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第一章 枭豺无亲情 救子母感恩 “狗崽子咬人真狠这是要老子的老命啊。”令狐奉一边大骂,一边猛抽马臀,平时爱如珍宝的大宛名驹雪如龙此时屁股上血迹斑斑,迈着四蹄奔如腾云,浑身汗如涌下。 一架由两马架着的平板车和四骑紧从在令狐奉的身后。 车上坐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 车行太快,道路颠簸,妇女只能紧抓车辕,抱住小的。大的约有四五岁,坐不稳当,从车上掉下去了好几回,累得令狐奉等人只能一再把他捡起。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那孩子又坠落地上,哇哇大哭。 令狐奉心急如焚,叫道“只有为父的让子死,哪有当子的拖累父死老子的种,不能落入贼手”扭身搭弓就要朝他射箭。 妇人急得喊车边的从骑们“救我儿,救我儿。” 从骑多不理会,闷头催骑逃命。 唯有一人勒马兜转,回至孩子落地处,侧腰把他抄起。后头的追兵箭如雨下,快回至令狐奉等人左近时,箭矢中了这人的后心。 这人强忍剧痛,兀自牢抱孩童,对那妇人说道“夫人放心,公子已经救回了。”说着话,喷出血沫,溅落到衣襟上。 初秋的天气,位处西北的陇地还颇燥热,日头底下,诸人直跑出近百里地,入夜后才借着地形甩掉了追兵,在一处林间歇下。 令狐奉顾看周围,想当年威风凛凛,从者如云,而今虎落平阳,却只剩下了这么几个残兵败将,狼狈不堪,悲从中来,仰头长叹,说道“我本欲使诸君荣华富贵,万没料到,那狗崽子这般阴毒,反落得诸君从我亡命。”看似心灰意冷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自散了去,各奔前途吧” 已经到了这等田地,部曲尽失,被国主下令,全境通缉,又还能去何处“奔前途”当今之计,唯有跟着令狐奉,走一步算一步罢。 跟从的几人拜倒在地,说道“臣等忠心耿耿,绝无它意愿从主上再作谋划,至死不变。” 令狐奉大喜,亲把他们一个个扶起,说道“我舅掌兵万余,皆是精锐,现镇唐兴。卿等勿忧,可从我去,有了我舅相助,”咬牙切齿地道,“我必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方才解恨”给几人打气,“阿母说我生时红光漫天,天命在我眼下虽一时受挫,你们跟着我,早晚可怀金纡紫” 发现少了一人,抬脸去找,看见妻子伏在一人身边,正在给他料理伤势。却正是救下令狐奉长子的那骑。令狐奉赶忙大步过去,蹲下来,问道“怎么样伤哪里了” 他妻左氏怨他不但不救儿子,反而还要杀掉,知他心狠,不敢责怪,哀声答道“已没气了。”泪珠潸潸而下,合住那骑微睁的双眼,双手合什,说道,“你舍身救下我子,恩情没法回报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不会忘乞佛祖能佑护你得登极乐。” 令狐奉瞄了另三人眼,利落地拜倒流涕,对这已经气绝的骑士说道“你放心去吧,等我得登王位,一定追赠你个大官你族中父老子弟。”说到这里,想到因为跟从自己叛乱,这人的宗族家人没准儿已经被那狗崽子杀个干干净净了,倒也不慌,丝毫无有语塞,流利地接下说道,“只要还有活的,我也一定都封赏他们逢到你的忌日、清明,我叫我那劣子给你烧纸上香。” 站起身来,他从妻子的身边揪起长子,怒道,“你这小畜生,使我痛失忠臣”说着就要把孩子举起掷地。 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随臣抢上来要夺,左氏突然发出惊叫。诸人齐齐转目,看见那瞑目未久的骑士抽搐了几下,竟然又缓缓睁开了眼。 众人呆愣愣的,令狐奉反应最快,对那骑士喜道“阿瓜你又活过来了”痛骂儿子,“小畜生,险害我栋梁”将之丢在地上。 只记得前一刻被高楼坠瓶砸中脑袋,怎么下一刻就在了这里这是什么地方这几人怎么都穿得古古怪怪,瞧着灰头土面,傻站着看自己作甚跪在自己身边的这妇人虽然蓬头垢面,倒是秀色难掩。这个满脸络腮胡,身高体壮的大汉念念叨叨地作态举子掷落,是在做什么 醒来的这人综合眼前情况,脑中急转,蓦然悟到“啊呀我这是被那花瓶砸死,死而复生,不知穿到何时去了么这壮汉投子的一幕好眼熟,莫不是刘皇叔我是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么不对呀,只见说赵云从曹营救出后主,没见说他负伤不支啊。”瞥那壮汉,“他耳朵也不大,胳臂也不长啊。” 忽觉脑中如搅,无数的信息潮涌而入,后背也是大痛,一时脑痛如炸、背痛如剜,抽髓磨骨,难以承受,痛得冷汗顿时下来,他惨叫连连,打滚不止。 左氏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心道“定是佛祖开恩,感念我的诚心和阿瓜的忠义,使他复生。”顾不上感谢佛恩,急忙用力把他按住,柔声说道“你后心有伤,我刚给你包扎好,不能乱动。且忍一忍痛,等明天给你换过创药,就会好很多了。” 当今世道不宁,战火连天,她虽很少亲自动手,但听得多了,对疗伤也有些经验,适才的眼泪还没擦干,说着,又喜极而泣。 痛了足足一夜,其间昏厥两三次,次日早上,死而复生的这人才算稳定下来。后背的伤且不提,大致吸收过脑中涌入的信息,他已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具身体的本主名叫莘迩,字幼著,小名阿瓜,家本关东士族,流寓在此,是那个壮汉令狐奉的属吏。令狐奉是定西国的宗室,今之年才十九的少主定西王是他的侄子。定西国建国於陇州,而这陇州的称呼源自前代成朝。 定西国没听闻过不打紧,也许是某个朝代的某个小国,可这个成朝是什么东西 根据本主的认知,夏商周后,秦统天下,这与醒来这人的认知是一样的,问题出在后边。 秦没有两世而亡,始皇帝的长子扶苏不仅没有自尽於边郡,而且回到咸阳继了帝位,理政以宽,治民以仁,深得天下士民的爱戴,於是弥补了始皇帝留下的种种问题,大秦帝国胤嗣不绝,直传到十七世,这才因天子无道,亡了国。 代秦而立的就是成,开国皇帝本是秦朝的小臣,威望不够,全靠偷机摘桃这才称了帝,而继承人们又都不像话,传了四世即亡。 再然后便是今朝了,国号唐,传嗣到四十余年时,宗室的强王们竞起夺位,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结果被从秦朝始就开始络绎迁入国内的六夷们趁虚作乱,并各引境外强大的同族部落入侵,最后唐室的强王们纷纷兵败,要么被自己的兄弟叔侄杀掉,要么死於六夷之手。 剩存的几支逃去了江左,重建了帝室,可北地、关中却都落入了夷手。 这定西国可算是唐人在北地唯一的地盘了。首任国主是唐的陇州刺史,因乱自立,虽还自称唐臣,然与江左道路隔绝,久无消息通连,已与独立无异。虽然外有诸夷环伺,但在大唐的旗号下团结民心,历代的定西王也都不昏庸,竟是国存至今差不多八十多年了。 醒来的人理清了头绪,暗叹道“江左的那个虽然叫唐,但与司马氏没有区别。即便是在秦朝改了个道,繁衍在这片辽阔土地上的诸族却没有变,人心也没有变,结果仍是一样。” 晨曦透过林杈,投叶影於地,有的覆在了这人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这人性格果断,既然搞明白了自己的境况,没想多久,便做出决定,心道“既来之,则安之。这个时代乱归乱,好歹是复生了,总比被那坠瓶砸中莫名其妙的冤死好。从今以后,莘迩就我的名字了。” 咂摸了下本主的这名字和小名,他又想道,“莘迩,甚二;阿瓜,你还真是个瓜皮,当爹的都忍心射死儿子,你去救个什么赤胆忠心换来两滴假惺惺的眼泪,不值啊。”低头拍抚肚子,默道,“你的忠心我是不能给你延续了。多谢你让我得以重生。你安心去罢。” 前世时,他颇有阅历,那壮汉令狐奉装模作样的嘴脸岂能欺瞒住他 此时令狐奉还没醒,靠着棵大树在不远处呼呼大睡,睡着觉,手里还握着刀柄。 这人莘迩没好气地打量他“没那金刚钻,搞什么作乱篡位这下好了,丧家犬似的,被你那侄子追得落荒而逃。”转念一想,“要非这厮叛乱,我这身体的本主也不会中箭不治,按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才对。” 寻着本主救下的孩子,正和幼妹依偎在左氏的身边,睡於车上。 这孩子也是命大,掉下车几回,没受什么重伤,擦破了点皮而已。 看他与他幼妹都是污脸破衣,拽着他俩母亲的裙襟,皱着眉头,显是梦乡里也不得清宁。莘迩心生怜惜,心道“换了是我,会舍命救他么”拿捏不准。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答案,很多事本来就是到了临头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令狐奉逃命关头,睡不踏实,阳光刚晒到,他便醒了过来,见莘迩正看自己,提着刀走过去,弯腰殷勤问道“伤势如何还疼么你放心,等到了唐兴,我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莘迩眯眼避过开刀身的反光,心道“这人连亲生儿子都能杀,心狠手辣,可别因为见我伤重不便,把我丢下了。”挣扎着要撑身起来行礼,令狐奉压住他的肩膀,问道“你这是作甚” 莘迩揣摩着时下用语,酝酿稍顷情绪,答道“小臣无能,只能拼力救下公子,不能为主上杀尽贼属,恨啊恨啊”虎目圆睁,忠烈慷慨之气,溢於言表。 因为袍襟被左氏裁下来给他裹伤了,他衣不蔽体,身上尽是干涸变黑的血迹,失血导致面色煞白,扯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还拼命挣扎着要行跪拜大礼。 模样入到令狐奉的眼中,要多惨有多惨,闻其言语,却不计自身,只为不能尽忠恨恼。 饶是凶狠毒辣,令狐奉也不觉感动,连声说道“你且安心养伤,日后自有你杀贼的时候”叹道,“阿瓜,我竟不知你忠贞至此往日对你多有亏待,以后我一定补偿你。” 那三个从骑也醒了,围过来。昨晚没有细看,莘迩这会儿结合脑中的讯息,分辨去看,一个矮壮,披着甲,是个校尉,应是叫曹斐;一个面白无须,四十来岁,是个文官,叫傅乔;剩下的一个,莘迩只能用“漂亮”形容,即便让他与左氏并肩,怕也毫不逊色,逃命整天,野宿一夜,还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熏香味,这人叫贾珍,本是定西国有名的贵游子弟。 左氏领着孩子近前,小心翼翼地察看莘迩的背创,感激佛祐不止,叫长子跪下来给莘迩道谢。 令狐奉作乱前,爵封定西国的富平公,他长子名乐,是不折不扣的“公子”。 众人慰问过莘迩,胡乱找了点果子,权作充饥,一行人出林向东,往唐兴郡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章 香火亦没用 子明辛苦了 路上怕被人看到,不敢走大路,诸人穿陵过野,走了两天多,登上个小山头,往前望去,遥遥看见一座周约十三四里的城池。 蓝天白云下,河流绕城蜿蜒,城楼竖立着高大的旗杆,飘摇着红色的军旗。唐尚火德,戎衣与旗皆用赤色,眼前此城便是唐兴郡的郡治乐都城了。 令狐奉高兴地对众人说道“乐都已经到了苦了卿等数日,进到城中,好好地泡个热水澡,整头嫩羊宰了吃”对曹斐说道,“你的酒瘾早就犯了吧快去,你先去通传,让我舅来迎接咱们。” 曹斐大声应诺,拍马下了土坡,径往乐都城奔去。 令狐奉引着余下诸人,慢慢地跟着行将而往。 莘迩骑不成马,半躺在车上,蜷着腿,虽已尽量给左氏和两个孩子让出地方,车行晃荡间,仍难免与左氏接触,只觉她裙下的大腿甚为温软,心道“瞧着苗条,其实挺丰腴的。” 傅乔和贾珍都慌着赶紧进城,令狐奉却不紧不慢,说道“别急,别急,慢着点,别把阿瓜的伤口再崩裂了。” 莘迩心道“这狠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狐疑顿生。 行不多远,贾珍叫道“曹校尉怎么回来了” 莘迩支着车辕,越过左氏重盘起的高髻,瞧见那矮壮的曹斐俯身马上,死劲地甩着鞭子,拼了命地往这边跑,边跑边嚷嚷着什么。 莘迩侧耳细听,听到“主上快走,你这老舅无情无义,他娘的遣兵出来抓咱们了” 贾珍、傅乔大惊失色。 莘迩转顾令狐奉,心道“难怪你那么体贴原来是早就疑虑在此。” 令狐奉大骂一声,说道“走”转马就跑,比起刚才的慢吞吞,此刻半点也无延宕,毫不拖泥带水。 几人再次亡命。 莘迩忍住车颠带来的伤疼,拽住令狐乐,以防他再坠车。此前是曹斐代为赶马,这会儿曹斐拉在后边,令狐奉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绝不后顾,没人管他们,莘迩只好又用力拍打马臀,迫催两马加速。其中一马喷个响鼻,马尾撩起,排出股浓郁的虚恭来,正喷中莘迩,气味实不堪言。 乐都城里出来了百余兵士,那曹斐骂令狐奉的舅舅无情,然以莘迩看来,他还是念着亲情的,没有遣骑兵,派的都是步卒,自然追不上他们。纵是如此,一行人如惊弓之鸟,还是奔出了二三十里才停下来。人马俱渴,找到条小溪,痛饮过后,令狐奉抹嘴大笑。 傅乔问道“主上缘何发笑” “我舅不肯收容咱们,我料你等定然以为咱们已走投无路。哼其实不然。” 后有国主追杀,前被舅氏拒纳,所谓穷途末路,莫过於此。众人仓皇相觑,不知令狐奉还有何“妙策”,能给大家寻个去处。贾珍问道“敢问主上,我等还有何去路” 令狐奉拿手往北边一指,说道“猪野泽边赤娄丹部的部大秃连赤奴与我有香火重誓,既不为我舅家所容,我便领你们去投他”挺肚按刀,充满信心地说道,“赤娄丹部有三千余落,可聚五千精骑,在卿等智谋武勇的辅佐下,凭我的天命之身,重振旗鼓轻而易举。” 贾珍说道“要是赤娄丹部也不能见容呢” “这叫什么话香火重誓,对着他们的天神发过誓的。这些胡夷最畏的就是他们的天神,必不敢违。”令狐奉鼓足干劲,振奋诸人的精神,说道,“这里离猪野泽几百里而已,三两天功夫就到了。那里是胡人的地盘,小崽子不敢派兵去的。秃连赤奴待我素来恭敬,如奴犬一般,咱们去到,他必热情款待,给你们作胡炮肉,上好的马奶酒管够再来几个别有情致的胡女暖床。哈哈。”不忘对莘迩说,“他部中有巫医,你的伤无须担忧,歇养些日便就好了。” 众人无可奈何,只能跟他同走。一路上,傅乔不断喃喃地哀叹“沦落至此,要左祍为胡了么”愁眉苦脸,但有停歇,就摆弄他的衣冠,把那受损残缺的头冠不知擦了多少遍。 说是三两日功夫,因为国中追捕甚急,前半截路东躲西藏,不敢快行;后半截路进了被当地人呼为“黄沙阜”的大漠中,沙丘起伏,连绵不绝,一起风,就遮天蔽日,马与车都没法快行,所以直到第七天下午,当已经干燥到生疼的鼻子呼吸到凉凉的湿意时,精疲力尽的诸人这才到了猪野泽畔。 一条名叫谷水的河流从陇南的丛山地区起源,向北涛涛,穿过陇中地区,浩浩荡荡的就像玉龙,将这片大漠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流经三四百里,终端汇入的所在即是猪野泽。谷水淌动於漠中的河段两岸,由入漠起,至猪野泽终,在这片荒凉的漠上形成了许多的绿洲,大小不一,宛若珠串,翠莹美丽,而那猪野泽,当然便是最大的了,占地甚广,约有数百里方圆。 围绕着这块上天的恩赐,周边大大小小分布了四五个部落,赤娄丹部是其中之一。 部大秃连赤奴五十三四的年纪,髡头辫发,整个脑壳上的头发都剃光了,只留下了头顶的一小片,辫子又细又短,粗脖颈,厚嘴唇,体格强壮,许是因为长久骑马,有点罗圈腿。 确如令狐奉的预料,秃连赤奴没有赶他们走,可也仅仅只是“容留”而已,根本没有令狐奉说得那些“热情款待”,见了令狐奉他们一面,略说了些话,饭都没管,就叫人带他们去了帐篷。 分给他们了两个破破烂烂的帐篷,与赤娄丹部的奴隶们住在同区,污泥浊水,肮脏不堪。 令狐奉摸头讪笑,说道“胡夷放牧为生,初秋正是收苜蓿的时候,这是大事,关系到牲畜的冬粮,赤奴我兄必是忙着处理这些事务,暂时顾不上我等。过些天就好了。”此前说秃连赤奴待他恭谨,如同奴犬,现在受到冷落,秃连赤奴就变成“我兄”了。 诸人俱沮丧不言。 快入夜时,两个胡人过来丢给他们了几块脏兮兮的胡饼,没理会令狐奉的问话,扭头就走了。 令狐奉说道“这俩小奴,听不懂咱们的话”抓了块饼扔给左氏,叫她与孩子们吃,剩下的与几人分了。他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毫不嫌脏。 莘迩心道“倒是能屈能伸。” 令狐奉和妻子女儿睡一个帐篷,莘迩和曹斐、傅乔、贾珍睡一个。 次日早上,又过来个巫医,略略给莘迩伤处抹了点什么东西,扔下几株野草,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莘迩也听不懂,料是野草的用法。这个巫医就见了这一次,之后再不见来。 好在曹斐随身带的有创药,此前左氏给他裹伤便用的此药,在左氏的细心照顾、勤勤换药以及傅乔偶尔给他擦洗创口周围下,伤口没有恶化溃脓,逐渐好转。 一晃七八天,令狐奉去找了秃连赤奴几回,要么见不着人,要么坐不片时就被送客。渐渐的,不止诸人越来越垂头丧气,令狐奉也慌了神,不安起来。 这日早上,莘迩睡醒,曹斐等人都不在,大概是去河边打水、草地猎兔了。天天就那么几块胡饼,要非令狐奉、曹斐善射,几人早就奄奄一息了。 莘迩的伤好了许多,虽仍不能激烈活动,然已能慢慢地走几步了。 他把自己挪出帐外,早晨的阳光温和,暖洋洋的挺舒服,只是小二十天没有洗澡,身上的味道自己都受不了。他斜倚着帐篷门口的支架,摊开腿坐好,晒着暖,把手探进衣内搓灰,时或将搓成的泥球丢远,动作娴熟连贯,都是这些天“业精於勤”的功劳。 胡奴们没有大规模地聚群而居,一小簇一小簇的分散住着,附近有四五个帐落,成年的男女都去收割苜蓿、照料马群了,留下的只有老弱。 两个胡奴的小孩凑过来,捡起石子,学着他丢泥球的样子,往他这边砸来。 莘迩吃力地想躲开,脸颊上早中一个,他心道“连胡奴的小孩也来戏弄我了么”心情沉重,寻思道,“得想个办法扭转情况,不然就像傅乔说的,要流落胡中,从此左祍。”看看那俩嬉笑跑远的小孩,“而且还是与奴子为伍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扭臂摸摸伤处,又心道,“好在左氏按日给我换药,性命应是无虞了。” 琢磨着,该想个什么办法才能使局面好起来呢 令狐奉是指望不上了。 也许早前他所说的秃连赤奴待他如何如何并非吹牛,可而今他没有了“定西国宗室”、“富平公”的身份,秃连赤奴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也不奇怪,说白了,他两人只是利益关系,甚么香火重誓,只怕谁都没有当真。 至少现下秃连赤奴还没有赶他们,已经是谢天谢地,很不错了。莘迩甚至隐约觉得,这日子如果长久了,说不定哪天秃连赤奴和定西王搭上线,没准儿就会把他们送给定西王作为礼物,以换取些财货赏赐。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想到秃连赤奴,莘迩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事,心道“那日初到时,我见秃连赤奴对令狐奉淡淡的,爱答不理,对我与曹斐、傅乔更是连个正眼没有,可却。”考虑了会儿,暗道,“现还拿捏不准,待试上一试,看我所料可对。如是对了,我等的境遇就改观有望了”又心道,“此事如成,我等固然受益,只是,老兄,就要苦了你了。” 中午时候,令狐奉、曹斐、傅乔、贾珍几人回来。 傅乔和贾珍各提桶水,曹斐拎着只兔子和野雉。令狐奉走在前头,背着手大摇大摆,大老远就对还坐在帐口的莘迩说道“阿瓜,我箭无虚发,别看那兔子窜得快,又哪里有我的箭快老曹的箭也准,你是没见着,去如电闪,老傅他俩还没看着,就射下了这只野雉。”拍了拍曹斐,许诺说道,“小小校尉实在屈才,等我回都登位,中领军非你莫属” 中领军是专管京城内外宿卫军的重要职务,不管是唐室,还是定西国的王室,非嫡系亲信,绝不授与此职。曹斐这些天净是听他不要钱的许诺了,耳朵都快生茧,敷衍地诺诺谢恩。 令狐奉意态豪雄,好似丁点不受近日被秃连赤奴冷遇的影响,心中想道“不妙连老曹这个莽夫似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了。再过些时日,只怕这几人个个要溜之大吉了。” 身边只剩下了这几人能用,令狐奉不愿被他们逃掉,可已经绞尽了脑汁,对目前的形式依旧无计可施,不知如何改变,他纵心头满是阴郁,也是束手无策。 整治好兔子、野雉,烧熟了,诸人分食。 吃罢,反正无事可做,按这些日的习惯,令狐奉、曹斐等正要各钻进帐篷找周公去也,莘迩咳嗽了声,说道“主上,居此多日,承蒙赤娄丹部热情招待,小臣愚意,是不是应该给部大道个谢” 令狐奉不知他何意,心道“这他娘的也叫热情招待”说道,“我昨日刚去找过他。” “这等事体,自不须主上亲往。小臣的陋见是主上遣臣等一人,换上那胡人衣服,以显诚意,然后再去求见部大,面致谢意。” 令狐奉心道“换上胡人衣服”喜道,“阿瓜,你这主意好正该换了胡服,才能显得亲近。” 虽然不知此法有没有用,他急病投医,只管从善如流,往曹斐、傅乔、贾珍、莘迩的脸上扫了一遍,心道,“这当面致谢的人,阿瓜伤势未愈,行路尚不稳当,肯定不成,老曹杀贼射鸟是把好手,却不会说话,也不行。唯这傅大夫,能言善道,风度翩翩,当日我宠爱用他正是因为了他清谈干将的名号,可遣他去。”说道,“老傅,此任非你不可” 傅乔面如土色,摸住高冠,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主上,若要乔胡服,请赐一死。” 傅乔是富平公国的中大夫,儒雅风流,此次遭难全是因受牵连,令狐奉图谋造反这事儿他此前是根本不知,受累落难胡中已是日夜唉声,再让他换胡服他已打定主意,要撞死帐中情急之下,却没有去想,这帐篷不比屋舍,可是没有硬邦邦的东西让他去撞的。 莘迩帮傅乔说话,说道“主上,傅大夫族姓清望,品性高贵,让他胡服确实为难。” 傅乔的态度这般坚决,令狐奉不敢相逼,已是人心涣散,如果再把傅乔逼死,他马上就是光杆郡公,只好对贾珍说道“子明,只有辛苦你了。” 贾珍无所谓,从小到大,他锦衣玉食,何尝有过这等落魄的时候这狗不如的日子他早过够了,爽快应诺。 诸人没有胡人的衣服,曹斐提了剩下的小半只兔子去附近帐中借了一套。贾珍捏着鼻子把这又脏又臭的褶袴换上。 莘迩看去,见衣服虽破,反衬得人更加玉立,夸奖说道“芝兰於庭,不过如此了” 贾珍整束毕了,暂辞诸人,出帐去求见秃连赤奴。 他这一去,迟迟不归,日落夜来,仍无踪影。 令狐奉等到不耐烦,叫曹斐去打听,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道“难道是惹恼了秃连赤奴,被杀掉了” 过了小半时辰,曹斐悻悻然地回来。令狐奉问道“怎样”曹斐怒道“主上在此苦等,他却在饮酒快活”令狐奉问道“饮酒”曹斐答道“部大置了鲜羔好酒,奴婢伺候着,他正与部大喝得痛快呢” 令狐奉不敢相信,秃连赤奴薄待自己,却居然厚待贾珍他心道,“一套胡服就有这么大的效果明日我也换了穿上。” 莘迩心道“此事成了” 既已知贾珍的情况,众人也就不再等他。曹斐犹甚气愤,对傅乔和莘迩抱怨许久。 好容易等到他俩睡着,莘迩佝偻着叉腰,艰苦地蹭出帐,到令狐奉帐外,轻声唤他。 令狐奉睡得警醒,很快醒转,披衣出来,手里又还提着那把刀,问道“阿瓜,怎还不睡可是子明回来了” “还没有。”莘迩严肃地看着令狐奉,压低声音,问道,“小臣敢问主上,可还欲卷土重来” 令狐奉心道“阿瓜这样的大忠臣也怀疑我能不能再起了么”拍着胸膛,说道,“此处里头尽是雄心” 莘迩说道“如此,小臣有一策献上,足可使部大秃连赤奴对主上不复冷慢,刮目相看。” “有何策” 莘迩把自己的图谋说完,紧张地等待令狐奉的回答。 令狐奉说道“原来不是那套胡服之功”瞪大眼,满面不可置信地对莘迩说道,“阿瓜,你怎么会想到这个计策”莘迩以为令狐奉不愿此策,心头一沉,孰料他赞不绝口,“阿瓜,你不止忠心耿耿,还智谋多端,真是我的股肱。”却是非但同意,而且大力赞同。 当晚三更多,贾珍才由两个胡奴搀着,穿着身新衣服回来,个把月没见美食佳肴了,酒饱饭足,醉醺醺地非常开心。次日他宿醉头疼,想多睡会儿,令狐奉闯进帐来,对他说道“子明,只有辛苦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三章 莘左感伶仃 肉食一丘貉 当晚,秃连赤奴住的豪华大帐里传出杀猪般的惨叫。 惨叫声响彻猪野泽畔的夜空,连与赤奴帐篷相据甚远的奴区都能隐约听到。 没有睡的令狐奉等人聚在一起,面面相看。 曹斐说道“这勾当也常见的很,我瞧郭白驹那狗奴整日喜笑颜开的,时日稍久,料子明也就惯了。” 郭白驹是今定西王令狐邕的宠童,深得信赖,令狐奉之所以叛乱未成、惨败而逃,原因之一便是小看了郭白驹。郭白驹看似人畜无害,却在暗中联络内外,给令狐邕传递消息,遂使令狐邕与忠诚於己的文武官员们顺利密谋,末了收关,打令狐奉了个猝不及防。 傅乔不忍地叹口气,知道此策是莘迩所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心道“幼著向来真诚,蒿里走了一遭,怎的性情大变平日少言寡语,今给主上出的此策也甚刻薄。” 傅乔家传儒业,是个实诚人,因此觉得莘迩此策冷酷无情,但早上令狐奉又是命令、又是鼓动地叫贾珍去办这事时,他虽未像曹斐那般助力怂恿,却也仅是在旁拱听而已,半句劝阻也无,究己本心,实也是不反对的,是以这会儿责备莘迩的话无颜去说。 人孰无私况今乱世,朝不保夕,为了自家的性命、利益,牺牲掉他人,实属寻常罢了。岂止是牺牲掉某些人,连整个国家也可弃之不顾,江左乃至陇州的不少士人放浪形骸,即使姓为高门、身有才干,也坚决不肯出仕,缘由何在很大的一个方面就是为了保全自身。 令狐奉干笑说道“子明为了大家,甘愿出奇制胜,他的付出咱们都不会忘的。” “出奇制胜”四字,是谁都没有想到令狐奉会用的,举座哑然,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左氏哄睡了孩子,也在场,柔柔地跪坐在帐篷的角落,心中想道“要非为了乐儿和婉儿,阿瓜也不会出这个主意。唉,就是有些对不住子明,但阿瓜对此事也是很内疚的啊。” 人皆有私而又人皆有情,推贾珍入火坑是不得已之举,莘迩亦很惭愧。下午左氏给他换药时,周边无人,他忍不住说了些心中的歉疚。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为了乐儿和婉儿”云云,并非全为托辞。大约是因被莘迩救下的缘故,令狐乐这些日与他甚为亲近,时常领着妹妹令狐婉腻在他的身边,两小说些孩童的稚嫩话。莘迩孤穿到此,举目无亲,於其中颇是得了不少的安慰。他本就怜悯这对小兄妹有个恶父,晒暖无聊时便会偶尔做个小玩意给他俩,一大两小倒是处出了感情。 充足的野味不是每天都能打到的,部落里施舍似丢给的那几个胡饼也非常常都有。大人还好点,令狐乐、令狐婉兄妹两个孩童正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面黄皮瘦的,蜷缩无力,与那些皮糙肉厚、追打玩闹的胡奴小孩相比,着实可怜;吃是一方面,大漠上的秋季,昼热夜冷,温差很大,帐中只有几张毡席,席地裹衣而睡,便是大人也熬不住,更别说小孩子了,想想就叫人心疼。总而言之,莘迩此策之所出,固是为了自身,也有为了令狐乐兄妹两条小小性命的缘由。 令狐奉打破沉默,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已思得一绝佳良策,今有子明为我前驱,至多旬月,赤娄丹部的五千精骑就必能为我所用卿等就等着跟我再享尊贵罢” 傅乔不想说话。曹斐连连点头。 莘迩问道“敢问主上,是何佳策” 令狐奉含笑不语,不肯说。 莘迩注意到曹斐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心道“老曹看着像是知道令狐奉的佳策。令狐奉这厮,还是信不过我等” 令狐奉其实连曹斐也信不过,只是昨日打猎回来时,因见曹斐似有离心,为坚定其念,不致潜逃,所以才把近日苦心思得的“良策”私下告诉了他。 莘迩等人里边,曹斐是令狐奉目前最为看重的。傅乔、贾珍,清谈、贵游而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个猎都打不了,锦上添花,作个门面可以,当下落魄,却是不能送炭,唯有曹斐的猛鸷才是眼下不可或缺,极需依仗的。 至於莘迩,能骑善射,也有武勇,可眼下重伤未愈,要非表露出了耿耿的忠诚,早就被令狐奉嫌为累赘了。不过昨夜莘迩的一道上策,使令狐奉对他的认识大为改观,发现他“也足智多谋”,既然有了更大的用处,他以后的日子想来应会好过得多了。 至於令狐奉的“良策”,要说起来确是可行,只是得有前提,那便是秃连赤奴不能继续冷遇他,连秃连赤奴的面都几乎照不上,再有佳策也是无用,适得莘迩的主意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接下来就可用行此策了。 见问不出令狐奉的计策是何,莘迩也就罢了。 等到天快亮,贾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令狐奉倒履相迎,关怀备至。贾珍怨恨地看了眼莘迩,栽倒毡上,把头蒙住,谁也不理。令狐奉和几人尴尬地对视了下,拉起左氏蹑手蹑脚地出去,回自己帐中补觉。傅乔脱下珍爱的鹤氅,轻轻地帮贾珍盖好,几人无话,也各自睡下。 莘迩背上有伤,不敢平卧,趴在烂毡上,听到贾珍在小声地啜泣,间或因痛而压抑着吸口凉气,心道“算是把他得罪狠了。老兄,我也是无可奈何,方用此下策啊。” 次日,秃连赤奴遣了亲信过来,请他们换帐居住。 诸人一跃升格到了胡人贵族们居住的片区,乃是泽边这片属赤娄丹部所有的大牧场上最好的地段,附近有丘陵,能挡风,离水也近,处在普通族民和奴隶帐落的环绕中,安全系数也高;环境干净,参差种了怪柳等植,不复臭气熏天,风中带着近木远草的清香。 帐篷大了很多,用料厚实,支撑的木围和架子被掩在间层,帐壁上绣着艳丽的图案,不用掀帐幕,推开壁上的窗,其内就宽敞明亮,起卧用具齐全,地面平整,铺陈毛毯,毯上也有绣图,好看又绵和。 秃连赤奴很大方,不止给他们换了住地、帐篷,而且一下给他们了三个大帐,令狐奉一家住一个,莘迩三人住一个,贾珍独住一个。 令狐乐兄妹高兴地在帐里跑来跑去,见到新鲜的东西,脆声喊左氏去看。 曹斐摸摸地毯,拽拽壁垂下的羊毛流苏,按按矮榻,提起摆放在榻前的长靿靴往脚上略作比划,啧啧说道“这帐是连夜赶建的吧,此前没有见过。” 秃连赤奴也在这片区域中住,曹斐此前跟着令狐奉来过好几次,印象中没有这个帐篷的存在。不止这个帐篷,给他们的这三个帐篷都是昨晚赶建的。 胡人放牧为生,为了方便改换牧场,制作的帐篷都是可以拆卸收拢的,迁徙时,取下外毡,叠起支架,捆置於车上,轻松带走,需用时,寻常小帐,三两人就能很快搭起,这等较大的帐,也不过个把时辰就能建好。 逐水草而居的六夷住易拆建的帐篷,髡头不蓄发,穿窄袖满档的褶袴,著长皮靴;定居农耕的唐人住土木宅院,束发结髻,穿以宽敞为尚的襦裙,著履或屐;唐、夷截然不同的习俗泾渭分明,说到底,实则都是各自生活环境所造成的,或用后世的话,是两种文明形式造成的习惯的不同。 髡头方便野外生活,褶袴、皮靴方便乘马并及在春夏或雨后深茂的草中泥地上行走,如果换成唐人的襦裙,莫说雨后、泥地,只清晨草丛上的露珠就会浸得衣履湿重难行了,这一点,傅乔这些日是深有体会。令狐奉等人尚好,虽非全套胡服,但也不像傅乔下著裙履,均是胡袴皮靴,骑马、行草都较方便;说起骑马,前些日乘马逃亡时,裙下穿着唐人惯着的开裆裤的傅乔,简直被折磨得欲仙欲死,到了这里后,缓了好几天才过来劲。 陇州最早是六夷的放牧地,今之国都谷阴的旧城便是胡人所建,数百年前,帝国才在这里开郡设县,时至於今,州的边境和内地仍还有大量的六夷与唐人杂居,是以包括傅乔在内的诸人都熟知胡俗,对他们能很快地搭建起几个大帐篷并不奇怪。 住的好了,吃的也好了。 秃连赤奴调了两个小奴专给他们做饭,并在当夜,宴请令狐奉等人。来这里差不多一个月了,总算有了点“贵宾”的意思。 诸人换上赤奴给他们备下的新衣服,唯傅乔依然唐服,簇拥着神色阴沉的贾珍,兴高采烈地前去赴宴。莘迩没法去,留了下来。 左氏也没去,在帐里照看两个孩子。令狐乐换了居处的新鲜感过去,嚷嚷着找莘迩玩,令狐婉也叽叽喳喳地叫“阿瓜,阿瓜”,左氏无法,只好由他俩人去了。 陇地的百姓因与胡夷杂居,故多染胡风,然也仅限於衣食,毕竟褶袴、靴子穿起来的确便利,胡炮肉、酪浆、马奶酒,初尝不惯,吃喝多了也挺美味,但在男女礼俗上,尤其贵族高门,奉行的仍是唐儒,亡命以前,左氏总在深宅,便是令狐奉的近臣也极少接触,对莘迩亦较陌生,随着这些天的相处,才逐渐熟悉起来,换药时,如无别人在,两人时或也会有的没的聊上些许,如那天莘迩对她忏悔便是。孩子去找莘迩玩,左氏还是很放心的。 她走到帐门处,看两个孩子进了莘迩住的帐篷,自己回帐也无事做,便掩裙坐下。 一晃在胡部已近月,来时初秋,此时仲秋,瓦蓝的夜空中,月渐圆满,洒下清辉,落於棋布左近的帐上。 左氏怅然心道“夫君谋位不成,我从他流亡没甚要紧,只要两个孩子无恙便好,只我的阿翁、阿母,兄弟姊妹不知怎样了初嫁我与夫家,阿翁是想攀附贵亲,却怎么也没料到反致祸宗族。” 谋逆之罪,株连是必不可少的,且那令狐奉骄横跋扈,在兄长前任定西王薨后,欺侄子令狐邕年少,没少作践他,甚至明目张到宿留后宫,邕恨至啮血,而今他大事未成,狼狈奔窜,左氏的父母宗族大概与莘迩等人的一样,现早被令狐邕杀之泄愤了。 想及此,左氏哀泫,举望明月,心道“宗族若覆,阿翁阿母撒手而去,由兹便弃我在世,无依无靠了。”甚感孤苦,只觉风寒虫悲,听到令狐乐兄妹从莘迩帐中传出的笑声,葱指撩袖,拭去眼泪,又想道,“我残躯不足惜,可怎也要护住乐儿、婉儿” 许是爱惜贾珍,这晚秃连赤奴没让他侍寝。令狐奉等人饮罢归来,余兴犹高,先周到地送了贾珍回帐,然后聚在莘迩三人住的帐中。这会儿令狐乐兄妹已经困乏,回去由左氏搂着睡了。 令狐奉借着酒劲,叉腰立在莘迩床前,对他说道“赤奴今晚招待得很殷勤,连连劝酒,呼我为公阿瓜,我明日就去给他说我良策,此策得行,阿瓜,我记你首功” 莘迩伏在榻上,费力地扭抬着脸,心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何良策”问道,“主上有把握秃连部大会听从主上的此策么” 令狐奉弓腰凑近莘迩的耳边,说道“你知那赤奴为何会与我结为香火” “小臣愚昧,不知。” “因为他有求於我”令狐奉直起身,拿手指划了个圈,说道,“这猪野泽的周边,赤娄丹不是最大,只能排第二。那最大的部落叫贺干,与东边的秦虏有关系,得其助济,良弓甲械,皆胜过赤娄丹,所以赤奴打不过他们,占不到好牧场,年年还得缴纳羊马,并由他们选拣族人,给他们当奴作婢;为与之抗衡,所以赤奴求到了我的门下,只是此前。”他大气地挥动手臂,“我要谋大事,顾不上帮他。” 莘迩心道“东边的秦虏,说的是陇以东、关中的戎人秦国吧那秦国居然与猪野泽畔的胡部有来往这显是欲谋陇州,所以在此处埋了个钉子啊。”由猪野泽向南,越过大漠,行不多远就是定西国的王都了。秦国若是来犯,正当陇地全力在东界抵御之时,猪野泽这里突然趁虚杀出一支胡骑,直奔王都,就算对军事不太了解,莘迩也能料到所会导致的严重后果。 只是假想一下两处胡人响应,数千胡骑呼啸卷袭的场景,莘迩就不由悚然。十余年前,陇地有次夷乱,据脑中的记忆,胡夷的骑兵转战迅捷,凡到之处,直若蝗虫过境,片瓦不留,死伤遍野。见令狐奉却似浑没将之当回事儿,莘迩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被权力迷昏了眼,此前居然不顾 莘迩压下繁杂的情绪,继续听令狐奉说话,听他说道“现在我能帮他了。” 莘迩问道“这么说,主上的良策是与此有关了” “阿瓜,你聪明,冰雪聪明,一猜就着不错,我的这个良策正与此有关。”他又把身弓下来,说道,“能使他得利,帮他除掉大患,他为何不从我策” 莘迩心道“什么良策,能帮秃连赤奴除掉劲敌”想不出来,说道,“如此说来,主上的此策他肯定是会用的了,只是,既已帮他除掉大患,他已得利在手,小臣担忧,那他还会再帮主上还都么”帮令狐奉夺位,是需要派兵的,这可是实打实的付出,那秃连赤奴会愿意么 令狐奉笑了起来,指点莘迩,说道“阿瓜,你虽然聪明,还是太年轻了。我告诉你,这世上之人,咱们唐人也好,他们胡夷也罢,吃的不同,穿的不同,住的用的不同,但有两个字却是相同的。你知道是哪两个字么”不等莘迩回答,自答道,“利益”充满信心,“只要我给他足够的利益,他为何不帮我可惜族人的性命么族人对他,攫利的鹰犬而已” 秃连赤奴若是视族人为满足个人利益的工具,那么令狐奉视莘迩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胡夷与唐的强雄在这方面毫无不同。 通过令狐奉的这番话对这个时代加深了印象的莘迩默然不语。弱肉强食,肉食者多为己利谋的道理亘古不变,可前世毕竟不如此世显得这么直截了当。 令狐奉说道“我不仅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帮我,待登上王位,我还能使他再如以前那般,狗一样地伏在我的脚下”顾问曹斐、傅乔,“你二人信么”回答他的是阵阵鼾声,曹斐两人已然醉眠。 令狐奉无趣地回过头,对莘迩说道“你睡吧明日等我好消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四章 大事不惜身 曹斐意豪然 第二天一大早,令狐奉就去找秃连赤奴,两人密谈了半晌。 吃过午饭,令狐奉回来,兴冲冲地说道“成了赤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场决定按我的良策行事。不过,需准备些时日。”抬头掐算了下,说道,“至迟月底就能动手了” 曹斐斗志昂扬,说道“太好了主上,顺利的话,咱们就能回王都过冬了” 大漠的冬季单调又难熬,绿洲上草木凋零,鸟兽罕见,一派残败枯燥的景观,夜间冷得就像小刀子剜骨头,火都烤不暖,便是曹斐这样的猛汉,也不想受这等苦。 令狐奉哈哈笑道,“也没那么快,总之不耽误你明年开春跟我一起赏那闲豫池的游龙。”闲豫池是王宫里的一处景致,池底用五色石分作了五条虬龙,昼日观之,彩龙辉映,水呈五色,非常美丽。 这条良策是令狐奉现下翻身的唯一办法,他小心谨慎,只字不漏。莘迩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猜不出以眼前的处境,令狐奉究竟还能有什么高招逆转乾坤。 时下尚未盛行中秋赏月的风俗,唯在八月初,以蓍草筮一个白露后的良日,全家共在当天祭祀平时所奉尊的神,与令狐氏历代大多信佛不同,令狐奉什么神佛也不信,眼下逃亡时期,他满心算着东山再起,脑子里全是杀回王都,将那狗崽子亲手宰掉,更不会理这样的事。 傅乔和曹斐也没心思。贾珍和左氏各算出了个日子,已分别在十五的前两天祭祀拜过了,左氏所祈不外乎子女平安长大,贾珍拜时咬牙启齿,槌胸蹋地的,不知求了些甚么。 仲秋十五夜晚,莘迩独自抱膝坐在帐外,仰望宛如银盘的满月,秋风捎带来猪野泽淼淼的水声,出了会儿神,意甚怅惘,想起了几句诗,心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何止於年代不同,连这月也不知是否还是那月了。 令狐奉在帐中教训儿子“这床榻是睡觉的地方,你怎么穿着靴子踩来踩去璎珞奴,把小东西看好,时辰不早,快去睡吧。” 莘迩心道“璎珞奴是左氏的小名么瞧她奉佛,应该是了。” 换了帐区,好衣好食的,小孩子恢复得快,令狐乐兄妹活泼了很多,昨天还拉着莘迩吵着去看胡人赛骆驼。爱美是人的天性,左氏抽暇采了些草丛里杂生的红蓝,胡人称为“焉支”的,碾碎成汁,不过稍作妆扮,白天见她时,莘迩便觉与以往不同,娇若桃李,璎珞的小名十分贴切。在帐外观月直到宵半,难耐夜寒了,莘迩才勉强收起低落,回帐内就寝。 十天后,秃连赤奴做好了准备,令狐奉这才对诸人道出了他的良策。 却原来他是要“以身为饵”,放出消息,装作被秃连赤奴押送赴都,从而引出贺干部的追兵,然后赤奴引精锐的族民突袭贺干部的营地,批亢捣虚,打它个措手不及。 说完,令狐奉沾沾自得,看着莘迩和傅乔,等待他俩的赞佩和拍马屁。 傅乔初时不解贺干部为何会在闻讯后遣追兵,旋即明白过来,抚掌赞道“主上此真妙策。只是险了点,万一主上真的不幸落入贺干部的手上” 令狐奉说道“有老曹和你护着我,我放心得很” 傅乔呆了呆,说道“臣与老曹,臣也要随从么” 令狐奉理所当然地说道“赤奴爱子明如宝,子明是不能跟着去了;阿瓜虽能走路了,到底伤未痊愈,骑马不利落,也不好跟着;要想哄那贺干部上当,只我与老曹两人怎够狗崽子的捕文写得清清楚楚,从我逃出来的除了夫人子女,可是共有你们四个人的” 左氏还好,胡人的妇女婚后蓄发,可以使人装成;孩子更好办。男人就不行了,胡人男子髡头,唐人男子束发,没法找人假代,逃出来的总共五个成年男人,转眼就成两个,有可能会引贺干部生疑,按令狐奉的说辞,傅乔确是非跟着不可。 实则令狐奉另有盘算,他心道“赤奴要留精锐袭贺干部的营地,只能给我老弱的奴婢装成押送队伍,我料贺干部为抢我到手,定会遣派精骑,此行大有危险,只老曹一人护我不够牢靠。老傅这酸儒,本就无用,这些时还越来越不听老子的话了,叫他换个胡服都不肯,日常与他搭话也不爱理人,养他千日,恰用在此时,倘遇危殆,老子就推他挡箭,此方完全之法。”又想道,“老子天命贵体都肯犯险,你个老货还有何呆怔发惊的”对傅乔更是不满。 联系昨晚令狐奉的醉话,莘迩也想到了贺干部为何会遣兵追击的原因借以秦国的帮助,贺干部才压住了秃连赤奴,但是毕竟秦国远、定西国近,秃连赤奴若是通过出卖令狐奉而得到了定西王令狐邕的支持,那么贺干部肯定就干不过秃连赤奴了,为了本族的利益,贺干部的部大贺得斛便铁定不能让赤奴把令狐奉送至王都,所以必会遣出追兵,堵截争抢。 这其中的原因,莘迩早在初到赤娄丹部时其实就隐约想到了,当时他就猜料,没准儿哪天赤奴便会把他们送给令狐邕,以换取些赏赐,只是因为不知猪野泽畔诸部的矛盾,所以没能把这个猜料和贺干部连在一起。 他后怕心道“亏得及时,子明给力,这才使我等没有落到这等田地也才反使令狐奉得建用此策。”看向令狐奉,想道,“这人尽管无情无义,关键时候却敢以身犯险,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可谓是干大事不惜身了。”竟对令狐奉生了点佩服。 傅乔苦着脸,满心不愿,在令狐奉的目露凶光下却也不敢拒绝,心道“苦也苦也怎的当日贪那些许荣贵,受了他公府中大夫的清职。” 令狐奉顾念莘迩“也有智谋”,有心保他性命,不让他带伤涉险,奈何莘迩结下了贾珍这个仇家。贾珍以为是向神灵乞求的结果,哪里肯放莘迩活路床头风吹了一吹,莘迩便就逃脱不掉,只好收拾衣装,勉强乘马,跟着令狐奉等共去作饵。 消息很快传到了贺干部中。 贺干部的部大贺得斛闻讯吃惊,说道“定西王遍捕叛党,原来令狐奉逃到了赤娄丹部却在我眼皮子底下,竟不知晓好在讯息走漏,及时被我得知。若被赤奴将这奇货送入谷阴,我部怕就非但不保今时得利,以后还要受他百般侵凌了” 想起秃连赤奴早前投到令狐奉门下,自以为得到强助后的嚣张气焰,贺得斛深恶痛绝,绝不能让他称心得逞。他心道“好在令狐奉那时没给他甚么助力,要不然我族早被这老狗压在头上”赤奴是胡语,狼的意思,到了贺得斛这里,成条老狗了。 他想了想,下了两道命令,先令人即刻追赶押送令狐奉的赤娄丹队伍,探查清楚人马数量,然后召集部落里的各部小率,等人到齐,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此事关系到我族整体,汝等不可偷奸耍滑,须得各出精良,务要截下令狐奉,不使那老狗遂意。” 与唐人的政权不同,较之已经建国许久、或浅或深正在唐化的魏、秦两国也不能相比,贺干、赤娄丹等游离在诸国之外的这些游牧六夷,尚保持着旧有的传统,即但凡较大的部落均是由数个或数十个小的种落构成,种落各有小率,部落的酋长、大率最初是小率们推举出来的,即使后来世袭罔替,可对各个种落也没有强制的权力,平时有什么事情只能和小率们商量着来,远未形成严密的组织结构,等同依旧是“部落联盟”的组织形式。 所以,贺得斛虽是贺干部的部大,具体到各个种落“出精良”的事体上,也只能用全体的利益来说动小率们,由他们去安排落实。小率们对赤奴得势时的跋扈犹存记忆,纷纷叫嚷“都是天神的庇护,保佑我等获知了此事,大率放心,吾等一定拣选精良,怎能使老狗得志” 贺得斛大喜。 诸小率们出帐回落,各自召集族人。贺得斛的儿子们也去聚集本落的人马。胡人聚族而居,乘马、弓箭多就近随身,备战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便集拢完毕。 贺得斛已得了探子的回报,出到帐外,对围过来的小率们说道“赤奴料是怕我部阻截,遣了不少人马押送,不下千骑,咱们点三千骑去追,抓下令狐奉,其余俘虏悉给获者为奴。” 凡有俘虏,皆给获者为奴,这是六夷的惯例。赤娄丹部的那些唐、夷奴婢大多就是这么来的。小率们轰然应诺。 贺干部的部民落数和赤娄丹差不多,三千来落,一落是一户,六夷的男丁从小就学骑射,少时骑羊射鸟鼠,稍长点便射狐兔,个个都能上马打仗,除了牧马看羊的外,十二三以上、六七十以下的都应召来了,集合起来的不下五六千人。 既然用不了这么许多,便打发了老弱的回去,小率们带着拣选出来的三千余壮年落民们,跟从贺得斛的儿子们,牵马出到帐区外,一声令下,纷纷上马,三千余骑驰出绿洲,奔上沙漠,踩起黄沙漫天,往赤娄丹部押送令狐奉的队伍追赶而去。 贺得斛作为部大,自然不可轻动,有他的儿子们带领就足够了,他目送他们远走,心道“截下令狐奉是其一,趁此机会斩获了赤娄丹这千余壮丁,便可慢慢拾掇那老狗,将其部吞并了。等吞下赤娄丹,再把猪野泽边的余下部落尽数拿下,我就可有落近万,称雄远近;候大单於来攻陇地,我起兵呼应,只要立下大功,那定西王我也不是不能做上一做。” 秦国境内有大量以游牧为业、仍保持部落形式的内迁六夷,为便於将之和农耕种地的唐人百姓区别统治,秦国的国主称帝之外,另立单於台,自称大单於,以管理六夷。 却说莘迩跟从在令狐奉的马侧,一行人在千余奴骑的扈从下,走得很慢,停停走走,早上出了绿洲,到下午才行不过二十多里地。 莘迩心知,这是为了给贺干部追上他们创造机会,按了按悬在鞍畔的弓与箭囊,摩挲腰间直刀环柄的手心出了汗,纵有记忆中的些许场景,可他本身却是从未经历过战斗的,有点发虚,背上没有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 秋日曝晒得唇干舌燥,他不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努力设想等下接战后自己该怎么办。 傅乔吃了教训,在鞍上放了层软毡,跨骑在上,揽缰按鞍,心惊胆战的,不时往后头张望。 曹斐精骑射,善用槊,槊在逃亡途中丢了,胡部中没有合用的,他前些天自作了两支丈八木矛,聊且充用,此时提在手中,东张西望,倒是毫不惊慌,对令狐奉说道“贺干部追来时,主上请跟在臣的身边,莫说七八,便是三二十贼虏来斗,臣也能保主上周全。” 胡夷善骑射不假,可也要看对手是谁,赤娄丹和贺干部至今仍保持着旧的政治传统,在骑兵战术的运用上,也还是传承了多少年的老一套,游射而已,相当原始,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引弓之民”。曹斐是正规军的高级军官,亲自指挥过上千重装骑兵采用冲击战术与敌人肉搏作战的,对赤娄丹、贺干部的这点小场面自是看不上眼,非但颇有点不当回事,而且豪气外露的跃跃欲试。 蓬软的沙面出现了轻微的震动,初时难以察觉,遂之,震动渐渐明显,黄沙波动,坐骑不安地嘶鸣,老弱奴婢组成的队伍慌张骚乱起来。 很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从后边传来,由小而大,再至震耳,这叫声甚至掩住了马蹄的声响。莘迩骇然回顾,金灿灿的大漠上,如同乌云一般,也不知到底是有多少人、多少骑的贺干部追兵卷带着沙尘杀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五章 人头作酒器 太马无敌名 夹杂在奴骑中的少量赤娄丹部族人根本管不住这么多的人,再是拔刀乱砍,也制止不了他们的惊吓逃窜。 令狐奉秉承反应敏捷的作风,立刻从鞍侧摘下曹斐给他作的简陋盾牌,俯於马上,以盾牌遮身,半句招呼不打,当即急催坐骑转向,没有直接往往来路折返,而是朝侧方狂奔而去。 来路此时多是贺干部的追兵,断不可自投罗网,须得绕一下才行。 曹斐打马跟了上去,冲莘迩、傅乔叫道“还不走”莘迩回过神来,与傅乔连忙跟上。至於被挑出扮作左氏和孩子的几个奴婢,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精壮的奴隶都被赤奴留了下来,遣出的皆是老弱病残,上千人有的东逃,有的南遁,人喊马叫,乱作一团,时而两马相撞,不时有被坐骑抛落在地的,落地的奴婢或有被马蹄踩住的,要么断腿折臂,要么胸腔下陷,吐出鲜血。 令狐奉置之不顾,只闷头鞭马践踏快行。他骑的还是那匹雪如龙,这匹西域名马肩高八尺,长腿迈开,疾驰时真乃如龙。曹斐等人的马差得多,勉强跟从。莘迩想要避开那些落马的胡奴,然而身不由己,只得由马自奔。 驰离了奴骑们混乱的主要范围,周边空旷许多,几人加快马速。 贺干部的主力被奴骑们吸引住,为了能抢到更多的“战利品”,他们大多追赶奴骑,带队的小率和贺得斛的儿子们无法约束。 令狐奉等人眼看就可悄悄地脱离险区了,这个时候,十余贺干部的种民从侧方奔近,他们一眼看到了几人的发髻,发现令狐奉坐骑神骏,顿时知道,这人定就是他们要抓的,舍弃了正在追撵的四五个奴骑,大呼小叫,围攻上来。莘迩看去,见他们髡头小辫,脏衣长靴,叱骑搭弓,形貌极其凶悍。 曹斐半点不慌。 他披着两当铠,仗着甲坚,欺敌人没有强弓,收好木矛,也不怎么避那敌矢,挽弓搭箭,还射过去,箭法如神,接连射落三人。莘迩迎着稀落的敌矢,努力镇定,也开弓射箭,最先数箭软绵绵的,随着找回了肌肉的条件反射,矢落渐准,先后射中了两个敌骑。傅乔不会射箭,以袖遮面而已,仿佛这样就能挡住敌人的箭矢似的。令狐奉不肯放下盾牌,只顾闷头前冲。 因见不能射透曹斐的甲衣,两个敌骑自恃武勇,挥刀来与他近战。曹斐左手持弓,右手抄起一支木矛,夹在腋下,与这两骑打了个照面,擦马而过,只一合间,就将此两骑打落。 电光火石间,莘迩觑得清楚却是曹斐先以矛尖打中一人,木矛不够结实,在冲击力下断成两截,曹斐遂将握柄端的手顺势滑到断头处,横向上扫,荡开了趁隙逼近的另一敌骑砍来的长刀,侧下捅刺,正中这骑的肩胛,鲜血喷出老高。虽然对手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部民,但曹斐与此两骑的这一合交手,干净利索,却也是甚为不凡。 莘迩心道“难怪令狐奉这般依仗於他。”也难怪他刚才不仅不惧,且还豪气勃发。 余下的贺干部种民四下逃散。曹斐丢下断矛,说道“他们必是叫人去了,咱们快走。”双拳难敌四手,一旦落入包围,蚂蚁也能咬死大象,是以曹斐只说“三二十贼虏”不在话下,若是再多,即便武勇如他,也难保令狐奉安全。 追在令狐奉的马后,诸人急行快驰。 路上又遇到了几股贺干部的人,然因令狐奉见机得快,几人溜得早,又是绕路而行,故而倒是没有遇到贺干部的大批人马,碰见的那些俱被曹斐杀散。 从绿洲出来,慢腾腾地走了大半天,这会儿连带着绕了小半圈,奔回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地看见绿色,令狐奉没有贸然进去,毕竟不知赤奴的胜败如何,叫曹斐先去打看。 曹斐很快折回,说道“赤娄丹已经攻破了贺干部,正在洗劫抢掠。” 计策得成,令狐奉却没有欢喜,皱眉说道“洗劫抢掠” 莘迩也觉得赤娄丹这么做不妥,心道“此时正该一鼓作气,出洲驰击贺干部外头的骑牧,却怎的纵兵劫掠” 令狐奉说道“前头引路。” 曹斐在前带领,他们往洲里的贺干部行去。莘迩跟行片刻,发现傅乔没在了身边,扭头看见他龇牙咧嘴地捧着左臂,原来是不知何时中了一箭。莘迩帮他截断箭矢,略作包扎。 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战斗”,闻得赤奴大功已成,沉重的压力陡然放松,人在这种情况下,忍不住会想说话,寡言多时的莘迩难得的给傅乔开玩笑,说道“夫子的大袖看来不怎么样,挡不了贺干部的箭矢啊。”傅乔忍痛叹息,说道“这些天的经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啊” 莘迩默然,自己又何尝不是。两人追上令狐奉和曹斐。 离贺干部还有老远,就看见黑烟滚滚。几人行近,笑声、哭声、惨叫声、求饶声等等各种声音混在一处,灌入耳中;等进到帐区,状况惨不忍睹,死伤遍地,血流成溪。 赤娄丹的部民们有的提刀策马兜行帐间,有的三两成群挨个地进帐内搜抢,遇到抵抗的,当场杀伤,见到稍有姿色的妇人,拽拖而行,浑然不管孩童的哭叫,有的分赃不均,自相殴斗。一些帐篷倒塌在地,熄灭的火堆被风吹起烟灰升腾,仍在燃烧的火势无人去扑;触目所及,到处是被杀伤的贺干部男女,乃至有不满月的幼儿;妇孺和老年人被聚集起来,受人看管。 曹斐抓住个赤娄丹的人,问到了秃连赤奴在哪里,踩着血水,引令狐奉等人去找。穿过大半个地狱般的营区,到了一座华丽的大帐前,这里是贺干部议事的大率帐。 帐幕掀开着,内外横七竖八地倒了数十具尸体,多数穿着皮甲,应是大率帐的守卫,余下的均年龄不小,穿金戴银,料是贺干部的贵族们。秃连赤奴在七八个甲士的护围下,抱臂而立,正含笑看着两个甲士拿匕首割一具尸体的脑袋,血迸溅了这俩甲士满袖半衣,脸上都是。 曹斐瞧了眼被割脑袋的尸体,说道“哟,这不是贺得斛么这就死了啊,是不肯投降么”怎么说也曾是一部大率,转眼就部破人亡。 莘迩问道“那两个人割他的脑袋作甚悬首示众么” “示什么众贺得斛是秃连部大的宿敌,部大要把他的脑袋制成酒器。是了,部大上次宴请我等,你因伤未去,没见着他的那几个饮酒颅器,啧啧,漆黑饰金,阔气得很。他还用那玩意儿敬我了一杯。”曹斐吧唧了下嘴,似在回味。 脑中只是微微想了一下秃连赤奴拿着盛酒的头颅给曹斐端酒,曹斐一饮而尽的场景,莘迩就要干呕出来了。他偏过脸,不再去看赤娄丹部民割贺得斛脑袋的场景,心道“这些日在胡中居住,也没见他们有何野蛮,不意今日得见此状,得闻此事。” 杀死仇人后,割下其头,剥取头皮,从眉骨以下锯掉,然后把所留的颅顶用作饮器,用来向人夸耀的习俗,倒非胡人的专属,是几乎所有的族群都经历过的,包括唐人也是,只是随着文明开化程度的加强,唐人早就将之废弃了。 令狐奉问秃连赤奴“大兄,为何在攻破贺干部后,不遣精骑奔击追我的那些我观彼众不下三千,俱是精壮,大兄如不趁胜速击之,恐留后患啊” 秃连赤奴呵呵一笑,说道“我已遣精骑两千,伏在他们回来的必经路上,待将这贺得斛的脑袋割下,我使人持去相示,乱其军心,定可轻松取胜。” 令狐奉大喜,他还要问赤奴借兵,有求於之,当下奉承说道“大兄足智多谋,是我多虑了。” 果如秃连赤奴的预料,贺干部的那三千余骑在俘获了数百奴骑归来后,万万没有想到老巢居然被赤娄丹部给端了,而且部大也被杀了,本就缺少严格军纪的束缚,这下更是群蛇无首,很快就没了斗志,不再与赤娄丹部的伏兵交战。各个小率纷纷率领本落的部民投降,更有那机灵的,先人一步擒下了贺得斛的诸子,献给曾经的对手。 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所有的目标唯以生存为要,别的都是扯淡,唐人有的认为胡人狡猾反复,其本质实即在此,仓廪不足,如何履行忠义再则胡牧没有集权的政治,即使投降,对各个种落的小率来说,其实也没甚不同,最多是换了个大率而已,总比战败被俘成为奴婢强。 也有本意是不愿投降的,可马上就到冬天了,大漠上的绿洲都有主,不投降又能去哪里呢冻饿渴死在漠上么去陇州内地么现今在陇内的那些六夷,除少数外,均是唐人的奴客,要么在给唐人耕地,要么在为唐人放牧,他们自由惯了的,更不愿去作此等依附。 故此,赤娄丹部只付出了很少的伤亡就取得了全胜。 秃连赤奴接纳了投降的贺干部民,从此以后,两部就合二为一,不再有贺干的名号,只有赤娄丹了。贺得斛的诸子及直系亲属们,秃连赤奴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另外选人统带贺得斛的直辖种落。 赤娄丹部的部民连着抢掠了两天,把贺干部洗劫一空。这个冬季,贺干部将会十分难熬。 猪野泽畔的另外三个较小部落相继遣人给秃连赤奴送上马羊驼、财货奴婢等礼物,表示臣服。 贺得斛幻想打下赤娄丹部后,再把这三个较小的部落占下,从而成为一方霸主,他“壮志未酬”,而这曾经的愿景却在秃连赤奴的手上得以实现。 坐拥五部,独霸猪野泽的秃连赤奴踌躇志满,踮起脚尖,拍打令狐奉的肩膀,诚恳地对他说道“此回能吞下贺干,收服三部,都是你的谋划得力小弟,等过了冬,我就亲率万骑,助你还都” 令狐奉连连点头,堆笑说道“待我登位,大兄,王都以北,全是你的” 当夜,喝醉了酒的秃连赤奴云雨过后,呼呼睡去,呼噜中杂着梦话,喃喃说道“等我那使人回来,我就把你个滑头绑去给定西王”呼了两声,又道,“王都以北都是我的,只怕我没命享用啊。”贾珍心头猛跳,问道“部大,你说什么”秃连赤奴说道“我这点人,没甲没械,拿什么么去跟定西王斗一营太马就够屠我全族了”翻了个身,呼噜大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六章 仁心得好报 虎狼互相谋 贾珍缩坐在床角的暗影中,披头散发,裹着毡被,阴冷地盯着酣睡的秃连赤奴,想道“原想等他助主上还都,待大事成后,亲手杀了他,不料这狗奴如此凶恶”已是深秋,但他像是半点不觉夜寒,就这么坐着,想了良久,心道,“莘迩狗贼害我落到这般田地,被狗奴害了也不解我恨,主上,不,令狐奉绝情弃我,死亦不足惜唯傅大夫与左夫人”踌躇难决。 傅乔仁厚,脾气好,在他们逃难前,对年少不羁的贾珍就没少宽容和照顾,逃亡路上也常关心他,那日令狐奉逼他,也仅有傅乔没有帮腔。贾珍不是分不出好坏的人,对傅乔一直心存感念,莘迩、令狐奉、曹斐死就死了,可是傅乔,贾珍却不忍心看他殒命。 贾珍又想道“还有左夫人,对我有援手之恩。” 贾珍出身势族,娇生惯养,慕学所谓名士们的那一套,以放浪践礼为崇尚,曾经在一次宴上,提着壶,强要劝酒,惹恼了已然酩酊的令狐奉,要非左氏在场劝阻,贾珍不被拉出去砍了,也少不了一顿痛打。对左氏的这点恩情,贾珍铭记在心。 挣扎了好大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握紧拳头,痛苦地想道“人死不能复生。