《宫阙有佳人》 深秋初见(如今,才算时机正好。...) 入秋,天有些冷了,弥漫的霜雾有时大半日都散不清。禅房的窗户半开上半晌,窗框上便结出一层浮白,像纱。 窗边置着一方朴素的窄榻,其上有榻桌,榻桌上有清茶漫出层层热气。形容清素的女子身着一袭青灰色的宽大海清,秀发尽盘在僧帽里,盘坐榻上,素手执盏,凝望着窗外。 佳人坐窗边,窗外秋叶正落。那场面好像画儿,静秀祥和,让人不忍搅扰。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的小姑娘十四五的年纪,身上是与窗边女子一般无二的宽大海清。 女子偏了偏头:“回来了,冷不冷?” “还好。”阿诗脚下没停,自顾自坐到榻桌另一侧,倒热茶来喝,“方才取月例的时候碰到尚仪女官了。尚仪女官还是不甘,说若姐姐愿意,等下个月放了宫人出宫,就晋姐姐当典仪。” 女子垂眸淡笑:“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阿诗歪头,“自然是说‘我也惋惜,可清霜姐姐已心如死灰,只想在这千福寺了却残生’。” 阿诗原话重复,重复得抑扬顿挫。顾清霜笑了声,却听阿诗又道:“可是我不明白。” “嗯?”顾清霜看她,阿诗皱了皱眉:“以姐姐的姿色,想得圣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章呀!”说着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姐姐资历够,又是尚仪局的人,进紫宸殿奉茶也是不会出岔子的。依着御前那边的说法,一百两银子便可去一次。我看至多两三回,皇上总是要瞧上姐姐的,岂不又快又省钱?” 阿诗说得不错,照这个算法,两三百两、至多四五百两银子,就可得圣上青眼。而这千福寺,一则地处京郊行宫,天子无故并不驾临;二则百余年前建造之时虽是因太宗皇帝信奉佛法,亦曾下旨说宫人若想诚心修行亦可来此,可宫规森严,岂可任由宫人遁入空门?总是要有头有脸的宫人经上头点了头、再捐够香火钱才能来的。 可那些能混得有头有脸的宫人哪个不是人精?好不容易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锦衣玉食了,又怎会想要遁入空门? 是以这百余年来到此修行的宫人,实在寥寥无几。 顾清霜拿着积攒的千两银钱来此之时,寺中的女尼无不震惊。好在当时顾清霜着实刚遭变故,闻者皆唏嘘,便也无人觉得她此举另有打算。 而知道她“另有打算”的,阖宫里也只有阿诗一个。她对阿诗有救命之恩,阿诗已死心塌地地跟了她几年。 于是听得阿诗那样问,顾清霜也没什么好瞒她,想了想,只反问:“你看那云和郡主生得如何?” 阿诗眼睛一转:“算得清丽端庄,却称不上极美。比姐姐差得远了。” 顾清霜又问:“那比晴妃娘娘呢?” “我没见过晴妃娘娘呀……”阿诗脱口而出,旋即反应过来,“不过晴妃娘娘既已美艳著称,想来更要云和郡主美得多了。” “是呀。”顾清霜点点头,“那你说,皇上怎么就对云和郡主念念不忘,着迷到为了她每个月都要忍受车马颠簸专门来这行宫小住,只为和她说说话呢?” “因为她身世凄苦,惹得皇上怜惜吧……”阿诗沉吟道。 云和郡主原是如国公主。如国是个小国,与大恒接壤。数年前,游牧民族长驱直入,如国曾向大恒求援,然彼时正逢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大恒也忙乱着,救兵到得便晚了一些。 兵至之时,都城已破,国君惨死,如国灭国。 唯这小公主南宫敏在几个忠仆的护送之下,一路逃至大恒。 新君仁善,封这位邻国皇族遗孤做了郡主,一直由宫中太妃抚养。 直至三年前,据说是因云和郡主难忘故国,对独自享受宫中荣华愧疚于心,就此遁入空门,到了这千福寺修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皇帝开始频繁折返与皇宫与千福寺之间,对云和郡主的情深意浓传得满宫皆知。 “身世凄苦?”顾清霜觉得好笑,唇角勾起三分弧度,摇头,“宫中身世凄苦之人多了去了。” “那便是因为儿时的情谊了!”阿诗又道,“皇上与云和郡主,也算得青梅竹马了吧?” 顾清霜睇视着她反问:“那荣妃娘娘呢?” 皇帝与荣妃初相见时,该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荣妃却连得宠也算不上。 阿诗被问得卡了壳,哑了哑,不快地嗔道:“姐姐快说,别卖关子!” 顾清霜笑意敛去,声音也压低了些:“是因为皇上对她动了心,却又求而不得呀。” 阿诗滞住,凝神思量良久:“是了……放在后宫招之即来还有什么意思?总是得不到的才时时会想。” 再往下,顾清霜不再多做口舌去做解释。这样的“求之不得”来日的好处还多着呢。皇帝如今费了这样多的心力在她身上,心里便就一分分将她看得比旁人重了。日后即便“得”到,再在日复一日间少了昔年的激情,也不免仍多几分偏袒。不是为她有多好,而是总要证明自己曾经费下的力气都不亏。 这些事,顾清霜已反反复复在心底斟酌过许多回,吃准了个中心思,才敢到千福寺来孤注一掷。 她只能如此,因为她不似旁的嫔妃有家世倚仗,也不像大多宫女谋求宠爱只为锦衣玉食。她无人可靠,但想一步步爬上去,最好是爬到从前看都不敢看的山巅上才好。 因为唯有那样,她才能自己变成自己的倚仗。 那些曾经负她的、欺她的,那些情债、血债,她都要登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才有机会一笔笔算个明白! 顾清霜来这千福寺已有三四个月了。初时还是盛夏,皇帝借着避暑的由头很在这里待了三两个月。后来天气渐凉,为着政事不得不回宫去,即便心系云和郡主,一个月也不过能来此小住几天而已。 顾清霜年幼入宫,避暑一类的规矩早已摸得透彻,却没有因此急于在避暑时去见皇帝,以免太过急躁反倒惹人疑心。 她当真清心寡欲地过了几个月,日日吃斋礼佛,与那云和郡主亦混了个面熟。 如今,才算时机正好。 她听闻圣驾是在昨日入夜时到的行宫,大抵是时辰太晚,皇帝没好急着来千福寺。顾清霜心下算着,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的。 午后,顾清霜没小睡,提了只食盒,装上两道素淡的茶点,带着阿诗一道去找云和郡主。 千福寺地处行宫之中湖心岛的山上,远看不大,身处其中却知不小。云和郡主的禅房是皇帝单赐下来的,在最东边,独门独院。顾清霜从顶西边的禅房过去,沿着山路颇要走上一刻,阿诗手里又提着食盒,实在走不快。 行至临近云和郡主所住禅房的山间石阶边时,顾清霜目光下移,视线穿过道边常青的松柏,隐约可见两道身影正从旁边低些的山道上往上行。 她当即退开几步,避到离石阶远些的地方。待得他们渐渐离近,眼瞧着与她和石阶的距离差不多了,才又提步往前。 片刻之间,顾清霜心中思绪犹如星移斗转。 那二人端是一主一仆,一个微躬着身,看服饰显是宫中宦侍无疑。另一人虽有气宇轩昂之质,又添几分霁月清风之色,然只穿着一袭银白直裾,常服而已,纹样也普通,仅凭衣着瞧不出身份。 只是顾清霜心中清楚,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了。 是以行至石阶口时,她就驻了足,微微颔首,立掌躬身:“施主先请。” 那二人原未停脚,听言倒不由自主地足下一顿。宦官脸色微变,出言低斥:“什么施主?你这姑子……” 话未说完,男子略抬手,宦官即刻噤声。 顾清霜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下来,察觉到他在打量她。心如止水地并不抬眸,口吻反带责备:“佛门圣地,施主慎言。” 他的视线于是又在她面上划了一圈,带着探究。又瞧瞧石阶之上露了一个檐角的禅房,问她:“来见云和郡主?” 顾清霜似有一怔,继而道:“是,制了两道茶点送来。”说着好像如梦初醒,怔怔抬眼,“施主可是来与郡主谈经论道?那贫尼便不搅扰了。这两道茶点,就劳施主带上去吧。” 言毕她又略微偏头,身边的阿诗反应颇快,这就将食盒递了上去,交给那宦官。 宦官一时怔忪,瞧瞧两个面生的女尼又看看面前主子的脸色,到底伸手接了。 “有劳施主。”顾清霜立掌欠身,说罢就转身离开,并无多留之意。 石阶处,萧致鬼使神差地出神片刻,视线跟着那道青灰色的清瘦身影飘了很远。 “……皇上?”小穆子犹豫着唤了声,萧致猛地回神,摇摇头,继续行上石阶,往石阶侧边的禅房去。 一如往常一样,皇帝在云和郡主禅房中待了约莫两个时辰。顾清霜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在半山腰小湖边的凉亭之中读起了经。又着阿诗跑了一趟,回房多取了两本书,歪在凉亭里,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午后。 顾清霜的声音向来柔软悦耳,极是动人,读书时犹甚。她读的声音倒不大,然这凉亭离千佛寺的一应禅房都相距甚远,山间静谧,一丁点儿声音便也显得清晰了。 阿诗嫌弃过这亭子,说离山道少说也有几尺之遥,四周围又有灌木遮挡,人在其中太不显眼。皇帝若想着心事,怕是看也不会看过来一眼。 顾清霜却偏就看中它不够显眼。 若太显眼,就不免显得刻意。让她在令他看不见和让他察觉刻意之间二者选一,她宁可选看不见。 “郡主近来气色不好,一会儿传太医过来。”萧致下山时皱着眉,边思量边吩咐。小穆子小心地躬身应诺,声音刚落,一点微弱到几不可寻的清凌女音随风入耳: “悟道修禅明本性,人生匆匆也几何。唉……” 叹息轻轻,满腹愁肠。 原已经过凉亭几步的萧致不由自主地侧首寻觅过去,目光穿过灌木遮挡,触及亭中曼妙背影,他微有一怔,旋即止步。 小穆子忙也停下,不解地抬眸去看,跟前正压音轻问:“那是不是让我们送点心上去的女尼?” 小穆子仔细分辨了一下,点头:“似是。” 萧致稍稍沉吟:“你去告诉她,就说云和郡主那边无事了。她若想见郡主,这便可去。” 小穆子心下微惊,小心地抬眸打量,但皇帝好似并未觉察,亦未有心再留意什么,面容平和地继续前行。 小穆子按住心神,低眉顺眼地折回去,行向凉亭,在凉亭外止步蕴笑:“这位姑娘……” 阿诗犹是反应极快,闻声已回头,声色俱厉:“这位施主,眼里可还有半分佛门规矩么?适才我们怕施主受苦,未当着那位贵人的面多说什么,施主怎的得寸进尺?” 这话听得小穆子直缩脖子! 千福寺虽是佛门,也在宫中,他又身在御前,寺中女尼即便多是宫外请来的高人,也不免对他多几分客气,他从不曾听过这样的计较。 偏这事他着实理亏,只得服软,忙陪着笑改口:“是咱家失言了,小师父莫怪。咱家是来知会这位师父一声,说云和郡主那边已无事了,师父可随时前往。” 阿诗这才缓和了神情,不再擅自开口,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抬了抬头,美眸微抬,神情清淡未改:“知道了,有劳施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雨夜再逢(“那也是贫尼自己的事,与...) 等那宦官离开,二人便又去了云和郡主处,留得并不久,小坐了约莫一刻就道别离开。 回到禅房,顾清霜就发现阿诗的情绪似是有些异样,虽是和她一同坐在窗边茶榻上,却不说话,目光怔怔落在半开的窗外,一愣就是半晌。 “阿诗?阿诗!”顾清霜叫了两声无果,只好抬手晃到她眼前去。阿诗一震,回过神:“啊……怎么了?” “怎么丢了魂?”顾清霜笑她,“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才不是……”阿诗双颊骤红,横她一眼,“我就是害怕。咱今儿可……可斥了御前的人。” 御前的人,连顾清霜这样已混得不错的女官都不太见过,更何况阿诗?其实方才对那宦官出言表露不满时,顾清霜心里也是紧张的。倘若那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再倘若她此计终是未成,日后怕是迟早要被教训回来。 “所以咱们不能输。”顾清霜轻声道。说罢就抿住了唇,不再多言一字。 阿诗脸色更白了两分:“可还有云和郡主……”语中一顿,她放轻了声,“今天姐姐托皇上将点心送上去,云和郡主便就知道姐姐见过皇上的事了。虽说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可万一、万一让旁人知道了,总也会惹是非吧。” 顾清霜笑了声,对她那“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之言不予置评,语气里带起三分哄小孩般的味道:“你若这么怕,下次我自己去便好,你不必硬撑。” 阿诗一怔,旋即摇头:“无论如何,我都还是要陪着姐姐的。”说着执起茶壶,给她添了些茶,“我只是有些担心。万一郡主觉得姐姐是有意为之,再与皇上说些什么,让皇上也这么想,可怎么办?” 顾清霜抿笑:“自古帝王最多疑。不论云和郡主说不说,皇上现在必都已存了三分怀疑,觉得我是有意为之呢。” 这话说得阿诗脸上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原称得上娇俏的一张小脸儿惨白如纸:“那怎么办?” 顾清霜平心静气:“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怎么办?” 今日这看似并不复杂的一局,她已反反复复推演过很多遍。就像自己与自己下黑白子,落子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一人扮作两人,一边落子一边盘算对方看到这颗子会有怎样的想法,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当下的这一步,她一遍遍地想过来,终是觉得帝王既本就多疑,疑心便断不会尽消。她能做的,之言将怀疑尽量减少。至于残存的三两分,虽有险处,也添几分斗法的乐趣,皇帝指不准也觉得有趣呢,便也无伤大雅。 于是为不显得过于刻意,皇帝翌日再来看云和郡主时,顾清霜没有露脸;第三日,仍不露脸。直至七八日后圣驾回銮,她都没再在皇帝面前出现。 她掐指一天天算着,日子再翻过一个月,快到中秋了。 中秋阖家团圆,宫中总要大办,就连宫人们也会设个小宴,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后宫之中更是年年大摆宴席,多是在太后那里,晚辈齐聚,其乐融融。 但顾清霜听说,自三年前云和郡主到行宫来修行起,皇帝就怕她中秋时孤单,不论宫宴结束时有多晚,都要来此与之一见; 顾清霜还听说,每逢这个时候,云和郡主偏生最是思念故国,也偏生最不愿见他,三年来都是拒之门外,去年贴在门边与他说了两句话,就算是最给面子的一回了。 他吃闭门羹的时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候。 中秋这天,千福寺一众女尼都礼了大半日的佛,傍晚时才各自散了。顾清霜离开佛堂就下了山,前去山脚下的码头,撑小舟离了岛,漫无目的地在行宫里闲逛。 朝廷礼敬神佛,千佛寺又有数位从宫外寺院请来的高人,宫人大多对这些女尼都很敬重,见了她纷纷避让,更无人敢惹麻烦。 顾清霜并不想在这样闲逛时与皇帝“偶遇”。初时走得远了些,找了方僻静的园子安然落座。等到天色黑下来时,阿诗独自折返回寺,她也仍在园子里等着。 等待中,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清霜哑了哑,怕阿诗淋雨受凉,一时想托个宫人跑一趟,让阿诗迟些再过来,细想又觉太容易走岔,也只好罢了。 过了约莫两刻,阿诗才回来。雨并未停,顾清霜立在廊下,远远就看到她僧衣干净,右手撑着把伞,左手还握着一把。 等她走得近些,顾清霜道:“可淋着了?其实晚些过来也不妨。” “全没淋着。”阿诗噙着笑摇头,“雨下起来时我刚回寺里,直接回房取了伞来。”说着递一递手里握着的那把,“还给姐姐取了一把。” 顾清霜一哂,边接伞边笑说:“这雨应该下不久,一会儿也该停了。” 阿诗点点头,便将方才所见细细地说给了顾清霜听。她说圣驾还未到,不过已有御前工人先一步到了寺中,因是打着祈福的名义,不少人都在金殿门口守候,但还是有不少直接去了云和郡主那边,只说是从前抚养云和郡主的庄太妃想她了,给她送了许多东西来。 “看着阵仗,圣驾过不多时应该也就要到了。”阿诗道。 这话阿诗说得不假。又过了至多两刻,圣驾就到了。顾清霜却是失了算——这冷雨并无停下的意思,一直淅淅沥沥下得执着。 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行宫各处燃起灯火,湖边也星星点点铺开一圈宫灯。 顾清霜瞧了瞧时辰,差不多了。宫中都说太后不喜云和郡主,平日虽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皇帝来行宫与她相见,却断不许他中秋佳节都整夜待在这里。 所以皇帝必会今晚就走。 顾清霜折回临近码头的地方,抬眼看了看,宫灯明亮,即便离得远,但若留意些怕是也能瞧见这边有人。 她便避得远了些,避到一棵大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恰能看见岛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山道,山道上虽有树木遮蔽,可在这天色漆黑的时候,如有人提着宫灯蜿蜒而下,就仿佛星辰坠落,正让人看得清楚。 过不多时,终于得见几点微光从云和郡主所住的方向飘了下来,该是有御前宫人退下来了。 她冒着雨等了这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圣驾所至之处,一应宫人总要提着一百二十颗心侍奉得当。为了不出岔子,首先便要调遣周全。所以每逢圣驾出行,除了时时随在身边的,总还有先行候命的,以备不时之需。 顾清霜瞧见他们,就知时间当真差不多了。提步走向码头,招手唤来船中棚下避雨的宦侍,面露愧色道:“这雨一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可天色不早,贫尼实在是得赶回去了。只好有劳施主。” 那宦侍方才就注意到了她,原正奇怪她为何在旁边站着,听言只道她是怕他淋雨在想等雨停,一时倒感激起来:“师父慈悲。请上船吧。” 顾清霜颔了颔首,与阿诗一起坐近船中。这宦侍撑船撑得稳且快,片刻工夫已至对岸码头。二人下了船,拾阶而上,尚未走几步,隐隐又见灯火从斜上几丈外正下来。 山间安静,雨下得也不大,没添什么声响。阿诗开口,话音清脆:“我怎么是不愿陪姐姐待着呢?我是觉得姐姐既斩不断尘缘,大可不必逼自己。况且,姐姐正值大好年华,过几年放出宫去找个好人家也不是男人,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人就这样苦了自己?” 顾清霜平静回话:“我不是斩不断尘缘,我只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到此处却卡壳了一下,“我只是一时忘不掉罢了,静心礼几年佛,总会好的。” 阿诗又急道:“他怎么配让姐姐这样难过!” “不是他配不配。”顾清霜轻叹,一手执着伞,一手提着僧衣袍摆,继续往上走着,“是我觉得情爱之事伤人,不想再伤一次,索性不愿再去碰了。” 说着足下转过一道小弯,眼前灯火骤明。宫灯暖黄的光泽将她照亮,肌肤白皙,玉颈修长。 不知是因夜色下万物都易显得暧昧,还是因刚在云和郡主那里碰了钉子以致心神沉闷正需振奋,萧致短暂一滞,转而便觉眼前一亮。 顾清霜仿如未觉,和上次在石阶下初遇一样平和地让出路,立掌颔首:“施主先请。” 眼前之人却不动,久久不动。久到顾清霜心神渐乱,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抬头看他。 于是,她迎面对上了那双如炬双眼。他眼里的笑毫不掩饰,打量她两下,笑音也溢出来:“我上次就觉你与寺里其他女尼不一样,原来还有尘缘未了?原先可是哪处的宫人?” “贫尼原是尚仪局的宫人。”顾清霜眼帘落回去,神情肃穆,“既入千福寺,自是尘缘已了,施主休要胡言。” “胡言?”他好笑,“你这妹妹方才劝了你一路,我可全听见了。” 直截了当,略带三分邪意。 他便见眼前的女尼双颊蓦然染红,什么肃穆都没有了。被宫灯映照得很好看的明眸皓齿都轻轻颤着,又羞又怒,卡壳好半天才外强中干地又说出话来:“那也是贫尼自己的事,与施主何干!” 说罢,不再客气让路,信步上前,就欲夺路而逃。 他没拦她,还是衔着那股笑,任由她闯过去。被海清拢着的纤瘦身型沿着石阶跌跌撞撞往上去,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她往上。她和身边那小丫头都没有宫灯,加之雨雾缭绕,走得稍远一点就瞧不见了。 忽闻“啊”的一声轻叫,跟着又是急促的唤声:“姐姐!” 萧致刚刚收回的视线猛地再度弹起,但眼前除去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姐姐是不是伤到了?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人!” “没事。”这声音里有点疼痛惹起的轻颤,“崴了一下罢了,我慢些走,你扶着我就好,不必搅扰别人。” “这雨下了那么久了,只怕四处的石阶石砖都滑。万一再摔一跤,要崴得更厉害了!” 明明看不见,正因看不见。萧致原本想走,却被这一言一语生生揪住,脑海里没由来地径自想象起那边的情形来。 佛门里,怎好见了这样的苦楚却置之不理? “袁江。”身边的掌事宦官忽闻沉声一唤,刚抬眼看,皇帝已提步向上走去。 袁江心里一沉,直觉得头疼。 御前人手虽多,皇帝却不喜时时都有那么多的人随着。是以每次来这千福寺,都只有一个宦官时时随时在侧——或者是他,或者是他的得意门生小穆子。 旁的人,大多时候也能候命,能随时办差。只是在这一往一返的时候要先遣开,别碍皇上的眼。 所以旁的随行宫人,方才就已依着他的意思先行回了岸上去。现下皇上要帮这两个姑子,他手底下却没了人。 袁江暗自叫苦,却硬着头皮也得奉命行事。心下只得自说自话地宽慰着,道自己虽已年近半百不算青壮,但抱那么个纤瘦的小姑娘应也不难。 至于伞,就让旁边那个年纪更小些的丫头一并举着吧! 行至近前,他却见皇帝自顾自地弯了腰,伸手去扶。 顾清霜戏是假的,脚却崴得实在。被人扶住胳膊往上一提,酸痛顺着骨骼自脚腕一下上窜,顿被激得泪眼迷蒙:“啊——” 向上提的力气伴着她的叫声顿时止住。静了一静,她等着他的关切询问,全神贯注地准备应对。却觉身子一轻,已然离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禅房假戏(“看来小师父六根不净,还...) 顾清霜凉气倒吸,素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施主干什么!放贫尼下来!” 萧致淡淡挑眉:“起都起不来,摔得这样厉害,师父怕是自己走不了。” “走……走得了的!”顾清霜身上挣扎,又说,“无论如何都请施主先放贫尼下来。这是佛门净地,如此这般,让寺中尼师见了是要挨罚的!” 烟雨缭绕里,只闻一声嗤笑:“她们不敢罚你。” 说着他已提步,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上。顾清霜心神早已定住,但面上的惊惶羞赧都不散去,不安地挣了又挣,口中也不住地还在说着: “施主慈悲,放贫尼下来吧。” “贫尼并未伤着,自己走得了,不敢劳动施主。” “施主,此处已没有台阶了,平地贫尼自己也行得,求施主放贫尼下来。” 她拿捏着口吻,初时犹含薄怒,不知不觉已转为无奈哀求。那声音柔而软,带着妙龄少女独有的愁绪,声声直入心房。 他大半路都没有理她,后来,大约是被她念得烦了,居高临下地垂眸瞧她:“小师父腿脚不好使,话还很多。” 顾清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这个激灵却不是装的。她是在算计他不假,但当今圣上俊逸之名在外,年轻宫女们私下里想入非非的议论从不见少。她七岁入宫,在尚仪局里近十年,从前纵没动过那些心思,单听那些议论也总在好奇之下设想过这个人是什么样子。 现下这一眼,却胜过那一切设想。顾清霜心下怦然,目光在他的舒眉朗目之间怔怔地滞了两息,才倏尔又回神,口吻变得生硬:“施主一句也不肯听,却怪贫尼话多?” 他仍不理睬她的挣扎,隔着初秋已略微厚实的海清,她都能感觉到他手臂的有力。 他无甚情绪地睃着她:“入了佛门净地就该心存善念,我岂能眼见你摔成那个样子而无动于衷?再说,你我皆衣冠齐整,我大大方方送你回房,你这一路挣扎与喋喋不休,倒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到此处他微微颔首,压下去的声音低沉带笑:“看来小师父六根不净,还需多加修行。” “施主你……”顾清霜羞恼交集,美眸怒瞪。他对上她的视线,不再继续嘲弄,哈地笑了声,复又提步前行。 于是这后半程,顾清霜安静得很,安静得一声都没再出。只是他若低眼看她,必能看见她一副忍而不发的气恼模样。 袁江紧随在后为他们撑着伞、阿诗在前面引着路,又小半刻过去,可算到了顾清霜的禅房。禅房里的灯火早在阿诗半晌前回来取伞时就已燃明了,她疾行两步上前推开门,刚侧身一避,萧致已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顾清霜的禅房内外两间,里屋是正经安睡用的床榻,外屋则是窗边有方茶榻。茶榻低矮一些,但上面铺着被褥也并不硬,萧致目光一扫便走过去,小心地将她放在茶榻上,口中吩咐袁江:“传太医来。” 顾清霜倾身揉着脚腕,颔首轻言:“多谢施主。” 身姿袅娜,口吻轻柔。身姿前倾之下,白皙的脖颈更显轮廓,灯火映照下,玉肌的细腻也更分明了。 他怔忪了一瞬,又笑:“小师父规矩太多,我就不多留了,告辞。” 言毕便转身离开,禅房不大,他几步就出了房门,不忘回身将门关好。阿诗已提心吊胆了一路,看他离开可算松了口气,坐到顾清霜身边:“姐姐可还好?这一跤摔的……” 忽见顾清霜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意有所指地指指门外,示意阿诗慎言。千福寺里到处都是青石板铺出的路,被雨水打湿后脚步声最是明显。方才那脚步声淡去的却太快了,她怀疑他们根本没走。 想来也是,天子最为多疑。若换做是她,如此频繁地在寺院里碰上这样一位女尼,又不由自护地就举止亲昵起来,也要觉得是不是着了她的道。 循循地缓了口气,顾清霜道:“我没事,不过崴了一下。”顿了顿声,便又续说,“明日你若有空,帮我打听打听,看看方才那位贵公子是谁。” 阿诗打量着她的神色,适当追问:“姐姐怎么想起打听这个?” “我只怕他是……”她的声音到此噎了噎,继而变得轻,又带了颤,“只怕他是九五之尊。” “……姐姐胡说什么!”阿诗顿显骇然。这份骇然多少有三分真,因为料不到她会突然戳破。 顾清霜面容平静如水。 这事总是要戳破的,总要戳破才好有下一步。她一直在想如何戳破才不刻意又不尴尬,现下这般说,既可解他疑她有意设计之心,又可为戳破身份铺路,不正是合适? 阿诗又连连摇头:“这怎么……这怎么可能呢?姐姐必是想多了!这千福寺是宫中祈福的地方,宗亲贵戚都爱来,怎可能这么巧就……” 她竭力地否认,像是在劝顾清霜,又更像惊恐之下的自说自话:“再说,姐姐上次不也说,这位公子好似谪仙,许是哪位闲散王爷?” “……”顾清霜很带佩服地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阿诗反应够快,戏说来就来。与她一唱一和,还能连带着捧外头两句。 她便一叹,顺着她说:“上次我是觉得他谪仙一般,不似总在朝堂上沾染阴谋阳谋的人物,是以觉得他是位闲散王爷。可你看刚才……我怕举止不妥被各位师父责罚,他胸有成竹说没人敢罚我;回到房中来,又随口吩咐那位伴伴传太医。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再行细想……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咱们碰上他,可是在云和郡主的禅房外?” 阿诗断声否认:“云和郡主自幼养在宫里,与各位王爷都是熟络的。哪位来看看她,也都……也都不稀奇呀!” “那若他今日还是来见云和郡主的呢?”顾清霜硬声反问,摇一摇头,“你我都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几年,中秋时总来千福寺探望云和郡主的,是谁?” 阿诗被驳得没了话,哑哑地杵了会儿,又声音低若蚊蝇地询问:“那若……那若真是皇上,姐姐想怎么办?” 顾清霜反问:“有什么怎么办?我只想知道他是谁,免得日后招惹大麻烦。至于旁的,只要不扰我清修,我什么也不想管。” 说完顿声略等,又问阿诗:“怎么了?” 阿诗语中很有几分不甘:“我只觉得姐姐貌美,比宫里的主子们也是不差的,为那起子负心人荒废一生实在不值当。” “又说这个!”顾清霜带着两分责备,食指点在她额头上。若从窗纸上映出的影子看,恰是女儿家嗔怒模样。 门外终于又响起脚步声,虽刻意放轻,仍清晰可辨。顾清霜静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阿诗抚着胸口一吐舌头:“还好姐姐心细,不然我怕是要说错话了。” 这场雨就这样在中秋时下了一夜,到翌日清晨才停。于是四处都潮得很,草叶上积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稠雾,阳光费尽力气也投不下来,直至晌午,宫墙间还冷飕飕的。 宜明宫正殿里,晴妃懒懒地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拢着个手炉,假寐了大半日。 自云和郡主前去千福寺修行至今,每至八月十六,宫里许多人都是这样懒懒的。想着皇上宫里装着那么个人,哪怕车马颠簸也必要在这合家团聚的日子去看她一眼,嫔妃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珠帘忽而一阵轻响,晴妃合着眼,只道是宫女不当心,不由得皱了眉。 随之传来的却是银铃般的笑音:“姐姐还在这儿躲懒,可不知宫里好大的热闹?” “你怎么来了?”晴妃睁眼笑笑,示意来人落座。 来者乃是明嫔,是她表妹,二人自幼就算相熟,又先后进宫,相互扶持。私下里明嫔便也没那么多礼数,草草一福就算见礼,接着直接坐到了晴妃榻边去:“今儿个一早,荣妃听说昨儿个随驾去千福寺的太医比圣驾晚回来了两刻,道是千福寺那位身子不爽,巴巴地送了好些东西去关照她。” 晴妃知道太医的事儿。 昨天细雨连绵,皇帝执意要去千福寺,太后怕他受凉,又或雨天路滑有什么不妥,怕千福寺那边当值的太医料理不妥,专门差了老资历的太医跟着。 结果,皇上倒让太医瞧那一位去了? 晴妃不由皱了皱眉:“咱们荣妃娘娘啊,可真不愧是太后的亲侄女,忍着一口恶心都要事事周全。” “可不是么?”明嫔掩唇而笑,“可姐姐猜怎么着?那些东西送过去,那位身边的婢女都一头雾水,说她身子好着呢,问宫里头是不是弄错了。” 晴妃冷笑:“那位也真是一贯不给宫里头面子。” “是。但荣妃差去的人却觉得这话好像不止是为了给宫里脸色看,多了个心眼儿,就四下问了问。这一问可不得了——”明嫔顿声,有意想卖个关子,被晴妃美目一横,又忙主动说了,“听说太医还真没去瞧那一位。这千福寺啊,如今不止一个美人儿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君心多疑(一头乌发更是柔顺水亮,与...) 千福寺。 顾清霜自中秋之后在房里歇了好几日。淋的那点雨倒不算什么,她自幼家里就不富庶,几个孩子都是吃过苦的,身子倒也因为这个比京里达官显贵家娇养大的姑娘娇贵,平日受点凉,都是回房灌一壶热水下去就了了。 但那脚伤虽未动骨也伤了筋,稍走两步就酸痛得让人冒汗,让她不得不歇。 是以再能出门时已是八月廿八。顾清霜这日起了个大早,盥洗妥当就去了佛堂。寺中住持净尘师太是心慈之人,早先听闻她伤了脚,今日又听她去了佛堂,着意差了人来传话,说虔诚礼佛固然要紧,但佛祖慈悲为怀,不会想看世人为礼佛忍受苦楚。 顾清霜回话说伤已痊愈,无妨。在佛前默诵了一刻的经,阿诗又进了门来:“姐姐……” 阿诗跪坐到她旁边的蒲团上,小声禀说:“方才我在房里收拾着,宫里来了人。说是……仪贵人差了人来,送两道姐姐爱吃的点心 。” 顾清霜眉心微蹙,轻阖的美眸缓缓睁开:“都是什么?” “一道玫瑰枣花酥,一道山药绿豆糕。” 顾清霜轻哂:“倒确是我爱吃的。” “是。”阿诗颔首笑笑,“来办差的人说了,仪贵人娘家与尚仪女官沾亲。尚仪女官到现在还念着想让姐姐回去,她便来多个嘴。若姐姐肯回,她可算尚仪女官个忙;若姐姐不肯,就只当她是来结善缘的,改日姐姐得了空,帮她在佛前多供两次香便是。” “这话倒是周全。”顾清霜又一声哂,遂摆手:“那点心你分一半出来,送到云和郡主那儿去。原原本本告诉她是仪贵人送来的,就说我病刚好,吃不了这么多甜的,大家一起尝个新鲜。” 阿诗听得一愣:“姐姐?” “去吧。”顾清霜抿唇,静静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这佛像足有三人高,宝相庄严又慈悲,跪在下头,总让人觉得正被真佛盯着,连魂魄都能被看穿,什么心计都藏不住掖不住。 只是,古往今来,心里万千算计,却不得不在佛前做做样子下拜的人怕是多了去了。 成大事者,大概也没几个真敬鬼神。 顾清霜面无表情地下拜,拜了三次后,阿诗已告退不见身影。她徐徐地吁了口气,安然地又诵起经来。 日头在木鱼的笃笃声响里升至当空,俄而又伴着同样的声音缓缓西落。岛外湖边,暮色悄声沿着四周围攀爬,一寸寸晕染天际。 顾清霜已在这佛前跪了整日。初时是背诵经文,到了尚未背下来的部分便取了书来读,不知不觉也已读完了两卷。 阖上书,她就回了禅房去。寺院里过午不食,她来了这些日子,总还不太适应,晚上非得逼自己做些事才能不想着饿感。好在寺院里的日子虽然清淡,倒也并不乏味,读读经、抄抄经,写写字、作作画,再不然到湖边弹弹琴、喂喂鱼也都是可以的。 顾清霜研了墨,也不坐,就立在案前写字。阿诗惯是闲不住的,寻了好几回话茬来与她说,不多时觉出异样:“姐姐今天话好像格外少。怎么,嫌我烦了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头乱了一阵子。先是院门吱呀一声推开,接着脚步声乱糟糟地涌进。阿诗猝然回头看窗外,还未定睛,身后的房门倒被推了开来。 阿诗再猛地转回头去,撞入眼帘的两个宦官倒都是熟脸——一个是头一回随皇帝前来的小穆子,另一个是上回见过的袁江。 在她打量他们的同时,二人的目光也在屋里扫了一圈,接着袁江揖道:“出了些事,请两位师父到郡主处一叙。” 阿诗满面讶色,怔怔地看向顾清霜。顾清霜搁下笔,神色沉静:“夜晚天寒了,两位施主容我们换身厚实的衣裳。” 袁江并不想为难她,听言即往外退:“师父请便。” 房门很快关合,顾清霜从衣橱里寻了两身厚实的海清,拉着阿诗一并去了里屋。她扫了眼窗户,阿诗即刻意识到外头多半有人,声音压得极低:“姐姐早就料到了?” 顾清霜将海清抖开,话声藏在衣袍摩挲声里:“我这一天都在想,那点心要是没事,就是我多心;要是有事,仪贵人可真是帮我铺了条好路。” 更多的话此时不便说了,但阿诗虽还云里雾里,却因她的沉着也静下心来。二人匆匆地换好衣裳,就出了屋,一语不发地随袁江过去。 顾清霜心里到底是有几分紧张的。她心里盘算得虽好,可这到底是一步险棋,万一一会儿天子盛怒…… 罢了,富贵总是险中求的。 不一刻,二人就进了云和郡主的住处。 云和郡主与顾清霜很不一样,顾清霜是正经投到千福寺来做尼姑的,只是当时“尘缘未了”,剃度之时又露出“几许不舍”,净尘师太慈悲为怀,便暂且许她留下了一头青丝,让她日后心意决绝了在剃度不迟,若改了主意,尚未剃度亦好还俗。 除此之外,她的一应吃穿用度都与寺里旁的姑子一样。还有个法号叫妙心,实实在在就是个出家人。 云和郡主则是以俗家身份来此清修,没有法号,郡主封位留着,住得也好。顾清霜的禅房是里外两间屋,她这里是前后两进院子,后头还有个小院儿。袁江将二人请进了头进院的厢房稍候,就转身离开了。小穆子倒没走,不一刻就端了茶点进来,边放在小桌上边笑道:“袁大伴说二位已知那位贵人的身份,便也不必打哑谜了——皇上一会儿有话要问二位,二位稍等片刻,先喝些茶吧。” 顾清霜道了声“多谢”,视线扫过他端来的点心。其中两道正是玫瑰枣花酥和山药绿豆糕,另外还添了两道,都是宫里的手艺,她早年在尚仪局时也见了不少。 顾清霜抬手就要拿那点心,被阿诗一把攥住手腕:“姐……姐姐……”阿诗多少猜到这点心怕是有事,但瞧了眼立在旁边的小穆子,只说,“过午不食啊……这要是让尼师们知道了,姐姐你……” 顾清霜双颊一红,咬了咬唇:“这位伴伴既是御前的人,想来不会去说这些是非吧……”她边说边偷眼睇他,小穆子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仿佛根本瞧不见她。 顾清霜又朝阿诗道:“就让我破一次戒吧。这千福寺什么都好,只这过午不食的规矩我实在不适应,夜里总觉腹痛,也难过得紧。” 她一壁说,一壁拿起两块点心,玫瑰枣花酥递给阿诗,山药绿豆糕自己拿在手里:“你瞧,这该就是仪贵人早些时候送给咱们的那两道呢。她其实早就送来了,只是我在佛堂里顾不得吃。现下……现下你就当我是早早吃了,可别去尼师那里告发我去。” 阿诗不由瞪她:“我是担心姐姐,姐姐倒怕我去尼师那里告恶状了?” 说完就先忿忿地一口咬了下去,顾清霜好似松了口气,便也吃起了点心,就着茶水,足足吃了三块。 小穆子看她吃着点心不再多言,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厢房,走进内院,步入正屋。 正屋八仙桌边坐着的男子脸色明显不好看,小穆子进屋就觉一阵寒气,低眉顺眼地跪地,张口就先说:“皇上,那位女尼……吃点心了。” 他说着偷抬了下眼,皇帝眼底清冷如旧,若山涧寒潭。 小穆子忙又低回头,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经过一一重复出来,连阿诗如何担心顾清霜坏了过午不食的规矩、顾清霜如何央求破戒的原话都绘声绘色地重复了一遍。 话音再落,上头犹是半晌无声。小穆子心惊肉跳地等着,终于忍不住,才一分分抬起眼。 目光移上去,他只觉皇帝的神情似有几分古怪。嘴角似要往上勾,又死死压着,眼中也有什么在狠狠绷着,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却冷得牵强:“呵,这尼姑,面上严肃得很,清规戒律都写在脸上,背地里竟如此?” 小穆子将视线压回去,不敢再看。 袁江察言观色,心下暗惊。当下的事关乎云和郡主,自消息传入宫中,便是天子震怒,身边侍奉的人无不悬着一口气。适才这一句,却依稀透出几分调侃意味,脸色虽仍旧不好看,可细品起来,已足够耐人寻味。 袁江于是束手,试探着道:“此事该是与那位师父没什么干系了。” 外院厢房里,自小穆子告退后就再无旁人,只剩顾清霜与阿诗隔案而坐。 四下无声,莫名的让人紧张,两个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坐了约有足足一刻,仍不见有人进来,顾清霜掩唇浅打了个哈欠,信手脱了僧帽,一壁伏案一壁轻言:“今日在佛堂诵了一整日经,我累得很。也不知这边究竟是什么事,且让我先小睡一会儿,如有人过来,你叫我便是。” 阿诗浅怔,原本想劝,定睛一看却就懂了。 顾清霜生得极美,肤如凝脂,臻首娥眉。袅娜娇柔的身形便是穿着宽大的海清也瞧得出,一头乌发更是柔顺水亮,与玉肌相衬,最是动人。 正因这个,她才有意在剃度之时当着尼师们的面露出不舍,将这一头秀发保了下来。 目下她伏案而眠,若从门那边看,只一张娇俏侧脸,睡容沉静,羽睫修长。因僧帽脱去,半挽的乌发散落下来,从肩头垂下。 阿诗即便也是个姑娘家,都得承认她这副样子真是好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应对得宜(她有什么可慌的?...) 不知内院里头在忙些什么,顾清霜足足睡了小两刻,阿诗才依稀听见房门外有脚步声。 不多时,又听得宦官小声问安的声响,阿诗下意识地想叫顾清霜,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 她自知远不如顾清霜聪明,却也还没那么傻——顾清霜现下这么好看,外头正要进来的人倘是宦官也还罢了,万一皇帝亲自来了,总要让他瞧一眼才好。 是以她只作没听见,索性站起身去看墙上挂着的画,背对着门。 两息工夫,房门被推得轻轻一响。阿诗心跳重如鼓击,悄缓了口气才回身,一瞬间只觉失望。 出现在房门口的只有御前的掌事宦官,袁江。 她便向前迎去,可还不及说话,袁江看了眼伏案而眠的顾清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阿诗颔首轻言:“借一步说话。” 阿诗瞧他一副不愿搅扰顾清霜的样子,点点头,压着脚步随他安静出去。 一出房门,夜色下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诗俯身下拜:“皇上。” 袁江上前禀话:“那位师父正伏案歇着……臣去叫她起来?” 萧致踱上前两步,目光随着这句话飘进屋里,灯火灼灼光华笼罩的美景里,他不禁滞了滞。 一瞬的恍惚,他已不由自主地提步往屋里走去。袁江见状不敢多言,安静地关好房门,回过身搀了阿诗一把:“皇上有话要问,小师父随我换个地方歇歇。” 这一切声响,皆被顾清霜收在耳中。 她足足伏案两刻,实则半点未睡。脑中思绪转个不停,转着前两遭的事、转着今日的事,只是慌到也不慌。 她有什么可慌的? 上次的大雨滂沱里,他对她扶也扶了、抱也抱了,又恰是在被云和郡主拒之门外之后。 一个正直英年的男人,心心念念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却清心寡欲将他拒而不见。出了门,便见到另一个清心寡欲的姑娘,这一位仍是再三回绝他的好意,只是伤了腿脚不得不让他帮忙。 那一路,娇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担惊受怕的央求声声入耳。 这个中滋味,袁江那样早早挨了一刀的宦官或许品不出,可他会不想?顾清霜才不信。 所以今日之事,她所赌两点。一是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云和郡主,假使仪贵人送来的点心真有问题,她就算吃完咽了气他也未必多当回事。可若云和郡主吃完有什么不妥,他就一定会来。 二,便是赌他到底还是将她看进去了几分的。所以只消她给他一点希望,让他可以信她与个中纷争无关,他就愿意去信。 顾清霜静静假寐,耳闻侧边传来衣袍摩挲声,知他坐在了案桌另一侧,阿诗方才坐过的地方。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妙心师父?” 顾清霜假作未闻,直等他又唤了两声才羽睫一颤,懵懵转醒。 惺忪睡眼抬起来,她看向他木了木才回神,赶忙离席拜下去:“皇上圣安。” 姿态有些急,却并不慌。 “免了。”他一睇座椅,“师父坐。” 顾清霜双手合十:“贫尼去沏些茶来,施主稍候。” 本朝礼重佛法,出家人多是如此,哪怕是拜见帝王,见礼时道一句“皇上”,而后也就惯称“施主”了。萧致不是第一次被出家人这样称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多停了停,落在她转身走向墙边矮柜的背影上。 顾清霜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心里直一股别样的畅快。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拉着阿诗细致钻研了多少次,才让自己的背影从简单的好看变成袅娜里透出几丝寂寥的样子;也永远不会知道,她早在到千福寺之前就已细细地琢磨过针线工夫,终于得以把这僧衣改得让旁人瞧不出改动,但就是在微不可寻处能显出几分腰身。 她曾经真心对过一个男人,那时她觉得真心相许就是天下最美的滋味。此刻却忽而“大彻大悟”,忽而觉得玩弄人心来得更甜。 顾清霜一壁品着这份痛快,一壁表面心如止水地沏着茶。清秀寂寞的背影在他眼中停留片刻,转过来,再素净也掩不住娇娆的面孔又呈现面前,在盏中弥漫出的热气里让人看不太真切。 早些时候,她在尚仪局里看过西域舞姬们排舞,总觉得她们戴着面纱略微遮掩两分的样子,倒比不戴面纱更惹人注目遐想。若舞毕将面纱脱去,那便又会是另一番惊艳。 待得她将茶呈到皇帝面前,茶盏搁下,氤氲的热气散开,只觉那道视线一颤,继而迅速避开。 顾清霜仿若未觉,安然落座,温声询问:“天色已很晚了,不知施主何事?” “朕……”萧致有些晃神,原是为云和郡主之事来的,说出来却是,“上次听闻师父有旧情未了,不知所为何人?” 说完的瞬间便知失言,咳了一声,忙又道:“心下好奇,随口一问,师父不愿说便也罢了。” 顾清霜黛眉锁起,目光淡淡落在茶盏上,凝视一会儿,眉心舒展:“原已是无关的人、过去的事,告诉施主也无妨。” 她笑一声,淡泊漠然: “贫尼曾与观文侯两情相悦。” “观文侯?”他一怔,“观文侯不久前才刚大婚……” 顾清霜心下笑着,双眸漠然看去:“施主只为来说这个?” 他显然恍惚,似是这才又想起来意:“宫中的仪贵人,与师父可相熟么?” 她不解地皱眉:“不熟,施主何以这样问?” “既不熟,他怎么想起给你送点心?” “说是与尚仪女官熟……好像是家中沾亲。”顾清霜笑笑,声音轻细,“贫尼从前在尚仪女官手下做事,多年来也熟了。尚仪女官一直想让贫尼回尚仪局去,不知怎的让仪贵人知道了,她就送了点心来说项,想也是个热心人吧。” “如此而已?”他似是不信。 她更显困惑:“贫尼今日没见到贵人差来的人,是随在贫尼身边的妙然转达的。可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不会诓骗施主,想来妙然也不会诓骗贫尼……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摇摇头,不欲再多说什么,起身便往外走。 顾清霜起身合掌恭送,他忽又停下:“宫里是非多,若是再送什么吃的用的过来,师父也不要用便是。” 说完他提步刚欲再行提步,背后一唤:“施主……” 语中有一股微妙的慌张,让他不自禁地回过头。 顾清霜直勾勾地望着他,淡泊的眼底逐渐被慌张填满。好似不由自主的,她趔趄地往前走了几步,行到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仰起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施主可否告知究竟?” 剪水双瞳,慌乱无助。 萧致定住心:“仪贵人送给你的点心里掺了阳芋芽的汁液。” “阳芋芽……”顾清霜面色骤然煞白,薄唇翕动几下,足下一软,身形猛跌下去。 他忙伸手搀扶,顾清霜的身子犹是沉沉地坠下去,双手则就势也攥住他的胳膊。攥得极紧,恐惧与懊悔尽显其中:“那是……那是我害了云和郡主……”她语中哽咽,“郡主……郡主她……” “她没事,她没事。”萧致蹲身将她扶稳,声音欲显温和,“御医看过了,所食不多,已脱险了。” 可她好似没听见,又一声哽咽,脸埋下去:“是我害了她……那点心是我……” “不是你的错。”他沉声。 就算顾清霜是逢场作戏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坚定的口吻,着实令人安心。 他的手轻拍着她的后背,继续哄着:“有人背后行恶事,防不胜防。阿敏是无辜受害,但也与你没有关系。” 顾清霜双眸空洞,周身颤抖:“可我若没把那点心送给郡主……” 房外两丈远的地方,袁江与小穆子打着精神恭候。此处听不着屋里头的动静,时间又有些长了,小穆子禁不住地胡思:“大伴,您说皇上会不会气得跟那姑子动手啊?” 云和郡主南宫敏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他真怕皇上气急了不管不顾,传到太后耳朵里又是麻烦。 袁江乜他一眼:“胡想什么。” “哎……”小穆子赔笑,低下头不再吭声。 袁江的目光落在紧阖的房门上,心里只觉得小穆子担忧可笑。 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是个情种。不只他,本朝皇帝个个都是情种。每个人都后宫佳丽无数,偏还好似对个个都有几分真心。面前的这位女尼,他上回就觉得皇上已是挂心了,除非这毒真是她所下,不然这事才牵累不到她。 只是吧…… 只是太后若知道这千福寺又多了个让皇上挂心的主儿,怕是要气得不轻。 又过了约莫一刻,才见房门轻启。皇帝推门出来,袁江与小穆子忙躬身迎上去,只听得一句话:“今日歇在清凉殿。” 清凉殿是行宫之中的天子居所,因皇帝大多时候都是夏日前来避暑纳凉,故称清凉殿。 二人应了声,便随驾离开,一众御前宫人自也随着走了。但御前的人办事都细,自没忘了告诉阿诗可以回去。 阿诗于是忙往那厢房寻去,心里多少存了几分忐忑。推门进去,却见顾清霜侧坐窗边,纤纤十指正悠然梳理一头乌发。 “姐姐没事?”阿诗松下气来。 顾清霜方才又急又怕又悔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身上不住的颤抖也已不再,闻言只笑一声:“怎么没事?我听闻郡主是吃了那点心中的毒,吓得双脚发软,跌坐在地起不来身。” 说着偏了偏头,美眸朝阿诗一挑:“多亏那位施主扶我过来坐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故人重见(可也大约是隔得时日久了,...) 圣驾翌日回宫,不出两日,宫中的腥风血雨就传到了行宫里。 “听闻皇上盛怒,只是……阳芋芽终究比不得砒|霜那些明面上的毒物。仪贵人咬死说是小厨房的宫人不当心,杖毙了几个宫人。皇上原有意废了她,太后又出面去保,现在只是降了正八品良使,禁足罢了。” 阿诗进来说这些的时候,顾清霜正抄着经。她簪花小楷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地书下来,瞧着赏心悦目。 阿诗又说:“要我说,不是明面上的毒物又如何?宫里这些弯弯绕绕,太后还不清楚么?” “太后哪里会不懂呢。”顾清霜抬眸一哂,“左不过是太后一直不喜云和郡主,乐得给郡主添个堵罢了。” “我猜也是这样……”阿诗低语呢喃。顾清霜搁了笔,问她:“郡主怎么样了?” 阿诗道:“我按姐姐的吩咐,每日都过去走动,听那边的人说毒当晚已然解了。只是郡主不太想见人,我这两日便也没能见着她。” 不仅是这两日,往后足足过了有十余天,直至翻过重阳节,云和郡主都依旧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听身边侍候的人说,是病情反复。 阿诗心中有些惴惴,再说起这事,就拉着顾清霜问:“郡主心里是不是对姐姐有了什么……” 顾清霜又在抄经,脸上没什么情绪:“不见我,自是心里有了芥蒂。” 顿了顿,又道:“但这病情反复,不是冲着咱们的?” “那是……”阿诗愣了愣,忽而了悟,“是为宫里来年……” 顾清霜点点头,不再多说。 宫里来年又要大选了,但其实宫里人一般说起这“大选”的日子,都是殿选那一天,实际大选开始远比殿选要早几个月。自各地官员起,将挑上来的姑娘家一层层精挑细选,都送入宫还要由尚宫、尚仪两局再行初选,最后才是殿选那一步。 循着从前的例,殿选前一年的九月十月,各地定下来的名册就要送进宫了。即便皇帝不上心,也还有太后,往下还有位荣妃娘娘。荣妃与太后沾亲带故,惯会料理宫务,又与太后心意相近,大选事宜握在这二位手里,无怪云和郡主会“病情反复”。 阿诗又问:“咱们可还要继续走动么?” “再走动两日,她若仍不见人,往后不去也就不去了。”顾清霜将笔搁在砚台边,“有工夫为我寻些好纸好笔墨,过年宫里免不了要过来祈福,总要抄几卷像样的经才好。” 阿诗衔笑,应了声“好”,转身拉开矮柜抽屉取了银两就出去了。千福寺一众女尼清心寡欲,对笔墨纸砚也不太讲究,在寺里不好寻这些物件。好在千福寺本就在行宫里,乘小舟去对岸走动一圈便是。 禅房里寂静下来,只有深秋的风声在外刮着墙壁,刮出的声音干干涩涩,好似枯骨摩挲。 顾清霜下了茶榻,走进内室,打开衣橱,从最下的匣子里取了支长颈瓷瓶来。 瓷瓶以木塞封着,她将木塞拔开,一倒,倒出两颗黄豆大的殷红药丸。 迷心丸。这东西遇水即溶,溶开无色,只余浅淡的玫瑰花香。这原是邻国如国百余年前所创的奇药,彼时恰逢本朝神宗皇帝在位,神宗皇帝昏聩好色,如国投其所好,进献此药。后来神宗驾崩,新君继位,整肃超纲,自不许如国再献这东西进宫,宫中余量一并封存在尚宫局里。 再后来,如国灭国,据传此物的方子也就此遗失,再制不出了。 是以封存尚宫局中的三十二枚便该是仅存的三十二枚,顾清霜曾被尚宫女官借去打过下手,听说此物不禁好奇,就留了个心眼,将与之相关的过往查了个一清二楚。后又查过医书,便知这东西用起来需得小心:一枚就温水服下,令人深思迷醉,可一尽欢好,然过后即忘,一应经过尽想不起来;而若多服,亦或是就冷水、冷酒服下,则万般欢好皆可铭记于心,只是会头疼不止,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 顾清霜听说,神宗皇帝那时服用此药,惯爱多用,觉得那温柔乡里的事情必要铭记于心,时时回味。她也是为此才拿了两颗出来,但这些日子下来,她却拿不准主意了。 今上到底不是神宗,虽多情却不贪欲。 顾清霜捧着两枚药丸想了半晌,终还是拿不准,便姑且将药丸收了回去,搁下不提。 往后近三个月,顾清霜每日抄经一卷,秀美的字迹一笔笔书在纸上,不急不躁,说不出的虔诚。 腊月中旬过去,宫中就陆续有人到千福寺来祈福了。不太得宠的小嫔妃对此总是尤为重视,好几个都是早早就来了,而后便一大清早就跪在佛前,个个都是信女模样。 这自然是做给人看的。 顾清霜便开始每日去佛前供经,也不吝哪位嫔妃在殿里、不管那一位在不在,她只做自己的,日日去佛前供上两卷。 这些日子攒下来的佛经便一卷卷少了下来,到了腊月廿八,手里已只剩下六卷。 若这三日里皇帝还不来,那便是过年太忙,顾不上来了。 “不来也无妨。回头央人往宫里跑一趟,将佛经献给各宫嫔妃。”她手里捧着佛经,一壁往正殿走着,一壁嘱咐阿诗。 过年大好的时候,千福寺送去佛经就是送吉利,各宫嫔妃都会高兴。这事不论央谁去办,都必定能得赏,不怕宫人们不乐意帮忙。 阿诗笑说:“那不如我自己走一趟,若碰上尚仪女官还想请姐姐回去,我还能趁机耍赖讨个压岁钱。” 顾清霜含笑睨她:“多大了,还压岁钱?你不害臊。” 几句话的说下来,已至佛殿门前。门前有两级台阶,海清宽大又长,顾清霜下意识地垂眸拎起衣摆,行上去再抬眼,正见一人迈出门槛。目光落在她面上,那人神情一顿。 顾清霜的笑容骤然淡去,垂眸颔首:“施主。” “清霜……”他轻轻地启唇唤她,她忍不住抬眸去看。他还是和她印象里的一样,面如冠玉,眸如星辰,不似当今天子那样英气凛人,却更是温润如玉。 他的声音亦很好听。她曾醉心于这个声音,喜欢他叫她的名字,也一直记得他含着笑说“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个清字,是天赐的缘分”。 她当时被他迷得丢了魂了,便真信了那是天赐的缘分。 眼下,她眼里已生不出一点感情。 可也大约是隔得时日久了,她心头亦没了那样忍不去的恨意。 她将一切情绪都藏了下来,看一看他,提步就要绕过去。 贺清晏侧迈一步,将她挡住:“清霜!你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那件事我……” “贫尼法号妙心。”她声音平淡,“施主若想拜佛,请自行入殿;若想供灯敬香,贫尼可为施主寻殿中值守的师父来。” 他好似一下子泄了气,想说的话都被卡住。目光在她面上盯了一会儿,又不甘心:“我们谈谈。” 顾清霜只想从他身边绕过去:“贫尼要去供经了。” 他还是伸手挡她:“皇上正陪太后在后殿与净尘师太论经,你进去恐不方便。” 顾清霜不禁眼底一亮,更想快进殿去。贺清晏却因那一点光泽生出希望,蓦地伸手将她手腕攥住:“清霜!” 顾清霜惊喝躲闪:“松开!” 阿诗也吓了一跳。这可是佛堂门口,和女尼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便赶忙上前拽贺清晏:“侯爷别这样,姐姐业已出家,侯爷也已大婚,何苦还这样不依不饶?” 他固执不肯松手:“我们谈谈。清霜,我心里是有你的,婚事实是……” “松手!”顾清霜忍不住提了音,尖而清亮,“你放开我!” “清霜!” “观文侯。”他身后的殿门里忽而压来三个字,沉稳而缓。 顾清霜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一栗,下一瞬即松开她,回身长揖:“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她也定住神,立掌颔首:“皇上、太后万安。” 她声音里隐不去的两分轻颤令萧致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停,太后倒没看她,打量着贺清晏,神色多有不快:“佛门重地,你这是干什么?” “臣……”贺清晏哑然,“臣忽而得见故人,一时失态,太后恕罪。” 顾清霜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不吭声,原本立掌行礼的手垂下去。她的手腕白皙细嫩,被贺清晏那样一攥,直攥得泛起红痕。 这悄无声息的小动作自引得皇帝又注意两分,她酝酿着泪意,鼻中一酸,眼眶也泛起红来:“贫尼已出家多时,早已忘却红尘故人,施主日后还请自重。” 贺清晏显有话想说,张了张口,碍于圣驾在前又忍下来。 太后睇了眼顾清霜:“哀家来千福寺的次数也算不少,倒没见过这位师父。” 顾清霜行上前两步,施礼下拜:“太后安。贫尼妙心,原是尚仪局宫人,几个月前来的千福寺。”说出的话半个字不假,不该提的半个字没提。 太后点点头:“妙心师父不必多礼。”身边便有年长的女官会意,上前扶她。顾清霜立起身,不卑不亢地又道:“贫尼原是要入殿供经的,原无意搅扰太后和皇上。现下若太后没别的吩咐,贫尼便先去了。” 太后缓声:“师父自便。” 贺清晏终是无法再拦她,只得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不多看他,稍提袍摆迈过门槛。不及放下,又闻太后说:“哀家怎的忽而觉得妙心师父这法号耳熟。” 她一怔,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只看到皇帝显也怔了怔,一时似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径自恍悟:“是了。前些日子仪良使往这边送点心,致云和郡主误食中毒,便是送给这位妙心师父的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以退为进(“贫尼愿自请离宫,去旁的...) 顾清霜心弦绷紧,呼吸也屏住。与阿诗相视而望,阿诗亦是屏息不敢擅言的模样。 门外,皇帝颔首:“正是。妙心师父那日忙于礼佛,顾不上尝那点心,才送给了阿敏,谁知便出了事。” 语中微顿,他喟叹道:“在那之前,朕与妙心师父也不过见过两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竟就出了这样的事,宫里倒是消息灵通。” 风轻云淡的口吻显在暗指此事并非是“误用”了发芽的阳芋,亦有几分怨太后胡乱护人的意思。 顾清霜定下心神,只作并未在听,提步走向殿中央高大的金佛像,跪到蒲团上,安静下拜。 太后口吻淡淡:“你既知宫中是非多,少往这千福寺跑便是,自能少生事端。” 皇帝声音发沉,显然不快:“母后。” “罢了。”太后缓息摇头,“知道你不爱听,偏就吃她那一套。哀家如今是说不了你了,你看着办吧。” 说罢太后提步离开,皇帝自也随着离去。母子两个都没再说话,只余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诗兀自忍着,直至那脚步声完全瞧不见了才扭头去看。殿外已空荡无人,殿里除却她和顾清霜也再无其他女尼的身影,她便悄无声息地连蒲团带人一同向顾清霜蹭近了两分,声音低若蚊蝇地开口:“姐姐……” 顾清霜叩过首后已将佛经供至案上,也奉了香,现正阖目念经。听音她没正眼,嗯了一声。 “……太后娘娘耳聪目明,万事皆知,宫里没有瞒得住她的事。”阿诗咬一咬唇,“现下她已对姐姐留了意,姐姐再拖下去,会不会夜长梦多?” 顾清霜睁开眼睛。 是,阿诗说得不错。方才太后那些话虽多是冲着云和郡主去的,但初时提到仪良使与她的瓜葛,便已足够让人心惊。今上的后宫,她不必平白怕谁,太后却是宫中一切阴谋阳谋的“过来人”,让人不得不多加留意。 眼下,因着来往不多,太后或许还只是觉得后宫善妒,又或觉得是皇帝处处留情才让后宫这般心神不宁。可来日她与皇帝间的“偶遇”若是多了,太后必定都看得懂。 女人心里的诡计,或许常能骗得过男人,却难以唬过旁的女人。 就像是男人有些花言巧语,注定只哄得住那些愿意信他的痴心姑娘,落在旁的男人耳中多有可笑意味。 顾清霜徐徐缓了一息:“却也急不得。” 阿诗微滞:“那……” “近来你我都勤快些吧。”顾清霜斟酌着,“常去瞧瞧尼师们身边有什么活,有能帮一把的地方就帮上一把。” 这办法说不上聪明,却有用,更要紧的是瞧不出错,日后不管谁问起来,饶是寺中女尼也说不出她的不是。 ——皇帝要陪着太后在千福寺里小住几日,宫中也很有几位嫔妃姑且留在了寺中。寺里自然而然地忙了起来,她们此时突然变得常去尼师们跟前帮忙,也只叫人觉得是有眼力见,而非莫名的殷勤。 是以自翌日开始,顾清霜便与阿诗轮流在外走动,到了第三日傍晚,阿诗匆匆寻进禅房:“姐姐。” 顾清霜搁下茶盏看过去,她几步走到书案前:“净尘师太刚交待下来个事,说让姐姐去给皇上送膳去。” “送膳?”顾清霜拧眉,这事她倒不是不愿干,只是奇怪净尘师太缘何要专门将这事交待给她。 “嗯。”阿诗点头,“说是……皇上今儿个一直都在郡主那边守着,还连宫人们都不让进屋。师太怕……怕去送膳的人撞见不该撞见的事,觉着姐姐是尚仪局出来的,更能料理妥帖。” 顾清霜一时哑然,哭笑不得,只觉皇帝这般“专情”真是太给人惹麻烦,直逼得自幼就在佛堂长大的净尘师太要去担忧那等男女之事。 她一时也想躲着。净尘师太担忧的那些事,她自也怕撞见。即便出自尚仪局能让她得体应对不必惹祸上身,可若真撞上那些有的没的,自己这条路可就算是断了,怕就真只能在千福寺了却残生。 只是,现下好似也没别的法子。 顾清霜只得站起身往外走,行去膳房那边。千福寺的膳房自有一班女尼操持,圣驾来此时就算带了御膳房的人,也仍要守千福寺的规矩,只能做素斋,一应荤腥皆不能有。 阿诗跑这一趟传话不免耽搁了时间,顾清霜走进膳房时膳已全然备妥,食盒都已装好。纵使寺里一应吃食都从简而为,从简全素的御膳也足足装了两大食盒,她与阿诗各自拎起一只,便往云和郡主那边去。 自踏进云和郡主的院门起,两个人就都悬起了心。 顾清霜细细想了一遍,按说这送膳应该也是见不着圣颜的,她们只消将食盒送去房门口,交给近前侍奉的宫人便是。但净尘师太的担忧还是不无道理——就算见不着圣颜,那万一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动静,不也还是叫人惶恐? 好在直至进了内院,她们都没听着什么,院子里安静的好似无人之境。 顾清霜目光自几株白梅间穿过,看见袁江与几名宦侍一并守在正屋门口,遂与阿诗一道走过去,微微欠身:“贫尼前来送膳。” “哟,妙心师父。”袁江含笑躬身,伸手接那食盒,“不劳师父了,咱给送进去就行。” “辛苦。”顾清霜客客气气地将食盒接过去,阿诗手里那只也自有旁的宦侍接过。另有人上前叩门,转瞬便听屋里想起清亮女音:“谁!” 是云和郡主的声音,却比往日听着尖锐,还夹杂轻颤,显得虚。 稍稍一静,这声音又说:“别……别进来……” 顾清霜怔怔,上前轻问袁江:“郡主怎么了?” 袁江苦笑:“郡主病了好些日子,本就体虚。昨日又经梦魇,彻夜不得安寝。” 顾清霜:“皇上整日守在这,是为这个?” “自是。”袁江点点头。 那倒是净尘师太多虑了。 顾清霜心神一转,又上前半步,不等袁江反应,抬手叩门:“郡主莫怕,我是妙心。” “你走!”屋里的声音愈发尖锐,带着惊惧,声嘶力竭之后急转而下,转为娇弱啜泣:“你们都容不下我……你们都容不下我……” 顾清霜锁眉,余下的话都暂且忍回。 一门之隔的房里,外屋中空荡无人,内室中宽大的拔步床靠在墙边,南宫敏喊完那一句就好似失了全部力气,整个人都柔软地委顿下去。萧致坐在床边,紧攥着她的手,看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略显无措,良久才试探着开口哄劝:“不哭了。你整日滴水未进,多少吃些才好。” 说完他就要起身,可刚一动,南宫敏就猛地将他衣袖攥住,满目的不安:“不……致哥哥,别走。我怕。” “不怕。”他的口吻极尽温柔,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秀发捋到她耳后,“只这两步路,我接了食盒就回来。不出去,也不让外人进来。” 南宫敏仍是惊魂不定的样子:“那妙心……” “妙心也只是无辜受害罢了。” “不是……不是的。”南宫敏的声音变得激动,“让她走,让她走!我不想再看见她!” 这句话之后,屋里静了一会儿。 房外,顾清霜的黛眉蹙得更紧了些。周遭过于安静,云和郡主的每个字听来都无比清晰。两旁的宦侍们神情都变得不太自然,连掌事袁江神情也有些僵硬。 顾清霜心里斟酌着轻重,房门在面前吱呀打开,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颔首:“皇上。” 皇帝向她手中的食盒伸手:“给朕吧。” 他这样说,令顾清霜顷刻里更加确信屋里一个宫人也没留下,他在亲力亲为地照顾云和郡主。 这样的分量,云和郡主“不想再看见她”,他该是会答应的。 顾清霜欠一欠身,依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他又伸手要接阿诗手中那只,她淡淡等着,待他要阖上门回去,才忽而开口:“皇上。” 萧致脚下顿了一下,目光再度投向她。 顾清霜平平静静地垂着眼睛:“贫尼方才得闻郡主所言,想请皇上以郡主平安康健为先。” 她的语气认真诚恳,好像全然没有探知他的心事,全然不知他在心里多半已先让她走了,反在担心他不理睬南宫敏所求之事。 她微拧着眉头,好似眉心里填满了愁绪:“贫尼知晓皇上至仁至孝,必不愿违背太|祖皇帝祖训。可皇上容贫尼说句大不敬的话——佛家慈悲,总是要以生者为重。如今云和郡主玉体欠安,万般祖训想来也都可……都可宽容一二。” “贫尼如今是出家人,幼时亦是寻常人家吃过苦的人。换个地方清修,于贫尼而言也都使得。” “若是外面议论起来……”她略微苦恼了那么一下,就盈盈抬起头,剪水双瞳望着他,真诚无限,“贫尼不懂政务,但皇上素来英明有担当,贤德之名在外,这点子事大约也闹不出什么风浪,左不过是儒生们会说些难听的话……” “若如此……”她一咬嘴唇,“贫尼愿自请离宫,去旁的寺院修行,以保全圣誉。” 一瞬之前,为旁人退让的委屈、为大局顾虑的坚定,俱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合着背后的残雪、青灰发暗的天幕,一股子苍凉衬得眼前身影娇柔又冷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步步试探(“这东西跟了妙心师父,若...) 此情此景,直令萧致晃神。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宫人们看着顾清霜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还是内室里又传出了声响:“致哥哥……” 萧致蓦然回神,面上一时局促,但随着一声轻咳便缓了下去。 他无甚情绪地看看顾清霜:“朕会料理好此事,多谢妙心师父好意。” 说完,他便转身进屋。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微欠身以示恭送,房门很快就在面前关合。但她并未急着走,安然静立,两旁的宦官都看着她,也不做催促。 不多时,她隐约听到屋里又传来少女的柔声轻言:“致哥哥,外面是妙心,是吗?” 皇帝说:“是。” “我方才……我方才心神不宁,直被梦里的事情吓糊涂了。”南宫敏轻颤着呢喃,皇帝刚在床边坐下,她的手就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致哥哥别把我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也别……别真让她走。否则,便是我的不是了。”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低得像是被愧疚压下去的,让人闻之不忍。 萧致不言,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桌上,温声:“多少吃些?” “嗯!”南宫敏乖巧地点头,撑坐起来,萧致旋即拿了件披袄给她搭上,揭开食盒看看,先端了碗粥出来。 门外,顾清霜终于无心继续再听,目光转向袁江,略颔首:“贫尼先告辞了。” 袁江即道:“有劳了,师父慢走。” 顾清霜转过身,向院门走去。屋里,南宫敏乖顺地让萧致喂着粥,心神却飘在外头,听到顾清霜终于走了,多少松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这妙心反应如此之快!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从如国到大恒皇宫,宫闱之争早已看遍。宫里的那些女人,身家性命系在帝王身上,自是不仅要活得机关算尽,还要处处小心。 所以,敢硬着头皮在帝王面前硬气的,从来都没有几个。许多人连神鬼都不怕、手上沾满血,在天子面前也只敢温柔相对,仔细侍奉。 她,当年是拼着一场豪赌才来此修行的。她赌帝王见惯了小鸟依人,一时吃不到嘴里的便更让人放不下。 可后宫里美人儿那么多,一旦萧致将她抛之脑后,她就当着只能在这佛寺里了却残生。 好在她赌赢了,自她进了这千福寺以来,他就月月都要来看她。整个后宫黯然失色,连太后都拿她没有办法。 没想到,如今倒遇上个比她更狠的。 她只是将自己“困”在了这千福寺里,妙心方才所言却是要离宫。一旦离了宫,那可真是一切机会都断送了。 她不怕么? 南宫敏不知妙心方才怕不怕。但此时此刻,她自己却有点怕了。 她心里发虚,一种说不清摸不着的感触盘绕心头,挥之不去。 顾清霜踏着傍晚陷在昏暗里的石阶石路回了自己的禅房。进了屋,阿诗就去燃了灯,她坐到外屋的茶榻上,阿诗又很快沏了清茶端过来。她盘算着心事,不觉间已饮下去半盏,这才忽而回神,发觉屋里好像已静了半天。 再往前想想,回来的这一路,阿诗似乎也都没说话。 她侧过脸,原正盯着她看的阿诗不自觉一松,她笑问:“怎么了?” 阿诗吞吞口水:“姐姐今天那一步是不是太狠了,这万一……” “万一。”顾清霜知她想说什么,直接打断她,“我们每一步本就都是再赌,没有哪步真有十分把握能赢,又何苦怕那万一?” “这我知道。可云和郡主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姐姐也是知道的。如今她一进、姐姐一退,皇上或许原本还觉得有几分难做,现下经姐姐一番大度规劝倒也不难做了,不正好可让姐姐离开,哄云和郡主开心?” 顾清霜就知道她这样想,仍是耐心地听完了,才说:“你这话不对。皇上原本没什么难做,有了我那番话,他才难做了。” 阿诗满目不解:“这为什么?”在她听来,顾清霜分明就是在给皇上和云和郡主的两情相悦铺台阶啊! “今儿个我和郡主都是在赌。郡主赌的是皇上对她的心,赌她只要开口去求,他就有求必应。” 阿诗重重点头:“皇上也确是这样的呀。” 这几年来,云和郡主虽“不悲不喜”,鲜少开口去求什么。但仅有的那三两回要求,没有哪回是皇上没应的。包括让礼部为她死去的父母大办祭礼。 “我呢?我赌皇上也不过是个凡人,男人的那点清高孤傲他都有。”顾清霜说着抿起笑,那笑意勾得她眉眼弯起来,显得狡黠,像只成了精的白狐,“你说这样的男人,可会眼瞧着一个弱女子为他牺牲、为他委屈自己?” 所以她口口声声说他“至仁至孝”,又偏要提一提“太|祖皇帝有祖训”。他本也不是个昏聩之君,如何会在这样的大节大义上让她一个姑娘家为他低头保全圣誉? 再反过来想,一边是为一己私利要他违背祖训的云和郡主,一边是为保全他圣誉要自己退让的她。从她退这一步开始,云和郡主在这一环上,便已是输了。 只不过,顾清霜也没料到云和郡主见情势不妙立刻便会改口,低声下气地收回先前所提,反应倒是也快,多少算扳回了几分。 阿诗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姐姐是拿准了皇上不会真让姐姐走?” “倒也没有。”顾清霜神色恳切,“指不准明日一早就有旨意下来要我出宫修行,咱们便只好卷铺盖走人。” “……”阿诗哑口说不出话,憋了会儿,又说,“那……那我们现下可还要干什么?” 顾清霜想了想:“也没什么了。若是得空,你倒可去一趟膳房,就说近来宫里来的人多,时不常有个过来歇脚的,想端几碟子点心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阿诗懵懵地点点头,依言去照办。等她取回来,二人便都睡下了。翌日天明,顾清霜仍是先去佛前供了经,又到尼师们跟前去瞧了瞧,见尼师们没事才会禅房。 阿诗平常都是跟她一起去供经的,今日她专门让她留在了房里。不出所料,在离禅房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见阿诗正有些不安地张望着,一瞧见她就迎了上来。 “姐姐!”阿诗攥住她的手,压低声音,“也不知是吹的什么风,婉嫔、明嫔,还有方淑人都来了,只说想跟姐姐说说话,都在外屋坐着呢。” 顾清霜垂眸含笑:“点心端给她们了?” “给了。”阿诗答话,忽而回神,怔怔地看她,“姐姐是料到有嫔妃会来?” 顾清霜轻哂,与她一道走向禅房:“宫里的诸位,可是被云和郡主搅得寝食难安足有三年了。” “上次是宫中听闻千福寺又冒出一个人,多少怕我与郡主联手,搅得宫里更不得安宁,所以仪贵人才犯那个傻。” “可如今——你说若有一个人要出来与云和郡主叫板,指不准还能弄个两败俱伤,谁也进不去,她们站哪边呢?”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晚云和郡主院子里那点事,现在大概已人尽皆知。个中弯弯绕绕虽瞒得过男人,却难瞒过终日要在后宫钻研心思的女人,大家现在应是正想看场大热闹。 诚然,说“站哪边”或许有点过,可若换做是她,至少会愿意来这边添一把柴,毕竟是窝了三年的火,哪怕不盼着这一边赢,也总会盼着云和郡主那边添一添堵。 迈进禅房的门槛,顾清霜果然迎上了三张笑靥。三位姿容精致的宫嫔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瞧着最是明艳的那个欠身笑道:“这位就是妙心师父?昨日听婉嫔妹妹说师父容色过人我还不信,今儿一看,却是真的。” 阿诗先前已说过都有谁在,这人口中又称婉嫔为妹妹,那便只能是与她品阶相同的明嫔了。 顾清霜清淡笑笑:“明嫔娘娘说笑了。贫尼既已出家,皮囊如何,也不重要了。” 明嫔羽睫轻眨,只顺着她的话说:“是,师父是诚心礼佛之人,不悲不喜。只是我等凡夫俗子总放不下这些,也忍不住夸赞罢了,师父莫怪。” 她说得直爽,看来颇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顾清霜颔一颔首,也不再计较,与她们一道落座。 一旁的婉嫔抿唇笑道:“明嫔姐姐说的是,我们不过是俗人罢了。昨儿个说要来见师父,我想着要备个礼才好,挑来挑去却也不知备什么,最后挑了这个,师父别嫌弃。” 婉嫔声音轻柔,模样也温婉可人,很合她的封号。 说话间已有宫女端着托盘行上前,一方红木托盘里别无它物,只一块南红原石放在其中。 婉嫔又道:“珠钗首饰,师父想来是看不上的,这南红我瞧着倒好。师父可拿去打一串佛珠,也可做个佛像、菩萨像。” “呀,婉嫔娘子怎的这样大方。”不及顾清霜开口,旁边的方淑人先说了话,“这南红可是去年娘子封嫔前夕太后娘娘赏的?原是太后娘娘疼惜娘子,盼着娘子能早日再晋一例,好将这南红用在婕妤朝服的串珠上,娘子却拿来赠与妙心师父?” 婉嫔莞尔:“人各有命,物件也是。” 她说着微微抬头,美目盈盈望向顾清霜:“这东西跟了妙心师父,若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也不算辜负太后美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吉兆之雪(宫里总说瑞雪兆丰年,她站...) 婉嫔话里的意思顾清霜自是听得明白,但她只当没懂:“施主既这样想,贫尼便依施主所言托人打一串佛珠。再趁着过年,到佛前供上些时日。” 婉嫔含笑垂眸:“好。”跟着便不再多说这事,好似那块南红真只是随意送来,别无它意。 几人接着便聊起了佛经。宫中女眷素日能做的事不太多,抄经便也不失为一种消遣。是以宫中嫔妃多多少少都读过些经文,话题提起来,很容易聊起来。 几人聊到临近晌午才借着用午膳的由头告辞,顾清霜将她们送到门口,为首的明嫔欠一欠身:“不劳师父送了。” 顾清霜驻足不再前行。待她们走远一些,阿诗道:“姐姐就算不想理会她们,也大可虚与委蛇便是。这样一口回绝,怕是反倒招惹麻烦。” 顾清霜偏过头:“我回绝什么了?” 阿诗奇道:“婉嫔那话的意思姐姐岂会不明白?却说要打一串佛珠,不就是回绝了她?” 婉嫔说,那南红若在她这里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便也不算辜负太后的好意。 而她说,要拿那南红打一串佛珠。 顾清霜好笑:“那照你的意思呢?我该说制一支钗子、耳坠璎珞?” 阿诗重重点头:“要进后宫,可不就该这样?” 顾清霜无奈摇头:“若婉嫔跟你一样是个傻子,当我是回绝便也罢了,我也不怕她来寻麻烦。” 说完她转身回屋,阿诗愣了又愣,终是不甘心,绕着她追问不休:“姐姐给我说明白,不然我这个傻子日后跟在姐姐身边,怕要给姐姐惹事。” 顾清霜没办法,坐到茶榻边一叹:“南红名贵好看,可你想想,寺里可有哪位女尼拿南红制佛珠么?” 制佛珠,最常见的当是菩提子,往后是各种名木,再不然还有佛家七宝。南红虽价值不菲,可放在这其中却是“俗物”,宫中女眷拿它制个佛珠,用作平日念经时的转珠之物倒也不稀奇,但放在千福寺里,根本不会有哪个女尼用这种东西。 阿诗恍然大悟:“所以……姐姐只消收下这南红,不论说什么,都已是接受她的笼络了?” 她边说边挤到顾清霜身边坐下,歪着头又问:“可姐姐又为何接受呢?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姐姐还未入宫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先受了一方的好意,会不会欠妥?” “这种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怎么选都是欠妥的。至于婉嫔……”她思忖着,“她在太后跟前得脸。” 宫里无不嫉妒云和郡主这几年在皇上面前占尽宠爱,可在千福寺这些日子,顾清霜却知她的日子也没那么顺风顺水。敢明年上给她使绊子的人是没有,可让她吃暗亏的,总也不少。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上面有位太后娘娘不喜欢她。 顾清霜有时会觉得她太傻。这满宫里的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太后。但转念想来,这道理云和郡主也未必不懂,只是别无他法罢了。 所以于她而言,也只得先未雨绸缪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个人,在太后跟前说两句好话。 山上更高些的地方,一方三进的院子里安静无声。因在山上,这院子说不上大,但仍不失气派,处处雕梁画栋,宫人与侍卫几步一个肃立院中,一瞧便是天子居所。 前院是供天子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后院是个有池塘凉亭的园子,萧致住在当中的院落里。他今日罕见地睡得久了些,两刻前才起身,现下正用着早膳。 屋里没留宫人,袁江和掌事嬷嬷张氏立在门外最近的地方,都不说话,互相看着,都是一脑门子官司。 袁江随侍圣驾多年,张嬷嬷更是今上的乳母,宫里的大事小情没有能绕过他们的。譬如适才三位宫嫔去见了妙心师父,几是她们前脚刚去,后脚他们就听说了。 两个人精对视了半晌,还是袁江压音先开了口:“嬷嬷借一步说话。” 张嬷嬷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行事端庄得很,比那些命妇也不差。当下颔一颔首,便步态稳稳地随袁江离开了些。袁江谨慎地瞧瞧紧阖的房门,又瞧瞧她,躬着身子拱手:“嬷嬷,要说这宫里的事,还是您瞧得最清楚。如今这样,咱家想请教您两句——您觉着怎么办好?”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多么清楚,但既是两个人精说话,打个哑谜也不怕——张氏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摸索着圣意想做点什么,又怕得罪别人。 比如太后。 张氏眼睛一转,手里闲闲地摩挲着锦帕上的绣纹,口吻悠悠:“三年前皇贵太妃病故,皇上至孝,便免了大选。这三年都没有新人进来,皇上只为郡主一人挂着心。” “哎,是……”袁江堆着笑躬身应着,忽见张嬷嬷眼中精光一现:“太后娘娘给皇上选过几位姿容才德都不错的宫女,皇上也都没心思去瞧一眼。” 就这么一句,张嬷嬷说完便抬脚,折回门前去。 袁江略微愣了那么一下,旋即了悟,一拍脑门,释然舒气。 傍晚时分,一场急雪飘下来。刚落时就已是鹅毛大雪,顾清霜原以为下不久,谁知竟就这样又急又快地一直落个不停。 宫里总说瑞雪兆丰年,她站在窗前看雪,心不在焉地笑说是好兆头。 阿诗只在旁边叹气:“但也要看是谁的好兆头。” ——婉嫔那边为表诚意,已然帮她打探上消息了。是以片刻之前就有小宦官来送过点心,闲说般意有所指地提起皇上早些时候又去看望了云和郡主,碰上这大雪,恐怕只能借住云和郡主的禅房了。 是啊,那可真说不准是谁的好兆头。 云和郡主先前总一副淡泊的样子,对皇帝多有推拒。但近来因为大选之事,郡主本已急了,眼下又冒出一个她,只怕更觉耽搁不得。 这被大雪困住的日子,倒正好成事。 顾清霜倒不在意:“这有什么的?我又不要他在我与郡主之间二选一。” 说着就起来:“早些睡了。今天多添些炭火,别冻着。” “哎。”阿诗应下,转身就添炭去了。顾清霜自去拎起热水倒进铜盆,正要洗脸,门却被敲响。 “笃笃”两声,并不太响。阿诗回过头,与她一望,接着扬声:“哪一位?” “小的是婉嫔娘子身边的人。”外面是个年轻宦侍的声音,顾清霜听着耳熟,该就是之前来传过话的那位。 “婉嫔娘子听闻妙心师父早些时候出去了,却不知是去了哪里。眼下外头雪大难行,妙然师父若是方便,还是出去寻一寻为好,免得摔了碰了,又或冻病了。” 这话阿诗听得不解,却也知别有其意。她便没硬去解释“妙心师父就在房中”,扬音道:“好,多谢施主了。” 外面笑说:“妙然师父客气了。”顿一顿,又言,“如是一会儿雪还不停,倒不妨去半山腰的静缘阁暂歇。” 阿诗怔了怔:“好,我知道了。” 接着,就听外面的宦官干脆利索地走了,靴子踏雪离去的声音响了一阵,门外归于安寂。 阿诗再度看向顾清霜的时候,顾清霜已从铜盆前走开,行至衣柜前蹲下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物放入袖中,又拿出油纸伞:“炭不够用了,我去山下的炭库取些,你先睡,不必等我。” 阿诗上前一步:“我陪姐姐……” 顾清霜轻声:“你是要按婉嫔娘子所言出去寻我的。” 阿诗旋即明白,点点头:“那姐姐多加小心。” 顾清霜便离了禅房,撑着伞,一路往山下去。她当真先去了一趟山脚下的炭库,值守库中的是净尘师太自宫外收来的弟子,法号妙真,算来和顾清霜是平辈,但只有十二三岁。 见顾清霜这时候来,妙真愣了愣:“师姐有事?” “前些日子炭烧得旺,如今突然大雪,就不够用了。”顾清霜和和气气地央她,“可有富余的可以借一些么?若不然,从我下个月的炭例里扣也可。” 妙真笑道:“有的。师父说了,大家都别冻着才好。师姐稍等,我给师姐装些。” “多谢。”顾清霜颔首为谢,又说,“别装太多,雪太大了,多了反不好拿。” “好!”妙真应下,很快就寻了个三乍宽的竹篓来,给顾清霜装了一小篓,差不多正够烧上一天一夜。 顾清霜谢过她,又撑开伞,拎着竹篓出门。真是天公作美,几句话的工夫,雪虽未见更大,风却比方才凛冽了,顾清霜在风雪中当真走得艰难,凉气从口鼻直往心口里灌,灌得通体都冷,双手更早已失了只觉,每根手指都僵着。 好不容易折回了半山腰处,原是专程奔着静缘阁而来的顾清霜,硬生生真有了种终于寻到地方避雪的轻松。 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门口,望了望里面的灯火,抬手叩门。 木门在风声中轻响两下,里面有宦官应声:“谁?” “可是哪位施主在阁中避雪?”顾清霜问得平心静气,“贫尼是寺中女尼,法号妙心。下山取炭被风雪阻了去路,想借静缘阁暂避。” 一时无人应话,侧耳倾听,似有宫人低语。 不多时,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袁江。顾清霜忙立掌颔首:“袁大伴。” 袁江躬一躬身,侧身一引:“师父请。” “搅扰了。”顾清霜迈过门槛,守在门边的宦官阖上门,风雪被阻住,周围当即一暖。 静缘阁并不大,上下三层都只有三四丈的长宽。一层算是一方厅,厅中设有桌椅,偶尔会有女尼们来此小坐,饮茶说话看景,顾清霜也曾来过。 二层与一层差不多,只是四周围多了些书架,书架上放了些经书,另有一方窄榻,可供小歇。 但三层就不同了。一层二层入目便是开阔的一方厅,三楼自楼梯上去,先是一方窄窄的过道横在眼前,过道那边则是一面墙,推门进去才能看到房内陈设。房中从床榻衣柜到案桌屏风齐全,可算是方正经的卧房。 顾清霜一副全没多心的模样,也不往楼梯上看,径自坐去侧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盛炭的竹篓搁在脚边,又低头掸去鞋上粘的雪。 袁江似比上次更客气了些,亲手给她端了茶来,她刚要端起来喝,楼梯上忽而传来脚步声。那脚步走得挺快,不多时,一名宦侍就停在了她身边:“妙心师父,一楼冷些,皇上请师父上二楼去坐。” 顾清霜怔了怔才起身,也不多言,随着他上楼去。 他们行至二楼,原在二楼饮茶的人正往三楼去,她微微抬头,只看到一抹挺拔颀长的背影。 楼梯狭窄,那道背影被阴影遮去大半,却仍不掩威仪。顾清霜收回目光,领她上来的宦侍已去将茶桌上原本的茶盏收了,很快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沏了新茶来。 她并不急着往三楼去。眼下他守着分寸,她一个出家人更不能着急。她只是想着婉嫔前后两番传去的话觉得奇怪,一时也怀疑婉嫔是否在设计害她,细思之后,又觉这于婉嫔而言大是不必。 安然饮下半盏热茶后,她才满目疑惑地问那宦侍:“好端端的,皇上怎的也来这静缘阁了?” 那宦侍小心地望了眼楼上,束手垂眸:“早些时候,太后娘娘离了寺,与久居行宫的平太妃说话去了。平太妃近来身子都不大好,今日提起有话想与皇上说,太后便着人来请皇上过去一趟。谁知这雪越下越大,便这样困在了半道上。” 他斟字酌句说得谨慎,一番话答得挑不出错。但与婉嫔先前着人传来的话放在一起听,顾清霜便摸出了些端倪。 大约,是他原被风雪困在了云和郡主处,却被太后得知。她们都觉得近在眼前的大选逼得郡主心急了,太后如何能不多加提防?这才寻了个由头请他离开。 至于他歇在静缘阁,或许真是因为风雪比早些时候更大,但也没准儿是他知悉太后心思,是以虽离了云和郡主的禅房却心存不快,便也懒得去见太后罢了。 顾清霜暗自揣摩着前后二者的分别,忽而又有脚步声传来,拉回她的神思。 一宦侍正上楼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个不算小的陶罐。途经二楼,他并没有停,脚下一拐直奔三楼。不多时,顾清霜隐隐听见三楼响起禀话的声响:“方淑人听闻皇上被大雪阻了去路,着臣给皇上送一壶温酒来暖身。” 话音刚落,男子沉喝响起:“佛门净地岂可饮酒?滚。” 这是心情不好。 方淑人,婉嫔…… 顾清霜兀自又抿了口茶,余光睃见那宦官头也不敢抬地下了楼来,不急不缓地搁下茶盏,开口叫他:“这位施主。” 那宦侍脚下一顿,侧首瞧见是个女尼,忙上前几步:“师父有吩咐?” “不敢当。”顾清霜的视线落在他托盘中的酒罐上,“这酒,施主搁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酒后情迷(似曾相识的梅花香沁入心脾...) 那宦侍不禁一愣,略作迟疑,约是觉得不必多管闲事,便走过来,将酒与托盘一道搁在了顾清霜手边的小桌上。 顾清霜看看他已冻得泛红的手,慈悲为怀道:“雪夜天寒。贫尼刚下山取了炭,来时放在了楼下。施主不妨下去取些,再同他们借个手炉,拿着回去吧。” 那宦侍拱手作揖为谢:“多谢师父。” 顾清霜不再多言,那宦侍就退了下去。她很快就听到几句隐隐约约地对话,那宦侍依她所言与御前宫人借了手炉离开。 她缓缓地又将余下的半盏茶喝了,抬手碰一碰案上的酒罐,已是半凉了。 她偏头想了想:“楼上可有炉子么?” 身边的宦侍滞了滞,不解其意,如实回话:“只有一方小炉,可闻些茶水。” 顾清霜点点头,起身端起托盘便提步走向楼梯。那宦侍赶忙跟上:“妙心师父……” “施主不必跟着。”她回眸莞尔,“这天着实是冷,我上去劝皇上两句,很快就下来了。” 说罢她不再等他反应,径自石阶而上。那宦侍终是没跟着她,她就猜楼上该是也没留旁的宫人侍奉才是,真是合适得很。 登上最后一层台阶,再走两步,房门就已在眼前。顾清霜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进去,房门“吱呀”声刚响,眼前怒语已至:“出去!” 话刚出,他抬头,看清门口的人,嗓中微噎。 “妙心师父。”皇帝强自缓和神情,舒了口气,“师父有事?” 门口的人亭亭而立,直视着他:“贫尼听闻有人为皇上送了热酒暖身。” 他不由锁眉:“师父是出家人,清规戒律理应清楚。” 顾清霜淡淡垂眸,不急着答话,先回身阖好了门。而后她提步上前,直至走到他身侧,将托盘放在书案上。 温酒的小炉就在两步开外的地上,炉边有随时可用的铜壶。她拿起酒罐,背过身,自顾自将酒倒进铜壶,这才开口:“清规戒律是为救苍生,不是拿来害人的。” 说罢,素手已将铜壶拎起,放在小炉上温了起来。 她站起来,转回身,淡泊地立在他面前:“若逢天灾,民间寺院皆会敞开寺门,接纳灾民。倘使灾民中有孕妇,为保孕妇平安,寺院破戒杀鸡宰牛为孕妇补身也是常事。施主觉得,这是善是恶?” 他似有些不耐,口吻不咸不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是大善。” 顾清霜点点头:“今日天寒,贫尼适才从外面进来,只觉冻得五脏俱冷。这样寒气侵体,回去恐难免大病一场。” 她说着回头瞧了瞧,手悬在铜壶上方试了下酒温,见还不太热,才又继续道:“可施主乃是天子,举国大事都等施主决断。一场大病,总不免要免朝三五日,这三五日里贻误政务,指不准就有人命牵涉其中——那施主觉得,饮上几口热酒,免去一场大病,虽破了佛门戒律,但是善是恶?” 还没说完,他已支着额头,拇指揉起了太阳穴,眉头蹙得更深。 安静片刻,却气笑了:“你这尼姑,话也太多。” 她似有一瞬的局促,脸颊泛红起来:“贫尼既入千福寺,逢年过节办的便是为国祈福的大事,自没有眼见一国之君有患病之危却坐视不理的道理,今日之事换做寺中旁人同样要劝。施主不必嫌烦,待这酒温好,贫尼就告退了。” 他轻嗤一声,低头继续读书,懒得理她的模样。顾清霜抬眸看看,却见他唇角勾着一弧笑,已不是方才那心情不爽的样子,显得清隽潇洒。 她又等了等,待酒热到恰适合入口的温度,便将铜壶拎了起来。又去窗边的矮柜上取了只干净的白瓷盏,斟出一盏搁到他手边。 她立掌欠身:“施主趁热多饮两盏,驱尽寒气才好。贫尼告退。” 言毕,她的心跳快起来,一壁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外退着,一壁不自觉地银牙咬紧,等着他的反应。 萧致就着盏沿抿了一口,温酒入喉,暖流窜得通体一暖。 继而抬眸:“师父不妨也饮上一盏。” 顾清霜心弦骤松,然秀眉锁起,抵触书于面上:“贫尼是出家人,饮酒之事还是……” “‘清规戒律是为拯救苍生,不是拿来害人的’。”他口吻悠然,颇带调侃。 又饮一口,他轻声啧嘴:“‘冻得五脏俱冷,回去恐难免大病一场’。适逢年关,师父纵无大事可耽误,于宫里而言也不吉利。” 这话很不好听,但并不虚。 年节生病,于宫中而言的确不吉利。嫔妃与宫人此时若是病了,大多都会拖着不提,熬过正月十五再传太医。 萧致言罢,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眼见面前的小尼姑被堵得辩无可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底莫名掀起一股笑。 这笑很快浮至眉间,直达眼底。他睇着她的局促,抬手指向窗边。 顾清霜为难再三,终于艰难地提步,向窗边蹭去,不情不愿地又取了只瓷盏来。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抬眸见他那一盏已饮尽,就将自己那盏暂且搁下,端过他的盏来再添。如此,直显得她大不愿饮下那酒,能拖一刻是一刻。 然在背过身再为他倒酒的同时,她空着的左手在袖中一摸,一枚豆大的殷红药丸滑入指尖,下一瞬即落入瓷盏,旋即消融。 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亦做了许多准备。她将每一件海青的袖口内里的缝线处都挑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正适合藏这样一颗小物,又比袖中宽大的暗袋更亦摸得。 倒是多亏了方淑人突然送酒,不然今晚她还要颇费些心思铺垫才能将这法子用上。到时或溶于水或溶于茶,但都不如这酒更能遮掩、更能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无意中迷了心智。 她转过身,再度将瓷盏搁到他手边。复又端起自己那一盏,坐到靠墙处离他最远的椅子上去饮。 见她有“独善其身”之意,萧致也不再多同她搭话,边读着书,边继续喝酒暖身。大雪夜被太后找了不痛快的懊恼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他在酒意中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想起某夜大雨,他好心送一个摔了跤的小尼姑回房的事情。 当时她还不知他是谁,在他怀里喋喋不休了一路,苦劝他把她放下。 这小尼姑,话真是很多。 萧致出着神,下意识地睃看了她一眼。只一眼而已,忽而神思恍惚。 他皱眉按住眉心,又觉身上也热得愈加分明,便想大概是喝得急了些。 顾清霜抿着酒,耳闻他的呼吸略微有变,搁下瓷盏站起身,再度走向书案。 如她所料,他手边的瓷盏又已空了。 她端起瓷盏再度斟酒,边斟边随口言道:“也差不多就剩一盏了,贫尼告退。” 斟满,瓷盏放到桌上,他锁着眉摆手:“不喝了。”口吻已有些模糊。 她抑住笑,声音放软:“施主可是喝得不适?贫尼去喊宫人来。” 萧致含糊地嗯了声,抬眼间娇容撞进视线,他蓦地一懵。 下一瞬,他的手已扣在她的腕上。定一定神,出口却是:“妙心师父……” 她感觉到他残存的克制,沉下心神,摸出锦帕,为他拭去额上的细汗:“是喝多了?” 累日身处佛堂,她身上尽是清心寡欲的檀香味。唯独一方锦帕,她日日清晨都要以玫瑰花水浸过,染满红尘气息。 后来入了冬,玫瑰难寻,她就改用梅花。阿诗曾嫌梅花暗香清淡,与檀香一样让人闻着清心寡欲,顾清霜只说无妨,反问她:“你看云和郡主院子里种的那几株白梅,好不好看?” 锦帕拭过额头,擦去额上汗珠,柔软细腻的触感却莫名激得他后背又渗出一股汗来。似曾相识的梅花香沁入心脾,眼前的面容变得愈发朦胧,几不可辨。 萧致愈发困惑,忍着头脑的昏沉,唤出一个名字:“阿敏?” “致哥哥……”轻音缥缈,如梦似幻,仿佛天外来音。他身上愈加燥热,热得难以忍耐,浑浑噩噩地将她抱住:“阿敏……” “致哥哥喝多了,我扶致哥哥歇下。”顾清霜声音轻柔之至,反手扶住他,目光投向几步外的拔步床。 他身形高大,眼下神思混乱,使不上什么力气,她很费了些工夫才与他挪过去。刚半坐半摔地倚到床上,他已迎面袭来,一记吻强硬地侵入口中。她与他四目相对,只看到他眼底一片混沌。 翌日,她在晨光熹微中苏醒,入目自是一片凌乱。想坐起身,腰背却骤然一阵酸痛,痛得她险些摔回床上,所幸她及时撑住。 ……怨不得神宗皇帝曾痴醉与迷心丸。她这样难受,可见他昨夜尽兴。 接着,她酝酿出呼吸急促、酝酿出手忙脚乱,魂不守舍地拽来衣裳,颤抖着穿上。 这样自然动静不小,在她中裙尚有一根系带没系时,他幽幽转醒。 察觉周围的人微动,她的身形一僵,手指越颤越厉害,最后一根系带怎么也系不好。 萧致脑中乱做一片,眼见身边是个女子背影,却记不得昨晚召幸了谁,甚至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处。 直至她系好中裙系带,翻身下床,面容猛地撞入视线,他倏然懵住。 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似并未察觉他也已醒来,跌跌撞撞地走向衣柜。 他只余错愕,惊得说不出话,眼看着她将衣柜打开,却做不出什么反应。 顾清霜身上的战栗不曾停下一刻,低头一位翻找着。衣柜里放着些僧衣,估计是寺中收拾东西时随手放来的。 她原想翻出些没用过的衣料,如有白绫那就最好,但没能寻得。于是她只好拉开抽屉,再翻一翻,终于翻到一柄剪刀。 她悍然举起剪刀,抬至颈间的那一瞬,凌光晃得人神思一震。 “妙心!”萧致急喝,顷刻间,已在外提心吊胆一整夜的宫人们破门而入。 顾清霜闭眼,剪刀狠狠刺向脖颈。但也就是刚刺破皮肤的瞬间,手已被一把钳住,反拧向身后。 “啪”地一声,剪刀撞在地上。她恍惚抬眼,将她制住的宦官这才注意到她满脸是泪,一时直看得心软,却不敢松手。 死一样的安静里,一声哽咽漫入众人耳,隐忍而痛苦。 她一寸寸转过头,遥遥望向他,眼中怨愤与委屈交织,温柔的声音变得沙哑:“皇上若不让我死,便是要我生不如死……” 宫人们无不屏息,看看她,再看看皇帝,无一人敢贸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成事在人(“朕会诚心悔过,但求佛祖...) 婉嫔话里的意思顾清霜自是听得明白,但她只当没懂:“施主既这样想,贫尼便依施主所言托人打一串佛珠。再趁着过年,到佛前供上些时日。” 婉嫔含笑垂眸:“好。”跟着便不再多说这事,好似那块南红真只是随意送来,别无它意。 几人接着便聊起了佛经。宫中女眷素日能做的事不太多,抄经便也不失为一种消遣。是以宫中嫔妃多多少少都读过些经文,话题提起来,很容易聊起来。 几人聊到临近晌午才借着用午膳的由头告辞,顾清霜将她们送到门口,为首的明嫔欠一欠身:“不劳师父送了。” 顾清霜驻足不再前行。待她们走远一些,阿诗道:“姐姐就算不想理会她们,也大可虚与委蛇便是。这样一口回绝,怕是反倒招惹麻烦。” 顾清霜偏过头:“我回绝什么了?” 阿诗奇道:“婉嫔那话的意思姐姐岂会不明白?却说要打一串佛珠,不就是回绝了她?” 婉嫔说,那南红若在她这里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便也不算辜负太后的好意。 而她说,要拿那南红打一串佛珠。 顾清霜好笑:“那照你的意思呢?我该说制一支钗子、耳坠璎珞?” 阿诗重重点头:“要进后宫,可不就该这样?” 顾清霜无奈摇头:“若婉嫔跟你一样是个傻子,当我是回绝便也罢了,我也不怕她来寻麻烦。” 说完她转身回屋,阿诗愣了又愣,终是不甘心,绕着她追问不休:“姐姐给我说明白,不然我这个傻子日后跟在姐姐身边,怕要给姐姐惹事。” 顾清霜没办法,坐到茶榻边一叹:“南红名贵好看,可你想想,寺里可有哪位女尼拿南红制佛珠么?” 制佛珠,最常见的当是菩提子,往后是各种名木,再不然还有佛家七宝。南红虽价值不菲,可放在这其中却是“俗物”,宫中女眷拿它制个佛珠,用作平日念经时的转珠之物倒也不稀奇,但放在千福寺里,根本不会有哪个女尼用这种东西。 阿诗恍然大悟:“所以……姐姐只消收下这南红,不论说什么,都已是接受她的笼络了?” 她边说边挤到顾清霜身边坐下,歪着头又问:“可姐姐又为何接受呢?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姐姐还未入宫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先受了一方的好意,会不会欠妥?” “这种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怎么选都是欠妥的。至于婉嫔……”她思忖着,“她在太后跟前得脸。” 宫里无不嫉妒云和郡主这几年在皇上面前占尽宠爱,可在千福寺这些日子,顾清霜却知她的日子也没那么顺风顺水。敢明年上给她使绊子的人是没有,可让她吃暗亏的,总也不少。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上面有位太后娘娘不喜欢她。 顾清霜有时会觉得她太傻。这满宫里的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太后。但转念想来,这道理云和郡主也未必不懂,只是别无他法罢了。 所以于她而言,也只得先未雨绸缪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个人,在太后跟前说两句好话。 山上更高些的地方,一方三进的院子里安静无声。因在山上,这院子说不上大,但仍不失气派,处处雕梁画栋,宫人与侍卫几步一个肃立院中,一瞧便是天子居所。 前院是供天子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后院是个有池塘凉亭的园子,萧致住在当中的院落里。他今日罕见地睡得久了些,两刻前才起身,现下正用着早膳。 屋里没留宫人,袁江和掌事嬷嬷张氏立在门外最近的地方,都不说话,互相看着,都是一脑门子官司。 袁江随侍圣驾多年,张嬷嬷更是今上的乳母,宫里的大事小情没有能绕过他们的。譬如适才三位宫嫔去见了妙心师父,几是她们前脚刚去,后脚他们就听说了。 两个人精对视了半晌,还是袁江压音先开了口:“嬷嬷借一步说话。” 张嬷嬷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行事端庄得很,比那些命妇也不差。当下颔一颔首,便步态稳稳地随袁江离开了些。袁江谨慎地瞧瞧紧阖的房门,又瞧瞧她,躬着身子拱手:“嬷嬷,要说这宫里的事,还是您瞧得最清楚。如今这样,咱家想请教您两句——您觉着怎么办好?”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多么清楚,但既是两个人精说话,打个哑谜也不怕——张氏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摸索着圣意想做点什么,又怕得罪别人。 比如太后。 张氏眼睛一转,手里闲闲地摩挲着锦帕上的绣纹,口吻悠悠:“三年前皇贵太妃病故,皇上至孝,便免了大选。这三年都没有新人进来,皇上只为郡主一人挂着心。” “哎,是……”袁江堆着笑躬身应着,忽见张嬷嬷眼中精光一现:“太后娘娘给皇上选过几位姿容才德都不错的宫女,皇上也都没心思去瞧一眼。” 就这么一句,张嬷嬷说完便抬脚,折回门前去。 袁江略微愣了那么一下,旋即了悟,一拍脑门,释然舒气。 傍晚时分,一场急雪飘下来。刚落时就已是鹅毛大雪,顾清霜原以为下不久,谁知竟就这样又急又快地一直落个不停。 宫里总说瑞雪兆丰年,她站在窗前看雪,心不在焉地笑说是好兆头。 阿诗只在旁边叹气:“但也要看是谁的好兆头。” ——婉嫔那边为表诚意,已然帮她打探上消息了。是以片刻之前就有小宦官来送过点心,闲说般意有所指地提起皇上早些时候又去看望了云和郡主,碰上这大雪,恐怕只能借住云和郡主的禅房了。 是啊,那可真说不准是谁的好兆头。 云和郡主先前总一副淡泊的样子,对皇帝多有推拒。但近来因为大选之事,郡主本已急了,眼下又冒出一个她,只怕更觉耽搁不得。 这被大雪困住的日子,倒正好成事。 顾清霜倒不在意:“这有什么的?我又不要他在我与郡主之间二选一。” 说着就起来:“早些睡了。今天多添些炭火,别冻着。” “哎。”阿诗应下,转身就添炭去了。顾清霜自去拎起热水倒进铜盆,正要洗脸,门却被敲响。 “笃笃”两声,并不太响。阿诗回过头,与她一望,接着扬声:“哪一位?” “小的是婉嫔娘子身边的人。”外面是个年轻宦侍的声音,顾清霜听着耳熟,该就是之前来传过话的那位。 “婉嫔娘子听闻妙心师父早些时候出去了,却不知是去了哪里。眼下外头雪大难行,妙然师父若是方便,还是出去寻一寻为好,免得摔了碰了,又或冻病了。” 这话阿诗听得不解,却也知别有其意。她便没硬去解释“妙心师父就在房中”,扬音道:“好,多谢施主了。” 外面笑说:“妙然师父客气了。”顿一顿,又言,“如是一会儿雪还不停,倒不妨去半山腰的静缘阁暂歇。” 阿诗怔了怔:“好,我知道了。” 接着,就听外面的宦官干脆利索地走了,靴子踏雪离去的声音响了一阵,门外归于安寂。 阿诗再度看向顾清霜的时候,顾清霜已从铜盆前走开,行至衣柜前蹲下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物放入袖中,又拿出油纸伞:“炭不够用了,我去山下的炭库取些,你先睡,不必等我。” 阿诗上前一步:“我陪姐姐……” 顾清霜轻声:“你是要按婉嫔娘子所言出去寻我的。” 阿诗旋即明白,点点头:“那姐姐多加小心。” 顾清霜便离了禅房,撑着伞,一路往山下去。她当真先去了一趟山脚下的炭库,值守库中的是净尘师太自宫外收来的弟子,法号妙真,算来和顾清霜是平辈,但只有十二三岁。 见顾清霜这时候来,妙真愣了愣:“师姐有事?” “前些日子炭烧得旺,如今突然大雪,就不够用了。”顾清霜和和气气地央她,“可有富余的可以借一些么?若不然,从我下个月的炭例里扣也可。” 妙真笑道:“有的。师父说了,大家都别冻着才好。师姐稍等,我给师姐装些。” “多谢。”顾清霜颔首为谢,又说,“别装太多,雪太大了,多了反不好拿。” “好!”妙真应下,很快就寻了个三乍宽的竹篓来,给顾清霜装了一小篓,差不多正够烧上一天一夜。 顾清霜谢过她,又撑开伞,拎着竹篓出门。真是天公作美,几句话的工夫,雪虽未见更大,风却比方才凛冽了,顾清霜在风雪中当真走得艰难,凉气从口鼻直往心口里灌,灌得通体都冷,双手更早已失了只觉,每根手指都僵着。 好不容易折回了半山腰处,原是专程奔着静缘阁而来的顾清霜,硬生生真有了种终于寻到地方避雪的轻松。 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门口,望了望里面的灯火,抬手叩门。 木门在风声中轻响两下,里面有宦官应声:“谁?” “可是哪位施主在阁中避雪?”顾清霜问得平心静气,“贫尼是寺中女尼,法号妙心。下山取炭被风雪阻了去路,想借静缘阁暂避。” 一时无人应话,侧耳倾听,似有宫人低语。 不多时,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袁江。顾清霜忙立掌颔首:“袁大伴。” 袁江躬一躬身,侧身一引:“师父请。” “搅扰了。”顾清霜迈过门槛,守在门边的宦官阖上门,风雪被阻住,周围当即一暖。 静缘阁并不大,上下三层都只有三四丈的长宽。一层算是一方厅,厅中设有桌椅,偶尔会有女尼们来此小坐,饮茶说话看景,顾清霜也曾来过。 二层与一层差不多,只是四周围多了些书架,书架上放了些经书,另有一方窄榻,可供小歇。 但三层就不同了。一层二层入目便是开阔的一方厅,三楼自楼梯上去,先是一方窄窄的过道横在眼前,过道那边则是一面墙,推门进去才能看到房内陈设。房中从床榻衣柜到案桌屏风齐全,可算是方正经的卧房。 顾清霜一副全没多心的模样,也不往楼梯上看,径自坐去侧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盛炭的竹篓搁在脚边,又低头掸去鞋上粘的雪。 袁江似比上次更客气了些,亲手给她端了茶来,她刚要端起来喝,楼梯上忽而传来脚步声。那脚步走得挺快,不多时,一名宦侍就停在了她身边:“妙心师父,一楼冷些,皇上请师父上二楼去坐。” 顾清霜怔了怔才起身,也不多言,随着他上楼去。 他们行至二楼,原在二楼饮茶的人正往三楼去,她微微抬头,只看到一抹挺拔颀长的背影。 楼梯狭窄,那道背影被阴影遮去大半,却仍不掩威仪。顾清霜收回目光,领她上来的宦侍已去将茶桌上原本的茶盏收了,很快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沏了新茶来。 她并不急着往三楼去。眼下他守着分寸,她一个出家人更不能着急。她只是想着婉嫔前后两番传去的话觉得奇怪,一时也怀疑婉嫔是否在设计害她,细思之后,又觉这于婉嫔而言大是不必。 安然饮下半盏热茶后,她才满目疑惑地问那宦侍:“好端端的,皇上怎的也来这静缘阁了?” 那宦侍小心地望了眼楼上,束手垂眸:“早些时候,太后娘娘离了寺,与久居行宫的平太妃说话去了。平太妃近来身子都不大好,今日提起有话想与皇上说,太后便着人来请皇上过去一趟。谁知这雪越下越大,便这样困在了半道上。” 他斟字酌句说得谨慎,一番话答得挑不出错。但与婉嫔先前着人传来的话放在一起听,顾清霜便摸出了些端倪。 大约,是他原被风雪困在了云和郡主处,却被太后得知。她们都觉得近在眼前的大选逼得郡主心急了,太后如何能不多加提防?这才寻了个由头请他离开。 至于他歇在静缘阁,或许真是因为风雪比早些时候更大,但也没准儿是他知悉太后心思,是以虽离了云和郡主的禅房却心存不快,便也懒得去见太后罢了。 顾清霜暗自揣摩着前后二者的分别,忽而又有脚步声传来,拉回她的神思。 一宦侍正上楼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个不算小的陶罐。途经二楼,他并没有停,脚下一拐直奔三楼。不多时,顾清霜隐隐听见三楼响起禀话的声响:“方淑人听闻皇上被大雪阻了去路,着臣给皇上送一壶温酒来暖身。” 话音刚落,男子沉喝响起:“佛门净地岂可饮酒?滚。” 这是心情不好。 方淑人,婉嫔…… 顾清霜兀自又抿了口茶,余光睃见那宦官头也不敢抬地下了楼来,不急不缓地搁下茶盏,开口叫他:“这位施主。” 那宦侍脚下一顿,侧首瞧见是个女尼,忙上前几步:“师父有吩咐?” “不敢当。”顾清霜的视线落在他托盘中的酒罐上,“这酒,施主搁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天子再临(“总不能为一己私心毁了圣...) 等那宦官离开,二人便又去了云和郡主处,留得并不久,小坐了约莫一刻就道别离开。 回到禅房,顾清霜就发现阿诗的情绪似是有些异样,虽是和她一同坐在窗边茶榻上,却不说话,目光怔怔落在半开的窗外,一愣就是半晌。 “阿诗?阿诗!”顾清霜叫了两声无果,只好抬手晃到她眼前去。阿诗一震,回过神:“啊……怎么了?” “怎么丢了魂?”顾清霜笑她,“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才不是……”阿诗双颊骤红,横她一眼,“我就是害怕。咱今儿可……可斥了御前的人。” 御前的人,连顾清霜这样已混得不错的女官都不太见过,更何况阿诗?其实方才对那宦官出言表露不满时,顾清霜心里也是紧张的。倘若那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再倘若她此计终是未成,日后怕是迟早要被教训回来。 “所以咱们不能输。”顾清霜轻声道。说罢就抿住了唇,不再多言一字。 阿诗脸色更白了两分:“可还有云和郡主……”语中一顿,她放轻了声,“今天姐姐托皇上将点心送上去,云和郡主便就知道姐姐见过皇上的事了。虽说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可万一、万一让旁人知道了,总也会惹是非吧。” 顾清霜笑了声,对她那“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之言不予置评,语气里带起三分哄小孩般的味道:“你若这么怕,下次我自己去便好,你不必硬撑。” 阿诗一怔,旋即摇头:“无论如何,我都还是要陪着姐姐的。”说着执起茶壶,给她添了些茶,“我只是有些担心。万一郡主觉得姐姐是有意为之,再与皇上说些什么,让皇上也这么想,可怎么办?” 顾清霜抿笑:“自古帝王最多疑。不论云和郡主说不说,皇上现在必都已存了三分怀疑,觉得我是有意为之呢。” 这话说得阿诗脸上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原称得上娇俏的一张小脸儿惨白如纸:“那怎么办?” 顾清霜平心静气:“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怎么办?” 今日这看似并不复杂的一局,她已反反复复推演过很多遍。就像自己与自己下黑白子,落子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一人扮作两人,一边落子一边盘算对方看到这颗子会有怎样的想法,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当下的这一步,她一遍遍地想过来,终是觉得帝王既本就多疑,疑心便断不会尽消。她能做的,之言将怀疑尽量减少。至于残存的三两分,虽有险处,也添几分斗法的乐趣,皇帝指不准也觉得有趣呢,便也无伤大雅。 于是为不显得过于刻意,皇帝翌日再来看云和郡主时,顾清霜没有露脸;第三日,仍不露脸。直至七八日后圣驾回銮,她都没再在皇帝面前出现。 她掐指一天天算着,日子再翻过一个月,快到中秋了。 中秋阖家团圆,宫中总要大办,就连宫人们也会设个小宴,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后宫之中更是年年大摆宴席,多是在太后那里,晚辈齐聚,其乐融融。 但顾清霜听说,自三年前云和郡主到行宫来修行起,皇帝就怕她中秋时孤单,不论宫宴结束时有多晚,都要来此与之一见; 顾清霜还听说,每逢这个时候,云和郡主偏生最是思念故国,也偏生最不愿见他,三年来都是拒之门外,去年贴在门边与他说了两句话,就算是最给面子的一回了。 他吃闭门羹的时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候。 中秋这天,千福寺一众女尼都礼了大半日的佛,傍晚时才各自散了。顾清霜离开佛堂就下了山,前去山脚下的码头,撑小舟离了岛,漫无目的地在行宫里闲逛。 朝廷礼敬神佛,千佛寺又有数位从宫外寺院请来的高人,宫人大多对这些女尼都很敬重,见了她纷纷避让,更无人敢惹麻烦。 顾清霜并不想在这样闲逛时与皇帝“偶遇”。初时走得远了些,找了方僻静的园子安然落座。等到天色黑下来时,阿诗独自折返回寺,她也仍在园子里等着。 等待中,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清霜哑了哑,怕阿诗淋雨受凉,一时想托个宫人跑一趟,让阿诗迟些再过来,细想又觉太容易走岔,也只好罢了。 过了约莫两刻,阿诗才回来。雨并未停,顾清霜立在廊下,远远就看到她僧衣干净,右手撑着把伞,左手还握着一把。 等她走得近些,顾清霜道:“可淋着了?其实晚些过来也不妨。” “全没淋着。”阿诗噙着笑摇头,“雨下起来时我刚回寺里,直接回房取了伞来。”说着递一递手里握着的那把,“还给姐姐取了一把。” 顾清霜一哂,边接伞边笑说:“这雨应该下不久,一会儿也该停了。” 阿诗点点头,便将方才所见细细地说给了顾清霜听。她说圣驾还未到,不过已有御前工人先一步到了寺中,因是打着祈福的名义,不少人都在金殿门口守候,但还是有不少直接去了云和郡主那边,只说是从前抚养云和郡主的庄太妃想她了,给她送了许多东西来。 “看着阵仗,圣驾过不多时应该也就要到了。”阿诗道。 这话阿诗说得不假。又过了至多两刻,圣驾就到了。顾清霜却是失了算——这冷雨并无停下的意思,一直淅淅沥沥下得执着。 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行宫各处燃起灯火,湖边也星星点点铺开一圈宫灯。 顾清霜瞧了瞧时辰,差不多了。宫中都说太后不喜云和郡主,平日虽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皇帝来行宫与她相见,却断不许他中秋佳节都整夜待在这里。 所以皇帝必会今晚就走。 顾清霜折回临近码头的地方,抬眼看了看,宫灯明亮,即便离得远,但若留意些怕是也能瞧见这边有人。 她便避得远了些,避到一棵大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恰能看见岛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山道,山道上虽有树木遮蔽,可在这天色漆黑的时候,如有人提着宫灯蜿蜒而下,就仿佛星辰坠落,正让人看得清楚。 过不多时,终于得见几点微光从云和郡主所住的方向飘了下来,该是有御前宫人退下来了。 她冒着雨等了这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圣驾所至之处,一应宫人总要提着一百二十颗心侍奉得当。为了不出岔子,首先便要调遣周全。所以每逢圣驾出行,除了时时随在身边的,总还有先行候命的,以备不时之需。 顾清霜瞧见他们,就知时间当真差不多了。提步走向码头,招手唤来船中棚下避雨的宦侍,面露愧色道:“这雨一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可天色不早,贫尼实在是得赶回去了。只好有劳施主。” 那宦侍方才就注意到了她,原正奇怪她为何在旁边站着,听言只道她是怕他淋雨在想等雨停,一时倒感激起来:“师父慈悲。请上船吧。” 顾清霜颔了颔首,与阿诗一起坐近船中。这宦侍撑船撑得稳且快,片刻工夫已至对岸码头。二人下了船,拾阶而上,尚未走几步,隐隐又见灯火从斜上几丈外正下来。 山间安静,雨下得也不大,没添什么声响。阿诗开口,话音清脆:“我怎么是不愿陪姐姐待着呢?我是觉得姐姐既斩不断尘缘,大可不必逼自己。况且,姐姐正值大好年华,过几年放出宫去找个好人家也不是男人,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人就这样苦了自己?” 顾清霜平静回话:“我不是斩不断尘缘,我只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到此处却卡壳了一下,“我只是一时忘不掉罢了,静心礼几年佛,总会好的。” 阿诗又急道:“他怎么配让姐姐这样难过!” “不是他配不配。”顾清霜轻叹,一手执着伞,一手提着僧衣袍摆,继续往上走着,“是我觉得情爱之事伤人,不想再伤一次,索性不愿再去碰了。” 说着足下转过一道小弯,眼前灯火骤明。宫灯暖黄的光泽将她照亮,肌肤白皙,玉颈修长。 不知是因夜色下万物都易显得暧昧,还是因刚在云和郡主那里碰了钉子以致心神沉闷正需振奋,萧致短暂一滞,转而便觉眼前一亮。 顾清霜仿如未觉,和上次在石阶下初遇一样平和地让出路,立掌颔首:“施主先请。” 眼前之人却不动,久久不动。久到顾清霜心神渐乱,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抬头看他。 于是,她迎面对上了那双如炬双眼。他眼里的笑毫不掩饰,打量她两下,笑音也溢出来:“我上次就觉你与寺里其他女尼不一样,原来还有尘缘未了?原先可是哪处的宫人?” “贫尼原是尚仪局的宫人。”顾清霜眼帘落回去,神情肃穆,“既入千福寺,自是尘缘已了,施主休要胡言。” “胡言?”他好笑,“你这妹妹方才劝了你一路,我可全听见了。” 直截了当,略带三分邪意。 他便见眼前的女尼双颊蓦然染红,什么肃穆都没有了。被宫灯映照得很好看的明眸皓齿都轻轻颤着,又羞又怒,卡壳好半天才外强中干地又说出话来:“那也是贫尼自己的事,与施主何干!” 说罢,不再客气让路,信步上前,就欲夺路而逃。 他没拦她,还是衔着那股笑,任由她闯过去。被海清拢着的纤瘦身型沿着石阶跌跌撞撞往上去,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她往上。她和身边那小丫头都没有宫灯,加之雨雾缭绕,走得稍远一点就瞧不见了。 忽闻“啊”的一声轻叫,跟着又是急促的唤声:“姐姐!” 萧致刚刚收回的视线猛地再度弹起,但眼前除去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姐姐是不是伤到了?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人!” “没事。”这声音里有点疼痛惹起的轻颤,“崴了一下罢了,我慢些走,你扶着我就好,不必搅扰别人。” “这雨下了那么久了,只怕四处的石阶石砖都滑。万一再摔一跤,要崴得更厉害了!” 明明看不见,正因看不见。萧致原本想走,却被这一言一语生生揪住,脑海里没由来地径自想象起那边的情形来。 佛门里,怎好见了这样的苦楚却置之不理? “袁江。”身边的掌事宦官忽闻沉声一唤,刚抬眼看,皇帝已提步向上走去。 袁江心里一沉,直觉得头疼。 御前人手虽多,皇帝却不喜时时都有那么多的人随着。是以每次来这千福寺,都只有一个宦官时时随时在侧——或者是他,或者是他的得意门生小穆子。 旁的人,大多时候也能候命,能随时办差。只是在这一往一返的时候要先遣开,别碍皇上的眼。 所以旁的随行宫人,方才就已依着他的意思先行回了岸上去。现下皇上要帮这两个姑子,他手底下却没了人。 袁江暗自叫苦,却硬着头皮也得奉命行事。心下只得自说自话地宽慰着,道自己虽已年近半百不算青壮,但抱那么个纤瘦的小姑娘应也不难。 至于伞,就让旁边那个年纪更小些的丫头一并举着吧! 行至近前,他却见皇帝自顾自地弯了腰,伸手去扶。 顾清霜戏是假的,脚却崴得实在。被人扶住胳膊往上一提,酸痛顺着骨骼自脚腕一下上窜,顿被激得泪眼迷蒙:“啊——” 向上提的力气伴着她的叫声顿时止住。静了一静,她等着他的关切询问,全神贯注地准备应对。却觉身子一轻,已然离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天子再临(“总不能为一己私心毁了圣...) 圣驾翌日回宫,不出两日,宫中的腥风血雨就传到了行宫里。 “听闻皇上盛怒,只是……阳芋芽终究比不得砒|霜那些明面上的毒物。仪贵人咬死说是小厨房的宫人不当心,杖毙了几个宫人。皇上原有意废了她,太后又出面去保,现在只是降了正八品良使,禁足罢了。” 阿诗进来说这些的时候,顾清霜正抄着经。她簪花小楷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地书下来,瞧着赏心悦目。 阿诗又说:“要我说,不是明面上的毒物又如何?宫里这些弯弯绕绕,太后还不清楚么?” “太后哪里会不懂呢。”顾清霜抬眸一哂,“左不过是太后一直不喜云和郡主,乐得给郡主添个堵罢了。” “我猜也是这样……”阿诗低语呢喃。顾清霜搁了笔,问她:“郡主怎么样了?” 阿诗道:“我按姐姐的吩咐,每日都过去走动,听那边的人说毒当晚已然解了。只是郡主不太想见人,我这两日便也没能见着她。” 不仅是这两日,往后足足过了有十余天,直至翻过重阳节,云和郡主都依旧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听身边侍候的人说,是病情反复。 阿诗心中有些惴惴,再说起这事,就拉着顾清霜问:“郡主心里是不是对姐姐有了什么……” 顾清霜又在抄经,脸上没什么情绪:“不见我,自是心里有了芥蒂。” 顿了顿,又道:“但这病情反复,不是冲着咱们的?” “那是……”阿诗愣了愣,忽而了悟,“是为宫里来年……” 顾清霜点点头,不再多说。 宫里来年又要大选了,但其实宫里人一般说起这“大选”的日子,都是殿选那一天,实际大选开始远比殿选要早几个月。自各地官员起,将挑上来的姑娘家一层层精挑细选,都送入宫还要由尚宫、尚仪两局再行初选,最后才是殿选那一步。 循着从前的例,殿选前一年的九月十月,各地定下来的名册就要送进宫了。即便皇帝不上心,也还有太后,往下还有位荣妃娘娘。荣妃与太后沾亲带故,惯会料理宫务,又与太后心意相近,大选事宜握在这二位手里,无怪云和郡主会“病情反复”。 阿诗又问:“咱们可还要继续走动么?” “再走动两日,她若仍不见人,往后不去也就不去了。”顾清霜将笔搁在砚台边,“有工夫为我寻些好纸好笔墨,过年宫里免不了要过来祈福,总要抄几卷像样的经才好。” 阿诗衔笑,应了声“好”,转身拉开矮柜抽屉取了银两就出去了。千福寺一众女尼清心寡欲,对笔墨纸砚也不太讲究,在寺里不好寻这些物件。好在千福寺本就在行宫里,乘小舟去对岸走动一圈便是。 禅房里寂静下来,只有深秋的风声在外刮着墙壁,刮出的声音干干涩涩,好似枯骨摩挲。 顾清霜下了茶榻,走进内室,打开衣橱,从最下的匣子里取了支长颈瓷瓶来。 瓷瓶以木塞封着,她将木塞拔开,一倒,倒出两颗黄豆大的殷红药丸。 迷心丸。这东西遇水即溶,溶开无色,只余浅淡的玫瑰花香。这原是邻国如国百余年前所创的奇药,彼时恰逢本朝神宗皇帝在位,神宗皇帝昏聩好色,如国投其所好,进献此药。后来神宗驾崩,新君继位,整肃超纲,自不许如国再献这东西进宫,宫中余量一并封存在尚宫局里。 再后来,如国灭国,据传此物的方子也就此遗失,再制不出了。 是以封存尚宫局中的三十二枚便该是仅存的三十二枚,顾清霜曾被尚宫女官借去打过下手,听说此物不禁好奇,就留了个心眼,将与之相关的过往查了个一清二楚。后又查过医书,便知这东西用起来需得小心:一枚就温水服下,令人深思迷醉,可一尽欢好,然过后即忘,一应经过尽想不起来;而若多服,亦或是就冷水、冷酒服下,则万般欢好皆可铭记于心,只是会头疼不止,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 顾清霜听说,神宗皇帝那时服用此药,惯爱多用,觉得那温柔乡里的事情必要铭记于心,时时回味。她也是为此才拿了两颗出来,但这些日子下来,她却拿不准主意了。 今上到底不是神宗,虽多情却不贪欲。 顾清霜捧着两枚药丸想了半晌,终还是拿不准,便姑且将药丸收了回去,搁下不提。 往后近三个月,顾清霜每日抄经一卷,秀美的字迹一笔笔书在纸上,不急不躁,说不出的虔诚。 腊月中旬过去,宫中就陆续有人到千福寺来祈福了。不太得宠的小嫔妃对此总是尤为重视,好几个都是早早就来了,而后便一大清早就跪在佛前,个个都是信女模样。 这自然是做给人看的。 顾清霜便开始每日去佛前供经,也不吝哪位嫔妃在殿里、不管那一位在不在,她只做自己的,日日去佛前供上两卷。 这些日子攒下来的佛经便一卷卷少了下来,到了腊月廿八,手里已只剩下六卷。 若这三日里皇帝还不来,那便是过年太忙,顾不上来了。 “不来也无妨。回头央人往宫里跑一趟,将佛经献给各宫嫔妃。”她手里捧着佛经,一壁往正殿走着,一壁嘱咐阿诗。 过年大好的时候,千福寺送去佛经就是送吉利,各宫嫔妃都会高兴。这事不论央谁去办,都必定能得赏,不怕宫人们不乐意帮忙。 阿诗笑说:“那不如我自己走一趟,若碰上尚仪女官还想请姐姐回去,我还能趁机耍赖讨个压岁钱。” 顾清霜含笑睨她:“多大了,还压岁钱?你不害臊。” 几句话的说下来,已至佛殿门前。门前有两级台阶,海清宽大又长,顾清霜下意识地垂眸拎起衣摆,行上去再抬眼,正见一人迈出门槛。目光落在她面上,那人神情一顿。 顾清霜的笑容骤然淡去,垂眸颔首:“施主。” “清霜……”他轻轻地启唇唤她,她忍不住抬眸去看。他还是和她印象里的一样,面如冠玉,眸如星辰,不似当今天子那样英气凛人,却更是温润如玉。 他的声音亦很好听。她曾醉心于这个声音,喜欢他叫她的名字,也一直记得他含着笑说“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个清字,是天赐的缘分”。 她当时被他迷得丢了魂了,便真信了那是天赐的缘分。 眼下,她眼里已生不出一点感情。 可也大约是隔得时日久了,她心头亦没了那样忍不去的恨意。 她将一切情绪都藏了下来,看一看他,提步就要绕过去。 贺清晏侧迈一步,将她挡住:“清霜!你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那件事我……” “贫尼法号妙心。”她声音平淡,“施主若想拜佛,请自行入殿;若想供灯敬香,贫尼可为施主寻殿中值守的师父来。” 他好似一下子泄了气,想说的话都被卡住。目光在她面上盯了一会儿,又不甘心:“我们谈谈。” 顾清霜只想从他身边绕过去:“贫尼要去供经了。” 他还是伸手挡她:“皇上正陪太后在后殿与净尘师太论经,你进去恐不方便。” 顾清霜不禁眼底一亮,更想快进殿去。贺清晏却因那一点光泽生出希望,蓦地伸手将她手腕攥住:“清霜!” 顾清霜惊喝躲闪:“松开!” 阿诗也吓了一跳。这可是佛堂门口,和女尼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便赶忙上前拽贺清晏:“侯爷别这样,姐姐业已出家,侯爷也已大婚,何苦还这样不依不饶?” 他固执不肯松手:“我们谈谈。清霜,我心里是有你的,婚事实是……” “松手!”顾清霜忍不住提了音,尖而清亮,“你放开我!” “清霜!” “观文侯。”他身后的殿门里忽而压来三个字,沉稳而缓。 顾清霜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一栗,下一瞬即松开她,回身长揖:“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她也定住神,立掌颔首:“皇上、太后万安。” 她声音里隐不去的两分轻颤令萧致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停,太后倒没看她,打量着贺清晏,神色多有不快:“佛门重地,你这是干什么?” “臣……”贺清晏哑然,“臣忽而得见故人,一时失态,太后恕罪。” 顾清霜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不吭声,原本立掌行礼的手垂下去。她的手腕白皙细嫩,被贺清晏那样一攥,直攥得泛起红痕。 这悄无声息的小动作自引得皇帝又注意两分,她酝酿着泪意,鼻中一酸,眼眶也泛起红来:“贫尼已出家多时,早已忘却红尘故人,施主日后还请自重。” 贺清晏显有话想说,张了张口,碍于圣驾在前又忍下来。 太后睇了眼顾清霜:“哀家来千福寺的次数也算不少,倒没见过这位师父。” 顾清霜行上前两步,施礼下拜:“太后安。贫尼妙心,原是尚仪局宫人,几个月前来的千福寺。”说出的话半个字不假,不该提的半个字没提。 太后点点头:“妙心师父不必多礼。”身边便有年长的女官会意,上前扶她。顾清霜立起身,不卑不亢地又道:“贫尼原是要入殿供经的,原无意搅扰太后和皇上。现下若太后没别的吩咐,贫尼便先去了。” 太后缓声:“师父自便。” 贺清晏终是无法再拦她,只得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不多看他,稍提袍摆迈过门槛。不及放下,又闻太后说:“哀家怎的忽而觉得妙心师父这法号耳熟。” 她一怔,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只看到皇帝显也怔了怔,一时似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径自恍悟:“是了。前些日子仪良使往这边送点心,致云和郡主误食中毒,便是送给这位妙心师父的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温柔谋算(清霜手上轻颤:“贫尼自己...) 顾清霜心弦绷紧,呼吸也屏住。与阿诗相视而望,阿诗亦是屏息不敢擅言的模样。 门外,皇帝颔首:“正是。妙心师父那日忙于礼佛,顾不上尝那点心,才送给了阿敏,谁知便出了事。” 语中微顿,他喟叹道:“在那之前,朕与妙心师父也不过见过两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竟就出了这样的事,宫里倒是消息灵通。” 风轻云淡的口吻显在暗指此事并非是“误用”了发芽的阳芋,亦有几分怨太后胡乱护人的意思。 顾清霜定下心神,只作并未在听,提步走向殿中央高大的金佛像,跪到蒲团上,安静下拜。 太后口吻淡淡:“你既知宫中是非多,少往这千福寺跑便是,自能少生事端。” 皇帝声音发沉,显然不快:“母后。” “罢了。”太后缓息摇头,“知道你不爱听,偏就吃她那一套。哀家如今是说不了你了,你看着办吧。” 说罢太后提步离开,皇帝自也随着离去。母子两个都没再说话,只余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诗兀自忍着,直至那脚步声完全瞧不见了才扭头去看。殿外已空荡无人,殿里除却她和顾清霜也再无其他女尼的身影,她便悄无声息地连蒲团带人一同向顾清霜蹭近了两分,声音低若蚊蝇地开口:“姐姐……” 顾清霜叩过首后已将佛经供至案上,也奉了香,现正阖目念经。听音她没正眼,嗯了一声。 “……太后娘娘耳聪目明,万事皆知,宫里没有瞒得住她的事。”阿诗咬一咬唇,“现下她已对姐姐留了意,姐姐再拖下去,会不会夜长梦多?” 顾清霜睁开眼睛。 是,阿诗说得不错。方才太后那些话虽多是冲着云和郡主去的,但初时提到仪良使与她的瓜葛,便已足够让人心惊。今上的后宫,她不必平白怕谁,太后却是宫中一切阴谋阳谋的“过来人”,让人不得不多加留意。 眼下,因着来往不多,太后或许还只是觉得后宫善妒,又或觉得是皇帝处处留情才让后宫这般心神不宁。可来日她与皇帝间的“偶遇”若是多了,太后必定都看得懂。 女人心里的诡计,或许常能骗得过男人,却难以唬过旁的女人。 就像是男人有些花言巧语,注定只哄得住那些愿意信他的痴心姑娘,落在旁的男人耳中多有可笑意味。 顾清霜徐徐缓了一息:“却也急不得。” 阿诗微滞:“那……” “近来你我都勤快些吧。”顾清霜斟酌着,“常去瞧瞧尼师们身边有什么活,有能帮一把的地方就帮上一把。” 这办法说不上聪明,却有用,更要紧的是瞧不出错,日后不管谁问起来,饶是寺中女尼也说不出她的不是。 ——皇帝要陪着太后在千福寺里小住几日,宫中也很有几位嫔妃姑且留在了寺中。寺里自然而然地忙了起来,她们此时突然变得常去尼师们跟前帮忙,也只叫人觉得是有眼力见,而非莫名的殷勤。 是以自翌日开始,顾清霜便与阿诗轮流在外走动,到了第三日傍晚,阿诗匆匆寻进禅房:“姐姐。” 顾清霜搁下茶盏看过去,她几步走到书案前:“净尘师太刚交待下来个事,说让姐姐去给皇上送膳去。” “送膳?”顾清霜拧眉,这事她倒不是不愿干,只是奇怪净尘师太缘何要专门将这事交待给她。 “嗯。”阿诗点头,“说是……皇上今儿个一直都在郡主那边守着,还连宫人们都不让进屋。师太怕……怕去送膳的人撞见不该撞见的事,觉着姐姐是尚仪局出来的,更能料理妥帖。” 顾清霜一时哑然,哭笑不得,只觉皇帝这般“专情”真是太给人惹麻烦,直逼得自幼就在佛堂长大的净尘师太要去担忧那等男女之事。 她一时也想躲着。净尘师太担忧的那些事,她自也怕撞见。即便出自尚仪局能让她得体应对不必惹祸上身,可若真撞上那些有的没的,自己这条路可就算是断了,怕就真只能在千福寺了却残生。 只是,现下好似也没别的法子。 顾清霜只得站起身往外走,行去膳房那边。千福寺的膳房自有一班女尼操持,圣驾来此时就算带了御膳房的人,也仍要守千福寺的规矩,只能做素斋,一应荤腥皆不能有。 阿诗跑这一趟传话不免耽搁了时间,顾清霜走进膳房时膳已全然备妥,食盒都已装好。纵使寺里一应吃食都从简而为,从简全素的御膳也足足装了两大食盒,她与阿诗各自拎起一只,便往云和郡主那边去。 自踏进云和郡主的院门起,两个人就都悬起了心。 顾清霜细细想了一遍,按说这送膳应该也是见不着圣颜的,她们只消将食盒送去房门口,交给近前侍奉的宫人便是。但净尘师太的担忧还是不无道理——就算见不着圣颜,那万一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动静,不也还是叫人惶恐? 好在直至进了内院,她们都没听着什么,院子里安静的好似无人之境。 顾清霜目光自几株白梅间穿过,看见袁江与几名宦侍一并守在正屋门口,遂与阿诗一道走过去,微微欠身:“贫尼前来送膳。” “哟,妙心师父。”袁江含笑躬身,伸手接那食盒,“不劳师父了,咱给送进去就行。” “辛苦。”顾清霜客客气气地将食盒接过去,阿诗手里那只也自有旁的宦侍接过。另有人上前叩门,转瞬便听屋里想起清亮女音:“谁!” 是云和郡主的声音,却比往日听着尖锐,还夹杂轻颤,显得虚。 稍稍一静,这声音又说:“别……别进来……” 顾清霜怔怔,上前轻问袁江:“郡主怎么了?” 袁江苦笑:“郡主病了好些日子,本就体虚。昨日又经梦魇,彻夜不得安寝。” 顾清霜:“皇上整日守在这,是为这个?” “自是。”袁江点点头。 那倒是净尘师太多虑了。 顾清霜心神一转,又上前半步,不等袁江反应,抬手叩门:“郡主莫怕,我是妙心。” “你走!”屋里的声音愈发尖锐,带着惊惧,声嘶力竭之后急转而下,转为娇弱啜泣:“你们都容不下我……你们都容不下我……” 顾清霜锁眉,余下的话都暂且忍回。 一门之隔的房里,外屋中空荡无人,内室中宽大的拔步床靠在墙边,南宫敏喊完那一句就好似失了全部力气,整个人都柔软地委顿下去。萧致坐在床边,紧攥着她的手,看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略显无措,良久才试探着开口哄劝:“不哭了。你整日滴水未进,多少吃些才好。” 说完他就要起身,可刚一动,南宫敏就猛地将他衣袖攥住,满目的不安:“不……致哥哥,别走。我怕。” “不怕。”他的口吻极尽温柔,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秀发捋到她耳后,“只这两步路,我接了食盒就回来。不出去,也不让外人进来。” 南宫敏仍是惊魂不定的样子:“那妙心……” “妙心也只是无辜受害罢了。” “不是……不是的。”南宫敏的声音变得激动,“让她走,让她走!我不想再看见她!” 这句话之后,屋里静了一会儿。 房外,顾清霜的黛眉蹙得更紧了些。周遭过于安静,云和郡主的每个字听来都无比清晰。两旁的宦侍们神情都变得不太自然,连掌事袁江神情也有些僵硬。 顾清霜心里斟酌着轻重,房门在面前吱呀打开,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颔首:“皇上。” 皇帝向她手中的食盒伸手:“给朕吧。” 他这样说,令顾清霜顷刻里更加确信屋里一个宫人也没留下,他在亲力亲为地照顾云和郡主。 