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人夙契》 第1章 第1章 华山上常年积雪,寅时弟子开门的时候,一道伫立得笔直的身形埋在半身深的雪中,将这年纪尚小的弟子给吓得不清,简直是要哭出来了。 “宗……宗主!” 观云殿内的早课被这一声见了鬼般的哭喊给打断。殿堂之上的一人搁下手中的卷册,随众人的目光一道看向了这出声之人。 “平日里教你的,都忘了?” 言辞算不上严厉,还是硬生生让这弟子噎了一下,杵在了原地。 “何事?” “禀、禀宗主,门外有一人。” 门外,自然不会是这观云殿门外,有一人,自然不会是连夜登山往山门的香客。 白雪中站了起来,没有再问。 “师叔。早课就有劳师叔。” 与人一揖礼,玄色裘衫的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轻轻点着头,“去吧。” 白雪中这才颔首,从一众弟子身旁徐徐而过,行至那弟子身前,只挥了挥衣袖。弟子会意,行在前头带路。身后早课声又起。 弟子走得匆忙,山门没有关。伫立在山门前的雪人依旧还伫立在原地。白雪中随弟子赶到的时候,便是这样的一个场景,看起来颇为狼狈。 这被半埋在雪中的人双目紧闭,白雪中不由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手来。 “宗主!” 弟子惊呼出声,白雪中只是看向了他,摇了摇头,依旧是握住了那人的右臂。 他的手指刚一触及便感到一阵刺痛,过于冰冷带来的那种刺痛。那人右臂僵硬,全身上下都很僵硬,简直要让人怀疑是不是已经僵死。他又挪动了手指去那人颈侧,去探鼻息。 “你再去叫一二人,带上雪铲过来,他还活着。” 杵在一旁一直紧绷了全身的弟子这才彻底放松了下来,“嗯”了一声,猛点了点头,向白雪中一礼,而后匆匆行去。 他找来的也不是一两个人,苏徽湖老先生都已经过来了,那观云殿便也就无人再可看守,是殿内所有的人都蜂拥了过来。 “师叔。” 苏徽湖到的时候,白雪中已经在铲雪了,他出来的时候只随身带了他的剑,所以此时他是剑在手,剑鞘粘上了雪片。 苏徽湖并没有多说什么,人命关天,他当然不会责备这一宗之主现在的举动。在他身后的门人,这时已不需吩咐,便围到了白雪中的身边,行动之快,不过半晌,已是将尚有生息的人给彻底铲了出来。 白雪中站在苏徽湖身旁,他抬头看了看天,还在下雪,雪中疾行的门人,被清理出来的那一块灰色地面。 灰色地面上,青年的男子还是站着,眼睛还是闭着,手指是蜷缩着的。 白雪中觉得自己难以想象,这个男子为什么会这样站在这里,站了一夜。但他不难想象的是,男子找到这里,定是有事相求。 苏徽湖看得出他在想事,便吩咐了门人,将这人安置下去。 “雪中,走吧。” 男子醒来,是在第二天的黄昏,期间,白雪中来过几次。照看男子的是最先发现他的那位小童,小童心细,等到他一醒来,就去了白雪中的居室,告知了这一消息。 苏徽湖正好也在,二人烹雪煮茶,苏徽湖和白雪中说着男子的情况。 他是老郎中了,论医术,比白雪中更为精进。男子的情况虽大多只是受了冻,其余并无大碍,白雪中却还是将替男子诊治的事情交给了自己的这位师叔。 现在,听说了自己的“病人”醒了过来,老先生满意地捋了捋整整齐齐的胡须,平日里极其严肃的目光,看向前来禀告的弟子时都多了不少的柔和之意。 白雪中笑着站起身来,说道:“既是如此,那师叔不如和我一道去看看吧。” 只着了里衣的病人一早就知晓醒来后必定会有人过来,这时已半倚着床头坐了起来。他本无大碍,就是雪地里被冻得太狠了,这酷寒的劲一过,便也就没什么妨碍的了。 柳临听到门外一阵窸窸窣窣衣摆的摩擦声,而后就抬眼就见到一金一黑两个身影,以及那两道身影后面自己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小童——着白色衣袍。 玄衣的老者很是熟稔地走到了他的床前,问也不问,捉起柳临的手腕就往脉搏处探去,仿佛这床上的还是个昏迷不醒的人。柳临皱了皱眉头,碍于对方好意,还是强忍着心中的不满,视线掠过了苏徽湖,向他身后杵着的人看去。 在这样向来门规森严、死死板板的宗派内,着装必定也遵循着切实的标准。这屋内,只白雪中一人,一身的金色收敛而丝毫无法掩去贵气。柳临想也不用去想,便多少能确定来人的身份,却又听这人道:“师叔,如何了?” 黑衣的老者,原是此人师叔…… 柳临正暗自思忖,身旁的老者这时已放下了他的胳膊,并且又如真的这床上的人还是个昏迷不醒的重度病号一般,甚至将他的手给好好塞回了被窝内,才站起身来,背对着柳临,向金衣的男子说道:“得亏了年轻!已无碍了。” 这话更像是说给床上的病号柳临听的,柳临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老爷子会对自己这么生气。 “晚课在即,观云殿那边有老朽在,雪中你安心此处。”苏徽湖回头瞪了柳临一眼,又恭恭敬敬站立在白雪中身前,与人一揖。 “就有劳师叔了。” 柳临看着被称作“雪中”的男子与人回了个揖,随他一道目送了黑衣的老者离去,而后名为“雪中”的男子看向了他。 “苏师叔向来看不惯年轻人仗着年轻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请勿见怪。” 这算是回答了柳临心中的困惑。在白雪中解了这个困惑之前,柳临不得不去猜想,之前是不是见过这位前辈,之前是不是得罪过这位前辈,而碍于这个宗主在,这位前辈不好发作,不能了私怨,只能公事公办? “救命之恩,岂敢。敢问阁下可是游云宗宗主?” “……是。” 柳临的直截了当是出乎了白雪中的意料的,平常的寒暄也被直接略去,白雪中一时竟也觉察到了一些压力,而与其说是压力,不如说是一种不适感。 “宗主可还记得悬河寺之劫?” 白雪中的身形一颤,很快又恢复常态,缓缓道:“阁下是?” 他没有问对方是怎样知晓这件事的,分明已过去了很久,分明已是成为了尘封的旧事,分明是几乎无人知晓的秘辛。比起这些,白雪中更想知道的是,面前这人的身份。 凭空出现在山门前的人,当然,也不是凭空,必定有契机,只是柳临出现得太过突然,出现时的模样也太过突然罢了,以至于使人完全无法应对,就正如现在,白雪中的处境一般,又是同样的令人不得不手足无措。 “姓柳,单名一个‘临’字。” 柳临照例是出乎意料地直白,但越是这样的直白,越是让人无法应对。 白雪中不由皱了皱眉,整间屋子里便没了一点的声音,说是博弈,又不是博弈,因为试图博弈的,或许只有白雪中一人。 很快,白雪中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蓦然觉得有些无力,叹息了一声,径直往屋子中央的桌前走去,然后坐了下来。 “不知阁下与柳璃是怎样的关系?” 柳临既不加掩饰,白雪中自然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悬河寺之劫,被牵扯其中的柳姓人氏,唯有濉水湘灵柳璃了。 “家母濉水湘灵。” 言简意赅的回答,却让白雪中惊了一惊。认真说来,悬河寺浩劫,白雪中才真正见到了柳璃,女子与他年纪相仿,这么说来,会有柳临这么一个儿子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濉水湘灵与人育有一子,这样的事情却是不曾为外人所知的。 白雪中踟蹰着将柳临横着竖着打量了个遍,越发觉得这人眉目间确有柳璃的影子,才又开口道:“悬河寺之劫,湘灵殁。” “是。”柳临答得并不犹豫,却很低沉。白雪中不会知晓那被子下面是紧紧攥起的拳头,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感知故人子的心绪。 “正月之劫太过蹊跷,宗主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晚辈叨扰。” 他这番话语说得恭敬而又不失气节,白雪中只看了他一眼,就转过了头去。 “已尘封了的旧事,又何必重提。” 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的人,说到底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正道几大宗派经此劫难,或凋零殆尽,或百废待兴,游云宗仰仗着百年的根基,才免于凋零,却也花了近七年的功夫才将重新粉饰了门面,培育了下一批可继承基业的子弟。 柳临沉默了一阵,无法感同身受是真,但这并不妨碍他去揣摩白雪中的心思。 “晚辈知晓个中艰辛,虽不曾如宗主一般直面,而幼年丧母,至宗门凋敝,天下之至难,何异于斯?” 白雪中没有接他的话,柳临也只当他在挣扎,就没有再多言语,二人沉默良久。突然,白雪中站起了身,背对着柳临往门外走去。 “请宗主感念子思母切之心,成全孝行!” 他身后却是柳临慌乱下床的声响。 白雪中站定了,没有转身,只轻轻说道:“你,乱了。” “关心则乱,若柳临不乱,这会便也不会出现在这华山之上。” 柳临咬了咬牙,勉强站起。他的身子还很虚,起初半坐在床上好不容易拾起的那些气力,原来是纸糊的老虎,是自己骗自己的东西,现在,他只不过想要下个床,就这样稍微动一动的功夫,却原来还是不够用的。 毕竟,他在雪地里冻得实在是太久了。 白雪中依旧没有转身看他,柳临感念着他这一举动,这样狼狈的模样,谁都不愿被旁的人瞧见的。白雪中等着身后的气息渐渐缓和了下来,才摇摇头又接过话来:“关心则乱、关心则乱。你是故人之子,我理当……” 他没有再说下去,柳临却好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后青年的声音当中透着欢喜与如释重负,说道:“谢前辈成全!” 白雪中转过了身,就恰好瞧见柳临拜服在地,他讷了一讷,俯身将柳临扶起。柳临这时确实还很虚,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就压在了白雪中的双臂上,白雪中便要他坐回了床。 “只悬河寺浩劫这事尚不明了,因牵涉宗门实在太多,如今幸存之人也多半缄口,或已羽化。想要查明此事,必艰险异常,我望你有所准备。” 柳临的脸色霎时暗了一暗,抿了抿嘴,才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自母亲去了,幸存门人如树倒猢狲散,只余母亲的三位亲传,晚辈所习,皆从此三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第2章 旁的话不必多言,白雪中默默然,柳临话语当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坐在了床头,探了探床上之人经脉,一如所料,虽不至如常人一般无所得,但到底是不成章法。 “我游云宗所习虽与你母亲不一,但从长计,你这段时日先行调养,待康复后便从我学。” “那悬河寺……” “不可急于一时。” “前辈所言极是。” 没有犹豫,也不是应和,柳临心中清明,在局势尚且不清晰的情况之下,贸然行事只会平白搭上性命,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说法,他却不会认为导致悬河寺劫难的黑手是善茬。白雪中放下了他的手,似乎还要说些什么话,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同样急促的呼吸。 是柳临在这不曾见过的另一位童子,看着年纪要比之前他见过的那位长上一些。