唉。”做出了决定。莘迩狗贼,何时都能杀,可傅乔、左氏若是因此而亡,却就不能复生了。 熬到天亮,候秃连赤奴醒来,贾珍伺候他洗漱更衣,两人对食,吃了些饭,然后赤奴去大帐议事。贾珍在帐内坐了会儿,装作去洲上骑马玩耍,甩掉了两个从奴后,赶紧回到帐区,没有见着令狐奉和曹斐,不愿和莘迩说话,他叫出傅乔,将昨晚听到的事对他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大夫快与主上商量,定下了何时逃走后记得务必要告诉我,我与你们一起走” 傅乔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贾珍怕被奴从找到,不敢久留,再三叮嘱,要傅乔一定记得通知后,匆匆离开。 傅乔失魂落魄地回到帐中,莘迩正蹲在地上保养弓箭,听到傅乔的脚步声,问道“子明难得回来,不知找大夫是为何事”贾珍不愿见他,他也愧见贾珍,每次想到贾珍,就似乎看到了自己人性的不光彩一面,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自责也越来越深。 “我得去找主上” 莘迩抬起头,眼前已没了傅乔的身影,纳闷地想道“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急躁。”勾下头待要继续擦拭,才把弓拿起,心中蓦然一动,动作停止下来,心道,“傅大夫向来文绉绉的,从没见过他毛躁,这会儿却火烧了屁股似的子明几乎没有回来过,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两件不寻常的事情结合在一起,莘迩愣愣地想了会儿,提弓起身,把箭矢装入箭囊,随身携好,出帐到令狐奉一家住的帐外,说道“夫人在么” 左氏在帐内柔声应道“在。” 莘迩轻声说道“请夫人带公子、公女暂入臣帐。” 帐内安静了会儿,令狐乐和令狐婉先跑了出来。 令狐乐仰脸说道“阿瓜,你要带我们去玩么”莘迩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前日作的风车,公子还想知道是怎么做的么”令狐乐和令狐婉大点其头。莘迩笑道“等会儿我再做一个给你俩看。”对跟出来的左氏说道,“夫人请跟小臣来。” 此前的衣服已不能穿,除傅乔宁肯忍受烂臭挨冻也仍要坚持之外,莘迩等现皆胡服,左氏也换上了小袖窄领的皮裘,下身着裤,软靴及膝,不减娇美,多三分英气。 进到帐里,左氏唤两个孩子到身边,让他们不要吵闹,紧张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莘迩答道“夫人聪慧。小臣也料不准,但或许会有事发生。请夫人与公子、公女在此略候,等主上回来便知分晓。”他提弓安刀,立在帐门口,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 左氏虽不知发生了何事,然见他修长结实的身材,小心谨慎的态度,却觉得甚是心安,遂安抚令狐乐兄妹。母子三人小声的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嘈杂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 莘迩侧退两步,把左氏三人护在身后,挽弓搭矢。 帐幕掀开,令狐奉大步迈进,瞧见莘迩的架势和左氏及两个孩子,怔了下,很快明白过来,冲莘迩点了点头,对左氏说道“你带孩子回去。” 左氏弱声应诺,扯着孩子出去,经过莘迩时,偷偷看了他一眼。 莘迩收起弓矢,问道“主上,怎么回事” 等左氏和孩子们出了帐后,曹斐说道“主上,咱们赶紧走吧”说着,去自己的床铺上翻出两块银饼,揣入怀中。这俩银饼是前些日赤娄丹部劫掠贺干部,他浑水摸鱼,搞到的战利品。 傅乔六神无主,搓着手乱转,嘟哝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莘迩又问了一遍“主上,怎么了” 曹斐说道“秃连那老狗奴要把咱们献给狗崽子邀功。”再次提出自己的强烈建议,“主上,趁他的使者未归,咱们快些走吧,等他使者回来,那就想走也走不掉了” 莘迩心思急转,他刚才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的出现,立即对令狐奉说道“主上,不能走” 曹斐怒道“不走留下来等死么” “走也是死” “走怎么会是死” “我等被国内通缉,陇内是不能去的;凛冬将至,大漠也不能进;陇内也好,大漠也罢,都是死路。难不成,你要让主上东投伪秦,寄虏篱下么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就算秦主容留,也必会常受他国中戎人的欺凌。”莘迩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对令狐奉说道,“主上,咱们不能再逃了”就不说已经无路可逃,便是有路去,丧家犬似的逃了这么久,难道还要继续么再继续,令狐奉就真的翻不了身了,莘迩等人的前途也只有漆黑一片了。 曹斐说道“你也说了,就咱们几人,无兵无将,不逃秃连老狗奴遣人来抓时,你能保住主上的安危么” “主上,於今之策,小臣愚见,当从贺干部中寻条生路。” 令狐奉狞笑说道“阿瓜,你与我所见相同”对曹斐说道,“这点小事你急什么,别慌且看老子如何翻云覆雨,把那狗东西按倒羞辱他娘的索虏就是索虏,改不了吃屎老子辛苦给他谋划,以身犯险,老东西点恩不念,翻脸就要卖我。既然老狗不义,休怪老子无情。” 傅乔定了定神,问道“敢问主上,计将安出” “出你娘”已是对傅乔存怀不满,值此关头,他还咬文嚼字,来个“计将安出”,令狐奉心道,“老子还没动手,老狗奴居然想抢先动手。”气急败坏下,先把一口恶气出到傅乔头上。 傅乔愕然,可看到令狐奉恶狠狠的模样,什么也不敢再说,只能虚怀若谷地把这句三字经笑纳,尴尬赔笑说道“是,是。” 令狐奉对莘迩、曹斐说道“今晚起,你俩轮流去洲外,昼以继夜,一定要盯牢了,只要见到那老狗的使者回来,立刻来报。”大力地拍了几下莘迩的臂肘,赞道,“阿瓜,你越来越对我的心思了不瞒你们,这几天我没闲着,已为咱们想,已与贺昌兴相熟,且看我怎么弄翻那条老狗,收此二部为我用” 莘迩心道“已为咱们想什么” 曹斐惊异地问道“收此两部为主上用” “哼哼,等着看罢” 莘迩也是惊讶,心道“令狐奉当此危急,想的竟然不是脱险,而是要收两部为己用”他与曹斐有一样的疑惑,“怎么收” 看令狐奉自信的样子,像是已有了全盘的计划。 莘迩脑筋急转,从令狐奉的话里寻找线索,想道“他说已与贺昌兴相熟,贺昌兴是贺干部的大贵族,无缘无故的,他去结识贺昌兴作甚是了,他必是早就想挑起贺干与赤娄丹两部的内斗了。”悚然心道,“你谋我,我图你,他也在图赤奴啊这两头豺狼。只是,挑起两部争斗,固可使我等暂脱险境,但收两部为己用” 莘迩想不出来如何才能办到这一点,他心道“助贺昌兴取代赤奴么可又怎能保证贺昌兴不是下一个赤奴已为咱们想,令狐奉已想出了什么办法” 令狐奉以为莘迩的想法与自己一样,莘迩本也这样以为,但现在看来,两人的想法却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一个不同是莘迩适才在等令狐奉等人时,设想了几种可能会导致贾珍、傅乔出现异状的情况,并分别寻找对策。针对被出卖的这种最坏局面,他挖空心思,所想到的也只有可以利用贺干部对赤娄丹部把己部袭掠一空并杀伤甚众的怨恨情绪,挑起两部的争斗,从而使自己一方脱离危险,至於能否或者该如何从中获利,他没有细想,也没有清晰的思路,而令狐奉对此已有了整体的获利谋划。 再一个不同是,莘迩的对策还只是停刚刚想到的,留在脑中的想法,而从令狐奉已与贺昌兴相熟可以看出,他早就开始行动了。 尽管猜不出令狐奉的全盘谋划,现下不是细问之时,莘迩按下疑惑,与曹斐应诺。 曹斐善射,眼神好,比莘迩更能於夜间观物,今天晚上由他先值班。 因为拿不准赤奴会不会提前发难,莘迩、令狐奉等枕戈待旦,一夜没睡好。 次日早上,莘迩带好兵器,裹几个胡饼,拎了囊水,去接曹斐的班。 见着面,曹斐打着哈欠,揉揉冻僵的脸,说道“昨晚没人入洲。你机灵点。”他心里有事,说完即走,赶去见令狐奉,询问他打算怎么收两部为用。 不愧是个有经验的军人,曹斐找的这个观察位置很好,在绿洲和沙漠的交汇处,既隐蔽遮风,视野又开阔。 莘迩盘膝坐下,横弓身前,观望周围,左边远处是散在牧场上的马群,头带皮帽的胡奴们吹着口哨骑驱左右,右近处是黄沙和沙丘,深秋的晨风从沙漠深处吹来,沙粒飞扬,远望无际。 回想自来到这个时代至今的遭遇,寡情的令狐奉、仓皇的逃亡、重伤的煎熬,初次的亲身战斗、胜利者的残忍屠杀,以及凶狡的秃连赤奴,从最初的如在梦中,渐有了真切的感触。 他心道“我是真的来了,也真的回不去了。”抚摸着刀与弓,又想道,“虽仍未想出令狐奉的谋划,但他与秃连赤奴当面称兄弟,背后掏家伙,一丘之貉。此世虎狼横行,谁也靠不住,唯这弓矢刀骑才是倚靠,信得过的。” 那日战后,他不断回味,找到了一些自己当时应对中的不足,再三假想,如再遇到战斗,他该采取何样的行为才是正确的选择,几天下来,自觉颇有所得。拉着弓弦弹了两下,他又想道“虽然令狐奉凶残狠辣,可现下我无处可去,也只能跟在他的身边了。” 胡思乱想了半天,一直没见大漠上有人出现。 下午时候,左氏带着两个孩子出来。 一边让孩子们在草上玩耍,她到灌木丛边,一边采摘些野果等物,时不时朝四边瞧望。 莘迩心道“似是找人的模样,在找我么”牧场上有胡人,他必然是不能出去的。 入夜不久,曹斐替下莘迩,一改早上的心不在焉,他精神焕发,显是又提起了干劲。 莘迩知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也懒得问,回帐睡觉。榻上毡下,有三个小红果,洗得干干净净,莘迩尝了尝,香甜可口,便尽数吃了。又轮了一回班,入夜好一会儿不见曹斐来,傅乔眯着眼颠颠撞撞地来了,按着曹斐给他说的位置,踅摸近前,低声叫道“阿瓜阿瓜”莘迩答道“在这里。”傅乔说道“主上今晚要动手,叫你快些回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七章 春宫图展罢 寒夜秋风凉 浓云掩住了月,伸手不见五指,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时。 漆黑的夜色中,令狐奉引曹斐、莘迩在帐间穿行。傅乔可以在关键时刻给令狐奉挡刀子,作用至关重要,不能置身事外,在令狐奉的命令下,他哭丧着脸跟在后头。 胡人营区的防御没有那么森严,巡夜值哨的都在外围,位处腹地的贵族住区没甚巡逻的部民。 行不多时,到了秃连赤奴的宿帐外,令狐奉停下脚步,对曹斐等人说道“待会儿听我号令动手。”曹斐应道“是。”莘迩没有作声,按了按蹀躞带上的短匕,点了点头。 这会儿二更已过,将近三更,大冷天的没啥消遣,住在周近的胡人贵族们多已入睡,静悄悄的,只有三两处帐内尚有灯火。秃连赤奴的帐外点着火把,蹲立了几个皮甲挎刀的卫士。 令狐奉等人从帐影下走出,那几个卫士瞧见,问道“什么人” 说的是胡语。诸人生长边地,简单的胡语均听得懂。令狐奉大步近前,答道“是我。”摸摸怀中,笑道,“我有件宝贝献给部大,劳烦老兄进去通报。”镇定自若,笑脸迎人。 来胡部这月余,令狐奉时常求见秃连赤奴,赤奴出卖他们的打算又没对外人讲过,那几个卫士不疑有它,便有人进去通报。赤奴还没睡,卫士顷刻出来,说道“请进罢。” 令狐奉对曹斐等使个眼色,进入帐中。 大半夜的,曹斐等人肯定不能即时跟入,需暂候於外。 傅乔呼吸加重,额头的冷汗都下来了。莘迩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傅乔装作正冠,拿衣袖抹去汗水。不多时,帐门打开,贾珍探出个头,对他们招手,低声道“部大叫你们进来。” 帐内传出令狐奉大声的说话和秃连赤奴的哈哈笑声,卫士们只当这确是赤奴的命令,没有阻拦,任曹斐等人入内。 帐内偏角点着火把,邻近卧榻的案上竖着两只蜜烛。 借着明亮的烛光,赤奴和令狐奉屁股朝外,并排趴着看甚么东西。赤奴开心得笑声不绝。大约是腰弯得稍久,有点酸疼,他挺起腰活动两下,问道“小弟,你献的宝便是此物么” 地毯很厚,人走在上边几无声响。 曹斐、莘迩慢慢地快走到赤奴的身后了,赤奴似有所觉,要转头时,令狐奉从怀中取出个锦囊,笑道“些许春宫算得甚么这才是要献给大兄的宝贝。” 赤奴的吸引力顿时被吸引住,注目问道“这是甚么” 令狐奉煞有介事地凑近赤奴,解开锦囊上的丝绳,拿到赤奴眼前。赤奴看去,刚看着黄澄澄的,尚不知是何物,令狐奉猛然把锦囊上掀,扬出了一片黄沙,霎时迷住了他的眼。 赤奴叫道“甚么。”辞未说毕,听见令狐奉说道“动手”紧跟着左肋大痛,却是被令狐奉挥拳击中。不等他反应过来,曹斐、莘迩揉身扑至。曹斐掂起案边的胡坐,砸中他的脖颈,莘迩取匕在手,朝其腰中捅入。令狐奉身高体壮,扼住赤奴的短颈,将他扳倒地上。 三人的动作都极快捷,赤奴直到倒地,揉眼的手还没拿开,他挣扎着叫道“甚么作甚么打我作甚哎哟,谁人捅我哎哟还捅哎哟。干甚么贾宝贾宝来人,快来人呐” 莘迩将匕首抽出,解开赤奴的腰带,绑他的腿。贾珍抢过胡坐,骂道“贾宝贾宝”劈头盖脸往赤奴身上乱砸。赤奴惨叫连声,奈何被令狐奉和曹斐牢牢按住,挣扎不脱。 帐外的卫士冲进,见到眼前情景,有那莽撞的提刀就要上。令狐奉逼视他们,喝道“谁敢过来,我就宰了他”他双目圆翻,凶光四射。卫士们俱皆后退,无人有胆敢前,面面相觑。 令狐奉喝令呆若木鸡的傅乔“过来把子明抱住可不能让老狗死了。” 贾珍情绪爆发,下手极狠,赤奴的鼻梁已被他砸断,眼额嘴颊,尽皆受损,血肉模糊。傅乔慌慌张张地拽住贾珍,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拉到一边。 赤奴仍不能睁眼,呻吟说道“哎哟,哎哟。贤弟,可是我有什么慢待的地方么你如有不满,大可对我直言,何必来这一手呢哎哟。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我改,马上改。” 令狐奉说道“你他娘的,小弟变贤弟了老狗奴,想拿老子的命巴结狗崽子也不掂量掂量你的身寸,矮脚狗”等莘迩把他的腿捆牢,略微松手,又叫曹斐把赤奴的胳膊也绑在一处,对莘迩说了个地点,说道,“你出营外去此处,贺昌兴正在那里等待,你把他带过来。” 莘迩应道“是。” 卫士们牵心赤奴,没人拦莘迩,莘迩出帐去找贺昌兴。 夜风一吹,他只觉遍体生寒,却是方才出了浑身的汗,胸口怦怦直跳。走没几步,脚下有点发软,他对自己说道“不要怕一条已经受擒的狗而已”虎狼凶残,可若换成猫狗,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从听到今晚动手起,他就这么一直催眠和暗示自己。 没怎么费时间,莘迩在营区外找到了贺昌兴。贺昌兴带了三四十个甲士,等在黑皴皴的林下。 “怎么样”贺昌兴问道。 “主上请贺率过去。” 胡人凭实力说话,没人没势是做不了大贵族的,贺昌兴是贺干部内一个较大种落的小率,所以莘迩称他“贺率”。贺昌兴大喜,当即带着部从随莘迩进入营区。 赤奴帐内的骚乱惊动了邻近的帐幕,不少人披衣出来,围在帐外。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想进去问问,被赤奴喝止,乱糟糟的一团。见到贺昌兴带着甲士们杀到,便是傻子也知定是出现了变乱,但他们大多赤手空拳,没法拦阻贺昌兴等,於是就有人回帐去拿兵器,或赶去部民住宿的帐区召集人手。 贺昌兴留下大部分的甲士守在外头,带了几人,与莘迩入到帐内。 看到赤奴狼狈的模样,贺昌兴高兴地对令狐奉说道“恭喜大人拿下了赤奴。不要污了大人的手,我帮大人杀了他”抽刀要上前。 令狐奉踩着赤奴,笑道“贺率且慢。到底我与这老狗香火一场,他可无义,我不能无情。” “大人的意思是” “香火重誓对着天神发过誓的饶他一命罢。” “大人,斩草当除根啊赤奴奸诈凶残,今日大人念香火情义,饶他不杀,他可不见得会感激大人啊。我们胡人有句话,狼崽子早晚会反噬主人的” 赤奴这会儿已能睁开眼了。他衣服的前襟湿淋淋的,莘迩闻着一股子尿骚味,心道“这是子明吧用尿给他冲走了眯眼的沙土。”赤奴脸上伤口外翻,腰间血往外冒,躺在地上,他红肿着眼,怒道“谁是狼崽子了没听大人说,我是老狗么狗看家守门的,懂不懂怎么能是狼呢”吃力地扭转短脖,谄媚地对令狐奉说道,“是吧大人。” 贺昌兴示意跟着入帐的几个部从,想让他们近前。 令狐奉咳嗽了声,对守在帐角的赤奴卫士说道“给贺率搬坐,请他坐下。”卫士们围拢靠近。贺昌兴带的人到底不多,不敢在赤娄丹部的营区内强行动手,只好罢了。 他问道“大人擒下了赤奴,却不肯杀他,接下来怎么办” 令狐奉报了六七个名字,对秃连赤奴说道“召他们来。” 这几人俱为赤娄丹部的小率,都是秃连赤奴的亲信死党,赤奴知道令狐奉要做什么,满心不愿,奈何命悬人手,只得遵从。 令狐奉对贺昌兴说道“贺率知道做么做吧” 贺昌兴微微一笑。那几个小率有两个聪明的,不肯奉召,剩下愚忠的或者有点小聪明,打算借机救下赤奴的,才到帐中,就被贺昌兴的手下砍倒。 令狐奉心道“虽有两个不来的,没甚打紧,主危不救,赤奴日后也定难再对他俩信用,他俩惧赤奴报复,别无他法,以后只能听老子的话了。” 又叫赤奴把妻、子、女儿和两个兄弟叫来,赤奴眼看到了亲信的下场,迟疑不语。 令狐奉笑道“觉虔是我的贤侄,你放宽心,我不会杀他的。”提着匕首在秃连赤奴的脖上划了一划。秃连赤奴只觉虔这一个儿子,是他的接班人,可到底不如自家性命要紧,急忙从令。 赤奴的妻女兄弟皆到,他的儿子秃连觉虔迟迟不见。 令狐奉明白,觉虔要么是怕被杀,要么是去召集部民了,遂不再等,吩咐贺昌兴杀了赤奴的兄弟,留下了他的妻女,长身而起,对贺昌兴说道“贺率,咱们出去转转罢” “出去转转” “我那贤侄半晌不来,或是召集人手去了,咱们再留在这里,只怕就见不着明天的日出了。”令狐奉以己度人,拿不准秃连觉虔会不会“大义灭亲”,把赤奴和他这个“贤叔”一并杀了,以趁机实现“提早接班”,还是先避一避为上。 “可是” “有赤奴我兄他们一家子人跟着咱们,你担心什么等天亮了,再作收尾不迟。” 直到行事前,令狐奉也没有把自己的全盘计划告诉莘迩,只叫他和曹斐合力拿下秃连赤奴。把他杀了赤奴的亲信和兄弟,却没杀赤奴及其妻女,然后要带着贺昌兴、赤奴三口“出去转转”的种种作为看完,莘迩有了明悟,已经清楚了令狐奉的计划,心道“他这是制衡之术。” 先借助贺昌兴的力量,除掉赤奴的爪牙,暂时压制住赤娄丹部聚集起来的部民;然后再用赤奴反制贺昌兴,从而保证贺昌兴不会成为下一个赤奴。这套制衡的关节要点在於赤奴不能死,所以当贾珍痛打赤奴时,令狐奉叫傅乔制止,贺昌兴要杀赤奴时,他又拒绝。 只是,仅靠对赤奴和贺昌兴两人的制衡就能收服两部么莘迩不觉得会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八章 翻云真成雨 可敢入都城 只靠秃连赤奴与贺昌兴两人互相制衡自是不成,令狐奉还有后续的手腕。 天亮后,秃连觉虔带着集合起来的部从气势汹汹地围住了在牧场上转悠的令狐奉等人,然而此时消息已经传遍,他考量再三,终究不敢於母、妹、部民等的众目睽睽下行弑父之举。 笑嘻嘻地劝退了觉虔后,令狐奉施展出了他计划中的一系列后续手段,叫莘迩叹为观止,要非此人心性不堪,委实对其心服口服了。 令狐奉的后续动作大致可分三步。 首先,他对所有的赤娄丹部部民宣告,他这么做是不得已之举,是赤奴忘恩负义,暗算他在前,他才不得不绝地反击;拿住了大义后,他召集赤娄丹部的余下小率们,从中挑出平素饱受赤奴欺压的,将被杀死的那几个赤奴亲信的部民平均分与他们,大张旗鼓地表彰那两个不肯救主的赤奴亲信,说他俩弃暗投明,深明大义。 其次,他要求赤奴下令,叫部民把从贺干部抢走的女人、奴隶和牲畜粮食还回去。 最后,他命贺昌兴和秃连觉虔分为左右部率,佐助赤奴治理部事。 公道自在人心,令狐奉为赤娄丹部立下大功,赤奴反要出卖他,的确做得不对,减轻了赤娄丹部部民的抵触心理。把被杀诸人的部民分给怨望已久的小率们,他们为了保住到手的利益,肯定也就不会乐於见到赤奴翻身。至於那两个叛徒,名声大臭,由兹只好抱牢令狐奉的大腿。 通过这第一步,令狐奉无中生有,得到了部分赤娄丹小率的支持力量。 用这部分力量压制贺干部小率们的同时,通过第二步,他又获得了不少贺干部部民的感激。 虽然贺干部覆灭的源头其实正始於令狐奉,但其一,贺干部的大部分部民并不知道令狐奉乃是自愿为“饵”的,其二,就算知道的,令狐奉可一个人没杀他们的,也一点没抢他们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逃避他们的劫捕而已,杀人抢掠的皆是赤娄丹部的部民,相比之下,当然是那些动手的暴徒们更加可恨。令狐奉不仅没杀他们、抢他们,还把他们被抢的东西和女人、奴隶还给了他们,在绝大部分贺干部的部民心中,令狐奉实是个救了他们命的大好人。 得到了两部部分中低层小率、部民的投靠和好感,最后仍以赤奴为两部之主,但给他配上一个仇人,再配上一个“急於接班”的儿子作为副手,短时期内,高层也可无虞了。 这三般两样的手腕,把利益与人心相结合,真的是翻手为云,把两部操弄股掌之上。 莘迩心道“怪不得他谋图篡位,自称天命在身,观其手段,果是了得”想起他以身为饵,不惧犯险的事情,又想道,“既有手段,又不惜身,可谓枭雄了。” 一改此前对令狐奉的观感,不再只认为他寡恩薄义,凶残狠辣了。 令狐奉该胆大包天的时候,什么都敢做,同时他亦警惕小心,不肯再在赤娄丹部居住,擒下赤奴的次晚,就与众人换了住所,改到贺干部去住,并“恭请”赤奴及其妻女也移宿贺干,赤奴的儿子觉虔是绝不会去贺干的,姑且从他;稳定住局势后,把大率帐也改设在了贺干部。 擒下秃连赤奴的第三日,被赤奴遣去王都的使者回来了,跟着来的还有两个定西王的臣属,见到令狐奉高踞坐上,这两个臣属大惊失色,已是无处可逃。 令狐奉细问了他们王都现下的情况后,随手吩咐曹斐将之杀了。赤奴的使者也被杀掉。 接下来的几天里,令狐奉马不停蹄,昼夜少息,把两部的实权小率们一一亲见,各投其所好,大加许诺,向他们吹嘘,不日他就能回王都登位,到时候,牧场、甲械、美女、宝货,但凡他们能想到的,要什么给什么,绝不吝啬。 为了打消这些人的怀疑,令狐奉取出了厚厚的一迭信,给他们看,说这都是他的军中旧部和朝中忠心於他的大臣们写来的,已经约定了来春举事。 这些实权小率中有认识唐字的,接信细看。 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每封书信都大表忠心,而且字迹不同,用词也不同,有文雅的,遣词造句文绉绉的,他们都看不懂到底在说什么,只能连蒙带猜,也有粗俗的,他们能看懂,乃至还有一封血书的,确是像不同人的手笔,虽不能因此就尽消疑虑,众人却也不免因之半信半疑。 毕竟令狐奉早前乃可是定西国的显贵宗室,今之定西王的叔父,大名鼎鼎,威风赫赫,两部的贵族、小率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说不定,他真能东山再起呢 殊不知,这些书信均是出自傅乔之手。 傅乔能文善书,篆隶楷行,乃至方兴不久的今草,他也能写上两笔,诸般字体不敢说尽数精通,但换几种写法,糊弄一下不过识些唐字的胡人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信中冒充武将所写的那些粗俗言语,傅乔不会,蓝本来自曹斐。 傅乔除了书,亦能画,令狐奉以之吸引赤奴注意力的那几幅春宫便也是他的大作。 秋尽冬至,这日飘起了些雪。 牧草早尽,牧场上唯剩枯茎残根,雪花落下,与远处的漠上共沾点点洁白。马群被胡奴们关在圈中,簇拥取暖。寒风刺骨,穿两层皮裘尚嫌冰冷,这种天气里,吃苦耐劳的牧民们也不愿无事出门,两个部落广大营区内的帐间路上,偶尔才见有人抱着膀子,步伐匆匆的走过。 令狐奉召集了莘迩等人到他的住帐。 帐篷里生着好几个熊熊的火盆,暖和得很。 傅乔最后一个到,他实在是顶不住酷寒了,襦裙外头裹了层厚厚的毛毡,一进到帐内,赶忙就去火盆边烤手,寒热相逼,打了个喷嚏,鼻涕横流,以毛毡擦去。毛毡质粗糙,磨得他鼻下通红一片。他叹道“此地不过距王都数百里,却怎么比王都冷了这么多” 曹斐往年常在军中,或征战或移防,居所不定,熟悉各地的水土气候,笑道“此地外无遮掩,大漠半绕,又临猪野泽水,自然会比王都的冬天冷得多。” 莘迩也是冻得哆哆嗦嗦,说道“泽边的胡人部落成天累月居此,也是苦啊。” 他接过左氏递的热茶,捧在手心取暖。 左氏给贾珍、傅乔、曹斐也次第呈上茶水,退到一边,小声叫两个在玩玩具的孩子不要说话。 令狐奉笑道“胡人与咱们不同。他们天生惯此,不怕寒苦。” 莘迩心道“同样是人,又怎么会有甘愿终年寒苦的呢”这点小事,没有反驳令狐奉的必要,所以他只是想了想,没吭声,小口喝茶。 令狐奉对诸人说道“我对你们讲,要将那老狗踩翻脚下,收两部为我所用。怎样我是不是说到做到,没有吹牛吧” 诸人皆道“主上神明,非臣等可测。” 令狐奉对傅乔说道“老傅,那日我这么说时,你好像有点不以为然,现下如何” 傅乔心道“我哪里不以为然了”长揖说道“主上英明。” “这回你也是立了功的,那两笔春宫、几封信,着实不错,尤其那春宫图,是你的亲身体验么啧啧,活灵活现,妙哉妙哉。”令狐奉回过神来,说道,“你的功劳,我会给你记下。” 傅乔为人诚厚,唯在色上过不了关,当年所以接受令狐奉的辟用,其中的一个主要缘故便是拒绝不了美婢艳奴的赠赐,既然好色,於那春宫、五石散等物上便小有研究,一手春宫图在王都甚有名声。他尽管对此亦颇自得,可令狐奉当着妻子儿女这么说他,他顿时老脸羞红,深觉面子挂不住,半身躬得,脑袋快垂地上了,说道“为主上分忧,是臣的本分。” “噢难得你这片忠诚,为不负你的忠心,我另有件大功给你去立。” “啊” “怎么不想再为我立件大功么” “,臣肝脑涂地,任请主上驱策。” “好”令狐奉先不给他下达任务,埋个关子,由他乱猜,转对诸人说道,“今虽两部在手,可要想回都即位,只靠这些胡人是不够的。”问曹斐、莘迩、贾珍,“卿等以为呢” 曹斐说道“这些胡牧虽然善长骑射,但无法用军纪约束,甲械也远远不足,彼辈逐利鸟集,失利则散,唯能游击而已,抢抢咱们唐人的百姓可以,用来打近战,攻坚、固守,统统不行。臣此前所统领的太马,无需太多,三二百骑即能屠它两部了” 定西国有两大精锐部队,一个是重装步兵,唤作武卒,一个是重装骑兵,号为太马,所谓重装骑兵,就是具装甲骑,人、马皆有甲的。大多数之具装甲骑披用的是皮甲,比如魏国声威赫赫的虎斑突骑即是,而甲骑中的精锐则是俱用铁甲,不畏刀械,箭矢难透,冲击的时候就好比钢铁洪流,只气势就可以把弱小的敌人吓垮。贺干、赤娄丹两部的控弦之民约有数千,用这数千骑去抢抢唐人的百姓可以,或与唐人的步兵、轻骑也能一战,但若对上太马,无异以卵击石。曹斐说三二百骑就能灭其两部,有点夸张,但总之胡牧的确不是太马这样精锐甲骑的对手。 “不错。用胡牧壮壮声势可以,打硬仗他们不行,攻城拔寨还得靠咱们的人。”令狐奉揉着髯须,说道,“那日我逼问宋质、麴强,他俩说狗崽子”抬眼看了下曹斐等人,“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把咱们的亲朋故旧杀了不少,可恨可恼” 曹斐等人的亲戚朋友受牵累,被杀了不少。左氏首当其冲,宗族尽覆,曹斐几人的近亲也无一存活。听令狐奉提到此处,左氏垂泪,余人无不忿恨,咬牙切齿。 令狐奉接着说道“每念及此,我心痛如铰。可也正因了狗崽子滥杀无辜,现下国中人心惶惶,此正我等的可趁之时,所以我想分别遣人去联络我的军中旧部与老舅,与他们约定举义,诸军一时并起,咱们杀回王都,把那狗崽子千刀万剐,为枉死的宗亲友旧报仇卿等以为何如” 贺干、赤娄丹两部可凑出数千骑,加上另外三部,怎么也能搞出近万胡骑,用这些胡骑打硬仗不成,但用来壮声势已是足够了。国中现下人心惶惶,令狐奉以此万骑的声势,去说服那些惶惶不能自安的旧部重新投从自己,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曹斐说道“臣请为主上去联络主上的旧部” “此任非你不可。” 莘迩等是令狐奉的近臣,不是军中出身,与令狐奉的旧部相识而已,没什么交情,便是见着了人,也难得信任,商议不了大事。这个重任只能交给曹斐。 对曹斐的请缨,令狐奉很满意,表扬了他两句,对傅乔说道“老傅,老曹自告奋勇联络我军中的旧部,忠心可嘉。唐兴郡我老舅那里,就由你去勾连吧。” 傅乔心头咯噔一跳,想道“怎么给我了这么个没命的差事”急切地说道,“主上,尊舅那天可是毫不容情,非止拒咱门外,且还遣兵追捕咱们了啊” “那天我舅所遣之兵都是步卒,我料他必还念着亲情,你只管去就是。”那天不仅莘迩注意到了这一点,令狐奉也注意到了。 傅乔心知,诸人之中,就目下的境况,属他最没用处,令狐奉对他已是越来越不耐烦,害怕他的淫威,纵有千种不愿,为了性命起见,此时半个不字也不能出口,当下无奈应道“是。” 令狐奉说他老舅念情,或许会念点亲情,可他傅乔与令狐奉的老舅却是半点亲戚没有,其人到底会如何待他谁也不能确定。 他打定主意,想道“待出了绿洲,老夫就扬长而去,宁肯回王都受死,也再不受这提心吊胆的活罪了。”既忧追捕,令狐奉又时时威迫他,这种日子他实在是受够了,他天真地心道,“令狐奉作乱,我原本不知,等见着大王,我哭诉衷肠,也许能免得一死。” 令狐奉取出十余封信,留下一封,拿了给他舅氏的那封递给傅乔,剩下的是写给他旧部的,悉数付与曹斐,说道“入冬天寒,沙漠上辎重难行,狗崽子又在等宋质他们的回报,近期内应该不会遣兵来打,虽然如此,然若时日拖宕,就说不准了。你俩今天就起身,速去速回” 曹斐、傅乔应诺。 令狐奉关心地叮咛曹斐“务必要注意安全,不可大意。”瞧了眼傅乔,说道,“老傅你手无缚鸡力,此去唐兴路远,许会碰上贼寇,我拣了两个精勇的胡奴给你作伴,你勿忧,定能保住你的周全。” 傅乔的如意算盘瞬时被打破,他心如死灰,认命应道“臣多谢主上厚爱。” 曹斐、傅乔各被分派了任务,余下莘迩、贾珍。 贾珍以前是最爱说话的,如今成日郁郁寡欢,只愿与傅乔多说几句,对别的人压根不理,即便令狐奉,他也至多诺诺应声。他这种精神状态,令狐奉不敢把要事交他去办,於今还剩下一件事情须办,乃是三事中最危险的,除莘迩外,别无人可派了。 他拈着最后一封信,对莘迩说道“阿瓜,你可敢潜还回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章 塞外江南地 寒冬卖炭翁 而今同在一船,令狐奉但有令下,莘迩绝不推辞。 王都纵险,能险过令狐奉的以身为饵么他慨然应道“主上尽请吩咐,小臣恭遵受令。” 令狐奉说道“王都城坚,两城互为犄角,外又有东西苑的营户呼应,强攻不易。我忖思,如能得个内应则是最好。你知道郭奣么” 谷阴本来只有一城,令狐氏称王后,将之扩建成了四城的规模,加上位处旧城南区的宫城,号为“五城”。五城的叫法,是在模仿前朝历代国家都城、宫城布局的规格。 旧城在最北边,故又称北城;宫城是最早修建的,当时还没有后来的三城,因为位处旧城南区,所以又叫南城。 随着从关东、关中避乱来此的移民、寓士不断增多,北城不足容纳,於是在宫城南边不宜耕种的戈壁滩上另起炉灶,造一新城,叫做中城,供寓士、流民住;同时在城中建了一座四时宫及众多的官廨,用为朝廷并官员们理政听事之所。早前建的宫城只当王室的寝宫使用了。 又在造中城的前后,把其东西两边原本是胡人畜牧区的两个苑场也分别略加修缮,改建为城,分别叫做东、西苑城,主要给王都戍军的家眷亲族居住,也有不少的六夷、西域胡、给唐人贵族们耕地放牧的胡奴,以及后到的流民等等在这里居住。 令狐奉所说的“两城”,指的是北城、中城以及包含在北城中的宫城,五城之中,此三城是王室起居、定西王和官员办公的所在,也是谷阴土、寓士族居住的地方,故而最为坚固。 东西二苑城只有简陋的围墙环绕,其内房屋、帐篷并存,牧场、林地皆有,仅是个聚居地,并无多少守御的能力,但住在二苑城内的营户和胡夷却是支不可轻视的力量。 莘迩从记忆中扒拣出了“郭奣”的名字。 “奣”,音瓮,三声,是个极其少见的字,凡是以此字为名者,多是时下流传於陇地的一种宗教的信徒。这种宗教,他们的信徒自称是“马兹达”,唐人呼为“胡天”,又或称之为“祆”。 莘迩对这几个不同的宗教名字不熟悉,但随着郭奣的名字,从记忆中找到了些有关这种宗教的信奉、祭祀等内容,却对之不陌生,他心道“这不就是拜火教么” 陇州是内地和西域交通的必经之地,境内的西域胡商极多,他们不但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文化、艺术等方面的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信仰的宗教,其中对陇州影响最大的就是佛教和祆教。祆教不如佛教昌盛,但也得到了不少唐人的信奉,郭奣是他们的领袖之一。 莘迩答道“主上说的可是那个胡天萨宝么小臣与他没打过交道,不过见过两面。” 萨宝是祆教政教领袖的名称。郭奣是谷阴祆教的头领,不大不小算个名人,莘迩与他虽无交往,然知其长相。 令狐奉说道“不错。此人虽神神叨叨的,但一手幻术,颇能蛊惑人心,狗崽子的侍卫、近臣里有好几个信他的,王都的禁军、守城的门候里也有他的信徒,当初我便是看在这点,才勉强与他敷衍,以待用时。为能起到奇兵之效,我与他的接头一直都很隐秘,狗崽子不会知道,我也问过宋质、麴强两贼了,他没有被狗崽子杀掉,现在正是到用他的时候了你潜去王都,见着他,将我此信与之,与他定好下次联络的时间和方式,便可回来了。” 莘迩接住那最后一封信,心道“原来令狐奉还有这一手”这家伙是真能保密,出乎了意料。 只要曹斐、傅乔能把诸路外援谈好,合以猪野泽边的胡骑,再加上郭奣这支奇兵,王城虽坚,也不难破了。尚未离去的曹斐、傅乔都想到了这点,曹斐愈加斗志昂扬,傅乔也稍振颓态。 在左氏担心的目光中,莘迩与曹斐、傅乔辞别出帐,各做准备,皆於当日冒雪离营。 傅乔往东、曹斐向西,三人不同路,莘迩独朝南行。 他内穿皮裘,外裹棉袍,戴着胡人的尖顶毡帽,以巾遮面,没骑马,乘了匹骆驼,并另牵一驼用来扛带小帐等夜宿之物,迎风冲寒,踩雪踏沙,四天后终於走出了沙漠。 雪也停了。他把骆驼寄存在附近的小绿洲中,小帐等物容易引人注意,也暂存下来,买了匹马,沿着谷水继续南下。 王都谷阴,顾名思义,城在谷水南岸。 他相继路过了两个牧区,再往前不远,风光大变,沿河向两边展开,不但没有了沙漠,戈壁滩也少见起来,细肥的土壤越来越多。 远望之,既有谷水的支流,也有别的河流,纵横交错,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杂以泉涌,处处可见草地、林木,哪里还有漠区的荒凉,分明塞外的江南。 此前逃亡路上,莘迩因伤,大多时在车上,不便观察环境,此时看去,他心中赞叹“造化天力,真是神奇啊。”大漠和沃土的分隔只在一线间。 他又沿河走了一段距离,用以放牧的大片草地不复有,主要是开垦出来的农田了。当下初冬季节,地里没有庄稼,瘦长的田垄蜿蜒,融化的雪水渗透进地表,土地潮润,被风吹的冻而不僵,偶有没拔拽干净的麦秆残留,露着尖茬,在风中兀自倔强地耸立。 路上碰到了些许胡牧和唐农,莘迩有巾掩面,也不怕他们好奇地观看,问了两人,知道了谷阴距此还有三十多里。天色渐晚,今天是赶不到地头了,他沉吟稍顷,决定先找个借宿处。 西唐末年至今,陇地尚算安稳,大的战火不多,城外还保存着较为完善的乡里建制,负责治安的亭虽然不及以前那么多了,可仍是有的,夤夜行路的话,万一被亭舍的人看到,难免会有点麻烦。 前边隐见一抹土黄,莘迩催马行到近处,见是一处村落。 村子不大,外有围墙,那抹土黄便是围墙的颜色,绕着围墙,挖了条数尺宽的护沟。 陇地尽管少有大战,可唐、夷杂居,不乏有双方争斗、彼此掳掠的现象,尤其冬、春两季,更是战斗多见之时,常有乏粮、缺衣的六夷牧人成伙结队地袭击唐人村庄,劫粮抢衣,以渡寒冬;此外,又有亡命的盗贼也会洗掠村民。乡中的亭舍只能抓抓小贼,面对这两类强盗是束手无策的,只能闭门锁亭,当作未闻,所以,为了自保,村落不仅垒墙,多数且设围壑。 莘迩的记忆中,当地人称这样的村落为“坞”,事实上,较以关中,特别关东、北地魏国境内的乡村坞堡,陇地的这些顶多只能算是“坞堡雏形”,远比不上那些真正坞堡的守战能力。 莘迩在村外的田边勒马停下,心中盘算,想道“我若贸贸然地去村外扣门,没有文牒,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他们不见得会留宿於我;更且那定西王的通缉文书也不知有没有下发到村,倘使下到,上边绘有我等的画像,书有相貌特征,我岂不自投罗网” 这样冷的天气,夜宿在外恐怕要被冻坏,连夜行路也不可取,投宿亦不敢贸然而为。 一时间,莘迩踌躇不定,打眼四顾,忽瞧见数里外有个矮伏的丘陵,心道“我且去那里看看,如能在丘下觅处避风的凹地,便随便打发一晚罢。”拍马前往。 那丘陵光秃秃的,尽是砾石,连棵树也没有,找了好一会儿,根本无有可宿的地方。莘迩无奈,心道“趁没有入夜,我再往前寻寻。”为了避开亭舍,他不走大道,选小路曲行,约七八里,蓦然在在土坡边儿上看见了个茅屋,心中大喜,想道“不意在此找着个乡民的弃屋” 这个茅屋的附近只有农田、溪流和小片的稀林,没有人烟,想来定是左近哪处村落的村民用来在农忙时临时住宿的。莘迩打马近前,未到屋边,茅舍的门打开,出来个老者。 两人照面,都是一愣。 老者五十多岁,枯黑干瘦,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衣,袴上沾着尘土,衣袴残破,穿双草鞋,端个烂角的陶盆。 莘迩下马,摘掉面巾,揖道“老人家,你好啊。” 老者上下打量他,问道“尊驾是” 莘迩心道“口音不似本地的,外州的流民么”随便捏造了个名字,说道“我从都城来的,往陇东办事,过了宿头。”往茅舍看了看,问道,“老人家在这里住么” 老者说道“是啊。” “怎么不在村里住,单个居此野外” “说来话长。”老者上下打量莘迩,说道,“那边数里外就有坞壁,你可以去那里投宿。” 莘迩应是,牵马转走,听到一阵水声,扭头看是那老者把陶盆里的水泼掉了,老者随即回到屋中。夜色已至,既然没有找着合适的宿处,仗着年轻火气旺,莘迩索性也就不再找了,便在左近的几棵树下把马拴住,和衣而卧,北风凛冽,翻来覆去睡不着。 听见窸窣的声响,他起身看到深沉的夜中,不远处显出一双绿油油的眼,不知是狐是狼,呼喝两声,将之逐走。他心道“野外有狐狼,这觉看来是睡不成了。也罢,便熬上一宿,明天及早去东苑城,希望能顺利找到郭奣,等回到绿洲,取回骆驼、小帐,再睡个好觉吧。” 和别的宗教一样,祆教也有庙宇,谷阴的祆教庙没有建在旧城和中城,而是建在了东苑城内,这是因为东苑城的居民成分更利於他们发展教派。 东苑城有不少的西域胡居住,祆教本就是他们中的粟特人带来的,在这里立庙能得到直接的支持。此外,东苑城的主体居民是营户,也就是户籍为兵籍的士兵亲眷,当下各种的户籍中,兵籍是最苦的之一,一人入籍,累及百代,子子孙孙都得应召当兵,小的七八岁就要入伍,老的六七十还在军中不说,甚而连亲眷的住所、婚配都不能自主,其妻女子息必须接受半军事化管理,随军聚居,子女通常只能与士家婚姻,士兵死后其妻必须再嫁,而且只能嫁给士家,种种苦难,实不堪言,也因此更易於接受祆教等宗教的传教。 也正是因为祆教的庙在城防松弛的东苑城,所以令狐奉才敢派莘迩来找郭奣,若是建在旧城或中城,只怕莘迩还没进城,就被门卒拿下了。 “等明天到东苑城外,我先观望一二,找机会混入城中,印象中记得那胡天庙的大概位置,摸到左近,静候郭奣,寻机行事。”莘迩碰了下冰凉的直刀环首,又想道,“令狐奉而今落败,这郭奣会不会别起心思,有点说不准。和他见面时,我得多个心眼,一旦不对头,我就抓他为质,迫其护我出城逃走。”此一擒敌为质的手法,不能说是跟令狐奉学的,但令狐奉整治赤奴的成功和莘迩当时的亲身参与,给了他不少动手的经验和单独再用此法的信心。 正在揣度见到郭奣时该采用的态度和对话言辞,又一阵窸窣声传来,紧跟着两声咳嗽,是那个老者过来了。 莘迩松开刀柄,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来了”老者说道“大冷天的,冻死人。你跟我来屋中睡吧。”等莘迩牵马跟上,他走了几步,说道,“你是大王通缉的乱党么” 莘迩吓了一跳。 没等他回答,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敢去坞壁投宿,想来是了。唉,谋篡的是富平公,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呢前些日我去王都贩薪,城门外两边四五十个杆子,挂的都是人头,老少皆有,我没敢细看,听说都是刚又新杀的。” 他摇头叹息,说道“你穿的挺好,马也不赖,是贵家的公子吧以前没受过苦,这以后啊,你就知道活着不易了。老话说。要饭不嫌馊,唉,黔首贱民,没个靠山的,莫说要饭、饭馊,连吃饭的嘴都是说没就没啊。” 他絮絮叨叨地领莘迩到了茅屋前。莘迩把马置好,跟他入到屋内。 屋内无灯,黑漆漆的,好在莘迩是从野外进来的,勉强能看到屋里的环境。 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屋墙的材料是和了草的黄泥,草头蓬乱外露,狭窄的空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连榻席也无,霉湿气很重,地面崎岖不平,只在墙角铺了几堆干草,门边摆着莘迩见过的陶盆和另两个木碗,余无别物。大约是怕不小心烧掉了茅舍,天寒地冻的,连堆火都没升。 莘迩觉得屋内的温度和野地相差无几,冰窟也似。 墙角传来轻微的响动,干草堆里探出个人,因无烛火,看不清楚模样。老者说道“这是我的孙女。”对她说道,“睡吧。”抱了堆草,放在另一边的墙角,对莘迩说道,“你睡这里。” 一夜难眠。 寒风声和老人时或的咳嗽声,填满了莘迩的脑海。 不管是前世,抑或这世的记忆中,他都没有见过如此贫困的生活状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章 天命岂在暴 唬人好神术 日暮时分,谷阴城在望了,莘迩才把思绪收回。 今天早上,他先去野外射了只野兔,接着帮老者把屋外的土缸挑满,又采了几大捆的柴薪,并把随携剩存的胡饼、肉干全部留下,为怕反而给他贻祸,银饼没有相赠,直忙活到快午时,方才告辞离去。 他作的这些事使老人彻底放下了戒心,在他忙活时,对他讲了为何与孙女独居茅舍的原因。 老人姓刘,确是流民,家本在陇州东南边的冉兴国。 冉兴与关中秦国的国人同属一族,冉兴是他们这一族的祖居地,却分成了两国;二十多年前,秦国新皇帝登基,雄心勃勃,进攻冉兴,打了一年多的仗,结果因为魏国和陇西国的掣肘,没能把冉兴破灭,大掳而归。冉兴虽没亡国,战火波及,却害苦了境内的百姓,尤其是非“国人”的各族百姓,被抢被掠,被杀被屠,乃至沦为“两脚羊”,行军运辎重,军屯充兵粮。 为乞活一命,有的百姓揭竿起义,又竖起了“乞活”的旗帜,也有的背井离乡,逃亡它地。 老人是逃亡中的一员,他携妻、子逃亡来陇。与他们同批先后入陇的流民不下万人,定西国朝廷从中选取了精壮的或为屯田户、或为兵户,其余的则分别投散到二苑城和城外的坞壁中。他与妻、子便是落户在了离此处茅舍不太远的一处坞内。 作为外地人,他老实肯干,一向倒也无事,直到数年前,他所寄住坞壁的坞主看上了他的女儿,他的这个女儿是到陇后生的,慑於坞主的权势,只好把女儿献上。没两年,他女儿被坞主折磨致死,他老伴因此悲痛而去。虽然悲伤,日子还得熬,殊未料到,这坞主竟又看上了他的孙女,老人一家怎么肯结果子、媳於半月前相继被逼死,老人的倔脾气上来,干脆就不顾冬寒,带着孙女离了坞壁,住入到了野外的茅舍,宁为饿殍,也绝不再把孙女送入火坑。 “民生何苦啊” 莘迩深切地同情刘老人一家的遭遇,为他们感到哀伤。胡夷不把他们当同族看,唐人的掌权者与豪强们也不把他们当同类,由冉兴而陇,天下虽大,没有他们的立锥地,与其屈辱贫困的一生,还真不如自灭於野外,至少,能得到稍许的自由,不用再受欺凌。 看着前边渐近的谷阴城,莘迩想到了令狐奉,他心道“其人其能,固堪称枭雄,可一门心思只为己权己利,毫不念苍生疾苦,他自诩天命在身,如果真的有天命的话,天命会钟意於他这样的人么”莘迩不相信。即使从现在看来,如若一切按令狐奉的谋划进行,他也许确是能够篡位成功,莘迩仍不相信。如果真有天命,莘迩相信,它绝不会罔视亿兆的神州子民。 谷阴的旧城不大,长七里,宽三里,因其形似盘龙,又叫卧龙城。 现今五城盘踞,远观去看,旧城为首,南城为尾,东、西展翅,状若鸣凤,竟是把号称“卧龙”的旧城融纳体内,俨然一派龙飞凤舞的气势了。 如老人所说,主城区外竖立了很多悬挂头颅的高杆,络绎回城的居民们从杆下快步经过。 莘迩收起心思,张望了几眼,远远避开,顺着城外的河道,绕到东苑城的外头。 东苑城外没有宣首示众的木竿,简陋的城墙上空出几个缺口,简直不能叫作城门。进出的人们绝大多数穿着褶袴,只从衣装分不出族类,但从发型和长相上却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结髻的是唐人,髡头的是胡人,还有剪发齐项、深目高鼻的,是西域胡人,不同族类的住民混杂一起,来来往往,颇有迥异内地的风情。 莘迩观察了片刻,见城门虽有戍卒,可都抱着长矛,蹲在墙角避风,对来往的诸色族等根本不作盘查。他心道“此城中居住的各色族类众多,很多语言不通,所以难做盘查。” 东西苑城是诸族“贱民”的聚居地,在大人物们看来,死活都无所谓,也不觉得会有谁无聊到谋图此处,是以城墙低矮,城防亦等同於无。莘迩放下心,知道自己可以轻松混入了,於是下马牵行,随在四五个捕鱼归来的唐人身后,果然顺利地进到了城中。 城墙近处没有屋舍,草荆丛生,沿脚印、车辙压出的土路前行一段距离,道两边相继出现居住区。 及目所见,居住区有很多处,被分作了两类,少数矮墙相绕,内多帐落,是胡夷的住地;多数夯垒高壁,是营户的拘住处,那墙壁比城墙还高,和外边的防范松弛相比,这里的管理也非常严格,门口各有甲士站岗及吏员坐守,进出之人皆被盘问,并被一一仔细登记。 莘迩知道,这是因为兵籍难熬,时有营户居家逃亡,政府只能对他们进行严厉的管束。 好在火祆庙不在这些营区内,而是建在城中的公共区域。 经过了两个高墙营区和一个搭满帐篷的胡人居区,右前边出现了个大湖。 水面澄澈,边儿上水草杂生,沿岸树木密集。环绕着湖水,十余座建筑高低矗立。 最高大也是最堂皇的一个,是定西王室的行宫,定西王偶尔会来东苑城巡视营户,累时就在此处歇脚;行宫周边有几个较小的建筑,是东苑城的军政官吏办公之所。 与这几处公家建筑隔湖相对的有三座庙宇,其一就是祆教庙了,庙远处是座佛寺,再远处是个道观,和占地颇广的佛寺较之,道观与祆教庙都要小得多。 湖边风冷,东苑城的居民大多衣食不继,没谁有闲情玩景,湖是定西王的私产,禁止捕捞,也没人来打鱼,两岸的人不多。远处的佛寺、道观已经大门紧闭,传出沉浑的钟声,也不知是到了晚饭的时间,还是僧道们要作晚课了。祆教庙外却很喧哗,人头涌动,聚了三四百人。 莘迩装作游赏湖景,顺着岸边的残枝败柳,慢慢地到了祆教庙外,把缰绳系在树上,留坐骑於较远地,踱步近前。庙门朝阳向东,聚围在外的数百人多是唐人,也有西域胡。 粗略算来,从到谷阴城外起,到现下至,莘迩看到的西域胡人已不下数十了。他不由心道“说起来地偏西北,不过也正是因了地在西北,只从族类来看,可比盛世的长安了。” 人们都在低声的交谈,没人注意到莘迩。 莘迩侧耳听了会儿,心道“原来他们要举行祭礼。”微微欢喜,他略知祆教的祭祀规矩,想道,“祆教除信徒的每日祈祷外,每月上旬都有一次较大规模的集体祭祀,今天正是他们本月的祀日么这样的话,郭奣肯定参加。” 祆教的徒众多穿白色的衣服,代表神,或穿红色的,代表火,在场的人泰半皆著红白两色衣。莘迩的长袍是黑色的,很快有几个外围的教徒看到了他,一人问道“你来观礼的么” 莘迩应道“是。” 他虽还戴着面巾,和他说话的那人也能看出不认识他,又问道“从中城来的” “从唐兴郡来的,来王都置办些货物,因知贵教今日祀天,特地赶来。” “唐兴郡啊,没去过。谁给你说的我们今日祀天已经祀过了,今天是成年礼。” 祆教的“神术”很出名,每有活动,必有此类表演,很多的非信徒会来看,这也是他们吸纳新徒众的一个方式,故而这信徒并不疑莘迩。 莘迩想道“原来不是祀天。也是,如是祀天,不会只有这么点教徒。是成年礼。这么大的动静,应是他们教中重要人物的子女成年。”猜料虽非祀天,但郭奣肯定也会来的了。 他猜得不错,郭奣的确会参加,因为这个儿子成年的教徒不是寻常信民,是他教中的大金主。 将要日落时,两个人从庙里出来,其中一人四十许,五短身材,深眼窝,短须,穿红袍,腰系方柄长剑,配了个花朵型的锦囊风袋,正是郭奣。另一个是西域胡,身材高大,卷发腮髯,着裘皮毛领的大披肩,穿镶红边的白色翻领长袍,裁剪紧身,革带上装饰华丽,配着弯刀。 庙外的祆教徒们立刻收声,纷纷下拜。非信徒也放低了声音,纷纷投目他俩。 郭奣看看天色,说道“行礼的时辰到了。”这会儿日未落尽,月初升起,正是崇拜日月星辰的祆教所认为之“日月并存,辉映天际”,最适合举行各种神圣祭仪的神圣时刻。 庙里容不下这么许多人,郭奣点了七八个有地位的,叫他们进来,余下的留在庙外。没有被叫进去的信徒无有怨言。别的百姓也笑眯眯地,没人离开,莘迩心道“这应是在等观看随后的幻术了。”既知郭奣不会离去,遂也耐心等待。 约等了小半个时辰,郭奣等人转出,多了一个西域少年。郭奣拉着少年的手,笑对等候的诸人说道“在我们的见证下,史明已经是个大人了,从此将跟从阿胡拉马兹达的意志,向一切邪思、邪言、邪行进行英勇的战斗” 西域少年举握拳头,高声地说道“我誓言是马兹达崇拜者,我誓言信仰马兹达教,我实践善思、善言、善行,我颂赞至善的崇拜的马兹达教,它消除了争端,放下了武器” 信徒们伏拜在地,回应少年的起誓,说道“我是马兹达崇拜者,追随苏鲁支,反对恶魔,接受阿胡拉教义。”数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洪亮如潮,他们又虔诚地祈祷,“愿火使正义的、光明的、荣耀的至善持久永存,我将是至善世界的分享者。” 暮已退去,夜色已至,火把的光芒下,数百白衣或红衣的人伏地高呼,这一幕甚是庄严。 莘迩转头看了眼远处的佛庙与道观,心道“较以佛家轮回之说,祆教的教义挺积极的。” 与佛教的宿命论不同,正统的祆教教义是很积极的。他们认为整个时空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就是善与恶的斗争,阿胡拉马兹达是他们的至高神,代表光明的善神,同时他们认为还存在一个代表黑暗的恶神,恶与善是孪生兄弟。人处在善恶中,该如何选择,全在於自己灵魂的斗争,放在信仰上,就是该选择何种宗教信从。 郭奣从随从端着的火焰型铜盆中,取出香料、脂膏和圣火灰烬的混合物,先抹在少年和身边诸人的面额、耳鼻及须髯上,继而缓步到信徒们的身前,给他们也一一抚染上,一边说道“愿火给予你们清净、富足和长寿。” 抹灰进行完,整个仪式就结束了。 信徒们纷纷起来,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带给他们至高神祝福的脸上的圣灰,俱皆心满意足,开心快乐。围聚的其他百姓们到这时提起了神,莘迩知道将要开始“神术”的表演了。郭奣回庙换了身衣服,以莘迩度料,定然不仅是换衣,更是借机取装道具。 郭奣立在庙门,手持一把无柄的横刃,观之刃锋锐利,色同霜雪,他拿着一根线,往刀刃上丢下,那线应刃而断。举着刀向众人示意了会儿,他猛地掉转刀锋,狠狠刺入腹内,两手堆放在另一端的刃上,向内推,莘迩看到,那刀身当即刺穿了他的两个手掌,刃出手背。 围观的人们中好多惊叫出身。 有已经看过郭奣这套“神术”的,对惊叫的人说道“这不算什么,萨宝得天神护佑,法术高超,你且再看。” 郭奣不顾手背被刺穿,手指拢捏住刀身,在腹内乱搅,肠子掉出,血流满襟,顺着腿淌到地上,浸红了一大片。搅动了一顿饭的功夫,期间郭奣还将肠子拿顺整理,最后他把血淋淋的刀抽出,含水喷到“伤处”,用手一抹,展示给诸人看,骇人的伤洞平复如故。 屏息半晌的观众们立时沸腾,好多人叫道“天神显灵啊天神显灵啊”穿着红色、白色衣服的信徒们又伏拜地上,狂热地高呼“至高的神” 莘迩尽管与令狐奉一样,压根不信这是什么“神术”,可不知郭奣此技的诀窍,视觉效果的冲击下,也不禁称赞。 很多人没看够,嚷嚷着让郭奣再来一套别的“神术”。 郭奣深晓欲擒故纵的道理,不肯让他们一次看饱,推说夜已渐深,再晚就会有巡夜的兵士来问了,请大家归家去罢。观众们意犹未足地散去,信徒们和那对西域父子也分别告辞。 郭奣左右只剩了四五个人,他也要走时,听到有人说道“萨宝请留步。”转头去看,见是个带面巾的长袍青年,并不认识,问道,“阁下是” 地图的话,不会做啊。本书前期会出现六个国家,北部由西向东分别是定西陇、秦与冉兴、魏,南部是蜀和唐。诸国的大致方位大家可以这样理解陇在黄河以西的甘肃地区,以东是陕西等地的秦;陇与秦的北部边境接壤,冉兴被夹在陇与秦两国南部的边界内;秦以东是河北等地的魏。江淮以南是唐;四川是蜀国。在这些所有国家以北,是今内蒙等地的漠北草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一章 蛇矮心念壮 小小乐不央 “我姓辛,萨宝可以借一步说话么”莘迩把郭奣引到自己坐骑的旁边,不紧不慢地解开了缰绳,然后才将信取出,递给他,说道,“这是我主上给你的信,请在这里看完,给我一个答复。” 郭奣满怀疑窦,拆信去看,看没两行,神色微变,抬眼说道“你是” “请把信看完。” 莘迩目光明亮,语调从容,使郭奣不由自主的听从。莘迩抓缰按刀,视线片刻不离他,密切关注他的神情变化,等他看完了,问道“我主上说的事情,萨宝以为可行么” “自当遵从”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出乎了莘迩的意料,之前设想的言辞应对完全用不上了。 可从他的表情、动作没有看出不对的地方,莘迩便说道“既然如此,用事前我主上会再遣人来与你联系,也许不是我,请萨宝定个沟通的暗号。” 郭奣说道“来我庙中,对麻葛说出当天的曜日就行了。我会交代麻葛,叫他立即通知我。” “曜日” “你不知我教的曜日么”郭奣给他解释,说道,“很简单的。日、月与火、水、木、金、土五星为七曜,今天是木曜日,明天是金曜日,七天为一周,继而轮替。”顿了顿,又道,“绝不会有人无故与我庙麻葛说起当天曜日的,此法最为可靠。” 莘迩心道“七曜日出自於祆教的么”以前他对此不知,不过这点无关紧要,默默记住七曜的顺序,他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下了。” 郭奣见他不知七曜,反倒担心起来,问道“你知道在哪里找麻葛么” 麻葛是个西域人名,据说是祆教创始人查拉图斯特拉的随从,后来演变成了祆教的祭司称呼。莘迩对这点还是知道的,他说道“你说的便是贵教专门看护圣火,不使熄灭的祭司吧” 郭奣说道“不错。”他个矮,近处看莘迩得仰脸,撤了半步,邀请道,“辛君大老远地跑一趟,路上辛苦,今晚就别走了,来舍间小饮几杯。我刚得了两瓶上好的葡萄酒,请尊下尝尝。” 莘迩想起了那个儿子成年的西域粟特人,心道“这葡萄酒来自於他吧”事情已经办成,王都险地,他当然不会多留,婉拒不去,与郭奣对揖而别。 郭奣站在树下,看着他远去。他的那几个随从聚过来,问道“那人是谁找萨宝何事”这几人都是郭奣的亲信,他笑道“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郭奣见随从们居然个个茫然,怫然不快,说道“数月前从河中捞起的神玺,你们忘了么” 几个月前,东苑城的祆教徒在河边捕鱼,捞出了块白洁如玉的石头,其上有几条深红色的纹理横错,隐隐组成了一个火焰的形状,教徒们觉得稀罕,献给了郭奣。郭奣见之狂喜,对左右说道“这是至高神赐的神玺啊”左右当时皆以为然。 这会儿听郭奣又再提起,左右俱道“虽得神玺,奈何主城兵众,只靠我教徒众怕难成事。” “所以我说机会来了。”郭奣晃晃手中的信,笑道,“令狐奉不知怎的哄住了几个胡人部落,贼心不死,大举集合旧部,想要再行篡逆,邀我内应。” “啊萨宝答应了么” “为何要拒绝等令狐奉领兵到了,我开城门迎他进来,等他叔侄两败俱伤,我就发动宫内的我教徒众,咱们也在外动手,把他俩一起杀了。这定西国不就是我祆教的天下了么”郭奣得意洋洋地说道。 左右皆是喜悦,都道“正是”伏拜郭奣,“萨宝有阿胡拉马兹达的爱佑,一定可以带领我教战胜叔侄相残的恶,使定西国成为至善的国度” 他们虔敬胡天神,受惑於郭奣的神术,对他的话向来深信盲从。 郭奣小小的个子,按剑傲立在湖边树下,伏倒众人的身前,顾盼张望,颇有睥睨之态。 此前他自降身份,委委屈屈地为令狐奉马前走,是为了扩大马兹达教的势力,数月前得了“神玺”,渐而滋生野心。 本就羡慕粟特胡商给他讲述的马兹达教在西域诸国的威风,甚多国主信教,萨宝一呼万诺,乃至国主本身就是教主的,他因此夜夜观玺思量,为何陇域就不能也这样成为的国度凭什么他就不能像西域的“王中之王、诸国之王”大流士一世一样,靠阿胡拉马兹达的保佑,成为陇域的国王唐室东播,彼等占据了北方、关中的胡夷都能称王作帝,至高神的子民们为何不能 夜色深了,莘迩从城中出去,快马加鞭,走了一程,寻个树掩的凹地歇息半宿,天刚擦亮,他乘骑继行。没有直接回漠北,他要先去问问刘老人和他的孙女愿不愿跟他同走。 原路折返,过了午时不久,孤零零的茅舍已近。 阳光不热,温和地映在脸上,洒於远近的树草田间,遥遥看见从村落里升起的烟气,那不是炊烟,已过了平民一日两餐中的朝食,想来是在焚烧扫积的落叶。 给令狐奉这个国内头号逆党作内应一事的危险性和郭奣爽快答应、半点犹豫也无的态度,结合在一起,让莘迩觉得很矛盾,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也不能继续探问,以化解疑惑,谁知道郭奣是不是在使“缓兵之计”,暂先把他稳住,然后擒下献给定西王呢所以他只有匆匆离开。而今回想,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得心道“要么他是在和我虚与委蛇,要么他就和令狐奉相似,胆大包天,富贵险中求。”决定等回到漠中,把实情客观地复原给令狐奉,由他自己去判断郭奣可信不可信罢。毕竟,他与郭奣较为熟悉,可能更知道此人的性格。 犬吠声打破了冬阳下乡村野外的宁静气氛。 和犬吠一块儿传到的还有男人的喝骂声、笑声和反抗的叫喊声。声音从茅舍方向来。 莘迩回神瞭望,瞧见几个人影在茅舍前晃动。 他心头一紧,急忙催马疾行,驰到近处,看得真切一个少女趴在门口,哭嚷着用力拽住门框,两个短袍皮裤的壮汉嘻笑着把她往外扯,另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提刀在手,骂骂咧咧地用刀背猛打紧抱着他双腿的刘老人,一条黄狗张牙舞爪地在边儿撕咬老人的胳膊。 