这样的分量,云和郡主“不想再看见她”,他该是会答应的。 顾清霜欠一欠身,依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他又伸手要接阿诗手中那只,她淡淡等着,待他要阖上门回去,才忽而开口:“皇上。” 萧致脚下顿了一下,目光再度投向她。 顾清霜平平静静地垂着眼睛:“贫尼方才得闻郡主所言,想请皇上以郡主平安康健为先。” 她的语气认真诚恳,好像全然没有探知他的心事,全然不知他在心里多半已先让她走了,反在担心他不理睬南宫敏所求之事。 她微拧着眉头,好似眉心里填满了愁绪:“贫尼知晓皇上至仁至孝,必不愿违背太|祖皇帝祖训。可皇上容贫尼说句大不敬的话——佛家慈悲,总是要以生者为重。如今云和郡主玉体欠安,万般祖训想来也都可……都可宽容一二。” “贫尼如今是出家人,幼时亦是寻常人家吃过苦的人。换个地方清修,于贫尼而言也都使得。” “若是外面议论起来……”她略微苦恼了那么一下,就盈盈抬起头,剪水双瞳望着他,真诚无限,“贫尼不懂政务,但皇上素来英明有担当,贤德之名在外,这点子事大约也闹不出什么风浪,左不过是儒生们会说些难听的话……” “若如此……”她一咬嘴唇,“贫尼愿自请离宫,去旁的寺院修行,以保全圣誉。” 一瞬之前,为旁人退让的委屈、为大局顾虑的坚定,俱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合着背后的残雪、青灰发暗的天幕,一股子苍凉衬得眼前身影娇柔又冷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既入宫闱(“皇上顾及师父不喜张扬,...) 等那宦官离开,二人便又去了云和郡主处,留得并不久,小坐了约莫一刻就道别离开。 回到禅房,顾清霜就发现阿诗的情绪似是有些异样,虽是和她一同坐在窗边茶榻上,却不说话,目光怔怔落在半开的窗外,一愣就是半晌。 “阿诗?阿诗!”顾清霜叫了两声无果,只好抬手晃到她眼前去。阿诗一震,回过神:“啊……怎么了?” “怎么丢了魂?”顾清霜笑她,“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才不是……”阿诗双颊骤红,横她一眼,“我就是害怕。咱今儿可……可斥了御前的人。” 御前的人,连顾清霜这样已混得不错的女官都不太见过,更何况阿诗?其实方才对那宦官出言表露不满时,顾清霜心里也是紧张的。倘若那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再倘若她此计终是未成,日后怕是迟早要被教训回来。 “所以咱们不能输。”顾清霜轻声道。说罢就抿住了唇,不再多言一字。 阿诗脸色更白了两分:“可还有云和郡主……”语中一顿,她放轻了声,“今天姐姐托皇上将点心送上去,云和郡主便就知道姐姐见过皇上的事了。虽说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可万一、万一让旁人知道了,总也会惹是非吧。” 顾清霜笑了声,对她那“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之言不予置评,语气里带起三分哄小孩般的味道:“你若这么怕,下次我自己去便好,你不必硬撑。” 阿诗一怔,旋即摇头:“无论如何,我都还是要陪着姐姐的。”说着执起茶壶,给她添了些茶,“我只是有些担心。万一郡主觉得姐姐是有意为之,再与皇上说些什么,让皇上也这么想,可怎么办?” 顾清霜抿笑:“自古帝王最多疑。不论云和郡主说不说,皇上现在必都已存了三分怀疑,觉得我是有意为之呢。” 这话说得阿诗脸上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原称得上娇俏的一张小脸儿惨白如纸:“那怎么办?” 顾清霜平心静气:“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怎么办?” 今日这看似并不复杂的一局,她已反反复复推演过很多遍。就像自己与自己下黑白子,落子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一人扮作两人,一边落子一边盘算对方看到这颗子会有怎样的想法,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当下的这一步,她一遍遍地想过来,终是觉得帝王既本就多疑,疑心便断不会尽消。她能做的,之言将怀疑尽量减少。至于残存的三两分,虽有险处,也添几分斗法的乐趣,皇帝指不准也觉得有趣呢,便也无伤大雅。 于是为不显得过于刻意,皇帝翌日再来看云和郡主时,顾清霜没有露脸;第三日,仍不露脸。直至七八日后圣驾回銮,她都没再在皇帝面前出现。 她掐指一天天算着,日子再翻过一个月,快到中秋了。 中秋阖家团圆,宫中总要大办,就连宫人们也会设个小宴,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后宫之中更是年年大摆宴席,多是在太后那里,晚辈齐聚,其乐融融。 但顾清霜听说,自三年前云和郡主到行宫来修行起,皇帝就怕她中秋时孤单,不论宫宴结束时有多晚,都要来此与之一见; 顾清霜还听说,每逢这个时候,云和郡主偏生最是思念故国,也偏生最不愿见他,三年来都是拒之门外,去年贴在门边与他说了两句话,就算是最给面子的一回了。 他吃闭门羹的时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候。 中秋这天,千福寺一众女尼都礼了大半日的佛,傍晚时才各自散了。顾清霜离开佛堂就下了山,前去山脚下的码头,撑小舟离了岛,漫无目的地在行宫里闲逛。 朝廷礼敬神佛,千佛寺又有数位从宫外寺院请来的高人,宫人大多对这些女尼都很敬重,见了她纷纷避让,更无人敢惹麻烦。 顾清霜并不想在这样闲逛时与皇帝“偶遇”。初时走得远了些,找了方僻静的园子安然落座。等到天色黑下来时,阿诗独自折返回寺,她也仍在园子里等着。 等待中,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清霜哑了哑,怕阿诗淋雨受凉,一时想托个宫人跑一趟,让阿诗迟些再过来,细想又觉太容易走岔,也只好罢了。 过了约莫两刻,阿诗才回来。雨并未停,顾清霜立在廊下,远远就看到她僧衣干净,右手撑着把伞,左手还握着一把。 等她走得近些,顾清霜道:“可淋着了?其实晚些过来也不妨。” “全没淋着。”阿诗噙着笑摇头,“雨下起来时我刚回寺里,直接回房取了伞来。”说着递一递手里握着的那把,“还给姐姐取了一把。” 顾清霜一哂,边接伞边笑说:“这雨应该下不久,一会儿也该停了。” 阿诗点点头,便将方才所见细细地说给了顾清霜听。她说圣驾还未到,不过已有御前工人先一步到了寺中,因是打着祈福的名义,不少人都在金殿门口守候,但还是有不少直接去了云和郡主那边,只说是从前抚养云和郡主的庄太妃想她了,给她送了许多东西来。 “看着阵仗,圣驾过不多时应该也就要到了。”阿诗道。 这话阿诗说得不假。又过了至多两刻,圣驾就到了。顾清霜却是失了算——这冷雨并无停下的意思,一直淅淅沥沥下得执着。 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行宫各处燃起灯火,湖边也星星点点铺开一圈宫灯。 顾清霜瞧了瞧时辰,差不多了。宫中都说太后不喜云和郡主,平日虽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皇帝来行宫与她相见,却断不许他中秋佳节都整夜待在这里。 所以皇帝必会今晚就走。 顾清霜折回临近码头的地方,抬眼看了看,宫灯明亮,即便离得远,但若留意些怕是也能瞧见这边有人。 她便避得远了些,避到一棵大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恰能看见岛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山道,山道上虽有树木遮蔽,可在这天色漆黑的时候,如有人提着宫灯蜿蜒而下,就仿佛星辰坠落,正让人看得清楚。 过不多时,终于得见几点微光从云和郡主所住的方向飘了下来,该是有御前宫人退下来了。 她冒着雨等了这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圣驾所至之处,一应宫人总要提着一百二十颗心侍奉得当。为了不出岔子,首先便要调遣周全。所以每逢圣驾出行,除了时时随在身边的,总还有先行候命的,以备不时之需。 顾清霜瞧见他们,就知时间当真差不多了。提步走向码头,招手唤来船中棚下避雨的宦侍,面露愧色道:“这雨一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可天色不早,贫尼实在是得赶回去了。只好有劳施主。” 那宦侍方才就注意到了她,原正奇怪她为何在旁边站着,听言只道她是怕他淋雨在想等雨停,一时倒感激起来:“师父慈悲。请上船吧。” 顾清霜颔了颔首,与阿诗一起坐近船中。这宦侍撑船撑得稳且快,片刻工夫已至对岸码头。二人下了船,拾阶而上,尚未走几步,隐隐又见灯火从斜上几丈外正下来。 山间安静,雨下得也不大,没添什么声响。阿诗开口,话音清脆:“我怎么是不愿陪姐姐待着呢?我是觉得姐姐既斩不断尘缘,大可不必逼自己。况且,姐姐正值大好年华,过几年放出宫去找个好人家也不是男人,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人就这样苦了自己?” 顾清霜平静回话:“我不是斩不断尘缘,我只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到此处却卡壳了一下,“我只是一时忘不掉罢了,静心礼几年佛,总会好的。” 阿诗又急道:“他怎么配让姐姐这样难过!” “不是他配不配。”顾清霜轻叹,一手执着伞,一手提着僧衣袍摆,继续往上走着,“是我觉得情爱之事伤人,不想再伤一次,索性不愿再去碰了。” 说着足下转过一道小弯,眼前灯火骤明。宫灯暖黄的光泽将她照亮,肌肤白皙,玉颈修长。 不知是因夜色下万物都易显得暧昧,还是因刚在云和郡主那里碰了钉子以致心神沉闷正需振奋,萧致短暂一滞,转而便觉眼前一亮。 顾清霜仿如未觉,和上次在石阶下初遇一样平和地让出路,立掌颔首:“施主先请。” 眼前之人却不动,久久不动。久到顾清霜心神渐乱,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抬头看他。 于是,她迎面对上了那双如炬双眼。他眼里的笑毫不掩饰,打量她两下,笑音也溢出来:“我上次就觉你与寺里其他女尼不一样,原来还有尘缘未了?原先可是哪处的宫人?” “贫尼原是尚仪局的宫人。”顾清霜眼帘落回去,神情肃穆,“既入千福寺,自是尘缘已了,施主休要胡言。” “胡言?”他好笑,“你这妹妹方才劝了你一路,我可全听见了。” 直截了当,略带三分邪意。 他便见眼前的女尼双颊蓦然染红,什么肃穆都没有了。被宫灯映照得很好看的明眸皓齿都轻轻颤着,又羞又怒,卡壳好半天才外强中干地又说出话来:“那也是贫尼自己的事,与施主何干!” 说罢,不再客气让路,信步上前,就欲夺路而逃。 他没拦她,还是衔着那股笑,任由她闯过去。被海清拢着的纤瘦身型沿着石阶跌跌撞撞往上去,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她往上。她和身边那小丫头都没有宫灯,加之雨雾缭绕,走得稍远一点就瞧不见了。 忽闻“啊”的一声轻叫,跟着又是急促的唤声:“姐姐!” 萧致刚刚收回的视线猛地再度弹起,但眼前除去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姐姐是不是伤到了?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人!” “没事。”这声音里有点疼痛惹起的轻颤,“崴了一下罢了,我慢些走,你扶着我就好,不必搅扰别人。” “这雨下了那么久了,只怕四处的石阶石砖都滑。万一再摔一跤,要崴得更厉害了!” 明明看不见,正因看不见。萧致原本想走,却被这一言一语生生揪住,脑海里没由来地径自想象起那边的情形来。 佛门里,怎好见了这样的苦楚却置之不理? “袁江。”身边的掌事宦官忽闻沉声一唤,刚抬眼看,皇帝已提步向上走去。 袁江心里一沉,直觉得头疼。 御前人手虽多,皇帝却不喜时时都有那么多的人随着。是以每次来这千福寺,都只有一个宦官时时随时在侧——或者是他,或者是他的得意门生小穆子。 旁的人,大多时候也能候命,能随时办差。只是在这一往一返的时候要先遣开,别碍皇上的眼。 所以旁的随行宫人,方才就已依着他的意思先行回了岸上去。现下皇上要帮这两个姑子,他手底下却没了人。 袁江暗自叫苦,却硬着头皮也得奉命行事。心下只得自说自话地宽慰着,道自己虽已年近半百不算青壮,但抱那么个纤瘦的小姑娘应也不难。 至于伞,就让旁边那个年纪更小些的丫头一并举着吧! 行至近前,他却见皇帝自顾自地弯了腰,伸手去扶。 顾清霜戏是假的,脚却崴得实在。被人扶住胳膊往上一提,酸痛顺着骨骼自脚腕一下上窜,顿被激得泪眼迷蒙:“啊——” 向上提的力气伴着她的叫声顿时止住。静了一静,她等着他的关切询问,全神贯注地准备应对。却觉身子一轻,已然离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法眼识人(作说含等级表)(“万事都逃不过太后娘娘法...) 婉嫔话里的意思顾清霜自是听得明白,但她只当没懂:“施主既这样想,贫尼便依施主所言托人打一串佛珠。再趁着过年,到佛前供上些时日。” 婉嫔含笑垂眸:“好。”跟着便不再多说这事,好似那块南红真只是随意送来,别无它意。 几人接着便聊起了佛经。宫中女眷素日能做的事不太多,抄经便也不失为一种消遣。是以宫中嫔妃多多少少都读过些经文,话题提起来,很容易聊起来。 几人聊到临近晌午才借着用午膳的由头告辞,顾清霜将她们送到门口,为首的明嫔欠一欠身:“不劳师父送了。” 顾清霜驻足不再前行。待她们走远一些,阿诗道:“姐姐就算不想理会她们,也大可虚与委蛇便是。这样一口回绝,怕是反倒招惹麻烦。” 顾清霜偏过头:“我回绝什么了?” 阿诗奇道:“婉嫔那话的意思姐姐岂会不明白?却说要打一串佛珠,不就是回绝了她?” 婉嫔说,那南红若在她这里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便也不算辜负太后的好意。 而她说,要拿那南红打一串佛珠。 顾清霜好笑:“那照你的意思呢?我该说制一支钗子、耳坠璎珞?” 阿诗重重点头:“要进后宫,可不就该这样?” 顾清霜无奈摇头:“若婉嫔跟你一样是个傻子,当我是回绝便也罢了,我也不怕她来寻麻烦。” 说完她转身回屋,阿诗愣了又愣,终是不甘心,绕着她追问不休:“姐姐给我说明白,不然我这个傻子日后跟在姐姐身边,怕要给姐姐惹事。” 顾清霜没办法,坐到茶榻边一叹:“南红名贵好看,可你想想,寺里可有哪位女尼拿南红制佛珠么?” 制佛珠,最常见的当是菩提子,往后是各种名木,再不然还有佛家七宝。南红虽价值不菲,可放在这其中却是“俗物”,宫中女眷拿它制个佛珠,用作平日念经时的转珠之物倒也不稀奇,但放在千福寺里,根本不会有哪个女尼用这种东西。 阿诗恍然大悟:“所以……姐姐只消收下这南红,不论说什么,都已是接受她的笼络了?” 她边说边挤到顾清霜身边坐下,歪着头又问:“可姐姐又为何接受呢?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姐姐还未入宫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先受了一方的好意,会不会欠妥?” “这种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怎么选都是欠妥的。至于婉嫔……”她思忖着,“她在太后跟前得脸。” 宫里无不嫉妒云和郡主这几年在皇上面前占尽宠爱,可在千福寺这些日子,顾清霜却知她的日子也没那么顺风顺水。敢明年上给她使绊子的人是没有,可让她吃暗亏的,总也不少。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上面有位太后娘娘不喜欢她。 顾清霜有时会觉得她太傻。这满宫里的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太后。但转念想来,这道理云和郡主也未必不懂,只是别无他法罢了。 所以于她而言,也只得先未雨绸缪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个人,在太后跟前说两句好话。 山上更高些的地方,一方三进的院子里安静无声。因在山上,这院子说不上大,但仍不失气派,处处雕梁画栋,宫人与侍卫几步一个肃立院中,一瞧便是天子居所。 前院是供天子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后院是个有池塘凉亭的园子,萧致住在当中的院落里。他今日罕见地睡得久了些,两刻前才起身,现下正用着早膳。 屋里没留宫人,袁江和掌事嬷嬷张氏立在门外最近的地方,都不说话,互相看着,都是一脑门子官司。 袁江随侍圣驾多年,张嬷嬷更是今上的乳母,宫里的大事小情没有能绕过他们的。譬如适才三位宫嫔去见了妙心师父,几是她们前脚刚去,后脚他们就听说了。 两个人精对视了半晌,还是袁江压音先开了口:“嬷嬷借一步说话。” 张嬷嬷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行事端庄得很,比那些命妇也不差。当下颔一颔首,便步态稳稳地随袁江离开了些。袁江谨慎地瞧瞧紧阖的房门,又瞧瞧她,躬着身子拱手:“嬷嬷,要说这宫里的事,还是您瞧得最清楚。如今这样,咱家想请教您两句——您觉着怎么办好?”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多么清楚,但既是两个人精说话,打个哑谜也不怕——张氏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摸索着圣意想做点什么,又怕得罪别人。 比如太后。 张氏眼睛一转,手里闲闲地摩挲着锦帕上的绣纹,口吻悠悠:“三年前皇贵太妃病故,皇上至孝,便免了大选。这三年都没有新人进来,皇上只为郡主一人挂着心。” “哎,是……”袁江堆着笑躬身应着,忽见张嬷嬷眼中精光一现:“太后娘娘给皇上选过几位姿容才德都不错的宫女,皇上也都没心思去瞧一眼。” 就这么一句,张嬷嬷说完便抬脚,折回门前去。 袁江略微愣了那么一下,旋即了悟,一拍脑门,释然舒气。 傍晚时分,一场急雪飘下来。刚落时就已是鹅毛大雪,顾清霜原以为下不久,谁知竟就这样又急又快地一直落个不停。 宫里总说瑞雪兆丰年,她站在窗前看雪,心不在焉地笑说是好兆头。 阿诗只在旁边叹气:“但也要看是谁的好兆头。” ——婉嫔那边为表诚意,已然帮她打探上消息了。是以片刻之前就有小宦官来送过点心,闲说般意有所指地提起皇上早些时候又去看望了云和郡主,碰上这大雪,恐怕只能借住云和郡主的禅房了。 是啊,那可真说不准是谁的好兆头。 云和郡主先前总一副淡泊的样子,对皇帝多有推拒。但近来因为大选之事,郡主本已急了,眼下又冒出一个她,只怕更觉耽搁不得。 这被大雪困住的日子,倒正好成事。 顾清霜倒不在意:“这有什么的?我又不要他在我与郡主之间二选一。” 说着就起来:“早些睡了。今天多添些炭火,别冻着。” “哎。”阿诗应下,转身就添炭去了。顾清霜自去拎起热水倒进铜盆,正要洗脸,门却被敲响。 “笃笃”两声,并不太响。阿诗回过头,与她一望,接着扬声:“哪一位?” “小的是婉嫔娘子身边的人。”外面是个年轻宦侍的声音,顾清霜听着耳熟,该就是之前来传过话的那位。 “婉嫔娘子听闻妙心师父早些时候出去了,却不知是去了哪里。眼下外头雪大难行,妙然师父若是方便,还是出去寻一寻为好,免得摔了碰了,又或冻病了。” 这话阿诗听得不解,却也知别有其意。她便没硬去解释“妙心师父就在房中”,扬音道:“好,多谢施主了。” 外面笑说:“妙然师父客气了。”顿一顿,又言,“如是一会儿雪还不停,倒不妨去半山腰的静缘阁暂歇。” 阿诗怔了怔:“好,我知道了。” 接着,就听外面的宦官干脆利索地走了,靴子踏雪离去的声音响了一阵,门外归于安寂。 阿诗再度看向顾清霜的时候,顾清霜已从铜盆前走开,行至衣柜前蹲下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物放入袖中,又拿出油纸伞:“炭不够用了,我去山下的炭库取些,你先睡,不必等我。” 阿诗上前一步:“我陪姐姐……” 顾清霜轻声:“你是要按婉嫔娘子所言出去寻我的。” 阿诗旋即明白,点点头:“那姐姐多加小心。” 顾清霜便离了禅房,撑着伞,一路往山下去。她当真先去了一趟山脚下的炭库,值守库中的是净尘师太自宫外收来的弟子,法号妙真,算来和顾清霜是平辈,但只有十二三岁。 见顾清霜这时候来,妙真愣了愣:“师姐有事?” “前些日子炭烧得旺,如今突然大雪,就不够用了。”顾清霜和和气气地央她,“可有富余的可以借一些么?若不然,从我下个月的炭例里扣也可。” 妙真笑道:“有的。师父说了,大家都别冻着才好。师姐稍等,我给师姐装些。” “多谢。”顾清霜颔首为谢,又说,“别装太多,雪太大了,多了反不好拿。” “好!”妙真应下,很快就寻了个三乍宽的竹篓来,给顾清霜装了一小篓,差不多正够烧上一天一夜。 顾清霜谢过她,又撑开伞,拎着竹篓出门。真是天公作美,几句话的工夫,雪虽未见更大,风却比方才凛冽了,顾清霜在风雪中当真走得艰难,凉气从口鼻直往心口里灌,灌得通体都冷,双手更早已失了只觉,每根手指都僵着。 好不容易折回了半山腰处,原是专程奔着静缘阁而来的顾清霜,硬生生真有了种终于寻到地方避雪的轻松。 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门口,望了望里面的灯火,抬手叩门。 木门在风声中轻响两下,里面有宦官应声:“谁?” “可是哪位施主在阁中避雪?”顾清霜问得平心静气,“贫尼是寺中女尼,法号妙心。下山取炭被风雪阻了去路,想借静缘阁暂避。” 一时无人应话,侧耳倾听,似有宫人低语。 不多时,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袁江。顾清霜忙立掌颔首:“袁大伴。” 袁江躬一躬身,侧身一引:“师父请。” “搅扰了。”顾清霜迈过门槛,守在门边的宦官阖上门,风雪被阻住,周围当即一暖。 静缘阁并不大,上下三层都只有三四丈的长宽。一层算是一方厅,厅中设有桌椅,偶尔会有女尼们来此小坐,饮茶说话看景,顾清霜也曾来过。 二层与一层差不多,只是四周围多了些书架,书架上放了些经书,另有一方窄榻,可供小歇。 但三层就不同了。一层二层入目便是开阔的一方厅,三楼自楼梯上去,先是一方窄窄的过道横在眼前,过道那边则是一面墙,推门进去才能看到房内陈设。房中从床榻衣柜到案桌屏风齐全,可算是方正经的卧房。 顾清霜一副全没多心的模样,也不往楼梯上看,径自坐去侧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盛炭的竹篓搁在脚边,又低头掸去鞋上粘的雪。 袁江似比上次更客气了些,亲手给她端了茶来,她刚要端起来喝,楼梯上忽而传来脚步声。那脚步走得挺快,不多时,一名宦侍就停在了她身边:“妙心师父,一楼冷些,皇上请师父上二楼去坐。” 顾清霜怔了怔才起身,也不多言,随着他上楼去。 他们行至二楼,原在二楼饮茶的人正往三楼去,她微微抬头,只看到一抹挺拔颀长的背影。 楼梯狭窄,那道背影被阴影遮去大半,却仍不掩威仪。顾清霜收回目光,领她上来的宦侍已去将茶桌上原本的茶盏收了,很快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沏了新茶来。 她并不急着往三楼去。眼下他守着分寸,她一个出家人更不能着急。她只是想着婉嫔前后两番传去的话觉得奇怪,一时也怀疑婉嫔是否在设计害她,细思之后,又觉这于婉嫔而言大是不必。 安然饮下半盏热茶后,她才满目疑惑地问那宦侍:“好端端的,皇上怎的也来这静缘阁了?” 那宦侍小心地望了眼楼上,束手垂眸:“早些时候,太后娘娘离了寺,与久居行宫的平太妃说话去了。平太妃近来身子都不大好,今日提起有话想与皇上说,太后便着人来请皇上过去一趟。谁知这雪越下越大,便这样困在了半道上。” 他斟字酌句说得谨慎,一番话答得挑不出错。但与婉嫔先前着人传来的话放在一起听,顾清霜便摸出了些端倪。 大约,是他原被风雪困在了云和郡主处,却被太后得知。她们都觉得近在眼前的大选逼得郡主心急了,太后如何能不多加提防?这才寻了个由头请他离开。 至于他歇在静缘阁,或许真是因为风雪比早些时候更大,但也没准儿是他知悉太后心思,是以虽离了云和郡主的禅房却心存不快,便也懒得去见太后罢了。 顾清霜暗自揣摩着前后二者的分别,忽而又有脚步声传来,拉回她的神思。 一宦侍正上楼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个不算小的陶罐。途经二楼,他并没有停,脚下一拐直奔三楼。不多时,顾清霜隐隐听见三楼响起禀话的声响:“方淑人听闻皇上被大雪阻了去路,着臣给皇上送一壶温酒来暖身。” 话音刚落,男子沉喝响起:“佛门净地岂可饮酒?滚。” 这是心情不好。 方淑人,婉嫔…… 顾清霜兀自又抿了口茶,余光睃见那宦官头也不敢抬地下了楼来,不急不缓地搁下茶盏,开口叫他:“这位施主。” 那宦侍脚下一顿,侧首瞧见是个女尼,忙上前几步:“师父有吩咐?” “不敢当。”顾清霜的视线落在他托盘中的酒罐上,“这酒,施主搁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四角齐全(眼下冷不丁的,就这么四角...) 少女心事,柔肠百转,温柔万千。 她轻声说完那句后,四下里就静了。只余冷风簌簌地刮着,仿佛相思人深藏心底的哭声,呜呜咽咽,又抓不着。 院门外,袁江无声地抬眸,睃了下皇帝的神情,便又低下眼去。 萧致吸着凉风,又徐徐地缓出来,怔怔向前迈了一步,又触电般回神,摇一摇头:“走吧。” 他转身离开,靴子踏过院外的残雪,引起轻微声响。 阿诗听着声音远去不禁愣住,仍未敢贸然回头,小心轻唤:“姐姐?” 顾清霜一时也无法判断外头留人没有,极轻微地摇了下头,阿诗即刻会意,不再多言一字,专心地继续洗衣。 一直忙到亥时,衣服才算洗完了,二人又一起将衣服挂好,终于得以回房歇下。临近房前,顾清霜抬眸便见屋中灯火微弱,该是点燃了一盏油灯,蹙起黛眉,隐有责备:“可是你晌午读经后又忘了熄灯?这样烧上一下午,要白费不少油。” 阿诗顺着她的话茬说话:“我记得是熄了的……”边说边伸手将她扶住,“姐姐这几天都累得狠,今日婉嫔送了些药来,姐姐睡前敷上。明日也晚些过去,我去行宫请位医女过来看看姐姐,好不好?” 顾清霜摇头,声音疲惫却沉肃:“我是在苦修,这样娇气还顶什么用?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别累着便是了。” 说话间已至门前,阿诗先一步走上前去推门,门中情境刚映入眼帘,她蓦地惊退半步,被身后的顾清霜反手扶住。 下一瞬,阿诗张惶下拜:“皇上圣安……” 她的身子这样矮下去,正衬得顾清霜亭亭玉立。顾清霜好似怔了怔,也俯身下拜:“皇上。” 萧致有些失神,周围静了会儿,他才从桌边站起身,一步步踱过去:“朕有话跟你姐姐说。” “……贫尼告退。”阿诗再度一拜,利索地退开。退出几步,就不知从何处迎过来了个御前宦官,引她去不远处的禅房喝茶。 顾清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余光里只见玄色的袍摆与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步步走近。她显出慌乱,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仿若未觉,低身伸手,扶在了她的胳膊上。 “起来。”那声音极轻,温暖柔和。 顾清霜低着头立起身,与他一起回到房中。他信手将门阖上,她肩头一紧,带着三分不安,恭敬地转身,面朝着他,却退开几步。 好似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没再逼近。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三五步距离,好生静了半晌。 终于,他开口说:“朕带你回宫。” 她眼底一颤,清冷垂眸:“贫尼不愿。” “当真?” “当真。”她抬起眼睛,双眸被烛火映照,水光盈盈,“贫尼那日已同施主说清楚了,施主也答应过贫尼不再搅扰。所谓君无戏言,如今施主之举,已食言了,还请施主自重。” 顾清霜说着就要走向房门,推门请他离开,可经过他身侧时便被他侧身挡住。 她带着三分薄怒一记眼光横去,他落下来的目光依旧柔和:“朕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顾清霜复又退开半步:“那就请施主快些问完。” 面色铁青,冷言冷语,与方才柔肠百转的少女判若两人。萧致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若不是皇帝,或许已要被她斥骂出去了。 苦笑一声,他道:“师父上次说一心只想侍奉佛祖,是以不愿进宫——朕如今却想问一问,若朕的名声与史家之言不需师父来操心,师父是仍想侍奉佛祖,还是愿意进宫去?” “自然是仍——”她蓦然卡壳,惊吸一口凉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自然是仍想侍奉佛祖……” 气势汹汹出来的一句话,一卡之后,便就弱了。她眼底的不安与心惊也漫开,又缓了两口气,外强中干地反问:“施主怎么这样问?” 萧致将她的每一分情绪收在眼中,就忽而笑了声:“妙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句听来寻常的话,激得她双颊骤红。万般遮掩在此刻尽数崩塌,但她仍旧拼着力气死撑:“贫尼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低低地又一声笑,他侧首,视线落在窗边茶榻的榻桌上:“师父的字不错。这份心意,朕收下了。” “你……”顾清霜面红耳赤,僵了一息,箭步冲上前,一把抓起那些未抄完的经文,胡乱撕了。 她似乎有些崩溃,撕了两把,泪水已决堤:“贫尼从不曾碍过施主的事,施主为何这样步步紧逼!” 她继续撕着,纸片纷飞,经文飘落。眼泪也与它们一同落下来,一点点抽离她的力气,终于压得她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偏要惹我……偏要惹我!”她哭得止不住,像在怨他,又像自言自语。 一字字柔弱无助,直锥人心。 萧致在她面前蹲身,抬手抹她眼泪:“你出家的时日该也并不太久,心怎么这么善?”两分无奈掺在其中,心疼已溢于言表。 “那晚……原是朕的不是,是朕不该反过来也劝你饮酒暖身。”他喟叹一声,“这是朕的不是。你心里放不下,就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何苦又反过来事事为犯错之人着想,倒让自己难过?” 顾清霜目光怔怔,轻声啜泣:“皇上是明君,我如何能……” “若这种事都要你为朕来担,朕还算什么明君?”他口吻沉缓。她似乎一下子被这话镇住了,驳不出来,就咬一咬嘴唇,不再开口。 萧致伸手扶她,想了想,又索性将她一抱而起,在她的轻声惊叫中把她放到茶榻上。 他也坐到旁边,她犹如惊弓之鸟,立时就要起来,但被他按住:“歇一歇,听朕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无助里隐有两分仰慕与渴望。她思量过许久,觉得这该是最易惹他怜惜的样子,柔弱得引人呵护,又满心满眼里全是他。 果然,他迎上她的视线,眼中就不由自主地更柔软了:“史家怎么说,实在不用你担心。朕登基以来便专注政务,后宫不是他们该多嘴的事情。” 可她摇头:“不是这样的。”她眉头轻皱着,藏着愁绪,“施主是帝王,自是朝政更为要紧。可回看过去,汉高祖创立汉室基业但偏宠戚夫人、汉武帝驱敌于千里之外却专宠李氏、唐高宗被赞有贞观遗风却纳武氏回宫……哪个逃过史家口诛笔伐了?” 萧致郎然一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瑕不掩瑜。朕也不怕那三两句骂名。” 萧家的皇帝,真是尽出情种。 顾清霜料到他会这样说,神情更加楚楚惹人怜:“不行的,贫尼不愿那样。施主若真有心待贫尼好,此事便非要听贫尼的。倘使不能周全圣誉,贫尼绝不离开这千福寺一步,施主也不要再来了。日后我们各有各的路可走,施主也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这个口气,柔弱但坚决坦荡。萧致眼底一震,原本的几分轻松尽数敛去,思忖了一下:“不太好办。” 顾清霜即道:“所以施主大可不必为难。依贫尼先前的意思去做,便是最好的。” “不行。”他断然拒绝。 他自然不会答应。她这样温柔似水,处处为他考量,实则不经意间已将其逼到了绝处。不待她好些,他自己心里便会有道过不去的坎。 顾清霜低下眼帘不再多言,只由他去思量。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确实难以周全,若实在别无他法,他再提一提直接接她入宫,她也不是不能答应。 眼下费这么多口舌,不过是为让他多记几分她的好罢了。他是男人,她就给他温柔;他是帝王,她就让他看到她多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却很快想到了办法,斟酌道:“再过几个月便是大选了。” 顾清霜不解地看向他。先前一次次地相遇,她在他面前的一切情绪皆是假的,这回的不解倒是真的——按理说,大选委实与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顿声又想了想,续道:“朕着人制份典籍给你,只当大选多留了块牌子。” 顾清霜怔然:“这……可行?”说着就又入了方才的情绪,凄凄道,“只怕一朝揭出有假,反倒更使圣誉受损。这险冒不得。” 他一哂,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可行,你不必操心了。朕知道你的心意,自不会留下后患。” 顾清霜犹自黛眉轻锁,沉默了好久。似是把事情前前后后又想了许多个来回,才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好……” “那你好好的,等朕来接你。”他说。 “嗯。”她点点头,可算勉强撑起了一丁点笑。抬手拭泪,有些红肿的手露出来,就见他神色凝滞。 他原是见过她的手的。她给他沏过茶,十指纤纤。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他很小心,并不使力,口吻也温和:“别再苦修了。” 她好似随时都要忍不住再哭出来,紧咬住下唇,低着头,点了点。萧致无声一叹,目光落在榻桌边缘处,探手拿来放在那里的药膏。 顾清霜手上轻颤:“贫尼自己来。” 可他说:“别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郡主入宫(“娘娘,您说她这是……这...) 圣驾在三日后离了千福寺,但本朝素来礼重佛法,按往年的例,正月初五时皇帝便还要再来千福寺一趟,为国祝祷。 大约是怕顾清霜自尽,皇帝这几日很信守承诺,当真没来扰她。顾清霜便得以好生歇了一歇,好歹歇得腰背不酸了,才有条不紊地着手下一步安排。 圣驾离开的当日,她去见了净尘师太,以心存旧人无法静心礼佛为名,央求净尘师太准许她担下寺中粗活,算是苦修,或能静心。 净尘师太听了便摇头,说那些自有身子健壮的女尼去做,她恐怕受不住。但顾清霜心思坚决,道自己是穷苦人家送进来的孩子,许多活计儿时就干过,现在也没什么可怕。 央求再三之后,净尘师太答应了。 顾清霜就接下了浆洗衣裳的活。其实千福寺上下一干女尼都节俭,衣裳并不多,更没有什么贵重难打理的衣料,只是寒冬腊月里水总归冷得动手,这便也还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差。 为此,阿诗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脸担忧,一连几日都愁容满面,不论与寺中何人说起这事,都眼泪汪汪的。多数时候,她都帮着顾清霜干活,偶尔得了空,就一趟趟乘船离岛,往行宫里去,为顾清霜寻些霜膏一类的东西来护一护手。 但每每她寻来,顾清霜都不多用。最多不过晚上睡前涂上一些,以免难受得睡不好觉, 除夕当夜,行宫里烟花遍天,直至后半夜才停下。顾清霜也是这时候才忙完回房,早早被她赶回屋先睡了的阿诗听见门响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姐姐!” 顾清霜一怔:“还没睡?” “烟花太吵,睡不着。”她边说边往床榻里侧挪了挪,顾清霜借着油灯的幽光简单盥洗后吹熄了灯,过去躺下。阿诗默了会儿,“姐姐,我当真有些心疼你。” 顾清霜:“嗯?” “姐姐这样拼,值得么?”黑暗之中,少女低语幽幽,“后宫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姐姐如今就拼得这样累,来日更只有日日惊心不断,行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我……我还是盼着姐姐平平安安的。” 顾清霜沉默须臾:“我这样,也是为了平平安安的。” “姐姐……”阿诗哑了哑,在黑暗中看向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张坚定笃然的侧脸。 想想顾清霜历过的事,她就劝不出了。 顾清霜的家人都死了,死在了去年初夏的水灾里。此事说来实在讽刺,宫中多少宫女心中期盼的不过是熬到出宫那一天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去,阖家团圆,粗茶淡饭地过完这一生也觉喜乐。 可有时候,偏就连这种看似简单的心愿也达不成。再深想一些,那些熬出去与家人团聚的宫女,其实也未必有命扛过下一场天灾。 这世上,事总与愿违。小心苟活地度日与披荆斩棘地杀出去,究竟哪一样更能搏得一份“平安”,很说不准。 阿诗无声轻喟:“反正不论姐姐怎么想,我陪着姐姐。” 若没有顾清霜,她在进宫刚半年那会儿就因为无意中弄脏了一位正得势的小嫔妃的鞋袜被打死了。她懂得不多,但她懂得报恩。 顾清霜没开口,其实若阿诗肯听劝,她真希望她别跟着她。这条路注定凶险,她没想带着旁人涉险。 只可惜,阿诗实在是个倔强性子。认准的事情,谁开口劝也不顶用。 往后又在从早到晚的浆洗中熬过四日,年初五一早,便是一场盛大法会。 每年的这场法会,都是天子与太后亲临、百官肃立,还有宫外请来的高僧前来。千福寺上下更要一表郑重,各人都须将手中的事情放下,同去殿中祝祷。 阿诗初时盼着皇帝能直接注意到顾清霜,便可免去后面的许多波折,也省得顾清霜的一双纤纤素手还要再在冷水里泡上些时候。可入了殿,她就死了这条心——殿中佛像之前,除却皇帝与太后二人,还有数位宗亲朝臣黑压压站成一片;佛像两侧百十来位女尼都是同样的海青与僧帽,也连成一片。 殿中又没有多么明亮,想让皇帝一眼瞧见顾清霜,着实是为难他。 两个人便都定下心来,安然祝祷。殿中诵经之声不断,与回音交叠,颇有神佛肃穆之感。 待得祝祷结束,皇帝与百官先后离开,一众女尼也各自散去。顾清霜迈出殿门,很快便遥遥寻见那一抹玄色,面前正有个宦官,不知在禀些什么。 阿诗在旁小声说:“看来婉嫔没诓姐姐。” 顾清霜轻锁黛眉,“嗯”了一声。 自那日结交起,婉嫔似乎就热络得很。她不知婉嫔为何如此,不过至少就这些日子来看,婉嫔确没诓她。 她便也愿意姑且信着婉嫔,当下就如先前约定的一般,照旧去了千福寺后一处做杂役的院子。院子不大,当中有井,井边有桶有盆,脏衣摞在旁边,便是今天要洗净的。 另一边,皇帝与太后听罢那宦官禀话,就离了岛。 那宦官是来禀说家宴已备妥的。行宫之中有几位不喜热闹的太妃在养老,太后平日里不在这边,偶尔过来,大家总要一道用个膳。 今日又是初五,宴席该当隆重一些。太后早早地就将事情交给了婉嫔去办,又嘱咐皇帝同去见见。婉嫔办事细心周到,准备齐全即刻就来回了话。 寒冬腊月,湖面上早已结了冰,好在宫人们将冰上凿出一条道来,船也不太难行。 婉嫔等在对岸的码头边,遥见船过来了,就迎上前去。待得船停稳,太后刚自船中走出,她便上前搀扶:“太后娘娘慢一些。臣妾仔细看过了,宫人虽清理了冰,但河边总潮湿着,还是滑得很。” 太后无奈而笑:“哀家还没有那么老,没到站不稳的时候!” 婉嫔窘迫地低下头去,太后瞧了眼近在眼前的步辇:“你不必跟着哀家,与皇帝说说话。” 婉嫔垂眸,福身轻应:“是。” 这也是婉嫔让人羡慕的地方。后宫的一众嫔妃都是太后的儿媳,谁在太后跟前尽孝都是应当,太后自能坦然受之,但能让太后为之在皇帝面前开一开口的可不多。这口一开,皇帝态度如何都可另说,于婉嫔而言已获了一份殊荣。 萧致其实也愿意给婉嫔几分面子,只是平日见面不多,能说的话也少。于是一直行至步辇边,他才轻说了一句:“年节事多,近来辛苦你了。” 婉嫔仪态端庄,笑容莞然:“臣妾尽力而为,太后能高兴便好。” 萧致颔首,上了步辇。前头的太后已起驾,这边便也没多耽搁,随着袁江的一声“起”,步辇稳稳地抬起来,向前行去。 以婉嫔的身份不能与天子同乘,只得随侍在侧。她将脚步压了压,寻到刚才差出去的宦官,问他:“东西可给妙然送去了?” 御辇之上,天子不禁偏了偏头。 那宦官重重一拍额头:“臣糊涂!刚才一心想着去向皇上和太后禀话,竟将这事浑忘了!娘子恕罪,臣这就再去跑一趟!” 他说罢就匆匆要走,倒被婉嫔一阻。 婉嫔想了想:“既还要去,便去我那里取些炭一并送去吧。现下这水实在是冷,她们能将水烧温一些再洗衣服能舒服些。” 那宦官拱手:“诺,臣这就去。” 婉嫔这才放他走了,自己也走得快了几步,跟上御驾。 御辇上的天子没什么神情,似是随口一问:“妙然?” 婉嫔浅怔,即答:“妙然是千福寺的一位女尼,年纪还小……十四五岁吧。臣妾年前去见了她一回,觉得投缘,昨晚便又请她来坐了坐,结果就听她说……近来一位与她交好的女尼,也是妙字辈的……去做苦活浆洗衣服,她陪着一道去了。” 她说着苦笑了下,语中添上几分唏嘘:“她们一心礼佛,倒不叫苦。臣妾这个俗人看她手冻成那个样子却不忍心起来,便着人寻了些霜膏给她送去。” 婉嫔说罢,不露痕迹地睇了眼皇帝的神色。皇帝面无波澜,只应了声:“嗯。” 婉嫔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暗自揣摩圣心,提心吊胆。 过不多时,皇帝开口:“行宫比宫里更冷一些,你房里的炭也该烧足。”继而一唤,“袁江。” 袁江忙上前听命,皇帝道:“你着人备些炭,给千福寺那边送去。” 袁江自明其意,应一声诺,便叫了个得力的手下去办。 晌午时分,顾清霜与阿诗回房小歇时,就看到门口放着一方锦盒,还有一篓炭。锦盒里装着些霜膏,该是婉嫔送来的,炭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就不得而知了。 午后再去浆洗衣裳,到了暮色四合之时,院门口又有一宦官现了身形,然他并不说话,好似只是找人找错了地方,张望几眼就径自离开。 这也是婉嫔的人。 阿诗与顾清霜对视一眼,皆竖起耳朵静听。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渐近,二人都没有回头,仍旧搓着衣服,阿诗如若寻常抱怨般开口:“姐姐行事也太矛盾,既为忘了观文侯来苦修,又何苦还日日为他抄经?这白日里抄经忘却,晚上又抄经回忆,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清霜声色皆淡:“谁说经是为他抄的?” 阿诗不忿反问:“不是他还能是谁?” 顾清霜仿若未闻,沉默了一会儿,哑笑出声:“但你说得对,是我行事矛盾。我来苦修,想忘了的人也不是他。” 阿诗轻嗤一声,抡起木板用力击打脏衣。忽而猛地回神,霍然看向顾清霜:“苦修也不是为他?!” 一句话间,脸上血色褪去:“那……那……”她满目的惶恐与费解,“那是皇……” 顾清霜的目光扫过去,她立时噤声。噎了一噎,还是忍不住说下去:“只有一夜啊……” 顾清霜依旧清清淡淡,眉心藏着愁苦:“要记住一个人,有时一眼都够了,何况一夜。” “可是……”阿诗直惊得舌头打结,“既如此,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宫去……” “千福寺是什么地方,这种事说出去,史官落笔,便是恶名。”她面无表情,声音决绝却温柔,“好好的一代明君,不能为了我的一己私欲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苦心维持(这般忧思,自然只能是为他...) 入秋,天有些冷了,弥漫的霜雾有时大半日都散不清。禅房的窗户半开上半晌,窗框上便结出一层浮白,像纱。 窗边置着一方朴素的窄榻,其上有榻桌,榻桌上有清茶漫出层层热气。形容清素的女子身着一袭青灰色的宽大海清,秀发尽盘在僧帽里,盘坐榻上,素手执盏,凝望着窗外。 佳人坐窗边,窗外秋叶正落。那场面好像画儿,静秀祥和,让人不忍搅扰。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的小姑娘十四五的年纪,身上是与窗边女子一般无二的宽大海清。 女子偏了偏头:“回来了,冷不冷?” “还好。”阿诗脚下没停,自顾自坐到榻桌另一侧,倒热茶来喝,“方才取月例的时候碰到尚仪女官了。尚仪女官还是不甘,说若姐姐愿意,等下个月放了宫人出宫,就晋姐姐当典仪。” 女子垂眸淡笑:“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阿诗歪头,“自然是说‘我也惋惜,可清霜姐姐已心如死灰,只想在这千福寺了却残生’。” 阿诗原话重复,重复得抑扬顿挫。顾清霜笑了声,却听阿诗又道:“可是我不明白。” “嗯?”顾清霜看她,阿诗皱了皱眉:“以姐姐的姿色,想得圣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章呀!”说着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姐姐资历够,又是尚仪局的人,进紫宸殿奉茶也是不会出岔子的。依着御前那边的说法,一百两银子便可去一次。我看至多两三回,皇上总是要瞧上姐姐的,岂不又快又省钱?” 阿诗说得不错,照这个算法,两三百两、至多四五百两银子,就可得圣上青眼。而这千福寺,一则地处京郊行宫,天子无故并不驾临;二则百余年前建造之时虽是因太宗皇帝信奉佛法,亦曾下旨说宫人若想诚心修行亦可来此,可宫规森严,岂可任由宫人遁入空门?总是要有头有脸的宫人经上头点了头、再捐够香火钱才能来的。 可那些能混得有头有脸的宫人哪个不是人精?好不容易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锦衣玉食了,又怎会想要遁入空门? 是以这百余年来到此修行的宫人,实在寥寥无几。 顾清霜拿着积攒的千两银钱来此之时,寺中的女尼无不震惊。好在当时顾清霜着实刚遭变故,闻者皆唏嘘,便也无人觉得她此举另有打算。 而知道她“另有打算”的,阖宫里也只有阿诗一个。她对阿诗有救命之恩,阿诗已死心塌地地跟了她几年。 于是听得阿诗那样问,顾清霜也没什么好瞒她,想了想,只反问:“你看那云和郡主生得如何?” 阿诗眼睛一转:“算得清丽端庄,却称不上极美。比姐姐差得远了。” 顾清霜又问:“那比晴妃娘娘呢?” “我没见过晴妃娘娘呀……”阿诗脱口而出,旋即反应过来,“不过晴妃娘娘既已美艳著称,想来更要云和郡主美得多了。” “是呀。”顾清霜点点头,“那你说,皇上怎么就对云和郡主念念不忘,着迷到为了她每个月都要忍受车马颠簸专门来这行宫小住,只为和她说说话呢?” “因为她身世凄苦,惹得皇上怜惜吧……”阿诗沉吟道。 云和郡主原是如国公主。如国是个小国,与大恒接壤。数年前,游牧民族长驱直入,如国曾向大恒求援,然彼时正逢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大恒也忙乱着,救兵到得便晚了一些。 兵至之时,都城已破,国君惨死,如国灭国。 唯这小公主南宫敏在几个忠仆的护送之下,一路逃至大恒。 新君仁善,封这位邻国皇族遗孤做了郡主,一直由宫中太妃抚养。 直至三年前,据说是因云和郡主难忘故国,对独自享受宫中荣华愧疚于心,就此遁入空门,到了这千福寺修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皇帝开始频繁折返与皇宫与千福寺之间,对云和郡主的情深意浓传得满宫皆知。 “身世凄苦?”顾清霜觉得好笑,唇角勾起三分弧度,摇头,“宫中身世凄苦之人多了去了。” “那便是因为儿时的情谊了!”阿诗又道,“皇上与云和郡主,也算得青梅竹马了吧?” 顾清霜睇视着她反问:“那荣妃娘娘呢?” 皇帝与荣妃初相见时,该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荣妃却连得宠也算不上。 阿诗被问得卡了壳,哑了哑,不快地嗔道:“姐姐快说,别卖关子!” 顾清霜笑意敛去,声音也压低了些:“是因为皇上对她动了心,却又求而不得呀。” 阿诗滞住,凝神思量良久:“是了……放在后宫招之即来还有什么意思?总是得不到的才时时会想。” 再往下,顾清霜不再多做口舌去做解释。这样的“求之不得”来日的好处还多着呢。皇帝如今费了这样多的心力在她身上,心里便就一分分将她看得比旁人重了。日后即便“得”到,再在日复一日间少了昔年的激情,也不免仍多几分偏袒。不是为她有多好,而是总要证明自己曾经费下的力气都不亏。 这些事,顾清霜已反反复复在心底斟酌过许多回,吃准了个中心思,才敢到千福寺来孤注一掷。 她只能如此,因为她不似旁的嫔妃有家世倚仗,也不像大多宫女谋求宠爱只为锦衣玉食。她无人可靠,但想一步步爬上去,最好是爬到从前看都不敢看的山巅上才好。 因为唯有那样,她才能自己变成自己的倚仗。 那些曾经负她的、欺她的,那些情债、血债,她都要登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才有机会一笔笔算个明白! 顾清霜来这千福寺已有三四个月了。初时还是盛夏,皇帝借着避暑的由头很在这里待了三两个月。后来天气渐凉,为着政事不得不回宫去,即便心系云和郡主,一个月也不过能来此小住几天而已。 顾清霜年幼入宫,避暑一类的规矩早已摸得透彻,却没有因此急于在避暑时去见皇帝,以免太过急躁反倒惹人疑心。 她当真清心寡欲地过了几个月,日日吃斋礼佛,与那云和郡主亦混了个面熟。 如今,才算时机正好。 她听闻圣驾是在昨日入夜时到的行宫,大抵是时辰太晚,皇帝没好急着来千福寺。顾清霜心下算着,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的。 午后,顾清霜没小睡,提了只食盒,装上两道素淡的茶点,带着阿诗一道去找云和郡主。 千福寺地处行宫之中湖心岛的山上,远看不大,身处其中却知不小。云和郡主的禅房是皇帝单赐下来的,在最东边,独门独院。顾清霜从顶西边的禅房过去,沿着山路颇要走上一刻,阿诗手里又提着食盒,实在走不快。 行至临近云和郡主所住禅房的山间石阶边时,顾清霜目光下移,视线穿过道边常青的松柏,隐约可见两道身影正从旁边低些的山道上往上行。 她当即退开几步,避到离石阶远些的地方。待得他们渐渐离近,眼瞧着与她和石阶的距离差不多了,才又提步往前。 片刻之间,顾清霜心中思绪犹如星移斗转。 那二人端是一主一仆,一个微躬着身,看服饰显是宫中宦侍无疑。另一人虽有气宇轩昂之质,又添几分霁月清风之色,然只穿着一袭银白直裾,常服而已,纹样也普通,仅凭衣着瞧不出身份。 只是顾清霜心中清楚,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了。 是以行至石阶口时,她就驻了足,微微颔首,立掌躬身:“施主先请。” 那二人原未停脚,听言倒不由自主地足下一顿。宦官脸色微变,出言低斥:“什么施主?你这姑子……” 话未说完,男子略抬手,宦官即刻噤声。 顾清霜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下来,察觉到他在打量她。心如止水地并不抬眸,口吻反带责备:“佛门圣地,施主慎言。” 他的视线于是又在她面上划了一圈,带着探究。又瞧瞧石阶之上露了一个檐角的禅房,问她:“来见云和郡主?” 顾清霜似有一怔,继而道:“是,制了两道茶点送来。”说着好像如梦初醒,怔怔抬眼,“施主可是来与郡主谈经论道?那贫尼便不搅扰了。这两道茶点,就劳施主带上去吧。” 言毕她又略微偏头,身边的阿诗反应颇快,这就将食盒递了上去,交给那宦官。 宦官一时怔忪,瞧瞧两个面生的女尼又看看面前主子的脸色,到底伸手接了。 “有劳施主。”顾清霜立掌欠身,说罢就转身离开,并无多留之意。 石阶处,萧致鬼使神差地出神片刻,视线跟着那道青灰色的清瘦身影飘了很远。 “……皇上?”小穆子犹豫着唤了声,萧致猛地回神,摇摇头,继续行上石阶,往石阶侧边的禅房去。 一如往常一样,皇帝在云和郡主禅房中待了约莫两个时辰。顾清霜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在半山腰小湖边的凉亭之中读起了经。又着阿诗跑了一趟,回房多取了两本书,歪在凉亭里,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午后。 顾清霜的声音向来柔软悦耳,极是动人,读书时犹甚。她读的声音倒不大,然这凉亭离千佛寺的一应禅房都相距甚远,山间静谧,一丁点儿声音便也显得清晰了。 阿诗嫌弃过这亭子,说离山道少说也有几尺之遥,四周围又有灌木遮挡,人在其中太不显眼。皇帝若想着心事,怕是看也不会看过来一眼。 顾清霜却偏就看中它不够显眼。 若太显眼,就不免显得刻意。让她在令他看不见和让他察觉刻意之间二者选一,她宁可选看不见。 “郡主近来气色不好,一会儿传太医过来。”萧致下山时皱着眉,边思量边吩咐。小穆子小心地躬身应诺,声音刚落,一点微弱到几不可寻的清凌女音随风入耳: “悟道修禅明本性,人生匆匆也几何。唉……” 叹息轻轻,满腹愁肠。 原已经过凉亭几步的萧致不由自主地侧首寻觅过去,目光穿过灌木遮挡,触及亭中曼妙背影,他微有一怔,旋即止步。 小穆子忙也停下,不解地抬眸去看,跟前正压音轻问:“那是不是让我们送点心上去的女尼?” 小穆子仔细分辨了一下,点头:“似是。” 萧致稍稍沉吟:“你去告诉她,就说云和郡主那边无事了。她若想见郡主,这便可去。” 小穆子心下微惊,小心地抬眸打量,但皇帝好似并未觉察,亦未有心再留意什么,面容平和地继续前行。 小穆子按住心神,低眉顺眼地折回去,行向凉亭,在凉亭外止步蕴笑:“这位姑娘……” 阿诗犹是反应极快,闻声已回头,声色俱厉:“这位施主,眼里可还有半分佛门规矩么?适才我们怕施主受苦,未当着那位贵人的面多说什么,施主怎的得寸进尺?” 这话听得小穆子直缩脖子! 千福寺虽是佛门,也在宫中,他又身在御前,寺中女尼即便多是宫外请来的高人,也不免对他多几分客气,他从不曾听过这样的计较。 偏这事他着实理亏,只得服软,忙陪着笑改口:“是咱家失言了,小师父莫怪。咱家是来知会这位师父一声,说云和郡主那边已无事了,师父可随时前往。” 阿诗这才缓和了神情,不再擅自开口,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抬了抬头,美眸微抬,神情清淡未改:“知道了,有劳施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受召面圣 踌躇了半晌,她偷偷抬眸看他。只短短一眼,怯意与仰慕并出,看得萧致眼底一颤。 他无声一叹:“敏妃不会误会你。” 顾清霜明眸亮起:“真的?” 他想了想,又说:“若她多心,朕会为你解释清楚。” 她便顿松了一口气,衔着笑立掌要道谢。忽而又想起什么,窘迫地僵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改为万福:“多谢皇上。” 这细小的动作被萧致尽收眼底,心下不禁觉得好笑,无奈上朝时辰已临近,只得道:“朕先去上朝了,你回。” 顾清霜颔首,遂又深福下去:“恭送皇上。” 他从她面前走过,直待他离得远了些,阿诗才上前搀扶。 顾清霜立起身,视线由落在那道背影上。他着实生得好看,单背影也清隽挺拔。饶是背后有一众宫人随着,依旧光芒不掩。 阿诗上前半步:“姐姐,这就行了?” 她又不懂了,不懂顾清霜只为说这么几句不疼不痒的话,为何如此大动干戈。不仅着意跑了两趟,还早早地起了身,细致地在眼下描上乌青。 在她看来,其实这几句话不说也罢。就是敏妃真往皇帝耳朵里吹了什么风,其实也不打紧。后宫的人这么多,谁都不免要嚼旁人的舌根,皇帝听到的闲言碎语怕是多了去了。从他素日来对嫔妃们的态度来看,大约也是并不太在意这些。 顾清霜笑笑:“嗯,行了。” 她并不只是为免于遭受皇帝误会才去说这些。 人在宫里,总要学会放长线。 之后的日子,顾清霜过得怡然自得。清晨多半时候不用起得太早,隔三五日早早起来一回,就去荣妃那里坐坐;从荣妃处回来便用早膳,早膳之后要么抄经,要么读书,偶尔也与婉嫔走动。 婉嫔在宫里的资历长,在太后那里又得脸,与她交好的宫嫔颇多。一来二去,顾清霜便与不少人都混了个脸熟,平日里四处散散心,又或传歌舞姬来听听曲儿,也不乏乐趣。 而敏妃那边,一时间仿佛一块净土,宫中既没什么人主动去献殷勤,也无人去惹事。顾清霜亦没有再多去她面前晃,阿诗多少有些不甘,她正好与敏妃同住一宫,去走动一二也没什么不可,皇帝又常在那边,如此见个面也不显得刻意。 于此,顾清霜只说:“不急。” 宫里这么多人都比她更恨敏妃,她们都不急,她急什么。 况且她还是新入宫的嫔妃,单凭上头还有个太后压着,皇帝也迟早要召见她的。 太后不会允许他一直扎在敏妃宫里。 不觉间小半个月过去,天气更暖了一层的时候,皇帝终有两日没再去敏妃的珍容殿,转而在紫宸殿中独寝。 宫中嫔妃们都盯着珍容殿那头,瞧见风声有变,第三日一早,荣妃殿里的人就聚得意外的齐。 松气、不甘,亦或依着七出之条不该在她们脸上出现的嫉恨,在这一日早上多少都能见到。先前被降了位份的颖充衣神色黯淡,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已有了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敏妃娘娘身份贵重,进宫这么长时间,也没几个人见过她。” 席间倏尔一静。其实敏妃自幼在宫中由太妃抚养,除却今年新进宫的宫嫔外,这殿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见过她的。颖充衣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安置敏妃从未与荣妃走动过一次,是以大家晨起问安时都没见过她。 一时间,殿中不乏有心思浅些的嫔妃微变了脸色,但荣妃仍宽和地笑着,一双丹凤眼看向颖充衣:“妹妹年轻好奇,却也不必心急。往后日子还长,都是自家姐妹总能见到的。” 说着语中一顿,声音转而轻了些,仿佛自语呢喃,又偏让每个人都听清楚了:“再过几日就是端午宫宴了。” 说完的刹那,她就似忽而回神般又抬眸笑起来;视线梭巡一圈,落在顾清霜面上:“昨日本宫去向太后娘娘问安,正碰上皇上也在。太后娘娘提起上个月进宫的各位妹妹都还不曾正经面过圣,这两日顾贤仪便准备着去。” 这“面圣”是什么意思,谁都听得明白。一时间许多双眼睛都看过来,顾清霜垂眸不抬,带着三分惋惜轻道:“臣妾谢娘娘记挂,但却不巧,臣妾早几日晨起出门散步受了寒,虽瞧不出什么,却总觉乏力。此时面圣,只怕将病气过给皇上,求娘娘另行安排。” “这样?”荣妃面露惋惜,“那可要传太医快去看看为好。”视线又转了一转,停在新人之中封位仅次于顾清霜的宝林柳氏面上,“那柳宝林便先去。” 柳宝林家中官阶算不得高,却是世代书香。听言起身,落落大方地深福下去:“诺,臣妾谨听吩咐。” 荣妃和颜悦色地点一点头,便叫大家散了。按这个意思,新宫嫔便是要从今晚开始觐见,依位份依次排下去,柳宝林之后是陆宝林,再往后是颖充衣、佘充衣,最后是吴良使。 至于顾清霜排在什么时候,得看她何时才能病愈了。 回芳信宫的路上,顾清霜身边安静得有点反常。她素日出门都只带阿诗和卫禀两个,有时更只带阿诗。卫禀话不多,但阿诗是爱讲话的性子,路上总爱寻些有的没的来聊。 眼下,她却禁不住惋惜顾清霜错失了头个面圣的机会,又有些担心顾清霜受寒之事。这事她从没听顾清霜提起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于是踏入碧玉阁,阿诗就依荣妃的吩咐赶忙请了太医来。一刻后赶来的陈铎与他们倒也算熟人,在太医院身份不算高,从来只给小嫔妃们看一看病,六尚局的女官们偶有病痛也常找他。 陈铎先前随知宫中添了位顾贤仪,却没想到是顾清霜,好生怔了一怔。回过神来刚要见礼,顾清霜就挡了他:“也算旧识了,太医不必多礼。” “贤仪娘子客气。”陈铎躬一躬身,上前为她搭脉。不过片刻就蹙了眉,“娘子玉体康健,并无不妥。” 顾清霜眼帘低垂,抬手摘了腕上的玉镯放在案头,对他的话仿若未闻,兀自开口:“我只是觉得疲乏,并无旁的病症。依张太医看,稍稍将养个六七日,能不能好?” 陈铎微怔,旋即心领神会:“小病而已,自然能,娘子不必忧心。” 顾清霜点了点头:“有劳太医了。” 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顾清霜原也知道他没必要拒绝,只是好处仍要给到,她就除却那只镯子,又示意卫禀塞了些许银两。 自陈铎道出她身子无碍起,阿诗面上的讶色便掩不住。待得卫禀送了陈铎出去,阿诗更是不解,上前急问:“既是没病,姐姐何必?” “你当头一个面圣就一定好么?”顾清霜嗤声冷笑,“皇上摆明了是被太后逼着见我们的,正不知有多气不顺。”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那便是在寻常时便是如 此。在皇帝显然气不顺的时候,风险只会更大。 所以这头一个去探皇帝心情的人,谁爱当谁当,她不会去。至于方才与陈铎说的那句话,陈铎愿意瞒着自然好,让皇帝知道了倒也无妨。 当晚,皇帝果然翻了柳氏的牌子。柳氏是个贤惠大方的人,大抵也没触着什么霉头,翌日便有旨意下来,晋她至从六品贤仪。 往后两日,皇帝似乎没什么心思,又是独寝,第三日才召见了陆宝林。陆宝林没得晋封,但也得了些赏赐,应是也没什么事。 再往后,颖充衣却显然说了不该说的话。细由不太打听得着,只听说颖充衣入夜前就被送回了自己宫中,身边亲近的大宫女被押去宫正司杖责。 阿诗闻讯直抚胸口:“还好姐姐没去。皇上这么大的火气,可得再缓一缓。” 顾清霜却摇头笑说:“不用,这两天就可以了。” 前面两位都没事,已足以证明纵使事关敏妃,皇帝也尚能克制。颖充衣遭了罪,只能证明她太傻。 于是翌日清晨,顾清霜便又请陈铎来把了脉,陈铎离开碧玉阁就去了荣妃那里,回话说她已无虞,可入殿侍君。 当日傍晚十分,袁江带人到了芳信宫来。见到顾清霜,满面笑容地一揖:“贤仪娘子,皇上请娘子一道用膳。娘子收拾妥当,便随臣去紫宸殿。” 一道用膳,这倒是前面三位都没有的。 顾清霜对他道了声:“有劳大伴,稍等。”就坐到妆台前,让阿诗帮她将发髻理了一理。她位份还低,又是清修过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该奢华,衣着穿戴都从来简单。今日穿了身杏黄色绣花枝蝶纹的齐胸襦裙,便已是在她身上难见的色彩了。 登上袁江备来的暖轿,她一路都没有说话。等到紫宸殿,落轿停稳,她揭开帘子下来,抬眸看向殿前匾额时眼中多有几分敬畏。 袁江躬身:“娘子,请。” 她无声地点点头,提步入殿。 殿中,宫人们正往桌上布膳,萧致犹坐在书案前看着奏章。余光睃见有人进来,他抬了抬眼。看见是她,又索性将奏章放下:“你来了。” 顾清霜敛裙,施大礼叩拜:“皇上圣安。” “免了。”萧致饮了口茶,顾清霜规规矩矩地起身,不及抬头,就听他又说,“听闻你前几日病了?” 不咸不淡的口吻,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顾清霜不着痕迹地抬眼,他正执盏喝茶,神情同样瞧不出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芙蓉帐暖 呼吸之间,顾清霜脑中思绪飞转,几样答案都浮于面前。她踌躇一瞬,拿了主意,低头咬唇而笑:“其实没有……” 萧致眉心微跳,淡看着她,她红着脸,面上尽是女孩子使小聪明时才有的局促。好似全没注意到他面色不善,她低着头走到他身侧,声音轻轻柔柔的:“其实是……臣妾见皇上与敏妃娘娘如胶似漆,忽而一连两日未曾去见,觉得奇怪。那日又听荣妃娘娘安排臣妾觐见,臣妾只当皇上是碍着宫规礼数不得不忍痛割爱来见臣妾,便以为只消自己称病,皇上就又能去敏妃娘娘那里了。” 她隐约觉得他该是听说了什么,只是尚不知是谁扇了耳边风。但不论是谁,眼下她主动和盘托出总比被他逼问再讲要强。有些事,显得被动便总是听着假一些。 萧致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变得复杂,俄而笑了声,无奈摇头:“倒没见过你这样的,盼着朕日日都去敏妃那里?” 顾清霜抿唇,见他又拿起奏章来继续读,就随手研起了墨:“臣妾倒不是非盼着皇上去见敏妃娘娘,但既然入宫是‘侍君’,自是皇上顺心与否最紧要。倘若皇上身边多了臣妾这么个人,反倒多了要做些不想做的事,臣妾还不如在千福寺待着。” 萧致以手支颐,悠闲地微偏着身子,仰头看着她:“你们尼姑是不是因为经念得多了,所以心思细,话也多。” 顾清霜一滞,头低得更低些:“臣妾多嘴了。” 萧致搁下奏章,捉住她研墨的手腕:“用膳。” 膳桌设在正殿侧后方的寝殿。顾清霜轻轻应了声“诺”,就跟着他往寝殿走,一路都没说话,好似沉闷于他方才那句责怪。 一并在膳桌边落了座,她也只无声夹菜,安安静静不置一词。 如此,他自是很快就觉察了她的情绪,边执箸夹起一片鸭肉边抬眼觑她:“生气了?” 顾清霜低着头:“皇上不喜臣妾话多,臣妾少说就是了。” 柔顺之余,三分委屈。 随着一声嗤笑,那片鸭肉便落在她的碟子里。他手中筷子一转,筷尾敲在她额上:“逗你的,还当真了。” 顾清霜这才有了几许笑容,双颊泛起红晕,低头夹起那片鸭肉来吃。 不过这一整桌御膳,她从头吃到尾,也就只这一片鸭肉是荤食,其余皆是素菜。他偶尔扫她一眼,末了终于问她:“还在吃斋?” “没有。”顾清霜摇一摇头,“只是吃斋久了,一时倒吃不惯荤食。问过太医,说慢慢适应也好,不必强求。” 她想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就得有事让他记挂着。想让他有事记挂,总得送点事给他记挂。 他却没多说什么,点一点头,搁了筷子。 顾清霜便也不再用了,见有年长的女官无声地进来,就离座福了一福,随她们去沐浴更衣。 萧致自也去沐浴一番,倒比她快了不少。等她的工夫便又看了两本奏章,直到她回寝殿来。 她换了身藕荷色的柔软寝衣,半干的长发随在身后。他原盘坐在床上的榻桌前,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视线便被拉去,索性放下奏章,支着额头看她。 她走到近前才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有些紧张,顿住脚步,垂首深福:“皇上。” “来。”萧致倾身,伸手扶起她,就势将她拉进怀里,一吻落在她耳际,“过了今日,小尼姑不许胡思乱想了。” 她低眉顺眼地嘴硬:“臣妾没胡思乱想。” “还没胡思乱想。”他食指刮过她的鼻尖,“都觉得朕是‘不得不忍痛割爱’才来见你了。” 她那句话略一细品,就能品出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好似不服,又嘴硬了一句:“臣妾只是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 他眼眸微眯,反问她:“朕和敏妃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你呢?” 她颔一颔下颌,神情变得不自在:“臣妾自有办法打发时间。” “总爱成全别人委屈自己,天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了。”他边说边又敲她额头,而后也不叫宫人进来,自顾自一端榻桌,连着桌上奏章一起放到床边地上。 再回过身,他把她一抱,放进床榻里侧。顾清霜忽而紧紧闭眼,就听到他笑:“怕了?” 她猛力摇头,自然只会更显得怕。 心里却只在笑——怕? 上一次,实在说不清是谁要了谁。 诚然,他这方面的功夫着实不错。上一次被药迷乱心神,有些不讲章法地乱来,这次就不一样了。 顾清霜多少有些意外,惊异于原来这种不能为外人道的事里还能有这种趣味。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紧抠在了他的背后。心跳一再加速,热汗冒了一阵又一阵,一再忍耐之后,她终还是觉得自己禁不住了,恍惚间开口唤了声:“施主——” 嗓音沙哑,已带哭腔。 耳边蓦然腾起一声轻笑:“你叫我什么?” 顾清霜置若罔闻,只余轻轻的哽咽声一再从喉咙里渗出来。 俄而又闻他自顾自笑了声,最后一股劲力了去,他可算将她放开了。 顾清霜几是一瞬间就扯过了被子,缩紧身子,双目盈盈含泪。 萧致偏偏要逗她,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圈:“小师父适才说什么?” 他果然听见了。 顾清霜低一低眼,就不答话,带着三分气性,只说:“臣妾去擦洗。” 刚撑起身,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好好睡了。” 他手臂有力,将她的身子箍得死死的。顾清霜动弹不得,轻声又说:“尚寝女官说要去的。” 他的手在她背上拍了一拍:“累了就睡,不必管她。” 顾清霜哑然。 男人,有时着实是让她佩服。别看他处处留情,可只消他愿意,便又能随时对人温柔至极。 这与她给他的温柔可大是不同。她心底有那么分明的算计,给他的万般温柔皆是假。而他——她相信在他享受这些的时候,每一分温柔都是真的,对谁都是。 她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缩在他的臂弯里安然睡去。再醒来时,是因侧旁又有了明晰地动静,她睁了睁眼,他正起床要去上朝。 她立时撑起身,他有所觉察,衔着笑转过脸:“朕去上朝,你睡足再起。” 顾清霜自不打算真在他的紫宸殿中“睡足”,不过为着他的好意,她还是乖顺地躺了回去。明眸清亮地望着他,扯一扯他的衣袖。 萧致一哂:“干什么?” “臣妾收回昨日的话。” 他想想:“哪一句?” “‘不如回千福寺待着’那一句。”她眨了下眼,鸦翅般的羽睫落下又抬起来,“皇上现下就是赶臣妾走,臣妾也要赖在宫里的。” 她一边说一边红了脸,说完就闷进了被子里,又一翻身,滚得靠了墙,死死地贴着墙壁。 “……你这小尼姑!”她听到他的无奈笑音。 只过了一夜而已,她就要死赖在宫里了,他自然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论读了多少圣贤书,也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女人夸奖“功夫好”的。 这句之后,她就不再说话了。裹在被子里,背朝着他。他只道她又睡着了,匆匆盥洗妥当、穿上朝服,便去上朝。 顾清霜在他离开后便起了床,一应事宜都由进殿来的御前宫人们服侍。直至她走出殿门,才见到阿诗。 阿诗在外候了一夜,神色不免疲乏。见她出来,面色一喜,福身:“娘子。” 送她出来的御前宦官赔着笑一揖:“御前还有差事,臣便不多送了,才人娘子慢走。” 阿诗一愣:“才人?” 那宦官笑意更深:“是,皇上下旨晋娘子为从五品才人,另着内官监去拟封号。娘子回宫静候旨意便是,臣先恭贺娘子。” 封号? 顾清霜略作思忖:“劳这位伴伴一件事。” 那宦官即道:“娘子客气了,请说。” 她道:“我想起些事,只能当面同皇上讲,请伴伴在方便时帮我问一问皇上,何时得空见我。” 那宦官正觉她这般刚侍完寝就又寻事面圣未免太过急躁,就听她又说:“要在晋封的圣旨下来前为好。” 宦官一怔,这听着倒像真是有事?一时虽有惑色,却也不好再行多问,便点了头:“臣记下了。”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就搭着阿诗的手上了暖轿。暖轿抬起来,她就听到阿诗在外打起了哈欠,便揭帘笑她:“你是不是傻?旁边明明也有供宫人歇脚小睡的地方,你就在外面愣等着?” 阿诗没听完就又打了个哈欠:“颖充衣刚挨了罚,我怎么放心得下娘子?” “回去就快睡,手里的事都吩咐下去,你且实实在在睡上一天再说。”顾清霜道。见阿诗点头,才放下轿帘靠回垫子上。 她阖上眼睛,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想近来的事。想过每一分细节,也就想好了再入殿时说点什么。 待得暖轿在芳信宫门口落下,阿诗扶着她下了轿。她刚抬眼看向宫门内,就见一道倩影正转身折进正殿。 虽只一晃而过,一股子不忿也已足够分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自讨封号 搀扶顾清霜的阿诗也看到了这一幕,轻声吸气,压音低语:“敏妃娘娘是不是不高兴了?” 顾清霜无意理会。反正也没有侍完寝一定要向主位宫嫔问安的规矩,敏妃高不高兴关她什么事? 她相信敏妃再怎样也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把她叫过去给下马威的。 顾清霜于是气定神闲地回了碧玉阁去,上午多睡了一睡,午后用完膳又传了医女来,给她揉了揉酸痛隐隐的腰背。 紫宸殿那边一直没有动静。顾清霜想想,便觉也罢了。 自贤仪到才人,虽是越过宣仪升了足足一品,但到底位份还低,也没有太多礼数,内官监估计很快就能将封号拟出来。皇帝一时想不起见她,待得旨意一下,那些话便没法说了,左右也不能让皇帝将旨意收回去。 然而待得用过晚膳,紫宸殿却忽而来了人。领头的是御前掌事袁江,见了她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娘子,皇上今日实在忙了些,一整日都忙着与朝臣议事,也就刚得空歇下来。听闻您有事要禀,着臣来请您过去。” 顾清霜含着三分歉意颔首:“一点小事罢了,倒劳得袁大伴来跑一趟。” 她这样说着,阿诗已塞了两块碎银过去。她位份还低,也没有娘家撑腰,出手并不阔气,袁江倒不甚在意,仍是满面笑容地道了声谢。 片刻后暖轿便到了紫宸殿,顾清霜随着袁江步入殿中,袁江脚下未停,直接把她引去了寝殿。 入得寝殿,方见皇帝还正用膳。顾清霜行至近前福身,萧致信手一扶:“一道用些?” “臣妾用过了。”顾清霜道。他点点头,示意她坐,她在侧旁坐下,见有事先给她备下的碗筷,索性执箸给他夹菜。 萧致吃了口她送过来的鸡丁,问她:“听说你有事?早上怎的不说?” “晨起皇上上朝之前,还没这事呢。”顾清霜欠一欠身,凝神想想,笑容里浮起两分成心卖关子的俏皮,“臣妾闺名清霜,皇上觉得好听么?” 萧致笑一声:“雅致不俗,是个好名字。” 她便欠身:“那便不必劳内官监另拟封号了。皇上随意从这两个字里挑一个,给臣妾当封号用便是了。” 她话音未落,他眉心已然蹙起。 顾清霜知他必是想起了别的事,低下眼帘静等其言。俄而听他叹了一声,搁下筷子:“不行。名字里的字算什么正经封号?旨意下去,旁人便要笑话你。” 譬如南宫敏,得不着封号才称敏妃。六宫嫔妃碍于圣意与她的妃位,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已不知议论过多少回。 顾清霜眉目间生出几缕愁绪,哀叹一声:“那皇上觉得是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要紧,还是敏妃娘娘要紧?” 他微滞,锁眉看她:“怎么说?” “敏字是敏妃娘娘的闺名,不是个正经封号,阖宫都知道,敏妃娘娘更清楚。这些日子,心里最难过的便是她了。臣妾与她同住一宫,在外人眼里又都是如国遗孤的身份,如今她还没得着的东西臣妾先得着了,皇上岂不是帮着外人一起扎她的心了?” 她说及此处稍稍顿了顿,却没等他再开口,就又说:“臣妾觉得,别的都不打紧。只是皇上与敏妃娘娘情投意合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自是能和和美美才好,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徒增烦忧?” 随着她的话音落定,他无奈喟叹,眼中多有几分怜惜:“总这样为别人想着,就真不怕自己受委屈?” “成人之美的事,又是臣妾自己愿意,算什么委屈?”她笑容坦荡,“反倒是若令敏妃娘娘心生不快,臣妾便是得了个好听的封号,心里也难过。” 他良久的沉默,顾清霜不动声色地看着,如料看到他眼底一点点地生出亏欠来。 他终是一叹:“不能总这样委屈你。” 自诩深情之人,哪里看得了这种事。 顾清霜抿唇浅笑,歪一歪头,显出几分娇俏:“那皇上赏臣妾些好东西,臣妾便不吃亏啦!” 他蓦然而笑,迎上她的双目时,又不失郑重:“可缺什么?” 这一问,倒令顾清霜蹙了眉。她作势苦思了会儿,苦恼摇头:“倒也着实不缺什么。” 接着便是半晌的各自沉吟,直至他忽而想起来:“给你添个小厨房,免得你总吃不惯。” 顾清霜适当地露出讶色,连连摇头:“这使不得。” 小厨房,按规矩是从三品婕妤往上的主位才有的。底下的嫔妃都是去尚食局传膳,除却有孕时尽可随着性子去提要求,别的时候总不好太任性,多是尚食局备下什么便是什么了。 在从五品才人宫里设个小厨房,说来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自今上继位以来,确也还未发生过。 可他却只低笑了声:“这事听朕的。”说着便睇了眼袁江,“你去安排。让尚食局先拨善做素食的过去,等才人日后能吃荤了,再行换人。” 袁江躬身应了声“诺”。顾清霜眉目含羞,好似无奈于他的不容分辨,起身盈盈一福为谢。 这样温柔体贴了一场,当晚,她自是没能离开紫宸殿。这也没什么不好,那些事食髓知味,她心里也没那么多为难自己的迂腐想法,自能乐在其中。 只是可怜了她的腰。 翻过这一夜,她就成了此番大选进宫的新宫嫔里唯一一个连续得了召幸的。风头虽比不过敏妃,也足以引得六宫瞩目。 袁江办事妥帖,顾清霜坐暖轿回到碧玉阁的时候,厨房那边已经忙忙碌碌地收拾了起来。但她一时顾不上,还是先传了医女过来,给她揉按腰背。 与此同时,珍容殿那边,敏妃正倚在贵妃榻上,身边大宫女思兰为她轻按着太阳穴,小声道:“一早就有旨意下来,说是晋她做了清才人。现下又赐了小厨房过来,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敏妃阖着眼未睁,黛眉浅浅蹙着。缓出一声叹,轻道:“终也不过是个才人,罢了。” 宫里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差这样一个才人。 思兰咬咬唇,不忿地还想再说几句,掌事宦官王茂入了殿来:“娘娘,皇上已下朝,往这边来了。” 敏妃明眸睁开,神色淡淡:“是往珍容殿来的,还是往碧玉阁去?” 王茂神情僵了僵,强笑:“……该是往珍容殿来的。” 他一边觉得那位清才人虽然风头正盛,但也不至于让皇上那么记挂,一边心里又真有些拿不准。 敏妃缓了一息,风轻云淡地站起身:“去迎驾。” 主仆数人便一道往殿外行去,行至院门处,圣驾正至门口。敏妃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下来,笑容展露,福下身去:“皇上万安。”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扶住。萧致揽住她,往殿里走:“礼数愈发多了 。进去说话。” 敏妃笑笑,温温柔柔地跟着他回殿里去。入了殿,他自去落座,她睇了眼立于矮柜前沏茶的思兰,将她摒开,自顾自地沏起茶来。 茶香漫开,她似是随意般开口:“皇上很喜欢才人妹妹?” 皇帝略微一滞,道:“她懂事,朕便多见了见她。你若不喜欢……” “臣妾有什么不喜欢的。”敏妃及时打断他的话,端着沏好的两盏茶,含笑坐到他身边,“臣妾早便说过,在臣妾眼里阖宫都是自家姐妹,臣妾只盼着致哥哥家和万事兴才好。这位清才人,更是与臣妾投缘的人,致哥哥忘了?” 萧致轻应了声“嗯”,没多言什么,垂眸喝茶。 敏妃又道:“只是臣妾再与她投缘,也总还是更在意致哥哥一些。宫里规矩这样多,她有称病欺君之事放在前头,致哥哥若不管不问,会不会……”她露出些许为难,“会不会不大好?” 萧致执盏的手一顿,看向她:“没有那回事。” 敏妃秀眉拧起,填着愁绪:“怎么没有?那陈太医是怕惹祸上身才来向臣妾禀话,总不能是有心诓骗臣妾。” 萧致吁气,将茶盏搁了下来:“陈铎所言不假。但清才人实是为你我考虑才出此下策,其中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以致欺君,但……”他有些烦乱地摇摇头,“不论旁人如何议论,你不要听便是了。” “……致哥哥?”敏妃讶然,心里只觉荒谬! 过去三年,这么多女人,他都只为她着想,在太后与一众宫嫔面前为她说尽好话。何曾有过在她面前为旁人辩解的时候? 如今,就这么个与他几面之缘的清才人…… 敏妃一时神思都空了,怔怔地看了他须臾,才强缓出一声笑来:“原是这样……” 笑音之后,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她吸了口气,强将这份情绪按下去,也端起茶盏来抿了口。 . “清才人?”舒德宫景明殿,荣妃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眉心微微一动。 坐在下首的方淑人如同邀功般笑说:“是。个个以闺名为封号,芳信宫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呢。” 荣妃没开口。她不喜欢方淑人,虽说来也是自己人,但性子太浅薄。饶是一手茶艺练得再出神入化,落在圣上眼里也不过是个逗趣儿的玩意。 她还是更看重婉嫔一些,婉嫔是个晓得轻重的。当年明明风头最盛,但一瞧情势不好,立刻便转去了太后那边,这才是聪明人。 荣妃于是也没心思同方淑人多说什么,只淡声告诫:“颖充衣因言获罪,你说话仔细些,别步了她的后尘。” 方淑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讪讪颔首:“娘娘教训的是……” 荣妃收回目光,吩咐侧旁的宫人:“去瞧瞧婉嫔得不得空,若得空,让她过来喝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端午佳节 尚食局拨至碧玉阁小厨房的一干人收拾好厨房后便去向顾清霜问了安,顾清霜和和气气地见了他们,每个人都给了些赏。待他们告退,就传了卫禀进来:“厨房是紧要的地方,这些人你挨个去查。” 卫禀揖道:“已查过了,至少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几人都是自进宫起就在尚食局当差,此次是头一回拨到外头。” 顾清霜沉默地点了点头。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他们姑且就只能这样了。更多的事情,譬如去查几人家中与外面的瓜葛,她现下尚无那个本事。 却听卫禀又道:“倒是有这么两个人……” 他有点迟疑,顾清霜眼皮一抬,才忙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两个宫女,一个叫素锦,一个叫荷香,早两年都被差去行宫当过差。日子倒都不长,素锦待了七八个月,荷香只三个月就回来了,但臣想着敏妃娘娘那个时候恰也在行宫,还是得禀娘子一声。” “你谨慎。”顾清霜颔一颔首,“这事我知道了。六尚局年年都有调去行宫当差的人,早些年连我也去过些时日,咱也不必直接视她们为敌。她们呈上来的膳食验得更仔细也就是了,你私下里也多盯着一些。” “臣明白。”卫禀肃然应下,见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便退去了外头候着。 接下来的几日里,皇帝先是例行公事般召见了与顾清霜同日册封的佘充衣与吴良使,再往后的几天,除却又翻了顾清霜一回牌子,其余的就都是在见敏妃了。 如此一来,芳信宫可谓占尽风头。顾清霜再去向荣妃问安时,都能觉出旁人的目光多少有了些不同。只是开口谈天的时候,多少还能遮掩下来罢了。 如此不知不觉就到了端午。放在往年,这会儿正是去行宫避暑的时候,行宫附近有江有河,天子当与群臣一道去观龙舟赛。但今年因着大选事宜刚了却不久,避暑之事暂且搁置,观龙舟便也免了,只在太后宫中设了家宴。 这样的家宴,宫中嫔妃无人敢敷衍。顾清霜自午睡起来便开始沐浴梳妆,挑了件灰色薄绸的对襟上襦,下搭的浅玫粉齐胸以深玫红压边,裙摆上绣着同样深玫红色的花枝,缀着白蕊,比她往日的着装艳丽一些,却也不俗。 她步入颐宁宫时已是申时末刻,宫门口犹是几位年长的嬷嬷在恭候,见她进来,当中一位便脱列而出,迎她进去。嬷嬷边走边道:“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进宫问安,太后娘娘正在内殿与她们说着话。其余各位娘娘、娘子倒也到得差不多了,您可与她们先一道说说话。太后娘娘着意说了,都随意些便好,过着节不需守那么多礼数。” 几句话间就已走到了殿门口,顾清霜颔首向她浅浅一福:“知道了,有劳嬷嬷。” 言毕她迈过门槛,抬眼一瞧,就见宴席上太后、皇帝的尊位都还空着,两旁还多了几席,约是给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备下的。 除此之外,小嫔妃约莫已到了一半,她来得算是不早不晚。四妃中晴妃与岚妃已入席,荣妃和敏妃暂还不见身影。 顾清霜行上前去,福身见礼:“晴妃娘娘金安、岚妃娘娘金安。” 晴妃原正与旁边的嫔妃说着话,闻声瞧一瞧她,含着微笑:“清才人来了,快坐。” 顾清霜道了谢,搭着阿诗的手去自己席上落座。待得坐定,她再度定睛看去,才注意到岚妃膝头还坐着个小姑娘,两三岁的样子,生得白净可爱。 那该就是大公主了,今上的头一个孩子。听闻这孩子出生时凶险,岚妃也是因此落了病,后来便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索性避世不再理人。 除此之外,下头还有两位皇子。只是出身都不高,打从降生就都交给了寿康宫的太妃们养着,不太出来见人。 想着这个,顾清霜心下便有些慨叹——当今皇上这不对后宫上心,真是不上心得明明白白! 单看皇子们这事,便可知他但凡想上心,万事就都可料理得清楚。后宫里的孩子不好活,皇子总是多灾多难,养在谁膝下都遭人嫉恨。唯有养在太妃们那里,反让众人都存了个念想,觉得若自己得宠下去、亦或有命熬个高位,这孩子指不准就能归到自己名下,反倒都要盼着皇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事他处理得当,不费吹灰之力就为皇子们挡开了暗害,朝中万事更都妥帖。唯独后宫,多少雕虫小技就那么堪堪从他眼皮子底下晃了过去。前头是南宫敏、后头又是她,一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男人,偏能让后宫的女人一勾一个准——除却他自己懒得对这些事费心以外,顾清霜想不到旁的因由来解释这样的怪事了。 顾清霜心里玩味着,兀自斟了果酒来饮。忽有倩影步入余光,她抬眼一瞧,忙起身:“婉嫔姐姐。” “妹妹坐。”婉嫔含着笑,目光示意宫人在她席边添了个绣墩,就在她身边坐下来,“这些日子不太得空见妹妹,今儿倒有些话想同妹妹说说。” 顾清霜衔笑给她也斟了酒:“姐姐请说。” 婉嫔环顾四周:“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荣妃娘娘与敏妃娘娘倒还都不见身影。” 顾清霜睇一睇她,瞧出她是有备而来,便不说话,只作洗耳恭听的模样。 婉嫔声音放轻:“荣妃娘娘是在里头陪太后娘娘与几位大长公主说着话,敏妃么……我听说她方才去了紫宸殿,可皇上不过多时便也是要过来的,妹妹你说,敏妃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什么?” 好一派循循善诱的口吻,好似在引导一个小孩子去算些略显复杂的算术。 顾清霜想一想:“太后娘娘不喜敏妃。敏妃娘娘想来是想与皇上一道过来,免得被太后娘娘刁难了。” 婉嫔笑容明艳:“妹妹是聪明人。” 那明艳的笑容只那么一瞬就淡去,淡到几不可寻,但仍不失和气:“所以这人在宫里,还是得有个靠山。要么是皇上,要么是太后,妹妹说呢?” 顾清霜呼吸微凝,与婉嫔对视一息,又落下来:“姐姐所言有理。” “随意与妹妹说说话罢了。”婉嫔目光挪开,状似随意地瞧瞧殿中三两结伴的嫔妃们,手中团扇轻摇,“荣妃娘娘宫里榴花开得正好,妹妹若得空,明日我们便去同赏。若不得空,便就罢了。” 言罢又瞧一瞧她,浅浅颔首:“不扰妹妹了。” 顾清霜暂不作答复,只起身恭送。待婉嫔走远,她脸上便冷了,落座回去,阿诗紧张上前:“娘子……” “莫慌。”顾清霜深吸气,又抿了口酒,“且让我想一想。” 又过了约莫一刻,圣驾才至。外头的问安声一起,里头的太后与长公主们自也知道他来了,便结伴往外殿来。 太后身影出现时,皇帝刚巧行至席前,便立住脚定住身,端正一揖:“母后安好。” 太后满面的和蔼,目光扫过敏妃时神情也并无变化,道了声:“坐。”又瞧了眼殿中仍自下拜施礼的一众嫔妃,“都坐。” 燕语莺声,齐齐道谢。众嫔妃落座回去,太后含笑看着敏妃:“也有近一个月没见过敏妃了。” 满座嫔妃无不屏息,敏妃入宫才不足一个月,听太后这样讲,只怕她是入宫觐见以后就没再来过颐宁宫。 诚然顾清霜也只在最初同太后见过一面,可之后总也是隔三差五到颐宁宫门口磕头的。太后懒得见她这样的小嫔妃,总归不能算是她的过错。 敏妃一时的心虚,定住神,楚楚可怜的目光就投向了皇帝。顾清霜只紧盯着他,见他似要出言袒护,便先一步离席,疾走两步福下身去:“太后娘娘容禀。” 皇帝的话自然顿住,满殿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 顾清霜神情自若:“敏妃娘娘与臣妾从前都是修佛之人,此番得以先后入宫侍君,便都想着仍该行些善事,为后宫祈福积德。敏妃娘娘入宫当日,说起此事就一拍即合,决意一道抄写《华严经》,新年时奉至佛前为宜。臣妾心浮气躁,每日抄写两日便罢了。却未曾想敏妃娘娘这般心诚,一时竟连礼数也有了疏漏。臣妾与敏妃娘娘同住一宫,合该提醒一二才是,如此这般,是臣妾的不是。” 满座死寂。 一时之间,众人神情各不相同。太后的目光凌凌划在她面上,敏妃咬牙不语,荣妃黛眉挑起,岚妃仍是漠不关心,晴妃只是看好戏的模样。 侧旁的席上,婉嫔冷淡地靠向椅背。 她就知道,这个顾氏没那么好拿捏,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宫里的利弊轻重她一算就知道。 俄而听得太后一声轻笑:“你倒伶牙俐齿。”说罢气息长缓,不再看她,“今日正逢佳节,哀家不与你计较。” “明日一早,你自己到宫正司领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明修暗度 顾清霜薄唇抿了一下, 不作辩解,只应了一声“诺”。 见太后不再理会她,她就兀自起了身, 坐回自己席上去。之后的整场宴席,自是无人会与她多说话了,虽然进宫这些时日相熟的宫嫔也有几位, 但相较于与她的那点子情分, 大家总归更畏惧太后一些。 宴席在戌时三刻才散, 太后显露疲乏, 最先在众人的齐声恭送下离了正殿, 到寝殿安歇。不过多时,皇帝便也走了。他没有理会满宫嫔妃的争相殷勤,好几位宫嫔在宴席上的献曲献舞都成了白费工夫。皇帝自去了紫宸殿, 也没说要翻任何一人的牌子。 是以余下的人又小坐了约莫半刻, 就在一片寂寥之中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 顾清霜行至颐宁宫正门口时, 敏妃正登上步辇。两人原可不碰照面,只消各走各的便是,一道清凌女音却恰在这时传来:“不愧是旧相识。清才人今晚之举, 倒是真够义气。” 笑音之中, 三分嘲讽, 两分幸灾乐祸。顾清霜回首望去,原是明嫔。 满宫嫔妃没有几个不恨敏妃, 多半却都藏着掩着,人前人后总要做出一派大度, 明嫔却是少有的可将那份敌意挂在脸上的。 原因无他, 概因她是晴妃的本家表妹。 在南宫敏与皇帝情愫暗生之前, 晴妃曾多年长宠不衰, 性子又惯有几分娇纵,真做得一派大度也没人信,索性摆出一副真性情,自一开始就对远在千福寺的南宫敏没有好话,明嫔与她一贯交好,口径自也一致。 为着这个,从前三年,两方就是隔空斗法。从敏妃入宫至今,皇帝顾念敏妃心思,更是再没翻过这表姐妹二人的牌子。可同时,却也未因为晴妃的那股醋意而怪罪过她。 再瞧瞧已降过位份又禁了足的颖充衣,便可见这位晴妃在皇帝眼中也多少有些分量。 当下,明嫔款款走向步辇,下颌微抬着,颇有几分气势。走过顾清霜跟前,她看都没看她一眼,直至走到敏妃的步辇边才驻了足,浅浅施了个万福:“敏妃娘娘安。想不到这如国灭了国,敏妃娘娘还能遇见个如此情深义重的旧识,拼了命为娘娘换得一份安稳,真是叫满宫姐妹都羡慕呢。” 夜色之下,敏妃微微侧首,目光凌凌看向明嫔。 明嫔掩唇而笑,顾清霜上前半步,声音并不算高,却也并不低得怯懦:“明嫔娘子说笑了。表姐自如国灭国便得封郡主入了宫来,与臣妾重逢不过几月。表姐在宫里的安稳,如何是臣妾拼了命换来的呢?” 说着她轻轻仰首,看向敏妃的神情里端是仰望与崇敬:“表姐能让明嫔娘子羡慕的,也显然不是有臣妾这么个故人。”低了低眼,她嘴角划起讥嘲,“是什么呢,娘子心里头比臣妾羡慕。” “你……”明嫔显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地拿圣恩炫耀,一时气得白了脸,修长食指怒而指她,“昔日千福寺一见,我还道你即便出身不高,也总归是个行事稳重的,如今才知也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顾清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国灭国,乃是表姐心头之痛,便是连皇上也鲜少提及。如今明嫔娘子如此直言不讳,若臣妾是狗仗人势,敢问明嫔娘子又是仗的谁的势?” 还不是仗的晴妃的势。 明嫔一时噎了声,驳也驳不出来,强自缓了两口气,朝敏妃一福:“臣妾告退。”便匆匆走了。 敏妃淡看着她离开,目光缓缓转到顾清霜面上:“今晚之事,多谢你了。” 顾清霜颔首莞尔:“表姐客气了。” 敏妃强自沉气:“本宫那里有上好的创伤药,有劳阿诗姑娘走一趟,给清才人拿过去。” 顾清霜笑意更浓:“多谢表姐。” 到底都是宫里人,谁不会粉饰太平?不论敏妃心里头有多少厌恶,皇帝旨意里说她与顾清霜表姐妹,二人在外人面前就一直会是表姐妹该有的亲厚模样。 过了约莫一刻,顾清霜回了碧玉阁。她坐到妆台前,阿诗强作镇定地帮她卸了头上珠钗、顺好头发,便说还是要将敏妃提及的药取来还是,就匆匆走了。 顾清霜从镜中看过去,看到她转身的瞬间就红了眼眶,侍立在侧的卫禀也看见了,怔了怔,挥退旁人,压音上前:“娘子。” 顾清霜轻喟:“不碍的,无非就是为方才家宴上的事。一会儿等她回来,你多劝一劝她。” “这好说。”卫禀的脸色有些难看,“可太后这旨意……” “这旨意,我自是要照办的。”她风轻云淡,“明儿个一早我就去宫正司。有阿诗跟着就行了,你好好守着碧玉阁,若有人寻着理由要来见我,哪怕一瞧就是来看笑话的,也尽可请进来坐。放心,在我回来之前,她们一准儿就都走了。你们好生招待着,她们也犯不着为难你们。” “……”卫禀看看镜中,欲言又止。心里只觉才人娘子怕是想得太好了,宫里这些嫔妃纵使都要体面,也未必会那么客气。 顾清霜没注意他的神情,兀自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吩咐了,便安心盥洗就寝。翌日她起了个大早,用罢早膳就出了门,未备步辇,径自行去宫正司。 一路上,她有多冷静阿诗便有多紧张。到了宫正司门口,她让阿诗在门口候着。阿诗口头应了声诺,脚下却还是迈过了门槛,惶恐地问那迎出来的嬷嬷:“嬷嬷,太后……太后娘娘要如何罚我们娘子?” 宫正司的嬷嬷们个个不苟言笑,冷而微哑的声音仿似出自地狱:“颐宁宫今日一早传来口谕,太后娘娘赏清才人藤条二十。” 说着伸手一引:“才人娘子,请。” 顾清霜颔一颔首,又向阿诗道了句:“好好等着我。”便随那嬷嬷往里走去。 刑房早已备好,藤条是打在背上的,倒也不必把她押到春凳上去。顾清霜从前当宫女时也挨过这个,进屋站定就一语不发地褪了外衫。那嬷嬷执着藤条走到她身后,神情一成不变的冷肃:“才人娘子忍一忍。” 顾清霜阖上眼,深吸气,但闻背后风声一响,火辣辣的疼痛紧随而至。 她不必回头去看也知道,这宫正司千挑万选出来的藤条,虽不至于打得人皮开肉绽,也足以让背后一道道地渗出血来。 顾清霜咬着牙关,硬是一声没吭。待得二十下打完,额上直渗了一层细汗。 掌刑嬷嬷收了手,将外衫递给她,口吻淡淡:“才人娘子倒是个能忍的。不过娘子身上见了伤。按规矩绿头牌便先撤了。待得伤愈,娘子再知会尚寝局便是。” 顾清霜长声缓息,点一点头:“知道了,有劳嬷嬷。” 掌刑嬷嬷就不再说话,向旁边如雕塑般侍立的宫女递了个眼色,便由那宫女送她出去。 回到宫正司门口,阿诗急急迎上来,却有另一道身影与她一同上前。 袁江躬着身,一甩手中拂尘:“才人娘子,皇上传您即刻去紫宸殿。步辇已在外备好,娘子请。” “现在?”顾清霜面上显出惶惑,心底实则一分分更加安稳。好似怔了一怔,她不安道,“好……” 袁江也不多语,恭请她坐上步辇,道了声“起轿”。 宫正司离紫宸殿并不算近,几名抬轿的宦官一路疾行,犹是过了近两刻才到。顾清霜脸上的慌乱再是假的,受刑之后的虚弱也是真的,下轿时直已有些头晕目眩,强撑着稳步步入殿中,看见皇帝正要下拜,便晕得身子一歪。 所幸他反应及时,一把将她扶住:“免了。” “谢皇上……”顾清霜气息发虚,脸色惨白之至。转而便觉扶在胳膊上的手添了几分力气,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怜惜:“去寝殿坐。” 她点点头,乖顺地任由他半搂半扶着她进去。他扶她坐去床边,她好似虚到神思涣散,坐下也没反应。直至他抬手解她的衣袋,她才如梦初醒,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皇上……” “给你上药。”他温声,“听话,别耽误了养伤。” 她愣了愣,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有阿诗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被他“哄骗”着伏到床上。他对这样的事显是并不太熟,却足够小心,倒真没让脱衣的过程碰疼了她的伤口。 清凉的药膏很快轻柔地覆了下来,顾清霜嗓中轻轻咛声,背后的人却在叹气:“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她的口吻弱弱的:“太后娘娘若治罪表姐……” 他打断她的话:“又不真是你的表姐。” “可皇上喜欢她。”她声音轻含哽咽,“她若伤了,皇上会难过。” “朕喜欢她,只是朕的事,不需你把自己搭进来。”他说着,顿了顿,声音忽而变得更轻,也更沉,“况且你伤了,朕就不难过么?” 顾清霜怔然,明眸里泛出水光。泪珠转一转,就要落下来。 他指上仍有药膏,但手背仍温柔地从她眼下拭过:“别哭。” 顾清霜咬着嘴唇,点一点头。眼泪虽忍回去,却莫名看着更让人心疼了。萧致心底喟叹,几年来深扎心中的一些东西,忽而有了几分微不可寻的动摇。 他忽而觉得,自己这样偏向于阿敏,是不是也有些不好。 心中的烦乱令他惶惑,便沉默下去,一语不发地为顾清霜上好药,伸手将衾被拽过来:“好生歇一会儿。” 顾清霜撑了撑身子:“还得去向太后娘娘回话。” “朕着人同母后说过了。”他边说边探手摘了她的珠钗,“一会儿太医过来,什么事都等太医看过再说不迟。” 顾清霜便没有再多推拒,柔顺地趴会去歇着。她有日子没这样挨过打了,能一声不吭地撑下来是一回事,撑过之后身体虚弱又要另说。这般歇了一会儿,困意就无可遏制地汹涌而至,她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再醒来时,已过晌午。 睁开眼,她只觉身上清爽了许多,面朝着墙壁缓了缓,又感头脑也不发沉了。于是她便转过脸,刚转过来,就见身边的人还在。 他坐在床边,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挡在她身旁,手里拿了本奏章在看。觉出身边的动静,他侧首看了眼,满目的温柔:“睡好了?” 顾清霜点点头,裹着被子坐起来:“可有耽误皇上正事?” 萧致一哂,手指敲了下身边摞起来的一摞奏章:“什么都没耽误。”跟着又说,“太医来看过了,伤不算重,但需好好养着。这些日子你便乖乖在碧玉阁待着,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了。” 不等她有反应,他的手拂过她耳边鬓发,带着几分宽慰:“若是自己待得闷了,让人来告诉朕,朕去陪着你。” 她双颊一红,死死低下头去,声音窘迫:“臣妾……臣妾可以抄经礼佛,不会闷的。” “真的?”萧致眼中漫出促狭笑意,凑近到她耳边,“那是谁说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千福寺的?” 她自是一下子想起这话从何而来,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他蓦地大笑起来,清朗的笑音回荡殿中,她气得面红耳赤,匆匆扯来放在床脚的衣裳穿上,便要下床:“臣妾要去向太后娘娘回话了!” 他笑声不止,但见她理好衣服草草一福就真往外走了,又忙站起来,从背后将她一环:“小尼姑脾气还挺大。”他下颌抵在她肩上,声音轻轻的,“从颐宁宫出来着人来给朕回话。若半个时辰不见人来,朕便去找你。” 她应了声诺,又听他含着心疼说:“你得知道顾惜自己。” 他开始真的在意她了。 顾清霜按着心神,点一点头:“好。” 而后她转过身,又朝他福了福,便告退离开了。阿诗等在殿外,见她出来神情一松:“娘子可算出来了,太后娘娘那边……” “这便过去。”顾清霜道。 阿诗嗯了声,扶着顾清霜往外走去。 颐宁宫里礼数严谨,平日里小嫔妃们去问安,都是步入院中便可见宫人们林立廊下,老资历的嬷嬷们个个不怒自威,让人不自觉地绷紧心弦。 今日,主仆二人入了院门,却见院中出乎意料的空荡。唯殿门口立了位嬷嬷,顾清霜知道她叫墨竹,是颐宁宫的掌事,行至近前便福身:“竹嬷嬷。” “才人娘子来了。”墨竹恭谨地回了一礼,“请随奴婢来。” 墨竹言罢,转身进殿。偌大的外殿之中也没留宫人,穿过外殿,更见寝殿也空荡着。 太后独自坐在那张金丝檀木的扶手大椅上,正自读着书,墨竹上前福身禀说:“太后娘娘,清才人来了。”她才抬起头。 墨竹自行去她身边侍立,顾清霜与阿诗一同下拜:“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打量着她,手中书册搁下:“罚也受了,绿头牌也撤了。清才人,有什么话要跟哀家说么?” 语中的那份玩味未加丝毫掩饰。 顾清霜仍跪在地上,只直起了身子,眼帘低垂:“臣妾谢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目光一凌,睇视了她须臾,才又开口:“起来,坐。” 顾清霜颔首谢恩,起身间,墨竹已为她搬了绣墩来。她低眉顺眼地落座,闻得太后边叹息边轻笑:“受了南宫敏这么多年的气,宫里突然冒出一个能跟哀家一唱一和的人,倒也有意思。” 顾清霜垂眸不言,太后的目光划过来:“适才去紫宸殿,皇帝与你说什么了?” 顾清霜如实回禀:“皇上给臣妾上了药,嘱咐臣妾日后不要再强出头,让臣妾好生养伤。” “没了?”太后眉头微挑,提醒她,“你在紫宸殿里待了两个时辰。” “……是。”顾清霜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臣妾受伤体虚,小睡了一会儿,适才才醒。” 太后似有一怔,俄而又笑说:“有意思。” 这话倒真让顾清霜有些没听明白,便不妄言,也不追问。 太后兀自思量着什么,眼底始终若有所思地含着笑意。过了良久,才又含笑看向她:“回去歇着。皇帝既要你好生养伤,你就乖乖听他的。哀家和荣妃那里的问安,你都可放一放。” 顾清霜离座深福:“诺,臣妾遵旨。” “去。”太后摆手,说着已又将书拿起。顾清霜见状,无声告退,带着阿诗退出去。 墨竹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待她退出寝殿,又退出外殿,才上前了两步:“太后娘娘这下心情好了?” “呵。”太后轻哂,“你若成了太后,还要被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烦得连续三载不得安寝,如今见了她,也要高兴。” “是。”墨竹好笑地欠一欠身,又将笑容敛去,“只是……” 太后的视线从书册上移开,睇向她。 墨竹不敢再迟疑:“只是皇上勤勉,从不曾白日里让嫔妃在紫宸殿留宿过。奴婢担心,这一位也不是省油的灯。” “能与南宫敏一争皇帝心里的位置,她自然不是省油的灯。”太后摇摇头,接着读书,“但这与哀家何干?只消不耽误政事,皇帝爱宠谁就宠谁去。” 墨竹想想,也是。过去的这些年,除了南宫敏实在闹得不像话外,太后对谁都懒得多管。 那些事对皇帝来说,也确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碧玉阁里,顾清霜进了卧房便将旁人尽数摒了出去,关上房门,拉着阿诗一道坐到茶榻上,长声舒气:“可快歇一歇!” 她们两个,一个一大早就去宫正司受了刑,一个提心吊胆地在紫宸殿外站了大半日,这会儿都累得紧。 阿诗私下里原也不与她客气,直接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榻桌边。顾清霜以手支颐歇了一会儿,再看她时却见她明眸圆睁,显在想事。 “怎么了?”她打量着阿诗的神情问,阿诗抿一抿唇:“宫里的这些弯弯绕绕,我如今能懂一点了。我说说看,姐姐看我想得对不对?” 顾清霜自然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有长进,衔笑抿茶:“你说。” 阿诗便掰着指头数起来:“昨晚这事,姐姐和太后是相互成全。对太后而言,总要看皇上的面子,责难敏妃多半没什么结果,申斥两句也就过去了;但如今藤条实实在在地打在姐姐身上,也就实实在在地下了敏妃的面子。于姐姐而言呢,若只是出面袒护敏妃,落在皇上眼里也不过是个机敏聪慧,但挨了罚受了伤就不一样了,皇上自然要心疼姐姐。” 说完,她就满面期待地看向顾清霜,等她的评说,顾清霜给面子地点点头:“不错。” 阿诗面上一喜,听她又道:“还有,太后大约不仅是高兴我让她出气,更高兴我如此便能从敏妃那里分几分宠。” 毕竟于太后而言,南宫敏弄得皇帝鬼迷心窍才是最大的罪过。如今,她算是既分了南宫敏的宠,又让南宫敏不得不咬碎银牙往肚里咽,人前人后还得念着她的好,这对太后而言才是真正地出了气。 “有道理……我记下了。”阿诗思忖着点头,顾清霜问:“还有呢?” 阿诗愣了愣,傻眼:“怎么还有?” 顾清霜挑起眉,手支雪腮,悠悠地看着她。 “……”阿诗被她看得窘迫,苦思冥想,撑了半晌,终于泄气,“我不知道了。” 顾清霜提醒她:“记不记得昨儿个婉嫔说了什么?” “啊!”阿诗恍然大悟,“婉嫔……婉嫔是替荣妃来拉拢姐姐的,可姐姐若答应便成了旁人的车前卒,一旦出事不免落个丢卒保车的下场,不答应却又容易直接开罪了荣妃……”她越说回想得越清晰,“婉嫔还邀姐姐同去荣妃那里看榴花……” 顾清霜这回点了头,笑说:“现下是不用去了。” 不用去,就不用当面拒绝荣妃。这虽也是并未接下荣妃的拉拢,却比出言拒绝多了避其锋芒的无奈之意。荣妃但凡不是心胸狭窄到不容人,就应该不会再找她麻烦。 当然,这事是不必与太后提及的。她不怕在太后面前明言对敏妃的算计,是因知晓太后心中的厌恶,不论是她还是别人,只消是与南宫敏相较,太后都不会选南宫敏。 但荣妃就不同了,那到底是太后的亲侄女。她此举的“避其锋芒”,也是实实在在招惹不起那样的锋芒。 而后不必顾清霜多言,阿诗便吩咐下去,道她近来要好生安养,碧玉阁闭门不见人。 这消息自是要传到各宫,让宫中姐妹们知晓才好。另一边,顾清霜被撤了绿头牌的事当然也瞒不住人,和避不见人的消息搁在一块儿,一两日过去,窃窃议论就在六宫里弥漫开来,无非都是觉得顾清霜太糊涂,为了讨好敏妃竟去开罪太后,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 其中不乏有人会说:“身上带伤便不能侍寝,二十藤条留下的伤且有的养,等她养好,皇上怕是早就不记得她是谁了。” 这话不假,宫中最不缺美人,就连婕妤往上的高位嫔妃,都有许多已有一两年不曾侍驾的。当今圣上又是个处处留情的主儿,谁也说不准哪天又会有那个年轻貌美的宫女或者歌舞姬入了她的眼,到时一个开罪过太后的小小才人,还算得了什么? 这些流言传到碧玉阁,阿诗头一个不忿。正碰上要去尚服局领夏天所用的衣料,阿诗亲自带人走了一趟,回来气得脸色发白:“见风使舵的东西!头几日奴婢带人去尚宫局领俸禄,个个都殷勤得紧。如今倒好,等了大半日,只等来一句‘忙忘了,没顾上’。” 这句话,真是尚服局、尚工局这些掌管衣饰的地方最爱用的说辞了。每一季的首饰衣料就那么多,有些好看的花样前头的挑完了,后头就轮不上。宫人们便都知道拿这些去讨好想讨好的人,至于不想讨好的,倒也无需得罪,只消让等着,最后客客气气地道一句“忙忘了,对不住”,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顾清霜闻言只笑笑,屏退旁人,亲手给阿诗倒了盏茶:“别气了,喝口茶歇歇。小厨房还有冰好的绿豆汤,一会儿也喝一些。” 阿诗喝了口茶,就给她出主意:“左右姐姐也不是真的失宠,不如就请皇上来一趟,让那些没眼色的东西都闭嘴。” 顾清霜淡淡:“不急。” 宫人的这点怠慢,她全然不必着急,因为皇帝这两日其实不止是没来碧玉阁,而是压根没踏足后宫,大抵是因政务繁忙。 只是她刚受了罚,先前又风头正盛,这才让人津津乐道。 可是,让皇帝直接过来,将一切怠慢在无形之中化为乌有又有什么意思?她更愿意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受了委屈。 堂堂天子的愧疚,不要白不要。 珍容殿里,也刚从尚服局领了衣料回来的思兰绘声绘色地将尚服局所见给敏妃讲了一遍:“尚服局那边还是有眼色,奴婢原还想今儿去得晚了,好看的眼色怕是都已被晴妃那边取走,他们倒懂事,都给娘娘这边留了一份,让奴婢可着挑呢。” “倒是碧玉阁那边。”思兰忍不住笑出声来,“奴婢听闻那个阿诗两个时辰前就去了,尚服局借口事忙,一直晾在外头等。最后剩下的那些……奴婢只能说倒合那位的宫女出身。” 敏妃手里绣着香囊,听言轻轻地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那个顾氏,长了张温柔单纯的脸,实则就是个祸害。前阵子皇上在她面前为顾氏辩解也就算了,端午宫宴上的事,她现在想想都气。 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在阖宫眼里,顾氏都是她的人,太后这样毫无顾忌地罚了,就是让阖宫都看着,她的面子根本不重要。 偏皇上就吃顾氏那一套! 敏妃这几年多少吃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这会儿只会觉得顾氏懂事,便一句委屈都没法跟他讲。 这人,留下去怕是夜长梦多。 敏妃一壁想着,一壁又绣了几针下去。不觉间花枝已绣妥了,她放下针线,掐指算了算天数,又径自摇了头。 不行,太早了,只好再等等。 有些事终究是急不得,眼下她再看顾氏不顺眼也只能忍着。好在这芳信宫终究是她说了算的,顾氏在她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花来。 . 如此又过去几日,皇帝仍因政务没顾上后宫,京里就突然而然地热了。 京中的暑热总是这样,常是在五月中旬就热上一阵,热得让人汗流浃背。过几日再随着一阵凉风缓和下去,凉快上七八天,然后再度翻得更热,到六月份就算热得实在了。 所以第一重热的时候,宫中冰窖备下的冰总十分有限。嫔妃们这个时候大多也不会大动干戈地去讨冰,反正忍几天也就过去了。 顾清霜数了数受罚的时日,又回想这些日子的种种,觉得自己经的冷落该是差不多了。 她就找了热得较为厉害的翌日,叫来卫禀:“我背后裹着白练养伤,这样闷着要起痱子了,你去讨些冰来。” 卫禀按吩咐去了,然后如料没讨到。 顾清霜气定神闲,跟他说:“再去。跟内官监说明白,就说我伤处正结疤,沾了汗水痛痒难耐。” 卫禀又去了,仍无果。 他抹着冷汗回来禀话的时候,顾清霜手里正持着只白玉小碗,碗里盛着酸梅汤。她抿了口,看向阿诗:“去找袁江,好生求他,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二。” 卫禀心下一惊,侧首一看,阿诗正含笑一福:“诺。” 顾清霜也笑笑,忽而心念一动,仔细想想,又吩咐卫禀:“你去珍容殿,不必提御前,只说我实在难受,求敏妃娘娘开开口,让内官监行个方便送个冰来。” 卫禀短暂怔忪,蓦地心领神会:“诺。” 阿诗与卫禀就一道出了院门,一个去珍容殿,一个直奔御前。只消片刻,卫禀先一步到了地方,院门处无人拦他,但到了殿门口,立在殿外的宫女伸手一挡:“什么事?” 卫禀神色焦灼,躬身向那宫女作揖:“姑娘,我家才人娘子身子不适,着我来求见敏妃娘娘。” 那宫女暗自翻了下白眼:“既是身体不适,合该去请太医才是,见我们娘娘顶什么用?” 卫禀赶忙解释:“是因暑热出汗,伤还未愈,经了汗水疼痒难耐。求敏妃娘娘下个旨,让内官监那边送些冰来。” 那宫女雷打不动地立在殿门口:“这才什么时候,我们娘娘都还没用上冰呢。” 卫禀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好姑娘,我们才人不是受了伤……” 宫女打断他的话:“你既知清才人受了伤,便也清楚她那伤是怎么来的。太后娘娘降的责罚,你让我们娘娘怎么关照她?” “这……”卫禀面露难色,宫女摆手:“你快回去。这事,我们娘娘出不了面,也不能见你。” 卫禀满面难色,滞了一滞,退开两步,便跪下去。 那宫女脸色一变,怒然喝他:“你干什么你!” 卫禀俯身下拜:“我们娘子实在难受,求敏妃娘娘开恩。” 另一边,阿诗到了紫宸殿。御前宫人无不知悉皇帝当日所言,见她来了,听闻是要见袁江,便即刻请了袁江出来。 阿诗见袁江出了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跟前,详详细细地与他说了卫禀去讨冰的经过,直说得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袁江忙道:“你别急,我去回皇上一声。” 于是袁江这便入了殿,阿诗候在外头,心里不免有几分紧张。 今日的这番谋算,若能让皇上开口把冰送过去,就算行了;但若皇上肯移驾亲自过去,便又是另一回事。 阿诗紧张得手心出汗,湿湿腻腻地滑了满手。那道玄色身影忽而出殿时,她气息一松,连眼前都一白。所幸及时稳住脚,赶忙躬身跟上。 珍容殿里,殿外那宫女向思兰禀了话,思兰又去禀给了敏妃。敏妃听着前头还淡淡的,末了听得卫禀跪在外头不走,直被气笑:“从前都是什么心思,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如今自作自受日子不好过了,还敢逼本宫了不成?” 思兰跟着冷嘲:“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东西,这套伎俩玩到娘娘跟前来,娘娘就该赏那个卫禀一顿板子。” 敏妃听到此处摇了头:“倒也不必,我是吃斋念佛的人,不能做这种事。由着他跪,等他跪够了,赏些药给他。明日再去回皇上,就说清才人身子难受想要些冰,我碍于宫规不敢轻易点头,求皇上恩准。” 她只消做够大度就够了。至于卫禀在此处扰了她清净的事,思兰自知如何送到皇上耳朵里。 萧致一路疾行,迈过芳信宫时一抬眼,视线穿过与宫门相对的正殿院门时,一眼就看到了殿门口跪着的宦官。 袁江也瞧见了,神色不禁一滞。敏妃素来心善,鲜少责罚宫人。现下有宫人这样跪在外头,皇上怕是要去过问他如何惹得敏妃不高兴了。 然而这年头还没过完,就见皇上视线移开,继续往碧玉阁走去。 进院之时,萧致抬手止了袁江通禀的声音。待得进屋,便见顾清霜正倚在茶榻上阖目小歇,秀眉微微蹙着,隐有愁绪,脸色也发着白,不适分明。 许是他们进殿时脚步太重,她眉心搐了一下,含糊地开口:“阿诗,安静些,我不舒服,想睡一睡。” 阿诗小心地睇了眼皇帝的神情,出言唤她:“娘子……” 与此同时,皇帝的手抚在她额上。停了一会儿,觉得温度尚可才松了口气。 他坐到床边,轻声问她:“受了委屈也不告诉朕。” 轻阖的明眸陡然睁开,她滞了一瞬就要下床,被他伸手挡住。 他面无表情地睇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朕。”语中很有两分不满。 顾清霜低一低头:“臣妾看皇上这阵子都没踏足后宫,觉得皇上该是很忙。” 萧致无奈喟叹,她逃避般地看向阿诗,冷着脸责备她:“皇上要来,你就该先一步赶回来告诉我。便是你身为女官要顾着仪态,也该让卫禀先回……卫禀呢?” 她眼中怔怔,萧致却不满她这样岔开话题,一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回来:“让你知道顾惜自己,你记不住是不是?” 顾清霜眼底一栗,双肩也轻颤起来:“不……不是的。” 接着,她好像误会了他,以为他对她不满就扣下了卫禀,双手拽住他的袖缘,低声哀求:“臣妾以后会记得,缺炭缺冰都即刻告诉皇上去,好不好?皇上别怪卫禀,放他回来……” 第一句话口吻酥软得直入骨髓,萧致正听得心底一颤,闻得第二句,眉头皱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一唱二和 “什么卫禀?”萧致问她。 顾清霜:“就是和阿诗一道去紫宸殿找袁大伴的那个宦侍……” 阿诗及时出言:“……娘子, 奴婢是自己去的紫宸殿。”随着二人的目光看过来,阿诗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 “奴婢怕袁大伴不得空,就让卫禀去了敏妃娘娘那边……” 她越说声音越低,心虚地睃了眼顾清霜, 又道:“奴婢是想……敏妃娘娘位列四妃, 若肯开个口, 自也是管用的。” “胡闹!”顾清霜冷脸斥责, “去叨扰敏妃娘娘干什么, 还不去把人找回来!” 阿诗满面惊恐,匆忙福身应诺,便赶忙走了。 顾清霜缓和神情, 轻声同皇帝解释:“她也不是有意的……”显是怕他责怪他们去扰敏妃。 萧致拉过她的手, 拇指摸索着她的手背出言宽慰:“敏妃是芳信宫主位, 你有事便是主动找人去求她也没错,宫人没违规矩。” 顾清霜这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又闻外头隐有响动遥遥而至, 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萧致也看了眼 , 告诉她:“冰送来了。”跟着又挥退宫人,跟她说, “朕看看你的伤。” 这口吻里没有商量的意思,顾清霜怔了怔, 低头红着脸去解衣带。羞赧之下她解得极慢, 他倒也不催, 在旁边耐心地等。 珍容殿前, 卫禀跪在那儿,已惹得敏妃面前的几个大宫女都嗤之以鼻。又看阿诗也来了,离院门最近的思荷反应最快,当即就挡上去:“又来一个?你们碧玉阁真是好规矩!” 阿诗服软十分及时,半分不争,退开一步,说跪就跪:“荷姐姐息怒,奴婢是来喊卫禀回去的。这事是奴婢想得不周到,惊扰了敏妃娘娘。” 这话告罪告得倒还算诚恳。思荷颜色稍霁,扭脸去喝卫禀:“还不快滚!” 卫禀犹跪在那儿,半转过身:“可娘子要用的冰……” 阿诗拎裙起身,施施然道:“皇上来了,自然无事。你快跟我回去,别再扰娘娘了。” 卫禀闻言不禁面色一喜,连滚带爬地起身往院门这边来。思荷却是面色一变,打量阿诗两眼:“你说皇上来了?” “是。”阿诗浅浅福身,“这会子娘子跟前不能没人,奴婢先行告退。” 说罢,二人就一道离开。思荷怔了怔,赶忙转身进殿禀话。 “你说什么?”敏妃不免愕然。 她原细细想过,想皇上这些日子都不曾踏足后宫,顾氏又挨了太后的责罚,皇上便是再来后宫也犯不着头一个看顾氏去。 而她,却是随时可出入紫宸殿的。 她便想任由卫禀在外跪着,最好跪到半夜都不肯走。这样明日一早,她便可一边为顾氏讨冰,一边“漫不经心”地提及自己睡得不好。到时,自然有顾氏的好果子吃。 可皇上,怎么就到碧玉阁去了呢? 敏妃略作忖度,心中有了计较——皇上这会儿过来,卫禀在外跪着的事便要另说了。她总不能由着顾氏嘴皮子一碰把错处怪到她头上 。 她当即从贵妃榻上起了身:“我去看看清才人。” 碧玉阁里,萧致看了看顾清霜背后的伤,见愈合得尚可,暂也未见有什么痱子疹子,只是确实出了不少汗,才放了心。 他便亲自打开衣柜寻出干净的帕子,浸了温水,为她将后背擦净,又取了干净的中衣给她换上。等她穿好,他唤来宫人,让他们将刚送来的冰挪到床榻近处,口中叮嘱她:“也别太贪凉。” “嗯。”顾清霜点点头,薄唇微抿,小声问他,“臣妾背后的伤……会不会留疤?” 他笑一笑,把她圈进怀里:“朕嘱咐了太医院尽心,留疤应该不会。只是难免要慢慢养,你别急。” “好……”她点点头,双臂将他环住,不知不觉环得有些紧。 这样的姿态柔情蜜意,原不该与沉默相搭,一沉默便显得别有情绪。他不由偏了偏头,轻问:“怎么了?” 她的脸蹭在他肩头,只呢喃说:“没事,臣妾只想这样待一会儿。” 他的那句“怎么了?”,她可以给出万般解释。委屈、撒娇、不安,哪一样都好,但都不如让他自己去琢磨更好。 她便就这样倚着,眸中怔怔。萧致看看她,心里止不住地软下去,搂在她肩头的手轻轻拍着,满是安抚意味。忽而间,阿诗声音在外响起:“娘子,奴婢将卫禀带回来了。” 顾清霜蹙眉,直起身,阿诗一福:“奴婢将卫禀喊回来了。” 顾清霜脸色顿时一冷,阿诗顿显担忧,赶忙跪地,为卫禀说起情来:“娘子息怒。卫禀过去的时间虽有些长,可……可奴婢刚才过去的时候,见他只跪在殿外,不曾进去,该是敏妃娘娘未有召见。想来……想来也没怎么扰着娘娘,求娘子开恩……” 说话间卫禀也进了屋,听阿诗所言也拜下去,诚惶诚恐地叩首:“是是是,臣不曾进过殿,只去时与宫人说了缘由,就一直在外头跪着,娘子恕罪……” 顾清霜的面色这才缓和几分,长缓了口气,仿佛没注意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摆了摆手:“下不为例。” 卫禀如蒙大赦,舒气叩首:“谢娘子。” 阿诗也面容一松,与他一并起身退到一旁。前后脚的工夫,袁江进了屋来,躬身禀话:“皇上,敏妃娘娘来了。” “敏妃娘娘?”顾清霜露出讶色,即要下床,“臣妾去迎一迎。” 萧致信手一挡:“身体不适就算了。”又对袁江道,“请她进来。” 顾清霜迟疑地望着他,敏妃很快就进了屋,扫她一眼,垂首问安:“皇上万福。” “免了,坐。”萧致淡声。 敏妃觉察到他语气中微妙的不同,安安静静地起身,落座到宫人添来的绣墩上。 房中弥漫开谁都瞧得明白的安寂,顾清霜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荡了个来回,只当敏妃是在为卫禀的事生气:“敏妃娘娘息怒,这事是臣妾不好。臣妾伤口难受,便想讨些冰来,倒没想到他们求到了娘娘那里去……” 这话虽客气却有漏洞,被敏妃身边的思兰敏锐察觉。思兰顿时便知这位已在皇上面前搬弄过是非了,立即开口争辩:“娘子这是什么话?卫禀在珍容殿前可说得明白,是娘子差他去的,娘子现下推得这般干净是何故?” 这话并不为就事论事地争出是非,只为显得顾清霜话有不实,让圣心存疑而已。 卫禀反应也快,上前辩道:“圣驾面前,你怎的胡说?” 思兰视线凌凌一扫:“我如何胡说了,分明就……” “好了,别吵,思兰说得对!”顾清霜蓦然开口打断争辩,尾音里有隐忍的哽咽。卫禀一滞,思兰也一滞,一并看向她。 两人之间,另有敏妃的视线冷冷剐到她面上,仿佛刀子。 顾清霜下床跪地:“敏妃娘娘一贯宽仁,此事皆是臣妾的不是。”她含着哭腔,楚楚可怜。 敏妃呼吸一摒,转而笑道:“本宫听闻清才人身子不适过来看看,怎么倒惹得清才人告上罪了。”说着就起了身,亲自上前扶她,“快起来,好生歇着。” 顾清霜低眉顺眼地谢恩,敏妃扫了眼床榻不远处放着的冰:“原是本宫正午睡,不知卫禀过来。才人下回再有什么需要的,可直接让宫人入殿去禀话。” “臣妾不敢。”顾清霜轻声,又怯生生地拽一拽皇帝的衣袖,“是臣妾不好,皇上别怪到敏妃娘娘头上。敏妃娘娘平日待臣妾极为亲厚,六宫都是知道的。” 敏妃银牙不知不觉越咬越紧——顾氏,她怎么敢……怎么敢当着她的面,如此矫揉造作搬弄是非?! 萧致发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也不由得缓和下来,喟了一声,跟她说:“小事罢了,你不必如此。朕紫宸殿还有事没料理完,晚些再过来,与你用膳。” 方才的万般争执,都不如皇帝这一句话耐人寻味。 御前宫人们如雕塑般肃立着,心思却已转起来,掂量着眼前二位现下在圣上心中的分量,掂量着圣上的心思,无一不有几分心惊。 敏妃僵了一僵,怔忪地望着皇帝,一句“致哥哥”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是多余的。 ——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宫里的嫔妃那么多,荣妃有权、晴妃有宠,可谁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总觉得多余的是其他人,唯她与他,才是一璧。 而眼前这个,无非就是个……就是个与他相识几个月的小才人。 敏妃一时茫然无措。茫然无措间,皇帝自榻边站起身,淡看她一眼:“朕先走了。” 她下意识地退开半步,木讷地福身恭送。 顾清霜下榻福身,毕恭毕敬地道了句:“恭送皇上。” 目光划过敏妃,她很好地藏住了那份快意。 这一局,敏妃又输了。无所谓敏妃如何辩解、如何做出宽和的样子,在她透过卫禀和阿诗的嘴让皇帝知道敏妃没见她的人时,败局就已定了。 敏妃是一宫主位,原就该打理好一宫事宜、善待随居宫嫔。她又是为敏妃受的伤,在他眼里,必是觉得敏妃该隔三差五差人来关照一二才是。 所以他不免会想,这与方才午睡与否有什么相干?天又不是今天才热起来的。 现下,他心里该是很失望。在他眼里,敏妃身世凄苦,为人纯善。 顾清霜要的便是他的失望。 后宫里的女人,脾性如何都不重要,唯有让皇帝失望了,才最致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局势暗变 待得圣驾走远, 二人各自立起身,敏妃的目光从顾清霜面上扫过,顾清霜正温婉地笑着, 垂眸轻道:“娘娘请坐。”又唤阿诗,“快去上茶。” 敏妃自然没这个闲心,贝齿一咬, 将万般不快强忍下去:“不必了, 才人既然无事, 本宫也回去了。” 顾清霜便再度施礼恭送, 等敏妃离开, 便回到榻上去歇着。 讨冰这事,她虽是别有企图,但这几天热起来伤处难受也不全是假的。现下有冰置在床边, 正可好好睡一觉。 于是一个下午过得消闲惬意, 傍晚时分, 圣驾果然又到了。顾清霜早已吩咐了小厨房备膳,他进来时扫了眼膳桌上的菜肴:“近来胃口好些了?” 顾清霜一怔,倒有些意外于他还记得她先前说的话, 莞然笑说:“是, 臣妾慢慢适应了, 近来肉食也可正常吃些。” 二人便落了座,边用膳边闲说几句。待得用完膳, 二人又一并出去消食,闲庭信步。尚寝局的人这会儿正好过来, 檀木盘子里盛着绿头牌, 恭请他翻牌子。 顾清霜见状, 稍往旁边退了半步。萧致睇着那宦官挑了下眉:“没眼色, 退下。” “……皇上。”那宦官犹躬身举着托盘,抬眸扫了眼顾清霜,迟疑不敢告退。 顾清霜噙笑:“臣妾伤还没好,他们依宫规行事罢了。” 萧致半揽过她,眸中温柔:“朕只陪你待着,不需你侍奉。” 接着就再度朝那宦官说:“退下。” 顾清霜便不再说什么,乖巧柔顺地向他胸口靠去。 能让他说出这种话,便是她长久以来的千依百顺与善解人意可算有了些用。 又或者,是他对敏妃的失望让他想试着瞧瞧别人的好了。 不论是哪一种都好,都好过敏妃在他心里独占鳌头。 这晚之后,宫人们对碧玉阁的怠慢便已一夜间烟消云散,内官监甚至差了个宦官过来谢罪,据说是昨日在冰窖当值的。 那宦官显然怕极了,进屋看见顾清霜便跪下叩首不止,几下下去额上就渗了血。 顾清霜赶忙让卫禀拦了他,打量两眼:“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宦官瑟缩着回话:“回娘子……臣张禄,如今十三岁。娘子叫臣小禄子便是。” 顾清霜冷笑出喉:“推这么一个出来给我谢罪,内官监是看我好糊弄。” 张禄顿时惶恐满目,被卫禀按着还要挣扎着上前:“不是……娘子……” “行了。”顾清霜睇着他,“我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你既会被推出来背这个黑锅,便是此番我放你回去没人为难你,日后再有事怕也是先推你出来顶。你就回去回个话,告诉他们,我近来养着伤,总要人照应,碧玉阁人手不够,借你来用三两个月。” 张禄愣住,怔怔看着顾清霜,又茫然地看旁边的其他宫人。 卫禀在他脑袋上一拍:“蠢货!娘子这是发善心帮你,还不去回话!” “是是是……”他再不敢多言,匆忙叩首,“谢娘子。” 说完他就忙不迭地告了退。出门时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门外。 卫禀瞧着乐了声,躬身上前:“娘子,您要是觉得身边缺人,何必用他?臣去尚仪局问一声便是了。” 这回却不及顾清霜说话,阿诗便思索道:“娘子是不是觉得身边的人都是尚仪局拨过来的,还需有个别处的熟人才好?” 顾清霜听得笑了:“这回反应倒快。” 她确就是这样想的。她跟前服侍的宫女宦官皆出自尚仪局,小厨房的几个出自尚食局。其余四局与内官监,她都没有说得上的人。 这样的情形,放在旁的嫔妃身上也就罢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嫔妃自有娘家撑腰,小门小户出来的也至少还可从家中讨些银钱傍身。 唯独她,娘家已是连个人都没有了。 后宫局势盘根错节,她想活下去,总不能一味地只博皇帝的好。各处的人脉,都要慢慢为自己铺开才是。 阿诗又思量道:“娘子眼下正得圣意,这人说是‘借’来,却大抵也没人催着还回去了,等来日晋位要添人时少添一个便是,内官监就算多了条线。尚宫局、尚工局、尚寝局、尚服局……”她想了想,“虽是也有人才好,倒也不非得急这一时,日后慢慢来就是了。” 顾清霜点点头:“嗯,真要一口气添过来,咱还没那么多名堂添人呢。” 阿诗续说:“这些都不急,倒是太医院那边,奴婢觉得没个牢靠的人总是不安心。” 上次的陈铎就是个例子。顾清霜前脚找他诊过,皇帝后脚就知道了,中间十之**还隔了哪个去告状的嫔妃。彼时顾清霜虽是将计就计没有吃亏,但日后若有大事,用这样的人是不行的。 但正是知晓事情紧要,顾清霜反倒更沉得住气:“不急,慢慢看慢慢挑。” 越急,越容易出错。 之后的数日里,后宫鲜见地变得“正常”了一些。 皇帝先是又有两日顾不得后宫,而后大约是前头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便又在碧玉阁从顾清霜待了两日。接着,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然对敏妃没了从前的热络,竟一反常态地“雨露均沾”起来,除了顾清霜常能得见圣颜,六宫嫔妃中也又有好几位被先后翻了牌子,晴妃更有了昔日的盛宠之势。 再去荣妃处小坐的时候,阖宫上下已颇有一种焕然一新之势,满殿里一团和气。 女眷们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时总很有趣,你夸夸她新得的镯子,她再夸夸你头上的新钗。话题总能落在“皇上新赏的”几个字上,再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顾清霜在这种时候总是话不多,她到底是佛寺里出来的,给旁人的印象惯来都是节俭清素。皇帝赏的东西虽多,她也未必戴着,又或是赏一整套钗只戴一两支,也懒得与旁人闲说。 不觉间就到了六月中,一日又这样闲来谈天的时候,还是荣妃主动注意到她:“清才人安养了这些时日,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顾清霜欠身:“谢娘娘关怀,已大好了。” 荣妃便笑说:“那就把牌子添回去。本宫瞧皇上也记挂着你,可不能让你躲清闲了。” 满座嫔妃应和而笑,顾清霜也噙着笑应诺谢恩。待得从舒德宫告退出去,心里就一声叹。 她原是想再避上几天也无妨的,皇帝总归常来看她,侍寝与否也不太紧要。 但荣妃……着实是不简单。 敏妃虽占尽圣心,手段却并不很难。无非是有青梅竹马的先机,又会吊人胃口。 荣妃就不一样了。荣妃从来不得宠,可似乎也从不在意宠爱,只是执掌着宫权让人挑不出错,哪怕皇帝也说不出她什么不好来。 实际上,这人又精明得很。敏妃刚进宫时皇帝为了她置后宫于不顾,后来是太后施压,皇帝才开始召见旁的新宫嫔。 可谁不知道是荣妃在太后耳边扇了风呢?只是她足足等了那么多天,等到连皇帝自己也觉得理亏了才去开口,让皇帝也不能怪她罢了。 如今,也差不多。 她哪里是突然想起顾清霜的伤该好了?实则是注意到晴妃近来的风头又盛了,十天里有五天都是晴妃侍驾,这才推她出来制衡晴妃。 更别提先前把有意把她放到敏妃宫里的事…… 顾清霜复又轻叹一声,姑且不再多想。左右她现在还没开罪过荣妃,日后若有什么要硬碰硬,也是日后的事。 当晚,皇帝果然便翻了她的牌子。 尚寝局过来服侍的宫人们都带着一脸喜气,为首的女官进了门便向她道贺。顾清霜随着她们上了暖轿,先去紫宸殿后的汤室沐浴更衣,再往寝殿去。 萧致今日并不太忙,翻完牌子便出了殿,立在檐下赏月。于是她到的时候,就在月色下碰见他,不及福身见礼,就被他牵住手:“伤可算好了?朕有东西给你。” 说罢,他便拉着她进屋。 顾清霜一瞬里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在她见礼前这样挡了她,用如出一辙的温润口吻与她说:“你我之间还多什么礼?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那是最终让她痛到好似连骨血都被抽净的美好过往。 她被他拉着手一路穿过外殿、内殿,步入寝殿,他道了声:“等等。”又独自绕过书案,从墙边的多宝架上取了只盒子下来。 小小的一方木盒,并不奢华,反有些古拙气息。 他走到她面前将盒子打开,笑说:“朕那日看你总揉手腕,猜是抄经抄得手疼,便让太医院依古方配了个药,你用着试试。” 顾清霜听得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她先前有许多事都是故意做给他看,这事却不是。她着实是因为日日抄经才累得手腕疼,揉手腕的动作全然是下意识的,不仅没料到他会注意到,实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一时间心绪复杂之至,顾清霜抬手去接那盒子,嗓音发哑:“谢皇上……” 他一笑,手指敲她额头:“属你谢恩最勤。” 她低下头,心里有一瞬的柔软。暗想或许有那么一时半刻,可以不太想着如何在他身上图谋。 然不等她再说话,寝殿门声忽而吱呀一响。二人都看过去,正有一宫女匆匆进来,袁江跟在她身侧,神情紧张。 那宫女入殿就叩首:“皇上圣安。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求皇上过去看看。” 顾清霜定睛一看,就认出是敏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思兰。 萧致淡声:“传太医过去。” “传过了。”思兰抬起头,视线快速地扫过顾清霜,强自压制住了那份幸灾乐祸的意味,“太医说……娘娘是有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皇嗣为重 顾清霜羽睫一颤, 目光扫过皇帝的面色,便见他眉心狠狠一跳。 她旋即露出笑颜:“这可是大喜事……”接着便攥住他的手,“皇上快去看看表姐。自皇次子之后, 宫里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的喜讯了。” 她劝得情真意切。其实这些日子她都好似没有觉察他与敏妃间的嫌隙,时常在他面前提及敏妃。不为让真的去珍容殿,只为显得自己大度贤惠。 于是现在, 她的规劝也并不突兀:“臣妾陪皇上一道去!” 他略作沉吟, 终点了头, 吩咐袁江:“备步辇。” “诺。”袁江一躬身, 转身示意影壁墙边侍立的宦官, 自有人即刻去办。 只消片刻工夫,步辇就备好了。天子御辇在前,顾清霜的步辇在后。二人一道出殿, 阿诗见状一愣, 边上前迎顾清霜边是诧异:“娘子?” 顾清霜脸上的喜色半分不变:“敏姐姐有喜了, 走,我们同去道贺去。” 阿诗的脸色不禁白了一瞬,又很快缓和过来, 她扶在顾清霜腕上的手紧了紧, 顾清霜反手一握:“走。” 一行人便这样浩浩荡荡地折返芳信宫, 所过之处,自是一片嘈杂。 顾清霜端坐于步辇之上阖目假寐, 暗想这样的阵仗,怕是明日一早……不, 或许片刻之后就已能传遍六宫。敏妃在他心中的分量又终究不轻, 他今晚会留在珍容殿陪着敏妃已是必然。 与他一同走这一趟, 于她而言已是最不丢面子的事了。次之是他离开紫宸殿前让她在紫宸殿里好生歇着, 最差则是她直接灰溜溜地回碧玉阁去。后面两样都不由得她说了算,唯有第一种,她带着那样诚恳的道贺之意抢先开了口,他到底是没回绝她。 待得在芳信宫门口落轿,举目一看,便可见珍容殿里已灯火通明。顾清霜一壁搭着阿诗的手往宫门中走,一壁吩咐卫禀:“你速回去一趟,开库备礼来。嗯……前几日新得的那几串碧玺尽数拿来,再搭上皇上前日赏的那柄羊脂玉如意。” 她快语如珠地吩咐下来,惹得走在前面的萧致直侧首笑她:“哪有这样急?” 她笑容洋溢得直像是自己遇了喜:“这样大好的消息,礼当然要头一刻便备到,晚了就没意思了。” 萧致无奈地嗤笑一声,步入珍容殿前的院门。两旁早已有数位宫人守候,脸上都是一团和气,见了圣驾边是施礼便是道贺。 萧致道了声:“可。”宫人们起身间扫见顾清霜,又不约而同地滞了滞。 顾清霜仿若未觉,径自与他一道入殿去。步入寝殿又有敏妃跟前的大宫女出来相迎,萧致绕过影壁墙,敏妃正潺潺弱弱地从榻上撑身起来:“致哥哥……” 顾清霜淡淡抬眸,就见萧致脚下不自觉地快了两步,上前挡住她:“好好歇着。” 