白衣袍的童子在雕花的门外站定,没有迈步跨过这道门槛,而后似乎是察觉到了自身行为的不妥,深深吸了两口气,才突地冒出一个没压住的重音:“宗!” 白雪中早就站了起来,看向了门外。 “宗主,”来人这时已被瞧得缓过了神来,语气当中虽还是掩不住的急切,却多了些分寸,“门外来了些人,苏老前辈请宗主过去。” 柳临瞧得清楚了,那名童子在和白雪中说话的间隙不时拿眼来看他,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些不可名状的愤恨。他不自觉地咳了一下,白雪中便扭头来看他。 柳临说道:“恐怕是为了我的事来的。” “我也是如此作想。” 多的就再没有什么,白雪中说完这话,就和那童子出了门去,在他跨出门槛的一瞬,又道:“这件事我自会处理,还请阁下勿要擅自离开此处。” 白雪中说完这话,不等他回应,便与来人匆匆离开了。柳临苦笑了一下,到底是谁来找他,似乎是不需要多加猜想的。至于留书不辞而别,柳临自问,那确实是他的不是。 他本想着这件事还是当事人出面更妥当,也更好说明情况并解了这个误会,却不曾料到白雪中离开前已在这屋外下了咒,柳临好容易才挣扎着从床上挪动到了门前,却在触到门板的瞬间就给扎扎实实地给弹了回去,一点也不客气。 若是这种情况叫来寻他的人看见了,恐怕更要以为是被软禁了起来,那就更无法解释了。 柳临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感慨着此举恐怕是白雪中有意为之了,这位宗主是怎样的一个脾气,他这时才算了解了一二。 先时竟误以为甚好相处?柳临不由地想要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观云殿前,苏徽湖身后是一众弟子,此刻正面面相觑。白雪中和那名童子赶到的时候,才清扫过不久的青石地面上已铺了一层不算薄的雪,昏黄的光线下,更有触目的斑驳囊映其上。 “雪中。”苏徽湖见他来了,仍旧不失礼数地唤他一声,却叫白雪中瞧清了他嘴角没来得及擦净的血迹。 白雪中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而后站在了他的身前,小童则回到一众弟子中去。 “濉水湘灵门下竟是如此行事的吗!”他色厉辞严,面前的是两名年轻女子,却叫他生不出半分怜香惜玉的态度来。 “莫要……” 其中一位粉衫女子正要发难,却被一旁的同伴截住,只听闻该女子道:“白宗主既已知晓我二人来意,何不将我家少公子完璧归还?” 听她这样说,白雪中不由打量了她两眼,同样的粉衫,眉目较她身旁那位却要显得柔和不少,他正暗自感慨着果真相由心生,又听先前那女子道:“我家少公子现在何处!” 没有半分晚辈对长辈该有的敬意。白雪中回想起当年见着柳璃的场景,艳红的衣裳,一言一行却很庄重,他现在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面前的这位女子与柳璃门下联系起来的。但似乎又并不难理解,自柳璃故去,这折桂坊便群龙无首,应了柳临那句“树倒猢狲散”。白雪中不禁又想起柳临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来,他琢磨着这两名女子年岁与柳临相仿,当是柳璃亲传之后收的,师门的仪范虽学得不尽然,对师门的感情却还是一脉相传的。更何况世间本就没有全然相同的两片叶子,哪怕是在他游云宗内,白雪中也不敢担保不出现和这名女子相似的颇为失仪之徒。 想到这些,他便释然了。只是一码归一码,苏徽湖的为人他也清楚,必定是对方先动了手。言辞之间也就没了客气。 “二位是来寻人,何故将老者打伤。” 他这话一说出口,站在前头的女子果真是低了低头。落日余晖早已不再,因着事情的突然出现,该掌灯的门人也没来得及掌灯,但飘落一地的白雪、以及尚在飘落的雪色,还是将她面上那毫不掩饰的愧色给映衬了个彻底。 见此,白雪中撇身探过了苏徽湖的手腕,所幸非是大伤,便不欲再与她们为难,反而转身向门人看去,说道:“掌灯弟子何在?” 就有五名弟子从一众白衫中疾趋而去,不过须臾功夫,整个观云殿前已是亮堂了起来。 “还请师叔先行休息。” 白雪中示意两名弟子陪同苏徽湖回去,苏徽湖本擅岐黄,这等事情再有两位门人在侧,自然也是足矣。他知会了白雪中的意思,点了点头叮嘱道:“这等伤不妨事,宗主勿忧心于我。”这才离开了。 “不知如何称呼?”等苏徽湖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上原门后,才终于有人再开了口。 在游云宗内问这话的,自然是白雪中。也或许是因为确有歉意、确有失礼之处,又或许是因为这里毕竟是游云宗,在白雪中没有开口说话的那段时间内,不远千里从折桂坊赶来寻人的两名女子都不曾发难。好容易等到了这游云宗的宗主金口一开,先前的那名粉衣姑娘就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说道:“小女子黄含蕊,师姐符梦痕。” “哪里是什么小女子,笑死我了万师兄——”白雪中身后却传来这样的一句,话语声不大,但因着一瞬的寂静,还是教几人听得一字不差。 那名为黄含蕊的粉衣女子面上是掩不住的气恼,她颤抖着咬了咬唇,攥紧了提着剑的手就向白雪中身后扫去:“谁!是哪个说的,给我出来!” “师妹……” 白雪中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即便天黑,但单从音色来辨别,他就已知晓了这话是从门下哪位弟子口中说出来的。他转身,目光很容易就盘桓在了那名先前来找他替苏徽湖解难的弟子身上,却说不出是赞许还是抱怨他的没事找事。 被林易称作“万师兄”的万新楼当然也瞧见了自家宗主向他们这边投来的目光,但他却觉得这样的目光当中更多的是责备的意思。他站了出来,先是向白雪中一揖,而后又向黄含蕊与符梦痕拱手,道:“小儿雌黄,二位姐姐莫要介怀。” 白雪中看着这一切,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符梦痕也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话既说到了这个份上,若再要纠缠不休,反倒是显得女儿家斤斤计较。符梦痕向来是不屑于同一般女子作态的,她的师妹可以,但她却不允许自己那样去做。 至于林易,在白雪中投来目光的那一刻便已意识到了所言所行太过失礼,这话吧,虽是他的心里话,黄含蕊这看着年纪不大的姑娘家,还真无法让他和“小女子”三个字联系起来,一直到他没管住自己的嘴把这话说出口,黄含蕊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跳出来让他站出来。林易这才意识到,黄含蕊到底还只是个和他年纪相仿、或许比他还要小上一些的小姑娘。 或者说,小女娃。 似乎不大好以身高来判断年龄大小,毕竟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发育得更早一些。白雪中看他一言不发地垂了眼,知晓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但白雪中更清楚,现下却不该是旁生枝节的时候。 少年人的事情,少年人自会解决,作为长辈,只能稍作提点,再有其他,就不宜越俎代庖了。 万新楼说完这一句,便恭恭敬敬退了回去,白雪中向他点了点头,又道:“天色已晚,我游云宗门人皆男子,实不宜留女客。” “白宗主甚至都不让我二人见上少公子一面吗?” 是不是友人不好说,但从苏徽湖开始,符梦痕就已可以判定这游云宗非是敌人,再有柳临离开折桂坊时留下的书信,内容隐约透着向游云宗求助之意,符梦痕就明白更不该过于担忧了。 话虽如此,却还是要见上一面的。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白雪中自然也明白,他先前不让柳临出来,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惩戒,但现在,他却还是不想放他出来。 白雪中向来依情理行事,在这样看似矛盾的情形之下,那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沉吟一声,突然撇过半边身子,向两人说道:“既是如此,二位便随我来。” 结界是他所设,自然也该由他领人入内。柳临甫一见到他,就有说不出的抱怨,正要开口,又见着了他身后的两张熟悉面容,他的脸色瞬间舒展了开来。 “符师姐!黄师妹!果真是你们!” “少公子。” “公子!!!” 黄含蕊再一次要哭了,就要扑上去,被符梦痕暗暗扯住了后腰。紧随其后的林易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心中暗想道:果真还是个小女娃娃! “少公子这段时日可还好?”符梦痕进来的时候就已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个彻底,屋内摆设并不多,素净闲雅,桌子称得上是一尘不染,她这话其实并不需要问出口的,但过场总还要走,不至于教人小瞧了折桂坊,另一方面,游云宗宗主也在场,这话多少会给他带来些压迫感的。 这当然是符梦痕自己的想法,白雪中只是随意地看了柳临一眼,床上那人现在的模样已和刚醒来的时候又差别大了去了,甚至已经能有那闲工夫从屋内翻了本书来看。白雪中看了看被搁在床内侧的书一角——《悟真篇》。 也算是孺子可教。他如是作想。 “师姐师妹放心,游云宗待我很好,游云宗宗主也很好。” 他这话说得有些违心,白雪中瞪了他一眼,明白他话语中是在抱怨这屋外结界一事,却是心照不宣,谁都不戳穿了。 游云宗确实待他已够好了。白雪中暗自揣度,谁会像个傻子一般在山门站上一晚?若非宗门内有寅时就起预备早课的习惯,恐怕发现他的时候,是真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了! 至少这段时日在他身上浪费的物力财力与人力,不好计算。白雪中最后下了个定论。 柳临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照旧给他冠了个脾气不大好的名头,也没有再理会他,只看向了符梦痕和黄含蕊,说道:“不过我有留信的。” “师父怎么会放心嘛!师姐和我……也不放心的……” 黄含蕊这一厢是真才有了小女儿家的模样,林易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却被万新楼的一声轻咳给生生按了回去。白雪中听到声响,也随着黄含蕊的目光向他二人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第3章 “哼!”小女儿只是给了林易愤愤一瞥。 “见也见了,二位合该放心才是,山路夜行不易,二位……” 白雪中本是想着既已见着了,便早些将这两尊活菩萨给送走,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就听柳临突然插进来说道:“是啊,山路夜行不易,我想宗主一定不放心两个姑娘家夜行的,何况还是这华山的路。”他见白雪中又要开口,赶忙又道:“再有男女授受不亲,我好说也在这游云宗待过一段时日,瞧着宗主管教弟子甚严,料必也不会准许门下弟子送师姐师妹下山,本来我是最好的人选,可惜可惜……” 他说着假意扶了扶床板,一副想要站起来、却心有余力不足的模样,然后万分抱歉地看向了符梦痕和黄含蕊。 