莘迩打马奔到茅舍前,当即判断出,眼前的态势不是用言语就能喝止的,干脆不必废话,弓箭已经取出在手。 他一边嘘马兜转田上,盘回不停,一边张弓搭箭,冷静引射;前矢方去,后箭紧跟,先射死了那条恶狗,继之没等那三个壮汉作出反应,箭矢早分别中了他们,两个中身,一个中颈。 中颈的那个栽倒地上,捂住伤处,但血如泉涌,又怎能捂得住,他惊恐嘶叫。余下两个,被刘老人抱住腿的站不稳当,顿时也摔倒地上,刘老人抢下他的刀;最后一人伤得不重,松开少女的头发,抽刀乱舞,呐喊着朝莘迩冲来。莘迩一箭中其额头,那人瞪眼倒下。 莘迩并不揽骑,收起弓箭,取出直刀,在三人的左右扬尘踏行,问刘老人“哪个是坞主” 不用想,这几个壮汉定是刘老人说的那个坞壁的人,来抢他孙女的。 刘老人左眼乌青,嘴角流血,遍体都是挂碰出来的血丝和被打出来的黑青,他丢下抢到的刀,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抱住孙女,惨声答道“没来。” 那坞主是一村之主,手下有几个走狗,抓个少女的小事,不用他亲自出马。 听他不在,莘迩说道“那就先饶他一命。” 环顾狼藉,脖、额中箭的那两个已死,打刘老人的那个踉踉跄跄的要逃走,莘迩打马过去,挥刀待砍。那人噗通跪倒,向这个不知来路、二话不说就引弓放箭的青年乞饶。 莘迩没兴趣听他说话,只是略微迟疑了下,毕竟射箭远杀与亲手用刀近杀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但也仅是迟疑了一下,便即刀锋掠过,把他杀了。 兜马回转,他对老人说道“前夜我对你讲我姓辛,往唐兴郡去,不是实话。老人家你猜得不错,我确是乱党,今事情已经办完,要往漠中的猪野泽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刘老人不怕死,可不能让孙女继他女儿的后路掉进火坑。 回顾这大半生,他踏踏实实的在老家种地,虽然经常受到豪姓、国族戎人的欺凌,靠着老实巴交、不生事,勒紧了腰带勉强可以度日,结果秦国来打,殃及池鱼,他只好逃亡到陇。在陇的二十余年间,生个女儿,给儿子娶亲,得了孙女,他原本以为总算安稳下来,也许要扎根在此了,却只因小小坞主的一念,家破人亡,几口人相继惨死,惟今只存孙女。 他心道“小时候,阿父教我,咱们土里刨食的,能有口饭就要感谢上苍,不让我和阿黄他们出去惹事,被人欺负头上,牙齿碎了肚里吞。我听阿父的话,老实本分几十年,在老家被人欺负,在定西国被人欺负,我都忍了,换来了什么” 他凄然地说道“我换来了什么” 大半辈子他都按他父亲的教导去生活,在听说阿黄他们的那支义军被镇压、被屠杀后,他曾暗自庆幸,认为自己是多亏了父亲的话才没有那么死去,所以在他的父亲累死,母亲因没钱买药而病死后,他继续按这样的生活道理生存,并将之传授给自己的儿子,可最终换来了什么老伴哀伤而死,女、子、媳惨死。他想问问他听从父亲的话,日夜感谢的上天,是因为他不够心诚么为什么现在连仅求的这一口饭都不再给他们了 当官的欺负他,当兵的欺负他,坞主欺负他。乱党救了他。 他对莘迩说道“我跟你去” 乱党就乱党吧。大不了如阿黄他们的下场,都是一个死罢了。 他还记得,那年春天,参加了乞活军的阿黄偷偷跑回村子,叫他出去说话,那天的阳光不像今天,温暖美丽,照在阿黄年轻的脸上,他是多么的开心啊眼睛都放着光。 老人的茅舍里空无长物,啥都不用带,只把莘迩昨日留给他的干粮拿上就可离去。 莘迩搭手让少女上马,坐在他的怀中,又拉老人坐於他的身后,末了,审视一圈战果,虽说比起他前些日的初次亲身接战,不管是心理状态,还是箭矢的准度,今天的这番小小交战都已经强之甚多了,但他并不满意,心想“七支箭,空了两支,比曹斐差远了,仍需勤练。” 那三人尽被杀死,没留活口,茅舍左近没有村落,时下的季节,地里也没有农人,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此处的情况,故此尽管一马三人,跑不快,莘迩不忧心追兵。 行到入夜,出了谷阴县的实控范围,到了莘迩存寄骆驼、小帐的绿洲。多了两个人,坐骑不用卖了,把存驼和存物取出,他们当晚在此住了一夜。次日及早出洲,三人进入沙漠。 老人来过沙漠的边缘地区,少女从没来过。 她知道脱离了险境,以后再也不用怕坏人来抓她了,充满了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轻松,而对要去的地方,她不像饱经世故的老人,并不关心。 就像一只出笼的鸟雀,坐在骆驼上,单调枯燥的漠中,她却看哪里都是新鲜,不太敢和莘迩说话,与身后搂着他的老人窃窃私语。时而她指向沙丘,惊叹它们的起伏无尽,时而指向远方,奇怪日头为何不像往常看到的那样,竟会这么又红又圆。 莘迩让了骆驼给老人与他孙女,骑马在侧,注意到了少女的转变,见她不再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神色有了姿彩,心里高兴,觉得自己帮助了他们,泛起些成就感,对他们觉得亲切,笑问道“老人家,只知你尊姓刘,尚不知你和你孙女的名讳,能告诉我么” 莘迩已对他们自报过了真名姓,路上一直称呼老人为老人家,还没有问过他们的姓名。 老人说道“嗐,贱民黔首,哪敢称讳。我叫壮。乡里农家的,我孙女也没什么大名,她生出来时皱皱巴巴的,小不点一个,便叫她小小。”说着,慈爱地抚摸孙女的头发。 她孙女不开心了,心道“这么丢人的事也对将军说”她不知莘迩是做什么的,但见他策骑射箭时沉稳果敏,十分英武,猜他定是个大将军,所以在心中如此称呼他。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小小,挺好的名字啊。不过长大了得有个大名,我帮她取一个可好” 老人喜道“好啊” “希望她从今以后,每天都开心快乐,叫乐吧” “刘乐、刘乐。”老人刘庄高兴地说道,“好,就叫刘乐。” 少女挣开爷爷抚她发髻的手,心道“以后我不叫小小,叫刘乐了”她不知道名字的含义,悄看莘迩,揉着衣襟想道,“将军起的名字,肯定是好的。”满心欢喜,绽出笑容。 迎着壮美的朝阳,莘迩催马前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二章 援手产成就 从兹觉我存 照顾刘壮和少女刘乐的身体承受能力,回胡中的路走得比较慢,第六天头上莘迩领着他俩到了猪野泽畔的绿洲。荒漠中有片这么大的湖,刘乐惊讶不已。 贺干部中,赤娄丹部烧杀抢掠留下的痕迹犹存。刘壮问起,莘迩不想吓着刘乐,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跟着令狐奉做下了夜擒秃连赤奴的大事,莘迩等人如今在胡中的知名度很高,胡人小率们大多认识他,瞧见他回来,有那拍马逢迎的便去报知令狐奉。 令狐奉闻讯,欢欣得紧,亲自出迎。 他的欢欣是发自内心。莘迩、曹斐、傅乔三人奉令出外,在他身边只剩下了贾珍可用,且不说贾珍整日间阴沉沉的,没法儿使派作事,就算能用他办事,偌大胡部里头,除了妻与子女,只他两个唐人,没个知心有力的,即使胆大如他,自诩手腕非凡,也难免发虚。 他与赤奴父子和贺昌兴的关系,正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谁知道哪天贺昌兴、赤奴及觉虔会达成和解,转脸把他砍了呢不可不虑。 “阿瓜你回来了。”大老远的,令狐奉就伸出了手,快步迎上莘迩,把住了他的手臂,笑道,“古人云一日三秋,诚不我欺哎呀,你们走的这些天啊,我觉都睡不踏实。做梦都他娘的是老曹和你啊”瞧见了刘壮和刘乐,眼珠在刘乐身上提溜几圈,问道,“这两个是” “小臣到王都左近后,夜晚没有宿处,是这位刘翁借宿於我。这是他的孙女。他祖孙俩独居田头,日子难过,小臣回来时,便捎上了他俩一道,充个从仆。”莘迩对刘壮祖孙俩说道,“此是我的主上,你俩行礼来见。” 本意来讲,莘迩把刘壮当朋友的,然时下尊卑有别,士与民的界限分明,莘家大小是个士族,他如以友相待刘壮,只会引起别人的诧异和不解,所以干脆这么对令狐奉解释。 令狐奉收回落在刘乐身上的目光,胡乱点头,对下拜的祖孙俩说道“起来吧。”拉着莘迩往不远处的大率帐走,边走边问道,“事情办成了” 莘迩答道“看起来是办成了。” “怎么叫看起来” 等到了帐中,莘迩把见郭奣的经过细细道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疑惑。 令狐奉挠着须髯,歪着脑袋寻思了下,说道“是有点可疑。这个神汉,往日我与他见时,装神弄鬼,满口阿胡拉,还是阿拉胡” “阿胡拉。” “对,阿胡拉,还有什么马。” “阿胡拉马兹达,他们天神的名字。” 令狐奉拍手赞道“你去趟王都,倒把他们摸得明白。我是不懂,什么善神,又什么恶神,乱七八糟。那时我也没兴趣听他讲这些胡言乱语,统统敷衍罢了,现下他这般反应,倒是委实搞不准他的心思。罢了,待举事时,我再遣人去试试这神汉,便知虚实。”他心道,“狗崽子坐享其成,连王都都没出过,便是没有内应,不过多死点兵士,老子一样攻下谷阴” 定西王令狐邕没有打过仗。令狐奉却是东讨西征,与东边的秦国打过摩擦仗,统兵抢掠过东南边的小国冉兴,镇压过陇西夷人的叛乱,很有军事经验。 莘迩应道“是。”问道,“曹校尉和傅大夫有消息么” “老傅路远,老曹要见的人多,回来估计要月底或下月了。” “赤奴父子可有异动” 令狐奉不能把这几天的发憷表现出来,满不在乎地说道“受擒老狗,能翻出什么浪来老老实实的在帐里待着呢。没我的命令,他连帐门都出不了至於秃连觉虔,小狗崽子,早前对我龇牙咧嘴,现也服服帖帖。” 赤奴那段,莘迩相信,觉虔那段,有点怀疑他在吹牛,姑且信之,说道“如此,小臣就放心了。”想再问问贾珍,没能问出口。 令狐奉朝外头喝了一声,问道“带来了么” 帐外一人用生硬的唐语应道“带来了。” 令狐奉对莘迩说道“这俩月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候我回到王都,登上大位,高官厚赏,田客奴仆,一个不会少你的。且下将就将就,凑合先用着。” 莘迩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应道“为主上尽忠是小臣的职分,何求赏赐” 令狐奉心道“傅乔那老东西,早生离心老曹这矮冬瓜,沉不住气,碰到点困难就大呼小叫,垂头丧气;贾珍见天阴森森的,我都懒得理他;只有阿瓜,忠心耿耿,足智多谋,稳重可靠,办事得力。”越看莘迩越顺眼,很称自己的意,又想道,“危难才见忠臣啊”再次决定,“以前被小人蒙蔽,未识良才,不够重视他,大大的失误,以后要大大补偿” 令狐奉亲热地说道“一来一回十几天,你必然累坏了,今天不说了,你回帐好好歇息。” 莘迩着实不惯他的款款深深,心道“上次他体贴小意时,意在利用曹斐试探他舅,这会儿怎么又殷勤起来了”忐忑不安,应道,“谨遵主上教令。” 出了帐篷,莘迩看见外头站了四个胡人奴婢,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奴婢边儿上立着一个赤娄丹部的小率,莘迩认识,叫秃连樊,是秃连赤奴那两个叛变的亲信之一。秃连樊卑躬屈膝,媚笑着说道“大人请看,可还满意么”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适才“且下将就将就”的意思,说的定是这几个胡人奴婢。 奴婢们低眉耷眼,模样恭顺,三个男的皆壮年,女的二十上下。 秃连樊掰开男子们的嘴,给莘迩看牙口,拿小棍敲击,说道“小人精心选出来的瞧这牙口,结实得很都听得懂唐话,保证健壮一点儿病没有。” 验完男子们,秃连樊掀开女子的衣袍,露出她的身体,说道“这个贱奴年纪是大了点,胜在身段不错;十三四的也有,只是不会唐话。”探看莘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要是不满意,小人就从部落里选两个。”部落里选的话,就不是奴隶,而是部中的族人了。 天气寒冷,女子露出的皮肤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冷颤不止,却不敢动,任由衣袍外掀。 莘迩皱眉说道“行了。” 秃连樊急忙松手,说道“是,是。”对女子说道,“大人仁心慈悲,你好运气,要好生伺候”知道莘迩是令狐奉的爱将,巴结说道,“年级大了点,听话得很大人请先试用,。” 莘迩打断了他,问道“我的那两个从仆呢” “刚才夫人遣人把他俩召走了。” “你跟我来。” 来到贵族帐区的边缘,莘迩找了处平坦合适的地方,吩咐秃连樊,说道“在这里给我建个帐篷。”顿了下,心道,“小小年有十四五,在茅舍时是没有办法,现下却不好仍与刘翁共居了。”改变了主意,说道,“建两个帐篷。用厚毡,务要保暖。起居用具备齐,准备几身大人和十几岁女孩的袍裘褶袴带靴。”对那三个男子说道,“从今晚起,你们每天选上好的羊肉送到这里,饼、酪、马奶酒也要每天往这里送;杂粮菜、薪火,不可少缺。” 不理会秃连樊不绝口地拍马屁,称颂他“宅心仁厚”,莘迩交代完,对那几个胡人奴婢说道“你们回去吧,明天来此听一位姓刘老翁的吩咐。” 三个男子应道“是。”拜倒礼毕离去。 女子没走。莘迩知她的责任是日常服侍,因便由她,带着她回到住帐。 在帐外看见了刘壮,莘迩问道“老人家缘何独自在此” 刘壮搓手答道“夫人和小小说话,我就出来了。” 左氏尽管胡服,没怎么打扮,可气质矜丽,刘壮局促地陪侍了片刻便请辞来外了。 “我已叫人给老人家搭帐,你来我帐内坐会儿。” 帐内多天无人居住,毯上、榻上、案上等处落积了尘土。莘迩已问过女子的名字,叫阿丑,她取了水、巾,勤快打扫。 一改之前与莘迩说话时较为随意的对坐,尽管莘迩再三让座,刘壮此时却坚决不肯听从了,只垂手立着作恭敬应答。如果之前对莘迩的印象只是一个救下了他们的乱党的话,现下见到了莘迩、令狐奉在胡部的声威,而且尽管莘迩没说,他也已经猜出令狐奉必就是逆党的头子“富平公”了,所以老实本分了大半辈子的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继续遵从他父亲的教导。 莘迩只得罢了,知道刘壮没来过胡部,简单给他介绍部中的情况。 帐篷搭建得很快,只一个多时辰后,秃连樊就来莘迩的帐外禀报“大人,搭建好了。” 也不知左氏在和刘乐说些什么,至此仍不见刘乐出来。刘壮胆怯去叫,莘迩便到左氏的帐外,说道“夫人,给小臣仆从住的帐篷搭好了。”唤刘乐,“小小,不要打扰夫人了,快出来。” 很快,帐幕打开,左氏的身影出现眼前,柳眉樱唇,高挑丰韵,黑宝石似的目瞳瞬时急切地落在了莘迩的身上。令狐乐兄妹飞快跑出,刘乐跟在后边。 令狐乐叫道“她说她也叫乐还说是你给她起的名字。阿瓜,是你给她起的名字么”如惯常一样,冲上来抱住莘迩的大腿,抬头喊道,“你给她起名字的时候可是想起了我么” 莘迩把放在背后的手伸出,对令狐乐说道“公子,你看小臣给你买了什么。” 他两只手各拿着一个长尺余,宽三寸,前宽后尖,形状如履的木块。此物名叫壤,是孩子们的一种玩具。玩时,把一个壤插在地上,孩子站到三四十步外,以手中的壤击之,打中的话就赢了。莘迩在绿洲见到有孩童在玩,遂买了来,送给令狐乐。 令狐乐大叫一声,说道“壤”一把将两壤抢过,抱在怀中,原地转了两圈,对妹妹炫耀,给左氏看,说道“阿母,你陪我玩吧” 令狐婉噘着嘴,羡慕地看着。莘迩招手叫阿丑过来,取走她捧在手中的丝绳,对令狐婉说道“你会跳绳么”令狐婉奶声应道“会我跳得可好了。” 莘迩笑着把丝绳给她。令狐婉雀跃不已,蹦跳到一边,喊着“高末”,就要甩起来跳。她年岁小,左氏连忙到她身旁呵护。 看到两个孩子快活的样子,左氏也很愉快,想道“去王都那么危险的地方办事,阿瓜还记得给孩子们买玩具。”欢喜地对莘迩说道,“阿瓜,谢谢你啦。” 刘乐到莘迩的身后站住。 左氏问道“她说你救了她和她爷爷” “亏得事情办得顺利,才能及时把他俩救下。” 左氏温柔地想道“乐儿也是他奋不顾身救下的。阿瓜真是好心肠,只想着别人,不顾念自己。”见到他安全地回来,十余日的牵挂总算是放下了。 带着刘壮祖孙到给他们的帐篷,莘迩问刘乐“夫人和你说什么了这么半晌。”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和爷爷怎么与将军认识的,将军都作了什么,来胡中的路上都碰到了什么。” 莘迩笑道“我不是将军。” “啊不是么” 刘壮板着脸训斥刘乐,说道“叫大家什么我不我的,怎么能这样和大家说话” 大家,是下人对主人的称呼。下人对主人自称“我”很不恭敬。刘乐不知道爷爷为何突然变得严厉,想道“路上的时候,你不也是总我我我的。”低下头,捏着衣角不说话。 莘迩笑对刘乐说道“称是叫,呼也是叫,称呼无非是个叫法。不要听你爷爷的,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对刘壮说道,“老人家何必训责”心道,“虽然受了很多苦,小小的性子却不阴暗,许是因为刘翁平日对她疼爱,又或是天性使然吧。” 来到此世后,逃亡颠沛,几无喘息的时间,打交道的对象要么是狠毒如令狐奉、狡凶如赤奴,要么是隔了一层的曹斐、傅乔,要么是时刻揭露自己丑陋面的贾珍,虽能从左氏那里得到些许温柔的抚慰,可自伤好后便无法再与她时常聊天;刘乐的纯朴便如漠中的清泉,甘甜可爱,莘迩很喜欢,不愿刘壮干涉她的成长。 莘迩尚未意识到,他对刘乐的宽容和喜欢,对刘壮祖孙俩无微不至的安顿照顾,并非仅是因为同情他俩的遭遇,也不仅是因为刘乐性格的纯真。 更重要的原因在於,这祖孙俩是他亲手救下的,等若是他与此世产生的第一个感情纽带,此世对他而言从此不再只是陌生;通过救下他俩,也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绝非只是过客,是有血有肉的,是有用的,在本能的求生之外,他是可以作更多的、更有价值和存在意义的事情的。 刘壮叹了口气。 莘迩对他祖孙俩的态度与往前一样,消除了点他“附逆”和到一个陌生环境的不安。 莘迩检查了下两个帐篷,如他的命令,用料结重厚,一应用物俱全,地上铺了毯子,帐角生着火盆,差强人意。 他对刘壮说道“我已叫人临晚给你们送肉送菜过来。胡法炙烤的羊肉美味可口,你如不会,可使送肉的人帮你,以后他们几个就听你使唤。大漠里走了几天,老人家身子骨结实,也许不嫌累,小小尚未长成,恐怕吃不消,你俩先休息。明天闲了我来找你们。” “折煞小人了,怎敢劳大家来,小人明早即到大家帐外听候。” 莘迩出帐未得几步,即听到刘壮苦口婆心地教育刘乐,知他贵贱别途的观念根深蒂固,昨日尚可对坐无忌,今后只能主仆相对了,心道“世情如是,随其自然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三章 牡丹额前绽 志气胸中展 四天后,傅乔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三百步骑。 相比去时的怏怏不乐,破衣烂裳,回来的傅乔跟换了个人似的,昂首挺胸,崭新的鹤氅披着,素衣绣带,高冠锦履,要非深冬,怕手里还会把柄羽扇,走起路来,袖摆飘飘,带七分清姿。 这才是他当年在王都时的风雅气概,剩余三分不足,却是因路上的风尘脏污了白脸。 冲着迎上来的令狐奉,傅乔深揖说道“臣幸不辱命,尊舅已然应允。此三百步骑皆是尊舅的家兵,特地遣来,叫臣带入胡中,听从主上令使。”说完,等不着令狐奉的答复,斜眼偷觑,面前哪儿有令狐奉的踪迹听到他的笑声从后传来,忙转身去看,令狐奉早到了步骑的前头。 莘迩把他搀起,笑道“傅大夫路上辛苦” “哎呀,幸不辱命啊。万万没有想到,麴都督非只没有将我槛送王都,竟亲热得很,好吃好喝地招待,对了,我带了些礼物给你们,在车里,等下我拿给你。” “麴都督”即是令狐奉的老舅,名硕,现为都督陇东诸郡军事,镇东将军,领唐兴郡守,乃是定西国数得着的军政重臣。 莘迩说道“主上大义昭昭,人心所向,麴都督自是深受感召,拨暗投明。” 傅乔应道“是,是。” 两人一对一答,全是心不在焉的假话。 令狐奉谋逆不成,鼠窜胡中,有什么大义可谈麴硕此前放走令狐奉等,此回又愿帮他夺位,无非为了自保罢了。定西王令狐邕杀人如麻,隔三差五的就砍一批“逆党”,人只有一个脑袋,谁也吃不消他这般杀法,麴硕身为令狐奉的舅氏,早不自安。眼下他手握重兵,镇守东界,令狐邕不好立刻对其下手,但只要布置停当,早晚取他性命,他是不得不“从逆”。 莘迩心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定西王杀戮过重,适得其反。”见傅乔举动正常,问他道,“大夫臂上的箭创好了么” 傅乔活动了两下臂膀,说道“麴都督给我找了良医,上好的伤药用了几日,已经无碍了。” 当日他中箭后,曹斐的伤药余量不多,不舍得他给使,他只能可怜兮兮地搞点胡中巫医的草药敷,到了唐兴,几服好药用下,已是差不多痊愈了。 令狐奉唤莘迩“阿瓜,你过来” 莘迩快步过去。 令狐奉抓住他的手,引他看三百步骑,笑道“如何都是我老舅的私兵精锐这老家伙,痛改前非,哈哈,下血本了。”拍拍步卒甲士,打打骑兵的坐马,深为满意。 二百步卒,均为甲士。一百骑兵,皆是甲骑具装,并各有一匹副马,人马雄壮,威风凛凛。 莘迩头次亲见大名鼎鼎的甲骑具装,忍不住多看几眼。 骑士们此时俱已下马,牵着缰绳,赳赳而立。 他们的铠甲与步卒有所不同,除了兜鍪和身铠,还有披膊和保护腿部的腿裙,铠甲外披着红色的披风。风一吹,莘迩眼前满是起伏的红色招展,其间闪耀铠甲的寒光。 每个骑士都持槊佩刀。 槊有一丈八尺长,不是曹斐粗制滥造的那两根木矛能比的,槊柄笔直,坚韧而有弹性,槊头缠绕银丝线,美观的同时,也是为了增加槊头的摩擦,以便於骑士能轻易地将之从敌人的身体或刺入的物事中抽出。 尤其吸引莘迩目光的是战马的具装。 莘迩细细看去,具装由六部分构成,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和寄生,除了眼鼻口和马腿的下半部分以外,战马的全身都在具装的保护下。 鸡颈、当胸、身甲、搭后都是用长方形的甲片编缀而成,不止一层,莘迩粗略数了下,得有六七层;身甲、搭后垂护至马腹以下,边缘包有宽边,以保护马的四肢不被甲片损伤。 面帘也用甲片编成,亦有包边;马额的位置镂出花朵为饰。 寄生竖在马臀的位置,是一根短杆,上边形似扇面,这东西起初是为了保护骑手的后背,现今主要是装饰作用,以壮威武。战马的尾巴被挽成结。 这百骑所用之具装是皮铠,上边绘了猛兽的花纹。虽非铁甲,已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视觉。 令狐奉指着战马面帘额上的花朵,问莘迩道“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莘迩没花卉没有研究,瞧了瞧,似觉眼熟,不敢确定,答道“像是牡丹” 令狐奉笑道“阿瓜,未曾闻过我老舅帐下的牡丹骑么” “原来这就是牡丹骑。” 耳熟的名字使莘迩立刻找到了记忆。麴硕帐下有千余具装甲骑,马额皆镂牡丹花形,号为“牡丹骑”,威名远播,与邻境秦国的精锐具装相斗亦旗鼓相当。 令狐奉与步骑两军的领兵都尉相识,招呼他俩近前,给莘迩介绍,然后对他俩说道“你俩带着部曲,跟我在部中转转。”心中想道,“有了此三百精锐使用,再无须有甚担忧,贺昌兴和赤奴那老狗就踏踏实实地听老子使唤吧” 令狐奉令人召秃连赤奴、贺昌兴来,引着步骑在贺干部内招摇过市了一圈,并在这许多时后,头回重入赤娄丹部,把秃连觉虔和赤娄丹的小率们也都招来,连带着贺昌兴和秃连赤奴一起,问他们道“此三百卒,可堪用么” 秃连赤奴、贺昌兴、秃连觉虔等人俱皆拜倒。 贺昌兴说道“天兵神骑,大人威武” 从逃亡至今,令狐奉就数此时畅快。 他尽管通过手腕,拿下了泽边五部,到底手下无兵,底气不足,平时的言行举止不得不违心收敛,现下有了这三百甲士精骑为仗,想到以后就可稍微扬眉吐气,哈哈大笑。 三百步骑看似人数不多,但这三百步骑便是放在整个定西国来说,也是少见的精锐了,平素得麴硕厚养,身体健壮;日月操练不辍,肤色黑亮;久经沙场,皆是百战老兵,眼神凌厉,无声无息中,杀伐气就已弥漫开去。 他们行进的时候,骑兵在前,人马俱是全套的重甲防护,连马脸、人脸都看不到,长槊斜前,刺向天空,环刀笔直,披风卷如血潮;步兵在后,玄甲绛袍,佩刀持矛,矛也有丈八长,称为步槊,列如高林,携弩备盾,阵型整齐;整个行军的过程中,只听得到整齐浑沉的蹄声与脚步声,乃至马嘶不闻,只看得到尖锐的槊丛紧随旌旗的所向,人动山摇,尘土漫扬。 胡人的牧民们看到这样的正规精卒,无不心惊。 令狐奉乜视秃连赤奴,问道“大兄,尚欲以我人头为礼,讨狗崽子的欢心么” 秃连赤奴干脆利索地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咚咚”的扣头,说道“老奴迷了心窍,居然妄图对明公不敬,深切知罪。明公你忘了么老奴已是明公的狗了,明公让老奴咬谁,老奴就咬谁” 令狐奉箕踞横刀,哈哈大笑。 当晚,令狐奉设宴,那两个步骑的领兵都尉是主客,莘迩、傅乔作陪,秃连赤奴父子和贺昌兴也在,贾珍托病没有出席。酒到半酣,秃连赤奴主动献艺,罗圈着腿给令狐奉跳了支胡舞。 次日上午,令狐奉召莘迩、傅乔、贾珍议事。 等三人来齐,他开门见山,说道“胡牧散漫惯了,虽然将来与狗崽子开战,咱不指望他们,我寻思着,也不能任其自由。否则来日与狗崽子接战,万一刚刚开打,他们就一哄而散,必会坏我士气。因此,我决定把他们分成四个部督,加以束勒。” 没人会嫌自己手下的兵马多,况且令狐奉干的是造反的提头买卖,他已经失败一次了,这回要是再失败,那可就真的翻不了身了,所以尽管他一直口口声声说胡牧散漫,当不了大用,只能壮壮声势,可到底这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他其实早就想对之加以约束,以供驱策了。 只是,这事儿以前只能想想,不能做;现在确定了老舅的加入,得了三百精卒在部中,有了底气,可以做了,是以他雷厉风行,立即着手。 莘迩、傅乔听了。莘迩说道“主上远见卓识,打仗最怕某部先溃,正该如此。” 令狐奉说道“四部中,前部给老曹;阿瓜,你当左都尉。右部给贺昌兴;子明,你领后部。”他看了下傅乔,“你襦裙冠带的,领不了兵,仍且跟在我的左右,掌个文书、行人事罢。” 胡牧都是骑兵,傅乔不肯换胡服,连马都不好骑,肯定领不了兵。 莘迩与傅乔应是。 莘迩心道“前部给老曹,我当左都尉,子明领后部只把右部给了胡率。”他本以为令狐奉是要用那几个胡部的大率为部督,自己等人大概做个副手,起个监督的作用,没想到令狐奉直接任了自己、曹斐和贾珍为部督,想道,“胡部的大率们会愿意么” 贾珍坐在边儿上,黑着脸不吭声。 令狐奉瞧着傅乔说道“老傅,我看你苦着脸,是不是不高兴我不给你个部督做做” 傅乔暗叫冤枉,心道“我辛苦冒险,给你带回了你老舅的回信和三百精锐,你不大加夸赞,反又来吓唬我”辩解说道,“主上臣对兵事一窍不通,怎敢求做部督”想道,“就是给我个部督,我也不乐意做。”他自诩清流,这辈子没想过作掌兵令军这种粗活儿。 算是给傅乔解围,莘迩提出了疑问,说道“主上此策诚然高明,小臣愚陋,却有一点不解。” “你若愚陋,老傅自言不通兵事,连个部督都不敢求做,岂不是个蠢蛋了么” 傅乔气结,心道“不高兴你不给我部督做的是我,不敢求做就成个蠢蛋的还是我”不敢怨言,只好低头,索性一语不发。 “傅大夫博通典籍,非小臣浅薄可比。” “哈哈。是么你说,你有何不解。” “主上任小臣等为部督,胡部的那些大率们会同意么” “此四部督只管军纪约束,不管平常民事,我又不抢他们的羊马驼奴,有何不愿”令狐奉指了指帐外,霸气外露,哼道,“况乎有我老舅的三百步骑在此,他们又谁敢不愿” 莘迩应道“是。”心道,“虽然如此说,也只能为权宜之计。” 枪杆子的重要性人人皆知,时日久了,那些大率们定会不满。不过,就目下来看,权宜之计已足够了。定西王令狐邕已经知道了令狐奉在胡中,许久不见宋质、麴强他们回去报讯,必已猜出发生了什么,现下肯定正在调兵遣将,今冬不来打,至迟明春,必与令狐奉分出高下。 令狐奉对莘迩说道“明天我叫秃连樊领着分给你的那些小率去拜见你。”教他和贾珍道,“胡夷非我族类,畏威而已,对他们凶一点。你越凶,他们越服气。” 莘迩道“是。” 忽然受此职任,不免东想西想,心中随之泛出了第二个疑惑。 他想道“就像令狐奉说的,胡牧散漫,连他们的大率都无法严格约束他们,我身为异族,在部中毫无根基,语言都不怎么通,却该怎么约束他们只靠凶一点么怕不成吧” 见令狐奉只教他和贾珍凶一点,不提约束胡牧的具体办法,莘迩有心再提出此疑,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他心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自立。我如今在此弱肉强食的异世,孤身一个,更得靠自己,不能靠别人。我先回去仔细想想,如真想不出办法,再来问他便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四章 照瓢描葫芦 觅得一策来 这一想,就是一天。 直到晚上,莘迩在榻上翻来覆去,仍还在琢磨该怎么做,才能有效地对拨到他手下的小率们进行约束。思索到夜半,灵机闪动,他找到了一个办法。 来到这个时代后,投胡中、破贺干、擒赤奴、定五部,这些使他们转危为安,一再破局的重要决策皆是出自令狐奉,莘迩等从命而已,此时经过苦思,单独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他甚是喜悦,坐起来想找人说说开心,帐中只有蜷於角落毡上睡觉的阿丑,却是没法说。 他只得又躺下去,睁眼看着黑乎乎的帐顶,把自己想到的办法回味了一遍。 他心道“我这办法虽有借鉴令狐奉的地方,然而后半段却全是我自己想出的。有道是智勇双全,只靠刀弓矢骑,仅能苟全性命,顶多如曹斐那样,作人鹰犬;以后我得多用脑子。” 较以早前的自危求存,随着在胡部地位的上升,外部危险系数的降低,以及或许还包含了一点潜意识中对刘壮祖孙俩的关心因素,不知不觉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有所提高了。 良策既得,便可踏实入眠。一觉无梦,到天亮才醒。 睡醒过来,莘迩尚未下床,只伸了个懒腰,浅眠的阿丑就惊觉了,她揉了揉眼,慌忙爬起,取了热水,拿过盥洗用品,一并膝行奉到。 刘壮已到帐外,等候他的使唤。 莘迩洗漱整束停当,请刘壮进来,说道“刘翁,不是让你无须每天过来么” “候从大家吩咐,是小人该做的。” “你啊让我怎么说好。,我还没问你,胡中的饮食,和小小吃得惯么” 刘壮感激地说道“惯,怎么会不惯小人和小小以前两天吃不了一顿糟糠,现下又是肉又是奶,想都不敢想的。小小昨晚,一个人啃了条羊腿吃得不知道多香了。” 想象了下刘乐抱着羊腿不丢,啃得满嘴是油的模样,莘迩心中温暖,笑道“如此就好。”他没啥使唤刘壮的,可刘壮每天都来,一来便站候一天,不给他找点事情做,恐怕是不行了,遂说道,“主上赏了我些牲畜,刘翁,便劳你领那几个奴客看养吧。” 刘壮得了差事,浑身都有了主心骨,痛快应道“是”瞅了眼梳着两条粗辫的阿丑,心道,“胡婢粗手粗脚的。”拿鼻子嗅了嗅,虽没闻着气味,仍是固执地下判断,想道,“一身膻味。”说道,“大家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小人叫小小过来替小人。” “小小帐落,我一人居此,要什么服侍阿丑就够了。小小啊,让她多啃几根羊腿,长长身体罢”笑声中,莘迩送刘壮出去。 刘壮行未多远,四五个肥瘦不一、高矮不齐的胡人在秃连樊的带领下从另一侧走近。 离莘迩还有一二十步远,秃连樊便摘下帽,放在胸口,腰杆弯了下去,扭脸催促诸胡“快些,快些,大冷天的,别让大人受了凉。”说的唐话,明显是希望莘迩听到,转过脸,殷勤地对莘迩说道,“大人快请入帐,小人等马上就到” 莘迩站定,注目心道“昨天令狐奉说令拨我统带的胡部小率今天来见我,是这几个人么” 秃连樊到数步外止下,指使诸胡行礼,给莘迩介绍“大人,他们几个就是拨到大人帐下的小率们。”这几个小率,莘迩认识四个,两个贺干部的,两个赤娄丹部的,只有一个不认识,秃连樊给他介绍,“这是乞卑部的小率,叫乞大力。” 泽边其余的三个小胡部本已臣服秃连赤奴,令狐奉在稳定住了贺干、赤娄丹两部后,把它们也纳入到了手中。 莘戎多看了乞大力两眼,这人三十来岁,脸方口阔,右边眼角长了颗黑痣,痣上几根长毛,体满腰丰,走起路来叉着脚,像只肥鸭子。 乞大力会说唐话,抓着尖帽,吸了口气把肚子收起,躬身说道“小人乞大力,见过大人。”行礼时脱帽以示尊重,是胡人的风俗。 莘迩说道“帐内叙话吧。”招呼诸人进帐。 帐内的胡坐不够,阿丑去斜对面的左氏帐中借了几个。 秃连樊也被拨到了莘迩的手下,充个副手,连他在内共六个胡小率络绎入座。 秃连樊、乞大力点头哈腰的,小心翼翼就坐。余下几人,或堆点假笑,或大大咧咧,还有个一屁股坐下,翻眼上看,满是桀骜不驯,这人叫兰宝掌,是赤娄丹部的。 莘迩将他们的表态尽收眼里,想道“令狐奉叫我凶一点。威是要立的,但也不能上来就凶。这个兰宝掌是挺烦人,翻着眼睛,跟我欠他钱似的,可也不能二话不说就打一顿。” 他昨天已经琢磨清楚,恩威并施,恩在威前,没有恩,一味威,只会事与愿违。 莘迩只能听懂些简单的胡语,在胡中这些时,与胡人交流不多,这时不免踌躇,寻思该从何开口,心道“且和他们熟络熟络,再作其它。” 莘迩与乞大力初见,见他恭恭敬敬的,决定从他这里挑开话头,笑道“大力,观你身量,膀大腰圆,人如其名,定是你部中有名的力士吧” 乞大力撅起屁股,半弯着腰,憨笑说道“一点蛮力,算得甚么” 秃连樊说道“大人慧眼,大力在他部中声名赫赫,便是咱猪野泽畔每季的诸部大会上,他也常能获角抵名次。” 说起角抵,此类竞技是胡人们的热爱,其余的小率们纷纷插话。有的称赞乞大力,有的可能是以前输给过他,满口不服气。有两个小率不会唐话,满口胡语,秃连樊给莘迩翻译。 帐内的气氛热烈起来,话头就算这么打开了。 莘迩听他们吹牛争执,间或说上两句,聊得多时,借一个小率吹嘘他帐下本部有多少勇士的机会,提及正事,问他们“主上叫我作此左部督,我尚不知你们帐下各有落多少” 诸小率一一回答。 多则三四百落,少则百余落。乞大力虽是出自较小的乞卑部,手下的帐落甚多,有二百余落,想来他应是他部中有地位的小率之一。 莘迩心中计算,想道“加起来不到一千五百落,一落五口,就是七千来人。除掉老弱妇孺,精壮大概两千左右。”对自己的部曲数量有了直观的了解,心道,“我那约束他们的办法虽然得有傅大夫相助,才可全套拿使,但可趁他们今日齐聚的机会,先给他们吹吹风,看看反应。” 约束胡牧的最好办法当然是给他们制定军纪,使他们成为受军纪约束的正规军。 可这一点,莘迩办不到,任谁都办不到,因为这是由胡人游牧生活的状态决定的。与农耕定居的唐人不同,胡牧逐水草而居,合则留,不合则去,来去自由,这就决定了任谁也没办法对他们进行强行的纪律约束。要想把他们改造成正规军,除非先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此路不通,那么,该用何法才能约束他们,或者说,使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呢 莘迩思考的结果是,借鉴令狐奉分化、拉拢赤娄丹部小率和贺干部胡牧们的办法,以利诱之。 不搞虚的,实打实,用“利”说话,让帐下的小率和他们部下的胡牧们觉得,跟着自己有利可图,那么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抗拒他的命令,他就可以对他们进行稍微的约束了。 莘迩知道,这样的部队绝称不上精兵。 知道为何而战,将士人人为义,不怕牺牲的部队是第一等。奖罚分明,感激主将的恩德或者畏惧军法,害怕主将而甚於敌人的部队是第二等。逐利而战的部队,只能算是末等,再差一点就和匪没有区别了。但目前的形势下,也只能如此了。 思路既有,具体的举措也就有了。 莘迩顾盼帐中的诸小率们,关心地问道“下月就深冬了,越来越冷,你们各落的羊马牛驼怎样有冻坏的么” 这下说到乞大力的愁楚了,他唉声叹气,说道“小人部里的羊马本来就少,勉强度日,这才入冬一个多月,已冻坏好些了。真是发愁,明年可怎么过呢” 秃连樊等人也是长吁短叹。 那两个贺干部的小率愁肠百转了会儿后,怨恨地转视秃连樊等三个赤娄丹的小率,心道“要非你们这群恶狼杀我部民,抢我财货,我部今冬又怎会如此难过”赤娄丹部虽是还了贺干部些东西和奴隶,但肉吃到嘴里,又怎会尽数吐出,还的东西不到抢的一半。 秃连樊不理他们。兰宝掌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与他们对瞪眼。 莘迩故作不见,给他们的心情雪上加霜,说道“这两天阴沉沉的,估料又要降雪,雪啊,还不会小。” 乞大力摸着肚子,愁眉锁眼地往帐外瞥看,说道“是啊,小人昨夜折腾起来三两回,瞧那云月,怎么看都是要下大雪。唉,现在都快撑不住了,再下上几天雪,牲畜可怎么办呢。” 胡人游牧为业,自有判断天气的办法。 莘迩忧心忡忡,说道“要是冻死得太多,来年春,日子就不好过了。” 乞大力愁苦的神色更重了,说道“是啊,是啊。” 他倒像在和莘迩一唱一和。 莘迩心中赞他,想道“好大力”待秃连樊等人愁怨牢骚多时,他从容地对诸人说道,“我有一策,或能使你们安安稳稳地度过寒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五章 斗殴督座前 宝掌哼哼然 诸胡小率闻言,都是一愣。 秃连樊欢喜地问道“大人有什么好办法小人斗胆,请大人示下。” 莘迩瞧了眼跪在角落的阿丑,指着她说道“我听阿丑说,她是被你们掳来的。” 小率们多不知阿丑的来历,但知她是莘迩的奴婢,桀骜的兰宝掌操着别扭的发音,用唐话嗤笑说道“大人你这不是废话么不是掳来的,还能怎么来难道要我们天神的子民给你当奴作婢么” 秃连樊亲手挑的阿丑,知其来龙去脉,听兰宝掌语气不恭,怕莘迩生气,忙答道“也不算掳来的。四年前冬天酷寒,牲畜冻死极多,日子难熬,次年早春,我部就南下出漠,这个、这个,向漠南边儿的几个县借了些羊马粮食,因见她是胡人,便顺道把她带来了部中。” 莘迩心道“借么” 他问过阿丑。阿丑和她父亲本是谷阴一个杨姓势族门下的奴客,给杨家种地的,三年前的春天,赤娄丹南下掳掠,抢粮畜之余,也抢了不少人,他们父女俩就是这样被掳进胡中,改换了主人的。胡中远比陇内艰苦,阿丑的父亲没几个月就累死了,阿丑因模样不错,得活至今。 料秃连樊必是怕他这个唐人在听到同族被抢后勃然大怒,故此把抢掠的行为加以美化,并着重指出阿丑是个胡人的身份。这些不是莘迩的重点,他也就没有揭穿,说道“原来如此。”对诸小率说道,“我所说的可使你们稳渡寒冬的办法,便是这个了,何不重施故计” 诸小率互相对视,都觉得像是听懂了莘迩的话,又不太相信莘迩会出这样的主意。 秃连樊翻译完莘迩的话,心道“他这是叫我们再去抢唐人这么狠的么” 乞大力试探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出漠南下,再向沿边诸县借粮么” 莘迩心道“你想得美”答道“沿边诸县你们是去不了的。我才从王都回来,城中戒备森严,你们如去,定讨不了好。” 乞大力摸头讪笑,道“是,是。”问莘迩,“那大人何意” “这大漠之中,不止有猪野一处泽吧” 诸胡人小率明白了莘迩的意思。 秃连樊心道“搞了半天是要我们去抢别的胡部。这,这怎么能成。”他只是在心里不赞同,别的小率们或露诸於色,或大摇其头。桀骜不驯的兰宝掌扬起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秃连樊赔笑说道“大人此计诚妙,只是不好得行。” 莘迩装糊涂,问道“为何是了,其它泽、洲与猪野泽一样,俱为胡人所占,与你们是同族,你们不忍去借。” “大人有所不知,此漠中大小绿洲十余,多为杂胡,非我族类。大人此策不好得行,不是这个缘故。” 莘迩对此岂会不知 他早从记忆里找到了相关的内容。唐人的寻常百姓分不清胡人的区别,只跟着贵族们叫他们为六夷。实则胡人并不是只有六个种族的,六夷是他们中最大的种部。自西唐末年以来,除六夷外,内徙的胡人其它种族不下二十,各有族名,被统称为杂胡。 赤娄丹和贺干部是六夷的旁支,分布在这片大漠别的绿洲上的胡部则多是杂胡的各种,也就是说,他们与赤娄丹和贺干的族属不是一回事儿。事实上,秃连樊等之所以不太愿抢掠漠上其它的胡部,与他们的族属也压根没有关系,便是同族,只要得利够,一样打个你死我活。 莘迩问道“那是何缘故” 兰宝掌忍不住了,大声说道“咱们有弓有马,他们也有弓有马,怎么抢死伤七八十,抢不到三两羊、驼,这等吃亏的事儿怎么能作大人,你看着聪明,脑子不太灵光再则说了,今冬抢了他们,明冬他们来抢我们怎么办结下仇怨,日子还过不过了怎如抢那些唐儿轻便抢了就走,他们只会挥锄头耕地,还能追到漠中来么” 别的小率皆大点其头,表示同意。 兰宝掌一句一个抢,秃连樊小声提醒他“借借” 兰宝掌怒目相对,啐了他一口“叛徒” “你说什么” “狗杂种” “你” “我什么老狗部大对你掏心挖肺,把姓都赐给你了你个生不出崽儿的老羯奴转脸就卖掉部大,投靠令狐奉”羯,意指被煽过的公羊,秃连樊无子,所以兰宝掌这么骂他。 兰宝掌越说越怒,起身去揪秃连樊的衣襟。 秃连樊自知打不过他,赶紧从坐上窜起,绕着胡人小率们狼狈躲避。 兰宝掌虽非秃连赤奴的亲信,然此人生性粗直,对秃连樊这种叛主的小人痛恨无比,同时认为令狐奉是个唐人不说,并且阴险狡诈,对他居然成为了部主也是满肚子的不服气,所以从见到莘迩起就满脸的“我在找事”,此时撒气出来,追着秃连樊不放。 小率中贺干部的那两个笑得前仰后合,赤娄丹余下的那个也是呵呵笑看。乞大力没笑也没拦,捧着肚子,憨态可掬地坐观。 兰宝掌骂人用的是胡语,莘迩略略能够听懂,正在猜度他的用词话意,未料他就跳起来动手追打秃连樊,连忙喝止“住手”令道,“拦下他” 没人动,只有乞大力欠了下屁股,似在犹豫要不要听令。眼见使唤不动诸人,阿丑都要奋不顾身地上去拽兰宝掌了,莘迩无法,只好起身抽刀,迫喝乞大力等“抓住他” 乞大力和另三个小率不再只看热闹,拦下了兰宝掌。 乞大力体阔劲雄,将兰宝掌牢牢抱在怀里。兰宝掌挣脱不开,大骂秃连樊不止。 秃连樊窜逃到莘迩左近,喘着气说道“大人座前,你怎能如此无礼疯狗疯狗” 帐外传进一声“大人”,旋即,帐幕掀开,进来了五个提刀的健壮甲士。 带头的伍长看了下帐内的状况,马上明白了是何局面,一声令下,两个甲士从乞大力那里抓住兰宝掌,将他按到在地,直刀压住了他的脖颈。伍长问道“大人,如何处置他” 这却是相邻帐内的左氏听到了嘈杂声,赶紧叫令狐奉留给她的卫士过来看看。 小率们没人笑了,也没人说话,帐内十分安静。 兰宝掌只是桀骜,不是傻子,冰寒锋利的刀刺得他汗毛立起,不敢再骂了。 莘迩不说话,提刀盯视兰宝掌,好一会儿才问道“你骂完了” 兰宝掌输人不输阵,怒视秃连樊,小声骂道“老羯” 莘迩板着脸,说道“你刚才罪过有三。直呼主上的名字,大不敬,是其一;我是你的部督,你在我面前放肆,是其二;秃连小率与你同僚,你无故辱骂追打,是其三。这三个罪过,无论哪一个,我都可以严惩你。”厉声斥道,“你他娘的这般恣意妄为,是以为老子不会杀你么” 前前后后,莘迩亲身杀的人也有好几个了,叱声下,不怒自威,他方才与小率们说话时,语态颇为文雅,这会儿冒出两句粗口,强烈的对比愈显得杀气凛凛。 不管服气不服气,现下令狐奉有了三百步骑依助,於部中的权威愈重,莘迩杀一两个小率,没甚大不了的。乞大力等都想到了此点,皆低头默然。兰宝掌还是不服,可也不敢再出声了。 莘迩心道“怪不得令狐奉说对他们凶一点。胡人粗野惯了,确是难治。” 这个兰宝掌肯定是不能杀的,就像他此前所想的,尚未施恩,就用威的话,只会使乞大力等人更难收服,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令狐奉说得不错,胡人畏威,就这么算了,会让乞大力等小看自己,认为自己无能,那兰宝掌以后还不更得蹬鼻子上脸。 莘迩适才沉默时已找到了折中之法,说道“念你初为我帐下率,尚不知我的军法,饶你一死,然惩戒难免。”命甲士们,“抽二十鞭”喝令他道,“罚你今晚在我帐外值夜。” 秃连樊大惊,急忙表示忠心,进上谏言,说道“大人,抽他几十鞭是必须的,二十鞭太少,一百鞭都不多但用他宿卫值夜这是条野狗,乱咬人的,万万不可,不能用啊。” 兰宝掌挤眉溜眼,作出凶恶的样子,威胁的“哼哼”了两声。 莘迩还刀入鞘,淡淡说道“那就让他试试。” 甲士等把兰宝掌按在地上,扒掉他的袍衣,当场抽了他二十鞭子,下了重手,打完二十鞭,皮开肉绽。不过兰宝掌皮糙肉厚,半声呼痛没有,尽数撑下。 乱过这一场,之前的话题没法再继续了,秃连樊等人告辞。兰宝掌也回去换衣服,入夜再来上岗。莘迩不怕他不来,如敢不来,可一不可二,明天就真杀了他,乞大力等也无话可说。 阿丑收拾帐内。 莘迩送走甲士们,看他们其中的伍长进左氏帐中回禀,自立在帐口,把心情平复,面上已无了刚才的肃杀,也丝毫没有小率们不肯跟他出去劫掠其它胡部的沮丧。 今天本来就只是吹吹风,探探小率们的反应而已。他们的拒绝在莘迩的意料中。 他展望周近,看向斜对面的左氏帐,心道“多亏夫人遣甲士相助,才能迅速镇平乱局。”回想适才,他想道,“令狐奉划分四部督也用制衡之法,给我一个部督分了三个胡部的小率。这样做,固可使他们不能私下串联,却也不好使之齐心协力。适才兰宝掌和秃连樊的闹剧,那三个贺干部和赤娄丹部的幸灾乐祸,貌似忠厚的乞大力也仅坐观。我不得不抽刀威吓,这才使唤得动,论其可用,乃至不如阿丑这个胡婢这样的部曲,乌合之众,无法使用。傅大夫才回来,让他多歇息一下,我明天再去找他,尽快把我下半段的计划实施。” 等他的后续手段使出,料这些小率就不会再排斥他辛辛苦苦给他们思得的“渡冬良策”,他也就可以由而用利约束之了。 斜对面的帐篷被掀开帐幕,伍长出来。 左氏朝外探了下,看到了莘迩,问道“阿瓜,怎么了” 适才听到莘迩帐中又打又闹的,动静不小,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小的紧张,虽得了伍长的回报,但伍长不知前情,语焉不详,她还是放心不下。 “没什么,两个胡小率打起来了。” 左氏松了口气,叮咛道“胡人粗野,不知礼教,你要小心点。” “是,多谢夫人关心。” 帐外有甲士站岗,左氏不再多说,放下了帘幕,待令狐奉临暮从大率帐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令狐奉召来莘迩,由两个胡婢给他洗脚,又教他“阿瓜,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凶治民理军,其实很简单,和打狼熬鹰一样,你不凶,就镇不住它们,只有比它凶,才能压住它”问莘迩,“你怎么处置的那个胡虏” “抽了他二十鞭,叫他晚上来给我值夜。” “二十鞭没杀掉么你就是心软,下次再有这类的,记住,杀之不饶值夜,也行,既然没杀,那就好生地折辱一番” 莘迩要兰宝掌值夜,却非仅为折辱。 他前世看过的一本什么传记上,有个后来开国称帝的人,曾用此法对待降卒,结果尽收其心。他对此印象深刻,今天是拿来学用的。虽说借用的有点不伦不类,可在他想来,总会稍有收获的吧即使没啥收获,也没损失。 此中言语,无法对令狐奉道。他诺诺称是。 令狐奉说道“胡崽子不听你的话,看来我得给你拨点部曲了。明天吧,明天我拨一伍甲士给你。” “多谢主上。” 是暮,兰宝掌来报道值夜,挽弓携刀的,赖在帐内不走,晃荡了半晌,不时拍拍刀鞘,装模作样地吹吹弓身,见莘迩自管吃用晚饭,没甚反应,只有阿丑偶尔瞟他两眼,这才悻悻地出去。 睡到半夜,莘迩醒来,听到外边风声呼啸,叫起阿丑,让她去给兰宝掌送件裘袍。阿丑回来禀道“他不要。”莘迩说道“那就冻着他。”翻身接着睡去。 次日早上,莘迩披衣出帐,兰宝掌冻得缩成一团,嘴脸乌青,簌簌发抖。莘迩怜悯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何必逞强呢”亲手取了皮袍,给他披上。这回,兰宝掌没拒绝了。莘迩吩咐阿丑“给他打些热水,叫他烫烫手脚。”兰宝掌哼哼唧唧的,勉强起身,掉头就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六章 风流傅耳食 肥己曹睚眦 天方透曙,莘迩就到了傅乔帐外时,喊了好几声,才听到回应。 过了会儿,帐门打开,傅乔由内出来。 他脸色惨白,手撑着额角,路都不怎么敢走似的,一看就是宿醉未醒。 莘迩笑问道“大夫昨晚饮酒了么” “夜来听风,难以入眠,勾起了乡情。我叫小绿抹阮,不觉饮醉。唉,这马奶酒降不住,昨夜吐了两回,到现在头还疼。”他的口气中仍带酒味,看来喝了不少。 小绿是傅乔在唐兴郡时服侍他的婢女,莘迩见过,个子低矮,骨瘦如柴,一点红唇,描得跟鹦鹉似的,傅乔不知怎的相中,向麴硕讨了来,随行带回胡中。 莘迩笑道“佳人拨阮,美酒相伴,大夫蒙尘胡部,不减风流,令我羡慕。” 傅乔说道“岂敢,岂敢。”问道,“这么早来找我,可是有事么” “我来求首曲听。” 傅乔知他是在开玩笑,邀请他入帐。 莘迩随他进到帐内。 昨晚点的火烛尚未熄灭,帐中比外头还有明亮,案上盘盏散乱,倚竖着一个类像琵琶的乐器,此便是阮。 一个瘦小的女子从榻上下来,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卷着袍子行个礼,夹腿跑了出去。 莘迩认出,此正是小绿,笑对傅乔说道“大夫酒后精雄,搏敌无情,勇猛无比啊。” 傅乔尴尬地说道“过奖过奖。小绿不懂礼数,幼著勿怪。”请莘迩入座,笨手笨脚地张罗茶水。 莘迩说道“大夫不要忙乎了,我用过饭才来的,腹中饱饱,滴水难下。”待傅乔入座,他说道,“我一早来找大夫,唐突清梦,是有一事相求。” “咱们共患难的交情,何必这般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记得大夫认识胡部中一人,是那秃连觉虔的妻家” 莘迩与胡人稀有交流,傅乔与胡人则不少打交道。 他能言善道,於今担着令狐奉手下头号跑腿的差事,凡与各部小率有关的事宜,令狐奉多使他传达,他又性格仁厚,人都喜欢和好脾气的人来往,所以来此胡中数月,尽管他严守唐胡之别,绝不肯换穿胡服,却是无心插柳,处了个好人缘,认识了不少胡人。 “是有一个。怎么你要找他么”傅乔不知莘迩找秃连觉虔的妻家作甚么,心道,“莫不是主上要见他”问道,“是主上要找他么” “不是。我所求大夫之事,即与此人有关。” “何事” “主上为了约束胡牧,将他们分成了四部督,任我为左部督。此事,大夫已知。” 傅乔说道“是。”心道,“那日要非你为我解围,还不知主上要怎么埋汰我” “我等在胡中无有根基,我想如果单用军纪的话,怕是不好束勒,所以我想不如先以利诱之,让他们觉得跟着我有利可图,然后,就可对他们稍加约束了。” 傅乔不懂兵事,但人心图利的道理他是懂的,点头说道“是个办法。” “所以我想带他们去漠中别的绿洲借粮。” “借粮”傅乔旋即醒悟,说道,“哎哟,这会不会很危险” “自然危险,故此我部督下的小率们俱皆为难。” “那怎么办” “大夫,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只可出我口,入你耳,万不可令第三人知。” 傅乔按着头,站起身,慢慢走到帐门,打开了,往外看罢,回来说道“小绿不知跑哪里去了。外边无人,你说吧。” 莘迩心道“傅大夫心挺细的。”说道,“解决此一难题的办法,便落在了秃连觉虔的身上。” “哦” “我部督下有个小率名叫兰宝掌的,甚是桀骜,对我满怀不服,一个小率尚且如此,我料秃连觉虔必更不甘居我等之下。”麴硕的三百步骑到胡中后,莘迩先后见过秃连觉虔两次,这两回见他,他虽都不言不语的,可偶尔眼神外露,能看出怀恨在心。 傅乔点头说道“觉虔年轻气盛,我听他妻家那人不经意露出的口风,他确是常有怨言。不过他再有怨言也无用啊,主上此前手下无兵,他都无力翻天,而今三百精卒在部内,他更是无计可施,还能怎么样只能俯首称臣。” “他无计可施,我有个办法送他。大夫觉得,我把利获人心这四个字送给他何如” “,你是想哄他出去打劫,让他以为可以借此收揽人心,而实际上,你是要用他的获利来诱惑你帐下的小率,让他们眼红,改变主意,於是便肯跟着你去别的绿洲借粮,你就可以达成约束他们的目的了。” 莘迩诚恳地问道“大夫以为我此策可行否”这是他此世独立想出的第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此世之难题与前世截然不同,虽然有信心,可如果能得到别人的赞同,当然更好。 傅乔想了想,说道“似乎不必这样麻烦。小率们所以不肯抢掠别的绿洲,不外乎是怕伤亡太多而获利不足,今有了我带回的三百精卒,你大可以此来打消他们的顾虑,用这些精卒为主力,领着他们借粮去也啊。” “我当然会向主上借兵,只是大夫以为主上能借给我多少步骑” 傅乔怔了下,心道“以主上的德行,能借给你一二十步骑就不错了。”说道,“也是,主上想来不会给你太多,这事儿还得靠小率们的主动才行。” 傅乔带回来的步骑,莘迩肯定会问令狐奉借,以更进一步地打消小率们的顾虑,但令狐奉肯定也不会给他太多,只能是摆摆样子,打劫的主力还得靠小率们的部民。 “大夫可肯助我” “我还有一个疑虑。如果觉虔劫掠失败,又或他没有中计呢”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大夫的心真细,考虑得周到。,那我就只能用下策了。” “下策” “我部下小率中,秃连樊被其他人排斥,乞大力出自的乞卑部是个小部,这两人较易威逼、拉拢,我先从他两人入手,带他俩去抢个小绿洲,然后视情况再做其他打算。此法太慢,只能备为下策。”短短几天功夫,莘迩已对手下小率们有了初步的了解,做出了在使用上的相应判断。 傅乔敬服,说道“幼著,果是困厄出雄杰么你何时变得如此缜密多谋了” 说完,他揉着脑袋,叹了口气。 “大夫缘何叹气” “我叹那秃连赤奴父子,不知造了什么孽,赤奴被主上玩弄,其子又被你算计。” “如此,大夫是愿意助我了” “虽有点不落忍,可谁叫咱们是自己人呢”自己人含义有二,一则同舟共济,二来与觉虔族类有别,故此宽厚为本的傅大夫对此虽觉得“有点不落忍”,也不碍行事,傅乔说道,“我今天就找觉虔的那个妻家,将你那四个字告诉他,让他转告觉虔。” “大夫切记,不可刻意,也不要直说让他告诉觉虔。” 傅乔是王都的清谈干将,对他嘴皮子上的功夫,莘迩信得过,交代两句不过例行公事。 “你放心就是。” 与傅乔的这番深谈,莘迩有问必答,坦诚无隐。 傅乔心道“幼著本质仍是真诚的。此前谋子明的刻薄,料是求生下的不得已。”拂去了不少对莘迩的负面观感,觉得与他亲近了很多,已不再仅是嘴上的“患难交情”了。 两人相对一笑。 傅乔在觉虔妻家那人的住帐附近晃悠了两天,找到机会,与那人私下对谈,装作无意,讲了一个古代某将军用利益收揽人心,败而复起的故事。看他懵懵懂懂,似没理解此故事的含义,傅乔一面感叹“胡人愚昧”,一面不得不绞尽脑汁,再想隐晦的喻譬,对他加以灌顶。 这人最后终於彻悟,喜形於色,当即告辞。傅乔装作不解,问他正聊得开心,何故突然要走这人支吾不答,一溜烟地跑掉了,看其奔去的方向,正是秃连觉虔的住处。 傅乔心知任务已经完成,底下就看觉虔的反应了。 连着两天,沉阴多时的雪都开始下了,秃连觉虔没有动静。 莘迩心道“是和秃连樊他们一样,觉得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是以不肯中计么”此计不成,就只有用下策了。正在他考虑要不要立即弃用上策,着手下策的时候,曹斐回来了。 “陇西、陇内,主上的诸个旧部,我尽数见了。除两个吞吞吐吐,不给个痛快话的外,其余的都当机立断,爽快答应,俱道明公国家栋梁,被狗崽子栽赃陷害,现今流亡逃难,他们无不气愤,狗崽子宠信郭白驹,残忍好杀,这么下去,国家非要覆灭不可,当此之时,非明公无以拯万民於水火,非明公不能解朝野之倒悬。他们争先恐后,请求为明公的马前驱。” 令狐奉大喜,亲手给曹斐端了碗水,赞道“老曹,干得不错吞吞吐吐的那两个是谁” 曹斐渴坏了,咕噜噜把水喝完,擦擦嘴,由怀中取出数封信,呈给令狐奉,说道“这是他们给主上的回信。那两个吞吞吐吐的,一个是宋羡,一个是康玄成那条胡狗。” 陇地的土著大姓以宋、麴、张、阴等为首,这几个姓都是代代居陇的簪缨世族,大宗显赫,引领士风,支庶的小宗众多,羽翼强盛,是以国中为官者,经常见是出此数姓。令狐邕遣来胡中、被令狐奉杀掉的宋质、麴强,与宋羡、麴硕便是同族,只是并非同宗。 康玄成是西域胡人。康、史等姓是西域胡的大姓,其姓之来源均是他们祖籍国的国名。陇地有财力的西域胡商不少,长期定居在陇的也有很多,一些便出仕朝中。 令狐奉说道“原来是他两人。”想道,“虽然吞吞吐吐,却没绑了老曹邀功,显是首鼠两端,待看形势。呸小人。”说道,“康玄成没甚部曲,宋羡兵马也不多,他俩不肯从,就随他俩去罢,老曹,你这趟立下大功,等我大事告成,你放心,我必然论功行赏。” 康玄成仗着财力雄厚,对曹斐这等武夫向来不太恭敬,这回曹斐冒险去见他,他偷偷摸摸的,唯恐被人发现,也没什么宾至如归的招待。曹斐衔怨不满,撺掇令狐奉说道“如那冥顽不化的,也要有过必惩” 莘迩不知曹斐与康玄成的过节,然看他气鼓鼓的,也能猜出一二,心道“这老曹,不仅贪财,还小气。而今大事未成,八字尚无一撇,就要秋后算账么” 令狐奉大约也是这样考虑,没有回答曹斐,亲热地怕拍他,回到榻上坐下,给他说了分胡牧为四部的事情,说道“你且屈领前部督,等诸军起时,我再对你另行重用。” 莘迩心道“觉虔不中我计,我只有先逼迫秃连樊、乞大力跟我出去劫掠,他俩本就不愿,又人少势单,可别半路把我给卖了,我得说些好话,问令狐奉多借些兵马才有保证。” 他正要借此机会开口。 帐外进来一人,报道“秃连觉虔引了四五百骑迎雪出营,不知作甚去了。” 道听耳食,意为对传闻之辞不加去取,盲目轻信;这里是讲傅乔没有城府,容易对人产生好感。瘠人肥己,意为对人吝啬,自己却很贪婪;这里是讲曹斐不给傅乔伤药,自己趁乱从贺干部摸了两个银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七章 巧妇不需米 辛苦治部曲 曹斐带回的消息关系重大,傅乔、贾珍俱在。 莘迩顾看傅乔,尽力克制情绪,心道“成了” 傅乔城府不深,露出喜色。 令狐奉瞧出了他俩的古怪,打发了报讯的那小率出去,问道“阿瓜,老傅,你俩挤眉弄眼的作甚秃连觉虔出营,莫不与你二人有关” 帐内没有外人,当下莘迩把原委道出。 令狐奉奇道“你竟想出以此法来约束部曲胡牧,不错,不错。使得。”问莘迩,“为何不早对我说” 莘迩作揖说道“小小愚得,怎敢当主上称赞。那日授任后,小臣只怕不能为主上分忧,是以挖空心思,想到了这个粗陋的办法。也是刚刚才想到的,没来得及禀与主上。”