敏妃抬眸望着他,剪水双瞳里含着久不相见的思念与委屈:“臣妾还以为……还以为致哥哥把臣妾忘了。” “……怎会。”萧致噎了一噎,无声喟叹。 顾清霜并未在这时候碍事,立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一分分和软了。 到底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那许久的求而不得。一丁点嫌隙与失望,远不足以将这些消磨殆尽。 她于是就这样淡然看着,直至卫禀带人呈着贺礼赶来,她才又带起笑来,上前道:“臣妾备了贺礼,表姐看看喜不喜欢。” 敏妃正靠在软枕上歇息,拉着皇帝的手便是不说话也无尽温存。蓦地听她开口,敏妃一怔,脸色微不可寻地僵了一刹,笑容就缓出来:“多谢,才人费心了。”说着一睇思兰,“收起来。” 顾清霜却又说:“表姐身子不适,万事都要小心为上。臣妾记得佛道两家都有些讲究,有些料器便是上好,也是不宜人人都戴的。这些东西……”她抿唇而笑,“不妨先送去千福寺请净尘师太看上一看?若是于表姐不好,直接扔了便是;若是好,倒正好让千福寺的师父们一道开个光,请佛祖庇佑表姐平安诞育孩儿。” 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碧玺手串、玉器一类的东西皆不是入口之物,又都是实心难动手脚,但仍是要谨慎为上。 免得敏妃日后借着自己修过佛甩出些神鬼之说来给她使绊子。 敏妃强笑:“暑热正浓,倒也不必这样麻烦,先收着便是了。” 顾清霜摇头坚持:“还有什么事比表姐与皇嗣的安危更为要紧?千福寺左右离得不远,咱们不催促宫人,让他们慢慢去慢慢回就是了。” “也好。”敏妃眼帘微垂,莞尔又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这是要让她差人,让东西经她身边人的手。 顾清霜并不拒绝,噙笑应诺,转而却面露难色:“只是……臣妾身边就那几个宫人,会骑马的,更只有卫禀一个。臣妾倒不在意身边的掌事离开三两天,可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怕是也不太好拿。” 她一壁说着,目光一壁投向袁江。正要开口借人,萧致笑了声:“不用你的人。袁江,带着东西,差人跑一趟千福寺。” “诺。”袁江垂眸一揖,自有御前宫人上前将贺礼尽数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走收起。 敏妃盖在衾被中的手不自觉地紧掐向手心,保养得宜的长甲掐得手心生疼,面上仍朝袁江笑笑:“有劳袁大伴。” 而后顾清霜又在珍容殿中留了小半刻工夫就识趣地告了退,不扰他们的柔情蜜意。回到碧玉阁,她屏退旁人,只留了阿诗和卫禀在房里。 卫禀自去阖了门,顾清霜到茶榻边落座,刚坐定,便听阿诗忿忿:“什么东西!这是仗着肚子里有个孩子,巴不得早一些让娘子倒霉呢。” 敏妃方才那份非要让顾清霜与贺礼切不开瓜葛的意味也太明显。 顾清霜的脸色也冷下去,右手搭在榻桌上,左手抚弄着衣裙上的绣纹:“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她是什么心思,防着便是,比不知道强多了。” 阿诗秀眉紧拧:“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她在宫里多年,人脉比娘子广得多,背后又还有位庄太妃撑腰,若真有心想害姐姐……” “宫里盼着她把这孩子生下来的,除了她与皇上,大概都没有第三个人。”顾清霜冷笑涟涟,“我若是她,这会儿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先自保才是正道。” 说及此,她忽而心神一滞,一股怪异感在心头漫开,让她生出些别样的想法。那些想法毫无依据,又似有些太荒唐,却压制不住,直激得她心跳不稳。 阿诗在旁边立着,只看到她眼底凌光一现,迟疑唤她:“娘子?” 顾清霜缓过神来:“可有办法看到敏妃的脉案么?” “脉案?”阿诗怔然望向卫禀,卫禀思索道:“脉案常理来说除却敏妃娘娘自己,便只有太后皇上能看……荣妃娘娘或许也见得到。但娘子若是想看……在太医院找个嘴巴不严的,给足银两,多半也不是难事。” “太冒险了。”顾清霜摇头。 这样花钱最不牢靠。今天能卖了敏妃的脉案,明天就能卖了他们。若敏妃一直无虞也还罢了,一旦有什么意外,哪怕原本与她无关,都生生让她添了嫌隙。 顾清霜忖度半晌,缓言道:“且先防着。你们得空时给我寻几本医书来,莫让旁人知道。” “哎。”卫禀一躬身,笑说,“娘子放心。这种事对内官监而言最是不难,他们每个月都要去翰林院取书进宫的,咱有小禄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对小禄子,她还是放心的。十三岁,年纪还轻,从前在内官监既有人脉又受过欺负,笼络起来容易,用起来也趁手。 她只叮嘱阿诗和卫禀:“你们都待小禄子好些,咱手里能用的人不多。” “奴婢知道。”阿诗一哂,“小禄子在内官监几日不一定吃得上一顿肉,到咱碧玉阁才多少时日?人都胖了一圈,平日提起娘子都感恩戴德的。” 又过不多时,珍容殿那边便熄了灯火,顾清霜更了衣便也睡下了。 翌日清晨,旨意传遍阖宫,皇帝下旨封敏妃南宫氏为正一品贵妃。 元和一朝,还从未有过贵妃。 只是,宫中没有封号的嫔妃虽占了半数,但多半要么是出身低些,要么是从来也不得宠。像她这般位至贵妃还没有封号的实在少见,反倒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再过三天,尚食局开始如流水般往珍容殿送各样补品。听闻有些是荣妃让尚食局尽心,有些是太后亲赐的,原因不过是太医说贵妃体虚。 阿诗与这些送补品的人迎面碰上过一回,进了碧玉阁便与顾清霜感慨:“太后娘娘真是大局为重……厌恶贵妃至此,为着皇嗣,也还是能这般照料她。” 彼时顾清霜手里正翻着医书,看完这页,抬头问阿诗:“都送什么了?” “什么都有呗。”阿诗轻轻啧声,“山参灵芝、燕窝鹿茸、鲍鱼鱼翅,还有各样名贵药材。奴婢倒没亲眼瞧见,但宫人都说,现下各样补品就没有珍容殿里见不着的。” 顾清霜未予置评,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样药材:“去抓副药来。若太医院问起,你就说是自己月事不调。” 阿诗一懵:“娘子?” “去。”顾清霜抿唇,“过两日卫禀和小禄子不当值,都可出宫走动,再让他们各自给我带一味药回来。” 她边说边提笔又写,写罢将写有两味药的纸一撕为二:“各自交给他们,也说是你要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七夕家宴 那几味药寻得并不难。宫女有些小病小灾自己去太医院讨药本就是常事, 月事不准这样的缘由正是再常见不过。顾清霜给阿诗的那药方就算找神仙来看也是实实在在调理月事的良药,太医院给得痛快,只是按规矩记了档。 至于卫禀和小禄子那边, 虽则出入宫禁的东西概要严查, 但她着他们去寻的那两位药太过寻常, 常见到许多宫人会拿来泡水喝, 宫门处便也并犯不上阻拦。 顾清霜将这两位药添进阿诗寻来的药中,着人一并熬煮。又借口阿诗素日都在房里服侍, 到了服药的时辰,药便直接送到了她房里。 阿诗见了, 作势要端出去喝, 道是怕苦,让旁人瞧了丢人。顾清霜笑一声, 正好让旁的宫人退下:“都退下。不让旁人看你,你快好好喝了。喝完快些漱口, 那儿还有蜜饯, 吃了就不苦了。” 待得宫人们尽数退出屋外,她便端起了药碗。阿诗与她一唱一喝的轻松神色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握住她的手腕:“姐姐,这到底……这到底什么药?是药三分毒,姐姐别这样乱喝……” “是药三分毒,也要看有多毒。”顾清霜边喝边将药吹凉, “这药再毒,也毒不过珍容殿那一位。” 她只道贵妃从前不过是凭手段吊着皇帝的口味才显得与众不同, 如今才觉得贵妃原也懂些算计。 诚然, 也或许是她多心想错了。但若想得无错, 贵妃这一手棋下得虽然冒失, 却也够狠。她只是没想到,这样又狠又险的一招,贵妃竟会用在她身上。若换做是她自己,她必定更愿意先扳倒晴妃荣妃。 顾清霜无声一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漱了口。阿诗则抓了几颗蜜饯放到嘴里,塞得嘴里鼓鼓囊囊仿佛真在压制苦味,一壁嚼着,一壁出去唤宫人们回来。 此后数日,这药顾清霜便一日两次地喝着。许是戏做得太真,喝得久了,卫禀倒担心起阿诗来,今天去小厨房讨红枣明天要去要枸杞,羞得阿诗面红耳赤地骂他:“你……你管得倒宽,姑娘家的月事也管!我这喝着药呢,这些东西能比药更管用?” 卫禀只挠头:“我也不知什么管用,你自己挑着用嘛。” 与此同时,各样补品犹在流水一般往珍容殿进着,贵妃的身子养得好不好说不清楚,足够惹眼却是真的。 明嫔再去见晴妃的时候,提起这事就恨得脸色发青:“什么东西!老话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不成还想生下个皇子承我大恒皇位不成?娇贵成那个样子做给谁看!” 晴妃躺在贵妃榻上,榻边的窗子半开着,有些凉风流进来让人舒服,却也不免更晒一些。她便将团扇搁在面上,一手轻扶着扇柄,口吻懒洋洋:“你这话可就错了,她虽出自异国,却非异族。如国灭国前与大恒的那些纠葛,你还不清楚?” 算来算去,实是同出一脉。早些年如国原是藩王封地,后碰上大恒神宗昏庸,如国百姓活不下去,那藩王才揭竿而起。后来神宗皇帝驾崩,新君继位,朝政又清明起来,如国便又俯首称臣,虽未再并入大恒,却也是若干庸国里最服帖的一个了。 直至今上继位,前前后后已是数十载,从来只见如国纳贡丰厚,未见如国有过野心。 明嫔一想这番过往,脸色更白:“那……那姐姐的意思是,她若真生个儿子便真有可能……” 晴妃嗤笑一声,坐起身:“我只说你那‘非我族类’的说法不对,可没说她能生下儿子。你生什么气,万事都有太后镇着呢。” 明嫔讶然:“这如今瞧着……可就是太后最重视这一胎了。这样日日关照,端就是告诫六宫不许动歪心思,这么下去,我看贵妃……” 晴妃不耐地皱皱眉头,明嫔不敢再吭声,可晴妃并未解释,只觉懒得多言。 太后这样日日关照,是为告诫六宫?呵,明嫔入宫的时日还是短了一些。 要让她说,昔年岚妃有孕时,正值皇帝一颗心都拴在南宫敏身上的时候,太后闻得岚妃被宫人怠慢,雷厉风行地杖毙了数名不长眼的宫人,那才叫告诫六宫。 如今,说是给贵妃招祸还差不多。 太后是不会容贵妃把这孩子生下来的。不为她出身异国,只为她从前干的那些不分轻重的事,便可知这孩子不论男女,生下来就会变成她将皇帝拴得更紧的利器。 太后从来容不得宫里有这种女人。 珍容殿中,贵妃在后花园的廊下读着书,躲得一份清闲。 她近来有孕、晋封,再加上太后的“关照”,后宫众人无不嫉妒。偏那又是太后,皇帝的母亲,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姑且自己避起来,不与那些笑里藏刀的女人打交道。 这一胎,她要用在刀刃上。这宫里的女人她都不喜欢,但若让她最恨的,也只有碧玉阁那一个了。 只有那一个,在致哥哥心里不一样;只有那一个,让致哥哥与她生过隔阂。 转眼间,六月就这样过去了,七月里后宫别无大事,只有个七夕女儿节要贺。 这时候暑热还浓,站在外头半刻便是一身的汗。万幸乞巧拜月都是放在晚上,凉风一过,倒也清爽。 太后在七月初六忽而下了旨,说颐宁宫设了家宴,让各宫嫔妃明日都到颐宁宫去乞巧。说太后有日子没见着大家了,想热闹热闹。 顾清霜便在傍晚时分去了颐宁宫,到宫门口时,许多嫔妃也差不多刚到,便有窃窃私语飘到耳朵里:“不知贵妃娘娘今日来不来?” “来什么来。满打满算三个月的胎,还是在她珍容殿好生养着。” 顾清霜回头瞧瞧,不过是两位不太露脸的小嫔妃。进宫的时日远比她与贵妃要久,位份却还不如她高,圣宠自也是基本没有的。 可见贵妃得罪了多少人了。 她没与她们搭话,搭着阿诗的手进了宫门。待入了设宴的正殿,便见太后与几位嫔妃正说笑着。不知是哪位说了什么笑话,太后笑得止不住,眼角直笑出泪来。顾清霜上前见礼,她才勉强敛了两分,朝她抬了抬手:“清才人也来了,快坐。” 顾清霜谢恩入座,很快就觉出了席上的轻松。 这是太后着意开过口的,让大家都松快一些,既到她这里同聚就不必守这么多礼数。众人自是都愿意听她的,宫里素来规矩多,谁不愿意松快个一时半刻?况且那些个虚礼再紧要,总也贵重不过太后去。 不多时,有小宫女奉了酒来,嘴巴伶俐地说是新酿出来的梅子酒,太后娘娘亲手挑选的梅子,酒味清甜爽口,添了碎冰,正适宜夏天。 顾清霜颔一颔首:“我酒量不济,却又贪嘴。劳姑娘只给我斟一小杯,我尝个新鲜。” 那小宫女含着笑说:“才人娘子客气了。” 继而便真只为她斟了小小一杯,顾清霜只浅酌了一小口,就搁下了。 也就是刚放下酒盅的一瞬,殿外忽而响起些许嘈杂。 因为太后免了许多礼数的缘故,今晚的通禀也都省去了,有嫔妃新入殿,说笑的旁人未必都能注意到。然这阵嘈杂多少有点不同寻常,一时便惹得满殿目光都向殿门口张望,顾清霜也看过去,很快,一宦官疾步入殿,至太后席前一拜:“太后娘娘,贵妃到。” 原本欢声笑语不断的正殿里,骤然一静。 那一切目光又都投向太后,太后眉头微挑:“请进来。” “诺。”那宦官利索地又一拜,便出去恭请。满座嫔妃无不离席起身,在贵妃入殿时福身见礼。 贵妃的身影自众人之间行过,至太后面前,下拜下去:“太后娘娘金安。” 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太后的声音毫无情绪:“免了。” “谢太后娘娘。”贵妃再拜,起身,又向见礼的众人颔了颔首,“都坐。” 太后身边的宫人迟疑了一下,目光僵硬地看向荣妃。 贵妃与太后不睦,鲜少来颐宁宫,近来因着有孕更是连门都不再出了。于是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来参宴,皇帝亦不会来这女儿节的宴席,太后右首的席位便已由荣妃入座。 但右首为尊,现下贵妃到了,总不好排在荣妃后面。 几是顷刻之间,荣妃便反应过来,垂眸含笑:“贵妃娘娘请。” 说着便提步,要移去左手那边落座。 却听贵妃道:“不必麻烦了。”正要上前去更换碗碟的宫人们足下一顿,贵妃声音温柔谦逊,“我资历尚浅,愿以荣妃姐姐为尊,姐姐请上座。” 荣妃一怔,却不及说什么,贵妃已径自移步,往左首的位子去了。正好晴妃也还未到,适才的尴尬就此翻了篇。 顾清霜垂眸,淡然夹了一筷青笋丝来吃。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心里五味杂陈。若她先前猜得不对,如此便是贵妃为了腹中孩子可算学会了隐忍,可算知道在太后面前低头退让了;而若她先前猜得对,那就是贵妃终于也变得更加谨慎,学会了做戏要做全。 宴席因着贵妃的到来,终究变得消沉了些。待得酒过三巡,太后也无意强留众人在殿里久坐,索性笑说:“月亮也出来了,都去拜月乞巧。乞巧最快的,哀家有厚赏。” 席间起了一阵笑声,嫔妃们笑吟吟地应诺,便三三两两地结伴出去。顾清霜刚迈出殿门,忽有人从身后而来,挽住她的胳膊。 她一怔,回头定睛,忙退开两步:“婉嫔娘子万福。” “一道走走。”夜色之下,婉嫔低垂着眼帘,神色难以分辨。 顾清霜最初虽是得她相助才能成事,可终究没有多少信任。加之后来曾为荣妃出言拉拢过她,又被她婉拒,二人的走动便也少了,顾清霜心里亦多了几分提防。 现下婉嫔突然凑过来,她一时摸不清情由,碍于位份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点了头。 婉嫔带着她一路往颐宁宫的后花园走,其实嫔妃们拜月乞巧也都是往那边去。只不过后花园够大,想寻得一方无人之处也并不难。 阿诗和卫禀怕出事,一直跟得紧紧的。婉嫔在偏僻处停下时看看他二人,便向顾清霜直言:“这二人既是你的亲信,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我知你信不过我,咱们两个也说不上是敌是友,但有句话还盼你能听听——你得知道提防贵妃,但凡她这一胎还在肚子里,你就不能不当回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棋局变幻 顾清霜心里疑云迭起, 面上不好显露,只和和气气地问婉嫔:“不知娘子何意?” 婉嫔睇着她:“不过是叮嘱你一句。不论你信不信我,当心些总没什么坏处。你总归要清楚, 贵妃到底是宫里长大的人, 不论聪明与否,阴谋阳谋见得多了,照猫画虎总也能学上三成。你若当她只是凭着和皇上几分旧情便……” 婉嫔身后不远的树后,忽而人影一晃。顾清霜略一思量即拿定主意,姑且只当婉嫔真是好意叮咛她, 上前一步拉住婉嫔的手:“咱光顾着说话,越走越偏了。回去些,臣妾还想快些乞巧, 看能不能争得太后娘娘赏赐呢。” 婉嫔略微一愣,旋即会意。只做如常地与顾清霜转身折回,才走两步, 顾清霜方才见着的人影就已来得近了。 二人齐齐福身:“贵妃娘娘安。” 贵妃面上笑容温柔, 扫了眼婉嫔,目光就落到顾清霜面上:“表妹走得好快,颐宁宫又大, 让本宫好找。” 顾清霜莞尔:“表姐有事?” “有些事要问表妹。”贵妃颔一颔首,却再度看向婉嫔, 露出几许为难。 婉嫔自然会意, 垂眸福身:“臣妾告退。”便带着贴身宫女一并离开了。 贵妃立于顾清霜面前, 静等婉嫔走远了些, 轻道:“你们也先退下。” 随她同来的数名宫女宦官一并欠身, 悄无声息地退远。 她又看向顾清霜身后的阿诗和卫禀。二人察觉她的目光, 悄无声息地互看了一眼, 皆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听贵妃笑了:“表妹还是屏退旁人的好。” 顾清霜微微偏头:“退下。” 阿诗心头一紧:“娘子……” “没事。”顾清霜睇着贵妃,“贵妃娘娘是怀着孕的人,自要为孩子积德,难道还能害我不成?” 阿诗欲言又止,虽仍不放心,看看顾清霜的脸色也只得退下。二人退到石子路拐过道弯的地方,阿诗忐忑地踮起脚尖想从树枝间张望那边的情形,贵妃身边的掌事宦官没好脸色地推了她一把:“看什么看,主子们说话你还想凑跟前听?有规矩没有?” “哎,干什么?”卫禀挡开他的手,王茂皱了下眉,睃着他轻嗤了声,倒不欲多争了。 狭窄的石子路上,贵妃一步步朝顾清霜走得更近,顾清霜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儿,眼帘低垂。 在几乎已经近到鼻息清晰的时候,贵妃终于笑了声,带着十足的蔑意:“顾清霜,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顾清霜启唇:“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一个尚仪局出来的贱婢,在佛门圣地蛊惑圣心……你当你那点龌龊手段本宫不知道?” 顾清霜抬眸看看她:“臣妾原一心修佛,是皇上非要臣妾进宫。娘娘与皇上最是亲近,如若不信,自去问皇上便是。” “荒唐!”贵妃冷笑出喉,“你这副模样骗得了旁人骗不了宫人。三年,整整三年!致哥哥心里只有我一个!去千福寺原也是去看我的……若不是你存心勾引,他如何会多看你一眼!” 顾清霜薄唇抿住。这一点,贵妃倒是说对了。的确,若不是她有心算计,皇帝却是注意不到她的。 只是,贵妃难道盼着她认下这事? 她禁不住笑了声:“贵妃娘娘慎言。” 但见贵妃眸光一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面上凶色毕现:“是本宫纵容了你进宫,才让你当本宫好欺负,是不是?” 顾清霜不挣扎也不开口,一味地随着她。她眼底划过一抹快意,修长的护甲挑起她的下颌:“其实本宫要杀你,实在不费什么力气。下辈子活得清醒些,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下一瞬,她袖中忽而滑出一物,不及顾清霜看清,护甲已将其划破。鲜红的液体一涌而出,将贵妃孔雀蓝色的衣裙染污的同时,惨叫应声而起。 贵妃跌跪在地,微侧着身,仿佛不慎摔倒。手紧紧捂着小腹,神色痛苦到极致。 “娘娘?!”宫人的惊呼声响起,被屏退的宫人们急赶而来。思兰和王茂冲在最前头,看到贵妃手上鲜血的瞬间就已面色煞白,“娘娘……娘娘见红了!快传太医!” 阿诗趔趄着扶住顾清霜,一时连称呼也忘了:“姐姐……姐姐怎么回事!” 顾清霜漠然站在那里,看着宫人的混乱与贵妃手上裙上的血迹,高悬了数日的心反倒静下了。 阿诗见她没有反应,还道她吓得懵了,摇一摇她的胳膊:“娘子……娘子!” 顾清霜轻声:“我没动她。” 眼前的混乱仍继续着,思兰与王茂还算控制得了局面,定下心神就吩咐底下人将贵妃想扶去殿里。接着,王茂便领着几个宦官横到了顾清霜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倒很有几分气势:“才人娘子,得罪了。” 说罢他一抬手,几名宦官上前便押住顾清霜,也往正殿那边去。阿诗一壁咬牙厉喝:“你们干什么!”一壁疾步跟着,王茂倒无所谓她跟,任由她和卫禀随着他们走。 七夕的乞巧与拜月便都这样停下来,一众嫔妃无论有多恨贵妃,此时也都不得不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去外殿静候。 圣驾赶到的时候,贵妃已被送进寝殿由太医诊治,顾清霜被押在侧殿,外头被宫人守了个水泄不通。阿诗和卫禀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扒在殿门边听动静,听到的总是宫人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偶尔也有几声嫔妃们的三分真七分假的唏嘘。 顾清霜安然坐在案前喝着茶,饮尽了一盏,看看他们:“别看了,都过来。” 阿诗和卫禀相视一望,一并走到她跟前。她想了想:“事已至此,贵妃这一胎横竖都没了。下面的事,你们听我说。” 卫禀闻言便道:“娘子别这么说,那么多太医守着,贵妃或许无恙。” 顾清霜笑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只有贵妃无恙,她才能无恙。但事情不是卫禀所想的那样,贵妃这一“胎”,就算天神下凡救她也是没用的。 她沉了沉:“但有的事,单凭求上苍保佑并不顶用。你们两个记着,接下来咱万不能病急乱投医,你们也绝不许为了救我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方才与贵妃说话的只我一人,你们都不在近前,事情又出得突然,不似提前谋划算计,你们若肆意去揽罪名,反倒添乱。” “娘子?”阿诗怔了怔。许是因为顾清霜口吻太过从容,她从中品出了些意味,“娘子有计较了?” 顾清霜仿若未闻,自顾自接着推算接下来的事情:“这事我要有办法将话递到皇上耳朵里,才有可能翻盘,可贵妃必不会让皇上轻易见我。” “皇上若不见我呢……”她轻然笑笑,“这孩子没了的罪过,自是死死记在我头上了。贵妃再卖一卖委屈,将我废位、赐死,都是有可能的。就算留我一命,日后也必定没了复宠的余地,只能在宫里苦熬到死。” 阿诗被她说得身上发冷,即便看她从容,也已抑制不住恐惧。顾清霜忽而笑出声,不再卖关子,告诉她说:“尚仪女官喜欢下棋你记不记得?她总要我陪她下,我却总也下不好,只记住一件事情。” “——棋局里诡计颇多,有时见到诡计显了形,再行反击便已晚了。但若早些时候便能洞悉对手布局,提前在己方布下防备,诡计显形之时也就说不准谁强谁弱了。” 二人皆一愕,卫禀怔怔道:“娘子早有防备?”想了想又不解,“宫里有个孩子傍身多要紧,娘子怎知她会舍得拿孩子来算计?” “她不舍得的。”顾清霜说着摇了摇头,“先不多说了。若我赢了这句,自会全盘讲给你们听。若输了,便是我棋差一招,也没什么可讲了。” 而后,颐宁宫里自是一夜的沉寂,贵妃染了血的衣裙谁看了都觉得刺眼。 皇帝一直在寝殿里守着她,至了半夜,太医终是禀话说回天乏术,孩子保不住了。贵妃大约是凌晨时分醒来的,因为袁江在那时到了侧殿,着人先将顾清霜押回碧玉阁幽禁。 顾清霜没多说什么,只提了句:“我并未动过贵妃,万般细由皆可当面禀奏皇上,有劳大伴转告。” 其实这话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想也知道,他这个时候决计听不进去。 幽禁的日子并不好过,依照旨意,一干宫人都姑且押了起来,只有阿诗和卫禀还能到近前侍奉。小厨房也熄了灶,自天明时分起,顾清霜就只有尚食局送来的一些粗茶淡饭可用了,碧玉阁里的一切繁荣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好似四处都添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消暑用的冰,当然更是用不上了。再入夜时,阿诗坐在床边给她打扇,顾清霜噙着笑道:“去睡,我没事。夏日左不过热些,好过严冬,是不是?” 如此一熬便是十余日,顾清霜纵使心中不慌,日子清苦之下也难免消瘦。于是袁江端着圣旨再步入碧玉阁那日,一眼就看到端坐在茶榻上的女子消瘦疲惫的模样,心里不禁一叹——唉,宫里的这样的事实在多了。若早知如此,当时何必硬要进宫来呢? 然这念头还没过完,那双明眸就抬起来,扫了眼他手中的明黄卷轴,气定神闲地问他:“那日劳袁大伴转达的话,袁大伴可帮我带到了?” “臣依娘子之言说了。”袁江拱手。 顾清霜点点头:“那皇上现在是要我进冷宫,还是要我的命?” “这……”袁江平心静气地回话,“事关皇嗣,皇上赐您三尺白绫。” “倒还有个全尸。”顾清霜神情毫无波澜,“圣旨留下,白绫放着就好。但我想劳大伴再为我带两句话,不知大伴方不方便?” 袁江心中万千感慨——曾几何时,他们御前宫人私下里议起,都觉得这位清才人是个聪明人。可这到了一死的关头,便是聪明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央旁人带句话,祈祷圣上能听进去。 他无声一叹,躬了躬身:“娘子请说,臣尽力而为。” “大伴告诉皇上,我真的没动贵妃。佛门最信因果报偿,我便是不在意贵妃的孩子,也要为自己来日的孩子积福。”她说着,目光下移,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虚弱的语气里添上了三分委屈,“我也有身孕了,不敢让这孩子未出世就背上血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将心比心 颐宁宫。 小产终究伤身, 于是即便太后再不喜贵妃也不得不表露几分宽容。为免贵妃在小月子里挪地方受风再落下病,她由着贵妃在颐宁宫安养了些日子,只是从正殿移去了侧殿。 于是皇帝便日日都在颐宁宫陪伴贵妃, 如此,一切风声自绕不过太后的耳朵。赐死清才人顾氏的旨意, 太后也在第一刻便知晓了,皇帝又正巧下完旨便去正殿问安, 母子两个间颇有几分不快。 太后冷言冷语:“清才人一贯谨慎守礼,对贵妃的恭敬更是人尽皆知,你真觉得是她做了这等糊涂事?” 萧致一喟,温声辩解:“清才人从前懂事,儿子也不想这样杀了她。可此事……实在是没什么余地。当时只她与阿敏两个人说话, 阿敏总不能是自己舍了孩子只为害她。” 太后一声冷笑,不置一词。除却不满皇帝这样痴迷与南宫敏, 亦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她浸淫后宫多年, 自问什么都见过, 这回却偏有点拿不准了——舍弃孩子去害人的事,在后宫也不稀奇。可堂堂贵妃舍弃孩子只为害一个才人?她又并不觉得南宫敏真有这么傻。 可清才人,更不可能那么冒失。 皇帝又道:“儿子知道若拿旁人与阿敏比, 不论是谁, 您都觉得比阿敏好。可这事还关乎她腹中皇嗣, 朕总不能……” “好了。”太后懒得多听,锁着眉,摇一摇头, “你后宫的事, 哀家从来懒得插手。左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才人, 随你的意便是。” 正这时, 袁江打了帘进来,皇帝只道他是办完差回来复命的,并不上心,执盏喝茶。袁江一揖,却说:“皇上,清才人有喜了。” 端盏的手猛地一颤,皇帝惊然抬头:“什么?!” 袁江头也不敢抬:“初时是清才人说……说让臣给皇上回个话,道那事绝非她所为,因为佛门最讲因果,她也有孕,不敢让未降生的孩子背上血债。臣为稳妥起见,直接请了太医过去……三四位太医一并把了脉,都说确是喜脉。” 皇帝满目愕色地怔住,太后睃着他,笑了声:“倒是个有福气的。”说着就吩咐袁江,“去,传哀家旨意,解了清才人的禁足,按规矩晋贵人,让人好好照料。” 皇帝眉心锁起:“母后!” 太后横他一眼:“既然皇嗣为重,旁的事便都可放下。你就是要杀她给贵妃泄愤,也要等她生下孩子再说。”说着语中一顿,复又续言,“再说,哀家是不觉得她有那么蠢,会这般明着害人。” 皇帝终是没再说什么,袁江见状,便按太后懿旨去办了。过了约莫一刻又回来复命,彼时皇帝已去了侧殿,边守着贵妃边批阅奏章,只太后还在正殿,他一揖,禀说:“清才人说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此时她又有孕又晋位,恐怕贵妃娘娘闻讯要觉刺心,不能安养身子,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哟,有意思。”太后的目光自他面上一划,又与身边已跟了多年的墨竹相视一望,“你去请她过来,就说哀家有话问她。” 墨竹福身告退,太后又告诉袁江:“去跟皇上也回清楚。告诉他,哀家传了清才人来问话,他若愿意,就在屏风后听听。” 又过约莫一刻,顾清霜就入了殿。十数日的清苦令她形容憔悴,下拜见礼时好似弱不禁风的枯枝,太后虚扶了一把:“起来回话。” 离得太近,顾清霜与她目光一触,就觉她视线微不可寻地往右侧一飘。殿中右侧放着书案、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方屏风。顾清霜旋即会意,颔首道:“谢太后娘娘。” 太后收回目光,低下眼帘:“你说你没动贵妃,哀家愿意信你。但七夕那晚,只你与贵妃在那地方,若不是你推了她,便只能是她蓄意害你。你又如何还肯为了她推拒封位?” 她边说边目光一凛:“别拣好听的来搪塞哀家。” “臣妾不敢。”顾清霜低着头,声音轻但清晰,“那晚确是贵妃娘娘蓄意陷害臣妾。她说她恨臣妾在千福寺与皇上生了情,皇上明明是去看她的;还说……还说必是臣妾蓄意勾引,否则皇上断不会留意臣妾。她这样想,臣妾自然也恨她,但……但臣妾纵使不真为她着想,也还要为皇上着想。” 太后淡然抿了口茶:“皇帝可是要赐死你的。” 顾清霜口吻真诚之至:“皇上不过受人蒙蔽。那日又确只有臣妾与贵妃娘娘在那里,落在谁眼里都是臣妾的不是,如何能怪皇上?” 太后没接话,只禁不住地又扫了眼屏风那边。只可惜屏风遮挡得严实,她瞧不见皇帝现下的神情。 顾清霜缓了缓息,口吻怅然:“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伤了身,若知陷害臣妾不成,臣妾还有孕晋位,怕是非落了病不可……臣妾现在最是恨她,可她是皇上的心头之好,若她当真一病不起,太后娘娘让皇上怎么办?臣妾只想皇上好好的。” “你倒真是心细皇上。”太后摇头苦叹,“可既是如此,有孕这等喜事,你怎的又不早点告诉皇上,偏被逼到这一步才说?” “臣妾原想再等些时日的。”顾清霜低语轻声地说着,“臣妾有孕时日尚短,胎还不稳,唯恐出事。民间亦有说法,说孕事不足三月不能说与旁人听,臣妾便想等胎像稳固了再禀奏皇上。谁知……谁知事发突然,臣妾为了保住性命,也只好先说了。” 她说着一咬嘴唇:“好在此事终归是喜事,说便也说了。但关乎贵妃娘娘的万般纠葛,还请太后娘娘瞒着皇上。皇上满心满眼皆是她,若让皇上知道她是那等行事卑劣的恶人,只怕比得知她落了病还要难过。臣妾与贵妃娘娘俱是宫中嫔妃,说到底……能让皇上高兴便是了,臣妾受些委屈不打紧的。” “你也太痴心。”太后颇为配合地喟了一声。 若放在以前,她是最不爱听这些话的。尤其是自己还是嫔妃时,后宫里个顶个爱装贤惠柔弱,可都是女人谁瞒得过谁呢?她只觉一个两个都假得很。 如今,大约是并未再真的置身其中,她听顾清霜这般逢场作戏竟听出了些趣儿。再者,说到底,这丫头的万般算计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过得好些,并不去害旁人,更不干扰政事。她这会儿拉她一把,只当是救人一命。 太后心下玩味着她的话,面上忖度须臾,又说:“那晋位之事便先罢了,但哀家还是会下旨,你的一应吃穿用度皆按贵人位来,权当是为这个孩子,你莫要再推辞了。” 顾清霜垂首深福:“谢太后恩典。” “回去歇着。”太后摆手,“这些日子你也疲累,今日便不让外人去扰你。待得明日,再让新拨过去的宫人拜见。” 顾清霜再行福身,便告了退。她离开良久,屏风后的人才走出来,神情恍惚,面色微有些发白:“阿敏她……” 他不敢信,相识多年的人竟会如此。最熟悉不过的青梅竹马,好像突然就陌生了。 太后淡淡看着他,放在平常,她才是最对南宫敏看不上眼的那一个,此时却偏反过来道:“你也不必全然信她,无非都是拣有利自己的话来讲罢了。到底谁更可信,你还可多想一想。” 可其实…… 太后自己说着,心底都想笑。贵妃醒来后一味地只是惊恐、只是恨,清才人方才所言却柔情之至,隐忍而顾大局。 他还如何说服自己接着信贵妃呢?若她是男人,此时都要忍不住心疼清才人了。 碧玉阁里,阿诗在闻得太后懿旨时,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但随着顾清霜被传走,那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现下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阿诗可算又有了笑容,扶着她进屋:“这回可是真没事了?” “算是。”顾清霜点点头,只问她,“那些医书可都烧干净了?” “姐姐放心,早就烧干净了。” 顾清霜这才松气,坐到茶榻边,将这些事再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 她赌对了,贵妃的孕事果然是假的。 她原也不是不能一直避着,但将计就计反将一军总归来得更赚。毕竟就如贵妃愈发容不得她一样,于她而言,贵妃一直放在那里也是个祸患。 现在,轮到她这一“胎”粉墨登场了。 说来这还多亏了她在宫里的“老资历”。 许多人都觉得喜脉独一无二,如非真正有孕绝不会有。但她从前在尚仪局时和个宦官扯闲篇,就曾听闻根本不是那回事。 那宦官家里原是民间的郎中,后来遭了灾,才不得不把他送进宫。 他说喜脉并无那么独特,若单说脉象,就是在男人的手腕上都有可能把出来。之所以能拿来判断妇人有孕,靠的乃是“望闻问切”一整套功夫。 换言之,这脉象是要结合月事、房事等诸多缘由才可靠的。而单论脉象一点,有许多法子可以改变。 所以,南宫敏能瞒天过海骗过太医,她便也能。她就这样挡了一劫,再往后……她早晚要让皇帝知道,南宫敏的孕事是假的。 她得想个比直言告状更能让他信服、让他震惊的法子才是。她不能给他为贵妃找理由的余地,否则贵妃就总能凭着旧日情分死灰复燃。 她将这些说给阿诗和卫禀听,阿诗听得一惊一乍,卫禀则听到一半就央她“赏”了把瓜子给他,做出一副实在的看好戏的样子,倒逗得她笑出来。 听完,卫禀只问:“可娘子怎么知道她那一胎是假的?数着入宫的月份,可也真差不多。” “月份自然对得上,她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纰漏。”顾清霜笑笑,“但若真有孩子,她如何会不想要?如何会不想借着孩子让地位更加稳固?又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人,最清楚宫里的孩子不易生下来。” 南宫敏给她的最大的破绽,便是说得实在太早了。才两个月的身孕就说出来,欠了考虑,少了为人母的忧思。 人世间这许多事,能破局都不过是凭一句“将心比心”。 现下再“将心比心”地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贵妃应该想不到她会提前也备出一次假孕。 那么,被恨意蒙了心的贵妃,也是绝不会由着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的。 冷眼旁观别人被逼急了步步皆错,可再有趣不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欲拒还迎 翌日清晨, 奉太后懿旨按贵人位给顾清霜新添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就到了,四人一道进屋见礼,顾清霜赏了他们些银钱, 便让人退下了。 临近晌午时,外头热闹了一阵。顾清霜并未在意, 但卫禀进屋来禀了话,说是贵妃回珍容殿了。 “回来了?”顾清霜一壁无所事事地瞧着宫人们忙碌布膳,一壁笑了声, “也是, 也该回来了。” 太后本就不喜她,甚至不愿她将孩子生下来。近来会留她在颐宁宫安养, 半是看皇帝的面子, 半是不想显得刻薄。可如今贵妃成了作恶的那一方,皇帝听完她昨日之言, 心思大抵多少也变了些,太后自不必再留她在颐宁宫里待着了。 到了入夜时分,阿诗又进来屏退了宫人,告诉她说:“皇上方才……去了趟珍容殿。不知与贵妃说了什么,不足一刻就走了。奴婢听那附近洒扫的宫人说,脸色差得吓人。” “也活该他经此一道。”顾清霜淡漠道。 他对贵妃可真是鬼迷心窍了, 才会贵妃说什么他便信什么。顾清霜只庆幸自己打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算计来的, 情情爱爱那些都不要紧。她从不曾对他存过幻想,也没什么期待, 他为了贵妃张口便赐她三尺白绫,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让那盘棋添了两分凶险调味, 没什么可伤心, 亦说不上失望。 ——但饶是这样说, 赐死也终究不是件能让人高兴的事。顾清霜愈是细想就愈发觉得嘲讽,只觉鬼迷心窍成这样,可就该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才好。 紫宸殿里,萧致沉着一张脸入了殿,跟在身后的袁江即刻悄无声息地将旁的宫人禀了出去,只自己守在旁边。 他知道,皇上去对贵妃直言相问的时候,心里是存着期待的。不说皇上,就连他,心里都盼着贵妃能给个看得过眼的解释。反正当时只她二人独处,各执一词的事,皇上势必还是更愿信贵妃多些。 可结果呢?贵妃的说辞倒也确还算说得过去,委屈亦着实说不上假。只可惜,在皇上刚问出来的时候,她眼底闪过了一瞬的慌张,后来细品语气,也多少有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 这样的细节,平日皇上不走心的时候,自然都不是个事。可如今是存着刨根问底的心过去的,哪还逃得过他的眼睛? 最后的结果便是他冷着脸听贵妃说完、哭完、闹完,然后没说一个字,就转身走了。 袁江心里一声叹息。要知道,这普天之下估计也就贵妃一个能的他十二分的信任。如今看来,可真是一腔信任喂了狗。 纸页翻过的轻响声一过,将袁江的心绪拉了回来。定睛看看,是皇帝翻开了一本奏章。 萧致眉心深锁着,勉强读了两行,只觉烦躁之感更烈。摇摇头,将奏章又撂了回去。 这是关乎南方水患的奏章,心神不宁时不宜处理这样紧要的政务,否则烦中出错,平白拖累得百姓受苦。 他按了按眉心,将那本奏章递给袁江:“这是要紧事,即刻送去户部,让他们先议个大概出来,回头朕一并看了。” 袁江接过奏章正要退下,他又站起身:“去芳信宫。” 袁江心头一凛,赶忙躬身随着他出去,奏章交由手下送去户部,边走心里边打鼓。 皇上这是……还对贵妃不甘心啊!只是依贵妃方才的神情看,只怕越问破绽就越多。若不是实在不敢触这霉头,他真想劝劝皇上,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正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 这份心惊在他心底存了一路,待得进了芳信宫,眼见皇帝没奔正殿去,他心下又更是一颤。 这是要往清才人那边去? 袁江赶忙向手下递了个颜色,便有机灵的小宦官当即抄小道往碧玉阁赶去,知会清才人接驾。 彼时,顾清霜已沐浴妥当,坐到床边准备睡了。乍闻阿诗进来禀说圣驾正往这边来,她黛眉一蹙,二话不说就直接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就说我已睡下了。” 阿诗知道些她的打算,应了声“诺”,出去吩咐当值的宦官依她的意思挡驾,又折回屋来,将房门从里头闩好了。 过不多时,叩门声却还是响了起来。 顾清霜面对墙壁躺着未作理会,外面声音沉沉:“开门。” 她打了个激灵,蓦地惊觉他这不是在外屋门外,是在卧房门外。 按住心绪,她扬音回道:“臣妾已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你不开门,朕便命人撞门了。” 顾清霜眉心微凝,只得从床上起来。挡了要上前开门的阿诗,径自冷着脸将门打开。 不等他往前迈上一步,她就行大礼叩拜下去:“皇上圣安。” 萧致一滞,伸手要扶她:“起来。” 她声音冷淡疏离:“天色已很晚了,求皇上看在罪妾腹中孩子的份上,让罪妾就寝。” 他的手便也顿住,悬在她面前僵了一僵,发出一声长叹:“是朕的错。” 顾清霜倒没想到他能认错认得这样直接,索性不动也不开口,想听听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是朕……是朕太信任贵妃。朕与她幼时便相识,十数年的情分,朕以为……” 他说不下去了,顾清霜清晰地辨出了他语中的那份懊恼与失落。 是啊,十数年的情分,他以为贵妃是不会骗他的。甚至,在他心里可能觉得,就算全天下都骗他,他的贵妃也不会骗他。 她多少能理解一点这样的心思。书里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这样的人在朝上杀伐决断之余,想找一隅安宁之地寄托一颗心也属实正常。换做是她在这个位置上,也未必就不会期待天底下还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毫无顾忌地相爱相知。 而如今,他蓦然惊觉这个让他信任至极的人,也不过与后宫的寻常嫔妃一样,都会嫉妒、会算计,甚至拿自己的孩子算计……他自然心如刀割。 这份设身处地的着想与顾清霜而言并不太难。但可惜,她终究清楚自己不是他,这“设身处地”便也止步于此了。 她心下唏嘘慨叹两声便罢,若因此变了自己的谋划,那就太蠢了。 她便兀自站起身,神情淡泊地颔了颔首:“皇上不必说了,臣妾都明白。” 抬眼看一看他,她道:“臣妾会好好将这孩子生下来。等孩子降世,臣妾便回千福寺去。一切归于起始,皇上与臣妾便当不曾相识过。” “什么?!”他眼中顿时慌张,“你……”他声音发哑,好似又不知道怎么劝,噎了良久,终是说,“你昨日在颐宁宫说的话,朕都听到了。” 这回便换做她眼中一慌,好似刚知道他在那屏风后一般,她带着三分错愕猛地抬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双眸:“你说你不恨朕。那你是昨日在骗母后,还是今日在骗朕?” 顾清霜跌退半步,苦笑一声,双眸重新低下去:“昨日今日皆是真话。臣妾不恨皇上,也衷心盼着皇上好好的。但此番之事,已足以让臣妾知道自己在您眼里什么都不是。连一条命,都可以为了给旁人泄愤,说取就取走了。” 说及此处,她好像一下子按捺不住情绪,伴着嗓中的一声哽咽,淡漠的眼中隐有泪意氤氲而出:“臣妾会进宫,是因以为皇上对臣妾也有情。若早知是如今这样……臣妾也不愿强求的!千福寺里没有什么不好,臣妾就不该……就不该动了那些凡心杂念,总归不至于将性命都糊里糊涂地搭上!” 她说着就要关门,他忙反手去推。然她这一下来得突然,房门旋即便阖上了,门闩又一直被她攥在手里,她轻轻巧巧一闩,他在门外再无办法。 搁着一层麻纸,他看到她疲惫地靠在门上,背影一寸寸滑下去,哭声一点点抑制不住:“施主别来找贫尼了。施主会留贫尼一命,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贫尼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 声声呜咽噎回更多的话,直刺人心,但她变了的称呼更刺人心。仿佛在她心里,一切都已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她只是千福寺那个心好话又多的小女尼,并不识得他,更没想过要进宫当嫔妃。 萧致僵立在门外,听着里面低而压抑的哭声,在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砂石蹭在地上:“清霜……” 他从来没这样叫过她的名字。 顾清霜心头窃喜,但哭声不做理会。反正她留了卫禀在外头,卫禀自会在恰到的时候劝他离开。 果然,待得她又哭了一会儿,卫禀带着担忧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娘子有着孕,怕禁不得这样哭。臣斗胆……请皇上先行离开,若不然哭伤了身,对娘子和腹中胎儿怕是都不太好。” 安静了会儿,他无奈应允:“好。”接着又跟她说了几句话,声音愈发温和:“清霜,这事是朕识人不明,让你难过了。但朕会接你进宫……自是对你有情,留你一命也并不都是为了孩子。你给朕一个机会,朕日后好生补偿你。” 呵,补偿。 顾清霜心底失笑,帝王啊,真是无愧于那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昨日一道旨意便险些要了她的命,如今还可这样气定神闲地说出补偿二字。 好在她无心计较这些。否则但凡付出过三分真心,此时心都要冷透了。 门外,他的声音又沉了些,带着三分决绝:“回千福寺的事你不要再想了,朕不会放你走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旧日恩怨 这句话后, 顾清霜又自顾自哭了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她一时哭得倒有点收不住,又坐在地上抽噎了半晌,才被阿诗扶起来。 不过苦累也有苦累的好处, 这一晚顾清霜睡得格外香甜。前些日子苦等翻盘的焦灼彻底消逝, 她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也是自这日起,宫中各处议论迭起。原被禁足的顾清霜忽而解了禁、又依照贵人位添了份例之事让人津津乐道, 有人说是她寻机洗清了嫌隙, 是以得了安抚;有人说是皇帝已没有那么在意贵妃,所以不愿杀她。 反倒是她有孕的消息很是迟了几天才传开, 传开之时宫中可算恍悟,原是这样的缘故。 这一前一后几日的差别, 倒让顾清霜品出了些别的味道:看来这回, 皇帝是真对贵妃心寒了。 若非心寒透顶, 他大可一开始就告诉阖宫是因她有了身孕。可他并不说, 听来便像是他在二人之间偏袒了她,硬生生让贵妃在风头浪尖上被议论了几日。 而贵妃,现下在他眼里可还是个刚失了孩子的人。 顾清霜一壁唏嘘, 感叹君心难测, 一壁私下里吩咐了阿诗和卫禀,让他们私下里盯紧底下的宫人,但若真发现谁有异样,也不必即刻就管,先私下里禀给她便是。 她总得给贵妃留个机会才好。 除却这些议论之外,几日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几乎日日都要到碧玉阁一趟, 只是顾清霜始终避而不见。 但她见不见都不太打紧, 皇帝的举动足以让原本静观变化的一众嫔妃松下了气, 觉着顾清霜该是不会再被问罪了。场面上的功夫便也都拿了上来,陆续有人登门拜访,带着贺礼,说些不疼不痒的贺词。 顾清霜在尚仪局待了那么多年,对这些客套事信手拈来,得空见的便都见了。直至一日傍晚,在外头当值的小禄子打帘进来禀说:“娘子,岚妃娘娘和婉嫔娘子来了。” 顾清霜抄经的手一顿:“倒把她忘了。” 七夕那日,婉嫔忽而将她拉走,出言叮嘱她小心贵妃。当时瞧着是好意,现在回想,其实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会到那偏僻处独自与贵妃说话,也正是因为婉嫔将她拉走,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很不好说。 至于岚妃…… 顾清霜思索着蹙了眉。这个岚妃,饶是她在尚仪局多年,也还是知之甚少。这个人平日里都没什么动静,既不争宠,也无心权势。除却为今上诞下了第一个公主,似乎就没什么独特之处了。 而且从平日里看,岚妃与婉嫔也并说不上亲近。婉嫔随在太后身边,怎么瞧都是与荣妃更加一心。 与岚妃唯一的瓜葛,大约就是同住一宫。 顾清霜一时心底疑云迭起,但两个人位份都高于她,她也不好硬说不见,就吩咐小禄子:“快请。” 不多时,二人就进了屋来,顾清霜见过礼,请岚妃上座,自己与婉嫔也分别坐了,含着最挑不出错的柔和微笑:“岚妃娘娘怎的还亲自过来?若有事吩咐,传臣妾过去便是了。” 岚妃笑容和煦:“清才人有孕,本宫自要登门来贺。”说着指指外头,“贺礼交由你身边的阿诗姑娘收着了,一会儿你传太医仔细瞧瞧,再记档入库。” “谢娘娘。”顾清霜欠一欠身,岚妃的目光在婉嫔面上一转:“至于与婉嫔一道过来,是婉嫔有些事怕你误会,央本宫来一道说一说。” 顾清霜一怔,看向婉嫔。婉嫔面上颇有几分局促,垂眸不开口,笑意也僵硬。 岚妃一喟:“这宫里局势复杂,嫔妃们虽都不喜贵妃,但贵妃势头足,旁人为了一己之私不得不投靠她,确也正常。可本宫敢拼着膝下公主的康健与你说一句,不论谁去帮着贵妃,本宫与婉嫔也不会帮她。” 这誓太重。顾清霜心头一紧,忙道:“臣妾并无那样想过……” “你不是个傻子,险些要了你命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想过。”岚妃一喟,“除了生死,什么都不是大事。若非怕你平白记下一笔死仇,来日无端掐个你死我亡,本宫也犯不上过来管这个闲事。” 顾清霜听得愈发惊奇。正如岚妃所言,这事于她就是个“闲事”。可她这个口吻里,倒与婉嫔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呵护、更有几分主持公道的义气。 这样的事,在宫里太少见了。 岚妃看一眼婉嫔:“那些旧事,本宫是懒得说的。如今为你起了头了,余下的你自己讲。” “谢娘娘。”婉嫔颔一颔首,声音轻轻,“我与岚妃娘娘……都是在贵妃身上吃过暗亏的人。她那个性子,只要能衬得自己娇弱可怜、能引得皇上怜惜,便是拉谁垫背都不打紧。四年前她闹着要出宫修行的时候,我正得宠,她明里暗里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变着法地拿我衬托她的孤苦无依。偏皇上为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肯信她,后来……后来她去了千福寺倒逍遥,皇上可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婉嫔说得多有几分哽咽,岚妃听得一喟:“这还是婉嫔处处行的端做得正,不曾留下把柄给她,否则她就是踩着婉嫔的尸骨上位也不会眨一下眼。” “我这还只是小事!岚妃娘娘……才真是被她害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婉嫔有些激动起来。她平日惯以温婉示人,现下却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那时娘娘怀着大公主,眼看着就要临盆了,那位在千福寺说什么自己骤然食素月事不调,数日难以安寝,硬是将太医院的数位妇科好手都叫了过去,一扣就是好几天。又恰逢皇上正南巡、荣妃娘娘随驾,宫里旁人哪敢开罪她?万幸太后平日虽不理世事,在这般要紧事上却肯出手,着禁卫连夜强行护送了太医们回来,娘娘这才能母女平安。” “就这样……等皇上回来,岚妃娘娘还不曾说什么,她倒先委屈起来,活生生弄得像阖宫都欺负了她!”婉嫔气得冷笑出声,声音变得刻薄,“谁不知道她那点野心?不就是怕岚妃娘娘位份尊贵又生下第一位皇子挡了她的道么?后来如何?要我说便是神佛有眼,两位皇子的生母虽都不够尊贵,但总归都好端端在宫里头了,皇长子横竖也不是她的!想得个长子傍身,她做梦去!” 顾清霜直听得讶异。她从未见婉嫔这样失态过,也从不知岚妃诞育大公主背后还有这些艰辛。宫里的风言风语她们在尚仪局其实是不难听说的,她能只字未闻……或许是因她当时刚与贺清晏相识,眼里除了他万事都不在意。 “所以我那日当真只是为了提醒你的。我是突然……突然有些多心。”婉嫔说及此顿了顿声,谨慎措辞了一番,干笑了声,“你只当我是胡思乱想,我是怕贵妃那胎不对劲,会拿来害人。你与她同处一宫又正得宠,最容易被她盯上。” 后一句不重要,前一句听得顾清霜呼吸一凝。 婉嫔果然是个细腻的人。她还道只自己觉得贵妃的胎有诈,婉嫔原也想到了。 婉嫔跟着又说:“眼下你也要多加留意。你这孩子救了你一命,她怕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她说得语重心长,满含担忧。顾清霜低眼瞧瞧自己的小腹,到底是没有将更多底细告诉婉嫔。 她愿意信婉嫔与岚妃今日所言俱是真的,也感念于这样不相干的人愿意来诚心相待。可她终究已不是敢诚心待人的人,若少说实话能保命,她就会乐得当个哑巴。 接着又随意地聊了些事情,岚妃与婉嫔就客客气气地告了辞。顾清霜为表谢意,着人备了回礼,差了好几名宫女一道帮着送回去。 阿诗待得她们离开,张望了眼外头:“回礼那么厚,是不是太惹眼了?” “要的就是惹眼。必要让珍容殿那边知道,岚妃和婉嫔来见过我。”她道。 虽然按理来说,她连那样的陷害都做了,自不会留她生下这“孩子”。不过她也着急,只盼着贵妃早点动手才好,不然到了有孕五个月小腹该慢慢显形的时候,就不太好办了。 所以能多刺一刺贵妃,便多刺一刺她。 与岚妃和婉嫔这些旧怨,想来她自己最是清楚。两方与自己有仇的人目下结了交情,她应是会慌的。 . 珍容殿,因着贵妃情绪低落,整个寝殿都像蒙了一层灰。 她这几日都是这个样子,总是枯坐在外殿正中的那张宽大的檀木椅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做什么,只是发愣。 这样的时候总显得格外安静,于是连思兰进殿的脚步都变得刺耳。贵妃蹙眉看过去,思兰滞了滞,忙将脚步放得更轻,又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娘娘,方才岚妃和婉嫔……” 她将岚妃与婉嫔去见清才人的事与贵妃说了,贵妃那张毫无生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一些怒色浮上来,最终凝成一股冷笑:“怎的,还想一起对付本宫了不成?” 思兰不敢说话,只低眉顺眼地站着。 贵妃正色想了想,缓了口气:“本宫要的人可安排过去了?” “都备好了。念着那一位与尚仪局的情分,绕过了尚仪局,都是尚宫局一手安排的,只看娘娘什么时候要用了。”思兰轻声细语地回话。 “这便安排下去。”贵妃沉息。 清才人前些日子吃了苦,这时候失了孩子最是顺水推舟,不惹人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蓄势待发 又过两日, 顾清霜可算在皇帝再度前来时给他上了一盏茶。自然,她还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似只是受不了他日日这样过来叨扰才不得不留他一会儿。 上完了这盏茶, 她就回到了卧房去读书。只不过房门未关, 过不多时,他果然踱进了屋, 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 她坐在榻桌边读书, 觉察到他进来,脸色愈发冷了下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将那碟点心放到榻桌上,在她面前蹲下身:“别生气了, 气大伤身。” 顾清霜冷冰冰地将书翻了一页:“施主自重。” 他眉心微凝, 一喟:“清霜。” 她略微抬了下眼皮,不得不承认,生得俊美果然还是有些用的。 虽然她的生气不过是在做戏, 但心绪投进来,气便也真的有些。于是抬眼看着这张脸、再辨出他眼底的几分认真时,她就相应地多有了些消气的感觉,抿了抿唇, 也叹一声,摇头:“其实皇上何必强求呢?皇上并不喜欢臣妾,不若就放臣妾走, 对谁都好。” 他说:“朕喜欢你。” 说着他站起身, 她微微别过脸,他便坐到她身边将她拦住。龙涎香的气息慢慢萦绕四周, 温暖之意沁人心脾。他攥住她的手, 温声而道:“从前的事皆是朕不好, 是朕识人不明……有时又觉得朝政使人疲乏,便放纵了自己一些,太随心所欲,这才使心存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贵妃之事上是有过的。 他少年登基,国务繁重,总有些累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将贵妃视作了一种寄托。 在与她相处的时候,他可以放下一切让人劳心伤神的事情。加上二人又相识多年、相伴多年,他与她的相处太得宜。他们又相互说过那么多情话,那些情话虽然在后宫别处也能听见,可她说出来总让他觉得更加好听。 于是在他有意想寻得一隅清闲安逸的时候,那情话就成了一味毒,让他心甘情愿地对她放下了一切防心。整个世间,只对这一个人,他信她不会骗他,可终究还是被辜负了那份信任。 这错给出去的信任,还险些让他冤杀了眼前的顾清霜。 “你若心中存怨,也是应该的。但往后日子还长,避去千福寺不是办法。不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朕都还是希望你好好留在宫里。”他道。 她沉默良久:“臣妾并未存怨,只是心寒罢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都是朕不好。” 她不知不觉贴到他胸口上,酝酿出委屈,一声声抽噎:“臣妾自知不比贵妃娘娘与皇上那样情谊深厚,可在皇上眼里……臣妾就是那样的毒妇人么?臣妾何曾害过人……” “好了好了。”他轻拍她的后背,“别难过,是朕糊涂。” 她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哭湿了他的衣襟,他始终搂着她,温言又道:“你要怪朕便怪朕,但朕不喜欢你这种话,日后不许再说。后宫这么多人,多是大选时看家世才貌入的宫,你却是朕在外相遇、自己一心要接回来的,朕如何会不喜欢你?” 天啊! 顾清霜直听得愣住了。 男人,但凡想说情话的时候,情话真是张口就来。若不是知道他根本就是处处留情的性子,而千福寺几番相遇又都是因她步步算计而成,这话听来就着实动人了。 她便仰起脸,眉目含情地望着他,羽睫上还悬着泪珠:“真的?” 不等他再言,她又垂眸想想:“那……那臣妾求皇上一事。皇上若是应允,臣妾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若皇上不答应,臣妾还是回千福寺来得自在。” 他颔首:“你说。” 她咬住嘴唇,双臂好似怕失去心爱之物一样将他搂住,越搂越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不论臣妾嫌隙多大,皇上都要听臣妾亲口解释一句!” 如此而已? 他轻轻吸气,多少有些动容:“朕答应你。” 她不再说话,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他好似总算松了口气,笑了声,手指刮过她正流下来的泪痕:“不生气了?那便商量些别的事。” 她望着他,点点头,看起来乖巧无比。 他说:“一是位份该晋还要晋,你的封号朕也觉得还是要换一换,让内官监另拟一个来。还有,出了这事,让你留在芳信宫也不好,听闻你从前与张婕妤相处尚说得过去?不如搬回岁朝宫。” 她旋即摇头:“不……”胡乱抹一把眼泪,她含着愁绪摇头,“臣妾虽恨贵妃娘娘那般坑害臣妾,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让她伤心。说到底……说到底她也不是那样的恶人,左不过是心系皇上,太看重往日的情分,这才不快于皇上为臣妾分了心,做了糊涂事罢了……” 顾清霜深思熟虑过,若她如他一般为一个人痴心了这么多年,那么碰上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心里再失望,大抵也还是要有意无意地为那人找些理由的。 那些理由,实则不是为贵妃找的,而是为自己找的,人总要让自己觉得那些付出来得值得。 所以她若接受了他的那番要求,自可以让他觉得已对她有了些补偿,心里好受两分。但她不答应,为贵妃寻的这些理由也能让他舒服一些,更要紧的是不妨碍贵妃对她动手。 这样待得事发,她就可在他面前将贵妃的最后一丝善良的壳子也击碎了。彼时他再想起她今日所言,便只会觉得讽刺,贵妃也就没了翻身的余地。 宫里斗起来就是不能给人翻身余地。给别人留以余地,便是将自己往绝境里逼。 他迟疑了一瞬,温言劝她不必顾忌那么多,道这事是贵妃的错,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但她心意坚决,他到底没有逼她。 他只又说:“那等孩子降生,如何晋封你都要听朕的。” 她的迷蒙泪眼里漫开笑意:“好……还求皇上莫要怪罪贵妃娘娘了。” 萧致沉默不语。自他当面质问过贵妃以来,事情原委便已明晰。他至今没有问罪,是因那罪名若说出来,便是要入冷宫的重罪。多年的情分,他到底不想她余生那样凄惨。 可那件事在他心里也是过不去的,等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再说。 他在一刻后离开了碧玉阁,回紫宸殿后接着料理政务。但自这日起,碧玉阁里算是真正“柔情蜜意”了起来。 顾清霜有孕不能侍寝,皇帝依旧常来看她,有时只是一起用个膳,有时也同榻而眠,温馨平静,好似寻常夫妻。 他一时甚至都顾不上后宫其他嫔妃了,弄得宫人们直开始议论,说芳信宫必是风水极好,否则怎的贵妃失了孩子,这孩子与恩宠就又都到了清才人头上? 而于顾清霜来说,这只让她再一次慨叹男人可真是会自欺欺人。他也好,贺清晏也好,都爱这样做出一派深情的样子,怕是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想打动别人,还是想打动自己。 是日,他照例一大早就去上了朝。顾清霜闲来无事,去御花园逛了半晌,又赶在日头高照前回了碧玉阁。阿诗端了冰镇酸梅汤来给她解暑。顾清霜才抿了两口,就见卫禀的身影在门口一晃。 她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卫禀定睛瞧瞧,见房中别无外人才进了屋,阖上门,小声禀说:“娘子,有动静了。前些日子新拨过来绿菊,一连两个晚上都悄悄溜出去过。臣小心地跟出去,看见她在珍容殿后见了个宦官。臣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没瞧出那宦官是谁,但方才趁着她在后院忙着,潜进她房里瞧了瞧,在抽屉里发现这个。” 他边说边取出一小方纸包,里头有些细粉。约是怕取得太多易被发现,便只有一丁点,但仍能嗅出一股苦香。 顾清霜抬眼:“她是从哪里拨来的,平日都做什么差事?” 卫禀回说:“是尚宫局拨来的,但臣查过档,她从前还在尚服局当过两年差。臣想她手艺应该不错,就将一应针线活计都给了她。” 顾清霜想了想:“那布料也是都由她管着了?” “是。”卫禀欠身。 顾清霜抿了口酸梅汤,冰凉的触感直沁人心,让人愉悦:“去告诉她,我想自己动手做两身新的寝衣,让她挑几样柔软舒适的料子送过来,我挑挑看。” “诺。”卫禀一揖,依言去办。 顾清霜一哂,睃一眼阿诗:“去跟小厨房说我想吃水蜜桃。你亲自去洗去切,莫让旁人插手。” 阿诗一想桃子的特殊之处,即刻明白过来,蹙眉只问:“会不会太难受了……” 顾清霜嗤笑:“难受也不是我难受。” 之前她就玩过苦肉计,浆洗衣裳、幽禁,她都是受了罪的。但这回,让别人去受罪也不影响计成,她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过了最多一刻,绿菊就挑好了衣料送来。共是六种,各裁了一小块来给她看。质地都柔软舒适的细绢,只是颜色不尽相同。 顾清霜点了一块浅蓝灰的,让她把整匹都送过来,绿菊毕恭毕敬地福身应下。 她打量着绿菊,也就十五六的年纪,长得不算多美,但眉目也算清秀。 这样容貌看得过眼又并不太出挑的宫女,熬上几年,是最易混到嫔妃近前侍奉的。日后留在宫里日子不会差,若要出嫁也多能得一份丰厚的嫁妆。 可惜了,她跟错了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计谋初成(太后素来看贵妃不顺眼,如...) 千福寺。 顾清霜自中秋之后在房里歇了好几日。淋的那点雨倒不算什么,她自幼家里就不富庶,几个孩子都是吃过苦的,身子倒也因为这个比京里达官显贵家娇养大的姑娘娇贵,平日受点凉,都是回房灌一壶热水下去就了了。 但那脚伤虽未动骨也伤了筋,稍走两步就酸痛得让人冒汗,让她不得不歇。 是以再能出门时已是八月廿八。顾清霜这日起了个大早,盥洗妥当就去了佛堂。寺中住持净尘师太是心慈之人,早先听闻她伤了脚,今日又听她去了佛堂,着意差了人来传话,说虔诚礼佛固然要紧,但佛祖慈悲为怀,不会想看世人为礼佛忍受苦楚。 顾清霜回话说伤已痊愈,无妨。在佛前默诵了一刻的经,阿诗又进了门来:“姐姐……” 阿诗跪坐到她旁边的蒲团上,小声禀说:“方才我在房里收拾着,宫里来了人。说是……仪贵人差了人来,送两道姐姐爱吃的点心 。” 顾清霜眉心微蹙,轻阖的美眸缓缓睁开:“都是什么?” “一道玫瑰枣花酥,一道山药绿豆糕。” 顾清霜轻哂:“倒确是我爱吃的。” “是。”阿诗颔首笑笑,“来办差的人说了,仪贵人娘家与尚仪女官沾亲。尚仪女官到现在还念着想让姐姐回去,她便来多个嘴。若姐姐肯回,她可算尚仪女官个忙;若姐姐不肯,就只当她是来结善缘的,改日姐姐得了空,帮她在佛前多供两次香便是。” “这话倒是周全。”顾清霜又一声哂,遂摆手:“那点心你分一半出来,送到云和郡主那儿去。原原本本告诉她是仪贵人送来的,就说我病刚好,吃不了这么多甜的,大家一起尝个新鲜。” 阿诗听得一愣:“姐姐?” “去吧。”顾清霜抿唇,静静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这佛像足有三人高,宝相庄严又慈悲,跪在下头,总让人觉得正被真佛盯着,连魂魄都能被看穿,什么心计都藏不住掖不住。 只是,古往今来,心里万千算计,却不得不在佛前做做样子下拜的人怕是多了去了。 成大事者,大概也没几个真敬鬼神。 顾清霜面无表情地下拜,拜了三次后,阿诗已告退不见身影。她徐徐地吁了口气,安然地又诵起经来。 日头在木鱼的笃笃声响里升至当空,俄而又伴着同样的声音缓缓西落。岛外湖边,暮色悄声沿着四周围攀爬,一寸寸晕染天际。 顾清霜已在这佛前跪了整日。初时是背诵经文,到了尚未背下来的部分便取了书来读,不知不觉也已读完了两卷。 阖上书,她就回了禅房去。寺院里过午不食,她来了这些日子,总还不太适应,晚上非得逼自己做些事才能不想着饿感。好在寺院里的日子虽然清淡,倒也并不乏味,读读经、抄抄经,写写字、作作画,再不然到湖边弹弹琴、喂喂鱼也都是可以的。 顾清霜研了墨,也不坐,就立在案前写字。阿诗惯是闲不住的,寻了好几回话茬来与她说,不多时觉出异样:“姐姐今天话好像格外少。怎么,嫌我烦了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头乱了一阵子。先是院门吱呀一声推开,接着脚步声乱糟糟地涌进。阿诗猝然回头看窗外,还未定睛,身后的房门倒被推了开来。 阿诗再猛地转回头去,撞入眼帘的两个宦官倒都是熟脸——一个是头一回随皇帝前来的小穆子,另一个是上回见过的袁江。 在她打量他们的同时,二人的目光也在屋里扫了一圈,接着袁江揖道:“出了些事,请两位师父到郡主处一叙。” 阿诗满面讶色,怔怔地看向顾清霜。顾清霜搁下笔,神色沉静:“夜晚天寒了,两位施主容我们换身厚实的衣裳。” 袁江并不想为难她,听言即往外退:“师父请便。” 房门很快关合,顾清霜从衣橱里寻了两身厚实的海清,拉着阿诗一并去了里屋。她扫了眼窗户,阿诗即刻意识到外头多半有人,声音压得极低:“姐姐早就料到了?” 顾清霜将海清抖开,话声藏在衣袍摩挲声里:“我这一天都在想,那点心要是没事,就是我多心;要是有事,仪贵人可真是帮我铺了条好路。” 更多的话此时不便说了,但阿诗虽还云里雾里,却因她的沉着也静下心来。二人匆匆地换好衣裳,就出了屋,一语不发地随袁江过去。 顾清霜心里到底是有几分紧张的。她心里盘算得虽好,可这到底是一步险棋,万一一会儿天子盛怒…… 罢了,富贵总是险中求的。 不一刻,二人就进了云和郡主的住处。 云和郡主与顾清霜很不一样,顾清霜是正经投到千福寺来做尼姑的,只是当时“尘缘未了”,剃度之时又露出“几许不舍”,净尘师太慈悲为怀,便暂且许她留下了一头青丝,让她日后心意决绝了在剃度不迟,若改了主意,尚未剃度亦好还俗。 除此之外,她的一应吃穿用度都与寺里旁的姑子一样。还有个法号叫妙心,实实在在就是个出家人。 云和郡主则是以俗家身份来此清修,没有法号,郡主封位留着,住得也好。顾清霜的禅房是里外两间屋,她这里是前后两进院子,后头还有个小院儿。袁江将二人请进了头进院的厢房稍候,就转身离开了。小穆子倒没走,不一刻就端了茶点进来,边放在小桌上边笑道:“袁大伴说二位已知那位贵人的身份,便也不必打哑谜了——皇上一会儿有话要问二位,二位稍等片刻,先喝些茶吧。” 顾清霜道了声“多谢”,视线扫过他端来的点心。其中两道正是玫瑰枣花酥和山药绿豆糕,另外还添了两道,都是宫里的手艺,她早年在尚仪局时也见了不少。 顾清霜抬手就要拿那点心,被阿诗一把攥住手腕:“姐……姐姐……”阿诗多少猜到这点心怕是有事,但瞧了眼立在旁边的小穆子,只说,“过午不食啊……这要是让尼师们知道了,姐姐你……” 顾清霜双颊一红,咬了咬唇:“这位伴伴既是御前的人,想来不会去说这些是非吧……”她边说边偷眼睇他,小穆子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仿佛根本瞧不见她。 顾清霜又朝阿诗道:“就让我破一次戒吧。这千福寺什么都好,只这过午不食的规矩我实在不适应,夜里总觉腹痛,也难过得紧。” 她一壁说,一壁拿起两块点心,玫瑰枣花酥递给阿诗,山药绿豆糕自己拿在手里:“你瞧,这该就是仪贵人早些时候送给咱们的那两道呢。她其实早就送来了,只是我在佛堂里顾不得吃。现下……现下你就当我是早早吃了,可别去尼师那里告发我去。” 阿诗不由瞪她:“我是担心姐姐,姐姐倒怕我去尼师那里告恶状了?” 说完就先忿忿地一口咬了下去,顾清霜好似松了口气,便也吃起了点心,就着茶水,足足吃了三块。 小穆子看她吃着点心不再多言,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厢房,走进内院,步入正屋。 正屋八仙桌边坐着的男子脸色明显不好看,小穆子进屋就觉一阵寒气,低眉顺眼地跪地,张口就先说:“皇上,那位女尼……吃点心了。” 他说着偷抬了下眼,皇帝眼底清冷如旧,若山涧寒潭。 小穆子忙又低回头,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经过一一重复出来,连阿诗如何担心顾清霜坏了过午不食的规矩、顾清霜如何央求破戒的原话都绘声绘色地重复了一遍。 话音再落,上头犹是半晌无声。小穆子心惊肉跳地等着,终于忍不住,才一分分抬起眼。 目光移上去,他只觉皇帝的神情似有几分古怪。嘴角似要往上勾,又死死压着,眼中也有什么在狠狠绷着,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却冷得牵强:“呵,这尼姑,面上严肃得很,清规戒律都写在脸上,背地里竟如此?” 小穆子将视线压回去,不敢再看。 袁江察言观色,心下暗惊。当下的事关乎云和郡主,自消息传入宫中,便是天子震怒,身边侍奉的人无不悬着一口气。适才这一句,却依稀透出几分调侃意味,脸色虽仍旧不好看,可细品起来,已足够耐人寻味。 袁江于是束手,试探着道:“此事该是与那位师父没什么干系了。” 外院厢房里,自小穆子告退后就再无旁人,只剩顾清霜与阿诗隔案而坐。 四下无声,莫名的让人紧张,两个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坐了约有足足一刻,仍不见有人进来,顾清霜掩唇浅打了个哈欠,信手脱了僧帽,一壁伏案一壁轻言:“今日在佛堂诵了一整日经,我累得很。也不知这边究竟是什么事,且让我先小睡一会儿,如有人过来,你叫我便是。” 阿诗浅怔,原本想劝,定睛一看却就懂了。 顾清霜生得极美,肤如凝脂,臻首娥眉。袅娜娇柔的身形便是穿着宽大的海清也瞧得出,一头乌发更是柔顺水亮,与玉肌相衬,最是动人。 正因这个,她才有意在剃度之时当着尼师们的面露出不舍,将这一头秀发保了下来。 目下她伏案而眠,若从门那边看,只一张娇俏侧脸,睡容沉静,羽睫修长。因僧帽脱去,半挽的乌发散落下来,从肩头垂下。 阿诗即便也是个姑娘家,都得承认她这副样子真是好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螳螂捕蝉(她美眸看向阿诗,笑意中精...) 等那宦官离开,二人便又去了云和郡主处,留得并不久,小坐了约莫一刻就道别离开。 回到禅房,顾清霜就发现阿诗的情绪似是有些异样,虽是和她一同坐在窗边茶榻上,却不说话,目光怔怔落在半开的窗外,一愣就是半晌。 “阿诗?阿诗!”顾清霜叫了两声无果,只好抬手晃到她眼前去。阿诗一震,回过神:“啊……怎么了?” “怎么丢了魂?”顾清霜笑她,“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才不是……”阿诗双颊骤红,横她一眼,“我就是害怕。咱今儿可……可斥了御前的人。” 御前的人,连顾清霜这样已混得不错的女官都不太见过,更何况阿诗?其实方才对那宦官出言表露不满时,顾清霜心里也是紧张的。倘若那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再倘若她此计终是未成,日后怕是迟早要被教训回来。 “所以咱们不能输。”顾清霜轻声道。说罢就抿住了唇,不再多言一字。 阿诗脸色更白了两分:“可还有云和郡主……”语中一顿,她放轻了声,“今天姐姐托皇上将点心送上去,云和郡主便就知道姐姐见过皇上的事了。虽说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可万一、万一让旁人知道了,总也会惹是非吧。” 顾清霜笑了声,对她那“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之言不予置评,语气里带起三分哄小孩般的味道:“你若这么怕,下次我自己去便好,你不必硬撑。” 阿诗一怔,旋即摇头:“无论如何,我都还是要陪着姐姐的。”说着执起茶壶,给她添了些茶,“我只是有些担心。万一郡主觉得姐姐是有意为之,再与皇上说些什么,让皇上也这么想,可怎么办?” 顾清霜抿笑:“自古帝王最多疑。不论云和郡主说不说,皇上现在必都已存了三分怀疑,觉得我是有意为之呢。” 这话说得阿诗脸上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原称得上娇俏的一张小脸儿惨白如纸:“那怎么办?” 顾清霜平心静气:“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怎么办?” 今日这看似并不复杂的一局,她已反反复复推演过很多遍。就像自己与自己下黑白子,落子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一人扮作两人,一边落子一边盘算对方看到这颗子会有怎样的想法,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当下的这一步,她一遍遍地想过来,终是觉得帝王既本就多疑,疑心便断不会尽消。她能做的,之言将怀疑尽量减少。至于残存的三两分,虽有险处,也添几分斗法的乐趣,皇帝指不准也觉得有趣呢,便也无伤大雅。 于是为不显得过于刻意,皇帝翌日再来看云和郡主时,顾清霜没有露脸;第三日,仍不露脸。直至七八日后圣驾回銮,她都没再在皇帝面前出现。 她掐指一天天算着,日子再翻过一个月,快到中秋了。 中秋阖家团圆,宫中总要大办,就连宫人们也会设个小宴,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后宫之中更是年年大摆宴席,多是在太后那里,晚辈齐聚,其乐融融。 但顾清霜听说,自三年前云和郡主到行宫来修行起,皇帝就怕她中秋时孤单,不论宫宴结束时有多晚,都要来此与之一见; 顾清霜还听说,每逢这个时候,云和郡主偏生最是思念故国,也偏生最不愿见他,三年来都是拒之门外,去年贴在门边与他说了两句话,就算是最给面子的一回了。 他吃闭门羹的时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候。 中秋这天,千福寺一众女尼都礼了大半日的佛,傍晚时才各自散了。顾清霜离开佛堂就下了山,前去山脚下的码头,撑小舟离了岛,漫无目的地在行宫里闲逛。 朝廷礼敬神佛,千佛寺又有数位从宫外寺院请来的高人,宫人大多对这些女尼都很敬重,见了她纷纷避让,更无人敢惹麻烦。 顾清霜并不想在这样闲逛时与皇帝“偶遇”。初时走得远了些,找了方僻静的园子安然落座。等到天色黑下来时,阿诗独自折返回寺,她也仍在园子里等着。 等待中,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清霜哑了哑,怕阿诗淋雨受凉,一时想托个宫人跑一趟,让阿诗迟些再过来,细想又觉太容易走岔,也只好罢了。 过了约莫两刻,阿诗才回来。雨并未停,顾清霜立在廊下,远远就看到她僧衣干净,右手撑着把伞,左手还握着一把。 等她走得近些,顾清霜道:“可淋着了?其实晚些过来也不妨。” “全没淋着。”阿诗噙着笑摇头,“雨下起来时我刚回寺里,直接回房取了伞来。”说着递一递手里握着的那把,“还给姐姐取了一把。” 顾清霜一哂,边接伞边笑说:“这雨应该下不久,一会儿也该停了。” 阿诗点点头,便将方才所见细细地说给了顾清霜听。她说圣驾还未到,不过已有御前工人先一步到了寺中,因是打着祈福的名义,不少人都在金殿门口守候,但还是有不少直接去了云和郡主那边,只说是从前抚养云和郡主的庄太妃想她了,给她送了许多东西来。 “看着阵仗,圣驾过不多时应该也就要到了。”阿诗道。 这话阿诗说得不假。又过了至多两刻,圣驾就到了。顾清霜却是失了算——这冷雨并无停下的意思,一直淅淅沥沥下得执着。 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行宫各处燃起灯火,湖边也星星点点铺开一圈宫灯。 顾清霜瞧了瞧时辰,差不多了。宫中都说太后不喜云和郡主,平日虽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皇帝来行宫与她相见,却断不许他中秋佳节都整夜待在这里。 所以皇帝必会今晚就走。 顾清霜折回临近码头的地方,抬眼看了看,宫灯明亮,即便离得远,但若留意些怕是也能瞧见这边有人。 她便避得远了些,避到一棵大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恰能看见岛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山道,山道上虽有树木遮蔽,可在这天色漆黑的时候,如有人提着宫灯蜿蜒而下,就仿佛星辰坠落,正让人看得清楚。 过不多时,终于得见几点微光从云和郡主所住的方向飘了下来,该是有御前宫人退下来了。 她冒着雨等了这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圣驾所至之处,一应宫人总要提着一百二十颗心侍奉得当。为了不出岔子,首先便要调遣周全。所以每逢圣驾出行,除了时时随在身边的,总还有先行候命的,以备不时之需。 顾清霜瞧见他们,就知时间当真差不多了。提步走向码头,招手唤来船中棚下避雨的宦侍,面露愧色道:“这雨一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可天色不早,贫尼实在是得赶回去了。只好有劳施主。” 那宦侍方才就注意到了她,原正奇怪她为何在旁边站着,听言只道她是怕他淋雨在想等雨停,一时倒感激起来:“师父慈悲。请上船吧。” 顾清霜颔了颔首,与阿诗一起坐近船中。这宦侍撑船撑得稳且快,片刻工夫已至对岸码头。二人下了船,拾阶而上,尚未走几步,隐隐又见灯火从斜上几丈外正下来。 山间安静,雨下得也不大,没添什么声响。阿诗开口,话音清脆:“我怎么是不愿陪姐姐待着呢?我是觉得姐姐既斩不断尘缘,大可不必逼自己。况且,姐姐正值大好年华,过几年放出宫去找个好人家也不是男人,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人就这样苦了自己?” 顾清霜平静回话:“我不是斩不断尘缘,我只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到此处却卡壳了一下,“我只是一时忘不掉罢了,静心礼几年佛,总会好的。” 阿诗又急道:“他怎么配让姐姐这样难过!” “不是他配不配。”顾清霜轻叹,一手执着伞,一手提着僧衣袍摆,继续往上走着,“是我觉得情爱之事伤人,不想再伤一次,索性不愿再去碰了。” 说着足下转过一道小弯,眼前灯火骤明。宫灯暖黄的光泽将她照亮,肌肤白皙,玉颈修长。 不知是因夜色下万物都易显得暧昧,还是因刚在云和郡主那里碰了钉子以致心神沉闷正需振奋,萧致短暂一滞,转而便觉眼前一亮。 顾清霜仿如未觉,和上次在石阶下初遇一样平和地让出路,立掌颔首:“施主先请。” 眼前之人却不动,久久不动。久到顾清霜心神渐乱,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抬头看他。 于是,她迎面对上了那双如炬双眼。他眼里的笑毫不掩饰,打量她两下,笑音也溢出来:“我上次就觉你与寺里其他女尼不一样,原来还有尘缘未了?原先可是哪处的宫人?” “贫尼原是尚仪局的宫人。”顾清霜眼帘落回去,神情肃穆,“既入千福寺,自是尘缘已了,施主休要胡言。” “胡言?”他好笑,“你这妹妹方才劝了你一路,我可全听见了。” 直截了当,略带三分邪意。 他便见眼前的女尼双颊蓦然染红,什么肃穆都没有了。被宫灯映照得很好看的明眸皓齿都轻轻颤着,又羞又怒,卡壳好半天才外强中干地又说出话来:“那也是贫尼自己的事,与施主何干!” 说罢,不再客气让路,信步上前,就欲夺路而逃。 他没拦她,还是衔着那股笑,任由她闯过去。被海清拢着的纤瘦身型沿着石阶跌跌撞撞往上去,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她往上。她和身边那小丫头都没有宫灯,加之雨雾缭绕,走得稍远一点就瞧不见了。 忽闻“啊”的一声轻叫,跟着又是急促的唤声:“姐姐!” 萧致刚刚收回的视线猛地再度弹起,但眼前除去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姐姐是不是伤到了?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人!” “没事。”这声音里有点疼痛惹起的轻颤,“崴了一下罢了,我慢些走,你扶着我就好,不必搅扰别人。” “这雨下了那么久了,只怕四处的石阶石砖都滑。万一再摔一跤,要崴得更厉害了!” 明明看不见,正因看不见。萧致原本想走,却被这一言一语生生揪住,脑海里没由来地径自想象起那边的情形来。 佛门里,怎好见了这样的苦楚却置之不理? “袁江。”身边的掌事宦官忽闻沉声一唤,刚抬眼看,皇帝已提步向上走去。 袁江心里一沉,直觉得头疼。 御前人手虽多,皇帝却不喜时时都有那么多的人随着。是以每次来这千福寺,都只有一个宦官时时随时在侧——或者是他,或者是他的得意门生小穆子。 旁的人,大多时候也能候命,能随时办差。只是在这一往一返的时候要先遣开,别碍皇上的眼。 所以旁的随行宫人,方才就已依着他的意思先行回了岸上去。现下皇上要帮这两个姑子,他手底下却没了人。 袁江暗自叫苦,却硬着头皮也得奉命行事。心下只得自说自话地宽慰着,道自己虽已年近半百不算青壮,但抱那么个纤瘦的小姑娘应也不难。 至于伞,就让旁边那个年纪更小些的丫头一并举着吧! 行至近前,他却见皇帝自顾自地弯了腰,伸手去扶。 顾清霜戏是假的,脚却崴得实在。被人扶住胳膊往上一提,酸痛顺着骨骼自脚腕一下上窜,顿被激得泪眼迷蒙:“啊——” 向上提的力气伴着她的叫声顿时止住。静了一静,她等着他的关切询问,全神贯注地准备应对。却觉身子一轻,已然离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招兵买马(“一个太医罢了,又引得你...) 翌日清晨, 奉太后懿旨按贵人位给顾清霜新添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就到了,四人一道进屋见礼,顾清霜赏了他们些银钱, 便让人退下了。 临近晌午时,外头热闹了一阵。顾清霜并未在意, 但卫禀进屋来禀了话, 说是贵妃回珍容殿了。 “回来了?”顾清霜一壁无所事事地瞧着宫人们忙碌布膳,一壁笑了声,“也是,也该回来了。” 太后本就不喜她,甚至不愿她将孩子生下来。近来会留她在颐宁宫安养, 半是看皇帝的面子,半是不想显得刻薄。可如今贵妃成了作恶的那一方,皇帝听完她昨日之言,心思大抵多少也变了些, 太后自不必再留她在颐宁宫里待着了。 到了入夜时分, 阿诗又进来屏退了宫人, 告诉她说:“皇上方才……去了趟珍容殿。不知与贵妃说了什么, 不足一刻就走了。奴婢听那附近洒扫的宫人说,脸色差得吓人。” “也活该他经此一道。”顾清霜淡漠道。 他对贵妃可真是鬼迷心窍了, 才会贵妃说什么他便信什么。顾清霜只庆幸自己打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算计来的,情情爱爱那些都不要紧。她从不曾对他存过幻想,也没什么期待, 他为了贵妃张口便赐她三尺白绫, 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让那盘棋添了两分凶险调味, 没什么可伤心,亦说不上失望。 ――但饶是这样说, 赐死也终究不是件能让人高兴的事。顾清霜愈是细想就愈发觉得嘲讽,只觉鬼迷心窍成这样,可就该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才好。 紫宸殿里,萧致沉着一张脸入了殿,跟在身后的袁江即刻悄无声息地将旁的宫人禀了出去,只自己守在旁边。 他知道,皇上去对贵妃直言相问的时候,心里是存着期待的。不说皇上,就连他,心里都盼着贵妃能给个看得过眼的解释。反正当时只她二人独处,各执一词的事,皇上势必还是更愿信贵妃多些。 可结果呢?贵妃的说辞倒也确还算说得过去,委屈亦着实说不上假。只可惜,在皇上刚问出来的时候,她眼底闪过了一瞬的慌张,后来细品语气,也多少有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 这样的细节,平日皇上不走心的时候,自然都不是个事。可如今是存着刨根问底的心过去的,哪还逃得过他的眼睛? 最后的结果便是他冷着脸听贵妃说完、哭完、闹完,然后没说一个字,就转身走了。 袁江心里一声叹息。要知道,这普天之下估计也就贵妃一个能的他十二分的信任。如今看来,可真是一腔信任喂了狗。 纸页翻过的轻响声一过,将袁江的心绪拉了回来。定睛看看,是皇帝翻开了一本奏章。 萧致眉心深锁着,勉强读了两行,只觉烦躁之感更烈。摇摇头,将奏章又撂了回去。 这是关乎南方水患的奏章,心神不宁时不宜处理这样紧要的政务,否则烦中出错,平白拖累得百姓受苦。 他按了按眉心,将那本奏章递给袁江:“这是要紧事,即刻送去户部,让他们先议个大概出来,回头朕一并看了。” 袁江接过奏章正要退下,他又站起身:“去芳信宫。” 袁江心头一凛,赶忙躬身随着他出去,奏章交由手下送去户部,边走心里边打鼓。 皇上这是……还对贵妃不甘心啊!只是依贵妃方才的神情看,只怕越问破绽就越多。若不是实在不敢触这霉头,他真想劝劝皇上,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正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 这份心惊在他心底存了一路,待得进了芳信宫,眼见皇帝没奔正殿去,他心下又更是一颤。这是要往清才人那边去? 袁江赶忙向手下递了个颜色,便有机灵的小宦官当即抄小道往碧玉阁赶去,知会清才人接驾。 彼时,顾清霜已沐浴妥当,坐到床边准备睡了。乍闻阿诗进来禀说圣驾正往这边来,她黛眉一蹙,二话不说就直接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就说我已睡下了。” 阿诗知道些她的打算,应了声“诺”,出去吩咐当值的宦官依她的意思挡驾,又折回屋来,将房门从里头闩好了。 过不多时,叩门声却还是响了起来。 顾清霜面对墙壁躺着未作理会,外面声音沉沉:“开门。” 她打了个激灵,蓦地惊觉他这不是在外屋门外,是在卧房门外。 按住心绪,她扬音回道:“臣妾已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你不开门,朕便命人撞门了。” 顾清霜眉心微凝,只得从床上起来。挡了要上前开门的阿诗,径自冷着脸将门打开。 不等他往前迈上一步,她就行大礼叩拜下去:“皇上圣安。” 萧致一滞,伸手要扶她:“起来。” 她声音冷淡疏离:“天色已很晚了,求皇上看在罪妾腹中孩子的份上,让罪妾就寝吧。” 他的手便也顿住,悬在她面前僵了一僵,发出一声长叹:“是朕的错。” 顾清霜倒没想到他能认错认得这样直接,索性不动也不开口,想听听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是朕……是朕太信任贵妃。朕与她幼时便相识,十数年的情分,朕以为……” 他说不下去了,顾清霜清晰地辨出了他语中的那份懊恼与失落。 是啊,十数年的情分,他以为贵妃是不会骗他的。甚至,在他心里可能觉得,就算全天下都骗他,他的贵妃也不会骗他。 她多少能理解一点这样的心思。书里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这样的人在朝上杀伐决断之余,想找一隅安宁之地寄托一颗心也属实正常。换做是她在这个位置上,也未必就不会期待天底下还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毫无顾忌地相爱相知。 而如今,他蓦然惊觉这个让他信任至极的人,也不过与后宫的寻常嫔妃一样,都会嫉妒、会算计,甚至拿自己的孩子算计……他自然心如刀割。 这份设身处地的着想与顾清霜而言并不太难。但可惜,她终究清楚自己不是他,这“设身处地”便也止步于此了。 她心下唏嘘慨叹两声便罢,若因此变了自己的谋划,那就太蠢了。 她便兀自站起身,神情淡泊地颔了颔首:“皇上不必说了,臣妾都明白。” 抬眼看一看他,她道:“臣妾会好好将这孩子生下来。等孩子降世,臣妾便回千福寺去。一切归于起始,皇上与臣妾便当不曾相识过吧。” “什么?!”他眼中顿时慌张,“你……”他声音发哑,好似又不知道怎么劝,噎了良久,终是说,“你昨日在颐宁宫说的话,朕都听到了。” 这回便换做她眼中一慌,好似刚知道他在那屏风后一般,她带着三分错愕猛地抬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双眸:“你说你不恨朕。那你是昨日在骗母后,还是今日在骗朕?” 顾清霜跌退半步,苦笑一声,双眸重新低下去:“昨日今日皆是真话。臣妾不恨皇上,也衷心盼着皇上好好的。但此番之事,已足以让臣妾知道自己在您眼里什么都不是。连一条命,都可以为了给旁人泄愤,说取就取走了。” 说及此处,她好像一下子按捺不住情绪,伴着嗓中的一声哽咽,淡漠的眼中隐有泪意氤氲而出:“臣妾会进宫,是因以为皇上对臣妾也有情。若早知是如今这样……臣妾也不愿强求的!千福寺里没有什么不好,臣妾就不该……就不该动了那些凡心杂念,总归不至于将性命都糊里糊涂地搭上!” 她说着就要关门,他忙反手去推。然她这一下来得突然,房门旋即便阖上了,门闩又一直被她攥在手里,她轻轻巧巧一闩,他在门外再无办法。 搁着一层麻纸,他看到她疲惫地靠在门上,背影一寸寸滑下去,哭声一点点抑制不住:“施主别来找贫尼了。施主会留贫尼一命,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贫尼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 声声呜咽噎回更多的话,直刺人心,但她变了的称呼更刺人心。仿佛在她心里,一切都已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她只是千福寺那个心好话又多的小女尼,并不识得他,更没想过要进宫当嫔妃。 萧致僵立在门外,听着里面低而压抑的哭声,在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砂石蹭在地上:“清霜……” 他从来没这样叫过她的名字。 顾清霜心头窃喜,但哭声不做理会。反正她留了卫禀在外头,卫禀自会在恰到的时候劝他离开。 果然,待得她又哭了一会儿,卫禀带着担忧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娘子有着孕,怕禁不得这样哭。臣斗胆……请皇上先行离开吧,若不然哭伤了身,对娘子和腹中胎儿怕是都不太好。” 安静了会儿,他无奈应允:“好。”接着又跟她说了几句话,声音愈发温和:“清霜,这事是朕识人不明,让你难过了。但朕会接你进宫……自是对你有情,留你一命也并不都是为了孩子。你给朕一个机会,朕日后好生补偿你。” 呵,补偿。 顾清霜心底失笑,帝王啊,真是无愧于那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昨日一道旨意便险些要了她的命,如今还可这样气定神闲地说出补偿二字。 好在她无心计较这些。否则但凡付出过三分真心,此时心都要冷透了。 门外,他的声音又沉了些,带着三分决绝:“回千福寺的事你不要再想了,朕不会放你走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封六宫(听闻这几天,皇帝除却上朝...) 敏妃说完,就不再多想这事了。昨日册礼本就疲累,晚上又是一番早已等了多时的云翻雨覆。正因等了太久,两个人不免都迷醉得紧,就放纵起来,忘了节制,她现下正累得紧。 她便在贵妃榻上躺下来,阖上眼,思兰颇有眼力地上前,为她揉起了太阳穴。 敏妃就睡了过去,睡得昏昏沉沉,再睁眼时连午膳的时间都过了。好在芳信宫有小厨房,不必守着尚食局那边备膳的时辰用膳,她开口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肴,随意地用了一些,也就是刚着人将菜撤下去,思兰打帘进了屋:“娘娘,顾贤仪来问安了。” 敏妃秀眉微蹙,口吻淡淡:“就说我累了,没力气见人。告诉她都是自家姐妹,不用这样多礼,早些歇息吧。” 思兰福身,应了声诺。刚欲告退,敏妃又说:“去寻些上好的伤药来,一会儿你亲自带着人过去,赏给顾贤仪罚了的那两个。” 便是指小良子与白蕊了。他二人虽是顾氏身边的人,但敏妃是芳信宫主位,芳信宫中一应宫人她都有权去管。思兰听得心中一喜,高兴自家娘娘能这样立威,更盼着她能赶紧将顾氏那个狐狸精压住,眉开眼笑地福身:“诺。娘娘放心,奴婢必寻顶好的药来。” 于是,候在殿外的顾清霜便被客客气气地打发回去了。她原也觉得多半会是这样,哪怕敏妃在她入宫之事上出过力,也不过是做给皇上看的,私下里,敏妃不会想多见她。 她就安安心心地回了碧玉阁,没事情干,便又找了本经来打发时间。也就是阿诗刚在旁研好墨的时候,卫禀就进了屋来,脸色不太好看:“娘子。” 顾清霜抬眸:“怎么了?说。” “敏妃娘娘那边……给小良子和白蕊赐了药。臣瞧他们本不是打商量的样子,也不好拦,您看这药……” 阿诗锁眉看过去:“娘子昨日不就说清楚了?那边要嘘寒问暖就由着她,不必管。” “是,这臣记得。”卫禀眉头皱得更紧,“可那药也太好了。总共三两种,里头有一种臣见过,是两年前大公主不慎磕伤了额角用的那种。后来您也知道,那么深的一道伤,硬是一丁点疤痕都没留下。这药原就难制难得,臣只怕是……是敏妃娘娘跟皇上说了什么。” 顾清霜听到一半就提笔蘸墨,自顾自地抄起了经。等他说完,就摇摇头:“敏妃昨日才册封,这两日正是温存的时候,不会傻到在皇上跟前提这些鸡毛蒜皮来扫兴。” 卫禀听得松了口气,缓出笑容:“这倒也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不过。”顾清霜轻笑,“想让事情拐个弯飘到皇上耳中,原也不太难。” 卫禀神情凝滞:“这……” 顾清霜继续往下抄着,语气悠哉轻飘:“若你在御前当差,见到敏妃身边的过来讨要上好的伤药,你敢不敢全然不与皇上提起?” “自是不敢……”卫禀怔然恍悟,顿显惊慌,“那岂不是坏了?” 要知道,顾贤仪是刚从庙里出来的主儿,从前吃斋念佛。如今一进宫就打坏了人,落到圣上耳中,不知要怎么想。 顾清霜只说:“我敢打,就不怕让皇上知道。那药且给他们用着吧,顶好的东西,别浪费了。” 卫禀哑笑:“他们恐怕也不敢用。宫里头弯绕多,他们也怕着了旁人的道。” 顾清霜随意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低头抄经。她只是觉得南宫敏不至于为了让她坐实恶毒的罪名在那药里动什么手脚,所以好好的药不用白不用。 至于卫禀所言,则只能道一声“但愿吧”。 宫里头弯绕是多,尚仪女官着意给她挑选出来的宫人应该多少都心里有数。只是,人的爱恨有时来得也实在是快,她事出权宜打了那两个,总归不得不多加提防。 说起来……贺清晏做了那样的事,倒似乎对她仍无半分防备,只是愧疚有加。男人啊,陷在自认为深情的心思里,总是最能自欺欺人的。 望着窗外的花枝轻叹了声,顾清霜便按下心神,不再多想了。她安安心心地抄了一整日经,晚上用过膳,唤来阿诗。 阿诗已依她的吩咐在院门口小心地盯了多时,进屋就禀话:“皇上已半个时辰前就已到敏妃那里了。” 顾清霜的点点头:“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娘子要过去?”阿诗一怔,面显犹豫,“纵使可以打着见敏妃的名义去,是不是也太刻意了?” “我非要进去才会刻意。”顾清霜边说边坐到妆台前。今晚,她其实没打算真去见任何人,不论是皇帝还是敏妃。 铜镜中,阿诗又是一副雨里雾里的模样了。顾清霜不打算再细解释,这傻丫头近来长进不少,她便更愿意让她自己去瞧去悟,好过直接说给她听。 . 敏妃所住的珍容殿里,当下正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皇帝与敏妃用完膳在殿后的园子里散了会儿步,正值春光大好之时,夕阳映照百花,染开一片温馨。一众宫人都很识趣,无人上前搅扰,只远远守着。与敏妃最亲近的几个宫女心里都高兴,只觉得这一幕能这般出现,便不枉自家娘娘的几载清修。 俄而忽有一宦官自前头过来,行至院门前,就被思兰挡了去路:“什么事?”思兰问他。 那宦官道:“思兰姐姐,顾贤仪在外求见。” “这个时候?”思兰眉心微跳,眼眸一转,即道,“你别管了,我去禀娘娘一声。” 那宦官就告了退,思兰冷冷地睃一眼正殿方向,就朝敏妃与皇帝所在的凉亭走去。 思兰心里想得明白,顾贤仪,决计就是个妖精!白日里来问安时娘娘就说了不见她,这会子又过来,无非就是想到皇上跟前晃呗! 这点伎俩玩给谁看?做梦去吧!她不仅要将人挡了,还要把她那点算计全推到皇上跟前去,免得她日后再碍娘娘的眼。 凉亭里,敏妃瞧见思兰往这边走,目光就不自觉地飘过去了。待她走近,敏妃便问:“怎么了?” 思兰低着头蹙着眉:“外殿候命的小何适才来禀话,说顾贤仪在外求见呢。” 敏妃眉心微皱,只说:“时辰太晚了,有什么事,让她明日再说吧。” 说罢她便又要与皇帝讲话,思兰却并未就此告退,立在那儿道:“要不……娘娘还是先见见她吧。” 敏妃再度看过去,萧致不由也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似是未料及会被皇帝问话,思兰滞了滞,福身:“回皇上,顾贤仪今日下午便来问过安的,娘娘那时便告诉她累了、歇下了,她偏这个时候又来……” 思兰说及此处,目光怯怯地在皇帝面上划了一下,欲言又止之色浮于面上,终是只生硬道:“奴婢就觉得……娘娘不妨先见她一见。” 下一句,声音更低得仿佛呢喃自语:“也免得贤仪娘子拿身边的宫人出气了。” 不敬之言一个字也没有,个中意味又都表露得明明白白。敏妃心下满意,风轻云淡地喝了口茶,脸上板起来:“你又在胡想什么,退下。” 思兰大是不甘的样子:“娘娘……” 耳边嗤地一声轻响,敏妃侧首去看,皇帝笑起来。 一双笑眼温和地落在她面上,他伸手指指思兰:“你身边的人,防朕的后宫跟防贼一样。” 敏妃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捂了下脸,又绷住了,再度斥骂思兰:“总这样没规没矩,快退下!” 思兰见皇帝显已听明白个中伎俩,便不多说了,匆匆福身告退。敏妃双颊依旧红扑扑的,抬头望一望皇帝,牵住他的手:“致哥哥别怪她,她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总为我记挂。心思又细,这才想得多。” 萧致轻松而笑:“朕知道。” 他伸臂揽住她,她就含着千般柔情倚到了他怀里。原还想顺着思兰的话提一提顾氏责打宫人之事,现在想想,倒也罢了。 正是柔情蜜意之时,何必去提旁人。况且,她也不想做那等在他面前乱嚼舌根的人。顾氏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改日再借宫人的口往他耳朵里添几句便是了。 是夜,芙蓉帐暖,再度春宵。六宫是何心思此刻皆不要紧,有人失意自也有人得意。 翌日,皇帝照例是寅时末刻起床,盥洗更衣后便要去上朝。在他临离开前,敏妃倚靠在他胸口上,未言一字却道紧温存。 “朕要迟了。”萧致低笑,手抚过她的脸颊,“晚些再来看你。” 敏妃点点头,松开环住他的双臂,福身恭送。 圣驾离殿,一众宫人洋洋洒洒地跟着。步出珍容殿外的院门,就见有人在三两丈外的树后焦急踱步,兜兜转转,似有什么为难事。 萧致不禁多看了一眼,初觉陌生,在她转过身再往另一侧走时,忽而认出是谁。 原来她褪去僧衣梳妆打扮起来是这个样子。明眸皓齿,温雅清秀。 他一时恍惚,她踱了几步,紧锁着眉再转身时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愣,匆忙见礼:“皇上圣安。” 萧致定了定心:“免了。”不觉间踱上前几步,看看她,又看看身后几步外的殿门,“来见敏妃?” “是。”顾清霜垂着首,神情恭肃的样子一如从前修佛时。顿了一顿,方才那股子焦灼为难又浮上来。 她偷扫一眼皇帝的脸色,犹疑不定地探问:“表姐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 他端是一怔,显然没料到她口中真会说出“表姐”这样的称呼,继而不觉皱眉:“何出此言?” 顾清霜面生懊悔,叹息福身:“是臣妾那日急得心慌了……宫里人胡乱议论,臣妾身边的人也多了几句嘴,对表姐多有不敬之言。臣妾想着自己的‘身世’,怕他们这般乱讲于皇上无益,亦怕他们毁了表姐清誉……只得先行罚过。” “昨晚听闻表姐专门赐了药给他们,才惊觉表姐修佛时日久了,怕见不得这些,恐要误会臣妾行事狠毒,想快些与表姐解释一二。”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下意识去瞧他身后的那一众宫人,好像那一声声“表姐”都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她是在用心良苦地维持他降下来的旨意。 她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立着,离得这样近,他除却看见她满面的愁绪,也很难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那是青黛轻扫出来的颜色,只用了一点点,掩在脂粉下,就像彻夜难眠留下的痕迹。 而她,与那位“表姐”实际上是没什么情谊的,他最是清楚不过。这般忧思,自然只能是为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宫里宫外(“是我不好,我没护住你姐...) 搀扶顾清霜的阿诗也看到了这一幕,轻声吸气,压音低语:“敏妃娘娘是不是不高兴了?” 顾清霜无意理会。反正也没有侍完寝一定要向主位宫嫔问安的规矩,敏妃高不高兴关她什么事? 她相信敏妃再怎样也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把她叫过去给下马威的。 顾清霜于是气定神闲地回了碧玉阁去,上午多睡了一睡,午后用完膳又传了医女来,给她揉了揉酸痛隐隐的腰背。 紫宸殿那边一直没有动静。顾清霜想想,便觉也罢了。 自贤仪到才人,虽是越过宣仪升了足足一品,但到底位份还低,也没有太多礼数,内官监估计很快就能将封号拟出来。皇帝一时想不起见她,待得旨意一下,那些话便没法说了,左右也不能让皇帝将旨意收回去。 然而待得用过晚膳,紫宸殿却忽而来了人。领头的是御前掌事袁江,见了她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娘子,皇上今日实在忙了些,一整日都忙着与朝臣议事,也就刚得空歇下来。听闻您有事要禀,着臣来请您过去。” 顾清霜含着三分歉意颔首:“一点小事罢了,倒劳得袁大伴来跑一趟。” 她这样说着,阿诗已塞了两块碎银过去。她位份还低,也没有娘家撑腰,出手并不阔气,袁江倒不甚在意,仍是满面笑容地道了声谢。 片刻后暖轿便到了紫宸殿,顾清霜随着袁江步入殿中,袁江脚下未停,直接把她引去了寝殿。 入得寝殿,方见皇帝还正用膳。顾清霜行至近前福身,萧致信手一扶:“一道用些?” “臣妾用过了。”顾清霜道。他点点头,示意她坐,她在侧旁坐下,见有事先给她备下的碗筷,索性执箸给他夹菜。 萧致吃了口她送过来的鸡丁,问她:“听说你有事?早上怎的不说?” “晨起皇上上朝之前,还没这事呢。”顾清霜欠一欠身,凝神想想,笑容里浮起两分成心卖关子的俏皮,“臣妾闺名清霜,皇上觉得好听么?” 萧致笑一声:“雅致不俗,是个好名字。” 她便欠身:“那便不必劳内官监另拟封号了。皇上随意从这两个字里挑一个,给臣妾当封号用便是了。” 她话音未落,他眉心已然蹙起。 顾清霜知他必是想起了别的事,低下眼帘静等其言。俄而听他叹了一声,搁下筷子:“不行。名字里的字算什么正经封号?旨意下去,旁人便要笑话你。” 譬如南宫敏,得不着封号才称敏妃。六宫嫔妃碍于圣意与她的妃位,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已不知议论过多少回。 顾清霜眉目间生出几缕愁绪,哀叹一声:“那皇上觉得是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要紧,还是敏妃娘娘要紧?” 他微滞,锁眉看她:“怎么说?” “敏字是敏妃娘娘的闺名,不是个正经封号,阖宫都知道,敏妃娘娘更清楚。这些日子,心里最难过的便是她了。臣妾与她同住一宫,在外人眼里又都是如国遗孤的身份,如今她还没得着的东西臣妾先得着了,皇上岂不是帮着外人一起扎她的心了?” 她说及此处稍稍顿了顿,却没等他再开口,就又说:“臣妾觉得,别的都不打紧。只是皇上与敏妃娘娘情投意合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自是能和和美美才好,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徒增烦忧?” 随着她的话音落定,他无奈喟叹,眼中多有几分怜惜:“总这样为别人想着,就真不怕自己受委屈?” “成人之美的事,又是臣妾自己愿意,算什么委屈?”她笑容坦荡,“反倒是若令敏妃娘娘心生不快,臣妾便是得了个好听的封号,心里也难过。” 他良久的沉默,顾清霜不动声色地看着,如料看到他眼底一点点地生出亏欠来。 他终是一叹:“不能总这样委屈你。” 自诩深情之人,哪里看得了这种事。 顾清霜抿唇浅笑,歪一歪头,显出几分娇俏:“那皇上赏臣妾些好东西,臣妾便不吃亏啦!” 他蓦然而笑,迎上她的双目时,又不失郑重:“可缺什么?” 这一问,倒令顾清霜蹙了眉。她作势苦思了会儿,苦恼摇头:“倒也着实不缺什么。” 接着便是半晌的各自沉吟,直至他忽而想起来:“给你添个小厨房吧,免得你总吃不惯。” 顾清霜适当地露出讶色,连连摇头:“这使不得。” 小厨房,按规矩是从三品婕妤往上的主位才有的。底下的嫔妃都是去尚食局传膳,除却有孕时尽可随着性子去提要求,别的时候总不好太任性,多是尚食局备下什么便是什么了。 在从五品才人宫里设个小厨房,说来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自今上继位以来,确也还未发生过。 可他却只低笑了声:“这事听朕的。”说着便睇了眼袁江,“你去安排。让尚食局先拨善做素食的过去,等才人日后能吃荤了,再行换人。” 袁江躬身应了声“诺”。顾清霜眉目含羞,好似无奈于他的不容分辨,起身盈盈一福为谢。 这样温柔体贴了一场,当晚,她自是没能离开紫宸殿。这也没什么不好,那些事食髓知味,她心里也没那么多为难自己的迂腐想法,自能乐在其中。 只是可怜了她的腰。 翻过这一夜,她就成了此番大选进宫的新宫嫔里唯一一个连续得了召幸的。风头虽比不过敏妃,也足以引得六宫瞩目。 袁江办事妥帖,顾清霜坐暖轿回到碧玉阁的时候,厨房那边已经忙忙碌碌地收拾了起来。但她一时顾不上,还是先传了医女过来,给她揉按腰背。 与此同时,珍容殿那边,敏妃正倚在贵妃榻上,身边大宫女思兰为她轻按着太阳穴,小声道:“一早就有旨意下来,说是晋她做了清才人。现下又赐了小厨房过来,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敏妃阖着眼未睁,黛眉浅浅蹙着。缓出一声叹,轻道:“终也不过是个才人,罢了。” 宫里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差这样一个才人。 思兰咬咬唇,不忿地还想再说几句,掌事宦官王茂入了殿来:“娘娘,皇上已下朝,往这边来了。” 敏妃明眸睁开,神色淡淡:“是往珍容殿来的,还是往碧玉阁去?” 王茂神情僵了僵,强笑:“……该是往珍容殿来的。” 他一边觉得那位清才人虽然风头正盛,但也不至于让皇上那么记挂,一边心里又真有些拿不准。 敏妃缓了一息,风轻云淡地站起身:“去迎驾吧。” 主仆数人便一道往殿外行去,行至院门处,圣驾正至门口。敏妃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下来,笑容展露,福下身去:“皇上万安。”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扶住。萧致揽住她,往殿里走:“礼数愈发多了。进去说话。” 敏妃笑笑,温温柔柔地跟着他回殿里去。入了殿,他自去落座,她睇了眼立于矮柜前沏茶的思兰,将她摒开,自顾自地沏起茶来。 茶香漫开,她似是随意般开口:“皇上很喜欢才人妹妹?” 皇帝略微一滞,道:“她懂事,朕便多见了见她。你若不喜欢……” “臣妾有什么不喜欢的。”敏妃及时打断他的话,端着沏好的两盏茶,含笑坐到他身边,“臣妾早便说过,在臣妾眼里阖宫都是自家姐妹,臣妾只盼着致哥哥家和万事兴才好。这位清才人,更是与臣妾投缘的人,致哥哥忘了?” 萧致轻应了声“嗯”,没多言什么,垂眸喝茶。 敏妃又道:“只是臣妾再与她投缘,也总还是更在意致哥哥一些。宫里规矩这样多,她有称病欺君之事放在前头,致哥哥若不管不问,会不会……”她露出些许为难,“会不会不大好?” 萧致执盏的手一顿,看向她:“没有那回事。” 敏妃秀眉拧起,填着愁绪:“怎么没有?那陈太医是怕惹祸上身才来向臣妾禀话,总不能是有心诓骗臣妾。” 萧致吁气,将茶盏搁了下来:“陈铎所言不假。但清才人实是为你我考虑才出此下策,其中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以致欺君,但……”他有些烦乱地摇摇头,“不论旁人如何议论,你不要听便是了。” “……致哥哥?”敏妃讶然,心里只觉荒谬! 过去三年,这么多女人,他都只为她着想,在太后与一众宫嫔面前为她说尽好话。何曾有过在她面前为旁人辩解的时候? 如今,就这么个与他几面之缘的清才人…… 敏妃一时神思都空了,怔怔地看了他须臾,才强缓出一声笑来:“原是这样……” 笑音之后,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她吸了口气,强将这份情绪按下去,也端起茶盏来抿了口。 . “清才人?”舒德宫景明殿,荣妃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眉心微微一动。 坐在下首的方淑人如同邀功般笑说:“是。个个以闺名为封号,芳信宫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呢。” 荣妃没开口。她不喜欢方淑人,虽说来也是自己人,但性子太浅薄。饶是一手茶艺练得再出神入化,落在圣上眼里也不过是个逗趣儿的玩意。 她还是更看重婉嫔一些,婉嫔是个晓得轻重的。当年明明风头最盛,但一瞧情势不好,立刻便转去了太后那边,这才是聪明人。 荣妃于是也没心思同方淑人多说什么,只淡声告诫:“颖充衣因言获罪,你说话仔细些,别步了她的后尘。” 方淑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讪讪颔首:“娘娘教训的是……” 荣妃收回目光,吩咐侧旁的宫人:“去瞧瞧婉嫔得不得空,若得空,让她过来喝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冬月暖意(“皇上,晴妃娘娘来了。”...) 这句话后, 顾清霜又自顾自哭了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她一时哭得倒有点收不住,又坐在地上抽噎了半晌, 才被阿诗扶起来。 不过苦累也有苦累的好处,这一晚顾清霜睡得格外香甜。前些日子苦等翻盘的焦灼彻底消逝, 她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也是自这日起, 宫中各处议论迭起。原被禁足的顾清霜忽而解了禁、又依照贵人位添了份例之事让人津津乐道,有人说是她寻机洗清了嫌隙,是以得了安抚;有人说是皇帝已没有那么在意贵妃,所以不愿杀她。 反倒是她有孕的消息很是迟了几天才传开,传开之时宫中可算恍悟, 原是这样的缘故。 这一前一后几日的差别,倒让顾清霜品出了些别的味道:看来这回,皇帝是真对贵妃心寒了。 若非心寒透顶,他大可一开始就告诉阖宫是因她有了身孕。可他并不说, 听来便像是他在二人之间偏袒了她, 硬生生让贵妃在风头浪尖上被议论了几日。 而贵妃, 现下在他眼里可还是个刚失了孩子的人。 顾清霜一壁唏嘘, 感叹君心难测,一壁私下里吩咐了阿诗和卫禀, 让他们私下里盯紧底下的宫人,但若真发现谁有异样,也不必即刻就管, 先私下里禀给她便是。她总得给贵妃留个机会才好。 除却这些议论之外, 几日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几乎日日都要到碧玉阁一趟, 只是顾清霜始终避而不见。 但她见不见都不太打紧,皇帝的举动足以让原本静观变化的一众嫔妃松下了气, 觉着顾清霜该是不会再被问罪了。场面上的功夫便也都拿了上来,陆续有人登门拜访,带着贺礼,说些不疼不痒的贺词。 顾清霜在尚仪局待了那么多年,对这些客套事信手拈来,得空见的便都见了。直至一日傍晚,在外头当值的小禄子打帘进来禀说:“娘子,岚妃娘娘和婉嫔娘子来了。” 顾清霜抄经的手一顿:“倒把她忘了。” 七夕那日,婉嫔忽而将她拉走,出言叮嘱她小心贵妃。当时瞧着是好意,现在回想,其实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会到那偏僻处独自与贵妃说话,也正是因为婉嫔将她拉走,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很不好说。 至于岚妃…… 顾清霜思索着蹙了眉。这个岚妃,饶是她在尚仪局多年,也还是知之甚少。这个人平日里都没什么动静,既不争宠,也无心权势。除却为今上诞下了第一个公主,似乎就没什么独特之处了。 而且从平日里看,岚妃与婉嫔也并说不上亲近。婉嫔随在太后身边,怎么瞧都是与荣妃更加一心。 与岚妃唯一的瓜葛,大约就是同住一宫吧。 顾清霜一时心底疑云迭起,但两个人位份都高于她,她也不好硬说不见,就吩咐小禄子:“快请。” 不多时,二人就进了屋来,顾清霜见过礼,请岚妃上座,自己与婉嫔也分别坐了,含着最挑不出错的柔和微笑:“岚妃娘娘怎的还亲自过来?若有事吩咐,传臣妾过去便是了。” 岚妃笑容和煦:“清才人有孕,本宫自要登门来贺。”说着指指外头,“贺礼交由你身边的阿诗姑娘收着了,一会儿你传太医仔细瞧瞧,再记档入库。” “谢娘娘。”顾清霜欠一欠身,岚妃的目光在婉嫔面上一转:“至于与婉嫔一道过来,是婉嫔有些事怕你误会,央本宫来一道说一说。” 顾清霜一怔,看向婉嫔。婉嫔面上颇有几分局促,垂眸不开口,笑意也僵硬。 岚妃一喟:“这宫里局势复杂,嫔妃们虽都不喜贵妃,但贵妃势头足,旁人为了一己之私不得不投靠她,确也正常。可本宫敢拼着膝下公主的康健与你说一句,不论谁去帮着贵妃,本宫与婉嫔也不会帮她。” 这誓太重。顾清霜心头一紧,忙道:“臣妾并无那样想过……” “你不是个傻子,险些要了你命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想过。”岚妃一喟,“除了生死,什么都不是大事。若非怕你平白记下一笔死仇,来日无端掐个你死我亡,本宫也犯不上过来管这个闲事。” 顾清霜听得愈发惊奇。正如岚妃所言,这事于她就是个“闲事”。可她这个口吻里,倒与婉嫔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呵护、更有几分主持公道的义气。 这样的事,在宫里太少见了。 岚妃看一眼婉嫔:“那些旧事,本宫是懒得说的。如今为你起了头了,余下的你自己讲吧。” “谢娘娘。”婉嫔颔一颔首,声音轻轻,“我与岚妃娘娘……都是在贵妃身上吃过暗亏的人。她那个性子,只要能衬得自己娇弱可怜、能引得皇上怜惜,便是拉谁垫背都不打紧。四年前她闹着要出宫修行的时候,我正得宠,她明里暗里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变着法地拿我衬托她的孤苦无依。偏皇上为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肯信她,后来……后来她去了千福寺倒逍遥,皇上可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婉嫔说得多有几分哽咽,岚妃听得一喟:“这还是婉嫔处处行的端做得正,不曾留下把柄给她,否则她就是踩着婉嫔的尸骨上位也不会眨一下眼。” “我这还只是小事!岚妃娘娘……才真是被她害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婉嫔有些激动起来。她平日惯以温婉示人,现下却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那时娘娘怀着大公主,眼看着就要临盆了,那位在千福寺说什么自己骤然食素月事不调,数日难以安寝,硬是将太医院的数位妇科好手都叫了过去,一扣就是好几天。又恰逢皇上正南巡、荣妃娘娘随驾,宫里旁人哪敢开罪她?万幸太后平日虽不理世事,在这般要紧事上却肯出手,着禁卫连夜强行护送了太医们回来,娘娘这才能母女平安。” “就这样……等皇上回来,岚妃娘娘还不曾说什么,她倒先委屈起来,活生生弄得像阖宫都欺负了她!”婉嫔气得冷笑出声,声音变得刻薄,“谁不知道她那点野心?不就是怕岚妃娘娘位份尊贵又生下第一位皇子挡了她的道么?后来如何?要我说便是神佛有眼,两位皇子的生母虽都不够尊贵,但总归都好端端在宫里头了,皇长子横竖也不是她的!想得个长子傍身,她做梦去吧!” 顾清霜直听得讶异。她从未见婉嫔这样失态过,也从不知岚妃诞育大公主背后还有这些艰辛。宫里的风言风语她们在尚仪局其实是不难听说的,她能只字未闻……或许是因她当时刚与贺清晏相识,眼里除了他万事都不在意吧。 “所以我那日当真只是为了提醒你的。我是突然……突然有些多心。”婉嫔说及此顿了顿声,谨慎措辞了一番,干笑了声,“你只当我是胡思乱想,我是怕贵妃那胎不对劲,会拿来害人。你与她同处一宫又正得宠,最容易被她盯上。” 后一句不重要,前一句听得顾清霜呼吸一凝。 婉嫔果然是个细腻的人。她还道只自己觉得贵妃的胎有诈,婉嫔原也想到了。 婉嫔跟着又说:“眼下你也要多加留意。你这孩子救了你一命,她怕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她说得语重心长,满含担忧。顾清霜低眼瞧瞧自己的小腹,到底是没有将更多底细告诉婉嫔。 她愿意信婉嫔与岚妃今日所言俱是真的,也感念于这样不相干的人愿意来诚心相待。可她终究已不是敢诚心待人的人,若少说实话能保命,她就会乐得当个哑巴。 接着又随意地聊了些事情,岚妃与婉嫔就客客气气地告了辞。顾清霜为表谢意,着人备了回礼,差了好几名宫女一道帮着送回去。 阿诗待得她们离开,张望了眼外头:“回礼那么厚,是不是太惹眼了?” “要的就是惹眼。必要让珍容殿那边知道,岚妃和婉嫔来见过我。”她道。 虽然按理来说,她连那样的陷害都做了,自不会留她生下这“孩子”。不过她也着急,只盼着贵妃早点动手才好,不然到了有孕五个月小腹该慢慢显形的时候,就不太好办了。 所以能多刺一刺贵妃,便多刺一刺她吧。 与岚妃和婉嫔这些旧怨,想来她自己最是清楚。两方与自己有仇的人目下结了交情,她应是会慌的吧。 . 珍容殿,因着贵妃情绪低落,整个寝殿都像蒙了一层灰。 她这几日都是这个样子,总是枯坐在外殿正中的那张宽大的檀木椅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做什么,只是发愣。 这样的时候总显得格外安静,于是连思兰进殿的脚步都变得刺耳。贵妃蹙眉看过去,思兰滞了滞,忙将脚步放得更轻,又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娘娘,方才岚妃和婉嫔……” 她将岚妃与婉嫔去见清才人的事与贵妃说了,贵妃那张毫无生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一些怒色浮上来,最终凝成一股冷笑:“怎的,还想一起对付本宫了不成?”思兰不敢说话,只低眉顺眼地站着。 贵妃正色想了想,缓了口气:“本宫要的人可安排过去了?” “都备好了。念着那一位与尚仪局的情分,绕过了尚仪局,都是尚宫局一手安排的,只看娘娘什么时候要用了。”思兰轻声细语地回话。 “这便安排下去吧。”贵妃沉息。 清才人前些日子吃了苦,这时候失了孩子最是顺水推舟,不惹人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新年将至(而以她现在的身份,是连妃...) 少女心事,柔肠百转,温柔万千。 她轻声说完那句后,四下里就静了。只余冷风簌簌地刮着,仿佛相思人深藏心底的哭声,呜呜咽咽,又抓不着。 院门外,袁江无声地抬眸,睃了下皇帝的神情,便又低下眼去。 萧致吸着凉风,又徐徐地缓出来,怔怔向前迈了一步,又触电般回神,摇一摇头:“走吧。” 他转身离开,靴子踏过院外的残雪,引起轻微声响。 阿诗听着声音远去不禁愣住,仍未敢贸然回头,小心轻唤:“姐姐?” 顾清霜一时也无法判断外头留人没有,极轻微地摇了下头,阿诗即刻会意,不再多言一字,专心地继续洗衣。 一直忙到亥时,衣服才算洗完了,二人又一起将衣服挂好,终于得以回房歇下。临近房前,顾清霜抬眸便见屋中灯火微弱,该是点燃了一盏油灯,蹙起黛眉,隐有责备:“可是你晌午读经后又忘了熄灯?这样烧上一下午,要白费不少油。” 阿诗顺着她的话茬说话:“我记得是熄了的……”边说边伸手将她扶住,“姐姐这几天都累得狠,今日婉嫔送了些药来,姐姐睡前敷上。明日也晚些过去,我去行宫请位医女过来看看姐姐,好不好?” 顾清霜摇头,声音疲惫却沉肃:“我是在苦修,这样娇气还顶什么用?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别累着便是了。” 说话间已至门前,阿诗先一步走上前去推门,门中情境刚映入眼帘,她蓦地惊退半步,被身后的顾清霜反手扶住。 下一瞬,阿诗张惶下拜:“皇上圣安……” 她的身子这样矮下去,正衬得顾清霜亭亭玉立。顾清霜好似怔了怔,也俯身下拜:“皇上。” 萧致有些失神,周围静了会儿,他才从桌边站起身,一步步踱过去:“朕有话跟你姐姐说。” “……贫尼告退。”阿诗再度一拜,利索地退开。退出几步,就不知从何处迎过来了个御前宦官,引她去不远处的禅房喝茶。 顾清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余光里只见玄色的袍摆与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步步走近。她显出慌乱,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仿若未觉,低身伸手,扶在了她的胳膊上。 “起来。”那声音极轻,温暖柔和。 顾清霜低着头立起身,与他一起回到房中。他信手将门阖上,她肩头一紧,带着三分不安,恭敬地转身,面朝着他,却退开几步。 好似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没再逼近。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三五步距离,好生静了半晌。 终于,他开口说:“朕带你回宫。” 她眼底一颤,清冷垂眸:“贫尼不愿。” “当真?” “当真。”她抬起眼睛,双眸被烛火映照,水光盈盈,“贫尼那日已同施主说清楚了,施主也答应过贫尼不再搅扰。所谓君无戏言,如今施主之举,已食言了,还请施主自重。” 顾清霜说着就要走向房门,推门请他离开,可经过他身侧时便被他侧身挡住。 她带着三分薄怒一记眼光横去,他落下来的目光依旧柔和:“朕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顾清霜复又退开半步:“那就请施主快些问完。” 面色铁青,冷言冷语,与方才柔肠百转的少女判若两人。萧致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若不是皇帝,或许已要被她斥骂出去了。 苦笑一声,他道:“师父上次说一心只想侍奉佛祖,是以不愿进宫——朕如今却想问一问,若朕的名声与史家之言不需师父来操心,师父是仍想侍奉佛祖,还是愿意进宫去?” “自然是仍——”她蓦然卡壳,惊吸一口凉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自然是仍想侍奉佛祖……” 气势汹汹出来的一句话,一卡之后,便就弱了。她眼底的不安与心惊也漫开,又缓了两口气,外强中干地反问:“施主怎么这样问?” 萧致将她的每一分情绪收在眼中,就忽而笑了声:“妙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句听来寻常的话,激得她双颊骤红。万般遮掩在此刻尽数崩塌,但她仍旧拼着力气死撑:“贫尼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低低地又一声笑,他侧首,视线落在窗边茶榻的榻桌上:“师父的字不错。这份心意,朕收下了。” “你……”顾清霜面红耳赤,僵了一息,箭步冲上前,一把抓起那些未抄完的经文,胡乱撕了。 她似乎有些崩溃,撕了两把,泪水已决堤:“贫尼从不曾碍过施主的事,施主为何这样步步紧逼!” 她继续撕着,纸片纷飞,经文飘落。眼泪也与它们一同落下来,一点点抽离她的力气,终于压得她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偏要惹我……偏要惹我!”她哭得止不住,像在怨他,又像自言自语。 一字字柔弱无助,直锥人心。 萧致在她面前蹲身,抬手抹她眼泪:“你出家的时日该也并不太久,心怎么这么善?”两分无奈掺在其中,心疼已溢于言表。 “那晚……原是朕的不是,是朕不该反过来也劝你饮酒暖身。”他喟叹一声,“这是朕的不是。你心里放不下,就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何苦又反过来事事为犯错之人着想,倒让自己难过?” 顾清霜目光怔怔,轻声啜泣:“皇上是明君,我如何能……” “若这种事都要你为朕来担,朕还算什么明君?”他口吻沉缓。她似乎一下子被这话镇住了,驳不出来,就咬一咬嘴唇,不再开口。 萧致伸手扶她,想了想,又索性将她一抱而起,在她的轻声惊叫中把她放到茶榻上。 他也坐到旁边,她犹如惊弓之鸟,立时就要起来,但被他按住:“歇一歇,听朕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无助里隐有两分仰慕与渴望。她思量过许久,觉得这该是最易惹他怜惜的样子,柔弱得引人呵护,又满心满眼里全是他。 果然,他迎上她的视线,眼中就不由自主地更柔软了:“史家怎么说,实在不用你担心。朕登基以来便专注政务,后宫不是他们该多嘴的事情。” 可她摇头:“不是这样的。”她眉头轻皱着,藏着愁绪,“施主是帝王,自是朝政更为要紧。可回看过去,汉高祖创立汉室基业但偏宠戚夫人、汉武帝驱敌于千里之外却专宠李氏、唐高宗被赞有贞观遗风却纳武氏回宫……哪个逃过史家口诛笔伐了?” 萧致郎然一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瑕不掩瑜。朕也不怕那三两句骂名。” 萧家的皇帝,真是尽出情种。 顾清霜料到他会这样说,神情更加楚楚惹人怜:“不行的,贫尼不愿那样。施主若真有心待贫尼好,此事便非要听贫尼的。倘使不能周全圣誉,贫尼绝不离开这千福寺一步,施主也不要再来了。日后我们各有各的路可走,施主也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这个口气,柔弱但坚决坦荡。萧致眼底一震,原本的几分轻松尽数敛去,思忖了一下:“不太好办。” 顾清霜即道:“所以施主大可不必为难。依贫尼先前的意思去做,便是最好的。” “不行。”他断然拒绝。 他自然不会答应。她这样温柔似水,处处为他考量,实则不经意间已将其逼到了绝处。不待她好些,他自己心里便会有道过不去的坎。 顾清霜低下眼帘不再多言,只由他去思量。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确实难以周全,若实在别无他法,他再提一提直接接她入宫,她也不是不能答应。 眼下费这么多口舌,不过是为让他多记几分她的好罢了。他是男人,她就给他温柔;他是帝王,她就让他看到她多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却很快想到了办法,斟酌道:“再过几个月便是大选了。” 顾清霜不解地看向他。先前一次次地相遇,她在他面前的一切情绪皆是假的,这回的不解倒是真的——按理说,大选委实与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顿声又想了想,续道:“朕着人制份典籍给你,只当大选多留了块牌子。” 顾清霜怔然:“这……可行?”说着就又入了方才的情绪,凄凄道,“只怕一朝揭出有假,反倒更使圣誉受损。这险冒不得。” 他一哂,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可行,你不必操心了。朕知道你的心意,自不会留下后患。” 顾清霜犹自黛眉轻锁,沉默了好久。似是把事情前前后后又想了许多个来回,才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好……” “那你好好的,等朕来接你。”他说。 “嗯。”她点点头,可算勉强撑起了一丁点笑。抬手拭泪,有些红肿的手露出来,就见他神色凝滞。 他原是见过她的手的。她给他沏过茶,十指纤纤。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他很小心,并不使力,口吻也温和:“别再苦修了。” 她好似随时都要忍不住再哭出来,紧咬住下唇,低着头,点了点。萧致无声一叹,目光落在榻桌边缘处,探手拿来放在那里的药膏。 顾清霜手上轻颤:“贫尼自己来。” 可他说:“别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手抄经卷(“若会惹麻烦,不如这就拿...) 呼吸之间,顾清霜脑中思绪飞转,几样答案都浮于面前。她踌躇一瞬,拿了主意,低头咬唇而笑:“其实没有……” 萧致眉心微跳,淡看着她,她红着脸,面上尽是女孩子使小聪明时才有的局促。好似全没注意到他面色不善,她低着头走到他身侧,声音轻轻柔柔的:“其实是……臣妾见皇上与敏妃娘娘如胶似漆,忽而一连两日未曾去见,觉得奇怪。那日又听荣妃娘娘安排臣妾觐见,臣妾只当皇上是碍着宫规礼数不得不忍痛割爱来见臣妾,便以为只消自己称病,皇上就又能去敏妃娘娘那里了。” 她隐约觉得他该是听说了什么,只是尚不知是谁扇了耳边风。但不论是谁,眼下她主动和盘托出总比被他逼问再讲要强。有些事,显得被动便总是听着假一些。 萧致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变得复杂,俄而笑了声,无奈摇头:“倒没见过你这样的,盼着朕日日都去敏妃那里?” 顾清霜抿唇,见他又拿起奏章来继续读,就随手研起了墨:“臣妾倒不是非盼着皇上去见敏妃娘娘,但既然入宫是‘侍君’,自是皇上顺心与否最紧要。倘若皇上身边多了臣妾这么个人,反倒多了要做些不想做的事,臣妾还不如在千福寺待着。” 萧致以手支颐,悠闲地微偏着身子,仰头看着她:“你们尼姑是不是因为经念得多了,所以心思细,话也多。” 顾清霜一滞,头低得更低些:“臣妾多嘴了。” 萧致搁下奏章,捉住她研墨的手腕:“用膳。” 膳桌设在正殿侧后方的寝殿。顾清霜轻轻应了声“诺”,就跟着他往寝殿走,一路都没说话,好似沉闷于他方才那句责怪。 一并在膳桌边落了座,她也只无声夹菜,安安静静不置一词。 如此,他自是很快就觉察了她的情绪,边执箸夹起一片鸭肉边抬眼觑她:“生气了?” 顾清霜低着头:“皇上不喜臣妾话多,臣妾少说就是了。” 柔顺之余,三分委屈。 随着一声嗤笑,那片鸭肉便落在她的碟子里。他手中筷子一转,筷尾敲在她额上:“逗你的,还当真了。” 顾清霜这才有了几许笑容,双颊泛起红晕,低头夹起那片鸭肉来吃。 不过这一整桌御膳,她从头吃到尾,也就只这一片鸭肉是荤食,其余皆是素菜。他偶尔扫她一眼,末了终于问她:“还在吃斋?” “没有。”顾清霜摇一摇头,“只是吃斋久了,一时倒吃不惯荤食。问过太医,说慢慢适应也好,不必强求。” 她想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就得有事让他记挂着。想让他有事记挂,总得送点事给他记挂。 他却没多说什么,点一点头,搁了筷子。 顾清霜便也不再用了,见有年长的女官无声地进来,就离座福了一福,随她们去沐浴更衣。 萧致自也去沐浴一番,倒比她快了不少。等她的工夫便又看了两本奏章,直到她回寝殿来。 她换了身藕荷色的柔软寝衣,半干的长发随在身后。他原盘坐在床上的榻桌前,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视线便被拉去,索性放下奏章,支着额头看她。 她走到近前才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有些紧张,顿住脚步,垂首深福:“皇上。” “来。”萧致倾身,伸手扶起她,就势将她拉进怀里,一吻落在她耳际,“过了今日,小尼姑不许胡思乱想了。” 她低眉顺眼地嘴硬:“臣妾没胡思乱想。” “还没胡思乱想。”他食指刮过她的鼻尖,“都觉得朕是‘不得不忍痛割爱’才来见你了。” 她那句话略一细品,就能品出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好似不服,又嘴硬了一句:“臣妾只是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 他眼眸微眯,反问她:“朕和敏妃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你呢?” 她颔一颔下颌,神情变得不自在:“臣妾自有办法打发时间。” “总爱成全别人委屈自己,天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了。”他边说边又敲她额头,而后也不叫宫人进来,自顾自一端榻桌,连着桌上奏章一起放到床边地上。 再回过身,他把她一抱,放进床榻里侧。顾清霜忽而紧紧闭眼,就听到他笑:“怕了?” 她猛力摇头,自然只会更显得怕。 心里却只在笑——怕? 上一次,实在说不清是谁要了谁。 诚然,他这方面的功夫着实不错。上一次被药迷乱心神,有些不讲章法地乱来,这次就不一样了。 顾清霜多少有些意外,惊异于原来这种不能为外人道的事里还能有这种趣味。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紧抠在了他的背后。心跳一再加速,热汗冒了一阵又一阵,一再忍耐之后,她终还是觉得自己禁不住了,恍惚间开口唤了声:“施主——” 嗓音沙哑,已带哭腔。 耳边蓦然腾起一声轻笑:“你叫我什么?” 顾清霜置若罔闻,只余轻轻的哽咽声一再从喉咙里渗出来。 俄而又闻他自顾自笑了声,最后一股劲力了去,他可算将她放开了。 顾清霜几是一瞬间就扯过了被子,缩紧身子,双目盈盈含泪。 萧致偏偏要逗她,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圈:“小师父适才说什么?” 他果然听见了。 顾清霜低一低眼,就不答话,带着三分气性,只说:“臣妾去擦洗。” 