二人却像是当真了一般,忙赶上前去,又是嘘寒又是问暖,白雪中觉得简直是没眼看! “白宗主!”符梦痕率先转过身来,向人恭敬一礼,说道:“我家少公子这般模样,我二人实在不放心,还请白宗主通融!” 你就不问问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身体虚弱?白雪中内心一阵按捺不住的吐槽,明知对方是在方才的间隙就已探了柳临的脉搏,因而知晓柳临是有意为之,他现在却还不得不配合三人、不、至少是这二人的演戏。 白雪中的太阳穴跳了一跳,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言辞缓和而令人恍惚如沐春风。就听他说道:“虽夜不留宿,到底要知变通。” 听到他这句话,柳临与符梦痕二人便知事情在他这个宗主这里已有了转机,符梦痕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又是一礼,道:“梦痕代少公子与师妹,谢过宗主通融。” 白雪中摆了摆手,又看了床上那人一眼,只觉得一阵头疼。他终于还是皱眉叹出一声鼻息,摇了摇头吩咐门人去收拾客房,而后又道:“稍后新楼会带你二人过去,我尚有事在身,就不留在此处了,你三人多时不见,便趁此闲暇,聊上一聊。” 他说完,起身就走,没有半点的耽搁。万新楼听到了自家师父给他分派了这样的一个任务,也是一惊,这样的惊奇,倒也不是没有料到这任务会落在自己身上,而是没料到他的师父真的会打破游云宗内的惯例,夜里留宿也罢了,毕竟偶尔也会有,只是留宿女客……嗯……万新楼有些惆怅。 林易却还小,并不知道宗门内更多的规矩,哪怕知道,也不一定就能理解,因而他瞧着身旁的大师兄出神的模样,很是不解,但师父既已发话,那么,该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这样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林易扯了扯万新楼的衣袖,万新楼回过神来,又向屋内的人一揖,说道:“从这里往观云殿的路想必二位都已清楚,新楼会在观云殿内晚修,二位何时想要休息了,还请往观云殿一寻。” “就有劳万公子。”符梦痕回礼道。就瞧着他一颔首,领了林易离去。 “万师兄万师兄!”万新楼走得急了一些,林易叫嚷着从他身后赶了过去蹦跳着走在他的前头,两个人沿着挂上灯笼的山道,穿过了霜竹林往观云殿去。 “万师兄你说,那个叫符梦痕的姐姐是不是喜欢你啊?”少年人口无遮拦,林易是少年人,也有少年人本该有的脾性,想到了什么便管不住嘴就说出口了。 万新楼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止住了脚步,却摇了摇头,责备道:“你这话若是让师父听了去,少不得又要罚你。” 林易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一点也不在意地说道:“师兄你就尽管拿师父来压我吧,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我瞧着那个符姐姐也不错,若是能和师兄……” “林师弟慎言!”万新楼突然喝住他,心神一凛,倏而又低低地“噫——”了一声,转了话题笑道:“我看师弟与黄姑娘年岁相仿,料必是能玩到一处的。”他说着,就又迈开了步子往前走去。 听万新楼提起黄含蕊,林易颇为嫌弃地瞥了瞥嘴,却还是紧跟在他身后,反驳道:“师弟才不要和那个黄毛丫头一处玩。” “黄毛丫头?”万新楼又看了他一眼,由不得还是想笑,他接着说道:“许你顽皮,就不许别的小孩顽皮了?” “林易已不是小孩了!” “你不是?” “……”这次轮到林易陷入了沉思,他半晌不言语地跟在万新楼身后,待眼前已能看得到观云殿内的烛火之时,才回过神来一般,语气中似乎带着些嗫嚅的意思,低低道:“我是……” 游云宗内的第一课便是时常反省,时时认清自己,因而林易一路走来确实是在反省。万新楼知晓林易在做什么,这一路也就不曾打扰,一直到眼见着快到了上原门,快到了观云殿。 不是小孩子本来就是小孩子才时常会说的一句话,而到底是不是小孩子,或许有的时候甚至是跟年岁都无关的,而在行为。 林易这个年岁自然是个小孩子,尤其是在这宗门内,他本就是入门稍晚的那一辈了。而今日的举动,无论从哪点来看,林易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真还是个小孩子,要说不是小孩,至多只能和寻常人家的同龄人作比,才能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吧。 万新楼听着他这样的一个回答,没有再接话,也没有接话的必要了。等到他们到了观云殿,一众的弟子规规矩矩坐在原处,却都纷纷放下手中的卷册来,齐齐道:“师兄。” 和往常不一般的是,今晚的观云殿内,白雪中不在,苏徽湖也不在。万新楼回礼道:“师弟们继续。”便向殿前中央走去。 秦梧见他过来,已拾掇了几案上自己的书卷,看着就要下去。 “秦师弟,”万新楼止住了他,解释道:“师父此刻必定是在苏老先生那里,苏先生伤虽不重,于情于理,我还是理应往苏先生住处去一趟的。” 秦梧听他这么一说,只“嗯”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没有多说话。 时懋居内,守在两旁的弟子这时已经回到了观云殿例行晚课,今日出现的变故,已占掉了晚课的不少时间,因此白雪中一来,就将他二人给打发了回去。 万新楼站在时懋居门前,门没有关,也不是掩着的,因而居室内的两人都看见了他。 “进来吧,新楼。” 白雪中这时正在给苏徽湖沏茶,两人正端坐在茶几前,模样却不是品茶一般的闲情逸致。 “师父,苏先生。”万新楼分别行礼。 “苏师叔无大恙,新楼可安心。”说这话的是白雪中,苏徽湖只在一旁呷了一口茶,看起来确实是毫发无损的模样,万新楼却只觉一阵不忍。 “新楼当时未能护得先生周全,使先生只身相对,前来请罚,请师父成全。”他说着已是跪了下去。 大弟子的这一举动本在白雪中意料之中,万新楼由他一手教大,要问性情,他这个当师父的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所以白雪中一点也不诧异地看向了苏徽湖,,神色一如平常,就像是在问苏徽湖欲饮茶还是欲饮白开水一般,问道:“师叔的意思是……” 苏徽湖却被这师徒二人的一唱一和给弄得恼了,他放下了茶杯,指着万新楼,语气有些重:“我好歹是你师叔,是这小子的师叔祖!宗门遇事,你是看我这把老骨头不顶用了,就要推这些小辈出来吗!” 白雪中略一垂眸,低声答了句“不敢”,语气中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笑意。 看到他如此,又看到跪在那头的万新楼此刻也是掩不住的笑意,苏徽湖心领神会,轻咳一声,又道:“罢了罢了,师徒一心!” “师叔莫恼。” “师叔祖莫恼。” 白雪中与万新楼二人这话几乎是同一时刻说出口,苏徽湖不由正了正身子,神色严肃道:“瞧瞧,不愧是你教出来的。” 这话当中却不是责备的意思了。白雪中只当不曾听见,又将苏徽湖面前的杯子里续上了茶,这才看向底下跪着的人,说道:“你师叔祖已无事了,甚至可以活蹦乱跳,且去晚修,勿要忧心。” 且不说符梦痕与黄含蕊来自折桂坊,个中的规矩总还是明白的,符、黄二人此行本就意在寻人,即便是动了手,又哪里肯真的下狠手呢?只是姑娘家尚且年幼,动手的时候失了些分寸,力道上便用力了一些,而苏徽湖却实实在在的只是个文人,不曾动武的,何况又上了年纪。 “师叔不曾习武,也因不曾习武而无恙至今。”待万新楼离开后,白雪中似有感慨。 他这番感慨,苏徽湖明白是怎样的意思。游云宗内,苏徽湖自问是个另类了,是自开宗立派至今时今日,唯一的一个不曾习武的门人。不曾习武,专擅岐黄。 苏徽湖叹了一口气,抚了抚搁置在一旁的佩剑。佩剑式样简单,但不是他的第一把佩剑,第一把佩剑之上的纹饰绝对要比现在这柄复杂得多,简直可以说是花里胡哨了。只是人的喜好总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改变的,他现在年纪大了,越发喜欢简单一点的东西。 “你师叔我啊,其实是向往着有朝一日也能习武的,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岁数,也就多半不想了。” 是认命?白雪中闭了闭眼。游云宗往昔已不可辨,故去的人实在太多,他师父那一辈的,也仅剩下苏徽湖一人。他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而年纪大了的人难免又会喜欢在这种问题上钻牛角尖,便生硬地转了话题,说道:“雪中已决定留湘灵之子于门内修习。” “我知道他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宗门大事由你处理,我本也放心,只是……”苏徽湖说着说着突然离开了坐席,拜服在地,“还请宗主以宗门为重,万事不可逞强!” 白雪中一时无措起来,慌忙起身就要扶起苏徽湖,道:“师叔这是做什么,雪中受不起!” “雪中!”苏徽湖却不肯起来,白雪中只觉得自己的这位师叔年岁虽已大了,倔强的劲头却一日胜过一日。现在他如钉子一般僵僵钉在地上,白雪中虽欲扶起他,却又不敢太过使力。 “好好,雪中谨记师叔教诲便是。”白雪中觉得自己是有劲也无处使,有些颓然地说道。 “不单单是要谨记,更要时时践行!”苏徽湖一字重过一字,再度强调。 白雪中只得点头应和。 “老朽虽是你师叔,不是你师父,但自问对你的脾性还是了解的,今日如此提醒于你,还望你来日莫要忘了老朽这话。” 苏徽湖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这才肯起来,却还是免不了一番喋喋。白雪中笑着听他讲完,期间又给他续了两杯茶,这才提起茶壶道:“师叔,该换茶了。” “够了!大晚上的,我饮了一壶茶还不够么!” 白雪中却还只是在笑,笑罢了又自顾自出了门去换茶水,只留苏徽湖一人在屋内忿然。 他这边出门往伙房去,本以为伙房不会有人在,却不想伙房内还亮着灯。白雪中正感到奇怪,就听里头传来一阵水油飞溅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惊呼。 “这么晚了,就不知谁……”白雪中说着已推开了门走了进去,不想与粉衣的女子打了个照面。他透过一阵阵浓烟,隐约辨得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的,正是折桂坊的黄含蕊。 黄含蕊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种时候会有人来这伙房,更没料到来这伙房的会是游云宗的宗主。虽说这游云宗上上下下都归宗主所管,白雪中作为宗主想要来这伙房也没有什么逻辑上说不通的地方,但黄含蕊就是觉得诧异。 在她印象里,不该是君子远庖厨,一宗之主更该是衣来伸手的存在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第4章 黄含蕊的想法虽然出了点偏差,但至少游云宗内的饭食,白雪中的确是不怎么过问的,因而往这后头的伙房来的次数也可以说是屈指可数。