抬眼看了下令狐奉,接着说道,“小臣冒昧猜测,对该怎样约束胡牧,主上必是已有高明之策。愚者千虑,不如智圣一言。小臣敢问主上,不知主上的妙策是何小臣此法果然可行么” 问出了他多日来的疑惑,不知令狐奉对约束胡牧到底有什么高明的策略,一直不对他们讲。 令狐奉说道“可行,怎不可行我的妙策我的妙策说也简单,那天我不是教过你了么要凶。其次嘛,给他们些好处。这叫有罚有赏,便即可也。” 莘迩心道“原来他也没什么良策。” 令狐奉现在若是定西王,那他可用的办法就有很多,而今少人缺钱,他亦难为无米之炊。 令狐奉对贾珍说道“你学学阿瓜的此策。”又对曹斐说道“你明天走马上任,也学学。” 贾珍嘿了声,应道“是,臣一定好好学。” 曹斐不以为然,心中想道“阿瓜没作过大官儿,眼皮子浅,真把四部督当回事儿了。主上不过临时起意,暂用一用罢了怎么等主上回到王都,登上王位,难不成还要我留在胡中,吃土喝风,作这劳什子的前部督么”口中应道,“是。” 莘迩下拜说道“觉虔已经中计,等他掳掠回来,小臣料即可领部曲出洲。唯是督下的小率们担心伤亡,小臣大胆,恳请主上拨给小臣些许步骑,以消解他们的忧虑。” 令狐奉沉吟说道“胡牧欺软怕硬,让他们去抢杂胡,确是不如抢咱唐人的百姓积极。你们是纵骑出掠,用不上步卒,这样吧,我给你具装五骑,再给你些强弓良甲,应就行了。” 傅乔带回了些军械辎重,弓矢、铠甲、刀槊均有。 莘迩想道“只给我五骑么少了点。不过若再加上弓甲为筹码,也够用了。”统共也就百骑,此乃令狐奉现下真切掌控的唯一兵力,肯拿出五骑,还是看在莘迩越来越有用的面子上。 曹斐觉得莘迩“眼皮子浅”,那是不理解莘迩。 莘迩当然不是得些职权,便飘飘然不知该何以自处的人,不过对令狐奉拨给自己的这些手下,他确是非常看重。 想办法让他们甘愿接受约束,只是看重的举措之一。 此外,他还做了三件事。 头一件,他要求督下的小率们每两天,不管闲忙,必须在他的帐内集会一次。 纪律,就是通过规定要求人养成某些特定的习惯,比如后世规定军人叠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便是从小处入手,培养他们严谨的军事作风。莘迩要求部小率们两天一聚,看起来是件小事,而潜移默化,时日稍久,也许慢慢便能收到管理上的成效。 次一件,只要当天无事,他都会选一个督下的种部,由早至晚,在那里度过整日,学习胡语,熟悉种部内的男女牧民,与他们同食同劳;对他们中较有各种能力的,比如善骑、能射或手搏,又或鸡鸣狗盗之类,加以关注,并在权责范围内,给老弱们劳动和食物上的优待。 最后一件,他从六个小率的部中,各挑出一两个年轻的,共八人,充当贴身侍卫,让他们搬到刘壮祖孙俩的帐篷附近居住,分成两班,轮流护从自己。叫令狐奉给他的那五个甲士,抽暇教他们刀、槊等格斗技;偶尔引他们到绿洲野外逐狐射兔,展示一下自己的箭术。 对这八个年轻的胡人,莘迩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给他们买阔气的新裘衣,叫胡奴们每天宰羊给他们吃,酪浆、马奶酒敞开供应。 如此优厚的待遇,不是为得他们的死力,都是胡部里的寻常牧民,他们能有什么出色的武勇莘迩这么作,无非千金市骨,做给六个小率部中的牧民看的。这八个人,可能力气不及你们、骑射不及你们,但跟了我莘迩,他们就不仅无须再辛苦的劳作,而且天天吃香喝辣。 效果很显著。 近两天,莘迩每到六小率的部中,总有牧民在他左近骑马兜旋,引弓射箭,有的大冷天光个膀子,勾胸曲臂的,显摆肌肉,千方百计吸引他的视线,搞得如同献技一般。 还有那心直口快的,当面埋怨莘迩没有识人的慧眼,选用的尽是废物,部中真正的勇士他一个没有挑着。被骂作“废物”的卫士们少不了对他们怒目相对,莘迩只是一笑置之。 却说得了令狐奉骑兵、弓甲的借与,莘迩谢过。 诸人叙聊稍顷,见令狐奉心不在焉的,知他急着看旧部们的回信以及盘算接下来的事情,便皆识趣,不等他逐客,纷纷揖辞。 令狐奉没有送他们,只说道“晚上来,给老曹洗尘”急不可耐地拆信细观。 诸人应着出去。议事的地方是大率帐。帐外雪落纷纷。 莘迩等人是曹斐到帐后被召来的,这会儿出来,曹斐一眼看到了他的从骑们。 四个胡骑,个个鲜衣怒马,头戴锦缎的浑脱帽,身穿圆领的狐裘黑短袄,腰上束着钩挂了各种物事和银牌饰品的蹀躞革带,下着黑色皮棉袴、及膝的皮靴,牵的均是好马,膘肥体壮。 曹斐啧啧说道“才几天不见,焕然一新啊。当真威风凛凛。”看得眼馋,心道,“我也选几个高大的胡牧作我的随从。”对前部督一事本不上心,这会儿却是急着见拨给他的小率们了。 莘迩踩踩地上的雪,伸出手,举头望天,鹅毛般的雪花密集纷扬,落在他的脸上、手上,很快融化,留下冰凉的水渍。 他对四个胡骑说道“雪下两天了。你们今天不用轮值,叫上休息的他们几个,回家看看,如有缺衣少食,找刘翁支取;帮你们父兄加固下帐篷,多堆干草,与牲畜取暖,这场雪不会小,别把帐篷压垮,将牲畜冻死冻伤了。” 这番话他全用胡语说出,虽然还有点磕磕巴巴,但已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四个胡骑应是,感激地向他行过礼,先去通知休息的那四人,然后分归各部。 曹斐、贾珍、傅乔把莘迩的言辞举动看在眼里。 傅乔赞叹说道“爱兵如子。” 曹斐已经知道麴硕遣了三百步骑来部中的事情,心道“那五个甲士步卒立在雪下,一动不动,才是能打仗的。阿瓜对胡骑关心周到,这叫本末倒置。”对傅乔的称赞嗤之以鼻。 步卒比四个胡骑能打,莘迩岂会不知 只是,这五个步卒并非他的直属部曲,是令狐奉给他的,莘迩谨小慎微,不愿引起令狐奉丁点的疑心不满,所以对这五个步卒既不颐指气使,也不给以厚待,日常相对,客礼而已。 晚上,令狐奉给曹斐洗尘。 两个步骑的都尉,贺昌兴、秃连赤奴和另三部的大率及些各部的大贵族皆被叫来。 令狐奉出示旧部的信给他们看,笑道“我的旧部们已等不及了,你们看看,满纸的喊打喊杀。他娘的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明知觉虔是中了莘迩的计谋,装作不知,问赤奴道,“我听说觉虔今天领人出洲了下着雪,不老实在帐里待着,他跑出去干什么” 秃连赤奴被擒之日,要非顾忌众目睽睽,接班心切的觉虔已把他杀了,父子二人现下互相警惕,况那赤奴被软禁贺干部中,也没有私下见觉虔的机会,对他为何冲雪出营完全不知。 他滚出席外,伏地说道“老奴与他极少见面,不知狗日的犯了什么浑” 贺昌兴看完信件,传给下一人,恭敬地祝贺令狐奉,说道“大人的旧部赤胆忠心,看来要不了多久,大人就能还都了小人敢请,到时为大人摇旗呐喊。”心道,“我看这几封信的笔迹怎么与上次那些好像全然不同令狐奉有这么多旧部的么”又喜又惊。惊的是令狐奉的实力超出了他的想象,喜的是令狐奉实力越大,夺位成功的可能性就也会越大。 这晚的宴会,莘迩因为次日有事,所以没有喝多。 第二天上午,他向令狐奉告了个假,讨来答应给他的五骑,领了弓甲等械,接着,回转本帐,叫五骑脱下铠甲,换上常服,只携刀弓,甲槊和领来的弓甲等物暂先放在帐内,由那五个步卒看管;随之,带上刘壮祖孙俩早已给他们准备好的干粮、饮水,他引此五骑出营西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八章 草绘说兵法 丈夫五鼎烹 莘迩一去,便是四五天。 这天上午,他与五骑归来,在绿洲外正撞上秃连觉虔他们回营。 雪小得多了,但还没有停。 秃连觉虔他们确是掳掠去了,大有所获。 只见漫天的琼玉飘零下,他们俘获的牛羊马驼成群结队,把地上踩得泥泞不堪;数十辆大车混杂在队伍间,载满了金银器、皮草、珠宝玛瑙等战利品,半人高的车轮,碾压雪水,吱吱呀呀地朝前滚动;畜群、车群的中间,百十个胡人的男女被用绳子绑着,趔趄跟行。 赶着畜群和大车的胜利者们,穿着抢掠来的好看衣裳,喔喔的策马奔驰,一个个兴高采烈。 洲内的牧民们闻讯出来,乱糟糟的,到处是人。 有的骑马上前,找相熟的归来牧民说话。有的踮着脚尖,搭凉棚观瞧;大多是羡慕的神色,议论纷纷。 几个小率找到了秃连觉虔,低三下四地跟在他身侧,不知在问他些什么。 秃连觉虔裹着花哨的裘衣,骑在马上,光着头,没戴帽子,扬着二十岁的脸,偶尔用马鞭轻轻地抽下坐骑,往络绎进入洲内的畜群、车群、奴群指一指,意气风发。 那几个小率与他说了会儿话,也许是得到了什么承诺,开心地离去了。 莘迩在远处观看了稍顷,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回到洲中。 他摘下面巾,对五个骑士笑道“劳苦你们陪我沿河入漠,来回奔行数百里。你们先回帐休息,热水泡个澡,我叫人给你们送两头羊过去,一头烤着吃,一头用胡法炮制了吃” 鞍边挂了三只野鸡,是路上碰到,捎带打的。莘迩取下两只,递给他们,说道“我吃不了这许多。这两只,你们吃吧。” 骑士们陪了莘迩这几天,对他略有了解,知他是个随和的人,当下也不客气,接住野鸡,道“谢谢大人啦”告辞离去,打马回宿营的帐区。 莘迩也回自己的住帐。 那几个胡人骑从没被他带着陪行,也不知他何时回来,每天不避风寒的轮班在帐外等候,忽然见他归来,个个欢喜,都是抢步上迎。至於令狐奉拨给他的五个甲士,没有见在,应是知他出了远门,故此未来值岗。 一个伶俐的骑从说道“小人等朝思夜想,大人总算回来了。” 余下的俱道“可不是么” 莘迩微微一笑,把坐骑交给他们,吩咐牵去洗刷喂养,说道“这些天赤雀比我辛苦,好好给它洗洗,选上好的草谷喂了,让它歇养几日。”这匹赤雀不是莘迩此前骑的,是秃连樊送他的,比不上令狐奉的雪如龙,却也七尺肩高,通身红赤,唯有额前一点黑,颇为雄骏。 骑从们应了,牵马去洗刷喂养。 一人取下野鸡,说道“哎哟,没死透,热乎着呢”问道“大人,怎么吃烧了还是烤了” “只这一只,不够你们分的,拿去给刘翁吧。随他与小小喜欢,怎么吃都行。,另叫刘翁吩咐奴从,给从我出去的骑士们送两头羊去。” “是。刘翁啊,这些天不止小人们想大人,刘翁祖孙俩也想得很,刘姑娘天天跑来看大人回来没。”这些骑从与刘壮祖孙俩比邻而居,和他们相处得很熟悉了。 “是么那你去告诉她,我回来了。” “好嘞”那人提着野鸡,跑去告诉刘壮祖孙俩莘迩回来的消息。 入到帐中,阿丑见他回来,也很开心,面带喜色,给他打水、取换的衣服;又拿酪浆和茶水。 莘迩才经过长途跋涉,身心俱疲,先是於帐外受到了骑从们的欢喜迎接,现又见她这么开心殷勤的,帐内和煦,恍惚有了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定定神,说道“不必拿那些了,我洗把脸,去见主上。”草草洗过脸,用热水泡了下冻得发红的手,换了身衣服,即去求见令狐奉。 令狐奉没在大率帐,也没在左氏帐中,却是因嫌儿女吵闹,於前天叫人另建了个大帐,如今独住。十余个唐人甲士,二十来个从各部选出的胡人勇士,把大帐围得严严实实,戒备谨严。 莘迩来到,甲士进去通传,不多时,请他入内。 帐篷比大率帐还大,长宽各数十步,卷幕的宽窄床榻、漆彩的大小案几、黑红色的高低柜箱、摆放兵器的兰锜、饰边的胡坐、彩绣的屏风、串以珠贝的垂帘、结着大花朵的流苏等等各种东西,把帐内布置得豪奢华丽。地上铺了三层毛毯,软得就像云朵。 七八个大炭盆,火烧得旺旺的,热气熏得莘迩脸发烫。 令狐奉赤背趴在榻上,两个胡婢跪坐两边,在给他按肩揉腰。 另有四五个婢女捧着酒、果、水、巾盆等物侍奉榻侧。 其中一个给莘迩端来茶水。莘迩见她梳着辫子,心道“也是掳来的吧。”泽边诸部皆属北狄,他们族中的风俗,女子快到婚龄的时候才开始蓄发,未婚的均剪发,所以辫发的定是和阿丑一样,从外边掳来的。 “何时回来的”令狐奉闭着眼睛问道。 莘迩放下茶碗,起身答道“刚回来。” “我听说秃连觉虔也回来了,你见到他了么” “恰好在洲外碰到。” “他收获怎样” “羊马驼牛约千头,大车三四十辆,俘虏数百。” “收获还可以啊。”令狐奉翻身坐起,婢女忙给他披上衣袍,他随手拽过一人,捏捏她的脸蛋,笑问道,“你猜他会不会孝敬点给我” 那婢女跪倒说道“大人是他的大率,他肯定会孝敬大人的。” “只是他的大率么” “也是小婢的大率。” “跟着我快活,还是跟你阿爹时快活” 那婢女含羞说道“跟了大人,才知何为快活。” 令狐奉哈哈大笑。 莘迩听他俩一问一答,觉得奇怪,心道“这叫什么问答”看那婢女,见她矮壮粗脖,牛眼厚唇,此时伏拜扭捏,无论相貌还是举止皆酷似一人,心头一跳,却是明白了这一问一答的意思,想道,“这不是赤奴的女儿么令狐奉何时用作了婢女这,这。”情绪复杂。 他转顾其它婢女,还好,没在其中发现贺昌兴等的女儿,看来令狐奉只是针对赤奴。 令狐奉叫婢女们出去,从榻上下来,光着脚到莘迩身前,说道“觉虔既然虏获回来,阿瓜,你准备何时出发呀” “小臣晚上就召集督下的小率们,快则明日即能出发。”莘迩取出张卷纸,展开呈给令狐奉。 “这是什么” “小臣这几天共察看了三个绿洲,从中选定了一处。此是所选绿洲的草图。” 令狐奉往图上看,见那图上画了个圆圈,一条曲线穿圈而过,线左点了七八个墨点,写了俩“个”字;线右两个墨点,一个“个”字。他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圆圈是绿洲,线是河,墨点是畜群,个是帐篷。”莘迩给他解释,说道,“河从洲中南北穿过,河东是洲内胡部的主要居住地和主要的畜牧区,河西只有少部分的胡牧。” “你这一笔画,改日我叫老傅教你两手。” “是,是。”莘迩心道,“春宫么我画了给老傅看”说道,“这个绿洲小,胡牧住民不多,约有三四百落,两千人口,离猪野泽不是太远,小臣以为,可为此次的借粮地。”见令狐奉在注意听自己说话,於是他接着说道,“小臣此前没有做过此等借,打劫的事,心里没底,在回来的路上便仔细揣摩,想出了个拙见。只是不知可用不可用,请主上指教。” 所谓知己知彼,莘迩这回出去,便正是为了知彼,说白了,“踩点”去了。 地方已经选定,办法也已想出,但他没有指挥战斗的经验,为保万无一失,所以刚回部中,顾不上歇息,就匆匆地求见令狐奉,希望他能指点一二。 “你说,你打算怎么干” 莘迩近些日给令狐奉了不少惊喜,听他这么一说,令狐奉也想听听他琢磨出了什么“借粮”的“拙见”,拉个胡坐过来,坐上去,昂首按腿,兴致勃勃地等他说。 “小臣督下共有两千精壮,肯定无法全部带上,约能带个四五百人。人数上并不占优。所以小臣想,应当以计取胜,方才稳妥。” “什么计” “受主上遣小臣秘见郭奣的启发,小臣想,对这个胡部,是不是也可用内外夹击之法小臣选几个面善的男女部民,叫他们装作陪送家眷探亲,借住洲中,待到夜半,於内放火,小臣遂尽起伏兵,南北夹击,内外应合,料应可以取胜。主上以为可否” “不错,不错。取胜之后呢” “取胜之后,小臣就叫部曲借粮,然后回来。” “你带着大批的牲畜,也许还有俘虏,必然走不快,这个胡部的人如果再聚集起来,追赶你们,你怎么办” “小臣设骑於道,他们如来追赶,便伏击之。” “哦。这个办法,你是从赤奴设骑伏击贺干部那里学来的吧” “赤奴人虽卑劣,此计小有可取。”不知为何,提起赤奴,他女儿的脸忽然浮现眼前,莘迩忙将之逐出脑外,专心致志,听令狐奉说话。 “以我看啊,你这是画蛇添足。” “请主上教诲。” 令狐奉起身,在毯上踱步,提着莘迩的丹青大作,往那条河水上划了划,说道“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此条河水,这么好的一个地利,你为什么不用” “主上的意思是” “你不要搞什么南北夹攻。三路齐击趁其夜半内乱,三路共击,把他们驱赶入河中。如此,不就绝了他们重振兵马,追击你们的后患么” 时下深冬,又是刚刚连日大雪,如用令狐奉的此法,只那河水就能把此胡部中的男女冻死冻伤泰半,确是无须再忧他们追赶之事了。 令狐奉笑道“如此明显的地利你不用,搞什么设伏於道。阿瓜,你是又心软了么” 莘迩不觉得自己心软。他心道“我已决定领人劫掠他们,没了牲畜,今冬明春,这个胡部的人会饿死不少,我怎能说是心软”但是,确如令狐奉所言,这条河水是个非常明显的地利,他却又为何没有想到利用他想道,“是我下意识的不想杀伤过重么既以要去劫掠,又不想杀伤过重我这岂不是假惺惺的伪善么” 剖析自己的结果是,他说道“主上此法,胜过小臣百倍。” “阿瓜,丈夫处世,不能总是心软。”令狐奉像是认定了莘迩心软。不过,从莘迩舍身救令狐乐、不杀兰宝掌,现又不用河水地利等事来看,他也的确像是心软。 令狐奉难得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莘迩说道“阿瓜,我为何落到这等田地不就是因为我心软了一次么” 他把披着的衣袍丢在地上,走来走去,懊悔地说道,“我大兄薨后,朝野内外,权柄在我一手,群臣莫不仰我鼻息,当其之时,国家废立在我一念间令狐邕唯唯应命而已左右劝我登位者甚众,唉,我却感念大兄对我的恩情,不忍心对他的儿子下手。嘿嘿,不料却被我的这个好侄子暗中谋算,险些没了性命” 他从兰锜上抽刀出来,狠狠地砍在了案上,说道,“我这一生,只心软了这一次结果就差点酿成大祸” 他的这番话和莘迩记忆中对照,大差不差。 定西国的宗室里头,数令狐奉最有能力,他父亲在位时,他就领兵掌军,镇戍边境,抗击东秦,数有战功;他兄长继位后不久,国内发生夷乱,是他浴血奋战,方才将之镇压,功劳赫赫,他兄长对他也是大加重用,封赐不绝,极为信赖,情谊深重。 他兄长死时,令狐邕才十几岁,小毛孩罢了,朝野内外,无人可比他的威望,如在那时自立,的确不难。但他记念他兄长对他的情义,所以尽管骄横跋扈,却迟迟没有作出篡位的最后一步,结果被隐忍的令狐邕翻了盘。 令狐奉对自己的一时心软追悔莫及,说道“阿瓜,记住,永远不要心软” “小臣记住了。” “我遣去王都打探朝中现状和王城戍军情况的细作,这几天就能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就要决定何时举兵。你领督下胡牧出洲劫掠,要早去早回,不可误了大事。” “是。” 令狐奉遣了数个细作去王都打探的事情,莘迩知道。从令狐奉的话中,感受到了他的悔恨和怒火,莘迩心道“有了麴硕和旧部们的支持,令狐奉要动手了么” “这回我绝不心软他娘的,把史妃小心肝儿都给老子杀了” 突然冒出的后半句,让莘迩呆了一下。 得了令狐奉的指点,对打下那个小绿洲有了完全的成功把握。 出得奉帐,临近午时,莘迩又饥又渴,决定先回帐吃点饭,然后去找乞大力。 晚上与督下小率们说事的时候,最好能有一人煽风点火,显出是他们有求於己,这样自己就可以更好地占据主动,而煽风点火之人,帐下诸小率中,秃连樊被他们排斥,兰宝掌肯定没戏,其他几个不堪使用,只有乞大力十分合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九章 大力耿直人 进退定军令 乞大力挺肚叉腰,指挥部民清除羊圈里的积雪,给窝棚换铺干草,正忙乎着,瞧见莘迩来了。 “大人,你不是出去办事了么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 “回来怎不通知小人好叫小人出迎。”乞大力摘下帽子,行礼说道,“大人冒雪出去好几天,累坏了吧怎不歇歇可是有事要小人办么何必亲来,遣个奴从传令就行了。” “才见过主上。来你这里看看。”莘迩回答着他,心里想道,“我要你办的事,奴仆传不了令,非得我亲来不可。”他按着栅栏,往羊圈里瞅,说道,“哟,换草呢” 圈里多是滩羊,黑头白毛,公羊盘着螺旋形的大角;也有大尾羊,这种羊比滩羊高肥,细毛薄皮,形如驴而马尾,尾的含脂量很高,可以吃,算是陇地的特产。两种羊加起来约有四五百头,此时被赶出窝棚,簇拥在栅栏的边角,泥水迸溅得它们皮毛肮脏,咩咩地叫个不住。 “是啊。”乞大力弯腰垂手,毕恭毕敬地说道,“雪下个不停,前天刚换过,今儿可又潮了。这点羊是小人整个种落的吃食,比金子还贵,不伺候周到了不行。” 刘壮祖孙俩和莘迩一起来的。 刘壮听骑从说莘迩回来了,当时就要赶去请安,刘乐好些天没见她的“恩人大将军”,很想念,非要跟着,刘壮没法,只好带她一起。莘迩吃过饭要来乞大力部中,便把他俩也带来了。 刘乐很少有机会能近距离看到这么多的羊,挤在莘迩的身边,密浓的眼睫毛跟小帘子似的,扑闪着大眼睛往羊堆张看,指着里边几头病恹恹的,问道“那几头怎么回事” 乞大力看了看,扫眉耷眼地说道“唉,冻着了。” “怎么不生火给它们暖暖” “生火也没用,天太冷了。”北风呼呼的,乞大力取下帽子后,头皮上只有条小辫子,赤秃秃的,御不得寒,冻得连打哆嗦,缩着脖子,用劲地跺跺脚,地面硬邦邦的,发出闷响,他说道,“雪一停,晚上就要结冰。唉,人有帐篷挡风都撑不住,别说羊了。” 莘迩问道“别圈里的呢马呢马、驼怎么样” 胡人放牧为业,畜养的羊马等牲口甚多,乞大力部中有好几处羊圈,眼前只是其中之一。马和骆驼是大牲口,别有不同的场圈,在几个羊圈的北边里许外,占地很广,可供它们活动。 “别圈也是这样。骆驼好点,马的情况和羊差不多。” 莘迩摇头叹道“这才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再下两场可就更难办了。” “是啊,大人。” “你这三天换两回草,够勤的了,还是有冻伤的。我看只靠换草也不成啊。” “是不成,大人。” “还有别的法子么” “唯有乞求天神的保佑,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么” “没有了。” 莘迩瞟他眼,问道“秃连觉虔今天是不是回来了” “是啊,大人,回来了。” 莘迩重复问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没有了,大人。” “秃连觉虔获利不少吧” “听说是不少。”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乞大力似是不知莘迩在问他有无别的办法中,忽然一再引及秃连觉虔的意思,依旧一筹莫展的样子,诚恳地答道“没有了,大人。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别的法子,可就不好办了” 乞大力弯腰按帽,说道“是啊,大人,不好办。” 两人沉默了片刻,乞大力请莘迩到帐中说话。 莘迩心道“我暗示得这么明白了,他还装糊涂。这个大头肥鸭貌似忠谨,实则油滑上回与我对答,像是唱和,我还以为他知我所图,暗中赞他,而转眼兰宝掌与秃连樊斗殴,他却仅呆看而已,要非我拔刀相逼,他也不会去拦。口惠而实不至,懒驴需鞭,说的就是他这种人罢了,我也不必等他自告奋勇,便把话头挑明就是。他要不愿,我便威吓逼迫。” 要是前世,莘迩还真不会威吓人,这一世,常见令狐奉如此,学也学会了,只是尚未用过。 乞大力见莘迩不再说话,只抚着短髭,不作声地打量自己,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道“这位大人话不多,手段老辣,选了八个骑从,裘马羊酒,不是钱似的赏个不休,搞得部民红眼嫉妒,今天他倒没把他的从骑带来勾人,诶诶,那几个家伙不拾捯羊圈,干什么又要不嫌丑的显摆身段么” 瞪眼把试试探探想过来的几个部民赶走,他继续想道,“他这一手,不止部民,搞得连我那丑婆娘都动了心,三番两次地对我说,要我求他收了她弟作个下人。妇人见识这事儿如果作了,岂不正中这位大人的下怀种落里更全去巴结他瓜大人,谁还会当我是回事儿了 “他一个劲儿看我作甚,看得我心里发毛。 “哼哼,看似关心我部中的羊马,话却往觉虔上引,我看他其实是想旧事重提,仍欲带我们打劫去。打劫本也无妨,我这等穷苦人,没有外财哪儿来的富足只是太过凶险。秃连觉虔侥幸得逞,他可不一定能带我们办成。我老实巴交的,比不了他,万一被他设计,说不得就要把命搭进,绝不可应他此茬。我且只当不知他的意思。” 刘乐瞧着他俩大眼瞪小眼,心中奇怪,小声说道“大家” “嗯”莘迩回过神来。 “你看那头大尾羊,在欺负小羊。” “是么”莘迩拾了个石头子给她,笑道,“你去把它砸跑。” 刘壮把刘乐拉到边儿上,说道“大家在想事情,你不要打扰” 刘乐挣脱他,瞄准了欺负小羊的那大尾羊,一下没砸中,又捡了几个石子,终於把它砸跑,高兴得咯咯笑,想告诉莘迩,被刘壮制止。 乞大力打定主意,绝不顺着莘迩的口风说话,再次邀请说道“大人,请到小人帐中稍坐吧” 莘迩站定了,按刀对乞大力正色说道“我也不去你帐中了。大力,我来找你确是有事。” “请大人示下。” “秃连觉虔获利颇多,你听说了” “,小人听说了。” “主上时常教我,要我爱物仁民。你们是我的督下,我得仁爱你们,不能看你种落中羊马冻死而无动於衷,我意以决,要效仿秃连觉虔,领你们借粮去。你意下如何”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乞大力主意打得再好,顶不住莘迩明火执仗,他小门小户的,深怕被莘迩利用,应也不是,不应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说道“大人,这。”心道,“你的仁爱杀气太重,我只怕没福承受啊。” “怎么秃连觉虔大获而归,你,是觉得我没本事像他一样,带你们同样获利么” 乞大力正是为此担忧,他坚定地回答道“当然不是。” “我且问你有七八个探亲的人路过你部,今晚借宿,不白借,有宿金奉上,你留他们不留” 乞大力心道“那得看宿金多少了。”真挚地答道,“咱们胡人好客,没有宿金也是要留的。” “夜半时分,他们在你部中放火。” “啊为什” “紧跟着,外头有大批的骑兵趁机杀进。我再问你你这时要怎么做,才能挡住他们” 乞大力心道“里头起火,外头贼至,我觉尚未醒,没准儿就被他们踏平部内了。这怎么挡得住”答道,“,挡不住。” “我以此策领你们去借粮,你觉得能成么” 乞大力心道“原来这是他的打劫之法若是用此法抢掠,十拿十稳好阴险真是高招”答道,“大人此法妙极,必定能成。” “你愿跟我去么” 秃连觉虔的获利实叫乞大力眼红,他唯一的担忧就是莘迩有无能力带他们成功,现下解决掉了这个拦路虎,他再无迟疑,啪的一声,帽子丢下,跪倒其上,大声说道“小人是个耿直的老胡,没什么花花肠子,好有一比,裤裆里那物放屁,梃气大人指哪里,小人就打哪里” 梃者,棍棒。梃气,也就是棍气。他这句俗语,莘迩是头回听,想了下才知意思,失笑说道“是啊,你是个耿直人。” 刘乐没听懂这句俗语的意思,问她爷爷。刘壮嗐嗐几声,说道“男人的话,你打听个甚” 刘乐挨了吵,噘嘴回到莘迩的身边,说道“大家爷爷骂我。” 莘迩笑道“这回你得听你爷爷的。”拂去她肩头上的薄雪,不经意碰到了她的面颊,触手冰凉,解下大氅,给她披上,耳鬓厮磨间,一股淡淡的清香缭绕鼻端。 刘乐垂下头,胸口怦怦直跳,想要躲开,坚持着没动。风雪寒澈,少女半羞半喜的娇柔,却使人心头荡暖,不觉如置身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莘迩仔细地为她系好氅襟的丝带。 乞大力从地上爬起来,悄咪咪地斜瞄刘乐,心道“真漂亮我那猪婆娘,胡子拉碴的,没法比”他妻子体毛重,黑黝黝的长了层胡须。 “今晚我要召你们来我帐中,商议此事。大力啊,你知道我对你的希望么” 乞大力心道“不就是要我打头阵么”痛快应道,“大人放心,小人必使大人满意” 回到贺干部,刘乐想和莘迩多待会儿,被左氏看到,给叫了去。 左氏在胡中没有朋友,贺昌兴等的妻子们皆是胡妇,她也不想认识,刘乐既是同族,又娇憨俏丽,左氏很喜欢,与她虽无爱好上的共同语言,仍常找她说话。 傍晚,莘迩与刘乐、刘壮共吃过饭,刘乐跟着她爷爷依依不舍地回去。 莘迩召乞大力、秃连樊、兰宝掌等小率来到。 帐内火把通亮,数十件精良的铠、弓、刀、盾堆积,熠熠生辉。 秃连樊等人从入帐起就被这堆甲械吸引住了,却闻莘迩叫乞大力过去挑拣,而不招呼他们,一下引得诸人羡慕,兰宝掌更是跳起嚷叫,直说莘迩偏心,浑然忘了他前时的不恭。 也难怪他着急。 胡部与唐人的部队主要由国家供给不同,部民平时放牧,战时为兵,大率们是不给他们配发兵械战马的,全得由他们自筹;战马好说,兵械就难办了。胡人的冶炼技术不如唐人远甚,猪野泽又悬於漠中,与外界来往较少,良弓好甲实在是殊不易得,一件好的甲械弓刀,价如珍宝,普通的部民也好,小率们也好,这些都是他们家族力量的象征,可以世代传继的。 莘迩这才徐徐说出,乞大力是要跟他借粮去的,自当得有好甲好弓。 诸人里头心思活泛如秃连樊者,顿时生疑,知道乞大力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会肯跟莘迩打劫去不怕吃亏么发问之下,乞大力乃代莘迩道出他“里应外合”的计谋。 秃连樊等人与乞大力一样,不愿打劫只是担心部属也许会伤亡过多,有损他们的实力,而今闻罢此策,竟是稳打稳胜的,便皆改了主意,有便宜不占岂非蠢货么包括连那兰宝掌在内,个个虎跃龙腾,全都求请莘迩带他们同去。 莘迩大喜,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说道“兵者,凶事也,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上次我给你们出此良策,你们不从,此时你们贪图获利,又定要跟从,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军令两点,你们须得答应。” 秃连樊说道“大人请说。” “我说进时,你们不能退;我说退时,你们不可进。进退均从我令,不从我令者,斩之你们能答应么” 诸小率既图羊马,又图甲械,利欲熏心,都想道“他让咱们进,咱们就进,不让进,咱们就不进,无非进退从令,不算甚么。” 乞大力、秃连樊带头,小率们俱应道“愿从大人军令” 莘迩即命他们平分了军械,定下次晨出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章 千骑卷云驰 战罢效吴起 莘迩到泽边时,尚未破晓,只在东方隐隐展开了晨曦。 昏暗的天光下,泽水的波浪轻缓地拍打岸边,树木沉寂地错立远近,叶子落尽了,然并不显得凄冷,瘦脊的枝杈透着精神。 他离开护从的骑士们,牵马行到一株数人环抱的老杨树边,举目仰望,观其高耸的树冠。此地没有赤娄丹等部时,这棵树或许就已经存在了。看了好一会儿,阳光射入了他的眼帘。 太阳出来了。四野明亮起来,光线跳跃在树间,铺满湖面,浮光耀金,如万千蛇舞。 随着清晨的到来,督下的诸小率们相继引部曲来至。 这里,是莘迩昨晚与他们约好的集合点。 秃连樊头个到,乞大力第二个,兰宝掌第四个,最后两个小率直到日上三竿才至。 他们带来的胡牧比莘迩估计得多些,约有七八百骑,近於他们各自部中的半数可用精壮了。也由此可见,他们对莘迩的打劫计谋很有信心。 莘迩召小率们近前,说道“我与你们定的是清早集合,现下已将近辰时。你们两个来晚的,累大家久候,本该惩处,只是将要出兵,如果惩罚你两人会耽误大伙的行程,且先饶免。” 兰宝掌来得不早,也不晚,早就不耐烦冷呵呵的等那两个小率,抱怨说道“下次别再晚了让大家伙等你两个,叫什么事” 那两个小率惹了众怨,不敢分辨,说道“是,是。” 莘迩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环顾他们,问道“昨晚的两条军令,从此时起就要算数了,倘使有违背者,该怎么办” 诸人齐道“斩之” “好” 莘迩昨晚已给令狐奉说过,今日出掠,不必再去禀报,人马已齐,当下扬鞭打马,当先驰行,五个唐人甲骑和八个胡人从骑催马跟上。 诸小率们各自招呼本部的牧民,俱皆登镫,纷纷吆喝着策骑紧随。 每个人都有副马,千余匹战马奔腾如云,由泽边进入草甸,干枯空旷的草地上覆满积雪,马蹄溅起雪末,踏到坚硬的地面,踩出急促的声响。胡部的牧民们多不知道他们今日的行动,被如雷的马蹄声吵动,许多人忙来瞻望,却只看到了他们远去的背影。 出了绿洲,在莘迩的带领下,千余胡牧沿着谷水的支脉向西,一路不停,饮食均在行进中解决,只每隔七八十里,当坐骑疲倦的时候方才略作歇息,换个乘马,然后继续前行。 虽不能与胡人诸国人携三四副马的精锐部队相比,这些胡牧却也已把胡人行军的灵活迅捷表现得淋漓尽致。行军入深夜,扎营休憩;次日一早,继续驰骋。如此行军三日,已到目的地。 时方过午,莘迩唤来诸小率,叫他们各令本部下马修整,引他们登上高处,向前边远望。 雪在前天就停了,无尽的黄沙漠上,一条浑浊的河流朝北流淌,数里外是个绿洲。 莘迩扬鞭遥指,说道“那里就是我不辞劳累给你们选定的借粮地。”他看了下天色,接着说道,“咱们速战速决。等下近暮就遣内应进去,今晚便动手。”问诸人,“可有意见” 诸人俱无异议。 莘迩便给小率们分配任务,令秃连樊和另个赤娄丹的小率引兵到绿洲的南边,令贺干部的两个小率领兵到绿洲的北边,令乞大力和兰宝掌跟从自己,领兵到绿洲的东边,等到夜晚洲内起火,就一起杀入。 诸人应诺。 尽管雪停未久,漠中仍是干燥,连着行军几天,莘迩嘴唇干裂,他灌了一大口水,最后说道“让部民们抓紧休息。入夜后你们就分领人马埋伏,候火起进攻” 下了高地,莘迩叫选好的内应们做好准备。共选了七个人,五个男的,两个女的。 胡牧本质上仍是民,动刀动枪的这种事儿不是总干的,除了上回赤娄丹、贺干的火拼外,大规模的举部作战还是三年前春天的那次抢掠唐人,而且那次因为是抢了就走,也没怎么和唐人的部队交手。眼下开战在即,别说牧民了,便是秃连樊等小率也皆紧张兴奋。 各命牧民就地修整后,几个小率有的聚在一块儿,谈论上回掳掠唐人的事儿;有的调弓试弦。 兰宝掌喂完战马,从鞍边的带勾上取下砺刀石,提足劲儿磨刀霍霍。乞大力先吸着肚子套上刚从莘迩处得来的皮甲,使唤部民把两肋的开口绑紧,接着在甲外加了层结实的皮袄,按了按,倒持匕首,刺了几下,确定无法刺穿袄、甲的双层防御后,放心地长出了口气。 莘迩巡视了一遍牧民。 牧民们和小率们的反应相似,也是有的聚在一堆儿聊天,有的整理兵器、坐骑。看到莘迩经过,他们都恭敬地行礼。通过这些时的各种举措,莘迩已经颇得了点他们的亲近和拥护。 八个从骑已经披甲挽弓,收拾停当。他们的甲、弓均是莘迩给的。受莘迩厚养多时,从唐人甲士们那里学到了些作战的技巧,他们均跃跃欲试,迫切地期待夜晚的到来,渴望能够通过英勇的战斗来获得莘迩的称赞,顺便也以之来反击那些说他们没用的部民们。 为减轻战马的负重,在行军的路上,五个甲骑没有穿甲,坐骑也未着具装,这会儿他们都在照料马匹,等将要进攻时,再给自己和战马上甲。 巡视完毕,莘迩心道“军心整齐,士气可用。” 前世看史书,他有时会见到军心、士气之类的词,纸上得来,只能揣摩,於今置身军中,亲眼观见,遂知其意。军心也好,士气也罢,其实就是士兵对长官的态度和精气神,态度尊敬、精神昂扬的部曲,便是军心可用了。 事先谋策细致,定下军令进退,士气可用,兼以有心击无备,接下来的战斗就顺利无比了。 傍晚时候,七个内应入到洲内求宿。夜色初至,三路兵马潜至埋伏处。二更前后,洲内火起,先是一点火苗,继之很快的,借助风势,火势扩开,惊起洲民嘈杂的惊惶,羊马乱跑着叫唤。莘迩令从骑擂响骑鼓,鼓声中,三路兵马齐起,数百骑叫喊着杀入洲内。安静的夜晚被划破。 洲中的胡部半点防范没有,被打懵了头。 正如乞大力想的,部落的大小率们根本就没有组织防守的机会,三路围攻之下,半个时辰不到,整个的部落营区就失陷了。 莘迩这一路是最先攻进营区的。 火势在帐落间蔓延,不时有支架被烧断,帐篷轰然倒地,迸射出飞舞的火屑。 不用莘迩策转,坐骑便主动地绕开燃火。五个已经全副披挂的甲骑呈扇形冲杀在他的前头,八个从骑牢牢扈卫住他的两侧和后边。在十三骑的可靠保护下,莘迩从容地驰行引射。 乞大力在莘迩的左方,督促部民们汹涌冲击;兰宝掌引兵在右,与乞大力不同,却是奋勇当先,也不用弓矢,舞刀进砍,他部下的胡牧们奋然从进。两部的胡牧很多边作冲锋,边用手指压住舌头,吹出响亮尖锐的声音。这叫吹唇,胡人们在作战时经常使用,以壮声威。 浓夜、火光、凶狠的入侵者,夹杂着刺耳的吹唇声,洲中的勇士们虽然发起了三两的抗击,终被淹没在十倍、百倍於他们的来敌中,除掉死伤的,这个胡部剩余的人统统被赶入了河中。 莘迩、秃连樊等三路兵马在河边汇合。 小率们各分出些部民去收拢惊吓散开的牲畜,其它的牧民们则沿着河岸来回驰骋,或扬鞭乱打,或往河中射箭,阻止受不了寒冻的失败者从河中爬回。 “大人大功告成了”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安排好部属,赶来见莘迩。 莘迩从马上跳下,展开双臂,两个从骑给他拽下卡在甲缝中的箭矢。莘迩披挂的是铁铠,防御力出色,敌人又没做出什么像样反抗,所以尽管他由始至终都战斗在第一线,却毫发无损。 他接过粗巾,抹去汗水,问乞大力等道“部民们伤亡多少” “料应不多。” 莘迩皱眉说道“怎么叫料应不多还没统计么”正要吩咐从骑们去统计伤者,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心道“与其使从骑去,何如我亲去我可以学学给士兵吸疮的吴起。” 想到就做,他便下到部民中,亲手给伤者敷药裹创,加以慰问,记下阵亡者的名字,向牧民们许诺“我会从分给我的缴获中,拿出羊马百头,给他们的家属。” 牧民们俱感激不已。战斗的从部署到结束,小率们都很服从他的命令,让他没有机会使用定下的军法,倒是可以借此收揽一下军心。 牧民们的伤亡不多,总共只有数十,大多只是轻伤,死的不足十人。 “大人,是不是可以叫河里的那些上来了别冻死太多啊。”战斗刚结束时,乞大力就脱下了勒得他喘不过气的两层防护,这会儿带点着急地说道。 莘迩知他是在担心如果冻死太多,那么他能分到的俘虏就会少了,同意了他的要求,令道“等他们从河中上来后,依男女聚集成堆,等天亮后大家均分。”望了望营区的火势,又道,“分些人去把火灭了,帐里能用的物事也都取出分堆放置,一并等天亮分配。” 缴获的战利品,除个人在战斗中提前抢到的,余下皆在战后平均分配,此为胡人的惯例。 等到天亮,牲畜、俘虏、各种物事,莘迩公平地分作七份,一份是自己的,六份给各部小率,再由小率们分给他们的部下。莘迩对身外之物虽不在乎,可用人、收心却需要这些东西,比如养那八个从骑,比如刚才他当众说给阵亡者的抚恤,所以他不会故作大方的不要。 以很小的伤亡,换来了数千头羊马驼牛,二三百壮年的俘虏,兵器、财货装满了四五十车,巨大的收获使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弃下伤重、老弱的俘虏,休整了半天后,他们踏上了还营的路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一章 侠风非我愿 人言不为下 从小绿洲出来,莘迩一再回顾。 午后阳光和暖,牧民驱赶着牲群,牵串着俘虏,驾着大车,欢喜欣悦。 有些牧人迎日追赶,你呼我叫,扬起漠上的黄沙,唱起了歌。莘迩侧耳听去,歌声慷慨,将歌词译成唐话,唱的是“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亦有落在后头、随行於装载阵亡者尸体车旁的,卷叶吹曲,苍凉悠扬,然后语带哀伤,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唱此歌者,应是阵亡者的亲友。 这两首皆是胡人的民歌,无论悲凉的,抑或雄壮的,都质朴浑沉,与唐人的诗歌不同。 莘迩信马由缰,倾听良久,心道“男儿生值乱世,唯当如此。” 生决雌雄,死应壮烈。 他不再回头,不再去想被他们弃在洲上的伤员与老弱,挥鞭策马,学着牧人的调子,用胡语唱将起来“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从骑和小率们驰行左右,跟着唱起,其它的牧人们纷纷逐马,也都随他高歌“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 歌声汇聚,掩住了风,盖住了寒,回荡在深冬的漠原,冲上云霄。 数日后,回到了泽边绿洲,他们比秃连觉虔的收获大,引起的轰动也更大。 各部小率和牧民喜气洋洋,拜别莘迩,各且还落。 莘迩求见令狐奉,呈上页纸,上边写了牛马羊驼若干、男女若干、诸类财货若干,均是他从自己那份中拿出,献给令狐奉的。令狐奉很满意,他在乎的不是东西,是莘迩忠诚的态度。 见罢令狐奉,莘迩把剩下的收获按类划分,俘虏、牲畜分作两份,自留一份,一份给从骑们;财货分作三份,仍是一份自留,一份给从骑,给甲骑一份;选好看的首饰之类,送给刘乐,并给了阿丑两件。 给八个从骑分俘虏、畜群、财货时,莘迩特地选在开阔的野地上。 围观的牧民甚多,见莘迩竟然拿出这么多的战利品分给部从,大方的程度是各部的大小率们谁也不能比的,交头接耳,无不艳羡。 八个从骑自知在此战中没有立下什么战功,之所以中路能最先突破,第一的功劳是那五个具装甲骑所向披靡,第二的功劳在莘迩身先士卒,第三的功劳是兰宝掌劈砍近斗,着实凶悍,他们仅是护从而已,万没料到莘迩会给他们如此丰厚的赏赐,感激到无以复加,深觉遇到了慷慨爱士的明主,俱皆伏拜谢恩,都道“大人如此厚爱,小人等肝脑涂地,不能回报” 莘迩把他们扶起,当着围观牧民的面,微笑说道“这些不算什么。你们跟了我,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又当众吩咐他们,叫把答应给阵亡者家属的抚恤即刻送去。 从骑们应诺。 一圈分下来,牲畜还有三百来头,俘虏尚有七八,莘迩使刘壮与俘虏们认识,以后他们就和那三个胡奴一道由刘壮带管,牧养包括令狐奉此前赏给他以及此次剩存的所有羊马等畜。 傅乔跟在他左近,看完了他分配俘获的过程,称赞说道“幼著,轻财结士,侠义风也。” 莘迩笑道“是么”心道,“轻财好士,固可说是轻侠的作风,我却不是要作侠的。”注意到傅乔的眼神不时往俘虏上瞟,想道,“令狐奉对老傅横挑鼻子竖挑眼,连个打杂的仆从都不给他。那小绿干干瘦瘦的,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提水取柴、烧饭作食,全得老傅亲力亲为,实在可怜。”便说道,“我这里用不上那么多奴仆,大夫看有得用的,就请挑了去罢。” 听得莘迩回来,傅乔就忙不迭地跑来,除了关心莘迩的缘故之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小绿撺掇他来讨两个奴从使用。他也委实受不了成天作粗活的苦累,本该用作写字画画,挥麈论玄的一双玉手,而今皴裂肿冻,他自己看着都心疼,尚在琢磨该如何开口,听莘迩主动提起,反倒文人的矜持上来,装模作样,推辞说道“无功受禄,不好吧” 莘迩说道“也是。大夫清正,只有如小绿这样,能拉会弹的美人儿才入得了大夫的眼。胡人剃个秃瓢,留个鼠尾小辫,丑陋粗俗,必是不合大夫雅意的。”说着,就叫刘壮带俘虏们走,顾视傅乔,看到他目随虏动,茫然若失的样子,哈哈笑道,“大夫,现在好了么” 傅乔顿知莘迩是在戏弄他,也不恼怒,嘿然笑道“好你个阿瓜,戏谑长者,乃是不敬啊” 小名不是谁都可以喊的,令狐奉是主君,令狐乐是小主君,他父子俩是尊者,乐意“瓜、瓜”的叫,莘迩只能随他俩;傅乔是同事,向来守礼,由幼著而阿瓜,却是两人的交情由浅而深了。 杂务办毕,夜色已至。 莘迩被令狐奉叫到大帐,由赤奴的牛眼千金等婢伺候着,与曹斐共陪他吃饭喝酒,夜深方散。 曹斐的酒量与他的武勇不匹配,好饮而量浅。 他已然醉了,踉踉跄跄,晕着头说道“你这番打劫,俘获甚多啊,献给主上了恁多” 莘迩酒量尚可,没有喝醉,答道“马马虎虎吧。” “给老傅了个胡奴” 莘迩闻弦歌,知雅意,痛快地说道“明日我叫人拣精壮的,给校尉送去两个。” “不必不必。主上赐给我的奴婢已够使唤了。羊马什么的,我也不会养。” 莘迩心道“奴婢、羊马皆不要,那就是专要钱了。”说道,“前时被贺干部追劫,多亏校尉,我与老傅才得逃脱,身在胡中,两袖清风,一直未能感谢校尉;此回出掠,羊马牲畜之外,亦得了点金银宝货,早为校尉备下,明早我叫阿丑送呈,还请校尉笑纳。” 曹斐不像傅乔,半点无有拿捏,用不了等到明天,此刻虽还不能见到实物,不耽误嘴上便即笑纳,高兴地说道“好,好。”他摆开胡奴的搀扶,勾住莘迩的胳臂,表示亲热,醉醺醺地说道,“我对你讲,跟着主上出来的咱们四个,只有你啊,与我投机;等将来主上登上大位,也只有你我,能得主上的重用。咱们两个,要多亲近。”加重语气,说道,“多亲近” “是。我也觉得与校尉脾气相投。” “对吧你也这么觉得吧咱俩都是磊落豪爽老傅那家伙,酸臭酸臭,动不动拿腔作势,我反正是不待见他;子明,你要小心子明,他前天给主上说你的坏话,我听到了。” “说我坏话” “我刚好有事见主上,被我听到了。这家伙,对你记仇啊不就那点屁、屁事,算得了甚么还记仇。呸小心眼。老子是丑了点,要非赤奴看不上我,用得着他么老子就把这事儿作了不就,不就哐哐几下么”他两拳相撞,说道,“既得了美酒好肉的舒、舒坦,又得了主上的欢心,多好的美事儿,求都求不来的” “是,是,校尉勇於担当,敢於奉献,这点我们是都知道的。他说我什么坏话了” 曹斐嘟嘟噜噜,东拉西扯,说起了让他们吃下大亏的郭白驹,说道“郭白驹这狗日的,悄没声息的,勾、勾结索重那帮混蛋,险叫咱们呜呼哀哉;现今被令狐邕宠爱得不行,拿着咱们的脑袋换、换荣华富贵他娘的,等主上还都,老子定要把他一截、一截地砍成肉泥” 他挥着手,往下猛砍,脚下磕绊,险些摔倒。 莘迩抓紧他,说道“对,砍成肉泥。你道子明对主上讲我坏话,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嘻,能说什么不外乎瞎说乱造,说你,说你什么”曹斐拍了拍脑袋,说道,“是了,说你厚养你的从骑,成天往胡部里跑,是想以此来收揽胡牧们的民心,说、说你对督下的部曲非常上心。还说你什么差不多就这些吧。民心、上心,嘿嘿,老子在作诗么” 莘迩凝神听罢,下意识地想为自己分辨,却身边只有曹斐和两个尾从的胡奴。 他心道“我对老曹解释也没用。这,这,唉。子明,我是对不住你老兄,可我三天两头往胡部里跑,不畏风寒,辛辛苦苦,与牧民们厮混,把自己搞得又脏又膻,一天洗两遍澡还不是为了咱们大家伙么为了确保令狐奉能打赢么我也是为了咱们大家考虑啊。你,唉唉,老兄,你这么陷害我,。”是自己对不住贾珍在前,纵然不满,没有底气责怪他。 曹斐说道“你呀,别当回事儿。一个胡部,些些的胡虏,赶马放羊的牧民而已,就不说主上知晓你的忠诚,便、便把他们人心尽收又能怎样”他晃晃悠悠地大摇其头,说道,“还能用他们做下什么大事儿么主上知他小肚鸡肠,对你怀恨在心,必、必不会搭理他的。” 莘迩说道“主上英明,那是自然。” 他也正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听完贾珍的谗言内容后,虽有不安,却也并非十分忧惧。 他想道“对呀,老曹说得可不正是么指靠这些牧民能干成什么事,就算他们尽数民心归我,我还能造反不成令狐奉对他们也不重视,打回王都,依仗的还是旧部和他老舅的兵马。”又想道,“令狐奉多疑,为不引起他的猜忌,我连他给我的步骑兵卒都客客气气的,绝不施加恩惠。他料应不会听信子明的谗言。”想到这里,稍微安心。 曹斐的住帐离莘迩的不是很远,莘迩先把他送回,安顿在榻上躺好,待要走时,听见他又道“说你施恩养士,不甘人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二章 伴君如伴虎 攻敌攻不备 莘迩酒意惊醒,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帐中。 贾珍如只说他收揽胡部民心,尚且不太打紧,令狐奉想应不会在意,可“施恩养士,不甘人下”八个字,却是诛心之言了。但凡进谗,举的若是具体的事,被进谗之人犹能自辩,捕风捉影,亦可辩诬,最怕的就是“不甘人下”这类的话,大而化之,抽象之言,怎么申辩 观莘迩近期的作为,厚养从骑,千金市骨,学胡语,下胡部,收揽部民之心;积极地找办法部勒督下,想出了令狐奉都没有想到的“借粮”之法;还有抢掠回来,他不令诸小率们凑,取自己的收获献给令狐奉,今天在大庭广众下给从骑们分配丰厚的财物,拿出自己的东西重重抚恤亡者,等等事情,可以理解为他是在为帮令狐奉还都而竭忠尽力,换个角度看,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不甘人下”,所以畜养爪牙,也不是说不通。 莘迩心道“令狐奉多疑成性,倘使因此对我起了猜忌” 令狐奉疑心病重,逃亡的路上刀不离身,使曹斐试探他老舅麴硕,在胡中的每次谋划皆密不透风,过往的这些历历在目;他前些天刀砍案几,又口口声声说绝不再心软,伴君已如伴虎,而今再有贾珍进谗,才於泽边安稳没几天,眼看脑袋就又似乎要不太稳当,可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挥刀自宫,残此身躯,以证忠心么此事万万做不得也。 帐内烛火已熄灭多时,阿丑听到他翻来覆去,问道“主人,口渴么奴给你倒水。” “不用。” “那是冷么要不要、要不要奴。” 莘迩才想到绝不可自宫,哪有春花雪月的心思,说道“睡吧。” 阿丑失望地应道“是。”心道,“主人好似对我没甚兴致。” 作为贴身女婢,满足主人的各种需要是她们的工作。从杨家到胡部,阿丑先后经过了两三个主人,历来如此。只有莘迩待她不同。阿丑未免不安,担心莘迩会把她卖给谁人。 莘迩从未对她呼来喝去,更无打骂,今日还赏给她了两个首饰,实是个不能再好的主人了,她不愿这种情况出现。 想及莘迩对刘乐的态度不同,她摸了摸辫子,想道“是因为我不是唐人么”又觉得不是这个缘故,别有风情的胡婢、西域婢、高丽婢,在唐人的贵族中很受欢迎的。 阿丑的小心思,莘迩不知,他也没空去知,不过与阿丑的两句说话,让他想起几天前与傅乔聊天时,听傅乔讲的两个故事。准确说,是两个人的故事。 一个是被孔子赞为“微管仲,吾其被发左祍矣”的管仲;一个是晏子。 管、晏俱是齐国的相。 管仲的能力很强,善於因势利导,转祸为福,齐国称霸,全赖於他。“微管仲”,意思是没有管仲;在管仲的建议下,齐桓公九匡诸侯,带领中原的诸侯国,数次击败山戎和北狄的入侵,保护了华夏文明的发展和传承,因此孔子对管子虽颇有批评,对他的此功却是大加褒赞。 晏子比管仲晚百余年,此人长不满六尺,折算后世的单位,不到一米四,却才智绝伦,侍奉过齐国的三代国君,深谙臣道。国君能行正道,他就按国君的命令去作,国军不能行正道,他就在权衡利弊后斟酌去办;国君赞许了他,他就“危言”,即谨慎自己的言语,国君没有赞许他,他就“危行”,注意端正自己的行为。 管子、晏子都是古代的大贤。 傅乔并非无缘无故给莘迩讲述他二人事迹的。 他整日被令狐奉唬弄,“伴君如伴虎”五个字,他比莘迩体会得更早、更深,因是有意学仿管晏的处政之道为自保之术,想得多了,便在聊天时把这两位前贤的事迹顺嘴说了出来。 莘迩心道“我对不住子明在先,他搬弄谗言,我也无可奈何。而今以后,且牢记危言危行,以求可以自保吧。”觉得脚趾冰凉,把腿蜷起,想着“前世看书少。所谓以史为鉴,多看点书是有好处的。此世虽在秦时改了个道,然人心、谋略,情理相同。以后有暇了,我得多请教傅夫子,多看些书,学点古贤人的哲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火烟滚滚,像是战场,倒下的帐篷丛间,他被令狐奉踩在脚下,赤奴等在旁拍手怪叫。未见贾珍,曹斐咧着大嘴,长牙森森,如食人猛兽,提刀来砍他的脑袋。几个陌生而熟悉的脸孔漂浮移动,欢呼笑道“好头好头快砍,砍了做好酒器啊”孩童的哭泣声传入耳中,他挣扎着扭脸,见是令狐乐兄妹,拉着两人的模糊不清,许是左氏。 突然刘壮和刘乐舞着柴刀冲了过来,赤奴的脸变成了秃连樊,不知从何处变出了长槊,恶狠狠地朝他俩挺刺。刘壮祖孙俩岂会是他们的对手他大叫道“不要” 莘迩猛地挣开了眼,阿丑惶惧的模样入目,旋即发现自己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赶忙松开手,说道“弄疼你了我作了个梦。” 阿丑的脖上被他掐出了红印,疼是肯定的,却顾不上自己,给他轻轻地抹去了额上的汗水,不敢问他作了什么梦,心道“恶梦么适才主人面目狰狞,好可怕啊。”说道“奴给主人热碗酪浆。”从榻上下去,膝行后退,打开帐幕,屈身出去了。 光线透入帐中,天已经亮了。 莘迩半坐榻上,汗透两当,呼吸粗重,胸口跳如擂鼓,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阿丑热好了酪浆,用凉水泡温。莘迩一饮而尽,想对受惊的阿丑说句什么,浮出一句“吾好梦中杀人”,自觉可笑,“呸”了声,心道“难怪曹操用此计吓唬仆从,身处浊世,再是谨慎小心,也不知何处会有暗箭,难以自全”骂道“他娘的”。一句粗话出口,压抑沉闷的心情竟是略得缓解。 阿丑莫名其妙,心道“主人的梦还没醒么” “令狐奉几人出现梦中无甚奇怪,赤奴变成秃连樊,是我厌恶此等背主的小人;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莘迩寻思着,下榻洗漱更衣。 吃完饭,他准备出门,陡然记起了那几个陌生的脸孔是谁,心道“是欺负刘翁祖孙俩的那几个狗腿子。” 那几个人是他来此世后,最早近距离亲手杀掉的,到底对他产生了点影响。想明白了那几人是谁,莘迩便将他们抛之脑后。几条恶犬,再来一次,他一样杀之无情。 令狐奉在任莘迩等为部督后,日前给他们各拨了一处大帐,皆在大率帐的附近,作为办公地。 莘迩到得帐外,叫从骑和甲士留下,调整好心态,往大率帐晋见令狐奉,扑了空。 令狐奉还都心切,通常很勤政的,不知何故今日晚来。莘迩就转回本帐。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督下的诸小率先后到来。 打劫的收获丰富,付出的部民伤亡不大;莘迩在战利品的分配上处置公平;献给令狐奉的东西不让小率们拿,只从自己那份中出的事情,小率们也都听说了;如乞大力等又颇佩服莘迩的计谋,因此,众人对他的态度大为改变。 秃连樊更加巴结,乞大力不再只是“面带猪相”,兰宝掌也服帖了许多。 莘迩与他们聊了几句,问了问他们部中的情况,诸人均道部民欢天喜地,人人喜悦。 瞥见秃连樊凑在自己案边,卑躬屈膝,谄笑可憎,莘迩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晚的梦,想道“这厮背叛秃连赤奴,在胡中臭大街了,人人唾弃,只有抱紧令狐奉的大腿,别无它路。令狐奉把他派给我作副手,他会不会是令狐奉的眼线” 越想越觉得可能。 秃连樊等察觉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秃连樊心道“怎么似有心事的样子不时瞟我作甚相中了我的玛瑙项圈么那我便送给他。”他戴了个项链,是缴获品,五颜六色,颇是好看。他问道“大人,昨晚没有睡好么” “主上昨晚赐酒,我不胜酒力,喝多了。”莘迩敷衍答他,心道,“狗日的令狐奉也忒不信人了不过,话说回来,秃连樊如真是他的眼线,我却可表露忠心。”於是叹了口气。 秃连樊问道“大人缘何喟叹” “唉,主上待我恩重如山,我日夜思报。每想及主上被令狐邕诬陷迫害,我就愤不能平恨不能冲入宫城,将他手刃,为主上解冤出气”莘迩用力拍打案几,唾沫星子喷了秃连樊满脸,痛心疾首。 秃连樊委实了得,分毫不退,生生将甘霖吃受,安慰说道“大人的忠心令小人钦佩。请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早晚有机会的”知道他不是看中了自家的项圈,也就不提了。 快到中午,诸小率散归,莘迩也要走。 帐外进来一人,是令狐奉的近侍,说道“主上召大人来大率帐。” “主上在大率帐么” “刚到不久。” “好,我这就去。”莘迩取案上的蹀躞带往腰上缠配,见那侍从没有当即回禀,而是立着等候,明知并非是在监视自己,不禁仍是乱想,自责心道,“还是遇事太少,定力不足啊。”即使令狐奉已然对他起疑,也绝不会现在就收拾他的。 人的成长需要时间,只要找到了自己的不足,加以努力,总能有所改变。 大率帐中除了令狐奉,还有两个人,莘迩认得,是他遣去王都的探子。 当下,莘迩知道了令狐奉今日晚来率帐的缘故,定是这两个探子回来后,去了他的住帐禀事,现下禀报已毕,令狐奉乃来率帐。莘迩猜得不错,今天一早,两个探子就回来了,一五一十,把在王都打探到的东西尽数上禀,令狐奉听完,有了盘算,便来率帐召莘迩等议事。 曹斐、贾珍的办事大帐在附近,两人很快就到了。傅乔没有办公地,从住处赶来,到得最晚。他一路小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令狐奉有重要的决定要说,这回没有教训他。 “王都的内外详情我已尽知。狗崽子近月接连调了数营精兵入都,我等不可坐等他准备妥当。兵法云攻其不备。我意传讯各部,於正旦之日,趁其松懈之际,一起举兵你们觉得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三章 而无虞 欲擒且故纵 令狐奉说完,帐内没人开口。 他环顾诸人,说道“怎么你们怕了么” 曹斐早就等不及杀回王都了,他没说话是因为赞同令狐奉,以为此系理所当然,闻得令狐奉的激将话语,即挺起胸脯,往刀柄上按去,没有按着,却是被留在帐外了,不影响他的豪气,揖身抱拳,大声说道“主上通晓兵法,正该如此不能让狗崽子安安稳稳的调兵。三元那天,朝野同庆,城防松懈,我军突然杀到,获胜岂非轻轻松松么臣请为主上前锋。” 元者,始也。正旦是日之元、月之元、年之元,故又叫“三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朝野上下都要举行庆祝活动,民间百姓互庆,国家的各级行政机构举行“元会”。朝廷的元会自凌晨就开始,君臣同聚一堂,共迎红日东升,然后举办大型的宴会,极欢方毕。 如果在这么一个举国同庆的时候,令狐奉的兵马杀到城下,也许确能取胜。 令狐奉问贾珍“子明,你的意见呢” “主上的谋策没有不好的。臣俯首遵命。” 令狐奉心道“什么叫没有不好的这贾子明,阴阳怪气的。”想到贾珍前时对莘迩的“揭发”,暗道,“虽然怪声怪气,能为我伸张耳目,也有些用处。”对贾珍点了点头,转问莘迩,“阿瓜,你觉得呢”未等莘迩回话,瞧见傅乔表情不对,怒道,“老傅,你又不以为然” 也难怪令狐奉此回真怒,傅乔这次是真有异议。 他出列下拜,说道“主上,臣昨日卜得一卦。” “何卦” “演卦得屯。” “卦爻何解” “第三爻的筮数为六。” “三为变爻” 傅乔忧心忡忡地说道“主上,即鹿无虞,不如舍之啊。” 屯是易的第三卦。易经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爻分阴阳,有变与不变之别,得蓍草数为奇数七、九,是阳爻,偶数六、八,是阴爻;七、八为不变爻,六、九为变爻。卦中如无变爻,就依照卦辞相解;如出现一个变爻,就按变爻的爻辞来解。傅乔卜出了屯卦的卦象,而第三爻的筮数为六,便是第三爻成为了变爻,因此,如要解卦,即当以此变爻的爻辞为解。 此爻是屯卦之六三,爻辞是即鹿无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即,本意为食,引申为靠近。即鹿,就是捕鹿。虞,是官名,专管草木、鸟兽。