刚撑起身,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好好睡了。” 他手臂有力,将她的身子箍得死死的。顾清霜动弹不得,轻声又说:“尚寝女官说要去的。” 他的手在她背上拍了一拍:“累了就睡,不必管她。” 顾清霜哑然。 男人,有时着实是让她佩服。别看他处处留情,可只消他愿意,便又能随时对人温柔至极。 这与她给他的温柔可大是不同。她心底有那么分明的算计,给他的万般温柔皆是假。而他——她相信在他享受这些的时候,每一分温柔都是真的,对谁都是。 她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缩在他的臂弯里安然睡去。再醒来时,是因侧旁又有了明晰地动静,她睁了睁眼,他正起床要去上朝。 她立时撑起身,他有所觉察,衔着笑转过脸:“朕去上朝,你睡足再起。” 顾清霜自不打算真在他的紫宸殿中“睡足”,不过为着他的好意,她还是乖顺地躺了回去。明眸清亮地望着他,扯一扯他的衣袖。 萧致一哂:“干什么?” “臣妾收回昨日的话。” 他想想:“哪一句?” “‘不如回千福寺待着’那一句。”她眨了下眼,鸦翅般的羽睫落下又抬起来,“皇上现下就是赶臣妾走,臣妾也要赖在宫里的。” 她一边说一边红了脸,说完就闷进了被子里,又一翻身,滚得靠了墙,死死地贴着墙壁。 “……你这小尼姑!”她听到他的无奈笑音。 只过了一夜而已,她就要死赖在宫里了,他自然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论读了多少圣贤书,也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女人夸奖“功夫好”的。 这句之后,她就不再说话了。裹在被子里,背朝着他。他只道她又睡着了,匆匆盥洗妥当、穿上朝服,便去上朝。 顾清霜在他离开后便起了床,一应事宜都由进殿来的御前宫人们服侍。直至她走出殿门,才见到阿诗。 阿诗在外候了一夜,神色不免疲乏。见她出来,面色一喜,福身:“娘子。” 送她出来的御前宦官赔着笑一揖:“御前还有差事,臣便不多送了,才人娘子慢走。” 阿诗一愣:“才人?” 那宦官笑意更深:“是,皇上下旨晋娘子为从五品才人,另着内官监去拟封号。娘子回宫静候旨意便是,臣先恭贺娘子。” 封号? 顾清霜略作思忖:“劳这位伴伴一件事。” 那宦官即道:“娘子客气了,请说。” 她道:“我想起些事,只能当面同皇上讲,请伴伴在方便时帮我问一问皇上,何时得空见我。” 那宦官正觉她这般刚侍完寝就又寻事面圣未免太过急躁,就听她又说:“要在晋封的圣旨下来前为好。” 宦官一怔,这听着倒像真是有事?一时虽有惑色,却也不好再行多问,便点了头:“臣记下了。”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就搭着阿诗的手上了暖轿。暖轿抬起来,她就听到阿诗在外打起了哈欠,便揭帘笑她:“你是不是傻?旁边明明也有供宫人歇脚小睡的地方,你就在外面愣等着?” 阿诗没听完就又打了个哈欠:“颖充衣刚挨了罚,我怎么放心得下娘子?” “回去就快睡吧,手里的事都吩咐下去,你且实实在在睡上一天再说。”顾清霜道。见阿诗点头,才放下轿帘靠回垫子上。 她阖上眼睛,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想近来的事。想过每一分细节,也就想好了再入殿时说点什么。 待得暖轿在芳信宫门口落下,阿诗扶着她下了轿。她刚抬眼看向宫门内,就见一道倩影正转身折进正殿。 虽只一晃而过,一股子不忿也已足够分明。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御女采双(尤其要瞒着晴妃与柔嫔。...) 敏妃说完,就不再多想这事了。昨日册礼本就疲累,晚上又是一番早已等了多时的云翻雨覆。正因等了太久,两个人不免都迷醉得紧,就放纵起来,忘了节制,她现下正累得紧。 她便在贵妃榻上躺下来,阖上眼,思兰颇有眼力地上前,为她揉起了太阳穴。 敏妃就睡了过去,睡得昏昏沉沉,再睁眼时连午膳的时间都过了。好在芳信宫有小厨房,不必守着尚食局那边备膳的时辰用膳,她开口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肴,随意地用了一些,也就是刚着人将菜撤下去,思兰打帘进了屋:“娘娘,顾贤仪来问安了。” 敏妃秀眉微蹙,口吻淡淡:“就说我累了,没力气见人。告诉她都是自家姐妹,不用这样多礼,早些歇息吧。” 思兰福身,应了声诺。刚欲告退,敏妃又说:“去寻些上好的伤药来,一会儿你亲自带着人过去,赏给顾贤仪罚了的那两个。” 便是指小良子与白蕊了。他二人虽是顾氏身边的人,但敏妃是芳信宫主位,芳信宫中一应宫人她都有权去管。思兰听得心中一喜,高兴自家娘娘能这样立威,更盼着她能赶紧将顾氏那个狐狸精压住,眉开眼笑地福身:“诺。娘娘放心,奴婢必寻顶好的药来。” 于是,候在殿外的顾清霜便被客客气气地打发回去了。她原也觉得多半会是这样,哪怕敏妃在她入宫之事上出过力,也不过是做给皇上看的,私下里,敏妃不会想多见她。 她就安安心心地回了碧玉阁,没事情干,便又找了本经来打发时间。也就是阿诗刚在旁研好墨的时候,卫禀就进了屋来,脸色不太好看:“娘子。” 顾清霜抬眸:“怎么了?说。” “敏妃娘娘那边……给小良子和白蕊赐了药。臣瞧他们本不是打商量的样子,也不好拦,您看这药……” 阿诗锁眉看过去:“娘子昨日不就说清楚了?那边要嘘寒问暖就由着她,不必管。” “是,这臣记得。”卫禀眉头皱得更紧,“可那药也太好了。总共三两种,里头有一种臣见过,是两年前大公主不慎磕伤了额角用的那种。后来您也知道,那么深的一道伤,硬是一丁点疤痕都没留下。这药原就难制难得,臣只怕是……是敏妃娘娘跟皇上说了什么。” 顾清霜听到一半就提笔蘸墨,自顾自地抄起了经。等他说完,就摇摇头:“敏妃昨日才册封,这两日正是温存的时候,不会傻到在皇上跟前提这些鸡毛蒜皮来扫兴。” 卫禀听得松了口气,缓出笑容:“这倒也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不过。”顾清霜轻笑,“想让事情拐个弯飘到皇上耳中,原也不太难。” 卫禀神情凝滞:“这……” 顾清霜继续往下抄着,语气悠哉轻飘:“若你在御前当差,见到敏妃身边的过来讨要上好的伤药,你敢不敢全然不与皇上提起?” “自是不敢……”卫禀怔然恍悟,顿显惊慌,“那岂不是坏了?” 要知道,顾贤仪是刚从庙里出来的主儿,从前吃斋念佛。如今一进宫就打坏了人,落到圣上耳中,不知要怎么想。 顾清霜只说:“我敢打,就不怕让皇上知道。那药且给他们用着吧,顶好的东西,别浪费了。” 卫禀哑笑:“他们恐怕也不敢用。宫里头弯绕多,他们也怕着了旁人的道。” 顾清霜随意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低头抄经。她只是觉得南宫敏不至于为了让她坐实恶毒的罪名在那药里动什么手脚,所以好好的药不用白不用。 至于卫禀所言,则只能道一声“但愿吧”。 宫里头弯绕是多,尚仪女官着意给她挑选出来的宫人应该多少都心里有数。只是,人的爱恨有时来得也实在是快,她事出权宜打了那两个,总归不得不多加提防。 说起来……贺清晏做了那样的事,倒似乎对她仍无半分防备,只是愧疚有加。男人啊,陷在自认为深情的心思里,总是最能自欺欺人的。 望着窗外的花枝轻叹了声,顾清霜便按下心神,不再多想了。她安安心心地抄了一整日经,晚上用过膳,唤来阿诗。 阿诗已依她的吩咐在院门口小心地盯了多时,进屋就禀话:“皇上已半个时辰前就已到敏妃那里了。” 顾清霜的点点头:“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娘子要过去?”阿诗一怔,面显犹豫,“纵使可以打着见敏妃的名义去,是不是也太刻意了?” “我非要进去才会刻意。”顾清霜边说边坐到妆台前。今晚,她其实没打算真去见任何人,不论是皇帝还是敏妃。 铜镜中,阿诗又是一副雨里雾里的模样了。顾清霜不打算再细解释,这傻丫头近来长进不少,她便更愿意让她自己去瞧去悟,好过直接说给她听。 . 敏妃所住的珍容殿里,当下正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皇帝与敏妃用完膳在殿后的园子里散了会儿步,正值春光大好之时,夕阳映照百花,染开一片温馨。一众宫人都很识趣,无人上前搅扰,只远远守着。与敏妃最亲近的几个宫女心里都高兴,只觉得这一幕能这般出现,便不枉自家娘娘的几载清修。 俄而忽有一宦官自前头过来,行至院门前,就被思兰挡了去路:“什么事?”思兰问他。 那宦官道:“思兰姐姐,顾贤仪在外求见。” “这个时候?”思兰眉心微跳,眼眸一转,即道,“你别管了,我去禀娘娘一声。” 那宦官就告了退,思兰冷冷地睃一眼正殿方向,就朝敏妃与皇帝所在的凉亭走去。 思兰心里想得明白,顾贤仪,决计就是个妖精!白日里来问安时娘娘就说了不见她,这会子又过来,无非就是想到皇上跟前晃呗! 这点伎俩玩给谁看?做梦去吧!她不仅要将人挡了,还要把她那点算计全推到皇上跟前去,免得她日后再碍娘娘的眼。 凉亭里,敏妃瞧见思兰往这边走,目光就不自觉地飘过去了。待她走近,敏妃便问:“怎么了?” 思兰低着头蹙着眉:“外殿候命的小何适才来禀话,说顾贤仪在外求见呢。” 敏妃眉心微皱,只说:“时辰太晚了,有什么事,让她明日再说吧。” 说罢她便又要与皇帝讲话,思兰却并未就此告退,立在那儿道:“要不……娘娘还是先见见她吧。” 敏妃再度看过去,萧致不由也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似是未料及会被皇帝问话,思兰滞了滞,福身:“回皇上,顾贤仪今日下午便来问过安的,娘娘那时便告诉她累了、歇下了,她偏这个时候又来……” 思兰说及此处,目光怯怯地在皇帝面上划了一下,欲言又止之色浮于面上,终是只生硬道:“奴婢就觉得……娘娘不妨先见她一见。” 下一句,声音更低得仿佛呢喃自语:“也免得贤仪娘子拿身边的宫人出气了。” 不敬之言一个字也没有,个中意味又都表露得明明白白。敏妃心下满意,风轻云淡地喝了口茶,脸上板起来:“你又在胡想什么,退下。” 思兰大是不甘的样子:“娘娘……” 耳边嗤地一声轻响,敏妃侧首去看,皇帝笑起来。 一双笑眼温和地落在她面上,他伸手指指思兰:“你身边的人,防朕的后宫跟防贼一样。” 敏妃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捂了下脸,又绷住了,再度斥骂思兰:“总这样没规没矩,快退下!” 思兰见皇帝显已听明白个中伎俩,便不多说了,匆匆福身告退。敏妃双颊依旧红扑扑的,抬头望一望皇帝,牵住他的手:“致哥哥别怪她,她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总为我记挂。心思又细,这才想得多。” 萧致轻松而笑:“朕知道。” 他伸臂揽住她,她就含着千般柔情倚到了他怀里。原还想顺着思兰的话提一提顾氏责打宫人之事,现在想想,倒也罢了。 正是柔情蜜意之时,何必去提旁人。况且,她也不想做那等在他面前乱嚼舌根的人。顾氏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改日再借宫人的口往他耳朵里添几句便是了。 是夜,芙蓉帐暖,再度春宵。六宫是何心思此刻皆不要紧,有人失意自也有人得意。 翌日,皇帝照例是寅时末刻起床,盥洗更衣后便要去上朝。在他临离开前,敏妃倚靠在他胸口上,未言一字却道紧温存。 “朕要迟了。”萧致低笑,手抚过她的脸颊,“晚些再来看你。” 敏妃点点头,松开环住他的双臂,福身恭送。 圣驾离殿,一众宫人洋洋洒洒地跟着。步出珍容殿外的院门,就见有人在三两丈外的树后焦急踱步,兜兜转转,似有什么为难事。 萧致不禁多看了一眼,初觉陌生,在她转过身再往另一侧走时,忽而认出是谁。 原来她褪去僧衣梳妆打扮起来是这个样子。明眸皓齿,温雅清秀。 他一时恍惚,她踱了几步,紧锁着眉再转身时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愣,匆忙见礼:“皇上圣安。” 萧致定了定心:“免了。”不觉间踱上前几步,看看她,又看看身后几步外的殿门,“来见敏妃?” “是。”顾清霜垂着首,神情恭肃的样子一如从前修佛时。顿了一顿,方才那股子焦灼为难又浮上来。 她偷扫一眼皇帝的脸色,犹疑不定地探问:“表姐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 他端是一怔,显然没料到她口中真会说出“表姐”这样的称呼,继而不觉皱眉:“何出此言?” 顾清霜面生懊悔,叹息福身:“是臣妾那日急得心慌了……宫里人胡乱议论,臣妾身边的人也多了几句嘴,对表姐多有不敬之言。臣妾想着自己的‘身世’,怕他们这般乱讲于皇上无益,亦怕他们毁了表姐清誉……只得先行罚过。” “昨晚听闻表姐专门赐了药给他们,才惊觉表姐修佛时日久了,怕见不得这些,恐要误会臣妾行事狠毒,想快些与表姐解释一二。”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下意识去瞧他身后的那一众宫人,好像那一声声“表姐”都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她是在用心良苦地维持他降下来的旨意。 她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立着,离得这样近,他除却看见她满面的愁绪,也很难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那是青黛轻扫出来的颜色,只用了一点点,掩在脂粉下,就像彻夜难眠留下的痕迹。 而她,与那位“表姐”实际上是没什么情谊的,他最是清楚不过。这般忧思,自然只能是为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旧情未了(“臣妾……臣妾没做对不起...) 少女心事,柔肠百转,温柔万千。 她轻声说完那句后,四下里就静了。只余冷风簌簌地刮着,仿佛相思人深藏心底的哭声,呜呜咽咽,又抓不着。 院门外,袁江无声地抬眸,睃了下皇帝的神情,便又低下眼去。 萧致吸着凉风,又徐徐地缓出来,怔怔向前迈了一步,又触电般回神,摇一摇头:“走吧。” 他转身离开,靴子踏过院外的残雪,引起轻微声响。 阿诗听着声音远去不禁愣住,仍未敢贸然回头,小心轻唤:“姐姐?” 顾清霜一时也无法判断外头留人没有,极轻微地摇了下头,阿诗即刻会意,不再多言一字,专心地继续洗衣。 一直忙到亥时,衣服才算洗完了,二人又一起将衣服挂好,终于得以回房歇下。临近房前,顾清霜抬眸便见屋中灯火微弱,该是点燃了一盏油灯,蹙起黛眉,隐有责备:“可是你晌午读经后又忘了熄灯?这样烧上一下午,要白费不少油。” 阿诗顺着她的话茬说话:“我记得是熄了的……”边说边伸手将她扶住,“姐姐这几天都累得狠,今日婉嫔送了些药来,姐姐睡前敷上。明日也晚些过去,我去行宫请位医女过来看看姐姐,好不好?” 顾清霜摇头,声音疲惫却沉肃:“我是在苦修,这样娇气还顶什么用?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别累着便是了。” 说话间已至门前,阿诗先一步走上前去推门,门中情境刚映入眼帘,她蓦地惊退半步,被身后的顾清霜反手扶住。 下一瞬,阿诗张惶下拜:“皇上圣安……” 她的身子这样矮下去,正衬得顾清霜亭亭玉立。顾清霜好似怔了怔,也俯身下拜:“皇上。” 萧致有些失神,周围静了会儿,他才从桌边站起身,一步步踱过去:“朕有话跟你姐姐说。” “……贫尼告退。”阿诗再度一拜,利索地退开。退出几步,就不知从何处迎过来了个御前宦官,引她去不远处的禅房喝茶。 顾清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余光里只见玄色的袍摆与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步步走近。她显出慌乱,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仿若未觉,低身伸手,扶在了她的胳膊上。 “起来。”那声音极轻,温暖柔和。 顾清霜低着头立起身,与他一起回到房中。他信手将门阖上,她肩头一紧,带着三分不安,恭敬地转身,面朝着他,却退开几步。 好似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没再逼近。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三五步距离,好生静了半晌。 终于,他开口说:“朕带你回宫。” 她眼底一颤,清冷垂眸:“贫尼不愿。” “当真?” “当真。”她抬起眼睛,双眸被烛火映照,水光盈盈,“贫尼那日已同施主说清楚了,施主也答应过贫尼不再搅扰。所谓君无戏言,如今施主之举,已食言了,还请施主自重。” 顾清霜说着就要走向房门,推门请他离开,可经过他身侧时便被他侧身挡住。 她带着三分薄怒一记眼光横去,他落下来的目光依旧柔和:“朕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顾清霜复又退开半步:“那就请施主快些问完。” 面色铁青,冷言冷语,与方才柔肠百转的少女判若两人。萧致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若不是皇帝,或许已要被她斥骂出去了。 苦笑一声,他道:“师父上次说一心只想侍奉佛祖,是以不愿进宫——朕如今却想问一问,若朕的名声与史家之言不需师父来操心,师父是仍想侍奉佛祖,还是愿意进宫去?” “自然是仍——”她蓦然卡壳,惊吸一口凉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自然是仍想侍奉佛祖……” 气势汹汹出来的一句话,一卡之后,便就弱了。她眼底的不安与心惊也漫开,又缓了两口气,外强中干地反问:“施主怎么这样问?” 萧致将她的每一分情绪收在眼中,就忽而笑了声:“妙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句听来寻常的话,激得她双颊骤红。万般遮掩在此刻尽数崩塌,但她仍旧拼着力气死撑:“贫尼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低低地又一声笑,他侧首,视线落在窗边茶榻的榻桌上:“师父的字不错。这份心意,朕收下了。” “你……”顾清霜面红耳赤,僵了一息,箭步冲上前,一把抓起那些未抄完的经文,胡乱撕了。 她似乎有些崩溃,撕了两把,泪水已决堤:“贫尼从不曾碍过施主的事,施主为何这样步步紧逼!” 她继续撕着,纸片纷飞,经文飘落。眼泪也与它们一同落下来,一点点抽离她的力气,终于压得她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偏要惹我……偏要惹我!”她哭得止不住,像在怨他,又像自言自语。 一字字柔弱无助,直锥人心。 萧致在她面前蹲身,抬手抹她眼泪:“你出家的时日该也并不太久,心怎么这么善?”两分无奈掺在其中,心疼已溢于言表。 “那晚……原是朕的不是,是朕不该反过来也劝你饮酒暖身。”他喟叹一声,“这是朕的不是。你心里放不下,就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何苦又反过来事事为犯错之人着想,倒让自己难过?” 顾清霜目光怔怔,轻声啜泣:“皇上是明君,我如何能……” “若这种事都要你为朕来担,朕还算什么明君?”他口吻沉缓。她似乎一下子被这话镇住了,驳不出来,就咬一咬嘴唇,不再开口。 萧致伸手扶她,想了想,又索性将她一抱而起,在她的轻声惊叫中把她放到茶榻上。 他也坐到旁边,她犹如惊弓之鸟,立时就要起来,但被他按住:“歇一歇,听朕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无助里隐有两分仰慕与渴望。她思量过许久,觉得这该是最易惹他怜惜的样子,柔弱得引人呵护,又满心满眼里全是他。 果然,他迎上她的视线,眼中就不由自主地更柔软了:“史家怎么说,实在不用你担心。朕登基以来便专注政务,后宫不是他们该多嘴的事情。” 可她摇头:“不是这样的。”她眉头轻皱着,藏着愁绪,“施主是帝王,自是朝政更为要紧。可回看过去,汉高祖创立汉室基业但偏宠戚夫人、汉武帝驱敌于千里之外却专宠李氏、唐高宗被赞有贞观遗风却纳武氏回宫……哪个逃过史家口诛笔伐了?” 萧致郎然一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瑕不掩瑜。朕也不怕那三两句骂名。” 萧家的皇帝,真是尽出情种。 顾清霜料到他会这样说,神情更加楚楚惹人怜:“不行的,贫尼不愿那样。施主若真有心待贫尼好,此事便非要听贫尼的。倘使不能周全圣誉,贫尼绝不离开这千福寺一步,施主也不要再来了。日后我们各有各的路可走,施主也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这个口气,柔弱但坚决坦荡。萧致眼底一震,原本的几分轻松尽数敛去,思忖了一下:“不太好办。” 顾清霜即道:“所以施主大可不必为难。依贫尼先前的意思去做,便是最好的。” “不行。”他断然拒绝。 他自然不会答应。她这样温柔似水,处处为他考量,实则不经意间已将其逼到了绝处。不待她好些,他自己心里便会有道过不去的坎。 顾清霜低下眼帘不再多言,只由他去思量。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确实难以周全,若实在别无他法,他再提一提直接接她入宫,她也不是不能答应。 眼下费这么多口舌,不过是为让他多记几分她的好罢了。他是男人,她就给他温柔;他是帝王,她就让他看到她多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却很快想到了办法,斟酌道:“再过几个月便是大选了。” 顾清霜不解地看向他。先前一次次地相遇,她在他面前的一切情绪皆是假的,这回的不解倒是真的——按理说,大选委实与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顿声又想了想,续道:“朕着人制份典籍给你,只当大选多留了块牌子。” 顾清霜怔然:“这……可行?”说着就又入了方才的情绪,凄凄道,“只怕一朝揭出有假,反倒更使圣誉受损。这险冒不得。” 他一哂,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可行,你不必操心了。朕知道你的心意,自不会留下后患。” 顾清霜犹自黛眉轻锁,沉默了好久。似是把事情前前后后又想了许多个来回,才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好……” “那你好好的,等朕来接你。”他说。 “嗯。”她点点头,可算勉强撑起了一丁点笑。抬手拭泪,有些红肿的手露出来,就见他神色凝滞。 他原是见过她的手的。她给他沏过茶,十指纤纤。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他很小心,并不使力,口吻也温和:“别再苦修了。” 她好似随时都要忍不住再哭出来,紧咬住下唇,低着头,点了点。萧致无声一叹,目光落在榻桌边缘处,探手拿来放在那里的药膏。 顾清霜手上轻颤:“贫尼自己来。” 可他说:“别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敌友难辨(这倒有意思了。...) 一路上, 顾清霜伏在皇帝怀中,没再说一个字,只是泪水涟涟不止。 伤处的失血与冰冷的湖水让她虚弱, 头脑有些发昏,她便不住地暗自狠咬嘴唇, 咬得满口腥甜, 以求能借痛处保持清醒。 现下不是昏过去的时候,单听晴妃方才所言的只言片语,也知往后还有一场恶仗。她若现下昏过去,再醒来时指不准就在冷宫里了。 紫宸殿中,早有人回来传了话。宫人们遥见圣驾归来, 忙不迭地都迎上去,七手八脚地想要帮忙。皇帝却半步未停,抱着顾清霜径直步入寝殿,将她放在床上, 转头便喝:“太医!” 太医赶忙上前, 为她搭脉疗伤。顾清霜见旁人暂且都被挡在了殿外, 终于得以阖目歇了会儿神。但闻得脚步声往外去的时候, 她又猛地睁开眼:“皇上!” 刚向外走了两步的萧致顿住脚,折回床边, 握一握她的手:“朕出去看看,你好生歇着。” 顾清霜反手紧攥住他的衣袖。 凭着方才那一出险些让她丢了命的“大戏”,她信他这会儿出去不是为了听晴妃禀话。她也听到外面明显人声渐多, 多半是宫嫔们闻讯都赶了过来, 这样的情形他要出去同众人说两句话也应当。 但此刻, 她不敢让他离开。 即便他不是为了听晴妃的话才出去,晴妃现下也必定在外头。她由着他出去, 就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她便越攥越紧,声音虚弱而哽咽:“皇上,臣妾害怕……” 微微一动,刚被太医止了血的伤处又涌出血来。 “别动。”萧致心中一软,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坐到床边,温声哄她,“朕就在这陪你,你好好的。” 顾清霜点点头,泪珠又流了一串,偏又紧咬着嘴唇,一点哭声也没有。这副样子,瞧着最让人心疼。 过了约莫两刻,太医为她包扎好了伤处,也开好了驱寒的方子,便着宫人去煎。顾清霜撑了这许久,精力多少有点不支,心底念头一转,觉得不如速战速决。 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落在袁江身上:“袁大伴……” 袁江赶忙上前,她气若游丝道:“大伴可见到h儿了?” 袁江也见过沈h不少回,即道:“沈h姑娘在外头,跟大公主在一起呢,娘子放心。” 萧致则皱起眉:“都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别人?” “她还小。”顾清霜抿一抿唇,眼中柔弱无限,“冷不防地见臣妾这样,怕是要吓坏了……皇上让她进来吧。” 萧致无奈,睃一眼袁江。袁江自去照办,出了殿门,不多时就领了沈h回来,也如料又带了别的话:“皇上,晴妃娘娘还在外候着,说担心柔嫔娘子。” 顾清霜冷淡地闭上眼睛。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不自己直接提及要见晴妃,只是不想显得敌意太盛罢了。现下有袁江说了这一句,她就得以顺势而为:“劳娘娘担心了……臣妾听着,外面怕是诸多姐妹都在。皇上不如请她们都进来,免得她们见不到臣妾一味胡想,平白地劳心伤神。” 萧致摇头:“告诉她们柔嫔无事,让她们先回去,过两日再来探望。” 不等袁江应声,顾清霜即道:“今日这事……臣妾也想说个明白。若不然宫里头乱传下去,指不准会传成什么。” 所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萧致面色微沉,思量片刻,终于点了头。袁江便又出了寝殿,将候在外头的一众嫔妃都请了进来,顾清霜抬眸一瞧,心下就冷笑:这是整个后宫都来了。 其中真心担忧她的自然有,单纯看热闹的估计能占大半,但盼着看她怎么死的必定也不少。 好得很,就都好好瞧瞧,瞧她今儿个死是不死。 晴妃第一个上了前,双眸含着泪,担忧溢于言表:“柔嫔妹妹怎么样了?” 顾清霜安安心心躺着,神色无力:“臣妾还好,劳娘娘记挂……”说着缓缓抬眸,空洞的目光落在晴妃面上,“观文侯可又说了什么浑话么?若有辱皇上清誉,臣妾还是死了的好……” 萧致拧眉:“别说这样的话。” “是,观文侯行止有亏,与妹妹不相干。”晴妃温温柔柔地笑着应和,“妹妹不必为旁人的糊涂自责。” 顾清霜秀眉蹙起,实在没有心力听她再多说无关紧要的寒暄,只得自己说起正题:“娘娘方才说还有封信……究竟是什么信?” 晴妃却也是个会做戏的,顿时满目的不忍,哀叹着劝她:“小事罢了,妹妹且先好生养着身子吧,不要这样劳心伤神。” “不……”顾清霜的情绪激动起来,挣扎着要起身,直挣出泪,“臣妾必要问个清楚。臣妾不怕死……却不愿死后做个糊涂鬼!” “清霜!”皇帝喝了她一声,“不许再说死字。” 她便怔怔地噎了话,委屈又无助。他轻一喟,看向晴妃:“什么信,拿来。” “这……”晴妃温柔的笑容僵住,好似有些为难。踟蹰半晌,才转身看向一众嫔妃,柔和的声音里多了些许威严,“颖充衣,你来说。” 一众嫔妃皆不由自主地转头,又不约而同地为正要上前的颖充衣让出路来。颖充衣拘谨地跪地一拜:“皇上,那信是……是臣妾前些日子在外散心,见有宫人鬼鬼祟祟地塞在墙下石缝里,就取了出来。信上的落款是观文侯,倒……倒没明着提及柔嫔娘子,只唤了个小字,‘霜霜’。” 顾清霜无声地吸了口气。 那是他们最柔情蜜意之时,他对她的称呼。但她那时已是尚仪局里有头脸的女官,他这样叫她,引得底下的小宫女都笑,她就不许他那样叫了。 颖充衣又继续说:“臣妾当时读着那信,正好碰上晴妃娘娘经过,就与娘娘一同瞧了瞧。那会儿臣妾与娘娘都……都以为是哪个宫女与观文侯心意相通,今日……今日见了这一出,才想起柔嫔娘子闺名里可不正有个霜字?” 说及此出,她好似忽而恐惧起来,浑身颤抖不止,头上簪钗的流苏相撞不停:“倘使……倘使只是观文侯一厢情愿也还罢了。可那封信,那封信瞧着……分明就是回信!” 话音落下,颖充衣重重下拜,不敢抬头,满殿也陷入一片死寂。 顾清霜缓缓沉气。 刚才的交手还算直来直去。这样的后手,才真有几分阴毒了。 她是后宫宫嫔,过得好不好本就没有太多是非曲直可讲,全看皇帝喜或不喜。倘若晴妃手里只捏着一封信,那就如颖充衣适才所说,“观文侯一厢情愿也还罢了”,可若读起来是回信…… 皇帝心里只消有半分怀疑,都足以将她置入万劫不复之地。 顾清霜一时间先想到的,便是要贺清晏将那份去信交出来,转念却否了这个念头。 对方既然敢以此为陷害,必是做好了打算,拿出信也未必能让她洗脱嫌隙。就拿笔迹来说,信里的笔迹指不准就是仿了她的,再不然就是在信中便解释了笔迹缘何不同。 信真放到大庭广众之下,保不齐还会越描越黑。 顾清霜怔怔地又落了两滴泪,抬头望向皇帝的样子娇柔无助:“臣妾不曾给观文侯去过信,皇上可愿信臣妾?” 萧致温声:“朕信你。” 接着却见她又要挣扎着起身,他忙抬手阻拦,可这回她却坚定,硬是下了床,颤颤巍巍地跪地:“臣妾谢皇上信任。但此事关系重大,臣妾也实在该给皇上一个解释……” 她先前落入湖中,浑身湿透。入了殿便赶紧由太医诊治,尚顾不得沐浴更衣。 待得太医告退,嫔妃们便又都进来了,但彼时她盖在被子里,瞧着情形便也尚可。 眼下这样一跪地,湿漉漉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再搭上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着实显得狼狈。 萧致只觉她随时都要支撑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扶她。她反手抓住他的小臂,目光抬起,柔弱里透出坚定:“臣妾曾与皇上提及臣妾与观文侯原两厢情愿,但更多的旧事……因着难过,臣妾不曾多言。” 她说着紧紧咬牙,仿佛要鼓起万千勇气才能将旧事说出:“皇上是不是也以为,臣妾与他一刀两断是因他已成婚……不是的,实是因臣妾为他诓骗,信了他的诺言,才使得一家人都葬送在水患里!” 身后不由传来众人倒吸冷气的声响。除夕那日便亲眼见过贺清晏与她纠缠的柳雁急急地上前两步,心惊肉跳地劝道:“柔嫔姐姐可别瞎说……观文侯身份贵重,这种事姐姐若随口胡言……” “我自不是胡言!”顾清霜侧首切齿,煞白如纸的一张脸上只双目猩红着,直把柳雁吓着了。 “那场水患……我原是筹了钱的,想托人送回家中,供父母弟妹吃穿……是他!同我说不必担忧,他自会差人去照料!我原还不放心,觉得他能照料自然是好,可那份钱也不妨单送出去……可他……可他为表深情,只说交给他去办,让我不必再多忧心……” 旧事重提,她终于泣不成声。年轻姑娘为情所伤不是稀奇事,像她这般代价惨痛的却也少见。 “他忙着科举……转眼就将这事浑忘了。前后耽误了十余日……”整个殿里,一时只剩了她的哭声。呜呜咽咽,哀哀戚戚。 她大约永远都会记得,他故作轻松地告诉她说“一时忙得顾不及,昨日匆匆着了人出去”时,她心里经受了怎样的天崩地暗。 但那时她虽心中已觉事情不妙,却还是存着几分侥幸,祈祷或许还赶得及。 可实际上,已经赶不及了。 后来同村的一位婶婶逃荒入京,她得空时出去见了一面,那位婶婶抱着她边哭边说:“霜丫头,我知道你尽力了……京里赶去送粮食的人就迟了三天,这都是命……” 他耽搁了十余日,所以终是迟了三天。 好长一段日子,她每天都做噩梦,有时是梦到自己在质问他,有时还梦到已化作孤魂野鬼的爹娘质问自己,怎么就那样信了他。 是啊,她怎么就那样信了他呢? 男人是信不得的。或者说,信谁也不如信自己。 顾清霜哭得脱力,被一双手臂紧紧环住,耳边传来的声音沉而有力:“清霜,不说了,朕信你。” “进来!”殿门口突然响起女子急喝,众人一并看去,来者却有点面生。虽非宫女打扮,却朴素得也不似嫔妃,让人一时想不起是谁。 她手里还拽着个宫女,风风火火地进了殿来,便将那宫女推得跪地,自己也拜下去:“皇上,给观文侯的那封去信,恐怕也不是柔嫔娘子写的。最多不过是观文侯误以为出自柔嫔娘子之手,算来还是观文侯一厢情愿。” 岚妃自入殿起就一直没说话,眼下见此情景却不由得怕节外生枝,意有所指地提醒顾清霜:“双御女平日不太见人,如今这是哪出?” “双御女”三个字听得顾清霜目光一凛。 采双深深下拜:“奴婢位卑,平日不敢多言,可万事总要有个公道。” 说着一推那宫女:“还不快说个明白!非要逼得闹出人命么!” 那宫女瑟缩着也一叩首,声音哽咽起来:“奴婢……奴婢银霜,去年在御花园中偶然得见观文侯一面,便……便心生敬慕。后又探知观文侯心系柔嫔娘子,就索性假借柔嫔娘子之名,与观文侯通信……” 顾清霜眉心一搐,一时直摸不清这是哪出。 但看眼一手闹出这场大戏的晴妃,竟也是差不多的神色。 这倒有意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死里逃生(“反正好处她是已得着了。...) 天色已晚,屋中灯火昏黄。冷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偶尔伴几声枯叶划过地面的声响,干巴巴的,听着让人烦躁。 南宫敏被这声音搅扰,心里已将心经念了不知多少遍,还是睡不着。 烦乱地叹了口气,她锁眉坐起身。值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掌灯走近:“郡主?” 定睛一瞧,南宫敏怔怔地坐在那儿,双目无神。 宫女温声劝道:“……郡主放宽心。皇上也不过是去看看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刚说完,一声冷笑就从南宫敏嘴角滑了出来。她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宫女:“从前可有哪次,皇上是没来见我,就先去别处么?” 宫女噎住了。 确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千福寺处在岛中山上,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太大,禅房到禅房之间费不了太多工夫。这三年来,圣驾只要过来,再忙都会先来看看郡主。哪怕是今晨那样天不亮就开始的法会,皇上也先来这边喝了两口茶。大家私下里都说,皇上对郡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唯独傍晚这一回,她们早早就听说行宫那边宫宴散了,皇上回了千福寺来,她们等了许久却都不见身影。云和郡主觉得奇怪,便差身边的掌事宦官王茂出去打听。这一打听,就听说皇上不知为何直接去了妙心那边,从夕阳西斜一直待到天色全黑。 后来再细问,她又听闻,皇上初到妙心禅房中时,妙心自己都还没回房呢,直至亥时才回去。 也就是说,皇上这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 而这一两个时辰里,他甚至都没差个宫人来她这里说一句话。 他这显是没顾上,显是有什么事占满了他的心神。南宫敏原不怕有事占满他的信,因为他毕竟是个皇帝,天下让他烦扰的事太多了。往年若逢天灾,亦或朝中有了不同寻常的动荡,他也会有顾不上她的时候。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一个女人拴住了他。 南宫敏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似乎有点明白宫里的那些女人为何恨自己了。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沉不住气,妒意上来,当中出言相讥也是有的。她常常觉得那样太不体面,现下却觉得若她近日会碰上妙心,只怕也会不受控制地说出些难听的话。 她怔怔地想了会儿,发出一声哑笑:“你说,致哥哥会接她进宫么?” 宫女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略作忖度,即道:“您别担心。她从前是宫女身份,眼下便是进宫,位份也高不到哪里去,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她只觉郡主担忧得多余。皇上对郡主日思夜想这么久了,宫里那么多身份贵重的嫔妃都没办法,一个宫女出身的算得了什么? 南宫敏却摇头:“我只怕没这么简单。” 沉思了一会儿,她抬头:“她从前也不是个寻常宫女,听说尚仪女官对她颇是器重。这个身份,有生了那样一张脸,想承宠只消进紫宸殿奉几日茶便大有机会。可她偏来千福寺大费一番周章,这周章总要有些缘故。” “可她不是因为观文侯……”宫女问到一半就懂了,面露讶色,“您是觉得她打从来千福寺就已对皇上存了心了?” “我拿不准,但多半是吧。”南宫敏长声一叹,疲惫地躺回去。一双明眸望着幔帐顶子上的绣纹,出神了半晌。 宫女觉得她该是还有话要说,便在旁边安静地等着。等了一会儿,果然又听她开口:“致哥哥明天必定还是会来的,你们都不要贸然提起此事,我想想该如何是好。” . 顾清霜那边,御前宫人显是想多了。不仅将阿诗请去别处喝茶,还直接寻了另一间禅房让她就寝。但其实皇帝并未在顾清霜房中留宿,她也并不想留他,只由着他仔仔细细地给她手上上了药,就恭送他离开了。 不过阿诗依旧是翌日清晨才回来,进了门便是一连串的追问,问顾清霜成了没有、几时进宫、什么位份。 顾清霜将皇帝昨晚说出的打算一一说给她听,阿诗听得也咋舌:“这能行?” “他既说能行,我们就不要多管了。”顾清霜道。 阿诗点点头,再度追问:“那是什么位份呢?” “这说不好,我也不曾问他。”若把这个问出来,就显得太有所图了。 阿诗想想,又自顾自说:“既是借着大选进去,位份该能高一些吧!” 顾清霜嗤地笑一声:“着魔啦!” 阿诗蓦然脸红:“又拿我寻开心!” 接下来便是等待。各地送入宫中的秀女是在阳春三月入宫、三月中殿选,距离年关尚有一段不算太短的时日。但事情已定,顾清霜倒也并不着急,每日依旧抄经礼佛。略微不同的,只是袁江偶尔会亲自带着人来,给她送些日常所需。 皇帝仍是每个月都会为了云和郡主来行宫小住几日,也到她这里小坐过。她不太清楚他每每去郡主那里时,郡主是如何应对,但她只做出一副风轻云淡,让他自顾在外屋品茶,自己心如止水地继续在里间抄经。 阿诗为此担心过,只怕顾清霜太过冷淡,惹得圣心不悦。她只看过去,轻松笑问:“我抄经的侧脸好不好看?”阿诗立时便懂了。 许多时候,都上赶着不是买卖。她宁可让他先把她看进眼里,记上一阵,再去续上那份他曾浅尝过的温柔。 更何况,唯有这样,他才好跟云和郡主“交差”。 他会来她这里,多是几许愧疚与责任所致。又每每都是匆匆来匆匆走,顾清霜猜想约莫是云和郡主对此流露过不满。所以她并不热情,于他而言就是最舒服的,既可让他那份愧疚略有缓解,又可让他大大方方地与云和郡主说“朕不过是与妙心师父喝杯茶”。 她和云和郡主之间,有一个缠着他就够了。若两个人将他夹在中间,怕是早晚会逼得他避着千福寺。 三月廿三,桃花初绽。千福寺里每种桃花,但立于山中往行宫那边看,即可见红粉一抹抹地在对岸铺开。顾清霜犹在房中抄着经,临近晌午,阿诗忽而听得声响迎了出去,不多时又推门进来,笑吟吟说:“大伴请。” 顾清霜温言,搁下笔起身迎出去。刚进外屋的袁江驻足作揖:“妙心师父。” 袁江一脸的笑,顾清霜欠了欠身:“又劳烦大伴为贫尼忙碌了。” “哪里的话,师父客气。”袁江边说边招呼随行宦侍上前,“再说,今日可是要紧事。” 顾清霜扫见那宦侍手里捧着的明黄卷轴,垂眸下拜。袁江将那卷轴接过来,却并不宣读,直接交到顾清霜手里:“皇上顾及师父不喜张扬,便不让宣旨了,师父接了便是。”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皇上。” 袁江递了个颜色示意阿诗来扶她起身,口中续说:“依大选的例,封的最高的是正六品宣仪,多是只有一人。皇上便封了您从六品贤仪,月末入宫,到时臣再带人来接您。” 顾清霜不禁怔忪:“竟这样高?” 她原道能封个从七品、正八品,也就是最多的了。 袁江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只眼皮低了低:“这还多亏云和郡主。郡主说与您相伴多日,也怕您进宫受委屈,便跟皇上说,不妨当您也是如国遗孤,与她儿时便相识,后来如国遭难,您逃至京中,阴差阳错地入宫成了宫女,直至近日才在千福寺相遇。” 顾清霜微微凝神,口中只说:“多谢郡主周全。” 袁江继续道:“从此,郡主便是您的表姐。您之所以到千福寺清修,也只是为了陪伴郡主,这才会与皇上结缘。” 顾清霜福身:“诺。” 袁江手中拂尘一甩,再行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与阿诗皆欠身颔首为送,待得他走远一些,阿诗方上前阖上房门。再转回脸来,满面的诧异:“郡主如何肯帮忙?” 顾清霜缓慢吁气,按住心神,摇一摇头:“宫中的女人,做个贤惠,不稀奇。” 阿诗心惊不减:“可那是云和郡主……” 顾清霜抿了抿唇。 是,那是云和郡主,所以虽不稀奇,却也出乎了她的所料。 三年来,云和郡主清高傲气,对皇帝都不冷不热,遑论参与后宫之事。近几个月,郡主虽然转了性子,她也没料到她会“委曲求全”到这一步,忽而放下身段,变得这样体贴入微。 这废了她原本的打算。不过还好,也无伤大雅。 往后的日子还长。 三月廿八,是礼部择定的新宫嫔入宫的吉日。宫中天不亮就差了人到千福寺来,服侍顾清霜盥洗梳妆。 顾清霜挑来穿戴的衣裳首饰倒都不复杂,一袭素白底子绿萼梅花样的百褶裙,搭上同样颜色极为素净的鹅黄对襟上襦,发髻上只簪两支白玉钗、再缀以同样玉质的耳坠便罢。如此只消一个时辰就都收拾停当,但紧赶慢赶地往宫里赶去,仍是在暮色四合时才总算入了宫门。 宫门口早有宫人等候,马车的车帘揭开,便有年轻的宦侍上前搀扶:“贤仪娘子安。” 顾清霜抬眸环顾四周围的巍峨宫殿,至此,她便是大恒后宫的宫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迁宫怀瑾(“是……娘娘说的是,臣妾...) “什么卫禀?”萧致问她。 顾清霜:“就是和阿诗一道去紫宸殿找袁大伴的那个宦侍……” 阿诗及时出言:“……娘子, 奴婢是自己去的紫宸殿。”随着二人的目光看过来,阿诗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 “奴婢怕袁大伴不得空,就让卫禀去了敏妃娘娘那边……” 她越说声音越低, 心虚地睃了眼顾清霜, 又道:“奴婢是想……敏妃娘娘位列四妃,若肯开个口,自也是管用的。” “胡闹!”顾清霜冷脸斥责,“去叨扰敏妃娘娘干什么,还不去把人找回来!” 阿诗满而惊恐, 匆忙福身应诺,便赶忙走了。 顾清霜缓和神情,轻声同皇帝解释:“她也不是有意的……”显是怕他责怪他们去扰敏妃。 萧致拉过她的手,拇指摸索着她的手背出言宽慰:“敏妃是芳信宫主位, 你有事便是主动找人去求她也没错, 宫人没违规矩。” 顾清霜这才松了口气, 露出笑容。又闻外头隐有响动遥遥而至, 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萧致也看了眼 , 告诉她:“冰送来了。”跟着又挥退宫人,跟她说,“朕看看你的伤。” 这口吻里没有商量的意思, 顾清霜怔了怔, 低头红着脸去解衣带。羞赧之下她解得极慢, 他倒也不催,在旁边耐心地等。 珍容殿前, 卫禀跪在那儿,已惹得敏妃而前的几个大宫女都嗤之以鼻。又看阿诗也来了,离院门最近的思荷反应最快,当即就挡上去:“又来一个?你们碧玉阁真是好规矩!” 阿诗服软十分及时,半分不争,退开一步,说跪就跪:“荷姐姐息怒,奴婢是来喊卫禀回去的。这事是奴婢想得不周到,惊扰了敏妃娘娘。” 这话告罪告得倒还算诚恳。思荷颜色稍霁,扭脸去喝卫禀:“还不快滚!” 卫禀犹跪在那儿,半转过身:“可娘子要用的冰……” 阿诗拎裙起身,施施然道:“皇上来了,自然无事。你快跟我回去吧,别再扰娘娘了。” 卫禀闻言不禁而色一喜,连滚带爬地起身往院门这边来。思荷却是而色一变,打量阿诗两眼:“你说皇上来了?” “是。”阿诗浅浅福身,“这会子娘子跟前不能没人,奴婢先行告退。” 说罢,二人就一道离开。思荷怔了怔,赶忙转身进殿禀话。 “你说什么?”敏妃不免愕然。 她原细细想过,想皇上这些日子都不曾踏足后宫,顾氏又挨了太后的责罚,皇上便是再来后宫也犯不着头一个看顾氏去。 而她,却是随时可出入紫宸殿的。 她便想任由卫禀在外跪着,最好跪到半夜都不肯走。这样明日一早,她便可一边为顾氏讨冰,一边“漫不经心”地提及自己睡得不好。到时,自然有顾氏的好果子吃。 可皇上,怎么就到碧玉阁去了呢? 敏妃略作忖度,心中有了计较――皇上这会儿过来,卫禀在外跪着的事便要另说了。她总不能由着顾氏嘴皮子一碰把错处怪到她头上 。 她当即从贵妃榻上起了身:“我去看看清才人。” 碧玉阁里,萧致看了看顾清霜背后的伤,见愈合得尚可,暂也未见有什么痱子疹子,只是确实出了不少汗,才放了心。 他便亲自打开衣柜寻出干净的帕子,浸了温水,为她将后背擦净,又取了干净的中衣给她换上。等她穿好,他唤来宫人,让他们将刚送来的冰挪到床榻近处,口中叮嘱她:“也别太贪凉。” “嗯。”顾清霜点点头,薄唇微抿,小声问他,“臣妾背后的伤……会不会留疤?” 他笑一笑,把她圈进怀里:“朕嘱咐了太医院尽心,留疤应该不会。只是难免要慢慢养,你别急。” “好……”她点点头,双臂将他环住,不知不觉环得有些紧。 这样的姿态柔情蜜意,原不该与沉默相搭,一沉默便显得别有情绪。他不由偏了偏头,轻问:“怎么了?” 她的脸蹭在他肩头,只呢喃说:“没事,臣妾只想这样待一会儿。” 他的那句“怎么了?”,她可以给出万般解释。委屈、撒娇、不安,哪一样都好,但都不如让他自己去琢磨更好。 她便就这样倚着,眸中怔怔。萧致看看她,心里止不住地软下去,搂在她肩头的手轻轻拍着,满是安抚意味。忽而间,阿诗声音在外响起:“娘子,奴婢将卫禀带回来了。” 顾清霜蹙眉,直起身,阿诗一福:“奴婢将卫禀喊回来了。” 顾清霜脸色顿时一冷,阿诗顿显担忧,赶忙跪地,为卫禀说起情来:“娘子息怒。卫禀过去的时间虽有些长,可……可奴婢刚才过去的时候,见他只跪在殿外,不曾进去,该是敏妃娘娘未有召见。想来……想来也没怎么扰着娘娘,求娘子开恩……” 说话间卫禀也进了屋,听阿诗所言也拜下去,诚惶诚恐地叩首:“是是是,臣不曾进过殿,只去时与宫人说了缘由,就一直在外头跪着,娘子恕罪……” 顾清霜的而色这才缓和几分,长缓了口气,仿佛没注意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摆了摆手:“下不为例。” 卫禀如蒙大赦,舒气叩首:“谢娘子。” 阿诗也而容一松,与他一并起身退到一旁。前后脚的工夫,袁江进了屋来,躬身禀话:“皇上,敏妃娘娘来了。” “敏妃娘娘?”顾清霜露出讶色,即要下床,“臣妾去迎一迎。” 萧致信手一挡:“身体不适就算了。”又对袁江道,“请她进来。” 顾清霜迟疑地望着他,敏妃很快就进了屋,扫她一眼,垂首问安:“皇上万福。” “免了,坐。”萧致淡声。 敏妃觉察到他语气中微妙的不同,安安静静地起身,落座到宫人添来的绣墩上。 房中弥漫开谁都瞧得明白的安寂,顾清霜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荡了个来回,只当敏妃是在为卫禀的事生气:“敏妃娘娘息怒,这事是臣妾不好。臣妾伤口难受,便想讨些冰来,倒没想到他们求到了娘娘那里去……” 这话虽客气却有漏洞,被敏妃身边的思兰敏锐察觉。思兰顿时便知这位已在皇上而前搬弄过是非了,立即开口争辩:“娘子这是什么话?卫禀在珍容殿前可说得明白,是娘子差他去的,娘子现下推得这般干净是何故?” 这话并不为就事论事地争出是非,只为显得顾清霜话有不实,让圣心存疑而已。 卫禀反应也快,上前辩道:“圣驾而前,你怎的胡说?” 思兰视线凌凌一扫:“我如何胡说了,分明就……” “好了,别吵,思兰说得对!”顾清霜蓦然开口打断争辩,尾音里有隐忍的哽咽。卫禀一滞,思兰也一滞,一并看向她。 两人之间,另有敏妃的视线冷冷剐到她而上,仿佛刀子。 顾清霜下床跪地:“敏妃娘娘一贯宽仁,此事皆是臣妾的不是。”她含着哭腔,楚楚可怜。 敏妃呼吸一摒,转而笑道:“本宫听闻清才人身子不适过来看看,怎么倒惹得清才人告上罪了。”说着就起了身,亲自上前扶她,“快起来,好生歇着。” 顾清霜低眉顺眼地谢恩,敏妃扫了眼床榻不远处放着的冰:“原是本宫正午睡,不知卫禀过来。才人下回再有什么需要的,可直接让宫人入殿去禀话。” “臣妾不敢。”顾清霜轻声,又怯生生地拽一拽皇帝的衣袖,“是臣妾不好,皇上别怪到敏妃娘娘头上。敏妃娘娘平日待臣妾极为亲厚,六宫都是知道的。” 敏妃银牙不知不觉越咬越紧――顾氏,她怎么敢……怎么敢当着她的而,如此矫揉造作搬弄是非?! 萧致发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也不由得缓和下来,喟了一声,跟她说:“小事罢了,你不必如此。朕紫宸殿还有事没料理完,晚些再过来,与你用膳。” 方才的万般争执,都不如皇帝这一句话耐人寻味。 御前宫人们如雕塑般肃立着,心思却已转起来,掂量着眼前二位现下在圣上心中的分量,掂量着圣上的心思,无一不有几分心惊。 敏妃僵了一僵,怔忪地望着皇帝,一句“致哥哥”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她看着而前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是多余的。 ――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宫里的嫔妃那么多,荣妃有权、晴妃有宠,可谁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总觉得多余的是其他人,唯她与他,才是一璧。 而眼前这个,无非就是个……就是个与他相识几个月的小才人。 敏妃一时茫然无措。茫然无措间,皇帝自榻边站起身,淡看她一眼:“朕先走了。” 她下意识地退开半步,木讷地福身恭送。 顾清霜下榻福身,毕恭毕敬地道了句:“恭送皇上。” 目光划过敏妃,她很好地藏住了那份快意。 这一局,敏妃又输了。无所谓敏妃如何辩解、如何做出宽和的样子,在她透过卫禀和阿诗的嘴让皇帝知道敏妃没见她的人时,败局就已定了。 敏妃是一宫主位,原就该打理好一宫事宜、善待随居宫嫔。她又是为敏妃受的伤,在他眼里,必是觉得敏妃该隔三差五差人来关照一二才是。 所以他不免会想,这与方才午睡与否有什么相干?天又不是今天才热起来的。 现下,他心里该是很失望吧。在他眼里,敏妃身世凄苦,为人纯善。 顾清霜要的便是他的失望。 后宫里的女人,脾性如何都不重要,唯有让皇帝失望了,才最致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柳雁有孕(“你这小尼姑愈发没正经了...) 待得宫正司将供状理好, 案子就算了了。供状呈进紫宸殿后,后宫里接连数日都听不着消息。 听闻这几天,皇帝除却上朝便都一个人待在殿里。 舒德宫景明殿中, 荣妃、晴妃、岚妃沉默无言地喝起了茶。三人其实也算不上交好,鲜少这样私下里小聚。但现下, 眼瞧着这让她们碍眼已久的一位要没了, 三人心中都有股说不清的滋味,都莫名地想见见另外几位,便都聚到了这里。 同在殿中的,还有与她们各自交好的婉嫔、明嫔和方淑人。 众人原都是想坐在一起说说话,可真坐到了一起, 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坐了多久,还是方淑人先打破的沉寂:“臣妾瞧着,紫宸殿的旨意也就这两日便要下来。贵妃没了,宫里可算是能消停了。” 有人听言思量着点点头, 晴妃显是心情更好一些, 应了声“嗯”。 荣妃看看晴妃又瞧瞧岚妃:“咱们三个鲜少这样一起说话, 今儿难得来的齐, 我有些事就正好劳两位妹妹也费费心――这几年皇上一心都在贵妃身上,对后宫谁也不上心。如今贵妃不成了, 太后的意思,倒不如借着中秋佳节封赏六宫。该晋位的晋位、该加赐封号的加赐封号。我想这是应该的,可中秋家宴的事情也多, 封赏这事二位妹妹帮我想想怎么办合适吧, 心里头觉得谁该晋了, 写个单子给我。” 岚妃和平日一样,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致:“我平日和各宫走动都少, 也不知谁好谁不好。这样的事,荣妃姐姐和晴妃妹妹看着办吧。” 晴妃嫣然而笑,口吻抑扬顿挫:“若说晋位,头一个自当是碧玉阁那位清才人了。” 荣妃淡淡拨弄着护甲:“这话不错。” 依着宫中惯例,小嫔妃有孕都能晋上一例,待得平安产子,还能再晋一例。而像清才人这种失了孩子的,若皇帝有心安抚,同样可再晋一晋。 如今的顾氏还在才人位上,起先是她自己推辞了太后的懿旨,后来为着贵妃的案子,宫里头忙着,另还有几分晦气的味道,于是谁都没好提这事。 荣妃便道:“至少要晋贵人,我会向皇上进言。” 晴妃想了想,又瞧方淑人一眼:“方淑人进宫时日也不短了,虽不及清才人得宠,但没功劳总也有苦劳吧。同样晋个贵人也不过分,封号也该让内官监拟来了。” 方淑人心头一喜。 宫里头大选进宫的嫔妃占大多数,但她是其中混得惨些的那种。她与婉嫔一样进宫已有六年,初入宫时封的是正七品宝林。可婉嫔家世好、性子也好,一开始是得皇上喜爱,后来又有太后当了靠山,即便在贵妃的光芒之下谁都黯然失色,也没碍着她晋到从四品嫔位去。 可方氏就不一样了,她家世低些,性子亦不合皇上的意,若非荣妃和婉嫔偶尔还肯为她开一开口,她现在不知得过什么苦日子。 就连晋封,她都是凭着逢年过节时的例行封赏才能晋一晋。这样的晋封旨意都是从颐宁宫那边下来,太后可顾不上给她添个封号。 如今晴妃提起这事,她自是高兴。可也只高兴了一瞬她就收敛了喜色――她的记得,自己还是荣妃身边的人。 方淑人于是离席谢恩,神色多有些局促:“谢娘娘,臣妾……臣妾晋不晋封都不碍的,全凭荣妃娘娘吩咐。” 晴妃皱皱眉头,不再多为她说话。她惯是看不上方淑人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要不是碍着荣妃在这儿,她才懒得为这么一号人开口。 仔细想了一想,晴妃又多提了几个人,新人旧人都有,也没漏了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生母。 荣妃听她说了每一个人,都点头称是。后来索性着身边的大宫女直接取纸笔来记下,末了才又自己提了两个:“婉嫔妹妹是太后一直记挂的,这回也当晋封;还有岁朝宫的张婕妤,太后的意思是……她跟岚妃妹妹一个性子,不爱出来走动,心性却善,有好事不能忘了她。” “那自是以太后的心意为上。”晴妃衔着笑颔一颔首。 这事敲定下来,大家就散了。荣妃在她们走后接过宫女呈过来的名册,舒心一笑。 晋封事宜是她操办,但这上面一个个要晋封的人,可都是晴妃提的。 宫里头,与晋位直接挂钩的,自是吃穿用度。但大家都那样费尽心思往上爬,更多都是为了那句“官大一级压死人”。 如此,若是人人都晋封,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那晴妃提的这些,她自然要让清才人知道。这可不怪她乱嚼舌根,晴妃适才最先提的就是清才人,接着却又这样接二连三地提出一串,可见是心里本也不想让清才人独占鳌头。 就让晴妃和清才人斗去吧。总归她自己无心争宠,也不想就这样跟清才人对上。 清才人是个有本事的,几个月就料理了南宫敏不说,末了自己还收拢了个太医。这样的人物,能不招惹就别招惹。 . 碧玉阁里,顾清霜知道皇帝为着贵妃的事整日都在紫宸殿待着,也不当回事。 他并不是个昏君,哪怕从前被贵妃迷成那样,也没荒废了朝政。如今这般,不过是因经年的情分放在那里,总要花些时候让自己接受,人之常情罢了。 到了拖无可拖之时,他自会做出决断,不需旁人去催。 至于他为着那些事已很有几日没来看她也并不打紧。左右他是没见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反是她这边,偶尔还有御前宫人送些东西过来,这就已比旁人强了。 她现下本也不是该多花心思争宠的时候。她刚“失子”不久,不该劳心伤神,做出好好安养的样子才像话。 况且私下里也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要她上心呢。 宫外,太医沈书又在家养了几日,就觉着该回太医院当差了。 心里上进的人都是这样,从来不肯浪费光阴。加之又刚因错失降了官位,还得加倍努力才能给挣回来。 不过今日他心里总不□□宁,在太医院看了几个患病宫人的脉案后,他到底溃败下来,姑且放下了手中事务,顺着心思往碧玉阁去。 h儿那么小,也不知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他能有今日,全靠兄嫂扶持。如今兄嫂没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还让他送进宫里成了质子,他觉得自己顶不是个东西。 沈书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脸色越阴沉,转过一道弯冷不丁地险些碰到人。那人回过头,他定睛看清是谁,才赶紧蕴起笑:“卫伴伴。”沈书拱手。 这厢卫禀也看清了他,拱了拱手:“沈大人,这是有差事?” “我……”沈书哑了哑,“我想去碧玉阁,看看h儿。” “哦,应当的。”卫禀一脸了然,“我也正要回去,正可同行。” 二人便一道继续往碧玉阁走,不多时便进了芳信宫的宫门,眼瞧着离碧玉阁不远了,女孩尖锐的哭声“哇”地响起来。 这声音,沈书一听就知是谁,心里顿时一沉,脚步不自觉地快了。 在宫里这几年,他早就听说过有些小官为了和宫里搭上话,会送自家女儿进来当女官;也有些嫔妃、太妃长日孤寂、亦或刚失了孩子,便会召些小官家的女孩子进来当女官,作为陪伴。 可不论哪种,说到底都不过是进来讨人欢心的玩意儿,说得难听些,跟养个宠物也差不多。高兴时逗一逗,不高兴时要打要骂,家里还能拦着不成? 而h儿,恐怕比别人家的小姑娘还惨一些。她是个质子,谁知道清才人到底想如何用她拿捏他? 沈书想得心里发慌,临近月门时脚下直打了个趔趄。视线一抬,蓦地注意到正有人从正屋往外来,又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避,躲到门边悬着心静观。 他于是就看到沈h摔在地上,清才人几步走上前,蹲身扶她。 “直跟你说慢点不急吧,跑什么跑?给你做的点心,我还能不让你吃?”顾清霜边说边抱起她,看看她蹭破皮的双手,又道,“这下好了,先上药吧,点心倒得等等再吃了。你这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说完就抱着她折回屋去,沈h自己也低头看着手,委委屈屈地抽噎不止。 月门边,沈书怔怔松下一口气来。卫禀不动声色地瞧瞧他又瞧瞧院里,只笑说:“哎……这大人来得倒是正合适了,给h儿看看伤吧。” 沈书仍是又怔了会儿,才忽地回神,忙点头:“好……好。” 堂屋之中,顾清霜刚听宫人禀说“沈太医来了”,就见沈h双眸一亮,也顾不上哭了,眼巴巴地望向她。 她笑笑:“去吧。点心给你留着,一会儿回来吃。” 沈h点点头,蹭下茶榻朝她草草福一福,就出去找叔叔去了。顾清霜目送她出去,暗忖也算上苍相助。 她对沈h是不赖。一来大可不必难为这么个小丫头,二来身边添了这么个小孩还真有些趣儿。但这话也分怎么说,平日里衣食住行她确都是关照的,却也不太让她这样在院子里玩闹,让外人撞见不像样子。 今日有此一出,不过是因知道沈书回太医院当差了。她觉得他必定会来,这才早早地差了卫禀和小禄子出去。 二人遥遥在宫道上见到他,小禄子就先窜回来报了信,卫禀则彷如偶遇一般,和他一道回来。 她原想让他来时就看到沈h在院子里玩、又进她房里用点心,没成想小丫头嘴馋得可以,跑得急了倒摔了一跟头,索性顺水推舟,照顾沈h给他看。 身边有个忠心的太医,于嫔妃而言太重要了。她必要这人死心塌地才好。 又过两日,贵妃的案子终于又有了动静,却不是下旨定下了贵妃的结局,而是因庄太妃进宫了。 庄太妃出身不高,早年是因倚仗太后才得了妃位。待得先帝驾崩,她被尊为太妃,初时是在宫里养老。前两年因为南宫敏的事,她知晓太后不快,请旨出宫安养,太后就准她在皇城里置了个宅子。 眼下在颐宁宫里,宫人尽被摒了出去,这个如今在全天下也算头一等尊贵的女人跪在殿里,哭得泣不成声:“太后娘娘,臣妾无福,不能生下一儿半女,这么多年也就……也就阿敏还算个念想。如今是她糊涂,犯下这等大错,贵妃之位她自然不配,也不配留在后宫,但求……但求太后娘娘饶她一命,让臣妾带她走吧……臣妾必定好好守着她……绝不让她再做错事了……” 太后端坐主位,因心烦而紧锁着眉。但若说没点不忍,那也是假的。 如今的后宫腥风血雨不断,她们那一辈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皇子们都成年后,厮杀得更是厉害。 如今还能活下来、混到太妃位子上的都不容易。说实在话,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岁数,大家便是与昔年的敌手都能坐下来慨叹往昔了,更何况是一直交情还不错的人? 太后沉然一叹:“当过嫔妃的人,岂有住到外头的道理?哀家可以不杀她,关进冷宫好生照料,保她这辈子衣食无忧。但跟着你出去的事,你不要再多说了,这不合规矩。” 庄太妃往前膝行了几步:“太后!臣妾一直以来也只在皇城里,阿敏若是……与臣妾同住,臣妾更不会离皇城一步,不会让她见到外人!冷宫那地方……您也在宫中这许多年,阿敏这样的嫔妃入了冷宫,哪还有活路啊!” 说及此处,庄太妃直哭得喘不上气。 她这话倒是说到了点上。都是千年的妖精,谁也别装对宫里的情形不清楚。 南宫敏前几年在宫中四处树敌,一旦入了冷宫,荣妃、晴妃……或是任何一个与她存怨的嫔妃,都打有可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到时命都没了,衣食无忧还有什么用? 太后面色铁青,强沉了口气。 她不想伤庄太妃的心,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 不想开这个口子也不是为了什么虚礼。若真让她决断,左右都是被废了,哪怕改嫁也不关她的事。她是怕南宫敏脑子不清不楚又野心蓬勃,跟着庄太妃出去就会滋生别的念头,到时再闹出些风浪来。 太后冷着脸不想应,但一低眼,看见的就是庄太妃满面泪痕的样子。 她还记得第一回见庄太妃的情境。庄太妃原是尚服局绣房的人,因着容貌姣好,手艺又精巧,入了先帝的眼。 得了幸的第二日,她到栖凤宫磕头问安,说话时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头上珠钗的穗子直因紧张在颤。待得她让宫女备了赏来给她,这个从前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姑娘才忍不住抬了抬眸,带着三分局促两分好奇,张望宫女呈来的东西。 一晃几十年,她们都老了,两个人都已双鬓斑白。庄太妃亦已不再会为那点子赏赐起什么好奇,只是太后心里头知道,她的日子还是苦的。 这份苦,不是因为吃穿,是因宫里的女人能记挂寄托的东西太少了。一颗心没了依靠,就只能浑噩度日。 早几年,毓太妃就是这么没的。她的女儿出了嫁,不过两年光景便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活下来。毓太妃心里头一下子没了支撑,不过三年便也跟着去了。 太后回忆往事,心里到底松动了,叹了口气:“我可以依你。但你要知道,我这是为着你,不是为了她。今日我把规矩立好,你不许违逆,否则我只好赐她三尺白绫。” 庄太妃赶忙抹了把眼泪,匆匆下拜:“臣妾不敢违逆。” 太后斟酌着,缓缓道:“你那里院子够大,西侧的前后三进尽可给她住。但除了这三进院子,她哪儿也不许去。便是你们相见,也只许你去看她,不可她出来见你。” 这是连南宫敏去花园里散散步都不许了,往后的大半辈子、几十载光阴,都只能守着那前后三进院子。 可这已是难得的好结果,庄太妃连忙答应:“臣妾遵旨。” “更别想带着她见皇上。”太后脸上更添两分肃然,“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事情,别想着为她开口求皇上去看她。就是她病了死了临终所愿,你也不能心软。倘使你做些糊涂事,我就在她死后着得道高人去作法,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太后……”庄太妃略微慌了那么一瞬,还是磕了头,“臣妾谨记。” “若她有什么事非要宫里相助。”太后顿了顿,“吃穿用度上的事也好、传太医也好,你只许来颐宁宫禀话,不许去扰皇上。敢让她的事再出现在皇上耳朵里,她便会死无全尸。” “臣妾明白!”庄太妃重重叩首。 她知道,太后这是恨极了南宫敏。为了保南宫敏的命,太后的每一个字她都只能照办。 如此,当日晚上,太后便着人请皇帝到了颐宁宫。翌日一早,紫宸殿传下旨意,南宫氏废贵妃位,降位庶人,着庄太妃好生管束。 另外,芳信宫封宫,顾清霜迁回岁朝宫撷秀阁。 旨意下来,宫嫔们多少有些意外。有人觉得实在便宜了南宫敏,咬着牙说:“有太妃撑腰可真好”;也有人觉得这样也不错,好歹让皇上心里也舒服了些,这才能快些下旨,否则再拖下去指不准还有怎样的夜长梦多。 又过两日,大封六宫的旨意也降下来。 高位宫嫔里,只有岁朝宫主位张婕妤晋了从二品淑仪。 往下,婉嫔晋至婕妤,自此便也是主位宫嫔了,从岚妃的华颜宫迁到了怡才宫。顾清霜自从五品才人晋至从四品嫔,改“柔”字为封号。 方淑人晋贵人,赐封号“悦”。 另外还有与顾清霜同时进宫的几位也都得了晋封:柳贤仪晋宣仪,赐封号“端”;陆宝林晋贤仪、佘充衣、吴良使都晋宝林,只有最初触怒圣颜的颖充衣无人提及。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宫里没什么风声的也得了封,譬如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生母和嫔和宁贵人都晋了正四品容华。除却南宫氏与颖充衣之流外,阖宫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这样的“欢喜”迈过了中秋,又一直延续到了重阳。随着天气渐凉,沉闷已久的皇帝也终于缓过来些许,在重阳的次日好歹又进了后宫。 他走进撷秀阁的时候,顾清霜正带着沈h识字。他从前没见过沈h,此情此景直令他一怔。 她余光早已睃见他的身形,但只做未觉,仍然只看着书,眼眸里隐隐约约地渗出黯淡来。 她要他去想,若她的孩子平安降生,过上几年,她也会这样陪孩子读书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阴谋初显(她偏过头,居高临下地淡看...) 颐宁宫。 小产终究伤身, 于是即便太后再不喜贵妃也不得不表露几分宽容。为免贵妃在小月子里挪地方受风再落下病,她由着贵妃在颐宁宫安养了些日子,只是从正殿移去了侧殿。 于是皇帝便日日都在颐宁宫陪伴贵妃, 如此,一切风声自绕不过太后的耳朵。赐死清才人顾氏的旨意, 太后也在第一刻便知晓了, 皇帝又正巧下完旨便去正殿问安,母子两个间颇有几分不快。 太后冷言冷语:“清才人一贯谨慎守礼,对贵妃的恭敬更是人尽皆知,你真觉得是她做了这等糊涂事?” 萧致一喟,温声辩解:“清才人从前懂事, 儿子也不想这样杀了她。可此事……实在是没什么余地。当时只她与阿敏两个人说话,阿敏总不能是自己舍了孩子只为害她。” 太后一声冷笑,不置一词。除却不满皇帝这样痴迷与南宫敏,亦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她浸淫后宫多年, 自问什么都见过, 这回却偏有点拿不准了――舍弃孩子去害人的事, 在后宫也不稀奇。可堂堂贵妃舍弃孩子只为害一个才人?她又并不觉得南宫敏真有这么傻。 可清才人, 更不可能那么冒失。 皇帝又道:“儿子知道若拿旁人与阿敏比,不论是谁, 您都觉得比阿敏好。可这事还关乎她腹中皇嗣,朕总不能……” “好了。”太后懒得多听,锁着眉, 摇一摇头, “你后宫的事, 哀家从来懒得插手。左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才人,随你的意便是。” 正这时, 袁江打了帘进来,皇帝只道他是办完差回来复命的,并不上心,执盏喝茶。袁江一揖,却说:“皇上,清才人有喜了。” 端盏的手猛地一颤,皇帝惊然抬头:“什么?!” 袁江头也不敢抬:“初时是清才人说……说让臣给皇上回个话,道那事绝非她所为,因为佛门最讲因果,她也有孕,不敢让未降生的孩子背上血债。臣为稳妥起见,直接请了太医过去……三四位太医一并把了脉,都说确是喜脉。” 皇帝满目愕色地怔住,太后睃着他,笑了声:“倒是个有福气的。”说着就吩咐袁江,“去,传哀家旨意,解了清才人的禁足,按规矩晋贵人,让人好好照料。” 皇帝眉心锁起:“母后!” 太后横他一眼:“既然皇嗣为重,旁的事便都可放下。你就是要杀她给贵妃泄愤,也要等她生下孩子再说。”说着语中一顿,复又续言,“再说,哀家是不觉得她有那么蠢,会这般明着害人。” 皇帝终是没再说什么,袁江见状,便按太后懿旨去办了。过了约莫一刻又回来复命,彼时皇帝已去了侧殿,边守着贵妃边批阅奏章,只太后还在正殿,他一揖,禀说:“清才人说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此时她又有孕又晋位,恐怕贵妃娘娘闻讯要觉刺心,不能安养身子,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哟,有意思。”太后的目光自他面上一划,又与身边已跟了多年的墨竹相视一望,“你去请她过来吧,就说哀家有话问她。” 墨竹福身告退,太后又告诉袁江:“去跟皇上也回清楚。告诉他,哀家传了清才人来问话,他若愿意,就在屏风后听听。” 又过约莫一刻,顾清霜就入了殿。十数日的清苦令她形容憔悴,下拜见礼时好似弱不禁风的枯枝,太后虚扶了一把:“起来回话。” 离得太近,顾清霜与她目光一触,就觉她视线微不可寻地往右侧一飘。殿中右侧放着书案、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方屏风。顾清霜旋即会意,颔首道:“谢太后娘娘。” 太后收回目光,低下眼帘:“你说你没动贵妃,哀家愿意信你。但七夕那晚,只你与贵妃在那地方,若不是你推了她,便只能是她蓄意害你。你又如何还肯为了她推拒封位?” 她边说边目光一凛:“别拣好听的来搪塞哀家。” “臣妾不敢。”顾清霜低着头,声音轻但清晰,“那晚确是贵妃娘娘蓄意陷害臣妾。她说她恨臣妾在千福寺与皇上生了情,皇上明明是去看她的;还说……还说必是臣妾蓄意勾引,否则皇上断不会留意臣妾。她这样想,臣妾自然也恨她,但……但臣妾纵使不真为她着想,也还要为皇上着想。” 太后淡然抿了口茶:“皇帝可是要赐死你的。” 顾清霜口吻真诚之至:“皇上不过受人蒙蔽。那日又确只有臣妾与贵妃娘娘在那里,落在谁眼里都是臣妾的不是,如何能怪皇上?” 太后没接话,只禁不住地又扫了眼屏风那边。只可惜屏风遮挡得严实,她瞧不见皇帝现下的神情。 顾清霜缓了缓息,口吻怅然:“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伤了身,若知陷害臣妾不成,臣妾还有孕晋位,怕是非落了病不可……臣妾现在最是恨她,可她是皇上的心头之好,若她当真一病不起,太后娘娘让皇上怎么办?臣妾只想皇上好好的。” “你倒真是心细皇上。”太后摇头苦叹,“可既是如此,有孕这等喜事,你怎的又不早点告诉皇上,偏被逼到这一步才说?” “臣妾原想再等些时日的。”顾清霜低语轻声地说着,“臣妾有孕时日尚短,胎还不稳,唯恐出事。民间亦有说法,说孕事不足三月不能说与旁人听,臣妾便想等胎像稳固了再禀奏皇上。谁知……谁知事发突然,臣妾为了保住性命,也只好先说了。”她说着一咬嘴唇:“好在此事终归是喜事,说便也说了。但关乎贵妃娘娘的万般纠葛,还请太后娘娘瞒着皇上。皇上满心满眼皆是她,若让皇上知道她是那等行事卑劣的恶人,只怕比得知她落了病还要难过。臣妾与贵妃娘娘俱是宫中嫔妃,说到底……能让皇上高兴便是了,臣妾受些委屈不打紧的。” “你也太痴心。”太后颇为配合地喟了一声。 若放在以前,她是最不爱听这些话的。尤其是自己还是嫔妃时,后宫里个顶个爱装贤惠柔弱,可都是女人谁瞒得过谁呢?她只觉一个两个都假得很。 如今,大约是并未再真的置身其中,她听顾清霜这般逢场作戏竟听出了些趣儿。再者,说到底,这丫头的万般算计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过得好些,并不去害旁人,更不干扰政事。她这会儿拉她一把,只当是救人一命。 太后心下玩味着她的话,面上忖度须臾,又说:“那晋位之事便先罢了,但哀家还是会下旨,你的一应吃穿用度皆按贵人位来,权当是为这个孩子,你莫要再推辞了。” 顾清霜垂首深福:“谢太后恩典。” “回去歇着吧。”太后摆手,“这些日子你也疲累,今日便不让外人去扰你。待得明日,再让新拨过去的宫人拜见。” 顾清霜再行福身,便告了退。她离开良久,屏风后的人才走出来,神情恍惚,面色微有些发白:“阿敏她……”他不敢信,相识多年的人竟会如此。最熟悉不过的青梅竹马,好像突然就陌生了。 太后淡淡看着他,放在平常,她才是最对南宫敏看不上眼的那一个,此时却偏反过来道:“你也不必全然信她,无非都是拣有利自己的话来讲罢了。到底谁更可信,你还可多想一想。” 可其实…… 太后自己说着,心底都想笑。贵妃醒来后一味地只是惊恐、只是恨,清才人方才所言却柔情之至,隐忍而顾大局。 他还如何说服自己接着信贵妃呢?若她是男人,此时都要忍不住心疼清才人了。 碧玉阁里,阿诗在闻得太后懿旨时,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但随着顾清霜被传走,那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现下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阿诗可算又有了笑容,扶着她进屋:“这回可是真没事了?” “算是吧。”顾清霜点点头,只问她,“那些医书可都烧干净了?” “姐姐放心,早就烧干净了。” 顾清霜这才松气,坐到茶榻边,将这些事再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 她赌对了,贵妃的孕事果然是假的。 她原也不是不能一直避着,但将计就计反将一军总归来得更赚。毕竟就如贵妃愈发容不得她一样,于她而言,贵妃一直放在那里也是个祸患。 现在,轮到她这一“胎”粉墨登场了。 说来这还多亏了她在宫里的“老资历”。 许多人都觉得喜脉独一无二,如非真正有孕绝不会有。但她从前在尚仪局时和个宦官扯闲篇,就曾听闻根本不是那回事。 那宦官家里原是民间的郎中,后来遭了灾,才不得不把他送进宫。 他说喜脉并无那么独特,若单说脉象,就是在男人的手腕上都有可能把出来。之所以能拿来判断妇人有孕,靠的乃是“望闻问切”一整套功夫。 换言之,这脉象是要结合月事、房事等诸多缘由才可靠的。而单论脉象一点,有许多法子可以改变。 所以,南宫敏能瞒天过海骗过太医,她便也能。她就这样挡了一劫,再往后……她早晚要让皇帝知道,南宫敏的孕事是假的。 她得想个比直言告状更能让他信服、让他震惊的法子才是。她不能给他为贵妃找理由的余地,否则贵妃就总能凭着旧日情分死灰复燃。 她将这些说给阿诗和卫禀听,阿诗听得一惊一乍,卫禀则听到一半就央她“赏”了把瓜子给他,做出一副实在的看好戏的样子,倒逗得她笑出来。 听完,卫禀只问:“可娘子怎么知道她那一胎是假的?数着入宫的月份,可也真差不多。” “月份自然对得上,她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纰漏。”顾清霜笑笑,“但若真有孩子,她如何会不想要?如何会不想借着孩子让地位更加稳固?又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人,最清楚宫里的孩子不易生下来。” 南宫敏给她的最大的破绽,便是说得实在太早了。才两个月的身孕就说出来,欠了考虑,少了为人母的忧思。 人世间这许多事,能破局都不过是凭一句“将心比心”。 现下再“将心比心”地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贵妃应该想不到她会提前也备出一次假孕。 那么,被恨意蒙了心的贵妃,也是绝不会由着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的。 冷眼旁观别人被逼急了步步皆错,可再有趣不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棋局摊明(“事情已到这步田地,是否...) 不知内院里头在忙些什么,顾清霜足足睡了小两刻,阿诗才依稀听见房门外有脚步声。 不多时,又听得宦官小声问安的声响,阿诗下意识地想叫顾清霜,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 她自知远不如顾清霜聪明,却也还没那么傻——顾清霜现下这么好看,外头正要进来的人倘是宦官也还罢了,万一皇帝亲自来了,总要让他瞧一眼才好。 是以她只作没听见,索性站起身去看墙上挂着的画,背对着门。 两息工夫,房门被推得轻轻一响。阿诗心跳重如鼓击,悄缓了口气才回身,一瞬间只觉失望。 出现在房门口的只有御前的掌事宦官,袁江。 她便向前迎去,可还不及说话,袁江看了眼伏案而眠的顾清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阿诗颔首轻言:“借一步说话。” 阿诗瞧他一副不愿搅扰顾清霜的样子,点点头,压着脚步随他安静出去。 一出房门,夜色下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诗俯身下拜:“皇上。” 袁江上前禀话:“那位师父正伏案歇着……臣去叫她起来?” 萧致踱上前两步,目光随着这句话飘进屋里,灯火灼灼光华笼罩的美景里,他不禁滞了滞。 一瞬的恍惚,他已不由自主地提步往屋里走去。袁江见状不敢多言,安静地关好房门,回过身搀了阿诗一把:“皇上有话要问,小师父随我换个地方歇歇。” 这一切声响,皆被顾清霜收在耳中。 她足足伏案两刻,实则半点未睡。脑中思绪转个不停,转着前两遭的事、转着今日的事,只是慌到也不慌。 她有什么可慌的? 上次的大雨滂沱里,他对她扶也扶了、抱也抱了,又恰是在被云和郡主拒之门外之后。 一个正直英年的男人,心心念念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却清心寡欲将他拒而不见。出了门,便见到另一个清心寡欲的姑娘,这一位仍是再三回绝他的好意,只是伤了腿脚不得不让他帮忙。 那一路,娇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担惊受怕的央求声声入耳。 这个中滋味,袁江那样早早挨了一刀的宦官或许品不出,可他会不想?顾清霜才不信。 所以今日之事,她所赌两点。一是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云和郡主,假使仪贵人送来的点心真有问题,她就算吃完咽了气他也未必多当回事。可若云和郡主吃完有什么不妥,他就一定会来。 二,便是赌他到底还是将她看进去了几分的。所以只消她给他一点希望,让他可以信她与个中纷争无关,他就愿意去信。 顾清霜静静假寐,耳闻侧边传来衣袍摩挲声,知他坐在了案桌另一侧,阿诗方才坐过的地方。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妙心师父?” 顾清霜假作未闻,直等他又唤了两声才羽睫一颤,懵懵转醒。 惺忪睡眼抬起来,她看向他木了木才回神,赶忙离席拜下去:“皇上圣安。” 姿态有些急,却并不慌。 “免了。”他一睇座椅,“师父坐。” 顾清霜双手合十:“贫尼去沏些茶来,施主稍候。” 本朝礼重佛法,出家人多是如此,哪怕是拜见帝王,见礼时道一句“皇上”,而后也就惯称“施主”了。萧致不是第一次被出家人这样称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多停了停,落在她转身走向墙边矮柜的背影上。 顾清霜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心里直一股别样的畅快。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拉着阿诗细致钻研了多少次,才让自己的背影从简单的好看变成袅娜里透出几丝寂寥的样子;也永远不会知道,她早在到千福寺之前就已细细地琢磨过针线工夫,终于得以把这僧衣改得让旁人瞧不出改动,但就是在微不可寻处能显出几分腰身。 她曾经真心对过一个男人,那时她觉得真心相许就是天下最美的滋味。此刻却忽而“大彻大悟”,忽而觉得玩弄人心来得更甜。 顾清霜一壁品着这份痛快,一壁表面心如止水地沏着茶。清秀寂寞的背影在他眼中停留片刻,转过来,再素净也掩不住娇娆的面孔又呈现面前,在盏中弥漫出的热气里让人看不太真切。 早些时候,她在尚仪局里看过西域舞姬们排舞,总觉得她们戴着面纱略微遮掩两分的样子,倒比不戴面纱更惹人注目遐想。若舞毕将面纱脱去,那便又会是另一番惊艳。 待得她将茶呈到皇帝面前,茶盏搁下,氤氲的热气散开,只觉那道视线一颤,继而迅速避开。 顾清霜仿若未觉,安然落座,温声询问:“天色已很晚了,不知施主何事?” “朕……”萧致有些晃神,原是为云和郡主之事来的,说出来却是,“上次听闻师父有旧情未了,不知所为何人?” 说完的瞬间便知失言,咳了一声,忙又道:“心下好奇,随口一问,师父不愿说便也罢了。” 顾清霜黛眉锁起,目光淡淡落在茶盏上,凝视一会儿,眉心舒展:“原已是无关的人、过去的事,告诉施主也无妨。” 她笑一声,淡泊漠然: “贫尼曾与观文侯两情相悦。” “观文侯?”他一怔,“观文侯不久前才刚大婚……” 顾清霜心下笑着,双眸漠然看去:“施主只为来说这个?” 他显然恍惚,似是这才又想起来意:“宫中的仪贵人,与师父可相熟么?” 她不解地皱眉:“不熟,施主何以这样问?” “既不熟,他怎么想起给你送点心?” “说是与尚仪女官熟……好像是家中沾亲。”顾清霜笑笑,声音轻细,“贫尼从前在尚仪女官手下做事,多年来也熟了。尚仪女官一直想让贫尼回尚仪局去,不知怎的让仪贵人知道了,她就送了点心来说项,想也是个热心人吧。” “如此而已?”他似是不信。 她更显困惑:“贫尼今日没见到贵人差来的人,是随在贫尼身边的妙然转达的。可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不会诓骗施主,想来妙然也不会诓骗贫尼……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摇摇头,不欲再多说什么,起身便往外走。 顾清霜起身合掌恭送,他忽又停下:“宫里是非多,若是再送什么吃的用的过来,师父也不要用便是。” 说完他提步刚欲再行提步,背后一唤:“施主……” 语中有一股微妙的慌张,让他不自禁地回过头。 顾清霜直勾勾地望着他,淡泊的眼底逐渐被慌张填满。好似不由自主的,她趔趄地往前走了几步,行到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仰起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施主可否告知究竟?” 剪水双瞳,慌乱无助。 萧致定住心:“仪贵人送给你的点心里掺了阳芋芽的汁液。” “阳芋芽……”顾清霜面色骤然煞白,薄唇翕动几下,足下一软,身形猛跌下去。 他忙伸手搀扶,顾清霜的身子犹是沉沉地坠下去,双手则就势也攥住他的胳膊。攥得极紧,恐惧与懊悔尽显其中:“那是……那是我害了云和郡主……”她语中哽咽,“郡主……郡主她……” “她没事,她没事。”萧致蹲身将她扶稳,声音欲显温和,“御医看过了,所食不多,已脱险了。” 可她好似没听见,又一声哽咽,脸埋下去:“是我害了她……那点心是我……” “不是你的错。”他沉声。 就算顾清霜是逢场作戏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坚定的口吻,着实令人安心。 他的手轻拍着她的后背,继续哄着:“有人背后行恶事,防不胜防。阿敏是无辜受害,但也与你没有关系。” 顾清霜双眸空洞,周身颤抖:“可我若没把那点心送给郡主……” . 房外两丈远的地方,袁江与小穆子打着精神恭候。此处听不着屋里头的动静,时间又有些长了,小穆子禁不住地胡思:“大伴,您说皇上会不会气得跟那姑子动手啊?” 云和郡主南宫敏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他真怕皇上气急了不管不顾,传到太后耳朵里又是麻烦。 袁江乜他一眼:“胡想什么。” “哎……”小穆子赔笑,低下头不再吭声。 袁江的目光落在紧阖的房门上,心里只觉得小穆子担忧可笑。 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是个情种。不只他,本朝皇帝个个都是情种。每个人都后宫佳丽无数,偏还好似对个个都有几分真心。面前的这位女尼,他上回就觉得皇上已是挂心了,除非这毒真是她所下,不然这事才牵累不到她。 只是吧…… 只是太后若知道这千福寺又多了个让皇上挂心的主儿,怕是要气得不轻。 又过了约莫一刻,才见房门轻启。皇帝推门出来,袁江与小穆子忙躬身迎上去,只听得一句话:“今日歇在清凉殿。” 清凉殿是行宫之中的天子居所,因皇帝大多时候都是夏日前来避暑纳凉,故称清凉殿。 二人应了声,便随驾离开,一众御前宫人自也随着走了。但御前的人办事都细,自没忘了告诉阿诗可以回去。 阿诗于是忙往那厢房寻去,心里多少存了几分忐忑。推门进去,却见顾清霜侧坐窗边,纤纤十指正悠然梳理一头乌发。 “姐姐没事?”阿诗松下气来。 顾清霜方才又急又怕又悔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身上不住的颤抖也已不再,闻言只笑一声:“怎么没事?我听闻郡主是吃了那点心中的毒,吓得双脚发软,跌坐在地起不来身。” 说着偏了偏头,美眸朝阿诗一挑:“多亏那位施主扶我过来坐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结盟初成(“以后日子还长,咱们都得...) 入秋,天有些冷了,弥漫的霜雾有时大半日都散不清。禅房的窗户半开上半晌,窗框上便结出一层浮白,像纱。 窗边置着一方朴素的窄榻,其上有榻桌,榻桌上有清茶漫出层层热气。形容清素的女子身着一袭青灰色的宽大海清,秀发尽盘在僧帽里,盘坐榻上,素手执盏,凝望着窗外。 佳人坐窗边,窗外秋叶正落。那场面好像画儿,静秀祥和,让人不忍搅扰。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的小姑娘十四五的年纪,身上是与窗边女子一般无二的宽大海清。 女子偏了偏头:“回来了,冷不冷?” “还好。”阿诗脚下没停,自顾自坐到榻桌另一侧,倒热茶来喝,“方才取月例的时候碰到尚仪女官了。尚仪女官还是不甘,说若姐姐愿意,等下个月放了宫人出宫,就晋姐姐当典仪。” 女子垂眸淡笑:“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阿诗歪头,“自然是说‘我也惋惜,可清霜姐姐已心如死灰,只想在这千福寺了却残生’。” 阿诗原话重复,重复得抑扬顿挫。顾清霜笑了声,却听阿诗又道:“可是我不明白。” “嗯?”顾清霜看她,阿诗皱了皱眉:“以姐姐的姿色,想得圣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章呀!”说着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姐姐资历够,又是尚仪局的人,进紫宸殿奉茶也是不会出岔子的。依着御前那边的说法,一百两银子便可去一次。我看至多两三回,皇上总是要瞧上姐姐的,岂不又快又省钱?” 阿诗说得不错,照这个算法,两三百两、至多四五百两银子,就可得圣上青眼。而这千福寺,一则地处京郊行宫,天子无故并不驾临;二则百余年前建造之时虽是因太宗皇帝信奉佛法,亦曾下旨说宫人若想诚心修行亦可来此,可宫规森严,岂可任由宫人遁入空门?总是要有头有脸的宫人经上头点了头、再捐够香火钱才能来的。 可那些能混得有头有脸的宫人哪个不是人精?好不容易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锦衣玉食了,又怎会想要遁入空门? 是以这百余年来到此修行的宫人,实在寥寥无几。 顾清霜拿着积攒的千两银钱来此之时,寺中的女尼无不震惊。好在当时顾清霜着实刚遭变故,闻者皆唏嘘,便也无人觉得她此举另有打算。 而知道她“另有打算”的,阖宫里也只有阿诗一个。她对阿诗有救命之恩,阿诗已死心塌地地跟了她几年。 于是听得阿诗那样问,顾清霜也没什么好瞒她,想了想,只反问:“你看那云和郡主生得如何?” 阿诗眼睛一转:“算得清丽端庄,却称不上极美。比姐姐差得远了。” 顾清霜又问:“那比晴妃娘娘呢?” “我没见过晴妃娘娘呀……”阿诗脱口而出,旋即反应过来,“不过晴妃娘娘既已美艳著称,想来更要云和郡主美得多了。” “是呀。”顾清霜点点头,“那你说,皇上怎么就对云和郡主念念不忘,着迷到为了她每个月都要忍受车马颠簸专门来这行宫小住,只为和她说说话呢?” “因为她身世凄苦,惹得皇上怜惜吧……”阿诗沉吟道。 云和郡主原是如国公主。如国是个小国,与大恒接壤。数年前,游牧民族长驱直入,如国曾向大恒求援,然彼时正逢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大恒也忙乱着,救兵到得便晚了一些。 兵至之时,都城已破,国君惨死,如国灭国。 唯这小公主南宫敏在几个忠仆的护送之下,一路逃至大恒。 新君仁善,封这位邻国皇族遗孤做了郡主,一直由宫中太妃抚养。 直至三年前,据说是因云和郡主难忘故国,对独自享受宫中荣华愧疚于心,就此遁入空门,到了这千福寺修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皇帝开始频繁折返与皇宫与千福寺之间,对云和郡主的情深意浓传得满宫皆知。 “身世凄苦?”顾清霜觉得好笑,唇角勾起三分弧度,摇头,“宫中身世凄苦之人多了去了。” “那便是因为儿时的情谊了!”阿诗又道,“皇上与云和郡主,也算得青梅竹马了吧?” 顾清霜睇视着她反问:“那荣妃娘娘呢?” 皇帝与荣妃初相见时,该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荣妃却连得宠也算不上。 阿诗被问得卡了壳,哑了哑,不快地嗔道:“姐姐快说,别卖关子!” 顾清霜笑意敛去,声音也压低了些:“是因为皇上对她动了心,却又求而不得呀。” 阿诗滞住,凝神思量良久:“是了……放在后宫招之即来还有什么意思?总是得不到的才时时会想。” 再往下,顾清霜不再多做口舌去做解释。这样的“求之不得”来日的好处还多着呢。皇帝如今费了这样多的心力在她身上,心里便就一分分将她看得比旁人重了。日后即便“得”到,再在日复一日间少了昔年的激情,也不免仍多几分偏袒。不是为她有多好,而是总要证明自己曾经费下的力气都不亏。 这些事,顾清霜已反反复复在心底斟酌过许多回,吃准了个中心思,才敢到千福寺来孤注一掷。 她只能如此,因为她不似旁的嫔妃有家世倚仗,也不像大多宫女谋求宠爱只为锦衣玉食。她无人可靠,但想一步步爬上去,最好是爬到从前看都不敢看的山巅上才好。 因为唯有那样,她才能自己变成自己的倚仗。 那些曾经负她的、欺她的,那些情债、血债,她都要登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才有机会一笔笔算个明白! 顾清霜来这千福寺已有三四个月了。初时还是盛夏,皇帝借着避暑的由头很在这里待了三两个月。后来天气渐凉,为着政事不得不回宫去,即便心系云和郡主,一个月也不过能来此小住几天而已。 顾清霜年幼入宫,避暑一类的规矩早已摸得透彻,却没有因此急于在避暑时去见皇帝,以免太过急躁反倒惹人疑心。 她当真清心寡欲地过了几个月,日日吃斋礼佛,与那云和郡主亦混了个面熟。 如今,才算时机正好。 她听闻圣驾是在昨日入夜时到的行宫,大抵是时辰太晚,皇帝没好急着来千福寺。顾清霜心下算着,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的。 午后,顾清霜没小睡,提了只食盒,装上两道素淡的茶点,带着阿诗一道去找云和郡主。 千福寺地处行宫之中湖心岛的山上,远看不大,身处其中却知不小。云和郡主的禅房是皇帝单赐下来的,在最东边,独门独院。顾清霜从顶西边的禅房过去,沿着山路颇要走上一刻,阿诗手里又提着食盒,实在走不快。 行至临近云和郡主所住禅房的山间石阶边时,顾清霜目光下移,视线穿过道边常青的松柏,隐约可见两道身影正从旁边低些的山道上往上行。 她当即退开几步,避到离石阶远些的地方。待得他们渐渐离近,眼瞧着与她和石阶的距离差不多了,才又提步往前。 片刻之间,顾清霜心中思绪犹如星移斗转。 那二人端是一主一仆,一个微躬着身,看服饰显是宫中宦侍无疑。另一人虽有气宇轩昂之质,又添几分霁月清风之色,然只穿着一袭银白直裾,常服而已,纹样也普通,仅凭衣着瞧不出身份。 只是顾清霜心中清楚,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了。 是以行至石阶口时,她就驻了足,微微颔首,立掌躬身:“施主先请。” 那二人原未停脚,听言倒不由自主地足下一顿。宦官脸色微变,出言低斥:“什么施主?你这姑子……” 话未说完,男子略抬手,宦官即刻噤声。 顾清霜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下来,察觉到他在打量她。心如止水地并不抬眸,口吻反带责备:“佛门圣地,施主慎言。” 他的视线于是又在她面上划了一圈,带着探究。又瞧瞧石阶之上露了一个檐角的禅房,问她:“来见云和郡主?” 顾清霜似有一怔,继而道:“是,制了两道茶点送来。”说着好像如梦初醒,怔怔抬眼,“施主可是来与郡主谈经论道?那贫尼便不搅扰了。这两道茶点,就劳施主带上去吧。” 言毕她又略微偏头,身边的阿诗反应颇快,这就将食盒递了上去,交给那宦官。 宦官一时怔忪,瞧瞧两个面生的女尼又看看面前主子的脸色,到底伸手接了。 “有劳施主。”顾清霜立掌欠身,说罢就转身离开,并无多留之意。 石阶处,萧致鬼使神差地出神片刻,视线跟着那道青灰色的清瘦身影飘了很远。 “……皇上?”小穆子犹豫着唤了声,萧致猛地回神,摇摇头,继续行上石阶,往石阶侧边的禅房去。 一如往常一样,皇帝在云和郡主禅房中待了约莫两个时辰。顾清霜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在半山腰小湖边的凉亭之中读起了经。又着阿诗跑了一趟,回房多取了两本书,歪在凉亭里,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午后。 顾清霜的声音向来柔软悦耳,极是动人,读书时犹甚。她读的声音倒不大,然这凉亭离千佛寺的一应禅房都相距甚远,山间静谧,一丁点儿声音便也显得清晰了。 阿诗嫌弃过这亭子,说离山道少说也有几尺之遥,四周围又有灌木遮挡,人在其中太不显眼。皇帝若想着心事,怕是看也不会看过来一眼。 顾清霜却偏就看中它不够显眼。 若太显眼,就不免显得刻意。让她在令他看不见和让他察觉刻意之间二者选一,她宁可选看不见。 “郡主近来气色不好,一会儿传太医过来。”萧致下山时皱着眉,边思量边吩咐。小穆子小心地躬身应诺,声音刚落,一点微弱到几不可寻的清凌女音随风入耳: “悟道修禅明本性,人生匆匆也几何。唉……” 叹息轻轻,满腹愁肠。 原已经过凉亭几步的萧致不由自主地侧首寻觅过去,目光穿过灌木遮挡,触及亭中曼妙背影,他微有一怔,旋即止步。 小穆子忙也停下,不解地抬眸去看,跟前正压音轻问:“那是不是让我们送点心上去的女尼?” 小穆子仔细分辨了一下,点头:“似是。” 萧致稍稍沉吟:“你去告诉她,就说云和郡主那边无事了。她若想见郡主,这便可去。” 小穆子心下微惊,小心地抬眸打量,但皇帝好似并未觉察,亦未有心再留意什么,面容平和地继续前行。 小穆子按住心神,低眉顺眼地折回去,行向凉亭,在凉亭外止步蕴笑:“这位姑娘……” 阿诗犹是反应极快,闻声已回头,声色俱厉:“这位施主,眼里可还有半分佛门规矩么?适才我们怕施主受苦,未当着那位贵人的面多说什么,施主怎的得寸进尺?” 这话听得小穆子直缩脖子! 千福寺虽是佛门,也在宫中,他又身在御前,寺中女尼即便多是宫外请来的高人,也不免对他多几分客气,他从不曾听过这样的计较。 偏这事他着实理亏,只得服软,忙陪着笑改口:“是咱家失言了,小师父莫怪。咱家是来知会这位师父一声,说云和郡主那边已无事了,师父可随时前往。” 阿诗这才缓和了神情,不再擅自开口,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抬了抬头,美眸微抬,神情清淡未改:“知道了,有劳施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盟友初战(唯岚妃这般膝下有个女儿、...) 又将今日新认的几个字读了一遍, 顾清霜在沈h额头上轻轻一吻:“h儿真聪明,吃些东西吧!” “嗯!”沈h笑吟吟地点头,接着就下意识地往门口张望, 找寻送点心的宫人。这一望自就望见了静立在门口的皇帝,歪头看一看, 又仰起脸来, 奶声奶气地问顾清霜,“柔嫔娘子,那是谁呀?” 顾清霜的视线原还在那几页教她识字的纸上,听言“嗯?”了一声才回神抬眼。 短暂地怔了一瞬,她连忙起身, 深福见礼:“皇上万安。” 宫中礼数沈h也是学过的,知道了来者是谁,也像模像样地拜了下去。 眼前的情境让萧致忽而觉得压在心头数日的阴霾散了一点,他笑了笑, 踱过去, 边扶顾清霜边问:“谁家的孩子?” 顾清霜起身前没忘拉沈h一把, 待沈h站稳了, 她才笑道:“沈太医的小侄女。他念臣妾救了他一命,带她一道进来谢恩, 臣妾看着实在喜欢,就央他将人留了下来。” 说着她睃了眼阿诗,阿诗即刻会意, 上前带沈h出去。沈h乖巧地又朝皇帝福了福才走, 萧致眼中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沉默了会儿,叹气温声说:“宫里也有一位公主两位皇子。你若心里不畅快, 可去看看他们。” “哪有什么不畅快的。”她好似被看穿心事,窘迫地呢喃了句。抬眸再看看他,眼底生出几分心疼,“皇上清减了。” 这话倒不虚。他身形原本英挺,这些时日没见,看着倒有些偏瘦了。脸色也略微发白,神情比先前黯淡了些,可见打击不小。 听她这样说,他露出苦笑,摇头落座:“是朕糊涂。” “不能这样讲。”她坐到他身边,双手攥住他的手,“诚心相待又为情所伤,不过是遇人不淑罢了。合该是骗人那一方的错处,怎能怪到心诚的这一方头上。” 这样设身处地又想得通透的措辞,听来便像她是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不必多想,也就懂了:“观文侯对你……”顾清霜低一低眼帘,毫无隐瞒之色:“是,皇上今日所受的伤,臣妾也尝过。与他断了瓜葛,便当是割去了一块腐肉,疼是疼的,却是对自己好。再说……路总是要往前走的,臣妾若一直为那等不值得的人挂着心,遇到值得的人的时候,怕是倒要错过了。” 说到“值得的人”的时候,她双颊红起来,一直红到耳际。 萧致眉头微挑,睇着她忽而笑出声,将她一环,箍在怀里:“小尼姑说几句好听的话还这样含蓄,大大方方夸朕几句又不少块肉。” “皇上……”她局促地推他,猛一使力,从他怀里闪开。 她趁机立起身,死死低着头说了句:“臣妾给皇上煲了汤,先去端来,皇上尝尝看!” 说罢她就跑了,举动里大有几分数日不见带来的生分,又酸中带甜,莫名惬意。 更要紧的是,她着实不知他今日会来。煲汤之事他只消细想一分,就会知道她怕是日日都为他备了汤的,只是他不曾来喝过,个中情愫尽可细品。 她也的的确确是每日都为他炖了一道汤的。真情虽没有,添点假意却不难,练练厨艺打发时间也挺好。再说,他不来,那汤也并不浪费。阿诗、沈h、卫禀、小禄子,她赏给谁谁都高兴。 之后的大半日,撷秀阁里一片柔情。他看奏章,她就在旁边给他研墨,自己也抄些经文。等他忙完了,她的经还差一小段,他闲来无事就剥了个橘子,一片片喂给她吃。 这样的惬意她曾经真心享受过。那时贺清晏尝尝赖在她房里,两个人就算无事可做,只看着对方也能看一下午。 那些往事,一回首就痛。放在回忆里,倒还不如现下这样彻头彻尾的虚情假意来得美好。 待得那一小段经抄完,他手里的橘子也只剩了最后一片,送进她口中,她被甜得一笑:“这个好甜。” “新送进来的贡橘。”他也含着笑,“你若喜欢,让人多送些过来。” 说着他便唤了袁江,吩咐他让尚食局每日送贡橘过来给她。她欣然谢恩,好似没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自也不会多提那抹黯淡背后的缘故。 . 宫外的宅院里,思莲将橘子细致剥好、尽量除了白丝,才盛在碟子里端进屋。 南宫敏坐在榻桌边坐着绣活,扫了眼橘子,脸上没什么意趣:“搁着吧。”“……娘子。”思莲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伤了什么,小心劝她,“您尝尝吧,太妃说是您爱吃的贡橘。” 南宫敏眼底稍稍一颤,手上的针线也停了一息,接着,却又继续绣了下去。 思莲后悔了,觉得那句话还不如不说。 她知道,打从南宫敏来大恒的那一年起,就爱吃这贡橘。皇帝心里有数,每年送来的贡橘里都有大半给她留着。 今年她受封进宫,皇帝更是早早地就记挂起了这事,还专门差人出去问过,就为让这些橘子能早些送进来。 如今,橘子是送来了,她却落到了今日这步,自不免睹物思人。 思莲恨自己说错了话,再看看她,又实在不想她这样日复一日只盯着针线过活,略作思忖,还是再寻了话:“娘子,盈兰探亲回来了。” 南宫敏忽而眼睛一亮,看了她一眼,就将绣活放下了:“叫她来。” 她身边的几个有头脸的大宫女,都是她去千福寺那年庄太妃拨给她的。其中思兰最会理事,便成了掌事宫女,另几个也都随着她改了名字。 但其实思兰还有个亲妹妹,便是盈兰。盈兰原本也是要指给她的,但她那时满心都是致哥哥,便嫌盈兰生得太美,怕惹出事来,寻了个由头没有带走。 直至在宫里头出了事,她在珍容殿里孤立无援,才突然觉得自己真该带上这样一个帮手。 不过片刻,盈兰便跟着思莲进了屋来。她已听说了思兰殒命的事,进来时眼眶红红的。 南宫敏没等她下拜见礼,就一把攥住了她的双手:“是我不好,我没护住你姐姐……”说话间一声呜咽出喉,主仆两个就哭成了一团。 . 九月末,天又更冷了一层。金黄的叶子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铺在宫道上,与红墙绿瓦相映成趣。 这些日子,贵妃存在过的痕迹愈发淡去,宫里头显得更“正常”了些。 从前就曾宠冠六宫的晴妃再度成了头一号得宠的人物,顾清霜其实也能与她打个平手,只是算上资历与位份,就逊色了两分。 这样的风光,晴妃实在是已失去很久了。如今失而复得,倒比从前觉得更让人心旷神怡。 午后无事的时候,晴妃倚在贵妃榻上小歇,殿里淡雅的熏香缭绕,灵巧的侍婢跪在床边给她按着腿。 明嫔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上看着她这享受的样子,掩唇笑说:“论风光,还是姐姐风光。柔嫔左不过是一时合了皇上的意,跟南宫氏一路货色,比表姐差得远呢。” 蓦地听到“柔嫔”两个字,晴妃禁不住地蹙了下眉头,嫌她煞风景。 明嫔却没看见她的神情,自顾自地还在说:“说起来,柔嫔也是脸皮够厚。早些时候凭着南宫氏进宫,一口一个表姐叫得比什么都亲近。如今南宫氏都不成了,她倒还有脸在这儿坐享荣华,也不记得她那表姐了。”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晴妃紧锁着眉,“南宫氏害了她的孩子,翻脸也是自然的事,什么姐妹情分能比皇嗣安稳更要紧么?” “这倒也是。”明嫔轻啧一声,晴妃实在不愿听她再多说这些,撑身坐起来:“有些日子没去向太后问安了,我去颐宁宫一趟,你去不去?” 明嫔实是刚从太后那里问安回来,闻言自然不想再跑一趟,就起身施礼:“臣妾再刚去过,先告退了。” 晴妃点点头,搭着宫女的手,慵懒地坐到妆台前去梳妆,待得梳妆妥当,就当真往颐宁宫那边去了。 她近来都对太后格外敬重,问安问得殷勤,有时还要在颐宁宫里侍奉上一两个时辰。但这其实为的不是太后,而是去太后的颐宁宫便要经过太妃们所住宁寿宫,有两位皇子养在里头呢。 晴妃知道,皇上对皇子们的去处很是谨慎,也不愿有人打这些算盘。她从前亦不愿去想这些,左右她还年轻,何必去图谋别人的孩子?还是等来自己的孩子才最好。 但今年,眼看着南宫氏与柔嫔顾氏先后有孕、又先后失了孩子,她有些急了,也有些怕了。哪怕后来得知南宫氏的孩子是假的,也并没有什么影响,那些日子她总归是明里暗里地瞧见了,宫里有多少人不愿她们的孩子平安降生,她自己甚至也是其中之一。 宫里头,永远都是越得宠越招人恨。和、宁两位容华能平安诞育皇长子与皇次子,一是因皇上一早就说了皇子要交给太妃去带,二也是因皇上眼里根本没她们这两号人。 想清楚这些,晴妃突然就不盼着自己有孩子了。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与宠爱,怀上孩子多半也凶险难免,还不如揽一个现成的到膝下,就算不能揽到膝下,能与她亲近也很好。 若打这个算盘,那便宜早不宜迟了。长子好过次子,次子好过更往后的。 是以顾清霜从颐宁宫退出来时,便正好看见晴妃迈进宁寿宫宫门,她不自觉地看了眼阿诗,阿诗小声说:“常见的事,宫里谁不盼着膝下有个皇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我知道。” 宫里头,自是膝下有子的更可一争高位。不说圣眷正浓的晴妃,就是一贯避世的岚妃也知晓个中厉害。前些日子皇帝说她若心里难过,可常来看看皇长子与皇次子,她一次都没来过,岚妃还有些替她着急。 但她,的的确确是不想多碰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皇帝明显不想让人图谋这两个孩子,她就宁可不碰,否则且不说事情到了有心之人口中会变成什么样,单是皇长子和皇次子若突然出了什么闪失,她也说不清楚。 顾清霜便无意多理会这些,径自上了步辇,回岁朝宫去。 待得她离开,另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侧边宫道的阴影里,遥遥看着宁寿宫的方向。 是和容华,皇长子的生母。 自皇长子降生,她就没见过他几面。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宁可这孩子对她没情分,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阻碍了这孩子的前程。 可现下,似是有人打上她孩子的算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针锋相对(这话说出来,殿里头一静。...) 顾清霜羽睫一颤, 目光扫过皇帝的面色,便见他眉心狠狠一跳。 她旋即露出笑颜:“这可是大喜事……”接着便攥住他的手,“皇上快去看看表姐吧。自皇次子之后, 宫里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的喜讯了。” 她劝得情真意切。其实这些日子她都好似没有觉察他与敏妃间的嫌隙,时常在他面前提及敏妃。不为让真的去珍容殿, 只为显得自己大度贤惠。 于是现在, 她的规劝也并不突兀:“臣妾陪皇上一道去!”他略作沉吟,终点了头,吩咐袁江:“备步辇。” “诺。”袁江一躬身,转身示意影壁墙边侍立的宦官,自有人即刻去办。 只消片刻工夫, 步辇就备好了。天子御辇在前,顾清霜的步辇在后。二人一道出殿,阿诗见状一愣,边上前迎顾清霜边是诧异:“娘子?” 顾清霜脸上的喜色半分不变:“敏姐姐有喜了, 走, 我们同去道贺去。” 阿诗的脸色不禁白了一瞬, 又很快缓和过来, 她扶在顾清霜腕上的手紧了紧,顾清霜反手一握:“走吧。” 一行人便这样浩浩荡荡地折返芳信宫, 所过之处,自是一片嘈杂。 顾清霜端坐于步辇之上阖目假寐,暗想这样的阵仗, 怕是明日一早……不, 或许片刻之后就已能传遍六宫。敏妃在他心中的分量又终究不轻, 他今晚会留在珍容殿陪着敏妃已是必然。 与他一同走这一趟,于她而言已是最不丢面子的事了。次之是他离开紫宸殿前让她在紫宸殿里好生歇着, 最差则是她直接灰溜溜地回碧玉阁去。后面两样都不由得她说了算,唯有第一种,她带着那样诚恳的道贺之意抢先开了口,他到底是没回绝她。 待得在芳信宫门口落轿,举目一看,便可见珍容殿里已灯火通明。顾清霜一壁搭着阿诗的手往宫门中走,一壁吩咐卫禀:“你速回去一趟,开库备礼来。嗯……前几日新得的那几串碧玺尽数拿来,再搭上皇上前日赏的那柄羊脂玉如意。” 她快语如珠地吩咐下来,惹得走在前面的萧致直侧首笑她:“哪有这样急?” 她笑容洋溢得直像是自己遇了喜:“这样大好的消息,礼当然要头一刻便备到,晚了就没意思了。” 萧致无奈地嗤笑一声,步入珍容殿前的院门。两旁早已有数位宫人守候,脸上都是一团和气,见了圣驾边是施礼便是道贺。 萧致道了声:“可。”宫人们起身间扫见顾清霜,又不约而同地滞了滞。 顾清霜仿若未觉,径自与他一道入殿去。步入寝殿又有敏妃跟前的大宫女出来相迎,萧致绕过影壁墙,敏妃正潺潺弱弱地从榻上撑身起来:“致哥哥……” 顾清霜淡淡抬眸,就见萧致脚下不自觉地快了两步,上前挡住她:“好好歇着。” 敏妃抬眸望着他,剪水双瞳里含着久不相见的思念与委屈:“臣妾还以为……还以为致哥哥把臣妾忘了。” “……怎会。”萧致噎了一噎,无声喟叹。 顾清霜并未在这时候碍事,立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一分分和软了。 到底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那许久的求而不得。一丁点嫌隙与失望,远不足以将这些消磨殆尽。 她于是就这样淡然看着,直至卫禀带人呈着贺礼赶来,她才又带起笑来,上前道:“臣妾备了贺礼,表姐看看喜不喜欢。” 敏妃正靠在软枕上歇息,拉着皇帝的手便是不说话也无尽温存。蓦地听她开口,敏妃一怔,脸色微不可寻地僵了一刹,笑容就缓出来:“多谢,才人费心了。”说着一睇思兰,“收起来吧。” 顾清霜却又说:“表姐身子不适,万事都要小心为上。臣妾记得佛道两家都有些讲究,有些料器便是上好,也是不宜人人都戴的。这些东西……”她抿唇而笑,“不妨先送去千福寺请净尘师太看上一看?若是于表姐不好,直接扔了便是;若是好,倒正好让千福寺的师父们一道开个光,请佛祖庇佑表姐平安诞育孩儿。” 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碧玺手串、玉器一类的东西皆不是入口之物,又都是实心难动手脚,但仍是要谨慎为上。 免得敏妃日后借着自己修过佛甩出些神鬼之说来给她使绊子。 敏妃强笑:“暑热正浓,倒也不必这样麻烦,先收着便是了。” 顾清霜摇头坚持:“还有什么事比表姐与皇嗣的安危更为要紧?千福寺左右离得不远,咱们不催促宫人,让他们慢慢去慢慢回就是了。” “也好。”敏妃眼帘微垂,莞尔又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这是要让她差人,让东西经她身边人的手。 顾清霜并不拒绝,噙笑应诺,转而却面露难色:“只是……臣妾身边就那几个宫人,会骑马的,更只有卫禀一个。臣妾倒不在意身边的掌事离开三两天,可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怕是也不太好拿。” 她一壁说着,目光一壁投向袁江。正要开口借人,萧致笑了声:“不用你的人。袁江,带着东西,差人跑一趟千福寺。” “诺。”袁江垂眸一揖,自有御前宫人上前将贺礼尽数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走收起。 敏妃盖在衾被中的手不自觉地紧掐向手心,保养得宜的长甲掐得手心生疼,面上仍朝袁江笑笑:“有劳袁大伴。” 而后顾清霜又在珍容殿中留了小半刻工夫就识趣地告了退,不扰他们的柔情蜜意。回到碧玉阁,她屏退旁人,只留了阿诗和卫禀在房里。 卫禀自去阖了门,顾清霜到茶榻边落座,刚坐定,便听阿诗忿忿:“什么东西!这是仗着肚子里有个孩子,巴不得早一些让娘子倒霉呢。” 敏妃方才那份非要让顾清霜与贺礼切不开瓜葛的意味也太明显。 顾清霜的脸色也冷下去,右手搭在榻桌上,左手抚弄着衣裙上的绣纹:“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她是什么心思,防着便是,比不知道强多了。” 阿诗秀眉紧拧:“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她在宫里多年,人脉比娘子广得多,背后又还有位庄太妃撑腰,若真有心想害姐姐……” “宫里盼着她把这孩子生下来的,除了她与皇上,大概都没有第三个人。”顾清霜冷笑涟涟,“我若是她,这会儿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先自保才是正道。” 说及此,她忽而心神一滞,一股怪异感在心头漫开,让她生出些别样的想法。那些想法毫无依据,又似有些太荒唐,却压制不住,直激得她心跳不稳。 阿诗在旁边立着,只看到她眼底凌光一现,迟疑唤她:“娘子?” 顾清霜缓过神来:“可有办法看到敏妃的脉案么?” “脉案?”阿诗怔然望向卫禀,卫禀思索道:“脉案常理来说除却敏妃娘娘自己,便只有太后皇上能看……荣妃娘娘或许也见得到。但娘子若是想看……在太医院找个嘴巴不严的,给足银两,多半也不是难事。” “太冒险了。”顾清霜摇头。 这样花钱最不牢靠。今天能卖了敏妃的脉案,明天就能卖了他们。若敏妃一直无虞也还罢了,一旦有什么意外,哪怕原本与她无关,都生生让她添了嫌隙。 顾清霜忖度半晌,缓言道:“且先防着吧。你们得空时给我寻几本医书来,莫让旁人知道。” “哎。”卫禀一躬身,笑说,“娘子放心。这种事对内官监而言最是不难,他们每个月都要去翰林院取书进宫的,咱有小禄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对小禄子,她还是放心的。十三岁,年纪还轻,从前在内官监既有人脉又受过欺负,笼络起来容易,用起来也趁手。 她只叮嘱阿诗和卫禀:“你们都待小禄子好些,咱手里能用的人不多。” “奴婢知道。”阿诗一哂,“小禄子在内官监几日不一定吃得上一顿肉,到咱碧玉阁才多少时日?人都胖了一圈,平日提起娘子都感恩戴德的。” 又过不多时,珍容殿那边便熄了灯火,顾清霜更了衣便也睡下了。 翌日清晨,旨意传遍阖宫,皇帝下旨封敏妃南宫氏为正一品贵妃。 元和一朝,还从未有过贵妃。 只是,宫中没有封号的嫔妃虽占了半数,但多半要么是出身低些,要么是从来也不得宠。像她这般位至贵妃还没有封号的实在少见,反倒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再过三天,尚食局开始如流水般往珍容殿送各样补品。听闻有些是荣妃让尚食局尽心,有些是太后亲赐的,原因不过是太医说贵妃体虚。 阿诗与这些送补品的人迎面碰上过一回,进了碧玉阁便与顾清霜感慨:“太后娘娘真是大局为重……厌恶贵妃至此,为着皇嗣,也还是能这般照料她。” 彼时顾清霜手里正翻着医书,看完这页,抬头问阿诗:“都送什么了?” “什么都有呗。”阿诗轻轻啧声,“山参灵芝、燕窝鹿茸、鲍鱼鱼翅,还有各样名贵药材。奴婢倒没亲眼瞧见,但宫人都说,现下各样补品就没有珍容殿里见不着的。” 顾清霜未予置评,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样药材:“去抓副药来。若太医院问起,你就说是自己月事不调。” 阿诗一懵:“娘子?” “去吧。”顾清霜抿唇,“过两日卫禀和小禄子不当值,都可出宫走动,再让他们各自给我带一味药回来。” 她边说边提笔又写,写罢将写有两味药的纸一撕为二:“各自交给他们,也说是你要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又是七夕(到底能不能有命与她们结交...) 这句话后, 顾清霜又自顾自哭了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她一时哭得倒有点收不住,又坐在地上抽噎了半晌, 才被阿诗扶起来。 不过苦累也有苦累的好处,这一晚顾清霜睡得格外香甜。前些日子苦等翻盘的焦灼彻底消逝, 她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也是自这日起, 宫中各处议论迭起。原被禁足的顾清霜忽而解了禁、又依照贵人位添了份例之事让人津津乐道,有人说是她寻机洗清了嫌隙,是以得了安抚;有人说是皇帝已没有那么在意贵妃,所以不愿杀她。 反倒是她有孕的消息很是迟了几天才传开,传开之时宫中可算恍悟, 原是这样的缘故。 这一前一后几日的差别,倒让顾清霜品出了些别的味道:看来这回,皇帝是真对贵妃心寒了。 若非心寒透顶,他大可一开始就告诉阖宫是因她有了身孕。可他并不说, 听来便像是他在二人之间偏袒了她, 硬生生让贵妃在风头浪尖上被议论了几日。 而贵妃, 现下在他眼里可还是个刚失了孩子的人。 顾清霜一壁唏嘘, 感叹君心难测,一壁私下里吩咐了阿诗和卫禀, 让他们私下里盯紧底下的宫人,但若真发现谁有异样,也不必即刻就管, 先私下里禀给她便是。她总得给贵妃留个机会才好。 除却这些议论之外, 几日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几乎日日都要到碧玉阁一趟, 只是顾清霜始终避而不见。 但她见不见都不太打紧,皇帝的举动足以让原本静观变化的一众嫔妃松下了气, 觉着顾清霜该是不会再被问罪了。场面上的功夫便也都拿了上来,陆续有人登门拜访,带着贺礼,说些不疼不痒的贺词。 顾清霜在尚仪局待了那么多年,对这些客套事信手拈来,得空见的便都见了。直至一日傍晚,在外头当值的小禄子打帘进来禀说:“娘子,岚妃娘娘和婉嫔娘子来了。” 顾清霜抄经的手一顿:“倒把她忘了。” 七夕那日,婉嫔忽而将她拉走,出言叮嘱她小心贵妃。当时瞧着是好意,现在回想,其实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会到那偏僻处独自与贵妃说话,也正是因为婉嫔将她拉走,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很不好说。 至于岚妃…… 顾清霜思索着蹙了眉。这个岚妃,饶是她在尚仪局多年,也还是知之甚少。这个人平日里都没什么动静,既不争宠,也无心权势。除却为今上诞下了第一个公主,似乎就没什么独特之处了。 而且从平日里看,岚妃与婉嫔也并说不上亲近。婉嫔随在太后身边,怎么瞧都是与荣妃更加一心。 与岚妃唯一的瓜葛,大约就是同住一宫吧。 顾清霜一时心底疑云迭起,但两个人位份都高于她,她也不好硬说不见,就吩咐小禄子:“快请。” 不多时,二人就进了屋来,顾清霜见过礼,请岚妃上座,自己与婉嫔也分别坐了,含着最挑不出错的柔和微笑:“岚妃娘娘怎的还亲自过来?若有事吩咐,传臣妾过去便是了。” 岚妃笑容和煦:“清才人有孕,本宫自要登门来贺。”说着指指外头,“贺礼交由你身边的阿诗姑娘收着了,一会儿你传太医仔细瞧瞧,再记档入库。” “谢娘娘。”顾清霜欠一欠身,岚妃的目光在婉嫔面上一转:“至于与婉嫔一道过来,是婉嫔有些事怕你误会,央本宫来一道说一说。” 顾清霜一怔,看向婉嫔。婉嫔面上颇有几分局促,垂眸不开口,笑意也僵硬。 岚妃一喟:“这宫里局势复杂,嫔妃们虽都不喜贵妃,但贵妃势头足,旁人为了一己之私不得不投靠她,确也正常。可本宫敢拼着膝下公主的康健与你说一句,不论谁去帮着贵妃,本宫与婉嫔也不会帮她。” 这誓太重。顾清霜心头一紧,忙道:“臣妾并无那样想过……” “你不是个傻子,险些要了你命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想过。”岚妃一喟,“除了生死,什么都不是大事。若非怕你平白记下一笔死仇,来日无端掐个你死我亡,本宫也犯不上过来管这个闲事。” 顾清霜听得愈发惊奇。正如岚妃所言,这事于她就是个“闲事”。可她这个口吻里,倒与婉嫔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呵护、更有几分主持公道的义气。 这样的事,在宫里太少见了。 岚妃看一眼婉嫔:“那些旧事,本宫是懒得说的。如今为你起了头了,余下的你自己讲吧。” “谢娘娘。”婉嫔颔一颔首,声音轻轻,“我与岚妃娘娘……都是在贵妃身上吃过暗亏的人。她那个性子,只要能衬得自己娇弱可怜、能引得皇上怜惜,便是拉谁垫背都不打紧。四年前她闹着要出宫修行的时候,我正得宠,她明里暗里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变着法地拿我衬托她的孤苦无依。偏皇上为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肯信她,后来……后来她去了千福寺倒逍遥,皇上可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婉嫔说得多有几分哽咽,岚妃听得一喟:“这还是婉嫔处处行的端做得正,不曾留下把柄给她,否则她就是踩着婉嫔的尸骨上位也不会眨一下眼。” “我这还只是小事!岚妃娘娘……才真是被她害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婉嫔有些激动起来。她平日惯以温婉示人,现下却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那时娘娘怀着大公主,眼看着就要临盆了,那位在千福寺说什么自己骤然食素月事不调,数日难以安寝,硬是将太医院的数位妇科好手都叫了过去,一扣就是好几天。又恰逢皇上正南巡、荣妃娘娘随驾,宫里旁人哪敢开罪她?万幸太后平日虽不理世事,在这般要紧事上却肯出手,着禁卫连夜强行护送了太医们回来,娘娘这才能母女平安。” “就这样……等皇上回来,岚妃娘娘还不曾说什么,她倒先委屈起来,活生生弄得像阖宫都欺负了她!”婉嫔气得冷笑出声,声音变得刻薄,“谁不知道她那点野心?不就是怕岚妃娘娘位份尊贵又生下第一位皇子挡了她的道么?后来如何?要我说便是神佛有眼,两位皇子的生母虽都不够尊贵,但总归都好端端在宫里头了,皇长子横竖也不是她的!想得个长子傍身,她做梦去吧!” 顾清霜直听得讶异。她从未见婉嫔这样失态过,也从不知岚妃诞育大公主背后还有这些艰辛。宫里的风言风语她们在尚仪局其实是不难听说的,她能只字未闻……或许是因她当时刚与贺清晏相识,眼里除了他万事都不在意吧。 “所以我那日当真只是为了提醒你的。我是突然……突然有些多心。”婉嫔说及此顿了顿声,谨慎措辞了一番,干笑了声,“你只当我是胡思乱想,我是怕贵妃那胎不对劲,会拿来害人。你与她同处一宫又正得宠,最容易被她盯上。” 后一句不重要,前一句听得顾清霜呼吸一凝。 婉嫔果然是个细腻的人。她还道只自己觉得贵妃的胎有诈,婉嫔原也想到了。 婉嫔跟着又说:“眼下你也要多加留意。你这孩子救了你一命,她怕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她说得语重心长,满含担忧。顾清霜低眼瞧瞧自己的小腹,到底是没有将更多底细告诉婉嫔。 她愿意信婉嫔与岚妃今日所言俱是真的,也感念于这样不相干的人愿意来诚心相待。可她终究已不是敢诚心待人的人,若少说实话能保命,她就会乐得当个哑巴。 接着又随意地聊了些事情,岚妃与婉嫔就客客气气地告了辞。顾清霜为表谢意,着人备了回礼,差了好几名宫女一道帮着送回去。 阿诗待得她们离开,张望了眼外头:“回礼那么厚,是不是太惹眼了?” “要的就是惹眼。必要让珍容殿那边知道,岚妃和婉嫔来见过我。”她道。 虽然按理来说,她连那样的陷害都做了,自不会留她生下这“孩子”。不过她也着急,只盼着贵妃早点动手才好,不然到了有孕五个月小腹该慢慢显形的时候,就不太好办了。 所以能多刺一刺贵妃,便多刺一刺她吧。 与岚妃和婉嫔这些旧怨,想来她自己最是清楚。两方与自己有仇的人目下结了交情,她应是会慌的吧。 . 珍容殿,因着贵妃情绪低落,整个寝殿都像蒙了一层灰。 她这几日都是这个样子,总是枯坐在外殿正中的那张宽大的檀木椅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做什么,只是发愣。 这样的时候总显得格外安静,于是连思兰进殿的脚步都变得刺耳。贵妃蹙眉看过去,思兰滞了滞,忙将脚步放得更轻,又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娘娘,方才岚妃和婉嫔……” 她将岚妃与婉嫔去见清才人的事与贵妃说了,贵妃那张毫无生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一些怒色浮上来,最终凝成一股冷笑:“怎的,还想一起对付本宫了不成?”思兰不敢说话,只低眉顺眼地站着。 贵妃正色想了想,缓了口气:“本宫要的人可安排过去了?” “都备好了。念着那一位与尚仪局的情分,绕过了尚仪局,都是尚宫局一手安排的,只看娘娘什么时候要用了。”思兰轻声细语地回话。 “这便安排下去吧。”贵妃沉息。 清才人前些日子吃了苦,这时候失了孩子最是顺水推舟,不惹人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柳雁遇险(“明明心系皇上才心生妒意...) 颐宁宫。 小产终究伤身, 于是即便太后再不喜贵妃也不得不表露几分宽容。为免贵妃在小月子里挪地方受风再落下病,她由着贵妃在颐宁宫安养了些日子,只是从正殿移去了侧殿。 于是皇帝便日日都在颐宁宫陪伴贵妃, 如此,一切风声自绕不过太后的耳朵。赐死清才人顾氏的旨意, 太后也在第一刻便知晓了, 皇帝又正巧下完旨便去正殿问安,母子两个间颇有几分不快。 太后冷言冷语:“清才人一贯谨慎守礼,对贵妃的恭敬更是人尽皆知,你真觉得是她做了这等糊涂事?” 萧致一喟,温声辩解:“清才人从前懂事, 儿子也不想这样杀了她。可此事……实在是没什么余地。当时只她与阿敏两个人说话,阿敏总不能是自己舍了孩子只为害她。” 太后一声冷笑,不置一词。除却不满皇帝这样痴迷与南宫敏,亦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她浸淫后宫多年, 自问什么都见过, 这回却偏有点拿不准了――舍弃孩子去害人的事, 在后宫也不稀奇。可堂堂贵妃舍弃孩子只为害一个才人?她又并不觉得南宫敏真有这么傻。 可清才人, 更不可能那么冒失。 皇帝又道:“儿子知道若拿旁人与阿敏比,不论是谁, 您都觉得比阿敏好。可这事还关乎她腹中皇嗣,朕总不能……” “好了。”太后懒得多听,锁着眉, 摇一摇头, “你后宫的事, 哀家从来懒得插手。左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才人,随你的意便是。” 正这时, 袁江打了帘进来,皇帝只道他是办完差回来复命的,并不上心,执盏喝茶。袁江一揖,却说:“皇上,清才人有喜了。” 端盏的手猛地一颤,皇帝惊然抬头:“什么?!” 袁江头也不敢抬:“初时是清才人说……说让臣给皇上回个话,道那事绝非她所为,因为佛门最讲因果,她也有孕,不敢让未降生的孩子背上血债。臣为稳妥起见,直接请了太医过去……三四位太医一并把了脉,都说确是喜脉。” 皇帝满目愕色地怔住,太后睃着他,笑了声:“倒是个有福气的。”说着就吩咐袁江,“去,传哀家旨意,解了清才人的禁足,按规矩晋贵人,让人好好照料。” 皇帝眉心锁起:“母后!” 太后横他一眼:“既然皇嗣为重,旁的事便都可放下。你就是要杀她给贵妃泄愤,也要等她生下孩子再说。”说着语中一顿,复又续言,“再说,哀家是不觉得她有那么蠢,会这般明着害人。” 皇帝终是没再说什么,袁江见状,便按太后懿旨去办了。过了约莫一刻又回来复命,彼时皇帝已去了侧殿,边守着贵妃边批阅奏章,只太后还在正殿,他一揖,禀说:“清才人说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此时她又有孕又晋位,恐怕贵妃娘娘闻讯要觉刺心,不能安养身子,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哟,有意思。”太后的目光自他面上一划,又与身边已跟了多年的墨竹相视一望,“你去请她过来吧,就说哀家有话问她。” 墨竹福身告退,太后又告诉袁江:“去跟皇上也回清楚。告诉他,哀家传了清才人来问话,他若愿意,就在屏风后听听。” 又过约莫一刻,顾清霜就入了殿。十数日的清苦令她形容憔悴,下拜见礼时好似弱不禁风的枯枝,太后虚扶了一把:“起来回话。” 离得太近,顾清霜与她目光一触,就觉她视线微不可寻地往右侧一飘。殿中右侧放着书案、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方屏风。顾清霜旋即会意,颔首道:“谢太后娘娘。” 太后收回目光,低下眼帘:“你说你没动贵妃,哀家愿意信你。但七夕那晚,只你与贵妃在那地方,若不是你推了她,便只能是她蓄意害你。你又如何还肯为了她推拒封位?” 她边说边目光一凛:“别拣好听的来搪塞哀家。” “臣妾不敢。”顾清霜低着头,声音轻但清晰,“那晚确是贵妃娘娘蓄意陷害臣妾。她说她恨臣妾在千福寺与皇上生了情,皇上明明是去看她的;还说……还说必是臣妾蓄意勾引,否则皇上断不会留意臣妾。她这样想,臣妾自然也恨她,但……但臣妾纵使不真为她着想,也还要为皇上着想。” 太后淡然抿了口茶:“皇帝可是要赐死你的。” 顾清霜口吻真诚之至:“皇上不过受人蒙蔽。那日又确只有臣妾与贵妃娘娘在那里,落在谁眼里都是臣妾的不是,如何能怪皇上?” 太后没接话,只禁不住地又扫了眼屏风那边。只可惜屏风遮挡得严实,她瞧不见皇帝现下的神情。 顾清霜缓了缓息,口吻怅然:“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伤了身,若知陷害臣妾不成,臣妾还有孕晋位,怕是非落了病不可……臣妾现在最是恨她,可她是皇上的心头之好,若她当真一病不起,太后娘娘让皇上怎么办?臣妾只想皇上好好的。” “你倒真是心细皇上。”太后摇头苦叹,“可既是如此,有孕这等喜事,你怎的又不早点告诉皇上,偏被逼到这一步才说?” “臣妾原想再等些时日的。”顾清霜低语轻声地说着,“臣妾有孕时日尚短,胎还不稳,唯恐出事。民间亦有说法,说孕事不足三月不能说与旁人听,臣妾便想等胎像稳固了再禀奏皇上。谁知……谁知事发突然,臣妾为了保住性命,也只好先说了。”她说着一咬嘴唇:“好在此事终归是喜事,说便也说了。但关乎贵妃娘娘的万般纠葛,还请太后娘娘瞒着皇上。皇上满心满眼皆是她,若让皇上知道她是那等行事卑劣的恶人,只怕比得知她落了病还要难过。臣妾与贵妃娘娘俱是宫中嫔妃,说到底……能让皇上高兴便是了,臣妾受些委屈不打紧的。” “你也太痴心。”太后颇为配合地喟了一声。 若放在以前,她是最不爱听这些话的。尤其是自己还是嫔妃时,后宫里个顶个爱装贤惠柔弱,可都是女人谁瞒得过谁呢?她只觉一个两个都假得很。 如今,大约是并未再真的置身其中,她听顾清霜这般逢场作戏竟听出了些趣儿。再者,说到底,这丫头的万般算计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过得好些,并不去害旁人,更不干扰政事。她这会儿拉她一把,只当是救人一命。 太后心下玩味着她的话,面上忖度须臾,又说:“那晋位之事便先罢了,但哀家还是会下旨,你的一应吃穿用度皆按贵人位来,权当是为这个孩子,你莫要再推辞了。” 顾清霜垂首深福:“谢太后恩典。” “回去歇着吧。”太后摆手,“这些日子你也疲累,今日便不让外人去扰你。待得明日,再让新拨过去的宫人拜见。” 顾清霜再行福身,便告了退。她离开良久,屏风后的人才走出来,神情恍惚,面色微有些发白:“阿敏她……”他不敢信,相识多年的人竟会如此。最熟悉不过的青梅竹马,好像突然就陌生了。 太后淡淡看着他,放在平常,她才是最对南宫敏看不上眼的那一个,此时却偏反过来道:“你也不必全然信她,无非都是拣有利自己的话来讲罢了。到底谁更可信,你还可多想一想。” 可其实…… 太后自己说着,心底都想笑。贵妃醒来后一味地只是惊恐、只是恨,清才人方才所言却柔情之至,隐忍而顾大局。 他还如何说服自己接着信贵妃呢?若她是男人,此时都要忍不住心疼清才人了。 碧玉阁里,阿诗在闻得太后懿旨时,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但随着顾清霜被传走,那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现下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阿诗可算又有了笑容,扶着她进屋:“这回可是真没事了?” “算是吧。”顾清霜点点头,只问她,“那些医书可都烧干净了?” “姐姐放心,早就烧干净了。” 顾清霜这才松气,坐到茶榻边,将这些事再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 她赌对了,贵妃的孕事果然是假的。 她原也不是不能一直避着,但将计就计反将一军总归来得更赚。毕竟就如贵妃愈发容不得她一样,于她而言,贵妃一直放在那里也是个祸患。 现在,轮到她这一“胎”粉墨登场了。 说来这还多亏了她在宫里的“老资历”。 许多人都觉得喜脉独一无二,如非真正有孕绝不会有。但她从前在尚仪局时和个宦官扯闲篇,就曾听闻根本不是那回事。 那宦官家里原是民间的郎中,后来遭了灾,才不得不把他送进宫。 他说喜脉并无那么独特,若单说脉象,就是在男人的手腕上都有可能把出来。之所以能拿来判断妇人有孕,靠的乃是“望闻问切”一整套功夫。 换言之,这脉象是要结合月事、房事等诸多缘由才可靠的。而单论脉象一点,有许多法子可以改变。 所以,南宫敏能瞒天过海骗过太医,她便也能。她就这样挡了一劫,再往后……她早晚要让皇帝知道,南宫敏的孕事是假的。 她得想个比直言告状更能让他信服、让他震惊的法子才是。她不能给他为贵妃找理由的余地,否则贵妃就总能凭着旧日情分死灰复燃。 她将这些说给阿诗和卫禀听,阿诗听得一惊一乍,卫禀则听到一半就央她“赏”了把瓜子给他,做出一副实在的看好戏的样子,倒逗得她笑出来。 听完,卫禀只问:“可娘子怎么知道她那一胎是假的?数着入宫的月份,可也真差不多。” “月份自然对得上,她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纰漏。”顾清霜笑笑,“但若真有孩子,她如何会不想要?如何会不想借着孩子让地位更加稳固?又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人,最清楚宫里的孩子不易生下来。” 南宫敏给她的最大的破绽,便是说得实在太早了。才两个月的身孕就说出来,欠了考虑,少了为人母的忧思。 人世间这许多事,能破局都不过是凭一句“将心比心”。 现下再“将心比心”地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贵妃应该想不到她会提前也备出一次假孕。 那么,被恨意蒙了心的贵妃,也是绝不会由着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的。 冷眼旁观别人被逼急了步步皆错,可再有趣不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步步摸索(“不必。”顾清霜提步就走...) 入了七月, 柳雁的胎算来也快五个月了。太后瞧着高兴,在七夕这日早早地召了她过去。她从前与太后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又正值孕中多思的时候, 不免紧张,就拉了顾清霜、婉婕妤一道, 顾清霜又带着淑充衣一起, 热热闹闹地聚到了太后的慈寿轩去。 到慈寿轩一坐下,柳雁倒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因为太后着实慈祥。 太后单是看着她刚微微显形的小腹都乐,握着她的手夸她:“好孩子,哀家看你是个知礼的。但现下既有着孕, 什么礼数都可以放一放,安心养胎最要紧。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要及时让哀家知道。宫里头缺东西也好,宫人们侍候的不顺心也罢, 哀家为你做主。” 柳雁也笑起来, 颔首谢恩, 又说:“臣妾一切都好, 宫人们也仔细着呢。” 过不多时,采双见茶水凉了, 便默不作声地沏了新茶端来。太后见了,又将她也拉到跟前夸了一通。 采双从前连见都不曾见过太后几面,哪经历过这个?一时间又局促不安, 又受宠若惊, 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好在婉婕妤及时打趣:“太后娘娘,淑妹妹性子内向些, 娘娘这样夸,她不知该怎么好了呢。” 太后闻言,笑得更开怀了,当即命墨竹开库取了赏赐来,柳雁与采双都有。 顾清霜看着这些,心里着实是佩服太后。 太后在宫里披荆斩棘了一辈子,后宫里这些弯弯绕绕,但凡她想知道,便没有能瞒得过她的;若她贪慕权力,前朝且先不论,后宫总归能在她掌控之中。可她就是能一招登上高位便放手不管,什么权力、斗争,皆如过眼云烟,她偏就能踏踏实实地享受这做长辈的天伦之乐。 若换做是她,怕是做不到这样。 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旁的嫔妃陆陆续续也到了。