本来换茶水这种事情,一般是交给门人去做,只是今日情况特殊,白雪中便亲力亲为了。 这一点,作为始作俑者的黄含蕊当然一点也不清楚,也想不明白,而现在这尴尬的处境也不会让她有闲工夫去考虑这些。 黄含蕊看清了来人之后,瞬间僵在了原地,愣了足足有半晌,张了张嘴,却还是蹦不出一个字来。 “黄姑娘?”白雪中敞开了大门,凭着来过几次的记忆将伙房内的三扇窗户都给撑开,这才将手中的茶壶放在了水缸的盖子上头,猜测道:“是否赶路急切,尚且不曾用膳?” “啊……”黄含蕊这才重新拉回了魂魄一般,也不顾一旁锅子里是怎样的一片狼藉了,泪水唰地就流了下来,说道:“不是,是我家少公子……” 白雪中想,那该是被烟熏着了,便从袖中摸了条帕子来,上前递给了她。这时的锅内在炒的是什么已完全辨不清了,只剩一团焦黑,就差成粉芥了,空气中的焦糊味,连白雪中这样自恃功力深厚的人都忍不住要咳嗽。 黄含蕊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烟熏得确实狠了一些,在这宗主面前,怕是失态了。她这么想着,更是觉得委屈起来,继续解释道:“我瞧着少公子他几日不见似乎瘦了,便想着是不是山上伙食清淡,吃不习惯,就趁着这边没人,想给少公子做些他吃得惯的饭菜来。” 都说童言无忌,白雪中听完这话不由再度打量了这姑娘两眼,童言、童言!虽说黄含蕊年龄不大,却也称不上是孩童吧……白雪中腹诽道,也不好发作,只得捏了个诀,呼来一阵风,尽快将这满屋子的焦糊味以及烟雾给吹散了出去。 能传到哪里,白雪中就不大愿意去想了。 “你会做菜?”眼前清明了,他狐疑道。 “我……我想试试,万一我会呢……”黄含蕊这话答得理所当然,却毫无底气。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她的确不会。 白雪中觉得或许是他无法理解姑娘家的脑回路,至少面对黄含蕊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他自认无计可施。 “万一你会?”乌烟瘴气散去,他瞧清了这一屋子的狼藉,转而面对黄含蕊的时候,又瞧见了小姑娘蓬头垢面一般,还满腹委屈似的。白雪中只觉得胸口回荡着一口郁气,却怎样都无法发泄出来。他终于还是仰天闭了闭眼,微不可查长叹息一声,待他觉得胸口好受了一些,才复又低头看面前的黄含蕊,平静地问她道:“你这是做的什么菜?” “……鱼、鱼、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鱼。” “鱼?”白雪中闭目狐疑,脑海中千思百转,门内皆素食,不曾有见过沾染荤腥的,他蓦地又睁开眼来,认真地问道:“你这鱼……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算不得好的预感盘桓在他的脑海中。怕不是……白雪中赶紧止住了自己的想法,只希望从这姑娘口中听到的,不是他所想的那个答案。 “少公子自幼喜欢吃鱼,我想这山上肯定有河流,有河流的地方肯定有鱼……” “嗯……”白雪中点点头就听她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宗派的伙房一般都在宗门最后面,所以我就摸索着到了这后山来,果然就看到了伙房,可惜这里没有鱼……不过我一点也不奇怪。” 会选择在山上修行的门派,一般都不会近荤腥。这几乎都已成为了共识,或者说,一种偏见。 而无论是共识还是偏见,游云宗门人确实不近荤腥。白雪中不置可否,像个木塑的佛像一般还是站在那里。黄含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得继续说下去。 “我就想起了从少公子住的地方往这边来的路上,有经过一方池子……” 白雪中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凉了,却还是不得不听身前这粉衣的小姑娘用一种满是歉意以及不可名状的委屈的语气说道:“白宗主,那个池子里的鱼是不是不能吃?” 哪里是能不能吃的问题!白雪中心下懊恼,或许他应该早些止住和苏徽湖打趣的心思,他如果能早一步赶来这里,恐怕就不至于是现在这么个状况了。 他对着黄含蕊勉强笑了笑,好半天才蹦出两个字——“无事”,他说道。 黄含蕊到底还小,听他这么说,居然就真当做无事了,又用近乎晚辈对长辈撒娇的模样,一点也不顾忌地扯着白雪中宽大的衣袖,哀哀道:“我实在想给少公子熬个鱼羹,可是我熬不来。” 白雪中眉头跳了两下,他不得不怀疑撒娇是姑娘家的本能。 黄含蕊的意思,他若要说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现在确实有不明白的一件事,那就是黄含蕊这个小女娃又如何能肯定,身为一宗之主的他会做菜。 关于这点,白雪中不好问,黄含蕊当然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解释,她既是认定了面前这位身份尊贵的人会一手好菜,那就肯定是会的了。这样的一种观念,或许在白雪中甫一出现在这伙房门口的时候,她便已认定了的。 而不负所望,白雪中确实会做菜,这游云宗内,上上下下的弟子都是要从独自烹调学起的,是游云宗惯例,没有专门的伙夫。定下这规矩的初衷在于,游云宗门人下山时,并不能保证一定就能住上客栈,所谓有备无患,就要防患于未然,若不得不风餐露宿,就要便宜行事,且自力更生了。 白雪中也是从弟子当中走出来的,所以他自然也会,只是自从成了这宗门内的宗主,便再也不曾沾手过这些事务了。 满是焦糊残留的锅子,被黄含蕊二话不说拿出去涮了。小姑娘手脚很利索,白雪中不过才炒了个菜的功夫,黄含蕊就已经提着锅子回来了。 白雪中细细一看,居然还洗得很干净,看起来就像是连那焦糊的味道也一并除去了。 “宗主——”黄含蕊将洗净了的锅子往灶上安安稳稳一放,眨巴着她那大大的眼睛,嘟嘴道:“宗主,是不是还要吃素啊?” 这话可把白雪中给气得不清——难不成,还想着让本座去给你家少主子再抓条鱼不成!这话他当然打死也不会说,白雪中只是一贯和煦地笑了笑,很是牵强地解释道:“一草一木亦皆有灵,茹素不过道行尚浅,两难之中不得已而为之。我这双手虽也曾沾染过血腥,却不意味着就可大开杀戒。” 黄含蕊被他唬得一愣,她本来是带着些小孩子恶作剧的心思来和这游云宗宗主开玩笑的,不曾想,那忙碌着的身影的主人却当了真,竟回答得这般严肃而认真。 宗主到底还是宗主。黄含蕊吐了吐舌头,内心不住嘀咕。 白雪中没有注意到她这番模样,时候其实已算不得早了,他估摸着这个点,门内弟子晚修也该结束了,而晚修结束,意味着就该各自回寝,妥善处理各自的私事,同样也意味着不多时就都该歇下了。 游云宗内门人过了酉时是都不再进食的,才入门尚且不习惯的,过了酉时若觉腹内空空,也只可饮水充饥而已。 白雪中瞧了一眼被他从水缸盖子上挪到桌子内侧的那个茶壶,茶壶是时懋居的茶壶,最简单的青釉质地,纹路斑驳,但并不繁复。这个茶壶,也是苏徽湖自己相当喜欢的一个茶壶。 “黄姑娘,”他突然开口,并没有看黄含蕊,仍旧是在忙活着,“可否劳请姑娘将这茶壶洗净,续上清水,送往时懋居?” “时懋居?”黄含蕊初来乍到,白雪中开口,她才回想起这位宗主进来的时候,手上确实是提着一个茶壶的,不过茶壶太小,又恰好她闹了这样的一个乌龙,一切就自然而然地让她给抛在了脑后。 “宗主到这里来……是为了续水?”她后知后觉般说道,面上不禁染了一层红晕。 白雪中点点头,又道:“恐怕是让叔父等得急了一些,此刻我却无法抽身,所以……”他正说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走得急了一些。 白雪中忍不住向声源处看去,就瞧见了黄含蕊几步走到了桌前,提起水壶又一阵忙碌,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白宗主!”黄含蕊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苏老前辈是我所伤,我实在不敢去见他,白宗主!” 白雪中看着她恭恭敬敬地垂首,将清洗干净且已换了清水的茶壶举到自己面前,这次轮到他愣了。 “苏师叔并非像他表面那般不可亲的。” “不,晚辈不敢!” 白雪中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有了一种错觉,错觉名为“女儿家的铮铮铁骨”。他看了看黄含蕊,又看了看锅内还在熬着的汤,最终他选择盖上了锅盖。 在白雪中接过她双手紧紧握着的壶把的时候,黄含蕊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整个人便几乎轻飘飘的,脚步有些发软了。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 “吃夜宵并不是什么好习惯,我不提倡,所以只熬了个汤,青菜已焯过水,黄姑娘待这锅烧开后直接放入,不需再焖,三两下即出锅就可,餐皿在那边。”白雪中空着的一只手指了指墙那头,直立的壁橱,整整齐齐摆放着不少的器具。 黄含蕊感激并满怀歉意地向他投来一笑,拱手道:“晚辈谢过宗主。” “不必。唉——”他的叹息声很轻,出口的瞬间便随夜风飘散到了角落里去。 通往时懋居的走道内尚且灯火亮堂,白雪中透过敞开着的门,远远就瞧见了苏徽湖在室内来来回回踱步的身影,半隐半现。 “师叔久等。”他一进门就以一种近乎请罪的姿态说道。 “若不是因为这里是游云宗,若不是因为你是宗主,若不是因我知晓你的能耐,否则我还真要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苏徽湖看到他进来,就停住了来回踱步的行为,虽然一串连珠炮,语气中却听不出有恼意。 白雪中自是有事耽搁了,这一点他不必去问,能耽搁白雪中的事情,肯定也不是什么杂事!苏徽湖对自己的这位师侄说到底还是特别放心的。 苏徽湖不问,白雪中当然也不会没事找事去说,二人便复又坐下。离就寝尚有一段时间,老先生心情看着不错,早早就备好了棋盘,说什么都要和白雪中摆上一局,师叔师侄二人相互切磋一下,白雪中也乐得相陪。 观云殿内,所有的弟子已三下五除二收好了自己的卷册下了晚课,脚步轻快地出了殿门。秦梧收拾得很慢,他看殿前那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将收好的东西重新放回了案上,走过去道:“万师兄是在等人?” 秦梧与万新楼是同一天入的门,因着年龄大小,有师兄师弟之称,却也正是因为同一天入的门,二人相处的时间要较与其他弟子相处时间来得长,因而更能了解对方。 万新楼点了点头,道:“夜不留宿,更不留女客,师父还是不得不破了这个规矩。” 他说得有些无奈,话语当中更有隐情,秦梧听了也没有多问,一言不发又坐回了原处。 “师弟不必等我,可先回去早歇了。” “师兄与我住同一处,你也知我向来睡得浅,一点动静都会醒的。” 万新楼冲他抱歉一笑,只能道:“确实是这个道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第5章 与游云宗门人相比,折桂坊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夜猫子了。不能说是不守规矩,更该说的是以己度人,或者说以常态度人。