这句爻辞的意思是追捕野鹿,没有充当向导的虞人,鹿跑进了林中,君子机灵,认为不如放弃。深入山林,会有危险。 帐中的诸人中,除了曹斐之外,都读过易,知道这一爻的含义。 莘迩前世没读过,但他从脑中找到了记忆,心道“屯指初生,卦象为上坎下震,坎为水,震为雷,这是乌云雷声交动,将雨未成的情状,意喻事业草创多艰。六三之爻,是在教君子应该守静以待,避免盲动,有虞才可逐鹿,切不能贪图猎物,独往冒进。” 他脑中的记忆很多,不到用时,也想不起来,此时查到这段,顿感这个爻辞尽管简单几句,意蕴博大精深。既觉得“守静”二字,是在教他现在该怎么应对令狐奉可能会生起的疑心,并觉得“无虞”二字,非常吻合他想出的攻王都之策。 他心中叹道“古人的智慧,我唯有仰望。”越发坚定了日后一定要多向傅乔请教,多看些书的念头。不只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多汲取前贤的智慧,充实自身。 令狐奉大怒,说道“舍之你要我舍什么舍王都么舍王位么由那狗崽子耀武扬威你狗日的,你要老子乖乖地把人头舍给狗崽子么” 傅乔吓得拜倒在地,颤声说道“臣绝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 “臣的意思是说,依卦象来看。” 令狐奉心道“尚未起兵,这老东西就乱我军心。即鹿无虞,此四字传出,说不得,我那老舅与旧部们便会有心志动摇的”生了杀意,霍然起身,踹翻案几,抽刀在手,喝令帐外,“进来”帐外涌进七八甲士。令狐奉刀指傅乔,说道“按住了”下到帐中,就要杀之。 莘迩失色,心道“老傅仁厚,大好人一个,且帮过我大忙。顾不得了那么许多了”急扯住令狐奉的衣袖,说道,“主上,小臣有一策,可使有虞” “什么” “请主上息怒,容小臣道来。” 贾珍一直冷冰冰的,没啥表情,这会儿也下拜,为傅乔求情,说道“傅大夫儒生罢了,懂什么兵法按图索骥,不知变通,迂腐之辞,胡言乱语,请主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曹斐胡乱说道“是啊,老傅那酸儒焉会懂主上的妙算主上天命之身,想舍也舍不掉的,和他较什么劲。” 令狐奉瞪视傅乔,说道“且寄你狗头”心道,“阿瓜说甚么有鱼虞么”又想道,“还是老曹懂我,老子天命之身,王位只能是我的你一个卦象就能给老子舍了”示意甲士出去,气哼哼地转回马扎,叉腿坐下,按刀问道,“阿瓜,你有什么虞” 令狐奉的成败与莘迩等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对他与令狐邕的终将一战,莘迩极是上心,没事便琢磨,这场仗该怎么打,胜券才能更足,诚如他的自评,“愚者千虑”,思得了一个办法。 原本他想找机会将自己的这个意见告诉令狐奉,供他参考,昨晚听了曹斐的话后,他深惧令狐奉疑心自己“不居人下”,决意要“危言危行”,韬光养晦,因是改了主意,又不想由自己述说此策,而是想装作不经意,将此策告知曹斐,通过他使令狐奉得知了。曹斐气狭好功,料必不会提及自己的名字。 可尚未着手,令狐奉今日便召集他们,要元旦出兵,傅乔直肠直肚的,口里慕学管、晏,却莫提“转祸为福”,分明自讨苦吃,一下撞上枪口。为救傅乔一命,他只好顾不了别的了。 莘迩没有当即说,看了下那两个探子。 令狐奉挥挥手,打发了他俩出去。 莘迩遂说道“主上英武,谋无遗策,就不要说元旦那天攻城了,随便何时,均能吊打令狐邕。” “吊打哼哼,不错,狗崽子只会玩弄阴谋诡计,行兵布阵,老子吊着打他” 莘迩心道“是吊着他打,不是你吊着打他。”说道,“是,是。要论打仗,令狐邕哪是主上的对手只是,小臣有个愚见。” “说来听听。” “王都高垒深壑,毕竟坚固,小臣寻思着要是能把守军调出来,先打个胜仗,然后再大举攻城,是不是会、会。” 令狐奉托着下巴,挠搔须髯,说道“能更轻易点” “是,是。此为小臣的陋见,也不知对或不对,请主上判定。” “如能先野战取胜,狠狠打击一下狗崽子的士气,我再乘胜逐北,自然最好。只是,守军该怎么调出你有办法么” “小臣愚蠢,哪儿有什么办法” 令狐奉听到这里,正要说“那你扯什么”,却听莘迩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唯是日常跟随主上左右,被主上神光浸照,似乎开了点智窍。小臣前两日竟是突然得了个鄙见,好像可用。” 莘迩说完这几句,只觉脸上火辣辣,低着头不敢看人,深感丢人,心道“这般厚颜无耻的马屁我也拍得出来”前生今世,这是他头次鼓着劲拍马屁,自惭罢了,不禁又想道,“奇哉怪也,这几句马屁我拍得如此自然,怎么莫非我还有这方面的天赋么他娘的” 令狐奉呵呵一笑,抚摸须髯,问道“什么办法” “王都近畿的小绿洲,均是朝中贵臣和地方势族家的私产,主上若是遣兵往掠,留下挑衅的言语,小臣估摸那些朝中的贵臣和地方势族。” 令狐奉猛拍大腿,打断了莘迩,喜道“啊哟,阿瓜,好办法啊他们定然怨声载道,向狗崽子诉苦,为我推波助澜,狗崽子恨我到骨头里了,哪里忍耐得住断然登时遣兵来攻,那时我布下埋伏,给他个迎头痛击哈哈,哈哈。阿瓜,此即你的虞么真是妙计啊。” “岂敢当主上谬赞。本以小臣的才智,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此策的,。” 令狐奉没功夫听他的马屁了,起身提刀,在帐内转悠,越想,越认为莘迩此策可用。 令狐邕现下自以为稳占上风,并不知令狐奉已得了麴硕等军中将领的支持,对令狐奉十分轻视,之所以已知他在胡中,却迟迟未来进攻,只是因为一来天寒,二来唐人士兵不像胡人,几袋酪浆,弄点胡饼就能解决军粮,而漠中行军,辎重不太好带,三则,令狐奉兵马虽少,泽边亦有胡骑万余,故此,他需要调兵遣将,运集粮秣,把战备做好,然后才好来攻。 这个时候,如果令狐奉反而主动挑衅,打击他刚靠杀人在朝中立起的权威,令狐邕年轻气盛,对他又是怨恨深重,兼怀轻视,笃定会因怒兴兵,不等万事俱备,就匆匆进伐了。 “老曹,子明。” 曹斐、贾珍躬身应道“臣在。” “我叫你俩学学阿瓜束勒督下的手段,你俩至今没有动静。南下袭掠挑衅的事儿,就交你俩去办,顺带把你俩的督下部曲也整治整治。” 两人应道“是。” 令狐奉笑道“掠完了绿洲,不妨把沿边的村落也抢上一抢。” 莘迩说道“主上,小臣以为,是不是不要抢村落” “为何” “这些都是主上的子民,如果把他们抢了,将来主上还都登位,也许民间会有怨言。” “你就不怕贵臣、势族有怨言么” “不忠於主上的,待主上登位,他们能保住性命就是主上开恩了,有怨言也不敢出;忠於主上的,付出点小小的牺牲,又哪里会有怨言再说,主上到时也可给他们赏赐作为补偿。” “言之有理。老曹、子明,你俩便按阿瓜说的去办。”令狐奉笑对莘迩说道,“阿瓜,我却不知,抢掠之事也能上瘾的么哈哈。” 莘迩赔笑。 傅乔仍伏在地上,适才被甲士按拽得头冠掉落。令狐奉拿刀敲敲他的发髻,问道“老傅,无虞么” 傅乔浑身发抖,应道“有了。” “你个老酸鸟,死脑筋,不知变通。我教你一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说无虞,阿瓜不就拿出个虞么” “是,是。臣愚笨。” “知道为什么么老子天命之身,从王都出来,数次遇险,无不弭解,逢凶尚且化吉,况乎其余这叫天命在我,无往不利。” “是,是。主上运气所钟,臣等凡俗,窥视不了天机。” “你今日出洲,去见我老舅,把我此策告与他知,叫他立即遣兵来我胡中。” 傅乔应道“是。” 只靠胡牧是伏击不了令狐邕兵马的,非得麴硕的精兵才行。 傅乔当天东去唐兴郡。 为给麴硕留出兵到胡中的时间,等了三天,曹斐、贾珍乃才领督下的部民出洲,到王畿附近掳掠诸个绿洲,同时极力挑衅,痛骂令狐邕。消息传到王都,令狐邕闻之,暴跳如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四章 患难苦双鸳 勒胡迎都督 和莘迩、令狐奉预料的稍有偏差,曹斐和贾珍的挑衅言辞,不是朝臣告诉令狐邕的。 令狐邕忍受屈辱到了极致,一朝翻身做了主人,立时爆发,肆意逞欲,杀人如割韭,不仅杀“乱党”,杀与令狐奉有染的后宫;以往对他不太恭敬的朝臣,只要被他挑到毛病,同样杀掉,数月间,在王都掀起腥风血雨,砍起别人的脑袋格外“痛快”,别人痛,他愉快。 朝臣害怕遭他迁怒,没人会傻着脸给他通风报讯,却是郭白驹从朝中的眼线处闻得了此事,打听清楚之后,禀报给了他知道。 “孤犹未发兵,老虏竟敢叫嚣不知死字怎么写的么谁给他的狗胆” 宫室有火墙,殿内温暖如春。 令狐邕披了件白色的衫子,下著新绢裙,叫嚷着,攥拳攘臂,愤怒地急步走动,将案上的铜鹤酒器掷出,打烂屏风,砸了个大洞。酒器在地砖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滚出甚远才停。 郭白驹相貌威武,须发浓密,身材高健,与以白弱为美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没有傅粉剃面,颇有阳刚气概。 他跪坐榻上,不屑地说道“以驹之见,老虏无非垂死挣扎,尚存了一点妄念罢了。” “什么妄念” “想是以为天寒雪后,大王不好遣兵入漠,所以跳梁生事,不外乎欲以此来打击大王的威望,使朝臣们看不起大王,从而给他自己谋个翻身的机会罢了。” 令狐邕被令狐奉欺侮的那些年中,只有郭白驹不离不弃,对他常加安慰和鼓励,两人不仅是君臣,且有着类似患难伴侣的感情。对郭白驹,令狐邕非常信任,说道“卿言甚是,老虏必是这等打算宋质、麴强两个不见回朝,应是被他杀了。怎么仗着个小小胡部,便想翻身么” 郭白驹下榻伏拜,说道“麴硕督重兵於国东,老虏在军中的旧部仍存不少,而今朝野议论纷纷,若是放任不管,使群臣生了轻视大王之心,也许彼辈就会重投老虏。大王,决不能给老虏翻身的机会,应当即刻对他的挑衅作出反击,让国中的臣民明白,谁才是他们的天” “你说得对” “驹请为大王讨擒老虏” “你么”令狐邕不舍得,说道,“漠中寒苦,孤怕你吃不消啊;再则刀箭无眼,万一伤到了你孤会心疼的。” “大王”郭白驹仰着脸,语气坚定地说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回顾过往老虏的恶行,驹咬牙切齿,只恨昔日力微,不得为大王除害,今如能为大王生致老虏,绳牵献於陛前,随大王打杀处置,驹之企愿也漠中的寒苦、纵使负伤,算的甚么便为大王死,驹亦甘心。” 令狐邕感动地说道“举天下人,无有爱我如卿者。白驹,惜你不是女儿身,孤不能封你为后。待你擒了老虏凯旋,孤上表朝廷,封你为侯” “古代有女王,当亦有男后。驹不愿封侯,只愿为后。” 令狐邕更加感动了,说道“好,好”抚摸郭白驹的脸颊,胡须硌手。不过也正因此,才能使他忘记受过的屈辱,感到自己是个勇猛的男人。他问道“白驹,你说咱们何时出兵” “后日出兵,赶在月底抵达胡中,於元旦日袭之,必可一击克胜。” 唐人过元旦,胡人也过元旦。令狐奉与郭白驹不谋而合。 令狐邕以为然,说道“那我等下就传令调兵,后天出发” “杀了老虏后,孤再把麴硕诸贼一个个地杀掉,让白驹为孤镇守国中”他这样想道。 泽边胡部。 就在令狐邕与郭白驹决定出兵的当天下午,数千步骑从唐兴而至。 带队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枯瘦将军,晒得干黑的脸,花白胡须,眼神锐利。此人正是令狐邕衔恨忌惮,要非尚未部署停当,已然杀之的麴硕。 令狐奉带领莘迩、曹斐等及那三百步骑的两个都将,还有胡部的大率们,出数里相迎。 两下相逢。 莘迩、大率、都将等拜倒行礼。 令狐奉长揖说道“舅驾在上,甥奉在此迎接。” 对这个外甥,麴硕是又气又弃不得。 气的不是他谋图王位,而是他不听劝,早不杀了令狐邕,导致落难逃亡,连带他们这些人也吃牵连;弃不得,是因为作为亲戚同党,他与令狐奉福祸相连,是以不得不继续帮他。 “你有心了。”麴硕看了下莘迩等人,除了胡率,都认识,说道,“你们起来吧。” “老舅,你怎么亲自来了” “你要与大王开打,成败全在此一战了,我能不亲来么” “没引起动静吧” “大王派在我郡中的人,我把他软禁了,逼迫他每日写假消息送去王都。我趁夜出的郡,郡人都不知道,你放心吧,朝中更不会知晓的。” “老舅还是老舅。姜是老的辣。小甥佩服,佩服。”令狐奉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麴硕,听他“大王、大王”的称呼令狐邕,别扭得很,忍不住说道,“甚么大王狗崽子” “你,那是你侄子” 令狐奉满不在乎,说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大兄没生好,生个狗崽子出来稀松平常。” 麴硕扶住额角,按下腾腾往上冒的气头,说道“部里说话罢。” 两个都将上来给麴硕牵马。诸人往部中去。 令狐奉也翻身上马,在前引路。 一边走,他一边心道“我揖礼相迎,他坐在骑上与我答话。怎么看我现下落魄,觉得我非依仗他的部曲不可,因便小觑我了么你、你的叫,公也不称了嘿嘿,我没怪他不肯纳我,他反拿捏起来我得打打他的气焰,省得他恃兵骄横,惹我眼厌。” 想到这里,令狐奉左顾右盼,瞧见莘迩落在后边,正与从麴硕回来的傅乔说话,使个眼色,叫曹斐去把他叫过来。莘迩很快到了近前,问道“主上有事吩咐小臣么” “你去,选你督下百人,要魁梧健硕的,列队大率帐前,迎候我老舅。” 曹斐粗疏,贾珍阴冷,两人皆无治部才能,只有莘迩的部曲,现今颇为听话。 莘迩怔了下,顷刻明了其意,心道“装门面么”领命而去。 疾至部中。 莘迩令从骑,分去给秃连樊等人传命,叫他们立引种落中的精干二十人,速到大率帐,明言先到者赏。秃连樊诸人虽不知莘迩何意,却闻赏即动,丢下手头提前安排种落牧民们布置元旦庆典的活儿,两刻钟不到,六人各带了二十骑驰到。兰宝掌是头个到的。 莘迩原本要拿牲畜作赏,见是兰宝掌第一,心道“那日洗劫,兰宝掌突斗无前,几与甲骑齐驱,以一追十,堪称临敌忘死。既是他先到,我就用别物作赏吧。” 身具武勇的人很多,乞大力便有武勇,可他怕死,就比不上兰宝掌了。吴起在他著作的兵法中说“一夫投命,足惧千夫”,如果角抵搏斗,兰宝掌可能打不过乞大力,但临敌打仗,像兰宝掌这样奋不顾身的,震慑敌人的同时,且能鼓舞本军士气,一个强过百个乞大力。 莘迩叫从骑取了银丝长槊一杆,赏给了兰宝掌,说道“我见你似不乐游射,颇好近战。槊乃百兵之雄,此槊固非上佳,刃用百炼精钢,长利可以破甲,柄为积竹柲,经数年乃制成,亦军中精锐所用,便赐给你罢。你如有意学用,我可使人教你。” 莘迩对这柄槊的介绍,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说它是实话,制作一柄好槊确实需要不小的成本和时间。 说它不是实话,州郡有专门制造兵器的工场,类如骑槊、步槊、环刀、弓弩、甲胄此类的制式武器,生产的方式均近似流水线,每个步骤俱有专人负责,每年皆可大量产出,不仅供应充足,平均计算的话,成本也得到了相当的降低。 兰宝掌大喜,赶紧接过,真心实意地下拜说道“多谢大人小人愿学” 他起身退到一边,掂掂槊的重量,迫不及待地握住槊柄抡甩,嘿哈作声的,作势前刺。槊长丈八,舞起来占的范围很大,慌得周近诸人急忙避让。 有人骂道“你个夯货乱舞什么” 兰宝掌得了宝贝,闻骂不怒,觍脸嘿笑,将槊转过来,摸摸泛着寒光的数尺槊刃,拽拽刃根的红幡,爱不释手。 他很久前就想有柄威名赫赫的长槊了;劫掠那日,亲眼见识到了那五个甲骑具装长槊在手,挡者披靡的锐武之姿,愈发惊羡地不得了。莘迩赏他此物,恰合心意。 莘迩略微遗憾,心道“领了他们劫掠归来,我本待用那五个甲骑在战场上的势不可挡为诱,从他们各部中选出十余勇士,教以骑步槊战法。奈何子明进谗,为免令狐奉果然生疑,只能罢休。” 令狐奉给他的甲械里边,有骑步槊十来杆,他当初没有分给各小率,打得便是这个盘算,可惜不能得行。 “你把槊先放下。”莘迩等兰宝掌把槊放好,招呼诸小率近前,说道,“麴都督马上就到。你们知道麴都督吧” “大率的老舅么” “正是。麴都督不止是主上的舅家,且乃国中的名将,今他亲至,咱们得隆重欢迎。等下他到了,我说迎主上,你们就与部民下拜,一起也说迎主上。” 乞大力问道“不该是说迎都督么” “咱们是主上的臣属,当然得先迎主上。” 乞大力恍然,心道“还是大人心细。” 却不知,此一壮门面,重点即在“迎主上”三字,“迎都督”倒是其次了。 莘迩接着说道“然后,我说迎都督,你们再跟着也如此说。最后,我说解散,你们伏拜齐声应是,片刻不要停留,转身就走。走时,不要乱。”将迎接的六个字教会给不通唐话的那两个小率;点各小率的名字,给他们定下走时的路线。 诸小率应诺。 莘迩心道“队列他们没练过,站不了,唯有从音量上取胜了。”叮嘱说道,“记住,迎接的话语一定要用你们最大的声音。去吧,将此六字教给你们的部民。” 大多数的普通胡牧不会说唐话,所以,莘迩选择了简单的六个字。 不多时,令狐奉等人来到。麴硕把部队暂时留在了胡牧住区的外头,带了几个将校跟从。 莘迩远远看见他们,就令诸小率一边三个,引部曲於大率帐的门前列成两队,两边各五人一排,共十二队;等他们到近前,莘迩在两队中间,当头下拜,口中说道“迎主上。” 六个小率,一百二十个强健的胡牧,都摘了帽子,光秃的脑壳,小辫一根,褶袴虽脏,更衬得凶悍,然而此时却如同绵羊般温顺,齐齐跟着莘迩拜下,喊道“迎主上。” “迎都督。” “迎都督” 他们按照莘迩的吩咐,用尽力气大喊,震耳欲聋,令狐奉等的坐骑被惊得顿蹄嘶鸣,不往前行。莘迩起身,长揖道“主上,闻麴都督驾临,小臣督下的小率不约而同,共来迎候。” 令狐奉假意说道,“搞这些作甚不用他们迎,咱老舅也宾至如归对不对老舅。”乜视麴硕,见他面现惊讶,心道“尚小看我乎”说道,“哈哈,哈哈,散了罢。” 莘迩令道“解散” 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齐声应是,起身后,牢记莘迩的交代,半刻不停,各自领部民按照莘迩预先给他们划定好的路线离开,到栓马处,牵骑而去。百余人疏忽离散,分毫不乱。 麴硕心道“甚么迎候显是胡奴要向我立威,当我没见他刚才召莘迩私语么这小子还装模作样,搞得他好像不知此事。他生性如此,不足为奇。”他目注莘迩,想道,“只这莘幼著,此前并无知兵的名声,我记得他仅是胡奴的侍郎而已,现下须臾功夫,就能把散漫的胡牧整顿出这个阵仗,言出恭从,离散有序,却是有些本事。” 胡奴是令狐奉的小名。他的封爵是富平公,公府与王府的官属相似,而员额减之、品秩低之,莘迩是富平公府的两个侍郎之一,尽管是武职,其掌则是赞相威仪、通传教令,并不掌兵。 众人进到帐中。 令狐奉请麴硕上座,麴硕辞让。令狐奉坐上主位,诸人落座。 麴硕说道“敢问明公,不知对来日之战有何筹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五章 韬略冠国中 凶狡凌胡部 麴硕“明公”出口,令狐奉心道“哼,改称公了么” 对来日之战,令狐奉很有筹划,但他的筹划暂时不能让贺昌兴等胡部大率知道,所以没有接麴硕的腔。嘘寒问暖,扯了半晌废话,等贺昌兴几个告辞,他这才转回正题,命人摆上沙盘。 沙盘是曹斐制的,塑造了猪野泽附近的地貌。 沙盘、地图之物,古久有之。禹分天下为九州,铸绘九州地图於鼎上,一州绘一鼎,是为九鼎,代表天下;秦始皇帝时,垒山陵、城池,用水银模拟江河、大海,可称沙盘的雏形。 一副靠谱的地图、沙盘,需要专业的测距工具和算学知识,工具如司南、规、矩等,知识如勾股定理、日高术、累距法等。曹斐没有工具,不懂算法,但会看地图是军官的素养之一,因是生搬硬套,马马虎虎拼凑出了一个,好在猪野泽周围的地形单一,也能将就使用。 “老舅,你请过来。” 麴硕起到案前,俯身瞧去。 只见那沙盘中间是铁片围成的泓水,水南一条窄沟,沟外同样用铁皮为障,其内蓄水;铁皮外俱是沙子;泓水北边插了几根歪斜的萎枝;四五个泥丘错置东西,丘面黑灰龟裂,侍从放沙盘的力度没把握好,土沫掉落一片,染污了沙层。 麴硕心道“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好意思叫沙盘么” 曹斐的沙盘制成后,只有令狐奉见过,莘迩亦是初见他的大作,生出点惺惺相惜,想道“老曹的这手沙盘,与我的一手妙笔丹青不相上下。” 令狐奉心道“上回见时,没这么难看啊。”却是上回他见时,树枝新鲜,泥土刚捏,至少外观上勉强像那么回事,瞥到麴硕和他那几个部下不忍卒睹的模样,便干咳两声,说道,“老舅有所不知,漠中风多,一起风就砂砾滚滚,就如这土沫纷落。老曹此制,讲究的是个形象。” 曹斐谦虚地说道“为制此盘,臣绕泽三圈,认真勘察,不敢说形象,只敢说与实地近似。”小小的自得。 “明公,请说筹划吧。” 打仗需要集思广益,尤其如麴硕所言,此战关系成败,令狐奉对之很慎重,与“有谋”的莘迩、“久经沙场”的曹斐两人商量过他的谋划。 两人俱已知晓。但莘迩仍是聚精会神,听令狐奉讲述。毕竟,这种较大规模的军团作战,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从令狐奉的战前部署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此泓水是猪野泽,沟为谷水。泽北有片茂林,即此数枝。泽边的沙丘很多,大多是晚上尚存,早上可能就没了;盘上的这几处,含土量高,邻水潮湿,不易被风吹散,位置较为固定。” 令狐奉三言两语,讲完地形,问道“老舅,可有疑问么” “没有。” “那我接着说。我已往王都又派驻了斥候,狗崽子前脚发兵,我后脚就能知晓。料狗崽子所遣之兵,定以骑为主,步卒为辅,步骑的总额不会超过两万。” 王都的戍军三万,加上令狐邕近期从外郡调入的,目前至多四万余,都城不可无备,而泽边胡骑约万,那么,两万步骑应就是令狐邕最有可能派出的兵马总数。胡牧人皆有马,其所遣之步骑中,定然又会以骑兵为多。 麴硕点头说道“不错。” “我的具体谋划是将战场分成两个。” “怎么分成两个” “等其兵至,我遣部分的胡牧迎斗。胡牧不是他们的对手,贼骑肯定紧追,我令他们败往此处。”令狐奉在泓水西边的两个沙丘间点了一下。 “你要在此处设伏兵么” “设伏兵是其一;我还要在这里设陷阱,挖沙掘坑。” “挖沙掘坑” “是。我明天即叫各部抽调胡牧,伐木作板,用木板为壁,於此处深掏广挖,搞它个数百深坑,然后把坑口盖住,洒沙其上。想那战时,贼骑正提劲追赶落败的胡牧,忽然遇此坑阵,嘿嘿,老舅,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 “人仰马翻,前后大乱。” “正是当此之际,我埋伏在丘畔的兵马尽出,不打贼骑个瓦解土崩,也要让它屁滚尿流。” “此计甚好。” “计虽上好,取胜的关键还得看老舅。” “明公欲使我作伏么尽请放心,这要是再打不赢,我尚有何颜面坐镇陇东,为国戍边” 令狐奉摇头说道“我不打算用你的部曲作此处伏兵。孙膑教田忌赛马,三驷之法,老舅记否” “以下驷敌上,中敌下,上敌中。” “然也。此处的伏兵,我要用胡牧。这个战场是老曹、阿瓜与子明三人的。老舅,你的埋伏地和战场在这里。”令狐奉指向泽东南的沙丘,说道,“你伏兵此处。败走的胡牧把贼骑引走后,你便领兵杀出,先将狗崽子的步卒和留守部队击溃,断其支援,随之老舅你留步卒扩大战果,引骑驰援老曹、阿瓜和子明,与他们合力,再把贼骑剿杀。” 麴硕共带来了六千兵马,二千骑兵,四千步卒。与那步骑三百一样,骑与步的比例是一比二。通常来讲,除了缺少战马的江南、蜀中,北地、关中诸国,一支部队中的步骑组成数额基本都是按此比例。四千步卒对付被击溃的邕军步卒和留守部队,不在话下;两千精骑驰援曹斐三人,计共约七八千的兵力,围剿中伏的邕军骑兵,或许战斗会激烈点,然也有取胜的把握。 麴硕思索着观看沙盘,总结令狐奉的筹划,喃喃说道“先破贼步,再灭贼骑。” “正是。老舅,你便是我的上驷两个战场,你的部曲都是主力,你能打好,仗就赢了。” 令狐奉的这番谋划,不管是在地形的利用上,抑或兵种的运用上,又或对精锐兵力的集中使用上,麴硕自问之,换了是他,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他心中想道“胡奴的性子不好伺候,用兵的水准却没的说。放眼国中,堪与他敌者,几无矣。”说道,“明公的筹划绝佳,但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诱贼骑入伏的那支胡牧,危险极大,伤亡不会少。胡牧无纪律,会听从明公的命令,老老实实地迎敌送死么假使尚未接战,他们就四散逃走,如何是好” 贾珍此前不知令狐奉的谋划,此时心道“有斥候传递消息,敌情我尽知,而我情敌不知,此战的胜算已有七八。打赢了这场仗,回王都就等闲了。回到王都,我再想报仇可就不易。当借此机,杀掉狗贼”当下趁麴硕的话头,接口说道“主上以臣与曹校尉、莘侍郎为伏,那么,引诱贼骑的胡牧只能是贺昌兴的督下了” 令狐奉把胡牧分成了四个部督,莘迩三人埋伏,余下的只剩贺昌兴所督了。 “是啊。” “臣觉得不妥。” “为何” “这支胡牧肯定伤亡惨重,十之八九,他们会不战而逃,麴都督所言甚是。臣以为,贺督的忠心不见得够,用他任此,很不稳当。” “那你说该以谁任此” “宜从臣、曹校尉、莘侍郎三部督中择一而任。臣等三部,尤以莘侍郎治部严整,令行禁止,可为优选。”贾珍森森地问莘迩,“侍郎,愿为主上担此重任么” 贾珍一开口说话,莘迩就觉得不对,听完,果然如此,心道“老贾,过分了吧你他娘的”肃容下拜,慨然对令狐奉说道,“臣请为主上担此诱贼之任”贾珍把他架到了火堆上,此句忠心不能不表。 令狐奉一笑,示意莘迩起来,说道“你们三人是我的爱将,我怎会用你们行此险事”说与麴硕和贾珍,“老舅、子明,你俩放宽了心。我自有办法使贺昌兴乖乖听令。” 划了块帐区,给麴硕的部曲驻扎。 是夜,令狐奉设宴招待麴硕。麴硕治军,以身作则,领兵出战的时候不饮酒。诸人也就没怎么喝,草草结束。 次天,令狐奉召来诸部大率。 没提开战的事儿,他只命他们各自出人,总共征用了三千男女,到泽北伐木,制作木板。人多好办事。半天下来,木板就做够了。下午,数千胡牧在设伏地挖沙造坑,直到红日西沉。 红日东升,王都城上。 令狐邕扶栏远望,依依地目送郭白驹率兵出征。 前为骑兵万余,中为步卒五千,从东西苑城征发的兵户家属运输辎重,跟从在后。令狐邕拜郭白驹为讨逆将军,赐给了他鼓乐一班。鼓笙鸣奏。两三万人的部队,沿水迤逦北行。 直到再也看不到代表郭白驹的纛旗了,令狐邕才离开城楼。 城楼已杳不可见,郭白驹收回目光,藏起恋恋的情愫,遥望前方,下令左右“命斥候入漠,查探贼情”左右应诺,驰马去给斥候营传令。 漠中沙海,在邕军先锋前头三十余里外,已有数骑深入。正是令狐奉遣在王都的探子。数骑昼夜不息,半路换马,两天后到了泽边,禀报令狐奉“贼兵将至” 令狐奉不惊反喜,即刻击鼓集将。 麴硕、莘迩、曹斐、贾珍、傅乔,麴部诸将校,秃连赤奴、贺昌兴等胡中大率络绎赶到。 率帐内外环列甲士,令狐奉傲然踞坐,令道“拿下赤奴” 众人方才拜罢,有的尚未落座,陡然闻他此言,莫不惊诧。 四五个甲士按倒秃连赤奴,麻利地把他捆住。 秃连赤奴心胆俱裂,挣扎叫道“大率大率此是为何啊” “你这老狗之前你与令狐邕勾结,出卖老子,老子念你我香火,饶你不死。你不知感恩悔改,竟又指使你女行刺。”令狐奉打开案上的木盒,提出个血肉模糊的脑袋,牛眼厚唇,是赤奴的女儿,扔到赤奴的面前,说道,“你女谋刺不成,已被我杀掉”令甲士,“将老狗拉出去砍了”又令那三百骑的骑都将道,“速捕赤奴的妻子兄弟,取其等头来献。” 都将应命而出。 秃连赤奴大叫冤枉,被甲士拖了出去。稍顷,他语声断绝,甲士捧了他的脑袋入帐。 贺昌兴等胡牧大率互相对视,俱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骇惧,都是心道“赤奴被你软禁,自身难保,怎敢谋刺”知道令狐奉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杀赤奴是给他们看的。 莘迩悚然心道“我说他怎会相中赤奴的女儿原来不仅是为了出气,更是为了此时”顾见贾珍死勾勾地盯着赤奴的首级,既满是解恨的表情,许因非他亲杀,眼中又有失落。 令狐奉吩咐甲士“给诸位大率传看。”问贺昌兴等,说道,“赤奴行刺於我,我诛他全家,这样的处置可以么” 贺昌兴等战战兢兢,齐刷刷拜倒在地,皆道“赤奴谋刺大率,罪该万死便是夷其三族,也是应该”没人有心思细看赤奴的首级。甲士传示一遍,退到他们的边上按刀侍立。 令狐奉假惺惺地说道“我与他香火一场,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亲把他们扶起,笑道,“你们不要怕。我今天只杀赤奴,与你们无关。不瞒你们说,至迟后日,我就要与狗崽子决一死战,到时还得多靠你们。等打赢了仗,老子风风光光地回到王都登位,一定会给你们论功行赏。这样吧,口说无凭,你们把部中的小率们都叫来,我与你们割臂为约。” 割臂为约,是胡人盟誓的习俗。割臂出血,以布拭之,烧作灰,和酒同饮,表示约定。 贺昌兴等不敢拒绝,遣随从去叫本部的小率们过来。 等得多时,诸部小率来到。 二三十人,帐内装不下,站在帐外。莘迩听到了兰宝掌问召他们来作甚的嚷嚷。赤奴的尸体已被拖走,地上留有血迹,有小率看到了,议论那是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令狐奉却不提什么割臂为约了,笑对麴硕说道“老舅,辛苦你一趟吧” 麴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拜说道“明公请下令。” “来日交战,精壮皆出,营区唯存老弱妇孺,狗崽子如遣兵进犯,他们难以自御。将士们在前线打仗,我不能使他们的家属处危,请老舅把各部的妇孺家小集中到一处安顿,派兵守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六章 姑娘柔情暖 司马不畏寒 面对虎狼也似的麴硕部曲,牧民们蜂营蚁队,抵抗不了,兼有小率们被唐兵押着,传达据说是大率们的口谕,叫他们遵从麴硕的命令,搞不清状况下,只有服帖。 老弱妇孺统统被集中到了赤娄丹部的帐区安置,麴硕留下三百步卒监守;精壮男丁则打乱了,依照此前令狐奉划分的四部督,分别进驻余下的四个胡部帐区。 直到现在,莘迩才彻底明白了令狐奉为何在部督中也搞“制衡”这一套,不仅是为了平时叫他们不能一心,也是为了当下,使他们无法因为不满而聚众作乱。 三百步骑的骑都将杀尽了秃连赤奴的亲属,他的妻子兄弟、及其两个兄弟的妻子儿女,十几个人头摆到帐上。 便在人头丛中,令狐奉布设酒席,宴请大率们。 酒席的周遭尽是披甲持刃的唐军猛士。大率们的这顿酒,喝得胆战心惊,不到半个时辰,俱被令狐奉灌至酩酊。 这几个大率是不可能放他们回部的,令狐奉找了个地方,吩咐兵卒搀扶他们进去,严加看管。 “老舅、子明,还担心贺昌兴与胡牧们会不战而逃么” 麴硕说道“明公英睿天纵,臣等望尘莫及。” 贾珍、曹斐等皆下拜叹服。 莘迩心服口服。 拜罢起身时,莘迩不经意瞧到了秃连觉虔的首级,往其死不瞑目的脸上看了两看。 尚未忘那日晨光风寒,秃连觉虔在数百胡骑的簇拥下,皱眉犹豫,数提弓矢,终究放弃,没有引射的情景;犹记得那天碎雪飘飘,中了自己计谋的他大获回洲,骄傲的昂头骑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样子。 莘迩心道“如若那日他狠下心,射死了赤奴。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小率们肩负着部督与督下各种落部民间的沟通,不可或缺,他们上边的大率被看起来了,底下的牧民亲属们亦被收管,令狐奉不怕他们闹事,没有收押他们,放之与各自的种落部民一起。 莘迩的督下被分置在了贺干部的住帐区。 从大率帐出来,莘迩刚进贺干部帐区的栅栏,秃连樊等就围了上来。 乞大力愁眉苦脸,说道“大人,大率这是要干什么啊” 兰宝掌怒气冲冲,骂道“哄咱们割臂为约,入他老狗的却是为了收押咱们的家小” “宝掌,你别乱骂,听大人说。”乞大力拽拽他的衣袖,小声说道。 兰宝掌挥臂挣开,怒道“听大人说甚么大人管用的话,咱们的家小会保不住么” “你怎能说大人不管用” 兰宝掌对莘迩本无恶感,上次发飙是因鄙视秃连樊。莘迩领他们打劫,收获丰富,在分配战利品上,莘迩公平公道,他前时又得了莘迩的长槊相赠,种种般般,他现在对莘迩是怀些敬意的,听了乞大力的话,他亦觉失言,把脸扭到旁边,气噘噘的不再吭声。 莘迩安慰他们,说道“来日将与敌兵交战,主上也是出於安全考虑,才把你们的家小集中管理。只要你们跟着我勠力向前,为主上尽忠,他们就不会有事的。” 兰宝掌忍不住,回转脸,又怒骂道“拿咱们的家小为质么狗唐人奸猾狡诈”叫得虽凶,他也无可奈何。 莘迩安抚住了小率们,去到营中巡察,观看牧民们的精神。 决定命运的鏖战在即,说不紧张是假的,观罢了牧民们的状态,莘迩略微放松,心道“虽皆怀怨,然家小被拿,人尽忧惧,倒无离心。来日之战,可得彼辈死力。” 令狐奉拿胡牧的家属为质之法,实为於今各国之所通用,唐人、夷人的掌权者都是这么做的。别看眼前是唐人的士兵在监管胡牧的家眷,其实这些唐兵,只要不是雇佣来,而是名在兵籍的,他们的家属现下也正在唐兴郡被拘居看管。 令狐奉在赤娄丹部的帐区内,划出了一个小的区域,给左氏及令狐乐兄妹暂居;刘壮祖孙俩跟从伺候。 没有稳胜的仗,万一落败,莘迩考虑到乱军之中,自己的安危都得不到保证,怕是更无法及时保护他们,於是给刘壮了六个从骑,单独私下嘱咐他“你去找两辆大车放在帐边。事如有急,马上护着小小、夫人和公子、公女潜走。不要顾我,我有部曲,不会有事的。” 刘壮应诺。 “刘翁,我看你欲言又止,有话说么” “小小好几天没见到大家了。她知道将要打仗,非常担心大家,做了、做了此物献给大家。” 莘迩接住,是个牛皮缝制的两当。 两当形同背心,前边当胸,后边当背,故名两当。两当之此种形制,可为衣,可为甲,时下最精良的铠甲便名两当铠。铠甲不能贴身穿,得有内衬,刘乐缝制的这件两当皮衣,便是希望莘迩能够用来穿在甲内的。 莘迩抚摸皮衣,笑道“小小嫌我的铠甲不坚,思以此衣为我遮刃挡矢么” 却说,郭白驹担忧令狐奉闻讯窜逃,一路急行军,数日,抵至泽边二十里处。 副将叫索重,是忠诚於令狐邕的武将。郭白驹和令狐邕一样,没有打过仗,无有军旅经验。出发前,令狐邕交代他,要多听索重的。 索重建议说道“将军,而今离猪野泽不远了,不如且先扎营,休整半日。” “我唯恐老虏得讯逃走,怎么能在此时休整” “连日行军,漠上难行,兵士疲惫。不休整一下就接战的话,恐怕未免仓促。倘若战有不利,岂不懊悔” 郭白驹嗤笑说道“泽边的胡牧拼凑拼凑,顶多也就四五千的精壮,能骑马的都算上,无非万余。没甚具装,皆为轻骑。我军甲骑两千,便以疲师击之,取胜何难” 郭白驹共带了万余骑兵,其中具装甲骑两千。没有带太马营,太马营是定西国的头等精锐,打些轻骑的胡牧,根本用不上。把披挂皮制铠甲的甲骑用到此战,已是牛刀杀鸡了。 他讲得有道理,索重辩驳不了,只得听他。 郭白驹催促兵马急行。 行未数里,斥候来报泽边出来了一支兵马,约有两千余,径驰奔迎来。 “急着送死来么”郭白驹稳坐骑上,就要分派部队前去应战。 索重说道“将军不可” “为何” 跟随在郭白驹身边的将校、属官中,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与著戎服的旁人不同,此子羽扇纶巾,一袭素氅,乘匹白马,姿态儒雅。他叫唐艾,是个流寓在陇的士人,颇有智名,得索重辟用,任职司马。 这时,他打马近前,说道“将军,胡虏焉是我军敌手今其不逃,反来邀战,或许有诈。” 郭白驹心道“老虏凶狡,也许确是有诈。”迟疑了下,想道,“贼来邀击,我如避而不战,堕我士气。既然可能有诈,那我便少遣些兵马迎之,试探明白之后,再作运筹。” 想定,他尚未下令,又有斥候来报遥见大批的胡人老弱出营,绕泽水东岸,搀扶往北。 “老弱出营”郭白驹立刻猜到了那两千余胡骑为何没有逃遁,反来邀战的原由,说道,“原来如此那两千胡骑,定是为了掩护他们的家小老弱奔逃,所以冒死迎击我军”不再踌躇,顾对左右说道,“我军当疾进之以免老虏混在妇孺里头逃掉” 唐艾心觉不妥,猛然间,却又说不出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 郭白驹命令两个骑督“你俩带部,迎击来贼” 此二骑督所部俱是甲骑。 两人领命,带部曲们整甲完毕,由副马而换骑战马,合作一处,驰出行军的队伍,直往迎敌。两部甲骑共有千人,虽只有胡骑的半数,而人人一当十。 郭白驹等催马到了行军队伍的前头,从后观战。 广阔的漠原上,甲骑、胡牧两支队伍接近。 胡牧的两翼散如鸟分,或者往左,或者向右,一边吹唇怪叫,一边策马游射。日光惨淡,黄沙滚滚。千支长槊的槊尖冲前,甲骑默不作声,冲入当面的敌骑中阵,势如破竹,瞬间贯通。 上千甲骑冲阵的场面,莫说郭白驹,便是军中的将校们,资历浅、没有打过大仗的,也是从来不曾见过。唐艾望之,摇扇策马,叹道“设有此骑三万,当横行天下。” 为始皇帝统一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尉缭曾说“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武子,就是孙武子。唐艾的这句话,乃是以孙子自比了。 依照规定,军中应穿戎装,即便不披甲,也应服褶袴。唐艾好慕风流,因为骑马的缘故,不得不穿了满裆的袴,可却仍披氅拿扇,不少的将校看不惯他的做派。 听到他的感喟,有人心道“大冬天的划拉个扇子,不冷么做张做势的。” 甲骑冲散了胡牧的中阵,从一部分回两部,各从本部的旗帜,追击胡牧的两翼。胡牧的两翼和中阵的残留,朝北边撤了里许,似云聚合,向西北方向退走。 唐艾发现郭白驹没有收兵的意思,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忙出言说道“将军,已把胡虏击溃,可以收兵了” 郭白驹此来的目的是擒拿令狐奉,不是剿灭胡牧,已将来犯的胡骑击散,打开了通路,确是可以收兵,继续往泽边进发了,他点了点头,令道“鸣金摇旗,召甲骑回来。” 金、旗未动,一个小校指着胡牧的阵中,叫道“那是谁” 众人看去,见千余胡牧溃逃散乱后,露出了他们里边的一个小队伍。 这个小队伍大约有百十骑,紧紧保护着一人。被保护之人头戴高冠,披着红色的披风,身上的两当铠反射出亮晃晃的光芒,於几乎全是褶袴布衣的胡人轻骑中甚是显眼。 郭白驹脱口而出“老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七章 甲骑向无前 三军唤吾虎 发现了“老虏”,郭白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改变军令,不再叫那千骑还队,更接连传命,调动余下的所有骑兵,要亲自率领追擒。使索重统带步卒押后。 唐艾惊道“将军不可那人究竟是否令狐奉尚不知晓,将军便尽起精骑追赶,倘若此为令狐的诱敌之计,中了他的埋伏可就大事不妙” “这里是大漠,既无山谷,又无隘道,他能有什么伏” “将军,令狐奉是我国中名将,与之对阵,切应谨慎,千万不可有轻敌之念啊” 郭白驹不认为自己轻敌,他分析说道“胡虏是老贼而今唯一的依仗,为得胡虏的拥翼,他非得保护胡虏的家小逃跑不可。胡虏的老弱向东南奔逃,你看他逃走的方向可不正是相反的西北么我料那必是老贼。司马无需多言,留与中尉统步卒徐行,候我捷讯便是” 与胡牧老弱逃走的方向正好相反,这支败走的胡骑,看起来确是像在为作掩护。 旁边的将校、属官们或因看不惯唐艾的作态,或出於拍马屁,也有觉得郭白驹分析得对的,纷纷出言称赞,俱道“将军料敌如神。不会有错了,那人必是老虏。” 唐艾急得涨红了脸,扇子也忘了再摇,他人微言轻,却已无济於事;求助索重,索重尽管认可他“切应谨慎”的建议,但也大致认可郭白驹对令狐奉和败走胡骑的判断,没有大力劝阻。 唐艾举手便要掷扇,脱口就要怒道“纵有铁骑三万,将非其人,休道横行天下,无非砧上肉罢了”,念头一转,心道“且慢。我亦揣测之言,并无真据。假使将军所料是对,我反而错了我以寓士居官,已是不得重用,此言说出,日后难以做人。”附近几人正在看他高举扇子的动作,只好改掷为挥,用力扇了几下,忍下焦躁与不安,跟着索重安排步卒的事务去了。 骑兵换装完毕,郭白驹一马当先,引之急追。 败逃的胡牧多无甲铠,仗着轻便,聚散无常,时或与紧追的那千骑具装缠斗,并未行远,所以尽管主力骑兵的换装耽误了点时间,郭白驹还是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看到邕军大部队的到来,胡牧不再边走边斗,加快了速度,径往西北边的埋伏地去。 郭白驹紧追不舍。 行有数里,眼看离那红披风之人只有不到一两里远了,突见追在最前的那千数甲骑大乱。 却是已至令狐奉的陷坑阵。 甲骑毫无防备,於急速的奔驰中,接二连三地坠入坑中。前边的掉进坑里,后头的勒不住马,跟着冲上,顿时如麴硕所言,“人仰马翻,前后大乱”。 溃败的胡牧向四下散去,从左右的两处沙丘后转出数千轻骑。 轻骑吹着尖锐的口哨声,许多人拿着火把,驰到坑阵的周围,将火把扔入。 坑下铺了干草,草上浇的有油,霎时火起。 用来保护骑手的铠甲和保护战马的具装,此时成了胡牧们的帮手。陷坑里传出骑兵们的惨呼和战马的嘶鸣,少数的骑兵拼命爬出坑外,后阵的甲骑望之,只看到了一个个的火人。 胡牧的伏兵们大致分成了三个军阵,居於邕骑的西、北和南边,游弋远射。 两军的距离稍远,牧民们少有强弓,他们的箭矢对甲骑本是没有多大威胁的,可一来,甲骑的阵型已乱,靠前的骑部督将约束部曲往后退,靠后的犹往前压,前后混乱;二则,坑中人马的叫声以及火人们的惨烈,动摇了甲骑兵士的心智,不知何处还有陷坑,因是,乱糟糟的,竟是无法组织起成规模的反击。 这时,右边的沙丘上露出数人。 两人举着一面丈余高的旗帜,将之插在丘上。红色的旗帜招展,上写着抚军大将军五个斗大的黑字。旗高字大,唯恐人看不清楚也似。此将军号乃是令狐奉此前的官职。 郭白驹在乱军中,举目望到了丘上的动静,遥见丘上的大旗下,数人中有一人似乎仰着脑袋朝天。虽然看不太清楚,也能猜出此人定是在仰脸大笑。前边见的那个红披风之人已不知去向,或许是个冒牌货,但这个丘上之人,绝对是令狐奉了。 郭白驹心道“嘲笑我么”目眦欲裂,他在骑兵队伍中的位置比较靠后,所领的中军精骑尚保持着建制,当下不顾混乱的前边,对将校下令“生擒老虏者,赏千金;表与朝廷,封侯”鼓兵驰赴。 注意到邕军的中军精骑驰动,目标方向正是自家脚下的沙丘,令狐奉命甲士摇旗指挥,唤曹斐引部护驾;又令莘迩、贾珍引部截击。 曹斐的部曲在北边,离沙丘不远,他立即率部往护。贾珍、莘迩留下部分的胡牧牵制余下的邕骑,各领剩余的兵马从西、南两个方向朝沙丘的位置集合。 贾珍先到,几乎没怎么交战,他部下的胡牧们就被冲过来的千余邕军甲骑一击而溃。中军的精骑由千余甲骑和两千骑兵组成,对阵胡牧的轻骑兵,实力仍是极强。 甲骑趁势,继冲莘迩部。 莘迩看不到千余甲骑的全貌,只能看到他们的先锋,大约一二百骑。人、马皆在甲内,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胡牧的箭矢射及,很少能够透甲。彼骑群马卷沙,沐箭雨而前,挟槊冲刺,胡牧但凡被刺中,要么被贯穿身体,要么臂断胸裂,肢体纷飞;有的甲骑长槊断折,换直刀在手,驰奔呼劈,如砍瓜切菜。胡牧根本不是对手。“铁猛兽”三字跃入莘迩的脑中。 那日劫掠绿洲的情景再现,不过这回变成了他们是被屠戮的一边。 莘迩也算亲身经历过大小两战了,一次被贺干部追击,一次攻掳小绿洲,然而如与眼前的场景相比,那两次简直不能称为作战,小儿科的东西罢了。 目睹甲骑的威猛,他骇然心道“上次破绿洲,我只有具装五骑而已,已觉无前;今乃知何为无前”这还是在有陷阱、设伏的情况下,如果是单纯的野战,恐怕胡牧早被屠杀殆尽了,对令狐奉再度佩服,“面对此等强敌,也敢沉住气,让麴硕先破步卒,再来驰援” “大人,顶不住了,快走吧” 听到从骑焦急的提醒声,莘迩才发现他带过来的胡牧已经溃散,那甲骑先锋的最前数骑与自身不过二三里之远了,中间只剩下百余逃命的胡牧为隔。他二话不说,拨马就走。 逃了不到数百步,莘迩惊觉坐骑赤雀的情况不对,尚未作出反应,赤雀恢恢的叫了声,马腿发软,向前冲着,栽倒在地。莘迩掉落马下。 却是赤雀的腹部不知何时中了箭,血流满身,侧卧哀鸣。邕军的甲骑没有用弓矢,用弓矢的邕军普通骑兵远在甲骑之后,不可能射中莘迩的马,箭只能是胡牧的流矢。 居然中了本军的流矢 战前莘迩作了很多的战局设想,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谁这么不开眼 他娘的 甲骑将至,没有功夫大骂,莘迩滚起,仓皇四顾,众牧皆逃,自顾不暇,没人管他;好在六个从骑只逃走了四个,两个忠心的没走,打马来救。 莘迩心道“不枉了我平日厚养”叫道“我如得救,必重赏你俩” 那俩从骑转马就逃。莘迩目瞪口呆,心道“我说错话了么”感到地面震动,顾望之,原来是甲骑的先锋已经杀到,他甚至可以看到他们挂着血肉的槊尖了。 莘迩绝望心道“我竟命丧此地” 心中如此想,经历过此数月逆境的磨练,他却不肯就此放弃,障马自御,蹲身放槊,颤抖着迎面杀来的甲骑,要作困兽斗。 恰似贾珍、莘迩两阵瞬间被郭白驹的甲骑冲散,索重没有戒备,其领的步卒亦被忽然杀出的牡丹骑轻而易举地击溃。 数千步卒里头,唯有邻近后边辎重队伍的一部,四百余人,犹在坚守。 却乃是该部的司马擅长治兵,临危不乱,当遭伏之初,就马上命令部卒取辎车,环为圆阵,竖盾支槊,弓弩为次,防守抗击。却因应变及时,抵御住了牡丹骑等麴骑的冲踏。 麴硕着急驰援令狐奉,没有时间理会这支小部队,呼道“吾虎何在”随从他身边的亲卫们齐声传呼“吾虎何在”近处的骑兵和跟过来扩大战果的步卒齐呼“将军问吾虎何在” 一声大过一声,盖过了战场的嘈杂。 步卒队中,一将从远处赶来,应道“虎在” 麴硕鞭指邕步小阵,令道“破之”令毕,即领骑脱战,前去援助令狐奉。 此将应诺,於身甲外,又披重甲一层,衔刀,左拥盾,右持铁连枷,引甲士十余,扑向那处小阵。阵内弩矢、弓矢攒射,片刻间,盾、甲上已如猬集。此将呼喝奔行,用盾牌远挡矢,近折槊,连枷甩打,打退了车后的守兵,撞斜辎车,跃了进去。十余甲士竞相冲入。 阵内的部司马引数十人围攻。那将弃盾换刀,刀与连枷共用,左右杀之,无人能挡。部司马有治军才,而无武勇,只叫了声“罗虎么”被那将连枷打到头上,颅陷而死。 麴硕引军行了才两三里,闻到后头战场传来欢呼,笑道“吾虎已破阵” “如有车盾,还能遮挡,我仅此一马,该怎么招架” 莘迩紧紧握住长槊,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邕军甲骑,咬得嘴唇出了血都没感觉到。一句喊声从他身侧传来,又一句,再又一句,连喊了三遍,他才听到,转眼去看,数骑入目,当先之人髡头乱须,提柄长槊,是兰宝掌,他叫道“快来” 莘迩扔下马槊,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健步如飞,疾跑过去。兰宝掌搭手抓住他,助他上了马。 两人共骑,在那其余数骑的策应下,拼命往沙丘处打马奔逃。 邕军的中军精骑是仅存的成建制的大部队,被郭白驹带走向沙丘冲锋,剩下的要么在火烟滚滚的陷坑阵附近乱做一团,要么因为没有长官的命令而不知所措。 麴硕领骑至,由后击之,先破乱骑,奋勇再前。 牡丹骑成群结阵,行若风卷,郭白驹来不及举措应变,令狐奉问麴硕要了三百精骑为预备队,伏在丘下,此时亦令此三百骑杀出,与硕前后夹击,遂大破之。 谢谢听落花成为本书的第二个盟主;感谢大家的打赏和推荐。求收藏,求推荐。 给大家推荐本不错的书我家武将有数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八章 土寓大有别 君率残相近 步骑两个战场加在一起,邕军伤亡不到两千,主要是步卒,余者尽降。 令狐奉召见降军中的中下级军官,亲自加以抚慰;命莘迩、曹斐等分别给各部降卒传命,许诺“降者不杀。待破王都,凡名在士籍者,悉去其籍;论功行赏。” 命令传下,诸部兵士欢动。 一派欣喜的气氛,哪里还像是刚打败仗的降卒即便是负伤的,也个个兴高采烈,竟是无不斗志昂扬,看他们的架势,恨不得立刻就要跟着令狐奉打回王都去。 傅乔不觉对莘迩喟叹“民皆以在士籍为苦且贱,虽严刑峻法,犹逃亡不绝。主上释降卒其籍,已得三军效死。” 两军交战时,傅乔一直跟在令狐奉的身边,沙丘上簇拥令狐奉的数人中,便有一人是他。 士籍的唐人百姓,完全是当权者维持政权、进而攫利天下的工具,从生到死,不得自由,每年有那么几个假期,也是当政者为了保证兵源充足而才给他们,让他们回家属拘居区繁衍后代的,近乎畜养。总而言之,能够脱掉此籍,成为编户齐民,拥有自己的土地,拥有正常的家庭,使子孙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得到稍许的自主,实为所有士籍者的唯一心愿。 当然,降卒之所以可以如此快的自我调整、转变身份,亦非仅仅是因为令狐奉的一句“悉去其籍”。 另有一个重要的缘故是,对於定西国的普通兵士们来说,令狐奉与令狐邕并无多大的区别,他两人都是王室的嫡系大宗血脉,虽说令狐邕是现今的大王,可令狐奉能征善战,为定西国立下汗马功劳,在军中的根基远比从未上过战场的令狐邕深厚得多,被俘虏的步骑中,不少人曾跟他打过仗,所以於情感上并不抵触令狐奉。 情感既不抵触,那就要看奉、邕二人的对比了。 令狐邕没给过他们好处,并且无军事上的才能,而今王都的局势谁都可以看出,他们这一战败,已是危哉,而令狐奉则长於军阵,又答应脱去他们的兵籍,两下对比,当然转投“明主”。 莘迩等给降卒们传罢命令回来。 麴硕的部曲将校们络绎赶到丘下,向令狐奉献俘。 郭白驹、索重、唐艾等皆在俘虏之内,拿眼看去,沙地上跪倒一片,不下二三十人。 令狐奉背着手,踱到郭白驹的身前,踢了踢他,笑道“白驹” 郭白驹披头散发,双手被缚於身后,曲腿欲起,甲士们把他按住。 他强项昂首,死盯住令狐奉,恨恨骂道“老虏” 令狐奉愣了下,问押郭白驹来的将校“他的胡子呢” 郭白驹须髯黑密,在国中小有名气,有美髯之称。现下,他的胡须却零七八落的,显是刚削过不久;再观其解散的头发,度其长度,应也是削去了一截。 将校们答道“抓住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了。” 令狐奉摇头晃脑,对左右诸人叹道“有情有义啊” 曹斐凑趣,问道“主上何出此言” “你们看,昔之美髯公,现在只有个秃脸,须髯何去了” “何去了” “定是被他自己连头发一起割掉喽” “哦不知割掉为何” “你猜不出么” 曹斐配合到底,装作不知,愁眉苦脸地说道“臣愚昧,猜不出。” “只能是遣人送去给他的小姘头了。” 曹斐等人哈哈大笑。 郭白驹双目喷火,用尽力气,却不能挣开甲士们的控制,詈骂不止。曹斐过去,叫甲士掰劳他的嘴,拽出舌头,取短匕切断,随手丢弃。郭白驹血流染沙,兀自呜呜不绝。 令狐奉戏弄够了郭白驹,转去到索重身前,居高临下,问道“老索,你降不降” 索重把脸扭到一边。 他是令狐邕父亲留给令狐邕的顾命大臣,若不是他与令狐邕通过郭白驹暗中串联起事,令狐奉此前也不会逃亡,自知令狐奉不会放过他。 果然,令狐奉略等稍顷,不见他的回答,即不废话,说道“老索,我父王在位时,你我少年为友,我兄王在位时,咱俩共御东秦,国内夷乱,敦煌激战,要非你及时援至,我亦不得反败为胜;我兄薨后,你处处与我作对,然我知你受我兄顾命,是个忠臣,我不怪你。今日,你不降,我亦不辱你。你放心,我会给你留一个子嗣。”令道,“杀了罢。” 索重说道“多谢君上开恩。”对提刀的甲士说道,“劳驾,请帮我系好鍪缨。” 得了令狐奉的允许,甲士帮他把兜鍪下的带子系好,为他把兜鍪置正,然后举刀下砍,连砍了四五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君子死,冠不免,此古君子之遗风。 当代阀族、名士,固多清谈放浪,无用於民者,也有如索重此类竭诚谋国,死正衣冠者。适才令狐奉侮辱郭白驹,充满了轻佻,此时观索重之死,使莘迩觉到肃穆。 将校们也感到了这一点,没有了浮浪之声。 傅乔与索重说不上熟悉,但认识挺长时间了,悄悄地叹了口气。 令狐奉巡遍余下的俘虏,凡是令狐邕死党的,杀之无赦;与令狐邕没甚关系,只是从军来战的,他均问一遍“降或不降”,降者即免死,不应即杀之。问到唐艾处,唐艾答道“降。” 唐艾在俘虏中很显眼,别人戎衣,唯他名士作态。 莘迩早就注意到他了,见他应降得痛快,心道“不是不识时务的。”问目不转睛关注唐艾回答,神情由紧张变为轻松的傅乔,“夫子认识此人么” “他是我的故交之后。其家与我家是州里人。” 莘迩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是老傅的老乡,与我俩一样是个寓士。” 自天下乱来,北地尽沦夷手,定西国独保西北,前后逃难来此的士民极多。百姓多,士人也多,如此一来,陇地的士、民两个阶层就因之而分成了大小两块,大块是土著,小块是流寓。 如刘壮祖孙俩,便是流寓的百姓。 又如傅乔、唐艾,包括莘迩,虽说“贵贱别途”,他们属於高高在上的士人阶层,可究其在陇地的本质身份,其实与刘壮祖孙一样,也是原籍外州,流寓在此的。 莘迩与傅乔的祖籍都在关东。 莘家、傅家迁入陇地较早,俱是已数代居陇了。 但是,与刘壮祖孙俩难以被土著百姓彻底接纳相同,如莘、傅这样的寓士,不管你来陇多久,亦很难融入本地的土著士人圈子。毕竟政治、经济上的利益是固定有限的,官职、土地、徒附人口就那么多,本地的士族肯定不愿意有外人来给他们分走。两下可谓黑白分明。 莘迩早前对土、寓之别缺乏了解,随着在此世的时间越长,翻出的记忆渐多,兼以本非当世人,已经是客,明白了土、寓的区别后,此身又是寓士,这会儿再看唐艾,多了两分亲切。 非是令狐邕死党的,悉数愿降。 令狐奉叫麴硕给他们安排个地方,暂时居住,派人看管;分遣麴部的将校军官,负责降卒的集合、恢复编制、择地扎营等事;领着众人,回部中的大率帐。 郭白驹没杀,甲士们推搡他跟着。 索重都杀了,令狐奉岂会饶郭白驹一命莘迩、傅乔等人皆知,此必是令狐奉要折磨他了。 莘迩心道“不会要凌迟吧”凌迟得有专人,没受过训练的搞不来这活儿,几刀下去没准儿就把受刑者弄死了,又想道,“五马分尸么”胡部中没有施刑的高手,而羊马多得是,这是最有可能的。 莘迩与郭白驹没甚仇恨,想想五马分尸的惨景,对其生些怜悯,看了看踉跄而行、呜声溅血的他,不忍地想道“造反的是令狐奉,说起来,他也是个忠臣。兵败犹送发、须给令狐邕,情深意切。真可怜。” 到了大率帐外,两个小校禀报“明公,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动手吧。” 两个小校应诺,指挥七八个甲士接过郭白驹,扒去他的铠甲,脱掉他的裤子,将其脸朝下,按倒地上。两个甲士分开他的腿,一人握住木杆,朝他的臀间捅去。木杆有拳头粗细,杆头削成尖角。郭白驹舌头已断,发出凄厉的闷叫声。木杆刺入他的身内,入有两尺余。 令狐奉命道“竖起来。” 甲士们挖好了深坑,把木杆竖入,埋好底部,踩结实了,退到两旁。 郭白驹剧痛之下,不禁挣扎,但越挣扎,木杆越往上刺。他痛到痉挛,昏厥过去,旋便痛醒。此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鲜血和别物顺着木杆滴答淌落。 令狐奉抬脸,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他的惨状,召傅乔近前,问道“老傅,你博学多闻,古时可有此刑” 傅乔双股战栗,站不稳当,顺势伏拜,颤声答道“未闻。” 令狐奉遗憾地说道“可惜,可惜。老傅,那你就给此刑起个名字吧” “木、木。” “木刑么”令狐奉回顾诸人,问道,“你们以为此名如何” 莘迩无法置信看到的情景,心道“竟比秃连赤奴用人头为酒器更为残酷”较以此刑,五马分尸可称仁慈;比之眼前,於人头环列下,令狐奉宴请胡部大率,可称平淡。他强压住胃中的翻滚,对令狐奉有了新的认识,想道“这就是你说的要狠么” 跟从令狐奉来大帐的将校们,泰半不知令狐奉要用此刑虐杀郭白驹,看到酷烈的场景,人人色变,参差不齐地答道“挺好,挺好。” 令狐奉哈哈大笑,说道“给你们的庆功酒已经备下,走,帐内饮酒去” 战场上的险些身死,目睹郭白驹的惨状冲击,造成了莘迩情绪上的巨大起伏,饮才数巡,便即大醉,伏案不起。 令狐奉大仇得报一半,回王都登位指日可待,心情愉快,痛饮酣畅,离席旋舞,至莘迩案前,看到他的醉态,大笑,与诸人道“前救我子,今日为我血战丘前,身几阵亡者,此子也”他展开博大的双袖,一手指着趴在案上的莘迩,醉问席间诸将校,说道,“尔等可知其名” 与莘迩不熟悉的,现也已知他是谁了。 有人答道“公之侍郎莘迩。” “然也此吾佳侍郎也唯其一点不够佳,尔等可知是何”令狐奉收袖掩怀,前俯身体,摇晃着顾盼席间,神秘兮兮的模样,吊足了诸人的胃口,这才说道,“唯不能饮” 众人放声大笑。 令狐奉叫侍从把莘迩扶归住帐。 令狐奉的酒风,诸人即便无有亲见,也有耳闻,不喝痛快是不会放人走的,他此时却体贴莘迩,引得诸人大多羡慕。很多人想道“富平公登位后,此人必得宠用。” 侍从安顿好莘迩,自回去复命。 第二天一大早,秃连樊等小率就来求见莘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十九章 揖谢与用法 养士霸王术 饮醉回到住帐后的事情,莘迩虽记不太清了,却有印象,瞅着忙忙碌碌的阿丑,他想道“不好直接问吧”心中惭愧,酒意下没有轻重,似乎粗暴了点。 阿丑除面颊红润外,并无异样,晚上的经历让她放了心,不再担忧莘迩会把她卖掉了。 她手脚勤快地帮莘迩盥洗,为他扎好发髻,伺候穿衣,然后探询的看向莘迩。 “唤他们进来。” 秃连樊、兰宝掌、乞大力等小率鱼贯而入,拜倒行礼。 莘迩亲把兰宝掌扶起,吩咐余人起身,说道“都坐下罢。” 诸率没有坐下,围住莘迩,七嘴八舌的说话。 秃连樊关切地问道“大人,听说昨天遇险了受伤了么打紧么” “如无宝掌援救,与你们诸位就不能见面了。” 莘迩示意诸率让开,拉兰宝掌入座,端端正正冲他揖礼,诚恳地说道,“宝掌,我今在你们部中,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点牲畜、奴仆,不足以报你的救命之恩。待从主上回到王都,你如愿为官,我向主上求之;你如不愿,绿洲、牧场,随你所欲。我家便是你家。” 兰宝掌坐着马扎,双手放在大腿上,扭来扭去,局促地说道“大人遇险,我正好在周近,怎能见而不救这是该做的。” 换了秃连樊,这个胡坐他都不会坐;如是乞大力,大概会先坐下,然后再起来,表露忠心。兰宝掌是个没眼色,不会说话的,然亦因此,言语朴素,才显真情。 乞大力在旁唉声叹气。 “大力,你怎么了叹气作甚” “小人在懊恼,当时为何不在大人身边。我如在大人左右,怎会使大人陷入险境”乞大力叉手腆肚,状似慷慨的说道,声音太大,带得肥脸抖动。 