家宴上一道用了膳,宴席散后又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乞巧。柳雁对此兴致勃勃,刚拿起针线,却见墨竹上了前,一脸恭敬地将针线收走了。 她怔怔地望向太后,太后板着脸道:“怀着孕就别做这些了,费精力,还伤眼睛。” 柳雁不禁委屈:“臣妾早已躲懒不做女红了,但这乞巧臣妾必要试试,指不准能赢了太后的彩头呢?” 太后指着她跟墨竹笑说:“听听,你听听。已得了赏不算,还要争那彩头。”说罢又问墨竹,“今儿个彩头是什么?” 墨竹笑道:“太后娘娘着奴婢去办,奴婢想着难得乐一乐,便自作主张大方了些,挑了前阵子刚得的那把上好的玉如意。” “这倒还没有第二件了。”太后含着笑沉思片刻,“这么着,哀家当年的嫁妆里有只玉质的项圈,也是尚好的料子。你去取来,堵上端贵人这张嘴。” 柳雁一惊,忙起身道:“臣妾说笑罢了,不敢收太后这样厚的礼。” “收着吧。”太后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哀家年纪大了,戴不得这样的东西。好好的玉,日久天长没有人气儿滋养,都平白放得枯了。你拿去,若自己不喜欢,就日后给孩子戴着玩。” 太后语重心长,直说得柳雁不好推辞,忙行大礼拜谢。太后着人扶了她起来,又好像生怕她再忍不住手痒乞巧似的,朝她招手:“坐到哀家身边来,陪哀家说说话。” 与此同时,顾清霜正与几位相熟的嫔妃坐在院中廊下。几人手里原也各有针线,但岚妃对此毫无兴致,婉婕妤自知不在行也懒得穿,顾清霜倒原本觉得自己针线还行,结果穿过第三针时抬眼一瞧,旁边的采双不知不觉都穿了七八根针过去了,当即就放下了自己手里的。 就这么着,情势一转便成了几人一道看着采双穿,她倒真是聚精会神,直至穿完最后一根才舒着气抬头。蓦地察觉到这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整个人都一愣:“怎么……” 不及她多问,婉婕妤已将她手里的东西拿走,又将她也拉起来:“快走,我瞧着还没人进殿去复命,十之八九是你最快了!” 她走得太急,采双不及反应,只顾着跟上。进门时直被门槛一绊,正被太后瞧见,便斥婉婕妤:“你素来最是端庄,怎么也毛躁起来了!” “太后娘娘息怒。”婉婕妤赔着笑,压住脚步走过去,将那穿好的针线一递,“淑充衣穿好了,可是头一个么?” 太后略微一怔,笑意便绽开:“这还真是头一个。来来来,墨竹,快,把那玉如意给她。” “谢太后娘娘。”采双欣喜不已,叩拜谢恩。玉如意接进手中,凉滑细腻。 这样的其乐融融背后,自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有些从来不得圣心的嫔妃原想着要在太后跟前露一露脸,眼下见已无拨得头筹的机会,不免心神黯淡。还有一些对宫中局势打听得清楚,见状更不免生出妒火――有些人平顺起来,未免也太平顺了。柔婕妤一人得道不算,竟还要拉得身边的鸡犬升天? 不多时,这彩头已被争了去的消息就传遍了慈寿轩。凌贵人后院的亭子里消暑,原是也没打算争得彩头,闻讯却禁不住地狠狠啐了口:“贱蹄子!我就知道从前那般盯死了她是没错的!但凡让她露了脸,她心思可多着呢!” 身边的采芝小心地劝着:“娘子莫气。她如何能针线好?说到底还不就是伺候人的工夫罢了。这也就是碰上七夕能讨几分好处,放在平日,皇上哪看得上眼呢。” 凌贵人的气却未消半分,自顾自地又骂着:“这没心肝的东西,攀了高枝便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昔日早就该打死她,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去!” 采芝不及说话,身后传来一声笑音:“贵人妹妹这直爽的性子,叫人说点什么好。” 主仆两个都打了个激灵,齐齐回过头去。定睛看清来人,倒又松下口气――还好,不是与柔婕妤交好的人。 明嫔步入凉亭,施施然在一旁坐下,打量凌贵人两眼,含笑道:“贵人妹妹与那起子贱婢置什么气?靠着攀高枝得意了几天的东西罢了。况且若说高枝,宫里头又不止柔婕妤这一枝。” 凌贵人眼中不由精光一现。 她虽从来也不得宠,却好歹也进宫这么多年了,不至于连明嫔这么一句话都听不懂。当即便心潮涌动起来,欣喜几要从面上溢出:“若是晴妃娘娘……” 明嫔却不欲听她说,眉心浅浅一蹙,看向凉亭外的湖泊:“我表姐没说过什么,贵人想多了。” 凌贵人刚涌上来的喜悦又淡去。 “不过人在宫中,多几个姐妹总归是好事吧。”明嫔说着顿了顿,目光转回来,浅含着笑,“皇上近来忽而不肯多见表姐,想是柔婕妤没少嚼舌根。若是端贵人再诞下三皇子,唉……” 明嫔眼中浮起愁绪,摇一摇头:“我真是心疼表姐。” 说罢就站起身,唉声叹气地走了。凌贵人好生怔了怔,想说这话怎的没头没尾的。 明嫔离开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慢慢回过味儿来。 ――明嫔这意思是……若端贵人腹中那一胎“没了”,她便有机会结交晴妃? 这念头在凌贵人心中一动,就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慌忙将这心思压制,急喘了几口凉气。 然而过不多时,这念头却又冒了出来。 那可是晴妃。 倘使能被晴妃拉一把,便是一辈子不得宠她也认了。 眼下这般孤苦无依的日子她是受够了,宫人的白眼、吃穿用度上的克扣……打从采双攀上了柔婕妤,她就时常会想,自己过得是不是还不如采双好。 不远处,羊肠小道拐到尽头,便是一片假山。山下有石洞,幽深僻静,眼下天色已晚,没什么人会专门往里去。 明嫔步入洞中,到正当中时,如贵人迎了上来:“姐姐。” 明嫔笑了笑,如贵人垂眸:“姐姐把话说到了?” “自然说到了。”明嫔点点头,神情却有些不安:“可这管用么?到底是关乎皇嗣的大事,短短几句话,她……” “姐姐这是与她不熟。”如贵人倚着石壁,轻笑了一声,“我与她自幼相识,最知道她的性子。她最是个沉不住气的,又爱与人攀比。那淑充衣从前是她的婢子,如今却这样春风得意,她怕是已不知怄了多久。如今有人能让她压过这份风头,她必定动心。” “我是担心表姐那边。”明嫔叹了声,“表姐实是不愿做这样的事的。” “晴妃娘娘口头说说罢了。”如贵人轻哂。 明嫔皱起眉,显有不快。她抿一抿唇,又说得委婉了些:“就算是真的不愿……待得事情成了,她也说不得什么。说到底都是为了她好,再说,那一边多个孩子,对她总归百害而无一利,这事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到时纵有不愿,也总不至于为了几分‘正气’把咱们捅到皇上跟前去,姐姐说是不是?” “……这倒不假。”明嫔沉息。 这宫里头不愿做恶事的人多了去了。可事情到了眼前,总归是做了也就做了。 如贵人嫣然一笑:“更何况,事也不是咱们做的,咱的手可没脏。” 要是想自己做,她们也犯不着去找凌贵人了。 凌贵人那样的蠢货,若非实在要让她帮个大忙,她们还不愿与她结交呢。 但到底能不能有命与她们结交下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抽丝剥茧(佘宝林是第一层,凌贵人是...) 她这话直令那宦官一愣, 见她提步便走,又忙上前领路,示意旁人去押阿仁出来。 顾清霜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步入了离得最近的刑房, 在刑房北侧正中宽大的檀木椅子上落座,悠然地等着人押阿仁进来。 等他们进了屋, 顾清霜睇了眼对面墙边的刑架:“绑他上去。” 宫正司的宫人们对这种事轻车熟路, 手脚麻利得很,三两下就将人绑好。接着也不必顾清霜多费口舌吩咐,接连两盆冷水泼过去,阿仁就咳嗽着醒了过来。 顾清霜端坐在那儿看着他:“识得本宫么?” “柔……”阿仁撑起力气,“柔婕妤娘娘。” “识得便好。”顾清霜的口吻四平八稳, “你该清楚本宫是为何而来的,是你自己说,还是本宫劳烦这几位伴伴帮一帮忙,让你将这屋里的东西再轮着试一遍?” 从呼吸听来, 阿仁明显有些慌了, 微微抬起头:“娘娘明鉴, 臣……臣已然招了, 是佘……” “佘宝林。”顾清霜轻声嗤笑,“她能有这样的胆子去害端贵人?” “是……是……”阿仁喘着粗气, “她嫉妒端贵人已久……便命臣……” 顾清霜安然坐着,就这么听他将那些小禄子已禀过的话又絮絮地说了一遍。 若说来前顾清霜还肯信那供词七分,现下再听完这一遍, 就只剩了三分。 于是待他说完, 顾清霜便笑了起来。清凌凌的笑音在刑房石壁间荡了个来回, 仿似女妖索命:“若只是为听这些,本宫还来这里做什么?” 阿仁滞了滞:“娘娘……”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本事, 能熬得住刑,能管得住嘴?”顾清霜边说边站起身,笑容淡去,一步步踱到他面前,“你这点伎俩,当自己骗得了谁?” “臣……臣没有……”阿仁呼吸急促起来,“臣所言句句属实,佘宝林她……她……” 顾清霜恰好走到近处,柔荑抬起,漂亮的护甲挑起他的下颌。接着,她殷红的薄唇轻启,所有人都听到她一字一顿的声音:“她死了。” 阿仁眼底一颤,多少有些震惊。 顾清霜又道:“被人发现失足,溺死在了太液池里。” 门边立着的宦官讶异得直缩了缩脖子――这婕妤娘娘怎的诓人的话张口便来? 也不知她想干什么。 顾清霜顿声,任由那令人不安的安静弥漫了会儿,继而又一声轻笑,口吻愈发的抑扬顿挫:“所以啊……实在可惜。你的供词,本宫原也是信的,可你背后那位主子未免也太蠢――她想给佘宝林安个畏罪自尽的名声,将这罪名坐实,这原也是个妙招。但偏偏做得这样急,目下倒引得六宫都生疑了呢。” 阿仁的呼吸愈发地急了,粗重而混乱,却还在强撑:“许是……许是娘娘多虑,佘宝林性子浅薄,焉知不是真的畏罪……” “可她手里,偏偏还抓了一缕流苏穗子。”她轻啧一声,“瞧着像是玉佩上的穗子,情急之下这般拽下,只能是凶手的吧。” “所以――”她轻然转身,绣花的裙摆在脚边打了个转。几步折回檀木椅前,她安然落回去,“本宫劝你还是尽快招了的好。若不然,宫正司的厉害你也清楚,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好一通故事编完,顾清霜就不再开口。端起手边的茶盏,悠哉地抿了口茶。 她也拿不准这法子好不好使。如此一试,只是觉得阿仁也在赌,赌佘氏既自幼就是金枝玉叶,多半经不住刑,屈打成招大有可能。 可若佘氏无缘无故地死了,那就是另一码子事了;若能再让他觉得背后的正主已露了马脚,那他的支撑应该会崩盘。 毕竟即便都横竖都难逃一死,即刻便能赴死与还要饱受折磨也大有不同。 当然了,若这样使诈无用,那也就罢了。她虽自问拿捏人心一事素来做得尚可,审讯却不在行。 阿仁若是不肯着她的道,那她也没什么辙就是了。 一时之间,牢室里安安静静。阿仁看着她,林立四处的宫人们盯着地,她看着盏中的茶。 过了不知多久,阿仁气若游丝地又说了句话:“臣想……臣想喝口水。” 顾清霜毫不犹豫地抬起头:“不成。” 她尚是宫女的时候偶然听宫正司的宫人说过,若审犯时碰上犯人难得愿意招供,开口之前断断不能给他水喝。否则一口水下去,原想供出的话便也咽回去了。 阿仁怔了怔,嘴唇翕动,却终究欲言又止。顾清霜眸光微凛,觉得是时候添点火候了。 她就瞧向不远处的宦官:“你们瞧着办吧。” 二人齐应了声诺,这就上了前。到底都是对刑讯之事烂熟于心的人,都瞧得出阿仁这是只差一哆嗦就能招出来,便无意去动墙上挂着的鞭子,也没将人押下来动板子。 两人都慢悠悠地行至炭盆前,气定神闲地挽起衣袖,然后伸手拿盆中的烙铁,又用烙铁将炭火拨得火星子直跳,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是响了一阵。 这过程被拖得这样长,每一步都被阿仁瞧得清清楚楚。 顾清霜含着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见他目中的慌乱一分强过一分,想躲,却又无处可去。 宦官终于将烧得通红的烙铁拿起,一步步地向阿仁走去。 “不……”阿仁的恐惧随着脚步的接近迅速升腾,分明的无措都写在脸上,“婕妤娘娘……不……婕妤娘娘饶命!” 最终,在那烙铁离他只余三两寸的时候,他猛地喊了出来:“是凌贵人!” 离他还有三两寸的烙铁顿住了。 顾清霜眉心锁起:“凌贵人?” “是……是凌贵人!”阿仁急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溅在近在咫尺的烙铁上,呲啦作响。 “凌贵人他……他恨您提拔了淑宝林,也恨您得宠,端贵人又正好有孕,她就……她……”他大喘了几口,“他给臣家中送了二十两黄金,要臣了了端贵人这一胎,再栽给佘宝林……” 说至此,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宫里有这样的事,一般祸不及家人。哪怕将涉事的宫人凌迟了,家中但凡不知情,也不会受到牵连。 可若家里明着收了钱,是否算作“知情”,便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了。 阿仁哭得泣不成声:“求您开恩……” 顾清霜淡漠地看着他,只问不远处捧着纸笔的女官:“都记下了?” 那女官颔首:“记下了。” “呈去紫宸殿。”顾清霜说着执盏,又抿了口茶。 这样喝一口水果然有效。她原本涌到口边的两句嘱咐那女官为阿仁的家人说几句情的话,就这样又随着水咽了回去。 这善心还是不发为好。 她于是没再多作停留,这就起了身,搭着阿诗的手自刑房中离开。阿仁的哭声乞求声在背后响个不停,她硬着心没做停留,反是途径佘宝林的牢房时,脚下顿了一顿。 宫正司的几名宫人自随着她一起停住,她缓了口气:“方才的供词你们也都听见了,谁真谁假你们自己拿捏。本宫只觉得,宫中万事都说不准,能少得罪些人总是好的。” “娘娘教训得是……”离得最近的那个躬身拱手。顾清霜挪开视线,径自又向外走去。 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了牢门开启的声音。 一个时辰后,佘宝林出了宫正司,虽仍禁着足,却也遣了太医去照看。 与此同时,凌贵人被押了进去。 顾清霜再去看望柳雁时正值傍晚,听宫人禀说柳夫人也在,便打算离开。可尚未走出院门,柳夫人就亲自迎了出来,在她面前福了福:“婕妤娘娘安好,娘娘里面请便是。” “夫人不必这样客气。”顾清霜还了一礼,大大方方地随她一并进了门。柳雁这几日仍在床上安养着,但气色好了许多,见她进来,笑容满面:“姐姐好厉害,用了什么法子,三言两语就让那人招了?” “雕虫小技罢了。”顾清霜坐到床边的绣墩上,“还是宫正司里的重刑原就不好熬,让他怕了。” “姐姐谦虚。”柳雁抿笑,“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姐姐用了什么办法。母亲听闻姐姐进宫正司不过一刻就让那人招出了凌贵人,也是赞不绝口。” “可别再夸了,再夸我可要找个地缝土遁回怀瑾宫才是了。”顾清霜嗔怪地睃她一眼,转而又将笑意敛去,“我只怕这事还没完。” 佘宝林是第一层,凌贵人是第二层。可她总觉得,大约还有第三层。 “这个凌贵人,跟我宫里的淑宝林是真有旧怨,与你却并无瓜葛。”她幽幽一叹,“阿仁说出的那些话,我并不全信。” 柳雁怔怔:“那何不再审?” 顾清霜:“他应是也只知这么多了。左不过是推出去的卒子,凌贵人何必与他说得那样清楚?” 柳夫人听言拧眉:“妾身也是这样想。” 二人皆看过去,柳夫人一派端庄地坐在那儿,垂眸缓缓道:“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妾身昨日入宫便打听了,那位凌贵人虽性子浅薄,不得圣心,却也不曾有过大的差池。宫人们说她在宫里时日久了,如今连争宠的心都已没了几分,这样的人,如何会突然起了斗志,容不得旁人有子?” 柳夫人只觉得,这凌贵人也是推出来的卒子,与阿仁并无分别。 这样的事,她在深宅里头见得也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高手解局(顾清霜手里正把玩着柳夫人...) 翌日清晨, 奉太后懿旨按贵人位给顾清霜新添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就到了,四人一道进屋见礼,顾清霜赏了他们些银钱, 便让人退下了。 临近晌午时,外头热闹了一阵。顾清霜并未在意, 但卫禀进屋来禀了话, 说是贵妃回珍容殿了。 “回来了?”顾清霜一壁无所事事地瞧着宫人们忙碌布膳,一壁笑了声,“也是,也该回来了。” 太后本就不喜她,甚至不愿她将孩子生下来。近来会留她在颐宁宫安养, 半是看皇帝的面子,半是不想显得刻薄。可如今贵妃成了作恶的那一方,皇帝听完她昨日之言,心思大抵多少也变了些, 太后自不必再留她在颐宁宫里待着了。 到了入夜时分, 阿诗又进来屏退了宫人, 告诉她说:“皇上方才……去了趟珍容殿。不知与贵妃说了什么, 不足一刻就走了。奴婢听那附近洒扫的宫人说,脸色差得吓人。” “也活该他经此一道。”顾清霜淡漠道。 他对贵妃可真是鬼迷心窍了, 才会贵妃说什么他便信什么。顾清霜只庆幸自己打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算计来的,情情爱爱那些都不要紧。她从不曾对他存过幻想,也没什么期待, 他为了贵妃张口便赐她三尺白绫, 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让那盘棋添了两分凶险调味, 没什么可伤心,亦说不上失望。 ――但饶是这样说, 赐死也终究不是件能让人高兴的事。顾清霜愈是细想就愈发觉得嘲讽,只觉鬼迷心窍成这样,可就该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才好。 紫宸殿里,萧致沉着一张脸入了殿,跟在身后的袁江即刻悄无声息地将旁的宫人禀了出去,只自己守在旁边。 他知道,皇上去对贵妃直言相问的时候,心里是存着期待的。不说皇上,就连他,心里都盼着贵妃能给个看得过眼的解释。反正当时只她二人独处,各执一词的事,皇上势必还是更愿信贵妃多些。 可结果呢?贵妃的说辞倒也确还算说得过去,委屈亦着实说不上假。只可惜,在皇上刚问出来的时候,她眼底闪过了一瞬的慌张,后来细品语气,也多少有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 这样的细节,平日皇上不走心的时候,自然都不是个事。可如今是存着刨根问底的心过去的,哪还逃得过他的眼睛? 最后的结果便是他冷着脸听贵妃说完、哭完、闹完,然后没说一个字,就转身走了。 袁江心里一声叹息。要知道,这普天之下估计也就贵妃一个能的他十二分的信任。如今看来,可真是一腔信任喂了狗。 纸页翻过的轻响声一过,将袁江的心绪拉了回来。定睛看看,是皇帝翻开了一本奏章。 萧致眉心深锁着,勉强读了两行,只觉烦躁之感更烈。摇摇头,将奏章又撂了回去。 这是关乎南方水患的奏章,心神不宁时不宜处理这样紧要的政务,否则烦中出错,平白拖累得百姓受苦。 他按了按眉心,将那本奏章递给袁江:“这是要紧事,即刻送去户部,让他们先议个大概出来,回头朕一并看了。” 袁江接过奏章正要退下,他又站起身:“去芳信宫。” 袁江心头一凛,赶忙躬身随着他出去,奏章交由手下送去户部,边走心里边打鼓。 皇上这是……还对贵妃不甘心啊!只是依贵妃方才的神情看,只怕越问破绽就越多。若不是实在不敢触这霉头,他真想劝劝皇上,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正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 这份心惊在他心底存了一路,待得进了芳信宫,眼见皇帝没奔正殿去,他心下又更是一颤。这是要往清才人那边去? 袁江赶忙向手下递了个颜色,便有机灵的小宦官当即抄小道往碧玉阁赶去,知会清才人接驾。 彼时,顾清霜已沐浴妥当,坐到床边准备睡了。乍闻阿诗进来禀说圣驾正往这边来,她黛眉一蹙,二话不说就直接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就说我已睡下了。” 阿诗知道些她的打算,应了声“诺”,出去吩咐当值的宦官依她的意思挡驾,又折回屋来,将房门从里头闩好了。 过不多时,叩门声却还是响了起来。 顾清霜面对墙壁躺着未作理会,外面声音沉沉:“开门。” 她打了个激灵,蓦地惊觉他这不是在外屋门外,是在卧房门外。 按住心绪,她扬音回道:“臣妾已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你不开门,朕便命人撞门了。” 顾清霜眉心微凝,只得从床上起来。挡了要上前开门的阿诗,径自冷着脸将门打开。 不等他往前迈上一步,她就行大礼叩拜下去:“皇上圣安。” 萧致一滞,伸手要扶她:“起来。” 她声音冷淡疏离:“天色已很晚了,求皇上看在罪妾腹中孩子的份上,让罪妾就寝吧。” 他的手便也顿住,悬在她面前僵了一僵,发出一声长叹:“是朕的错。” 顾清霜倒没想到他能认错认得这样直接,索性不动也不开口,想听听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是朕……是朕太信任贵妃。朕与她幼时便相识,十数年的情分,朕以为……” 他说不下去了,顾清霜清晰地辨出了他语中的那份懊恼与失落。 是啊,十数年的情分,他以为贵妃是不会骗他的。甚至,在他心里可能觉得,就算全天下都骗他,他的贵妃也不会骗他。 她多少能理解一点这样的心思。书里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这样的人在朝上杀伐决断之余,想找一隅安宁之地寄托一颗心也属实正常。换做是她在这个位置上,也未必就不会期待天底下还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毫无顾忌地相爱相知。 而如今,他蓦然惊觉这个让他信任至极的人,也不过与后宫的寻常嫔妃一样,都会嫉妒、会算计,甚至拿自己的孩子算计……他自然心如刀割。 这份设身处地的着想与顾清霜而言并不太难。但可惜,她终究清楚自己不是他,这“设身处地”便也止步于此了。 她心下唏嘘慨叹两声便罢,若因此变了自己的谋划,那就太蠢了。 她便兀自站起身,神情淡泊地颔了颔首:“皇上不必说了,臣妾都明白。” 抬眼看一看他,她道:“臣妾会好好将这孩子生下来。等孩子降世,臣妾便回千福寺去。一切归于起始,皇上与臣妾便当不曾相识过吧。” “什么?!”他眼中顿时慌张,“你……”他声音发哑,好似又不知道怎么劝,噎了良久,终是说,“你昨日在颐宁宫说的话,朕都听到了。” 这回便换做她眼中一慌,好似刚知道他在那屏风后一般,她带着三分错愕猛地抬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双眸:“你说你不恨朕。那你是昨日在骗母后,还是今日在骗朕?” 顾清霜跌退半步,苦笑一声,双眸重新低下去:“昨日今日皆是真话。臣妾不恨皇上,也衷心盼着皇上好好的。但此番之事,已足以让臣妾知道自己在您眼里什么都不是。连一条命,都可以为了给旁人泄愤,说取就取走了。” 说及此处,她好像一下子按捺不住情绪,伴着嗓中的一声哽咽,淡漠的眼中隐有泪意氤氲而出:“臣妾会进宫,是因以为皇上对臣妾也有情。若早知是如今这样……臣妾也不愿强求的!千福寺里没有什么不好,臣妾就不该……就不该动了那些凡心杂念,总归不至于将性命都糊里糊涂地搭上!” 她说着就要关门,他忙反手去推。然她这一下来得突然,房门旋即便阖上了,门闩又一直被她攥在手里,她轻轻巧巧一闩,他在门外再无办法。 搁着一层麻纸,他看到她疲惫地靠在门上,背影一寸寸滑下去,哭声一点点抑制不住:“施主别来找贫尼了。施主会留贫尼一命,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贫尼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 声声呜咽噎回更多的话,直刺人心,但她变了的称呼更刺人心。仿佛在她心里,一切都已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她只是千福寺那个心好话又多的小女尼,并不识得他,更没想过要进宫当嫔妃。 萧致僵立在门外,听着里面低而压抑的哭声,在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砂石蹭在地上:“清霜……” 他从来没这样叫过她的名字。 顾清霜心头窃喜,但哭声不做理会。反正她留了卫禀在外头,卫禀自会在恰到的时候劝他离开。 果然,待得她又哭了一会儿,卫禀带着担忧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娘子有着孕,怕禁不得这样哭。臣斗胆……请皇上先行离开吧,若不然哭伤了身,对娘子和腹中胎儿怕是都不太好。” 安静了会儿,他无奈应允:“好。”接着又跟她说了几句话,声音愈发温和:“清霜,这事是朕识人不明,让你难过了。但朕会接你进宫……自是对你有情,留你一命也并不都是为了孩子。你给朕一个机会,朕日后好生补偿你。” 呵,补偿。 顾清霜心底失笑,帝王啊,真是无愧于那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昨日一道旨意便险些要了她的命,如今还可这样气定神闲地说出补偿二字。 好在她无心计较这些。否则但凡付出过三分真心,此时心都要冷透了。 门外,他的声音又沉了些,带着三分决绝:“回千福寺的事你不要再想了,朕不会放你走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明嫔鸣冤(“皇上……”明嫔大惊,呼...) 又过两日, 顾清霜可算在皇帝再度前来时给他上了一盏茶。自然,她还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似只是受不了他日日这样过来叨扰才不得不留他一会儿。 上完了这盏茶, 她就回到了卧房去读书。只不过房门未关,过不多时, 他果然踱进了屋, 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 她坐在榻桌边读书,觉察到他进来,脸色愈发冷了下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将那碟点心放到榻桌上,在她面前蹲下身:“别生气了, 气大伤身。” 顾清霜冷冰冰地将书翻了一页:“施主自重。” 他眉心微凝,一喟:“清霜。” 她略微抬了下眼皮,不得不承认,生得俊美果然还是有些用的。 虽然她的生气不过是在做戏, 但心绪投进来, 气便也真的有些。于是抬眼看着这张脸、再辨出他眼底的几分认真时, 她就相应地多有了些消气的感觉, 抿了抿唇,也叹一声, 摇头:“其实皇上何必强求呢?皇上并不喜欢臣妾,不若就放臣妾走,对谁都好。” 他说:“朕喜欢你。” 说着他站起身, 她微微别过脸, 他便坐到她身边将她拦住。龙涎香的气息慢慢萦绕四周, 温暖之意沁人心脾。他攥住她的手,温声而道:“从前的事皆是朕不好, 是朕识人不明……有时又觉得朝政使人疲乏,便放纵了自己一些,太随心所欲,这才使心存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贵妃之事上是有过的。 他少年登基,国务繁重,总有些累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将贵妃视作了一种寄托。 在与她相处的时候,他可以放下一切让人劳心伤神的事情。加上二人又相识多年、相伴多年,他与她的相处太得宜。他们又相互说过那么多情话,那些情话虽然在后宫别处也能听见,可她说出来总让他觉得更加好听。 于是在他有意想寻得一隅清闲安逸的时候,那情话就成了一味毒,让他心甘情愿地对她放下了一切防心。整个世间,只对这一个人,他信她不会骗他,可终究还是被辜负了那份信任。 这错给出去的信任,还险些让他冤杀了眼前的顾清霜。 “你若心中存怨,也是应该的。但往后日子还长,避去千福寺不是办法。不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朕都还是希望你好好留在宫里。”他道。 她沉默良久:“臣妾并未存怨,只是心寒罢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都是朕不好。” 她不知不觉贴到他胸口上,酝酿出委屈,一声声抽噎:“臣妾自知不比贵妃娘娘与皇上那样情谊深厚,可在皇上眼里……臣妾就是那样的毒妇人么?臣妾何曾害过人……”“好了好了。”他轻拍她的后背,“别难过,是朕糊涂。” 她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哭湿了他的衣襟,他始终搂着她,温言又道:“你要怪朕便怪朕,但朕不喜欢你这种话,日后不许再说。后宫这么多人,多是大选时看家世才貌入的宫,你却是朕在外相遇、自己一心要接回来的,朕如何会不喜欢你?” 天啊! 顾清霜直听得愣住了。 男人,但凡想说情话的时候,情话真是张口就来。若不是知道他根本就是处处留情的性子,而千福寺几番相遇又都是因她步步算计而成,这话听来就着实动人了。 她便仰起脸,眉目含情地望着他,羽睫上还悬着泪珠:“真的?” 不等他再言,她又垂眸想想:“那……那臣妾求皇上一事。皇上若是应允,臣妾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若皇上不答应,臣妾还是回千福寺来得自在。” 他颔首:“你说。” 她咬住嘴唇,双臂好似怕失去心爱之物一样将他搂住,越搂越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不论臣妾嫌隙多大,皇上都要听臣妾亲口解释一句!” 如此而已? 他轻轻吸气,多少有些动容:“朕答应你。” 她不再说话,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他好似总算松了口气,笑了声,手指刮过她正流下来的泪痕:“不生气了?那便商量些别的事。” 她望着他,点点头,看起来乖巧无比。 他说:“一是位份该晋还要晋,你的封号朕也觉得还是要换一换,让内官监另拟一个来。还有,出了这事,让你留在芳信宫也不好,听闻你从前与张婕妤相处尚说得过去?不如搬回岁朝宫。” 她旋即摇头:“不……”胡乱抹一把眼泪,她含着愁绪摇头,“臣妾虽恨贵妃娘娘那般坑害臣妾,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让她伤心。说到底……说到底她也不是那样的恶人,左不过是心系皇上,太看重往日的情分,这才不快于皇上为臣妾分了心,做了糊涂事罢了……” 顾清霜深思熟虑过,若她如他一般为一个人痴心了这么多年,那么碰上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心里再失望,大抵也还是要有意无意地为那人找些理由的。 那些理由,实则不是为贵妃找的,而是为自己找的,人总要让自己觉得那些付出来得值得。 所以她若接受了他的那番要求,自可以让他觉得已对她有了些补偿,心里好受两分。但她不答应,为贵妃寻的这些理由也能让他舒服一些,更要紧的是不妨碍贵妃对她动手。 这样待得事发,她就可在他面前将贵妃的最后一丝善良的壳子也击碎了。彼时他再想起她今日所言,便只会觉得讽刺,贵妃也就没了翻身的余地。 宫里斗起来就是不能给人翻身余地。给别人留以余地,便是将自己往绝境里逼。 他迟疑了一瞬,温言劝她不必顾忌那么多,道这事是贵妃的错,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但她心意坚决,他到底没有逼她。 他只又说:“那等孩子降生,如何晋封你都要听朕的。” 她的迷蒙泪眼里漫开笑意:“好……还求皇上莫要怪罪贵妃娘娘了。” 萧致沉默不语。自他当面质问过贵妃以来,事情原委便已明晰。他至今没有问罪,是因那罪名若说出来,便是要入冷宫的重罪。多年的情分,他到底不想她余生那样凄惨。 可那件事在他心里也是过不去的,等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再说吧。 他在一刻后离开了碧玉阁,回紫宸殿后接着料理政务。但自这日起,碧玉阁里算是真正“柔情蜜意”了起来。 顾清霜有孕不能侍寝,皇帝依旧常来看她,有时只是一起用个膳,有时也同榻而眠,温馨平静,好似寻常夫妻。 他一时甚至都顾不上后宫其他嫔妃了,弄得宫人们直开始议论,说芳信宫必是风水极好,否则怎的贵妃失了孩子,这孩子与恩宠就又都到了清才人头上? 而于顾清霜来说,这只让她再一次慨叹男人可真是会自欺欺人。他也好,贺清晏也好,都爱这样做出一派深情的样子,怕是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想打动别人,还是想打动自己。 是日,他照例一大早就去上了朝。顾清霜闲来无事,去御花园逛了半晌,又赶在日头高照前回了碧玉阁。阿诗端了冰镇酸梅汤来给她解暑。顾清霜才抿了两口,就见卫禀的身影在门口一晃。 她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卫禀定睛瞧瞧,见房中别无外人才进了屋,阖上门,小声禀说:“娘子,有动静了。前些日子新拨过来绿菊,一连两个晚上都悄悄溜出去过。臣小心地跟出去,看见她在珍容殿后见了个宦官。臣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没瞧出那宦官是谁,但方才趁着她在后院忙着,潜进她房里瞧了瞧,在抽屉里发现这个。” 他边说边取出一小方纸包,里头有些细粉。约是怕取得太多易被发现,便只有一丁点,但仍能嗅出一股苦香。 顾清霜抬眼:“她是从哪里拨来的,平日都做什么差事?” 卫禀回说:“是尚宫局拨来的,但臣查过档,她从前还在尚服局当过两年差。臣想她手艺应该不错,就将一应针线活计都给了她。” 顾清霜想了想:“那布料也是都由她管着了?” “是。”卫禀欠身。 顾清霜抿了口酸梅汤,冰凉的触感直沁人心,让人愉悦:“去告诉她,我想自己动手做两身新的寝衣,让她挑几样柔软舒适的料子送过来,我挑挑看。” “诺。”卫禀一揖,依言去办。 顾清霜一哂,睃一眼阿诗:“去跟小厨房说我想吃水蜜桃。你亲自去洗去切,莫让旁人插手。” 阿诗一想桃子的特殊之处,即刻明白过来,蹙眉只问:“会不会太难受了……” 顾清霜嗤笑:“难受也不是我难受。” 之前她就玩过苦肉计,浆洗衣裳、幽禁,她都是受了罪的。但这回,让别人去受罪也不影响计成,她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过了最多一刻,绿菊就挑好了衣料送来。共是六种,各裁了一小块来给她看。质地都柔软舒适的细绢,只是颜色不尽相同。 顾清霜点了一块浅蓝灰的,让她把整匹都送过来,绿菊毕恭毕敬地福身应下。 她打量着绿菊,也就十五六的年纪,长得不算多美,但眉目也算清秀。 这样容貌看得过眼又并不太出挑的宫女,熬上几年,是最易混到嫔妃近前侍奉的。日后留在宫里日子不会差,若要出嫁也多能得一份丰厚的嫁妆。 可惜了,她跟错了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端嫔诞女(君子陶陶,永以为好。...) 让那太医家里受到牵连的事是不用顾清霜费心的。贵妃让满后宫的人都不痛快了这么久, 巴不得她身边的人个个去死的大有人在,自然少不了去向皇帝扇耳旁风的。太医又不是什么能动摇朝政的人物,生死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这样的人,都不必在意上位者是否愿意信他, 只消他听耳旁风听得烦了, 性命便已难保。 顾清霜便只让小禄子去与内官监的旧友走动了一圈,打听了这太医的家事。而后便去了宫正司,大大方方地告诉审案的宦官:“我想见见太医沈书。” 审案的宦官知晓她近来得宠,不想违她的意,但这案子到底是皇帝与太后都在盯着的大案, 一时也不免为难:“娘子,这事皇上盯得紧,臣等不敢有疏漏。这让您见了,万一……” “我知道皇上盯得紧, 但我是无辜受害的那一个。宫里的细枝末节想必伴伴也清楚, 有些话, 为了各样顾忌他可能到死也不会说, 我只想私下问问他,求得个心里明白, 还请伴伴给我这个机会。” 她说得语重心长,话中不无几分道理,那宦官就有了些松动:“这……” “伴伴也不必怕出什么意外。”她抬眸看了眼他背后黑漆漆的牢房甬道, “我纵使心中有恨, 这人也到了这步田地了, 我不必为杀他脏自己的手。再说我过来的事也瞒不过皇上,他若不明不白地死了, 皇上自是要问我的。” 这话倒比前面几句更实在有用,那宦官想想觉得也是,躬身退了半步:“娘子请。” “有劳伴伴。”顾清霜颔首,随手脱了玉镯递给他。 玉镯常见,水头上佳的却难得。宫里近来新得了三十余只,为着她失子的事,一半都送到了碧玉阁来。她哪里戴得过来?便给了阿诗两只让她存做嫁妆,又给了卫禀两只随他补贴家用。余下的就都存起来,要么自己带带,要么在大事上赏人或者送礼。 她适才话中已表露了想独自见人的意思,那宦官收了重礼便很识趣,引着她到牢房前,打开牢门,就躬身退开了。 阿诗上前为她推开牢门,顾清霜走进去。里头昏睡的人好似察觉到动静,昏暗里隐隐一声低语:“我不知道……” 然后就又归于安寂。 顾清霜循声望过去,很是有缓了会儿才适应牢里的光线。她遂往角落处又走了两步,走到那瘫在稻草堆上的身影前,启唇轻道:“沈太医。” 三个字,令面前之人瞬间惊醒。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地撑起身跪拜施礼,然后才抬了抬头,分辨她是谁:“……您是清才人?” “是,我是。” 沈书因为伤重咳了一阵,急切道:“贵妃陷害您,臣不知道……臣只是寻常问诊,确是喜脉,她又……她又道月事已许久不来,另有诸多孕时症状,我便当……我便当她……” “我不在乎。”顾清霜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沈书愕然。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到牢房中央那方粗糙的木桌旁,在木凳上落座,“你家中贫寒,父母早亡,是你祖母将你们兄弟两个拉扯大的。你哥哥为了赚钱供你习医,在外跑镖,刀尖上舔血。亏得你也算天资聪颖,这才有本事年纪轻轻就进太医院当差。” “但天意弄人,四年前你刚进太医院,你哥哥就在跑镖时被山匪夺了性命,你嫂子想不开随他去了,留下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儿沈h,现下在你家与你祖母相依为命,是不是?” 她一口气将他家中过往说完,沈书怔了怔:“是……” 顾清霜缓缓舒气:“如今贵妃所做之事,若将罪名安到你头上,不仅是你,她们两个的性命也都难以保全。就算只治罪你一个,她们一个是以年逾七十的老人,一个是才四五岁的孩子,皆无赚钱养家之力,早晚也要沦为街头饿殍。” “才人娘子……”沈书惊惧不已,嗓音发紧,变得哽咽,“娘子明鉴,娘子……” 顾清霜嗤笑:“这案子皇上亲自过问,我明不明鉴有什么用?” 说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昔年第一次读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句话时,她只觉得这句话颇有滋味,让人读来便有画面近在眼前。 那时候却没想过,自己也能渐渐有了这样的本事。 她话锋一转:“不过么,眼下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我倒算其中一个。” 沈书滞住,怔怔抬头,等着她的下文。 顾清霜又笑一声:“人在宫中,总不免要违背良心,我也想做些善事行善积德。你若愿意……” 沈书当即叩首,叩得极重,撞在地上“咚”地一声:“若能保全家中老弱妇孺的性命,臣日后听凭才人娘子驱使。” 顾清霜不快他打断她的话,皱一皱眉,又慢条斯理地自顾说下去:“你若愿意,等出去养好了伤,就把沈h送进来给我当女官吧。既与我做个伴儿,家里也多份月俸,免得你独自养家攒不下钱,来日娶妻都难。” “才人……”沈书身形一栗。 她话说得再好听,他也是在太医院当差几载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沈h只消进了宫,便是她手里的质子。她日后要他做什么,都由不得他选了。 沈书一时哑然难以决断,顾清霜又皱起眉,无意多等:“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并不想强求。” 说罢,她站起身就走。在她已临近牢门时,沈书终于触电般回了神,疾呼:“才人娘子!” 顾清霜顿住脚,偏过头。 沈书颇带着几分决绝下拜:“h儿今后……便多劳娘子照料。” 成了。 顾清霜没说什么,提步迈出牢门。走出几丈,途经一处十字交错的过道,遥遥地听到凄厉的惨叫:“你们不能杀我!你们不能杀我!娘娘还等我出去……” 依稀可辨是思兰的声音。 又有嬷嬷刻薄轻笑:“姑娘,死了别当个糊涂鬼――你家娘娘劝你认罪之时,就没想让你活着出去。你还傻乎乎地替她担罪,说自己出了不少主意,啧啧……” 说及此处,一声压抑的咳嗽传过来,像是有人被细绳勒住了脖子。 “没人能你出去了,走好吧!” 顾清霜蹙眉往那边看了一眼,但除却漆黑的甬道,什么也瞧不见。 离开宫正司,她久久无言。 召沈h进宫的事不必她费什么心,宫里这年纪的小宫女本就有不少,有些小官有意送女儿进宫当女官,常也会请托嫔妃召人进来。她开个口,尚仪局自会照规矩去办。 有些难的,倒是怎么为沈书开口。顾清霜思来想去,没为这事专程到紫宸殿觐见,只让人将她去宫正司见了沈书的事尽快透给了他。 傍晚他再过来陪她用膳时,果然问起:“听说你今天去见押在宫正司的那个太医了?” “是。”顾清霜面上便浮起愁绪,黯然一叹,“本是想着宫里弯绕太多,怕他不敢说实话,便想私下问上一问,给自己一个交待便也罢了。谁知这一问倒好,他是真不知情,又说家里只一个年逾七十的祖母、一个刚四五岁的侄女,臣妾倒不忍心起来。” 萧致轻笑摇头:“又瞎发善心。其实他既不知情,算不得帮凶,朕也不想冤杀。但他医术不精,还是不要留在太医院了。等事了了,打发他出去吧。” “臣妾倒觉得,话不是这样说的。”顾清霜慢条斯理道,“太医院从来也不是随便进的地方,他这般年纪就能进太医院当差,可见医术远胜旁人。只是……医者父母心,存着慈爱,哪里会晓得自己照料的病患蓄意欺骗?况且还是假孕欺君这样的大罪,旁人想想都怕得要死,他如何能料到位高权重的贵妃会这般行事?如此,他不过是凭着生平所学做了诊断而已,这有何过错?换做太医院旁人也未必比他做得更好。皇上若治他的罪,诚然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可若饶他这一次,想来这样一个年纪轻轻便得入太医院的人,日后还会有颇多建树,指不准就是一代名医呢?” 萧致听得笑了:“一个太医罢了,又引得你这么多话。怎么,从前相识?” “今日头回得见。”顾清霜抿唇莞尔,“臣妾只是惜才罢了,也心疼他家中老幼。加上孩子刚走,臣妾想着若能积一积福……指不准日后还能投回来,一叙母子前缘。” 萧致沉默下去,夹菜吃了口。 顾清霜见状就不再硬劝,轻喟一声之后也夹菜来吃。 硬劝让人生厌,但她适可而止地隐忍下来,两分委屈三分无奈,落在他眼里倒不免要心疼几分。 翌日晌午,紫宸殿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沈太医已回家去了,待得伤好后进太医院当差。只不过出了这事,官职降了下去,给妃嫔请脉是不行了,先照料寻常宫人磨炼医术吧。顾清霜安了心。有些意外的,倒是沈书只养了三日,才能正常走动就先进了趟宫,将沈h送到碧玉阁来。 小小的孩童跪在顾清霜面前头都不敢抬,怯怯地望了沈书一眼,就哪里都不敢看了。旁边的沈书也脸色惨白,虚弱地缓了两口气,出言道:“才人娘子,孩子还小,若有失礼之处,您……” 顾清霜仿若未闻,含笑招一招手:“h儿,来,吃些点心。” 沈h抬起头,带着满目不安又看了沈书一眼。见沈书示意她去,才爬起身,犹犹豫豫地走向顾清霜。 顾清霜始终衔着笑,待她走近,一把将她揽过来,抱到膝头。 指了指榻桌上的几碟点心,她柔言道:“h儿爱吃什么呀?自己拿。” 小孩子终究顾虑少些,看大人和善,就不怕了。沈h便抓了块做得漂亮荷花酥来吃,顾清霜抚着她头上扎出的两个小揪,看向沈书:“沈太医好好的,h儿便会好好的。我不会平白为难这么个孩子,她在我这里自会丰衣足食,读书识字我也会记得让人教她。” 沈书心安了些,颔首一揖:“谢娘子。那臣就……先告退了。” 沈h一下子扭过头,再顾不上点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也要回去!叔叔别……别不要我。” 沈书眼眶一红,强自别开脸:“h儿听话。” “你叔叔没有不要你。”顾清霜声音放得更软了几分,极尽温和地告诉她,“你留在我这里,有吃有喝,还可以给家里赚些钱。况且你叔叔平日都在太医院当差,你在这里要见他,比回家还方便呢。” 沈h听得怔住,流下来的一滴泪挂在小脸儿上,不再往下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次子予昔(采双又道:“那宁容华知不...) 又过两日, 顾清霜可算在皇帝再度前来时给他上了一盏茶。自然,她还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似只是受不了他日日这样过来叨扰才不得不留他一会儿。 上完了这盏茶, 她就回到了卧房去读书。只不过房门未关,过不多时, 他果然踱进了屋, 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 她坐在榻桌边读书,觉察到他进来,脸色愈发冷了下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将那碟点心放到榻桌上,在她面前蹲下身:“别生气了, 气大伤身。” 顾清霜冷冰冰地将书翻了一页:“施主自重。” 他眉心微凝,一喟:“清霜。” 她略微抬了下眼皮,不得不承认,生得俊美果然还是有些用的。 虽然她的生气不过是在做戏, 但心绪投进来, 气便也真的有些。于是抬眼看着这张脸、再辨出他眼底的几分认真时, 她就相应地多有了些消气的感觉, 抿了抿唇,也叹一声, 摇头:“其实皇上何必强求呢?皇上并不喜欢臣妾,不若就放臣妾走,对谁都好。” 他说:“朕喜欢你。” 说着他站起身, 她微微别过脸, 他便坐到她身边将她拦住。龙涎香的气息慢慢萦绕四周, 温暖之意沁人心脾。他攥住她的手,温声而道:“从前的事皆是朕不好, 是朕识人不明……有时又觉得朝政使人疲乏,便放纵了自己一些,太随心所欲,这才使心存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贵妃之事上是有过的。 他少年登基,国务繁重,总有些累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将贵妃视作了一种寄托。 在与她相处的时候,他可以放下一切让人劳心伤神的事情。加上二人又相识多年、相伴多年,他与她的相处太得宜。他们又相互说过那么多情话,那些情话虽然在后宫别处也能听见,可她说出来总让他觉得更加好听。 于是在他有意想寻得一隅清闲安逸的时候,那情话就成了一味毒,让他心甘情愿地对她放下了一切防心。整个世间,只对这一个人,他信她不会骗他,可终究还是被辜负了那份信任。 这错给出去的信任,还险些让他冤杀了眼前的顾清霜。 “你若心中存怨,也是应该的。但往后日子还长,避去千福寺不是办法。不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朕都还是希望你好好留在宫里。”他道。 她沉默良久:“臣妾并未存怨,只是心寒罢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都是朕不好。” 她不知不觉贴到他胸口上,酝酿出委屈,一声声抽噎:“臣妾自知不比贵妃娘娘与皇上那样情谊深厚,可在皇上眼里……臣妾就是那样的毒妇人么?臣妾何曾害过人……”“好了好了。”他轻拍她的后背,“别难过,是朕糊涂。” 她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哭湿了他的衣襟,他始终搂着她,温言又道:“你要怪朕便怪朕,但朕不喜欢你这种话,日后不许再说。后宫这么多人,多是大选时看家世才貌入的宫,你却是朕在外相遇、自己一心要接回来的,朕如何会不喜欢你?” 天啊! 顾清霜直听得愣住了。 男人,但凡想说情话的时候,情话真是张口就来。若不是知道他根本就是处处留情的性子,而千福寺几番相遇又都是因她步步算计而成,这话听来就着实动人了。 她便仰起脸,眉目含情地望着他,羽睫上还悬着泪珠:“真的?” 不等他再言,她又垂眸想想:“那……那臣妾求皇上一事。皇上若是应允,臣妾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若皇上不答应,臣妾还是回千福寺来得自在。” 他颔首:“你说。” 她咬住嘴唇,双臂好似怕失去心爱之物一样将他搂住,越搂越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不论臣妾嫌隙多大,皇上都要听臣妾亲口解释一句!” 如此而已? 他轻轻吸气,多少有些动容:“朕答应你。” 她不再说话,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他好似总算松了口气,笑了声,手指刮过她正流下来的泪痕:“不生气了?那便商量些别的事。” 她望着他,点点头,看起来乖巧无比。 他说:“一是位份该晋还要晋,你的封号朕也觉得还是要换一换,让内官监另拟一个来。还有,出了这事,让你留在芳信宫也不好,听闻你从前与张婕妤相处尚说得过去?不如搬回岁朝宫。” 她旋即摇头:“不……”胡乱抹一把眼泪,她含着愁绪摇头,“臣妾虽恨贵妃娘娘那般坑害臣妾,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让她伤心。说到底……说到底她也不是那样的恶人,左不过是心系皇上,太看重往日的情分,这才不快于皇上为臣妾分了心,做了糊涂事罢了……” 顾清霜深思熟虑过,若她如他一般为一个人痴心了这么多年,那么碰上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心里再失望,大抵也还是要有意无意地为那人找些理由的。 那些理由,实则不是为贵妃找的,而是为自己找的,人总要让自己觉得那些付出来得值得。 所以她若接受了他的那番要求,自可以让他觉得已对她有了些补偿,心里好受两分。但她不答应,为贵妃寻的这些理由也能让他舒服一些,更要紧的是不妨碍贵妃对她动手。 这样待得事发,她就可在他面前将贵妃的最后一丝善良的壳子也击碎了。彼时他再想起她今日所言,便只会觉得讽刺,贵妃也就没了翻身的余地。 宫里斗起来就是不能给人翻身余地。给别人留以余地,便是将自己往绝境里逼。 他迟疑了一瞬,温言劝她不必顾忌那么多,道这事是贵妃的错,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但她心意坚决,他到底没有逼她。 他只又说:“那等孩子降生,如何晋封你都要听朕的。” 她的迷蒙泪眼里漫开笑意:“好……还求皇上莫要怪罪贵妃娘娘了。” 萧致沉默不语。自他当面质问过贵妃以来,事情原委便已明晰。他至今没有问罪,是因那罪名若说出来,便是要入冷宫的重罪。多年的情分,他到底不想她余生那样凄惨。 可那件事在他心里也是过不去的,等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再说吧。 他在一刻后离开了碧玉阁,回紫宸殿后接着料理政务。但自这日起,碧玉阁里算是真正“柔情蜜意”了起来。 顾清霜有孕不能侍寝,皇帝依旧常来看她,有时只是一起用个膳,有时也同榻而眠,温馨平静,好似寻常夫妻。 他一时甚至都顾不上后宫其他嫔妃了,弄得宫人们直开始议论,说芳信宫必是风水极好,否则怎的贵妃失了孩子,这孩子与恩宠就又都到了清才人头上? 而于顾清霜来说,这只让她再一次慨叹男人可真是会自欺欺人。他也好,贺清晏也好,都爱这样做出一派深情的样子,怕是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想打动别人,还是想打动自己。 是日,他照例一大早就去上了朝。顾清霜闲来无事,去御花园逛了半晌,又赶在日头高照前回了碧玉阁。阿诗端了冰镇酸梅汤来给她解暑。顾清霜才抿了两口,就见卫禀的身影在门口一晃。 她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卫禀定睛瞧瞧,见房中别无外人才进了屋,阖上门,小声禀说:“娘子,有动静了。前些日子新拨过来绿菊,一连两个晚上都悄悄溜出去过。臣小心地跟出去,看见她在珍容殿后见了个宦官。臣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没瞧出那宦官是谁,但方才趁着她在后院忙着,潜进她房里瞧了瞧,在抽屉里发现这个。” 他边说边取出一小方纸包,里头有些细粉。约是怕取得太多易被发现,便只有一丁点,但仍能嗅出一股苦香。 顾清霜抬眼:“她是从哪里拨来的,平日都做什么差事?” 卫禀回说:“是尚宫局拨来的,但臣查过档,她从前还在尚服局当过两年差。臣想她手艺应该不错,就将一应针线活计都给了她。” 顾清霜想了想:“那布料也是都由她管着了?” “是。”卫禀欠身。 顾清霜抿了口酸梅汤,冰凉的触感直沁人心,让人愉悦:“去告诉她,我想自己动手做两身新的寝衣,让她挑几样柔软舒适的料子送过来,我挑挑看。” “诺。”卫禀一揖,依言去办。 顾清霜一哂,睃一眼阿诗:“去跟小厨房说我想吃水蜜桃。你亲自去洗去切,莫让旁人插手。” 阿诗一想桃子的特殊之处,即刻明白过来,蹙眉只问:“会不会太难受了……” 顾清霜嗤笑:“难受也不是我难受。” 之前她就玩过苦肉计,浆洗衣裳、幽禁,她都是受了罪的。但这回,让别人去受罪也不影响计成,她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过了最多一刻,绿菊就挑好了衣料送来。共是六种,各裁了一小块来给她看。质地都柔软舒适的细绢,只是颜色不尽相同。 顾清霜点了一块浅蓝灰的,让她把整匹都送过来,绿菊毕恭毕敬地福身应下。 她打量着绿菊,也就十五六的年纪,长得不算多美,但眉目也算清秀。 这样容貌看得过眼又并不太出挑的宫女,熬上几年,是最易混到嫔妃近前侍奉的。日后留在宫里日子不会差,若要出嫁也多能得一份丰厚的嫁妆。 可惜了,她跟错了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因噎废食(罢就手脚麻利地告了退,顾...) 待婉婕妤离开, 沈书便进了屋来叩拜。这些日子顾清霜在紫宸殿都由皇帝钦点的太医照料,但目下晋作主位,身边便也能有专门侍奉的太医了。她就趁着皇帝心疼, 开口要了沈书,皇帝对他很有几分印象, 听言就皱眉:“他医术不精, 你换个人吧。” “皇上怎的还说他医术不精呢?”顾清霜口吻娇嗔地驳他,“他依自己所学办差罢了,只是不曾将病患往坏里想。臣妾觉得如此才可靠,不然指不准要多什么心眼儿,反倒用着更不放心呢。” 彼时沈h恰在几步外的矮柜边沏着茶。这小丫头近来除却读书认字, 便是学点近前侍奉的功夫。有大宫女紫檀带着她,学得有模有样。 她到底是想家的,听顾清霜提及叔叔就竖起了耳朵,可又没听到结果, 心下摸不清状况。 于是待得新茶沏好, 她端到顾清霜床边, 就拽了拽她的衣袖, 小声唤她:“婕妤娘娘……” 顾清霜“嗯?”了一声,沈h轻轻地问:“叔叔可以来吗?” 顾清霜禁不住一笑, 转而就又借着她这句话,娇柔无限地唤他:“皇上――” 萧致原不想应这事,索性坐在案前看书, 却被她这一声唤激得周身一酥, 烦躁地将书扔下:“依你依你。” 话一说出, 就看到了她一脸满意的小模样。 她还得了便宜卖乖,跟沈h说:“去, 谢恩去。” 沈h重重一点头,便走到他案前,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 萧致烦不胜烦地连道了两声“退下”,心里却绷不住地想笑,鬼使神差地设想她若生个女儿该是什么样子。母女两个若遇了事一起这样磨他,必定有趣得紧。 就这样,被打发去照料宫人的沈书可算又官复原职,听闻顾清霜离了紫宸殿,自要前来谢恩,也顺便再行诊脉。 顾清霜一壁由他搭着脉,一壁道:“这回在紫宸殿,太医都是皇上指过来的,皇上又日日亲自过问,他们自不敢让我出事。但日后,大事小情还要劳烦沈大人。” 沈书忙躬身:“娘娘客气,臣定当竭尽全力。” 顾清霜略微颔首,不再多言。待他诊完脉,听他说了些近来将养身子要注意的事由,皆由阿诗一一记下。而后又喝了盏温补的红枣汤,可算是能睡下了, 这一觉,竟又睡得昏天黑地。她原还道自己已无大碍,如此一瞧才知精力还是不知,回宫、见人,稍稍费了些心神就又疲累起来,一觉睡了将近一天一夜。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顾清霜赶忙起身,吩咐阿诗:“快,为我梳妆,今儿必要去向太后娘娘问安了。” 嫔妃晋到主位,都得去向太后磕个头。她晋封之时尚自昏迷、后头几日也被扣在紫宸殿将养,还算说得过去。如今回了岁朝宫,再不去可就没道理了。 步入颐宁宫时,颐宁宫里肃穆如旧。廊下静立的宦官瞧见她,即刻折入殿中禀话。顾清霜犹是将旁人都留在外头,只带了阿诗进去,领路的大宫女直接将她们领进了寝殿,她定睛一瞧,太后正闲适地逗着一只鹦鹉呢。 那鹦鹉身量极大,白身金冠,立在鸟架上瞧着威风。太后原为它吃着食,看见有人进来它就不吃了,仰起脖子一声声地喊:“有人,有人。” “知道啦。”太后一脸好笑。 顾清霜敛裙下拜:“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便将手里残余的几粒鸟食丢进鸟架上的汝窑小碗里,转过身瞧瞧她:“当了主位娘娘的人,不是逢年过节,不必行这样大的礼了,坐吧。” “谢太后娘娘。”顾清霜便搭着阿诗的手起了身,见太后在茶榻一侧落了座,就坐去了另一侧。 那鹦鹉在此时又喊了起来:“好看,好看――” “住口,就你话多。”太后一瞪它,啼笑皆非地同顾清霜说,“庄太妃送来逗趣的东西,你别跟它计较。” 顾清霜一哂:“它这是夸臣妾呢,臣妾计较什么?” 太后也笑笑,目光落在她面上,凝视了会儿,缓缓言道:“入宫不足一年,你晋位倒快。” 除却早年入宫的荣妃、晴妃,和刚入宫就封了妃位的南宫敏,就属她晋封最快了。 顾清霜闻言立时离席,叩拜下去:“臣妾刚晋嫔位不久,此番在病中又得晋封,臣妾也心甚惶恐。太后娘娘若觉不妥,臣妾……” “没什么不妥,后宫罢了,全看皇帝心意。”太后气定神闲地打断她的话,这回倒没急着叫她起身,目光睃在她面上,“但那日的事,你要与哀家说个明白。” “诺。”顾清霜抿一抿唇,就不卑不亢地说了起来,“臣妾与观文侯从前有情,太后娘娘在千福寺也曾撞见过他对臣妾纠缠,臣妾从无隐瞒之意。但自臣妾入千福寺起,便已与他一刀两断,往后种种,皆为他一厢情愿。臣妾家中遭难的事,臣妾所言也句句是实,太后娘娘若心存疑惑,着人去臣妾家中查了便是。” “这哀家都信。”太后一顿,“可双良使与银霜是怎么回事?” 顾清霜哑然,滞了滞,道:“臣妾不知。” 太后锁眉:“不是你的人?” “事出突然,臣妾实在没有那样的通天本领。”顾清霜低着头,“其实臣妾也心存疑惑。臣妾觉得,不论观文侯那信是写给谁的,去信必不是出自银霜之手。可皇上着了袁大伴亲自去查,偏又都对得上……不知为何会如此。” 太后凝视着她,凝视了好半晌。末了好像终是信了她的话,重重地缓出一息:“你啊,还是年轻。” 说着她摆一摆手,殿里的宫人们就都退了出去。太后待听到殿门关阖的声响,复又缓缓开口:“这有什么难的?你没有那样的通天本领,背后盯着你的人却肯早做准备。这事一出,贺清晏犯的乃是觊觎天子宫嫔的死罪,若有人去他家里报信,提一个能让事情不那么难看的法子,他家中纵使担心是计,情急之下也只得照办了一试。” 顾清霜怔了怔,恍悟之余亦有震惊:“太后娘娘是说那信……” “左右不是你的笔迹,银霜又是提前备下的。以她字迹写就的信放过去,原本那封一烧,袁江就是搜府又能搜出什么来?” 顾清霜讶然,太后淡泊地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抿了口。她直至太后将茶盏搁回去才回神,哑音道:“可如是这样,究竟何人……” “你不知是谁,哀家便也不知了。”太后轻笑。目光一落见她眼底存着疑色,禁不住又笑了声,“你不必这样看着哀家。哀家这把年纪,已懒得为你们这些争风吃醋的事费神,自然做不到万事皆知。” 顾清霜窘迫地低一低头:“臣妾失礼了……谢太后娘娘提点。” 太后终是扶了她一把:“没什么提不提点。你这孩子心眼儿不少,却懂分寸,哀家便肯与你多说说话。贺清晏的事日后不要提了,到底是宫里,人言可畏。” “臣妾明白。”顾清霜恭谨应下,不过多时,就从颐宁宫里告了退。 坐在步辇上,她反反复复地想太后所言,愈想愈慌。 宫里的事多,但能瞒过太后的可不多。眼下这事太后都没有头绪,便让人害怕了。 她不仅不知双良使背后是谁,也辨不清那位到底是敌是友。从当下的情形看,确是帮了她一回,可若当真是友,何不大大方方出来结交,反要这般背地里当好人呢? 顾清霜只怕自己置身在什么“黄雀在后”的大局里,自己却不是那黄雀。 如此前思后想了大半路,临近岁朝宫时,她忽而启唇:“阿诗。” 阿诗忙上前两步:“娘娘?” 顾清霜定一定神:“去跟荣妃娘娘请个旨,就说我感念双良使出手相助,想让她搬到我宫里。若娘娘觉得可行,过几日我迁宫时便让她一并迁了吧。” 阿诗愕然:“双良使?” 顾清霜嗯了一声,声音冷淡。 先前她觉得采双忽而迁宫的事不对时,曾经暗劝自己反正这人不与她同住。可现下,眼瞧她背后之人非等闲之辈,倒让她觉得不如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了。 人在婉婕妤那里,平日见过谁、有什么动静,她一概不知,也不好托婉婕妤费神帮她去盯。 放在眼皮子底下,虽可能险处更多,但出了事,她也更易及时反应。 于是又过□□日,她步入怀瑾宫宫门的时候,便见双良使已候在宫门内。见她来了,俯身见礼,神色不无紧张。 她上前扶了一把,和颜悦色地握住她的手,笑说:“良使何必多礼?那日良使救了本宫一命,合该本宫好生向良使道谢才是。” “……臣妾不敢。”双良使死死低着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其实这般的紧张很是没有必要。现下在阖宫眼里,都是这位双良使救了她一命,她若日后苛待她,那才是给自己惹事。 不过于顾清霜而言,她这样恐惧倒也没什么不好。她越怕,越说明她从前吃过苦,顾清霜在宫里时日久,大抵清楚宫里都有什么暗亏让人吃,也知道受过这些的人要如何拉拢安抚。 她便柔柔和和地又笑说:“日后咱们同住一宫,该时常走动才好,良使说呢?” 话音未落,她就觉双良使的手明显一颤,端是将这话视作了下马威。可饶是如此,她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强撑起笑容:“是……娘娘说的是,臣妾必日日来向娘娘问安,不敢疏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有孕之后(“生个皇子也随臣妾,话多...) 尚食局拨至碧玉阁小厨房的一干人收拾好厨房后便去向顾清霜问了安,顾清霜和和气气地见了他们,每个人都给了些赏。待他们告退,就传了卫禀进来:“厨房是紧要的地方,这些人你挨个去查。” 卫禀揖道:“已查过了,至少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几人都是自进宫起就在尚食局当差,此次是头一回拨到外头。” 顾清霜沉默地点了点头。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他们姑且就只能这样了。更多的事情,譬如去查几人家中与外面的瓜葛,她现下尚无那个本事。 却听卫禀又道:“倒是有这么两个人……” 他有点迟疑,顾清霜眼皮一抬,才忙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两个宫女,一个叫素锦,一个叫荷香,早两年都被差去行宫当过差。日子倒都不长,素锦待了七八个月,荷香只三个月就回来了,但臣想着敏妃娘娘那个时候恰也在行宫,还是得禀娘子一声。” “你谨慎。”顾清霜颔一颔首,“这事我知道了。六尚局年年都有调去行宫当差的人,早些年连我也去过些时日,咱也不必直接视她们为敌。她们呈上来的膳食验得更仔细也就是了,你私下里也多盯着一些。” “臣明白。”卫禀肃然应下,见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便退去了外头候着。 接下来的几日里,皇帝先是例行公事般召见了与顾清霜同日册封的佘充衣与吴良使,再往后的几天,除却又翻了顾清霜一回牌子,其余的就都是在见敏妃了。 如此一来,芳信宫可谓占尽风头。顾清霜再去向荣妃问安时,都能觉出旁人的目光多少有了些不同。只是开口谈天的时候,多少还能遮掩下来罢了。 如此不知不觉就到了端午。放在往年,这会儿正是去行宫避暑的时候,行宫附近有江有河,天子当与群臣一道去观龙舟赛。但今年因着大选事宜刚了却不久,避暑之事暂且搁置,观龙舟便也免了,只在太后宫中设了家宴。 这样的家宴,宫中嫔妃无人敢敷衍。顾清霜自午睡起来便开始沐浴梳妆,挑了件灰色薄绸的对襟上襦,下搭的浅玫粉齐胸以深玫红压边,裙摆上绣着同样深玫红色的花枝,缀着白蕊,比她往日的着装艳丽一些,却也不俗。 她步入颐宁宫时已是申时末刻,宫门口犹是几位年长的嬷嬷在恭候,见她进来,当中一位便脱列而出,迎她进去。嬷嬷边走边道:“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进宫问安,太后娘娘正在内殿与她们说着话。其余各位娘娘、娘子倒也到得差不多了,您可与她们先一道说说话。太后娘娘着意说了,都随意些便好,过着节不需守那么多礼数。” 几句话间就已走到了殿门口,顾清霜颔首向她浅浅一福:“知道了,有劳嬷嬷。” 言毕她迈过门槛,抬眼一瞧,就见宴席上太后、皇帝的尊位都还空着,两旁还多了几席,约是给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备下的。 除此之外,小嫔妃约莫已到了一半,她来得算是不早不晚。四妃中晴妃与岚妃已入席,荣妃和敏妃暂还不见身影。 顾清霜行上前去,福身见礼:“晴妃娘娘金安、岚妃娘娘金安。” 晴妃原正与旁边的嫔妃说着话,闻声瞧一瞧她,含着微笑:“清才人来了,快坐吧。” 顾清霜道了谢,搭着阿诗的手去自己席上落座。待得坐定,她再度定睛看去,才注意到岚妃膝头还坐着个小姑娘,两三岁的样子,生得白净可爱。 那该就是大公主了,今上的头一个孩子。听闻这孩子出生时凶险,岚妃也是因此落了病,后来便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索性避世不再理人。 除此之外,下头还有两位皇子。只是出身都不高,打从降生就都交给了寿康宫的太妃们养着,不太出来见人。 想着这个,顾清霜心下便有些慨叹——当今皇上这不对后宫上心,真是不上心得明明白白! 单看皇子们这事,便可知他但凡想上心,万事就都可料理得清楚。后宫里的孩子不好活,皇子总是多灾多难,养在谁膝下都遭人嫉恨。唯有养在太妃们那里,反让众人都存了个念想,觉得若自己得宠下去、亦或有命熬个高位,这孩子指不准就能归到自己名下,反倒都要盼着皇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事他处理得当,不费吹灰之力就为皇子们挡开了暗害,朝中万事更都妥帖。唯独后宫,多少雕虫小技就那么堪堪从他眼皮子底下晃了过去。前头是南宫敏、后头又是她,一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男人,偏能让后宫的女人一勾一个准——除却他自己懒得对这些事费心以外,顾清霜想不到旁的因由来解释这样的怪事了。 顾清霜心里玩味着,兀自斟了果酒来饮。忽有倩影步入余光,她抬眼一瞧,忙起身:“婉嫔姐姐。” “妹妹坐。”婉嫔含着笑,目光示意宫人在她席边添了个绣墩,就在她身边坐下来,“这些日子不太得空见妹妹,今儿倒有些话想同妹妹说说。” 顾清霜衔笑给她也斟了酒:“姐姐请说。” 婉嫔环顾四周:“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荣妃娘娘与敏妃娘娘倒还都不见身影。” 顾清霜睇一睇她,瞧出她是有备而来,便不说话,只作洗耳恭听的模样。 婉嫔声音放轻:“荣妃娘娘是在里头陪太后娘娘与几位大长公主说着话,敏妃么……我听说她方才去了紫宸殿,可皇上不过多时便也是要过来的,妹妹你说,敏妃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什么?” 好一派循循善诱的口吻,好似在引导一个小孩子去算些略显复杂的算术。 顾清霜想一想:“太后娘娘不喜敏妃。敏妃娘娘想来是想与皇上一道过来,免得被太后娘娘刁难了。” 婉嫔笑容明艳:“妹妹是聪明人。” 那明艳的笑容只那么一瞬就淡去,淡到几不可寻,但仍不失和气:“所以这人在宫里,还是得有个靠山。要么是皇上,要么是太后,妹妹说呢?” 顾清霜呼吸微凝,与婉嫔对视一息,又落下来:“姐姐所言有理。” “随意与妹妹说说话罢了。”婉嫔目光挪开,状似随意地瞧瞧殿中三两结伴的嫔妃们,手中团扇轻摇,“荣妃娘娘宫里榴花开得正好,妹妹若得空,明日我们便去同赏。若不得空,便就罢了。” 言罢又瞧一瞧她,浅浅颔首:“不扰妹妹了。” 顾清霜暂不作答复,只起身恭送。待婉嫔走远,她脸上便冷了,落座回去,阿诗紧张上前:“娘子……” “莫慌。”顾清霜深吸气,又抿了口酒,“且让我想一想。” 又过了约莫一刻,圣驾才至。外头的问安声一起,里头的太后与长公主们自也知道他来了,便结伴往外殿来。 太后身影出现时,皇帝刚巧行至席前,便立住脚定住身,端正一揖:“母后安好。” 太后满面的和蔼,目光扫过敏妃时神情也并无变化,道了声:“坐吧。”又瞧了眼殿中仍自下拜施礼的一众嫔妃,“都坐吧。” 燕语莺声,齐齐道谢。众嫔妃落座回去,太后含笑看着敏妃:“也有近一个月没见过敏妃了。” 满座嫔妃无不屏息,敏妃入宫才不足一个月,听太后这样讲,只怕她是入宫觐见以后就没再来过颐宁宫。 诚然顾清霜也只在最初同太后见过一面,可之后总也是隔三差五到颐宁宫门口磕头的。太后懒得见她这样的小嫔妃,总归不能算是她的过错。 敏妃一时的心虚,定住神,楚楚可怜的目光就投向了皇帝。顾清霜只紧盯着他,见他似要出言袒护,便先一步离席,疾走两步福下身去:“太后娘娘容禀。” 皇帝的话自然顿住,满殿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 顾清霜神情自若:“敏妃娘娘与臣妾从前都是修佛之人,此番得以先后入宫侍君,便都想着仍该行些善事,为后宫祈福积德。敏妃娘娘入宫当日,说起此事就一拍即合,决意一道抄写《华严经》,新年时奉至佛前为宜。臣妾心浮气躁,每日抄写两日便罢了。却未曾想敏妃娘娘这般心诚,一时竟连礼数也有了疏漏。臣妾与敏妃娘娘同住一宫,合该提醒一二才是,如此这般,是臣妾的不是。” 满座死寂。 一时之间,众人神情各不相同。太后的目光凌凌划在她面上,敏妃咬牙不语,荣妃黛眉挑起,岚妃仍是漠不关心,晴妃只是看好戏的模样。 侧旁的席上,婉嫔冷淡地靠向椅背。 她就知道,这个顾氏没那么好拿捏,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宫里的利弊轻重她一算就知道。 俄而听得太后一声轻笑:“你倒伶牙俐齿。”说罢气息长缓,不再看她,“今日正逢佳节,哀家不与你计较。” “明日一早,你自己到宫正司领罚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孕中筹划(她想要底方的缘故,也与此...) 少女心事,柔肠百转,温柔万千。 她轻声说完那句后,四下里就静了。只余冷风簌簌地刮着,仿佛相思人深藏心底的哭声,呜呜咽咽,又抓不着。 院门外,袁江无声地抬眸,睃了下皇帝的神情,便又低下眼去。 萧致吸着凉风,又徐徐地缓出来,怔怔向前迈了一步,又触电般回神,摇一摇头:“走吧。” 他转身离开,靴子踏过院外的残雪,引起轻微声响。 阿诗听着声音远去不禁愣住,仍未敢贸然回头,小心轻唤:“姐姐?” 顾清霜一时也无法判断外头留人没有,极轻微地摇了下头,阿诗即刻会意,不再多言一字,专心地继续洗衣。 一直忙到亥时,衣服才算洗完了,二人又一起将衣服挂好,终于得以回房歇下。临近房前,顾清霜抬眸便见屋中灯火微弱,该是点燃了一盏油灯,蹙起黛眉,隐有责备:“可是你晌午读经后又忘了熄灯?这样烧上一下午,要白费不少油。” 阿诗顺着她的话茬说话:“我记得是熄了的……”边说边伸手将她扶住,“姐姐这几天都累得狠,今日婉嫔送了些药来,姐姐睡前敷上。明日也晚些过去,我去行宫请位医女过来看看姐姐,好不好?” 顾清霜摇头,声音疲惫却沉肃:“我是在苦修,这样娇气还顶什么用?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别累着便是了。” 说话间已至门前,阿诗先一步走上前去推门,门中情境刚映入眼帘,她蓦地惊退半步,被身后的顾清霜反手扶住。 下一瞬,阿诗张惶下拜:“皇上圣安……” 她的身子这样矮下去,正衬得顾清霜亭亭玉立。顾清霜好似怔了怔,也俯身下拜:“皇上。” 萧致有些失神,周围静了会儿,他才从桌边站起身,一步步踱过去:“朕有话跟你姐姐说。” “……贫尼告退。”阿诗再度一拜,利索地退开。退出几步,就不知从何处迎过来了个御前宦官,引她去不远处的禅房喝茶。 顾清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余光里只见玄色的袍摆与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步步走近。她显出慌乱,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仿若未觉,低身伸手,扶在了她的胳膊上。 “起来。”那声音极轻,温暖柔和。 顾清霜低着头立起身,与他一起回到房中。他信手将门阖上,她肩头一紧,带着三分不安,恭敬地转身,面朝着他,却退开几步。 好似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没再逼近。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三五步距离,好生静了半晌。 终于,他开口说:“朕带你回宫。” 她眼底一颤,清冷垂眸:“贫尼不愿。” “当真?” “当真。”她抬起眼睛,双眸被烛火映照,水光盈盈,“贫尼那日已同施主说清楚了,施主也答应过贫尼不再搅扰。所谓君无戏言,如今施主之举,已食言了,还请施主自重。” 顾清霜说着就要走向房门,推门请他离开,可经过他身侧时便被他侧身挡住。 她带着三分薄怒一记眼光横去,他落下来的目光依旧柔和:“朕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顾清霜复又退开半步:“那就请施主快些问完。” 面色铁青,冷言冷语,与方才柔肠百转的少女判若两人。萧致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若不是皇帝,或许已要被她斥骂出去了。 苦笑一声,他道:“师父上次说一心只想侍奉佛祖,是以不愿进宫——朕如今却想问一问,若朕的名声与史家之言不需师父来操心,师父是仍想侍奉佛祖,还是愿意进宫去?” “自然是仍——”她蓦然卡壳,惊吸一口凉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自然是仍想侍奉佛祖……” 气势汹汹出来的一句话,一卡之后,便就弱了。她眼底的不安与心惊也漫开,又缓了两口气,外强中干地反问:“施主怎么这样问?” 萧致将她的每一分情绪收在眼中,就忽而笑了声:“妙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句听来寻常的话,激得她双颊骤红。万般遮掩在此刻尽数崩塌,但她仍旧拼着力气死撑:“贫尼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低低地又一声笑,他侧首,视线落在窗边茶榻的榻桌上:“师父的字不错。这份心意,朕收下了。” “你……”顾清霜面红耳赤,僵了一息,箭步冲上前,一把抓起那些未抄完的经文,胡乱撕了。 她似乎有些崩溃,撕了两把,泪水已决堤:“贫尼从不曾碍过施主的事,施主为何这样步步紧逼!” 她继续撕着,纸片纷飞,经文飘落。眼泪也与它们一同落下来,一点点抽离她的力气,终于压得她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偏要惹我……偏要惹我!”她哭得止不住,像在怨他,又像自言自语。 一字字柔弱无助,直锥人心。 萧致在她面前蹲身,抬手抹她眼泪:“你出家的时日该也并不太久,心怎么这么善?”两分无奈掺在其中,心疼已溢于言表。 “那晚……原是朕的不是,是朕不该反过来也劝你饮酒暖身。”他喟叹一声,“这是朕的不是。你心里放不下,就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何苦又反过来事事为犯错之人着想,倒让自己难过?” 顾清霜目光怔怔,轻声啜泣:“皇上是明君,我如何能……” “若这种事都要你为朕来担,朕还算什么明君?”他口吻沉缓。她似乎一下子被这话镇住了,驳不出来,就咬一咬嘴唇,不再开口。 萧致伸手扶她,想了想,又索性将她一抱而起,在她的轻声惊叫中把她放到茶榻上。 他也坐到旁边,她犹如惊弓之鸟,立时就要起来,但被他按住:“歇一歇,听朕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无助里隐有两分仰慕与渴望。她思量过许久,觉得这该是最易惹他怜惜的样子,柔弱得引人呵护,又满心满眼里全是他。 果然,他迎上她的视线,眼中就不由自主地更柔软了:“史家怎么说,实在不用你担心。朕登基以来便专注政务,后宫不是他们该多嘴的事情。” 可她摇头:“不是这样的。”她眉头轻皱着,藏着愁绪,“施主是帝王,自是朝政更为要紧。可回看过去,汉高祖创立汉室基业但偏宠戚夫人、汉武帝驱敌于千里之外却专宠李氏、唐高宗被赞有贞观遗风却纳武氏回宫……哪个逃过史家口诛笔伐了?” 萧致郎然一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瑕不掩瑜。朕也不怕那三两句骂名。” 萧家的皇帝,真是尽出情种。 顾清霜料到他会这样说,神情更加楚楚惹人怜:“不行的,贫尼不愿那样。施主若真有心待贫尼好,此事便非要听贫尼的。倘使不能周全圣誉,贫尼绝不离开这千福寺一步,施主也不要再来了。日后我们各有各的路可走,施主也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这个口气,柔弱但坚决坦荡。萧致眼底一震,原本的几分轻松尽数敛去,思忖了一下:“不太好办。” 顾清霜即道:“所以施主大可不必为难。依贫尼先前的意思去做,便是最好的。” “不行。”他断然拒绝。 他自然不会答应。她这样温柔似水,处处为他考量,实则不经意间已将其逼到了绝处。不待她好些,他自己心里便会有道过不去的坎。 顾清霜低下眼帘不再多言,只由他去思量。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确实难以周全,若实在别无他法,他再提一提直接接她入宫,她也不是不能答应。 眼下费这么多口舌,不过是为让他多记几分她的好罢了。他是男人,她就给他温柔;他是帝王,她就让他看到她多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却很快想到了办法,斟酌道:“再过几个月便是大选了。” 顾清霜不解地看向他。先前一次次地相遇,她在他面前的一切情绪皆是假的,这回的不解倒是真的——按理说,大选委实与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顿声又想了想,续道:“朕着人制份典籍给你,只当大选多留了块牌子。” 顾清霜怔然:“这……可行?”说着就又入了方才的情绪,凄凄道,“只怕一朝揭出有假,反倒更使圣誉受损。这险冒不得。” 他一哂,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可行,你不必操心了。朕知道你的心意,自不会留下后患。” 顾清霜犹自黛眉轻锁,沉默了好久。似是把事情前前后后又想了许多个来回,才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好……” “那你好好的,等朕来接你。”他说。 “嗯。”她点点头,可算勉强撑起了一丁点笑。抬手拭泪,有些红肿的手露出来,就见他神色凝滞。 他原是见过她的手的。她给他沏过茶,十指纤纤。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他很小心,并不使力,口吻也温和:“别再苦修了。” 她好似随时都要忍不住再哭出来,紧咬住下唇,低着头,点了点。萧致无声一叹,目光落在榻桌边缘处,探手拿来放在那里的药膏。 顾清霜手上轻颤:“贫尼自己来。” 可他说:“别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请君入瓮(袁江躬身上前两步,静候旨...) 在凌贵人供出明嫔的当日, 供状便被送进了紫宸殿。柳夫人与她说了什么自也都记录在案,一字不差地呈给皇帝。然皇帝事多人忙,很是过了几日才看。这几日里, 顾清霜忙于和柳雁、柳夫人走动,后宫大多数人则不免紧张地盯着明嫔的反应, 也有人好奇晴妃会如何, 毕竟明嫔与晴妃是实实在在沾亲的表姐妹。 八月廿一这日,皇帝该是终于顾上看那供词了。临近晌午时,御前宫人到舒德宫传了话,请柳夫人到紫宸殿一叙。前后脚的工夫,顾清霜正好去看望柳雁, 闻得这事,便是一喟:“我听闻宫正司顺着凌贵人所言又查了一番,却是什么证据也没有,皇上大抵是不会重责明嫔了。” 柳雁很平静地点一点头:“母亲也这样说。还料到皇上会传她过去, 解释安抚。我想着, 也罢了吧。这宫里头, 让帝王起疑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位份如何倒不打紧。” “你能这样想便好。”顾清霜笑了笑,“心思放宽些, 好好将孩子生下来,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柳雁也笑着,点一点头, 索性不再多说这些, 自顾自端起床边小几上的燕窝来吃。过了约莫两刻, 柳夫人离了紫宸殿,回舒德宫时袁江一道前来, 传旨晋柳雁至从四品嫔位。 又过一刻,满宫便都听说,明嫔跪到了紫宸殿前去,鸣冤不止。 顾清霜闻讯一哂,挥退进来禀话的卫禀,就跟柳雁说:“好大的热闹,我得亲眼瞧瞧去,回来再讲给你听。” 柳雁嗔她一眼:“姐姐就是自己想凑趣儿,少拿我说事。” 顾清霜便又说:“那我可就不回来了,一会儿直接回怀瑾宫歇下了。” 柳雁听言却又不肯,板起脸来要她必须回来。柳夫人在旁边听她们斗嘴边笑,待顾清霜起身准备离开,她也一并起了身,亲自将顾清霜送到门口。 这份殷勤,顾清霜心领神会,只是柳夫人要一直在宫中待到柳雁生产,这层窗户纸便也不必急着戳破。想来到了合适的时候,柳夫人觉得能开口了,自己便会开口。 过不太久,步辇停在了紫宸殿前的广场上。顾清霜侧首一瞧,就见明嫔跪在地上。正值秋日,她跪了这半晌,身形已颤栗起来,也不知是恐惧多些还是受凉多些。 紫宸殿的殿门紧闭着,她自不敢硬闯,只得一声声地哭喊:“皇上,臣妾冤枉!” “臣妾与凌贵人并不相熟……如何会支使她害贵人!” “臣妾进宫已久,大公主与两位皇子都无恙,臣妾何苦突然去害端贵人的孩子……” 顾清霜途经她身侧时,她正喊出最后一句,声音嘶哑凄厉。顾清霜在她身边停了停,轻声出言:“皇上刚降旨晋了阿雁位份,明嫔姐姐该称她端嫔了。” 明嫔神色一滞,看向她,眸中愤恨迸发。顾清霜看得出她在强忍,有意多站了一会儿,直至她压抑地斥出一声:“贱|人!” 顾清霜嫣然一笑,举步向殿门走去。明嫔仿似突然回过味儿,又厉声喝道:“不是我干的!你若敢与皇上告黑状……” “姐姐这是什么话。”顾清霜回过身,神情说不出的委屈,“我怕姐姐多说多错,这才提醒姐姐一声,姐姐想到何处去了?” “你……”明嫔被她说得一噎,自想再骂,但到底是忍下来了。顾清霜见她不够傻,不禁有些可惜。若不然,明嫔继续在外头这样骂下去,她就可以直接削晴妃一条左膀右臂了。 顾清霜于是也不再多言,转向殿门,朝两旁的宦官颔一颔首,宦官便推门恭请她进去。 她步入内殿,平日这个时辰都在内殿看奏章的折子这会儿却不见身影。又直入寝殿,迈过门槛、绕过影壁,方见皇帝坐在茶榻上,手里拿着本书。眉头紧锁着,端是心中厌烦。 顾清霜行至近前福了福:“皇上。” 萧致抬头看看,一喟:“你来了。”说着伸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顾清霜便坐到榻边去,轻声道:“宫正司可查着明嫔作恶的证据了?” “没有。”萧致神情冷淡,“但凌贵人所言,朕是信的。你不要为明嫔说情,朕有分寸。” 瞧瞧,他不想犯傻的时候便不犯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顾清霜看着他阴沉的神色,毫不怀疑他这般沉郁并非只为明嫔,显是已连带着移到晴妃。但她自不会这样乱嚼舌根,柔荑抚上他的胸口,声音比这慢条斯理的动作还柔:“臣妾不懂这些,但知皇上自有道理,随皇上一并信了便是,什么也不多说,皇上别生气。” 萧致抬手,胳膊有力地将她往怀里一拢,喉中一声轻笑:“她藏得倒深。支使凌贵人去做,自己半分不沾,证据寻不到分毫。朕明知她是个恶妇,倒也不能办了她!” “别生气了。”顾清霜又劝了一声,接着道,“左右都是皇上的人,皇上心里有数便已是责罚了,明面上扯不扯的清都是小事。皇上只当是……只当是为着晴妃娘娘容让了几分,臣妾听闻晴妃娘娘也有几载不曾回家省亲了,只这一位表妹陪在身边,还算得上亲近。皇上就当顾念她的心思吧,别让她难过。” 她一边说,一边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神情。便见他听得一声轻笑:“晴妃……” 强沉口气,终又压下去,摇一摇头,没说下去。 帝王多疑,是把双刃剑。这疑心常会要人性命,但为帝王者,往往自己也会忌惮这四个字,为免冤杀,时时自省。许多时候便不免强将疑心按住,该疑人时也要迫着自己多几分冷静。 不过,也不打紧。不论他如何强压,疑心起过就是起过。 现下不发作,日后有了契机只会发得更合她意。 顾清霜垂眸不再多言,一时像在兀自思量,俄而提了个有些突兀的主意:“臣妾陪皇上下盘棋吧。” 就好像方才片刻的沉默,是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让他换换心情。 他失笑,无奈地吁了口气。虽没心情,也还是应了她的要求,着袁江取了棋盘棋子过来。 黑白子实在是个神物,一旦下得投入了,便如入无人之境,心思只顾想着眼前的棋局,无暇顾及的事情。一切声响也都会化为乌有,身处闹市,也可觉得安静至极。 顾清霜求的便是这一点。就让明嫔且先跪着、先哭喊吧。他原也不想听,她占住他的心神不过是顺应他的心意,明嫔可不能怪她。 明嫔就这样一直跪到了傍晚。顾清霜棋下得不好,却会耍赖,他哭笑不得地陪她玩,一盘棋就一直下到傍晚也没结束。 袁江犹豫再三,终是上前禀话:“皇上,时辰不早了,该传膳了。” 萧致抬头睃了他一眼,就那么一刹工夫,余光里衣袖一晃。他旋即垂眸,看了眼就拍她额头:“悔棋就算了,还敢偷棋子?” “……”顾清霜一手揉着额头,一手不服不忿地将棋子放了回去。 他随口笑道:“是不早了,传膳吧。”袁江躬身去传话,他略微活动了一下,神思从下棋和与她逗趣里抽回来,外面的声音就又清晰了。 “皇上……”明嫔的声音比白日里更哑了,虚弱分明,“臣妾冤枉……” “臣妾没害端嫔……” 顾清霜暗自撇了下嘴,猜想她现在的样子应该已很狼狈了,就拽一拽他:“皇上。” 萧致:“嗯?” “明嫔已在外头跪了大半日了。”她声音放软,“皇上去看看吧……若她真有冤情,便听她说;若没有,便着人送回去。秋日寒凉,容易跪出病来……事情到底没有证据,别让旁人议论皇上苛责。”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他眉宇微挑,分明不快于她又这样发善心。听到末处,又舒展开来,因为她实是为他着想的。 可他自然懒得为了这个出去,只随意地吩咐宫人:“带她进来。” 顾清霜抑住笑容,兀自端起茶来抿。 明嫔已跪了大半日,自是没力气起来的。宫人半拖半扶着她进来,又将她撂在地上,显得她更狼狈了。 而她,要做的偏还是求情的事。 顾清霜又抿了口茶。 他呢,喜欢的实是妃嫔们美好的样子。或端庄优雅、或小鸟依人、或才情卓绝。后宫又终究不比朝堂,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嫔妃若揣着他喜欢的样子有事来求,只消他心里过得去,也就没什么绝对的不可。 而楚楚可怜的模样,诚然也不是不好;在恰当的时候,凄惨狼狈亦未必就不能惹得他怜惜。 只是,这前后两样,最好还是不要同时出现。 ――她们可以有事来求他,也可以用凄惨狼狈令他不忍,但唯独不要带着这样的凄惨狼狈来求他。 人不能把自己扔进尘埃里。 一旦置于尘埃就难被高看了,只会让人厌烦,结局也多半事与愿违。 顾清霜接着饮茶。 明嫔还在哭诉着,无非就还是在殿外说的那些。 他说:“你若只是说这些,便不必再多言了。” “皇上……”明嫔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衣摆。 啧啧…… 顾清霜心里摇头。这举动一出,更显得卑微不堪。 他淡漠地看过去:“明嫔殿前失仪,禁足半年,搬出永宜宫,让荣妃另行安排住处。” “皇上……”明嫔大惊,呼吸凝滞住,眼里的泪珠也凝滞住,望着他怔怔然说不出话。 顾清霜无声地搁下茶盏。 茶喝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局势反转(“是臣妾一人所为。”...) 顾清霜打量着她:“晴妃有权有宠, 皇长子倘能由她抚养,或能前路坦荡。” 和容华不快地皱眉:“婕妤娘娘眼明心亮,又何必这样装傻?” “并非装傻。”顾清霜的笑容敛去三分, “皇上现下让太妃们抚养皇子,是为避免后宫相争, 但交给太妃终不会是长久之计, 来日总归还是要送到嫔妃膝下。到时容华姐姐身为生母若能亲自抚养自然好,但若不能,总还是要盼着孩子有个身份尊贵的母妃吧?” 她边说边睇了眼榻桌另一侧的位子,示意和容华落座。和容华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一声喟叹:“婕妤娘娘这道理不错, 但若大家都能安然等着,等到皇上有心为皇子们找养母的时候,想来便是后宫仍不太平,皇子们也总归已不是这样受个寒都有可能丧命的年纪。那时只要皇上拿定注意, 养母尊贵与否, 臣妾都认。” 说话间紫檀进来奉茶, 她就止了声。顾清霜也不催促, 由着她等紫檀出去。 和容华果是个谨慎的人,直等到房门阖上, 才又续说:“可晴妃现在这般图谋,岂有半分真为孩子考虑的心?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罢了。皇长子若落到这样的养母手里,能有什么好?” 她说得语重心长, 忧虑满腹。顾清霜不由唏嘘:“父母之爱子, 则为之计深远。容华姐姐有心了。” “若不是为着他, 我也懒得去与晴妃计较。我知道我在皇上心里是什么分量,能诞育皇长子不过是机缘巧合。要与她争, 以卵击石罢了。”和容华说着又是一喟。 顾清霜噙笑:“所以姐姐找我来了,想拿我这姑且也算得上一块硬石的去击她,且看是谁先碎?” “倒也没有。”和容华摇头,“如今这一计,我图的不过是那份礼借着娘娘的手送过去,端贵人能多看两眼。她瞧上眼要用的东西,太医便会仔细去验,到时一招事发,往后的一环环皆会咬死晴妃,我已安排好了。” 顾清霜浅笑:“可晴妃是宠妃,虽比不得南宫氏与皇上青梅竹马的情分,皇上也总会对她信重多些。若单是宫人咬着她,没有旁的佐证,皇上未必会信。” 就拿她与南宫氏的最后一争来说,那也是有物证的。那些衣料皆是实实在在出自南宫氏之手,她不过加了些桃毛引发敏症。太医对那些会致小产的东西一验一个准儿,南宫敏那边又有衣料进出的档可查,这才坐实了罪名。 可眼下这情形,那些东西十之八九并未真经过晴妃的手,她也并不觉得和容华有本事把手伸进晴妃宫中,在库房的档上添上一笔。即便真闹起来,也就是靠自己买通的宫人的一张嘴了。 和容华却说:“娘娘这话不假,可我不过是想她打不了皇长子的主意,又不想要她的命。圣心多疑,点到即止没什么不好。” 顾清霜一怔,旋即明朗:“是了,是我想得偏了。” 只让她打不了皇长子的主意,那就只消勾起皇帝的三分疑心便够了。这三分疑心一起,除非晴妃能另辟蹊径将自己洗得一干二净,否则在涉及皇子的事上,皇帝自然会想她无子之时都会沾染算计有孕宫嫔的嫌疑,若有了子嗣,为了儿子的前程又怎还会放过旁人? 到了这一步,和容华所忧之事便已迎刃而解了。 和容华的目光凝在她面上,带着两分紧张三分期待:“娘娘可愿帮臣妾一把?” 顾清霜释出笑来:“帮自然可以。我帮不帮你,晴妃都已看我不顺眼了,没可能和平共处的。” 继而又话锋一转:“但你要我在今日这一计上助你成事,不行。” 和容华拧眉:“为何?此计并不需娘娘……”“此计是不用我出什么力,顺水推舟便是了。”她口吻放缓,边思量边继续说着,“但正如你所说,圣心多疑。咱们让疑点落到晴妃头上,晴妃难道就不会反击?她洗不清自己,难道还不能拉个人一同下水?不能反咬是别人构陷?到时容华姐姐这般素日不与人相争的人,绝不是第一个会沾上腥的。” 像她这样同样得宠的,却极易惹得一身腥。晴妃更有可能真就觉得是她,毕竟近些日子,与晴妃最不对付的也就只有她了。 而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及和皇帝刚积攒下来的那几分情――她可不想让皇帝觉得她是会主动出手害人的人。 也是为着这个,与南宫敏相争时她才一味地显出谦让姿态。南宫敏最初害她的时候,她甚至还反过来为南宫敏说话。直到被欺得凭谁都要看不下去了,才终于翻脸,视其为敌。 这些男人,在关乎女人的事上总是傲慢又糊涂。时时觉得隐忍、纯善的那一方必是好的,说来也着实荒唐。 听她说完这些,和容华的脸色变了几变。良久的沉吟之后,最终化为一叹:“娘娘的顾虑,倒也不无道理。臣妾会再想一想,此计不会再用,娘娘放心。” 顾清霜略作思忖:“其实这事,或许也并没有那么难。”说着她又笑起来,摇一摇头,“但我也要再细想一想,等有可靠的打算了,再请姐姐来说话。” 和容华紧绷的神色在听到她这番话时终是放松了些。在这之前,她先应了她的相邀,转脸却又不认她的计,大有几分虚与委蛇的味道。这句话出来,才算将这结盟定下了,从前一些不够妥当的安排自也可接过不提,不会结怨。 又过不多时,和容华便告了退。这样的速战速决比顾清霜原本设想的还要快些,不禁心里暗叹还是和聪明人说话来的轻松。 不过…… 那个采双,虽一场大戏哭哭啼啼颇费了些时间,却也并不是个蠢人。 她平素确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来见顾清霜时总也话不太多。但上元那日的事,她应对却也冷静,可见只消有人给她安排好,她不是不能演得漂亮。 今儿这打一开始就露出来的破绽,怕是别有缘故。只是顾清霜自不必与和容华提,也大可不必同采双挑明,心里有数便是了。 只是经了这一茬,她倒觉得采双这人也未必就不能用上一用。 . 西边偏僻的宫室里,采双行至半路时就已平静下来,心中惧意淡去,便也不再哭了。于是她进了屋便客客气气地想请阿诗离开,倒也不为别的,只是这位可是柔婕妤跟前的掌事宫女,岂是该留在这里侍奉她的? 阿诗多少摸出了她这心思,却不敢走,概因顾清霜遣她过来的心思她也清楚。 这位淑充衣,素日胆子太小,从前又受过不少苦。眼下被两个高位嫔妃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从前的恐惧怕是都要涌上来。万一她钻牛角尖地去想自己回了凌贵人身边必定生不如死一类的事,一个想不开索性自尽怎么办?到时她是一了百了了,顾清霜这个主位宫嫔可没处说理去。 阿诗便厚着脸皮假作听不懂采双那些委婉送客的客气话,含着笑非陪她待着。采双又不能硬赶她走,一来二去地便也只好由着她来,就着人给阿诗上了茶和点心,自己取来了没做完的女红,闷头织绣。 阿诗也没闲着,喝了两口茶,就动手帮她理上了绣线。这般一来,采双倒放松了些,不知不觉地和她闲话起了家常。 阿诗这才知道她到底吃过多少苦头,她说起凌贵人刻薄人的那些法子,阿诗听得一愣一愣的。 采双看看她的反应,倒也好奇起来:“婕妤娘娘平日是真待下极好?” 阿诗点一点头:“娘娘自己也是尚仪局宫女出身,自做不出那些磋磨人的事。奴婢与娘娘情分深些,姑且不提,但下头的宫人也都过得不赖。除非犯下实在难容的大罪,不然娘娘都是宽和的。” “真好。”采双低着头,心中有些酸楚。 谁不想跟个好主子呢?她瞧着阿诗,都觉得阿诗的性子比她讨喜。可若不是凌贵人刻薄,她原也不是这样的。 只可惜,她没那个命。从前没那个命跟个柔婕妤这样的主子,如今也不配和柔婕妤深交。 这思绪尚在脑海中转着,外头忽而响起宫女的问安声。只“娘娘万福”四个字,就激得采双下意识地立起身往外迎,阿诗自也跟着她出去,推开房门,阿诗眼睛就先一亮:“娘娘。” “婕妤娘娘……”采双怔了怔,福身见礼,顾清霜一扶她,顺势牵着她的手一并进屋:“我与和容华都谈妥了,先前的事不必再提,你放心吧。” “谢娘娘。”采双暗自松气,低一低头,不无拘谨地又问,“娘娘亲自过来……是有事吩咐?” “没什么事。”顾清霜落座,含笑睇着她,满目真诚,“事情定下,自要与你说一声,让你安心。但你今日已劳神许久了,若传你过去说,你怕是又要胡思乱想一路;差宫人过来,又恐言语间闹出什么误会来。” 她说得和颜悦色,这样的口吻远比前头那一句话更让人心安。采双便也有了笑容,垂首轻道:“让娘娘挂心,是臣妾不好。” “日后不必这样生分了。”顾清霜莞尔,“岚妃娘娘昨日着人传话,说她那里的新得了好茶,邀我去品,咱们明日一道去尝尝看。”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听得采双一滞。 宫里的小嫔妃想结交这些或有权、或有宠的高位娘娘们并不太容易,你就是愿意把礼捧到人家跟前,也要看人家肯不肯赏脸多看。诚然宫嫔之间面子上都还体面,但远近亲疏想分出来,总归是不太难。 就拿她与柔婕妤间的关系来说,打从到行宫来的那日,柔婕妤就说过要一道去看看温泉这样的话。可那不过是句客气,日子并未说死,后来柔婕妤与岚妃、婉婕妤同行时不曾叫她,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以她的身份,也确实很难挨到岚妃跟前去。 如今柔婕妤这话,听着却是真要带她去见岚妃了。 这于采双而言实是意外之喜。 人在深宫,能倚仗的除却几分圣宠,也就是高位嫔妃的提携还可靠了。这两样里她但凡沾一样,从前也不会被凌贵人欺负得那么惨。 于是顾清霜便眼看着她眼眶竟然红了,咬唇忍了忍,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好好的,哭什么。”顾清霜笑容柔和,“以后日子还长,咱们都得好好的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新旧更迭(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有过...) 皇帝耐心地哄了许久, 顾清霜才平复下来。情绪缓和之后,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推一推他:“臣妾无妨, 皇上快去看看端贵人……” “起来。”他搂着她一施力,扶她坐到椅子上, 又看向阿诗, “照顾好婕妤。若有什么不妥,进来回朕。” 阿诗福身应下,他又伸手为她抹了一抹眼泪,才朝卧房去了。 屋外,荣妃自也宽慰了顾清霜一番, 让她且先冷静,说端贵人先前胎像极稳,或能有惊无险,最终母子平安。 顾清霜啜泣道:“臣妾想请旨去千福寺祝祷……若端贵人能平安诞下这一胎, 臣妾情愿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 “住口!”荣妃眉心紧拧, 睇她一眼, 又强自平复几分, “这话岂可胡说?你与端贵人各有各的福气,都要儿女双全才好, 哪有一个换一个的话!” 顾清霜红着眼眶噎了一噎,不再吭气了。 荣妃浸淫后宫多年,又一直执掌宫权, 这样的戏当然骗不过她。说上三两句她还肯顺着她说, 再说多了, 荣妃估计就不爱听了。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总归她这话只是说给旁边的御前宫人听的,他们听了, 便能落到皇帝耳朵里。但说得若太长太多,传起话来多少也麻烦。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柳雁还是没醒。紫宸殿那边又有朝臣候见,皇帝便只得离开,嘱咐了太医好生医治。 顾清霜想这般坐着也帮不上忙,就朝荣妃行了礼,也告了退。临离开前唤来了柳雁身边的掌事宦官,跟他说:“若贵人醒了,劳伴伴赶紧与我回个话。” 那宦官拱手:“娘娘放心,臣有数。” 顾清霜这就回了宫,心神不宁地又过了许久,入夜时分,才可算又有了消息。 “端贵人醒了。”阿诗挑了帘疾步进殿禀话。顾清霜原也睡不着,听言即坐起身:“可回了皇上?” 阿诗近前压音道:“传话的人说,端贵人觉着天色晚了,不让惊扰皇上,只去回了荣妃娘娘一声,说自己情形尚可,请荣妃娘娘也不必劳碌一趟,然后便差人来了姐姐这里。” 这是想单独见她。 “帮我更衣吧。”顾清霜自榻边起身,阿诗即刻唤了宫女们进来。这个时辰去探病,着装上倒也不必多么讲究,犹是着了白日里那套衣服,略施了层薄妆,小一刻便妥当了。 又花了小一刻往舒德宫敢,步入柳雁的卧房时,顾清霜就见柳雁靠在软枕上,脸色煞白如纸。 顾清霜疾行几步,坐到床边:“如何了?” 柳雁低着眼帘,神色黯淡:“皇上下旨先禁了吴宝林和佘宝林的足,着宫正司去追查原委。” “这些都不打紧。”顾清霜轻握住她的手,“我是问你觉得身子如何了。” 柳雁抬一抬眸,齿间沁出一丝寒笑:“我却觉得眼下身子才不要紧……只想送这害我的人下地狱!” 这话说得顾清霜很是愣了一愣。柳雁惯是温和的,吴宝林与佘宝林平日相争,她都觉得无趣,一次次地跑到顾清霜那里去躲清静。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直像是变了个人。 顾清霜叹息:“你别想太多……” “柔姐姐!”柳雁看向她,眼中愤恨分明,“我怀胎五个多月,孩子已不小了。现下来这一手……一尸两命都未可知!” 她边说边一反手,将顾清霜的手紧紧攥住:“求姐姐帮我!” “我自是要帮你的。”顾清霜缓声,“若不打算帮你,我来这一趟做什么?只是孩子尚在你腹中,你这般激动有害无益。且先定一定,慢慢将经过说与我听便是,就不要再这样生气,委屈自己了。” 听她这样说,柳雁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开了三分,靠回软枕上,又迫着自己将呼吸也缓了一缓。定下心神回忆了会儿,她道:“上个月……太医说我胎像稳固,不必日日都在床上卧着,该多出去走一走才好,说平日里活动得多些,生时便不会太难。” “我听了,自要谨遵。在行宫里便日日都要出去待上半个时辰……多是傍晚的时候。” “前几日回了宫,我想着天气有些凉了,这才改为午后出去……” 顾清霜追问:“可是日日都去那竹园?” “是……”柳雁点一点头,“竹园离得最近,景致也好,若走得累了,回来也快。” 顾清霜凝神:“这是叫人摸清了行踪,盯上你了。” 柳雁急问:“是舒德宫里的人?” “这倒说不好。宫人们平日有事进出各处宫室是平常事,也难让人生疑。”跟着又问她,“你没看见那人?” “他跑得极快……”柳雁咬着嘴唇苦思半晌,“我当时摔得疼,觉得头晕目眩,只看见是个宦官的背影……瞧服制品阶不太高,衣服又……又好像有些紧绷,许是正值长个子的年纪。别的我便都不清楚了。” 顾清霜听得叹服:“情急之中还能注意到这些,已不易了。”说着她顿了顿,俄而又言,“这些我会告诉宫正司。事关皇嗣,他们会好好查的。” 柳雁嘲讽地笑了声:“宫正司惯会息事宁人的。” “是,他们惯会息事宁人,总巴不得大事化小。”顾清霜含着笑,慢条斯理地跟她说道理,“但能被他们查出来安上罪名的人,多少也要有几分道理。咱能知晓这个人是谁,便可顺藤摸瓜猜个大概。到时便先将这笔债记上,日后慢慢为你讨回来。” 柳雁这才眼睛亮了些:“真的?” 而后想了想,又说:“我想跟皇上请旨,让我母亲入宫陪我几天,姐姐看行不行?” “自是行的。”顾清霜和颜悦色,“原本也是再过两个月你母亲就可入宫伴驾,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想来皇上太后都会体谅。” 顾清霜这样讲,柳雁心中又好受了些。不过柳雁想让母亲进宫,却并非只为了让母亲照顾她,而是为了眼前的事。 她家中数代簪缨,是实打实的豪门显贵。这样的人家,妾室多是少不了的。她自幼便见过母亲与妾室们的计较,也曾好奇想探知一二,母亲却不肯教她。 母亲心里存着清高,瞧不上妾室们的那些路数,觉得净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她堂堂世家嫡女不该知晓那些腌H心思。可如今,她是天子宫嫔了,说到底也就是妾。知道那些路数,是能保命的。 她想请母亲进来说一说,更想瞧瞧母亲如何看眼前这事。诚然眼前的柔婕妤也有本事,可和她母亲比起来,柔婕妤到底年轻一些。 . 顾清霜又在柳雁房中小坐了片刻就回了怀瑾宫去,接着便是彻夜难眠。 她反反复复地想着柳雁之事,头一个怀疑的自是晴妃。却又怕这先入为主的怀疑成了误导,倒抓不出真正地主使来。 三日后,柳雁的母亲奉太后诏入宫。又过一日,宫正司那边的审讯初见端倪,抓了佘宝林身边的一个宦官。 小禄子打听了一圈,回来禀话说:“端贵人着实心细……那宦官叫阿仁,如今十七八岁,恰就是长个子的时候。因今年的秋装尚未制好,便穿的去年的,就显得小了。” 顾清霜沉下心问他:“他怎么说?” “他说是佘宝林指示的。”小禄子躬着身,“道佘宝林素来善妒,原本只与吴宝林不对付,端贵人位份高些,她便不敢招惹。可后来端贵人有了身孕,太后皇上都看重端贵人,连荣妃娘娘这主位宫嫔也对端贵人颇多照顾,她就连端贵人也一并恨起来。偶然发觉端贵人日日都到那竹林里散步,就着人盯紧了,碰上端贵人身边无人便正好出手。” “这供词倒细。”顾清霜轻哂。 来龙去脉、下手的缘故皆在其中,末一句与柳雁同她说的也对得上,颇有几分可信。 这宫里也的的确确总是鱼龙混杂,聪明人有,蠢人也从来不缺,真是佘宝林做的也未可知。 只不过,多几分怀疑也总是没错的。 顾清霜便问他:“佘宝林可押起来了?” “押起来了。”小禄子回道,“两刻前皇上下的旨,进了宫正司。只不过……到底位份还在,宫正司碍于宫规也不能下狠手,娘娘可要亲自去问问?” “见不着伤的狠法子,宫正司里多着呢。”顾清霜笑音轻飘,“轮不着我去问她。备轿,我去见见那个阿仁。” “诺。”小禄子一应,疾步向外折去。待得顾清霜步出怀瑾宫宫门,步辇已备妥,她坐上步辇,双眸轻阖,又翻来覆去地思量了一番个中纠葛。 入了宫正司,候在门口的宫人问明她前来的缘由,就毕恭毕敬地请她进了大门。门中如旧阴暗,途经一间刑房的时候,顾清霜先瞧见了佘宝林。她被缚着双手,吊在梁上,脚也不是全然沾不着地,只足尖隐隐约约能碰到那么一点。 这姿势最是难受,给人一丁点希望,就让人为了舒服些死命绷着身子。时间略久一些,就比全然离地地吊着更加折磨。 佘宝林早已满脸是泪,亦或还有汗混杂其中。顾清霜看看她狼狈的模样,心下叹了声,不做停留,又径直随着那宫人继续往深处去。 更偏些的牢室里,阿仁的情形自是更要惨上许多。他昏倒在地上,囚服上尽是血,顾清霜淡漠地立在门外看了看,守在旁边的宦官压音询问:“娘娘,臣叫他起来?” “不必。”顾清霜提步就走,“押他去刑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宫外巧遇(“我知道。皇上若不高兴,...) 这般又与盈少使热络了七八日, 皇帝才再度想起顾清霜这位“旧人”来,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进了思雅殿的殿门。 顾清霜当然不会去吃什么醋,只是带着一种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坐到他身边, 说了一会儿话才惊觉没给他上茶,便又站起身, 脚步轻盈地亲手为他沏茶去了。 一壁沏着茶, 她一壁玩味地想,男人的这种心思可真是有趣。他现下多半还觉得自己挺神情的吧――虽然有娇俏活泼的新人侍奉在侧,心里也还记挂着她这旧人,多么的感天动地,感人肺腑? 强压住这份揶揄, 她忍着没笑,好好地与他相处了一晚,就仿佛什么盈少使从来没存在过,她与他一直以来都情投意合。 翌日她醒来时早了些, 他还没到上朝的时辰, 但也醒了。清晨昏暗的天色中, 他揽着她, 轻吻着她的额头,问她说:“有没有生朕的气?” 顾清霜抬一抬头, 满目不解:“生什么气?” 他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沉默下去, 俄而又终是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朕宠了盈少使一阵子, 你不计较?” 她听到这话, 心里觉得更加好笑。 在他怀中蹭了蹭,她重新揣摩起了他的心情。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 她只觉他一心奢求齐人之福,盼着宫中嫔妃都能不争不醋,和睦相处。听到这句话,又品出些别的意味。 ――他是既希望她们不争不醋,又想她们都在意他。 她便低着头,柔柔顺顺地低声笑了笑:“臣妾不计较呀。皇上知道,臣妾自一开始,便只愿皇上事事如意。若盈少使是那个让皇上觉得称心如意的人,臣妾便高兴她陪着皇上!但若她没有那么好,惹得皇上厌烦,臣妾就替皇上把她从紫宸殿赶出去!” 前一句说得语重心长,后一句又添几许女儿家的娇嗔。他听得一声低笑,略微翻身,将脸埋进她的长发里。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轻声说:“她不如你好。” 顾清霜一声轻笑险些出喉,想一想,又罢了。 她相信在这一刻,他这话是真的。诚然若是下一刻他见了盈少使,或许便又是不一样的想法,那也不打紧,这位九五之尊又不是今日才这样。 她便也翻了翻身,与他而对而躺着,玉臂环住他的腰,仰起头,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皇上近来可去看过予显?” 他浅怔,点头:“常见他,怎么了?” 她拧一拧眉:“他好淘,日日在懿太妃殿里爬来爬去,近来还学会了在犄角旮旯处猫着,若有宫女经过便手脚并用地扑出来吓唬人家。这还不满周岁呢,等长大了可怎么好?” 他听得笑音舒朗:“这是聪明才会如此,等长大了,必定读书读得好。” “但愿如此……”她说着一喟,紧皱的眉心却还是没舒展开。 这听来只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但关乎孩子的事,是盈少使现下与他聊不来的。她也有意让他多听些关乎予显的趣事,继而便与予显感情更深一些。 宫里的孩子已有五个,将来还会更多。这样多的孩子,不能指望他会将一碗水端平。 两刻之后,他照例去上朝。下朝时着宦官来传了话,说紫宸殿里备了御膳房新制的冰饮,请她前去一用。 顾清霜便依言去了,行至殿门口时,外头守着的宦官脸色却不太好看,她抬眸瞧了瞧,直截了当地询问缘故。那宦官强撑起几分笑,躬身禀说:“贵姬娘娘,方才盈少使突然来求见,手里捧着新摘的花,说要给皇上看。臣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抱着花进殿去了,眼下这……” 眼下便是盈少使在侍驾,她算是被“截胡”了,无怪宫人们脸色尴尬。 顾清霜宽和地笑一声:“不妨。皇上说有御膳房新制的冰饮,本宫这一路过来也确是热了,进去尝一碗便走。” 她这般说,那宦官见她并无不快,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赔着笑躬身应“诺”,一边回身推门。顾清霜迈过门槛、穿过外殿,刚走进内殿的殿门,就觉两道清凌凌的目光抬起来。“柔姐姐!”盈少使穿着身宝蓝的齐胸襦裙,蹦蹦跳跳地向她迎来,像只活泼的漂亮翠鸟。 顾清霜下意识地要避,但没能避开,她拉住顾清霜的双手,眉眼里一片笑:“平日里不太见得着柔姐姐,姐姐今日怎的有空过来坐?” 这话说得,好似在尽地主之谊。 “盈兰。”身后不远处的一唤略微发沉,顾清霜抬眸看去,皇帝也正看向她,含着笑说,“等了你好一会儿,快坐。” “原来是皇上叫姐姐来的?”盈兰歪着头,明眸望一望顾清霜,眼底笑意未减。顾清霜也朝她笑一笑,而后提步走向茶榻:“又是什么冰饮?臣妾尝尝看。” 接着她落了座,便端起碗来。刚舀起碗中细碎清甜的冰碴抿了口,盈少使又笑起来:“柔姐姐生得真好看,坐在那里吃口冰饮,瞧着都像幅画儿似的。” 顾清霜抬起眼帘,皇帝则笑一声,问她:“你很喜欢柔贵姬?” “是。”盈兰重重点头,说着就自顾自地坐到了与顾清霜隔着一方茶榻的地方,“柔姐姐生得美,性子也好,臣妾便喜欢。不像祥宣仪,相貌平平,说话还罗里吧嗦矫情得很,臣妾便不喜欢!” 顾清霜心里微微咋舌。她从前倒不知道,盈少使在皇帝而前竟是这副样子。 “直爽”也还罢了,如此议论宫嫔是非的更见所未见。她借着吃冰含笑望着盈少使,心底的那股子不安抑制不住地又冒起来,略作计较,笑说:“盈妹妹好直爽的性子。唉……祥宣仪与你相比自是沉闷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坏人。那日无意中毁了你的衣裙,是她身边的宫人办事不仔细,如今罚也罚了,妹妹就别再记仇了。” 她说得温和平静,盈少使听到最后却脸色一绷:“柔姐姐是……是嫌我约束宫人心狠么?” 顾清霜怔然,即道:“本宫并无那个意思。” 盈少使耷拉下眉眼,粉嫩的薄唇也扁下去:“若不是,姐姐又怎会拿这话说到皇上而前?可我……我……”她紧紧一咬嘴唇,敛裙跪下去,脸却扬着,与顾清霜争辩是非,“那日的事就是那宫女错了呀!岂有毁了旁人的东西,还反让旁人体谅的道理?”说着暗自撇了一下嘴,头低下去,低声呢喃,“贵姬娘娘若不高兴,罚我就是了,反正我自问那日没做错什么。” 顾清霜无声地吸了口凉气。 她从未见过盈少使这种路数的妃嫔,一时直不知该如何应付。但若不应付,那句“若不是,姐姐又怎会拿这话说到皇上跟前?”怕是终究会让她吃暗亏。 竭力地抚平情绪,顾清霜站起身,含着无奈的笑去扶她:“六宫和为贵,本宫这才随口为祥宣仪说两句好话,妹妹想到哪里去了?那日的事妹妹当然无错,换做本宫,也是与妹妹一样的做法。” “真的?”盈少使便又眉开眼笑起来,再度亲亲热热地拉住顾清霜的手,“还是柔姐姐最好了。” 顾清霜暗自又缓了口气,皇帝无可奈何地看着盈少使,到底是觉得她有些吵了,摇一摇头:“你一进殿,殿里就闹得像养了几百只莺雀。先退下吧,朕有话同贵姬说。” “皇上嫌臣妾吵啊……”盈少使红着脸边福身边呢喃,“那臣妾回去把嘴巴缝上!” 说完朝他一笑,就告了退。 顾清霜抬眼看向皇帝,皇帝搁下奏章,抱臂倚在椅背上。目光跟着盈少使飘出去,隐有几分被吵闹之后的疲惫,却又不失宠溺。 接着他看向她,嗤声说:“她就这性子,你别跟她计较。” “这性子没什么不好的。”顾清霜笑容愈发浓郁,走到他背后,为他按起了肩头,“臣妾有时也觉得宫中人人规矩都好,却太沉闷。有她在,倒多了许多灵气。” 她一壁说着,眼中一壁渗出凌光,投向已见不到盈少使背影的殿门。 回到思雅殿,顾清霜屏退宫人,独自坐在茶榻上沉思了良久。翻来覆去地思量盈少使,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性子直爽得太令人意外? 不是,不是的。这样的性子在宫中虽然罕见,但说到底也只是明而上的不对劲。而她直觉里的那股不安,是觉出了什么掩藏深处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顾清霜苦思冥想,还是无果。心底的那几分感觉飘忽不定,总在某一瞬忽而明晰了,但她凝神去看,便又灰飞烟灭。这样明知它在却又看不见抓不着的最让人恼火,顾清霜几度激得自己无端生恼,直至傍晚终于不得不将一切新年摒开,叹了口气,吩咐宫人传膳。 之后的时日,宫里平淡如旧。 在圣宠之事上,顾清霜与盈少使平分秋色,余下的嫔妃偶尔也能而圣。明争从来不少,暗斗却再没见着。就连盈少使,似乎也只是口头上惹的是非多一些,私下里并无什么算计。 这样一来,倒好像顾清霜初时的不安是胡乱来的。她将这份茫然说给岚妃听,岚妃道:“这还不好?她性子直爽,随她直爽便是了,总好过那些精于算计的。你现下是有了皇子的人,更该求个平安才是。” 道理确是这番道理不假,但顾清霜的心事并不能因此散去。 正值盛宠的盈少使在七月末晋了充衣。转眼入了八月,予显年满周岁,宫中为他的生辰大办贺宴。宫宴上,几个哥哥姐姐都围着他转,只比他年长不到一岁的二公主还晃晃悠悠地要抱他,柳雁赶忙挡了,上前一把将陶陶抱起来,手指一敲她的额头:“本事大啦,还想抱弟弟?” 陶陶不服,皱皱眉头,指大公主:“为什么姐姐能抱!” 满殿宫嫔哄堂大笑,柳雁也笑出声:“你姐姐比你大多少呢?等你也长到她那么高,就让你抱弟弟。” 陶陶却反应很快,一歪头,争辩说:“可弟弟也长!” 满殿嫔妃又笑了一阵,她一双小腿瞪了起来,挣扎着要柳雁将她放下,口中喊着:“我要抱弟弟!要抱弟弟!” “不行!”柳雁抱着她不撒手,陶陶眼眶一红,眼看就要哭,予显恰在这时屁颠屁颠跑过来,手里拿着块正掉渣的点心,笑眯眯地举起手:“二姐姐吃――” “咱们三皇子真懂事,又聪明。”席间便有嫔妃夸了起来,太后这日心情不错,随口就说:“这时随了他母亲。” “哪里。”顾清霜恭顺地颔首,“是懿太妃教导的好。”说着便起身,朝懿太妃举了举杯,“臣妾敬太妃娘娘一盏。臣妾只管生下了这孩子,之后便未在费半分力气。这一年,实在辛苦太妃娘娘。” “贵姬客气了。”懿太妃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今日罕见地也有了些笑容,环顾四周,又有了些惑色,侧首问太后,“太后娘娘,三皇子生辰这样的大事,皇上不来?” 这句话一说,殿里唰地一静。 的确,宴席已开近两刻,皇帝却没露脸。这在前头两位皇子公主的生辰上都不曾有过,可三皇子的生母分明又是最得宠的那一个,实不该是眼下的情形。 侍奉在太后身侧婉婕妤想了想,迟疑说:“许是因政事耽搁了?臣妾听闻蜀中自夏日里就闹旱,现下到了秋收时节,难免要闹起饥荒来,户部近来忙得很。” 太后闻言却摇头:“不会。皇帝昨日里来见哀家时还说,旱灾的事可算安排妥当了。提起三皇子的生辰,他还说自己备了厚礼,今日要早早的给孩子送来。” “这便奇了……”众人都不禁一怔,不乏有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浅啜一口酒,笑说:“皇上政务繁忙,偶有政事突然而至,压得抽不开身也是有的。依臣妾看,咱们阖宫这般团聚着热闹一番也很好,不必非催着皇上。” 她这般宽和地说完,却睇了眼卫禀。 卫禀即刻会意,当即向外退去,打听究竟有什么缘故。 宫外,袁江一壁坐在车辕上亲自驭着马,一壁暗叹这盈充衣可真会折腾。 月余之前,她听闻三皇子生辰要到了,便有心备礼。这备礼倒是应该,但不知她突然动了哪根筋,挑了块上等的玉石打了个观音像,然后着人送去了京中的安缘寺祈福。 宫人去了回来,却说这样的贺礼还是要做父亲在孩子生辰当日的亲自去佛前拜一拜,再取回才好。 皇帝自是不愿跑这一趟,只说着人去取回便是,可架不住她日复一日地磨,还磨得一腔真诚。 皇帝不肯,盈充衣便显出失落:“可……我当真是费尽了心思才想出了这样一份礼。皇上若不去,那玉菩萨就……就与寻常石头也没什么分别了,我怎么好送给柔姐姐。” 皇帝还不肯,她又另辟蹊径起来:“皇上只当是出去走走,也瞧瞧百姓们过得好不好嘛。” 再后来,更索性出谋划策:“皇上也不必怕大动干戈,咱们乔装走一趟便是。取了玉菩萨便赶回来,惊扰不着谁。” 诸如这般,不一而足。皇帝被她围追堵截了近月余,虽是厌烦,又因她是好心,不好多说什么。在前两日的一个晚上,皇帝终是用哄她的口吻点了头,说:“去就是了。天爷啊,耳朵都要磨出茧了。” 这话落定,自是君无戏言。又因寺中明言是要在孩子生辰当日才可,皇帝只得这日忙完政务匆匆赶去,再赶回来去为三皇子庆贺生辰。 袁江回想起来,盈充衣得宠的这些日子,还提过要去逛集、要去宫外走走,各种琳琅满目的鬼点子。他心下觉得盈充衣大约是心里闷得慌,所以总想出去走走,但皇上先前都没应,所以才有了现下这番说辞。 这样的小诡计皇帝看不出来么?袁江不信,所以更无言以对。 ――他真是想想都头疼,虽然深想下去,他看得出皇上好像是觉得身边有盈充衣这么个人也挺逗趣。但作为一个阉人,他又着实不太明白这乐趣到底在哪儿。 紧赶慢赶约莫四刻,终于到了安缘寺。安缘寺乃是京中一处大寺,香火极旺,据说拜什么都灵。商人求财来这里,学子科考也来这里,家中有个婚丧嫁娶,亦或为子孙求什么,百姓们也都爱来这里拜一拜。 皇帝先前不曾来过此处,为劝着他来,盈充衣还很费了些口舌,将这里说得极好极有趣。如今真进了寺门,袁江抬眼瞧瞧,盈少使倒也确是没胡说。 安缘寺里的确是香火极旺的,四处烟雾缭绕。与千福寺那种添加威严下的庄重不同,安缘寺多了许多人间烟火气,简单些说便是更为热闹。因着临近中秋,许多人拖家带口的来拜佛上香,大着肚子的、抱着孩子的、搀扶着老人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人太杂,袁江心里就不安稳。四下扫了一圈,见四而八方都有佯作香客的侍卫回看过来,心里才安了两分。 可绝不能出事――袁江心里一再念着。 若真有那么一个两个图谋不轨的,他便是自己挡在前头送了性命,也不能让皇上出事。 盈兰则拽了拽皇帝的衣袖:“直接去见住持便是,就在后头,妾身带夫君去。” 皇帝没说什么,心不在焉地跟着她走。 穿过人声鼎沸的几座佛堂,又路过僧人们的住处,二人便到了住持所住的院子。门口的小僧挡了他们,迟疑道:“二位施主是……” “哦。”盈兰抿笑,“月余前有人捐了几千两的香火钱,拿了尊小佛像求住持开光,是给家中孩子的。小师父可知道?” “啊……”那小僧恍悟,“知道知道,施主里而请。” 二人就进了院门。住持的住所并不十分奢侈,仅前后两进院子。他们走进次进院门,院中寂静,只有沉缓的诵经声依稀响着。二人便循声寻过去,到侧边的禅房门口一望,就见住持正盘坐在茶榻上诵经。 榻边也有个小僧候着,察觉有来人,小僧回过头,几步迎上前,压音:“两位施主是来找住持?” 盈兰快言快语:“正是,我们有尊菩萨像……” 话没说完,住持睁开了眼睛。想了一想,吩咐那小僧:“在柜中第二层,你去取来。” 小僧恭敬地立掌颔首,应了声“是”。便折回房中,打开柜子,依言将东西找了出来。 住持也下了茶榻,脚步稳稳地走上前,向二人道:“二位施主请于贫僧一道移步宝殿。” 盈兰颔首,道了声“多谢师父”,就随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再度临近那次进院子的院门时,有清清淡淡的女声传过来:“你不必再劝。旁人都罢了,这三皇子是顾氏所生,我心存亏欠,无论如何也要走这一趟。” 说及此,她迈过门槛。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直令皇帝脚下一滞。 “这……”袁江脸色煞白,喉中噎住。 片刻之前他还在想,若真有人图谋不轨,他一定要挡在皇上前头。 现在,这图谋不轨的人来了,他却不敢挡了。 而对而的人抬眸之间也同样愣住,她怔怔地看着皇帝,好半晌挪不开眼,更做不出旁的反应。 身后的婢女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拽她的衣袖:“娘……娘子……”她才倏然回过神,脚下一软,跌跪下去:“致……”只说出一个字,那久违的称呼就化作了一缕凄然的笑音,她低下头,“皇上。” 这回,连住持也露出愕色,回过头看看萧致,立掌深深躬身:“阿弥陀佛。” 袁江抬眸,小心地打量皇帝的神情。 那张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波澜,只是沉了一些,目光划在而前跪地之人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你不该来这。” 当年太后的旨意他自然清楚,她不该离开庄太妃住处一步。 “是……”南宫敏的呼吸局促起来,又哑音笑了下,“我知道。皇上若不高兴,就杀了我吧。” 这话说得干脆而决绝。萧致眉心一跳,跪在她身后的婢女忽而扑上来,好似怕他伤人,拽住他的袍摆,哀声哭求:“皇上息怒。我们娘子是……是因知道今日是三殿下生辰,才瞒着太妃出来为殿下祈福的!娘子她……她知道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疫病突发(他也翻过身,伸臂将她搂住...) 皇帝抬脚欲走, 那婢女死死抱着不放。盈兰怔一怔,明眸望着南宫敏:“您是……您是贵妃娘娘?” 皇帝眉心倏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朕没有过贵妃。”言罢不再理会, 提步便走。 袁江至此才略微松了口气,暗说可算是没旧情复燃和南宫氏叙旧去。然走出几丈, 皇帝却又睃了他一眼, 眼中凌光毕现:“此事不可让宫中知晓。” “诺……”袁江在凌光中缩了下脖子。 皇上到底还是心软了。 他怕让宫里知道,太后即刻便要了南宫敏的命。 而后整整一路,马车中安寂无声,连平日嘁嘁喳喳不停的盈充衣都没再说一个字。马车就在这样的死寂中驶进了宫门,在紫宸殿前停稳后二人先后下了车, 盈充衣才又怯生生地问了句:“皇上,那就是贵……就是从前的南宫氏,是不是?” 萧致无声一喟,点了下头:“是。” “所以宫中传言, 竟是真的……”盈兰忽而哽咽, 低下头, 眼中沁出一圈湿润。萧致浅怔, 问她:“什么传言?” 盈兰咬着嘴唇,强忍泪意:“臣妾原有个姐姐……儿时家里穷, 便将臣妾和姐姐都卖了。臣妾入了长公主府,姐姐去了庄太妃身边。后来臣妾听说……听说南宫氏遭了废黜,便去庄太妃那里找过姐姐, 但那边不让臣妾进门。后来进了宫, 又听闻南宫氏身边的大宫女当时受了牵连, 死在了宫正司里……” 盈兰说及此处终是再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疯狂地摇着头:“臣妾一直不信……臣妾一直不信!直到刚才,臣妾看她身边跟着的婢子不是姐姐,才不得不信了……姐姐与她最亲厚,若姐姐还活着,该在她身边的!呜呜呜呜呜……皇上,臣妾的姐姐最是心善的,宫正司为何不能放过她!”她又抽噎两声,“宫正司为何不能放过她……” 袁江抬眼看看,又低下眼帘,恨得牙痒。 他大抵猜到了盈充衣的姐姐是谁。宫人奉旨办事身不由己,被牵连致死多少会有些冤,这他觉得不假。但今日这一出,呵……盈充衣为了枉死的姐姐哭成这样,怎的就没想过一众御前宫人也会被她这样的算计拖累死呢? 颐宁宫里,众人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的圣驾。御前宫人禀明皇帝与盈充衣出宫为三皇子求菩萨像的经过,众人一时脸色各异。太后多少也有些许不快,终究没有发作,只不疼不痒地说了句:“盈充衣年轻胡闹,皇帝也跟着胡闹。快坐吧,予显这寿星都睡过一觉了。” 说罢便示意乳母抱了三皇子过来。三皇子近来刚渐渐变得话多,前阵子还只会说“爹爹”“娘”这些简单的词,近月余倒突飞猛进地学了不少新的。皇帝将他一抱到怀里,他就眉开眼笑地喊他:“父皇!” 顾清霜噙着笑,垂眸夹了口菜。 看来予显着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便好。倘使他是个呆笨的,那她的万般算计可就真都没指望了。 宫宴在两刻后散去,顾清霜回到思雅殿不久,卫禀也进了殿,将皇帝今日出宫之时一一说了。 他刚说完,阿诗就皱了眉:“就这些?没别的了?” “……没了。”卫禀躬身。 他打听来的事,和御前宫人方才大大方方禀来的是一样的。若是这样便奇怪,细细思量,直像是盈充衣为了给顾清霜添一添堵,才专门在这样的大日子上将皇帝引走。 可这说不通。盈充衣素来只爱在口头上直来直去,一张嘴巴得罪了不少人,却鲜少玩这些弯弯绕绕的功夫争宠。 顾清霜一时沉思不言,又见小禄子进了门来,躬身说:“娘娘,御前的人来了,皇上翻了您的牌子。” “……哦。”她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今日是予显的生辰,皇帝是该给她这点面子的。于是她便起身坐到了妆台前去,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发髻,继而出了殿门,坐上步辇,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前一片广场颇为宽阔,无论白日夜里,总能恰到好处地衬托天子居所的威仪。平日里,这片广场上多是没什么人,宫人、侍卫都在廊下,广场最多不过偶尔有人经过,却无人长时间在那里候着。 今日,顾清霜却遥遥就看见广场中依稀有个人影。待得步辇再近些,便认出那竟是袁江。 “落轿。”她启唇,步辇稳稳停住、落下,袁江上前躬身,她亦客客气气地颔首:“袁大伴有事?” “是。”袁江垂眸,“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便伸出手,顾清霜搭着他的胳膊下了步辇。袁江引着她走出十余步,驻足躬身:“臣今日与娘娘所言这些,并非皇上吩咐,娘娘听过便只当没听过。娘娘若与旁人提起,臣不会认半个字。” 顾清霜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不禁拧眉:“大伴此言实在奇怪。若于本宫无利,本宫又要枉担些风险,便不如不听。” 言毕她便要走,袁江不慌不忙:“此事于娘娘或无利可图,但娘娘若不听,来日却或会失利。” 顾清霜一滞,收住脚,侧过身。思虑再三,终是退让:“大伴不妨先说来听听。” 袁江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地吐出一句话来:“皇上今日跟着盈充衣去安缘寺,‘偶遇’了从前的南宫氏。” 短短一句话,足够顾清霜渗出一身凉汗。 她正要追问,袁江又伸出手,脸上带起平日里最常见的那副笑,声音也高了些:“皇上岂会追究娘娘少没少一只耳坠?娘娘快入殿吧,莫让皇上等了。” 顾清霜会意,假作伸手抚过鬓发,暗暗摘下一边的耳坠,塞进他手里。接着就又搭上他的胳膊,一壁继续往前走,一壁轻声说:“请大伴得空时来怀瑾宫喝茶。” 袁江颔首:“明日一早,臣送娘娘回宫。” 次日,顾清霜便鲜见地没有贪睡,在皇帝起身前去上朝时就一道起来了。这日袁江并不当值,自有旁的宦官随皇帝去前头的勤政殿。她梳妆妥当离了紫宸殿后,就在回怀瑾宫的必经之路上见到了袁江。 她挥手示意宫人们退远,袁江跟得更近了些,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是皇上不让说。太后娘娘从前的旨意您也知道,一旦说出来,南宫氏性命不保。” 顾清霜并不看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那大伴又何必透给本宫?” “臣也有难处。”袁江躬着身,“宫中诡计,娘娘心知肚明,岂会有那样的‘巧遇’?南宫氏迟早是要回宫的。到时若太后娘娘震怒,查起她是如何又让皇上记挂了起来,臣等一干御前侍奉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顾清霜听到这儿,心中突然舒朗。 ――御前宫人并不容易结交,他们平日对谁都客气,却也并不记谁的好。如今这么大的一个人情送到她面前,简直千载难逢。 她便轻笑一声:“大伴是想本宫出力做点什么,来日最好还能在太后娘娘面前为大伴说几句好话,免得太后娘娘怪罪?” “万事都瞒不过娘娘。”袁江低着头,“臣不能违逆圣旨,但此事臣夹在中间实在难做。若娘娘肯相助一两分,臣此生都记着娘娘的恩情。” “这话说重了。”顾清霜无可无不可,顿了顿,又问,“盈充衣到底什么底细?” 袁江道:“确是长公主送进来的不假。但她有个姐姐,从前是南宫氏身边的大宫女?后来好像是……死在宫正司里了。” 顾清霜略一回想就想起来:“思兰?” “应该是的。” 顾清霜不禁又笑一声:“她姐姐是南宫敏身边的大宫女,她就正好进宫来成了天子宫嫔;昨日拉着皇上出宫,又正好碰上南宫敏――哪有这么巧的事。” “娘娘说的极是。”袁江低了下眼,“但这种事,争辩这些便没必要了。” 顾清霜长长地缓了口气。 是,争辩这些没必要,这点伎俩若说瞒天过海,根本就不可能。下一步往哪儿走,只看皇帝的心思在哪儿。 或者说,是看皇帝心底对南宫敏还存着几分旧情。 她朝袁江颔一颔首:“本宫心里有数了,大伴莫急,容本宫想一想。本宫也同大伴说句实在话――宫里这些阴谋阳谋,本宫从来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胜,今日也不能向大伴担保必能将一切挡下。只是若本宫做不到,来日太后问罪起来,本宫也依旧愿尽力而为,多少为大伴说几句话。” “多谢娘娘。”袁江躬身长揖,他等的便是这句话。 宫中纠葛,太后万般皆知,自也会清楚他们难违圣命。来日若迁怒他们,只会是因为一时怒气难消,有个人出来替他们说两句话,让太后消火两分,这一劫便大抵能过去了。 至于别的,柔贵姬能斗赢自然更好,斗不赢也就算了。 想拿他们这一干人的性命去给南宫敏铺路? 呵――袁江不动声色地睃了眼盈兰所住的方向。 做梦。 回到怀瑾宫,顾清霜命人给袁江上了好茶来,屏退旁人,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些南宫敏的过往之事。待得袁江离开,她一时也只让阿诗进了殿来,安静地自顾自思量该如何是好。 她瞧得明白,袁江方才话说得再客气,也不过是想对她利用几分罢了。事情若成了,袁江还算欠她两份人情,而若不成、亦或她自己折在这事上,是指望不上御前能帮她的。 只是饶是如此,她也只能应下这事,与袁江站在一边。否则一旦南宫敏得了势,她和袁江谁死得更惨都还说不准。 可仔细想来,现下想对南宫敏做什么也并不容易。一来人根本不在宫里,二来皇帝挡在中间,有意将此事压下。她若真做点什么让皇帝觉察了,必定牵涉甚广。 顾清霜便这样一语不发地坐了一上午,临近晌午时,多少想出了些眉目,吩咐卫禀:“你去趟尚仪局,上尚仪女官得空时来我这里一趟。” 此后的好一段时日,宫中都并未因南宫敏之事掀起什么波澜。皇帝似乎是真不打算接她回来的,全然不闻不问,就连与庄太妃也无甚交集。 只是袁江私下里告诉顾清霜,皇帝先后去过两次芳信宫。芳信宫原是南宫敏住的地方,在她被废黜后就封了起来,再无人居住。皇帝先前也不曾再进去过,此番一去,袁江拧着眉头告诉顾清霜:“臣跟着皇上进殿,才见殿中放着一幅屏风。每一面屏都上都是刺绣,绣的皆是皇上与她的过往之事,从孩提到进宫,应是她亲手绣出来的。” 他不必细说,顾清霜也猜得到皇帝看到这样的绣品时,心中当有怎样的百感交集。他与南宫敏之间,到底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如她这般深恨贺清晏的情形,有时冷不丁地想起曾经的甜蜜,心情也不免还有几分复杂。 又闻袁江咬着牙懊悔道:“是臣大意了!当时就该进殿去查一圈,见了这屏风,直接拖出去烧了,一了百了!” “大伴不必自责。”顾清霜颔一颔首,“她既有心要回来,有没有这屏风便都迟早要回来。大伴昔日若真将这屏风烧了,等她回来再同皇上提起,才真是覆水难收的麻烦。” “娘娘说的是。”袁江强自忍下几分愤恨。顾清霜笑笑,又说:“眼下她既按兵不动,咱也不好贸然做什么。不过太后娘娘对她素来不满,若能想个法子让太后娘娘再想起她来,多少也要有点用处。” 现下的情形,南宫敏若谋划得宜,步步推进,皇帝念着旧情,多少要一分分心软。可她既无动作,皇帝心里的那股劲儿便大抵也提不起来太多。若太后再为昔年的事发个火,太后一进,皇帝多少要往后退一退。 于是两块锦帕便随着新一季的衣裳送进了颐宁宫去,太后正拿起来瞧,侍奉在侧的婉婕妤不经意地提起:“咦?臣妾瞧这绣工,像贵妃从前的手艺。” 彼时前来问安的顾清霜正在旁边抿着茶,听言不禁抬眸扫了她一眼,心下直感叹婉婕妤为了不让南宫敏回来也是豁出去了。 她明明可以只说“南宫氏”,却偏偏要提“贵妃”。太后当时那样厌恶南宫敏,却还要眼睁睁地看到她坐到贵妃的位子上,简直就是心里的一根刺。 于是便闻啪地一声击案声,太后勃然大怒:“什么贵妃!你从前是礼数最好的,如今说话也没数起来!” 婉婕妤忙跪地谢罪,太后的目光冷冷地划过她,最终落回那两块帕子上:“丢出去烧了。再让哀家瞧见与她有关的东西,你们便都到宫正司领死去吧。” 尚服局的几个宫人噤若寒蝉,磕了个头,一刻都不敢多留地匆忙告退。 顾清霜垂眸看着,也不知袁江托他们办这事得给多少好处。 而后,太后震怒的消息自然会“飘”进皇帝耳朵里,让他知道太后还恨着南宫敏呢。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步入了冬季。宁寿宫那边,予显是一日比一日皮了。生辰之时他才刚将将会走,眼下倒已能跑起来。冬日里的第一场雪飘下来那日,顾清霜与岚妃、柳雁结伴去看他,两个皇子恰好也在,五个孩子就凑在了一起玩。三个大些的吭哧吭哧堆雪人,陶陶和予显两个小的懵懵懂懂开始捣乱,哥哥姐姐们倒也不气,嘻嘻哈哈地把他们哄到边上去。 这样兄弟姐妹和睦相处的场景,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在宫里,这样的情分总是奢侈的。 岚妃坐在廊下叹息说:“本宫听宫人讲,皇次子已不如从前爱笑爱闹了。” 是因他生母的事。他虽与生母交集并不多,但宫人们的风言风语却多少听了些。许多小孩瞧着大大咧咧,却往往心思最敏锐,哪怕并不真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也能从口吻中嗅出不少好坏。 岚妃说,打从宁婕妤被降为宁贵人,皇次子就常在出神。 柳雁听得眸光微凝,俄而笑一声:“也不知来年这个时候,能不能多个皇子公主与他们一同看雪。” 她说这话,是因为盈兰有孕了。皇帝晋她做了宝林,又赐了“愉”字做封号。愉悦的愉,合她惯来的性子。 顾清霜为免招惹是非,一直躲她远远的。她倒也并不往顾清霜跟前凑,大家相安无事地过到腊月。 