等好容易哄着柳临将夜宵给吃了,符、黄二人寻到这观云殿内的时候,万新楼与秦梧几乎都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所以她二人进来的时候见着的场面是静、非常安静。 观云殿的四扇殿门敞开,夜风吹着殿内的排排烛火闪烁不定,甚至教人觉得有些凉。符梦痕正站在了殿门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黄含蕊就已无顾忌地穿过了一排排的几案,径直向殿前走去。路过秦梧的时候,她不自觉“咦”了一声,却不知正是这声,让秦梧醒了过来。 “谁。” 秦梧醒得很快,站起说出这句话更快。 “我还以为你们都睡着了!”黄含蕊显然是被吓着了,她不过刚刚经过秦梧的身边而已,现在,这几乎就是紧挨着的身后距离,让她不由一凛。 她是不曾见过秦梧的,确切说来,是没有正面交锋过。黄昏的时候,秦梧可能就在那一众弟子当中,只是当时的形势,她又怎么可能会去将一众的弟子一一瞧过呢。 “抱歉。”符梦痕见到这样的情形,很快就跨过门槛赶了过来,她解释道:“依白宗主所嘱,我二人是前来寻人指路住处的。” 秦梧没怎么打量这二人,游云宗门人皆男子,今日黄昏时滋事者,他就算当时不在场,现在也不难知晓这两位粉衣女子的身份。秦梧只是听符梦痕说完,然后走上殿前去,摇了摇万新楼的肩,道:“万师兄,人来了。” 万新楼确实睡得沉了一些,况且殿内说话的所有人声音都不高,所以在这之前发生的一切,他并不知晓,一直到察觉有人在摇他,他才哼了一声醒来,睁眼就见眼前一片昏黄,细细看是烛火摇曳,他初时竟以为自己是在寝室了。 “万公子。”符梦痕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一下,就见秦梧正笔直地站在案前,身后是两名女子,粉色的衣衫看起来还是颇有暖意的。 万新楼不由哆嗦了一下,感到有点凉。夜风这时也恰到好处地稍微住了住。他按着身前的几案站了起来,忍住呵欠,调整了一下状态,说道:“请二位随我来。” 虽有失态,到底外人不易察觉。但在秦梧看来,却是显而易见的失态了。秦梧将早已收拾好的卷册捧在手中,又看了万新楼一眼,也不多说话,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去。 “怎不见旁的人?”路上,符梦痕问道。 “哦,已歇下了。”万新楼答得有点漫不经心的意思,他的神智其实是清醒的。 “歇下?竟都睡得这般早吗?”符梦痕疑惑道,毕竟,现在这样的时刻,山下可还正热闹着呢。 “嗯,算是一种习惯吧。” 万新楼不是不知道山下的生活,他好歹也曾出山门历练过一段时间,只是或许真的就如他所说,当早歇成了一种习惯,往往是到点了就很难控制住自己,不自觉就睡过去了。至少,在他身上,是如此的。 碾水居外的结界本就是为了小惩柳临,没有别的大用处,所以白雪中在晚上离开的时候就将它给撤了。也因着只对柳临一人生效,故而并没有旁的人察觉到它曾经的存在。 柳临这日起得很早,相比他在折桂坊,这是真的早了,他猜想或许是这段时间睡得久了一些,睡到厌恶睡觉了。 和柳临相比,两个姑娘家就起得要迟上一些,等到了柳临用过早膳,符梦痕才赶了过来。 “师姐早,不过,师妹呢?” 这二人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没见着黄含蕊那个小丫头,柳临还是有点讶然的。 “还睡着呢,不肯出来。”符梦痕没好气地往桌前一坐,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肯出来?” 符梦痕点了点头,又道:“那丫头昨晚差点把人家的伙房给拆了。”说到这,她却又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柳临望着一旁那盏雕花的灯,颇有些惭愧地说道:“真是难为她了,也难怪宗主会看不下去,竟亲自为我煲汤……” “柳公子莫要多想。”柳临正感慨着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顺着声音来源处看去,就瞧见了白雪中的衣摆,随后,人便跨过门槛出现在了这屋内。 “白宗主。”符梦痕起身。 白雪中冲她颔首表示回礼,又道:“不过恰好经过,感念女儿家心思罢了。” 柳临被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大在意,只笑道:“不过宗主手艺,实不敢恭维。” “挑衅?”有那么一瞬间,白雪中怀疑是不是误会了柳临的话,这些年来,他虽不曾再有亲自操办过伙食,却还是有相当的自信,所制的食物不敢说是人间绝味,却不至于难以入口。白雪中甚至敢说,他亲手做的菜,一般的厨师都不能与他相比的! 厨艺,本是白雪中迄今为止人生当中的一个光两点所在,是他也曾引以为豪的事情,一直到现在,对这些稍微看得淡了一些,但到底还是曾经引以为豪的。柳临这话却让他觉得受到了挑战,白雪中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宗主怎么会说是挑衅呢?难道宗主没有尝过?”柳临却是一副无辜模样。 “不是,白宗主,晚辈虽然不知那道汤滋味如何,但看着成色,确实……”瞬间充满硝烟的气息,符梦痕有点看不下去了。 “成色?”白雪中皱眉低声道,倏而又想起了什么一般,他抬头看了柳临一眼,问道:“我那道汤,青菜的颜色是?” “枯黄。” 看着就没食欲——这句话柳临还是很识相地没有说出口,毕竟他这人还在别人的屋檐下,不能做得太过分,何况照白雪中的神态以及问法来说,豆腐汤一事似乎另有说法。 “原来如此。”白雪中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点点头说了这么一句就要离开。 “宗主何意?”这下却轮到柳临不解了。不仅柳临不解,同样不解的,还有符梦痕。 “别无他意,嘴是长在柳公子自己身上的,柳公子既觉得不好吃,下次不吃了就是。” 这人的脾气来得莫名。柳临正一头雾水,又见林易哭哭啼啼地跑了进来。 “成何体统!”白雪中确实是怒了,先前已积压着的怒气这时已完全没有忍住,就冲着跑来的小弟子发泄了开去。林易在这宗门待了这么些年,哪里见过他发脾气,一下子就给唬懵了,愣在了原地,也忘了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 “咳,白宗主。”柳临却像个事外人一般,竟欲好言相劝。白雪中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顿觉哭笑不得。 就这两日的事情已够他糟心的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事都赶到一块去了。他已答应了帮助柳临查明当年悬河寺的事情,或许也不能说帮助,这也算是解开他一直以来存留在心中的一个疑惑,也算得上是助人助己。只是若要权衡,悬河寺一事距今已过去十多年了,凡亲身经历那桩事件的人,是完全不愿再牵涉其中的。白雪中不敢说他心里不是矛盾着的。 昨天夜里,苏徽湖留他那么晚其实也是想要和他谈论一下悬河寺的事情,这从苏徽湖叮嘱他要“以宗门为重”的时候起,白雪中就意识到了。但一直到白雪中离开时懋居,苏徽湖都没能将这个话题摊开。 因学有专精,苏徽湖不曾习武,游云宗门人收到消息往悬河寺去的那段时间,白雪中的这位师叔被留在了华山之上,着手一切的宗门内务,所以并不曾真正参与当年的事端。 又因白雪中实在不愿将更多的人牵扯进来,故而他一察觉到苏徽湖有要谈起这件事的意思,就当机立断,将苏徽湖的念头给扼杀在了萌芽之中。 苏徽湖只觉得心中一阵发苦,却也明白这位师侄是怎样的好意,两人都心照不宣,各自藏着各自的烦扰了。 “何事哭哭啼啼。”想到自己竟会将这小弟子当作出气筒,白雪中心中涌现一丝不忍,他上了前去,揩净了林易脸颊上的泪珠,又兀自懊恼自责修行不够。 林易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听到了白雪中这样安慰自己,才被唬住的泪水一下子又决堤了。白雪中看他伸出左臂,挽起了袖子,上面是两排清晰的牙印。 “……” 这牙印不仅白雪中瞧得清楚了,柳临和符梦痕也瞧得清清楚楚。不是成年人的牙印,正常的成年人也不大会愿意做出这种事情来。不肖多说,三人都能猜到这是谁的牙印。 柳临的眼皮跳了跳,他刚才确实是以一种戏外人看戏的心态来劝白雪中的,而现在,戏外人不得不成为台上人。他抽了抽嘴角,问符梦痕道:“你出来的时候,那丫头在哪?” “床上躺着不肯下床呢。”符梦痕答得理所当然,却还是一股子的别扭劲。 “是我失察了。”白雪中接过话来道:“我料想着我这小徒儿年龄与黄姑娘相仿,二人或许会更亲近一些,就叮嘱了他去送了早膳。” 白雪中此举无论怎样看都是尽地主之谊,是好意,听他这么说,柳临反而觉得更不好意思了,符梦痕更是不自觉地绞了绞裙摆,不动声色地站在柳临身旁。 “才不是!我看她、她偷了师父的手帕,才、才……”林易却开口反驳道。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偷的!”他本来就因为觉得受了委屈,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断断续续,话没说完,门外就传来黄含蕊清脆的声音,也是带着三分的哭腔的。 白雪中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游云宗内有朝一日也会这么热闹的。有小孩子的地方确实容易闹腾起来。这样的一个想法看起来不太合时宜,但在他看到林易、黄含蕊二人齐聚一堂的时候,脑海中确实立即蹦出这样的一个想法了。 “我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敢、敢把那帕子再拿出吗!”白雪中本来就站在林易面前,林易这时转过身面对着黄含蕊,拉紧了身旁白雪中的衣摆。 “我……”黄含蕊却突然讷言了,她的脸涨得通红,拳头却握得紧紧的,简直要让人怀疑戳一下就要爆炸。 “师妹。”柳临看了看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个说的才是真的。要说他折桂坊的人偷东西,柳临是打死也不肯相信的,但黄含蕊偏偏在这种时候又不解释了,他看着只能干着急。 “宗主——!”黄含蕊终于忍不住还是哭了,哭得比林易还要大声,女孩子的音调生来就比男孩子要高,这么一比对,林易当时就像是在哭着玩儿似的。 白雪中就看着她几步就跑了过来,也扯住了他另一侧的衣摆,哭得好大声。他正要说话,就又看到黄含蕊怯怯懦懦地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来,正是他当初的那方。 “对,师父你看,徒儿还是认得的!”林易的眼睛却亮了一亮,他几乎是跳了起来的,就要去抢黄含蕊手中的帕子,却不想被白雪中一挡,拦住了。 “师父?”林易自然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是一场误会。”白雪中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在他看来,哪里仅仅是什么误会,更像是一场闹剧。“这帕子是为师的不假,但也是为师给黄姑娘的。” 白雪中这样直接承认了,那么,黄含蕊手中的帕子当然就不是偷来的了。