莘迩瞧他两眼,心道“弃老子而逃的众牧里头,老子一眼就看到了你,肥鸭也似,打马豕突,数你窜得最快。当老子不知么呸你这鸟货,此时却来卖巧,端得脸憨皮厚。”便要戳破他的谎言,想了一想,又心道,“就算戳破他,不过逞嘴快而已,没甚用处。罢了,我且难得糊涂。”说道,“是啊,是啊,你的忠心我知道。再打仗时,我一定把你留在我的左右。” 乞大力心道“留我在左右么唉哟,我不能再多说了,否则弄巧成拙。”便说道,“磨盘砸在石头上,小人的生性,实打实。大人说到哪儿,小人就听到哪儿” 磨盘是石头做的,所以说砸在石头上,叫做实打实。想起了乞大力上次说的那句裤裆里那物放屁,棍气儿。莘迩不觉又看了一看他,心道“这憨货倒是个语言的宝库。” 自己对乞大力不错,对骑从们更是厚养,为何在危急之刻,他们中无有一人肯舍命来救昨天打完仗,莘迩利用给令狐奉办各种战后事宜的空当时间,已经把此事想通了。 欲得人死力,只靠轻财厚养和卑己下士是不行的,要有前提。 莘迩把前提分作了两类。 一类以人为本,关键的要点在於“识人”。 要能从芸芸众生中,识别出强烈认可“忠义”价值观的人。 如兰宝掌,如索重。 兰宝掌并未得到非常不同的待遇,可他在危险的关头,驰援救下了莘迩。 原因何在因其讲义。 他与秃连赤奴的关系不亲密,却为秃连赤奴抱不平,追殴秃连樊,是出於“义”。莘迩没有很特殊地对待他,甚至鞭打过他,他却冒险援救莘迩,是因为佩服莘迩领他们获利的能力,尊敬莘迩给他们分配战利品时的公道,以及感念莘迩的赠槊之情,也是出於“义”。 索重少年时与令狐奉为友,及长,二人并肩作战,交情亲厚,令狐邕登位,他却开始与令狐奉作对,原因何在因其讲忠。是以兵败,不求饶,正冠而死。 找到此类人,利用此类人的价值观,厚养之,给予恩情,从而得到他们的效死,这是第一种收获死忠的办法,可称“王道”。再一种,可称“霸道”。 霸道者,便如令狐奉。 莘迩对令狐奉绝无忠诚,却数次奉令犯险,原因何在两人目下利益攸关仅是其次,主要则是因为令狐奉的性格和手段。令狐奉为人猜忌,心狠手辣,起异心者如秃连赤奴,转瞬惨死,全家被杀,在这样一个有智谋、有权术、杀戮果断,行事常出人意料的人面前,谁敢不忠 想通了厚养无用的缘故,莘迩也就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作何改变了。 对兰宝掌,以“王道”待之。 乞大力此人,杀掉他没甚好处,并且可能还会引起其部种落的离心,会不利於将要进攻王都的战事,既然他讲出了忠心耿耿的漂亮话,那么就暂装糊涂,拿住他的话,留待后用。 对从骑们,莘迩本意不想治罪的,大难临头各自逃,人之本能,他理解他们。可又不能不治罪,除非以后他不再领兵。领兵想来是必然的,那么此六骑就必须按军法惩处,要不然,有这个先例在,於日后的战场上,还怎么约束亲兵、部曲死战慈不掌兵,意即在此。 因是,对此六骑,莘迩决意行使“霸道”。 依照军法,作为亲兵而临危弃主将,此乃枭首之罪。 莘迩引诸小率出帐,十二个从骑都已经来了,皆在帐外。 那六个弃他不顾的从骑,俱垂目下视,不敢看他。 莘迩叹了口气,令他六人出列,当众宣告他们的罪过,那两个后逃的甲士虽有过欲救过他的举动,可最终仍是逃了,亦无能得免。莘迩宣六人罪毕,将之付与甲士,命按军法杀之。 余下的六个从骑,此时对莘迩,已经不再只有感激,并多了畏惧。 莘迩温声对他六人说道“刘翁给我说了,昨日战时,你们在部中跟从刘翁,作事得力。功劳给你们记下,等打下王都,一并酬赏。” 昨天接战前,令狐奉使人赶着部分老弱,装作向北逃跑,引起了留在帐区的一些胡牧家属的骚乱,此六从骑听从刘壮的指挥,配合监管的唐兵,在平定骚乱中立了点功劳。 六骑皆道“愿为大人效死。” 这类的话,莘迩现下是不会信的了,一笑了之。 处理完了从骑的事情,莘迩与诸小率又回到帐中,问询他们各自种落的伤亡情况。 胡牧於昨天的战斗中,起的多是诱敌、骚扰的作用,没怎么打近战。硬仗的话,只有阻击邕骑朝沙丘冲锋那一场,而且是很快就溃败散逃了,故此,总的伤亡不多。 莘迩记下他们各种落的伤亡数字,对他们说道“我这就去求见主上,为你们讨要抚恤。宝掌,你跟我一起。”打发了秃连樊等人回去,自带兰宝掌前去求见令狐奉。 半路上碰到了令狐奉遣来召他的人,於是共至大率帐。 郭白驹已经死去,尸体没有被移走,仍被插竖在木上。留下好奇观看郭白驹惨状的兰宝掌在帐外,莘迩进到帐中。 帐中有麴硕等三四人。 令狐奉比莘迩起得早,刚与麴硕等议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见莘迩来到,意气风发地对他说道“阿瓜,我要趁胜进军。今天全军休整一日,明天,咱们就兵发王都” “明天” “怎么你不想早日回都么哈哈。” “小臣自是盼能早日扈从主上还都登位。” 莘迩手里拿着记录各种落伤亡人数的纸,令狐奉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小臣督下各种落的伤亡情况。” “哦,给我老舅罢。由军中统一给以抚恤。” 莘迩应诺,把纸呈给麴硕,退回帐下,问道“主上的旧部们,可联络好了么” “你不知么我昨天便遣人分去各郡,给他们传达捷讯,令他们於接讯当日就即起兵。”令狐奉笑道,“昨天一场大胜仗下来,王都守军的精锐损失过半,索重授首,郭白驹身死,狗崽子已是束手待擒,打王都,用不上他们了,使彼等於州郡响应便可。” 莘迩心道“确是如此。”答道,“小臣请率督下胡牧,为主上打个前哨。” “此任用不上你。不过却有一任,你需现在去办。” “请主上示下。” “你把泽边胡人们的羊马牲畜都聚起来;把他们的家属分编成营,也集合起来。” 莘迩怔了下,问道“主上要带着他们去王都么” “我承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一万多户啊,占我国中士籍民户的六七分之一了。把他们释掉,总得从别处补充。” 莘迩明白了令狐奉的意思,说道“主上要把泽边的胡牧纳入士籍。” “正是。” 莘迩无语,心道“这些胡牧好端端的在泽边放牧,生活艰苦了点,然而自由自在,不知欠了令狐奉什么,短短时间内,死了两个大率,为他打仗卖命,现下被其驱用,将来名入士籍,世代等同如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三十章 曹罗共战将 蛇龙并无存 莘迩由帐中出来,对候在外头的兰宝掌说道“本待请主上见见你,但主上正与麴都督等将校议论军事,改日再说罢。” 没让兰宝掌见着令狐奉,羊马不足为谢,不能空口白话,只说留待日后,莘迩想了下,摘下坐马的鞍及鞍袄,赠送给他,权先充个意思。 坐骑、马鞍和障泥都是战利品,令狐奉昨天才赏赐给他的。坐骑得留着,马鞍和障泥应是郭白驹军中某个上将的用品,鞍饰华贵,绣了鹘鸟飞翔的图案,鞍袄系彩锦制成,五色斑斓。 前赠长槊,今送鞍与鞍袄,皆中兰宝掌的喜好,他没有推辞,开心地接受了,并立刻就换用上了,同时辞别莘迩,迫不及待地要回去部中,给部民炫耀。 他裘袍皮袴,脏兮兮的,与鞍、袄的华贵甚不相配,观其离去的身影,不似主人,如个牵马的胡奴。侍卫大率帐的甲士和胡人勇士们大多窃笑。 莘迩心道“彼辈不识义士” 在他看来,不是兰宝掌配不上鞍、袄,而是鞍、袄配不上兰宝掌。 拿着令狐奉给的兵符,莘迩由降卒营中领出五百步骑,从大率帐所在的贺干部起,一个部、一个部地排过去,把各部的羊马牛驼并拢作堆;又将仍被拘聚於赤娄丹部的胡牧亲属们按照本属,编成了五个营。将畜类、家属的数目登记在簿,给家属们制订花名册。 近午时,刘壮、刘乐送饭过来。 “军中做得有饭,我吃些就行了,何必大老远的送来。” “当兵的会做什么饭。” 莘迩打开饭盒,一碗粟米粥,三个菜,两个胡饼,一碟酱。饭盒的五个格子放得满满堂堂。粥、菜、酱的食材均来自缴获。饭菜的香味扑鼻,莘迩食指大动。 吃了几个月的酪浆、羊肉,忽见唐人日常饮食风味的饭菜,莘迩直如见到亲人。说起来,这是他来到此世后,严格意义上吃的第一顿符合口味的饭了。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 刘乐跪侍於侧,等他吃完,奉上齿木与椀水。 齿木形状如小木片,类同牙签,而用法不同,用法是,嚼碎木端,以屑反复摩擦牙缝、牙龈,除毕食渣后,用余下的齿木刮净舌头,最后清水漱口。 莘迩已经学会使用此物了,齿木上带着刘乐的手温,放入口内,觉有脂馨。 刘乐此前从未化妆,近几次见她,颊、唇红润。莘迩心道“哪里来的胭脂夫人给她的么”她两人成日在一起,只能是左氏教她的。 “大家,为何要让他们排队” 刘乐问的是胡牧的亲属,於不远处,甲士们强迫他们排成七八个队列,按人头登记。 莘迩含糊答道“他们给主上立下了功劳,主上要带他们回王都。”令狐奉意将胡牧纳为士籍的事情,现在不能说,一旦被胡牧知晓,定然逃散。 刘乐“哦”了声,问道“大家,阿丑昨晚生病了么” “什么” “昨晚大家酒后归帐时,奴正好在夫人帐中。大家打仗遇了险,爷爷没给奴细说,只说大家没有负伤,奴与夫人不知详情,担心得不得了,听见大家回来,夫人就叫奴去问候。奴在帐外呼阿丑,没得她回应,闻帐内隐约的声音,她很难受的样子。” 莘迩尴尬地不知何以自处,遂丢掉木齿,以袖掩面,举水漱口,却见刘乐一双大眼看着自己,显是不得回答不肯罢休,只好说道“多亏了你的两当,我安然无恙。”对咳嗽不止的刘壮说道,“刘翁,我得尽快把主上给的差事办完,你们回去吧。明天咱们便去王都,你打好准备。” 刘壮咳了半天,打断不了刘乐,一把拽起她,气道“大家忙得很,哪儿有空听你瞎说你乱问个什么”不给刘乐再说话的机会,拖住她就走。 莘迩长出了口气,哭笑不得,心道“不料隔墙有耳”往编造花名册的地方去,走了没两步,猛然想起一事,脚下打绊,险些摔倒,想道,“糟糕不知她与夫人说了没有” 说也罢,不说也罢,反正等回到王都,与左氏应就会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也就无所谓了。 回想起左氏葱指纤纤,为自己换药的温柔;毡下那三个甘甜的小红果;从王都回来两人相见,左氏充满喜悦的眼睛,不知为何,思及以后或将与她难再常见,莘迩觉到了点异样的感触。 从泽边出发,数万步骑,加上胡牧们,行了三天,离出漠不远了。 令狐奉问过莘迩与郭奣相约的暗号,遣人先往谷阴去,通知郭奣,五天后里应外合,攻打王都。 郭奣接讯,大喜,召集信徒中的骨干,唐人、西域胡皆有,共四五十人,对他们讲了自家的谋划。信徒们尽皆愿从。 聚会散了,入夜,三四骑从城中悄悄驰出,奔往北边,第二天傍晚,遇到了令狐奉的部队。 莘迩代表令狐奉接见他们。听完来人讲的“紧急军情”,莘迩怀着“不自量力”的评价,将事情转告给了令狐奉。 令狐奉笑道“小小蚂蚁,也欲吞象么我只知这厮神神叨叨,不意妄心至此。”些许小事,不足为虑。他甚至懒得为此接见那几个来人,稍微作了点布置,便就丢到一旁了。 出漠沿河南下,一路景致,皆是莘迩前时见过。 唯上次所见时,他单人独骑,前途犹且阴暗;这次却是步骑数万,旗帜盛大,功成在望了。 第四天午后,到了谷阴城外。 令狐邕已然得讯,四座城池,城门紧闭,城墙上俱是负甲荷干的将士。 令狐奉率百余甲骑,引麴硕、曹斐、莘迩、贾珍等七八人近至城外,手搭凉棚,观望多时,说道“狗崽子吓破胆了。既不敢遣兵伏截我部,今守军悉在城内,外边又无一卒,岂不闻守城先守野么克此必矣”叹道,“如此愚笨的蠢货,居然是我的侄子”痛心疾首,却非痛惜令狐邕的“愚笨”,而是深以竟曾被“蠢货”逼得狼狈鼠窜为耻。 对他这话的后半段,麴硕等不好表态;然而对他的前半段话,诸人均是沙场老将,皆以为然。 令狐奉顾召莘迩、贾珍近前,遥指东、西苑城,说道“阿瓜,明晨开战前,你领你督下与老曹督下的胡牧,守在此二城外,断其出救之路。” 莘迩应诺。 令狐奉又指向北城和中城间,说道“子明,你引你与贺昌兴的督下,驰射此二城间,断其来往。” 贾珍应诺。 令狐奉对曹斐说道“我给你三百精甲,看你与罗虎谁能为我先登。先登者,百金。” 罗虎就是那日破邕军步卒小阵、杀其部司马之人,虎是他的小名,他大名叫荡,字子任,是麴硕帐下有名的战将。他这时也在跟从的诸人中,瞥了眼曹斐,便转开脸去,没有说话。 曹斐怒道“你瞅啥” 罗荡徐徐答道“我瞅情义校尉。” 曹斐没想到他会夸自己,呆道“我哪里情义了” “让百金於我,岂不情义” 曹斐拨马,挺槊来斗。罗荡是步将,骑战非其长,跳下马,拔刀格挡。 麴硕赶忙喝止。令狐奉亲把他俩分开,一边按住一手,心道“二将争强,鹰犬可用也”哈哈笑道,“你两个共为我军中战将,存住力气,待攻城时候再用。” 转回军中,令狐奉叫宰羊烧肉,大饱兵士,然后令诸部休整。 次日凌晨。 中军的鼓声擂响,三通未毕,将校们已然齐集。令狐奉分别给他们下达了具体的作战命令。将校们领命,继而各归本部,树立本部军旗,聚兵列队,准备奔赴战区。 各部聚集好,出营将战的时候,天微微亮了。 莘迩、贾珍两部先出。 两部俱有胡骑四千余,莘迩略作巡视,便统带他们从主营出来,驰向东、西苑城。贾珍亦带着另两部胡骑前往北、中城间。 令狐奉已经侦知令狐邕在王宫,也就是被北城包含在内的南城里边,擒贼擒王,故此他的作战部署是主攻北城。 野战是骑兵的天下,攻城则是步卒的主场,他把骑兵布置在北城的外围,尤其是北、西两面,作策应和堵截,把步卒则全部布置在了地势开阔的东面,由此发起进攻。 晨风寒冷,莘迩在铠甲外穿了件黑袍。本朝火德,尚赤,他本想穿红袍的,却被阿丑劝止,说太显眼了。说得有理。战场险境,一次就够了,莘迩可不想再来一次,便改穿了此衣。 西苑城的住民少,分了千余骑去。 莘迩自领余下的胡骑们来到东苑城,令道“散开了围住,不许有人出来。” 命秃连樊选了百数大嗓门、会唐话的胡牧,绕城奔行,向城内宣告郭白驹、索重兵败,富平公今攻王都,只杀昏主,城内人只要不出来,便可无事。 郭白驹、索重兵败的事情,东、西苑城的百姓已经听说;现下围攻北城的兵士中,不少是他们的家人,因此,城中尽管骚动,然而没有人出来救援北城。有两个忠心的官员,打算组织人手出援,尚未集结起几个人,即反而被居民杀掉了。 两城既然无事,莘迩有了余暇观战。他登到高处,远望之。 遥见北城外,步卒的调动部署已经完成,听不清鼓声,可以听到将士们的嘈杂声。 降卒的步卒不到四千,麴部的步卒也不到四千,两下共计七千余人,朝向东城门,组成了四个方阵。此时,四个方阵的中前方,大约两千来人,又组成了两个窄长的阵型,两阵间隔二三十步,朝护城河去。莘迩心道“开始用降卒驱赶胡牧填河了。” 令狐奉许诺降卒,打下王都后,悉释其士籍,那么在这场仗中,当然便要“物尽其用”,使用他们来打前锋;而降卒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兵士,也不能轻易让他们送死,所以,令狐奉留了些胡牧,使之专责填平护城河。那往河边去的两阵,头前的即是胡牧,后边的是降卒甲士。 城上矢如雨下。 胡牧没有铠甲,被强弩射倒一片,有的抛下土袋,掉头往后跑。督阵的降卒甲士撑盾引弦,也攒射之。降卒离胡牧近,他们箭矢的杀伤力更强。胡牧后退无路,只好折返。 护城河又宽又深,来回数趟,千余胡牧死伤近半,河道犹未填平。 令狐奉可能是等不及了,莘迩看到数骑从中军驰到前阵,应是传下了他新的军令。不多时,在降卒甲士的威胁下,胡牧们不再仅以土袋填河,并抬起同伴的尸体,亦丢入河中。随之,降卒甲士弓矢大放,把余下的胡牧尽数杀掉,举盾自卫趋前,把他们的尸体也都推入河里。 莘迩回看秃连樊、乞大力、兰宝掌等,他们都是面如土色,显是被同族的下场吓到了。吓到又能如何哗变万万无胆。最多能作的,只有庆幸死的那些不是他们。 护城河终於被填平了。 四个方阵军旗摇动,鼓声大作,兵士们扛起云梯,冲向城下。 放置在远处的投石机,往城头掷石块。 兵法云十则围之。 大凡攻城战,因敌有城墙、防具为用,天然占据优势,故此只有当兵马十倍於敌的时候,仗才好打。令狐奉的步卒只有七千余,与守军的人数差不多,兼之他军中没有多少大型的攻城器械,如云梯、投石机等物还是在泽边时临时赶制的,因而虽是士气高昂,打起来也很艰难。 上次的漠上激战,是莘迩初次经历的大规模野战;此回攻打王都,是他初次经历的攻城战。从早上到午时,他站着看了半天,全神贯注的,丝毫不觉累。 奉军的步卒,发起了四次千人左右的攀城进攻,一次没能成功。 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只看到於两次进展最大的攻势中,相继共四五支小部队离城头最近,可终了要么被滚油打退,要么为飞钩捕获,旋被守军杀掉,枭其首级,投於城下。 令狐奉鸣金收兵。 兵士饱餐,作些休息,下午继续进攻。 城下已积尸数百。 从对战斗血腥的震惊,莘迩的情绪渐转焦急,心道“郭奣为何还不发动” 虽因有令狐奉的旧部在郡县响应,不必忧虑外地的勤王之师,可如果久战不下,势必影响士气,拖延如久,恐怕伤亡会很大。 郭奣有他的难处。守卒中确有他的信徒,因非主将的亲信,却不能接近城门。 好在他有备策。就在令狐奉也渐渐焦急起来时,城中腾起了黑烟。原来是祆教的徒众用了半天的时间,总算避开城内的戒严,聚集成势,於是杀出里外,乱放起火来。 城外攻势猛烈,城内突然火起。 守卒本就缺少斗志,即时大乱。不到两刻钟,城门打开。守城的主将降了。 攻城的奉军兵士欢声雷动,诸部争进。 莘迩放下心来,笑与兰宝掌等说道“主上的大事成了” “那是谁叛变了,投敌去的么” 顺兰宝掌的指向,莘迩见城外的一支部队,约七八十人,在一将的带领下,挥刀乱砍,凶悍地打散了往城中拥入的兵士们,后来居上,当先冲入了城中。 如果前边攻城的时候,莘迩分不出谁是曹斐、谁是罗荡,现在他至少能认出曹斐了。 “不是投敌,是在争百金。” 北城已破,中城没怎么打,就也降了。莘迩急切地想赶去北城,可没有军令,只能在东苑城外等待。直到入夜,令狐奉的军令才至,命他留部暂包围苑城,叫他自往北城外相见。 莘迩驰至北城,在城外见到了令狐奉。 数百步骑甲士各擎火把,照亮周边。麴硕、傅乔等随从在侧。两具尸体摆在地上。令狐奉跨踞骑上,揽缰睥睨,见莘迩来到,使马鞭点点那两具尸体,问道“阿瓜,识之乎” 一个是郭奣;另一个高冠绫袍,穿的王者衣冠,是令狐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一章 侃侃析时局 窃窃觊神器 元旦早过,时入仲春,温暖宜人。 夜色的笼罩下,苍茫无垠的大陆上山峦起伏,江河漫流。自西唐覆灭,余绪迁鼎江左以来,六夷的豪杰们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驰骋竞雄,攻伐不休,均视它族为猪狗,肆意屠戮。民间十不存三。往昔太平年光时的万家灯火,於今从高空中看下去,只有寥寥落落。 此时,定西国东边的秦国境内,咸阳的西宫中却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哗。 年轻的秦主蒲长生正在这里大宴他的宗室和猛臣们。 咸阳是中原几个王朝的古都,人口最盛时达有数十万。经百年乱世至今,即便加上这些年大量徙居入住的西夷,也只有十几万口了。人口虽然锐减,历经数代治建的皇城却保存了下来。土木无情,大约它们也不在乎换了异族作主人。 皇城在城南,大的宫区有三个。西宫,是其中最大、最壮丽的。 宴会从下午开始,到现在已两三个时辰了。夜色渐深,而皇帝和臣子们仍未尽兴。 粗高的漆柱整齐地纵横数十,如巨人们的臂膀,撑起了金碧辉煌的宽敞大殿。 青黑色的地砖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墙壁上用红黑两色绘出恢弘的图画。 六七尺高的各色灯台或如虬龙盘旋,或若丹雀昂首,有的造若跪坐高举的少女形态,有的摹似怀抱虚掩的武将英姿,置放在大殿的各处,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以食盘捧送佳肴的小宦者川流不息;掩裙提勺的宫女们从饰金的彝瓿中把酒取出,斟入西夷贵人的卮中。 在座的贵人们有老有少,多数粗壮乱须,与北地胡人的髡头不同,他们要么辫发,盘於颅后;要么披发,收拢束结,并於头上戴羊角为饰。两种不同的发型,代表了他们分别不同的族属。 辫发的,是建立了秦国的国族;束发的,则是国族的从属部族。 亦有十几个唐服衣冠的人散落殿中,这些多是归附西夷、任官秦廷的唐人。 蒲长生盘辫绣袍,高踞殿上,赤足而坐。 他抓着酒爵,醉醺醺地看着下边乱哄哄的场景,喜悦地说道“全赖父祖们的武功,都是天神的佑护,才让咱们打跑了唐人,得享如此的富贵啊”从陪坐近处的几人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挥爵令道,“老羊跳个舞给朕助兴。” 他酒爵指的方向,坐着的是一个从属部落的大率。从属部落与秦国的国族同属西夷,但在最初时,以给国族放牧为业,所以蒲长生呼他“老羊”;也所以,他们会戴羊角作装饰。 这人酒早过量,撑着身体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没走几步,一个趔趄栽倒,头上的羊角也滚落在地。他试着爬了两下,没能起来,四肢着地,瘫趴烂泥,片刻,竟打起了呼。 蒲长生哈哈大笑,举起酒爵掷了过去,爵未中人,酒散了一地,他对左右说道“这老羊,真不中用” 诸人哄笑。 侍从在侧的宫女把酒渍清理掉,换了一个酒爵,倒满了重新奉给蒲长生。蒲长生接住拿起,示意近处的诸臣共饮,不经意瞧见众人中有一人闷闷不言,似乎郁郁寡欢的样子。 这人二十多岁,短圆脸,眼睛不大,颔须疏朗,与披发的“老羊”和辫发的“国族”不同,他采用的是唐人的结发习惯,扎了个发髻,戴了个高冠。他没有喝多少酒,仍很清醒。 蒲长生停下酒爵,问他道“阿兄,你怎么不高兴” 呼为“阿兄”,此人并非蒲长生的亲兄,而是他的从兄,名叫蒲茂。 “陛下赐宴,臣茂岂敢不悦”蒲茂回答说道。 蒲长生摇头说道“不对。朕看你是有心事。”撑住食案,醉态可掬地把脸探过去,问道,“听闻阿兄近得一好女,可是想她了么” 近座诸臣的哈哈大笑声中,蒲茂脸色发红,怫然说道“臣属面前,陛下怎可出此浮浪言语” “那你说,你为何不欢快” 蒲茂往殿下指去,说道“陛下请看,殿堂下的群臣,在至尊的席前,居然放浪袒裸,乃至亵侮宫女,半点礼仪也无,何处像是国臣了分明是一群酒徒成何体统。” 殿下的秦国文武们,这会儿喝到酒劲上头,三两相聚,有的喊叫吹牛,有的袒卧晃鸟,有的伏案作鼾,有的绕柱追赶、拉拽宫女。各种丑态,确实不太像话。 蒲长生倒不在意,醉笑说道“阿兄,难怪幼时,祖父说你是我族中异类。君臣共饮,举座同欢,岂非乐事何必论唐儿的那些甚么礼仪。”看视左右,说道,“唐儿的那些东西若是有用,也不会被咱们的父祖们杀得狼狈而逃,南遁江左了”问蒲茂道,“阿兄以为,朕言对不” 蒲茂低头不语。 正如蒲长生所说,蒲茂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从小喜看唐人的书,还求着他父亲给他找了几个唐人的儒生作老师,好学不倦。 左近诸臣都把酒爵举起,纷纷嚷叫“赖父祖们的英明,使咱们得享今日富贵”轰然俱饮。 “阿兄,觉得朕说得不对么” “咱们的父祖固然英明,所谓富贵,却未必能言今日得享。” “哦此话怎讲” 蒲茂起身,挺立顾盼蒲长生等人,朗声说道“天下崩乱,近百年了,海内鼎沸依旧。我大秦虽有山河为固,但放眼天下,东边的伪魏牧六夷百万,畜唐人耕稼,粮资既丰,铁骑善战无前;遗唐在江左,尽管命悬一线,可作为唐人的号召,犹自保不失。此二敌,可谓强。於此之外,我国以南又有蜀,以西又有冉兴与定西,此数者固皆小贼,也不容轻视,均有强兵。”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确定蒲长生在认真倾听自己后,意气昂扬,继续说道,“逆水行舟,此民谚也,国亦如是若仅凭赖山河的险要,故步为封,臣恐今日之富贵,转眼就会烟消云散。於今之策,臣茂以为,陛下当承父祖余烈,奋吾族锐勇,尽群臣以勠力,麾将士以并前,进以致不世之伟功只有这样,才不仅能保富贵不失,且才是真正的王者作为啊” 蒲茂眼睛不大,说这些话时却闪出神采,使他整个人都奕奕生辉了。 蒲长生坐直了身子,说道“阿兄所言固是。然此不世的伟功,朕该怎么获取呢” 蒲茂回答说道“陇地的令狐氏,叔侄相残,令狐奉於月前兴兵造反,以下篡上,虽然成功,臣茂料之,其国中现下肯定人心惶惶,此我大秦用兵之机也” 蒲长生说道“奈何东有强魏,只怕不好贸然地兴兵击陇吧。” 秦国处在魏国和定西国的中间,如果举兵向陇,东边的魏国确是极有可能会趁机来攻。 “伪魏的逆酋年岁已迈,臣闻其伪天柱大将军贺浑邪拥兵自重,有不臣心,虽然其国内的大乱尚未生,而猜隙已存。君臣不和,他们哪里会有余力对外臣茂料它,必无能犯我。” “哦” “陇地内乱,而伪魏不和。陛下,臣茂以为,这是天命垂青於我秦的时候啊” 蒲长生酒意醒了小半,说道“是么” “陛下如在此时举兵西进,先取陇地,挟胜之威,再收冉兴;冉兴是吾族的祖地,陇产良马;如此,即可收冉兴之锐卒,取陇上之良马,为陛下所用。兴、陇已克,西顾无忧,声势大涨,便可以关中为真正的基业,秣马厉兵,静候伪魏生变,然后伐之,就能成就不世的伟功了” 冉兴是蒲茂一族的祖地,随着人口的繁衍,有些主动迁去了外地,有些则是在唐人於此地开郡设县后,被唐人强制迁出的。蒲茂他们的种落迁出的很早,是主动迁出的。 蒲长生听得心动神驰,站起来,拿起放在身边的剑,猛地拔出,把边儿上的唐人宫女们吓得花容变色,软倒在地,埋首不敢看。 蒲长生摇摇晃晃地走到蒲茂的食案前,挥舞乱砍,叫道“父祖们已经为吾族成就了霸王之业,那么这天下之业,就由朕来完成罢”说着,状似威猛地向旁挺剑虚刺,回手下斫,砍裂了食案的边缘。 蒲茂离席,撩衣下拜,说道“今方入春,陇地值内乱后,青黄不接,军民乏粮,用兵之时也。臣茂不才,敢请陛下给步骑万人,乞为陛下竭忠效勇,饮马陇上,回克冉兴。” 蒲长生大喜,由着酒意正要答允,旁边一人起身说道“云阳王壮志可嘉。然近年内,国内的唐儿小有异动,杂夷亦有不驯,臣意今当抚镇国内为要,不可妄兴干戈於外。” 云阳王是蒲茂的封爵。 说话之人是秦国的丞相蒲光。 蒲光既是国相,也是蒲长生的从父,蒲长生很听他的话。他既然不赞成,蒲长生只能遗憾地拒绝蒲茂的请求,说道“相父既然以为不可,阿兄,那你就且容些时月。待朕把那些不老实的唐儿、夷虏杀干净了,再给你壮行,亲自送你西去,为朕开疆拓土。” 蒲茂按下失望,跪拜称诺。 酒宴直到夜半方才散了,蒲长生回去后宫。诸臣自散。 蒲茂离了宫,命车还家。 不知何时,夜色沉重了起来,云朵积布,渐大的风吹动车的帘幕,飒飒生响。 蒲茂虽在车内,亦觉湿气弥漫,要下雨了。 皇宫在城南,王公贵戚们的住宅也多在城南,离皇宫不远。不多时,他便回到了府上。 入了后宅,蒲茂刚在室内坐下,一人从外扣门进来。 看到他进来,蒲茂连忙起身,说道“孟师怎尚未眠” 此人名叫孟朗,是个唐人,本沿海的莱州人氏,寓居在秦,是蒲茂少年时的老师之一,有大才,极得蒲茂的爱戴尊敬。蒲茂的父亲前几年去世,蒲茂继嗣了王爵,请他做了自己的长史。 孟朗自寻榻坐下,徐徐说道“夜半风起,花香浮动,一时不得眠。”望了下蒲茂的神色,说道,“饮酒到宵半,没有喝醉。克己的功夫,你有长进了。” 蒲茂叹了口气,说道“满殿荒唐,君臣无仪。非礼之宴,酒实难下。” 虽然本身是夷人,可自少受唐人典籍的影响,在孟朗的悉心教导下,蒲茂实与唐人中的儒生无有多大的区别。酒宴殿上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他是发自内心地厌恶。 两人闲聊几句,蒲茂说起在殿上借机请缨,乞兵西进的事情,说完,又道“只是没能得允。如非丞相劝阻,孤得兵在手,取陇收兴,也许大业就可成了。”语气里带着遗憾。 孟朗说道“事不宜急。君上有勇武名,近年来的杂夷叛乱多是他带兵剿定,国人素重强健,他因颇得众心。当缓图之。先移民心,收拢豪杰,继之方好行事。” 说到“移民心”,蒲茂有点担心,问道“师所作之民谣,真的可以用么会否引朝廷生疑” 蒲长生的父亲,也就是秦国的先帝崩了之后,蒲茂看不惯蒲长生“无有君仪”的作态,在孟朗的劝说下,渐渐滋生了夺位之心。为了争取民意,孟朗作了首民谣,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放出,使城内外的儿童歌之,以造舆论。 辞曰“梧桐荫满鸟为凤,三年两年男为王”。“梧桐荫”四个字,暗指蒲茂。蒲茂名“茂”,梧桐叶茂,遮蔽树下,自然就是荫了。 童谣、谶语由来已久,不仅唐人信,入主内陆的诸夷本就相信鬼神巫术,对此也都相信。 孟朗淡然说道“大王已然是王,君上又怎会疑大王生疑最好,自有太尉应之。” 太尉步岐是蒲长生父亲留给他的几个顾命大臣之一,乃是个大大的忠臣。他部落的名字叫做雀戈戈,“梧桐荫满鸟为凤”,雀,可不就正是鸟么蒲长生如是生疑,便引他杀了步岐,一举两得,既为蒲茂造了舆论,又寒了忠臣之心。 蒲茂不再说话,过了会儿,他从榻上下地,步至牖前,推窗眺外。 夜色下,乌云已聚,风摇庭竹,雨水将至。 他望了稍顷,长出口气,说道“吾族支胤炽盛,而今近百万口,君如非其人,在此战国之世,为患将烈,恐噍类无遗要非君上轻果,不是我族的良主,孤也不会行此逆举。” 孟朗不以为然,说道“神器唯有德者居之。大王生时,闻有云气如龙,红光漫天,德之所钟,不言而喻,何来逆举应德顺命取之尔天命所在,大王就算推辞,也是不行的。” “天命真的在孤么” 沉郁的夜空中霹起了一道闪电,瞬时映亮了蒲茂年轻的脸。 骤风袭入室内,烛火为之摇曳,孟朗倾坐如虎,安稳不动,任其风来。 远处的夜空中响起了雷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二章 西海迟方至 酒泉候未来 从定西国的王都谷阴向西北,入张掖郡,沿弱水溯流,行约六百里,便是建康郡。 建康不是陇州旧有,而是定西国於三十余年前,为安顿流民,分酒泉郡的表氏、会水和乐涫guan三县新置的。换言之,此郡是个侨郡。郡中的居民既有土著,也有大量的侨民、寓士。 乐涫为其郡治。 春雨绵绵,下了两天了。 这日,乐涫城的西城楼上,有十余人或坐或立,围看二人对弈。 对弈的两个人各据独榻,皆高冠章服,冠为二梁的进贤冠,佩带青绶,是二千石的装束。 此两人一个是西海郡的太守杜亚,另一个正是莘迩。 摆放在两榻间的十九线棋盘上,此时白子绝对占优,如十面埋伏,黑子冲突难出,已无生机。莘迩观局良久,弃下了手中的黑子,笑道“我认输了。” 杜亚微笑说道“手谈,小技耳。我也不精此道,此局得胜,侥幸而已。” 坐在莘迩身侧的一人不以为然,反驳说道“弈者,艺也,怎能称是小技呢”指点江山似的,点评说道,“杜府君何必自谦。我观君棋艺,差可通幽,虽不能称尊於陇,亦一方雄豪了。”转顾莘迩,接着说道,“明公棋艺,守拙罢了,远非杜府君的敌手。” 近代以来,围棋早非小技,越来越得到士大夫们的推崇,风行宇内。尤其本朝,“天下唯有文艺棋书”,围棋与文学、玄释义理、书法等类已然并驾齐驱了。 棋手的水平高低,原本是没有明确的等级规定的,本朝初年始给弈者定品,按其棋力,借用“九品中正”的九品之名,也将之分成九品,通幽是第四品,守拙是第九品。 评点的这人名叫张道将,是莘迩现下的属官,然而於言辞上却很直接,当着这么多人,半点不给他面子。 观棋的诸人多服官衣,冠带裙履,印绶荷囊,腰剑齐备;亦有自诩风流,纶巾鹤氅,执手版而已的。他们都是莘迩和杜亚的属官。闻得张道将对莘迩棋艺所作的不客气评价,莘迩属官中,两三人露出不愉的表情。 莘迩不会下棋,能与杜亚对上两招,还是从记忆里扒拣出来的棋路,闻言倒没恼怒,笑道“身已入品了么”颇有点不以誉辱为意的味道。 守拙固是最低的第九品,可仍有大批的棋手不能定品的。名入九品,总比品外的要强。当然,这个名入九品,只是私下谈论时的话,真正定品是需要经过大规模的比赛的。 莘迩穿好丝履,下到地上,踱步到楼栏杆前。 乐涫城的城墙高四五丈,楼又有两丈多高,凭栏远眺,可见十余里外的景象。 细雨淅淅,郊野草木葱茏。 宽阔的官道由西城门向前延伸。时有披蓑衣的百姓出入城中。将到视线的尽头,道北矗着座坞堡。道路的南边,三四里处为一条从弱水引出的沟渠,过城南而止,澄碧如带。沿渠的农田中,不少农人或徒附们在劳作。极目望向南边,祁连山巍峨连绵。 到这座城已经快两个月了。 那日攻下王都后,郭奣指使宫城里的信徒杀掉令狐邕,意欲借献邕尸体的机会,再刺死令狐奉,然后收“渔翁之利”,不料反被已有防备的令狐奉抢先杀掉。 令狐奉麾军进城,除少数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悉数降迎,当晚就拥戴他作了新的定西王。 接下来,与令狐邕当初的作为近似,令狐奉亦是杀戮不臣,不过没有令狐邕杀得那么厉害。 随之,令狐奉封赏功臣,如他的承诺,给了曹斐中领军一职,麴硕表拜为侯。傅乔、贾珍各有擢用。到了莘迩这里,他给莘迩了两个选择,是愿在朝为大都督府长史,抑或出外镇郡 大都督者,是令狐氏自领的一个官职。 令狐氏虽然称王,然为凝聚陇地的士民心,一直以来仍奉唐为主,所以称王以后,为不使“定西王”徒有王爵虚名,又自领了好几个官衔,全称是使持节、太尉、大都督、陇州牧、护羌校尉、定西王。分别通过这几个官衔掌领陇地的赏罚、军、政、抚诸夷等各项权力。 此数个头衔中,最重要的是大都督和陇州牧,一个管军,一个管政。 大都督府的最高长官是定西王本人,次为左右长史,再次为左右司马,再次为谘议参军及诸曹掾属等。 左右长史和左右司马这四个职位,依照朝廷章制的话,都督府实际上只能各设一员,但令狐氏仍称唐臣,只是为了不致引起士民的反弹,以对抗外敌罢了,其起居仪仗,已与帝室相近;所置的百官僚属也久以超出了法定置吏的范畴,多依仿中央,只是微改其名,或增其员,其大都督府的长史、司马就是如此。 左右两个长史,左长史主管全府庶务,并兼管驻扎在王都的“中兵”事务;右长史则主要负责王都外的“外兵”事务。一中一外,也是为避免某人权柄过重。 都督府长史,品级不高,然权力很重,虽不掌兵,整个定西国所有军队的后勤、兵额、训练、部署、调动、军官的升迁贬黜等等,却尽归其管,并且是定西王的直接下属,常从左右,参预军机,可谓亲信重臣。 莘迩经过考虑,没有选择这个职务。 出於两个缘故。 首先,在他看来,都督府的权责,似乎类近於后世军委许多部门的综合体,不管前生今世,他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没有经验,如果强要去做,做的还是“长吏”的话,只能两个结果,或者被下属架空,或者因为没把事办好,被令狐奉处罚。 令狐奉绝非仁主,而长史此任又是如此重要,一旦不能让他满意,后果可想。 其次,目睹过令狐奉种种的权术手段和杀伐残酷,莘迩打本心来说,也实在想离他远点。 所以,他选择了后者,恳切地请求,他愿意像麴硕一样,为令狐奉出镇地方,以安王都,麴硕在被表拜为侯后,很快就返回了唐兴,依旧坐镇州东,以防秦国趁乱来攻。 令狐奉即任命他为鹰扬将军,假节,督西海、酒泉、建康三郡诸军事,兼建康太守,加从事中郎。给其步骑三千。因为见令狐乐对他的外任恋恋不舍,又使他领了世子友的官儿。 莘迩原只是令狐奉富平公国的侍郎,九品职,鹰扬将军和太守俱是五品,比麴硕的本官镇东将军也只低了两级,一下擢升四等,火箭般的速度了,“超迁”不足以形容。 这且罢了,重要的是给了他“假节”、“督三郡军事”的权力。 本朝以来,盛行给出征或出镇在外的将帅加官“都督”的制度。 都督分三类,“都督诸军”为上,“临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 麴硕是“都督陇东诸郡军事”,为三类中的最高者;莘迩此前没有单独掌过兵,资历太浅,“都督”是没可能的,但能得一个“督”已是可见令狐奉对他的重用了。 “假节”,节指符节,代表主君,是权力的象征。给将帅们节亦本朝之惯例,按照权力大小也大致分为三等,“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 可以说,“督”和“假节”比莘迩的本官鹰扬将军、建康太守的权力要重得多,有了此二头衔,莘迩就可以像麴硕一般,除了管领本部军马外,对西海、酒泉两郡但凡与军事有关的事务亦有了管辖权。 至於从事中郎,是个表示恩宠的加官。此职是主君的近臣,有了这个官衔,莘迩就可以出入王宫,理论上能对朝廷的政务提出建议。世子友,是世子府的官职之一。 林林总总,莘迩目前的任官不少。 看起来挺威风,在建康郡的这两个月,莘迩却深觉束手束脚,仿佛陷到了泥淖中,怎么都不痛快。乃至有时他会想,尚不如在泽边时过的舒坦。 就比如那个张道将,是莘迩到郡上任后,亲自从本地冠族里辟除的,任了其作郡府主簿。可这个家伙仗着家族的势力,明明是个属官,总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他适才对莘迩棋艺的评价之语,就可看出他毫无尊重上官的觉悟。 莘迩非小肚鸡肠的人,乞大力战场上不救他,战后还说瞎话,莘迩不也没收拾他,连戳穿他都没有么因是,下属眼高於顶,也不太要紧,勉强尚无所谓。可问题是,不止一个张道将,本地士绅不论,仅得他辟用在郡府的士人中,便有少半皆是此类的,这就让人很不舒服了。 属下不听话,归他节制的西海、酒泉两郡文武也不怎么配合。 因为军务的事情,莘迩分给两郡去文,请两郡的太守来建康郡商议,杜亚迟迟方至,而酒泉郡的太守氾fan丹却至今未到。今天得了氾丹属僚的传信,说氾丹约在上午可达乐涫,莘迩就请了杜亚同来迎接他。眼看快中午了,倚栏眺望,氾丹的踪影仍未见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三章 令狐图远谋 虎贲苦不足 春雨轻扬,如一层张开的纱幕,滋润着田野的绿苗,笼盖远处的坞堡、山脉。 纤柔的和风吹拂雨滴,洒入楼阁,落於莘迩的脸上,凉丝丝的。空气清新,宜人脾肺。他深吸了口气,接住一个属官递来的绢巾,擦了下适才因抚栏而弄湿的手,目光犹望向远方。官道上冷冷清清,依旧不见氾丹的车驾。他心道“不会是半路上遇险了吧” 陇州境内,唐、夷杂居,胡夷的部落极多。不止漠里的绿洲里有,州中的各郡也皆有。 酒泉、建康郡内就有不少的胡人部落,因主要牧居在弱水的沿岸,唐人统称之为“卢水胡”。弱水的一段河道别名黑河,“卢”意为黑色;卢水,指的即是弱水。 莘迩此回请杜亚、氾丹来建康商议的军务,主要就是有关卢水胡的。 氾丹的属僚他说上午可到,而今已近午时,仍未见他的身影。莘迩不由地做出了不好的猜测。 召来传信的氾丹属僚,莘迩仔细询问,盘算路程,氾丹早该到了。 “景桓,传令乞军侯,命他引百骑出城,往酒泉方向查找,打探氾府君现下何处。”莘迩吩咐说道。 属吏中一人,躬身应道“是。” 此人年约四十,身量颇高,名叫黄荣,字景桓,现为郡府录事。张道将评价莘迩棋艺低劣时,他是几个面露不悦的人之一。 黄荣恭谨地行过礼,倒退数步,转身下楼,去找候在城下的乞大力传命。 泽边诸部已经被充入了兵籍。令狐奉给莘迩作为部曲的三千步骑,其中有千骑就是改编完成后的乞大力等种部之胡人。他们总共被编成了一个部,分两个曲。莘迩举荐兰宝掌作了部的长官,没有直接当校尉,任官军司马;乞大力、秃连樊各领一曲,均为曲军侯。 有时莘迩出府,兰宝掌等三人便轮流率骑扈从,今天轮到了乞大力。 “杜君,快到午时了,咱们先回府用饭罢。” 就不说莘迩有督三郡军事的权力,只从本官来讲,莘迩、杜亚、氾丹,三人同为五品,又不是迎接上官,莘迩和杜亚等候氾丹了半天,礼节已经很到位了。退一步说,如果氾丹真是遇险了,那么两人更不应该在此傻等,而应立即调查清楚,上报朝中,处置后续。 杜亚嘴上不说,心里不满得很,想道“酒泉距建康咫尺之遥,老夫以为已然晚至,没想到你老氾居然还没有到叫属僚说上午到,等半晌又不见人影,捉弄人呢你要是想借此夺一夺鹰扬的威风,也非不行,可总归提个醒啊,累老夫亦跟着久候。你老氾架子挺大” 建康是从酒泉分出的侨郡,乐涫离酒泉的郡治不到二百里;西海郡是陇州最北边的郡,深入大漠,位在弱水终端汇入的西海,也即居延泽的南边,离乐涫五百里。杜亚以为他已是晚至,到了才发现,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最牛气的是氾丹。 两人下楼,命车折返,回到郡府。 莘迩与杜亚食罢。 杜亚说道“督君,虽有北宫将军在郡,然北虏上月刚抄掠过边民,我守土有责,不可久离郡界。大王有何军令,便请督君出示罢。” 杜亚昨天下午到的建康郡,莘迩尚未与他详谈请他来的具体军务。 一个久候不至,一个才来就急着走。莘迩养气的功夫再好,也忍不住心中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是,杜亚言之在理。按照规制,郡县的长吏不能擅离界内,杜亚之所以大老远的从西海跑来,是因为莘迩代转了令狐奉的王令,那么赶紧把公务办完,他着急回郡委实无可厚非。 “主上的军令我在公文中已大概给杜君说过。” “是。” “主要两条。一则,有关柔然;二者,有关卢水胡。” “不错。” 这些是莘迩在公文中说过的,但令狐奉具体要三郡干的事情,他出於谨慎,没有在公文中提。 杜亚提起精神,听莘迩往下讲,听他讲道“主上的意思是,於今开春,首要防备柔然掠粮扰民;其次,主上欲将卢水胡五落抽一,用作屯、牧,以充国实。” 听完,杜亚色变说道“主上要抽赀虏屯、牧这、这,不怕激起胡乱么” 柔然就是杜亚口中的“北虏”;北虏是蔑称,柔然是其部落的自称。 卢水胡与赀虏,如柔然与北虏,两者亦是一回事;赀虏也是蔑称。 “赀”是匈奴人对奴隶的称呼。卢水胡和柔然虽然是两个来历、兴起时间与活动区域均不同的胡夷群体,但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的祖先皆为奴隶或奴从部落。 卢水胡的祖先早前是匈奴人的奴从种落们或者奴隶们,匈奴人的王国灭亡后,他们到了陇州,有的放牧於漠中绿洲,大部分则混居在了卢水两岸。 柔然的祖先早前是鲜卑的奴隶,后来脱掉了奴隶的身份,渐有部众,从鲜卑分离出去,号为柔然;随之吸纳各个小种落,近年来势力渐大。又分成了东西两支,陇北的是他们的西支。 身份来源的相同,造成了卢水胡和柔然的另一点相同。 便是,与赤娄丹、贺干此类主要通过血缘关系构成的部落联盟不同,卢水胡和柔然内部的各部落间并无什么直接的血缘,组成复杂,无法以单个的主体族属名之。 唐人以“卢水”为弱水两岸胡人的总称,缘故就在於此。 柔然的主要势力范围在陇州界北,西海郡的设置,虽非专为柔然,但防御他们的入掠是本职,且不必说;唯那令狐奉要抽卢水胡屯、牧,却使杜亚吃惊。 卢水胡扎根弱水很久了,从百余年前起就时不时地作乱边地,动辄起兵万数;数十年前,也参与过中原的内乱。之前令狐奉平定的陇地夷乱,其间亦有他们中的部分。 虽因数次大败,人口曾减少甚多,而今经过繁衍,得到恢复,大概统计,恐怕他们不下十万口,可出精骑一两万。 此万余骑,并非令狐奉在泽边连老带弱拼凑的那种,乃是悉为精壮。 较以泽边诸部,卢水胡因为常经战阵,又素有骁勇敢战之名,且处近陇州腹心的地带,万一真的激起他们叛乱,将会给定西国造成不小的打击。 莘迩问道“杜君不赞同么” 杜亚心头念转,想道“赀虏多在酒泉、建康郡内,我西海郡内只有少量。若果抽其部民屯、牧,主要的责任不在我处。既然如此,大王严酷,我干嘛触他霉头”饮了口水,定下心神,答道,“大王英明,筹划必然深远,不是我等臣子可见的。王令既下,咱们自当要尽心办事。” 莘迩心道“才现惊色,转眼就拍令狐奉的马屁。昨天下午相见,我与他交谈,觉他言辞文雅;上午对弈,觉他举止温和,这一谈论公事,却是个不耿直的。” 对令狐奉意图用卢水胡屯、牧的出发点,莘迩能够理解。 令狐奉天天嚷着“天命在身”,是个有野心,或云有志向的;加上不管怎么说,他的王位是篡夺而来,得位不正,两下结合,他目前是很想做出点功绩来的,既遂志愿,又树威望,以压不服。功绩从何来陇州境内没什么可干的事情,只有从外来,即军功了。 可是,定西国自立国至今,固然能够自保,历代的定西王却为何很少有向外扩张的 主要的制约因素就是国内的唐人人口。 陇州是胡夷旧土,唐人多为后来迁入,原始基数太少。本朝迁播江左前,州户只有四万左右,口不足二十万;即使在海内乱后,经过了几次大的流民潮避乱移入,整个定西国的唐人户数於今亦不过只有十余万户,八九十万口。除掉妇孺老弱,丁壮不过一二十万。用此自守可以,大规模的外扩就不足够了。 那么,怎么解决此一问题 只有从州内的胡夷部落入手。 猪野泽畔的诸胡部、卢水胡诸部、陇中的鲜卑诸部,以及东南与冉兴接壤地方的西夷诸部,等等,不乏大的部落,它们拥有的民口都不少。只卢水胡,就可出精骑万余。 去年,即有人给令狐奉建议,何不效仿夷人建立的秦、魏所用之制 秦、魏皆实行唐夷分制,称帝、设官来统治唐人,同时设大单於台,统领诸夷;然后於农业上,以唐人耕种;在军事上,以本族为核心,征用附属部落的牧民及唐人为兵。 建议者认为,陇地也可以如此。 实际上,陇地已经如此了,定西国的部队里边不乏胡夷,但胡夷占的比重不是很大。提出建议的人,建议令狐奉可以扩大部队中的胡夷比例,大举征用夷人诸部为兵,以之来解决唐人人口不足的问题。 他并对令狐奉说出使胡夷为兵,纵使大败,无伤吾定西根基也。 唯那时令狐奉在琢磨篡权的事儿,尽管以为然,没立刻采用此策。 现在,他有时间付诸实施了。他充泽边诸部为兵户,其实用的就是此法。 只是此法可立即用於已在掌控中的泽边诸部,却不可急於用到其余的胡夷部落上,为免激起杜亚忧虑的胡乱,须得一步一步来,先以抽胡夷屯、牧为起头。 “杜君如无异议,那我就回禀主上了。” “好。” “府君何时能抽调完成” 堂门口来了一人,下拜禀道“将军,小人找到氾府君了。他停车驾於二十里外的万亭,说是雨大,路不好走。” 毛毛小雨的,哪里雨大了老子担心你遇险,你却是驻车宿亭了 莘迩大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四章 赠君葡萄酒 临台阅军训 乐涫城西二十里,万亭。 亭前高大的华表下,停放了几辆大小的牛车,拴了十余匹马。车顶和马身上覆盖的以作遮雨之用的毡席,已被不紧不慢的春雨淋湿。 七八个玄甲的骑士持槊列於门的两侧,门下站着三个士人。 中间的那个士人年有三十,剑眉朗目,帻巾裹头,著圆领胡袍,腰金钩带,没有配剑,穿了双短皮靴,靴面黝黑发亮,分毫不见雨泥的污渍。他叉腰而立,观望道路对面的田野。 陇州境内适宜农耕的区域共有三块,黑河流域的张掖、酒泉地区是最大的一块,地势平坦,土质细腴肥沃,河流密集,故中原政权最初在河西的军政机构就选在了这里,於此移民屯田。 方下仲春,正当植麦的时候,因而虽然下雨,田间仍有不少农人和贵家的徒附、胡奴们在忙碌。为便於劳作,多数农人衣服单薄,有的胡奴仅着犊鼻裤,光个膀子,弯腰翻土;间或有戴斗笠、披蓑衣,巡视其间的,那是大户人家的徒附、胡奴头领。 “明公。” “嗯” 左边的士人蹙眉说道“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合宜” “有什么不合宜的” “鹰扬本大王旧臣,前些时,又与大王共患危难,为大王还都即位立下了汗马功劳。明公如此不给他脸面,倘若惹恼了他” 叉腰而立的士人“哼”了声,说道“旧臣小小幸臣,比得上我家四代为定西元辅么他有功哼哼,我就没功么我此前未对你们说,大王未返王都前,曾遣曹斐来郡中,我那会儿就、就” 这人便是酒泉太守氾丹,左右的两个士人分为他的郡功曹和主簿。他算是令狐奉的旧部之一,令狐奉联络旧部时,曹斐也给他送了封令狐奉的信,他那会儿就改换门庭,与令狐奉勾搭上了。只是,当时令狐邕尚在位,此等“卖主”的话,说到一半不太好往下说了。 左右两个士人听懂了他的话,面面相视,皆心道“还有这段隐秘” 氾丹顿了下,改换话题,说道“别的不提,只大王登位的这一个多月,要非我用心镇抚,酒泉能安安生生的,丁点乱子也无有么” 左边的士人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杜府君昨天就已到了,明公。” 右边的士人不屑说道“杜府君外来寓士,家声浅薄,能与明公比么西海说是一郡,与一县何异户两千,口万许,区区末郡,又能与吾酒泉大郡相比么” 杜亚本籍京兆杜陵,其先为唐征南将军,避乱陇地,遂世代仕於令狐氏。氾丹族为土著,累世簪缨,是陇地有数的高门阀族,令狐氏称王,得其族之力甚大。杜、氾两家在陇州的威望不能比。 西海郡名为一郡,辖下只有一县,人口万余。酒泉是陇州的几个头等大郡之一,虽分出了三县,另设建康郡,然犹辖六县,民口十余万。杜亚、氾丹两人虽然并为太守,一个末郡,一个上郡,在朝中的地位上,两者也没法儿比。 “是不能比。” 右边的士人对氾丹说道“鹰扬当年乡评五品,而下以寓士之身,侥幸之功,跃迁郡守、鹰扬将军,位已至极矣明公昔得三品,栋梁器也今明公千金之躯,应王令之召,移驾建康,鹰扬不至郡界迎接,是他的无礼,怎能反责明公不合宜呢” 此人之言,深得氾丹之意,他连连点头,乜对左边的士人说道“敬道,君长所言才是正理。” “乡评五品”,说的是本朝实行的九品官人法。 简而言之,此法分乡九品和官九品。 官九品是官职的九个等级。乡九品是士人当官前,郡县中正给士人定的九个等级。 乡九品与官九品对应。 比如莘迩,入仕前被郡中定为五品,那么入仕后,如果乡品一直没变,中正不提高他的乡品的话,他最终就只能做到五品官,换而言之,他目下的任官太守、鹰扬将军,已是他仕途的终点了,再有改换,也只能在五品的范围内打转。 氾丹被定为三品,他将来就可以再从太守的官位得到升迁,直到官居三品为止。 所以说,莘迩虽是“从龙旧臣”,跃迁之后,现与氾丹的官位相同,可从未来的仕途来看,他比不上氾丹。未来仕途比不上,倒退回过往,起家的官职上,他也比不上氾丹。起家官通常比乡品低三四等,莘迩以九品起家,氾丹以护羌校尉司马起家,此乃七品官。 可以这么说,於仕途上,莘迩和氾丹两人,好比一个徒步,一个骑马,要非正好碰上令狐奉逃难、篡位成功,莘迩这辈子都只能远远地落在氾丹后头,吃他的马蹄土罢了。 一队骑士从东边驰来。 氾丹等人停下话头,侧目望之。 字叫“君长”的士人姓田名寔,他眼神好,看清楚了来骑中的当头者,说道“是方才来过的那个胡虏军侯。明公,会不会是鹰扬亲来迎接你了。” 氾丹没有说话,心道“亲来迎我,才算识相。” 那队骑士驰至,氾丹几人没从他们中找到莘迩,俱是前次来过的那些髡头胡人。胡骑们无人下马,在官道上打转,踏溅起水花和碎泥;马嘶恢恢,引得田间的农人们扭头打看。 右边的士人田寔皱起眉头,深嫌他们无礼。 当头的乞大力跳下马,抖抖蓑衣上的雨水,从鞍边的褡裢里掏出两个瓶子,朝上呵口气,拽袍裾擦了擦,大步来到门下的氾丹等人前,把瓶子递上。 田寔接住,呈给氾丹。是两瓶葡萄酒。 氾丹纳闷问道“鹰扬此何意也” 乞大力挠挠头,憨厚地笑道“将军说下雨天冷,送给府君两瓶葡萄酒,聊以御寒。” 明明牛毛小雨,你说雨大,车不好行;那我就春暖时节,送你两瓶酒,给你御寒。 氾丹看看酒,看看乞大力,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将军,说我谢谢他。” 田寔怒不可遏,怎么看乞大力的堆笑,怎么像在嘲讽,恨不得抢回酒瓶,砸到他的肥脸上。 乞大力不知他险遭毁容之厄,只觉氾丹右边的那个士人浑身颤抖,心道“瘦子就是体虚,不如咱体硕的耐寒。这么暖和的天,瞧把那瘦子冻得,哆哆嗦嗦。将军叫我送酒来,我犹以为没必要,不料仍是将军高明。”叹服莘迩的先见之明,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带胡骑回城。 田寔咬牙气道“鹰扬欺人过甚” 氾丹不语,提了酒瓶入内。 当天没走,夜宿亭舍。 次日,一行人出亭向东,行到下午,到了乐涫。 字“敬道”的士人名苏清,提前去到城里通告,没见着莘迩,和先前来传讯的那个酒泉属吏一起出来,在城门等候氾丹。待氾丹等到了,他迎上去,说道“明公,鹰扬不在郡府。” “在哪里” “府吏说他一早出城,去了军营。” 军营在乐涫城南,离城约两三里。 营区分成两块,东为兵营,供兵士居住;西营比较简陋,供营户,即兵士的家属聚居。 莘迩此时在东边的兵士营内。 兵营又分为两区,一区是骑兵,一区是步卒。 按照通例,步骑比应在二比一,但因兰宝掌等胡骑是才成军不久,战力不足,所以令狐奉拨给莘迩的三千步骑,按的各占半数的比例。 步卒与骑兵均是一千五百人。另有五百甲骑。 步卒与五百甲骑是老卒,正常训练即可。 兰宝掌等胡骑却非得多加操练方行。 唐人军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先是教他们学会了旗语、长短不同的金鼓声代表的军令含义等等,又三令五申,教他们记住了重要的军法规定。 校场容纳有限,这会儿,正有两队胡骑在冒雨接受队列的操训。 莘迩坐於高台的大篷下观之。 四五个军官立在他的左右,有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三个胡人军官,和两个唐人军官。 此二唐人军官,一个是甲骑的督将,一个是莘迩的长史羊馥。 莘迩现居的诸官里边,“都督”此职,令狐奉没有给他开府的权力,不得任官;太守、将军则均可辟除属吏。太守的属吏,通常只从任官地的士民中辟用;将军的属吏没有这个限制,可以自由除任。将军属吏,以长史、司马为首。 羊馥的弟弟是莘迩的朋友。得任鹰扬将军后,莘迩从记忆中寻找可用的人,找到了羊馥的弟弟,虽本人与他并不相识,然此身的记忆对其却评价甚高,便登门请他来做自己的长史。然而羊馥的弟弟却不肯出仕,以“吾兄未仕,吾不可仕”为由,把羊馥推荐给了莘迩。 羊馥也有才名,莘迩就辟用了他。 辟用至今一个多月,莘迩对羊馥比较满意。 这个人少言语,性沉稳,名字起得挺雅,却没有如贾珍、张道将之类名族子弟的浮华习气,自就职以来,常在营中,尽心尽力地佐助莘迩处理军务、训练胡骑。 场上的军官挥动旗帜,指挥胡骑排成长队,绕着一个竖起的木柱绕驰。偶尔有性子急的胡人越过前骑,军官立即呵斥,命之还回队中。 兰宝掌看得聚精会神,秃连樊东张西望。 乞大力瞅了会儿操练,凑到莘迩身边,问道“将军,打仗时咱们都是散游骑射,叫他们绕柱跑,放到战场上有用么依小人看,不如教他们用槊,学成如太马、牡丹骑,才叫精骑啊。” 甲骑的督将呵呵的笑了声。 乞大力问道“笑什么” 督将懒得理他。 莘迩心道“甲铠、马槊,造价不菲,举定西全国,铁甲、皮甲的都算上,太马、牡丹诸营也不过万余骑,你等方入士籍,又是胡人,朝廷怎舍得给你们用”答道,“正因汝辈往昔接战,常以游散为斗,故此才需操习队列。”学队列不是为了让他们在战场上用,而是为了培养他们服从命令的本能。 注意到校场上的胡骑们兴致不高,莘迩心知,这是因为他们被强行纳为了兵籍之故,从月前组军起,他们就是这幅样子。 莘迩寻思,得想个办法,调动下他们的积极性,不然再是操练,士气低迷,亦无用於疆场。 黄荣和两个郡吏举着素色的油纸伞,青色官服,一手提起襦裙,使不沾积水,足踩木屐,由外进来,登到台上,俯身禀报莘迩“酒泉氾府君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五章 逐客显督威 收胡系霸业 “我正在演兵,不可即离。请功曹、主簿代我相迎。” 黄荣楞了下,没说什么,领命折返。 莘迩直到看完了场上的演练,吩咐骑督将和兰宝掌等继续操练下两队胡骑,方收拾起摊在矮案上的军令,与羊馥离开,往去郡府。 军令是本朝编定的军事法合辑,内容包括军营列队礼节、武器使用管理、宿营和行军纪律、战时纪律、陆军和水军的战斗条令,以及兵败连坐、军事司法官的选拔办法等篇。 莘迩没有掌兵的经验,要想把部曲带好,必须从头做起,由掌握军令开始。 纸上得来终觉浅。军令包含的内容多样复杂,只熟读是不行的,所以月余来,凡到军中,他必携带此书,以与军中的各项日常事宜相对照,从而付诸实践上的运用。 比如刚才乞大力问为何不教胡骑用槊,莘迩的回复其实并非本质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在军令中说得很清楚。那就是骑兵部队依照战时不同的作用,被分成了三类,分别名为“战骑”、“陷骑”、“游骑”。战骑主要以轻甲构成,是战斗的主力;陷骑为重甲精锐,是踏营陷阵、战斗胜负的决定力量;游骑是负责侦查、巡逻、牵制的轻骑兵。 朝廷对乞大力等部胡骑的战场定位是游骑,那么自然就不会教他们战骑、陷骑才需要学习的槊战技能。骑督将不屑理他也是出於此因,其部皆乃战骑、陷骑,在军中的地位高於轻骑。 莘迩到得郡府。 功曹史亮和主簿张道将,已把氾丹接入了府中。 正堂台阶下,两人相见。 莘迩戎服,氾丹官服,互相打量稍顷。 氾丹注目,见莘迩年二十余,身材修长,肤色略黑,短髭,缣巾褶袴,腰革佩剑,侧悬虎头鞶囊,立态挺拔,不得不承认他“略有”英气,心道“卖相尚可。” 莘迩细看,见氾丹身量稍矮,面白无须,相貌俊朗,高冠褒衣,腰金囊紫,配玉刚卯,左插宝剑,剑首以玳瑁为饰,颇具贵气,心道“仪表堂堂。” 两人对揖行礼。 莘迩笑道“不知氾君驾至,未能远迎,尚请勿罪。” 氾丹板着脸说道“将军操劳军务,乃心王室,令人敬佩。” “请入堂内叙话。” 两人入到堂上,坐定。 莘迩半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说了请氾丹来建康的缘由,末了,说道“此便是主上之令。府君何意” “王令昭昭,下官谨遵照行。” 氾丹回答的如此痛快,使莘迩惊讶,心道“未料小氾不似老杜,竟毫无迟疑。” 却是,氾丹的父亲氾宽久为朝中重臣,谷阴城破日,氾宽是迎降诸臣中的一员,令狐奉称王后,依旧使其居官原职。令狐奉意欲收诸夷为用的政策,氾宽早去信告之了氾丹。因是,氾丹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不像杜亚,朝中无人,消息闭塞,骤闻之下,难免吓了一跳。 “请问府君,约略何时可着手此令,覆命主上” 氾丹抬眼皮,瞅了眼莘迩,不答反问,说道“大王以君督我三郡军务,统管此事。我贸然猜度,对於此事,君定已有成策。敢问之,方略为何以君高见,我该如何着手行事” 莘迩心道“这是要探探我的本事么” 他也没甚良策,苦思多时,唯得一法,准备继当日学习令狐奉的手段,采用“利诱”来约束督下之后,再次盗用令狐奉的旧伎,借鉴他控制泽边五部的办法,采用利诱、分化之权术,希望能够把卢水胡的诸部各个击破。 卢水胡的情况和泽边诸部不同,他自觉此法不太稳当,可除此外,眼下别无它策了。 於是,他就把此法告与氾丹,问道“君以为我此法何如” 氾丹听罢,心道“不过如此”答道,“君此策上佳,可以按此实行。”见堂外日色渐晚,暮色将至,想道,“族卑名微,智短无谋,幸进之徒,你何来的狗胆戏辱於我待今晚宴上,且看我如何当着你属吏的面,折辱你个竖子”想到折辱莘迩的场景,心情愉快,微微一笑,便要唤从坐在侧的田寔去取酒来。 莘迩给他的那两瓶葡萄酒,他没有喝,专等着晚上宴席上拿出,还以颜色与之。 却见莘迩起身,听他说道“国朝章制,二千石不得离境。今因王令,不得不请君来;王令已毕,我不敢久留府君了。就请府君还郡罢。”行到堂门口,站下等着送他。 氾丹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坐片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莘迩说得客气,而实为逐客。