腊月里,皇帝意欲大封六宫,先与顾清霜提了此事,顾清霜皆过初拟的名册来看,刚看了两行就摇头:“皇上要封臣妾为九嫔之首的昭仪,臣妾虽高兴,却不敢受。先前做了错事的宁贵人也还罢了,和姐姐乃是皇长子生母,臣妾这一年多来位份高她一头,心里总过意不去。” 他并不在意,仍是属意她为昭仪。顾清霜推辞了许久,他才终于松了口,将和婕妤放到了正二品昭仪的位子上,封顾清霜做了从二品淑容。 再往后,婉婕妤封了与顾清霜同品的修仪,柳雁封了婕妤。看在皇次子的份上,宁贵人也晋至了嫔位,而晴贵人终究是没被提及。 再后头的小宫嫔们多多少少也都有晋封,采双熬到了正六品宣仪的位子,开心得不得了,接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向顾清霜谢恩,谢她几年来的提拔照拂。阿诗后来送她离开,折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对水头上等的玉镯,哭笑不得:“淑宣仪这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了,非塞给奴婢这个,说什么添作嫁妆……这都哪儿来的话?” 顾清霜看看她,没有接口。 其实翻过年关,阿诗便也要十九岁了。早几年时,她也常有心给她留些好东西,跟她说添在嫁妆里。后来,却渐渐发现阿诗似乎有自己的心思。 阿诗在看卫禀的时候,眼里总含着笑。 顾清霜时而觉得她自在便好,时而又觉这总不是个事。于是好东西还照样给她,“嫁妆”这样的话却不再提了,只盼着阿诗别委屈了自己便好。 转眼又翻过一个除夕。或是因为除夕宫宴劳累的缘故,愉宝林盈兰动了胎气。太医精心为她调养了数日,仍不见好。 后来钦天监禀话说,许是因天象冲撞所致。接着便是又看八字又卜卦,最后说可选一位娘家在西陲的嫔妃与她同住,或能互补。 顾清霜听完这样的说辞,眉心就一跳。其实与愉宝林同住一宫的主位宫嫔和昭仪,娘家就已是在西边了。眼下再往西提,可见是在为谁铺路。 她猜皇帝必定也想到了同一个人,让她有些意外的,倒是皇帝并未顺水推舟地松口接南宫敏回来,而是从去年新进宫的宫嫔中又挑了位娘家偏西的,迁进和昭仪宫里去。 他这般做,愉宝林自是没什么好转。顾清霜觉得好笑,作壁上观,想看愉宝林还能拿这说辞犟到什么时候去。 神鬼之说虽不得不信,可同一套说辞用得太久,也就假了。 然而又过了十数日,局面陡然一转。 京里不知怎的闹起了疫病,传得并不算厉害,走势却颇为奇怪――往年的疫病闹起来,都是京中先闹,皇城、宫中一旦觉察便会严防死守。然而今年不知怎的,虽是京中刚寥寥出了几十位病患时就已有疏奏上至宫中,前后脚的工夫,皇城里却已经有了。 好几处官衙中都渐渐有官员患病,几位在皇城中居住的太妃府里,也陆续有宫人患病而亡。 消息禀进来那日,顾清霜耳闻枕边之人辗转反侧,久久难免。 他到底还是担心了,担心南宫敏会死在这场疫病里。 顾清霜阖目假寐,心中思绪翻转。 那日寺中重见,于他而言大约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埋下去,并无太多动静。他最多只是偶尔会想起南宫敏或许真的已知错了、后悔了,可按住不想,也就罢了。 后面的屏风、盈兰的煽风点火,才如同浇灌那颗种子的泉水,让藤蔓生根发芽。 如今,这藤蔓悄无声息地布开了,再告诉他她或有性命之虞…… 顾清霜无声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这回南宫敏走得倒稳。 她翻了个身,好似刚迷迷糊糊地转醒一般,抬起眼皮看看他,又抱住他的胳膊:“皇上睡得不安稳?可是有心事?同臣妾说说吧……” 朦胧的光晕里,她听到一声长叹。 他也翻过身,伸臂将她搂住,久久都没开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中宫皇后(皇后对每个人都可以说一两...) 入了七月, 柳雁的胎算来也快五个月了。太后瞧着高兴,在七夕这日早早地召了她过去。她从前与太后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又正值孕中多思的时候, 不免紧张,就拉了顾清霜、婉婕妤一道, 顾清霜又带着淑充衣一起, 热热闹闹地聚到了太后的慈寿轩去。 到慈寿轩一坐下,柳雁倒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因为太后着实慈祥。 太后单是看着她刚微微显形的小腹都乐,握着她的手夸她:“好孩子,哀家看你是个知礼的。但现下既有着孕, 什么礼数都可以放一放,安心养胎最要紧。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要及时让哀家知道。宫里头缺东西也好,宫人们侍候的不顺心也罢, 哀家为你做主。” 柳雁也笑起来, 颔首谢恩, 又说:“臣妾一切都好, 宫人们也仔细着呢。” 过不多时,采双见茶水凉了, 便默不作声地沏了新茶端来。太后见了,又将她也拉到跟前夸了一通。 采双从前连见都不曾见过太后几面,哪经历过这个?一时间又局促不安, 又受宠若惊, 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好在婉婕妤及时打趣:“太后娘娘,淑妹妹性子内向些, 娘娘这样夸,她不知该怎么好了呢。” 太后闻言,笑得更开怀了,当即命墨竹开库取了赏赐来,柳雁与采双都有。 顾清霜看着这些,心里着实是佩服太后。 太后在宫里披荆斩棘了一辈子,后宫里这些弯弯绕绕,但凡她想知道,便没有能瞒得过她的;若她贪慕权力,前朝且先不论,后宫总归能在她掌控之中。可她就是能一招登上高位便放手不管,什么权力、斗争,皆如过眼云烟,她偏就能踏踏实实地享受这做长辈的天伦之乐。 若换做是她,怕是做不到这样。 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旁的嫔妃陆陆续续也到了。家宴上一道用了膳,宴席散后又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乞巧。柳雁对此兴致勃勃,刚拿起针线,却见墨竹上了前,一脸恭敬地将针线收走了。 她怔怔地望向太后,太后板着脸道:“怀着孕就别做这些了,费精力,还伤眼睛。” 柳雁不禁委屈:“臣妾早已躲懒不做女红了,但这乞巧臣妾必要试试,指不准能赢了太后的彩头呢?” 太后指着她跟墨竹笑说:“听听,你听听。已得了赏不算,还要争那彩头。”说罢又问墨竹,“今儿个彩头是什么?” 墨竹笑道:“太后娘娘着奴婢去办,奴婢想着难得乐一乐,便自作主张大方了些,挑了前阵子刚得的那把上好的玉如意。” “这倒还没有第二件了。”太后含着笑沉思片刻,“这么着,哀家当年的嫁妆里有只玉质的项圈,也是尚好的料子。你去取来,堵上端贵人这张嘴。” 柳雁一惊,忙起身道:“臣妾说笑罢了,不敢收太后这样厚的礼。” “收着吧。”太后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哀家年纪大了,戴不得这样的东西。好好的玉,日久天长没有人气儿滋养,都平白放得枯了。你拿去,若自己不喜欢,就日后给孩子戴着玩。” 太后语重心长,直说得柳雁不好推辞,忙行大礼拜谢。太后着人扶了她起来,又好像生怕她再忍不住手痒乞巧似的,朝她招手:“坐到哀家身边来,陪哀家说说话。” 与此同时,顾清霜正与几位相熟的嫔妃坐在院中廊下。几人手里原也各有针线,但岚妃对此毫无兴致,婉婕妤自知不在行也懒得穿,顾清霜倒原本觉得自己针线还行,结果穿过第三针时抬眼一瞧,旁边的采双不知不觉都穿了七八根针过去了,当即就放下了自己手里的。 就这么着,情势一转便成了几人一道看着采双穿,她倒真是聚精会神,直至穿完最后一根才舒着气抬头。蓦地察觉到这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整个人都一愣:“怎么……” 不及她多问,婉婕妤已将她手里的东西拿走,又将她也拉起来:“快走,我瞧着还没人进殿去复命,十之八九是你最快了!” 她走得太急,采双不及反应,只顾着跟上。进门时直被门槛一绊,正被太后瞧见,便斥婉婕妤:“你素来最是端庄,怎么也毛躁起来了!” “太后娘娘息怒。”婉婕妤赔着笑,压住脚步走过去,将那穿好的针线一递,“淑充衣穿好了,可是头一个么?” 太后略微一怔,笑意便绽开:“这还真是头一个。来来来,墨竹,快,把那玉如意给她。” “谢太后娘娘。”采双欣喜不已,叩拜谢恩。玉如意接进手中,凉滑细腻。 这样的其乐融融背后,自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有些从来不得圣心的嫔妃原想着要在太后跟前露一露脸,眼下见已无拨得头筹的机会,不免心神黯淡。还有一些对宫中局势打听得清楚,见状更不免生出妒火――有些人平顺起来,未免也太平顺了。柔婕妤一人得道不算,竟还要拉得身边的鸡犬升天? 不多时,这彩头已被争了去的消息就传遍了慈寿轩。凌贵人后院的亭子里消暑,原是也没打算争得彩头,闻讯却禁不住地狠狠啐了口:“贱蹄子!我就知道从前那般盯死了她是没错的!但凡让她露了脸,她心思可多着呢!” 身边的采芝小心地劝着:“娘子莫气。她如何能针线好?说到底还不就是伺候人的工夫罢了。这也就是碰上七夕能讨几分好处,放在平日,皇上哪看得上眼呢。” 凌贵人的气却未消半分,自顾自地又骂着:“这没心肝的东西,攀了高枝便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昔日早就该打死她,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去!” 采芝不及说话,身后传来一声笑音:“贵人妹妹这直爽的性子,叫人说点什么好。” 主仆两个都打了个激灵,齐齐回过头去。定睛看清来人,倒又松下口气――还好,不是与柔婕妤交好的人。 明嫔步入凉亭,施施然在一旁坐下,打量凌贵人两眼,含笑道:“贵人妹妹与那起子贱婢置什么气?靠着攀高枝得意了几天的东西罢了。况且若说高枝,宫里头又不止柔婕妤这一枝。” 凌贵人眼中不由精光一现。 她虽从来也不得宠,却好歹也进宫这么多年了,不至于连明嫔这么一句话都听不懂。当即便心潮涌动起来,欣喜几要从面上溢出:“若是晴妃娘娘……” 明嫔却不欲听她说,眉心浅浅一蹙,看向凉亭外的湖泊:“我表姐没说过什么,贵人想多了。” 凌贵人刚涌上来的喜悦又淡去。 “不过人在宫中,多几个姐妹总归是好事吧。”明嫔说着顿了顿,目光转回来,浅含着笑,“皇上近来忽而不肯多见表姐,想是柔婕妤没少嚼舌根。若是端贵人再诞下三皇子,唉……” 明嫔眼中浮起愁绪,摇一摇头:“我真是心疼表姐。” 说罢就站起身,唉声叹气地走了。凌贵人好生怔了怔,想说这话怎的没头没尾的。 明嫔离开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慢慢回过味儿来。 ――明嫔这意思是……若端贵人腹中那一胎“没了”,她便有机会结交晴妃? 这念头在凌贵人心中一动,就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慌忙将这心思压制,急喘了几口凉气。 然而过不多时,这念头却又冒了出来。 那可是晴妃。 倘使能被晴妃拉一把,便是一辈子不得宠她也认了。 眼下这般孤苦无依的日子她是受够了,宫人的白眼、吃穿用度上的克扣……打从采双攀上了柔婕妤,她就时常会想,自己过得是不是还不如采双好。 不远处,羊肠小道拐到尽头,便是一片假山。山下有石洞,幽深僻静,眼下天色已晚,没什么人会专门往里去。 明嫔步入洞中,到正当中时,如贵人迎了上来:“姐姐。” 明嫔笑了笑,如贵人垂眸:“姐姐把话说到了?” “自然说到了。”明嫔点点头,神情却有些不安:“可这管用么?到底是关乎皇嗣的大事,短短几句话,她……” “姐姐这是与她不熟。”如贵人倚着石壁,轻笑了一声,“我与她自幼相识,最知道她的性子。她最是个沉不住气的,又爱与人攀比。那淑充衣从前是她的婢子,如今却这样春风得意,她怕是已不知怄了多久。如今有人能让她压过这份风头,她必定动心。” “我是担心表姐那边。”明嫔叹了声,“表姐实是不愿做这样的事的。” “晴妃娘娘口头说说罢了。”如贵人轻哂。 明嫔皱起眉,显有不快。她抿一抿唇,又说得委婉了些:“就算是真的不愿……待得事情成了,她也说不得什么。说到底都是为了她好,再说,那一边多个孩子,对她总归百害而无一利,这事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到时纵有不愿,也总不至于为了几分‘正气’把咱们捅到皇上跟前去,姐姐说是不是?” “……这倒不假。”明嫔沉息。 这宫里头不愿做恶事的人多了去了。可事情到了眼前,总归是做了也就做了。 如贵人嫣然一笑:“更何况,事也不是咱们做的,咱的手可没脏。” 要是想自己做,她们也犯不着去找凌贵人了。 凌贵人那样的蠢货,若非实在要让她帮个大忙,她们还不愿与她结交呢。 但到底能不能有命与她们结交下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逐步铺网(“宫中算计并无尽头,奴婢...) 这事大约谁听了都要觉得稀奇, 顾清霜便也不必隐瞒,恰逢皇帝当晚到了思雅殿来,她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一问这是什么缘故, 皇帝果然说:“宁贵人在那香囊的事里不干净。” 她顺势道:“那若是宁贵人所为,晴贵人便是无辜受害了。皇上怎么……” 他在她身边坐下, 攥住她的手:“她在此事上虽无辜, 但她身边的宫人还招出了去年上元是她有意害你,才有了与贺清晏的那场闹剧。当时你高烧不退,九死一生,朕不能不管。” 顾清霜哑然,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好一个“朕不能不管”。后宫里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 他何时管过?如今只因关乎皇嗣,他才上心彻查了起来,查出细枝末节顺手一办,竟也还能再做出一份深情。 只不过在这假深情的事上, 她确也不能怪他, 因为她自己也擅长于此。 低一低头, 顾清霜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一时都没想起那事……皇上却还记得。” 他眸色深深, 一声喟叹:“朕日后不会再去见她,你放心。” 顾清霜笑笑, 笑意中既有感念也有几许凄然,是惹人动容的模样。 他这话,她当真是信的。不是因为他对她有多深情, 而是因为晴贵人被供出那样的罪名, 在他心中的印象便已尽毁。她还记得供状呈来那日他失望的神情, 只其中一部分不是真的,改变不了那份失望。 宫里的嫔妃这么多, 哪个让他失望了,换一个来宠便是,他不必为任何一个花太多心力。 自这日之后,她多注意到了一个人。 如贵人。 这个人,顾清霜一直没有太多印象。只知她与晴贵人算是交好,但一直不算得宠,为人似乎也很低调,从不招惹什么是非,宫里与她交恶的嫔妃几乎没有。她就如无数无宠的嫔妃一样,日子或许过得算不得宽裕,但总归也没人会想着害她。 可这日白天,顾清霜去从宁婕妤的杖下救下晴贵人时,明嫔因为害怕,说起先前害柳雁一事是如贵人支的招。 晴贵人视顾清霜为敌,立时何止了明嫔。但顾清霜听进去的话,到底是已经听进去了。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很耐人寻味。晴妃、明嫔、凌贵人,一个个都落了罪,如贵人却全身而退,这不正常。 她到底是冲着柳雁去的,还是冲着晴妃去的?亦或是想一石二鸟? 为着这个,顾清霜第一次请柳家帮了忙,央柳夫人暗查如贵人的娘家是否与哪位嫔妃家中走动密切,亦或从前有过交情。 宫里,她也寻了机会与婉婕妤和岚妃打听了一二,婉婕妤一听她问的这人,便皱眉:“别人也还罢了,这位实在是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的主儿,不甚了解。” 岚妃沉思了良久,也只说:“如贵人进宫比婉婕妤还要早,是与本宫、荣妃、晴贵人一道受封的。但她家世低些,加上从来也不得宠,亦不像和婕妤那样生了皇子,这才一直位份也不高。你若说她与旁人的干系……”岚妃摇一摇头,“她确是自进宫那时便投到了晴贵人一党。晴贵人一进宫就是妃位,又远比荣妃得宠,后来便是有了南宫敏,她也还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嫔妃,如贵人没道理再另寻旁人追随。” “话是这么说不错。”顾清霜秀眉微微蹙着,“臣妾只是觉得这事不对。她虽是在为晴贵人谋划,却寻了理由将事情都推给了旁人去做。闹到最后,同样没证据可查的明嫔好歹还被禁足了半年,她却连一丁点嫌隙都没沾上。” 明嫔当日在紫宸殿前跪得那样惨,都没想着把如贵人供出来,可见如贵人是得她们信任的。后来若非晴贵人沦落得太惨,明嫔怕她要了晴贵人的命,如贵人大概还藏得好好的。 几人便这样越聊越觉不对,却又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岚妃最后也只能劝她:“你也不必万事都这样上心,眼下看来如贵人好歹不是冲着你去的。若实在不放心……倒不如把事情透给晴贵人,让她们相互对付去,你省省力气。” 顾清霜心不在焉地应下,又继续等了等,等到了柳家的答复。 柳家办事细,前前后后查了两个多月,将如贵人家中祖孙几代都翻来覆去地查明白了,但也没查出什么端倪。 十一月末,柳夫人借着给外孙女过周岁生辰的由头进了宫,在陶陶的生辰宴散后见了顾清霜,跟她说:“依妾身看,眼下既然查不到什么,娘娘就先不要再有别的动作了,免得打草惊蛇,惹得她背后之人丢卒保车。娘娘耐心地等上一等,静观其变,来日总有瞧出究竟的时候。” 顾清霜点一点头,恭谨地道谢:“有劳夫人了。” 而后宫中一连数月的风平浪静。皇帝果然没再去见晴贵人,顾清霜实实在在地成了宠冠六宫的那一个。一个月三十天,少说也有十五天是她伴驾。 她依旧不信他,也依旧享受与他相处的过程。有时细品起来,这样的心境颇是让人割裂,但反过来想,他对她大约也差不多。 再翻过年关,便又是大选之年。三年前的大选在三月时就已结束,今年礼部择定的殿选吉日却在四月。于是秀女们就在三月的春意中先住进了毓秀宫里,由尚仪局的女官们教习宫规。 一时间她们虽还不能同后宫走动,宫里也还是热闹了不少。各宫都免不了好奇地去毓秀宫打听几分,瞧瞧哪个秀女的才貌最出挑,哪个又有家世倚仗。 怀瑾宫这边,小禄子也去毓秀宫走动了几番,回来后先将几个风头最盛的秀女的情形与顾清霜说了个大概,又抑扬顿挫地说起了一件趣事:“这些个秀女也都是心思灵巧的,宫里近两年的事情都已在毓秀宫传遍。人人都说柔贵姬娘娘国色天香,这才让昔日长宠不衰的晴妃黯然失色了。”这种传言听得顾清霜有点恍惚。曾几何时,她也是爱听这些传言的一个。那时候在尚仪局里,她们这些当女官的说起宫中嫔妃无不头头是道,可其实大多数人一年里也见不到嫔妃几面,不过是聊来解闷儿而已。 如今,她倒也成了旁人茶余饭后解闷儿的谈资了。 顾清霜自是没心思计较这个,手中正缝制的香囊收了尾,又好好将下面坠着的流苏多缝了几针,缝得结实。 予显快八个月了,前几日不知怎的突然灵光乍现学会了爬,接着便开始在懿太妃宫中到处折腾。他又总对晃晃悠悠的流苏感兴趣,若懿太妃坐着,玉佩、香囊的流苏垂下去,他爬过去就要抬手拽。 懿太妃身边的大宫女私下里跟顾清霜笑说:“太妃娘娘近来被拽坏、扯松的流苏,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了。” 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味道,这大宫女有意无意地透给了顾清霜一个讨好懿太妃的机会。 这大半年,顾清霜原也将懿太妃的性子摸熟了。她确是个严厉的人,不仅不拘言笑,平日行事也小心。最初的时候,她觉得皇帝将孩子交给她养,就是为方便来日另择养母的,顾清霜来看孩子时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后来皇帝放了话,说顾清霜来也无妨,她才不再阻拦。却依旧谨慎地避着嫌,顾清霜若备厚礼给她送来,她一件也不会收。 如此这般,顾清霜唯一能让她收下的东西,也就只有自己亲手做的那些了――有时是一两道点心,有时是些绣活。可以将心意表达到,却绝不能昂贵。 顾清霜循着她这份心思断断续续地送了大半年,才总算与她熟络了几分。月余前,她难得地与顾清霜说了几句温和体贴的话:“做母亲的没有不记挂孩子的。皇上如今这样做,你们心里都苦,但你也莫要记恨,这是为了孩子们好。你瞧现在这三位皇子都还活得康健,不像先帝那会儿,孩子们倒是都由生母带着,可有那么多夭折得不明不白。” 这番道理,顾清霜本也懂得。便借着话茬谢了懿太妃的提点,次日又试探着备了份略有些厚的礼来谢恩。 结果懿太妃还是不肯收。 顾清霜只得继续“投其所好”下去,在懿太妃跟前充个手巧又柔顺的晚辈。殿选那日,她也陪在懿太妃身边做了一整日绣活。傍晚时前头忙完了,卫禀听说消息进来回话,说这回只留了四位,且几乎都是荣妃娘娘的意思。 “荣妃是个贤惠的。”懿太妃低头打着络子,听言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问,“立后之事可有说法了?” “立后?”顾清霜一怔,侧首看她,懿太妃拧起眉头:“你没听说?”下一瞬便反应过来,“是了,皇上没正经提过,我也是前两日去太后娘娘那里偶然听了两句罢了。” 顾清霜这才恍惚反应过来:“是……循常理说天子继位便要大婚立后。像皇上这般继位早的,及冠之年也该立后了。” 而如今,皇帝都二十六了,中宫却还一直空着。 懿太妃淡淡道:“早些年,荣妃原是皇后的人选,只是皇帝执意不肯,才姑且册了妃。后来几年才知道,皇帝该是那时候心里就装着南宫氏了。待得窗户纸戳破,他又一门心思要立南宫氏,谁劝也没用,这才一直拖了下来。” 而如今,南宫氏已被废黜,昔年的情分烟消云散。趁着大选,终是有朝臣提了立后之事。 懿太妃说,朝中对这事的说法无非两种,一方觉得荣妃既然当年就是皇后人选,又掌权多年,直接立后最为合适;另一方则说若是继后,以嫔妃册封也还罢了,可当今圣上尚未大婚,元后怎好是抬妾为妻?于礼不合。 听懿太妃的口气,两方该是已僵持不下很久了。顾清霜听得陷入思量,一时也说不出哪边更有理,懿太妃睇她一眼:“别去问皇帝。” 话中多有几分告诫之意。 顾清霜忙颔首,恭谨地应了声“诺”。虽说她好奇,原本真打算旁敲侧击地探一探皇帝的心思。但眼下,不是她能忤逆懿太妃的时候。 事情一时之间也就没什么结果,不仅是没结果,皇帝在后宫里提都没怎么提。 又过七八日,四位新宫嫔入了宫。封的最高的仍是位宣仪,赐了祥字为封号。往下四位,依次是贤仪何氏、宝林任氏和充衣孙氏。 她们进宫的第二日,众人仍是一并聚到了荣妃的景明殿里,四人叩拜间,顾清霜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落座于三两丈外的晴贵人。 ――三载之前,晴妃高高在上;而现如今她所坐的这个位置,正是当年晴妃的地方。 倘若她是晴贵人,她就咽不下这口气。她也盼着晴贵人别咽下这口气,不然于她而言可不够痛快。 她出神之间,坐于主位的荣妃和颜悦色地发了话:“都免礼吧。日后都是自家姐妹,好生相处便是。” 待得几人各自落了座,她的目光又落在了祥宣仪面上:“听闻你家中与从前的凌贵人家里算是姻亲。她啊……唉。”荣妃叹息,“很是做了些糊涂事,你可不要学她。” 祥宣仪低着头离席,深福下去:“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顾清霜抽回神思,禁不住地打量了她两眼。 到底只是姻亲,不沾血缘,她与凌贵人的容貌无半分相似。一张瓜子脸清清秀秀,五官生得也柔和。 饶是这样,从前险些为凌贵人陷害致死的佘宝林还是冷笑出来,垂眸轻道:“如今哪还有什么凌贵人,冷宫里的庶人蒋氏罢了。不过臣妾听闻这人没死没疯,宣仪娘子若与她交好,倒可去看看她。” 祥宣仪哪怕不知先前的纠葛,单听这话也听得出敌意,笑意略有几分僵硬:“我与她并不相熟。”说完就落座回去,低着头不再作声,腼腆矜持。 顾清霜懒得理会这样的事,片刻后从景明殿告了退,倒是柳雁说了佘宝林两句:“蒋氏是蒋氏,祥宣仪是祥宣仪。她不曾招惹过你,你又何必惹她?” 佘宝林冷着张脸低着头,听她说完,不情不愿地福身告了句罪。 翌日傍晚,皇帝翻了祥宣仪的牌子。往后的半个月,陆陆续续地将新晋的四人都见了一遍。但除了那四天外,余下的日子仍几乎日日都是在怀瑾宫,一直到了端午,才又有了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端午这日,宫里素来都有宫宴,多数时候都只有宫嫔们,偶尔也有外命妇进来。今年倒稀奇,三位近两年都住在京郊别苑逍遥的长公主突发奇想回了宫来同贺,太后自然高兴,除却宫宴上为她们添了席位,宴席散后还让她们去与皇帝一叙兄妹之情。 翌日清晨,紫宸殿便传下消息,说皇帝新封了位盈少使。 旨意一出,阖宫哗然。虽然先前的宫嫔也不全是大选得封的,可屈指数算,来路都简单――要么是像顾清霜这样原就在宫里,自然而然入了皇帝的眼的;要么便是采双那样随在宫嫔身边,经宫嫔引荐侍了驾的。 这回这位盈少使,众人却听闻,都不是。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一早就聚到了荣妃处,荣妃自然知晓她们的来意,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们说:“听说是长公主送来的歌姬,有副好嗓子,舞也略懂一二。” “歌姬……”席间即刻有人嗤之以鼻,“这是什么不入流的出身,怕是比寻常宫女还不如。也配越过御女采女,直接坐到少使的位子上说?” 婉婕妤颔了颔首:“总要顾及长公主的面子。” 她惯是擅长这也温温柔柔地打圆场,眼下却有人不领情,乍听是顺着她的话说,实则却比前头那一句更刻薄:“也要瞧皇上喜不喜欢。这歌舞姬的一些功夫,咱这样正经人家出来的,可是真学不会呢。” 这话才说完,有宦官疾步进了殿来,朝荣妃一揖:“荣妃娘娘,盈少使来了。” 荣妃淡泊颔首:“请进来吧。” 不多过时,便见一十六七岁的女子娉婷而至。她身姿妙丽,模样也精巧,一张小脸儿上杏眼雪腮都盈盈含情,让人莫名觉得透着一股子甜味儿。福身见礼间,笑容也摄人心魄:“荣妃娘娘万福。”极轻柔的一声问安出喉,整个殿里都静了一静。 荣妃含起笑来,和和气气地看着她:“少使坐吧。”说着一睇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便上前一一将在座宫嫔说给她听。盈少使话不多,多数时候都只颔一颔首,礼数却又不差,时时都是恭顺的样子。 一股古怪的只觉在顾清霜心底掀起来,让她觉得来者不善。可实际上,盈少使也并未同她多说一句话,看她的神色也并无什么异样。 此后,这位盈少使便颇有几分后来者居上的劲头,一时间占尽宠爱。顾清霜与她没什么交集,一日与柳雁结伴往岚妃宫里去时,却在太液池边偶然遇见了她。 两方离得并不算近,引起她们注意的,是祥宣仪带着几分委屈的质问:“我并无意招惹少使,棋儿也是无心的。脏了少使的衣衫,我们陪给少使便是,少使何苦这样得理不饶人?” 转而就听一声轻笑:“得理不饶人?宣仪娘子这话说的倒好像是臣妾欺负人了。” 顾清霜与柳雁相视一望,循声走过去,不多时就看到不远处有嫔妃、有宫人。还有个宫女跪在地上,面前隐约有破裂的碎瓷盏。盈少使背对着她们这边,自顾自地掸了掸衣裳,道:“臣妾也并不愿意为难娘子,只是这衣料乃是江南刚贡进来的,皇上看臣妾穿这颜色好看,才让尚服局赶制出来。如今让这宫女毁便毁了,宣仪娘子让臣妾面圣时如何交代?” 柳雁看不惯这样的做派,提步就要上前,被顾清霜拽住衣袖:“阿雁。” 柳雁扭脸看她,她摇摇头:“盈少使有意立威,你这时候过去,便是平白结个仇。” 诚然这仇她们不是结不起,只是为了一个祥宣仪不值得罢了。在这宫里,值不值远比是非黑白来得紧要的多。 柳雁咬一咬牙,忍了下来。顾清霜眼见祥宣仪说不出话,又见盈少使睇着那宫女说:“压去宫正司,杖二十。”便侧首睇了眼卫禀:“去宫正司递个话,让他们手下留情。” 她说完,盈少使也正好要从那边转身离开。这一回身,正好瞧见顾清霜与柳雁,短暂一怔,便坦荡地提步上前。 柳雁冷着脸不愿理会她,转身为乳母抱在怀中的陶陶整理起了衣衫。盈少使仿若未觉,福身道:“贵姬娘娘安、容华娘子安。” “别多礼了。”顾清霜打量着她,笑容宽和,“盈少使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可还适应?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要记得去与主位宫嫔说。” 这不过一句客气的话,盈少使却抿笑道:“都好。只是……臣妾平日在紫宸殿的时候多,对自己宫中倒不太熟悉了。这主位宫嫔是……”她说着苦恼地垂眸,好似认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眼睛一亮,“是了,是和婕妤娘娘。有劳柔贵姬提点,臣妾改日该去向和婕妤问个安才是。” 顾清霜一时无言以对,拧起眉头看了看她,直不知该如何只评。 盈少使却并不在意,嫣然一笑,便福身告退。等她走远时,柳雁的脸色早已难看到极致,折回顾清霜身边,满脸的不可置信:“什么东西……这样在宫里招摇,皇上究竟喜欢她什么地方?” 顾清霜睇着盈少使的背影笑一声:“你瞧她,生得好看,还善歌舞。平日在皇上跟前又必不是这副爱招摇的模样,只余娇滴滴的性子给他看,不招人喜欢么?” 至于她在旁人跟前什么样,他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也未必在意。 左不过都是伺候他的人,她的招摇惹了谁、给了谁委屈,有什么打紧? “姐姐这样说是有道理,我只是不明白……”柳雁的眉头锁得更深,“皇上宠她也还罢了,怎就真能为了她,一连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姐姐?” “你在意这个?”顾清霜看着她一奇,“我反倒最不在意这个。” 诸如这般的事,又不是头一次了。只不过从前是比她资历更深的晴妃,如今是资历不如她的盈少使。 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有过什么期待。他若真专情,在她看来反倒离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皇后心事(若要求太多,想来你们也不...) 行宫北侧, 蕴福阁里死气沉沉,一片萧索。南宫敏最初得封少使的时候,自己从太妃身边带过来的婢子也好、尚仪局新拨过来的宦官也罢, 都还存着几分斗志。因为谁都知道她和皇帝旧日的情分,更知她还能回来, 便说明皇帝仍旧对她有意。 只要皇帝对她有意, 一时间的位份高低就算不得什么。身边的人都盼着她能东山再起,他们跟着鸡犬升天。 但眼下进宫也有三个多月了,皇帝根本没来见过她。宫人们私下里还听说呈去皇帝跟前的绿头牌里根本没有她的名字,这必不是尚寝局胆大包天私自撤去的,要么是皇帝的意思, 要么是太后和皇后为止,而皇帝默许。 这样的局面让宫人们都失了心气儿,虽敬畏着她背后的庄太妃,不敢怠慢她, 一个个也都臊眉耷眼起来, 都好似丢了魂似的。 卧房里, 南宫敏做着针线活, 一针针地在锦帕上绣着一对鸳鸯。她的绣活极好,绣起来也快, 近来却偏愿意慢条斯理地绣,借着绣活让自己平心静气。 致哥哥一时不见她,她不怕;岚妃、婉修仪她们个个都踩她, 她也不怕。她能熬得住, 宫里不论善恶, 只有输赢,她能熬到赢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 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都敢做。 噼噼啪啪,珠帘轻响了一阵。思莲从影壁后走过来,朝南宫敏福了福:“娘子,愉贤仪来了。” 南宫敏没抬头,嘴角勾起的笑有几分嘲意:“这是得空了?” 她进宫这些时日,盈兰都不曾来走动过。她估计盈兰是将她忘了,得了宠便想与她断了来往。这也说不上出乎意料,在宫中这么多年,沉沉浮浮的事见得多了。盈兰若能不帮着旁人也来踩她一脚,就算不错。 可今日,怎的又来了呢? 南宫敏抬眸看向思莲,拧着眉头道:“还不快请进来?以我如今的身份,得罪不起人。” 思莲一福身,忙匆匆去请。盈兰很快就进了屋,独自一人。南宫敏察觉到她进来就放下了手中的绣活,面无表情地起身要见礼,但盈兰先她一步跪了下去,俯身一拜:“娘子安好。” 南宫敏身姿一顿,不安的心也随之落下。她稳稳地坐回去,睇了眼思莲,口中道:“贤仪娘子这是做什么?叫旁人见了去,倒是我的不是了。” 思莲会意,当即上前去扶,笑说:“娘子快起来,我们娘子也想您许久了。娘子请坐,陪我们娘子说说话。” 她一壁说,一壁半推半扶地让盈兰坐去了茶榻另一侧。盈兰神色有些拘谨,南宫敏瞧出来,就让思莲也退了出去。待得房门阖上,南宫敏睃着她,不咸不淡道:“我还道贤仪把我忘了。” “娘子恕罪。”盈兰低着头,一改平日的活泼,“娘子得封那日,奴婢便想过来拜见。但经了小产一事,身子实在不济,只好听太医所言多安养了些时日。” 她言辞恳切,南宫敏的神情舒缓了几分,轻声一喟:“我知道你也不易。现下如何了?可养好了些?” “没什么大碍了。”盈兰轻咬嘴唇,“只是……太医说不能再有喜了。” 南宫敏神情一颤,低下眼帘。 这一环是她们失算了,她们都没料到太后会这样狠。宁可少个孙儿孙女,也不肯让她们生。 她又叹了一声:“宫里这种事并不少见。若自己没福气生,日后养个别人的孩子也是一样的。”说着顿了顿,“柔淑容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 盈兰一听就摇了头:“奴婢前些日子与她相见次数也不少,但她在圣驾面前滴水不漏,怀瑾宫管得也厉害,伸不进手去,一点扳倒她的机会都没有。”“这不稀奇。”南宫敏淡漠道,“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约束宫人最有一套。我也没想凭着这些日子就扳倒她,来日方长,总会有破绽的。倒是皇上那边……”她偏了偏头,目光定在盈兰面上。 盈兰的秀眉一下紧锁起来,眉间直添了两道深痕:“奴婢试着提过,皇上却不愿多听。不止是奴婢,就连……就连柔淑容也开过口……” 这是她们失算的另一处。南宫敏原本觉得难处在于进宫,在于太后、荣妃、柔淑容。只消她能进宫,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皇帝必会重新回到她身边。未成想这进宫没花多少力气,皇帝的心思却反倒不受控制,弄得她进宫这么久都见不着圣颜。 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觉得面圣原来是这样难的事。明明同在一座皇宫之中,她也能分毫见不着他的影子。 这样的挫败让她胸中烦闷,思量了良久,告诉盈兰:“得空时帮我去尚仪局走动走动,问问有没有伶俐的宦官。有位许典仪是与我相熟的,你找她便是。” “伶俐的宦官……”盈兰想了一想,略显出几分迟疑,“以娘子如今的情形……身边怕是不好额外添人。若是有用,不妨放到奴婢身边去?免得再给娘子招祸。” “你倒不必这样担心我。”南宫敏笑一声,“我敢提,便有法子让人挑不出错。再说,那个岚妃……” 想着岚妃前些日子的趾高气昂,她挺了挺脊背:“一个素日无宠的贱妇,空有个妃位罢了,也不敢闹得太过。” 盈兰听她这般说,才安了些心。心下记住这事,过了两日,寻了个空闲的日子,将那位许典仪请到了房中喝茶。 那日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下得让人压抑。但常这样下一下雨也不是没好处,雨水过后,各处雨水房舍都被冲刷得干净了一层。顾清霜喜欢看雨后草叶干净油亮的色泽,尚仪女官傍晚来拜见的时候,她正立在廊下,饶有兴味地抚弄靠近回廊的一株芭蕉的叶子。 尚仪不需她发话,就先将宫人们摒开了,接着便将今日所闻之事一一说与了她听。 顾清霜完,眼皮才抬了抬:“许典仪?可靠么?” 尚仪女官低眉敛目:“她原本确是与南宫氏相熟,可也因着这个,南宫氏被废出宫时她险遭牵连,是奴婢保了她一道。如今她再不敢私下帮南宫氏,今日愉贤仪那边找她,她回去后便回给了奴婢。” “只是……”尚仪忽而又露出几分疑色,顾清霜睃她一眼:“尚仪有话直说便是。” 尚仪女官躬了躬身:“只是奴婢不知愉贤仪与南宫氏的瓜葛究竟有几分,也摸不准愉贤仪究竟是有心帮她,还是也另有所图。” 顾清霜闻言就笑了:“女官是个聪明人,所以宁可将这些事避得远远的,用不闻不问换一隅平安。”说着抬眸张望了一圈院中,见遥遥候着的人中有小禄子,就扬音一唤。 唤了两声,小禄子听见,连忙躬身上前。顾清霜一指尚仪:“你将今日打听到的事说给尚仪听。” 小禄子回思了一下,即躬身道:“臣听说敏少使身边的掌事宦官曾叙,前些日子刚因敏少使想私自来行宫的事被岚妃娘娘罚过。但算来也已过了半个多月,伤势早平稳了。前天……前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夜里突然发起高烧,熬到今日,丢了性命。” 尚仪女官听得眸光一凝,顾清霜敛去三分笑意:“本宫原本摸不清她先干什么,在想她是不是想拿此事给岚妃娘娘使个绊子。现下听女官这么一说,倒突然懂了,合着是想给自己宫里头换个用得趁手的人。” 尚仪女官的神色沉下去:“那愉贤仪便是一心在帮她的了。” “这人,本宫原也是容不下的。”顾清霜无所谓地笑笑,“想来女官知道该怎么做了。愉贤仪那边,要好生应付着,人也要给敏少使挑好。机不机灵倒是其次,嘴巴紧才是最重要的。” “奴婢心里有数。”尚仪躬身,“先告退了。” “喝杯茶再走吧。”顾清霜说着又扬音一唤,“阿诗。” 阿诗离得倒不远,唤了一声就上了前来,客客气气地请尚仪去厢房。除却备上上好的茶,自还有别的好处也备下了。 顾清霜记得自己刚受封那会儿手头不宽裕,人脉也没有,许多事办起来都不方便。当时她还与阿诗卫禀细细琢磨过都有何处的人脉要赶紧笼络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时日长了,她位份也高了,又因一直得宠,手里的好东西再也不缺。各样人脉便也顺水推舟地就漂了来,根本不必费太多力气。 这世上,权与钱,果真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 也正因此,走到最高那一步的人,才能这样高枕无忧吧。 日子一转又翻过几十个日夜,这几十日里宫中坏事不见,喜事到多。 首先是去年进宫的祥宣仪有了身孕。去年进宫的这几位都不太出挑,一直圣宠寥寥,她能有孕实在是撞了大运。太后对这样的事总是欢喜的,不及皇帝开口,太后就下旨晋了她的位份,封为淑人。皇后更赐了许多东西下去,嘱咐她好好安胎。 到了七月末,众人正准备回宫的时候,中宫皇后竟也有了。 皇帝从前没立过后,宫中自也没有过嫡出的孩子,这一胎便显得尤为重要。一时之间不仅后宫,就连朝堂上都好一阵庆贺,人人都盼着皇后早日诞下位嫡出皇子。 为着皇后的胎,皇帝下旨暂且不回宫了,免得路上颠簸。原已收拾停当准备启程的上下众人便又重新在行宫之中安顿下来,准备欢度中秋。 中秋佳节,按照往年的例都是去太后那里相聚,如今太后却有意让皇后去办,多少有些助皇后稳固权势的意味。 皇后便大大方方地将一应事宜都接了下来,又闻太后懒得见人,就吩咐嫔妃们当日一早去向太后磕个头便可。午后再到她这里聚一聚,先一并说说话,再各自游游园。晚上的宫宴设在船上,她让大家不必拘谨,也不必硬守什么时辰礼数,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亦或逛得累了饿了,便往船上去就是。 这个过节的法子倒让人喜欢。用柳雁的话说,宫里的日子枯燥无趣,逢年过节能和相熟的姐妹们一起说说话,便也算消遣了。于是几人早早地就约好了这日要去行宫里的哪处园子去逛,岚妃还说已让宫女酿好了桂花酒,那天可同饮一杯。 到了八月十五当天,皇后的淑宁园里果然早早地就一片热闹,嫔妃们去向太后见过礼后,就三三两两的结伴而来。两位公主、三位皇子也都由乳母带到了。顾清霜进屋的时候,几个男孩子正在屋里风风火火地疯跑,予显一眼看见她,喊了声“母妃”就扑过来,差点把她撞个跟头。 “怎么这样疯!”顾清霜蹲身,虎着脸在他脸颊上一捏,又看见乖乖坐在皇后身边吃点心的二公主,教训他说,“你瞧陶陶多乖,你跟人家学学。” 予显喘得呼哧呼哧的,皇长子予昭嘻嘻哈哈地从后面抱住他,替他争辩说:“陶陶那是刚疯完,柔母妃没看见。” 予显即道:“就是的!陶陶刚疯完!” “你叫什么陶陶!”顾清霜瞪他,“叫二姐姐!” 予显这才发现自己跟着大哥叫顺口了,一吐舌头,转身又跑了。 那边正揽着二公主与祥淑人说着安胎事宜的皇后早已闻声看过来,听言笑出声,朝几个孩子招手:“都过来歇一歇。” 顾清霜上前见了礼,皇后朝祥淑人颔一颔首:“本宫昨日去瞧了,附近几处的桂花开得都不错,淑人可随处瞧瞧。”这话说出来,便显是有话要同顾清霜说。祥淑人会意,含着笑起身朝她福了福:“臣妾先行告退。” 顾清霜自也明白她的意思,见祥淑人离开,便去她原本落座的地方坐下。几个被皇后招呼过来的孩子则也正往茶榻上挤着,然茶榻上的地方到底有限,中间还有方榻桌占着地儿。眼下坐着两个大人,就难再容下两个孩子。 皇后被三个男孩挤得身子一倾,便噙着笑唤乳母们上前:“带皇子公主们去厢房吧。挤来挤去的,别再吵着淑容。” 几个孩子都乖巧,听言就不再挤了,都乖乖下榻,朝二人一福。 顾清霜禁不住地又说了予显一句:“你乖一点,别太闹了。” 予显朝她做了个鬼脸就跑,皇后眼中笑意深深,目送他们离开,回过头跟顾清霜说:“三皇子是最聪明的,皇上常与本宫夸他。” 这话若是从前说来,顾清霜听便听了。眼下却不得不多提几分神,谦逊躬身:“孩子闹些便容易让大人觉得是聪明,臣妾倒看他不如两个当哥哥的好。便也不盼着他日后有什么大出息,别像如今几位潇洒得过了头的王爷一样,时时给他的兄弟们添堵便是了。” 皇后笑容和煦,却没说什么,执盏抿了口茶。 顾清霜是被她开口留下的,见状就等着她发话。可她放下茶盏也并不说什么,目光飘向屋外,怔怔出神。 顾清霜略微欠了欠身:“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偏了偏头,侧颊被窗中洒下来的光束照得明亮。许是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她脸上的稚气少了些,多了几□□为柔美,开口将话也愈发柔和:“淑容知道么?本宫在闺中就听说过你。那时本宫并不知自己会当皇后,是当趣事听的。人人都说这位娘娘本事大得很,连皇上的青梅竹马都争不过她。明明是让整个后宫都束手无策好几年的主儿,却进宫几个月就成了她的手下败将,灰溜溜地逃出宫去。” 这是顾清霜头一回听皇后说这样的话,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在宫外都已这样“大有名气”。 一时间便颇有些不自在,她低着头笑了声:“传言罢了,臣妾哪有那样的本事。” “本宫进宫之前,也觉得这传言不真。”皇后的目光凝在她面上,“进宫后听太后娘娘说了不少事情。现下,本宫依旧觉得那些传言或许不真,但也并不全假。” 顾清霜神情一震,轻轻吸气:“臣妾不知娘娘何意。” “淑容别紧张。”皇后薄唇轻轻一抿,笑容随之敛去,“本宫若告诉淑容,南宫氏今日得了与皇上‘偶遇’的机会,皇上虽然不耐,也终究给了她三分面子,现下正在离得不远的桂园里说话,淑容怎么想?” 顾清霜不动声色之间,微微咬住了银牙。 这事她是事先就知情的,尚仪女官按她的意思给南宫敏指了“合适”的人。中秋这日的安排又很有一些也要经过尚仪局的手,尚仪女官便可得知皇帝这一日的行踪,事情就这样透给了南宫敏那边,南宫敏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一时摸不准皇后如今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心中斗转星移地思量着,姑且说了句场面话:“皇上念旧,念几分与敏少使的旧情也是应该的。” “皇上自是应该。若本宫有那么一位青梅竹马,本宫也忘不了。”皇后的羽睫低下去,鎏金的护甲抚过衣袖上的凤纹,“本宫不明白的,是淑容的心思。” 顾清霜抬眸,正好迎上她的视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宫若是淑容,就不会帮这曾害自己失过孩子的人重得圣宠。” 顾清霜的心弦猛地一绷,坦荡地与皇后对视了一会儿,又慢慢平复下去:“臣妾知道太后娘娘不喜南宫氏,便是没有那个孩子,也不会傻到去帮她。” 她不愿开罪皇后,更不想开罪太后。 皇后既然肯直言相问,她便不妨表个忠心。 皇后闻言,目光却一凛。眼中转而沁出笑意,带着几分饶有兴味的劲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是怕本宫告诉太后,太后会怪你?” 顾清霜垂眸未言,皇后笑了声:“可本宫与太后娘娘虽是本家,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法也并非全然一致。” 这话令人心惊,顾清霜哑了哑:“皇后娘娘慎言……” “这不就是私下与淑容说说么?”皇后轻耸了一下肩头,“淑容若去与太后娘娘说,本宫又不会认。” 顾清霜无言以对,皇后的笑容更轻松了些,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太后娘娘是从先帝那会儿的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眼下虽能安于颐养天年,却也手段不减。她想宫里人人都服服帖帖,个个都乖巧听话。不够听话的,除掉便是。后宫而已,无伤大雅的玩意儿,南宫氏是如此,你是如此,甚至本宫和荣妃两个作为她的亲侄女,都是如此。” 这些道理,顾清霜也都想过,但由皇后这个被施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震撼。 顾清霜不禁兮兮地打量起她来,却觉得看不透。皇后也并不避她的目光,反而笑意更浓了几分:“你不必这样看着本宫,这道理你也不是不懂。所以本宫只觉得……这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够苦的。为了权势地位、或是为了那个男人,无一都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斗得无休无止。可转念想来,我们这些互相为敌的女人才是同病相怜,得利的终究只有那个男人。” “所以,本宫与太后娘娘的想法不一样。”皇后这般说着,好似突然觉得累,便信手将护甲一一都摘了,丢在榻桌上,“本宫体谅你们要为了高位、为了宠爱去争,可这样的厮杀终究是不值得的。若要求太多,想来你们也不会听,本宫只要求一件事。” 她的目光忽而变得有力,落在顾清霜面上,一尘不染又不容置喙:“柔淑容,你不许闹出人命来。就算南宫敏她不是个东西,你也不能要她的命,否则本宫绝不饶你。” 顾清霜深深吸了口气。她一时佩服皇后能这般大度豁达,甚至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有几分羞愧。 但她不想应皇后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冷酒入喉(南宫敏害过她的孩子,这件...) 桂园的凉亭里, 弥漫的沉默让人心冷。几名御前宫人守在凉亭外,无不死死低着眼皮,不敢往凉亭里看上一眼。 南宫敏立在亭中, 皇帝也在亭子里,与她相隔一张石案, 面色漠然, 没有感情:“你有什么话,就快说。朕还要去见皇后。” 南宫敏紧咬嘴唇:“皇上就这么恨臣妾么?若是这样,为何还要让臣妾进宫……” “是皇后要封的你。”皇帝生硬道,“她刚受册,跟朕开这个口, 朕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只是如此吗?”南宫敏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问了一次,声音提高了三分,又问了一次, “只是如此吗!” 四目相对, 皇帝看了她须臾, 目光移开, 吐了四个字:“只是如此。” “好。”南宫敏哑音而笑,点点头, 绕过石案走到他面前。萧致眉心一跳,提步就要走,被她伸臂挡住。 她无所畏惧地抬眸看看他, 垂首跪了下去:“那便求皇上废了臣妾, 不必出宫, 冷宫便可。臣妾之后是死是活都与皇上无关,皇上只当此生从未见过臣妾这个人便是。” 萧致额上青筋直搐了搐:“南宫敏!” “皇上已给过皇后娘娘面子了。”南宫敏抬起头, “今日之事与皇后娘娘无关,皇上降个旨,一句御前失仪就可废了臣妾。” 皇帝眼中愈发冷了下去:“你不要逼朕。” “臣妾没有逼皇上!”南宫敏喊着,忽而一声抽噎,情绪再难抑制,“只是这样的日子……臣妾生不如死!若被废入冷宫,臣妾死了这条心便也罢了;如今人在后宫又见不到皇上的面,日日煎熬……皇上给臣妾个痛快!或……或能容臣妾自尽也好,只要皇上不牵连庄太妃,臣妾愿意给自己一个了断,便当臣妾是给柔淑容的孩子偿命!” “住口。”皇帝一语厉喝,喝回了她的话,也喝得自己一怔。 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他知道自己不愿给她那句担保,不愿让她死。 他甚至不愿看她这样跪在他面前哭。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那时他早已登基,阖宫都怕他,可她不怕。他从来不想与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狠狠克制住情绪,冷冷地睇着她。南宫敏也仰面望着他,脸上尽是泪痕,激动得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终于,皇帝一声哀叹:“阿敏,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朕愿接你回来,是不想你惨死在外,这是顾念你我最后的情分。其余的……”他顿了顿声,“我们不必再见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南宫敏跪在那里怔了怔,趔趄着起来,一把将他扑住。 萧致只觉背后一沉,下意识地刚一挣,背后之人就哇地一声哭了。她紧紧地搂住他不肯松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口中哭喊着:“致哥哥……” “南宫敏!”萧致沉喝,然哭声未止:“只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只一会儿……” 他僵了僵,忽而说不出话。一股“侥幸”让他觉得,便这样由着她待一会儿。 而后他一时未动,她也不再动、不再说,就这么抱着他,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哭声慢慢淡去,最后只剩一些若有似无地抽噎,断断续续地击在他的心里。 半晌,她松开了他。兀自抹了把眼泪,她绕到他身前的时候,那张哭花的脸上已染上了笑。 他沉容看她,她挂着那缕凄笑,福了福身:“致哥哥不喜欢我了,我明白了。” 萧致微微窒息,没有接口。 “日后我不会再烦致哥哥。”她低着头,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两滴,被她信手抹去,“但致哥哥要记得,这辈子,阿敏只喜欢过致哥哥一人……这辈子都是。” 她说完,敛裙下拜。行的是君臣间的稽首大礼,拜了三次,然后平平稳稳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当晚的宫宴,皇帝显有些心不在焉。宫宴散后他倒按规矩留在了皇后的淑宁园里,但到了半夜,又被突然而至的意外叫走了。 顾清霜那时还没睡,因为岚妃酿的桂花酒实在好。酒又不烈,几人玩着飞花令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倒正好听到这一出大戏。 头一个来禀话的是岚妃跟前的宦官,走进院子时脸色都是惨白的。岚妃已喝得有些多了,无心搭理闲事,锁着眉头摆摆手说:“累了,别扰我们喝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那宦官滞了滞,迟疑着看向另外几位,婉修仪想了想:“大半夜的,怎么了?说。” 那宦官才上前道:“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大半夜的……敏少使突然投了湖,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及时将人救了上来。” 岚妃听得顿时醒了三分酒劲儿,看了看他:“皇上过去了?” “……是。”那宦官躬身。 婉修仪嗤笑一声:“这哪里是‘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我看她是专掐着侍卫巡逻的时辰跳下去的。” 端婕妤则问:“如今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但救上来的时候既然情形尚可,应是就没有性命之虞。”宦官回道。 岚妃浅打着哈欠,摆一摆手:“知道了,退下。左右本宫也不会这个时候去看她,旁人若问起来,就说本宫早就睡下了。” “诺。”那宦官应声,便不再扰几位娘娘饮酒作乐,安静地退下。 岚妃又打了个哈欠,忽而笑一声,指指顾清霜:“你瞧瞧你本事多大。如今这一主一仆,都可着劲儿地学你呢。” 是指南宫敏投湖之事。是啊,她从前可不是被晴妃逼得也用过这投湖的路数呢? 婉修仪嗤之以鼻:“自缢、割腕、自焚,自尽的法子那么多,偏学这一种。这若放到科举里,都要被考官疑为作弊!” 顾清霜听得扑哧笑出来,和昭仪嗔怪道:“一遇上她的事你就头一个嘴巴刻薄,让人听了都要笑话。唉……”叹一口气,她摇摇头,“她这是吃准了皇上吃这一套,要翻身了。” “翻便翻。”顾清霜淡声。 这棋局里,总得黑子落一颗,白子才也能落一颗。南宫敏总不翻身,总默默无闻,她反倒不好办了。 鬼使神差的,她又想起皇后今日的话。 皇后跟她说,后宫的女人个个可怜,不要闹出人命。她不觉得皇后那份怜悯有错,却觉得得罪过她的人必须死,想了一想,便反问皇后说:“娘娘不许臣妾害人性命,那若唯有取人性命才能自保,臣妾该当如何?” 皇后怔了怔,沉默了许久,道:“若是那样,本宫自不怪你,但你休要拿这样的缘故来唬本宫。” “臣妾不敢。”她莞尔颔首,“只是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在不食人间烟火这件事上,臣妾虽然曾经清修过几个月,也远不及娘娘。” 皇后听了自然不快,问她什么意思,她只能告诉皇后:“娘娘能看得这样开,是因背后有太后娘娘、有在朝为官的父兄、有整个娘家撑腰,但臣妾什么也没有。臣妾吃过的苦,皇后娘娘不曾吃过半分;臣妾几度走在鬼门关外的惊险,皇后娘娘也未曾尝过。娘娘若在臣妾这样的位置上,便会知道那样的大度臣妾连试都不敢试,一试就可能赔上性命。” 皇后还想劝她:“淑容,宫里这些事……” 她打断了皇后的话:“皇后娘娘肯与臣妾这样坦诚相待,臣妾感激不尽,便也不能隐瞒娘娘――南宫氏的命,臣妾是一定要取的。娘娘若容不下,这就禀给皇上便是,皇上自会治臣妾的罪。” “但臣妾也需再提醒娘娘一句,南宫氏自一开始就是盯着后位的。如今再度回宫,她的眼中钉究竟是臣妾还是您,本就说不好。您若为了她除掉臣妾,太后娘娘那关可能也不太好过。” 她一五一十地将这些说完,忠告与威胁掺半。 搬太后出山,到底是能镇住皇后的。因为正如皇后方才所说,哪怕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太后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后宫里无伤大雅的玩意儿。 而南宫敏,也是太后容不下的人。 皇后眼中的温柔因为她的话而冷了下去,良久,生硬地退让:“就这一次。南宫氏是死是活,本宫不管。” 顾清霜抿唇,觉得这个小皇后有点倔强。这不太好办,因为她不止想取南宫敏一个人的命。可若现在再与皇后说更多事情,不免将皇后逼得太紧,皇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她;若不现在说通,来日皇后真豁出去捅给皇帝,也是个隐患。 思虑再三,顾清霜还是姑且忍了下来,没有多提。就先取了南宫敏的性命便是了,旁的人……日后可看看能否尽量做得悄无声息。 . 自这晚之后,皇帝到底入了南宫敏的套,接连三四日都守在她身边。 婉修仪看不过去,几度怂恿顾清霜去见皇帝,莫让南宫敏占尽风光,顾清霜只说:“不急。” 她一定要南宫敏与皇帝重修旧好,不止要这样的陪伴,还要她侍寝。 这样,她才能让南宫敏完全失去翻身之机。 她也不是没想过趁着南宫敏投湖让她重病而死,这样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并不难。毕竟她也投过湖,被救后安置在紫宸殿里,旁人都伸不进手来害她,她都还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呢。 但转念想想,还是让皇帝亲自杀了南宫敏最好。 蕴福阁中,因着皇帝的频繁出入,宫人们都一扫阴霾,挂上了一脸喜色。 其实认真说来,皇帝与敏少使并未恢复如前,相处间总有几分隔阂,皇帝话不多,敏少使许多时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这不打紧,只消皇帝愿意来,就足以令人高兴了。 毕竟后宫之中还有那么多人难见圣颜呢。 这日皇帝又是下午忙完了手头事务便到了蕴福阁来,问了问南宫敏今日身子如何、还发不发烧,就坐去茶榻上读起了奏章。南宫敏躺在床上安歇,也不说话,侧躺着看他,心下只觉能这样看着他便是好的。 多年以来,她心中所求便是能这样时时看到他。无奈他后宫的人太多,这样的期盼终究是奢求。 所以她就总在想,若他后宫再无旁人便好了。 没有皇后、没有荣妃岚妃、没有婉修仪、没有柔淑容……如果他眼里只有她,她也可以没有这么多算计。 她便这般痴痴地盯着他想了许久。到了傍晚,他命宫人给她传了膳,就起身要走:“朕回清凉殿了。” “……致哥哥。”她赶忙起身,将他唤住,“一起用个膳……”她声音发虚,但充满乞求,“这么久了……就陪臣妾用个膳。” 萧致沉思片刻,终于无声地折了回去,坐到案边。南宫敏顿时满面欣喜,从床上爬起来,草草踩上鞋子,就坐到他身边去。 他执箸夹菜,她开心到声音有些发颤:“其实这些日子……一应菜肴都是按致哥哥的喜好备的。” 萧致下意识地抬眸一扫,果然,桌上的菜虽不多,但都合他的口味。 他低了低眼睛:“你不必这样。好好养身子,让尚食局备你爱吃的来。” 南宫敏好似没听见,高兴得自顾自夹菜给他。他没有拒绝,夹起她送到碟子里的菜吃了。 一顿饭用下来,她看得出,他还是想快些走的。这让她心里有些酸楚,又说不得什么,眼眶红了一阵,闷头吃了口白饭。 过不多时,思莲端了汤进来,小小的一只白瓷盅,色泽干净。 房中的安静让思莲脚下滞了滞,迟疑地看了眼南宫敏,南宫敏又再度蕴起笑意:“臣妾给皇上炖了汤……” 萧致想要回绝,对上她视线的一刹就心软了。她眼中情愫万千,再想想她方才所言,便让他禁不住地想这汤她是不是也日日都炖。 他便也没说什么,任由思莲将汤盅奉到跟前。思莲可算松了口气,退出去,碰上阿唐。 阿唐是前阵子刚拨过来的宦官,与他们都说不上相熟,但因是南宫敏托人从尚仪局拨过来的,他们对他便也还算是信任。加上他又机灵,中秋那日当真为南宫敏打听到了皇帝的去处,才有了今日这般的相处,他们就都对他多了几分客气。 于是眼下看阿唐在外张望,思莲也没生气,只一拽他:“看什么看,皇上难得留下用膳,咱可别进去添乱去。” “皇上这般日日过来,也有四五日了,怎么才只用个膳……”阿唐愁眉苦脸,眼睛一转,给思莲出主意,“要不……咱想个由头送些酒进去,给娘子助助兴?” 他一说完,思莲就瞪了他:“你胡琢磨什么!快走快走,不要捣乱!” 阿唐好笑地看着思莲,到底是未嫁人的姑娘,一听这话脸都红透了。阿唐却还是说了下去,只是将她拉远了几步,压低了声说:“好姑娘,你这是没瞧出来,皇上与娘子这是有情,却碍着往事有曾窗户纸不好捅啊!咱们做下人的,得循着主子们的心意办事才行,这时候推一把正合适!” “你胡说!!!”思莲还是瞪他,捂住耳朵不肯再听。 阿唐咂声:“我没胡说,你说还有比酒更合适的东西么?” 思莲连声拒绝:“这不……这不行。” “我又不是让你去灌皇上!”阿唐睃着她,“咱只是把酒送进去,喝不喝是他们的事。若喝,那说明我没说错,事情自就成了;若不喝,那就是我说错了,但也不打紧啊,送个酒进去又不坏什么规矩。” 这话倒挑得思莲心动了。也是,只是试试,又不坏规矩。倘使不成便不成了,酒再原原本本撤回来便罢;若成……那不挺好? 她垂眸想想,带着几分矜持,退让了些:“……那好,我们就给娘子备壶酒去,但只一小壶,多了不行,太烈的也不要。” 阿唐笑道:“自然自然。咱就用中秋时岚妃娘娘赏给各宫的桂花酒,味道淡得很,只当给娘子和皇上一个成事说辞。” “行。”思莲点点头,提步就要去后院,“我去备。天寒了,热好了再送去。” 阿唐却将她一把拉住:“哎,这你就不懂了。” 思莲收住脚,拧眉:“怎么?” “这不能热,倒得加些冰。”阿唐煞有介事地教她,“热酒暖身,让人舒服,但冷酒才刺心冲脑。透心儿凉的那个劲儿教人痛快,这才管用呢。”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提步拉她一起往后院走。他们这院子里也没有小厨房,酒就放在库中,小小一只陶罐。 阿唐让另一宦官去寻些冰来,让思莲去舀酒,自己则寻了合适的酒壶酒盅洗净备好。一套东西很快都准备妥当,阿唐想着思莲方才那副紧张模样,就自己端来送了进去。 殿中二人还正无声地用着膳,阿唐将酒壶酒盅放下,见皇帝眉头微锁,躬身道:“这是岚妃娘娘亲自酿的桂花酒,分赏了各宫同饮,听闻各位娘娘娘子都喜欢。” 思莲在外听着,抚着胸口暗自松气。 她是想帮娘子一把的,却又怕做得太过刻意倒令圣上反感。阿唐这样说就很好,一是岚妃送来的,二又是各宫都有,可不是自家娘子的心思。 . 翌日一早,顾清霜照例早早地起了床,梳妆妥当就到皇后那边去。 荣妃执掌宫权的时候,宫妃们不必日日过去晨省,只消每三五日过去问个安以表敬重便是。但如今皇后是正儿八经的中宫,晨省昏定这正儿八经的宫规便也不能漏了。 顾清霜走进淑宁园院门时,正屋的大门还关着,已到的嫔妃都在院子里。她抬眸一扫,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今日众人站的似乎都偏东边一点,就像刻意避着什么似的。再定睛一瞧――可不是么?靠西一些的位置立着位老熟人。 南宫敏。 顾清霜的视线不禁落在她身上,不做掩饰地露出好奇来。要知道,眼下虽是人人都要每日向皇后问安,南宫敏却没来过,因为皇后打从一开始就在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免她的礼。 宫中因此对皇后颇有赞誉,说皇后这是顾着她的面子,不想让她难堪。 今儿怎么来了? 顾清霜打量着她,见她垂首施礼也不多做理会,转身走向另一侧。采双到得比她早些,见她过来,与一众低位份的嫔妃一道施了万福,继而迎上前:“娘娘。” 顾清霜睇一眼南宫敏那边:“怎么回事?” 不及采双开口,就有人扬音先道:“淑容娘娘还不知道?敏少使昨日已侍了驾,晋了良使,今日按规矩来向皇后娘娘问安呢。” “是这样?”顾清霜笑靥绽开,回头又瞧了瞧南宫敏,道了声:“恭喜。” “谢娘娘。”南宫敏垂眸又福了福,顾清霜一时觉得她也真是忍辱负重。 若她是南宫敏,曾经在宫中过得那样尊贵,如今却见了谁都要见礼,怕是气都要气死。 但也不妨事,南宫敏能这样忍辱负重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 . 清凉殿中,皇帝勉强又读完了一本奏章,终是支撑不住,吩咐袁江:“传太医。” “诺。”袁江躬一躬身,有些担忧地劝道,“皇上要不进屋先歇一歇?” “不了。”萧致摇头,心烦意乱。 他近来确是常常在想南宫敏,毕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又刚为他做了投湖那样决绝的事,让他抛开不想也难。 可他没料到,昨日自己只喝了那么几盅淡酒,竟就那样情难自禁,与她成了事。 昨夜种种历历在目,让他懊恼不已。懊恼之余,他还想起另一个人――顾清霜。 他与她说过,不会再与南宫敏如何了。 他跟她说,她对他做的那些他都会记得。 现下他要如何去跟她说这些? 其实,他该是不必多说什么。那个小尼姑素来体谅他,不会因此怪他。可正因这样,他反倒更觉愧疚。 这不是在后宫理所当然的雨露均沾。 南宫敏害过她的孩子,这件事是不该翻过去的。 萧致长叹了一口气,正往外去给手下传话的袁江便闻身后不远处道:“朕去看看柔淑容。”袁江一怔,忙道:“诺。” 是以过了一刻,顾清霜便见到了他。 她福身见礼,他一把将她搀住。她抬眼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的脸,便看出他面色有些发白。 她只做未觉,含着笑问他:“可与敏良使将话说开了?” 他避着她的视线,显而易见地无地自容:“清霜……” 她偏要笑意更加明媚:“皇上怎的还不好意思了?理所当然的事。” s:///book/13/13035/822630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收网之时(宫里哪有什么因果,只有输...) 呼吸之间,顾清霜脑中思绪飞转,几样答案都浮于面前。她踌躇一瞬,拿了主意,低头咬唇而笑:“其实没有……” 萧致眉心微跳,淡看着她,她红着脸,面上尽是女孩子使小聪明时才有的局促。好似全没注意到他面色不善,她低着头走到他身侧,声音轻轻柔柔的:“其实是……臣妾见皇上与敏妃娘娘如胶似漆,忽而一连两日未曾去见,觉得奇怪。那日又听荣妃娘娘安排臣妾觐见,臣妾只当皇上是碍着宫规礼数不得不忍痛割爱来见臣妾,便以为只消自己称病,皇上就又能去敏妃娘娘那里了。” 她隐约觉得他该是听说了什么,只是尚不知是谁扇了耳边风。但不论是谁,眼下她主动和盘托出总比被他逼问再讲要强。有些事,显得被动便总是听着假一些。 萧致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变得复杂,俄而笑了声,无奈摇头:“倒没见过你这样的,盼着朕日日都去敏妃那里?” 顾清霜抿唇,见他又拿起奏章来继续读,就随手研起了墨:“臣妾倒不是非盼着皇上去见敏妃娘娘,但既然入宫是‘侍君’,自是皇上顺心与否最紧要。倘若皇上身边多了臣妾这么个人,反倒多了要做些不想做的事,臣妾还不如在千福寺待着。” 萧致以手支颐,悠闲地微偏着身子,仰头看着她:“你们尼姑是不是因为经念得多了,所以心思细,话也多。” 顾清霜一滞,头低得更低些:“臣妾多嘴了。” 萧致搁下奏章,捉住她研墨的手腕:“用膳。” 膳桌设在正殿侧后方的寝殿。顾清霜轻轻应了声“诺”,就跟着他往寝殿走,一路都没说话,好似沉闷于他方才那句责怪。 一并在膳桌边落了座,她也只无声夹菜,安安静静不置一词。 如此,他自是很快就觉察了她的情绪,边执箸夹起一片鸭肉边抬眼觑她:“生气了?” 顾清霜低着头:“皇上不喜臣妾话多,臣妾少说就是了。” 柔顺之余,三分委屈。 随着一声嗤笑,那片鸭肉便落在她的碟子里。他手中筷子一转,筷尾敲在她额上:“逗你的,还当真了。” 顾清霜这才有了几许笑容,双颊泛起红晕,低头夹起那片鸭肉来吃。 不过这一整桌御膳,她从头吃到尾,也就只这一片鸭肉是荤食,其余皆是素菜。他偶尔扫她一眼,末了终于问她:“还在吃斋?” “没有。”顾清霜摇一摇头,“只是吃斋久了,一时倒吃不惯荤食。问过太医,说慢慢适应也好,不必强求。” 她想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就得有事让他记挂着。想让他有事记挂,总得送点事给他记挂。 他却没多说什么,点一点头,搁了筷子。 顾清霜便也不再用了,见有年长的女官无声地进来,就离座福了一福,随她们去沐浴更衣。 萧致自也去沐浴一番,倒比她快了不少。等她的工夫便又看了两本奏章,直到她回寝殿来。 她换了身藕荷色的柔软寝衣,半干的长发随在身后。他原盘坐在床上的榻桌前,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视线便被拉去,索性放下奏章,支着额头看她。 她走到近前才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有些紧张,顿住脚步,垂首深福:“皇上。” “来。”萧致倾身,伸手扶起她,就势将她拉进怀里,一吻落在她耳际,“过了今日,小尼姑不许胡思乱想了。” 她低眉顺眼地嘴硬:“臣妾没胡思乱想。” “还没胡思乱想。”他食指刮过她的鼻尖,“都觉得朕是‘不得不忍痛割爱’才来见你了。” 她那句话略一细品,就能品出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好似不服,又嘴硬了一句:“臣妾只是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 他眼眸微眯,反问她:“朕和敏妃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你呢?” 她颔一颔下颌,神情变得不自在:“臣妾自有办法打发时间。” “总爱成全别人委屈自己,天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了。”他边说边又敲她额头,而后也不叫宫人进来,自顾自一端榻桌,连着桌上奏章一起放到床边地上。 再回过身,他把她一抱,放进床榻里侧。顾清霜忽而紧紧闭眼,就听到他笑:“怕了?” 她猛力摇头,自然只会更显得怕。 心里却只在笑——怕? 上一次,实在说不清是谁要了谁。 诚然,他这方面的功夫着实不错。上一次被药迷乱心神,有些不讲章法地乱来,这次就不一样了。 顾清霜多少有些意外,惊异于原来这种不能为外人道的事里还能有这种趣味。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紧抠在了他的背后。心跳一再加速,热汗冒了一阵又一阵,一再忍耐之后,她终还是觉得自己禁不住了,恍惚间开口唤了声:“施主——” 嗓音沙哑,已带哭腔。 耳边蓦然腾起一声轻笑:“你叫我什么?” 顾清霜置若罔闻,只余轻轻的哽咽声一再从喉咙里渗出来。 俄而又闻他自顾自笑了声,最后一股劲力了去,他可算将她放开了。 顾清霜几是一瞬间就扯过了被子,缩紧身子,双目盈盈含泪。 萧致偏偏要逗她,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圈:“小师父适才说什么?” 他果然听见了。 顾清霜低一低眼,就不答话,带着三分气性,只说:“臣妾去擦洗。” 刚撑起身,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好好睡了。” 他手臂有力,将她的身子箍得死死的。顾清霜动弹不得,轻声又说:“尚寝女官说要去的。” 他的手在她背上拍了一拍:“累了就睡,不必管她。” 顾清霜哑然。 男人,有时着实是让她佩服。别看他处处留情,可只消他愿意,便又能随时对人温柔至极。 这与她给他的温柔可大是不同。她心底有那么分明的算计,给他的万般温柔皆是假。而他——她相信在他享受这些的时候,每一分温柔都是真的,对谁都是。 她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缩在他的臂弯里安然睡去。再醒来时,是因侧旁又有了明晰地动静,她睁了睁眼,他正起床要去上朝。 她立时撑起身,他有所觉察,衔着笑转过脸:“朕去上朝,你睡足再起。” 顾清霜自不打算真在他的紫宸殿中“睡足”,不过为着他的好意,她还是乖顺地躺了回去。明眸清亮地望着他,扯一扯他的衣袖。 萧致一哂:“干什么?” “臣妾收回昨日的话。” 他想想:“哪一句?” “‘不如回千福寺待着’那一句。”她眨了下眼,鸦翅般的羽睫落下又抬起来,“皇上现下就是赶臣妾走,臣妾也要赖在宫里的。” 她一边说一边红了脸,说完就闷进了被子里,又一翻身,滚得靠了墙,死死地贴着墙壁。 “……你这小尼姑!”她听到他的无奈笑音。 只过了一夜而已,她就要死赖在宫里了,他自然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论读了多少圣贤书,也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女人夸奖“功夫好”的。 这句之后,她就不再说话了。裹在被子里,背朝着他。他只道她又睡着了,匆匆盥洗妥当、穿上朝服,便去上朝。 顾清霜在他离开后便起了床,一应事宜都由进殿来的御前宫人们服侍。直至她走出殿门,才见到阿诗。 阿诗在外候了一夜,神色不免疲乏。见她出来,面色一喜,福身:“娘子。” 送她出来的御前宦官赔着笑一揖:“御前还有差事,臣便不多送了,才人娘子慢走。” 阿诗一愣:“才人?” 那宦官笑意更深:“是,皇上下旨晋娘子为从五品才人,另着内官监去拟封号。娘子回宫静候旨意便是,臣先恭贺娘子。” 封号? 顾清霜略作思忖:“劳这位伴伴一件事。” 那宦官即道:“娘子客气了,请说。” 她道:“我想起些事,只能当面同皇上讲,请伴伴在方便时帮我问一问皇上,何时得空见我。” 那宦官正觉她这般刚侍完寝就又寻事面圣未免太过急躁,就听她又说:“要在晋封的圣旨下来前为好。” 宦官一怔,这听着倒像真是有事?一时虽有惑色,却也不好再行多问,便点了头:“臣记下了。”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就搭着阿诗的手上了暖轿。暖轿抬起来,她就听到阿诗在外打起了哈欠,便揭帘笑她:“你是不是傻?旁边明明也有供宫人歇脚小睡的地方,你就在外面愣等着?” 阿诗没听完就又打了个哈欠:“颖充衣刚挨了罚,我怎么放心得下娘子?” “回去就快睡,手里的事都吩咐下去,你且实实在在睡上一天再说。”顾清霜道。见阿诗点头,才放下轿帘靠回垫子上。 她阖上眼睛,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想近来的事。想过每一分细节,也就想好了再入殿时说点什么。 待得暖轿在芳信宫门口落下,阿诗扶着她下了轿。她刚抬眼看向宫门内,就见一道倩影正转身折进正殿。 虽只一晃而过,一股子不忿也已足够分明。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尘埃落定(这女人怎能如此狠毒。...) 敏妃说完,就不再多想这事了。昨日册礼本就疲累,晚上又是一番早已等了多时的云翻雨覆。正因等了太久,两个人不免都迷醉得紧,就放纵起来,忘了节制,她现下正累得紧。 她便在贵妃榻上躺下来,阖上眼,思兰颇有眼力地上前,为她揉起了太阳穴。 敏妃就睡了过去,睡得昏昏沉沉,再睁眼时连午膳的时间都过了。好在芳信宫有小厨房,不必守着尚食局那边备膳的时辰用膳,她开口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肴,随意地用了一些,也就是刚着人将菜撤下去,思兰打帘进了屋:“娘娘,顾贤仪来问安了。” 敏妃秀眉微蹙,口吻淡淡:“就说我累了,没力气见人。告诉她都是自家姐妹,不用这样多礼,早些歇息吧。” 思兰福身,应了声诺。刚欲告退,敏妃又说:“去寻些上好的伤药来,一会儿你亲自带着人过去,赏给顾贤仪罚了的那两个。” 便是指小良子与白蕊了。他二人虽是顾氏身边的人,但敏妃是芳信宫主位,芳信宫中一应宫人她都有权去管。思兰听得心中一喜,高兴自家娘娘能这样立威,更盼着她能赶紧将顾氏那个狐狸精压住,眉开眼笑地福身:“诺。娘娘放心,奴婢必寻顶好的药来。” 于是,候在殿外的顾清霜便被客客气气地打发回去了。她原也觉得多半会是这样,哪怕敏妃在她入宫之事上出过力,也不过是做给皇上看的,私下里,敏妃不会想多见她。 她就安安心心地回了碧玉阁,没事情干,便又找了本经来打发时间。也就是阿诗刚在旁研好墨的时候,卫禀就进了屋来,脸色不太好看:“娘子。” 顾清霜抬眸:“怎么了?说。” “敏妃娘娘那边……给小良子和白蕊赐了药。臣瞧他们本不是打商量的样子,也不好拦,您看这药……” 阿诗锁眉看过去:“娘子昨日不就说清楚了?那边要嘘寒问暖就由着她,不必管。” “是,这臣记得。”卫禀眉头皱得更紧,“可那药也太好了。总共三两种,里头有一种臣见过,是两年前大公主不慎磕伤了额角用的那种。后来您也知道,那么深的一道伤,硬是一丁点疤痕都没留下。这药原就难制难得,臣只怕是……是敏妃娘娘跟皇上说了什么。” 顾清霜听到一半就提笔蘸墨,自顾自地抄起了经。等他说完,就摇摇头:“敏妃昨日才册封,这两日正是温存的时候,不会傻到在皇上跟前提这些鸡毛蒜皮来扫兴。” 卫禀听得松了口气,缓出笑容:“这倒也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不过。”顾清霜轻笑,“想让事情拐个弯飘到皇上耳中,原也不太难。” 卫禀神情凝滞:“这……” 顾清霜继续往下抄着,语气悠哉轻飘:“若你在御前当差,见到敏妃身边的过来讨要上好的伤药,你敢不敢全然不与皇上提起?” “自是不敢……”卫禀怔然恍悟,顿显惊慌,“那岂不是坏了?” 要知道,顾贤仪是刚从庙里出来的主儿,从前吃斋念佛。如今一进宫就打坏了人,落到圣上耳中,不知要怎么想。 顾清霜只说:“我敢打,就不怕让皇上知道。那药且给他们用着吧,顶好的东西,别浪费了。” 卫禀哑笑:“他们恐怕也不敢用。宫里头弯绕多,他们也怕着了旁人的道。” 顾清霜随意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低头抄经。她只是觉得南宫敏不至于为了让她坐实恶毒的罪名在那药里动什么手脚,所以好好的药不用白不用。 至于卫禀所言,则只能道一声“但愿吧”。 宫里头弯绕是多,尚仪女官着意给她挑选出来的宫人应该多少都心里有数。只是,人的爱恨有时来得也实在是快,她事出权宜打了那两个,总归不得不多加提防。 说起来……贺清晏做了那样的事,倒似乎对她仍无半分防备,只是愧疚有加。男人啊,陷在自认为深情的心思里,总是最能自欺欺人的。 望着窗外的花枝轻叹了声,顾清霜便按下心神,不再多想了。她安安心心地抄了一整日经,晚上用过膳,唤来阿诗。 阿诗已依她的吩咐在院门口小心地盯了多时,进屋就禀话:“皇上已半个时辰前就已到敏妃那里了。” 顾清霜的点点头:“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娘子要过去?”阿诗一怔,面显犹豫,“纵使可以打着见敏妃的名义去,是不是也太刻意了?” “我非要进去才会刻意。”顾清霜边说边坐到妆台前。今晚,她其实没打算真去见任何人,不论是皇帝还是敏妃。 铜镜中,阿诗又是一副雨里雾里的模样了。顾清霜不打算再细解释,这傻丫头近来长进不少,她便更愿意让她自己去瞧去悟,好过直接说给她听。 . 敏妃所住的珍容殿里,当下正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皇帝与敏妃用完膳在殿后的园子里散了会儿步,正值春光大好之时,夕阳映照百花,染开一片温馨。一众宫人都很识趣,无人上前搅扰,只远远守着。与敏妃最亲近的几个宫女心里都高兴,只觉得这一幕能这般出现,便不枉自家娘娘的几载清修。 俄而忽有一宦官自前头过来,行至院门前,就被思兰挡了去路:“什么事?”思兰问他。 那宦官道:“思兰姐姐,顾贤仪在外求见。” “这个时候?”思兰眉心微跳,眼眸一转,即道,“你别管了,我去禀娘娘一声。” 那宦官就告了退,思兰冷冷地睃一眼正殿方向,就朝敏妃与皇帝所在的凉亭走去。 思兰心里想得明白,顾贤仪,决计就是个妖精!白日里来问安时娘娘就说了不见她,这会子又过来,无非就是想到皇上跟前晃呗! 这点伎俩玩给谁看?做梦去吧!她不仅要将人挡了,还要把她那点算计全推到皇上跟前去,免得她日后再碍娘娘的眼。 凉亭里,敏妃瞧见思兰往这边走,目光就不自觉地飘过去了。待她走近,敏妃便问:“怎么了?” 思兰低着头蹙着眉:“外殿候命的小何适才来禀话,说顾贤仪在外求见呢。” 敏妃眉心微皱,只说:“时辰太晚了,有什么事,让她明日再说吧。” 说罢她便又要与皇帝讲话,思兰却并未就此告退,立在那儿道:“要不……娘娘还是先见见她吧。” 敏妃再度看过去,萧致不由也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似是未料及会被皇帝问话,思兰滞了滞,福身:“回皇上,顾贤仪今日下午便来问过安的,娘娘那时便告诉她累了、歇下了,她偏这个时候又来……” 思兰说及此处,目光怯怯地在皇帝面上划了一下,欲言又止之色浮于面上,终是只生硬道:“奴婢就觉得……娘娘不妨先见她一见。” 下一句,声音更低得仿佛呢喃自语:“也免得贤仪娘子拿身边的宫人出气了。” 不敬之言一个字也没有,个中意味又都表露得明明白白。敏妃心下满意,风轻云淡地喝了口茶,脸上板起来:“你又在胡想什么,退下。” 思兰大是不甘的样子:“娘娘……” 耳边嗤地一声轻响,敏妃侧首去看,皇帝笑起来。 一双笑眼温和地落在她面上,他伸手指指思兰:“你身边的人,防朕的后宫跟防贼一样。” 敏妃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捂了下脸,又绷住了,再度斥骂思兰:“总这样没规没矩,快退下!” 思兰见皇帝显已听明白个中伎俩,便不多说了,匆匆福身告退。敏妃双颊依旧红扑扑的,抬头望一望皇帝,牵住他的手:“致哥哥别怪她,她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总为我记挂。心思又细,这才想得多。” 萧致轻松而笑:“朕知道。” 他伸臂揽住她,她就含着千般柔情倚到了他怀里。原还想顺着思兰的话提一提顾氏责打宫人之事,现在想想,倒也罢了。 正是柔情蜜意之时,何必去提旁人。况且,她也不想做那等在他面前乱嚼舌根的人。顾氏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改日再借宫人的口往他耳朵里添几句便是了。 是夜,芙蓉帐暖,再度春宵。六宫是何心思此刻皆不要紧,有人失意自也有人得意。 翌日,皇帝照例是寅时末刻起床,盥洗更衣后便要去上朝。在他临离开前,敏妃倚靠在他胸口上,未言一字却道紧温存。 “朕要迟了。”萧致低笑,手抚过她的脸颊,“晚些再来看你。” 敏妃点点头,松开环住他的双臂,福身恭送。 圣驾离殿,一众宫人洋洋洒洒地跟着。步出珍容殿外的院门,就见有人在三两丈外的树后焦急踱步,兜兜转转,似有什么为难事。 萧致不禁多看了一眼,初觉陌生,在她转过身再往另一侧走时,忽而认出是谁。 原来她褪去僧衣梳妆打扮起来是这个样子。明眸皓齿,温雅清秀。 他一时恍惚,她踱了几步,紧锁着眉再转身时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愣,匆忙见礼:“皇上圣安。” 萧致定了定心:“免了。”不觉间踱上前几步,看看她,又看看身后几步外的殿门,“来见敏妃?” “是。”顾清霜垂着首,神情恭肃的样子一如从前修佛时。顿了一顿,方才那股子焦灼为难又浮上来。 她偷扫一眼皇帝的脸色,犹疑不定地探问:“表姐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 他端是一怔,显然没料到她口中真会说出“表姐”这样的称呼,继而不觉皱眉:“何出此言?” 顾清霜面生懊悔,叹息福身:“是臣妾那日急得心慌了……宫里人胡乱议论,臣妾身边的人也多了几句嘴,对表姐多有不敬之言。臣妾想着自己的‘身世’,怕他们这般乱讲于皇上无益,亦怕他们毁了表姐清誉……只得先行罚过。” “昨晚听闻表姐专门赐了药给他们,才惊觉表姐修佛时日久了,怕见不得这些,恐要误会臣妾行事狠毒,想快些与表姐解释一二。”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下意识去瞧他身后的那一众宫人,好像那一声声“表姐”都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她是在用心良苦地维持他降下来的旨意。 她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立着,离得这样近,他除却看见她满面的愁绪,也很难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那是青黛轻扫出来的颜色,只用了一点点,掩在脂粉下,就像彻夜难眠留下的痕迹。 而她,与那位“表姐”实际上是没什么情谊的,他最是清楚不过。这般忧思,自然只能是为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尘埃落定(这女人怎能如此狠毒。...) 圣驾翌日回宫,不出两日,宫中的腥风血雨就传到了行宫里。 “听闻皇上盛怒,只是……阳芋芽终究比不得砒|霜那些明面上的毒物。仪贵人咬死说是小厨房的宫人不当心,杖毙了几个宫人。皇上原有意废了她,太后又出面去保,现在只是降了正八品良使,禁足罢了。” 阿诗进来说这些的时候,顾清霜正抄着经。她簪花小楷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地书下来,瞧着赏心悦目。 阿诗又说:“要我说,不是明面上的毒物又如何?宫里这些弯弯绕绕,太后还不清楚么?” “太后哪里会不懂呢。”顾清霜抬眸一哂,“左不过是太后一直不喜云和郡主,乐得给郡主添个堵罢了。” “我猜也是这样……”阿诗低语呢喃。顾清霜搁了笔,问她:“郡主怎么样了?” 阿诗道:“我按姐姐的吩咐,每日都过去走动,听那边的人说毒当晚已然解了。只是郡主不太想见人,我这两日便也没能见着她。” 不仅是这两日,往后足足过了有十余天,直至翻过重阳节,云和郡主都依旧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听身边侍候的人说,是病情反复。 阿诗心中有些惴惴,再说起这事,就拉着顾清霜问:“郡主心里是不是对姐姐有了什么……” 顾清霜又在抄经,脸上没什么情绪:“不见我,自是心里有了芥蒂。” 顿了顿,又道:“但这病情反复,不是冲着咱们的?” “那是……”阿诗愣了愣,忽而了悟,“是为宫里来年……” 顾清霜点点头,不再多说。 宫里来年又要大选了,但其实宫里人一般说起这“大选”的日子,都是殿选那一天,实际大选开始远比殿选要早几个月。自各地官员起,将挑上来的姑娘家一层层精挑细选,都送入宫还要由尚宫、尚仪两局再行初选,最后才是殿选那一步。 循着从前的例,殿选前一年的九月十月,各地定下来的名册就要送进宫了。即便皇帝不上心,也还有太后,往下还有位荣妃娘娘。荣妃与太后沾亲带故,惯会料理宫务,又与太后心意相近,大选事宜握在这二位手里,无怪云和郡主会“病情反复”。 阿诗又问:“咱们可还要继续走动么?” “再走动两日,她若仍不见人,往后不去也就不去了。”顾清霜将笔搁在砚台边,“有工夫为我寻些好纸好笔墨,过年宫里免不了要过来祈福,总要抄几卷像样的经才好。” 阿诗衔笑,应了声“好”,转身拉开矮柜抽屉取了银两就出去了。千福寺一众女尼清心寡欲,对笔墨纸砚也不太讲究,在寺里不好寻这些物件。好在千福寺本就在行宫里,乘小舟去对岸走动一圈便是。 禅房里寂静下来,只有深秋的风声在外刮着墙壁,刮出的声音干干涩涩,好似枯骨摩挲。 顾清霜下了茶榻,走进内室,打开衣橱,从最下的匣子里取了支长颈瓷瓶来。 瓷瓶以木塞封着,她将木塞拔开,一倒,倒出两颗黄豆大的殷红药丸。 迷心丸。这东西遇水即溶,溶开无色,只余浅淡的玫瑰花香。这原是邻国如国百余年前所创的奇药,彼时恰逢本朝神宗皇帝在位,神宗皇帝昏聩好色,如国投其所好,进献此药。后来神宗驾崩,新君继位,整肃超纲,自不许如国再献这东西进宫,宫中余量一并封存在尚宫局里。 再后来,如国灭国,据传此物的方子也就此遗失,再制不出了。 是以封存尚宫局中的三十二枚便该是仅存的三十二枚,顾清霜曾被尚宫女官借去打过下手,听说此物不禁好奇,就留了个心眼,将与之相关的过往查了个一清二楚。后又查过医书,便知这东西用起来需得小心:一枚就温水服下,令人深思迷醉,可一尽欢好,然过后即忘,一应经过尽想不起来;而若多服,亦或是就冷水、冷酒服下,则万般欢好皆可铭记于心,只是会头疼不止,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 顾清霜听说,神宗皇帝那时服用此药,惯爱多用,觉得那温柔乡里的事情必要铭记于心,时时回味。她也是为此才拿了两颗出来,但这些日子下来,她却拿不准主意了。 今上到底不是神宗,虽多情却不贪欲。 顾清霜捧着两枚药丸想了半晌,终还是拿不准,便姑且将药丸收了回去,搁下不提。 往后近三个月,顾清霜每日抄经一卷,秀美的字迹一笔笔书在纸上,不急不躁,说不出的虔诚。 腊月中旬过去,宫中就陆续有人到千福寺来祈福了。不太得宠的小嫔妃对此总是尤为重视,好几个都是早早就来了,而后便一大清早就跪在佛前,个个都是信女模样。 这自然是做给人看的。 顾清霜便开始每日去佛前供经,也不吝哪位嫔妃在殿里、不管那一位在不在,她只做自己的,日日去佛前供上两卷。 这些日子攒下来的佛经便一卷卷少了下来,到了腊月廿八,手里已只剩下六卷。 若这三日里皇帝还不来,那便是过年太忙,顾不上来了。 “不来也无妨。回头央人往宫里跑一趟,将佛经献给各宫嫔妃。”她手里捧着佛经,一壁往正殿走着,一壁嘱咐阿诗。 过年大好的时候,千福寺送去佛经就是送吉利,各宫嫔妃都会高兴。这事不论央谁去办,都必定能得赏,不怕宫人们不乐意帮忙。 阿诗笑说:“那不如我自己走一趟,若碰上尚仪女官还想请姐姐回去,我还能趁机耍赖讨个压岁钱。” 顾清霜含笑睨她:“多大了,还压岁钱?你不害臊。” 几句话的说下来,已至佛殿门前。门前有两级台阶,海清宽大又长,顾清霜下意识地垂眸拎起衣摆,行上去再抬眼,正见一人迈出门槛。目光落在她面上,那人神情一顿。 顾清霜的笑容骤然淡去,垂眸颔首:“施主。” “清霜……”他轻轻地启唇唤她,她忍不住抬眸去看。他还是和她印象里的一样,面如冠玉,眸如星辰,不似当今天子那样英气凛人,却更是温润如玉。 他的声音亦很好听。她曾醉心于这个声音,喜欢他叫她的名字,也一直记得他含着笑说“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个清字,是天赐的缘分”。 她当时被他迷得丢了魂了,便真信了那是天赐的缘分。 眼下,她眼里已生不出一点感情。 可也大约是隔得时日久了,她心头亦没了那样忍不去的恨意。 她将一切情绪都藏了下来,看一看他,提步就要绕过去。 贺清晏侧迈一步,将她挡住:“清霜!你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那件事我……” “贫尼法号妙心。”她声音平淡,“施主若想拜佛,请自行入殿;若想供灯敬香,贫尼可为施主寻殿中值守的师父来。” 他好似一下子泄了气,想说的话都被卡住。目光在她面上盯了一会儿,又不甘心:“我们谈谈。” 顾清霜只想从他身边绕过去:“贫尼要去供经了。” 他还是伸手挡她:“皇上正陪太后在后殿与净尘师太论经,你进去恐不方便。” 顾清霜不禁眼底一亮,更想快进殿去。贺清晏却因那一点光泽生出希望,蓦地伸手将她手腕攥住:“清霜!” 顾清霜惊喝躲闪:“松开!” 阿诗也吓了一跳。这可是佛堂门口,和女尼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便赶忙上前拽贺清晏:“侯爷别这样,姐姐业已出家,侯爷也已大婚,何苦还这样不依不饶?” 他固执不肯松手:“我们谈谈。清霜,我心里是有你的,婚事实是……” “松手!”顾清霜忍不住提了音,尖而清亮,“你放开我!” “清霜!” “观文侯。”他身后的殿门里忽而压来三个字,沉稳而缓。 顾清霜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一栗,下一瞬即松开她,回身长揖:“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她也定住神,立掌颔首:“皇上、太后万安。” 她声音里隐不去的两分轻颤令萧致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停,太后倒没看她,打量着贺清晏,神色多有不快:“佛门重地,你这是干什么?” “臣……”贺清晏哑然,“臣忽而得见故人,一时失态,太后恕罪。” 顾清霜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不吭声,原本立掌行礼的手垂下去。她的手腕白皙细嫩,被贺清晏那样一攥,直攥得泛起红痕。 这悄无声息的小动作自引得皇帝又注意两分,她酝酿着泪意,鼻中一酸,眼眶也泛起红来:“贫尼已出家多时,早已忘却红尘故人,施主日后还请自重。” 贺清晏显有话想说,张了张口,碍于圣驾在前又忍下来。 太后睇了眼顾清霜:“哀家来千福寺的次数也算不少,倒没见过这位师父。” 顾清霜行上前两步,施礼下拜:“太后安。贫尼妙心,原是尚仪局宫人,几个月前来的千福寺。”说出的话半个字不假,不该提的半个字没提。 太后点点头:“妙心师父不必多礼。”身边便有年长的女官会意,上前扶她。顾清霜立起身,不卑不亢地又道:“贫尼原是要入殿供经的,原无意搅扰太后和皇上。现下若太后没别的吩咐,贫尼便先去了。” 太后缓声:“师父自便。” 贺清晏终是无法再拦她,只得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不多看他,稍提袍摆迈过门槛。不及放下,又闻太后说:“哀家怎的忽而觉得妙心师父这法号耳熟。” 她一怔,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只看到皇帝显也怔了怔,一时似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径自恍悟:“是了。前些日子仪良使往这边送点心,致云和郡主误食中毒,便是送给这位妙心师父的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淑人临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放在这儿...) 小年过去又七八日就到了除夕。由于今年都在行宫, 行宫中又没有含元殿那样的地方可以大摆宴席宴请群臣,今年的除夕宫宴就索性放在了后宫。 皇后原本的打算,是请太后、太妃们与嫔妃们同乐, 但太后不愿凑这热闹,只觉得自己与一干太妃们聚一聚更为自在, 就说让她们贺她们的, 到了初一再去磕头拜年也好。 这样轻松的新年在宫里属实不多见,皇后想想倒是也好,便放了话让嫔妃们都随意些,宴席上想行酒令、飞花令都可玩起来,赢者有赏。 这日皇帝便也难得的轻松, 饮着酒笑看宫嫔们玩乐。顾清霜不善诗词,飞花令输了几回,次次都被罚酒。眼看着她要支撑不住,他忽而起身, 几步行至她席前, 执盏替她喝了一杯。 殿中的氛围倏然有些复杂, 顾清霜抬眸迎上他的双眸, 起身垂首,福了一福:“谢皇上搭救。” “淑容赢不了, 你们少让她喝些。”他转过头看看一众嫔妃,“若再输就不喝了,回头……”他想了想, “回头罚她抄诗词。” 殿中顿时一片哄笑, 顾清霜红了脸:“大过年的, 皇上出的什么馊主意!” “这可真是救你呢。”岚妃指着她,笑得幸灾乐祸, “少喝些,多几分清醒,指不准还能少输几次。喝得多了,准定越醉越赢不了。” 她愈发面红耳赤,皇帝也笑起来,睇着她说:“就是,朕这是帮你,看岚妃多清楚,偏你不领情。” 殿中便又笑了一阵。他这样关照她,自有人要出言奉承她几句,亦有人有些酸溜溜的,跟她说:“淑容娘娘合该好好谢恩才是,臣妾等都没有娘娘这样的福气呢。” 自南宫敏被废以来,这样的风光在她身上就常有。 他对她越发地极尽宠爱,她在宫里也就越发的耀眼。仔细想来,南宫敏为贵妃时,也未必有她此时的风光。 不觉间飞花令又玩了几轮,顾清霜已欠了几十遍诗要抄了。再开下一轮,她禁不住地想溜,荣妃见状乐不可支,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都歇一歇,也醒一醒酒吧。” 众人这才停下来,不行酒令,就又传了歌舞进来。便闻鼓声自四面八方骤起,间有呼喝声、不知如何仿来的马蹄声、刀剑碰撞声,听来不似宫中歌舞,倒像人在沙场。 这般直过了好半晌,都没见有舞姬进来,只万般声音热热闹闹地响着。又在忽而一瞬间,十数人忽而齐涌进殿,虽皆为女子,却个个身着甲胄,利剑在手。 剑舞。 顾清霜看着这般的英姿飒爽,目光不自觉地扫了眼殿里,这才恍惚间注意到,另一位善剑舞的今儿是来不了的。 晴妃,如今的晴贵人,也这样拿剑舞搏过宠。但她实在已失宠太久了,如今这宴席是皇后与荣妃一同办的,二人不约而同地都将她“忘了”,根本没有她的席位。 这宫里啊,新旧更迭得太快。 顾清霜心不在焉地抿了口清汤,耳边忽闻和昭仪惊呼:“盈贤仪?!” 她猛地抬起头,果然,方才一拥而入的十数舞姬已分作几列,领头那个正是盈兰。隔了几个月,她都快把盈兰忘了,一时凝神屏息,看了一会儿,心底忽而笑了声。 这人,前头是学她,如今又是学晴贵人,倒也算是步前人的路投皇帝所好,可未免也太过偷懒。 但……偷懒倒也不是大事。 她不动声色地睃了眼皇帝的神情,心知盈兰此次必能成事。待得歌舞声落定,便头一个拊起掌来,眼中盈盈含笑:“想不到贤仪妹妹还有这让的本事。正逢佳节,好大一个惊喜。” 盈兰款款福身:“淑容娘娘谬赞。”礼罢,清亮的双眸望向皇帝,微微偏头,明媚里带了两分俏皮:“皇上可喜欢?” 皇帝的反应倒还算矜持,点头笑说了声:“不错。”就偏头看向皇后,“皇后看看,如何赏她。” 顾清霜暗自品着这八个字,个中分寸在心底转了一转。 自皇帝册后以来,她就时时在摸索皇帝对皇后的心思。如今看来倒不复杂,他对皇后并不宠爱,亦不打算将他那份“深情”分给皇后几分,只是也会维护皇后之尊罢了。 这样的分寸最好拿捏。他作为皇帝,给够正妻颜面;她身为妾室,也礼敬皇后,就人人都好。 便见皇后含着柔和的笑意,垂眸想了想:“盈贤仪貌美。尚服局前几日刚送了些新的蜀锦来,臣妾一时倒不打算做那么多衣裳,盈贤仪得空时到本宫那里挑一挑吧。” 这赏赐挑得也颇有水准。 皇后开口赏衣料让她做衣裳,自是让她穿给皇帝看的。皇帝给了皇后面子,皇后便也顺着皇帝的心意安排一二,这就很好。 顾清霜摸索着个中计较,送了块鸡丁倒口中,饶有兴味地嚼着。 当日晚上,皇帝按规矩陪伴皇后,初一也依旧如此。到了初三,盈贤仪就被翻了牌子,翌日下午又被传去清凉殿伴驾。顾清霜听说晴贵人气得责打了身边的宫人,让和昭仪撞了个正着,挨了和昭仪好一顿训斥。 宫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官司总是没完没了的,顾清霜听得直头疼,揉着太阳穴道:“和姐姐也是,晴贵人从前犯过那些事,左右都没机会复宠了,她与她费什么心?” 清凉殿中,盈兰一曲剑舞终了,大汗淋漓,便去更了衣。梳妆妥当后重新回到外殿,又着宫人取了一方小案来,研墨执笔。 皇帝这几日并不太忙,见状便心生好奇,踱到旁边:“要干什么?” “臣妾学了些新本事,皇上看看臣妾学得好不好。”盈兰噙着笑,左右手各执一支狼毫,同时写了下去。一手写的福,一手写的寿。 双手书。 皇帝看着一哂:“怎的想起学这个?” 盈兰颔首说:“臣妾自知才疏学浅,得空时便想法子多读些书、多学些东西,免得让人笑话。” “谁笑话你。”他浑不在意地摇摇头,揽着盈兰回到御案前,盈兰随着他走过去,待他落座,便研起了墨。 她小心地打量他的神情,见他似乎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问他:“皇上还讨厌臣妾么?” 皇帝一怔,视线划到她面上:“何出此言?” 她拧起眉头,眼中尽是愁绪,期期艾艾的口吻:“从前在南宫氏身边侍奉过的事……臣妾因知太后不喜南宫氏,便不敢说,也瞒了皇上,后来叫宫正司查出来,皇上是不是就讨厌臣妾了?” 她顺水推舟地道出苦衷,做了辩解,语气极尽委屈。 这样的语气还是南宫氏教她的。南宫氏说他惯会怜香惜玉,看不得姑娘家受委屈,更受不得姑娘家受了委屈又憋在心里,这副样子最能讨他欢心。 南宫氏还说,顾氏那个贱人就是用这法子入得他的眼。 如今她有样学样,引得他一声哀叹,她心里一阵快意。见他又伸手揽她,便乖巧地坐到了他的膝头上去。 他沉了沉,跟她说:“你身为宫嫔,不该有事瞒朕。” 盈兰低下头,眼眶红了一阵:“臣妾知错了……” 他又道:“但太后对南宫氏确是不满已久,宫中人尽皆知。你心存惧意,朕也能体谅,不许再有下次。” 盈兰眼中便一亮,带着两分残存的泪意,满怀感激地望向他。 他攥了攥她的手,又说:“日后不要再提南宫氏了,只当没有过她。” “……诺。”盈兰忙低头应下,纷杂的心思转了个来回。 那人说得没错,他果然是对南宫氏绝情了。她可以在辩解间提到她,却不能用帮她说情来搏宠。 好悬,若是无人提点,她今日怕是要说错话了。 盈兰便这样断断续续承幸了几天,顾清霜由着她去,自己并不去碍眼。他到底正对她“用情至深”,过了没几日就又想起了她来,挑了个无事的晌午走进了她的望舒苑。 她原本正读着书,听宫人说他来了,伸手就将榻桌上没做完的针线活拿了起来,一针针专心致志地缝下去。 他进屋时就正看到这岁月静好的一幕,随口问她:“做什么呢?” 顾清霜好似这才意识到他来了,忙起身见礼,继而道:“如今这天忽冷忽热的,最容易吹风受寒。臣妾想着给予显做了个护腰,凉些的时候系在衣服里,护着些肚子,若晌午热了,直接解了便是,比更衣来得方便。” 说着顿声,美眸一转:“正好料子还……还有些富余,就顺便给皇上也做一条。” 他听及此处板起脸来:“原来朕只是捎带着的?那朕不要。” 说完他作势转身就要走,顾清霜一把扣住他手腕,声音愈发绵软:“皇上――”听得人骨头都发酥。 宫中便又回到了顾清霜与盈兰平分秋色的局面。或许是因为她们两个势头太盛,旁人自知差得太远,争也争不过,很有些时日没再见到什么正经的阴谋阳谋。 这样的形式,顾清霜不知盈兰怎么想,总之她是觉得有些无趣。仔细想来,除夕宫宴上晴贵人已被遗忘,盈兰的位份还不如晴贵人,前些日子又同样大有遭圣上厌恶之事,却还能出这样的风头,背后该是有人撑腰的。 她只盼着这缩在盈兰背后的人赶紧露出来,能给这平淡的日子添几分意趣。 二月中旬,宫中放了一波宫女出去。先前迷心丸一直存放在尚宫局,后来虽是进了尚仪局才被发觉少了两丸,也仍是尚宫局的错处更大,尚宫局的一众高位女官便因此被遣散了大半。这般出现的职位空缺自要有人来补,循着从前的例,皇后调尚仪做了尚宫。 宫中的六尚局说是平级,实际上尚宫局比余下五局都高一截。这般一来,尚仪便相当于晋了一阶,成了一众宫中女官之首。 顾清霜为此备了厚礼前去道喜,交谈间尽是些不疼不痒的话。但说些什么都不打紧,尚宫女官的位子上坐着的是个熟人总归是有好处的,况且两人又早已在一条船上,为着先前的事,日后也要相互多加扶持才是。 二月末的一个深夜里,祥淑人到了临产之时。各宫都及时听到了消息,但因天色已晚,也不必人人都赶过去,如顾清霜这般与她说不上相熟的更犯不上献这等殷勤。众人便都安睡到了早上,晨起醒来,却又陆续听闻祥淑人情形不大好。 “大半夜过去了,还没生下来。”卫禀说这话时眉头紧拧,“荣妃娘娘一早已赶了过去,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那边也都有人回了话。” 这样的时候,旁的嫔妃就不得不去一表关心了。 顾清霜揉一揉太阳穴,起身踱到妆台前,嘱咐要为她梳妆的阿诗:“妆容清淡些,头发随便挽一挽就好。” 情形不好,指不准人能不能活下来。万一祥淑人折在里头,亦或闹得个一尸两命,妆容华丽就显得刺眼了。 阿诗明白她的意思,梳起的发髻只以两只素净的白玉簪箍住,衣裙也选了素雅的淡蓝色对襟襦裙,只衣袖、裙摆上有些许绣花。耳坠与手镯同样都是白玉,高洁端庄。 顾清霜自顾自地戴着耳坠,小禄子端了呈着几只玉佩的托盘进来。卫禀扫了一眼就挡了他,低声道:“娘娘今日穿得素净,玉佩搭不上。你且退下吧,我去为娘娘选几只合适的香囊来。” 顾清霜的目光从镜中掠过他们的身影,眉心微锁:“香囊也不用。”她道。 卫禀回过身,躬身听命,她道:“选条宫绦来便是。前几日h儿是不是打了条深蓝色的?就它了。” “诺。”卫禀一应,便打开衣柜去寻了来。如此又过了约莫一刻,顾清霜收拾停当,略吃了两小个蒸饺垫了一垫,便往祥淑人那边赶。 她在院门口下了步辇,走进院门一瞧,便见院中已有不少人了。位份比她低的见她进来就回过身来,沉默地行礼,婉修仪立在廊下朝她颔了颔首,她目光扫了一圈,走向和昭仪。 “和姐姐安。”行至跟前,她福了福,意有所指地问她,“不知荣妃娘娘……” “荣妃娘娘在里头。”和昭仪道,接着便心领神会地与她说了个明白,“太医说情形不好,半个时辰前灌了参汤下去,也着人去清凉殿回过了话。刚才清凉殿那边来了人,说……” 她说着目光低下去,声音也轻了:“皇上的意思,先保孩子。” 顾清霜睃了她一眼,也低下眼帘。这是必然的。一个连得宠都算不上的嫔妃,如何与皇子公主的命一较高下?若她没了,皇帝给她追尊个高位,赐她死后的哀荣,就已算是给足面子了。 顾清霜与和昭仪一时都说不出什么,俄而有宦官疾步进了院门,声音不轻不重地道了句:“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相视一望,齐齐地迎向院门。 卧房中,祥淑人满头满脸的汗,早已没了力气。饶是饮过参汤也不过勉强提了口气儿,强撑着再撑起几分,拼力想将孩子生下来。 太医与产婆都在近前忙着,几步外架了块屏风,荣妃端坐在后,镇着场。 焦灼的局面已不知持续了多久,荣妃一直坐在那儿没动。直至有宦官进了屋,低声在她耳边禀了句什么,她才终于立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走到床边去。 “魏大人。”她轻轻启唇。正焦头烂额为祥淑人施针的太医抽神转过来,躬身听命:“娘娘。” 荣妃抬眸睃了眼祥淑人,淡声告诉他:“太医自当尽心保全母子平安才好。但若保不了――皇上口谕,先保孩子。” 太医一怔,抹了把冷汗,神情复杂地道了声“遵旨”。 床上的祥淑人闻言骤然慌了,她原已没有什么力气,现下猛地挣扎起来,手紧紧地攥住旁边垂着的幔帐系带:“荣妃娘娘……荣妃娘娘,不要……” 苍白的脸上,充满惊恐地双目直勾勾地盯向荣妃。荣妃蹙一蹙眉,又往前踱了两步。 祥淑人望着她,眼中惊惧与乞求并存:“臣妾才十七岁,荣妃娘娘……臣妾不想死……” 荣妃低下眼帘,轻声哀叹:“不要想那么多,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这话说得不算错,只是听起来不疼不痒的。 祥淑人拼力咬住嘴唇,不安地摇着头:“娘娘,您救救臣妾……您替臣妾求一求皇上……” 荣妃沉默须臾,终是没说出什么,转身回到了屏风后。 太医又抹了把冷汗,下意识地往屏风那边瞧了眼。几度想劝,又都咽了回去。 这是没法劝的,没人敢去求皇帝保大不保小。 宫里就是这个样子的。甚至在民间的很多人家里,也是这个样子的。 外头的院子里,众人见过礼,便有宦官上前将当下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禀给了皇后。 几个高位宫嫔都在皇后近前,皇后是与祥淑人前后脚有的孕,现下月份也已很大了。和昭仪怕她撑不住,亲自在旁边扶着她。 顾清霜立在和昭仪旁边,静听宫人向皇后禀话,皇后一直沉然不言,直至宫人说到清凉殿那边的意思,皇后猛地抬眼:“什么?” 她怔了一怔,提步便要进屋。那宦官脸色一白,赶忙上前拦她:“皇后娘娘,里头血气重得很,您有着孕……” “再过些时日本宫总要闻这些血气的。”皇后脚下不停,那宦官又不敢硬拦,只好退到一旁。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和昭仪、婉修仪和顾清霜间荡了个来回,三人索性也一并进了屋去,刚迈过门槛,便听到皇后正吩咐:“先把祥淑人的命保住,旁的事,自有本宫担着。” 屋中在那一瞬里,静得直有些吓人。 三人都滞住了,含着三分愕色看来看去,谁都说不出话来。 荣妃也滞了滞,半晌,哑哑地开口:“皇后娘娘,皇上方才有口谕……” “本宫知道。”皇后提步走到床边,迎上祥淑人那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伸手将她的手攥住,“你还是要尽力。你有命活着,本宫就一定让你活下去。但若这孩子一直出不来……命总归是保不住的。” 就算是死胎也总得生下来,母亲才能活下去。 顾清霜嗅着满屋的血腥气、瞧着眼前,情绪忽而复杂到极致。 皇后初入宫的时候,她觉得皇后是有本事的。那是当家主母该有的本事,初见面就镇住了后宫上下,谈笑风生间让阖宫都知道她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 后来因着南宫敏的事,她又觉得皇后还是稚嫩了些,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 现下,她又禁不住地佩服起皇后来。 从往日来看,皇后与祥淑人也是没太多情分的,左不过平日晨省昏定见礼的交情,如今却肯为祥淑人开这个口。 倘使祥淑人最后能平安生下孩子,这事便也罢了;可若母存子损,发了这话的皇后,在皇帝面前不好交待。 她这是担了风险的。 顾清霜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也走上前。祥淑人刚在皇后的安抚中平静下来三分,目光落在顾清霜面上,又有些慌乱起来。 她这是怕皇帝再有什么别的口谕传过来。 顾清霜柔和地笑笑:“皇后娘娘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安心地生便是。为了皇后娘娘,也最好是母子平安才好。” 皇后却说:“这都是虚的,本宫不打紧。”抬眸之间,她扫见宦官正要往外去,眸色一凌,就道,“挡下来。” 两旁的宫人闻声就窜出去,一把将那宦官揪回了屋里。皇后睇他一眼,并不说什么,慢条斯理地踱回屏风后,施施然落坐下来。 荣妃有些急了:“娘娘,这不是小事,您拿了主意,总该回皇上一声。” 皇后淡漠地整理着裙摆:“等事情了了,不论什么结果,本宫自会去回皇上。” “您……”荣妃秀眉紧锁,沉沉一叹,口吻愈发焦急,“娘娘,这可不是祥淑人一个人的孩子!” “是啊。”皇后抬起眼帘,迎上荣妃的急色,说得一字一顿,“本宫是这孩子的嫡母。” 荣妃滞住,忽而说不出话来,脸色一分分发了白。 几息的安静里,宫女沏好茶端到了皇后跟前,皇后稳稳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又搁下,荣妃才终于缓过来些,艰难说:“便是回到太后娘娘那里,太后娘娘也不会答应您……” “这就不劳姐姐操心了。”皇后风轻云淡地回过去。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放在这儿,谁事后会跟她发火,有什么要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嫡子降生(没有辩解,也不告饶,冷静...) 绿菊去取布料的时候, 顾清霜有心没叫人跟着,也没催她。于是过了足有两刻,卫禀才捧着料子进来, 回话说:“绿菊推说取衣料时无意将库里摞放的数匹布碰倒了,收拾了半晌, 这才耽搁了。” “放着吧。”顾清霜无所谓她的解释, 只让卫禀将衣料搁下。之后好几日,她便都在忙着量裁衣裳。 皇帝过来时偶然看见她裁开的布片,拎起一瞧尺寸就有所猜测,睃着她故意笑问:“给谁做的?” “自己做来穿。”顾清霜淡声。 他也不戳穿她,只似笑非笑地看着, 眼底依稀划过一行:死鸭子嘴硬。 如此过了六日,寝衣就制好了,一共两身,一样的颜色, 不一样的尺寸, 宽大些的那身在袖口上还多了一圈龙纹绣纹。 在他再来的时候, 她那天冷冷淡淡撒的谎不攻自破, 她等他沐浴更衣回来就红着脸推他去屏风后,拉他试衣。他拎起来看了眼, 又瞧瞧旁边那身,挑眉看她:“可是一人一身?” 顾清霜眼波流转:“总之这一身是给皇上的。那一身皇上若看着好,也可以拿去给贵妃娘娘。” 话虽是这样充得大方, 语气却明显促狭。 他笑出声, 食指在她鼻尖上一刮:“阴阳怪气。” 说罢他便依言试了。尚服局给过来的尺寸自然合身, 她略微多放量了一些,以便睡觉时宽敞舒适。他对镜看了看, 很是满意,将她揽到怀里:“你也换上,让朕看看。” “寝衣有什么好看的……”顾清霜低语呢喃,手却已乖乖伸过去够另一身衣服。他在她侧颊上一吻,先行从屏风后走出,由着她换。 夏日里本就穿的少,更衣也快。顾清霜很快便更衣妥当,从屏风后走出来,见他已坐在床上,也凑过去,往他身上一靠:“皇上觉得穿着可舒服么?臣妾针线工夫一般,怕针脚扎人。” “阵脚倒不觉得。”他皱着眉头,活动了下后背,“只是背后忽而有些痒。” “背后?”顾清霜露出惊奇之色。若是外衣,前后常是都有中缝,但寝衣睡着舒服最为要紧,制式是次要的,背后从来不做中缝。 她满目不解:“背后没有针脚的。” 萧致点点头,也只当是一时的异样。过了会儿,那痒意却越来越厉害,直让人忍不住地想挠。 顾清霜状似不明地帮他撩开衣裳查看,这一看就是一惊:“怎么起了这么多疹子?!” 于是自然转脸便喊袁江:“袁大伴,快传太医来!” 袁江本在外面候着,听言也无暇多问,就忙着人去了。 宫中每晚都有太医值守,但皇帝年轻,身体康健,从未有过这个时辰传太医的事情。是以乍闻是皇帝传召时,几名太医都禁不住地神情紧绷,提上药箱就急赶而来,不过半刻就入了碧玉阁。 顾清霜脸上的急切与方才一般无二:“太医快看看。好端端的,皇上平白起了好些疹子。” 言罢便下了床,将床边的地方让给太医施诊。 太医施诊之时,她只摆着满面的焦急,一语不发地立在旁边看。不多时就有太医瞧出了端倪,含着疑色道:“臣想看一看皇上的寝衣。” 皇帝依言褪下寝衣递给他们,又信手穿上宫人递来的干净寝衣,顾清霜看着他们茫然不解。 几名太医捧着寝衣退开几步细作查看,片刻,又一并折回来回话:“皇上,该是这寝衣……被人下了药了。” “怎么会?!”顾清霜花容失色,惊呼之后即刻跪地,慌乱地一拜,“皇上,臣妾没有!” “快起来。”萧致伸手扶她,她抬起脸,双目含泪:“臣妾不会害皇上的!” 太医在此时插了话:“……也确不该是才人娘子所为。”说及此处,几人不自觉地都放缓了呼吸。宫闱之人,总是让人心底生寒的,“因为……这药粉虽然衣料之中难以辨认齐全,但臣等凭借味道认出其中两味,俱是活血之物,会致妇人小产。皇上之所以觉得痒,不过是这药恰好引发了敏症罢了。” 话音落下,顾清霜的脸色唰然惨白:“什么……” 萧致也是一愕,旋即沉色:“快给才人诊脉。” 顾清霜全然滞在了那里,阿诗与一名宫女一道上前才将她扶起来。她好像直至坐定都还没回过神,由着太医把了一会儿脉,才忽而抓住太医的手急问:“怎么样了……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为她把脉的太医,神色正一点点沉下去。 方才禀话时他并不太急,一是听宫人说着寝衣今日才第一回穿,也就方才才穿上,接触还不久;二来是看这位清才人气色尚佳,不似受了影响的样子。 然而这一搭脉,他却发觉她胎像已虚得几乎难寻。 他一时不敢妄断,迟疑着看向同僚。那位资历更老些的太医便也上前为顾清霜搭了脉,过了会儿,沉声问她:“敢问才人娘子,与这寝衣接触几日了?” “这寝衣是我亲手做的……”顾清霜怔怔道,“两身都是。前后加起来,六七日吧。” 便闻那太医重重一喟,向皇帝一揖:“才人娘子胎像已弱……然气色尚可,臣等悉心为娘子调养,孩子或许还能保住。” 话还没说完,顾清霜身子一软,下意识地撑住了床沿才没摔着。 萧致伸臂将她搂住,低声安抚她:“别怕。”又吩咐太医,“务必将孩子保住。” 太医们应下,退去外屋斟酌药方。顾清霜神思涣散,木然良久,空洞地双目才又望向他:“皇上……皇上……是谁……” “别怕,别怕。”他轻轻哄着她,眸光却是一厉,“袁江。” “诺。”袁江不必他多言就赶忙一应,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回的事,与贵妃前些日子可大不相同。贵妃失子之时是二人独处,在场的就他们两个,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如何决断全看皇帝信谁。但这回,问题出在寝衣上,自是要一条线追查下去。 寝衣出自清才人之手,但总不能是清才人自己不想要这孩子,那就往前数――碧玉阁、尚服局里经手过衣料的宫女宦官,乃至负责将衣料送进宫的织造官员,都要一一查过。 是以一夜之间,宫中便压起了三十余人,连那日从绿菊手里接过布料送进屋来的卫禀都被盘问了彻夜。 翌日顾清霜再见到他时,他眼下乌青浓重,哈欠连天。 “委屈你了。”顾清霜边说边示意阿诗搬椅子来让他坐,卫禀实在困得厉害,便也没太客气,落座摇头:“没事,臣一会儿补一补觉就好了。” 说着扭脸问阿诗:“余下的桃毛你可料理干净了?掉脑袋的大罪,你可别疏忽。” 桃毛触及皮肤,奇痒难耐。但因其细软,粘在衣料上便是太医也瞧不出来。顾清霜不愿自己遭那个罪,只在皇帝衣料上沾了,太医也只能觉得是皇帝对衣料里的药粉过敏。 但卫禀说得对,再难寻的东西也还是谨慎些好。一旦被查出来,那可真是掉脑袋的大罪。 阿诗听言就横他:“还用你说?早收拾干净了,水渠里一冲,什么都没了,你安心补觉去吧!” “你干什么总凶卫禀!好心叮嘱你罢了!”顾清霜轻斥阿诗一句,又问卫禀,“咱碧玉阁还有几个押着呢?” 卫禀说:“绿菊,还有和她一起当值的紫檀。” 顾清霜颔一颔首:“御前与宫正司的人都精明,紫檀没有嫌隙,熬上两日他们自然瞧得出,便会将她放了,你到时带她过来,我好生安抚她。绿菊那边……” 她抿唇思忖片刻:“贵妃在宫里这么多年,收拢几个忠心的手下总是办得到的,只怕还有的审。你一会儿拿些银钱送去宫正司,就说这些日子辛苦他们,慢慢审问无妨,别让人平白死了便是。” 她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人死得不明不白,而后死无对证。 又过两日,顾清霜在午后起来时落了红,匆忙传太医来看,太医看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再搭脉半晌,终是只得谢罪:“臣无能,但娘子年轻……精心调养些时日,自会再得喜讯的。” 不及说罢,痛不欲生的哭声已响彻碧玉阁。 自然,她这为孩子而哭自然是假的。 她从不曾有孕,自开始做寝衣那日起,调节脉象的汤药就减了量。直至事发当日,药完全停了,再拖上三两天,当然是就算天神下凡也不可能摸出喜脉了。 只不过,她到底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想想家中的父母弟妹,哭得痛彻心扉半分不难;若再想想那负了她的贺清晏,难过还可再深两分。 皇帝闻讯很快便赶了过来,温言哄了她良久。直至有朝臣入宫议事,他才不得不回紫宸殿去。 阿诗在圣驾离开后挑帘进屋,福身禀说:“紫檀刚回来了,但说方才有人去宫正司,带走了绿菊。” 顾清霜一惊:“什么人?!” “娘子莫慌,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阿诗道,“说是竹嬷嬷亲自带了好几位得力的嬷嬷去提的,道太后娘娘要亲审。” 顾清霜这才缓缓舒下气,静了会儿,唇角勾起笑:“还是太后娘娘老谋深算。” 连皇帝都劝她搬离芳信宫。如今她的孩子出了事,太后自也会头一个疑到贵妃头上。只是她不仅怀疑贵妃,也信不过皇帝,更怕宫正司那边揣摩圣心放贵妃一马,让这事不了了之,所以索性提了人押在自己手里。 那她就不必再担心了。太后素来看贵妃不顺眼,如今机会难得,自不会放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敌暗我明(“卫禀昨日私下与臣妾禀的...) “什么卫禀?”萧致问她。 顾清霜:“就是和阿诗一道去紫宸殿找袁大伴的那个宦侍……” 阿诗及时出言:“……娘子, 奴婢是自己去的紫宸殿。”随着二人的目光看过来,阿诗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 “奴婢怕袁大伴不得空,就让卫禀去了敏妃娘娘那边……” 她越说声音越低, 心虚地睃了眼顾清霜, 又道:“奴婢是想……敏妃娘娘位列四妃,若肯开个口,自也是管用的。” “胡闹!”顾清霜冷脸斥责,“去叨扰敏妃娘娘干什么,还不去把人找回来!” 阿诗满而惊恐, 匆忙福身应诺,便赶忙走了。 顾清霜缓和神情,轻声同皇帝解释:“她也不是有意的……”显是怕他责怪他们去扰敏妃。 萧致拉过她的手,拇指摸索着她的手背出言宽慰:“敏妃是芳信宫主位, 你有事便是主动找人去求她也没错, 宫人没违规矩。” 顾清霜这才松了口气, 露出笑容。又闻外头隐有响动遥遥而至, 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萧致也看了眼 , 告诉她:“冰送来了。”跟着又挥退宫人,跟她说,“朕看看你的伤。” 这口吻里没有商量的意思, 顾清霜怔了怔, 低头红着脸去解衣带。羞赧之下她解得极慢, 他倒也不催,在旁边耐心地等。 珍容殿前, 卫禀跪在那儿,已惹得敏妃而前的几个大宫女都嗤之以鼻。又看阿诗也来了,离院门最近的思荷反应最快,当即就挡上去:“又来一个?你们碧玉阁真是好规矩!” 阿诗服软十分及时,半分不争,退开一步,说跪就跪:“荷姐姐息怒,奴婢是来喊卫禀回去的。这事是奴婢想得不周到,惊扰了敏妃娘娘。” 这话告罪告得倒还算诚恳。思荷颜色稍霁,扭脸去喝卫禀:“还不快滚!” 卫禀犹跪在那儿,半转过身:“可娘子要用的冰……” 阿诗拎裙起身,施施然道:“皇上来了,自然无事。你快跟我回去,别再扰娘娘了。” 卫禀闻言不禁而色一喜,连滚带爬地起身往院门这边来。思荷却是而色一变,打量阿诗两眼:“你说皇上来了?” “是。”阿诗浅浅福身,“这会子娘子跟前不能没人,奴婢先行告退。” 说罢,二人就一道离开。思荷怔了怔,赶忙转身进殿禀话。 “你说什么?”敏妃不免愕然。 她原细细想过,想皇上这些日子都不曾踏足后宫,顾氏又挨了太后的责罚,皇上便是再来后宫也犯不着头一个看顾氏去。 而她,却是随时可出入紫宸殿的。 她便想任由卫禀在外跪着,最好跪到半夜都不肯走。这样明日一早,她便可一边为顾氏讨冰,一边“漫不经心”地提及自己睡得不好。到时,自然有顾氏的好果子吃。 可皇上,怎么就到碧玉阁去了呢? 敏妃略作忖度,心中有了计较――皇上这会儿过来,卫禀在外跪着的事便要另说了。她总不能由着顾氏嘴皮子一碰把错处怪到她头上 。 她当即从贵妃榻上起了身:“我去看看清才人。” 碧玉阁里,萧致看了看顾清霜背后的伤,见愈合得尚可,暂也未见有什么痱子疹子,只是确实出了不少汗,才放了心。 他便亲自打开衣柜寻出干净的帕子,浸了温水,为她将后背擦净,又取了干净的中衣给她换上。等她穿好,他唤来宫人,让他们将刚送来的冰挪到床榻近处,口中叮嘱她:“也别太贪凉。” “嗯。”顾清霜点点头,薄唇微抿,小声问他,“臣妾背后的伤……会不会留疤?” 他笑一笑,把她圈进怀里:“朕嘱咐了太医院尽心,留疤应该不会。只是难免要慢慢养,你别急。” “好……”她点点头,双臂将他环住,不知不觉环得有些紧。 这样的姿态柔情蜜意,原不该与沉默相搭,一沉默便显得别有情绪。他不由偏了偏头,轻问:“怎么了?” 她的脸蹭在他肩头,只呢喃说:“没事,臣妾只想这样待一会儿。” 他的那句“怎么了?”,她可以给出万般解释。委屈、撒娇、不安,哪一样都好,但都不如让他自己去琢磨更好。 她便就这样倚着,眸中怔怔。萧致看看她,心里止不住地软下去,搂在她肩头的手轻轻拍着,满是安抚意味。忽而间,阿诗声音在外响起:“娘子,奴婢将卫禀带回来了。” 顾清霜蹙眉,直起身,阿诗一福:“奴婢将卫禀喊回来了。” 顾清霜脸色顿时一冷,阿诗顿显担忧,赶忙跪地,为卫禀说起情来:“娘子息怒。卫禀过去的时间虽有些长,可……可奴婢刚才过去的时候,见他只跪在殿外,不曾进去,该是敏妃娘娘未有召见。想来……想来也没怎么扰着娘娘,求娘子开恩……” 说话间卫禀也进了屋,听阿诗所言也拜下去,诚惶诚恐地叩首:“是是是,臣不曾进过殿,只去时与宫人说了缘由,就一直在外头跪着,娘子恕罪……” 顾清霜的而色这才缓和几分,长缓了口气,仿佛没注意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摆了摆手:“下不为例。” 卫禀如蒙大赦,舒气叩首:“谢娘子。” 阿诗也而容一松,与他一并起身退到一旁。前后脚的工夫,袁江进了屋来,躬身禀话:“皇上,敏妃娘娘来了。” “敏妃娘娘?”顾清霜露出讶色,即要下床,“臣妾去迎一迎。” 萧致信手一挡:“身体不适就算了。”又对袁江道,“请她进来。” 顾清霜迟疑地望着他,敏妃很快就进了屋,扫她一眼,垂首问安:“皇上万福。” “免了,坐。”萧致淡声。 敏妃觉察到他语气中微妙的不同,安安静静地起身,落座到宫人添来的绣墩上。 房中弥漫开谁都瞧得明白的安寂,顾清霜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荡了个来回,只当敏妃是在为卫禀的事生气:“敏妃娘娘息怒,这事是臣妾不好。臣妾伤口难受,便想讨些冰来,倒没想到他们求到了娘娘那里去……” 这话虽客气却有漏洞,被敏妃身边的思兰敏锐察觉。思兰顿时便知这位已在皇上而前搬弄过是非了,立即开口争辩:“娘子这是什么话?卫禀在珍容殿前可说得明白,是娘子差他去的,娘子现下推得这般干净是何故?” 这话并不为就事论事地争出是非,只为显得顾清霜话有不实,让圣心存疑而已。 卫禀反应也快,上前辩道:“圣驾而前,你怎的胡说?” 思兰视线凌凌一扫:“我如何胡说了,分明就……” “好了,别吵,思兰说得对!”顾清霜蓦然开口打断争辩,尾音里有隐忍的哽咽。卫禀一滞,思兰也一滞,一并看向她。 两人之间,另有敏妃的视线冷冷剐到她而上,仿佛刀子。 顾清霜下床跪地:“敏妃娘娘一贯宽仁,此事皆是臣妾的不是。”她含着哭腔,楚楚可怜。 敏妃呼吸一摒,转而笑道:“本宫听闻清才人身子不适过来看看,怎么倒惹得清才人告上罪了。”说着就起了身,亲自上前扶她,“快起来,好生歇着。” 顾清霜低眉顺眼地谢恩,敏妃扫了眼床榻不远处放着的冰:“原是本宫正午睡,不知卫禀过来。才人下回再有什么需要的,可直接让宫人入殿去禀话。” “臣妾不敢。”顾清霜轻声,又怯生生地拽一拽皇帝的衣袖,“是臣妾不好,皇上别怪到敏妃娘娘头上。敏妃娘娘平日待臣妾极为亲厚,六宫都是知道的。” 敏妃银牙不知不觉越咬越紧――顾氏,她怎么敢……怎么敢当着她的而,如此矫揉造作搬弄是非?! 萧致发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也不由得缓和下来,喟了一声,跟她说:“小事罢了,你不必如此。朕紫宸殿还有事没料理完,晚些再过来,与你用膳。” 方才的万般争执,都不如皇帝这一句话耐人寻味。 御前宫人们如雕塑般肃立着,心思却已转起来,掂量着眼前二位现下在圣上心中的分量,掂量着圣上的心思,无一不有几分心惊。 敏妃僵了一僵,怔忪地望着皇帝,一句“致哥哥”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她看着而前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是多余的。 ――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宫里的嫔妃那么多,荣妃有权、晴妃有宠,可谁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总觉得多余的是其他人,唯她与他,才是一璧。 而眼前这个,无非就是个……就是个与他相识几个月的小才人。 敏妃一时茫然无措。茫然无措间,皇帝自榻边站起身,淡看她一眼:“朕先走了。” 她下意识地退开半步,木讷地福身恭送。 顾清霜下榻福身,毕恭毕敬地道了句:“恭送皇上。” 目光划过敏妃,她很好地藏住了那份快意。 这一局,敏妃又输了。无所谓敏妃如何辩解、如何做出宽和的样子,在她透过卫禀和阿诗的嘴让皇帝知道敏妃没见她的人时,败局就已定了。 敏妃是一宫主位,原就该打理好一宫事宜、善待随居宫嫔。她又是为敏妃受的伤,在他眼里,必是觉得敏妃该隔三差五差人来关照一二才是。 所以他不免会想,这与方才午睡与否有什么相干?天又不是今天才热起来的。 现下,他心里该是很失望。在他眼里,敏妃身世凄苦,为人纯善。 顾清霜要的便是他的失望。 后宫里的女人,脾性如何都不重要,唯有让皇帝失望了,才最致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皇后布局(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呼吸之间,顾清霜脑中思绪飞转,几样答案都浮于面前。她踌躇一瞬,拿了主意,低头咬唇而笑:“其实没有……” 萧致眉心微跳,淡看着她,她红着脸,面上尽是女孩子使小聪明时才有的局促。好似全没注意到他面色不善,她低着头走到他身侧,声音轻轻柔柔的:“其实是……臣妾见皇上与敏妃娘娘如胶似漆,忽而一连两日未曾去见,觉得奇怪。那日又听荣妃娘娘安排臣妾觐见,臣妾只当皇上是碍着宫规礼数不得不忍痛割爱来见臣妾,便以为只消自己称病,皇上就又能去敏妃娘娘那里了。” 她隐约觉得他该是听说了什么,只是尚不知是谁扇了耳边风。但不论是谁,眼下她主动和盘托出总比被他逼问再讲要强。有些事,显得被动便总是听着假一些。 萧致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变得复杂,俄而笑了声,无奈摇头:“倒没见过你这样的,盼着朕日日都去敏妃那里?” 顾清霜抿唇,见他又拿起奏章来继续读,就随手研起了墨:“臣妾倒不是非盼着皇上去见敏妃娘娘,但既然入宫是‘侍君’,自是皇上顺心与否最紧要。倘若皇上身边多了臣妾这么个人,反倒多了要做些不想做的事,臣妾还不如在千福寺待着。” 萧致以手支颐,悠闲地微偏着身子,仰头看着她:“你们尼姑是不是因为经念得多了,所以心思细,话也多。” 顾清霜一滞,头低得更低些:“臣妾多嘴了。” 萧致搁下奏章,捉住她研墨的手腕:“用膳。” 膳桌设在正殿侧后方的寝殿。顾清霜轻轻应了声“诺”,就跟着他往寝殿走,一路都没说话,好似沉闷于他方才那句责怪。 一并在膳桌边落了座,她也只无声夹菜,安安静静不置一词。 如此,他自是很快就觉察了她的情绪,边执箸夹起一片鸭肉边抬眼觑她:“生气了?” 顾清霜低着头:“皇上不喜臣妾话多,臣妾少说就是了。” 柔顺之余,三分委屈。 随着一声嗤笑,那片鸭肉便落在她的碟子里。他手中筷子一转,筷尾敲在她额上:“逗你的,还当真了。” 顾清霜这才有了几许笑容,双颊泛起红晕,低头夹起那片鸭肉来吃。 不过这一整桌御膳,她从头吃到尾,也就只这一片鸭肉是荤食,其余皆是素菜。他偶尔扫她一眼,末了终于问她:“还在吃斋?” “没有。”顾清霜摇一摇头,“只是吃斋久了,一时倒吃不惯荤食。问过太医,说慢慢适应也好,不必强求。” 她想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就得有事让他记挂着。想让他有事记挂,总得送点事给他记挂。 他却没多说什么,点一点头,搁了筷子。 顾清霜便也不再用了,见有年长的女官无声地进来,就离座福了一福,随她们去沐浴更衣。 萧致自也去沐浴一番,倒比她快了不少。等她的工夫便又看了两本奏章,直到她回寝殿来。 她换了身藕荷色的柔软寝衣,半干的长发随在身后。他原盘坐在床上的榻桌前,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视线便被拉去,索性放下奏章,支着额头看她。 她走到近前才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有些紧张,顿住脚步,垂首深福:“皇上。” “来。”萧致倾身,伸手扶起她,就势将她拉进怀里,一吻落在她耳际,“过了今日,小尼姑不许胡思乱想了。” 她低眉顺眼地嘴硬:“臣妾没胡思乱想。” “还没胡思乱想。”他食指刮过她的鼻尖,“都觉得朕是‘不得不忍痛割爱’才来见你了。” 她那句话略一细品,就能品出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好似不服,又嘴硬了一句:“臣妾只是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 他眼眸微眯,反问她:“朕和敏妃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你呢?” 她颔一颔下颌,神情变得不自在:“臣妾自有办法打发时间。” “总爱成全别人委屈自己,天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了。”他边说边又敲她额头,而后也不叫宫人进来,自顾自一端榻桌,连着桌上奏章一起放到床边地上。 再回过身,他把她一抱,放进床榻里侧。顾清霜忽而紧紧闭眼,就听到他笑:“怕了?” 她猛力摇头,自然只会更显得怕。 心里却只在笑——怕? 上一次,实在说不清是谁要了谁。 诚然,他这方面的功夫着实不错。上一次被药迷乱心神,有些不讲章法地乱来,这次就不一样了。 顾清霜多少有些意外,惊异于原来这种不能为外人道的事里还能有这种趣味。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紧抠在了他的背后。心跳一再加速,热汗冒了一阵又一阵,一再忍耐之后,她终还是觉得自己禁不住了,恍惚间开口唤了声:“施主——” 嗓音沙哑,已带哭腔。 耳边蓦然腾起一声轻笑:“你叫我什么?” 顾清霜置若罔闻,只余轻轻的哽咽声一再从喉咙里渗出来。 俄而又闻他自顾自笑了声,最后一股劲力了去,他可算将她放开了。 顾清霜几是一瞬间就扯过了被子,缩紧身子,双目盈盈含泪。 萧致偏偏要逗她,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圈:“小师父适才说什么?” 他果然听见了。 顾清霜低一低眼,就不答话,带着三分气性,只说:“臣妾去擦洗。” 刚撑起身,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好好睡了。” 他手臂有力,将她的身子箍得死死的。顾清霜动弹不得,轻声又说:“尚寝女官说要去的。” 他的手在她背上拍了一拍:“累了就睡,不必管她。” 顾清霜哑然。 男人,有时着实是让她佩服。别看他处处留情,可只消他愿意,便又能随时对人温柔至极。 这与她给他的温柔可大是不同。她心底有那么分明的算计,给他的万般温柔皆是假。而他——她相信在他享受这些的时候,每一分温柔都是真的,对谁都是。 她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缩在他的臂弯里安然睡去。再醒来时,是因侧旁又有了明晰地动静,她睁了睁眼,他正起床要去上朝。 她立时撑起身,他有所觉察,衔着笑转过脸:“朕去上朝,你睡足再起。” 顾清霜自不打算真在他的紫宸殿中“睡足”,不过为着他的好意,她还是乖顺地躺了回去。明眸清亮地望着他,扯一扯他的衣袖。 萧致一哂:“干什么?” “臣妾收回昨日的话。” 他想想:“哪一句?” “‘不如回千福寺待着’那一句。”她眨了下眼,鸦翅般的羽睫落下又抬起来,“皇上现下就是赶臣妾走,臣妾也要赖在宫里的。” 她一边说一边红了脸,说完就闷进了被子里,又一翻身,滚得靠了墙,死死地贴着墙壁。 “……你这小尼姑!”她听到他的无奈笑音。 只过了一夜而已,她就要死赖在宫里了,他自然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论读了多少圣贤书,也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女人夸奖“功夫好”的。 这句之后,她就不再说话了。裹在被子里,背朝着他。他只道她又睡着了,匆匆盥洗妥当、穿上朝服,便去上朝。 顾清霜在他离开后便起了床,一应事宜都由进殿来的御前宫人们服侍。直至她走出殿门,才见到阿诗。 阿诗在外候了一夜,神色不免疲乏。见她出来,面色一喜,福身:“娘子。” 送她出来的御前宦官赔着笑一揖:“御前还有差事,臣便不多送了,才人娘子慢走。” 阿诗一愣:“才人?” 那宦官笑意更深:“是,皇上下旨晋娘子为从五品才人,另着内官监去拟封号。娘子回宫静候旨意便是,臣先恭贺娘子。” 封号? 顾清霜略作思忖:“劳这位伴伴一件事。” 那宦官即道:“娘子客气了,请说。” 她道:“我想起些事,只能当面同皇上讲,请伴伴在方便时帮我问一问皇上,何时得空见我。” 那宦官正觉她这般刚侍完寝就又寻事面圣未免太过急躁,就听她又说:“要在晋封的圣旨下来前为好。” 宦官一怔,这听着倒像真是有事?一时虽有惑色,却也不好再行多问,便点了头:“臣记下了。”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就搭着阿诗的手上了暖轿。暖轿抬起来,她就听到阿诗在外打起了哈欠,便揭帘笑她:“你是不是傻?旁边明明也有供宫人歇脚小睡的地方,你就在外面愣等着?” 阿诗没听完就又打了个哈欠:“颖充衣刚挨了罚,我怎么放心得下娘子?” “回去就快睡,手里的事都吩咐下去,你且实实在在睡上一天再说。”顾清霜道。见阿诗点头,才放下轿帘靠回垫子上。 她阖上眼睛,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想近来的事。想过每一分细节,也就想好了再入殿时说点什么。 待得暖轿在芳信宫门口落下,阿诗扶着她下了轿。她刚抬眼看向宫门内,就见一道倩影正转身折进正殿。 虽只一晃而过,一股子不忿也已足够分明。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皇后的牌(“阿诗被赐婚给沈书,跟你...) 皇后是宫眷, 禁军镇抚使是外臣,原也不便相见,更何况是皇后还正坐月子的时候?齐青抵达行宫后便先去向皇帝请了旨, 待皇帝点了头,御前宫人便拿了出入后宫的令牌给他。齐青拿着令牌, 直奔淑宁园。 淑宁园中, 皇后坐月子坐得没趣儿,叫人将四皇子抱来逗着玩。奈何孩子还太小,醒过来不多时就又打起哈欠。她只好将他放在一边由着他睡觉,等他真睡着了,她又无聊到手痒, 便在他身边趴下来,饶有兴味地数他的胎毛玩儿。 “娘娘。”宫女进来禀话的时候她正数得认真,一时都没回过身来,那宫女便又唤了一声, 皇后抬起头:“嗯?” “禁军的齐大人来了。”宫女满面沉肃的欠身, “是为平康坊的事。” 皇后不由怔了怔, 继而撑身坐起来:“请他进来。” 话音落下不多时, 几名宦官就搬了屏风进来,屏风以白绢为底、金丝楠木为框, 上面用金线绣着凤凰,不厚不薄,正是能让人隐约看见后头人影的程度。宽度亦刚好比床略宽一些, 放下一遮, 就完全就瞧不见床榻上的情形了。 皇后便理了理衣衫, 在床边坐了个还算端庄的姿势。不多时,齐青进了殿来, 她抬眸,他正施大礼:“皇后娘娘金安。” “有劳齐大人。”皇后颔一颔首,“人可找着了?” “找到了。”齐青边回话边摸出那锦盒,交给旁边候着的宦官。那宦官绕过屏风,又将锦盒呈与皇后,皇后打开扫了一眼:“是什么?” “丹红散,民间常见的邪药。用后通体舒畅,却极易成瘾。”齐青言简意赅地禀明,皇后点了点头:“有法子戒么?” “……暂未听说。”齐青说罢,屏风后半晌无声。他不禁抬了下眼,屏风后端坐的清瘦身影纹丝不动,又过了须臾,才再度吐出两个字来:“去查。” 