其实若要认真去想,也会发现“偷”这样的一个说法是完全逻辑不通的:要在这游云宗内盗取一物恐怕并非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是帕子这种随身之物,而且这帕子还是游云宗宗主身上的。但林易肯定不会去考虑这么多,状况发生的太过突然,柳临和符梦痕也来不及往这方面去考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第6章 只是白雪中这样的一个解释,虽然替黄含蕊解了围,却免不了引人往别的方面作想。 “师父给的……”林易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身子还有些颤抖。他在这游云宗内多少年,还不曾收到过师父的帕子呢,这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小丫头,初见时他就觉得生厌,现在看着……果然还是讨厌! “宗主。”柳临难得的严肃了一回,他的脸上已完全见不着平日里那种纨绔子弟般的笑意了,白雪中看向他时,不由也正了正颜色,就听柳临说道:“手帕虽是寻常物件,赠人却非是寻常,宗主勿要怪罪,晚辈只是想问个明白,宗主到底是何意?” 白雪中听了他前半句,就已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也明白了除了林易和黄含蕊这两个尚且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在场的人在想什么。他本是想要避开昨晚亲自下厨这样的一件事,不曾想却惹来了这样一个更大的误会,正斟酌着到底要何去何从时,却听黄含蕊童言无忌道:“我昨天想要给少公子做道鱼羹来着,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柴火好大的烟,锅里也好大的烟,就被熏着了,正好宗主来给苏老先生换茶水,就把帕子给我擦眼泪了。” 她这话说到这里本来也就明白了,白雪中正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听她道:“不过宗主真的好厉害呀,虽然是个素的,见不着一点的肉,可闻着真的好香,我也很想尝一口呢!” 听到这里,林易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身旁的白雪中一眼,白雪中则只想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夸他师父,这一点对林易来说是很受用的,可林易一想到自家师父竟然为这么个黄毛丫头下厨,就很不甘心。林易也不知道自己的委屈是从哪里来的,就是忍不住嘴一歪,嚎着就跑了出去。 “易儿!”白雪中下意识就要追出去,无奈黄含蕊扯着他,这时正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他说道:“宗主,你这小徒弟为什么又哭了呀?” 为什么哭了?白雪中自己也很想问这个问题,所以他根本没法回答黄含蕊的话。他只是低头去看正扯住他的小姑娘,小姑娘手上还捏着他的帕子,看得出原本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现在么……则或许是因着先前林易要抢的缘故,她捏得紧了一些,帕子上便平白多了几道褶皱。 “师妹。”符梦痕走了过来,很是抱歉地朝白雪中一笑,道:“让白宗主见笑了。”说着就要拉过黄含蕊。 黄含蕊看了看白雪中那被自己扯得皱皱巴巴的衣摆,才意识到她是拉扯了这人有多久。她松了手,低头看了一眼同样被自己捏得皱皱巴巴的手帕,当着白雪中的面就在那里想尽量将这帕子抚平,但她又实在抚不平整了。黄含蕊越抚越急,最后又有点想哭了。 “对不起,宗主,我本来已经将你的手帕给洗干净熨平整了,可是现在……”她还是忍住了,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黄含蕊拿衣袖使劲一擦,踮起脚尖,双手捧着那方浅金色的帕子,认认真真地直盯着白雪中。 白雪中是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会在这事上如此较真,本来只是一方帕子而已,就是她忘了归还,白雪中也不会去要的。但他现在当然不能说出“一方帕子而已,黄姑娘不必介怀”这种话,他如果说了,才是真正地拂了稚子一片真心。 “不妨事的。”和门下弟子相处惯了,一时之间,白雪中也不知他到底该说什么才好。白雪中说着从黄含蕊掌中接过了自己的手帕,略作自然模样将那方帕子搁回袖中,而后他端详了黄含蕊一阵,黄含蕊也在看他。 “已无事了。”他又补充道。 黄含蕊咬了咬嘴唇,猜测着面前这人到底是在生气呢,还是在生气呢?她认定了白雪中在生气,认定了,就任凭旁的人怎么说都无法改变。 白雪中再度感到头疼。宗门事务他尚且游刃有余,真要和小孩子相处……而且还是这般的小女娃……白雪中觉得或许游云宗该改改规矩,如果当初也收些女弟子,恐怕他面对今日这情形,不至于这般手足无措吧。 柳临看够了戏,不得不说,他这个看戏人看得内心也是极度复杂的,无法置身事外的看戏人,如何不复杂。他喊了黄含蕊一声,小姑娘扭过头来看他,只这样一眼,柳临又觉得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了。 “算了算了。”柳临坐在桌前,感到自己有些牙疼。 “白宗主不必担心,师妹她向来如此,过一阵就好了。”那意思是不需安慰。白雪中听符梦痕这么说,也是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开心也好,难过也罢,小孩子到底还是忘得很快的。 “符师姐先带师妹去玩吧,我和宗主还有些事要说。”碾水居这日清早简直就是鸡飞狗跳,柳临纵然喜欢热闹,到底黄含蕊也是他折桂坊的人,闹了这样的一出,白雪中觉得不是滋味,柳临他也觉得不是滋味。 符梦痕点点头,知晓柳临这次来游云宗是为了什么,二话不说就将黄含蕊给携了出去。 符梦痕二人走后,除了地上尚未来得及褪去的一两滴水渍,整间屋子总算是还能让人感受到清早的宁静的。二人有过一阵的放松,而很快又正色。 “我觉得今日精神已好了,不知宗主是否可以教习?” 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照例还是他一贯的作风。白雪中这么想着,却也并不觉得柳临这样有什么不好,比起拐弯抹角,他确实也更喜欢单刀直入、切入主题。至于他自己时常无法这么去做,主要还是碍于身份。 白雪中审视了他几眼,缓缓道:“教习谈不上,柳公子既已觉得好了,那便随我门人一道修习就是。” 随游云宗门人修行,听起来本来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柳临一直以为白雪中答应了他,就会亲自教导他的。柳临想了想,突然站了起来,两步走到白雪中身前,径直就跪了下去。 “还请宗主教我修习,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他说着,果真就拜了下去。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拜天拜地拜父母,白雪中本意也不在此,柳临的举动是出乎他的意料的。 “折桂坊的少主,竟也可以认二师吗?”白雪中没有接他的话,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去扶他,就看着柳临依旧跪在自己膝前,还是一副恭敬模样,使他完全无法和之前那副贫嘴模样重叠起来。 “弟子不曾从师。”柳临却答得干脆。 不曾从师……说的也是,他既是少主,折桂坊中又哪里敢有人收他做徒弟呢?不过是完璧归赵,从三人所学,学的到底还是折桂坊少主原本该有的东西。 白雪中放下了手中茶盏,又问他道:“你想好了?” “弟子想好了。” 依旧是干脆的回答,白雪中不知道的是,这样的答案,柳临是真的想了一夜才下定了决心的。 “好,游云宗拜师仪式向来从简。”白雪中将左手拿着的茶盏递到了柳临面前。柳临稍微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他站起来,双手接过白雪中手中的茶盏,再度跪了下去,将茶盏举过头顶,看着白雪中道:“师父!” 柳临笑得很开心,白雪中点点头“嗯”了一声,接过了这盏拜师茶,呷了一口,随后搁置在身侧的桌面上,才将他扶起,又道:“我尚且不曾收过亲传,你既要涉悬河寺当年的事情,必定路多险阻,往后便随我修习。” 白雪中说得很清楚,柳临听了,觉得自己这一拜一点也不亏,简直赚死了!他会这样想,并不代表着折桂坊上上下下都会这样想,柳临对将自己一手养大的三位母亲的亲传弟子很了解,知晓这事若要让她三人知道,三人怕不是要被气得吐血,但柳临一点也不担心,到时三人气归气,既成的事实,哪里会轻易改变呢。 他这就是先斩后奏了。虽多少还是对三人的养育之恩抱有歉意的,但柳临更清楚,他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那两位师姐师妹……”白雪中突然问道。 “弟子知晓,游云宗不收女弟子。”柳临有些怅然。不仅是不收女弟子,昨晚能赖下脸皮使白雪中不得不留二人过夜,今日说什么,她二人肯定都是要走了的。想到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朝夕相处的亲近之人,柳临还是有些愁苦的。 白雪中当然明白他在惆怅些什么,只淡淡说了句:“规矩总还是人定的。” “宗主的意思是?”他的神情瞬间转晴,青年人独有的阳光模样就又再度现在了脸上,不可不说是喜上眉梢。 白雪中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往门外走去。 “但所谓入乡随俗,我这里的规矩你们还是要守,譬如夜里不得开小灶。” 柳临当然明白白雪中在说什么,夜里开小灶这事么,他自问应该不难,就又听到白雪中说:“还有,你既作为人家的少主,就请管束自家门下的行为。” 柳临还在猜测着白雪中说的行为是指什么,就听白雪中很是无奈地长吁了一口气,一点也不隐瞒道:“我这养在后山审灵池的鱼……并不是拿来佐餐的啊!” 柳临瞧着白雪中的背影,蓦地觉得那背影竟有些寂寥,还透着一丝丝莫名的哀愁。审灵池……鱼么?柳临不需要多想,也能揣摩出一二来了。 “咳,黄师妹她不懂事,弟子会说说她的。” 白雪中摆了摆手,似乎一点也不期待他的回答,又道:“你虽入我门下,却不代表她二人也必须入我门下,我尚且不知二人意愿,因而届时会请二人过来问上一问,无论结果为何,她二人都可在此长住,也不至使你有背井离乡之感吧。” “师父顾虑周全,弟子先行谢过。”柳临这声感谢是出自真心,他对白雪中最开始的印象是脾气不好,现在他再看白雪中,却觉得这简直是世上最好、最值得敬重的长辈了。 白雪中不知道他这样的想法,甚至都不知道最初在柳临心中留下的是脾气不好这样的一个印象。他已出了门,早课几乎已经结束了,他也该去观云殿看看。 后山的审灵池,多的是几分灵秀味道,观云殿太过庄重,上原门足够威仪,也只有这个地方才会令人产生世外的缥缈感,增上几味洒脱的意思,又因池内豢养了的鱼龟一类,不会使人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寥感。 