氾丹大怒,甩袖起身,昂首阔步,不理会莘迩的下揖行礼,径从他身边经过,出到堂外,下阶出府。田寔、苏清等从吏小跑追赶。 “功曹,主簿呢”刚才到时,见张道将与氾丹有说有笑,很亲密似的,不知何时,却不见了他的影子。找不着他也没要紧,莘迩继续说道“功曹代我相送吧。” 史亮应诺。 史亮高鼻须髯,是个西域胡人,与莘迩见过的那两个祆教粟特人父子源出一国。西域姓史的,泰半居於建康,因为他们大多经商,家资富有,建康史,於今也是定西国的一个名姓了。 氾丹被气得够呛,出府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目送史亮跟上氾丹等人,莘迩小搔髭须,问羊馥道“异真,我是不是做的过火了” 羊馥答道“将军受王令,督三郡军事。无威则军令不行。氾府君者,恃族望,高身价,而慢将军,不稍折之,三郡的将士、建康的吏民就都会轻视将军了。将军所为,故当宜也。” 莘迩摇摇头,叹道“我本是不想这么做的啊。” 可正如羊馥的分析,如果不对氾丹的轻慢作出回应,他的这个“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恐怕以后就没法做了,非但如此,“建康太守”料也要做的没滋没味,吏民不服了。 “来,咱俩再商量商量抽胡屯牧的事儿。” 总觉得只用令狐奉的利诱、分化,不好办成此事。此事不仅是令狐奉称王后的第一个国策,亦是莘迩初次独当一面,碰到的头个难题,不想出万全之策,觉都睡不好。 挽着羊馥的胳臂步回座榻,莘迩顾看他的眉眼,想道“老羊踏实肯干,没有风流傲气,办实务是个好手;可惜谋略不足,在具体的谋划上难以帮我啊。” 深刻体会到了曹操得郭嘉、刘备得诸葛亮时“如龙遇水”、“久旱逢甘霖”的心情。 张道将和氾丹两家,俱是陇地的土著势族,可称世交,张道将的族父张浑现在朝中任官,与氾宽又是同僚,故此,张道将和氾丹的关系确实很亲近。 他估摸着晚上莘迩肯定要大宴氾丹,思欲在宴上展展风采,所以偷偷跑回家里,换了身新的绢衣,剃面傅粉,选了秀丽的香囊带上,蹬上才从南方传来的跟高木屐,屐底有两个齿,此鞋类似后世的高跟鞋,后齿高於前者,江左少年以为时尚,传到陇州后,当地的风流士人们不甘落后,亦纷纷穿用。 打扮停当,张道将兴冲冲的回到郡府,不见了氾丹等的车驾,一打听,却是被莘迩赶走了。张道将急赤白脸,当即就要去找莘迩。 黄荣拦下了他,问道“你找府君作甚” “氾君族声清高,世为士范,本人名重陇中,美誉远扬,君上不悬榻以待,已失敬贤之义,怎可更逐氾君君上有过错,我等作臣属的,须当犯言直谏我要去谏诤” 黄荣冷笑说道“氾府君遣吏通报,言上午可到,君上候他半日,他托辞雨大,驻车半道。他这般慢辱君上,我听说主辱臣死,不见你挺身而出。此时却急起来了你究竟是君上的臣属,抑是外朝的诚臣” 视郡为国,视太守为君,此乃前朝之俗,本朝亦然。郡府,因又被称为“郡朝”。 张道将哑然。 此段小小的插曲,在偌大的郡府里,没有生起什么明面上的波澜。 议事到入夜,莘迩留羊馥吃饭,还是没有得出什么万妥的对策。 羊馥饭后辞别,莘迩自回后宅。 迁官之后,依照规制,五品官占田三十顷,可荫衣食客三人,荫佃客二十五户,令狐奉此外又赏给他了一处宅院和一处谷地畜牧,知他没有足够的僮仆、劳力可用,并给了他数十奴婢、五十营户。荫,就是可使被荫的人、户免去赋税徭役;给官员营户为劳动力,是当朝的旧制。 宅、田、谷地俱在谷阴,莘迩只带了四五个奴婢随任,其余的也都在谷阴,不能无人看管,便留了刘壮管理。刘乐、阿丑现下从他在建康郡。 在两人的服侍下,莘迩洗沐罢了,读书到夜半乃眠。 雨水将停;月色蒙蒙,洒落不同的城池。 谷阴王宫。 令狐奉从一个女子的身上爬起,掀帘叫跪侍床边的宦者、宫女把女子架走。 女子软绵绵地撑住身子,下拜谢恩。 她年约十七八,小眼如豆,长得不怎样,身份不低,是令狐邕的王后,家为陇地贵族。 前有赤奴的牛唇千金,现有令狐邕的小眼王后,令狐奉倒也非审美与众不同,如他此等地位,何样的女人不能得到唯他雄心壮志,所在意的早已脱出了相貌的俗套,看重的是对方的出身。出身越好,他干劲越足。 宦者、宫女扶着快要走不成路的女子出去。 令狐奉龙马精神,没有睡意,就下榻到殿中的大屏风前。 屏风上画了陇州诸郡的地图。 他的视线落在建康郡上。 “我那收胡屯牧的命令,也不知阿瓜干得怎样了这差事不太好办,惜暂无别的可靠臣子,只有让阿瓜试试。给他两个月吧,如无进展,我就召他回朝,另换他人。” “收胡屯牧”是他待大展拳脚的头道国策。 陇州境内的胡夷不下数十万,卢水胡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不是部众最多的;牧居在陇中苑川和勇士川的河西鲜卑落近十万;与冉兴邻近之湟河郡的西夷,也有十来万口。卢水胡,只是先试个水;重头戏尚在后头。 试想一下,若是此策能够得以顺利推行,不久的将来,他手下便能多出数十万的胡夷人口,足可成军数万精骑。 此事关系到他将来的霸业,至关重要,任用莘迩来打头阵,是他的无奈之选。 他原本的那些死忠党羽,被令狐邕杀了个精光;现下朝中在位的大臣们,如氾宽等辈,见风使舵,并且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陇州的本地土著,与陇州的诸色胡夷酋率往来甚多,“收胡屯牧”深关他们家族本身的利益,令狐奉又无法将此重任交给他们主办。 办此事的最好人选是麴硕,奈何与东秦、冉兴接壤的陇地东南离不开他。 朝臣不能用,麴硕不得用,只有於“从龙功勋”的众人里选,曹斐粗疏,贾珍、傅乔无实才;能用的仅有莘迩。可莘迩没有从政、领兵的经验,经泽边诸事后,令狐奉虽对他一改旧观,觉他亦“稳重多谋”,到底不太放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六章 黄荣献毒策 宋翩索厚赏 王都传下了新的令旨,命国内各郡县的长吏劝课农桑、奖励耕织。 令旨中,以令狐奉的语气写道“寡人亲耕籍田”,希望各地的郡县长吏能够效仿,以身作则。 “亲耕籍田”,此为古礼。 籍田是天子与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自周以下,历代多行籍田之礼,即每年春耕前,正月时,天子与诸侯示范性的在籍田上执耒或扶犁往返数遭,以示重视农耕之意。 令狐邕嗣位时年少,后来长大,而朝权在令狐奉手中,没干过这事儿。令狐奉称王恰在正月,不过刚登位时,朝局不稳,经过月余的调整、任免等人事更换,现今朝中稳定了许多,於是,为显示自己与令狐邕不同,是个重农爱民的明君,他便在前几天,兴师动众地到籍田犁了几遭地,紧跟着传王令郡县,大肆宣扬。 有道是上行下效。 主君都这么做了,臣属不能偷懒。 这日雨停,一大早,莘迩领着郡府的属吏们,来到自己在城郊的职田,扶犁地垄,依照籍田礼中对卿大夫的规定,往返田间了七次。 莘迩不会农活,又刚下过雨,田里泥泞,起初驾驭不了犁牛,亏得吏役帮忙,牛才勉强听话,却仍犁得歪歪斜斜。 本朝东迁后,不给地方官员俸禄,只给禄田,按年收租。定西国作为唐臣,将此制一概搬用。太守禄田五顷,都督二十顷;莘迩的禄田照“督”给的,十顷地,面积不小,虽然没有耕到尽头,装个意思而已,但七趟下来,他也出了一头的汗,踩了半裤管的泥。 瞧瞧自己的劳动成果,把本来已经翻整好的土地,搞得乱七八糟;再瞧瞧从陪边儿上的吏役们,尽管他们没有什么不满的表情,心里怎么想的可没人知道。 莘迩汗颜心道“惭愧,纯粹给他们添乱。” 朝廷规定,官员的职田不许动用民力,只能取用“文武吏医卜”耕种,也就是只能从官寺的底层吏员中挑人役使。近代至今,小吏的地位日渐下降,已与僮仆相类,凡名在吏籍者,不仅全家服役,而且和兵籍一样,亦世代相袭,因此又叫做“世吏”。吏与士常并称为“吏士”,俱为贱籍。给莘迩耕种职田的,就是此类的吏户。名虽为吏,实为官府的佃客。 莘迩犁罢,轮到他的属吏们。 功曹、主簿等郡府的各级上吏,纷纷下到田中,比照籍田礼中对“士”的规定,“九推九返”。 他们中如张道将等势族子弟者,无不家訾豪富,仕宦朝中,居官州郡,上下四五代,以至七八代,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钟鸣鼎食,奴婢千百,乃从来不知何为耕稼的;赶牛的水平尚不如莘迩。诸“士”闹哄哄地一番过后,田中愈是惨不忍睹。 莘迩深感对不住吏役们。张道将等则多半埋怨莘迩没事找事。 黄荣麻利,最先干完了活儿,回来莘迩身边,见他时而看向田间的热闹,攒眉蹙额;时而眺望远处民田中徒附、胡奴的劳作景象,怔怔发呆,便心道“府君在思考什么问题么”揣摩了会儿莘迩的心思,轻咳一声,近前说道“明公。” “啊” “可是在想今年的收成会怎样么春雨如油,有这场春雨打底,收成不会坏的。” “哦。” 黄荣心道“不是在预料收成。”顺莘迩的目光,发现他的视线大多数时都落在了远处的胡奴群体身上,醒悟过来,明白了莘迩的所思,说道,“明公是在考虑收胡屯牧的事情吧” “嗯”莘迩转顾黄荣,奇怪他居然能够猜对,说道,“是啊。” 欲要收胡屯牧,首先需要了解卢水胡的内部情况,其次需要动用郡府的行政力,因此,此事虽未开始推行,但郡府中的上层大吏们多已闻知。黄荣不算大吏,然他职为录事史,亲贵不及主簿,亦郡太守的左右近臣,地位近如后世较低级之秘书,对此也有略知。 “荣思得一策,不知可用与否。” “你有主意说来听听。” “明公知道春牧场、冬牧场么” “冬牧场是胡牧的过冬之所;春牧场是胡牧的春夏放牧之所。” “明公果然多闻。”黄荣颇尽下吏的本分,於此处小小地拍了个马屁,接着说道,“冬牧场,多是胡牧种落、个人的私属;春牧场是公用。荣之此策,便是寻思是否可以春牧场上作篇文章,以为明公收胡屯牧的破局、着手点” “作何文章” “胡夷逢冬,虽可迁入冬牧场,而冬季寒冷,草木凋零,往往冬后,牲畜羸弱;这个时候,就需得有足够草地的春牧场,才能喂养、恢复他们的牲畜。” “正是。” “黑水流域、建康与酒泉境内的春牧场数量有限,六成归官府拥有,仅有四成供卢水胡牧用。” 莘迩点了点头。 陇州境内的大牧场,泰半属於朝廷。 最大的牧场应数张掖郡删丹县的汉阳大草滩,位处祁连、焉支两山间,面积达千万亩,从前代起就是帝国重要的养马、畜牧地。定西国承继前代和本朝之制,圈占了大草滩上最肥美的草地,建立牧苑,养马十余万匹,牛羊不计其数;是朝廷财政和军马补给的一个重要来源。 建康郡内没有像汉阳大草滩那么大的草原,但也有大草场七八处,少部分在乐涫东北边的黑水两岸,多数分布於乐涫南边的祁连山下。 黑水流域的基本被卢水胡占用,祁连山下的多属官有。 “卢水胡之类的游牧胡夷,以畜牧为命。因是之故,为争夺春牧场,黑水沿岸的草原上,卢水胡诸部落、种落间的争斗,年年不绝,伤人司空见惯,胡牧为之殒命的也不乏见。方今仲春,正是他们争夺牧场最激烈的时候。 “荣愚陋,窃以为,明公如在此际,遣通晓胡情的人对他们各部、各种落间进行挑拨,火上加油,以而促致他们发生大规模的械斗,然后助其弱者,纳为爪牙;抑其强者,不从即伐,岂不就可徐徐遂行收胡屯牧之策了么” 黄荣虽是莘迩的亲近吏,但莘迩对他并不是特别了解,日常与他之间只限公事,没有私交。 这是因为,一则,黄荣不是莘迩辟用的,天然的少了一份亲近。 郡府内的多半吏员,如黄荣,如功曹史亮,皆是前任的旧吏。太守虽有辟除郡吏的权力,可一个郡府,近百吏员,也不可能换一任太守,就全部的换上一遍。 通常情况下,只有当府吏出现了缺额,或者前任用人不当,遗贤在野,继任者才会重新辟除。 除张道将为主簿即是第一类的情况。前任主簿被前任太守举荐,到王都的学宫进修去了,此职无人,故此,莘迩听用了府中大吏的推荐,辟了本地势族家的张道将继任为之。 说到张道将,这家伙是莘迩亲自辟除的,莘迩是他的“举主”,按理说该视莘迩为“君父”,两人很亲密才对,可不知怎的,许是性格、喜好截然异趣之故,他与莘迩总不对付。 二来,莘迩到郡月余,既忙於除吏补缺,行春察县,熟悉郡政,造访名士,宴饮豪姓,又抓紧操练胡骑,学习军事,时间安排得很满,平素亦无多少余暇,因是暂也没功夫与属吏们增进感情。 对黄荣的观感,只觉他向来恪尽职守,从不提与本职无关的公务,莘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此罢了。没想到当莘迩为“收胡屯牧”绞尽脑汁时,他忽地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黄荣说完,退后两步,垂手恭立。 莘迩品咂他的建议,惊奇地想道“这是个人才啊” 办法不错,不过在莘迩看来,也只是“不错”而已。用诈施暴,绝非上策。 莘迩心道“且先行吾策,若是行不通,又别无良法的话,不妨试用此法。”温言说道,“君策固佳,候我斟酌,再作计议。” 计策没有被莘迩采纳,黄荣没有不高兴的神色,恭谨应道“是。” “景桓,你家是乐涫本县的么” “荣家在表氏都乡。” “都乡啊。你原籍何处” “荣家原籍魏州。” 莘迩的语气亲切了很多,说道“原来君家与我同,并是祖籍关东。” 黄荣也是寓士。 大致来讲,陇州境内,但凡家在侨县,又住“都乡”的,都是寓士。 都者,统带意也,最早大约是统管县中诸乡里的行政单位,后指近城之乡,与离县城较远的“离乡”作为对应。乐涫、表氏等县被定西国划为了侨县,可县内本有民户,城中、各乡里的容纳能力有限,於是在安顿流民上采用了两种办法,少部分的流民分给各乡,余下的多数,便於离城近处设置“都乡”,供以聚居。 府吏们分批做完了样子,请莘迩回城。 郡府今日没有公务,莘迩打算去军营转转,打发了吏员们散掉,策骑前去城南。 行未半程,张道将追了上来,禀道“宋公回来了。” “宋公”名翩,本郡的郡丞,前时出城,检查令狐奉“赐孝顺忠贞鳏寡孤独米人二斛”的王令在各县的实行去了。一去半个多月,而今方回。 莘迩等他已是等到望眼欲穿,听了张道将的禀报,不由心道“可算回来了”建康只有三县,彼此间距皆二百来里,怎么算,这趟差事也用不了一二十天。 打马折回,返入城内,到了郡府,堂上见到宋翩。 张道将呼宋翩为“公”,其人年龄没多大,三十出头。 他候迎於堂门口,揖道“府君,你得给我请赏啊。” 莘迩扶额,直想转身就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七章 遍观诈与虐 唯是取信难 “拢共三县,六百里的行程,四五天即能办完的公事,你一去二十天。本郡眼下无尉,主政者唯我与你。你不回来,收胡屯牧就没法开办。我等你等得心焦。老宋,你还要赏”莘迩朝谷阴方向拱了下手,对宋翩说道,“我真要一道疏上,你不怕反致主上震怒么” 宋翩瞪大眼,说道“明府,话怎能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 宋翩义正言辞地说道“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我是去的久了点,可我没闲着呀,我又不是游山玩水去了。抚恤忠孝鳏寡孤独,此乃大王的头项德政,咱们做臣子的,必须沉下心,细细地将之办好;草草地转一圈就回来,花的时间是少了,有效果么” 莘迩心道“我信你才怪” 宋翩是陇地著姓宋氏家的子弟,莘迩来任郡守前,他便是建康的郡丞了。 莘迩初到郡日,他非常热情,没有高门阀族的清高,忙前忙后,又是给莘迩介绍府吏,又是帮莘迩安置行李、奴婢,莘迩那会儿挺高兴,以为碰到了一个容易共事的同僚。 然而没过几天,宋翩的本质就暴露了。 当下有个陋俗,凡长吏上任、卸任,地方要给“迎新钱”、“送故钱”。依照地方的穷富,这笔钱或少或多。举郡为例,送故之钱,富郡多至数百万,少亦数十万。迎新钱主要是供新任长官到任途中的消耗所用,故又称“行装”、“行资”,比送故钱少,但也是官员的一笔收入。 陇州诸郡中,建康属中郡,迎新钱这一块儿,照例是郡守五万钱,郡丞、尉三万钱;但给莘迩的有八万钱。莘迩不懂这个,实际上他是根本不想要这个钱的,在他看来,当官应是为民作事,勤勤恳恳,在官一任,造福一方,此其所愿,平白无故的,郡尚未到,先收一笔钱,算怎么回事俱民脂民膏,受之有愧。可这是惯例,他不能不合群,只好收下。 宋翩迎接他数日后,主动找上门,东拉西扯,最后说到了八万“迎新钱”上。 他的原话是“本该奉钱五万,赖我争取,因是奉给了明府君此数。明府,我费了老大的劲儿啊”莘迩初不解其意,道谢而已。宋翩那天迟迟不走,莘迩便留他晚饭,吃完饭他还不走,阿丑侍陪在侧,猜出了宋翩的心思,悄悄提醒莘迩,莘迩方才恍然。 此人居然是想要与莘迩平分多出的三万迎新钱 果然,分了钱给他后,他马上开开心心地告辞了。 莘迩实在想不明白。 一万五千钱,确实不少。中人之家不过家訾十万。可宋氏乃定西国头等的阀族,金玉满堂,便是小宗的诸家,亦个个富足,况乎宋翩出自大宗却怎么连“这点钱”都看在眼里 不仅贪财,人且懒散,公务能拖就拖,绝不立办,就如此次他巡县视察,四五天的事儿非得拖成二十天。莘迩有次没忍住,怼了他几句,很快后悔,担心会因此而影响同僚相处,不利“收胡屯牧”等以后的军政举措实施,殊不料,宋翩且还是个厚脸皮,对挨怼压根无所谓 这样的一个人,打不得,骂不在乎,熟悉他本性后,莘迩早没了初见他时的“高兴”,现在一听他说话就头疼,可郡里他是副手,又不能不常常相见。 宋翩见莘迩不理他,径往主位落座,忙跟到后头,诉苦说道“明府,我下县半个多月,风尘仆仆,前几天又下雨,实可称迎尘冒雨。即无功劳,总有苦劳。难道不该为我请赏么” 莘迩无可奈何,说道“好,好。待收胡屯牧办成,我一并给你请功。” “别忘了啊。” “你请坐吧,宋公” 对宋翩的称呼,莘迩最早“君”,继为“老宋”,偶尔称“公”,是在气极而又无法之时。 宋翩叮咛再三,落座於侧。 “宋君,各县的巡查结果及春耕诸务如何” 宋翩取出羽扇,挥洒手中,说道“三县令、长的能力,明府以为何如” 辖下三县的令、长,悉为名族子弟,莘迩客气地说道“甚好。” “哪儿有能力甚好,却办不好王令、理不好春耕诸务的” “诶” 宋翩悠闲地挥动扇子,说道“所以我什么也没问。” 你他娘的出去一圈二十天,给老子回个什么也没问这就是你“细细地”办的事 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录事史黄荣等吏陪坐在旁。 张道将敬佩地说道“宋公风度,远愈吾侪,真名士也” 宋翩谦虚地答道“拙鄙之人,乏善可陈,焉敢名士主簿谬赞,惭愧惭愧。” 莘迩闭目默坐,稍顷,呼堂外的卫士进来。 两个侍卫登堂,披甲带械,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莘迩奋声说道“给我备下箭靶,我将引射。” “是。”侍卫们应诺退出。 宋翩赞道“明府文武兼资,国之英才也。” “老宋,咱们谈正事罢。” “明府请说。” “大王的收胡屯牧之令下有近月。我前数天,和西海杜府君、酒泉氾府君已见过面了,他两郡大概月内就会开始推动;我郡也即当着手。你有可行之策了么” 宋翩摇头不已,说道“大王的此令难行啊卢水胡游牧为业,数月一徙,无法以地拘之,大王今却欲以户籍收之,取租、役使,岂会好行么” 放牧的胡夷生活处於“游动”的状态,一年转四五个放牧点,不似农耕的唐人百姓,几亩地即能约束住一家人,所以纵使是内附的胡夷,唐人政府也不能强迫管理,上不上牲口税,悉任其自便,愿意缴纳就缴纳,不愿意也强迫,否则,轻则他们举部迁走,重则便会生乱。 莘迩当下说道“你出郡的这些天,我苦思冥想,得了一策,似可用之。”心道,“一去二十天,啥事没做,还说不是游山玩水你他娘的逍遥快活,老子废寝忘食” “什么策” “我打算拿出官有牧场,诱招卢水胡的种落来居。” “拿出官有牧场” “现下二月,乃是胡牧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我以官有的上好肥美草场,加上羊羔、牧草作饵,并给以许诺,两年内不收其租。老宋,你以为何如可行与否” 游牧胡夷出冬场一般在二月下旬,此时牲畜羸弱,草资源不丰,确如黄荣所言,各部争夺激烈,且有春雪的威胁,因此是胡牧一年中最困难与危险的时节。 黄荣建议用挑拨之计,换成是令狐奉,也许当时就接受了,但莘迩想先用利诱之法。 宋翩说道“明府此策,乍听不错。却有一比。” “何比” “镜中花,水中月。一厢情愿耳。” 莘迩心道“你当我是猢狲么”却也知宋翩此话与他后世所看的那书无关,问道,“此话怎讲” “上好的草场、羊羔、苜蓿,两年免租。听起来不错。可有一点,明府你想过没有” “甚么” “胡夷会相信你么” 这是“收胡屯牧”的最大难处。 此前,於苦思此事而无策时,莘迩曾叫黄荣收集前代、本朝边吏的事迹,以图从中找到可以借鉴的灵感,但在黄荣搜集到的内容中,非止一无所获,且於纸上,莘迩处处看到了“诈”、“虐”二字。 诈者如前代,胡夷有次叛乱,杀死了护羌校尉,后来胡夷兵败投降,继任的护羌校尉某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将其集中一处,设酒大会,而施毒酒中,候夷人醉酒,伏兵起,诛杀胡夷酋豪八百余人。此举固是为阵亡的前护羌校尉报仇,可因失信残诈,也导致了胡夷随后更大规模的叛乱。 虐者如前代和本朝的不少边吏,有的贪图战乱所带来的战功和暴利,主动挑起争端,纵兵斩获;有的认为对胡夷应该“唯长毛挟肋,白刃加颈耳”,采取严酷的高压手段,至以杀俘。 又有边吏贪财好利的,压榨内附的胡夷,侵夺其畜产、妇女;又有豪右焰盛,驱使内附的胡夷劳役、耕牧,与奴隶无异。 诸如种种,久而久之,胡夷中就形成了类若兰宝掌这样“唐人狡诈”的观念。 可以这么说,不把此一难题解决掉,再好的政策都很难得用。 “老宋,此诚难处。你有取信於胡夷的办法么” 宋翩摇了两下扇子,徐徐说道“没有。” 莘迩就知道指望不上他。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令狐奉和傅乔。宋翩和傅乔的为人不一样,傅乔厚道,然从能力言之,两人相近,皆无理政务实之才。往日见令狐奉威吓傅乔,莘迩觉傅乔可怜;今居位主官,乃渐能理解令狐奉。设想,如果手底下全是这样的官儿,可不得把主官给烦死么 好在,尚有史亮、黄荣、羊馥。 只是,这个取信的难题实在棘手,莘迩问了一圈,史亮、张道将、黄荣俱无对策。 宋翩问道“明府打算拿出多少官有牧场” “五十万亩。” “这么多啊大王会同意么” “我自会上书主上。” 五十万亩,看似很多,实则不多。 地区条件的不同造成了当地牧人主要养的畜种之不同,陇州地区的胡牧,养的主要是羊,占总数的七八成,次为牛,再次为马。 胡人的一落是一户,通常四五口人,至少得有百十头羊,二三十头牛马才能维护其较低的生活标准;而平均下来,一只羊就需要十来亩草地,一匹牛或马需要的草场更多,亦即每落胡牧,加上苜蓿的补充,差不多也得给他们三到五百亩草场。 按此分配标准,五十万亩只能容纳千余落胡牧。 莘迩的想法是,先试试水,如果此法可行,那就扩大规模;如果不行,就另作其它谋划。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说不得,只好采用黄荣之策。 莘迩说道“主上对此事极为看重。老宋,你要没意见,事不宜迟,便即推行吧。” “好,好。” “我明天遣人召卢水胡诸部的酋大、千人来郡,到时你与我一起。” 召酋大、千人来见,一是宣告此政措与之;再则是从中挑个人出来,行“分化”之术;三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此政等同挖酋大们的墙角,是在争他们的部民,彼辈定是不乐意见之推行的,莘迩有十成十的把握,这些酋大中,定会出现他推行此策的绊脚石,故而,虽已知道了不少卢水胡的内部情况,但在动手推行前,再亲见见他们,当面地进一步地了解他们,就也是很有必要的了。 送走宋翩,莘迩出堂,引弓射箭,射光了一壶箭矢,方才住手。 黄昏已至,吏员们下值。 黄荣回到吏舍,推开窗户,独坐呆思。 三四个郡吏推门入内。 一人问道“景桓,那件大事,你给府君提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八章 群寓谋前程 录事揣上意 “不曾提。” “为何不提” 黄荣请来客们入座,说道“收胡屯牧的王令,你们知道吧” “收胡屯牧”虽因此前处在定策阶段,未有公开,但来找黄荣的几个府吏尽管职位不高,却都是留意郡务,有心於仕途上大展拳脚的,故悉知令狐奉此令。 室内狭小,没有独榻。 诸人上了连榻,并排坐下,参差地应道“知道。” 黄荣说道“府君准备推行此令了。眼下,府君的心思全在这上边。咱们的那件事,我没有机会提及,也不宜提及。” 几个来吏闻言相顾。 一人怫然作色,说道“有何不宜咱们苦乡议久矣好不容易,朝中除拜府君到郡。府君与咱们同为寓士,当知咱们的艰难,且府君是助大王登位的功臣,深得爱信,咱们正可借此难得的良机,恳求府君,上书朝中,为咱们换个中正;府君并可兼得吾侪为郡朝羽翼,扩张耳目,不令史、张等儿辈专擅权柄,两全其美。”责备黄荣,“府君到郡已经月余,你身为侍从近臣,却至今不提此事,是什么意思” 来吏多现赞同之色。 此数吏员是黄荣自仕郡府以来,用数年之时,从众多的郡吏里边精选出来,拉拢为己之朋党的。他注意到他们的神情,担心在他们中失了威望,心道“诸人里边,独你个匹夫屡屡顶撞於我,今又来质疑我得折折你的莽气。”问这人道“逍遥游,你读过么” “读过。” 周易、老子、庄子共为当世重,读书人没谁没读过的。 “鲲化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几句,你记得么” “记得。” 黄荣冷笑说道,“你啊,就是蜩与学鸠。之二虫又何知” 大鹏飞到九万里的高空,风就在下面了,然后才能乘风飞翔;背驮着青天,没有什么东西阻拦它,然后才能计划着向南飞。 蝉和学鸠不知此中的道理,笑话它说“我一下子起来就飞,碰上树木就停下来,有时候飞不到,便落在地上就是了,哪里用得着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那样远呢” “之二虫又何知”,两只飞虫又懂得什么呢 黄荣把此人比作了蝉和学鸠。 这人大怒,挺腰跽坐,瞋目说道“你辱蔑我么” 此人名叫向逵,现任郡府贼曹史,体长八尺,强壮健勇,这会儿坐於诸吏间,如鹰栖鸡群,而性格暴躁,乃郡府中出了名的莽夫,府内数百吏员,挨过他拳头的不下数十。 黄荣倒也怕他动手,这厮一旦开打,榻上的那几个吏员便是齐上,亦拦不住他,既已逞罢口舌利,便赶紧转而安抚他,放缓了语调,说道“我不是轻视你,实是你不了解府君啊” “我怎么不了解” “你适才所言,府君与咱们同为寓士,固然不错。可问题是,若府君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之鲲鹏也咱们之所求,恐非府君之所在意啊。” 向逵心道“原来你是以鲲鹏来比府君。”知了黄荣非为自比,怒火稍减,坐下了身子,问道,“什么意思” “咱们以为凭借咱们与府君同为寓士,臆测府君会帮咱们,而以我的观察,府君却一心在公,似是毫不在意土、寓之别的啊。说来你们不信,直到昨日,府君才问我家籍何地。” 向逵说道“是么” “可不是么”黄荣顾视诸人,说道,“诸君我言府君为高飞之鲲鹏,不是空口白话。府君勤勉务实,不务虚名。你们虽与府君见面少,应也听到府里的风传了,所有的政务,府君无不亲力亲为,从未望白署空,即使数被主簿张君讽谏,犹然不改。” 诸吏议论纷纷。 “望白署空”是本朝长吏的风尚,所谓“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望白署空”的意思是说,只署文牍,不问政务。下吏捧来公文,长吏瞧也不瞧,大笔一挥,只管画个署名。如此不负责任,反可获致“清贵”的赞誉,被士人们评价将来可成大器;至於勤勤恳恳,尽心尽责的,则“终滞鄙俗”,当不了高官,任不了美差。 一吏说道“主簿张君讽劝府君的事儿,我听说了。” 又一吏说道“我於郡府十余年,前后臣事四任太守,莘府君确是与别的府君迥异。” 黄荣又道“还有,你们知道么府君初临郡的时候,行春三县,各县照例奉献,府君虽未推拒,然转眼就用之与属僚相赌,故意尽数输掉。时我从行车驾,亲眼见之。”他问诸人,“各县奉献,此为定制,府君不好不收,可转眼输掉,你们说是为何” 向逵问道“为何” “这说明府君意存高远”他摊手再问诸人,“府君意存高远,一意为公,不关心土、寓之别。你们说,当此收胡屯牧之要务将要推行之际,我能不识趣地拿咱们的事儿去打扰府君么” 诸吏理解了他的苦衷。 向逵性子急躁,却非不讲道理的,不吭声了。 一吏说道“收胡屯牧,大不易也。府君已有成策了么” 又一吏抱怨似地说道“好端端的,大王怎会突发奇想,搞个收胡屯牧些许胡牧,便是收入户籍,一年又能得多少牛羊租税万一施策不当,激起了胡虏的叛乱,得不偿失啊。” 室内只有一榻,黄荣不愿与诸人拥挤,没有坐下。 他立於案边,面向诸人,说道“大王,雄主也。王昔为抚军大将军、富平公时,出平外乱,内制朝权;我闻之,他酒后常振袖击鼓,咏以玄鸟、殷武之歌,慨然伟烈,气象雄爽。以大王的豪迈,焉会在意微薄小利我料收胡屯牧,。” 玄鸟、殷武是诗经商颂的篇名,皆为赞颂武丁的诗歌,后者记述了武丁伐荆楚蛮夷、臣服各地诸侯的故事。 令狐奉昔年每当酒醉,经常当众击鼓高歌,或数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句,或叠吟“挞彼殷武,奋伐荆楚”之辞,俨以武丁的功业自期,如黄荣所言,诚是慷慨雄烈。 黄荣的话没有说完,半截而止。 诸吏等了会儿,不见他往下说,便有一人问道“君料什么” 黄荣心道“我料收胡屯牧不是大王的本意。大王最终想要的,绝非租税,而是军。” 这是他多日推敲,猜度出来的结论。 他认为,以令狐奉的雄才大略,怎么会在乎那么点牛马租税的小利而且是在冒着“激起胡人生乱”的危险前提之下。令狐奉命行此策的根本目的,他判断,只能是“先政后军”,其最终之目的是为了“征胡为兵”。 他想道“我定西国胡夷数十万,几与我唐民的人口相当,却为何军中少有胡骑、胡卒无非因胡人迁徙无常,不在户籍,是故难以征用。是以,如通过收胡屯牧,把他们列入户籍,从而一改彼虏徒轻徙难治的习态;之后,朝廷自就可随意从中取使,驱用於疆场了。” 他看了看诸人,又想道,“此乃国策如能得行,我定西国就毋庸再受兵源不足之弊,必将兵强马壮,从此无须唯事守境,可南攻冉兴;东渡河,进与秦虏争锋,蹈武丁之后迹,征伐诸夷,大有作为了此策关系重大,大王的明意尚未表露国内,我不可轻与人语。” 面对诸人疑惑的表情,黄荣从容地说道“我料收胡屯牧定是府君当下最重视的。” 他这一句话与他前头说的分明不搭。 却不等诸人疑议,黄荣立即抛出了他们最关心的话题,说道“所以,诸君,咱们只要能帮府君把此事顺利办妥,叫府君知道了咱们的能耐,对咱们大加重视,那么咱们之所求,不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可以顺势向府君恳请,得以实现了么” 诸吏以为然。 向逵等人俱是寓士,他们籍非本地,而负责评目郡人乡品的郡大中正,却历任尽是出身土著,因此,相比土著士人,他们的仕途就十分艰难。如前文所述,乡品关系到士人入仕的起家官与做官的前途,在座诸人,於入仕前所得的乡议品第,高者与莘迩相似,五六品;低者仅七八品。自问才能,他们不觉得自己比史亮、张道将差,若黄荣者,更是自以才高郡中,非史、张能比,可张、史二人依仗家声,占土著之利,一个三品,一个四品,皆远高他们。 之前就任建康郡的太守,不是说没有寓士,建康是侨郡,相反,历任太守,寓士为多;可正如在野的寓士争不过土著士人,在朝的“寓官”也争不过“土著官员”,所以建康郡的中正稳如泰山,一直都被土著把持。现下莘迩来郡,情况有所变化了,莘迩是“从龙功臣”,由是,黄荣、向逵等辈就琢磨着,是不是可以通过莘迩,改变郡里中正的局面 郡里的中正如果能改由寓士来当,对没定乡品的流寓士人有好处,对他们更有好处。 没有定乡品的,也许还能得个好的品等;像他们这种已经定品的,比如定为八品,最多做个八品官的,要想将此阻塞打通,再上一步,除了郡中正给他调品之外,别无它途。 诸吏中年轻的,心高气盛,壮志待展,年长的,快五十了,蹉跎半生,时不我与,因此对更换郡中正的事儿,都是急不可耐。可听了黄荣的分析,一时却也无奈,只好从其提议。 向逵问道“咱们该怎么作,才能帮府君办好此事” 黄荣说道“府君已有成策。”把莘迩“利诱”的计划告诉了众人,说道,“可是目前有个麻烦,那就是该如何取信於卢水胡。君等可有高见么” 诸吏陷入思考,半晌,没人想出办法。 数百年来,唐人与胡夷在边地的斗争没有断绝过,矛盾极其激烈,要想取信於胡夷,难於登天。 黄荣叹道“真是难办” 郡府后宅。 莘迩左思右想,找不到取信於胡的办法,寻思心道“我不是胡人,不知他们的思想。与其枯坐犯愁,何不问此疑於宝掌等,也许能从他们中得一解决”令人去城南军营,召来了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人,讲出困扰,问他们道“你们可有良策” 秃连樊说道“这事儿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九章 果然是肥差 焉为短视徒 莘迩大喜,问道“你有何法” 秃连樊胸有成竹,说道“将军屈尊纡贵,与投附的种落小率盟誓便是。” 莘迩大失所望,心道“盟誓要是管用,秃连赤奴会背叛令狐奉么他的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被令狐奉杀个一干二净么”说道,“你这办法不成。”问乞大力和兰宝掌,“你俩有主意么” 兰宝掌说道“胡人敬重的是公正的大率,将军只要不偏不倚,公道相待,早晚能够取信。” 便是在莘迩平均给督下诸胡分配打劫的战利品过后,兰宝掌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 “胡人敬重公正的大率”这话不错。只是莘迩今非昔比,堂堂朝廷二千石,难道再领卢水胡打劫去么别说没打劫的地儿,即便有,也不能做,太不像话。 莘迩知道的“立信於人”的典故,共有两个半。 曾子杀猪、商鞅徙木为信,此为其二;孙武行军法,杀掉吴王的两个爱姬,主要是为明军纪,姑且算半个。两个半的古人事迹,全然借用不上。 莘迩心道“罢了,既然无策,只能暂且搁置。” “收胡屯牧”本就难办,想不来办法首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以预见,推行此策将会更加困难。而下的情形,放弃是不行的,唯有迎难而上。 莘迩於是说道“大力、秃连,我给你俩一个肥差。” 两人楞了下。 乞大力问道“什么肥差” 莘迩说道“我已上书朝中,请求拨五十万亩草场,用来安纳投附的胡落。胡中不比郡县,不是传道公文就能宣布政措的,须有人入卢水胡诸部,为我宣传。这件重任,我交给你俩了。” 胡人游牧迁徙,居所不定,不像定居於郡县的唐人,凡有政措,郡下县,县下乡,张个榜文,即可周知;“收胡屯牧”此事,非得遣人去到卢水胡中,主动宣扬,才能使他们知晓。 莘迩本是想明天再令乞大力、秃连樊办此差事的,今天既然召了他们来,就顺道办了。 至於令狐奉的回文,现下虽尚未得到,但令狐奉告诉过莘迩,只要是有利於推行“收胡屯牧”的,一切需要,他都会尽力满足。五十万亩牧场,料他不会吝啬不给。 乞大力说道“将军,胡牧分落散居,方圆数十里,有时仅才一两落,跑个几天,见不到几个人,要想把将军的此措遍告与知,没几个月下不来,唉,奔波劳累的,怎是肥差” “你怕吃苦么” 乞大力正色说道“为将军办事,岂会害怕吃苦只是像小人此样的,体胖,走得慢,怕会耽误了将军的大事啊。小人以为,这件差事,得选身强力壮的去办。”说着,偷觑兰宝掌。 兰宝掌啐了口,拱手说道“将军,小人愿为将军办此差事。” 这件差事还真用不上兰宝掌。 秃连樊能说会道,可动人心;乞大力貌似憨厚,能使人信。兰宝掌就不行了,不会说,又凶神恶煞似的,万万遣用不得。 莘迩笑道“也好。你既不愿,我不勉强。”铺纸於案,执笔在手,招呼三人近前。 三人凑近。 莘迩在纸上平行画了两道短线,说道“这两条线,是秃连与宝掌。” 三人不解其意,看他接着在两线下各划了一道竖线,竖线末端开叉,又在四个开叉处,各划一道短短的横线。 莘迩顿笔,说道“这四道横线,是你俩召来的胡落。” 兰宝掌问道“将军,什么意思” “你俩每召到一个胡落,我赏你俩每落两千钱。”莘迩拿笔尖在那第二层的四道短线下又各划竖线,又各分叉,分叉处各添短横线,说道,“此八条线,是你们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你们对愿到牧场居住的胡牧们讲,他们如能为我召来胡落,我一样给赏。照样是每落两千钱。不过,此两千钱,不全给他们,其中有五百钱是你俩的。” 兰宝掌没搞懂莘迩的意思,纳闷问道“我俩的” 乞大力眼睛亮了,说道“将军是说,我等单独召到的胡落,每落两千赏钱;胡落又召到的胡落,每落他们得一千五百钱,我等得五百钱。” “正是。如有胡落不要钱的,折与等值的羊羔牲畜亦可。” 一千五百钱,约值两三只羊。 乞大力举一反三,问道“若是胡落召到的胡落,也召来了胡落呢” “依旧两千赏钱。五百给你们,五百”莘迩在第三层的八条横线上点了下,“给他们。” 乞大力仰着脑袋,掐指计算,喃喃说道“我要能召来十落,是两万钱;十落各召一落,我得五千钱,各召两落,我得一万钱;二十落再各召一落,我得万钱,各召两落,我得两万钱。是计五万钱。”心道,“我给胡落们鼓鼓劲,叫他们呼朋唤友,动员亲戚,一落不会仅召一两落;四五落、十七八落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话,哎呀,哎呀,我不发财了么” 莘迩不知他所想,如果知道,定会赞他一句“孺子可教”。 兰宝掌大略知道了此是件发财的差事,果是“肥差”,然他对钱的兴趣不大,不屑去算,却听乞大力嘟嘟囔囔地说“我”怎样、“我”怎样,瞧不惯他那样子,嗤笑说道“老乞,你不是不肯干么” 乞大力说道“谁说的”下拜堂上,对莘迩说道“将军,小人昨晚没睡好,适才脑子不清醒。将军的命令,给小人个狗胆,小人也不敢推辞。” “此差劳苦啊。” 乞大力说道“正因劳苦,才能显出小人的赤胆忠心。将军,裤裆里插斧子,小人破上了” 莘迩哈哈大笑。 定下由秃连樊、乞大力办此差事,莘迩吩咐他俩明日即出发。今日天晚,他三人出不了城了,在郡府的客舍住下。 他三人出宅去舍,刚好碰见阿丑过来。 阿丑进到屋中,说道“大家,乞军侯怎么了” “怎么了” 阿丑心道“往日见到,总悄摸摸地瞄我,今日却掐着指头,不知嘟哝些甚么。”这话没法对莘迩说,答道,“与平常不太相同。” “那就对啦。” 阿丑接住莘迩正在洗刷的笔,细心地洗净笔上墨汁,擦拭干了,放入笔架,整理好纸、砚,说道“大家,饭已热过两次了,是到房中用还是在这里吃若在这里,奴给大家端来。”抬起头,恰与莘迩的目光相对,却是不想莘迩一直在看她收拾。 蜜烛的莹莹光里,她脸不觉微微一红。 虽是换了唐人的襦裙,却因莘迩的喜欢,阿丑发式未改,仍束了辫子,搭在素底染花的绢衣襟边。她红着脸,低下头,抚弄辫捎,一副柔驯的姿态。 莘迩柔声说道“到房中吃吧。” 次日一早,秃连樊、乞大力忙不迭地出城到营,略作整装,各带十余胡从,前往北边的黑水,找卢水胡的种落去了。 郡功曹史亮今天休沐,出至自家的田地巡视,远远地望见了秃连樊和乞大力各引从骑,策马向北,心道“怪哉,他俩不在营中,往北边作甚” 直到回入城中,来到自家在“市”里的店铺,他兀自尚在思忖此事。突然想到了原因,他心道“是了,应是府君要行收胡屯牧,故遣他俩往卢水胡传讯去了。” “贤佐” 史亮应声瞧去。 喊他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士人,模样与张道将有几分相似,却是张道将的父亲,名叫张金。 史亮赶忙行礼,说道“张公。” “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建康三县,有三个土著大姓,张、高、史。此外另有一“麴”,即麴硕之“麴”,不过是麴氏的小宗,人丁不旺,然因其大宗之故,却也差可与前三姓比拟。而此四姓中,张姓最贵。 张金虽无官身,但那是因他不愿出仕;他居家养望二十余年,一旦出仕,郡人都说,至少四品起步。无论张金的族望,抑他本人的名声,均非史亮可比。 故此,史亮执礼甚恭,谨敬地把自己所想,告诉了张金。 张金“哦”了声,说道“府君要行收胡之策了啊。” “是的。” 史亮半点也不奇怪张金怎会知晓郡朝尚未公布的政措。 张金的儿子在郡府任大吏,他的兄长在朝中任重臣,他的从兄弟、族兄弟分布内外,任官者众,所以其人尽管白身,论及消息之灵通,莘迩也不如之。 张金没有蓄须,他摩挲光滑的下巴,心道“我兄与我信中说,此策是大王极其看重的,如能得行,将对朝廷大有益处,嘱我切莫从中作梗。阿兄,你太小看我了。我岂短视之徒此策如行,受益的何止朝廷长远来看,对我家也甚有利处,收的胡夷越多,呵呵,日后供我家役使的徒客不也就越多么我不但不会阻挠,且会相助莘幼著。” 便如那秃连赤奴早前巴结令狐奉相同,为了争到更好的草场,卢水胡的诸部,不少找了唐人的权贵作后盾。求到张家门下的,是而今卢水胡最大的一部,也是卢水胡的首领部落,号为“且渠”,其部每年送给张家大量的牛马羊驼,并年年献上胡奴胡婢,供张家劳役驱用。只是,在“长远的利益”面前,且渠的这点奉献就不够张金看了。 史亮问道“公今日怎有兴莅临下铺” 张金收回思绪,笑道“我听说你家进了一批西域的金银宝器,特来看看。” “是进了一批。公请入内阅视,如有相中,亮亲自给公送到宅上。” 张金令二十余个随从候在街上,随史亮进其铺内,选拣宝货。 连着七八天,郡内无事。 莘迩上午理政,下午练兵,夜间读史,日子过得充实。 这天,守城的门侯来报城外来了百余胡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章 元光非池物 景桓再献策 乃是郡内卢水胡的酋大、千人应召来了。 卢水胡散居於弱水沿岸的西海、酒泉、建康、张掖、祁连诸郡,共有落两万,大小部群十余;长期生活在建康郡辖内的有四个部群,计五六千落。 今天到的,是其中两个部群的酋率;另两个因为路远,大约还得再等一两天。 莘迩传下令去,命此二部酋率将部从留在城外,使他们独与佰人以上官职者入城。 千人、佰人俱是胡官,旧为匈奴官名,袭用至今,不过授官的上级早非匈奴人,而是唐人了;与唐官一样,各有印绶。换到蒲秦、魏国,授官的上级自则是它们各自当朝的胡族。 惯常来讲,千人与部落的酋大对应,佰人与种落的小率对应。 莘迩平日居府,多服便装,当下换上官服,登堂等候;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等郡府大吏侍陪,又叫人去请郡丞宋翩。 不多时,外头传来杂乱的人声。 莘迩高坐堂上,向外看去。 两个郡吏前导,七八个髡头、褶袴的老少胡人进了院中。 黄荣任的“录事史”,职在掌录各曹文书,职卑禄薄,事繁务剧,因被追求“禄厚清闲”的高门子弟们目为“浊官”,不屑为之,然其任实甚重要,故此他亦列陪坐。 看到莘迩的眉头微皱,黄荣便起身到堂门口,厉声说道“府君在此,何许喧哗” 胡人们收口闭声,行到堂前。 前导的两个郡吏分开左右,站於堂门的两侧。 黄荣挡住门口,说道“且下拜。”说完,让开身子,露出堂中的莘迩等人。 诸胡只见深广的堂宇内地铺黑砖,柱以红漆,端严肃穆,坐了十余形色各异的郡府吏,如众星捧月,簇陪着一个高冠褒衣的英挺青年,不敢细看,慌忙伏拜堂前。 两个胡人当先。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且渠部、率善千人拔若能拜见明公。”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率善千人鹿游拜见明公。” 稍顷,堂内传出清朗的声音“请起,入堂叙话罢。” 胡人们爬起来,拍打尘土,於前导的那两个郡吏监督下,取下佩剑、佩刀,包括短匕在内,全部放到堂外的兰锜上,鱼贯入内。 他们没有当即入座,而是排成三列,躬立堂口,先等莘迩的指示。 眼下唐室东迁,中原陆沉,北地胡夷称雄,却缘何卢水胡的酋大们这般尊重莘迩 缘故有二。 一来,卢水胡与猪野泽边的诸部不同,赤娄丹等部多是近代迁到陇地的,而卢水胡各部,从匈奴灭国到现在,数百年来,素受中夏管辖,如拔若能、支勿延的家族,世为酋大,代代接受中原政权的官职授任,期间固有叛变,可更多的是跟从朝廷的边军镇压其它胡部的作乱,或从军充当游骑,与北方漠中的胡牧们作战,堪称是中原朝廷的“世臣”了。 二来,令狐氏主陇以后,限於唐人民口的不足,难以外扩,凭借先进的制度、精良的甲械,治内却是有余,远非境中的胡夷可敌。远的不提,只此前令狐奉镇压夷乱那回,就把叛乱的胡夷各部杀了个血流成河,当时卢水胡也有部落参与叛乱,最终几被灭绝。 两个原因合在一处,因是,唐室虽迁,中原政权的威望在陇州犹然未坠,当面对唐人长吏时,卢水胡的酋率们至少表面上还是很恭敬的。 对此中缘由,莘迩亦知。 两个胡酋,官为千人;余下诸人,除一个属於且渠部的,官职左千人外,都是佰人。诸佰人官里头,莘迩看到了一个高鼻多须的,心知此人定是小月氏的遗种,与功曹史亮族源相同。 月氏曾经是一个强大的游牧部族,就连匈奴的冒顿单於都曾为质於月氏,可以说他们是当时西北各族的主人。 后来,他们被崛起的匈奴击败,西迁伊犁河,又败於乌孙,再迁至妫水,在那里建立了王国。 敦煌、祁连间,亦即武威以西,涵盖了张掖、酒泉、建康等各郡在内的广大区域,本是月氏的大本营。 在其西迁的过程中,有部分老弱等等的月氏人无力远徙,遂散落於此范围间,或南入山中,和西戎诸夷杂居,或进入郡县,成为城乡居民,亦有成为匈奴的奴从种落的,总被称为“小月氏”。 莘迩问胡酋之外的诸胡名字,问到此人时,听他答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佰人支勿延。” 姓支,确是小月氏遗种无疑了。 当然,莘迩认为他与史亮同种,史亮却不见得认可。 这是因为不管杂与戎居的,还是定居城乡,又或奴从匈奴的,几百年下来,此类小月氏的遗民长期与本地的主体民族混血、融合,不仅文化上受到影响,与之相近,相貌上很多也不大能看得出来了,早成“杂种”。此杂种不是骂人的词,杂者,乱也,可以理解成混血种族。 支勿延应是家族的遗传基因较为强大,因仍才得保存高鼻、多须等明显的外在特征。 而史亮,其家族虽已经居陇数代,却尚保持传统,只与同族通婚,纯以血缘论之,不与支勿延等类。 “诸位请入座罢。” 拔若能、鹿游、支勿延等谢恩上榻。 诸胡虽髡头小辫,然上榻、跪坐的一系列动作俱流畅熟练,坐下后,也都姿势标准,竟与唐人无甚区别。回想刚才他们应答时的口音,亦皆唐话流利,与腔调生硬的秃连樊等截然不似。 莘迩心道“卢水胡臣属日久,受我中原文化浸染极深。我前些时询问他们的情况,听说不仅其普通的牧民多有通几句唐话者,其上层之酋大,且稍有识唐字,乃至博览唐家书籍,造诣颇深的。今观诸辈言举,此言不虚。” 他一一扫视诸胡,胡人们纷纷俯首,表示恭谨。 莘迩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身上,又想道“建康郡内的卢水胡各部,且渠最大,落民最多,其部酋大俨然诸部之长。果然如此。和鹿根部唯一千人官,且渠部却另置左千人。” 本朝继承前代,尚右,以右为尊。左千人与千人的关系,好比是左长史与右长史的关系,亦即“千人”其实就是“右千人”,所以不称“右”者,是因为胡部多数只设一个千人,所以没必要分左右。只有当某个胡部民口繁多的时候,才会增设一个“左千人”。 至於“率善”,是千人等胡官前的固定加词。率善,向善之意。 且渠部的酋大拔若能五十上下,平时的伙食应该不错,油光满面,体格富态。 莘迩问他道“我闻你祖上曾任匈奴的且渠官,因是部以此名,是这样么” 拔若能答道“是,下官祖上,昔尝世嗣且渠之官。” 且渠是匈奴的官称,不是很高的官职,地位偏低,当时附属、奴从匈奴的部落酋率中,不少任的都是此官。 官虽不大,到底是官。拔若能说话的时候,便如唐人叙及自家门第时一样,语气里带点骄傲的成分。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胡人接口说道“明公,正如下官父亲说的,当年王师未至,匈奴残暴北疆,下官的祖上无奈屈从,权受且渠。不过到大秦时,我家就仰慕仁德,附臣国家了。前朝鼎革,河西扰乱,我祖翼奖刺史李让,使陇地得到安宁。由大秦至本朝,我家诚乃累世忠孝。” 接口的这个胡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与莘迩年纪相当。 莘迩记得,此人名叫且渠元光,是拔若能的儿子,官为佰人。听个胡人一本正经地拿唐人士大夫的话,讲“累世忠孝”,莘迩略觉奇异,注目且渠元光。且渠元光面色恭敬,神情自如。 莘迩心道“此人非池中物。” 拔若能说起祖上的官职,语带骄傲;且渠元光却能将之扭到对由秦至今的中夏政权之“累世忠孝”上,心思敏捷,言辞便利,确非等闲的人物。 叙谈多时,迟迟不见郡丞宋翩到来。 莘迩暗骂两句,没得办法,只好不等他了,便令安排酒宴,招待诸胡。 席间酒酣,琴瑟鼓鸣,妙伎曼歌,美婢献舞。饮至夜深,诸胡多醉。 莘迩没有喝多,罢了宴席,派人送诸胡去客舍居住。 他待要回去后宅,黄荣近前说道“明公,荣有了取信胡人之法” “什么办法” “方才宴上,当婢女献舞时,荣见拔若能屡屡顾窥,好像是属意其中一人。明公何不明日再宴会诸胡,依旧使此女舞蹈,等拔若能再现出垂涎的丑态,便佯醉,将此婢送给他。” 莘迩问道“送给他” “是的。然后,於次日,下吏求见拔若能,告诉他,此婢乃明公之钟爱,昨晚只是因为喝醉了,这才送与给他,及酒醒,必后悔。荣料拔若能闻后,肯定会主动归还此婢。而明公到时却坚决不要,纵醉后所为,而信守许诺,悔亦不反,明公,这不就立信於胡了么” 黄荣说完,半晌等不到莘迩的答复,抬起头,问道“明公” 莘迩神色古怪,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过了片刻,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景桓啊,处事当以善为本。彼虽小婢,亦父母所生,怎可视若货物,随意赠送” 黄荣应道“是,是。”心中纳罕,想道,“明公绝非迂腐之人,怎会居然不采我此策” 却听莘迩接着说道“送婢不可取。不过,你这法子,我倒可借用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一章 宝刀赠豪杰 督邮酬解忧 次日,莘迩交代功曹史亮了一件事。 两天后,余下的两个卢水胡酋大来到。 莘迩当晚再摆酒宴。 酒过数巡,莘迩屏退舞婢,只留歌、乐。 歌乐声中,他亲自下场,舞蹈席间,活跃气氛。奈何他没有舞蹈的天分,虽是按照记忆、苦练了许久,仍是舞步僵硬,引得张道将捂嘴窃笑。 辛苦地舞了一段,莘迩止步於拔若能处,张开两臂,长袖上甩,身向后仰,邀他起舞。 这叫“以舞相属”,是前代本朝的宴会风俗。主人先行起舞,舞罢,属一位来宾起舞。客人舞毕,再以舞“属”另一宾。如此循行。 拔若能受宠若惊,赶忙起身,按唐人的礼节,叉腰举袖,上步越案,接替莘迩舞蹈。 他年龄大了,体态且胖,舞姿难看至极,还不如莘迩舞得好看,张道将等郡吏笑得前仰后合。虽然如此,胜在情绪。拔若能舞毕,属舞给和鹿根的酋大鹿游。 鹿游不会唐舞,选择了支节奏欢快的胡舞。 他三十来岁,体力充沛,步伐矫健,旋转如风,脑后的小辫子随之起伏,呼呼作响。 莘迩带头喝彩,堂内掌声雷鸣。 如此再三,凡舞者“属”处,宴上的诸人纷纷为“报”,你方舞罢,继而他起。 氛围被成功地调动起来,酒下不断,越来越热烈。 这时,史亮离席出堂。 很快,他带着四五仆隶回来。候轮到献舞的胡率跳完,他拜倒地上,高声说道“明公” 莘迩心道“来了”装作不胜酒力,倚案问道,“何事” “春宵美酒,主宾融融。值此良辰,下官陋见,宜当有宝物助兴。自明公之郡,风调雨顺,百姓乐业,郡人无不感恩。下官受郡人的委托,谨以数宝为献。” 席间诸人闻言,安静下来,等他献宝。 “什么宝物” 史亮唤仆隶们进来。 仆隶络绎入堂,每人手上捧一个托盘。盘上五光十色,各置器物。 史亮说道“此皆西域名宝,聊表郡人的谢忱,谨敢请献与明公。” 史亮家世代货殖,通商於西域诸国与陇州,这些宝物,有的是他家店铺此前没有卖掉的,有的是刚从西域进货到的。莘迩前日嘱他的便是此事,叫他到酒宴酣时,献宝席上。 拔若能等胡率观看诸宝。 有尺余高的长颈金瓶,有婴儿拳头大的彩玉,有镶嵌红宝石的金面具,有玉斧,有曲刃宝刀。 烛光映在宝上,斑斓美丽,越发烘托它们的不同凡响,晃得人眼都花了。 诸胡艳羡得不得了。 莘迩眯眼偷觑,瞧见拔若能难以从金瓶上移走视线,鹿游再三瞩目金面具。除了且渠元光仅瞅了诸宝几眼,似无所意外;其余诸率亦俱觊望流连,各有动心。 於是,心中有了定议。 他从席上起来,东倒西晃地行至几件宝物前,一把抓住了曲刃宝刀,说道“金、玉之物,赏玩而已,没甚用处。诸物之中,我独喜此刀也” 此刀,是支勿延一眼就喜爱上了的。 莘迩只作不知,抽刀出鞘,挥动下斫,托盘应刃而断,喜道“好刀”示与诸人观看,扮出豪迈的气魄,说道,“方今海内崩乱,大王雄才伟略,怀荡平之志。我等身逢明主,应该赤心报效。我意持此锐刃,充从大王鹰犬,为大王的壮志尽一份力。你们觉得可以么” 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拔若能、鹿游等胡率,满座应声,都说道“明公英武” 莘迩哈哈大笑,小心地拽袖子轻擦刀身,爱不释手。 诸胡率想道“府君看来是真的喜欢此刀。” 莘迩心道“火候差不多了吧”瞥到支勿延仍不时窥视宝刀,装作刚发现的样子,停下回榻的脚步,问他道,“支君也喜欢此刀么” 支勿延没料到莘迩会突然问他,慌不迭地答道“小胡怎敢妄求宝刀。这把刀,只有明公才合使用。” 莘迩犹豫了下,徘徊於支勿延的案前,一会儿看看支勿延,一会儿看看宝刀。 众人不知他在干什么,个个莫名其妙。 黄荣知晓其意,默默地给莘迩的演技点了个赞,心道“府君就是府君,干什么像什么。这番做作,举止、色貌齐佳,换作是我,不能及於十一,拍马也赶不上。” 莘迩说道“罢了。宝刀赠豪杰。老支,我久闻你骁勇善斗,是胡中有名的豪杰,既然也喜此刃,我便送给你了”将刀放在了支勿延的案上。 支勿延大吃一惊,下拜说道“怎可使明公割爱小胡万不敢受。” “给你了,你就拿着吧。” 莘迩一步三回头,把恋恋不舍的姿态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当晚酒宴散了,支勿延捧着宝刀,开心地回客舍住下。 第二天清晨,听到外边有人叫他。 他披衣启门,见是个郡吏,大约记得此人叫什么荣,好像是莘府君的亲信下属。 两人见礼过。 黄荣开门见山,说道“支君啊,你可能不了解府君。” “什么” “府君的功业起於军旅,没有别的喜好,唯爱宝剑名刀。昨晚那柄曲刃来自西域,造型特异,兼以锋锐无匹,诚可谓殊宝是也。府君喝醉了,乃才赠送给你;今日酒醒,必追悔之。我为君计,何不将此刃归还府君讨了府君的欢心不说;我料府君必会以它宝相换,你并且能得到其它的赏赐。” 支勿延只是个小小的胡部佰人,哪里敢与莘迩争东西,深以为然。 当下,他洗漱换衣,等到郡府上值,立刻就去求见莘迩。未想到莘迩不受他归还,虽然满脸不舍的神色,却对他说道“人不信不立。刀已赠君,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终是未取。 支勿延返入客舍,拔若能、鹿游、且渠元光等胡率见他仍拿着刀,询问缘故。支勿延具述经过。胡率们听完,人人惊奇,赞叹不已“莘府君真是一个讲求信用的人啊” 黄荣目睹了莘迩坚拒支勿延还刀的过程,等支勿延走后,问莘迩道“明公,支勿延位卑,区区佰人,为何选他,不选拔若能、鹿游等胡部之诸酋大”他以为莘迩会选择拔若能或鹿游等酋大来作为立信的对象,毕竟这几人的地位高,却没想到莘迩选了支勿延。 莘迩笑答道“正因支勿延的地位低微,所以我才选他啊” 黄荣醒悟,心道“不错。相比地位较尊的,立信的对象当是选择地位较低的更好。对位卑者尚能言出必践,对地位高的那还用说么”叹道,“可惜昨夜宴上,没有寻常胡牧” 如果立信的对象是个普通的胡人,效果自然最佳。 莘迩笑了笑,看着黄荣又是顿悟、又是喟叹,不知不觉的,脸上又现出了古怪的神色。 却是,黄荣几天前的送舞婢之策,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不光彩的一面。 将蓦然升起的“惺惺相惜”的念头逐出脑海,莘迩心道“呸老子那日作为,是出於苟且求活。这老黄的两次献策,无关求生,却皆毒辣,分明是他本性。且老子送的是、是男的,能和送弱女子一样么我怎能自贬身价,甘愿沦落到与他为伍” 人,都希望自己善良。虽隐约感到这番自我辩解有点说不过去,至少心里好受了很多。 莘迩又想道“不过,话说回来,老黄是个肯办事的,两次献策,很有为君解忧的心意;其二策虽是阴毒,亦有可取处。现下我无人可用,得提拔提拔他。” 黄荣再次见到莘迩的古怪神色,心道“怪哉府君这几天见我,怎么总盯着我看这、这,不太正常啊。”摸了摸胡子,忐忑想道,“我容貌一般,年又四十了啊”想到莘迩甚宠后宅的阿丑和刘乐两女,平时对傅粉剃面、风流倜傥的张道将等年轻郡吏亦不仅从无亲昵的举动,更是除了公务,一次没有私下召见过他们,微微放下了心。 时下少年以柔弱白皙为美,间接导致了男风炽盛,不怪他生此不安。 莘迩不知他的杞人之忧,想到了可擢他何职后,微笑说道“景桓,督邮高君年迈,不耐车马,我打算改任他为议生。空出的督邮之职,你愿屈就么” 督邮是郡府的重要实权吏职,主要职责是督查县政,代表太守,定期巡行各县;上至县长吏,下到县乡豪右,统统在其督察之列,权力很大。 现任的督邮姓高,是本郡大姓高家的人,六十多了,年老体衰,不堪车马劳顿,已干不动这等常得出差的活儿了。干脆调任他作个闲职,改以此任授给黄荣。 黄荣喜出望外,不假意推辞,即下拜说道“明公不以荣粗鄙,授此重任,荣一定尽心尽力,月日为明公刺察部内,督巡三县。务使明公政令通达,县无奸虐,分明善恶於外。” “好。我明天就下达除令。” 两人说了会儿话,莘迩吩咐他“你去把拔若能给我请来。” “赠刀获信”是临时起意,莘迩此次召诸胡率来郡,“择人分化”是他的主要的目的。 莘迩已经料到,这些胡率中肯定会有阻挠他“收胡屯牧”政措的,那么自就不会无动於衷,当然要有对策。对策便是“分化”。 他要从胡部的四个大率中选出一人,通过许给利益,以得到此人的支持,至不济也要使其中立,然后见机行事,再争取将四部各个击破。 经过观察和斟酌,四个胡率的品性,莘迩大略已知。 和鹿根部的大率鹿游豪爽;且渠部的大率拔若能多欲。另两个部落,一个叫图图,其大率鲁莽;一个叫勒列,其大率质朴。 四个大率,拔若能和图图部的大率都可用,比较过后,莘迩选中了拔若能,因其部民最多。 拔若能来到,莘迩与之密谈半日。 