齐青垂眸抱拳:“诺。” 皇后续道:“平康坊那边,便先由你们镇着,一个都不许放。等四皇子满了月,皇上就该下旨回宫了,到时你再将那个兰馨押来,本宫要见她。” “见兰馨?”齐青神色微凝,略作迟疑,再度抬头望向后面的身影,“娘娘若打草惊蛇……” “本宫会有分寸。”皇后淡声,“就不劳齐大人操心了。” 齐青又问:“娘娘觉得是何人作祟?” “本宫不知。” 齐青急道:“此人若精于谋划,娘娘……” “齐大人。”皇后声音陡然一沉,齐青噎声,看到屏风后的人端起茶盏,姿态优雅地抿了口茶,“后宫之事,大人不应多问。” 齐青深吸气,没说完的话皆尽咽回。皇后也不再与他多说,回思一番,觉得该吩咐的都吩咐了,便看向身边的宫女:“送送齐大人。” “诺。”她身边的宫女深福,继而便想齐青行了两步,欠身向殿门处一引,“大人请。” “臣告退。”齐青垂眸抱拳,就随着那宫女出了殿。 此后又过二十余日,行宫中平静得见不着波澜。三月底,三公主先过了满月,赐名静舒;又过半个月余,四皇子也到了满月的时候,赐名予曜。 皇帝没有挑选太妃抚养他。堂堂嫡子,自是要养在皇后膝下的。 满月宴过后的第三日,已在行宫之中住了近一年的众人终于起驾回宫。这一路原要行一天一夜,因有两个襁褓中的幼儿,便又行得更慢了些,直拖到了三天三夜。 当中那日的晚上,众人歇在了官驿。顾清霜刚梳洗一番,皇后跟前的宫人就来传了话,请她去皇后房中一叙。 官驿不大,上下三层,大家住得都凑合。皇后的卧房在三楼,她在二楼,也没几步路可走。 于是顾清霜便也没带宫人,独自拾阶而上,随着那前来回话的宫人径直进了皇后那屋,宫人将门推开,她迈过门槛,便见屋里也没留人,皇后独自坐在案前,桌上瘫着几张大小相同的纸片,手里也还抓着一把纸片。 顾清霜上前福身:“娘娘安好。”“淑容坐。”皇后唇畔勾起笑,目光却没顾上看她,仍旧盯着手里的纸片看。 顾清霜依言到她对面落座,她又出神了一会儿,才抬起眼帘:“淑容身在局中想不出出路的时候,会不会自己同自己下棋?” 顾清霜浅怔,应说:“会。棋局随心而变,下着下着,便有主意了。” “本宫的父亲也会。”皇后抿唇,含起一弧明媚的笑,“本宫却不善下棋,便也想了个差不多的法子给自己用。” 顾清霜听得好奇,皇后指一指她面前扣放的那叠纸片:“淑容拿起来看看。” 顾清霜一语不发地拿起,大致一扫,约是十六七张。多数上头都写着数字,大概是从一到十三。除却数字,每张纸片正中央还有个花色,分为四种,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不禁茫然,抬眸看皇后,皇后又指指旁边空椅前的那一摞:“这摞淑容也瞧瞧。” 顾清霜又一眼将那摞也拿起来,好像比自己那摞多几张,数字与花色倒差不多,但有两张明显不一样,上头画着小人,一张红一张黑。 对面的皇后自顾自地说起了玩法来:“从三开始排,三最小,一直排到十三。一比十三大,二比一大。单个的数字递进连续五个就可以出,最高排到一;若有同样的数字,可一对一对出,我手里有比你大的,就可以压住你轮到我出;若有四张相同,道理也差不多,但这两张――” 她点了点画着小人的那两张:“这两张是最大的,若单独出,红大黑小,此外就必要四张同样的才压得过;倘使一起出来,就没有牌能压得过了。现在本宫与淑容的牌是友,一人将牌出完即算胜;这一摞是敌,她先出完咱就输了。想赢她,淑容想想怎么办?” 说老实话,前面那一大串数字太多,顾清霜没太明白。听到最后一句倒有了点思路,想了想,便先道:“这两张说的是她的爪牙,藏在暗处能下药的人?” 皇后微微凝神:“不如说一张是那能下药的人,一张是阿诗。” 顾清霜原是想说逼她先将这两张打出来,听到这儿又噎住了。 她不能先把阿诗推出去。 心下回思了一番皇后方才说的古怪玩法,顾清霜斟酌道:“让她先把下药的那人推出来?” 皇后顿时舒出笑来:“本宫也这么想。” 拆解其力,再一一击溃。这样的玩法在棋中也常见,顾清霜一时着实不懂皇后如何能不懂棋局,非拿这罕见的东西来举例。 皇后缓缓又道:“她必定要把这两张牌压着,做杀招用。咱们若能逼乱她的阵脚,迫得她打一张出来,再加上本宫手里有四个七,你有四个九,局面就会大不相同。” 顾清霜脑中多少有点蒙,一时很想求皇后还是拿棋局来说为好,忍下来细想想,思绪又逐渐明朗。 皇后直接打出二:“你先给阿诗赐婚,真的假的不重要,有风声散出去就行,这于她而言就是被拆了台。可你一贯待阿诗好,阿诗又确已到了该嫁人的岁数,她也不好就此怀疑这是事情露了马脚。” 回宫的当日,阿诗将与沈书成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不仅怀瑾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宫嫔也都来送了贺礼。 皇后悠悠拿起敌方的那摞牌,又说:“但她费了那么多工夫拿捏住卫禀这紧要人物,不可能因为没了阿诗就将她弃之不用。相反,因为乱了阵脚,她理应更想将人抓紧。宫外那伙人不是时时都能用上的,她就得在宫里使劲儿。”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张黑色的牌打了出来。 卫禀在阿诗将嫁的消息传开的第二日,忽而被人叫走了。对方自称是宫正司的人,说有些旧事要问他。卫禀看向顾清霜,顾清霜点了头,他就跟着去了。 那人便带着卫禀一路往北走,没人跟着他们,但一路上,在十字路不起眼的拐角处、在盛夏茂密的林荫里,皆不时有目光投出来,瞧着二人将去的方向。 皇后气定神闲地打出自己手里的四个七:“本宫手里的宫权,可以好好地炸他们一下。” 皇宫最北侧,是低等的杂役宫人所住的地方。房舍低矮破旧,平日也不见什么得脸的人过来。卫禀跟着那人进了一处院门,刚站稳脚,忽有人从门后窜出,一把将他按在墙上。 “干什么!”卫禀一喝,按着他的人冷笑:“卫大掌事本事挺大啊,还能这样釜底抽薪?” “你说什么……”卫禀按着顾清霜先前吩咐的装傻,“你谁啊你?” 咚地一声,那人一拳捶向他的面门,卫禀的后脑上狠撞在墙上,一声闷响。 “装什么装!”那人声色俱厉,“阿诗被赐婚给沈书,跟你没关系?” “……当然跟我没关系。”卫禀深吸气,抹了把鼻中涌出的鲜血,“淑容娘娘待她跟亲妹妹似的,早已说过想让她嫁人。” 话音未落,忽有十数人一涌而入,气势汹汹,押过几人就往外去。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那人大惊失色,抬眼便见袁江神色淡泊地立在外头,看看他们,拂尘一扬:“都带走。” 皇后向前倾了倾身,将顾清霜手里的四张九一并抽出,放在桌上:“本宫知道,你为稳妥起见,不想让皇上知晓这些事情。可圣宠这么好的牌,不用白不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组团演戏(被她猜到了,还被她抢了台...)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总是有几分道理的。自年初六开始,皇帝断断续续地去见了晴妃好几回。顾清霜初时存着几分期待,盼着晴妃能尝着甜头便失了分寸, 提及两位皇子的事,再惹得圣心不快。但后来想想, 便也清醒地作罢了――总不能指望人人都跟凌贵人一样蠢。 岚妃也跟顾清霜说:“晴妃虽斗不过南宫敏, 但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依本宫看,这回她大有可能是没打算明着争两位皇子,若后来还是提了,就是找旁人去提;再不然,也有可能根本没想图谋皇子, 除夕那一出只是为了复宠罢了。” 跟着又叮嘱顾清霜:“不管怎么说,你要多上几分心。怀瑾宫的宫人们都要看牢,免得有那么一个两个糊涂的,让你惹上说不清的事。” 顾清霜毕恭毕敬地颔首应下, 转而眉眼带起笑:“谢娘娘虽不肯沾染这些争斗, 却还肯为臣妾出谋划策。” “……”岚妃没好脸色地睃她一眼, “婕妤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岚妃到底也久经世事, 自是明白这样的斗争一旦踏进来,就没了回头的路。 但顾清霜昔日所言, 却也不假,皇宫不是能由着她独善其身的地方。她现下日子过着舒坦,一因不争宠, 二因膝下有个公主, 三因无人来争这公主。 顾清霜便跟她说:“无人来争公主, 不过是因现下嫔妃们都还年轻,十之八九有几分野心, 也都还盼着自己还能有孩子。可若是过上几年,娘娘再试试看?娘娘真就能担保在那些不可说的野心散尽之后,转而只盼能颐养天年的嫔妃们不会希望膝下有个公主?大公主聪明伶俐,又是皇上头一个孩子,娘娘就不怕她落入旁人之手?” 虽然她所言也不过是个可能,甚至颇有夸大其词吓唬岚妃的意味。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没有几个做母亲的能不怕,岚妃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帮了她。 日子不觉间就又翻过大半个月,到了一月末。天气愈发和暖了,御花园中草木抽芽,一些细嫩的花苞也显了形,一颗颗浮在枝上,孕育着尚不起眼的生机。 二月二春耕节时,皇帝天不亮便出了宫,设坛祭祀,祈愿风调雨顺。宫中亦有应景的礼数,晌午时荣妃在舒德宫里设了宴,邀众妃一聚,尚食局备好了各色点心送来,称“富贵果子”,应了这天“迎富贵”的说辞。 这一聚便到了傍晚才散。傍晚时离了荣妃的景明殿,顾清霜又随着柳雁顺路去瞧了二公主,二公主已两个多月了,两个月来长大了不少,也白嫩了一圈。两个月大的孩子多数时候还都在睡,顾清霜运气却好,去时正碰上二公主醒来,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她,就咧嘴笑了。 沈h扒在摇篮边歪着头也看她,看了一会儿,有些惊奇道:“公主长得好快!” 柳雁听言笑说:“你还不是一样?冬日里做的衣裙,如今便又短了吧?” 她们这厢一室惬意,怀瑾宫,有人踏着朦胧夜色行至思雅殿门口,宫人忙迎上前,她摆手:“本宫知道柔婕妤还没回来,本宫等一等。” 那宦官拱手:“那请娘娘先入殿喝盏茶吧。” 和婕妤颔一颔首,便随他入了殿。她心不在焉地品了两盏茶顾清霜才回来,进殿一看:“适才还在想和姐姐怎的没去参宴,怎的倒来我这儿等了?” 说着二人各自一福,和婕妤道:“有事同你说。” 顾清霜会意,就邀她入了寝殿,将宫人尽数摒了出去。和婕妤也不听她绕弯子,落座便道 :“这些日子,宁婕妤找了我好几回。” 顾清霜心神一提:“宁婕妤?” 和婕妤点一点头:“我与她原也有几分相熟,同年入的宫,又先后诞育皇子。后来两个孩子都没养在我们跟前,我们自是都不舍得,可她心思更娇弱细腻一些,日日啼哭;我则是索性避着这些,不想、不提,自也懒得听她哭诉,一来二去,情分这才淡了。” 顾清霜点点头:“如今怎的又找上姐姐了?”和婕妤说:“她认定除夕皇次子之事,是晴妃所为。” “这倒不假。”顾清霜一哂,品一品和婕妤的口吻,她又有些疑惑,“姐姐不会觉得那日之事别无隐情,真是晴妃心善,出手救了皇次子吧?” 和婕妤道:“我自是觉得别有缘故,却又并不认为是晴妃害了皇次子。” 顾清霜拧眉:“怎么说?” 和婕妤说:“宫中善恶虚实虽都难辨,但晴妃这个人……”她摇摇头,“我不觉得她有这样的胆识,敢拿皇子的性命冒险。更何况她如今还想将皇子收入囊中――你想一想,皇次子才不到五岁,若是下毒害他,剂量稍有不慎人就没了。你如是有心图谋一个皇子,当下的皇子又只有两位,你可会用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去争?” 顾清霜一时沉思未言,和婕妤又提醒她:“再说,咱们这位皇上愿意在女人之事上犯糊涂,在皇子的事上可从来不糊涂。这次的事,他为什么不疑晴妃?”顾清霜头一个反应,自是想说“这只看他愿意信谁”,转念,又按住了这句话。 和婕妤为晴妃说的那番话并不能说服她,但关乎皇帝的这些,的的确确是有道理的。仔细想来,她们那日都只看到了晴妃看戏,嫌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太假――诚然那也确实是假,可假不假与她是否出手害了皇次子是两码事。 若说她只是撞上了这事,便依太医所言出手相救,而后又顺水推舟地再做一场戏牵住皇帝的心,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和婕妤一叹:“你一心想着事事都是晴妃算计谋划,怕是有些先入为主了。” “姐姐说的是。”顾清霜薄唇微抿,姑且将这些阴谋搁下,留待迟些时候再细细思索,当下只追问和婕妤,“那姐姐是如何同宁婕妤说的?” “我没有与她说这些。”和婕妤喟叹一声,摇一摇头,“看她那个样子,我也心疼。但见她一门心思奔着晴妃去,又觉得不提也罢。与其说得那么明白,不如将这人拉过来,收为己用。” 顾清霜沉吟不语。 和婕妤打量她的神情:“你不愿意?” “也说不上不愿意。”顾清霜摇摇头,“只是皇上对皇子之事谨慎,我敢结交姐姐,是因宫里都说姐姐识大体,皇长子被送去宁寿宫后姐姐也没说过什么,守着旨意不多去看一眼。可宁婕妤不一样,姐姐与她同病相怜,尚且烦了她昔日的哭哭啼啼,旁人如何能不知道?只怕皇上都听闻过几分。这样的人结交过来,岂不是等着皇上疑我也在图谋皇子?” 和婕妤听着滞了滞,有几分不甘,亦有几分恍悟。 顾清霜话锋一转:“但姐姐与她将交情拾起来,倒是无妨。毕竟都是诞育过皇子的人,又有旧日交情放着。阖宫里若有一个人不需与她避嫌,便也只有姐姐了。” 和婕妤怔了怔,情绪复杂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心思……动得是真快。” 她还记得昔日她拿采双设局的事,末了顾清霜愿意帮她,却不肯放任她将那个局走下去,就是因顾清霜比她更深想了一层。 如今这事,顾清霜又比她深想了一层。 “我不是心思动得快。”顾清霜谦和淡笑,“我是连娘家都没了的人,比不得姐姐尚有个当知县的父亲,更比不得那些家世雄厚的妃嫔。想要保命,也只能凭这几分谨慎了。” 和婕妤对她这话不予置评,只是觉得自己矛盾多日的事终于拿定了主意,松了口气,有了笑容:“那我便先与她走动着,日后若她有什么打算,咱们再走一步看一步。” 顾清霜点点头:“姐姐还是做两手准备的好,一边好生结交着,一边也不妨多几分提防,莫要事事都与她说。” “这我有数。”和婕妤温声,说着起了身,“我先回去了。” 顾清霜便也起来,想送送她。刚行至外殿,却有御前宫人赶来,满面笑容地一躬身:“两位婕妤娘娘安。皇上刚回了宫,请柔婕妤娘娘去紫宸殿。” 呵,怎么突然想起她了? 顾清霜心底玩味着,却有有些懊恼――她原本真是盼着他再遗忘她一阵子的,眼下这么一来,倒只好事先挑明了:“劳伴伴转告皇上,我近来怕是不方便侍奉。” 那宦官一怔,抬眸之间面前的柔婕妤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唇角勾起笑,姿态柔媚:“太医说怀胎不足三月时尤需当心。” 眼前的宦官顿显愕色,连和婕妤也一愣,转而一把抓住她的手:“当真的?有了?” 顾清霜嗔怪地一瞪她:“姐姐小点声,我这还没坐稳呢。” 和婕妤忙一掩唇,那宦官终于也反应过来,旋即跪地叩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臣这便去紫宸殿回话!” 说罢就手脚麻利地告了退,顾清霜抬眸睃了眼,脚步真是急得很。 她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来。 记得柳雁初有孕那时,直盼着腹中怀的是个女儿,因为公主虽无缘大统但能养在跟前,皇子或有命继位却要被抱走。 而她,还是盼着这胎是个皇子的。 皇子有谁抚养凭的是皇帝的心思,能否让皇子纵不养在跟前却还与她亲,看的则是她的本事。 再说,眼下是皇子们都还年幼,来日总归还是要记到嫔妃名下的。她若为着几分子女亲情便连将来的机会都不要,那叫因噎废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清查开始(“我只要你平安。”...) 皇后是宫眷, 禁军镇抚使是外臣,原也不便相见,更何况是皇后还正坐月子的时候?齐青抵达行宫后便先去向皇帝请了旨, 待皇帝点了头,御前宫人便拿了出入后宫的令牌给他。齐青拿着令牌, 直奔淑宁园。 淑宁园中, 皇后坐月子坐得没趣儿,叫人将四皇子抱来逗着玩。奈何孩子还太小,醒过来不多时就又打起哈欠。她只好将他放在一边由着他睡觉,等他真睡着了,她又无聊到手痒, 便在他身边趴下来,饶有兴味地数他的胎毛玩儿。 “娘娘。”宫女进来禀话的时候她正数得认真,一时都没回过身来,那宫女便又唤了一声, 皇后抬起头:“嗯?” “禁军的齐大人来了。”宫女满面沉肃的欠身, “是为平康坊的事。” 皇后不由怔了怔, 继而撑身坐起来:“请他进来吧。” 话音落下不多时, 几名宦官就搬了屏风进来,屏风以白绢为底、金丝楠木为框, 上面用金线绣着凤凰,不厚不薄,正是能让人隐约看见后头人影的程度。宽度亦刚好比床略宽一些, 放下一遮, 就完全就瞧不见床榻上的情形了。 皇后便理了理衣衫, 在床边坐了个还算端庄的姿势。不多时,齐青进了殿来, 她抬眸,他正施大礼:“皇后娘娘金安。” “有劳齐大人。”皇后颔一颔首,“人可找着了?” “找到了。”齐青边回话边摸出那锦盒,交给旁边候着的宦官。那宦官绕过屏风,又将锦盒呈与皇后,皇后打开扫了一眼:“是什么?” “丹红散,民间常见的邪药。用后通体舒畅,却极易成瘾。”齐青言简意赅地禀明,皇后点了点头:“有法子戒么?” “……暂未听说。”齐青说罢,屏风后半晌无声。他不禁抬了下眼,屏风后端坐的清瘦身影纹丝不动,又过了须臾,才再度吐出两个字来:“去查。” 齐青垂眸抱拳:“诺。” 皇后续道:“平康坊那边,便先由你们镇着,一个都不许放。等四皇子满了月,皇上就该下旨回宫了,到时你再将那个兰馨押来,本宫要见她。” “见兰馨?”齐青神色微凝,略作迟疑,再度抬头望向后面的身影,“娘娘若打草惊蛇……” “本宫会有分寸。”皇后淡声,“就不劳齐大人操心了。” 齐青又问:“娘娘觉得是何人作祟?” “本宫不知。” 齐青急道:“此人若精于谋划,娘娘……” “齐大人。”皇后声音陡然一沉,齐青噎声,看到屏风后的人端起茶盏,姿态优雅地抿了口茶,“后宫之事,大人不应多问。” 齐青深吸气,没说完的话皆尽咽回。皇后也不再与他多说,回思一番,觉得该吩咐的都吩咐了,便看向身边的宫女:“送送齐大人。” “诺。”她身边的宫女深福,继而便想齐青行了两步,欠身向殿门处一引,“大人请。” “臣告退。”齐青垂眸抱拳,就随着那宫女出了殿。 此后又过二十余日,行宫中平静得见不着波澜。三月底,三公主先过了满月,赐名静舒;又过半个月余,四皇子也到了满月的时候,赐名予曜。 皇帝没有挑选太妃抚养他。堂堂嫡子,自是要养在皇后膝下的。 满月宴过后的第三日,已在行宫之中住了近一年的众人终于起驾回宫。这一路原要行一天一夜,因有两个襁褓中的幼儿,便又行得更慢了些,直拖到了三天三夜。 当中那日的晚上,众人歇在了官驿。顾清霜刚梳洗一番,皇后跟前的宫人就来传了话,请她去皇后房中一叙。 官驿不大,上下三层,大家住得都凑合。皇后的卧房在三楼,她在二楼,也没几步路可走。 于是顾清霜便也没带宫人,独自拾阶而上,随着那前来回话的宫人径直进了皇后那屋,宫人将门推开,她迈过门槛,便见屋里也没留人,皇后独自坐在案前,桌上瘫着几张大小相同的纸片,手里也还抓着一把纸片。 顾清霜上前福身:“娘娘安好。”“淑容坐。”皇后唇畔勾起笑,目光却没顾上看她,仍旧盯着手里的纸片看。 顾清霜依言到她对面落座,她又出神了一会儿,才抬起眼帘:“淑容身在局中想不出出路的时候,会不会自己同自己下棋?” 顾清霜浅怔,应说:“会。棋局随心而变,下着下着,便有主意了。” “本宫的父亲也会。”皇后抿唇,含起一弧明媚的笑,“本宫却不善下棋,便也想了个差不多的法子给自己用。” 顾清霜听得好奇,皇后指一指她面前扣放的那叠纸片:“淑容拿起来看看。” 顾清霜一语不发地拿起,大致一扫,约是十六七张。多数上头都写着数字,大概是从一到十三。除却数字,每张纸片正中央还有个花色,分为四种,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不禁茫然,抬眸看皇后,皇后又指指旁边空椅前的那一摞:“这摞淑容也瞧瞧。” 顾清霜又一眼将那摞也拿起来,好像比自己那摞多几张,数字与花色倒差不多,但有两张明显不一样,上头画着小人,一张红一张黑。 对面的皇后自顾自地说起了玩法来:“从三开始排,三最小,一直排到十三。一比十三大,二比一大。单个的数字递进连续五个就可以出,最高排到一;若有同样的数字,可一对一对出,我手里有比你大的,就可以压住你轮到我出;若有四张相同,道理也差不多,但这两张――” 她点了点画着小人的那两张:“这两张是最大的,若单独出,红大黑小,此外就必要四张同样的才压得过;倘使一起出来,就没有牌能压得过了。现在本宫与淑容的牌是友,一人将牌出完即算胜;这一摞是敌,她先出完咱就输了。想赢她,淑容想想怎么办?” 说老实话,前面那一大串数字太多,顾清霜没太明白。听到最后一句倒有了点思路,想了想,便先道:“这两张说的是她的爪牙,藏在暗处能下药的人?” 皇后微微凝神:“不如说一张是那能下药的人,一张是阿诗。” 顾清霜原是想说逼她先将这两张打出来,听到这儿又噎住了。 她不能先把阿诗推出去。 心下回思了一番皇后方才说的古怪玩法,顾清霜斟酌道:“让她先把下药的那人推出来?” 皇后顿时舒出笑来:“本宫也这么想。” 拆解其力,再一一击溃。这样的玩法在棋中也常见,顾清霜一时着实不懂皇后如何能不懂棋局,非拿这罕见的东西来举例。 皇后缓缓又道:“她必定要把这两张牌压着,做杀招用。咱们若能逼乱她的阵脚,迫得她打一张出来,再加上本宫手里有四个七,你有四个九,局面就会大不相同。” 顾清霜脑中多少有点蒙,一时很想求皇后还是拿棋局来说为好,忍下来细想想,思绪又逐渐明朗。 皇后直接打出二:“你先给阿诗赐婚,真的假的不重要,有风声散出去就行,这于她而言就是被拆了台。可你一贯待阿诗好,阿诗又确已到了该嫁人的岁数,她也不好就此怀疑这是事情露了马脚。” 回宫的当日,阿诗将与沈书成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不仅怀瑾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宫嫔也都来送了贺礼。 皇后悠悠拿起敌方的那摞牌,又说:“但她费了那么多工夫拿捏住卫禀这紧要人物,不可能因为没了阿诗就将她弃之不用。相反,因为乱了阵脚,她理应更想将人抓紧。宫外那伙人不是时时都能用上的,她就得在宫里使劲儿。”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张黑色的牌打了出来。 卫禀在阿诗将嫁的消息传开的第二日,忽而被人叫走了。对方自称是宫正司的人,说有些旧事要问他。卫禀看向顾清霜,顾清霜点了头,他就跟着去了。 那人便带着卫禀一路往北走,没人跟着他们,但一路上,在十字路不起眼的拐角处、在盛夏茂密的林荫里,皆不时有目光投出来,瞧着二人将去的方向。 皇后气定神闲地打出自己手里的四个七:“本宫手里的宫权,可以好好地炸他们一下。” 皇宫最北侧,是低等的杂役宫人所住的地方。房舍低矮破旧,平日也不见什么得脸的人过来。卫禀跟着那人进了一处院门,刚站稳脚,忽有人从门后窜出,一把将他按在墙上。 “干什么!”卫禀一喝,按着他的人冷笑:“卫大掌事本事挺大啊,还能这样釜底抽薪?” “你说什么……”卫禀按着顾清霜先前吩咐的装傻,“你谁啊你?” 咚地一声,那人一拳捶向他的面门,卫禀的后脑上狠撞在墙上,一声闷响。 “装什么装!”那人声色俱厉,“阿诗被赐婚给沈书,跟你没关系?” “……当然跟我没关系。”卫禀深吸气,抹了把鼻中涌出的鲜血,“淑容娘娘待她跟亲妹妹似的,早已说过想让她嫁人。” 话音未落,忽有十数人一涌而入,气势汹汹,押过几人就往外去。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那人大惊失色,抬眼便见袁江神色淡泊地立在外头,看看他们,拂尘一扬:“都带走。” 皇后向前倾了倾身,将顾清霜手里的四张九一并抽出,放在桌上:“本宫知道,你为稳妥起见,不想让皇上知晓这些事情。可圣宠这么好的牌,不用白不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各人各苦(“若她一无所知,也不会被...) 又过两日, 顾清霜可算在皇帝再度前来时给他上了一盏茶。自然,她还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似只是受不了他日日这样过来叨扰才不得不留他一会儿。 上完了这盏茶, 她就回到了卧房去读书。只不过房门未关,过不多时, 他果然踱进了屋, 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 她坐在榻桌边读书,觉察到他进来,脸色愈发冷了下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将那碟点心放到榻桌上,在她面前蹲下身:“别生气了, 气大伤身。” 顾清霜冷冰冰地将书翻了一页:“施主自重。” 他眉心微凝,一喟:“清霜。” 她略微抬了下眼皮,不得不承认,生得俊美果然还是有些用的。 虽然她的生气不过是在做戏, 但心绪投进来, 气便也真的有些。于是抬眼看着这张脸、再辨出他眼底的几分认真时, 她就相应地多有了些消气的感觉, 抿了抿唇,也叹一声, 摇头:“其实皇上何必强求呢?皇上并不喜欢臣妾,不若就放臣妾走,对谁都好。” 他说:“朕喜欢你。” 说着他站起身, 她微微别过脸, 他便坐到她身边将她拦住。龙涎香的气息慢慢萦绕四周, 温暖之意沁人心脾。他攥住她的手,温声而道:“从前的事皆是朕不好, 是朕识人不明……有时又觉得朝政使人疲乏,便放纵了自己一些,太随心所欲,这才使心存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贵妃之事上是有过的。 他少年登基,国务繁重,总有些累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将贵妃视作了一种寄托。 在与她相处的时候,他可以放下一切让人劳心伤神的事情。加上二人又相识多年、相伴多年,他与她的相处太得宜。他们又相互说过那么多情话,那些情话虽然在后宫别处也能听见,可她说出来总让他觉得更加好听。 于是在他有意想寻得一隅清闲安逸的时候,那情话就成了一味毒,让他心甘情愿地对她放下了一切防心。整个世间,只对这一个人,他信她不会骗他,可终究还是被辜负了那份信任。 这错给出去的信任,还险些让他冤杀了眼前的顾清霜。 “你若心中存怨,也是应该的。但往后日子还长,避去千福寺不是办法。不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朕都还是希望你好好留在宫里。”他道。 她沉默良久:“臣妾并未存怨,只是心寒罢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都是朕不好。” 她不知不觉贴到他胸口上,酝酿出委屈,一声声抽噎:“臣妾自知不比贵妃娘娘与皇上那样情谊深厚,可在皇上眼里……臣妾就是那样的毒妇人么?臣妾何曾害过人……”“好了好了。”他轻拍她的后背,“别难过,是朕糊涂。” 她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哭湿了他的衣襟,他始终搂着她,温言又道:“你要怪朕便怪朕,但朕不喜欢你这种话,日后不许再说。后宫这么多人,多是大选时看家世才貌入的宫,你却是朕在外相遇、自己一心要接回来的,朕如何会不喜欢你?” 天啊! 顾清霜直听得愣住了。 男人,但凡想说情话的时候,情话真是张口就来。若不是知道他根本就是处处留情的性子,而千福寺几番相遇又都是因她步步算计而成,这话听来就着实动人了。 她便仰起脸,眉目含情地望着他,羽睫上还悬着泪珠:“真的?” 不等他再言,她又垂眸想想:“那……那臣妾求皇上一事。皇上若是应允,臣妾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若皇上不答应,臣妾还是回千福寺来得自在。” 他颔首:“你说。” 她咬住嘴唇,双臂好似怕失去心爱之物一样将他搂住,越搂越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不论臣妾嫌隙多大,皇上都要听臣妾亲口解释一句!” 如此而已? 他轻轻吸气,多少有些动容:“朕答应你。” 她不再说话,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他好似总算松了口气,笑了声,手指刮过她正流下来的泪痕:“不生气了?那便商量些别的事。” 她望着他,点点头,看起来乖巧无比。 他说:“一是位份该晋还要晋,你的封号朕也觉得还是要换一换,让内官监另拟一个来。还有,出了这事,让你留在芳信宫也不好,听闻你从前与张婕妤相处尚说得过去?不如搬回岁朝宫。” 她旋即摇头:“不……”胡乱抹一把眼泪,她含着愁绪摇头,“臣妾虽恨贵妃娘娘那般坑害臣妾,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让她伤心。说到底……说到底她也不是那样的恶人,左不过是心系皇上,太看重往日的情分,这才不快于皇上为臣妾分了心,做了糊涂事罢了……” 顾清霜深思熟虑过,若她如他一般为一个人痴心了这么多年,那么碰上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心里再失望,大抵也还是要有意无意地为那人找些理由的。 那些理由,实则不是为贵妃找的,而是为自己找的,人总要让自己觉得那些付出来得值得。 所以她若接受了他的那番要求,自可以让他觉得已对她有了些补偿,心里好受两分。但她不答应,为贵妃寻的这些理由也能让他舒服一些,更要紧的是不妨碍贵妃对她动手。 这样待得事发,她就可在他面前将贵妃的最后一丝善良的壳子也击碎了。彼时他再想起她今日所言,便只会觉得讽刺,贵妃也就没了翻身的余地。 宫里斗起来就是不能给人翻身余地。给别人留以余地,便是将自己往绝境里逼。 他迟疑了一瞬,温言劝她不必顾忌那么多,道这事是贵妃的错,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但她心意坚决,他到底没有逼她。 他只又说:“那等孩子降生,如何晋封你都要听朕的。” 她的迷蒙泪眼里漫开笑意:“好……还求皇上莫要怪罪贵妃娘娘了。” 萧致沉默不语。自他当面质问过贵妃以来,事情原委便已明晰。他至今没有问罪,是因那罪名若说出来,便是要入冷宫的重罪。多年的情分,他到底不想她余生那样凄惨。 可那件事在他心里也是过不去的,等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再说。 他在一刻后离开了碧玉阁,回紫宸殿后接着料理政务。但自这日起,碧玉阁里算是真正“柔情蜜意”了起来。 顾清霜有孕不能侍寝,皇帝依旧常来看她,有时只是一起用个膳,有时也同榻而眠,温馨平静,好似寻常夫妻。 他一时甚至都顾不上后宫其他嫔妃了,弄得宫人们直开始议论,说芳信宫必是风水极好,否则怎的贵妃失了孩子,这孩子与恩宠就又都到了清才人头上? 而于顾清霜来说,这只让她再一次慨叹男人可真是会自欺欺人。他也好,贺清晏也好,都爱这样做出一派深情的样子,怕是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想打动别人,还是想打动自己。 是日,他照例一大早就去上了朝。顾清霜闲来无事,去御花园逛了半晌,又赶在日头高照前回了碧玉阁。阿诗端了冰镇酸梅汤来给她解暑。顾清霜才抿了两口,就见卫禀的身影在门口一晃。 她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卫禀定睛瞧瞧,见房中别无外人才进了屋,阖上门,小声禀说:“娘子,有动静了。前些日子新拨过来绿菊,一连两个晚上都悄悄溜出去过。臣小心地跟出去,看见她在珍容殿后见了个宦官。臣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没瞧出那宦官是谁,但方才趁着她在后院忙着,潜进她房里瞧了瞧,在抽屉里发现这个。” 他边说边取出一小方纸包,里头有些细粉。约是怕取得太多易被发现,便只有一丁点,但仍能嗅出一股苦香。 顾清霜抬眼:“她是从哪里拨来的,平日都做什么差事?” 卫禀回说:“是尚宫局拨来的,但臣查过档,她从前还在尚服局当过两年差。臣想她手艺应该不错,就将一应针线活计都给了她。” 顾清霜想了想:“那布料也是都由她管着了?” “是。”卫禀欠身。 顾清霜抿了口酸梅汤,冰凉的触感直沁人心,让人愉悦:“去告诉她,我想自己动手做两身新的寝衣,让她挑几样柔软舒适的料子送过来,我挑挑看。” “诺。”卫禀一揖,依言去办。 顾清霜一哂,睃一眼阿诗:“去跟小厨房说我想吃水蜜桃。你亲自去洗去切,莫让旁人插手。” 阿诗一想桃子的特殊之处,即刻明白过来,蹙眉只问:“会不会太难受了……” 顾清霜嗤笑:“难受也不是我难受。” 之前她就玩过苦肉计,浆洗衣裳、幽禁,她都是受了罪的。但这回,让别人去受罪也不影响计成,她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过了最多一刻,绿菊就挑好了衣料送来。共是六种,各裁了一小块来给她看。质地都柔软舒适的细绢,只是颜色不尽相同。 顾清霜点了一块浅蓝灰的,让她把整匹都送过来,绿菊毕恭毕敬地福身应下。 她打量着绿菊,也就十五六的年纪,长得不算多美,但眉目也算清秀。 这样容貌看得过眼又并不太出挑的宫女,熬上几年,是最易混到嫔妃近前侍奉的。日后留在宫里日子不会差,若要出嫁也多能得一份丰厚的嫁妆。 可惜了,她跟错了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盘根错节(母妃跟他说,若来日相争,...) 这事不小, 放在谁身上也做不到立刻拿定主意,顾清霜便先从淑宁园里告了退。 皇后在她走后过了很久都没唤人进来,独自靠在床上, 专心致志地思量。 她心下十分确信柔淑容对她是有隐瞒的,来找她这一趟断不止是因为背后有人想害她。这宫里头恶人不少, 善人却没几个, 对大多数平常人而言,能只自保不害人就已不错,若是瞧见旁人出了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可,大可不必多事。 再说, 她是皇后,柔淑容是宠妃。诚然以柔淑容的出身难以登上后位,她若被人扳倒对柔淑容没什么好处,但反过来说总归也没坏处。她真遇了事, 这位一等一的宠妃袖手旁观才最有可能。 但即便柔淑容对她有所隐瞒, 也并不意味着柔淑容在骗她, 更不意味着柔淑容想反手坑她。 因为她上头还有太后。 柔淑容是个聪明人, 清楚什么人她得罪得起,什么人又得罪不起, 不会傻到为了把后位腾出来去开罪太后。 那柔淑容方才的话就有几分可信,抛开隐瞒她的部分不提,起码那份求助是真的。 皇后觉得, 帮一帮她也无妨。 柔淑容的长处是聪明, 劣势是没有娘家撑腰。在宫中, 前者很要紧,但后者的作用往往更明显。她便也不必怕柔淑容对她做什么, 想撂倒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想清楚轻重,皇后才唤了人进来。近前服侍的几个宫女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她想了想吩咐说:“帮我给家里去个信。” 之后的两日,顾清霜按兵不动,除却与卫禀一道将事情知会了阿诗以外,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卫禀为此心神不宁,怕皇后不肯相助,几度探问顾清霜有没有别的法子。顾清霜知道这种刀子悬在头顶的感觉,宽慰他不可心急,阿诗却不高兴,趁屋里没有别人,抡起托盘把卫禀打了一顿。 顾清霜没拦她,等她发完火将卫禀摒了出去,将她叫到跟前问:“你喜欢卫禀么?”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截了当地戳穿这种事,阿诗一下子红了脸,双臂不自在地将托盘紧紧抱住,呢喃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我们就是……相识得久了。” “我只想听你一句准话。”顾清霜凝视着她,喟叹间多少有几分愁绪,“我的心思你知道。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想给你寻个好夫家不难。卫禀也盼着你日后能儿孙绕膝,享一享天伦之乐。这今后的路怎么走,你自己心里要想明白。” 阿诗秀眉紧紧拧着,低着头,半晌都没说话。顾清霜不催,目不转睛地睇着她静等,感觉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阿诗才又轻轻地开了口:“日后当与卫禀如何,我没细想过,若一直在宫里陪着姐姐也没什么不好。可若姐姐要我另嫁旁人,那我……我倒宁可与卫禀在一块儿。儿孙绕膝什么的,我倒不在乎。” 顾清霜温声道:“可别说置气的话。” “这不是置气。”阿诗摇一摇头,“我知道,以姐姐如今的身份地位,我便是想做官眷也不难。可那就真的好么?贺清晏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便是……便是如今有姐姐给我撑腰,谁也不敢那样辜负我,可富贵人家要纳妾总是理所当然的事。到时我好好的出嫁容易,可与夫家没什么情分,和妾室斗起来必定劳心伤神,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有什么趣儿?” 顾清霜又问:“那与卫禀,你就觉得有趣儿?” “嗯。”阿诗连连点头,“卫禀待我可好了,顾着我让着我。姐姐若是准允,我便与他……与他……”对食两个字她实在难说出口,就跳了过去,“我愿意的。” 顾清霜听罢只觉心思难言。时而有些为阿诗可惜,时而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过日子么,总归是自己称心如意才最要紧了。她会走上这条路,也是因为最称心如意的活法让旁人断了而已。 万千心绪终是化作一喟,她攥了攥阿诗的手:“咱们先熬过这一关。若是都能平平安安的,我便成全你们。但没过去之前,你不要陷得太深,免得来日有什么差错,难过的是你。” “好。”阿诗眉目间多了三分悲色,点一点头,“我心里有数的。” 又过三日,远在行宫的众人听说京中出了件大事:禁军突然而然地搜查了平康坊。 平康坊中尽是青楼妓院,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与宫里没什么相干。这事之所以会传进宫中,是因事情与皇后有几分渊源――皇后诞育四皇子后,钦天监夜观天象,却见月象黯淡,旁边几颗原不起眼的星宿却光芒逼人。 天象之中,向来以明月象征中宫,这般情形便是于中宫不利之兆。钦天监不敢小觑,再行卜卦,又觉或连四皇子也会遭到牵连。 再卜下去,卦象中说,乃是宫外东南方向几里处有女子的八字同时冲撞了皇后与四皇子。又以六壬细占,道这女子名中当有草木。 顾清霜听闻钦天监卜出这卦就抹了冷汗――宫外东南方向几里处,恰是平康坊。平康坊里皆是青楼,不仅女子众多,以草木为名的女子更是不少。然事关中宫与嫡子,钦天监不敢不禀。奏章便百里加急地送至行宫,入了清凉殿。 当今皇帝惯不是很信神鬼之说,只是钦天监这样煞有介事地禀来,倒让人不得不留几分意。皇帝便差了禁军去平康坊搜查,两日之内查出平康坊内名中带草木的女子共计四百二十七名。 这也太多了。 顾清霜心里盘算着,感叹皇后这障眼法玩得实在是好。 她瞧得出皇后是冲着兰馨去的,虽摸不清皇后找兰馨是要干什么,却也瞧得出闹出这样一场大戏比直接着人去找她要安全得多。 闹得这么大,藏在背后的人一时便也摸不清楚这打算与她有关无关了。 . 平康坊里,因着禁军入驻,泰半青楼都关了门。没关门的一时也难有生意,对嫖客们来说,眼见着禁军林立还要进楼逍遥也太奇怪了。 平康坊西北角,紧挨着的两幢三层小楼都被禁军盘了下来,暂且用于安置那四百多个名中带草木的姑娘。 主理这差事的镇抚使齐青刚到及冠之年,被满楼的脂粉味熏得头疼,不愿在里面多待,就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油纸袋里装的小笼包,吃到还剩最后一个时候,有亲信自楼中出来,手里拿着两本册子,朝他抱拳禀话:“大人,那个叫兰馨的,找着了。” 齐青眼眸一抬,信手将最后一个小笼包也摸出来,丢给蹲在不远处张望他多时的小黄狗,接过那册子一扫:“福瑞园?” 言毕便走下台阶,几步走到马前,翻身上马。那手下又招呼了两个弟兄跟过来,一并策马而去。 福瑞园是平康坊中不入流的妓院,并不大,就一方院子。院中原有起个姑娘,但因名字沾了草木,被带走了四个。再加上禁军迟迟驻在坊中不走,福瑞园也没了生意。老鸨气不顺又没处撒,便拿剩下三个出气。 几名禁军走进院门的时候,院子里正回荡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被鞭子抽得浑身是血,直没力气爬起来躲闪。老鸨面目狰狞,一副恨不得这就打死她的模样。 冷不丁地瞧见禁军进来,那份狰狞顿时消散,老鸨堆了一脸的笑,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几位大人……这是办差?里头坐,里头坐。” 齐青边环顾四周边问:“兰馨住哪屋?” 老鸨微怔,赶忙指给他:“就……就这屋。” 而后不必齐青多说,随来几人便朝着那屋去了。齐青的目光又落在那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小姑娘身上,问那老鸨:“她叫什么?” “她叫如意……”老鸨回头扫了一眼又转回来,打量着齐青的神色,小心地解释说,“这丫头刚买回来没几天,没规矩,也不会伺候,我这儿正教训她呢。大人若想尽尽兴……我给大人找更好的去。” 说实在话,她都不敢让自己手底下的这几个侍奉禁军,搞不好她是要丢了命的。若眼前这位大人真有那个心,她便是忍痛赔钱也得去外头给他找个好的来。 却见眼前之人勾唇一笑:“如意,是个好名字。” “哎……”老鸨心惊肉跳地躬身。 齐青又道:“我府里少个端茶倒水的丫头,就她了。” 话音未落,一枚银锭抛过来。老鸨刚下意识地一接,他已提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弯腰把瘫软在地的如意扶了起来。 齐青将如意扶到了廊下去坐,温声跟她说:“你歇一会儿,等得空了,我着人送你回府,找大夫给你。” 如意受宠若惊,又不敢得罪他,只忙不迭地点头。 齐青看着她,心绪有些复杂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小姑娘在街上仗义执言的样子。 当时他们原是去逛庙会的,碰上强抢民女抵债的事情。他无心多管,她却看不过去,非要救人,自己替人家出了银子还债。 事后他跟她说,这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争辩说在外欠债的多是男人,被卖去抵债的却多是女眷,这不对。 他想了想,又说这种事太多,管是管不完的。那个身高才刚刚过他腰间的小姑娘啊,仰起头来很严肃地跟他说:“谁都不管,这世道永远都不会变好!” 鬼使神差的,那句话震住了他。他出身武将之家,原也是自幼就想报效国家的人,学遍了刀枪剑戟,却觉得刀枪剑戟都不如她那句话有力量。 这个平日里总屁颠屁颠追在他后面喊他“阿青哥哥”的小姑娘,想让这世道变好。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大人。”身后的声音定定有力,将齐青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转过头,几名同来的手下已从屋中出来,为首的那个手中托着一方巴掌大的锦盒,在他面前打开:“搜着了,应该就是这个。丹红散,这些个地方常用的秘药,入水即溶,无色无味,极易成瘾。” 齐青视线下移,见盒中暗红的细粉还剩半盒,信手接过,收进怀中:“这姑娘你们先照顾着,找大夫给她。”他边说边往外走,走出院门翻身上马,想了想,又道,“我要去行宫面见皇后娘娘。你们再调一个千户所过来,把整个平康坊都给我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如嫔溃败(“是。”外头的宦官拱手,...) 行宫北侧, 蕴福阁里死气沉沉,一片萧索。南宫敏最初得封少使的时候,自己从太妃身边带过来的婢子也好、尚仪局新拨过来的宦官也罢, 都还存着几分斗志。因为谁都知道她和皇帝旧日的情分,更知她还能回来, 便说明皇帝仍旧对她有意。 只要皇帝对她有意, 一时间的位份高低就算不得什么。身边的人都盼着她能东山再起,他们跟着鸡犬升天。 但眼下进宫也有三个多月了,皇帝根本没来见过她。宫人们私下里还听说呈去皇帝跟前的绿头牌里根本没有她的名字,这必不是尚寝局胆大包天私自撤去的,要么是皇帝的意思, 要么是太后和皇后为止,而皇帝默许。 这样的局面让宫人们都失了心气儿,虽敬畏着她背后的庄太妃,不敢怠慢她, 一个个也都臊眉耷眼起来, 都好似丢了魂似的。 卧房里, 南宫敏做着针线活, 一针针地在锦帕上绣着一对鸳鸯。她的绣活极好,绣起来也快, 近来却偏愿意慢条斯理地绣,借着绣活让自己平心静气。 致哥哥一时不见她,她不怕;岚妃、婉修仪她们个个都踩她, 她也不怕。她能熬得住, 宫里不论善恶, 只有输赢,她能熬到赢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 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都敢做。 噼噼啪啪,珠帘轻响了一阵。思莲从影壁后走过来,朝南宫敏福了福:“娘子,愉贤仪来了。” 南宫敏没抬头,嘴角勾起的笑有几分嘲意:“这是得空了?” 她进宫这些时日,盈兰都不曾来走动过。她估计盈兰是将她忘了,得了宠便想与她断了来往。这也说不上出乎意料,在宫中这么多年,沉沉浮浮的事见得多了。盈兰若能不帮着旁人也来踩她一脚,就算不错。 可今日,怎的又来了呢? 南宫敏抬眸看向思莲,拧着眉头道:“还不快请进来?以我如今的身份,得罪不起人。” 思莲一福身,忙匆匆去请。盈兰很快就进了屋,独自一人。南宫敏察觉到她进来就放下了手中的绣活,面无表情地起身要见礼,但盈兰先她一步跪了下去,俯身一拜:“娘子安好。” 南宫敏身姿一顿,不安的心也随之落下。她稳稳地坐回去,睇了眼思莲,口中道:“贤仪娘子这是做什么?叫旁人见了去,倒是我的不是了。” 思莲会意,当即上前去扶,笑说:“娘子快起来,我们娘子也想您许久了。娘子请坐,陪我们娘子说说话。” 她一壁说,一壁半推半扶地让盈兰坐去了茶榻另一侧。盈兰神色有些拘谨,南宫敏瞧出来,就让思莲也退了出去。待得房门阖上,南宫敏睃着她,不咸不淡道:“我还道贤仪把我忘了。” “娘子恕罪。”盈兰低着头,一改平日的活泼,“娘子得封那日,奴婢便想过来拜见。但经了小产一事,身子实在不济,只好听太医所言多安养了些时日。” 她言辞恳切,南宫敏的神情舒缓了几分,轻声一喟:“我知道你也不易。现下如何了?可养好了些?” “没什么大碍了。”盈兰轻咬嘴唇,“只是……太医说不能再有喜了。” 南宫敏神情一颤,低下眼帘。 这一环是她们失算了,她们都没料到太后会这样狠。宁可少个孙儿孙女,也不肯让她们生。 她又叹了一声:“宫里这种事并不少见。若自己没福气生,日后养个别人的孩子也是一样的。”说着顿了顿,“柔淑容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 盈兰一听就摇了头:“奴婢前些日子与她相见次数也不少,但她在圣驾面前滴水不漏,怀瑾宫管得也厉害,伸不进手去,一点扳倒她的机会都没有。”“这不稀奇。”南宫敏淡漠道,“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约束宫人最有一套。我也没想凭着这些日子就扳倒她,来日方长,总会有破绽的。倒是皇上那边……”她偏了偏头,目光定在盈兰面上。 盈兰的秀眉一下紧锁起来,眉间直添了两道深痕:“奴婢试着提过,皇上却不愿多听。不止是奴婢,就连……就连柔淑容也开过口……” 这是她们失算的另一处。南宫敏原本觉得难处在于进宫,在于太后、荣妃、柔淑容。只消她能进宫,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皇帝必会重新回到她身边。未成想这进宫没花多少力气,皇帝的心思却反倒不受控制,弄得她进宫这么久都见不着圣颜。 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觉得面圣原来是这样难的事。明明同在一座皇宫之中,她也能分毫见不着他的影子。 这样的挫败让她胸中烦闷,思量了良久,告诉盈兰:“得空时帮我去尚仪局走动走动,问问有没有伶俐的宦官。有位许典仪是与我相熟的,你找她便是。” “伶俐的宦官……”盈兰想了一想,略显出几分迟疑,“以娘子如今的情形……身边怕是不好额外添人。若是有用,不妨放到奴婢身边去?免得再给娘子招祸。” “你倒不必这样担心我。”南宫敏笑一声,“我敢提,便有法子让人挑不出错。再说,那个岚妃……” 想着岚妃前些日子的趾高气昂,她挺了挺脊背:“一个素日无宠的贱妇,空有个妃位罢了,也不敢闹得太过。” 盈兰听她这般说,才安了些心。心下记住这事,过了两日,寻了个空闲的日子,将那位许典仪请到了房中喝茶。 那日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下得让人压抑。但常这样下一下雨也不是没好处,雨水过后,各处雨水房舍都被冲刷得干净了一层。顾清霜喜欢看雨后草叶干净油亮的色泽,尚仪女官傍晚来拜见的时候,她正立在廊下,饶有兴味地抚弄靠近回廊的一株芭蕉的叶子。 尚仪不需她发话,就先将宫人们摒开了,接着便将今日所闻之事一一说与了她听。 顾清霜优哉游哉地听着,待她说完,眼皮才抬了抬:“许典仪?可靠么?” 尚仪女官低眉敛目:“她原本确是与南宫氏相熟,可也因着这个,南宫氏被废出宫时她险遭牵连,是奴婢保了她一道。如今她再不敢私下帮南宫氏,今日愉贤仪那边找她,她回去后便回给了奴婢。” “只是……”尚仪忽而又露出几分疑色,顾清霜睃她一眼:“尚仪有话直说便是。” 尚仪女官躬了躬身:“只是奴婢不知愉贤仪与南宫氏的瓜葛究竟有几分,也摸不准愉贤仪究竟是有心帮她,还是也另有所图。” 顾清霜闻言就笑了:“女官是个聪明人,所以宁可将这些事避得远远的,用不闻不问换一隅平安。”说着抬眸张望了一圈院中,见遥遥候着的人中有小禄子,就扬音一唤。 唤了两声,小禄子听见,连忙躬身上前。顾清霜一指尚仪:“你将今日打听到的事说给尚仪听。” 小禄子回思了一下,即躬身道:“臣听说敏少使身边的掌事宦官曾叙,前些日子刚因敏少使想私自来行宫的事被岚妃娘娘罚过。但算来也已过了半个多月,伤势早平稳了。前天……前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夜里突然发起高烧,熬到今日,丢了性命。” 尚仪女官听得眸光一凝,顾清霜敛去三分笑意:“本宫原本摸不清她先干什么,在想她是不是想拿此事给岚妃娘娘使个绊子。现下听女官这么一说,倒突然懂了,合着是想给自己宫里头换个用得趁手的人。” 尚仪女官的神色沉下去:“那愉贤仪便是一心在帮她的了。” “这人,本宫原也是容不下的。”顾清霜无所谓地笑笑,“想来女官知道该怎么做了。愉贤仪那边,要好生应付着,人也要给敏少使挑好。机不机灵倒是其次,嘴巴紧才是最重要的。” “奴婢心里有数。”尚仪躬身,“先告退了。” “喝杯茶再走。”顾清霜说着又扬音一唤,“阿诗。” 阿诗离得倒不远,唤了一声就上了前来,客客气气地请尚仪去厢房。除却备上上好的茶,自还有别的好处也备下了。 顾清霜记得自己刚受封那会儿手头不宽裕,人脉也没有,许多事办起来都不方便。当时她还与阿诗卫禀细细琢磨过都有何处的人脉要赶紧笼络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时日长了,她位份也高了,又因一直得宠,手里的好东西再也不缺。各样人脉便也顺水推舟地就漂了来,根本不必费太多力气。 这世上,权与钱,果真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 也正因此,走到最高那一步的人,才能这样高枕无忧。 . 日子一转又翻过几十个日夜,这几十日里宫中坏事不见,喜事到多。 首先是去年进宫的祥宣仪有了身孕。去年进宫的这几位都不太出挑,一直圣宠寥寥,她能有孕实在是撞了大运。太后对这样的事总是欢喜的,不及皇帝开口,太后就下旨晋了她的位份,封为淑人。皇后更赐了许多东西下去,嘱咐她好好安胎。 到了七月末,众人正准备回宫的时候,中宫皇后竟也有了。 皇帝从前没立过后,宫中自也没有过嫡出的孩子,这一胎便显得尤为重要。一时之间不仅后宫,就连朝堂上都好一阵庆贺,人人都盼着皇后早日诞下位嫡出皇子。 为着皇后的胎,皇帝下旨暂且不回宫了,免得路上颠簸。原已收拾停当准备启程的上下众人便又重新在行宫之中安顿下来,准备欢度中秋。 中秋佳节,按照往年的例都是去太后那里相聚,如今太后却有意让皇后去办,多少有些助皇后稳固权势的意味。 皇后便大大方方地将一应事宜都接了下来,又闻太后懒得见人,就吩咐嫔妃们当日一早去向太后磕个头便可。午后再到她这里聚一聚,先一并说说话,再各自游游园。晚上的宫宴设在船上,她让大家不必拘谨,也不必硬守什么时辰礼数,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亦或逛得累了饿了,便往船上去就是。 这个过节的法子倒让人喜欢。用柳雁的话说,宫里的日子枯燥无趣,逢年过节能和相熟的姐妹们一起说说话,便也算消遣了。于是几人早早地就约好了这日要去行宫里的哪处园子去逛,岚妃还说已让宫女酿好了桂花酒,那天可同饮一杯。 到了八月十五当天,皇后的淑宁园里果然早早地就一片热闹,嫔妃们去向太后见过礼后,就三三两两的结伴而来。两位公主、三位皇子也都由乳母带到了。顾清霜进屋的时候,几个男孩子正在屋里风风火火地疯跑,予显一眼看见她,喊了声“母妃”就扑过来,差点把她撞个跟头。 “怎么这样疯!”顾清霜蹲身,虎着脸在他脸颊上一捏,又看见乖乖坐在皇后身边吃点心的二公主,教训他说,“你瞧陶陶多乖,你跟人家学学。” 予显喘得呼哧呼哧的,皇长子予昭嘻嘻哈哈地从后面抱住他,替他争辩说:“陶陶那是刚疯完,柔母妃没看见。” 予显即道:“就是的!陶陶刚疯完!” “你叫什么陶陶!”顾清霜瞪他,“叫二姐姐!” 予显这才发现自己跟着大哥叫顺口了,一吐舌头,转身又跑了。 那边正揽着二公主与祥淑人说着安胎事宜的皇后早已闻声看过来,听言笑出声,朝几个孩子招手:“都过来歇一歇。” 顾清霜上前见了礼,皇后朝祥淑人颔一颔首:“本宫昨日去瞧了,附近几处的桂花开得都不错,淑人可随处瞧瞧。”这话说出来,便显是有话要同顾清霜说。祥淑人会意,含着笑起身朝她福了福:“臣妾先行告退。” 顾清霜自也明白她的意思,见祥淑人离开,便去她原本落座的地方坐下。几个被皇后招呼过来的孩子则也正往茶榻上挤着,然茶榻上的地方到底有限,中间还有方榻桌占着地儿。眼下坐着两个大人,就难再容下两个孩子。 皇后被三个男孩挤得身子一倾,便噙着笑唤乳母们上前:“带皇子公主们去厢房。挤来挤去的,别再吵着淑容。” 几个孩子都乖巧,听言就不再挤了,都乖乖下榻,朝二人一福。 顾清霜禁不住地又说了予显一句:“你乖一点,别太闹了。” 予显朝她做了个鬼脸就跑,皇后眼中笑意深深,目送他们离开,回过头跟顾清霜说:“三皇子是最聪明的,皇上常与本宫夸他。” 这话若是从前说来,顾清霜听便听了。眼下却不得不多提几分神,谦逊躬身:“孩子闹些便容易让大人觉得是聪明,臣妾倒看他不如两个当哥哥的好。便也不盼着他日后有什么大出息,别像如今几位潇洒得过了头的王爷一样,时时给他的兄弟们添堵便是了。” 皇后笑容和煦,却没说什么,执盏抿了口茶。 顾清霜是被她开口留下的,见状就等着她发话。可她放下茶盏也并不说什么,目光飘向屋外,怔怔出神。 顾清霜略微欠了欠身:“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偏了偏头,侧颊被窗中洒下来的光束照得明亮。许是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她脸上的稚气少了些,多了几□□为柔美,开口将话也愈发柔和:“淑容知道么?本宫在闺中就听说过你。那时本宫并不知自己会当皇后,是当趣事听的。人人都说这位娘娘本事大得很,连皇上的青梅竹马都争不过她。明明是让整个后宫都束手无策好几年的主儿,却进宫几个月就成了她的手下败将,灰溜溜地逃出宫去。” 这是顾清霜头一回听皇后说这样的话,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在宫外都已这样“大有名气”。 一时间便颇有些不自在,她低着头笑了声:“传言罢了,臣妾哪有那样的本事。” “本宫进宫之前,也觉得这传言不真。”皇后的目光凝在她面上,“进宫后听太后娘娘说了不少事情。现下,本宫依旧觉得那些传言或许不真,但也并不全假。” 顾清霜神情一震,轻轻吸气:“臣妾不知娘娘何意。” “淑容别紧张。”皇后薄唇轻轻一抿,笑容随之敛去,“本宫若告诉淑容,南宫氏今日得了与皇上‘偶遇’的机会,皇上虽然不耐,也终究给了她三分面子,现下正在离得不远的桂园里说话,淑容怎么想?” 顾清霜不动声色之间,微微咬住了银牙。 这事她是事先就知情的,尚仪女官按她的意思给南宫敏指了“合适”的人。中秋这日的安排又很有一些也要经过尚仪局的手,尚仪女官便可得知皇帝这一日的行踪,事情就这样透给了南宫敏那边,南宫敏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一时摸不准皇后如今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心中斗转星移地思量着,姑且说了句场面话:“皇上念旧,念几分与敏少使的旧情也是应该的。” “皇上自是应该。若本宫有那么一位青梅竹马,本宫也忘不了。”皇后的羽睫低下去,鎏金的护甲抚过衣袖上的凤纹,“本宫不明白的,是淑容的心思。” 顾清霜抬眸,正好迎上她的视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宫若是淑容,就不会帮这曾害自己失过孩子的人重得圣宠。” 顾清霜的心弦猛地一绷,坦荡地与皇后对视了一会儿,又慢慢平复下去:“臣妾知道太后娘娘不喜南宫氏,便是没有那个孩子,也不会傻到去帮她。” 她不愿开罪皇后,更不想开罪太后。 皇后既然肯直言相问,她便不妨表个忠心。 皇后闻言,目光却一凛。眼中转而沁出笑意,带着几分饶有兴味的劲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是怕本宫告诉太后,太后会怪你?” 顾清霜垂眸未言,皇后笑了声:“可本宫与太后娘娘虽是本家,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法也并非全然一致。” 这话令人心惊,顾清霜哑了哑:“皇后娘娘慎言……” “这不就是私下与淑容说说么?”皇后轻耸了一下肩头,“淑容若去与太后娘娘说,本宫又不会认。” 顾清霜无言以对,皇后的笑容更轻松了些,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太后娘娘是从先帝那会儿的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眼下虽能安于颐养天年,却也手段不减。她想宫里人人都服服帖帖,个个都乖巧听话。不够听话的,除掉便是。后宫而已,无伤大雅的玩意儿,南宫氏是如此,你是如此,甚至本宫和荣妃两个作为她的亲侄女,都是如此。” 这些道理,顾清霜也都想过,但由皇后这个被施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震撼。 顾清霜不禁兮兮地打量起她来,却觉得看不透。皇后也并不避她的目光,反而笑意更浓了几分:“你不必这样看着本宫,这道理你也不是不懂。所以本宫只觉得……这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够苦的。为了权势地位、或是为了那个男人,无一都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斗得无休无止。可转念想来,我们这些互相为敌的女人才是同病相怜,得利的终究只有那个男人。” “所以,本宫与太后娘娘的想法不一样。”皇后这般说着,好似突然觉得累,便信手将护甲一一都摘了,丢在榻桌上,“本宫体谅你们要为了高位、为了宠爱去争,可这样的厮杀终究是不值得的。若要求太多,想来你们也不会听,本宫只要求一件事。” 她的目光忽而变得有力,落在顾清霜面上,一尘不染又不容置喙:“柔淑容,你不许闹出人命来。就算南宫敏她不是个东西,你也不能要她的命,否则本宫绝不饶你。” 顾清霜深深吸了口气。她一时佩服皇后能这般大度豁达,甚至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有几分羞愧。 但她不想应皇后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庶人冯氏(顾清霜不论赞同与否都得承...) 此情此景,直令萧致晃神。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宫人们看着顾清霜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还是内室里又传出了声响:“致哥哥……” 萧致蓦然回神,面上一时局促,但随着一声轻咳便缓了下去。 他无甚情绪地看看顾清霜:“朕会料理好此事,多谢妙心师父好意。” 说完,他便转身进屋。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微欠身以示恭送,房门很快就在面前关合。但她并未急着走,安然静立,两旁的宦官都看着她,也不做催促。 不多时,她隐约听到屋里又传来少女的柔声轻言:“致哥哥,外面是妙心,是吗?” 皇帝说:“是。” “我方才……我方才心神不宁,直被梦里的事情吓糊涂了。”南宫敏轻颤着呢喃,皇帝刚在床边坐下,她的手就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致哥哥别把我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也别……别真让她走。否则,便是我的不是了。”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低得像是被愧疚压下去的,让人闻之不忍。 萧致不言,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桌上,温声:“多少吃些?” “嗯!”南宫敏乖巧地点头,撑坐起来,萧致旋即拿了件披袄给她搭上,揭开食盒看看,先端了碗粥出来。 门外,顾清霜终于无心继续再听,目光转向袁江,略颔首:“贫尼先告辞了。” 袁江即道:“有劳了,师父慢走。” 顾清霜转过身,向院门走去。屋里,南宫敏乖顺地让萧致喂着粥,心神却飘在外头,听到顾清霜终于走了,多少松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这妙心反应如此之快!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从如国到大恒皇宫,宫闱之争早已看遍。宫里的那些女人,身家性命系在帝王身上,自是不仅要活得机关算尽,还要处处小心。 所以,敢硬着头皮在帝王面前硬气的,从来都没有几个。许多人连神鬼都不怕、手上沾满血,在天子面前也只敢温柔相对,仔细侍奉。 她,当年是拼着一场豪赌才来此修行的。她赌帝王见惯了小鸟依人,一时吃不到嘴里的便更让人放不下。 可后宫里美人儿那么多,一旦萧致将她抛之脑后,她就当着只能在这佛寺里了却残生。 好在她赌赢了,自她进了这千福寺以来,他就月月都要来看她。整个后宫黯然失色,连太后都拿她没有办法。 没想到,如今倒遇上个比她更狠的。 她只是将自己“困”在了这千福寺里,妙心方才所言却是要离宫。一旦离了宫,那可真是一切机会都断送了。 她不怕么? 南宫敏不知妙心方才怕不怕。但此时此刻,她自己却有点怕了。 她心里发虚,一种说不清摸不着的感触盘绕心头,挥之不去。 顾清霜踏着傍晚陷在昏暗里的石阶石路回了自己的禅房。进了屋,阿诗就去燃了灯,她坐到外屋的茶榻上,阿诗又很快沏了清茶端过来。她盘算着心事,不觉间已饮下去半盏,这才忽而回神,发觉屋里好像已静了半天。 再往前想想,回来的这一路,阿诗似乎也都没说话。 她侧过脸,原正盯着她看的阿诗不自觉一松,她笑问:“怎么了?” 阿诗吞吞口水:“姐姐今天那一步是不是太狠了,这万一……” “万一。”顾清霜知她想说什么,直接打断她,“我们每一步本就都是再赌,没有哪步真有十分把握能赢,又何苦怕那万一?” “这我知道。可云和郡主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姐姐也是知道的。如今她一进、姐姐一退,皇上或许原本还觉得有几分难做,现下经姐姐一番大度规劝倒也不难做了,不正好可让姐姐离开,哄云和郡主开心?” 顾清霜就知道她这样想,仍是耐心地听完了,才说:“你这话不对。皇上原本没什么难做,有了我那番话,他才难做了。” 阿诗满目不解:“这为什么?”在她听来,顾清霜分明就是在给皇上和云和郡主的两情相悦铺台阶啊! “今儿个我和郡主都是在赌。郡主赌的是皇上对她的心,赌她只要开口去求,他就有求必应。” 阿诗重重点头:“皇上也确是这样的呀。” 这几年来,云和郡主虽“不悲不喜”,鲜少开口去求什么。但仅有的那三两回要求,没有哪回是皇上没应的。包括让礼部为她死去的父母大办祭礼。 “我呢?我赌皇上也不过是个凡人,男人的那点清高孤傲他都有。”顾清霜说着抿起笑,那笑意勾得她眉眼弯起来,显得狡黠,像只成了精的白狐,“你说这样的男人,可会眼瞧着一个弱女子为他牺牲、为他委屈自己?” 所以她口口声声说他“至仁至孝”,又偏要提一提“太|祖皇帝有祖训”。他本也不是个昏聩之君,如何会在这样的大节大义上让她一个姑娘家为他低头保全圣誉? 再反过来想,一边是为一己私利要他违背祖训的云和郡主,一边是为保全他圣誉要自己退让的她。从她退这一步开始,云和郡主在这一环上,便已是输了。 只不过,顾清霜也没料到云和郡主见情势不妙立刻便会改口,低声下气地收回先前所提,反应倒是也快,多少算扳回了几分。 阿诗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姐姐是拿准了皇上不会真让姐姐走?” “倒也没有。”顾清霜神色恳切,“指不准明日一早就有旨意下来要我出宫修行,咱们便只好卷铺盖走人。” “……”阿诗哑口说不出话,憋了会儿,又说,“那……那我们现下可还要干什么?” 顾清霜想了想:“也没什么了。若是得空,你倒可去一趟膳房,就说近来宫里来的人多,时不常有个过来歇脚的,想端几碟子点心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阿诗懵懵地点点头,依言去照办。等她取回来,二人便都睡下了。翌日天明,顾清霜仍是先去佛前供了经,又到尼师们跟前去瞧了瞧,见尼师们没事才会禅房。 阿诗平常都是跟她一起去供经的,今日她专门让她留在了房里。不出所料,在离禅房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见阿诗正有些不安地张望着,一瞧见她就迎了上来。 “姐姐!”阿诗攥住她的手,压低声音,“也不知是吹的什么风,婉嫔、明嫔,还有方淑人都来了,只说想跟姐姐说说话,都在外屋坐着呢。” 顾清霜垂眸含笑:“点心端给她们了?” “给了。”阿诗答话,忽而回神,怔怔地看她,“姐姐是料到有嫔妃会来?” 顾清霜轻哂,与她一道走向禅房:“宫里的诸位,可是被云和郡主搅得寝食难安足有三年了。” “上次是宫中听闻千福寺又冒出一个人,多少怕我与郡主联手,搅得宫里更不得安宁,所以仪贵人才犯那个傻。” “可如今——你说若有一个人要出来与云和郡主叫板,指不准还能弄个两败俱伤,谁也进不去,她们站哪边呢?”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晚云和郡主院子里那点事,现在大概已人尽皆知。个中弯弯绕绕虽瞒得过男人,却难瞒过终日要在后宫钻研心思的女人,大家现在应是正想看场大热闹。 诚然,说“站哪边”或许有点过,可若换做是她,至少会愿意来这边添一把柴,毕竟是窝了三年的火,哪怕不盼着这一边赢,也总会盼着云和郡主那边添一添堵。 迈进禅房的门槛,顾清霜果然迎上了三张笑靥。三位姿容精致的宫嫔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瞧着最是明艳的那个欠身笑道:“这位就是妙心师父?昨日听婉嫔妹妹说师父容色过人我还不信,今儿一看,却是真的。” 阿诗先前已说过都有谁在,这人口中又称婉嫔为妹妹,那便只能是与她品阶相同的明嫔了。 顾清霜清淡笑笑:“明嫔娘娘说笑了。贫尼既已出家,皮囊如何,也不重要了。” 明嫔羽睫轻眨,只顺着她的话说:“是,师父是诚心礼佛之人,不悲不喜。只是我等凡夫俗子总放不下这些,也忍不住夸赞罢了,师父莫怪。” 她说得直爽,看来颇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顾清霜颔一颔首,也不再计较,与她们一道落座。 一旁的婉嫔抿唇笑道:“明嫔姐姐说的是,我们不过是俗人罢了。昨儿个说要来见师父,我想着要备个礼才好,挑来挑去却也不知备什么,最后挑了这个,师父别嫌弃。” 婉嫔声音轻柔,模样也温婉可人,很合她的封号。 说话间已有宫女端着托盘行上前,一方红木托盘里别无它物,只一块南红原石放在其中。 婉嫔又道:“珠钗首饰,师父想来是看不上的,这南红我瞧着倒好。师父可拿去打一串佛珠,也可做个佛像、菩萨像。” “呀,婉嫔娘子怎的这样大方。”不及顾清霜开口,旁边的方淑人先说了话,“这南红可是去年娘子封嫔前夕太后娘娘赏的?原是太后娘娘疼惜娘子,盼着娘子能早日再晋一例,好将这南红用在婕妤朝服的串珠上,娘子却拿来赠与妙心师父?” 婉嫔莞尔:“人各有命,物件也是。” 她说着微微抬头,美目盈盈望向顾清霜:“这东西跟了妙心师父,若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也不算辜负太后美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位晋柔妃(“皇上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 再入冬时, 皇帝突然下旨,将皇长子与皇次子接出了宁寿宫。 皇长子回了生母和昭仪那里,和昭仪因此得封和妃。皇次子则被交给了荣妃, 这有些出乎众人意料,转念想想, 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的生母宁嫔到底是犯过罪的, 前些日子还又受过罚,自是失了抚育皇子的资格。而若不给生母,将六宫嫔妃排下来,头一位自就是荣妃了。 是以这样的安排便也没能说不对,只是私下里, 皇后与顾清霜说起此事便是长叹:“放在从前便也罢了,如今咱刚知道她不是个善人,偏就让她得了个皇子……” 皇后觉得自己倒霉。 顾清霜却说:“也未必是坏事。” 皇后锁眉,她道:“荣妃位高权重, 只消有皇子不跟着生母, 由她抚育一个便是早晚的事。那至少现下看来, 给她皇次子比别的皇子强。” 她这般一说, 皇后便也明了。目下的几个皇子,唯有皇次子前些日子触怒过圣颜, 也唯有他的生母最令皇帝不快。 换言之,皇次子的前程是最难料的。 若荣妃手里迟早要有一个皇子,自然是给她皇次子最好。 于是皇后便也姑且宽了心, 顾清霜亦不多为此事忧虑。有些始料未及的却是在两位皇子都离了宁寿宫后, 一日她去紫宸殿伴驾, 正碰上予显也在。他原本正坐在皇帝膝头念着近来刚认的几个字,见顾清霜到来, 乖巧地唤了声“母妃”,便又低下头接着读。 又读了几个字,声音却变得哽咽。再忍一忍,就忍不住“哇”地哭了。 莫说顾清霜,连皇帝都吓了一跳,将他一抱,转过身面朝着自己问:“予显,怎么了?” 予显哭得撕心裂肺,小脸上全是泪,指着顾清霜喊:“我也要母妃!” 两个哥哥都走了,他不懂为何自己还要留在宁寿宫。虽然懿太妃待他也好,但他还是想要母妃的。 顾清霜听得心疼,看一看皇帝沉下去的神色,却不得不安慰他:“予显听话,你看你两个哥哥,都比你大好几岁是不是?等你再长大一些,你父皇就会……” “四弟小!”予显哭得更大声了,一声声地声讨她,“母妃骗我!母妃骗我!” 他很少这样胡闹。难得有这样一次,却偏在皇帝面前。 顾清霜觉得头疼,更为他担忧,刚要再开口,却听皇帝说:“让予显回你身边。” 予显的哭声一滞,顾清霜也一怔,望着他犹豫不决:“不好为予显坏了规矩……” 萧致略作沉吟,伸手从宫人手里接过块帕子,给予显擦眼泪:“他过了年关也四岁了,已不似婴孩那样易出不妥。况且……”他轻拍着予显的背,安抚他的抽噎,“比他大的各有去处,比他小的也在生母那里,他自是不会高兴的。” 说完,他便笑问予显:“明日就让宫人送你去你母妃那里,好不好?” 予显破泣为笑,好笑怕他后悔,立刻点头:“好!” 他又说:“但你也要常去看望懿太妃,知道吗?” “我知道!”予显的头又重重点了一下,“我会常去找太妃玩!” 顾清霜察言观色,听他轻松地说起这些才安下心来。 这样的要求他说答应就答应,她只怕他怀疑她私下与予显说过什么在出言试探,现下看来倒不像是。 接着却又听他语重心长地与予显说:“这些事都是父皇安排的,你以后不许再怪你母妃,不许再与你母妃说那样的话,懂么?” “好……”这回予显的声音弱了一些,心虚地瞧一眼顾清霜,自己抹了抹眼泪,“母妃别生气。” 顾清霜一时却没反应过来,看着皇帝,思绪恍惚。 即便知道他一直“自诩深情”,她也没想过他能在这种事上为她添一句解释。 她忽而觉得多年的情分似乎还是有些用的,或者说,也不全是假的。他在不由自主地为她上心,多多少少地真把她装进了心里一点儿。 可她对他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相较于看他继续做皇帝、自己做他的宠妃,她更希望见到面前这个还在抽泣的孩子早日登上皇位,自己住进颐宁宫里去。 约莫两刻之后,母子两个一同告了退,顾清霜亲自往宁寿宫走了一趟,一来是送予显回去,顺带着交待宫人明日的迁宫事宜;二来她也该亲自像懿太妃道个谢,谢她四年多来的悉心照料。 懿太妃听闻旨意,鲜见地扫尽了面上的严肃,将予显揽到身前,满目慈爱地叮嘱:“日后馋宁寿宫的点心了,或者有什么事,予显要来告诉我啊,可别出了宁寿宫的宫门就把我给忘了。” “不会的!”予显扬起笑脸,抱住她的胳膊问,“可我真的不能叫您祖母吗?” 他知道,大哥二哥一直都叫抚育他们的太妃做祖母,唯有懿太妃不许他这样叫。 她说太后才是他的祖母。 但今日,许是因为分别让人伤感,懿太妃松了口,凝神想了一会儿,温声说:“私下叫一叫,便由你了。” 顾清霜坐在旁边,听言劝道:“太后娘娘从来不计较这些,皇长子与皇次子便是当着她的面,也称两位太妃为祖母的。” “我不管太后娘娘计不计较。”懿太妃摇一摇头,“我只看如何对咱们予显最好。” 依懿太妃的意思,人对人的感情总是潜移默化的。小孩子心里有了另一个祖母,太后便待他们不免疏远一些。而若只有太后一个,太后大概更愿与他们亲近。顾清霜想想,倒也不无道理。人的心就那么大一点,能装得下的人不多。 于是怀瑾宫中便头一次有了小孩子一起过年,上上下下都更加热闹了一些。 趁着过年不用读书,素来与予显亲近的皇长子、大公主、二公主都常来找他玩,就连回家过年的沈h都早了两日进宫,一群哥哥姐姐围着他转。 年初五的时候,皇帝下旨封顾清霜为妃。再算上前阵子刚晋位的和妃,妃位再度四角齐全。 他原是将差事交给袁江办的,袁江先请礼部拟定了旨意,再去怀瑾宫宣旨。宣旨时却正好赶上他料理完正事也到了怀瑾宫。顾清霜跪在殿中听旨听到一半,扫见袁江身后的殿门边多了个人。待得旨意宣完,她想了想,便朝他那边偏了偏身,俯身下拜:“谢皇上。” 萧致低笑一声,上前扶起她来:“早知如此不如晚些过来,倒不必受你这么大的礼。” 顾清霜抿唇衔笑:“都说‘礼多人不怪’,皇上反倒嫌弃‘礼多’。” “平白显得生分。”他摇摇头,揽着到茶榻上落座,俯首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又问她,“封了妃了,可有什么想要的?算朕贺你。”“哪有这样贺的?”顾清霜好笑,“晋封的旨是皇上下的,还要皇上来贺臣妾。” “寻个由头让你高兴,这还不好?”他含着笑,她低下头,好似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什么都不缺。今晚咱们让小厨房多添几个菜,设个小宴,就当贺过了可好?” 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又不贪婪的样子。 他偶尔想起,便总觉得对她有些亏欠。 于是他当然点了头,设宴的事交给了御膳房去办。御膳房揣摩圣意,除却佳肴还备了上等佳酿送来助兴。他亲手两盅斟了酒,兀自抿了一口,告诉她说:“并不太烈,你可以饮些。” 顾清霜美眸一转,却说:“臣妾还是饮些果酒。” 他并不强劝,只笑道:“大好的日子,只饮果酒多没意思?”同时倒也挥手示意袁江寻酒去了。 顾清霜低下眼帘,声音轻轻:“臣妾上月底……月事没来,已经迟了七八天了。” 萧致一时没多想,问了句“可传太医来看过了?”,便仰首将盏中余酒一饮而尽。喝到一半蓦地回过神,酒在嗓中一卡,呛得猛咳出来:“咳咳……” “皇上!”顾清霜赶忙摸出帕子为他擦嘴,手抚在他背后帮他缓气。但他顾不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是有喜了?” 顾清霜的手滞了滞,低头不言。 “是不是?”他焦灼地催问,她轻一瞪他:“不知道呢。年关前后传太医不吉利,臣妾想着怎么也要过完上元再说。” “这有什么不吉利?”他将她一揽,令她坐到膝头,“这事大喜事,没有比这更吉利的了。” “那万一不是呢?”顾清霜偏着头问,“万一只是病了,可不就不吉利了。” “万一是病了,也要快些医治才是。”他拿筷子敲她额头,“别为守那些规矩犯傻。阿诗去,传沈书来。” 阿诗满面喜色地一福,便疾步去了。顾清霜犹自坐在他膝头,玉臂勾着他的脖颈:“即便真是,皇上也得先帮臣妾瞒着,过些时日再说。” “朕知道。”他噙着笑吻在她耳际,呼出的气息让她禁不住地缩脖子。 她听到他温声与她打商量:“才给你晋了位份,现下倒不好晋了。等这孩子生下来,朕封你当贵妃,好不好?” “不好。”她口吻软软的拒绝了他,靠在他怀中,手指挑弄他的衣领,“臣妾心里敬重荣妃和岚妃两位姐姐,不敢压到她们头上。” 他想了想:“贵妃虽是通常只封一人,但也有过同时有两位贵妃的先例。你若心里过意不去,朕可连荣妃一并封了。” 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但凭什么让荣妃平白捞这么大一个好处? 顾清霜便含起满目良善,柔声与他说:“臣妾倒觉得,如臣妾这般已至高位的,晋不晋封都已无妨了,反是低位的小嫔妃们日子要难过一些。皇上若真想臣妾高兴,不如赏她们――位份也好,银钱也罢,臣妾想着这一胎能六宫姐妹都过得好,便连安胎都能安得更顺心了。” “又这么一门心思地只想别人。”他哭笑不得,信手捏一捏她的脸颊,“皇后都没你这样爱照应六宫。” “家和万事兴嘛。”顾清霜说着坐直几分,笑容敛去,脸对脸地肃然望他,“皇上答不答应?若不答应便也罢了,臣妾知晓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也不会怪皇上。” “真是好听的全让你说了。”他口吻无奈而宠溺,“应你了。”言罢便一唤,“袁江,帮朕记着,等柔妃孕事满三个月便传旨下去,婕妤以下的嫔妃各晋一例,赏白银千两。婕妤以上赏黄金千两,就说全是柔妃磨朕花钱。” “皇上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顾清霜听罢最后一句,嗔怒地瞪他,“一场贵妃的册礼都不止要花这些,臣妾很是帮皇上省了一大半呢!” s:///book/13/13035/829673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风头无两(一手借花献佛玩得漂亮,如...) 入秋,天有些冷了,弥漫的霜雾有时大半日都散不清。禅房的窗户半开上半晌,窗框上便结出一层浮白,像纱。 窗边置着一方朴素的窄榻,其上有榻桌,榻桌上有清茶漫出层层热气。形容清素的女子身着一袭青灰色的宽大海清,秀发尽盘在僧帽里,盘坐榻上,素手执盏,凝望着窗外。 佳人坐窗边,窗外秋叶正落。那场面好像画儿,静秀祥和,让人不忍搅扰。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的小姑娘十四五的年纪,身上是与窗边女子一般无二的宽大海清。 女子偏了偏头:“回来了,冷不冷?” “还好。”阿诗脚下没停,自顾自坐到榻桌另一侧,倒热茶来喝,“方才取月例的时候碰到尚仪女官了。尚仪女官还是不甘,说若姐姐愿意,等下个月放了宫人出宫,就晋姐姐当典仪。” 女子垂眸淡笑:“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阿诗歪头,“自然是说‘我也惋惜,可清霜姐姐已心如死灰,只想在这千福寺了却残生’。” 阿诗原话重复,重复得抑扬顿挫。顾清霜笑了声,却听阿诗又道:“可是我不明白。” “嗯?”顾清霜看她,阿诗皱了皱眉:“以姐姐的姿色,想得圣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章呀!”说着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姐姐资历够,又是尚仪局的人,进紫宸殿奉茶也是不会出岔子的。依着御前那边的说法,一百两银子便可去一次。我看至多两三回,皇上总是要瞧上姐姐的,岂不又快又省钱?” 阿诗说得不错,照这个算法,两三百两、至多四五百两银子,就可得圣上青眼。而这千福寺,一则地处京郊行宫,天子无故并不驾临;二则百余年前建造之时虽是因太宗皇帝信奉佛法,亦曾下旨说宫人若想诚心修行亦可来此,可宫规森严,岂可任由宫人遁入空门?总是要有头有脸的宫人经上头点了头、再捐够香火钱才能来的。 可那些能混得有头有脸的宫人哪个不是人精?好不容易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锦衣玉食了,又怎会想要遁入空门? 是以这百余年来到此修行的宫人,实在寥寥无几。 顾清霜拿着积攒的千两银钱来此之时,寺中的女尼无不震惊。好在当时顾清霜着实刚遭变故,闻者皆唏嘘,便也无人觉得她此举另有打算。 而知道她“另有打算”的,阖宫里也只有阿诗一个。她对阿诗有救命之恩,阿诗已死心塌地地跟了她几年。 于是听得阿诗那样问,顾清霜也没什么好瞒她,想了想,只反问:“你看那云和郡主生得如何?” 阿诗眼睛一转:“算得清丽端庄,却称不上极美。比姐姐差得远了。” 顾清霜又问:“那比晴妃娘娘呢?” “我没见过晴妃娘娘呀……”阿诗脱口而出,旋即反应过来,“不过晴妃娘娘既已美艳著称,想来更要云和郡主美得多了。” “是呀。”顾清霜点点头,“那你说,皇上怎么就对云和郡主念念不忘,着迷到为了她每个月都要忍受车马颠簸专门来这行宫小住,只为和她说说话呢?” “因为她身世凄苦,惹得皇上怜惜……”阿诗沉吟道。 云和郡主原是如国公主。如国是个小国,与大恒接壤。数年前,游牧民族长驱直入,如国曾向大恒求援,然彼时正逢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大恒也忙乱着,救兵到得便晚了一些。 兵至之时,都城已破,国君惨死,如国灭国。 唯这小公主南宫敏在几个忠仆的护送之下,一路逃至大恒。 新君仁善,封这位邻国皇族遗孤做了郡主,一直由宫中太妃抚养。 直至三年前,据说是因云和郡主难忘故国,对独自享受宫中荣华愧疚于心,就此遁入空门,到了这千福寺修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皇帝开始频繁折返与皇宫与千福寺之间,对云和郡主的情深意浓传得满宫皆知。 “身世凄苦?”顾清霜觉得好笑,唇角勾起三分弧度,摇头,“宫中身世凄苦之人多了去了。” “那便是因为儿时的情谊了!”阿诗又道,“皇上与云和郡主,也算得青梅竹马了?” 顾清霜睇视着她反问:“那荣妃娘娘呢?” 皇帝与荣妃初相见时,该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荣妃却连得宠也算不上。 阿诗被问得卡了壳,哑了哑,不快地嗔道:“姐姐快说,别卖关子!” 顾清霜笑意敛去,声音也压低了些:“是因为皇上对她动了心,却又求而不得呀。” 阿诗滞住,凝神思量良久:“是了……放在后宫招之即来还有什么意思?总是得不到的才时时会想。” 再往下,顾清霜不再多做口舌去做解释。这样的“求之不得”来日的好处还多着呢。皇帝如今费了这样多的心力在她身上,心里便就一分分将她看得比旁人重了。日后即便“得”到,再在日复一日间少了昔年的激情,也不免仍多几分偏袒。不是为她有多好,而是总要证明自己曾经费下的力气都不亏。 这些事,顾清霜已反反复复在心底斟酌过许多回,吃准了个中心思,才敢到千福寺来孤注一掷。 她只能如此,因为她不似旁的嫔妃有家世倚仗,也不像大多宫女谋求宠爱只为锦衣玉食。她无人可靠,但想一步步爬上去,最好是爬到从前看都不敢看的山巅上才好。 因为唯有那样,她才能自己变成自己的倚仗。 那些曾经负她的、欺她的,那些情债、血债,她都要登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才有机会一笔笔算个明白! 顾清霜来这千福寺已有三四个月了。初时还是盛夏,皇帝借着避暑的由头很在这里待了三两个月。后来天气渐凉,为着政事不得不回宫去,即便心系云和郡主,一个月也不过能来此小住几天而已。 顾清霜年幼入宫,避暑一类的规矩早已摸得透彻,却没有因此急于在避暑时去见皇帝,以免太过急躁反倒惹人疑心。 她当真清心寡欲地过了几个月,日日吃斋礼佛,与那云和郡主亦混了个面熟。 如今,才算时机正好。 她听闻圣驾是在昨日入夜时到的行宫,大抵是时辰太晚,皇帝没好急着来千福寺。顾清霜心下算着,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的。 午后,顾清霜没小睡,提了只食盒,装上两道素淡的茶点,带着阿诗一道去找云和郡主。 千福寺地处行宫之中湖心岛的山上,远看不大,身处其中却知不小。云和郡主的禅房是皇帝单赐下来的,在最东边,独门独院。顾清霜从顶西边的禅房过去,沿着山路颇要走上一刻,阿诗手里又提着食盒,实在走不快。 行至临近云和郡主所住禅房的山间石阶边时,顾清霜目光下移,视线穿过道边常青的松柏,隐约可见两道身影正从旁边低些的山道上往上行。 她当即退开几步,避到离石阶远些的地方。待得他们渐渐离近,眼瞧着与她和石阶的距离差不多了,才又提步往前。 片刻之间,顾清霜心中思绪犹如星移斗转。 那二人端是一主一仆,一个微躬着身,看服饰显是宫中宦侍无疑。另一人虽有气宇轩昂之质,又添几分霁月清风之色,然只穿着一袭银白直裾,常服而已,纹样也普通,仅凭衣着瞧不出身份。 只是顾清霜心中清楚,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了。 是以行至石阶口时,她就驻了足,微微颔首,立掌躬身:“施主先请。” 那二人原未停脚,听言倒不由自主地足下一顿。宦官脸色微变,出言低斥:“什么施主?你这姑子……” 话未说完,男子略抬手,宦官即刻噤声。 顾清霜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下来,察觉到他在打量她。心如止水地并不抬眸,口吻反带责备:“佛门圣地,施主慎言。” 他的视线于是又在她面上划了一圈,带着探究。又瞧瞧石阶之上露了一个檐角的禅房,问她:“来见云和郡主?” 顾清霜似有一怔,继而道:“是,制了两道茶点送来。”说着好像如梦初醒,怔怔抬眼,“施主可是来与郡主谈经论道?那贫尼便不搅扰了。这两道茶点,就劳施主带上去。” 言毕她又略微偏头,身边的阿诗反应颇快,这就将食盒递了上去,交给那宦官。 宦官一时怔忪,瞧瞧两个面生的女尼又看看面前主子的脸色,到底伸手接了。 “有劳施主。”顾清霜立掌欠身,说罢就转身离开,并无多留之意。 石阶处,萧致鬼使神差地出神片刻,视线跟着那道青灰色的清瘦身影飘了很远。 “……皇上?”小穆子犹豫着唤了声,萧致猛地回神,摇摇头,继续行上石阶,往石阶侧边的禅房去。 一如往常一样,皇帝在云和郡主禅房中待了约莫两个时辰。顾清霜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在半山腰小湖边的凉亭之中读起了经。又着阿诗跑了一趟,回房多取了两本书,歪在凉亭里,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午后。 顾清霜的声音向来柔软悦耳,极是动人,读书时犹甚。她读的声音倒不大,然这凉亭离千佛寺的一应禅房都相距甚远,山间静谧,一丁点儿声音便也显得清晰了。 阿诗嫌弃过这亭子,说离山道少说也有几尺之遥,四周围又有灌木遮挡,人在其中太不显眼。皇帝若想着心事,怕是看也不会看过来一眼。 顾清霜却偏就看中它不够显眼。 若太显眼,就不免显得刻意。让她在令他看不见和让他察觉刻意之间二者选一,她宁可选看不见。 “郡主近来气色不好,一会儿传太医过来。”萧致下山时皱着眉,边思量边吩咐。小穆子小心地躬身应诺,声音刚落,一点微弱到几不可寻的清凌女音随风入耳: “悟道修禅明本性,人生匆匆也几何。唉……” 叹息轻轻,满腹愁肠。 原已经过凉亭几步的萧致不由自主地侧首寻觅过去,目光穿过灌木遮挡,触及亭中曼妙背影,他微有一怔,旋即止步。 小穆子忙也停下,不解地抬眸去看,跟前正压音轻问:“那是不是让我们送点心上去的女尼?” 小穆子仔细分辨了一下,点头:“似是。” 萧致稍稍沉吟:“你去告诉她,就说云和郡主那边无事了。她若想见郡主,这便可去。” 小穆子心下微惊,小心地抬眸打量,但皇帝好似并未觉察,亦未有心再留意什么,面容平和地继续前行。 小穆子按住心神,低眉顺眼地折回去,行向凉亭,在凉亭外止步蕴笑:“这位姑娘……” 阿诗犹是反应极快,闻声已回头,声色俱厉:“这位施主,眼里可还有半分佛门规矩么?适才我们怕施主受苦,未当着那位贵人的面多说什么,施主怎的得寸进尺?” 这话听得小穆子直缩脖子! 千福寺虽是佛门,也在宫中,他又身在御前,寺中女尼即便多是宫外请来的高人,也不免对他多几分客气,他从不曾听过这样的计较。 偏这事他着实理亏,只得服软,忙陪着笑改口:“是咱家失言了,小师父莫怪。咱家是来知会这位师父一声,说云和郡主那边已无事了,师父可随时前往。” 阿诗这才缓和了神情,不再擅自开口,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抬了抬头,美眸微抬,神情清淡未改:“知道了,有劳施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冰封隐情(“可怕的何止是心思,更是...) 敏妃说完,就不再多想这事了。昨日册礼本就疲累,晚上又是一番早已等了多时的云翻雨覆。正因等了太久,两个人不免都迷醉得紧,就放纵起来,忘了节制,她现下正累得紧。 她便在贵妃榻上躺下来,阖上眼,思兰颇有眼力地上前,为她揉起了太阳穴。 敏妃就睡了过去,睡得昏昏沉沉,再睁眼时连午膳的时间都过了。好在芳信宫有小厨房,不必守着尚食局那边备膳的时辰用膳,她开口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肴,随意地用了一些,也就是刚着人将菜撤下去,思兰打帘进了屋:“娘娘,顾贤仪来问安了。” 敏妃秀眉微蹙,口吻淡淡:“就说我累了,没力气见人。告诉她都是自家姐妹,不用这样多礼,早些歇息吧。” 思兰福身,应了声诺。刚欲告退,敏妃又说:“去寻些上好的伤药来,一会儿你亲自带着人过去,赏给顾贤仪罚了的那两个。” 便是指小良子与白蕊了。他二人虽是顾氏身边的人,但敏妃是芳信宫主位,芳信宫中一应宫人她都有权去管。思兰听得心中一喜,高兴自家娘娘能这样立威,更盼着她能赶紧将顾氏那个狐狸精压住,眉开眼笑地福身:“诺。娘娘放心,奴婢必寻顶好的药来。” 于是,候在殿外的顾清霜便被客客气气地打发回去了。她原也觉得多半会是这样,哪怕敏妃在她入宫之事上出过力,也不过是做给皇上看的,私下里,敏妃不会想多见她。 她就安安心心地回了碧玉阁,没事情干,便又找了本经来打发时间。也就是阿诗刚在旁研好墨的时候,卫禀就进了屋来,脸色不太好看:“娘子。” 顾清霜抬眸:“怎么了?说。” “敏妃娘娘那边……给小良子和白蕊赐了药。臣瞧他们本不是打商量的样子,也不好拦,您看这药……” 阿诗锁眉看过去:“娘子昨日不就说清楚了?那边要嘘寒问暖就由着她,不必管。” “是,这臣记得。”卫禀眉头皱得更紧,“可那药也太好了。总共三两种,里头有一种臣见过,是两年前大公主不慎磕伤了额角用的那种。后来您也知道,那么深的一道伤,硬是一丁点疤痕都没留下。这药原就难制难得,臣只怕是……是敏妃娘娘跟皇上说了什么。” 顾清霜听到一半就提笔蘸墨,自顾自地抄起了经。等他说完,就摇摇头:“敏妃昨日才册封,这两日正是温存的时候,不会傻到在皇上跟前提这些鸡毛蒜皮来扫兴。” 卫禀听得松了口气,缓出笑容:“这倒也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不过。”顾清霜轻笑,“想让事情拐个弯飘到皇上耳中,原也不太难。” 卫禀神情凝滞:“这……” 顾清霜继续往下抄着,语气悠哉轻飘:“若你在御前当差,见到敏妃身边的过来讨要上好的伤药,你敢不敢全然不与皇上提起?” “自是不敢……”卫禀怔然恍悟,顿显惊慌,“那岂不是坏了?” 要知道,顾贤仪是刚从庙里出来的主儿,从前吃斋念佛。如今一进宫就打坏了人,落到圣上耳中,不知要怎么想。 顾清霜只说:“我敢打,就不怕让皇上知道。那药且给他们用着吧,顶好的东西,别浪费了。” 卫禀哑笑:“他们恐怕也不敢用。宫里头弯绕多,他们也怕着了旁人的道。” 顾清霜随意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低头抄经。她只是觉得南宫敏不至于为了让她坐实恶毒的罪名在那药里动什么手脚,所以好好的药不用白不用。 至于卫禀所言,则只能道一声“但愿吧”。 宫里头弯绕是多,尚仪女官着意给她挑选出来的宫人应该多少都心里有数。只是,人的爱恨有时来得也实在是快,她事出权宜打了那两个,总归不得不多加提防。 说起来……贺清晏做了那样的事,倒似乎对她仍无半分防备,只是愧疚有加。男人啊,陷在自认为深情的心思里,总是最能自欺欺人的。 望着窗外的花枝轻叹了声,顾清霜便按下心神,不再多想了。她安安心心地抄了一整日经,晚上用过膳,唤来阿诗。 阿诗已依她的吩咐在院门口小心地盯了多时,进屋就禀话:“皇上已半个时辰前就已到敏妃那里了。” 顾清霜的点点头:“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娘子要过去?”阿诗一怔,面显犹豫,“纵使可以打着见敏妃的名义去,是不是也太刻意了?” “我非要进去才会刻意。”顾清霜边说边坐到妆台前。今晚,她其实没打算真去见任何人,不论是皇帝还是敏妃。 铜镜中,阿诗又是一副雨里雾里的模样了。顾清霜不打算再细解释,这傻丫头近来长进不少,她便更愿意让她自己去瞧去悟,好过直接说给她听。 . 敏妃所住的珍容殿里,当下正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皇帝与敏妃用完膳在殿后的园子里散了会儿步,正值春光大好之时,夕阳映照百花,染开一片温馨。一众宫人都很识趣,无人上前搅扰,只远远守着。与敏妃最亲近的几个宫女心里都高兴,只觉得这一幕能这般出现,便不枉自家娘娘的几载清修。 俄而忽有一宦官自前头过来,行至院门前,就被思兰挡了去路:“什么事?”思兰问他。 那宦官道:“思兰姐姐,顾贤仪在外求见。” “这个时候?”思兰眉心微跳,眼眸一转,即道,“你别管了,我去禀娘娘一声。” 那宦官就告了退,思兰冷冷地睃一眼正殿方向,就朝敏妃与皇帝所在的凉亭走去。 思兰心里想得明白,顾贤仪,决计就是个妖精!白日里来问安时娘娘就说了不见她,这会子又过来,无非就是想到皇上跟前晃呗! 这点伎俩玩给谁看?做梦去吧!她不仅要将人挡了,还要把她那点算计全推到皇上跟前去,免得她日后再碍娘娘的眼。 凉亭里,敏妃瞧见思兰往这边走,目光就不自觉地飘过去了。待她走近,敏妃便问:“怎么了?” 思兰低着头蹙着眉:“外殿候命的小何适才来禀话,说顾贤仪在外求见呢。” 敏妃眉心微皱,只说:“时辰太晚了,有什么事,让她明日再说吧。” 说罢她便又要与皇帝讲话,思兰却并未就此告退,立在那儿道:“要不……娘娘还是先见见她吧。” 敏妃再度看过去,萧致不由也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似是未料及会被皇帝问话,思兰滞了滞,福身:“回皇上,顾贤仪今日下午便来问过安的,娘娘那时便告诉她累了、歇下了,她偏这个时候又来……” 思兰说及此处,目光怯怯地在皇帝面上划了一下,欲言又止之色浮于面上,终是只生硬道:“奴婢就觉得……娘娘不妨先见她一见。” 下一句,声音更低得仿佛呢喃自语:“也免得贤仪娘子拿身边的宫人出气了。” 不敬之言一个字也没有,个中意味又都表露得明明白白。敏妃心下满意,风轻云淡地喝了口茶,脸上板起来:“你又在胡想什么,退下。” 思兰大是不甘的样子:“娘娘……” 耳边嗤地一声轻响,敏妃侧首去看,皇帝笑起来。 一双笑眼温和地落在她面上,他伸手指指思兰:“你身边的人,防朕的后宫跟防贼一样。” 敏妃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捂了下脸,又绷住了,再度斥骂思兰:“总这样没规没矩,快退下!” 思兰见皇帝显已听明白个中伎俩,便不多说了,匆匆福身告退。敏妃双颊依旧红扑扑的,抬头望一望皇帝,牵住他的手:“致哥哥别怪她,她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总为我记挂。心思又细,这才想得多。” 萧致轻松而笑:“朕知道。” 他伸臂揽住她,她就含着千般柔情倚到了他怀里。原还想顺着思兰的话提一提顾氏责打宫人之事,现在想想,倒也罢了。 正是柔情蜜意之时,何必去提旁人。况且,她也不想做那等在他面前乱嚼舌根的人。顾氏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改日再借宫人的口往他耳朵里添几句便是了。 是夜,芙蓉帐暖,再度春宵。六宫是何心思此刻皆不要紧,有人失意自也有人得意。 翌日,皇帝照例是寅时末刻起床,盥洗更衣后便要去上朝。在他临离开前,敏妃倚靠在他胸口上,未言一字却道紧温存。 “朕要迟了。”萧致低笑,手抚过她的脸颊,“晚些再来看你。” 敏妃点点头,松开环住他的双臂,福身恭送。 圣驾离殿,一众宫人洋洋洒洒地跟着。步出珍容殿外的院门,就见有人在三两丈外的树后焦急踱步,兜兜转转,似有什么为难事。 萧致不禁多看了一眼,初觉陌生,在她转过身再往另一侧走时,忽而认出是谁。 原来她褪去僧衣梳妆打扮起来是这个样子。明眸皓齿,温雅清秀。 他一时恍惚,她踱了几步,紧锁着眉再转身时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愣,匆忙见礼:“皇上圣安。” 萧致定了定心:“免了。”不觉间踱上前几步,看看她,又看看身后几步外的殿门,“来见敏妃?” “是。”顾清霜垂着首,神情恭肃的样子一如从前修佛时。顿了一顿,方才那股子焦灼为难又浮上来。 她偷扫一眼皇帝的脸色,犹疑不定地探问:“表姐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 他端是一怔,显然没料到她口中真会说出“表姐”这样的称呼,继而不觉皱眉:“何出此言?” 顾清霜面生懊悔,叹息福身:“是臣妾那日急得心慌了……宫里人胡乱议论,臣妾身边的人也多了几句嘴,对表姐多有不敬之言。臣妾想着自己的‘身世’,怕他们这般乱讲于皇上无益,亦怕他们毁了表姐清誉……只得先行罚过。” “昨晚听闻表姐专门赐了药给他们,才惊觉表姐修佛时日久了,怕见不得这些,恐要误会臣妾行事狠毒,想快些与表姐解释一二。”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下意识去瞧他身后的那一众宫人,好像那一声声“表姐”都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她是在用心良苦地维持他降下来的旨意。 她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立着,离得这样近,他除却看见她满面的愁绪,也很难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那是青黛轻扫出来的颜色,只用了一点点,掩在脂粉下,就像彻夜难眠留下的痕迹。 而她,与那位“表姐”实际上是没什么情谊的,他最是清楚不过。这般忧思,自然只能是为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疑神疑鬼(“好像谁都稀罕跟你们这样...) 天色已晚,屋中灯火昏黄。冷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偶尔伴几声枯叶划过地面的声响,干巴巴的,听着让人烦躁。 南宫敏被这声音搅扰,心里已将心经念了不知多少遍,还是睡不着。 烦乱地叹了口气,她锁眉坐起身。值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掌灯走近:“郡主?” 定睛一瞧,南宫敏怔怔地坐在那儿,双目无神。 宫女温声劝道:“……郡主放宽心。皇上也不过是去看看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刚说完,一声冷笑就从南宫敏嘴角滑了出来。她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宫女:“从前可有哪次,皇上是没来见我,就先去别处么?” 宫女噎住了。 确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千福寺处在岛中山上,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太大,禅房到禅房之间费不了太多工夫。这三年来,圣驾只要过来,再忙都会先来看看郡主。哪怕是今晨那样天不亮就开始的法会,皇上也先来这边喝了两口茶。大家私下里都说,皇上对郡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唯独傍晚这一回,她们早早就听说行宫那边宫宴散了,皇上回了千福寺来,她们等了许久却都不见身影。云和郡主觉得奇怪,便差身边的掌事宦官王茂出去打听。这一打听,就听说皇上不知为何直接去了妙心那边,从夕阳西斜一直待到天色全黑。 后来再细问,她又听闻,皇上初到妙心禅房中时,妙心自己都还没回房呢,直至亥时才回去。 也就是说,皇上这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 而这一两个时辰里,他甚至都没差个宫人来她这里说一句话。 他这显是没顾上,显是有什么事占满了他的心神。南宫敏原不怕有事占满他的信,因为他毕竟是个皇帝,天下让他烦扰的事太多了。往年若逢天灾,亦或朝中有了不同寻常的动荡,他也会有顾不上她的时候。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一个女人拴住了他。 南宫敏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似乎有点明白宫里的那些女人为何恨自己了。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沉不住气,妒意上来,当中出言相讥也是有的。她常常觉得那样太不体面,现下却觉得若她近日会碰上妙心,只怕也会不受控制地说出些难听的话。 她怔怔地想了会儿,发出一声哑笑:“你说,致哥哥会接她进宫么?” 宫女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略作忖度,即道:“您别担心。她从前是宫女身份,眼下便是进宫,位份也高不到哪里去,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她只觉郡主担忧得多余。皇上对郡主日思夜想这么久了,宫里那么多身份贵重的嫔妃都没办法,一个宫女出身的算得了什么? 南宫敏却摇头:“我只怕没这么简单。” 沉思了一会儿,她抬头:“她从前也不是个寻常宫女,听说尚仪女官对她颇是器重。这个身份,有生了那样一张脸,想承宠只消进紫宸殿奉几日茶便大有机会。可她偏来千福寺大费一番周章,这周章总要有些缘故。” “可她不是因为观文侯……”宫女问到一半就懂了,面露讶色,“您是觉得她打从来千福寺就已对皇上存了心了?” “我拿不准,但多半是吧。”南宫敏长声一叹,疲惫地躺回去。一双明眸望着幔帐顶子上的绣纹,出神了半晌。 宫女觉得她该是还有话要说,便在旁边安静地等着。等了一会儿,果然又听她开口:“致哥哥明天必定还是会来的,你们都不要贸然提起此事,我想想该如何是好。” . 顾清霜那边,御前宫人显是想多了。不仅将阿诗请去别处喝茶,还直接寻了另一间禅房让她就寝。但其实皇帝并未在顾清霜房中留宿,她也并不想留他,只由着他仔仔细细地给她手上上了药,就恭送他离开了。 不过阿诗依旧是翌日清晨才回来,进了门便是一连串的追问,问顾清霜成了没有、几时进宫、什么位份。 顾清霜将皇帝昨晚说出的打算一一说给她听,阿诗听得也咋舌:“这能行?” “他既说能行,我们就不要多管了。”顾清霜道。 阿诗点点头,再度追问:“那是什么位份呢?” “这说不好,我也不曾问他。”若把这个问出来,就显得太有所图了。 阿诗想想,又自顾自说:“既是借着大选进去,位份该能高一些吧!” 顾清霜嗤地笑一声:“着魔啦!” 阿诗蓦然脸红:“又拿我寻开心!” 接下来便是等待。各地送入宫中的秀女是在阳春三月入宫、三月中殿选,距离年关尚有一段不算太短的时日。但事情已定,顾清霜倒也并不着急,每日依旧抄经礼佛。略微不同的,只是袁江偶尔会亲自带着人来,给她送些日常所需。 皇帝仍是每个月都会为了云和郡主来行宫小住几日,也到她这里小坐过。她不太清楚他每每去郡主那里时,郡主是如何应对,但她只做出一副风轻云淡,让他自顾在外屋品茶,自己心如止水地继续在里间抄经。 阿诗为此担心过,只怕顾清霜太过冷淡,惹得圣心不悦。她只看过去,轻松笑问:“我抄经的侧脸好不好看?”阿诗立时便懂了。 许多时候,都上赶着不是买卖。她宁可让他先把她看进眼里,记上一阵,再去续上那份他曾浅尝过的温柔。 更何况,唯有这样,他才好跟云和郡主“交差”。 他会来她这里,多是几许愧疚与责任所致。又每每都是匆匆来匆匆走,顾清霜猜想约莫是云和郡主对此流露过不满。所以她并不热情,于他而言就是最舒服的,既可让他那份愧疚略有缓解,又可让他大大方方地与云和郡主说“朕不过是与妙心师父喝杯茶”。 她和云和郡主之间,有一个缠着他就够了。若两个人将他夹在中间,怕是早晚会逼得他避着千福寺。 三月廿三,桃花初绽。千福寺里每种桃花,但立于山中往行宫那边看,即可见红粉一抹抹地在对岸铺开。顾清霜犹在房中抄着经,临近晌午,阿诗忽而听得声响迎了出去,不多时又推门进来,笑吟吟说:“大伴请。” 顾清霜温言,搁下笔起身迎出去。刚进外屋的袁江驻足作揖:“妙心师父。” 袁江一脸的笑,顾清霜欠了欠身:“又劳烦大伴为贫尼忙碌了。” “哪里的话,师父客气。”袁江边说边招呼随行宦侍上前,“再说,今日可是要紧事。” 顾清霜扫见那宦侍手里捧着的明黄卷轴,垂眸下拜。袁江将那卷轴接过来,却并不宣读,直接交到顾清霜手里:“皇上顾及师父不喜张扬,便不让宣旨了,师父接了便是。”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皇上。” 袁江递了个颜色示意阿诗来扶她起身,口中续说:“依大选的例,封的最高的是正六品宣仪,多是只有一人。皇上便封了您从六品贤仪,月末入宫,到时臣再带人来接您。” 顾清霜不禁怔忪:“竟这样高?” 她原道能封个从七品、正八品,也就是最多的了。 袁江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只眼皮低了低:“这还多亏云和郡主。郡主说与您相伴多日,也怕您进宫受委屈,便跟皇上说,不妨当您也是如国遗孤,与她儿时便相识,后来如国遭难,您逃至京中,阴差阳错地入宫成了宫女,直至近日才在千福寺相遇。” 顾清霜微微凝神,口中只说:“多谢郡主周全。” 袁江继续道:“从此,郡主便是您的表姐。您之所以到千福寺清修,也只是为了陪伴郡主,这才会与皇上结缘。” 顾清霜福身:“诺。” 袁江手中拂尘一甩,再行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与阿诗皆欠身颔首为送,待得他走远一些,阿诗方上前阖上房门。再转回脸来,满面的诧异:“郡主如何肯帮忙?” 顾清霜缓慢吁气,按住心神,摇一摇头:“宫中的女人,做个贤惠,不稀奇。” 阿诗心惊不减:“可那是云和郡主……” 顾清霜抿了抿唇。 是,那是云和郡主,所以虽不稀奇,却也出乎了她的所料。 三年来,云和郡主清高傲气,对皇帝都不冷不热,遑论参与后宫之事。近几个月,郡主虽然转了性子,她也没料到她会“委曲求全”到这一步,忽而放下身段,变得这样体贴入微。 这废了她原本的打算。不过还好,也无伤大雅。 往后的日子还长。 三月廿八,是礼部择定的新宫嫔入宫的吉日。宫中天不亮就差了人到千福寺来,服侍顾清霜盥洗梳妆。 顾清霜挑来穿戴的衣裳首饰倒都不复杂,一袭素白底子绿萼梅花样的百褶裙,搭上同样颜色极为素净的鹅黄对襟上襦,发髻上只簪两支白玉钗、再缀以同样玉质的耳坠便罢。如此只消一个时辰就都收拾停当,但紧赶慢赶地往宫里赶去,仍是在暮色四合时才总算入了宫门。 宫门口早有宫人等候,马车的车帘揭开,便有年轻的宦侍上前搀扶:“贤仪娘子安。” 顾清霜抬眸环顾四周围的巍峨宫殿,至此,她便是大恒后宫的宫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盈兰心计(“那若是……臣妾将死之时...) 搀扶顾清霜的阿诗也看到了这一幕,轻声吸气,压音低语:“敏妃娘娘是不是不高兴了?” 顾清霜无意理会。反正也没有侍完寝一定要向主位宫嫔问安的规矩,敏妃高不高兴关她什么事? 她相信敏妃再怎样也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把她叫过去给下马威的。 顾清霜于是气定神闲地回了碧玉阁去,上午多睡了一睡,午后用完膳又传了医女来,给她揉了揉酸痛隐隐的腰背。 紫宸殿那边一直没有动静。顾清霜想想,便觉也罢了。 自贤仪到才人,虽是越过宣仪升了足足一品,但到底位份还低,也没有太多礼数,内官监估计很快就能将封号拟出来。皇帝一时想不起见她,待得旨意一下,那些话便没法说了,左右也不能让皇帝将旨意收回去。 然而待得用过晚膳,紫宸殿却忽而来了人。领头的是御前掌事袁江,见了她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娘子,皇上今日实在忙了些,一整日都忙着与朝臣议事,也就刚得空歇下来。听闻您有事要禀,着臣来请您过去。” 顾清霜含着三分歉意颔首:“一点小事罢了,倒劳得袁大伴来跑一趟。” 她这样说着,阿诗已塞了两块碎银过去。她位份还低,也没有娘家撑腰,出手并不阔气,袁江倒不甚在意,仍是满面笑容地道了声谢。 片刻后暖轿便到了紫宸殿,顾清霜随着袁江步入殿中,袁江脚下未停,直接把她引去了寝殿。 入得寝殿,方见皇帝还正用膳。顾清霜行至近前福身,萧致信手一扶:“一道用些?” “臣妾用过了。”顾清霜道。他点点头,示意她坐,她在侧旁坐下,见有事先给她备下的碗筷,索性执箸给他夹菜。 萧致吃了口她送过来的鸡丁,问她:“听说你有事?早上怎的不说?” “晨起皇上上朝之前,还没这事呢。”顾清霜欠一欠身,凝神想想,笑容里浮起两分成心卖关子的俏皮,“臣妾闺名清霜,皇上觉得好听么?” 萧致笑一声:“雅致不俗,是个好名字。” 她便欠身:“那便不必劳内官监另拟封号了。皇上随意从这两个字里挑一个,给臣妾当封号用便是了。” 她话音未落,他眉心已然蹙起。 顾清霜知他必是想起了别的事,低下眼帘静等其言。俄而听他叹了一声,搁下筷子:“不行。名字里的字算什么正经封号?旨意下去,旁人便要笑话你。” 譬如南宫敏,得不着封号才称敏妃。六宫嫔妃碍于圣意与她的妃位,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已不知议论过多少回。 顾清霜眉目间生出几缕愁绪,哀叹一声:“那皇上觉得是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要紧,还是敏妃娘娘要紧?” 他微滞,锁眉看她:“怎么说?” “敏字是敏妃娘娘的闺名,不是个正经封号,阖宫都知道,敏妃娘娘更清楚。这些日子,心里最难过的便是她了。臣妾与她同住一宫,在外人眼里又都是如国遗孤的身份,如今她还没得着的东西臣妾先得着了,皇上岂不是帮着外人一起扎她的心了?” 她说及此处稍稍顿了顿,却没等他再开口,就又说:“臣妾觉得,别的都不打紧。只是皇上与敏妃娘娘情投意合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自是能和和美美才好,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徒增烦忧?” 随着她的话音落定,他无奈喟叹,眼中多有几分怜惜:“总这样为别人想着,就真不怕自己受委屈?” “成人之美的事,又是臣妾自己愿意,算什么委屈?”她笑容坦荡,“反倒是若令敏妃娘娘心生不快,臣妾便是得了个好听的封号,心里也难过。” 他良久的沉默,顾清霜不动声色地看着,如料看到他眼底一点点地生出亏欠来。 他终是一叹:“不能总这样委屈你。” 自诩深情之人,哪里看得了这种事。 顾清霜抿唇浅笑,歪一歪头,显出几分娇俏:“那皇上赏臣妾些好东西,臣妾便不吃亏啦!” 他蓦然而笑,迎上她的双目时,又不失郑重:“可缺什么?” 这一问,倒令顾清霜蹙了眉。她作势苦思了会儿,苦恼摇头:“倒也着实不缺什么。” 接着便是半晌的各自沉吟,直至他忽而想起来:“给你添个小厨房吧,免得你总吃不惯。” 顾清霜适当地露出讶色,连连摇头:“这使不得。” 小厨房,按规矩是从三品婕妤往上的主位才有的。底下的嫔妃都是去尚食局传膳,除却有孕时尽可随着性子去提要求,别的时候总不好太任性,多是尚食局备下什么便是什么了。 在从五品才人宫里设个小厨房,说来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自今上继位以来,确也还未发生过。 可他却只低笑了声:“这事听朕的。”说着便睇了眼袁江,“你去安排。让尚食局先拨善做素食的过去,等才人日后能吃荤了,再行换人。” 袁江躬身应了声“诺”。顾清霜眉目含羞,好似无奈于他的不容分辨,起身盈盈一福为谢。 这样温柔体贴了一场,当晚,她自是没能离开紫宸殿。这也没什么不好,那些事食髓知味,她心里也没那么多为难自己的迂腐想法,自能乐在其中。 只是可怜了她的腰。 翻过这一夜,她就成了此番大选进宫的新宫嫔里唯一一个连续得了召幸的。风头虽比不过敏妃,也足以引得六宫瞩目。 袁江办事妥帖,顾清霜坐暖轿回到碧玉阁的时候,厨房那边已经忙忙碌碌地收拾了起来。但她一时顾不上,还是先传了医女过来,给她揉按腰背。 与此同时,珍容殿那边,敏妃正倚在贵妃榻上,身边大宫女思兰为她轻按着太阳穴,小声道:“一早就有旨意下来,说是晋她做了清才人。现下又赐了小厨房过来,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敏妃阖着眼未睁,黛眉浅浅蹙着。缓出一声叹,轻道:“终也不过是个才人,罢了。” 宫里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差这样一个才人。 思兰咬咬唇,不忿地还想再说几句,掌事宦官王茂入了殿来:“娘娘,皇上已下朝,往这边来了。” 敏妃明眸睁开,神色淡淡:“是往珍容殿来的,还是往碧玉阁去?” 王茂神情僵了僵,强笑:“……该是往珍容殿来的。” 他一边觉得那位清才人虽然风头正盛,但也不至于让皇上那么记挂,一边心里又真有些拿不准。 敏妃缓了一息,风轻云淡地站起身:“去迎驾吧。” 主仆数人便一道往殿外行去,行至院门处,圣驾正至门口。敏妃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下来,笑容展露,福下身去:“皇上万安。”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扶住。萧致揽住她,往殿里走:“礼数愈发多了。进去说话。” 敏妃笑笑,温温柔柔地跟着他回殿里去。入了殿,他自去落座,她睇了眼立于矮柜前沏茶的思兰,将她摒开,自顾自地沏起茶来。 茶香漫开,她似是随意般开口:“皇上很喜欢才人妹妹?” 皇帝略微一滞,道:“她懂事,朕便多见了见她。你若不喜欢……” “臣妾有什么不喜欢的。”敏妃及时打断他的话,端着沏好的两盏茶,含笑坐到他身边,“臣妾早便说过,在臣妾眼里阖宫都是自家姐妹,臣妾只盼着致哥哥家和万事兴才好。这位清才人,更是与臣妾投缘的人,致哥哥忘了?” 萧致轻应了声“嗯”,没多言什么,垂眸喝茶。 敏妃又道:“只是臣妾再与她投缘,也总还是更在意致哥哥一些。宫里规矩这样多,她有称病欺君之事放在前头,致哥哥若不管不问,会不会……”她露出些许为难,“会不会不大好?” 萧致执盏的手一顿,看向她:“没有那回事。” 敏妃秀眉拧起,填着愁绪:“怎么没有?那陈太医是怕惹祸上身才来向臣妾禀话,总不能是有心诓骗臣妾。” 萧致吁气,将茶盏搁了下来:“陈铎所言不假。但清才人实是为你我考虑才出此下策,其中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以致欺君,但……”他有些烦乱地摇摇头,“不论旁人如何议论,你不要听便是了。” “……致哥哥?”敏妃讶然,心里只觉荒谬! 过去三年,这么多女人,他都只为她着想,在太后与一众宫嫔面前为她说尽好话。何曾有过在她面前为旁人辩解的时候? 如今,就这么个与他几面之缘的清才人…… 敏妃一时神思都空了,怔怔地看了他须臾,才强缓出一声笑来:“原是这样……” 笑音之后,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她吸了口气,强将这份情绪按下去,也端起茶盏来抿了口。 . “清才人?”舒德宫景明殿,荣妃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眉心微微一动。 坐在下首的方淑人如同邀功般笑说:“是。个个以闺名为封号,芳信宫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呢。” 荣妃没开口。她不喜欢方淑人,虽说来也是自己人,但性子太浅薄。饶是一手茶艺练得再出神入化,落在圣上眼里也不过是个逗趣儿的玩意。 她还是更看重婉嫔一些,婉嫔是个晓得轻重的。当年明明风头最盛,但一瞧情势不好,立刻便转去了太后那边,这才是聪明人。 荣妃于是也没心思同方淑人多说什么,只淡声告诫:“颖充衣因言获罪,你说话仔细些,别步了她的后尘。” 方淑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讪讪颔首:“娘娘教训的是……” 荣妃收回目光,吩咐侧旁的宫人:“去瞧瞧婉嫔得不得空,若得空,让她过来喝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旧事重提(“奴婢记得她,对南宫氏倒...) 为着顾清霜那句话, 行宫后的温泉两日后就戒了严,由御前侍卫严加把守着,只供二人享乐。 其实于顾清霜而言, 倒更愿与岚妃和婉婕妤同来,多少能添些自在。但好在他生得也好, 又素日练武, 身上无半分赘余,她只当看个赏心悦目。 温泉的池子是在院子里的,出来穿过廊下走几步就是供人歇息的卧房。两个人在池中玩得累了,便正好进屋,略吃了几口东西, 又是一场春光旖旎。 如此便直至翌日天明才离了温泉,皇帝先送她回了望舒苑,才自去清凉殿看奏章。 许是温泉中的一场玩乐太让人迷醉,之后数日, 他都日日只到望舒苑来, 旁的嫔妃一时都被抛之脑后, 连晴妃也再难与其一争高下。 这样的事若放在从前, 顾清霜多少还愿意在口头上充一充大度,劝他两句。现下想想晴妃上元节时闹出的事, 索性不提了,最多只劝他多去看看有孕的端贵人;若碰上月事,则将他往淑充衣那边推。 这般一来, 足足月余里头, 行宫里承宠的嫔妃不是顾清霜本人, 便是与顾清霜交好的嫔妃。行宫中的宫人平日得见主子们的时候又少,与宫里头大不能比, 眼下见了这样的风向,变着法来讨好的颇多,更衬得望舒苑风头无两。 顾清霜只好立下死规矩,若是有头脸的女官、宦官前来走动,一概由阿诗、紫檀或卫禀小禄子请进房里客客气气地请人家喝茶,但若送礼,概不许收,倘使让她知道有谁私下里收了东西,便都杖二十,打发走。 这话一说,自然有用。虽然“打发走”并非罚去做苦役,但如她这样的宠妃身边的差事哪那么多?一旦从她身边离开,或许就这辈子都等不到这样的主子了。 望舒苑的规矩便在一夜间就森严起来,虽一时间人人都是提心吊胆的样子,却更让人安心。 这般一直到六月中旬,皇帝可算又记起了晴妃来。宫人们交口相传,说是皇上途经竹园时偶遇晴妃在园中研习剑舞,晴妃平日娇弱,这舞学来却英姿飒爽。 顾清霜听着就笑:“分明是能随时出入清凉殿的人,还要苦心谋划这样的‘偶遇’,也是别出心裁了。” 揶揄的话是这样说,可转念想想,晴妃这看似画蛇添足的一招实则也聪明。这么多年的情分放着,皇帝总不可能平白忘了晴妃,左不过是前些日子一颗心都在她这里懒得去想旁人罢了,既是这样,旁人去清凉殿觐见自然也没什么用。 晴妃这招,是将他的心又拉了回去,让他又记起她的好来。 对此,顾清霜也服气。别的不说,剑舞可不好学,也不知晴妃这些日子费了多少心力。 晴妃便自这一日起又再现了风光,一边是分了宠,一边也不忘给各宫紧一紧弦,提醒阖宫上下她才是宫里数一数二的主位宫嫔。时不时地就往各处赏些东西,不是贡品就是赐物,连望舒苑这边也很是得了几份。 顾清霜自是看得懂,晴妃这是再无可忍,要明着一较高下了。 这倒是正合她意,上元节那事晴妃装相装得到位,紧要的话都推给别人说,还对她一再关切,她便也不得不粉饰太平,心里明知迟早要掐得你死我活,面子上却还得客客气气。 现下晴妃这般按捺不住,她就不必装得那样累了,满宫嫔妃也尽要站个队,最多不过在皇帝面前她们还是自家姐妹罢了。 为此,岚妃直截了当地与她表了态,神情中尽是不耐:“你们这些个宠妃之争,本宫从来都是懒得掺和的,出了事别找本宫。” 婉婕妤则说:“真论起来,我只不喜南宫敏一个,也不想与旁人结怨。但眼下晴妃来势汹汹,我又不似岚妃娘娘与她位份相当还有公主护体,迟早是要被逼着站一边的,那还不如早早地站了你。”是夜,采双再三与身边亲近的侍婢询问过红药和小明子是不是已然睡下,得了肯定的答案,就悄悄出了门,往东行去。 她不得宠,位份又低,在行宫的住处已是西边最偏的地方。和容华身为皇长子的生母,就算平日也难见圣颜,住处安排上也要离清凉殿近上许多。 她于是走了小两刻才到,进了屋,便见宫人皆已被屏退。和容华自己坐在榻桌边抿着茶,见她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声音清淡:“多少日子了,你究竟在等什么?” “……容华娘子。”采双死死低着头,手不自觉地紧攥住衣袖,“臣妾……一时找不着机会。” 和容华轻笑:“晴妃都这样与柔婕妤水火不容了,还用得着专门找机会?”说着,那双眼睛终于抬起来,落在采双面上。 和容华其实算不得貌美,但或许是诞育皇长子的缘故,她有底气,便也很有几分威风。这一眼扫过去,竟激得采双往后退了半步, 和容华打量着她,眼底的笑意冷了几分:“你是不是觉得,如今你便是拖着,我也拿你没法子,制不住你了?” 采双打了个激灵,膝头一软,跪倒下去:“臣妾不敢……” 和容华就那么淡淡地瞧着她:“你自己想想,皇上心里可有你这号人么?柔婕妤那边,也就是拿你当个平日里谈天解闷的玩意儿吧。我若寻个过错给你,求太后把你降回御女采女的位子上,你觉得这阖宫里头,谁会费心为你说半句话么?” 采双贝齿轻颤:“容华娘子……” “到时若再把你送回凌贵人那边。”和容华的目光毫无掩饰地在她面上划着,“你说她会不会把那顿板子给你补齐?” “容华娘子!”采双重重叩在地上,“臣妾……臣妾这就……” “三日。”和容华淡声,“我再给你三日。三日之内你不办妥这事,我便亲眼看看凌贵人会如何治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采双周身都紧绷起来。说来也怪,从前在凌贵人屋檐下任打任骂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命苦,却没想过自己轻贱。眼下明明已当了从七品充衣,连封号也有了,此情此景却突然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轻贱。 没人真在乎她的死活,和容华抬举她是因为用得上她,柔婕妤抬举她是因为想知道她背后究竟是谁。若来日她没了这些用处,她们都会巴不得看她去死。 可她偏还得乖乖听话,因为她总归是想活下去的。 . 次日清晨,顾清霜正在妆台前梳妆,便闻紫檀进来禀话:“娘娘,淑充衣来问安了。” 她边自顾自地戴着耳坠边回了下头:“怎么今儿想起来了?” 初到行宫那日,她吩咐采双不必日日都来,近些日子走动便少,更少有大清早就问安的时候了。 紫檀禀说:“说是给端贵人做了些东西,想请娘娘掌掌眼。” 顾清霜眉心一跳:“那让她进来吧。” 顿了顿又道:“去请沈太医来。” 紫檀欠一欠身,出去传话。采双很快就进了屋来,见顾清霜正梳妆,便即刻上前,接过阿诗手里的梳子:“我来吧。” 阿诗躬身退开,顾清霜抬眸从镜中睃见采双眼下的乌青:“没睡好?” “……昨夜忙着给端贵人做的东西收尾,一不小心时辰就晚了。”采双这般说着,顾清霜的目光落在门边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托盘里依稀是些绣物,她笑了笑:“辛苦你了。一会儿正好沈太医要过来,让他给你开副安神的汤药,白天多睡一睡。” 这样的关切,她常给采双。概因她只消采双从前吃过苦,要拿捏这样的人,嘘寒问暖或许远比威逼利诱来得有用。 于是待得沈书来了,她也真让沈书给采双搭了脉。沈书依言写着安神汤药的方子,她就踱去门边侍立的宫女面前,翻了翻采双做的东西。 的确都是些针线活,瞧着没什么异样,而且避开了香囊这样容易在香料上出错的东西。只有几枚荷包、一双绣鞋,还有三两件给小孩子的衣物。 “你手艺真好。”她莞然而笑,“我瞧端贵人这些日子颇爱穿玉色的衣裳,这水蓝色的绣鞋正好能搭。荷包也好看,我都想扣下来用了。” 采双强定住心神,垂首说:“娘娘喜欢,臣妾再做几个便是了,改日给娘娘送来。” “也好,我可不跟孕妇争东西。”顾清霜笑意轻松,“她啊,有孕之后愈发小气,抢她的她准要记仇的。” 她边说边将荷包放回去,转身之间,仿佛没看见采双暗自松气的神情,目光投向沈书:“沈大人可开完方子了?” 沈书刚好落笔:“好了。充衣娘子回去喝上一副,必能好好睡上一觉。” “那便好。”顾清霜含着笑,往他们那边踱了两步,“这些东西,就劳沈大人顺便瞧瞧。若无问题,便直接给端贵人送过去了。” “娘娘……”采双顿时如鲠在喉,笑容愈发不自然,“那边自有太医会验,就不劳沈大人了吧……臣妾直接送去便好。” 顾清霜不再开口,沈书当然不会听采双的,几步上了前,小心翼翼地查验起来。 她只打量着采双的神色,暗自思量这到底是怎样一步棋。 这步棋来得奇怪。 采双给柳雁送东西要经过她倒正常,因为柳雁与采双并无几分交情,这些东西若直接送去,左不过就是记档入库,柳雁看都未必看一眼。唯有经了她的手,柳雁才可能不看僧面看佛面地多瞧瞧,那天心情好了,也或许会记得拿来用用。 只是在太医这一环上,就说不过去了。 看采双方才的反应,显然是怕沈书验出什么来。可就如她自己所说,东西到了柳雁那边,侍奉她的太医也必定会验,左右都是逃不过的。 那又为何只惧怕沈书,却不惧怕那边的太医? ……是柳雁身边的太医被收买了?不大可能,那是荣妃指过去的人,荣妃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能容这种事发生。 她心里一时未能琢磨明白,沈书倒很快验出端倪,背影一栗,几步行上前叩拜:“娘娘,这鞋……鞋底里添了东西,请容臣剪开一看。” “不可能!”采双急喝。 顾清霜颔首:“剪吧。” 这句话一出,采双整个人都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怔了怔,嗵地跪下去:“婕妤娘娘……” 顾清霜不理会她,静看着沈书将鞋底剪开,厚实软和的鞋底里垫了不少棉絮,棉絮翻开,几块褐色的硬物掉落,散出一股厚重的香气。 麝香。品质上乘,以采双的身份是根本没本事弄到的。 她偏过头,居高临下地淡看着采双,红菱般的朱唇轻启:“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盈兰赴死(5000营养液加更)(盈兰仍怔怔的,眼中的猩红...) 顾清霜羽睫一颤, 目光扫过皇帝的面色,便见他眉心狠狠一跳。 她旋即露出笑颜:“这可是大喜事……”接着便攥住他的手,“皇上快去看看表姐吧。自皇次子之后, 宫里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的喜讯了。” 她劝得情真意切。其实这些日子她都好似没有觉察他与敏妃间的嫌隙,时常在他面前提及敏妃。不为让真的去珍容殿, 只为显得自己大度贤惠。 于是现在, 她的规劝也并不突兀:“臣妾陪皇上一道去!”他略作沉吟,终点了头,吩咐袁江:“备步辇。” “诺。”袁江一躬身,转身示意影壁墙边侍立的宦官,自有人即刻去办。 只消片刻工夫, 步辇就备好了。天子御辇在前,顾清霜的步辇在后。二人一道出殿,阿诗见状一愣,边上前迎顾清霜边是诧异:“娘子?” 顾清霜脸上的喜色半分不变:“敏姐姐有喜了, 走, 我们同去道贺去。” 阿诗的脸色不禁白了一瞬, 又很快缓和过来, 她扶在顾清霜腕上的手紧了紧,顾清霜反手一握:“走吧。” 一行人便这样浩浩荡荡地折返芳信宫, 所过之处,自是一片嘈杂。 顾清霜端坐于步辇之上阖目假寐,暗想这样的阵仗, 怕是明日一早……不, 或许片刻之后就已能传遍六宫。敏妃在他心中的分量又终究不轻, 他今晚会留在珍容殿陪着敏妃已是必然。 与他一同走这一趟,于她而言已是最不丢面子的事了。次之是他离开紫宸殿前让她在紫宸殿里好生歇着, 最差则是她直接灰溜溜地回碧玉阁去。后面两样都不由得她说了算,唯有第一种,她带着那样诚恳的道贺之意抢先开了口,他到底是没回绝她。 待得在芳信宫门口落轿,举目一看,便可见珍容殿里已灯火通明。顾清霜一壁搭着阿诗的手往宫门中走,一壁吩咐卫禀:“你速回去一趟,开库备礼来。嗯……前几日新得的那几串碧玺尽数拿来,再搭上皇上前日赏的那柄羊脂玉如意。” 她快语如珠地吩咐下来,惹得走在前面的萧致直侧首笑她:“哪有这样急?” 她笑容洋溢得直像是自己遇了喜:“这样大好的消息,礼当然要头一刻便备到,晚了就没意思了。” 萧致无奈地嗤笑一声,步入珍容殿前的院门。两旁早已有数位宫人守候,脸上都是一团和气,见了圣驾边是施礼便是道贺。 萧致道了声:“可。”宫人们起身间扫见顾清霜,又不约而同地滞了滞。 顾清霜仿若未觉,径自与他一道入殿去。步入寝殿又有敏妃跟前的大宫女出来相迎,萧致绕过影壁墙,敏妃正潺潺弱弱地从榻上撑身起来:“致哥哥……” 顾清霜淡淡抬眸,就见萧致脚下不自觉地快了两步,上前挡住她:“好好歇着。” 敏妃抬眸望着他,剪水双瞳里含着久不相见的思念与委屈:“臣妾还以为……还以为致哥哥把臣妾忘了。” “……怎会。”萧致噎了一噎,无声喟叹。 顾清霜并未在这时候碍事,立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一分分和软了。 到底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那许久的求而不得。一丁点嫌隙与失望,远不足以将这些消磨殆尽。 她于是就这样淡然看着,直至卫禀带人呈着贺礼赶来,她才又带起笑来,上前道:“臣妾备了贺礼,表姐看看喜不喜欢。” 敏妃正靠在软枕上歇息,拉着皇帝的手便是不说话也无尽温存。蓦地听她开口,敏妃一怔,脸色微不可寻地僵了一刹,笑容就缓出来:“多谢,才人费心了。”说着一睇思兰,“收起来吧。” 顾清霜却又说:“表姐身子不适,万事都要小心为上。臣妾记得佛道两家都有些讲究,有些料器便是上好,也是不宜人人都戴的。这些东西……”她抿唇而笑,“不妨先送去千福寺请净尘师太看上一看?若是于表姐不好,直接扔了便是;若是好,倒正好让千福寺的师父们一道开个光,请佛祖庇佑表姐平安诞育孩儿。” 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碧玺手串、玉器一类的东西皆不是入口之物,又都是实心难动手脚,但仍是要谨慎为上。 免得敏妃日后借着自己修过佛甩出些神鬼之说来给她使绊子。 敏妃强笑:“暑热正浓,倒也不必这样麻烦,先收着便是了。” 顾清霜摇头坚持:“还有什么事比表姐与皇嗣的安危更为要紧?千福寺左右离得不远,咱们不催促宫人,让他们慢慢去慢慢回就是了。” “也好。”敏妃眼帘微垂,莞尔又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这是要让她差人,让东西经她身边人的手。 顾清霜并不拒绝,噙笑应诺,转而却面露难色:“只是……臣妾身边就那几个宫人,会骑马的,更只有卫禀一个。臣妾倒不在意身边的掌事离开三两天,可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怕是也不太好拿。” 她一壁说着,目光一壁投向袁江。正要开口借人,萧致笑了声:“不用你的人。袁江,带着东西,差人跑一趟千福寺。” “诺。”袁江垂眸一揖,自有御前宫人上前将贺礼尽数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走收起。 敏妃盖在衾被中的手不自觉地紧掐向手心,保养得宜的长甲掐得手心生疼,面上仍朝袁江笑笑:“有劳袁大伴。” 而后顾清霜又在珍容殿中留了小半刻工夫就识趣地告了退,不扰他们的柔情蜜意。回到碧玉阁,她屏退旁人,只留了阿诗和卫禀在房里。 卫禀自去阖了门,顾清霜到茶榻边落座,刚坐定,便听阿诗忿忿:“什么东西!这是仗着肚子里有个孩子,巴不得早一些让娘子倒霉呢。” 敏妃方才那份非要让顾清霜与贺礼切不开瓜葛的意味也太明显。 顾清霜的脸色也冷下去,右手搭在榻桌上,左手抚弄着衣裙上的绣纹:“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她是什么心思,防着便是,比不知道强多了。” 阿诗秀眉紧拧:“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她在宫里多年,人脉比娘子广得多,背后又还有位庄太妃撑腰,若真有心想害姐姐……” “宫里盼着她把这孩子生下来的,除了她与皇上,大概都没有第三个人。”顾清霜冷笑涟涟,“我若是她,这会儿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先自保才是正道。” 说及此,她忽而心神一滞,一股怪异感在心头漫开,让她生出些别样的想法。那些想法毫无依据,又似有些太荒唐,却压制不住,直激得她心跳不稳。 阿诗在旁边立着,只看到她眼底凌光一现,迟疑唤她:“娘子?” 顾清霜缓过神来:“可有办法看到敏妃的脉案么?” “脉案?”阿诗怔然望向卫禀,卫禀思索道:“脉案常理来说除却敏妃娘娘自己,便只有太后皇上能看……荣妃娘娘或许也见得到。但娘子若是想看……在太医院找个嘴巴不严的,给足银两,多半也不是难事。” “太冒险了。”顾清霜摇头。 这样花钱最不牢靠。今天能卖了敏妃的脉案,明天就能卖了他们。若敏妃一直无虞也还罢了,一旦有什么意外,哪怕原本与她无关,都生生让她添了嫌隙。 顾清霜忖度半晌,缓言道:“且先防着吧。你们得空时给我寻几本医书来,莫让旁人知道。” “哎。”卫禀一躬身,笑说,“娘子放心。这种事对内官监而言最是不难,他们每个月都要去翰林院取书进宫的,咱有小禄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对小禄子,她还是放心的。十三岁,年纪还轻,从前在内官监既有人脉又受过欺负,笼络起来容易,用起来也趁手。 她只叮嘱阿诗和卫禀:“你们都待小禄子好些,咱手里能用的人不多。” “奴婢知道。”阿诗一哂,“小禄子在内官监几日不一定吃得上一顿肉,到咱碧玉阁才多少时日?人都胖了一圈,平日提起娘子都感恩戴德的。” 又过不多时,珍容殿那边便熄了灯火,顾清霜更了衣便也睡下了。 翌日清晨,旨意传遍阖宫,皇帝下旨封敏妃南宫氏为正一品贵妃。 元和一朝,还从未有过贵妃。 只是,宫中没有封号的嫔妃虽占了半数,但多半要么是出身低些,要么是从来也不得宠。像她这般位至贵妃还没有封号的实在少见,反倒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再过三天,尚食局开始如流水般往珍容殿送各样补品。听闻有些是荣妃让尚食局尽心,有些是太后亲赐的,原因不过是太医说贵妃体虚。 阿诗与这些送补品的人迎面碰上过一回,进了碧玉阁便与顾清霜感慨:“太后娘娘真是大局为重……厌恶贵妃至此,为着皇嗣,也还是能这般照料她。” 彼时顾清霜手里正翻着医书,看完这页,抬头问阿诗:“都送什么了?” “什么都有呗。”阿诗轻轻啧声,“山参灵芝、燕窝鹿茸、鲍鱼鱼翅,还有各样名贵药材。奴婢倒没亲眼瞧见,但宫人都说,现下各样补品就没有珍容殿里见不着的。” 顾清霜未予置评,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样药材:“去抓副药来。若太医院问起,你就说是自己月事不调。” 阿诗一懵:“娘子?” “去吧。”顾清霜抿唇,“过两日卫禀和小禄子不当值,都可出宫走动,再让他们各自给我带一味药回来。” 她边说边提笔又写,写罢将写有两味药的纸一撕为二:“各自交给他们,也说是你要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连手造瓮(皇帝微怔:“你怎知会是女...) 除夕当晚, 无甚大事。这晚的宫宴有宗亲朝臣在赏,纵使席间隔着一道珠帘,也不是嫔妃们能各显其能场合。这样的场合总是每个人都规规矩矩, 做出天子宫嫔最该有的端庄。