游云宗众人正是早课时间,连山门口都不见有守门弟子的,黄含蕊拉着符梦痕将这山头大大小小的殿宇几乎给逛了个遍,当然,观云殿她先在并不想去。而与其说是她拉着符梦痕逛的,不如说是符梦痕知晓自己师妹这个性子,只好跟在身旁,防她再闹出什么事才对。 另一方面,符梦痕确实也不想一直待在屋内无所事事,在折桂坊时她尚且能去镇上逛逛,在这空寂得似乎只剩天地的游云宗,她也只能逛逛这山头了。 殿宇其实也并没什么好逛的,就是些大大小小的屋子,很多屋子里置上些塑像。黄含蕊站在门口看到塑像,就没有进去的意思了。 没有领路的人,自然也就是随意地逛。她正兀自抱怨着这是什么鬼地方,就听到稍远处柳临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第7章 “符师姐,黄师妹。” 符梦痕和黄含蕊顺着声音张望过去,就见果真是柳临,现在正穿过连廊往她们这边过来。 果真是太过寂寥了。柳临琢磨着他不过是看着距离有点远,担心二人听不见,就稍微提高了一下嗓门,哪里知道竟还有空谷回声的效果呢! 这游云宗内果真是设计得一手好地形,根本不需提醒,身在其中的人就不由自主地会放低声音,甚至是脚步。柳临暗想。 “少公子。” “少公子!” 二人见他过来了,一个是平静,一个是欢欣。 欢欣的自然是黄含蕊,因着年龄尚小的缘故,很多事情她并不会有顾忌,就譬如现在,她抱住了柳临的一条胳膊,有点撒娇似的说道:“这里好无聊啊,到处都是白的,少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黄含蕊问的这话,也是符梦痕想要问的话。符梦痕听她这么问了,不由掩口一笑,接道:“师妹说的是,游云宗众人待我一行虽好,到底非是折桂坊。” “这……”柳临突然看起来有些为难,他任由黄含蕊抱着自己的胳膊,能自由动作的另一只手却摸了摸下巴,眉头紧皱,一副思索的模样。 “我信中虽未写明,不过我原以为依符师姐的聪慧是能明白我到这游云宗来会做什么的。”柳临耸了耸肩看向符梦痕。 “敢问少公子做了什么?”符梦痕肃了肃神色。 “拜师啊!” 柳临说得理所当然,听他这么说的两人就神情复杂了。符梦痕突然闭紧了双眼,暗自吸了一口气,道:“不是没有猜到,是不敢这么去猜。” 黄含蕊则不大明白为什么她的师姐会是这样的一副表情,也不大明白话题转到这上面来的时候就出现的那种冷肃的氛围是怎样一回事。不过这种感觉……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也不习惯。 “少公子拜师了?是拜的宗主吗?”她并不蠢,在她看来,游云宗内够格成为自家少公子师父的人选,也只有白雪中一位。 柳临点了点头,算作对她的回答。又垂下手轻轻捏着符梦痕的袖角晃了晃,很是无奈道:“师姐你是知道的,这是最好的选择……” 符梦痕睁开眼来看他,目光中已多了几分柔和。她当然能理解柳临的做法,只是有些不忍罢了。 这样的不忍,更多是源于对折桂坊自那一役后一蹶不振的不忍。 柳临透过她的目光已明了了取得师姐的理解,又开口道:“那……三位婆婆那里……” “行行行,师姐去给你说。”符梦痕心里明白着呢,她家这位少公子,别听着一口一个“师姐”“师妹”的,其实也只是自小称呼惯了了的,各自也懒得改口。但少公子究竟还是少公子,是折桂坊的少主人,不说柳临这决定的确是理智的,哪怕就是个糊涂的决定,符梦痕自问也该是听从的。 “就有劳师姐了!”符梦痕虽是无奈,柳临却很开心,他嬉笑着,不经意看到就在身旁的黄含蕊,黄含蕊这时正在摆弄着自己的头发,看起来很是无聊。 柳临就突然想起来了。 “师妹。”他突然收起了笑容,稍稍俯下身子,低头按住了黄含蕊的双肩说道:“游云宗毕竟不是折桂坊,我三人非此地主人,故而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不该随意动用的,要征得主人家同意才行。” 符梦痕不知他在说什么,黄含蕊初听到他这样说时也是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鱼,是她抓的。何况柳临问得算不上多含蓄。 “我只是想……想给少公子……嗯……”黄含蕊的目光略过身前的柳临,向他身后那一大片白茫茫处看去,眼神当中同样是一片白茫茫,是在迷惘。 黄含蕊紧紧捏着袖摆,怯怯说道:“宗主果真是生气了呀……” 柳临听她这样说,不由挑了挑眉,暗自思忖道:可不是么,能不生气么!面上却还是一派的柔和,和她道:“人家好歹是大宗之主,气度没那么小的!不过师妹,这样的事情可不能再有下次了,我折桂坊门人,也不能让旁的人小瞧了去。” “嗯,师兄放心!”黄含蕊听他提起折桂坊,无来由也是一凛,但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很快就又将这种肃然而起的感情给抛诸了脑后。 雪下得不大,黄含蕊注意到了符梦痕身后的那棵松树,因为生在悬崖之上,半截的树干都是虬曲的,似乎是想要牢牢抓住生长的这片雪地。柳临看到她的眼神突然亮了亮。 “找到了!”她突然欢快道。 “找到什么?”柳临对她突如其来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他本以为符梦痕与黄含蕊不过是闲来无事四处闲逛的,毕竟,这华山上的风景也算不错,他三人从未来过华山,今日正好他自己也颇得空闲,就当是华山一日游,岂不乐哉? 走出碾水居,一方面是因被禁在那里实在太久了,柳临自问不是那种可以坐枯禅的人,如今禁咒已解,他自然要出了那屋子换换气,再有一方面,或许因着年龄的缘故,符梦痕行事他自然完全无需担心,只这小师妹么……柳临琢磨白雪中的话,还是觉得有必要提点一番。而要说私心,也不是完全没有的,那正是华山一日游。 他以为符梦痕、不,至少黄含蕊也必定是抱了这样的心思才游走在这宗门内的,未曾想,黄含蕊却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找?找什么? 符梦痕自然也不知晓,但现在柳临在,且柳临也已经问出了口,她便无需多言了。所以符梦痕只是看着黄含蕊,也顺着她突然欣喜的目光不自觉扭头向身后看了看。黄含蕊的目光却已收回了,她看着柳临,用那种依旧欢快的语气说道:“松树!我昨晚怕迷路,一路上找标记物,这个松树就是一个!” 提起昨晚,柳临的心头不禁一颤,他莫名觉得有些凉,至于为什么会感到凉,他就没那功夫去探究了。 柳临盯着黄含蕊的眼睛,少女的眼睛干净澄澈,他问道:“标记物?可是师妹你今日找这标记物又是为哪般?” 听他这么一问,符梦痕也不禁忧愁起来,又料现下他二人都在黄含蕊身旁,虽可能要费一番功夫,也算是不幸中大幸了。她突然有些庆幸,当时陪着她的这位师妹出来了。 因着下雪,当黄含蕊提出出屋子去逛逛的时候,符梦痕本来是拒绝的,只是黄含蕊使尽了解数撒着娇,符梦痕又顾虑着这里到底不是个寻常山头,她担心黄含蕊扰了游云宗门人修习,几番的斟酌之下,就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这一切,柳临自然是无从得知的,而无论知与不知,他今日总要找上黄含蕊一趟,能在这山道上碰上面,也再好不过了。他看了看那棵青松,又看了看身前的少女,只见少女嘴角依旧上扬,一双眼睛就好似月牙弯弯。 那乖巧的樱桃小口突然张开,从其中蹦出三个字——“去看鱼”! 不详的预感总是那么真切,总是那么可信!天晓得柳临有多不喜欢这样精准的预感。黄含蕊这话一说出口,他一瞬之间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整个人就错愕在了原地。 柳临瞪大了眼睛,瞧得黄含蕊反而有些却却了,少女唯唯诺诺地垂着头,却忍不住拿眼睛来偷瞄身前的男子,“怎、怎么了,少公子?” 柳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满是哀切,他虽说着话,话虽然听起来还挺柔和,但他却并没有看黄含蕊。 柳临几乎是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符梦痕的,他说道:“也……没什么,只是这雪,有点大啊。” 于是,华山之上的雪也很配合地真的就大了一些。 符梦痕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更明白自己的这位师妹,既然是认定了的事情,恐怕她这位师妹是很难改变接下来的做法的。符梦痕耸耸肩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意思是“爱莫能助”。 柳临长这么大还几乎不曾哭过,要说哭,也只有小时候思念母亲了才会在三位婆婆面前哭上一哭,却也只是一小会儿罢了,而现在,他却真切感受到了名为“欲哭无泪”的感觉,尤其是在他听到黄含蕊嘀咕了一声,说着:“可是,我们都带了伞啊。” 他们的确都带了伞,最开始时,雪下得不大,柳临便没有撑伞,现在,雪下得大了一些,柳临却还是没有撑伞,因为他的心思已完全在别的方面了。 黄含蕊说着这话的时候,却颇为好意地踮起了脚,将自己手中的那柄伞高高举过柳临的头顶,说道:“雪大了,少公子你怎么不撑伞呢?” 童言无忌,柳临听她这样一说,只不知到底该欣慰还是该生气,又或者说是忧心,他看小姑娘举得费劲,终是从她手中拿过了那伞,道:“走走走,我和你师姐就陪你去看鱼!喏。” 他将自己的伞又递给了黄含蕊,黄含蕊不管这些,只听得他说二人要陪她去看鱼,高兴得不得了,接过了伞便顺手抱住了柳临的腰,大声嚷嚷道:“少公子和师姐对我最好了!” “小丫头,你师父对你不好么?”就听一旁,符梦痕有些哭笑不得。她虽这样说,但还是忍不住担忧:“少公子……” 柳临明白她的意思,只冲着符梦痕略一点头,符梦痕便也知会了。 许就是顾虑太多,黄含蕊说的看鱼就是看鱼。何况今日柳临见着黄含蕊的时候,就已经有过了提点。三人沿着山路弯弯曲曲一直走,又过了道横跨山谷的竹桥,就隐约听到水流声,水流声更像是从高处缓缓而下的,并不是很急。再有百步,柳临就见着了被高大松树环绕着的一方池水,这一方池不大,池上方就是一道瀑布,瀑布也不宽,不宽的瀑布冲洗着一路上的崖石,最终落进了这方池水当中。 这必定就是白雪中所说的审灵池了。他想到。 “夜里瞧得不清楚,果然很好看呢!”黄含蕊甫一见着这瀑布,就雀跃地跑了过去。 审灵池周遭有不少的石块围着,现在覆上了雪,也或许一直都覆着雪,白茫茫一片很干净。突然就平白填了两道足印。柳临和符梦痕都没反应过来时,黄含蕊就已经踩在了其中的一块大石头上,再一步,就要去攀那边的断崖。 “师妹!” “师妹!”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怎会不担心?柳临和符梦痕喊着的时候就都已冲了上去。醉翁之意,原来不在酒,黄含蕊更想看的,只怕是这瀑布了。听到二人喊她,黄含蕊却好像一点也搞不清状况,只扭过头来,就像以前他们三人一道去山涧玩一般,招呼着:“少公子、师姐,你们快过来呀。” “黄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第8章 从断崖上头,也即瀑布上头,传来这样的一道声音,是熟悉的声音,声音虽不大,突然出现在她头顶,黄含蕊还是被吓得不轻,“呀”了一声,看样子就要掉下去了。柳临和符梦痕也是一惊,尚未来得及出手,就见黄含蕊被一只手拉住,而后往上一带,人就落在了瀑布上头。 