回到客舍,拔若能忧喜各半,琢磨莘迩的话,不能做出决定,便召来从他并来的部中诸率,与他们商议。 说是部中诸率,其实都是他的自家人。左千人是他弟弟;两个佰人是他的儿子。 听他转叙过莘迩的许诺和要求,他的次子且渠元光色变,说道“阿父,府君要覆我族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二章 平罗忠孝愚 元光计高明 拔若能说道“不至於吧” “怎么不至於” “你急什么,有话慢慢说。” 元光按住性子,问道“阿父,我族与夏人的根本之别是什么” 拔若能答道“夏人务耕种,我族胡夷以游牧为业,此我与彼的根本不同。” “对啊夏人受田地所制,只能定居郡县;我胡夷逐水草而移,一年数徙,居所不定。是以,尽管我卢水胡早就称臣中夏,可自秦以今,数百年来,历代的中夏朝廷对我等却都不能像对夏人那般拘缚,徒唯羁縻,无法役使、赋税。可以说,游徙就是我族胡夷矫然独立的依仗根本。 “现在府君以牧场为诱,惑我卢水胡诸部的牧落内徙,设邑置官。阿父,这是要弭灭我诸部与夏人的不同,除绝我诸部的根本,欲图将我诸部当如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了啊那些此前内徙到郡县定居的胡夷们的下场,你没有看到么” “设邑置官”是莘迩与拔若能密谈时,对他说的内容之一。 令狐奉“收胡屯牧”之令的最终目的是要改变胡牧难以管制的现状,意在对他们征发兵役,那么就需要建立起如唐人郡县这样的行政单位,对他们进行编籍管理,所以等足够数量的胡牧迁居到祁连山下的牧场后,在那里置一个胡邑,便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元光掐指头给拔若能算内徙胡夷的下场“赋税、劳役、兵役,给官府当奴仆、给大姓当奴客,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任打任骂,被驱使的如猪狗也似,何等凄惨” 他用力拍打大腿,叫道,“阿父,府君的内徙此政,若是得行,他们的下场便是咱们未来的下场了你甘心受唐人的渔肉、侵凌么” 拔若能辩解似地说道“府君并不要求我部迁入。府君对我说了,此次内徙,主要徙其余三部之民,而且完全是自发自愿;至於我部,更加不会强迫。” “阿父而下是什么季节你不知么正当开春,各部陆续迁入夏牧场的时候黑河的草场不足,而府君许以上好的牧场数百亩、苜蓿数亩,并及羔羊,又两年不收租税。贱种浅陋,只能看到眼前的微利,父亲等酋大若不严令禁止,只怕自发自愿、接受内徙的不会在少数我部,也绝不会少” 等级的观念,放眼唐、夷,全然一样。唐人的贵族把百姓视为贱民,胡夷亦无差别。胡人的单於、酋率等首领世代承袭,血统高贵,部民余众自是贱种。 拔若能说道“府君把写给大王的上书与我看了等到新邑开设,任我为率善邑长。元光,咱们胡人的官向来世袭,我当了邑长,这官儿,以后不就是你们兄弟接任,再以后,你们的儿子接任,等於永归我家了么和鹿根、图图、勒列三部的部民即使尽愿内徙,又有什么关系最终不还是落到了咱家的帐下对我家,难道不是大大有利的么” 拔若能迟疑的地方就在此处。 元光说的那些,他当然知道,甚至元光没有明言的,他也清楚。 “当夏人一样管束对待”云云,与其说是“除绝我诸部的根本”,不如说是“除绝我家的根本”。帐下的胡牧们如是都去了牧场,他们手底下没了人,还怎么当“酋率”可是,莘迩许诺,让他来当这个新邑的邑长,看起来对他家大为有利,就不能不使他犹豫不定了。 元光气得脸通红,说道“阿父府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拔若能说道“支勿延不过是个佰人小胡,府君对他且言出必行,何况是我”问他的弟弟麴朱、长子平罗,“你们说呢” 且渠部居陇州数百年,受中原文化影响的程度很深,“累世忠孝”云云,且渠元光只是说说,用来给本家脸上贴金的,拔若能的长子平罗却是真的以此奉行。 他正义凛然地说道“就像元光前两天对府君说的,我家累世忠孝。因此,我家为一方所归。宁人负我,勿我负人。莫说府君是诚信之人,便是假话诓我,阿父,亦当从令。” 且渠元光与平罗同父异母。拔若能有两个妻子,一个是他的原配,乃平罗之母;一个是他的寡嫂,乃元光之母。草原上环境恶劣,前一刻马羊成群,一场大雪过后,也许就一贫如洗,故此为了维护宗族力量,保护宗族财产,胡人有“烝母报嫂”的婚俗,即寡居的妇人可由其夫的亲属收继为婚。父死,子妻其后母;兄弟死,余下的兄弟娶其妻妻之。 元光与平罗名为兄弟,相貌相异。 平罗类其父,浓眉大眼,长得不错。 元光有点倒霉,吸纳了父母外表上的缺点,较为丑陋,粗眉,圆脸,鼻子横宽,嘴很厚。 听了平罗的话,元光哭笑不得,心道“夏人骂我胡夷反复狡诈,阿父却怎生出了阿兄这个呆子”气急败坏,从胡坐上跳起来,抱头跺脚,咧嘴叫道“阿兄阿兄”好似一只山猿。 众人至亲,从小熟悉,都知道元光情绪失控时会有滑稽的表态,因无人惊异。 平罗说道“元光,好好地说着话,你怎么又猴急起来像甚样子毫无仪表。” 麴朱倒颇为认可元光的话,等他跳完,沉吟说道“论道理确实是像元光说的那样。只是” 元光问道“什么” “只是朝廷兵马精良。十余年前的夷乱,偌大的声势,仅仅数月,就被平定下去了。当时领兵的,可就是今天的大王。内徙我族,我料定非府君之意,必为大王的命令。元光,你所说的覆族是在以后了,咱们要敢违背王令不从只怕覆族就在眼前。” 令狐奉大兵临城,朝中群臣出降;平乱一战,余威震慑胡夷。 说到底,德,可以不服;威,不服不行。 拔若能深以为然,问且渠元光,说道“元光,你只叫我不从令,然而你叔叔说的,你考虑到了么万一招来了朝廷的大军,咱们该怎么办” 元光却有办法,说道“此有何忧” “你有什么对策” 元光侃侃而谈,说道“我卢水胡遍布五郡,与北山鲜卑混居。阿父可以秘密遣使,与他们联络;以朝廷将要收我等胡夷入户籍,征发赋税、兵役,奴役如夏人的说辞吓唬他们,号召他们一起反抗。我部本来就是卢水胡的名部,如此一来,我料他们便会尊从阿父。大王即位未久,外有强秦,焉敢大兴兵戈这样,甚么收胡屯牧,不就无疾而终了么” “北山鲜卑”指的是游牧在黑水以北,张掖与建康两郡间合黎山、马鬓山、龙首山一带鲜卑部落的总称。陇州境内的胡夷主体由三个部分组成,卢水胡是其一;黑水以北、以东张掖、武威等郡的河西鲜卑诸部是其二;其三是东南部与蒲秦、冉兴接壤地区的西夷诸部。 三大支胡夷的族源不同,活动地区不同,但陇州就这么大的地方,各支间并非消息阻绝,也是时有往来,乃至混杂居住、结为婚姻的。 元光蒙对了令狐奉的打算,他劝拔若能“吓唬”卢水胡、鲜卑诸部的言语,实正为令狐奉的所欲。只是在元光看来,令狐奉“即位未久,外有强秦”,猜他必然是不敢“大兴兵戈”的,所以他只想到,“诱胡设邑”应是单纯针对他们卢水胡的,因劝其父用此“虚言”相吓。却没料到,令狐奉胆大至斯。 他的这番对策说罢,就连麴朱也觉得他太激进了。 麴朱说道“你说大王不敢大兴兵戈,如果大王敢呢又如果卢水胡的别部、北山鲜卑不从我部的召唤呢” 元光说道“要是大王果敢兴兵、诸部不从,咱们就顺弱水北上,袭掠西海,引柔然入境”冷笑说道,“柔然侵北,强秦在东,我等胡夷内乱陇境,哼哼,他还敢诱胡设邑么” 平罗骇然,连连摇头,说道“不能如此你这是在为朝廷招致亡国之祸不可,不可。” 元光怒道“又不是我胡夷的国亡了又如何甚么祸不祸的与我族何干有何不可” 拔若能说道“元光,你从小就胆大包天,我知你是个狼崽子,可不料你胆大到此等程度” 令狐奉和且渠元光,可谓两个熊胆。 元光的话,想想就令拔若能心惊肉跳。 大战一起,刀枪无眼,可是不分胡夷的,就算定西为此亡国,或者元气大伤,他们胡夷难道就能独得保全么也将伤亡惨重。而且,柔然、蒲秦皆是强大的部族、国家,引了他们入主陇地,且渠部、卢水胡不一样还得俯首从属莫非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好处 拔若能索性不再问他,重拾起麴朱的话头,问他道“如此,你是赞同遵从府君之令了” 麴朱说道“先看看吧。” “先看看” “看看形势,然后再做计议。” 议了半晌,拔若能决定采纳麴朱的意见。 相比元光的激进、平罗的盲从,这个意见,似是最老成的。 元光大怒,可没有办法。 他出到室外,心道“我族将覆我家将覆”焦急如焚,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盘算对策。 图图部的大率粗莽无谋,勒列部、和鹿根部也各有暴躁的小率。 思及此,他有了主意,想道“等回到部中,我就分别遣人,挑动他们,叫他们对抗郡令” 图图部的大率现在郡中,然郡里是莘迩的地盘,於莘迩的眼皮子底下,他“好胡不吃眼前亏”,不敢挑拨。 只有等到回去后再作行动。 且渠元光私心期盼,最好能引得郡府发兵,打上几仗,望能以此改变他父亲的心意,听从己计。 接连两天,莘迩夜夜设宴。 第三天,他召见四个酋率,对他们说了令狐奉“收胡屯牧”的命令,对他们讲朝廷仁德,怜悯黑河的草场不够胡牧用,准备拿出五十万亩肥美的牧地,任随胡落徙入;凡是自愿内徙的,不许各部阻拦。如有违背,严惩不贷。 除了拔若能,其余的三部酋率之前都不知此事,闻言各有惊疑。 莘迩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当天就命他们出城回部了。 胡人们百马奔驰,离城北去;三四辆牛车,吱吱呀呀地进了东城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三章 傅乔仓皇至 秃连狼狈回 “老傅怎么是你” 连续好几天,喝酒以外,又是演戏立信,又是拉拢拔若能,称不上很累,全神贯注下,亦感疲乏,将卢水胡的酋率们遣回之后,莘迩刚准备休息一下,听到属吏们来报,说是新任的郡尉到了。 莘迩心中奇怪,按照章制,通常先有王令广达,然后地方郡县的官员才会之境,今并无王令前至,如何便有新尉到任 出迎到府门,却见来人是傅乔。 傅乔神色复杂,长揖到底,说道“幼著,多谢救命之恩” 莘迩吃了一惊,心道“我何时救你了”把他扶起,问道,“此话怎讲” 傅乔来得突然,事前没有通报,未及准备,跟随莘迩迎他的郡吏不多,只有功曹史亮、新任的督邮黄荣等寥寥几个日常陪侍左近的门下吏。 但傅乔在国中有擅长清谈的高名,听说他任了郡尉,抵至府中,闻讯的郡吏们多欲睹其风采,络绎赶来,参加到了迎接的队伍中。 郡府门外热热闹闹的,一会儿功夫,聚了数十人。 府外非谈话之所。 两人进府,没有登堂,入到偏室,莘迩令诸吏退下。 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傅乔这才愁苦满面地回答说道“幼著,我得罪大王了” “啊怎么回事” “我听闻大王要收胡屯牧。” 莘迩顿时了然,说道“你上书谏止了” 傅乔举起右手,轻轻地抽了自己一嘴巴,追悔莫及,说道“大王定下的决策,我哪有胆子进谏却是嘴贱那日酒后,与朋友对谈,不知中了甚么邪,竟对大王的圣断说三道四。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知被在座的谁人禀与了大王。大王一怒之下,革了我的官。” 令狐奉称王后,表麴硕为侯;擢曹斐为中领军;拜莘迩为督、鹰扬将军、建康太守;任贾珍、傅乔为州府从事,各署一曹。定西国的政务悉由州府掌领,州府的诸曹从事,略相当於东唐朝廷的“六曹尚书”,品秩不高,权力不小。 令狐奉虽轻视傅乔,在泽边时动辄找他的毛病,远不如对莘迩、曹斐重视,但在论功封赏时,说是做给别人看也好,说是念他两次沟通麴硕的苦劳也罢,到底给他了个显官。 殊不料,屁股尚未坐热,只才一两个月,就因为“私下非议”而被人告密,落了个褫职的鸡飞蛋打。 “老傅,危言危行,这是你告诉我的,你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别提了。大王原本准备将我下狱治罪。” 莘迩唬了一跳,说道“下狱”心道,“好歹老傅也是跟着吃过苦的,只因几句话,革职不算,还要下狱治罪么” “还好,幼著你的上书这时送达王都,子明亦给我上书求情,大王遂改了主意,任我为建康郡尉。幼著,所以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莘迩搞不太懂令狐奉的脑回路,心道“本来要治罪了,怎么看了我的上书,反又授官老傅,叫他来我郡当郡尉” 傅乔愁苦的神色愈重,说道“大王叫我协助你收胡,使内宦训斥我说,暂存尔首,以观后效。且往建康,助阿瓜收胡,如无所成,莫等我兵,自割了脑袋来献罢” 莘迩吃惊失笑,心道“原来如此果是令狐奉的作风。你反对收胡,老子便偏偏派你干这事,干得好则罢,干不好,就砍你的脑袋。”既然弄明白了令狐奉为何会遣傅乔来作郡尉,见他忧心忡忡的,安慰他说道,“老傅,你莫担忧。有我在,定能保住你的脑袋。” 傅乔问道“我适才进城时,见到了百余胡人。幼著,是卢水胡的人么” “你来晚了两天。要能早两日到,尚可与卢水胡的酋率们照个面。老傅,好教你知收胡的事儿,我已开始着手。”莘迩把“遣乞大力、秃连樊入胡中利诱宣传”、“拉拢且渠部的拔若能”等等诸项事体,详细地说与傅乔知晓。 傅乔出去,从牛车上取出一个盒子,回来交给莘迩,说道“此为大王给你的回令。” 盒子外有蜡封,启开后,是一卷绢布。莘迩取出观看,令狐奉的回文简简单单,三两行字,非仅同意了他“五十万亩牧场”的申请,并将“五十万亩”增加到了“百万亩”。 抬眼瞧瞧蹙眉不展的傅乔,低头看看“与卿百万亩”的字样,莘迩只觉这卷轻飘飘的绢布,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 从傅乔的遭遇,他想到了自己。没有用的人对令狐奉来说是毫无存在价值的,他不会记挂什么患难情,现在虽重用自己,可如果收胡的事情办不好,加上贾珍的进谗,翻脸也许很快。 郡尉、郡丞与郡太守共为“命官”,各有公廨、府宅。 莘迩收起令旨,说道“老傅,你先去郡尉府安置下来,我今晚给你设宴。”问傅乔,“郡丞名叫宋翩,你认识么” 提起宋翩,令旨更加沉重了。 郡丞已是个不能办事的,令狐奉又遣傅乔来作郡尉,也是个不能办实务的。刚才对傅乔说“定能保住你的脑袋”,想想自己眼下的这两个“左膀右臂”,莘迩不禁又觉得没了把握。 傅乔不知转眼间,莘迩已少了两分“保住他脑袋”的信心,应声说道“好。”答道,“宋有德么往昔见过几次,不很熟悉。” 说着闲话,两人出到室外。 莘迩纳闷傅乔何出“救命之恩”之言,所以他一到府就把他请到了侧室说话,没有安排他的从行奴婢们。看到他两人返回府门,傅乔的七八个奴婢下拜於牛车的周围。 傅乔乘的牛车并非徒具虚名,拉车的真是乡牛。牛车此物,本卑贱者所用,前朝末年至今,因其舒适,渐得士大夫喜爱,至今以是流行南北,士人无不以驭牛为雅。 罗拜牛间的奴婢男少女多,只有两个大奴,余下皆是女婢,泽边见过的那个小绿在其间。中有一人,体态纤瘦,肤白貌美,行礼时的口音有异唐人,莘迩多看了两眼。 傅乔有寡人之疾,早前之所以附臣令狐奉,便是因贪图令狐奉的美婢之赏;当泽边危难日,密使唐兴,犹厚颜向麴硕索求小绿;回到王都后,其宗亲家族,与莘迩的一样,尽被令狐邕杀掉,孤单单的,越发从酒色上寻找慰藉,大肆寻购美婢,此数婢女,悉近月所收。 口音有异的那个是陇地少见的高句丽婢,能歌善舞,温柔乖巧,已然取代小绿,成为了他而下的最爱。 注意到莘迩对她的注目,傅乔心道“大王除我建康郡尉,用收胡威胁我,可我不通兵略,这个郡尉怕是当不好。幸亏幼著尚念旧情,收胡能成与否,我的脑袋是否可保,以后全得看他的了。” 知道自家的性命,由兹系在了莘迩的手上。 为了脑袋起见,他咬牙切齿,作出了艰难的决定,对莘迩说道“陇地胡婢、西域婢甚多,唯高句丽婢少见。明公,这个就是高句丽婢,乃我重金购得,长於歌舞,明公若喜,就留府中吧。” 嘴上故作大方,眼却依依不舍。 莘迩笑道“君之所好,迩焉可夺爱” 傅乔松了口气,讪笑不已。 送傅乔一行出府。 莘迩立在府门,目送他们远去。 三四个郡丞府的小吏打马奔近,问道“可是傅从事么”一辆轻便的轺车赶在后头,一人抓住侧栏,探身向前,叫道“傅公,傅公,且慢行,等我片刻”是郡丞宋翩。 莘迩莫名其妙,不知这位几天来,唯以“抱病卧床”为托辞,数召不至,实是嫌胡人“膻腥”,不愿与之打交道的宋大人,缘何会於此时“病起”,出现此地,火烧了屁股似的,急燎燎追赶傅乔 他心道“找老傅分迎新钱的么”转念又想道,“不对,老傅到府,没有事前通报,郡府并无送给迎新钱啊。”索性站定,看宋翩要做什么。 傅乔停下牛车,等宋翩追上。 宋翩翻车而下,快步到牛车旁,下揖说道“傅公傅公公临鄙郡,缘何不先遣人传报我也好出迎郊外哎呀,傅公啊,前太守张公迁官以今,两个月了,我谈玄无人,论道无伴,日子委实过得无趣。今日听小儿辈蓦然报言公来,我如闻韶乐” 他令牛车的御者掉头,邀请傅乔去他宅中,说道,“我草备庖馔,敢乞为公洗尘。笙蹄已设,麈zhu尾已悬,且待微酣,公高据蹄坐,挥麈指点,不亦乐乎” 笙蹄是用藤或草编成的高型坐具,形似束腰长鼓。麈是一种大鹿,与群鹿同行,麈尾摇动,可以指挥鹿群的行向;“麈尾”取义於此,盖有领袖群伦之义,其形如树叶,像扇而非扇。 此两物,俱是时下士大夫清谈时的必执雅器。 莘迩目睹此景,耳听其言,嘿然心道“你狗日的前太守未走时,老子就来上任了,你他娘的谈玄无人,老子不是人么瞧不上老子么”内心痛骂宋翩,却明知於谈玄一道上,自家确有缺乏,毕竟不敢上前“理论”,悻悻而已。 数车沿道驰至。 车上载坐的是休沐在家的主簿张道将,和几个居住城中的本县士绅。不用说,他们定也是闻傅乔到郡,纷来欢迎的。诸人竞相邀请傅乔去他们家中,争执不下,以致面红耳赤。 瞧着立於群人中的傅乔,莘迩心道“先有郡吏聚迎,复乃老宋、郡士争请,老傅的名声挺大啊。” 想想也是。 傅乔要是没有独到的地方,令狐奉当年也不会辟他为富平公府的属吏。 莘迩修正觉他无用的评价,想道“老傅虽说没有处理实务的能力,但凭借他的这份名声,我日后再与郡内士人打交道时,料应能轻松许多了。” 当下的文化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高门阀族都有专门研习某种典籍的“家法”传承,因是郡中的士子大多世代书香,家学渊源,或精佛道,擅长清议,或出口成章,引经据典。 莘迩平素与他们打交道时,寻常的无妨,碰上学问高深的,常常力不从心,今后有了傅乔臂助,估计情况会好上很多。 便连手纸亦有其用,何况是人没有无用的人,只看能不能将其放在合适的位置。 傅乔到郡数日,上至郡丞宋翩、下到地方士庶,辗转相请、托人求见的不计其数。 四天后,秃连樊狼狈不堪地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四章 言慰悲惨将 心忧酒泉胡 看着眼前的秃连樊,莘迩心道“这下与其姓相符,真成个秃子了。” 秃连樊脑后的小辫被人给剃了去,顶个光头,鼻烂眼肿,嘴角破裂,没了褶袴外衣,上边只穿个两当,下边缠条破布,用作遮羞,露出在外的胳臂、毛腿上边,遍布淤青以及擦伤,一身干泥,凄惨非常。 “老秃,你遭贼了么” 秃连樊“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将军,小人给你丢脸了。” “起来,起来说话。你这是怎么回事” 秃连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不是贼寇。小人、小人是被那帮子杂胡给打了” “杂胡哪帮子” “小人、小人不知道” 莘迩无言,挨了打都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么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再叫他起来说话。 秃连樊爬起来,抹着眼泪,说道“将军,那伙胡虏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他们人多势众,小人这边抵挡不住。小人带的胡从被他们打散。他们抓住小人,百般折磨。”手往脑后摸,没了小辫,空余脑壳,悲从中来,痛哭说道,“还、还割掉了小人的辫子” “你从头说来,究竟怎么回事” “小人奉将军的钧令,去卢水胡中传布德音,谁料进了酒泉郡的境内。将军,那黑水两岸的草原又不像咱唐人的郡县,哪里有界标可看小人也是迷了路,这才不小心越了界。” “你进到酒泉郡了” “是啊,将军。小人不也是一心为将军办差么再说了,酒泉也好、建康也好,不都是卢水胡么却怎想到,酒泉的那帮杂胡竟是这般粗鲁见到小人等,啥也没说,挥着刀、棍就上来了小人等本就人少,又猝不及备,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忆及当时棍棒交加的可怖场景及后来受到的侮辱,秃连樊觉得身上的伤处和柔软的心里都又痛疼起来,又是后怕,又觉耻辱,就像串起来的珠子,泪水扑沓、扑沓的滴落,抹都抹不及。 瞧他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围观的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无不觉得好笑。 张道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秃连樊扭脸怒目,泪水朦胧下的视线看到笑的是郡府大吏张道将,默默地又把脑袋扭了回来,重新拜倒,哭道“将军,你要给小人做主啊” 莘迩大致听明白了,秃连樊在办差的途中,也许确实是“不小心”,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故意为之,总之,进了酒泉郡的地界,然后被酒泉的卢水胡打了。 却有一点疑惑的地方酒泉的卢水胡为何上来就打呢 细细问之。 秃连樊啰里啰嗦,回答得杂乱无章,然综合他的前言后语,莘迩等人还是弄明白了原因。 原来那酒泉太守氾丹,当面称赞莘迩“利诱分化”的计策高明,实际上他却根本没看上莘迩的此策。针对该如何“收胡屯牧”,他自有主意,用的正是黄荣给莘迩的进策,“挑拨郡内胡部内斗”,然后他趁乱其间,上下其手,最终以希获“收其弱者,胁其强者”之利。 秃连樊“不小心”进到酒泉郡内时,酒泉郡的卢水胡各部已经开始内乱,见到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本部的草原上,胡人们想当然地以为是别部派来的细作,故此见面就打,毫无容情。秃连樊之所以没被打死,还是他见机得快,道出了自家的身份,拉出莘迩作大旗,乃才挣出一命。 “老秃啊,你这仇,我是得给你报,但问题是,你连打你的人是卢水胡哪部的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给你报仇呢” 只秃连樊刚才那一句“咱唐人”说得那么流利顺嘴,这仇就该给他报,但莘迩说的也没错,仇家是谁都不知道,便算有心报复,恐怕也是大海里捞针,无从下手。 秃连樊撅着屁股,跪在地上,抬起头,呆脸看莘迩了半晌,心道“将军说的是啊,我当时怎么不问问那帮狗东西是哪个部的我他娘的这顿打算是白挨了”更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老秃,别难过了。你记得挨打的地方么等我办完了收胡的事儿,叫兰宝掌带兵跟你去那地头,找出打你的胡牧,给你出气” 秃连樊心道“对啊我不知道是哪个部的,但我记得挨打的地方啊我怎么没想到”却是悲痛之下,忘了此茬。 报仇有望,悲痛稍止,他抽噎地说道“还是将军聪明,小人、小人脑子太不灵光,没法和将军比。”拍完马屁,拜谢莘迩,“多谢将军为小人雪恨” “你这次召胡的成果如何” “小人本已召到四五十落,与他们约定,待小人回城时,带他们齐来。挨打之后,不敢回去找他们,也不知他们现在改了念头没有。”想到这么些钱有可能就此不见,秃连樊再次悲从中来。 “四五十落哎哟,那不错啊。” 秃连樊的成绩出乎了莘迩的意料。 他本想着,自己“信誉卓著”的名声尚未传开,难以取信胡人,秃连樊能召个三二十落就不错了。没想到,这老秃居然说动了四五十落。秃连樊能说动数十落,料乞大力说动的应也在此数,少也少不到哪里去,没准儿还会多些,两下合计,起始就能召到百十落。 莘迩心道“此百十落还只是二级落,要再加上此百十落又分别说动的三级落,三级落有可能说动的四级落,合拢一起,总归能有个一二百落吧”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个成绩不错的开头,等到自己“信誉卓著”的名号在胡中散布开来,底下肯定就会更加好办了。莘迩心头微微轻松,对己策的成功性有了一定的信心。 眼见秃连樊表情沮丧,似又有倾盆落泪的迹象,怕他再哭哭啼啼的,莘迩赶忙给他鼓劲,说道“他们既愿内徙,念头定不会轻改。你别担心,休养几天,再去胡中,把他们召来便是。” 秃连樊哽咽应诺。 有一点,莘迩却是不知,秃连樊没告诉他。 秃连樊之所以短短时间内就能召到四五十胡落,却是因为他将己心、比他心,在莘迩的政措内容之外,加上了一段“忽悠”之词。 他专挑穷困潦倒的胡牧,对他们说官家不仅给你们肥美的牧场,给你们牧草、羔羊,重要的是,并且两年不收税你们为何不权且内徙等两年后,官家要收税了,你们如不愿从,大可再一走了之偌大的牧场,官家还能日夜不离地盯着你们么“咱胡人”有句话,白得的羔崽子谁不想要各位,有便宜不占的那可是傻子 想那胡牧吃了上顿没下顿,贫穷的程度与唐人的穷人无异,日常劳役,也如唐人的百姓,要给胡部的贵族、小率们拣粪、割草、牧马放羊等等,而比起唐人,且受颠沛流离、风餐野宿之苦,听了他这番话,怎不心动是以,旬日间,他就召到了数十落。 莘迩使人取来衣服,叫秃连樊穿上,吩咐他先回营里休息。 秃连樊走后,张道将哈哈大笑。 黄荣问道“张君,不知你缘何再三发笑” “我瞧他好笑,不能笑么” 黄荣肃容说道“秃连军侯为府君办公事,不幸遭难,其形可笑,其心忠诚。主簿身为府君近臣,拾遗补缺、举贤讽奸乃为本职,却不称赞秃连军侯的忠心,反而一再嘲笑他的外表,究是为何” 张道将大怒,心道“老匹夫不知怎么邀得了府君的欢心,顶替老高,当了督邮,怎么就觉得能与我平起平坐了么上回你当众辱我,我尚未与你清算,你又来挑衅不是”便要还击。 莘迩没给他机会,刚才秃连樊的话中有关酒泉郡的内容,引起了他的忧虑,示意攘臂起身的张道将坐下,又令不甘示弱的黄荣稳住,对他们说道“适才秃连说,氾府君挑动郡内的胡部内斗,以图渔翁利。诸君,你们觉得这事儿,他能办成么会对咱们郡中造成影响么” 史亮是郡吏之首,见张道将气哼哼的,黄荣深思,余吏无话,一时没人回答,不能让场面冷下来,便开口说道“明公,氾府君在他的郡内行政,我郡管不着,成不成的,现下说不好。至於影响,眼下也不好说。” “景桓,你的意见呢” 黄荣答道“氾府君要能办成,当然最好。如果他办不成,出了乱子,我郡与酒泉相邻,两郡的卢水胡关系紧密,势必会波及到我郡。” 这正是莘迩的担忧。 张道将说道“氾府君十七出仕,起家护羌校尉司马,通晓胡夷事;迁转牧府,数上建议,远见洞察,时誉麒麟郎;出任郡二千石,辟除名士,群贤在朝,向有善政之名。他既然定行此策,不会没有把握。”瞪了黄荣一眼,转对莘迩说道,“明公,臣以为无须多虑。” 他却是对氾丹的能力相信得很。不过,翻看氾丹过去的资历,也确实漂亮。 莘迩心道“老史说得不错,姓氾的在酒泉行政,我管不着。尽管担心,无计可施。”虽是可以用“督”的名义强压,氾丹会不会听猜他十有八九不会搭理。平空掉了自家的面子。 没有办法,只能且先去书一封,问问氾丹情况。 虽是跟着令狐奉在胡中打过仗,本身也带着胡人抢劫过,不是没有见过血的人,可说到底,毕竟前世过惯了和平的日子,莘迩的思维,至少目前来说,还是与生长乱世的氾丹、黄荣不同,不想轻易地就动刀动枪。 所以,他真心希望收胡此事,不要因为氾丹而平生波折,要能通过利诱分化,按照他的计划步骤,得以和平解决,那实在是最好不过。 散了朝会。 写好给氾丹的公文,遣人送去;看了会儿郡府的案牍簿籍,待至下午,往军营观兵士训练,见到秃连樊,少不了又抚慰他一番;日暮时分,莘迩回来郡府,入到后宅。 阿丑、刘乐迎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五章 曼歌小解忧 元光谋已动 刘乐喜笑颜开,兴高采烈的样子,急忙忙冲莘迩行个礼,便拉他到院后的亭榭。 一只三尺来高的怪鸟蹲在亭下的石凳上。 这鸟羽毛暗褐色,脚趾黄色,眼神锐利,灰喙弯曲,比鹰大,状类雕;脚上束链,被锁在柱上。 莘迩惊讶问道“哪儿来的” 他不知此物的学名,但在令狐奉登位后的欢庆宴会上见过,当时令狐奉酒酣,使内宦取出了几只这样的鸟,喂以铁石,以助酒兴,因知陇州本地人呼之为“骨诧”,盖是拟其鸣声而起的名字。州内的官吏贵族颇有畜养此物的,就如令狐奉那般,每置酒,辄出以娱乐坐客。 刘乐开心笑道“奴的爷爷送来的” “何时送来的我怎不知。” “下午送到的,那会儿大家正在城外的兵营呢。”刘乐拽住莘迩的衣裾,仰脸祈求说道,“大家,把它放飞起来,看着玩儿吧” 瞧那骨诧狠戾的模样,莘迩发憷,他可不想被这凶鸟啄上两下,但如果拒绝刘乐,不免又落了自家男儿的豪气,辗转为难间,阿丑上来,拉住刘乐,说道“此鸟须得先熬,熬去了野性,才能放飞。现下它野性未去,一旦放起,可就不会飞回来了。” 刘乐失望地说道“是么” 莘迩得了下台阶,说道“是啊,是啊。小小,你想看它飞也容易,待我闲下来,拿出三两日的功夫,磨掉了它的野性,再飞给你看。” 阿丑心道“三两天可是不成。没个十天半月,难以功成。”她先后跟从过两三个主人,其中有好鹰犬之类的,对此略知一二。只是,当着刘乐的面前,她自不会指出莘迩的错误。 刘壮不但遣人送来了一只骨诧,还送来了几袋肉苁蓉,七八桶鲻鱼,十余领龙须草席,以及奶酪、葡萄酒等物,多是时鲜或陇地的特产。随诸物一起送到的,是他请人写的一封信。 刘乐初学识字,认不完全,把信奉给莘迩。 莘迩看了,乃知骨诧的来历。 令狐奉赏给莘迩的营户里头,有几个会射猎的,没事的时候,便领几个胡奴去城外的山林,打些野味,给大家开荤,也是机缘凑巧,捕获了这只骨诧。 刘壮一心念主,於是便将之与时鲜、特产等物一并送来了建康。 他在信末说家里一切安好,请莘迩不用挂念。 莘迩把信读给刘乐、阿丑听了,却是想起一事,心道“令狐奉登位不久,我就来了建康,没能抽出时间去寻欺负小小祖孙的那个坞主,倒叫他逍遥至今。”寻思,要不要给曹斐去封信,请他帮忙了结那厮,又想道,“那贼厮逼死了小小的父母,血海深仇,不可假手於人。罢了,且容他多活几日。待我回到王都,再令人将他捕下,亲取他首级。” 肉苁蓉、鲻鱼等物被搬到了别院的厨内,刘乐献宝似的,带莘迩看了一圈。 刘乐不知听了哪个小婢的撺掇,这些天不再梳少女的丫髻,带了个蔽髻,也就是假发,学着贵妇的妆扮,梳了个“缓鬓倾髻”,蓬松的假发叠竖在发上,向前倾斜,余发披搭於额,仅仅露出眉目,两髻垂下的头发长至将双耳遮住。 这种发型适合成熟的妇人用,她才十几岁,身量未成,相貌嫩稚,作个如此的发型出来,显不出雍容华贵,然她明眸秀色,却别添可爱。 看了一圈下来,刘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住,阿丑看出莘迩似有心事。 转返住院,来到侧室。 阿丑伺候莘迩洗漱更衣,扶他坐下,问道“大家,听买菜的小奴说,秃连军侯今天回来了好像挨打了辫子都没了。” 莘迩叹口气,说道“挨打了不说,被谁打的他都不知道。” 刘乐奇道“他是大家帐下的军侯,谁敢打他又怎会连被谁打的都不知道” 郡府的史亮、张道将、黄荣等吏,就不提他们对莘迩是否忠心,只说莘迩与他们认识的时间,统计不到两个月,熟悉都称不上,更别提亲近了;傅乔虽然来了,但他有他的公廨,不可能日日总见,而且莘迩对他,内在里实也尚还隔着一层的。 论及亲密感,唯有朝夕相处的阿丑与刘乐两人。 和她俩在一起时,莘迩不用时刻揣度对方的心思,方能感到由衷的轻松。 他忽然想和阿丑、刘乐讲讲郡府的公务,说说自己目下对“酒泉郡”的担忧,但“收胡屯牧”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她俩仅听自己提过几句,对其中的详情多半不知,便是说了,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又何必拿此困扰她俩呢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没有回答刘乐的疑问,唤她近前,叫她跪坐在自己的脚边,抚摸她的假发,笑问道“小小,戴这么重的假髻,不累的么” 刘乐面颊微红,答道“看起来大,其实不重的。” 她坐在莘迩近侧,嗅到莘迩身上的气息,感受莘迩手的温存,觉得舒服,胸口又如小鹿乱撞,不知是欢喜,又或是慌乱。 末了,她干脆说道,“大家,我给你弹琴唱歌罢”逃也似地离开莘迩,溜到案边的琴前。 认字、学琴,俱是近月来,刘乐主动请求的。 认字,莘迩没有公务的时候可以教她。学琴,婢女中有会的,学了快一个月,刘乐而今能弹个不复杂的曲子了。 她定定心神,挑抹琴弦,清远的琴音响起。 阿丑悄然跪到莘迩的身边,为他捏腿。 莘迩倚住凭几,淡淡的琴音好像驱走了些许心中的烦恼,静等刘乐歌唱,稍顷,听她伴着节奏,娇声唱道“腹中愁不乐,愿做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暮色深沉,院中花香。 乐涫往北二百余里,黑河岸边的草原,且渠部的别部分营。 春季是给牛马羊驼等畜类补膘的时候,草资源有限,而其部的辖落多,牧民无法同处一地,因此主营以外,分出了三个别部。 此处是且渠元光负责管理的。 他的率帐被四五百个胡落围在中央。 一个小奴掀开帐幕,进了帐内。 帐内包括元光在内,有三个人在议事,见这小奴进来,停下了话。 元光怒斥道“谁叫你进来的” 小奴惶恐答道“天色晚了,小奴想着给大人点烛。” “我没手,不会点么”元光唤帐外的卫士进来,寒着脸令道,“拖出去,鞭二十我命你们把住帐门,不许人进,为何不从我命,放了他进来互相各抽十鞭” 卫士不敢分辨,应道“是。” 卫士们拖了小奴出去,很快,外边响起抽鞭声和小奴的痛叫声。接着,是卫士们互抽的动静。 元光点上烛火,亮起的帐内,几人继续商议刚才在谈的事。 一个身材低矮的胡人说道“酒泉那边,确实乱起来了。我叔叔家的女儿,嫁到了酒泉的胡部,昨天接到她的送讯,说想回家避避。但是,她没说这是氾府君的所为啊。” 元光冷笑说道“没点征兆的,几个胡部乱打一气,有两个胡部竟用上了重甲、强弩,此类兵械除了从氾府君那里得到,他们还能从何处弄来你们别狐疑了,这件事,绝对是氾府君干的” 另一个与元光有两分相像的年轻胡人问道“他干嘛要挑动酒泉的胡部争斗” 这个胡人是元光的同母弟,名叫且渠男成。 元光说道“这还用说么铁定也是为了诱胡设邑” 男成拨弄小辫,想了一想,提出质疑,认真地说道“不对啊,阿兄。诱胡,要在一个诱字,如那个近日在咱们营区出没的北虏那般,以甚么牧场、苜蓿、羔崽为饵,惑咱的部民内徙,这才是诱。氾府君挑斗各部,怎会是诱” 元光气得牙痒痒,心道“一个种生出来的,老子如此聪慧,却怎有个呆兄,有个蠢弟”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男成的脑袋,说道,“我口误不行么要点是在诱么要点明明是在设邑诱也好,挑斗之后、收渔翁之利也好,结果不是一样的么” 男成低头想了会儿,说道“也是。” 元光对低矮的胡人说道“我阿父派人问了张侯,张侯回他说朝廷设邑,命他为长的事情非常可靠。我看我阿父八成吃了秤砣、铁了心,怕是不会对抗莘府君的诱胡内徙了。这事关系到咱们部族的存亡,我阿父糊涂,你我不能糊涂” “张侯”说的是张金。“侯”或“君侯”此词,本朝以来,不再单指封爵为侯的贵人,亦可用来尊称官僚、士大夫。且渠部早就投靠在了张家的门下,拔若能拿不准莘迩有没有诓他,於是专门遣人给张金送上礼物,询问此事的虚实。张金为了“自家长远的利益”,岂会拆莘迩的台当然拍胸脯,作保证,告诉他无须忧虑,此事十足真金,半点假不了。 低矮的胡人是元光的姐夫,与且渠男成一样,皆素来佩服元光的谋略见识,便应道“是,你说的不错,咱们是不能糊涂。” “事不宜迟,不要等人都选定了,选出来的那几人,明天就先派出去罢” 元光还没有把“用作挑拨图图部的大率、及精心挑出的那几个本部之外的暴躁小率们”的人选尽数选定,但酒泉传来的消息加深了他的焦虑。 “诱胡”是温水炖青蛙,“挑斗”却是快刀斩乱麻,快的话,没准儿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就会有落败的胡部被迫投附氾丹。投附氾丹的部落多一个,他将来可用的力量就会少一分。 是以,他当下决定,明天就把已选出的那几个能言善道之人,先遣派出去,争取尽快促使图图部的大率等发起阻挠。 且渠男成问道“那个在咱们营区晃荡了好几天的北虏,阿兄,咱要不要把他拿下” 且渠男成一再提及的此个“北虏”便是乞大力。 乞大力与且渠部族源不同,从北方迁入陇州的时间较晚,故被男成蔑称为“北虏”。 元光说道“你真是猪脑子啊” “阿兄,作甚骂我” “我费这么大劲,挑拨图图等部对抗莘府君,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因为此事不能由我部出头么遵养时晦,尔不闻乎唯有等他们闹起来,我部等到了时机,才好露面获利啊” 弱水岸边的薤谷之中,隐居了一位唐人的大儒,弟子近千;元光、男成兄弟少年时,曾师从与之,向他求过学,诗经等唐人的典籍,元光兄弟都读过。书到用处,元光信手拈来。 “那是不抓他了” “由他去罢。哼,我要看看,他能说动咱部的几个胡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六章 豪牧羊马万 应徙多贫困 乞大力从且渠元光的部中仅仅召到了四帐胡落。 不是因为他口才差,而是气氛不对。 “诱胡”此事,在乞大力看来,关键在偷摸二字。 他以前是他们种落的小率,深知小率、大率们的心理。 帐落的多寡关系到小率、大率在草原部落间的地位和利益。未见有帐落稀少而却能独占丰茂草场、称霸一方者。故此,绝不会有大、小率乐见自己的部民被人糊弄走。 而元光的这个别部才从上一个游牧地徙至此处,还没有给部中的小率们分配好他们各自种落放牧的路线、草场,以致当下滞留此地的小率颇多。 乞大力出没其间的这几天,时常感到似有人在监视他,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 出於谨慎起见,为免激怒某个小率,挨顿闷棍,他没敢太过放肆,这就导致了收获不是很好。 他与秃连樊不谋而合,也是用“两年后你不乐意缴税,大可一走了之”的言辞忽悠胡牧。 哄到了四落后,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背脊森凉,深觉此地不宜久留,当机立断,见好就收,便即带着他们趁夜悄走。 乞大力召来的这四落,是一个“阿乌尔”。 “阿乌尔”是胡语,可以理解为牧团,通常由父系近亲家庭组成,类似唐人的“家族”;是胡人政治层级中,种落以下、家庭以上的一个中间单位,也是胡人放牧时的基本单元。 唐人耕种不易,胡人放牧也难。 草原的生活条件严酷,不仅旱、雪等灾说来就来,并且不同部落间、甚而相同部落间亦时有小规模的劫掠、偷盗发生,辽阔的草原上,单个的胡人家庭难以生存。 因此,为了对抗天灾、人祸,胡人像唐人那样,也组成了家族这样的互助群体。 日常放牧、游徙、居住,胡牧都以“阿乌尔”为主;对外,与别的“阿乌尔”分区划片,内部,成员互相依赖。 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同个“阿乌尔”内的牧民很团结,用“相依为命”形容他们不为过。一些大的“阿乌尔”里边,有外来的、非本家族的牧民,但当危祸当来时,全都齐心协力,比如受到劫掠,哪怕劫掠方是外来牧民的近亲,他泰半也会将之当敌人对待。 因是之故,不乐管束只是胡人不好召诱的一个困难,他们的牧团,或称为家族凝聚力也是一个难点。 单个的胡人家庭太难说动了。 乞大力、秃连樊深知胡情,明白此点,由是,他俩这次来入卢水胡,没把单个的胡人家庭当做说服的重点,主要的精力皆用在了说服“阿乌尔”的头人上。 正如唐人的家族有富有穷,有贵有贱,胡人亦然,“阿乌尔”也是有富有穷。 富裕的阿乌尔至有羊马畜类数千,团中除了本家族的人,亦一如唐人富贵大姓门下有佃农、徒附相似,还有畜主雇佣来的帮工,或依附来的破产阿乌尔,拥落多者,或有帐百十,牧民数百。 此类的阿乌尔,纵是莘迩亲至,吹个天花乱坠,也没法说动。 秃连樊、乞大力也不行,所以他俩专挑濒临解散边缘的赤贫“阿乌尔”下手。 “阿乌尔”一旦解散,依附到其它的牧团去,团中的牧民就无复自由,唯任主家驱使,形同唐人的徒客了。这种情况下,秃连樊、乞大力的一番忽悠,他们为求条生路,一些便愿内徙。 秃连樊召到了四五十落,乞大力在元光部没能放开手脚,召到胡落的不多,但在别处召到的不少,合有六七十落,强过了秃连樊。 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的这个牧团,四个帐落加起来,羊马三二十头,几近於无,一个帐落也养不起,落民平时唯以给别的牧团打工、讨口饭吃为生。 日子过得苦难,不过他们的家当少,搬家却很方便。 连夜赶路。 春深草长,跌跌撞撞地行出十余里,没见人追,乞大力才放下心来。 他叫随从帮胡落们暂安顿下来,等天亮再走,一个人溜达到边儿上,蹲到草丛中方便,顺道检讨此回在元光部的得失,想道“碰着个没有分开的大部,那群小率、头人防贼似的防我,呸有些不美,但也没所谓。鄙谚云有羊不愁往山里赶。反正卢水胡就在这里,黑水不移,他们就跑不掉,早晚都是我的羊,且容他们几时,等他们分开了,我再来赶” 他与召到的胡落约好了三天后会合,为防夜长梦多,决定先将他们带回郡中换钱。 出郡已有小半个月,盘算下来,这一趟能入手十余万钱,摇身一变,俨然中产之家了。 乞大力窃喜心道“果然人无外财不富不枉我半月来跋山涉水、蚊咬虫叮。” 想到了钱,春风吹拂,不免心神荡动。 出完了恭,他随手拽片粗草,胡乱擦了两下,提裤站起,心道“乐涫市里的女闾,莺莺燕燕,勾得我魂都飘了,往日在那门外,我来回踅摸过好几回,奈何囊中无钱。而今本军侯是个殷实的富户了,称得上有权有钱,总算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当回贵人了” 他系好裤带,往裆下掏了一掏,叹道,“阿父贪图陪嫁,给我觅了个丑妻,岂料我也有发达之日老弟,这些年苦了你了现下咱们有了钱,怎也不能亏待你,到女闾快活几日,咱们再出来吃苦罢” 等到天亮,赶到与召到胡落们约下的集合点,等了两天,诸落到齐。有几个“二级落”召来了“三级落”,总数却非六七十落,计有百余落了。乞大力欢欢喜喜地引他们返回乐涫。 莘迩闻讯,亲自接见到郡的胡落。 秃连樊休息了几天,奋作勇气,重振旗鼓,虽已於前日出城,复往胡中了,但他先前召到的那些胡落会否改变主意他此趟又能召到多少尚未可知。 乞大力引来的此百余落,实为“诱胡”之策付诸实行后,到来的第一批胡牧,莘迩相当重视。 接见的地点选在了兵营。 之所以不在郡府,一来是因为府中没有这么大的院子;二来,选在兵营,也是为了显显郡府的“强大”,方便日后对这些胡牧进行管理。 莘迩特地挑了五百壮实的唐人步卒在校场上操练阵列;空出了邻高台的一半,给胡牧们站用。 百余落,三四百胡牧,拥拥挤挤地站着。 那边步卒操练时发出的喝咤声,吸引住了胡牧的注意力,不时有人畏缩地观望。 郡尉傅乔、将军长史羊馥、郡府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督邮黄荣等吏和兰宝掌、乞大力等军官的簇从下,莘迩登台。 他往台下看去,只见场中的胡牧们衣衫褴褛,污体垢面,一些孩童光着屁股,想是无衣可穿;青壮为少,老弱居多。 莘迩稍微失望。 先期能召到的胡牧定是穷人,此是无疑的。 却老弱的数量,超出了莘迩的预计。转念想想,这种情况也属正常。但凡青壮多的,劳力多,日子再穷,勉强亦能果腹,只有老弱为主的阿乌尔,才会混到破产的地步。 他给自己鼓劲,心道“诱胡之策方行,大力能给我召来数百胡牧,已是不错。青壮虽少,也不打紧,便如我那取信之法,老弱越多,才能越显出我的真诚。” 如果对老弱都十分厚抚的话,那么对愿来的那些青壮胡牧当然会更加优待。 羊馥不通胡语。 郡功曹史亮代他上前,对台下的胡牧说道“鹰扬将军、建康郡守莘君驾至,你们快快下拜。” 胡牧们张皇拜倒。 莘迩精心准备了一篇“演讲稿”,可只说了两句,就发现台下的胡牧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心不在焉,没几个认真听的。 战战兢兢的他知缘故,肯定是惧怕自家的“官威”,抑或害怕那边的唐人甲士;心不在焉的他只当是胡人难驯,却不知真正的原因,实乃是秃连樊、乞大力忽悠胡牧们的那句“两年后可走之大吉”的说辞,既是只待上两年、骗些羊马,然后就要逃走,对莘迩的演讲,他们自就兴趣不大。 傅乔在旁边摇头,说道“胡人粗野,不知王化。幼著,你熙熙令音,唯是对牛弹琴啊” 莘迩的“演讲稿”请他看过,他对之并有润色。眼见胡人不听,他不免明珠暗投之叹。 莘迩随机应变,既然胡人不听,索性也就不再说了,吩咐乞大力招呼他们排成队列,使通胡语的郡吏下去,先按照“阿乌尔”的单位,一一登记每个乌拉尔的名称,内部牧民的名字,以及彼此间的家族关系,接着给他们分配牧场;有借羔羊的,立下字据,作为凭证。 少数单个家庭来徙的,根据他们的自愿,当场组成新的“阿乌尔”,亦记录在簿。 取出带来的铜钱,给那些召来“三级落”的胡落,发钱兑现;不要钱的,留待到了牧场上,给以等值的羊羔。 较以“令音”,还是“牧场、财货”诱人。 胡牧们的情绪一下高昂起来。 来之前,对乞大力的话,很多牧人本就半信半疑,愿意内徙,无非穷困潦倒之下,姑且试试罢了,到了校场,见竟有数百的唐人甲士在此,呼呼喝喝的,明刀明枪,於是胆小的,便以为郡府是要杀掉他们,吓得不轻;结果台上的那个唐人大官儿没讲几句,就开始派人登记他们,真的给他们分起牧场,分完牧场且践行承诺,又真的给他们发钱。 忐忑的不再怀疑;得了牧场的欢喜满面,拿到钱的不可置信地数了再数。 老人遍布皱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妇人皴裂的嘴唇向上扬起。孩子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调皮的跑到唐卒操练的场地边儿上,看个不休。 不知为什么,莘迩忽然想到了“分田分地”。 抛掉政治上的考量,单从眼前的沸腾场景来说,他好像是办了件好事。 欣慰的心情没有停留太久,目光转到身边的郡吏身上,一件未决的事儿使他皱起了眉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十七章 阿蜍仓皇跳 田舍奴骄狂 现下到的胡牧只是头一批,人数少,不足设邑,然亦得署吏管理。 莘迩早计议停当,打算暂任一唐人为主官;为显信用,请拔若能遣一人过来担任副官。 此二官,总掌内徙胡牧诸事。 以下,每五十落左右,五到十个阿乌尔,置一“里”,照顾胡牧的习俗,模仿“牧团”的称呼,呼为“团”,或“大阿乌尔”,任团正、团监、耆长各一。 令狐奉收胡的目的是为了征兵,此“里”,实即部队编制中的“队”。 一队五十人。五十个胡落,落出一人,正好一队;征得狠点,落出两人,百人又正好一屯。 团正三吏,前两者由郡府、将军府任命,也分由唐、胡担任,一个负责政务,一个负责警卫、治安;“耆长”从阿乌尔的头人中选,毕竟这些胡牧是内徙的,若只任外人为官,不好管理。 团正、团监、耆长好选,郡吏已给莘迩推荐了七八个团正的候选人,团监的话,莘迩也已从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胡人军官的族人中挑出了十余个老成可靠的备用。 副官亦无争议。 唯独“主官”,郡府内有两派意见。 这就是莘迩斟酌未决的事情。 两派意见的主张者,分别是张道将和黄荣。 张道将推荐了一个张姓的郡吏;黄荣推荐的郡吏亦姓张,叫张景威。 二吏姓同,出身相异,张道将举荐的那人与他同族,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张景威则是寓士。 莘迩前世虽无做官的经验,但见多闻广,深知世态人情,不敢说随世浮沉,起码不会迂腐。 时下阀族强盛,且不论张、黄两人所举荐之吏的出身,只他两人的出身,一个陇地冠姓,一个势单寓家,该选何人,不言而喻了。尽管黄荣颇为得用,张道将不怎么恭敬自己,可也根本不用考虑,必然是选张道将举荐的那吏。 用了此人后,不说讨好张家,至少对他们表现出了善意,将会对自己日后在郡中的施政有益。 然而问题是,张道将举荐的此人,论能力委实比不上张景威,连胡人的话都不怎么会说,如何能遣他任此重要的职务 收胡这事儿,令狐奉非常重视,万一被此人把好不容易召来的胡牧们给弄得逃掉了,找谁说理去吃挂落的还不是自己 莘迩明里暗里,提示了张道将好几次,叫他换个人选推举,也不知张道将是悟性低,没听懂,还是没当回事儿,笃定莘迩会接受他的举荐,迟迟没有改换人选。 老实说,莘迩很无奈。 我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肯换人。老子一郡太守,难不成要我求着你你家虽然势大,老子不要脸面的么 莘迩本非委曲求全之人,推贾珍进火坑、骗秃连觉虔打劫、带胡牧袭掠小绿洲、给氾丹两瓶葡萄酒及逐客,等等之事虽是被迫作出,亦可见其性格的一面。 於是,既然再三暗示,张道将仍是不肯换人,而今头批的胡落已到,不能再等了,立在台上的莘迩顾视了片刻从吏们,暗叹一声,作出了决定。 张家势力再大,比得上令狐奉么到郡以来,莘迩对张家客客气气,张道将再是无礼,也一笑置之,此类小事,固然可以让步;涉及军国要务,关系自身前途,却是无法迁就。 羊馥已在兵卒家属居住的西营腾出了空地。 莘迩吩咐他道“待造册完毕,分罢牧场,你把他们带到西营住下。休息几天,等主官、团正到来,再启程南下。” 羊馥应诺。 莘迩与傅乔、史亮等吏回转城中。 到得郡府,登堂入座。 莘迩对黄荣说道“景桓,你把张曹史叫来。” 张景威现任郡府尉曹史。 黄荣马上明白了莘迩的意思,抑住喜色,恭谨应道“诺。”退后数步,出去急寻张景威。 张道将怔了下,问莘迩道“明公,哪个张曹史” “尉曹。” “唤他来作甚”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明宝啊,你举荐的张吏,不通胡语,不宜主管胡牧。而下召来的胡牧不多,县邑未设;所任之官,悉为板授,姑且使张曹史代领一段罢。” “板授”,意为无王命,不是出自朝廷的正式任官,没有印绶,但可食禄。 才召来百余落的胡人,些许人数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地请令狐奉任官,莘迩自行除吏,暂时管理即可。待到胡牧的人数增多,有个几千人,可以设县了,再请朝廷委派官吏不迟。 张家在郡朝的举荐,何时被郡守拒绝过张道将万没想到莘迩居然不用他的人选,一下就急了,怫然说道“张景威身材短小,名威,何有威仪蕞尔鄙吏,兼无德望,焉能牧胡” “曹史,一曹之副,不能说是蕞尔吧尉曹庶务繁剧,张曹史佐曹数年,年年考课优绩,郡府誉为能。试试看。” 尉曹是郡府诸曹中事务比较繁杂的一个曹,主掌转运服徭役的卒徒。曹中吏员平时的工作经常接触役卒、刑徒。 张景威在尉曹干了七八个年头了,没出过纰漏,卒徒固不能与胡牧相提并论,但能把同样不易管教的卒徒管得顺顺当当,可见其组织能力优秀,管理胡牧应无问题。 “明公胡牧猾狡难治,主官选非其人,势将贻患为政以德。张景威门寒身素,无威无德,便能理些俗务,何来能名刀笔吏耳。决非良选明公如试,请试道将所举。” 张景威好歹是关中士族出身,祖上出过几个两千石的,只因是外来之户,於本地家人稀少,族姓不重,到了张道将嘴里,便成了“门寒身素”,与寒士等类了。 莘迩再次给他划重点,说道“你举的张吏,德名虽有,不通胡语,如何能够署管胡事”见张道将还要争论,懒得与这没眼色的多说话,沉下脸,说道,“张君,你不要再说了。” 张道将气恼之极,面红脖子粗的,甩袖出堂。 傅乔坐在莘迩的下手,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张家我去过几回了。平素见这张明宝,觉他挺不错的,小明玄理,擅弈道,不意怎么傻乎乎的幼著说的清楚,板授之官,姑且代领。何为姑且、何为代等不是板授,正式命官时,大可再换别人。此一张吏不通胡语,没法任用,你到时另举他人不就行了么何必执拗,与你主君争执更无礼擅离。” 傅乔这些天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即便他是因为得罪了令狐奉,乃才被贬至建康的消息已经传开,可仍然天天有本地雅好风流的士人请客,宴会不断,日日谈玄。 宴请他的士族中,张家是主力,天便邀请他一次,每次且都有本地的名士相陪。张道将的父亲张金知他好女色,还赠给了他两个能拉会弹的美婢,与他结交的意思相当明显。 每次他到张家,即使未逢休沐,张道将也会回家作陪。张道将对莘迩时有不敬,对傅乔十分尊崇,傅乔对他的印象不错。未曾想,他竟当众与莘迩争执,并一怒出堂。 虽不得令狐奉欢心,凭借“妙识玄理”,傅乔以获罪之身,而为当地士人追捧;纵为令狐奉爱臣,缺少清远的雅趣,莘迩以新贵之资,而不被当地士人看重。 傅乔注意到莘迩的神色不快,想道“张家累世居陇,姓冠郡县,本地的唐士、胡酋多依附之,族人出仕朝廷、地方的很多。张金的大兄,降迎及时,大王念其族望,未加责黜,依旧拜为大农。 “幼著虽得大王宠信,毕竟家声不及,根基不牢,宗亲姻戚与我一样,又都被令狐邕杀了,孑然一身,外无连枝;他以二十余之龄,督三郡军事,官居五品将军,宰掌一郡,可谓年轻贵重,其虽非气盛之人,当着如许多的郡吏,倘使落不下面子,因此致怒,与张家闹起来” 想到此处,傅乔面现忧色。 张家名重西州,与宋、麴、氾等姓,共为陇地的一等士族。 这一代的张家人,大宗以张金兄弟为首。张金养望数十年,已隐为建康郡士人的领袖,把控着地方的舆论。他的兄长张浑现为朝中大农;大农与郎中令、中尉并为王国三卿,主国秩的收取及财政的出入,类如后世税务、财政部门的长官,掌握着定西国的经济大权,位高权重。 就连令狐奉都没有动张浑的官位,可见其家在朝野的影响力。 较以张家在陇地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莘迩远不能比。 傅乔担心莘迩气盛,万一与张家怼起来,便是有令狐奉的偏袒,估计亦占不到便宜,十之八九,恐怕会落个灰头土脸。 他心道“以我与张金打交道的这几次看,这个人,并不像郡里的风评,不是谦退宽和的人,胸怀丘壑,内实棱岩,非易於之辈。幼著与我生死交,数次帮我,我不可隔岸观火。” 想定。 傅乔徐徐笑道“府君威严,遂使阿蜍仓皇跳窜。” 蜍,是张道将的小名。 用在此处,乃一语双关,奉承莘迩的威严,只是沉了个脸,就吓得张道将像只蟾蜍似的跳着逃走了。 吃惊张道将无礼表现的功曹史亮等郡吏,也如傅乔一般,深恐莘迩发怒,俱悚坐无言,听得傅乔此句,无不心中赞叹“傅公机敏”窥觑莘迩神情,见他转怒开颜,慌忙都欢笑起来。 莘迩正觉下不来台,有心动怒,稍忌张家声势;无动於衷,诸吏面前,将坠己威,拿不定主意时,得了傅乔的此句缓解,顾盼傅乔,心中想道“老傅这口活儿,有一套”借梯下楼,掩住心中不怿,哈哈大笑。 黄荣在尉曹的官廨找到了张景威。 张景威是黄荣那个小团体中的一员。 黄荣当着莘迩的面恭恭敬敬,对张景威自吹自擂了不少,好像是他硬从张道将的手里给张景威抢到了此职似的。 张景威三十多岁,不是毛头小伙子,非是黄荣几句话便能哄到的。 他心知既如黄荣所言,莘迩目前一心公务,对土、寓之别并无兴趣,也就是说,没心思收揽寓士为爪牙,那以黄荣、张道将两人的家族身份论,莘迩不选张道将所举之人,定是因为别故,与黄荣无关;不过亦知若无黄荣举荐,他也没这个机会,故没挑破黄荣的牛皮,对黄荣甚表感谢。 两人入堂,拜倒行礼。 莘迩取出已写好的公文,付与张景威,授他“板司马”职,对他说道“而今以后,你属我将军府管。我对你只两点要求,不许欺凌胡牧,此其一;公平处事,此其二。能做到么” 张景威个子不高,声音洪亮,干净利索地应道“能” 府中有职位的吏员不到百人,莘迩全都见过,对张景威的印象很深,个矮声响,言行干练,询问他尉曹庶务,他皆能流利作答,有条有理。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很对自家的脾气。 也是因了有此印象,才认可黄荣对他的举荐,最终才选用署他。 否则,就算张道将所举非人,又岂会随便任他 听他回答得干脆,莘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给你两天时间,与曹掾交接曹务;交办完后,你从备选的团正名单里挑两个你认为合用的,然后收拾收拾,与他俩去军营,把胡牧分成两团,使其各举耆长一人,便领之南下,往去牧场罢。”顿了下,说道,“我已令羊长史定下团监,你和他们熟悉一下;并从军中选了唐、胡骑各十,拨你统带。” 五十落一“团”,乞大力召来了百余落,只够先设两团。 张景威应诺。 不提张景威交接、准备上任,也不提莘迩遣人去卢水胡中,请拔若能派人来任副官;却说张道将含怒出堂,径归家中。 见到他的父亲张金,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骄狂” 求收藏,求推荐;感谢大家的打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今天请个假,调整下思路,下一章明天晚上更 第一卷不难写,主要的故事发生在猪野泽边的胡人部落中,舞台小,人物少,背景简单,几乎没有副线,主线明确。 第二卷,场景展开,人物增多,唐人士族作为书中的重要群体登上舞台,矛盾也随之增多。莘迩作为名声不显的寓士与氾丹的矛盾、与张家的矛盾;以莘迩为代表的唐人收胡政措与以元光为代表的胡人反抗者间的矛盾;土著士人与寓士的矛盾;虽然收胡的主线依然明确,但副线的增加,使我感觉到似乎导致了节奏上的迟缓,就像行走於泥淖中,不如上卷明快。 这也是为什么昨天征求大家意见的原因。 为了使故事的节奏明快,我在大纲中对每卷的字数都做了限制,第一卷我限定了十万字,写完时是将近十二万字,误差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从目前的本卷字数来看,按现在的进展程度,将要较多地超出我对本卷字数的规定,需要再认真思考一下,是不是把一些内容放在下一卷,同时为增加大家的阅读感,把下一卷的一些内容提上来。 下一章的更新迟则明天晚上,早则明天下午。 谢谢大家的厚爱,我一定努力码字,用心把书写好,请大家多提批评意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