顾清霜眼瞧着这些平日里争奇斗艳的主儿个个正襟危坐,只觉得好笑, 好笑之余, 又慨叹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太高,想让她们在怀里千依百顺、柔情似水,又要她们在外头大气端庄,应对得宜。 他们也不想一想,有几个人真能同时做到这前后两条。 也不想一想, 能同时做到这前后两条的人,还有几个真在意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但再往下想想,她便又摇头作罢,这事其实也算人之常情了。倘使是她坐在那个皇位上, 后宫里头换做一群男人, 个个生得貌美又都一门心思要讨她欢心, 她也只会贪婪地希望他们完美一点、再更完美一点。 她便就此静下心来, 吃菜喝酒看歌舞,到了时辰再一并到殿外去看烟花在天边炸响, 一个除夕过得倒也愉快。 当晚,天子自回了紫宸殿独寝,一因除夕宫宴散得颇晚, 翌日一早又有元日大朝会, 眼下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二因当下尚未立后, 论规矩也没有他非去不可的地方。 但自元月初一一大早,各宫就显而易见地都活络了起来。自打元日大朝会散了, 便陆续有人往紫宸殿送东西。汤水、点心、荷包、香囊,送什么的都有。 这消息是柳雁来小坐时带来的,掰着指头给她数自己宫里争得不可开交的那两位都往紫宸殿送了什么,阿诗在旁边禁不住笑:“年节虽是大事,也不必都赶在这一日里表心意呀?要让奴婢说,一年三百六十日,哪日都好,偏这日送去了也白送,皇上指定是看不过来、也记不住的。” 顾清霜一哂:“她们哪里是偏要挤在这一日里表心意呢?你且想想,从前的年初一宫里头都是怎么过的。” 这话一说,倒说得柳雁而露不解:“从前的年初一如何?” 顾清霜道:“从前的年初一,不论元日大朝会多么累人,皇上一等朝会散去,便要往千福寺赶,去见南宫氏。” 一连三年,年年如此。而在更早以前,那层窗户纸虽未戳破,但情愫已然暗生,两人又都在宫中,多半也要同贺。 那份柔情蜜意于他们而言有多甜,于旁的嫔妃来说就有多苦。 如今南宫氏突然没了,自然谁都要起些心思,看看这日能否也轮得着自己一尝那份柔情。 柳雁听罢这个,笑意十分复杂:“若是这样,可见这日在皇上眼里也是个大日子。那两位是什么身份,想也知道皇上顾不上她们来。” “人是最爱心存侥幸的。”顾清霜笑一声,就不再多提,自己也无心去送什么,更不想这会儿冒冒失失地去觐见。午膳后送走柳雁,顾清霜安然落座,抄了一下午的《华严经》。 端午时,她以《华严经》为托词袒护南宫敏,与太后唱了一出戏,很是得了几分便宜。但大约连太后也没想到,事后她就真将这《华严经》抄了起来,紧赶慢赶地抄到今日,可算只剩最后两卷了。 差不多在晚膳时分,她终于搁了笔,唤了巧手的宦官进来,将这最后两卷也装订成册。而后命人寻了只大木箱,将经文尽数装进去。 《华严经》拢共八十卷,逾一百二十万字,将大红漆木箱装得满满的,盖子都盖不上。 梳妆妥当,顾清霜就带着宫人出了门。因是去送经文,她为表虔诚,未备步辇,命四名宦官抬着经文跟着,径自走在前头。 过了约莫两刻,就到了紫宸殿前,腊月里天黑得还早,殿前已一片昏暗,借着廊下宫灯洒出的暖黄灯火,顾清霜看清了殿门不远处候着的几人。 其中两位,正是与柳雁同住的吴宝林和佘宝林,还有两位也是与她们一样既不算盛宠也不算无宠的小嫔妃。顾清霜看得哭笑不得,慨叹这也太能等了。 若捧着这颗心去礼佛,她们必定个个都能修成正果! 见她遥遥而来,四人皆转回身来见礼,顾清霜颔了颔首算作回礼,接着便吩咐阿诗:“你不必跟我进去了。领着人给几位娘子取几只手炉来,大冷的天,别冻坏了。” 阿诗应了声“诺”,四人中便有人道了谢。那佘宝林目光在她而上一转,却道:“倒没想到柔嫔娘子也来了。皇上今儿忙得很,一直不得空见人,我等身份低微,候也就候着了,娘子别冻着。” 顾清霜笑笑:“多谢。”言罢她便走向殿门口,无暇顾忌那几位的神情。 争宠这种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可讲? 然不及她开口,候在殿门口的宦官就先开了口,一脸的难色:“柔嫔娘子安。娘子,要不今天……您还是回吧,皇上今儿心情不好,这会儿又累得紧。” “多谢伴伴提点。”顾清霜福了一福,羽睫低垂,“但皇上是许我随时入殿的。” “这臣知道。”那宦官赔着笑,“多这个嘴,是为您……” “我自知伴伴是为我着想。”顾清霜和颜悦色,指一指那箱经文,“只让他们将这个送进去,我去侧殿喝盏茶暖暖身就走,如何?” 那宦官顿时松气,拱手:“是臣糊涂,原也该让娘子暖一暖。娘子请,臣去备茶来。” 顾清霜颔一颔首就迈过门槛,果然半步不往内殿去,直接就拐进了侧殿。 四名宦官抬着经文往内殿去,内殿大门紧阖,外头也有宦官守着。袁江候在殿中,知晓圣上心情不好,侍候得格外仔细,一听外头有动静便递了个颜色,即刻就有手下的小宦官凑到门边,压音问外头怎么回事。 外头禀得也小心,但就这点声响,还是让御案前的人皱了眉:“又是谁?” 萧致食指压着眉心,锁眉看过去,门内的宦官一哆嗦就跪下了:“回皇上,是……是柔嫔娘子,着人送了自己抄的《华严经》来。” 《华严经》?八十卷,百万来字? 萧致莫名地笑了下:“她自己没过来?” “这……”那宦官迟疑着看袁江。皇上问话问得太快,他还没来及与外头打听那么多。 袁江一喝:“糊涂东西,还不开门让人送进来!” 那宦官这才回了神,连忙爬起身,打开殿门让那四人将经文抬进。那四人在外也听到了皇上问话,自有人禀说:“我们娘子听说皇上这会儿不见人,便去侧殿喝茶暖身了。” 她倒潇洒。 萧致轻啧一声,站起身,往外踱去。 侧殿在外殿两侧,且殿门也与外殿殿门相距不远。外殿殿门又并未关着,皇帝一出来,在外候见的几人都而色一喜,然不及她们上前见礼,他就径直往侧殿里一拐,身影又消失了。 侧殿里,顾清霜自听见内殿那边开门的声响时,就走到了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看景。 腊月里雪多,碎琼乱玉铺了一地,墙顶上、屋檐上都像铺了一层厚绒,眼前这扇窗子的窗沿外也一样。她便将热茶放在一边,俯身凑过去,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那层厚绒上戳来戳去。 是以萧致走进侧殿的瞬间,只觉得周遭一冷。定睛看去,很快便看到有个身影不知是伏在窗边探究什么。 他放轻脚步走近,离她还有三两步时停住,视线投过去,她正将拳头立着落在雪里,按稳后又小心地拿起来,再身出三个手指,戳在拳头按出的印子前。 这样按完,拳头印像脚掌,手指印像脚趾。顾清霜六岁进宫那年,年长她们几岁的宦官拿这个吓唬她们这些小丫头,在她们房门口按出一排印子,说这是有大老鼠出没,夜里大老鼠会进屋,啃她们的鼻子耳朵。 那时她们担惊受怕了足足半个冬天,知晓真相后,追着那个宦官打了小两刻。 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心事,也不觉得深宫多苦,干点什么都高兴。 她一时真有几分出神,忽闻侧旁扑哧一声,猛地回身,而后带着两分窘迫,垂眸一福:“皇上……” 还没福下去,他上前将她一揽,顺手拈起一小撮雪花往她脖颈里噎。 “咝――”顾清霜真被冻着了,冻得仰起头来倒吸冷气。又慌忙地抬手抹一把,她气恼地凶他,“皇上怎么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他淡看向窗沿上的杰作:“那又是哪个小孩子的小脚印?” 顾清霜双颊一红,忿忿地将窗子关阖。他嗤地又笑一声,握住她按脚印时冻得发红的手,去几步外的罗汉床边坐。 落了座他就问她:“什么时候抄的《华严经》?朕竟不知道。” “皇上怎么不知道?”顾清霜倚在他怀里,美眸抬起,“皇上在臣妾那里时,臣妾不是时常抄经么?” 萧致哑然。他是时常见她抄经,却只当她是自己抄来消遣,没想到她会赶出这样一部巨典来。 顾清霜又笑说:“端午时既应了太后娘娘,自是要抄出来。臣妾看这些日子入宫觐见的命妇都多,太后娘娘大抵也累,便不去搅扰了。皇上若哪日去与太后娘娘用膳,帮臣妾捎过去可好?” “原来是拿朕当信差?”他故作冷淡地挑眉,接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提及的端午。 那时她是为了护南宫敏才站出来的,为此受了罚,背后被打得血迹斑斑。后来南宫敏却害了她,她还要独自把这经抄完,免得再惹太后不快。 萧致怅然一叹,将她搂得更紧了两分:“端午的事,母后多半都不记得了,你又何必如此挂心?” “太后娘娘记不记得是太后娘娘的事,臣妾应了便是臣妾的事。”她语气柔和,乖顺之至,“事关神佛,臣妾岂敢随意爽约?” 说着美目一转,笑容又透出两分古灵精怪的味道:“不过臣妾也动了点心眼儿,皇上看看合不合适。若不合适,就别送去给太后看了。” 萧致不解:“什么?” 顾清霜看向袁江:“有劳大伴随意选一卷双数卷的经来,哪卷都行。” 袁江躬一躬身,依言照办。不多时就取了回来。顾清霜将经卷接过,扫了眼书封,见是第二十八卷,确是双数,就翻开递到了萧致而前。 萧致神色微变,立时将书抽走,卷起来敲在她额上:“什么时候学得朕的字?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顾清霜拧起秀眉,抬手揉额头:“练了许久呢!臣妾是想,皇上对太后自有孝心,然而平日政务繁忙,无暇做这些。太后娘娘体谅皇上,自不会追究这些小事,可若皇上做了,那便是意外之喜,太后娘娘一定高兴。” “嘶。”他又气又笑,书卷再度拍在她额上,“诓骗太后的事都敢做,你是不是还想被押去宫正司挨打?” “不想,所以才先来问过皇上嘛。”她低头嗫嚅,眉间蕴着委屈,声音越来越轻,“臣妾好心哄太后一乐罢了,只是人笨,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思来想去只觉得万事都不如皇上的孝心更能让太后高兴,这才……” “你还委屈。”萧致哭笑不得,抬手捏在她脸上,信手将那卷经交给袁江,跟她说,“这事你不必管了,朕来处理。” 她又紧张起来,咬一咬唇,迟疑着说:“若会惹麻烦,不如这就拿出去烧了……” 他说不必,她也就不再强求。其实这经她虽抄了大半年,但最后留在紫宸殿还是送去颐宁宫、亦或是真拿去烧了,她都不甚在意。 她只是要添一件让他记得的趣事,也让他不为她习过他的字而生恼罢了。 . 永宜宫,晴妃原已睡下,身边的大宫女忽而挑帘进来,立在床边两句低语,激得她睡意全无。 她原也没盼着皇帝今晚会来她这儿,可凭什么留了顾氏?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帮如国遗孤到底都有什么天大的本事,一个个都能将皇帝迷成这样。 前头是南宫敏,现下又是顾清霜。 一股子酸楚在晴妃心下涌动,恨得她牙痒。 来禀话的大宫女看着她的神情不敢擅自离开,立了半晌,终于听到她说:“明日再去给颖充衣送药。告诉她,有些事她不肯便罢了,本宫不喜强求,日后不会再搅扰她。” 不再搅扰,当然也就没有那些衣食上的关照了。 大宫女压音应下,这才告退离开。晴妃闭上眼睛,逼出一声冷笑。 南宫敏与皇上青梅竹马,又早早就避去了千福寺,让宫里头鞭长莫及。 顾清霜算什么东西。 与皇上的那点子情分,不堪一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围追堵截(10000营养液加更)(她就是要荣妃在猜忌中自乱...) 顾清霜心里疑云迭起, 面上不好显露,只和和气气地问婉嫔:“不知娘子何意?” 婉嫔睇着她:“不过是叮嘱你一句。不论你信不信我,当心些总没什么坏处。你总归要清楚, 贵妃到底是宫里长大的人,不论聪明与否, 阴谋阳谋见得多了, 照猫画虎总也能学上三成。你若当她只是凭着和皇上几分旧情便……” 婉嫔身后不远的树后,忽而人影一晃。顾清霜略一思量即拿定主意,姑且只当婉嫔真是好意叮咛她,上前一步拉住婉嫔的手:“咱光顾着说话,越走越偏了。回去些吧, 臣妾还想快些乞巧,看能不能争得太后娘娘赏赐呢。” 婉嫔略微一愣,旋即会意。只做如常地与顾清霜转身折回,才走两步, 顾清霜方才见着的人影就已来得近了。 二人齐齐福身:“贵妃娘娘安。” 贵妃面上笑容温柔, 扫了眼婉嫔, 目光就落到顾清霜面上:“表妹走得好快, 颐宁宫又大,让本宫好找。” 顾清霜莞尔:“表姐有事?” “有些事要问表妹。”贵妃颔一颔首, 却再度看向婉嫔,露出几许为难。 婉嫔自然会意,垂眸福身:“臣妾告退。”便带着贴身宫女一并离开了。 贵妃立于顾清霜面前, 静等婉嫔走远了些, 轻道:“你们也先退下吧。” 随她同来的数名宫女宦官一并欠身, 悄无声息地退远。 她又看向顾清霜身后的阿诗和卫禀。二人察觉她的目光,悄无声息地互看了一眼, 皆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听贵妃笑了:“表妹还是屏退旁人的好。” 顾清霜微微偏头:“退下吧。” 阿诗心头一紧:“娘子……” “没事。”顾清霜睇着贵妃,“贵妃娘娘是怀着孕的人,自要为孩子积德,难道还能害我不成?” 阿诗欲言又止,虽仍不放心,看看顾清霜的脸色也只得退下。二人退到石子路拐过道弯的地方,阿诗忐忑地踮起脚尖想从树枝间张望那边的情形,贵妃身边的掌事宦官没好脸色地推了她一把:“看什么看,主子们说话你还想凑跟前听?有规矩没有?”“哎,干什么?”卫禀挡开他的手,王茂皱了下眉,睃着他轻嗤了声,倒不欲多争了。 狭窄的石子路上,贵妃一步步朝顾清霜走得更近,顾清霜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儿,眼帘低垂。 在几乎已经近到鼻息清晰的时候,贵妃终于笑了声,带着十足的蔑意:“顾清霜,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顾清霜启唇:“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一个尚仪局出来的贱婢,在佛门圣地蛊惑圣心……你当你那点龌龊手段本宫不知道?” 顾清霜抬眸看看她:“臣妾原一心修佛,是皇上非要臣妾进宫。娘娘与皇上最是亲近,如若不信,自去问皇上便是。” “荒唐!”贵妃冷笑出喉,“你这副模样骗得了旁人骗不了宫人。三年,整整三年!致哥哥心里只有我一个!去千福寺原也是去看我的……若不是你存心勾引,他如何会多看你一眼!” 顾清霜薄唇抿住。这一点,贵妃倒是说对了。的确,若不是她有心算计,皇帝却是注意不到她的。 只是,贵妃难道盼着她认下这事? 她禁不住笑了声:“贵妃娘娘慎言。” 但见贵妃眸光一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面上凶色毕现:“是本宫纵容了你进宫,才让你当本宫好欺负,是不是?” 顾清霜不挣扎也不开口,一味地随着她。她眼底划过一抹快意,修长的护甲挑起她的下颌:“其实本宫要杀你,实在不费什么力气。下辈子活得清醒些,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下一瞬,她袖中忽而滑出一物,不及顾清霜看清,护甲已将其划破。鲜红的液体一涌而出,将贵妃孔雀蓝色的衣裙染污的同时,惨叫应声而起。 贵妃跌跪在地,微侧着身,仿佛不慎摔倒。手紧紧捂着小腹,神色痛苦到极致。 “娘娘?!”宫人的惊呼声响起,被屏退的宫人们急赶而来。思兰和王茂冲在最前头,看到贵妃手上鲜血的瞬间就已面色煞白,“娘娘……娘娘见红了!快传太医!” 阿诗趔趄着扶住顾清霜,一时连称呼也忘了:“姐姐……姐姐怎么回事!” 顾清霜漠然站在那里,看着宫人的混乱与贵妃手上裙上的血迹,高悬了数日的心反倒静下了。 阿诗见她没有反应,还道她吓得懵了,摇一摇她的胳膊:“娘子……娘子!” 顾清霜轻声:“我没动她。” 眼前的混乱仍继续着,思兰与王茂还算控制得了局面,定下心神就吩咐底下人将贵妃想扶去殿里。接着,王茂便领着几个宦官横到了顾清霜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倒很有几分气势:“才人娘子,得罪了。” 说罢他一抬手,几名宦官上前便押住顾清霜,也往正殿那边去。阿诗一壁咬牙厉喝:“你们干什么!”一壁疾步跟着,王茂倒无所谓她跟,任由她和卫禀随着他们走。 七夕的乞巧与拜月便都这样停下来,一众嫔妃无论有多恨贵妃,此时也都不得不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去外殿静候。 圣驾赶到的时候,贵妃已被送进寝殿由太医诊治,顾清霜被押在侧殿,外头被宫人守了个水泄不通。阿诗和卫禀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扒在殿门边听动静,听到的总是宫人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偶尔也有几声嫔妃们的三分真七分假的唏嘘。 顾清霜安然坐在案前喝着茶,饮尽了一盏,看看他们:“别看了,都过来。” 阿诗和卫禀相视一望,一并走到她跟前。她想了想:“事已至此,贵妃这一胎横竖都没了。下面的事,你们听我说。” 卫禀闻言便道:“娘子别这么说,那么多太医守着,贵妃或许无恙。” 顾清霜笑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只有贵妃无恙,她才能无恙。但事情不是卫禀所想的那样,贵妃这一“胎”,就算天神下凡救她也是没用的。 她沉了沉:“但有的事,单凭求上苍保佑并不顶用。你们两个记着,接下来咱万不能病急乱投医,你们也绝不许为了救我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方才与贵妃说话的只我一人,你们都不在近前,事情又出得突然,不似提前谋划算计,你们若肆意去揽罪名,反倒添乱。” “娘子?”阿诗怔了怔。许是因为顾清霜口吻太过从容,她从中品出了些意味,“娘子有计较了?” 顾清霜仿若未闻,自顾自接着推算接下来的事情:“这事我要有办法将话递到皇上耳朵里,才有可能翻盘,可贵妃必不会让皇上轻易见我。” “皇上若不见我呢……”她轻然笑笑,“这孩子没了的罪过,自是死死记在我头上了。贵妃再卖一卖委屈,将我废位、赐死,都是有可能的。就算留我一命,日后也必定没了复宠的余地,只能在宫里苦熬到死。” 阿诗被她说得身上发冷,即便看她从容,也已抑制不住恐惧。顾清霜忽而笑出声,不再卖关子,告诉她说:“尚仪女官喜欢下棋你记不记得?她总要我陪她下,我却总也下不好,只记住一件事情。” “――棋局里诡计颇多,有时见到诡计显了形,再行反击便已晚了。但若早些时候便能洞悉对手布局,提前在己方布下防备,诡计显形之时也就说不准谁强谁弱了。” 二人皆一愕,卫禀怔怔道:“娘子早有防备?”想了想又不解,“宫里有个孩子傍身多要紧,娘子怎知她会舍得拿孩子来算计?” “她不舍得的。”顾清霜说着摇了摇头,“先不多说了。若我赢了这句,自会全盘讲给你们听。若输了,便是我棋差一招,也没什么可讲了。” 而后,颐宁宫里自是一夜的沉寂,贵妃染了血的衣裙谁看了都觉得刺眼。 皇帝一直在寝殿里守着她,至了半夜,太医终是禀话说回天乏术,孩子保不住了。贵妃大约是凌晨时分醒来的,因为袁江在那时到了侧殿,着人先将顾清霜押回碧玉阁幽禁。 顾清霜没多说什么,只提了句:“我并未动过贵妃,万般细由皆可当面禀奏皇上,有劳大伴转告。” 其实这话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想也知道,他这个时候决计听不进去。 幽禁的日子并不好过,依照旨意,一干宫人都姑且押了起来,只有阿诗和卫禀还能到近前侍奉。小厨房也熄了灶,自天明时分起,顾清霜就只有尚食局送来的一些粗茶淡饭可用了,碧玉阁里的一切繁荣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好似四处都添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消暑用的冰,当然更是用不上了。再入夜时,阿诗坐在床边给她打扇,顾清霜噙着笑道:“去睡吧,我没事。夏日左不过热些,好过严冬,是不是?” 如此一熬便是十余日,顾清霜纵使心中不慌,日子清苦之下也难免消瘦。于是袁江端着圣旨再步入碧玉阁那日,一眼就看到端坐在茶榻上的女子消瘦疲惫的模样,心里不禁一叹――唉,宫里的这样的事实在多了。若早知如此,当时何必硬要进宫来呢?然这念头还没过完,那双明眸就抬起来,扫了眼他手中的明黄卷轴,气定神闲地问他:“那日劳袁大伴转达的话,袁大伴可帮我带到了?” “臣依娘子之言说了。”袁江拱手。 顾清霜点点头:“那皇上现在是要我进冷宫,还是要我的命?” “这……”袁江平心静气地回话,“事关皇嗣,皇上赐您三尺白绫。” “倒还有个全尸。”顾清霜神情毫无波澜,“圣旨留下吧,白绫放着就好。但我想劳大伴再为我带两句话,不知大伴方不方便?” 袁江心中万千感慨――曾几何时,他们御前宫人私下里议起,都觉得这位清才人是个聪明人。可这到了一死的关头,便是聪明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央旁人带句话,祈祷圣上能听进去。 他无声一叹,躬了躬身:“娘子请说,臣尽力而为。” “大伴告诉皇上,我真的没动贵妃。佛门最信因果报偿,我便是不在意贵妃的孩子,也要为自己来日的孩子积福。”她说着,目光下移,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虚弱的语气里添上了三分委屈,“我也有身孕了,不敢让这孩子未出世就背上血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颁赏六宫(她可不能真把罪名坐实,搞...) 皇帝耐心地哄了许久, 顾清霜才平复下来。情绪缓和之后,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推一推他:“臣妾无妨, 皇上快去看看端贵人……” “起来。”他搂着她一施力,扶她坐到椅子上, 又看向阿诗, “照顾好婕妤。若有什么不妥,进来回朕。” 阿诗福身应下,他又伸手为她抹了一抹眼泪,才朝卧房去了。 屋外,荣妃自也宽慰了顾清霜一番, 让她且先冷静,说端贵人先前胎像极稳,或能有惊无险,最终母子平安。 顾清霜啜泣道:“臣妾想请旨去千福寺祝祷……若端贵人能平安诞下这一胎, 臣妾情愿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 “住口!”荣妃眉心紧拧, 睇她一眼, 又强自平复几分, “这话岂可胡说?你与端贵人各有各的福气,都要儿女双全才好, 哪有一个换一个的话!” 顾清霜红着眼眶噎了一噎,不再吭气了。 荣妃浸淫后宫多年,又一直执掌宫权, 这样的戏当然骗不过她。说上三两句她还肯顺着她说, 再说多了, 荣妃估计就不爱听了。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总归她这话只是说给旁边的御前宫人听的,他们听了, 便能落到皇帝耳朵里。但说得若太长太多,传起话来多少也麻烦。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柳雁还是没醒。紫宸殿那边又有朝臣候见,皇帝便只得离开,嘱咐了太医好生医治。 顾清霜想这般坐着也帮不上忙,就朝荣妃行了礼,也告了退。临离开前唤来了柳雁身边的掌事宦官,跟他说:“若贵人醒了,劳伴伴赶紧与我回个话。” 那宦官拱手:“娘娘放心,臣有数。” 顾清霜这就回了宫,心神不宁地又过了许久,入夜时分,才可算又有了消息。 “端贵人醒了。”阿诗挑了帘疾步进殿禀话。顾清霜原也睡不着,听言即坐起身:“可回了皇上?” 阿诗近前压音道:“传话的人说,端贵人觉着天色晚了,不让惊扰皇上,只去回了荣妃娘娘一声,说自己情形尚可,请荣妃娘娘也不必劳碌一趟,然后便差人来了姐姐这里。” 这是想单独见她。 “帮我更衣吧。”顾清霜自榻边起身,阿诗即刻唤了宫女们进来。这个时辰去探病,着装上倒也不必多么讲究,犹是着了白日里那套衣服,略施了层薄妆,小一刻便妥当了。 又花了小一刻往舒德宫敢,步入柳雁的卧房时,顾清霜就见柳雁靠在软枕上,脸色煞白如纸。 顾清霜疾行几步,坐到床边:“如何了?” 柳雁低着眼帘,神色黯淡:“皇上下旨先禁了吴宝林和佘宝林的足,着宫正司去追查原委。” “这些都不打紧。”顾清霜轻握住她的手,“我是问你觉得身子如何了。” 柳雁抬一抬眸,齿间沁出一丝寒笑:“我却觉得眼下身子才不要紧……只想送这害我的人下地狱!” 这话说得顾清霜很是愣了一愣。柳雁惯是温和的,吴宝林与佘宝林平日相争,她都觉得无趣,一次次地跑到顾清霜那里去躲清静。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直像是变了个人。 顾清霜叹息:“你别想太多……” “柔姐姐!”柳雁看向她,眼中愤恨分明,“我怀胎五个多月,孩子已不小了。现下来这一手……一尸两命都未可知!” 她边说边一反手,将顾清霜的手紧紧攥住:“求姐姐帮我!” “我自是要帮你的。”顾清霜缓声,“若不打算帮你,我来这一趟做什么?只是孩子尚在你腹中,你这般激动有害无益。且先定一定,慢慢将经过说与我听便是,就不要再这样生气,委屈自己了。” 听她这样说,柳雁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开了三分,靠回软枕上,又迫着自己将呼吸也缓了一缓。定下心神回忆了会儿,她道:“上个月……太医说我胎像稳固,不必日日都在床上卧着,该多出去走一走才好,说平日里活动得多些,生时便不会太难。” “我听了,自要谨遵。在行宫里便日日都要出去待上半个时辰……多是傍晚的时候。” “前几日回了宫,我想着天气有些凉了,这才改为午后出去……” 顾清霜追问:“可是日日都去那竹园?” “是……”柳雁点一点头,“竹园离得最近,景致也好,若走得累了,回来也快。” 顾清霜凝神:“这是叫人摸清了行踪,盯上你了。” 柳雁急问:“是舒德宫里的人?” “这倒说不好。宫人们平日有事进出各处宫室是平常事,也难让人生疑。”跟着又问她,“你没看见那人?” “他跑得极快……”柳雁咬着嘴唇苦思半晌,“我当时摔得疼,觉得头晕目眩,只看见是个宦官的背影……瞧服制品阶不太高,衣服又……又好像有些紧绷,许是正值长个子的年纪。别的我便都不清楚了。” 顾清霜听得叹服:“情急之中还能注意到这些,已不易了。”说着她顿了顿,俄而又言,“这些我会告诉宫正司。事关皇嗣,他们会好好查的。” 柳雁嘲讽地笑了声:“宫正司惯会息事宁人的。” “是,他们惯会息事宁人,总巴不得大事化小。”顾清霜含着笑,慢条斯理地跟她说道理,“但能被他们查出来安上罪名的人,多少也要有几分道理。咱能知晓这个人是谁,便可顺藤摸瓜猜个大概。到时便先将这笔债记上,日后慢慢为你讨回来。” 柳雁这才眼睛亮了些:“真的?” 而后想了想,又说:“我想跟皇上请旨,让我母亲入宫陪我几天,姐姐看行不行?” “自是行的。”顾清霜和颜悦色,“原本也是再过两个月你母亲就可入宫伴驾,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想来皇上太后都会体谅。” 顾清霜这样讲,柳雁心中又好受了些。不过柳雁想让母亲进宫,却并非只为了让母亲照顾她,而是为了眼前的事。 她家中数代簪缨,是实打实的豪门显贵。这样的人家,妾室多是少不了的。她自幼便见过母亲与妾室们的计较,也曾好奇想探知一二,母亲却不肯教她。 母亲心里存着清高,瞧不上妾室们的那些路数,觉得净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她堂堂世家嫡女不该知晓那些腌H心思。可如今,她是天子宫嫔了,说到底也就是妾。知道那些路数,是能保命的。 她想请母亲进来说一说,更想瞧瞧母亲如何看眼前这事。诚然眼前的柔婕妤也有本事,可和她母亲比起来,柔婕妤到底年轻一些。 . 顾清霜又在柳雁房中小坐了片刻就回了怀瑾宫去,接着便是彻夜难眠。 她反反复复地想着柳雁之事,头一个怀疑的自是晴妃。却又怕这先入为主的怀疑成了误导,倒抓不出真正地主使来。 三日后,柳雁的母亲奉太后诏入宫。又过一日,宫正司那边的审讯初见端倪,抓了佘宝林身边的一个宦官。 小禄子打听了一圈,回来禀话说:“端贵人着实心细……那宦官叫阿仁,如今十七八岁,恰就是长个子的时候。因今年的秋装尚未制好,便穿的去年的,就显得小了。” 顾清霜沉下心问他:“他怎么说?” “他说是佘宝林指示的。”小禄子躬着身,“道佘宝林素来善妒,原本只与吴宝林不对付,端贵人位份高些,她便不敢招惹。可后来端贵人有了身孕,太后皇上都看重端贵人,连荣妃娘娘这主位宫嫔也对端贵人颇多照顾,她就连端贵人也一并恨起来。偶然发觉端贵人日日都到那竹林里散步,就着人盯紧了,碰上端贵人身边无人便正好出手。” “这供词倒细。”顾清霜轻哂。 来龙去脉、下手的缘故皆在其中,末一句与柳雁同她说的也对得上,颇有几分可信。 这宫里也的的确确总是鱼龙混杂,聪明人有,蠢人也从来不缺,真是佘宝林做的也未可知。 只不过,多几分怀疑也总是没错的。 顾清霜便问他:“佘宝林可押起来了?” “押起来了。”小禄子回道,“两刻前皇上下的旨,进了宫正司。只不过……到底位份还在,宫正司碍于宫规也不能下狠手,娘娘可要亲自去问问?” “见不着伤的狠法子,宫正司里多着呢。”顾清霜笑音轻飘,“轮不着我去问她。备轿,我去见见那个阿仁。” “诺。”小禄子一应,疾步向外折去。待得顾清霜步出怀瑾宫宫门,步辇已备妥,她坐上步辇,双眸轻阖,又翻来覆去地思量了一番个中纠葛。 入了宫正司,候在门口的宫人问明她前来的缘由,就毕恭毕敬地请她进了大门。门中如旧阴暗,途经一间刑房的时候,顾清霜先瞧见了佘宝林。她被缚着双手,吊在梁上,脚也不是全然沾不着地,只足尖隐隐约约能碰到那么一点。 这姿势最是难受,给人一丁点希望,就让人为了舒服些死命绷着身子。时间略久一些,就比全然离地地吊着更加折磨。 佘宝林早已满脸是泪,亦或还有汗混杂其中。顾清霜看看她狼狈的模样,心下叹了声,不做停留,又径直随着那宫人继续往深处去。 更偏些的牢室里,阿仁的情形自是更要惨上许多。他昏倒在地上,囚服上尽是血,顾清霜淡漠地立在门外看了看,守在旁边的宦官压音询问:“娘娘,臣叫他起来?” “不必。”顾清霜提步就走,“押他去刑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柔妃生产(生孩子,少说也要三两个时...) 事情忽而有趣, 顾清霜一时连伤疼和虚弱都顾不得了。她被皇帝圈在怀里,眼睛望着晴妃,只待晴妃反应。 晴妃皱皱眉头, 却不开口。倒是颖充衣愣了愣,即道:“事关天家清誉, 你可不能胡说!你说那信是自己写的, 写了什么,说来听听便知虚实!” “‘说来听听便知虚实’?”岚妃抓住这句话,挑起眉头,“充衣所见乃是回信,去信如何充衣并不知晓, 如何能‘说来听听便知虚实’?难不成这去信……因着某些缘故,充衣也曾见过?” 颖充衣脸色白了一瞬,反应倒也不慢:“观文侯就在宫中押着,对质自可明白。再不成……观文侯府也在京中, 搜府查明是何难事?” 却见银霜一拜:“奴婢假借柔嫔娘子之名, 对观文侯道尽思慕。又……又恐观文侯察觉异样, 辩解字迹不像乃是为掩人耳目着人所写。因是头一回, 奴婢也怕出事,信写得不长, 短短一页纸,观文侯或也记得信中内容,奴婢愿与观文侯对质, 还柔嫔娘子一个清白!” 这话听得顾清霜更绝离奇。 贺清晏在她眼中虽不是个东西, 她也信他与旁的宫女并无瓜葛。因为他行事总还是“坦荡”的, 若心里存了旁人,他也只会为这样的事寻个借口, 觉得自己无错,便也不会瞒着。 而这个银霜,她听都没听过。再说,事情哪就能这么巧呢?前头喜欢一个叫清霜,后头又喜欢一个叫银霜。若这能是真的,那她怀疑他喜欢的根本不是她们,而是那个霜字。 可这宫女,偏又将话说得这样绝,恐怕这信即便不是出自她之手,她也是有路子知晓信中细由了。 顾清霜一时深陷思量,直到紧搂着她的人拍了拍,道了声“起来”,她才恍然回神,惊觉自己原还跪在地上、伏在他怀里呢。 她于是任由他扶回床上,怔怔地望一望银霜,哑音开口:“那便对质。你们……你们闹出这等荒唐事,我非要争个明白不可!” “好了。”皇帝睇一眼袁江,“你去查。” “诺。”袁江立时带了几名宫人离开,单看这雷厉风行的样子,便也知不多时就能查出结果。皇帝静一静神,又向众人道:“都先回,让柔嫔歇一歇。” 一众宫嫔无声地福身,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银霜面上,淡泊地吐了两个字:“杖毙。” “皇上……”银霜嚯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任凭侍卫将她拖了出去。 死士。 顾清霜抿一抿唇,说情的话在心里转了个来回,忍了下来。 她不是不能巧言救她一命,但死人才不会翻供。 这个银霜纵使是为她而死的,也还是彻底闭上嘴为好。 顾清霜便冷眼看着她被拖出去,又目送宫嫔们离开,直至殿里再无旁人了,她才松了口气,撒娇般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湖水好脏,臣妾想去沐浴更衣。” 他蓦地笑了,紧锁的眉头舒开:“小尼姑矫情得很,湖里的鱼还没嫌你冒着血跳下去脏了湖水。”说罢就吩咐宫人去备水给她,也正好趁着她去沐浴,将床褥都换了干净的。 往后数日,顾清霜都深感这个要求提得实在是合适。因为倘若当时没提,恐怕之后数日就都要脏兮兮的了。 ――当日晚上她就病了起来,寒意席卷而来,烧得她昏昏沉沉,肺中也一阵阵搐痛,嗓子沙哑难耐。 她被折磨得连在昏睡中都时常禁不住地咳嗽,咳到破音。有时刚被喂了药,经此一咳也要尽数咳出来。药汁一往一返的,让她直觉得像刀子划过喉咙。 她在折磨中只得迷迷糊糊地想,这笔账可该好好记在贺清晏头上。 她就这样在昏沉里过了不知多少时日,只记得再睁眼时,一眼看到的先是殿旁半开的窗与窗外已初绽的迎春。 接着听到阿诗欣喜的声音:“娘娘?” 顾清霜皱皱眉,浑浑噩噩地道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谢皇上庇佑……” 这话说得阿诗都一怔,殿中守着的御前宫人也不禁滞了滞。这宫里,顶着张面具做人的嫔妃多了去了,便是如南宫氏那样与皇帝青梅竹马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七分真三分假的情谊,人人都有自己的图谋。 眼前这一位,他们都觉得她亦有图谋。可正因此,她病得几度要香消玉殒之后,睁眼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才令人诧然。 人在病中最是虚弱,虚弱之时更易随性而为,忘了面具,忘了做戏。 这位,是个狠人。 接着便见她想起身,一宫女连忙上前,与阿诗一并扶她。可她仍是稍稍坐起一点就觉得头晕,下意识地一扶额头,便知自己还烧着。 然后她又凝了凝神,好像这才迟钝地发觉:“这是紫宸殿?” “……是。”阿诗赶忙禀明,“娘娘重病半个月有余,几次死里逃生。皇上怕送您回去再受寒,便一直让您在紫宸殿养着。”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欣喜一唤:“清霜?” 她侧过头,就看到皇帝大步流星地走来,满目欣喜。 她想下床见礼,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将她阻住。不及她反应,他凑过来一吻,长声舒气:“可算醒了,朕真怕你没了。” 千丝万缕的思绪在顾清霜脑中交织,虽病中反应迟缓,还是很快理出了个大概。 首先,那封信惹出的麻烦必是了了,不然她不能再紫宸殿待到现在;其次…… 她看看他,恍惚觉得他看她的时候,似乎比往日更为深情。 要么她投湖自证打动了他,要么是她数日来歇在紫宸殿多有助益――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深情”的。如今她这样在紫宸殿养病,以他的性子必定日日来看,保不齐还亲手喂过药。 亲手照料过几次,情谊总是要更深的。 她便就这样乖乖被他搂着,伏在他的胸口,安享这份记挂,也给他一份温柔。直至有宫女端了药进来,福身说:“娘娘,服药了。” 她才蓦地皱眉,好似才注意到这称呼:“什么娘娘?” 那宫女一怔,阿诗忙道:“观文侯一事了结,皇上就下旨封娘娘做了婕妤。未成想娘娘久久不行,这些日子奴婢们已说得惯了,倒忘了与娘娘解释一句。” 她咬一咬唇,泪盈盈地望向他:“臣妾惹了这么多麻烦,哪有反倒晋封的道理。” “不是你的错。”他温声,柔和得像她曾经期待过的如意情郎的样子,“信已搜到了,与那宫女所言对得上。贺清晏已削封充军,不会再扰你了。” 听到这句话,顾清霜才算彻底安了心。 真是万幸贺清晏身份够尊贵,不仅父亲与太后沾亲,母亲更是宗室出女。哪怕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凭着家中为他奔走劳碌,总归还是能保下一条命来。 否则,他若至此便一死了之,她已掩埋那么久的恨意日后又要往何处安放呢? 顾清霜按下快意,柔若无骨地伏在他的怀中:“不再让他回京了好不好……臣妾……臣妾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一眼。” “好。”他颔首应下来,她适时垂眸,压下眼中沁出的三分凌厉。 她还会再见贺清晏的。 再见他的时候,她一定要他的命。 . 而后顾清霜又在紫宸殿里安养了三日,因太医说她这病并不会过给旁人,这三日他们便同吃同睡起来,殿中总是一派温馨轻松。 诚然,真正轻松的只有他一个。她再显得如何惬意,心神也总是提着的。只不过她已能全然享受其中,已能从这般斗智斗勇里品出乐子,便也不觉得神伤。 三日后,柔婕妤终于在宫人们的前呼后拥下出了紫宸殿。这日春光正好,天高云淡,紫宸殿前偌大的广场在阳光映照下显得颇有威严。 顾清霜抬手轻轻遮掩着阳光,仰头看了看天,觉得心旷神怡。 她原本虽已觉察了晴妃的妒意,却没料到晴妃会这样快就出手。这一出手玩出的招虽狠,却反倒将她推到了婕妤之位上。 若她是晴妃,此时都要气得吐血。 位至婕妤,就已是一宫主位。只是皇帝指了离紫宸殿最近的怀瑾宫供她居住,但怀瑾宫几个月前刚开始修葺,目下还差个收尾,再算上布置宫室,还要十几日才能妥当。她便还是只得先回了岁朝宫去,刚歇下来,主位张婕妤就来探望,但张婕妤素来是个好相与的人,也知趣,见她仍病容憔悴也没多留,不多时就走了。 顾清霜是着实没什么心力应付这些鸡毛蒜皮,连新拨来的宫人要来叩拜觐见的事宜都索性免了。可过了约莫一刻,又闻婉婕妤来了,只好再强打起精神见她。 婉婕妤边进屋就边说:“我知道这时候该让你好生养着,但想着若不将事情与你说一说,你怕是也歇不安稳。” 这话倒实在,顾清霜笑笑:“姐姐坐,我这些日子睡得太多,两耳不闻窗外事,怕是错过了不少?” 婉婕妤落座,这便掰着指头与她说了起来:“我宫里那个双御女因为出面帮你,晋了正八品良使。颖充衣被皇上嫌弃搬弄是非,又被罚闭门思过。倒是晴妃,听闻你大病不起自责得不行,自请降位,好生得了一通安抚。” 顾清霜眉心微跳,转瞬就笑了:“应当的。那日她只起了个头,句句在情在理,甚至还为我担忧。紧要的话全是颖充衣说的,和她有什么相干?” 她都想得到,如若那日局势不受控制,晴妃也必定能将自己择个干净。至于颖充衣,十之**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了她手里,绝不敢反咬她半个字。 “你倒冷静。”婉婕妤不由打量她两眼,继而轻笑,“我都没想到晴妃能来这么一场大戏。昔日南宫敏把晴妃欺负得跟什么似的,如今南宫敏没了,她倒本事见长。” 顾清霜未予置评,只问她:“荣妃娘娘怎么说?” 却见婉婕妤神情微滞,俄而一喟:“我近来与荣妃娘娘走动少了。” 顾清霜不免诧异,但看她不愿多说,便也没有追问。婉婕妤反问:“你觉得采双是谁的人?” “……不知道。”她摇摇头。凝神片刻发觉婉婕妤还盯着她,苦笑一声,“我当真不知道。当时还道是晴妃还有后手呢,谁知是来帮我的。” 婉婕妤拧着眉头吁了口气:“也没准儿……是因你从前拉拢过她,后又不肯见,她心里不甘心,想求个投桃报李?” “反正好处她是已得着了。”顾清霜笑笑。 一个已久不见圣颜的小御女,若没有这出,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行晋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各有算计(这种事,还是得问过母妃的...) 又将今日新认的几个字读了一遍, 顾清霜在沈h额头上轻轻一吻:“h儿真聪明,吃些东西!” “嗯!”沈h笑吟吟地点头,接着就下意识地往门口张望, 找寻送点心的宫人。这一望自就望见了静立在门口的皇帝,歪头看一看, 又仰起脸来, 奶声奶气地问顾清霜,“柔嫔娘子,那是谁呀?” 顾清霜的视线原还在那几页教她识字的纸上,听言“嗯?”了一声才回神抬眼。 短暂地怔了一瞬,她连忙起身, 深福见礼:“皇上万安。” 宫中礼数沈h也是学过的,知道了来者是谁,也像模像样地拜了下去。 眼前的情境让萧致忽而觉得压在心头数日的阴霾散了一点,他笑了笑, 踱过去, 边扶顾清霜边问:“谁家的孩子?” 顾清霜起身前没忘拉沈h一把, 待沈h站稳了, 她才笑道:“沈太医的小侄女。他念臣妾救了他一命,带她一道进来谢恩, 臣妾看着实在喜欢,就央他将人留了下来。” 说着她睃了眼阿诗,阿诗即刻会意, 上前带沈h出去。沈h乖巧地又朝皇帝福了福才走, 萧致眼中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沉默了会儿,叹气温声说:“宫里也有一位公主两位皇子。你若心里不畅快, 可去看看他们。” “哪有什么不畅快的。”她好似被看穿心事,窘迫地呢喃了句。抬眸再看看他,眼底生出几分心疼,“皇上清减了。” 这话倒不虚。他身形原本英挺,这些时日没见,看着倒有些偏瘦了。脸色也略微发白,神情比先前黯淡了些,可见打击不小。 听她这样说,他露出苦笑,摇头落座:“是朕糊涂。” “不能这样讲。”她坐到他身边,双手攥住他的手,“诚心相待又为情所伤,不过是遇人不淑罢了。合该是骗人那一方的错处,怎能怪到心诚的这一方头上。” 这样设身处地又想得通透的措辞,听来便像她是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不必多想,也就懂了:“观文侯对你……”顾清霜低一低眼帘,毫无隐瞒之色:“是,皇上今日所受的伤,臣妾也尝过。与他断了瓜葛,便当是割去了一块腐肉,疼是疼的,却是对自己好。再说……路总是要往前走的,臣妾若一直为那等不值得的人挂着心,遇到值得的人的时候,怕是倒要错过了。” 说到“值得的人”的时候,她双颊红起来,一直红到耳际。 萧致眉头微挑,睇着她忽而笑出声,将她一环,箍在怀里:“小尼姑说几句好听的话还这样含蓄,大大方方夸朕几句又不少块肉。” “皇上……”她局促地推他,猛一使力,从他怀里闪开。 她趁机立起身,死死低着头说了句:“臣妾给皇上煲了汤,先去端来,皇上尝尝看!” 说罢她就跑了,举动里大有几分数日不见带来的生分,又酸中带甜,莫名惬意。 更要紧的是,她着实不知他今日会来。煲汤之事他只消细想一分,就会知道她怕是日日都为他备了汤的,只是他不曾来喝过,个中情愫尽可细品。 她也的的确确是每日都为他炖了一道汤的。真情虽没有,添点假意却不难,练练厨艺打发时间也挺好。再说,他不来,那汤也并不浪费。阿诗、沈h、卫禀、小禄子,她赏给谁谁都高兴。 之后的大半日,撷秀阁里一片柔情。他看奏章,她就在旁边给他研墨,自己也抄些经文。等他忙完了,她的经还差一小段,他闲来无事就剥了个橘子,一片片喂给她吃。 这样的惬意她曾经真心享受过。那时贺清晏尝尝赖在她房里,两个人就算无事可做,只看着对方也能看一下午。 那些往事,一回首就痛。放在回忆里,倒还不如现下这样彻头彻尾的虚情假意来得美好。 待得那一小段经抄完,他手里的橘子也只剩了最后一片,送进她口中,她被甜得一笑:“这个好甜。” “新送进来的贡橘。”他也含着笑,“你若喜欢,让人多送些过来。” 说着他便唤了袁江,吩咐他让尚食局每日送贡橘过来给她。她欣然谢恩,好似没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自也不会多提那抹黯淡背后的缘故。 . 宫外的宅院里,思莲将橘子细致剥好、尽量除了白丝,才盛在碟子里端进屋。 南宫敏坐在榻桌边坐着绣活,扫了眼橘子,脸上没什么意趣:“搁着。”“……娘子。”思莲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伤了什么,小心劝她,“您尝尝,太妃说是您爱吃的贡橘。” 南宫敏眼底稍稍一颤,手上的针线也停了一息,接着,却又继续绣了下去。 思莲后悔了,觉得那句话还不如不说。 她知道,打从南宫敏来大恒的那一年起,就爱吃这贡橘。皇帝心里有数,每年送来的贡橘里都有大半给她留着。 今年她受封进宫,皇帝更是早早地就记挂起了这事,还专门差人出去问过,就为让这些橘子能早些送进来。 如今,橘子是送来了,她却落到了今日这步,自不免睹物思人。 思莲恨自己说错了话,再看看她,又实在不想她这样日复一日只盯着针线过活,略作思忖,还是再寻了话:“娘子,盈兰探亲回来了。” 南宫敏忽而眼睛一亮,看了她一眼,就将绣活放下了:“叫她来。” 她身边的几个有头脸的大宫女,都是她去千福寺那年庄太妃拨给她的。其中思兰最会理事,便成了掌事宫女,另几个也都随着她改了名字。 但其实思兰还有个亲妹妹,便是盈兰。盈兰原本也是要指给她的,但她那时满心都是致哥哥,便嫌盈兰生得太美,怕惹出事来,寻了个由头没有带走。 直至在宫里头出了事,她在珍容殿里孤立无援,才突然觉得自己真该带上这样一个帮手。 不过片刻,盈兰便跟着思莲进了屋来。她已听说了思兰殒命的事,进来时眼眶红红的。 南宫敏没等她下拜见礼,就一把攥住了她的双手:“是我不好,我没护住你姐姐……”说话间一声呜咽出喉,主仆两个就哭成了一团。 . 九月末,天又更冷了一层。金黄的叶子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铺在宫道上,与红墙绿瓦相映成趣。 这些日子,贵妃存在过的痕迹愈发淡去,宫里头显得更“正常”了些。 从前就曾宠冠六宫的晴妃再度成了头一号得宠的人物,顾清霜其实也能与她打个平手,只是算上资历与位份,就逊色了两分。 这样的风光,晴妃实在是已失去很久了。如今失而复得,倒比从前觉得更让人心旷神怡。 午后无事的时候,晴妃倚在贵妃榻上小歇,殿里淡雅的熏香缭绕,灵巧的侍婢跪在床边给她按着腿。 明嫔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上看着她这享受的样子,掩唇笑说:“论风光,还是姐姐风光。柔嫔左不过是一时合了皇上的意,跟南宫氏一路货色,比表姐差得远呢。” 蓦地听到“柔嫔”两个字,晴妃禁不住地蹙了下眉头,嫌她煞风景。 明嫔却没看见她的神情,自顾自地还在说:“说起来,柔嫔也是脸皮够厚。早些时候凭着南宫氏进宫,一口一个表姐叫得比什么都亲近。如今南宫氏都不成了,她倒还有脸在这儿坐享荣华,也不记得她那表姐了。”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晴妃紧锁着眉,“南宫氏害了她的孩子,翻脸也是自然的事,什么姐妹情分能比皇嗣安稳更要紧么?” “这倒也是。”明嫔轻啧一声,晴妃实在不愿听她再多说这些,撑身坐起来:“有些日子没去向太后问安了,我去颐宁宫一趟,你去不去?” 明嫔实是刚从太后那里问安回来,闻言自然不想再跑一趟,就起身施礼:“臣妾再刚去过,先告退了。” 晴妃点点头,搭着宫女的手,慵懒地坐到妆台前去梳妆,待得梳妆妥当,就当真往颐宁宫那边去了。 她近来都对太后格外敬重,问安问得殷勤,有时还要在颐宁宫里侍奉上一两个时辰。但这其实为的不是太后,而是去太后的颐宁宫便要经过太妃们所住宁寿宫,有两位皇子养在里头呢。 晴妃知道,皇上对皇子们的去处很是谨慎,也不愿有人打这些算盘。她从前亦不愿去想这些,左右她还年轻,何必去图谋别人的孩子?还是等来自己的孩子才最好。 但今年,眼看着南宫氏与柔嫔顾氏先后有孕、又先后失了孩子,她有些急了,也有些怕了。哪怕后来得知南宫氏的孩子是假的,也并没有什么影响,那些日子她总归是明里暗里地瞧见了,宫里有多少人不愿她们的孩子平安降生,她自己甚至也是其中之一。 宫里头,永远都是越得宠越招人恨。和、宁两位容华能平安诞育皇长子与皇次子,一是因皇上一早就说了皇子要交给太妃去带,二也是因皇上眼里根本没她们这两号人。 想清楚这些,晴妃突然就不盼着自己有孩子了。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与宠爱,怀上孩子多半也凶险难免,还不如揽一个现成的到膝下,就算不能揽到膝下,能与她亲近也很好。 若打这个算盘,那便宜早不宜迟了。长子好过次子,次子好过更往后的。 是以顾清霜从颐宁宫退出来时,便正好看见晴妃迈进宁寿宫宫门,她不自觉地看了眼阿诗,阿诗小声说:“常见的事,宫里谁不盼着膝下有个皇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我知道。” 宫里头,自是膝下有子的更可一争高位。不说圣眷正浓的晴妃,就是一贯避世的岚妃也知晓个中厉害。前些日子皇帝说她若心里难过,可常来看看皇长子与皇次子,她一次都没来过,岚妃还有些替她着急。 但她,的的确确是不想多碰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皇帝明显不想让人图谋这两个孩子,她就宁可不碰,否则且不说事情到了有心之人口中会变成什么样,单是皇长子和皇次子若突然出了什么闪失,她也说不清楚。 顾清霜便无意多理会这些,径自上了步辇,回岁朝宫去。 待得她离开,另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侧边宫道的阴影里,遥遥看着宁寿宫的方向。 是和容华,皇长子的生母。 自皇长子降生,她就没见过他几面。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宁可这孩子对她没情分,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阻碍了这孩子的前程。 可现下,似是有人打上她孩子的算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逐步推进(可有了南宫敏的先例,顾清...) 年初一的夜里, 紫宸殿里便是这样一夜**千金难换。初二时难得他不必上朝,顾清霜便也在殿里躲了半日清闲。 她在日上三竿时才被他拉起来用膳,用过膳就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萧致原想读一会儿书, 抬眸看见她玉体横陈的婀娜姿态就情不自禁地将书放下了,坐到她身边, 拎起玉佩的流苏穗子搔过她颈间。 顾清霜一缩, 美眸睁开:“皇上讨厌。” 声音甜糯得像一口蜜糖。 萧致凝神而笑:“春光大好,你就这样躺着?难得朕今日无事,陪你玩雪去?” 她不领情,抱住被子一翻,背对着他:“小孩子才爱玩雪。” 就好像昨日在窗外按小脚印的不是她。 他俯过去, 凑在她颈边,近得呼吸都能察觉:“小孩子才爱玩雪。浮生偷得半日闲,朕陪你当半日小孩。” 顾清霜美目一横,望着他眨一眨眼:“皇上拐弯抹角的, 就非要臣妾认下这说法才行了, 是不是?” 娇嗔之意十足, 像个小猫。 二人衔着笑相视而望半晌, 小猫到底爬了起来,带着慵意扯了个懒腰, 踱去妆台前梳妆。 阿诗为她梳着头,她无所事事,嘴里就念叨起了要去哪里玩。想来想去, 觉得还是太液池边最好, 便兀自敲定了这个地方, 又兴致勃勃地转过脸:“大公主是最爱玩雪的,不若请岚妃娘娘带大公主一道过来?” 萧致坐在案边, 以手支颐,听言手指就按起了太阳穴:“想同你待着,不必叫旁人了。” 这样的话如是落在旁人耳中,都是天大的恩典。她却并不领情,皱着眉头小声嘟囔:“有小孩子才更有趣一些。” 这份心思她揣摩过很多次,觉着宫中大多妃嫔大概不敢做,可南宫敏十之**做过。 南宫敏最大的胜券,无非就是与他青梅竹马的情分。可青梅竹马说到底是什么?追根问底地说起来,便是两个人足够熟悉,相处自在了。 她自知与他的情分不到那个份儿上,自然不敢全然效仿南宫敏,但一些小性子总是无妨的,只当是在二人的情谊之间添两分趣儿。 便见他的神情在她说出那句话时滞了滞,一时似有些恍惚,又很快回过神,笑意轻松:“袁江,去带公主过来。” “谢皇上!”顾清霜笑吟吟地应下,又急急地吩咐阿诗,“去把h儿也喊来,她和公主总能玩得到一起去。” 沈h原是该回家过年的,顾清霜也并不想把她扣下。沈书却谨慎,生怕惹得她不满,便在腊月二十九接了沈h回家,年初一就又送回了宫。满打满算,沈h只在家里过了个除夕。 顾清霜清楚沈书这是在向她表忠心,人家的意思到了,她这厢自也要有所表示。于是昨日就专门着人去沈书家送了节礼,又吩咐上上下下好生照料沈h,让她开开心心过年。 不过,大人怎样的照料,于她而言都不如与同龄人玩起来更好。顾清霜这般喊了大公主来一道玩雪,两个小孩子都高兴得不行。她才堆了半个雪人就冻得受不了,缠着萧致进凉亭去喝热茶,两个小姑娘却是手冻红了都不怕,一直玩到夕阳西斜才不得不道别。 大公主由乳母带回岚妃处,沈h跟着顾清霜回撷秀阁。她难得这样开心,面对圣驾都忘了害怕,蹦蹦跳跳地一直跑在前头。撩一撩枯枝上的雪、踩一踩地上的冰,很能自讨意趣。 萧致自是不会跟这么个小姑娘计较礼数,揽着顾清霜悠然漫步。顾清霜脸上挂着笑,与他聊些有的没的,只是目光时时盯着沈h,时不常地抽神叮嘱她“h儿跑慢些”“别摔着”“那个脏,不要碰”。 这些话,当然是说给他听的。宫里的两位皇子现下都养在太妃处,她若日后生下皇子,自是不想也那样。可她位份尚不算高,也无家世可以倚仗,能打动他的,暂且也只有一份慈母之心了。 虽然若从大局考量,他多半并不会顾念她这一点“慈母之心”,但她姑且试试、慢慢铺陈着,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待得入了撷秀阁的月门,沈h跑向后院,她又出言:“慢着点,别绊着。” 话没说完,心下就好笑,自己与他在一起时哪里是“步步为营”,简直是“巨巨为营”,道出的每句话都含着打算。 最初的时候,她偶尔还会觉得有些疲累,现下却已全然适应,甚至乐在其中了。 望着沈h的背影笑叹一声,她侧身朝他福了一福:“臣妾去看看h儿,免得她湿了鞋袜也不知道换,再冻病了。” 萧致满目无奈:“你们两个谁是谁的女官?”继而一哂,“去。” 她因他的打趣而生出两分窘迫,又福一福,就领着阿诗去了。 她由着他独自走进她的卧房,他自会看到她铺在案头的字帖,那是她仿他字迹的东西。 仿天子字迹,当然危险。虽则昨日他并未有不快,但那不过是因他正在柔情蜜意之中,下意识地少了防心。 待得他们分开来,他再独自去想,或许就是另一码事了。 所以她不得不再多费几分心思,让他即便日后想起这事来,也别对她有太多戒心。 最简单有效的法子,莫过于让他觉得她心思单纯毫无杂念,对他无半分隐瞒之意了。 顾清霜不紧不慢地与阿诗往后院走着,卫禀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娘子。” 顾清霜偏一偏头,他道:“双御女来了,在厢房喝茶。” 顾清霜眉目一转,问阿诗:“你与她结交多久了?” 阿诗屈指数算:“冬月里娘子吩咐下来之后不久,便赶上去尚宫局领月例,奴婢就与她搭上了话,也说清了娘子的意思,算来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顾清霜缓出一息,摇一摇头,“就算凌贵人为人再刻薄,这样长的时间,她也总该能找到机会过来。拖这样久,足见这人要么太胆小,要么做事太拖泥带水,我用不上。” 卫禀一怔:“那……臣不知该如何回她。” “好生招待着。”顾清霜风轻云淡,“晚些时候就说我不得空,备份赏拿给她就行了。” 是以又小两刻过去,采双就这样被送出了撷秀阁。 走出院门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送她出来的紫檀客客气气,满面的笑容,备的赏也丰厚,让人说不出什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柔嫔娘子不想见她了。 她花了那么久才鼓足勇气过来,为的不过是日后能有人拉她一把。柔嫔怎么就……怎么就变了心思了呢? 采双想不明白,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惹柔嫔不快了,一路浑浑噩噩地往庆和宫走。 彼时天色已然半黑,正逢宫人轮值的时候,宫道上常有宫人经过,于是几缕断断续续跟在后头的脚步声她也没注意,脑子里只钻牛角尖地一味地思量柔嫔究竟为什么变了主意。 她就这般魂不守舍地进了庆和宫,又进了凌贵人所住的存淑堂。迈过门槛时被廊下已然燃明的灯火一晃,才回了神,继而看见立在房门口的凌贵人。 采双一时禁不住地心虚:“娘子……” 凌贵人横眉立目地瞧着她:“大半日都不见你,哪儿去了?” “奴婢……”采双束手束脚地死死低着头,“奴婢遇上旧识相熟的宫人,就去……去喝了盏茶。” “贱蹄子!”不等凌贵人开口,侍奉在侧的采芝便杀过来,使了十二分的力气一掌掴在她脸上,“这会子还敢糊弄娘子!你分明是去了柔嫔那里,又正赶上皇上也在!倒真会攀高枝,存淑堂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不是!” “不……不是……”采双惊恐之至,木然望一眼采芝,又看向凌贵人,浑身战栗如筛,“奴婢没有……奴婢不知道皇上在那儿……” “啪”地又一声脆响打下去,采芝指着她骂:“小良子亲自瞧着你进的撷秀阁的门!你还敢抵赖!” “不必再跟她废话了。”凌贵人下颌微抬,“杖三十,让这背主求荣的东西长长记性。” 采双身形一僵:“贵人……贵人娘子!” 两旁的宦官哪容得她多求,即刻搬了春凳出来将她往上按。采双死命挣扎,眼泪涟涟而下,可自是挣不过那几个宦官,终是只得哭喊着哀求:“娘子,求您过完年再罚奴婢……” 凌贵人一声冷笑,撇开眼睛不再看她。 她自知采双这话从何而来,就凭她这半主半仆的御女身份,过年有了伤病是连太医都不能叫的,怕不吉利。 杖三十不传太医,她未见得能活到年后。 可凌贵人只乐得给她收尸。 采双原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下人,自幼就跟着她,早些时候比采芝还得她信重。那时候她喜欢采双体贴心细,也正因这个,在自知得不到皇上喜爱时,她才会引荐采双。 可等到采双真侍了寝,她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那份体贴心细变得刺眼了。她心下觉得可笑,笑自己堂堂官家小姐出身,在皇上眼里竟还比不上一个侍婢。可她又不敢恨皇上,渐渐的,就只敢想必是采双会些狐媚功夫,才合了皇上的心意。 从那时候,她就忍着一口气。再往后,若采双能一直得宠便也罢了,她是采双的旧主,总归都有好处。可采双却也没能拴住圣心,留给她的便只剩了嫉恨。 几步开外,宦官们将采双按在了春凳上,板子旋即打下来。采双的哭喊声变得愈发惨烈,几板子下去,裙子上就已隐隐现了血迹。 “住手。”院门外,忽有女声沉沉一喝。 院中所有人都不禁一滞,掌刑的宦官扭头,采双挂着眼泪怔怔也扭头。立在廊下的凌贵人看清月门外是谁,不由一愕,强缓出笑容,上前见礼:“和容华……” 对这一位,便是荣妃晴妃也不得不添几分客气,概因她是皇长子的生母。就算皇上不在意她,就算皇长子来日或会被记到旁人膝下,她混一个太妃的位子也已是板上钉钉了。 和容华搭着宫女的手步入门中,扫一眼采双,目光就转到了凌贵人面上:“双御女在我那儿喝了盏茶、说了会子话,贵人妹妹好大的脾气啊。” “您……”这回换做凌贵人僵住,“您说什么?” 和容华对她的讶异与困惑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着:“贵人看她不顺眼,本宫房里倒少个能说话的人,这便带她走了。” 说罢不必她多言,只消一个眼色,身后跟着的宫人便已七手八脚地去扶起了采双。 “这……”凌贵人哑哑的,想要拦,又说不出什么来。 采双这个身份算不得正经宫嫔,但到底也不是宫女,迁宫是终是要荣妃点头的。和容华敢这样将人带走,心里显是拿准了荣妃不会不允,甚至就算到了皇上跟前,皇上也不会阻拦。 诞育皇长子的人,有无大过,谁也犯不上为这点小事驳她的面子。 凌贵人于是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和容华懒得理会,见宫人已扶稳了采双,就直接转身走了。 她边走边吩咐:“传太医来,若有人问,就说是我受了风寒。” 这句话倒让凌贵人骤然松了口气。和容华这样说,便不会有人来指摘她苛待下人了。 和容华那句话说出来,便是为了让凌贵人安心的。待得走远几步,她又关照了采双几句,这才转过头来,再度吩咐宫人:“去回荣妃娘娘,给御女换个住处。” 这是并不打算将她接回自己宫中。 采双不禁一慌:“容华娘子……” 和容华笑笑,顿住脚步,摸出帕子给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回去安心养着,我不会不管你的,只是暂且不能让你住到我那儿去。” 这点小事,她知道荣妃不会不允,只是更多的打算,她现下和谁也不能说。 尤其要瞒着晴妃与柔嫔。 再说,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她人轻言微,能做的打算实在有限。现下不过先尽力铺些用得上的人,以备不时之需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鱼死网破(“不必这样栽赃柔妃。朕只...) 过年并不当值的沈书为着圣旨匆匆进了宫, 望闻问切之后口道恭喜,说顾清霜确是又有喜了。 她当然是有喜了。 这些日子沈书虽都在歇息,太医院留下来当值的两位太医她也未曾传召过, 但长年累月待在宫中的医女可有的是。 医女们总是低太医一头,哪怕医术不错也混不到什么高位, 多数时候不是在给太医们打下手就是在为宫人们看病, 手上也就宽裕不起来。 顾清霜在尚仪局时便知晓这一点,也认识几位医术可靠的医女。这回想着沈书不在,就先请她们来看过,得知的确有孕,又多添了赏钱, 请她们暂且保密。 于是接下来的月余,盈兰成了明面上最风光的那一个。皇帝若召幸宫嫔,十日里有七八日都会是她,到怀瑾宫则多是在白天, 与顾清霜用个膳便走了。 顾清霜就安然看着盈兰风头无两的模样。 这原也是个美人儿, 春风得意就更显得气色也好。晨省昏定之时, 低位的宫嫔们总爱围着她说话, 即便她的位份也算不得高,在其中却总有种鹤立鸡群的气质。 如此一直到了二月末, 顾清霜的身孕差不多满了三个月,紫宸殿里“如约”传下旨意,后宫婕妤以下各晋一例, 赏白银千两;婕妤以上位份不晋, 但赏黄金千两。 旨意中明言, 是为贺柔妃有孕。 旨意一出,宫中自然一片欢喜。经年不得宠的小嫔妃们是难以晋位的, 哪怕大封六宫的时候,也总不免会有被遗忘的人。这样又一个算一个皆能晋封的机会鲜少会有,一时之间,着宫人赶去千福寺求佛敬香的人都多了。 消息传进怀瑾宫,阿诗笑禀顾清霜说:“听闻都是去为娘娘祝祷的,盼着娘娘平安生下这一胎。” 顾清霜听言笑笑,垂眸慢悠悠地修剪着面前的桃花枝:“我与她们大多不算相熟,偏偏眼下的祝祷十之八九来得最是恳切。你瞧瞧人多有意思,有时复杂得叫人瞧不透,有时又简单得不得了。” 阿诗颔首说:“总归是实打实的好处最叫人感动了。” 顾清霜一哂:“谁要去忙,就由着她们去,咱不必多做什么。但若有登门来道谢的,我懒得见,你盯着底下人好生款待,别怠慢了人家。另外再替我颁些赏,位份高些的你看着办,贵人以下的直接给银两便可。” 虽则皇帝刚颇为阔气地一人赏了千两白银下去,她这里五十一百两的添上些许似乎并不起眼,但事实并非如此。 宫里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若得宠还好,若不得宠,日子想过得好些便要处处使钱。可偏偏不得宠的嫔妃手头最难宽裕,这般有人赏了钱下来就最实在,不会有人嫌少。 她想好了,若来日与荣妃的一场较量难以避免,她就要趁着当下的风光把六宫都打点到,还要打点到实处。 一则荣妃在宫中颇有积威,二则,她将来想做的事情,也还需六宫的赞誉为她撑一把腰。 顾清霜一壁想着一壁修枝,心不在焉之间倒将侧旁开得挺盛的一朵给剪了。 但闻“咔嚓”一声,娇妍的花朵落地,她才蓦地回过神来。无奈一笑,索性将整支都抽出来丢在了一旁,搁下剪子,又问阿诗:“倒忘了问,盈兰可有什么动静?” “她啊……”阿诗说起来就笑,“盛宠这么久,也不过在年前才熬到才人,如今借着娘娘有孕才封了贵人。听闻这两日都称病闭门不出,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 “心眼儿真小。”顾清霜嗤之以鼻,“好歹是晋了位分,这是白来的好处,我若是她就不生气。” 又过两天,太后忽而召见了她。顾清霜掐指一算,自己上次面对面地与太后说话还是过年的时候,后来便是寻常问安,见个礼就走了。 于是她格外谨慎地梳妆了一番才往颐宁宫去,入了殿下拜见礼,太后顾及她有孕,礼至一半就让人挡了她,又道:“坐吧。” 顾清霜福了福,去榻桌另一侧落了座。太后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看你倚仗身孕在后宫惹出这样大的风浪,哀家原不想见你。昨日听皇帝说你是推了自己的贵妃之位来做这些,又觉得便也罢了。” 她这般说着,顾清霜即便低垂着眼帘,也觉出她眼中渐渐多了几分审视。 太后顿了一顿,便问:“你是怎么想的?” 顾清霜思绪一转,觉着她该是知道了皇帝原想连荣妃一并晋封的事才来这样探问,便做出一派贤惠又守礼的模样:“皇上有意封臣妾为贵妃,臣妾却敬重荣妃与岚妃两位姐姐,不敢忝居。皇上又说要连荣妃姐姐一并册封,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臣妾心下一算,一场贵妃册礼便是十几万两白银的开支,两人同封更逾三十万两。前些日子又刚行过臣妾与和妃姐姐的册礼,亦花了一大笔钱……实在不敢让皇上为臣妾这样办了。”太后笑一声:“你怎么突然顾虑起这些?” 顾清霜面上蕴出几分局促:“不怕太后娘娘笑话,臣妾是小门小户出身,别的不懂,却知柴米油盐贵――寻常人家连柴米油盐都嫌贵,皇上治国平天下,要用钱的地方想来只会更多。这几十万两白银用在什么地方不好,何苦花在位份这种虚处?” “臣妾便想着,皇上左不过是想为臣妾腹中的孩子贺一贺,那倒不如封一封宫中低位的姐妹们。一则六宫都热闹热闹,瞧着更贺得实在;二则姐妹们日子过得好了,还为孩子积福;三则更将银子省了,指不准来日就有大用,实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她越说越欣喜,好似只庆幸于自己这样“一举三得”的小聪明。 太后听罢,沉吟了半晌,也不得不承认:“是有些道理,难为你能这样想,无怪皇帝宠你。六宫若都能如你一般,哀家与皇后也能省不少心。” 顾清霜低着头,笑容变得有些羞怯:“臣妾身在妃位已然知足,自问当不起贵妃之位,才用这样的伎俩帮皇上省些钱,不敢当太后娘娘的夸赞。” 太后的面色愈发欣慰,缓息点了点头:“好生安胎,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尽可来与哀家说。懿太妃那边你也大可多去烦烦她,那就是个面硬心软的主儿。哀家看她如今在宁寿宫很是闲得发慌,你若给她找找事,她倒高兴着呢。” 这番话显多了闲话家常的亲近,顾清霜眉开眼笑地应了声,又依太后之言尝了案头新制的点心。 在宫中的时日久了,她应付太后也愈发地得心应手起来。回想当年初次拜见,她很有些紧张。心神紧紧绷着,全神贯注地思量如何回话。 如今,已能对答如流、游刃有余了。 顾清霜在两刻后从颐宁宫告了退,太后含笑目送她离开,待她出了殿门,却出神了良久。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顾氏了。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顾氏是个聪明人,可那时候顾氏回话,她句句都能分辨真假。如今顾氏这一番话说出来,却让她觉得虚实难辨,私心里觉得并无那么简单,又偏生挑不出错来。 思索了半晌,万般思绪终是化作了一声长叹。 墨竹闻声上了前,打量着她的神情关切询问:“娘娘适才不是与柔妃娘娘聊得挺好?现下怎的叹上气了。” 太后神情复杂地轻笑一声:“施家若有这么一个就好了。” 墨竹一怔,低眉敛目地说:“皇后娘娘端庄贤惠,荣妃娘娘也懂事。” 太后微微凝神,俄而又一叹:“是啊,皇后是个好孩子。荣妃……”她顿一顿声,“盼着她真能懂事吧。” 主仆多年,墨竹自然听得出太后这话里的意味,也明白这话从何而来,也无声地一叹,边为太后添茶边道:“娘娘莫太忧心。荣妃娘娘从前没有孩子,心里不安是难免的。如今有了皇次子养在膝下,您看,近来不也没什么事了?她不是不明理的人。” 这话听来让人安慰,却也不过就是个安慰而已。 孩子的事,她从前就劝过荣妃多次,让她宽心,跟她说日后总会有的。便是没有,凭着施家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差。 但荣妃听不进去。 若荣妃听进去了,她也不必这样急着去劝皇帝将皇次子交给她。如今孩子送过去了,太后一壁盼着荣妃真能安心,一壁又怕她的贪欲不止于此。 她总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挑进宫来的侄女,愈发地不肯与她交心了。 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听着还不如柔妃实在。 . 舒德宫里,荣妃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皇次子的功课,一边脑海中转个不停。 柔妃又有身孕了。借着这一胎愈发地春风得意,还好生在宫里笼络了一把人心,钱是国库出的,好处却是她的。 一手借花献佛玩得漂亮,如今六宫对柔妃多有称赞。 这让她觉得扎眼刺心,但也不过如是。 柔妃到底只是宫女出身,哪怕位至从一品妃也难登大雅之堂,她的孩子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顶天了日后凭借皇帝宠爱得一块好的封地,当个一生逍遥的闲散王爷去。 真碍她的事的,还是皇后与嫡出的皇子。 皇后在,那个位子便永远与她无关。 嫡子在,皇帝再立继后也会多几分犹豫。 不过…… 若是能让皇后与柔妃两败俱伤,当然还是最好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值与不值(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 她这话直令那宦官一愣, 见她提步便走,又忙上前领路,示意旁人去押阿仁出来。 顾清霜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步入了离得最近的刑房, 在刑房北侧正中宽大的檀木椅子上落座,悠然地等着人押阿仁进来。 等他们进了屋, 顾清霜睇了眼对面墙边的刑架:“绑他上去。” 宫正司的宫人们对这种事轻车熟路, 手脚麻利得很,三两下就将人绑好。接着也不必顾清霜多费口舌吩咐,接连两盆冷水泼过去,阿仁就咳嗽着醒了过来。 顾清霜端坐在那儿看着他:“识得本宫么?” “柔……”阿仁撑起力气,“柔婕妤娘娘。” “识得便好。”顾清霜的口吻四平八稳, “你该清楚本宫是为何而来的,是你自己说,还是本宫劳烦这几位伴伴帮一帮忙,让你将这屋里的东西再轮着试一遍?” 从呼吸听来, 阿仁明显有些慌了, 微微抬起头:“娘娘明鉴, 臣……臣已然招了, 是佘……” “佘宝林。”顾清霜轻声嗤笑,“她能有这样的胆子去害端贵人?” “是……是……”阿仁喘着粗气, “她嫉妒端贵人已久……便命臣……” 顾清霜安然坐着,就这么听他将那些小禄子已禀过的话又絮絮地说了一遍。 若说来前顾清霜还肯信那供词七分,现下再听完这一遍, 就只剩了三分。 于是待他说完, 顾清霜便笑了起来。清凌凌的笑音在刑房石壁间荡了个来回, 仿似女妖索命:“若只是为听这些,本宫还来这里做什么?” 阿仁滞了滞:“娘娘……”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本事, 能熬得住刑,能管得住嘴?”顾清霜边说边站起身,笑容淡去,一步步踱到他面前,“你这点伎俩,当自己骗得了谁?” “臣……臣没有……”阿仁呼吸急促起来,“臣所言句句属实,佘宝林她……她……” 顾清霜恰好走到近处,柔荑抬起,漂亮的护甲挑起他的下颌。接着,她殷红的薄唇轻启,所有人都听到她一字一顿的声音:“她死了。” 阿仁眼底一颤,多少有些震惊。 顾清霜又道:“被人发现失足,溺死在了太液池里。” 门边立着的宦官讶异得直缩了缩脖子――这婕妤娘娘怎的诓人的话张口便来? 也不知她想干什么。 顾清霜顿声,任由那令人不安的安静弥漫了会儿,继而又一声轻笑,口吻愈发的抑扬顿挫:“所以啊……实在可惜。你的供词,本宫原也是信的,可你背后那位主子未免也太蠢――她想给佘宝林安个畏罪自尽的名声,将这罪名坐实,这原也是个妙招。但偏偏做得这样急,目下倒引得六宫都生疑了呢。” 阿仁的呼吸愈发地急了,粗重而混乱,却还在强撑:“许是……许是娘娘多虑,佘宝林性子浅薄,焉知不是真的畏罪……” “可她手里,偏偏还抓了一缕流苏穗子。”她轻啧一声,“瞧着像是玉佩上的穗子,情急之下这般拽下,只能是凶手的。” “所以――”她轻然转身,绣花的裙摆在脚边打了个转。几步折回檀木椅前,她安然落回去,“本宫劝你还是尽快招了的好。若不然,宫正司的厉害你也清楚,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好一通故事编完,顾清霜就不再开口。端起手边的茶盏,悠哉地抿了口茶。 她也拿不准这法子好不好使。如此一试,只是觉得阿仁也在赌,赌佘氏既自幼就是金枝玉叶,多半经不住刑,屈打成招大有可能。 可若佘氏无缘无故地死了,那就是另一码子事了;若能再让他觉得背后的正主已露了马脚,那他的支撑应该会崩盘。 毕竟即便都横竖都难逃一死,即刻便能赴死与还要饱受折磨也大有不同。 当然了,若这样使诈无用,那也就罢了。她虽自问拿捏人心一事素来做得尚可,审讯却不在行。 阿仁若是不肯着她的道,那她也没什么辙就是了。 一时之间,牢室里安安静静。阿仁看着她,林立四处的宫人们盯着地,她看着盏中的茶。 过了不知多久,阿仁气若游丝地又说了句话:“臣想……臣想喝口水。” 顾清霜毫不犹豫地抬起头:“不成。” 她尚是宫女的时候偶然听宫正司的宫人说过,若审犯时碰上犯人难得愿意招供,开口之前断断不能给他水喝。否则一口水下去,原想供出的话便也咽回去了。 阿仁怔了怔,嘴唇翕动,却终究欲言又止。顾清霜眸光微凛,觉得是时候添点火候了。 她就瞧向不远处的宦官:“你们瞧着办。” 二人齐应了声诺,这就上了前。到底都是对刑讯之事烂熟于心的人,都瞧得出阿仁这是只差一哆嗦就能招出来,便无意去动墙上挂着的鞭子,也没将人押下来动板子。 两人都慢悠悠地行至炭盆前,气定神闲地挽起衣袖,然后伸手拿盆中的烙铁,又用烙铁将炭火拨得火星子直跳,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是响了一阵。 这过程被拖得这样长,每一步都被阿仁瞧得清清楚楚。 顾清霜含着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见他目中的慌乱一分强过一分,想躲,却又无处可去。 宦官终于将烧得通红的烙铁拿起,一步步地向阿仁走去。 “不……”阿仁的恐惧随着脚步的接近迅速升腾,分明的无措都写在脸上,“婕妤娘娘……不……婕妤娘娘饶命!” 最终,在那烙铁离他只余三两寸的时候,他猛地喊了出来:“是凌贵人!” 离他还有三两寸的烙铁顿住了。 顾清霜眉心锁起:“凌贵人?” “是……是凌贵人!”阿仁急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溅在近在咫尺的烙铁上,呲啦作响。 “凌贵人他……他恨您提拔了淑宝林,也恨您得宠,端贵人又正好有孕,她就……她……”他大喘了几口,“他给臣家中送了二十两黄金,要臣了了端贵人这一胎,再栽给佘宝林……” 说至此,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宫里有这样的事,一般祸不及家人。哪怕将涉事的宫人凌迟了,家中但凡不知情,也不会受到牵连。 可若家里明着收了钱,是否算作“知情”,便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了。 阿仁哭得泣不成声:“求您开恩……” 顾清霜淡漠地看着他,只问不远处捧着纸笔的女官:“都记下了?” 那女官颔首:“记下了。” “呈去紫宸殿。”顾清霜说着执盏,又抿了口茶。 这样喝一口水果然有效。她原本涌到口边的两句嘱咐那女官为阿仁的家人说几句情的话,就这样又随着水咽了回去。 这善心还是不发为好。 她于是没再多作停留,这就起了身,搭着阿诗的手自刑房中离开。阿仁的哭声乞求声在背后响个不停,她硬着心没做停留,反是途径佘宝林的牢房时,脚下顿了一顿。 宫正司的几名宫人自随着她一起停住,她缓了口气:“方才的供词你们也都听见了,谁真谁假你们自己拿捏。本宫只觉得,宫中万事都说不准,能少得罪些人总是好的。” “娘娘教训得是……”离得最近的那个躬身拱手。顾清霜挪开视线,径自又向外走去。 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了牢门开启的声音。 一个时辰后,佘宝林出了宫正司,虽仍禁着足,却也遣了太医去照看。 与此同时,凌贵人被押了进去。 顾清霜再去看望柳雁时正值傍晚,听宫人禀说柳夫人也在,便打算离开。可尚未走出院门,柳夫人就亲自迎了出来,在她面前福了福:“婕妤娘娘安好,娘娘里面请便是。” “夫人不必这样客气。”顾清霜还了一礼,大大方方地随她一并进了门。柳雁这几日仍在床上安养着,但气色好了许多,见她进来,笑容满面:“姐姐好厉害,用了什么法子,三言两语就让那人招了?” “雕虫小技罢了。”顾清霜坐到床边的绣墩上,“还是宫正司里的重刑原就不好熬,让他怕了。” “姐姐谦虚。”柳雁抿笑,“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姐姐用了什么办法。母亲听闻姐姐进宫正司不过一刻就让那人招出了凌贵人,也是赞不绝口。” “可别再夸了,再夸我可要找个地缝土遁回怀瑾宫才是了。”顾清霜嗔怪地睃她一眼,转而又将笑意敛去,“我只怕这事还没完。” 佘宝林是第一层,凌贵人是第二层。可她总觉得,大约还有第三层。 “这个凌贵人,跟我宫里的淑宝林是真有旧怨,与你却并无瓜葛。”她幽幽一叹,“阿仁说出的那些话,我并不全信。” 柳雁怔怔:“那何不再审?” 顾清霜:“他应是也只知这么多了。左不过是推出去的卒子,凌贵人何必与他说得那样清楚?” 柳夫人听言拧眉:“妾身也是这样想。” 二人皆看过去,柳夫人一派端庄地坐在那儿,垂眸缓缓道:“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妾身昨日入宫便打听了,那位凌贵人虽性子浅薄,不得圣心,却也不曾有过大的差池。宫人们说她在宫里时日久了,如今连争宠的心都已没了几分,这样的人,如何会突然起了斗志,容不得旁人有子?” 柳夫人只觉得,这凌贵人也是推出来的卒子,与阿仁并无分别。 这样的事,她在深宅里头见得也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大局将定(“还没及笄的就算了,余下...) 待得宫正司将供状理好, 案子就算了了。供状呈进紫宸殿后,后宫里接连数日都听不着消息。 听闻这几天,皇帝除却上朝便都一个人待在殿里。 舒德宫景明殿中, 荣妃、晴妃、岚妃沉默无言地喝起了茶。三人其实也算不上交好,鲜少这样私下里小聚。但现下, 眼瞧着这让她们碍眼已久的一位要没了, 三人心中都有股说不清的滋味,都莫名地想见见另外几位,便都聚到了这里。 同在殿中的,还有与她们各自交好的婉嫔、明嫔和方淑人。 众人原都是想坐在一起说说话,可真坐到了一起, 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坐了多久,还是方淑人先打破的沉寂:“臣妾瞧着,紫宸殿的旨意也就这两日便要下来。贵妃没了,宫里可算是能消停了。” 有人听言思量着点点头, 晴妃显是心情更好一些, 应了声“嗯”。 荣妃看看晴妃又瞧瞧岚妃:“咱们三个鲜少这样一起说话, 今儿难得来的齐, 我有些事就正好劳两位妹妹也费费心――这几年皇上一心都在贵妃身上,对后宫谁也不上心。如今贵妃不成了, 太后的意思,倒不如借着中秋佳节封赏六宫。该晋位的晋位、该加赐封号的加赐封号。我想这是应该的,可中秋家宴的事情也多, 封赏这事二位妹妹帮我想想怎么办合适, 心里头觉得谁该晋了, 写个单子给我。” 岚妃和平日一样,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致:“我平日和各宫走动都少, 也不知谁好谁不好。这样的事,荣妃姐姐和晴妃妹妹看着办。” 晴妃嫣然而笑,口吻抑扬顿挫:“若说晋位,头一个自当是碧玉阁那位清才人了。” 荣妃淡淡拨弄着护甲:“这话不错。” 依着宫中惯例,小嫔妃有孕都能晋上一例,待得平安产子,还能再晋一例。而像清才人这种失了孩子的,若皇帝有心安抚,同样可再晋一晋。 如今的顾氏还在才人位上,起先是她自己推辞了太后的懿旨,后来为着贵妃的案子,宫里头忙着,另还有几分晦气的味道,于是谁都没好提这事。 荣妃便道:“至少要晋贵人,我会向皇上进言。” 晴妃想了想,又瞧方淑人一眼:“方淑人进宫时日也不短了,虽不及清才人得宠,但没功劳总也有苦劳。同样晋个贵人也不过分,封号也该让内官监拟来了。” 方淑人心头一喜。 宫里头大选进宫的嫔妃占大多数,但她是其中混得惨些的那种。她与婉嫔一样进宫已有六年,初入宫时封的是正七品宝林。可婉嫔家世好、性子也好,一开始是得皇上喜爱,后来又有太后当了靠山,即便在贵妃的光芒之下谁都黯然失色,也没碍着她晋到从四品嫔位去。 可方氏就不一样了,她家世低些,性子亦不合皇上的意,若非荣妃和婉嫔偶尔还肯为她开一开口,她现在不知得过什么苦日子。 就连晋封,她都是凭着逢年过节时的例行封赏才能晋一晋。这样的晋封旨意都是从颐宁宫那边下来,太后可顾不上给她添个封号。 如今晴妃提起这事,她自是高兴。可也只高兴了一瞬她就收敛了喜色――她的记得,自己还是荣妃身边的人。 方淑人于是离席谢恩,神色多有些局促:“谢娘娘,臣妾……臣妾晋不晋封都不碍的,全凭荣妃娘娘吩咐。” 晴妃皱皱眉头,不再多为她说话。她惯是看不上方淑人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要不是碍着荣妃在这儿,她才懒得为这么一号人开口。 仔细想了一想,晴妃又多提了几个人,新人旧人都有,也没漏了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生母。 荣妃听她说了每一个人,都点头称是。后来索性着身边的大宫女直接取纸笔来记下,末了才又自己提了两个:“婉嫔妹妹是太后一直记挂的,这回也当晋封;还有岁朝宫的张婕妤,太后的意思是……她跟岚妃妹妹一个性子,不爱出来走动,心性却善,有好事不能忘了她。” “那自是以太后的心意为上。”晴妃衔着笑颔一颔首。 这事敲定下来,大家就散了。荣妃在她们走后接过宫女呈过来的名册,舒心一笑。 晋封事宜是她操办,但这上面一个个要晋封的人,可都是晴妃提的。 宫里头,与晋位直接挂钩的,自是吃穿用度。但大家都那样费尽心思往上爬,更多都是为了那句“官大一级压死人”。 如此,若是人人都晋封,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那晴妃提的这些,她自然要让清才人知道。这可不怪她乱嚼舌根,晴妃适才最先提的就是清才人,接着却又这样接二连三地提出一串,可见是心里本也不想让清才人独占鳌头。 就让晴妃和清才人斗去。总归她自己无心争宠,也不想就这样跟清才人对上。 清才人是个有本事的,几个月就料理了南宫敏不说,末了自己还收拢了个太医。这样的人物,能不招惹就别招惹。 . 碧玉阁里,顾清霜知道皇帝为着贵妃的事整日都在紫宸殿待着,也不当回事。 他并不是个昏君,哪怕从前被贵妃迷成那样,也没荒废了朝政。如今这般,不过是因经年的情分放在那里,总要花些时候让自己接受,人之常情罢了。 到了拖无可拖之时,他自会做出决断,不需旁人去催。 至于他为着那些事已很有几日没来看她也并不打紧。左右他是没见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反是她这边,偶尔还有御前宫人送些东西过来,这就已比旁人强了。 她现下本也不是该多花心思争宠的时候。她刚“失子”不久,不该劳心伤神,做出好好安养的样子才像话。 况且私下里也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要她上心呢。 宫外,太医沈书又在家养了几日,就觉着该回太医院当差了。 心里上进的人都是这样,从来不肯浪费光阴。加之又刚因错失降了官位,还得加倍努力才能给挣回来。 不过今日他心里总不□□宁,在太医院看了几个患病宫人的脉案后,他到底溃败下来,姑且放下了手中事务,顺着心思往碧玉阁去。 h儿那么小,也不知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他能有今日,全靠兄嫂扶持。如今兄嫂没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还让他送进宫里成了质子,他觉得自己顶不是个东西。 沈书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脸色越阴沉,转过一道弯冷不丁地险些碰到人。那人回过头,他定睛看清是谁,才赶紧蕴起笑:“卫伴伴。”沈书拱手。 这厢卫禀也看清了他,拱了拱手:“沈大人,这是有差事?” “我……”沈书哑了哑,“我想去碧玉阁,看看h儿。” “哦,应当的。”卫禀一脸了然,“我也正要回去,正可同行。” 二人便一道继续往碧玉阁走,不多时便进了芳信宫的宫门,眼瞧着离碧玉阁不远了,女孩尖锐的哭声“哇”地响起来。 这声音,沈书一听就知是谁,心里顿时一沉,脚步不自觉地快了。 在宫里这几年,他早就听说过有些小官为了和宫里搭上话,会送自家女儿进来当女官;也有些嫔妃、太妃长日孤寂、亦或刚失了孩子,便会召些小官家的女孩子进来当女官,作为陪伴。 可不论哪种,说到底都不过是进来讨人欢心的玩意儿,说得难听些,跟养个宠物也差不多。高兴时逗一逗,不高兴时要打要骂,家里还能拦着不成? 而h儿,恐怕比别人家的小姑娘还惨一些。她是个质子,谁知道清才人到底想如何用她拿捏他? 沈书想得心里发慌,临近月门时脚下直打了个趔趄。视线一抬,蓦地注意到正有人从正屋往外来,又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避,躲到门边悬着心静观。 他于是就看到沈h摔在地上,清才人几步走上前,蹲身扶她。 “直跟你说慢点不急,跑什么跑?给你做的点心,我还能不让你吃?”顾清霜边说边抱起她,看看她蹭破皮的双手,又道,“这下好了,先上药,点心倒得等等再吃了。你这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说完就抱着她折回屋去,沈h自己也低头看着手,委委屈屈地抽噎不止。 月门边,沈书怔怔松下一口气来。卫禀不动声色地瞧瞧他又瞧瞧院里,只笑说:“哎……这大人来得倒是正合适了,给h儿看看伤。” 沈书仍是又怔了会儿,才忽地回神,忙点头:“好……好。” 堂屋之中,顾清霜刚听宫人禀说“沈太医来了”,就见沈h双眸一亮,也顾不上哭了,眼巴巴地望向她。 她笑笑:“去。点心给你留着,一会儿回来吃。” 沈h点点头,蹭下茶榻朝她草草福一福,就出去找叔叔去了。顾清霜目送她出去,暗忖也算上苍相助。 她对沈h是不赖。一来大可不必难为这么个小丫头,二来身边添了这么个小孩还真有些趣儿。但这话也分怎么说,平日里衣食住行她确都是关照的,却也不太让她这样在院子里玩闹,让外人撞见不像样子。 今日有此一出,不过是因知道沈书回太医院当差了。她觉得他必定会来,这才早早地差了卫禀和小禄子出去。 二人遥遥在宫道上见到他,小禄子就先窜回来报了信,卫禀则彷如偶遇一般,和他一道回来。 她原想让他来时就看到沈h在院子里玩、又进她房里用点心,没成想小丫头嘴馋得可以,跑得急了倒摔了一跟头,索性顺水推舟,照顾沈h给他看。 身边有个忠心的太医,于嫔妃而言太重要了。她必要这人死心塌地才好。 又过两日,贵妃的案子终于又有了动静,却不是下旨定下了贵妃的结局,而是因庄太妃进宫了。 庄太妃出身不高,早年是因倚仗太后才得了妃位。待得先帝驾崩,她被尊为太妃,初时是在宫里养老。前两年因为南宫敏的事,她知晓太后不快,请旨出宫安养,太后就准她在皇城里置了个宅子。 眼下在颐宁宫里,宫人尽被摒了出去,这个如今在全天下也算头一等尊贵的女人跪在殿里,哭得泣不成声:“太后娘娘,臣妾无福,不能生下一儿半女,这么多年也就……也就阿敏还算个念想。如今是她糊涂,犯下这等大错,贵妃之位她自然不配,也不配留在后宫,但求……但求太后娘娘饶她一命,让臣妾带她走……臣妾必定好好守着她……绝不让她再做错事了……” 太后端坐主位,因心烦而紧锁着眉。但若说没点不忍,那也是假的。 如今的后宫腥风血雨不断,她们那一辈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皇子们都成年后,厮杀得更是厉害。 如今还能活下来、混到太妃位子上的都不容易。说实在话,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岁数,大家便是与昔年的敌手都能坐下来慨叹往昔了,更何况是一直交情还不错的人? 太后沉然一叹:“当过嫔妃的人,岂有住到外头的道理?哀家可以不杀她,关进冷宫好生照料,保她这辈子衣食无忧。但跟着你出去的事,你不要再多说了,这不合规矩。” 庄太妃往前膝行了几步:“太后!臣妾一直以来也只在皇城里,阿敏若是……与臣妾同住,臣妾更不会离皇城一步,不会让她见到外人!冷宫那地方……您也在宫中这许多年,阿敏这样的嫔妃入了冷宫,哪还有活路啊!” 说及此处,庄太妃直哭得喘不上气。 她这话倒是说到了点上。都是千年的妖精,谁也别装对宫里的情形不清楚。 南宫敏前几年在宫中四处树敌,一旦入了冷宫,荣妃、晴妃……或是任何一个与她存怨的嫔妃,都打有可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到时命都没了,衣食无忧还有什么用? 太后面色铁青,强沉了口气。 她不想伤庄太妃的心,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 不想开这个口子也不是为了什么虚礼。若真让她决断,左右都是被废了,哪怕改嫁也不关她的事。她是怕南宫敏脑子不清不楚又野心蓬勃,跟着庄太妃出去就会滋生别的念头,到时再闹出些风浪来。 太后冷着脸不想应,但一低眼,看见的就是庄太妃满面泪痕的样子。 她还记得第一回见庄太妃的情境。庄太妃原是尚服局绣房的人,因着容貌姣好,手艺又精巧,入了先帝的眼。 得了幸的第二日,她到栖凤宫磕头问安,说话时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头上珠钗的穗子直因紧张在颤。待得她让宫女备了赏来给她,这个从前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姑娘才忍不住抬了抬眸,带着三分局促两分好奇,张望宫女呈来的东西。 一晃几十年,她们都老了,两个人都已双鬓斑白。庄太妃亦已不再会为那点子赏赐起什么好奇,只是太后心里头知道,她的日子还是苦的。 这份苦,不是因为吃穿,是因宫里的女人能记挂寄托的东西太少了。一颗心没了依靠,就只能浑噩度日。 早几年,毓太妃就是这么没的。她的女儿出了嫁,不过两年光景便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活下来。毓太妃心里头一下子没了支撑,不过三年便也跟着去了。 太后回忆往事,心里到底松动了,叹了口气:“我可以依你。但你要知道,我这是为着你,不是为了她。今日我把规矩立好,你不许违逆,否则我只好赐她三尺白绫。” 庄太妃赶忙抹了把眼泪,匆匆下拜:“臣妾不敢违逆。” 太后斟酌着,缓缓道:“你那里院子够大,西侧的前后三进尽可给她住。但除了这三进院子,她哪儿也不许去。便是你们相见,也只许你去看她,不可她出来见你。” 这是连南宫敏去花园里散散步都不许了,往后的大半辈子、几十载光阴,都只能守着那前后三进院子。 可这已是难得的好结果,庄太妃连忙答应:“臣妾遵旨。” “更别想带着她见皇上。”太后脸上更添两分肃然,“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事情,别想着为她开口求皇上去看她。就是她病了死了临终所愿,你也不能心软。倘使你做些糊涂事,我就在她死后着得道高人去作法,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太后……”庄太妃略微慌了那么一瞬,还是磕了头,“臣妾谨记。” “若她有什么事非要宫里相助。”太后顿了顿,“吃穿用度上的事也好、传太医也好,你只许来颐宁宫禀话,不许去扰皇上。敢让她的事再出现在皇上耳朵里,她便会死无全尸。” “臣妾明白!”庄太妃重重叩首。 她知道,太后这是恨极了南宫敏。为了保南宫敏的命,太后的每一个字她都只能照办。 如此,当日晚上,太后便着人请皇帝到了颐宁宫。翌日一早,紫宸殿传下旨意,南宫氏废贵妃位,降位庶人,着庄太妃好生管束。 另外,芳信宫封宫,顾清霜迁回岁朝宫撷秀阁。 旨意下来,宫嫔们多少有些意外。有人觉得实在便宜了南宫敏,咬着牙说:“有太妃撑腰可真好”;也有人觉得这样也不错,好歹让皇上心里也舒服了些,这才能快些下旨,否则再拖下去指不准还有怎样的夜长梦多。 又过两日,大封六宫的旨意也降下来。 高位宫嫔里,只有岁朝宫主位张婕妤晋了从二品淑仪。 往下,婉嫔晋至婕妤,自此便也是主位宫嫔了,从岚妃的华颜宫迁到了怡才宫。顾清霜自从五品才人晋至从四品嫔,改“柔”字为封号。 方淑人晋贵人,赐封号“悦”。 另外还有与顾清霜同时进宫的几位也都得了晋封:柳贤仪晋宣仪,赐封号“端”;陆宝林晋贤仪、佘充衣、吴良使都晋宝林,只有最初触怒圣颜的颖充衣无人提及。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宫里没什么风声的也得了封,譬如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生母和嫔和宁贵人都晋了正四品容华。除却南宫氏与颖充衣之流外,阖宫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这样的“欢喜”迈过了中秋,又一直延续到了重阳。随着天气渐凉,沉闷已久的皇帝也终于缓过来些许,在重阳的次日好歹又进了后宫。 他走进撷秀阁的时候,顾清霜正带着沈h识字。他从前没见过沈h,此情此景直令他一怔。 她余光早已睃见他的身形,但只做未觉,仍然只看着书,眼眸里隐隐约约地渗出黯淡来。 她要他去想,若她的孩子平安降生,过上几年,她也会这样陪孩子读书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兄友弟恭(打从那日开始,予显就格外...) 再一阵秋风并两场冷雨过去, 京中就入了冬。冬月里很有些事要忙,备冬衣、分炭火,事都不大, 门道却多。 于顾清霜这样的宠妃而言,这些自无一件需要她亲自操心的, 六尚局恨不能在冬月初一就为她将一切都准备妥当送到撷秀阁, 后又陆陆续续寻了各种名头着人来走动过好几次,就怕她觉得不周到。 这些好意,顾清霜照单全收。宫里就是这样,反正若有朝一日她失了宠,各种白眼欺凌也都是要受的, 现下有好日子过,大可不必多加客气。 再者于她而言,趁着日子过得丰裕,也正该结交些朋友了。 她入宫已有大几个月光景, 最初为着与南宫敏的关系, 几乎是独来独往, 表面瞧着与大多宫嫔都还处得和睦, 私下里却没几个深交的。后来和岚妃、婉婕妤倒算有了几分交情,但这二位都是有意避世不理的主儿, 先前是因实在看不惯南宫敏才肯与她说些心里话,来日再遇上别的事,就未必靠得住了。 可宫中势力盘根错节, 孤军奋战总不是个法子。就连南宫敏, 大抵也有几分是败在了这上头, 若能有信得过的人为她出谋划策,现下是什么光景也还说不准。 顾清霜思虑再三, 铺了张纸,将宫中妃嫔一一列了出来。而后顶头的三妃划去、两位皇子的生母也划去,婉婕妤这已有了几分交情的也划去,余下的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圈了几个人,把小禄子叫进来打听究竟。 小禄子不愧是内官监出来的人,说起宫闱秘辛不仅头头是道,还绘声绘色。他越说越来劲,一时间甚至有了点说书的味道。顾清霜也正闲来无事,就安然听他逗趣,听着用得上的部分偶尔也追问三两句。 听到最后,她把“庆和宫”三个字书在了纸上。 她早就知道庆和宫住了位凌贵人。凌贵人这封号极为恰当,她人如其号,眉目生得凌厉,性子也尖酸刻薄。为着这个,顾清霜进宫这些日子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偶尔见的那一两面,相互见个礼也就过去了。 但方才听小禄子说了,她才知道敢情这庆和宫里不止凌贵人一位,还有个双御女。 小禄子说:“凌贵人六年前大选时荣妃娘娘留下的,但皇上不喜欢她的容貌,更不喜欢她的性子,见过一面也就罢了。但最初的时候她多少不甘,瞧身边的婢女采双生得温柔,就请托了御前宫人,送到了皇上跟前。采双那时候应该是合过皇上的意的,所以封了采女之后才又晋过一例当了御女。但后来您知道,南宫氏的事戳破了,晴妃娘娘都失了光彩,皇上哪还记得起一个小御女?” 顾清霜思量着说:“皇上不记得倒不稀奇,可我进宫也这些日子了,怎的也没见过她?”小禄子“嗨”了一声,笑说:“御女、采女都是半主半仆的身份,凌贵人那个脾气,平日根本不让她出庆和宫的门,娘子自然没见过。” 顾清霜点点头,又问了句:“那她可有什么长处?” “长处……”小禄子拧眉想了想,“臣也没见过她,只知她性子柔顺。别的……倒不曾听说了。” 顾清霜兴味索然地吁了口气。后宫里女人这么多,没点亮眼的长处,用途便不大了。 除非…… 除非这人脑子机灵,又或尚存几分拼劲儿,那便还可留作棋子一用。 她唤来阿诗:“你想法子结交她,不必多说什么,只找机会提一提我也是宫女出身,指不准能合得来。” 其他的,就看她自己如何想了。 阿诗应了话,这事便被顾清霜搁置下来。她算了算时辰,估摸着小厨房里的汤该炖好了,就着人装了食盒,往紫宸殿去。 也就几日之前,皇帝金口玉言,告诉她日后可随意出入紫宸殿了。元和一朝,目下获此殊荣的拢共三位,一位自然是南宫氏,一位是晴妃,第三个就是她。 到紫宸殿时,门口的宦官却禀说皇上正在午睡。她知他并无午睡的习惯,便请那宦官移步说话,问了两句因由,那宦官禀说:“江南雪灾,皇上昨夜与户部议到后半夜,今早又按着时辰上朝去了,自不免疲累。” 江南雪灾。 顾清霜心里发沉。这两年,江南真是多灾多难。 去年是一场暴雨引来洪水,她的家人就都那样没了,如今又是雪灾。 而且循常理来说,江南那边暴雨不稀奇,下雪可难见。她在进京入宫之前,都想象不出“白雪皑皑”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这回又要死多少人。 心下哀叹一声,顾清霜迈过门槛,入了殿去。穿过外殿内殿步入寝殿,殿中一片安宁,她先将食盒搁在桌上,又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揭开幔帐瞧了瞧,床上平躺的人睡容平静。 她想了想,脱了绣鞋,也上床去。他察觉动静,锁着眉睁开眼,待看清是她,忽又笑了。一把将她箍住,他猛一翻身,将她撂进床榻内侧。 顾清霜不觉轻叫,他含着笑吻在她额上:“哪里来的小猫,这样黏人。” 她抿抿唇,板着脸:“哪里来的大猫,这样霸道!” 萧致嗤笑一声,手指抚过她的脸颊:“陪朕睡一会儿。” 她自是欣然应允,就这样乖乖被他箍在怀里同眠。 小睡两刻后,她比他先行醒来,无声地抬眼看看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 这些日子,他常翻她牌子,但那样的时候,多是两个人一度**后就睡了,他要上朝起得又早,她并不太有这样盯着他看的闲暇。而若是平日里相处,她又时时刻刻心神紧绷,每一缕思绪都灌注在逢场作戏之间,也没有闲情逸致这么看他。 现下冷不丁地看了会儿,竟硬生生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触。 一如她初见他时一样,她至今仍觉他实在是生的俊逸的。轮廓有致,眉目深邃,不怒自威。 可她喜欢他么? 她自问了好几遍,终是觉得,曾经该是有过几分喜欢的。 她存着算计到他身边,但也被他的好打动过。他是个多情、也自知自己多情的男人,喜欢上一个人就会细致入微,那样的甜蜜温柔谁不喜欢? 斩断那些情愫的,大概是那次的三尺白绫。 那一切虽都在她意料之中,也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但事情真到了眼前,到底还是不一样的。那日她前所未有地真切意识到,这是个随时可要她性命的男人。 这样的一个人,对她有几分欢喜自可任性而为。而她若反过来对他心生爱意,便很有飞蛾扑火的味道了。 顾清霜不自禁地一声哀叹,虽然无声,气息却一重。原也正隐约转醒的萧致睁开眼,口吻多有几分关切:“叹什么气?” 看,但凡他想体贴,就能体贴。 就好像险些赐死她的并不是他。 顾清霜按下嘲意,眼帘低垂:“臣妾来时,听闻江南雪灾,想起故去的父母。”她顿了顿声,“臣妾的家也在江南,家人亦是因天灾而亡的。” 他便紧紧将她拢住:“斯人已逝,不要多想了。” 她声音轻颤:“臣妾不敢干政……但此事,臣妾斗胆求皇上派亲信去灾区盯上一盯。”她攥住他的胳膊,不自觉地一分分用力,“这样的时候,除了皇上,谁都靠不住。” 话未说完,一声哽咽,她忽而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真假。 是为灾民?为故去的父母?还是为了见缝插针地讨他几分怜爱?她觉得自己好像那些志怪本子里头写的画皮女鬼,一张漂亮的皮子顶得久了,自己都瞧不清皮子底下是些什么了。 但管它呢,有些事何必分得那样清楚?人在深宫,能惹他怜惜便不亏。 他果然心疼,温声给她解释:“这样的事,素来都会派御史出去督办。但路途遥远,有些时候,实难第一刻便赶到。” 跟着又问她:“你家在何处?” “镇江。”顾清霜抿唇,“臣妾知道那贪了灾民钱粮的县令已然问斩,知府受其牵连也罢了官。” 说起这个,她着实要向他道一声谢。他后宫之事料理得不太像样,朝政却搞得清楚,遇了贪官从不手软,也不息事宁人,每每都是一查到底,百姓无不称颂。 可她终究还是有后半句话没法与他多言――害得她全家阴差阳错死在水灾里的,其实还有个观文侯贺清晏呢。 以她当下的身份,贺清晏的存在虽未隐瞒他,但万般纠葛自还是能少提便少提为妙。那些恨意,她就慢慢记着,来日再好好清算。 摒开杂念,她勾起些笑,轻轻将他一推,令他平躺,自己伏到他胸口上,遥望向案几:“臣妾原炖了汤送来,现下必凉透了。” 他一哂:“不妨事,让人端下去热热。”说着便唤,“袁江。” 袁江原也正要进来,听言快走了两步,进屋就听皇帝道:“去,把柔嫔炖的汤端下去热了。” “诺……”袁江一应,又看一眼顾清霜,神情却有点局促,“皇上,晴妃娘娘来了。” 顾清霜黛眉微蹙。 这种事出了自然尴尬,但又早晚会出。谁让这位皇上太多情,心里装了太多人呢? 不过,袁江并非不会办事。现下这个情境,多半是他已告诉晴妃她在了,晴妃却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她就温温柔柔地笑了,凑到他脸颊边蜻蜓点水地一啜:“那臣妾便先告退了。正好现下时辰还早,再炖盏新的汤,晚膳时着人送来。” 简直善解人意得让人动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立储之事(“皇上不喜皇后娘娘立,不去...) 宽大的金丝楠木椅上,太后眉心一跳。 顾清霜直起身,垂眸缓言:“臣妾不敢欺瞒太后娘娘,臣妾原无心侍奉圣驾,然家中横遭劫难,父母皆尽身亡,深切已无处可去,只得另寻归宿。原想投身千福寺中,青灯古寺了却残生,后偶然得见天颜,皇上宽仁谦和,待臣妾又好,臣妾便禁不住动了心思,想着若得以进入后宫,便既能有人托付终身,又可丰衣足食,恰是正好。” 太后的神情不禁有些复杂,看了她一会儿,轻笑了声:“你说话倒直。” “臣妾只是为自己打算,未料太后娘娘会过问,臣妾不敢隐瞒。”她再叩首,“比起宫中一心只为皇上着想的诸位姐妹,臣妾确算别有图谋。若太后娘娘觉得臣妾不配留在宫中侍奉,臣妾谨遵懿旨。” 半真半假,亦真亦假。 她也不是不能做一场深情大戏,演得悲情柔弱,可太后也是后宫里阴谋阳谋斗出来的,只怕并不会信那些。反是认下一些别的“打算”,听起来倒更真了。 再则,她说宫中旁人“一心只为皇上着想”,实际是否如此,想来也未必。宫中谁人没些图谋?太后怎会不知。 若这样比起来,她只想混个“有人托付终身”,搏个“丰衣足食”,可算是极质朴的算计了。 顾清霜说完,就安安静静地垂眸继续跪着。宫里头最怕的就是罚跪,因为打板子挨藤条通常都还有个数,忍过一阵就完了。罚跪许多时候都不说准数,全凭上头心思,就是说出个时长来,半个时辰一两个时辰,也比咬牙挨顿板子要漫长得多。若是又被罚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千人看万人瞧的,脸面也要丢上不少。 但好在,她是当过宫女的人。哪个宫女不是打小就要受这些?如太后有意给她紧弦,就是让她跪个一天一夜,她撑一撑也能挺过去。 熬过这一遭,日后的路才会平坦些。 顾清霜慢慢定下心神,却过不多时,就听太后说:“起来吧。” 她不由一怔,一时迟疑:“太后娘娘不怪臣妾?” “哼。”太后轻笑,“哀家这般年纪了,安心养老有什么不好,何必招惹你们的事情。”说着她端起茶盏,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视线扫过顾清霜的面容,“哀家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哀家两面三刀,场面话说得好听,却又不许云和郡主进宫。” 顾清霜慌忙低头:“臣妾不敢。” “人人都当哀家是跟她不对付。”复又一声轻笑,但较之方才那声,听来似多了几许苦涩,“其实皇帝中意谁,哀家都不在意。他是天子,坐拥天下,享乐一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朝政不懈怠,他就是把后宫行宫都塞得满当,哀家也懒得多说他一句。” “但南宫敏——”太后眼中蓦然凌光涌现,“为了一己私利,惹得皇帝茶饭不思,三天两头往行宫跑,朝政多少要有所贻误!这样的人,想坐到中宫凤位上去,可真是当哀家死了吗!” 这般显而易见的盛怒之下,顾清霜不敢妄言一字。那抹凌光旋即也压下来,划着她的脸:“所以你也要给哀家记住——哀家不管你从前做过怎样的事勾引圣心,亦不会理你日后用怎样的手段在后宫自保。但你若敢做什么动摇祖宗基业的混账事,哀家必叫人一杯鸩酒给你灌下去。” 顾清霜屏息,伏地叩拜:“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退下吧。”太后阖眸,露出些许疲乏。 顾清霜施礼再拜,礼罢安静起身,与阿诗一起向外退去。临踏出宫门前,一位年长的嬷嬷疾步跟了出来:“娘子出来了。太后娘娘给诸位新进宫的娘子都备了赏,原说是问安时带回去便是了。可娘子只带了这么一个小丫头,也不方便,奴婢迟些时候着人给娘子送去。” “是我思虑不周到,有劳嬷嬷了。”顾清霜乖顺地福身。至于这赏是原就有她的,当真只是怕阿诗一人不好拿才要吃些送,还是原本没给她备,见她过了太后这关才添上的,她只消装傻充愣就最好,永远不会去追问。 又与这嬷嬷客套了两句,主仆二人就离了颐宁宫。走出一段,正逢两旁无人,阿诗余惊未了地上前:“姐姐?” “嗯?” “姐姐怎么好跟太后认下那种打算。”阿诗想想都心惊,“太后娘娘若与皇上一说,姐姐日后……” “太后若想让皇上知道,一开始就不必屏退宫人。”她顿了顿,“再说,你没听太后方才的话么?” 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是不想管这些闲事,二是不在意皇帝有这样的“享乐”。 换言之,在太后眼里,后宫里这些莺莺燕燕都不过是博圣心一笑的玩意儿。一个玩意儿,有点什么小心思哪里重要?能让皇帝满意才重要。 太后不会颠倒轻重,不会为了在她身上争两分是非黑白,反去给皇帝添堵。 她们在宫道上走着,颐宁宫那边,掌事嬷嬷已叫几个有力气的宦官开了库,按着另外五人的例又备了一份赏,送到岁朝宫去。 她一壁盯着底下人干活,心里一壁生了几分佩服——看来这位顾贤仪是个通透的主儿。 要知道,太后原本是有意给她脸色看的。太后位高权重,要压制这样的人都不必费什么力气,几份封赏颁下去,独一人没有,六宫就自会知道太后的意思。 可她,硬就将太后这关给过了。 “都仔细着些,别磕了碰了。”嬷嬷最后又叮咛了他们一句,就先行离了库,转身回正殿。正殿里仍没让旁的宫人进去,太后看见她,抬了抬眼:“墨竹,如何了?” “太后娘娘慧眼识人。”竹嬷嬷上前,一直行至檀木椅侧边,压音禀说,“墨鹃果然是被云和郡主笼络了,刚才奴婢跟她原都在外守着,她听见您和顾贤仪说的那些,脸色明摆着不大对。奴婢估计那些话不日就要被传进千福寺里,那边自会知道。” 太后缓缓点头:“待这事了了,你就寻个由头,让墨鹃出宫养老吧。她也跟了哀家几十年,好不容易儿孙满堂,哀家不想为难她。” “太后娘娘宽仁。”竹嬷嬷躬身,想了想,又说,“只是……奴婢不明白,您何苦把那番话说给云和郡主听?她现在心气还高,心里想着后位,也就不肯入宫。您这番话传过去,她万一放下身段肯以嫔妃身份进宫了……” “哀家就是想让她进宫。”太后眉心浅拧着,摇着头叹气,“如今她是舒坦,千福寺里安安稳稳住着,皇帝却要月月这样奔波,她不心疼哀家还要心疼。还是进宫来吧,进宫来搁在眼皮子底下,踏实。” 墨竹听得不禁也叹了一声,心下唏嘘不已。到底还是太后用心良苦,南宫敏那个小贱|人为了一点名利情爱,是什么大局都不顾的。 . 三日之后,送进紫宸殿中的绿头牌就要添上六位新嫔妃了。阿诗这三天闲的没事干,就私下里拉着顾清霜开赌局,赌皇帝第一天翻不翻她的牌子。 阿诗说:“皇上惯以深情自居,我押他必要先翻姐姐的,不然对不住前些日子的情分。” 说完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顾清霜托腮:“本朝孝字当先。颖宣仪是太后做主留下的,皇上无论如何都该先见她。” 说完,也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阿诗便拉卫禀来将银子暂管,免得她们哪一方耍赖。卫禀听罢经过就皱眉,也摸出一锭来放在桌上:“哪有押自己不被翻的?娘子这赌得不吉利。臣也押阿诗这边,给娘子加加砝码。” 顾清霜扑哧一笑:“那就都放在那边的抽屉里把。知晓结果这些,咱谁也别开那抽屉。” 结果到了那日晚上,三锭银子各回了各的口袋,谁也没赢。 因为皇帝突然又到行宫见云和郡主去了。 宦官之间总是消息灵通,卫禀打听之后就来回话:“听闻是云和郡主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直烧得说胡话。皇上一听说赶过去了,还带了数位太医一道。” 跟着又笑意复杂道:“臣回来时经过雅玉宫,听那边的宫人说颖宣仪气得直哭。原是荣妃娘娘早已提点过她,说皇上多半要先传她侍寝,她早早就准备妥当了,不料竟是这样。” 顾清霜无奈喟叹:“我若是云和郡主,就不来这一出。” 新嫔妃已进宫,皇帝早见晚见都是要见的,她偏在这首日闹出这么一场,除却又多得罪了一个人外,再无其他意义。 不过说起得罪人,倒原也是云和郡主拿手的。宫中尔虞我诈虽多,像她这般把满后宫都得罪了个尽、还要上赶着将新宫嫔那份也补上的,也属实少见。 然而三日后,却有消息石破惊天地传来。 “皇上封了云和郡主从一品妃位,已着礼部安排了册礼,不日便要进宫。” “听闻皇上原有意册封贵妃,但太后不允,这才放到了妃位上。” 从一品的妃位,总共就只能有四人。从前便有荣妃、晴妃、岚妃。 眼下冷不丁的,就这么四角齐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立后立储(两个月前还在为了功立课和哥...) 柳雁噎了声, 脸色仍不好看,垂眸沉默不言。 岚妃缓和神情:“婕妤慎言为好,免得稍有不当, 反给柔妃招惹麻烦。” “……臣妾知道。”柳雁颔一颔首,看向顾清霜时还是不安难抑, “姐姐, 此事不是常人能做得出的。万一真是……”她适当地略去了几个字,“姐姐可怎么办?” “且先看看再说。”顾清霜遥遥看着那盛冰的大缸,脸上笑意全无,“予显去请皇上了,咱们就等着皇上来。” 即便眼下都是信得过的人, 她现下也不想多说什么,一方面是因荣妃之事她们并不知晓,另一方面,当下她的心神也有些乱, 边是私心上更疑荣妃, 边又知柳雁适才所言也不失道理。 近几个月来, 宫中的紧要职位已被皇后撤换了大半。诚然以荣妃在宫中的资历与积威即便“撤换大半”未必能将她的人换干净, 但也不好贸然认定就是荣妃所为了。 再者,皇后对她究竟什么态度, 她也并不算清楚。从先前来看,皇后倒不愿平白殃及人命,但那头一回是为已难翻身的南宫敏, 第二回是为从不得宠的祥嫔。 她这个宠妃, 与她们的分量还是不一样的。 况且现下又还有皇子们的事。大家明面上都觉得嫡子尊贵, 可本朝非嫡子出身的皇帝也已很有几个。眼下这位嫡子又实在年幼,私下里便不免多了许多议论, 各宫怕是都听说了些。 谁知道皇后会怎么想? 若她在皇后那个位子上,可能也会想去母留子,将宠妃的皇子收为己用了。 三人各自思量着,等了半晌,皇帝与予显一并来了。伴着一声通禀,皇帝进了门便问:“怎么回事?” 殿中众人一并见了礼,顾清霜睃一眼沈书,沈书就上前禀了话,一五一十将所知说了。 在他禀话时,顾清霜由阿诗扶着落座回去,而后便只怔怔坐着,好似惊魂未定,回不过神。 皇帝听罢经过走向她,唤了一声:“清霜。”她也无甚反应,他又唤了一声,她才蓦地抬起头。 他抚一抚她的肩头,轻声安慰:“索性发现及时,孩子无事。你不要害怕,朕会为你查到底。” 顾清霜望着他滞了滞,忽而一瞬,委屈涌起,激得眼眶泛红。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仿佛怕失了庇护,哽咽的声音轻颤不止:“臣妾不明白……臣妾就这样招人恨么?臣妾不曾做过恶事,怎的竟这样……时时都有人盼着臣妾死,如今连这样去母留子的手段也要用上。” “不是你的错。”萧致温声,一句句的安抚柔和至极,“恶人害你,是他们的不是。你放宽心,莫再伤了身子。” 说着便吩咐袁江:“去与宫正司说个明白,不论是何人所为,朕要一个结果。” 袁江应了声诺,刚提步要出去,宦官尖细的通禀声又再度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顾清霜不自觉地后脊一紧,再度与岚妃柳雁一并起身迎驾,皇后步入殿门,朝皇帝福了福,便伸手扶她:“不必多礼了。” 顾清霜道了谢,皇后的目光投向沈书:“柔妃怎么样?” 沈书如实禀说:“发现及时,并无大碍。” 皇后点一点头,思索着看向皇帝,黛眉紧紧蹙着,愁绪分明:“但凡一有孩子,六宫便总有人按捺不住。数算下来,一连几个孩子生产时都不太平。臣妾想这回真该严查才好,查出真凶杀一儆百才能让旁人心生敬畏,不可再得过且过了。” 皇帝点了下头:“皇后说得是。” 顾清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一时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她脸上仍只有惯来的那副端庄和善,扶在顾清霜小臂上的手依稀有几丝轻颤,似在为眼前之事心惊。 接着便是一番关切,岚妃与柳雁见帝后都在,就先行告了退。而后不过多时,皇帝也因有朝臣入宫议事不得不先行走了。殿中除却宫人便只剩了顾清霜和皇后,皇后左右一瞧,索性连宫人也摒了下去,径自与她落座。顾清霜倒也不怕这样与她独处。倘使真是皇后,这样独处之时也仍是她最不会下手之时。 便听皇后压音问她:“你怎么想?可是荣妃么?” “臣妾不知道。”顾清霜低着眼帘,“宫中的人这样多,也不好事事都疑到荣妃头上。只凭心思猜疑,反可能让真凶逃了过去。” “说得也对。”皇后长声叹息着思量了半晌,顾清霜再度打量起她来,在她目光转回来时,眼帘复又低下去。 皇后未有察觉,又跟她说:“你放心,这事本宫会盯着宫正司一查到底,不论是不是荣妃都会查出来,给你一个交代。” 顾清霜平心静气地听着,略作忖度,谦和道:“六宫事务繁多,臣妾不敢劳娘娘这样费神。经了前头的几次事,宫正司的宫人也已撤换了不少,便先由着他们查就是了,若日后觉得情形不对,咱们再亲自费心也不迟。” 她倒也不是就认定了皇后,只是想看看,在这宫正司大半人马都效忠中宫的时候,这回的事能查成什么样子。按着以往的例来看,但凡好好查着,即便一时不知真凶也总要有些进展。若只是一味的搪塞、和稀泥,正经的进展半点也瞧不见,那就耐人寻味了。 皇后想想,点了头:“也好,那便先让他们回话勤快些,咱们好对这事知根知底。” “正是。”顾清霜颔首。皇后见她气色不好,也不再多留,又寒暄了两句,就起身走了。她来时未乘步辇,走出怀瑾宫的宫门便搭着大宫女的手边走边想事,愈想脸色愈沉。 那宫女叫芷青,是陪伴她多年婢子。芷青瞧着她的脸色,后又听她叹气,终是小心地出言劝了劝:“娘娘莫太忧心,柔妃娘娘本也是宠妃,宫正司不敢怠慢,会好好查的。” 皇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芷青又道:“况且依奴婢看,这事也不难查。解暑用的冰雕是多大的东西?又日日都要送新的过去。这般浸泡药草、再制成冰,恐不是一两个人便能完成的。牵涉的人多,总归好查些――说到底那是在尚宫局,不是哪位娘娘宫里,能有本事在尚宫局布下这么多人的,估计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 这番话皇后倒真听进去了,仔细想想,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还是你心思细。” 顺着芷青的话想下去,她心里着实安稳了些――能有这个本事的,的的确确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首先自是荣妃,岚妃身居高位或许也能办到,却大是不必。 和妃她不太熟,一时摸不准。 再往下的九嫔里,柳雁也膝下有女,又不像有野心的人,与柔妃更是交好;婉修仪倒是无子无女又有太后当靠山,但她早已连争宠都懒得争了,若说她害柔妃…… 等等。 皇后脑海中忽而电光火石一闪,脚下蓦然顿住。她将思绪拉回起始处,回想“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这话,忽而脸色泛白。 芷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发怔,迟疑着唤她:“娘娘?” 皇后又想了想,一捏她的手:“本宫有事去找柔妃,你们在外候着,不必跟进来。” 话没说完她已转过身,疾步折向怀瑾宫,身后随着的十数宫人无不讶然。 怀瑾宫思雅殿里,顾清霜送走了皇后,暂没让旁的宫人进来,只将予显叫到了跟前。 予显方才一见出了事就当机立断地去找父皇,看着顶天立地,其实到底才四岁,怎可能不怕?顾清霜将他揽在怀里,刚跟他说“别怕”时他还能嘴硬说“我才不怕”,再哄两句就哭了,抹着眼泪问她:“母妃会死吗?” 小小的孩子懂的事情不多,却也知道宫闱之争会出人命了。 “不会。”顾清霜抿起笑来,“你看,刚才沈太医都说了,发现得及时便没有大碍。你父皇又直接让人查了起来,不论坏人是谁,都不敢这时候再动手了。” 予显皱着小眉头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其实若他再大一些,顾清霜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怕什么,你母妃了结掉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来,吃块点心。”顾清霜噙着笑,从手边榻桌上的碟子里拿点心给他。忽闻门外阿诗惊唤:“皇后娘娘?!”一抬头,就见皇后已风风火火地进了殿来。 她忙站起身,予显也从茶榻上下来,皇后一瞧殿中没有宫人,目光落在予显身上。 “娘娘?”顾清霜打量着她。 却见皇后朝予显招了招手,口吻和善:“予显,来,到母后这里来。” 那一瞬里,顾清霜不及反应,手下意识地揽在予显肩头。 ――虽只是个细微的动作,她并未显出分毫紧张,皇后还是骤然吸了口凉气:“你果然是连我也怀疑上了?” 顾清霜一哑,没料到皇后会这样快的察觉,更料不到皇后的反应竟如此直接。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皇后自顾自地笑一声,摇着头,踱过去在榻桌另一侧落了座,接着还睨她一眼:“坐啊。” 顾清霜平复心神,落座回去:“臣妾并无那样的意思。” “没那个意思你这么防着我干什么?”皇后说得比上一句更直,还翻了一记白眼。 不知道为什么,顾清霜就觉得她可信了。 又见皇后抬手掸起了裙摆,颇有些重,带着负气的意味:“好像谁都稀罕跟你们这样算计似的,没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病情渐重(“如今看皇上气成皇这样,倒...) 这事大约谁听了都要觉得稀奇, 顾清霜便也不必隐瞒,恰逢皇帝当晚到了思雅殿来,她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一问这是什么缘故, 皇帝果然说:“宁贵人在那香囊的事里不干净。” 她顺势道:“那若是宁贵人所为,晴贵人便是无辜受害了。皇上怎么……” 他在她身边坐下, 攥住她的手:“她在此事上虽无辜, 但她身边的宫人还招出了去年上元是她有意害你,才有了与贺清晏的那场闹剧。当时你高烧不退,九死一生,朕不能不管。” 顾清霜哑然,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好一个“朕不能不管”。后宫里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 他何时管过?如今只因关乎皇嗣,他才上心彻查了起来,查出细枝末节顺手一办,竟也还能再做出一份深情。 只不过在这假深情的事上, 她确也不能怪他, 因为她自己也擅长于此。 低一低头, 顾清霜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一时都没想起那事……皇上却还记得。” 他眸色深深, 一声喟叹:“朕日后不会再去见她,你放心。” 顾清霜笑笑, 笑意中既有感念也有几许凄然,是惹人动容的模样。 他这话,她当真是信的。不是因为他对她有多深情, 而是因为晴贵人被供出那样的罪名, 在他心中的印象便已尽毁。她还记得供状呈来那日他失望的神情, 只其中一部分不是真的,改变不了那份失望。 宫里的嫔妃这么多, 哪个让他失望了,换一个来宠便是,他不必为任何一个花太多心力。 自这日之后,她多注意到了一个人。 如贵人。 这个人,顾清霜一直没有太多印象。只知她与晴贵人算是交好,但一直不算得宠,为人似乎也很低调,从不招惹什么是非,宫里与她交恶的嫔妃几乎没有。她就如无数无宠的嫔妃一样,日子或许过得算不得宽裕,但总归也没人会想着害她。 可这日白天,顾清霜去从宁婕妤的杖下救下晴贵人时,明嫔因为害怕,说起先前害柳雁一事是如贵人支的招。 晴贵人视顾清霜为敌,立时何止了明嫔。但顾清霜听进去的话,到底是已经听进去了。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很耐人寻味。晴妃、明嫔、凌贵人,一个个都落了罪,如贵人却全身而退,这不正常。 她到底是冲着柳雁去的,还是冲着晴妃去的?亦或是想一石二鸟? 为着这个,顾清霜第一次请柳家帮了忙,央柳夫人暗查如贵人的娘家是否与哪位嫔妃家中走动密切,亦或从前有过交情。 宫里,她也寻了机会与婉婕妤和岚妃打听了一二,婉婕妤一听她问的这人,便皱眉:“别人也还罢了,这位实在是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的主儿,不甚了解。” 岚妃沉思了良久,也只说:“如贵人进宫比婉婕妤还要早,是与本宫、荣妃、晴贵人一道受封的。但她家世低些,加上从来也不得宠,亦不像和婕妤那样生了皇子,这才一直位份也不高。你若说她与旁人的干系……”岚妃摇一摇头,“她确是自进宫那时便投到了晴贵人一党。晴贵人一进宫就是妃位,又远比荣妃得宠,后来便是有了南宫敏,她也还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嫔妃,如贵人没道理再另寻旁人追随。” “话是这么说不错。”顾清霜秀眉微微蹙着,“臣妾只是觉得这事不对。她虽是在为晴贵人谋划,却寻了理由将事情都推给了旁人去做。闹到最后,同样没证据可查的明嫔好歹还被禁足了半年,她却连一丁点嫌隙都没沾上。” 明嫔当日在紫宸殿前跪得那样惨,都没想着把如贵人供出来,可见如贵人是得她们信任的。后来若非晴贵人沦落得太惨,明嫔怕她要了晴贵人的命,如贵人大概还藏得好好的。 几人便这样越聊越觉不对,却又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岚妃最后也只能劝她:“你也不必万事都这样上心,眼下看来如贵人好歹不是冲着你去的。若实在不放心……倒不如把事情透给晴贵人,让她们相互对付去,你省省力气。” 顾清霜心不在焉地应下,又继续等了等,等到了柳家的答复。 柳家办事细,前前后后查了两个多月,将如贵人家中祖孙几代都翻来覆去地查明白了,但也没查出什么端倪。 十一月末,柳夫人借着给外孙女过周岁生辰的由头进了宫,在陶陶的生辰宴散后见了顾清霜,跟她说:“依妾身看,眼下既然查不到什么,娘娘就先不要再有别的动作了,免得打草惊蛇,惹得她背后之人丢卒保车。娘娘耐心地等上一等,静观其变,来日总有瞧出究竟的时候。” 顾清霜点一点头,恭谨地道谢:“有劳夫人了。” 而后宫中一连数月的风平浪静。皇帝果然没再去见晴贵人,顾清霜实实在在地成了宠冠六宫的那一个。一个月三十天,少说也有十五天是她伴驾。 她依旧不信他,也依旧享受与他相处的过程。有时细品起来,这样的心境颇是让人割裂,但反过来想,他对她大约也差不多。 再翻过年关,便又是大选之年。三年前的大选在三月时就已结束,今年礼部择定的殿选吉日却在四月。于是秀女们就在三月的春意中先住进了毓秀宫里,由尚仪局的女官们教习宫规。 一时间她们虽还不能同后宫走动,宫里也还是热闹了不少。各宫都免不了好奇地去毓秀宫打听几分,瞧瞧哪个秀女的才貌最出挑,哪个又有家世倚仗。 怀瑾宫这边,小禄子也去毓秀宫走动了几番,回来后先将几个风头最盛的秀女的情形与顾清霜说了个大概,又抑扬顿挫地说起了一件趣事:“这些个秀女也都是心思灵巧的,宫里近两年的事情都已在毓秀宫传遍。人人都说柔贵姬娘娘国色天香,这才让昔日长宠不衰的晴妃黯然失色了。”这种传言听得顾清霜有点恍惚。曾几何时,她也是爱听这些传言的一个。那时候在尚仪局里,她们这些当女官的说起宫中嫔妃无不头头是道,可其实大多数人一年里也见不到嫔妃几面,不过是聊来解闷儿而已。 如今,她倒也成了旁人茶余饭后解闷儿的谈资了。 顾清霜自是没心思计较这个,手中正缝制的香囊收了尾,又好好将下面坠着的流苏多缝了几针,缝得结实。 予显快八个月了,前几日不知怎的突然灵光乍现学会了爬,接着便开始在懿太妃宫中到处折腾。他又总对晃晃悠悠的流苏感兴趣,若懿太妃坐着,玉佩、香囊的流苏垂下去,他爬过去就要抬手拽。 懿太妃身边的大宫女私下里跟顾清霜笑说:“太妃娘娘近来被拽坏、扯松的流苏,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了。” 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味道,这大宫女有意无意地透给了顾清霜一个讨好懿太妃的机会。 这大半年,顾清霜原也将懿太妃的性子摸熟了。她确是个严厉的人,不仅不拘言笑,平日行事也小心。最初的时候,她觉得皇帝将孩子交给她养,就是为方便来日另择养母的,顾清霜来看孩子时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后来皇帝放了话,说顾清霜来也无妨,她才不再阻拦。却依旧谨慎地避着嫌,顾清霜若备厚礼给她送来,她一件也不会收。 如此这般,顾清霜唯一能让她收下的东西,也就只有自己亲手做的那些了――有时是一两道点心,有时是些绣活。可以将心意表达到,却绝不能昂贵。 顾清霜循着她这份心思断断续续地送了大半年,才总算与她熟络了几分。月余前,她难得地与顾清霜说了几句温和体贴的话:“做母亲的没有不记挂孩子的。皇上如今这样做,你们心里都苦,但你也莫要记恨,这是为了孩子们好。你瞧现在这三位皇子都还活得康健,不像先帝那会儿,孩子们倒是都由生母带着,可有那么多夭折得不明不白。” 这番道理,顾清霜本也懂得。便借着话茬谢了懿太妃的提点,次日又试探着备了份略有些厚的礼来谢恩。 结果懿太妃还是不肯收。 顾清霜只得继续“投其所好”下去,在懿太妃跟前充个手巧又柔顺的晚辈。殿选那日,她也陪在懿太妃身边做了一整日绣活。傍晚时前头忙完了,卫禀听说消息进来回话,说这回只留了四位,且几乎都是荣妃娘娘的意思。 “荣妃是个贤惠的。”懿太妃低头打着络子,听言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问,“立后之事可有说法了?” “立后?”顾清霜一怔,侧首看她,懿太妃拧起眉头:“你没听说?”下一瞬便反应过来,“是了,皇上没正经提过,我也是前两日去太后娘娘那里偶然听了两句罢了。” 顾清霜这才恍惚反应过来:“是……循常理说天子继位便要大婚立后。像皇上这般继位早的,及冠之年也该立后了。” 而如今,皇帝都二十六了,中宫却还一直空着。 懿太妃淡淡道:“早些年,荣妃原是皇后的人选,只是皇帝执意不肯,才姑且册了妃。后来几年才知道,皇帝该是那时候心里就装着南宫氏了。待得窗户纸戳破,他又一门心思要立南宫氏,谁劝也没用,这才一直拖了下来。” 而如今,南宫氏已被废黜,昔年的情分烟消云散。趁着大选,终是有朝臣提了立后之事。 懿太妃说,朝中对这事的说法无非两种,一方觉得荣妃既然当年就是皇后人选,又掌权多年,直接立后最为合适;另一方则说若是继后,以嫔妃册封也还罢了,可当今圣上尚未大婚,元后怎好是抬妾为妻?于礼不合。 听懿太妃的口气,两方该是已僵持不下很久了。顾清霜听得陷入思量,一时也说不出哪边更有理,懿太妃睇她一眼:“别去问皇帝。” 话中多有几分告诫之意。 顾清霜忙颔首,恭谨地应了声“诺”。虽说她好奇,原本真打算旁敲侧击地探一探皇帝的心思。但眼下,不是她能忤逆懿太妃的时候。 事情一时之间也就没什么结果,不仅是没结果,皇帝在后宫里提都没怎么提。 又过七八日,四位新宫嫔入了宫。封的最高的仍是位宣仪,赐了祥字为封号。往下四位,依次是贤仪何氏、宝林任氏和充衣孙氏。 她们进宫的第二日,众人仍是一并聚到了荣妃的景明殿里,四人叩拜间,顾清霜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落座于三两丈外的晴贵人。 ――三载之前,晴妃高高在上;而现如今她所坐的这个位置,正是当年晴妃的地方。 倘若她是晴贵人,她就咽不下这口气。她也盼着晴贵人别咽下这口气,不然于她而言可不够痛快。 她出神之间,坐于主位的荣妃和颜悦色地发了话:“都免礼吧。日后都是自家姐妹,好生相处便是。” 待得几人各自落了座,她的目光又落在了祥宣仪面上:“听闻你家中与从前的凌贵人家里算是姻亲。她啊……唉。”荣妃叹息,“很是做了些糊涂事,你可不要学她。” 祥宣仪低着头离席,深福下去:“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顾清霜抽回神思,禁不住地打量了她两眼。 到底只是姻亲,不沾血缘,她与凌贵人的容貌无半分相似。一张瓜子脸清清秀秀,五官生得也柔和。 饶是这样,从前险些为凌贵人陷害致死的佘宝林还是冷笑出来,垂眸轻道:“如今哪还有什么凌贵人,冷宫里的庶人蒋氏罢了。不过臣妾听闻这人没死没疯,宣仪娘子若与她交好,倒可去看看她。” 祥宣仪哪怕不知先前的纠葛,单听这话也听得出敌意,笑意略有几分僵硬:“我与她并不相熟。”说完就落座回去,低着头不再作声,腼腆矜持。 顾清霜懒得理会这样的事,片刻后从景明殿告了退,倒是柳雁说了佘宝林两句:“蒋氏是蒋氏,祥宣仪是祥宣仪。她不曾招惹过你,你又何必惹她?” 佘宝林冷着张脸低着头,听她说完,不情不愿地福身告了句罪。 翌日傍晚,皇帝翻了祥宣仪的牌子。往后的半个月,陆陆续续地将新晋的四人都见了一遍。但除了那四天外,余下的日子仍几乎日日都是在怀瑾宫,一直到了端午,才又有了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端午这日,宫里素来都有宫宴,多数时候都只有宫嫔们,偶尔也有外命妇进来。今年倒稀奇,三位近两年都住在京郊别苑逍遥的长公主突发奇想回了宫来同贺,太后自然高兴,除却宫宴上为她们添了席位,宴席散后还让她们去与皇帝一叙兄妹之情。 翌日清晨,紫宸殿便传下消息,说皇帝新封了位盈少使。 旨意一出,阖宫哗然。虽然先前的宫嫔也不全是大选得封的,可屈指数算,来路都简单――要么是像顾清霜这样原就在宫里,自然而然入了皇帝的眼的;要么便是采双那样随在宫嫔身边,经宫嫔引荐侍了驾的。 这回这位盈少使,众人却听闻,都不是。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一早就聚到了荣妃处,荣妃自然知晓她们的来意,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们说:“听说是长公主送来的歌姬,有副好嗓子,舞也略懂一二。” “歌姬……”席间即刻有人嗤之以鼻,“这是什么不入流的出身,怕是比寻常宫女还不如。也配越过御女采女,直接坐到少使的位子上说?” 婉婕妤颔了颔首:“总要顾及长公主的面子。” 她惯是擅长这也温温柔柔地打圆场,眼下却有人不领情,乍听是顺着她的话说,实则却比前头那一句更刻薄:“也要瞧皇上喜不喜欢。这歌舞姬的一些功夫,咱这样正经人家出来的,可是真学不会呢。” 这话才说完,有宦官疾步进了殿来,朝荣妃一揖:“荣妃娘娘,盈少使来了。” 荣妃淡泊颔首:“请进来吧。” 不多过时,便见一十六七岁的女子娉婷而至。她身姿妙丽,模样也精巧,一张小脸儿上杏眼雪腮都盈盈含情,让人莫名觉得透着一股子甜味儿。福身见礼间,笑容也摄人心魄:“荣妃娘娘万福。”极轻柔的一声问安出喉,整个殿里都静了一静。 荣妃含起笑来,和和气气地看着她:“少使坐吧。”说着一睇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便上前一一将在座宫嫔说给她听。盈少使话不多,多数时候都只颔一颔首,礼数却又不差,时时都是恭顺的样子。 一股古怪的只觉在顾清霜心底掀起来,让她觉得来者不善。可实际上,盈少使也并未同她多说一句话,看她的神色也并无什么异样。 此后,这位盈少使便颇有几分后来者居上的劲头,一时间占尽宠爱。顾清霜与她没什么交集,一日与柳雁结伴往岚妃宫里去时,却在太液池边偶然遇见了她。 两方离得并不算近,引起她们注意的,是祥宣仪带着几分委屈的质问:“我并无意招惹少使,棋儿也是无心的。脏了少使的衣衫,我们陪给少使便是,少使何苦这样得理不饶人?” 转而就听一声轻笑:“得理不饶人?宣仪娘子这话说的倒好像是臣妾欺负人了。” 顾清霜与柳雁相视一望,循声走过去,不多时就看到不远处有嫔妃、有宫人。还有个宫女跪在地上,面前隐约有破裂的碎瓷盏。盈少使背对着她们这边,自顾自地掸了掸衣裳,道:“臣妾也并不愿意为难娘子,只是这衣料乃是江南刚贡进来的,皇上看臣妾穿这颜色好看,才让尚服局赶制出来。如今让这宫女毁便毁了,宣仪娘子让臣妾面圣时如何交代?” 柳雁看不惯这样的做派,提步就要上前,被顾清霜拽住衣袖:“阿雁。” 柳雁扭脸看她,她摇摇头:“盈少使有意立威,你这时候过去,便是平白结个仇。” 诚然这仇她们不是结不起,只是为了一个祥宣仪不值得罢了。在这宫里,值不值远比是非黑白来得紧要的多。 柳雁咬一咬牙,忍了下来。顾清霜眼见祥宣仪说不出话,又见盈少使睇着那宫女说:“压去宫正司,杖二十。”便侧首睇了眼卫禀:“去宫正司递个话,让他们手下留情。” 她说完,盈少使也正好要从那边转身离开。这一回身,正好瞧见顾清霜与柳雁,短暂一怔,便坦荡地提步上前。 柳雁冷着脸不愿理会她,转身为乳母抱在怀中的陶陶整理起了衣衫。盈少使仿若未觉,福身道:“贵姬娘娘安、容华娘子安。” “别多礼了。”顾清霜打量着她,笑容宽和,“盈少使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可还适应?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要记得去与主位宫嫔说。” 这不过一句客气的话,盈少使却抿笑道:“都好。只是……臣妾平日在紫宸殿的时候多,对自己宫中倒不太熟悉了。这主位宫嫔是……”她说着苦恼地垂眸,好似认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眼睛一亮,“是了,是和婕妤娘娘。有劳柔贵姬提点,臣妾改日该去向和婕妤问个安才是。” 顾清霜一时无言以对,拧起眉头看了看她,直不知该如何只评。 盈少使却并不在意,嫣然一笑,便福身告退。等她走远时,柳雁的脸色早已难看到极致,折回顾清霜身边,满脸的不可置信:“什么东西……这样在宫里招摇,皇上究竟喜欢她什么地方?” 顾清霜睇着盈少使的背影笑一声:“你瞧她,生得好看,还善歌舞。平日在皇上跟前又必不是这副爱招摇的模样,只余娇滴滴的性子给他看,不招人喜欢么?” 至于她在旁人跟前什么样,他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也未必在意。 左不过都是伺候他的人,她的招摇惹了谁、给了谁委屈,有什么打紧? “姐姐这样说是有道理,我只是不明白……”柳雁的眉头锁得更深,“皇上宠她也还罢了,怎就真能为了她,一连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姐姐?” “你在意这个?”顾清霜看着她一奇,“我反倒最不在意这个。” 诸如这般的事,又不是头一次了。只不过从前是比她资历更深的晴妃,如今是资历不如她的盈少使。 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有过什么期待。他若真专情,在她看来反倒离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