迎着一片茫茫中被映射得更为炫目的日光,柳临和符梦痕看清了那人的轮廓,是白雪中。 “白宗主?!”最先惊呼出声的还是黄含蕊,她离得太过靠近,炫目的日光便无法遮盖眼前的人。 白雪中松开她的胳膊,点点头道:“我们先下去吧。” 他这句话说完,黄含蕊只觉得身子一轻,脚下悬空,再回过神来,两人已经在池水旁了。她“咦”了一声,又是惊,又是感到后怕,就跑到了符梦痕身旁。 “宗主。” “白宗主。” 柳临与符梦痕具是一揖,就见白雪中点了点头,眼神疑惑地在柳临脸上打了几转,似乎要说什么,短暂停留后才缓缓开口问他:“你三人怎会在此?” “不知宗主又怎么会在此地?” 好一个反客为主,白雪中却并不恼,只理所当然道:“此地昨夜出了些状况,我今日过来看看。”他说这话时虽没有看黄含蕊,但在场的所有人还是知晓了所谓的“出了些状况”是怎样的状况了。 黄含蕊听他这样说,显然很是抱歉,姑娘家脸皮虽薄,但还是站了出来,说道:“对不起呀,宗主……” 池里却突然“噗噗”了两声,像是在轻声哼哼,黄含蕊咽了口唾沫,惊恐地瞧了白雪中身后的池水,又道:“宗主,这个池子里的鱼是不是有什么说法呀!”她的语气已几乎带上了哭腔了。 审灵池审灵池,字面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柳临最初从白雪中那里听到这个名字时就忍不住多想了一下,但那时的情况并不大方便他问,他也只是随便一想,到底还是不能肯定的。而这池水在他们来的时候分明平静万分,简直可以说是死寂,唯一的声响还只来自那自上而下的细细瀑布,现在却突然有了动静。动静不大,但还是给人以一种活物的感觉。柳临也不禁感到有些担忧了。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里是游云宗,白雪中也在,他能信任游云宗,也能信任白雪中,有游云宗在,有白雪中在,必然不会出什么岔子,但他的心中还是忍不住产生一阵担心,只希望自己的这位小师妹别惹上什么不得了的麻烦才是。 他正为自己师妹的命运暗自担心中,却见白雪中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柳临见他这一点头,心下就凉了半截。 有说法,当然也不会是一般的说法。寻常的人家谈论鬼神尚且有诸多禁忌,何况是游云宗这样的一个大宗。柳临正这样想着,眼神不自觉往符梦痕身旁的黄含蕊瞧去,黄含蕊这时如果留意到了他的眼神,一定会从当中看出满溢着的担忧的意思。 黄含蕊看了看白雪中,又禁不住往他身后的那方池水瞧去,瞧着瞧着,她不自觉往符梦痕的身后缩了缩。符梦痕只觉得腰间突然一紧,正是黄含蕊扯住了她的腰带。 唉,自己惹的好事,偏偏……符梦痕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这小师妹到底是几乎由她一手带大的,再有,符梦痕也了解了她这位小师妹,即便是抓了这池中的鱼,也是为了给柳临做些折桂坊的菜,此外,所谓的不知者无罪……她正想着诸多的托辞,就听见白雪中开口道:“此地名为审灵池,池中之物原也为有罪身,我今日来,是为检查昨夜黄姑娘所擒者为谁。” “不知宗主可否详说?” 柳临率先开了口,他好说是折桂坊少主,黄含蕊是他折桂坊的门人,遇事他这个少主人自然是该出面的。他说完这句话,就瞧见白雪中瞥了他一眼,随后往审灵池去了。 “此物被擒前食人甚多,昨夜里的事,便当是偿还罪孽了罢!” 柳临觉得,白雪中这话更像是对池中之物所说。而事实上,白雪中说完这句话后,整个池子确实开始不平静起来,尤其以池中央动荡得更为剧烈。 “白宗主。” 他不由地喊了白雪中一声,白雪中却依旧凝视着满池的水。那原先是澄澈的湖水,柳临这才注意到,这时已完全成了青碧色,若说先前尚可见池底的水草与石子,这时恐怕是肉眼完全无法识物了。 柳临他们三人离得池水约莫有六七步的距离,完全无法知晓池内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黄含蕊此刻也注意到了池水的变化,她年纪毕竟还小,又听得白雪中那样的说法,现在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地缩在了符梦痕的身旁。符梦痕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口中也有喃喃,似乎是在安慰她。 柳临听不清这喃喃,黄含蕊也听不清她这师姐的喃喃,料必连符梦痕自身都无法知晓她现在在说着的是什么。三人的心神都早已随着白雪中的话语与动作,全然放在了满池的池水之上,除了担忧与些许对未知的恐惧之外,又哪里再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其他。符梦痕的安慰是出于本能,黄含蕊的退缩也是出于本能,两人却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这一动作。 白雪中轻轻抬手,示意柳临不要说话,柳临便的确一动不动地杵在了原处。池内渐渐起了涟漪,从池中央往池子的四周渐渐泛去,柳临便见着那松散在审灵池四围的石块蓦地闪现出几道符文,白雪中也正是在这时收手掐诀,随即雪下得似乎大了一些,等柳临再细看,审灵池已完全冰封了。 “走吧。” 柳临就瞧见了冰封的审灵池,以及其上完全断流的那道不宽的瀑布。白雪中这时已转身向他三人走来,身后的符文看起来一时半刻也没有消散的意思。 “去哪?” 他本来不想问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是愚蠢的问题,但下意识地却已经开了口。柳临更想问的,其实还是审灵池的事。 察觉到话已说出了口,柳临一时尴尬地瘪了瘪嘴,白雪中却不得不答他,道:“往长风台去。” 长风台,位于锦峰之上,北临寥湖,却因山势之高,使人实在难以觉察到这山脚下尚有湖泊存在,也就更无法察觉到其上往来的渔舟或是商船了。四围透风的高台,连帷幔都不曾挂上,可见这游云宗是怎样一个不懂风雅之地的。柳临颇感寂寥地站在这高台之上,雪花间或往他脸上砸去,他忍不住在内心如此吐槽,又不禁念起折桂坊来,游走间随处可见的鲜花与帷幔,实在是雅之极!又温情之极! 这种睹物思念起家乡的游子意是可以理解的,何况白雪中并不知道柳临内心的这一声吐槽,所以自然也没有当回事,只当他是在赏雪景了。至少在白雪中眼中,华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值得欣赏的悦目所在。 符梦痕和黄含蕊这时正坐在一旁,符梦痕清楚,白雪中这是有话要和他们说,而黄含蕊,则是为了先前的事倍感抱歉。 “你在审灵池时就有话要问,现在,你要问什么,那就问吧。”白雪中走到了柳临的身边,眼前是空荡荡一片深谷,谷下有湖,却是瞧不见、也听不见的,目之所极,无非是覆盖了厚厚积雪的山道,以及一些石块与苍松罢了。却也因为这样一分几乎瞧不见天地间任何一件事物的缘故,平白教人感到清净。 “宗主,”景虽令人感到心下旷达,或再有几分寂寥意,瞧得久了,到底也就那么回事,总会使人觉得单调了一些。柳临稍稍转过身来,看着白雪中,又瞧了一眼坐在另一旁的黄含蕊,问道:“宗主既言池中物非是凡物,为何师妹能徒手将其取出,又为何那物竟落得那般下场?” 下场自然指的是和寻常的鱼一样,真的被洗净扔进了锅里,连挣扎都是可以想见的和一般的鱼别无二致的挣扎,都是徒劳而已。 他这话说完,就听见白雪中轻哼了一声,是笑了,不加遮掩的笑。这声笑,意味不明,柳临还在琢磨着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听白雪中开口道:“即便是有通天的本领,被锁在这池中十七年,再有禁锢加诸其上,哪怕来的只是个小娃娃,也能轻易将它捏死。” “说到底,不过还是条鱼罢了!”末了,白雪中又补上一句。 “果真,还是鱼么。”柳临听他说完,大概就已明白了,世间精怪鬼祟何其多,听闻过的,不曾听闻过的,到底都是存在着的,并不因不曾见识过就能否定了其存在,只是白雪中的话当中,他反而更在意的是另外一点。 “我听宗主有提到‘十七年’?” 白雪中确实有意提起,他要给柳临解惑,本不必刻意提具体的年岁,但就在刚才,白雪中却提到了。 “不错,你确实够敏锐,悬河寺的事情,发生在十七年前。”白雪中看了他一眼,出色的洞察力在他眼中是理所当然,所以他吝惜了赞美之词,只淡淡说道。 悬河寺一役,濉水湘灵遭遇不幸的时候,柳临正满两周岁,尚且不大能记得清人、物、事。后来知晓了母亲的不幸遭遇,也是听母亲的三位亲传、他口中的三位婆婆所说,哪怕是亲身经历了那一场的战役,细节到底还是恐多有遗漏,但整体的大概却是绝无可能出现偏差的。柳临想过白雪中会和他谈到当年的这事,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的一出闹剧展开,也算是自己的这位师妹误打误撞?柳临不敢肯定。他一瞬之间有些踟蹰了,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 “少公子,白宗主,”符梦痕却突然起身,开口道:“白宗主既是与少公子有要事相谈,我二人便先行离开。” 她说完这话,也没等二人多做表示,便拉着黄含蕊往台下去了。 “折桂坊的门人,果真还有当年老坊主的仪范。”柳临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蓦地听到白雪中如此感慨,他看了一眼白雪中,就见白雪中看着台下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似乎还沉浸在当年的回忆当中。 “那是自然。”对于外人的赞美之词,柳临向来是不大感冒的,更多的时候会觉得膈应,只是像现在,白雪中这话分明褒的是他折桂坊,这样的赞美,哪怕是溢美之词,柳临都不会拒之门外的。 他正内心感叹着师姐与师妹是好榜样的时候,冷不丁听到白雪中问他道:“不过你既拜我为师,为何依旧以‘宗主’二字相称?” 换作游云宗寻常门人,以“宗主”二字称呼白雪中的不在少数,按理柳临这么称呼他似乎也并不显得不识规矩,柳临也确实抱着这样的侥幸心,以“宗主”二字打着擦边的球,只不曾想,白雪中果真还是在意了。 他本是以亲传的身份成为白雪中的弟子,合该称呼“师父”才对,在符梦痕和黄含蕊面前,却还是没法改口,柳临想到了在审灵池边,那时白雪中欲言不言的神情,突然明白了白雪中当时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第9章 “一来,我担心宗主不习惯这样的一个称呼,这第二么,则在我。”柳临说的是他自身真实的想法,白雪中不曾收过亲传弟子,他有这样的顾虑也在情理之中,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师父”也好,无论怎样都好,但凡是第一次做的事情,总会让人无法立即适应的。不过柳临也清楚,他这解释中的第二才是关键。 他本以为白雪中还要责怪上一番的,却不意白雪中听了他这话就不问了,只开口说了句“我很习惯,且很受用”便不再多说了。 这句话意思就很明白了,柳临内心琢磨了一下,私下称呼他为“师父”是早就称呼过了的,还是得尽快适应当着众人的面也能这样称呼才是。其实这样的一个问题本来成为不了一个问题的,柳临自认不是个很在意面子的人,想通了,便也能豁出去了,何况他也不讨厌白雪中这个师父。 “那……关于师妹昨晚阴差阳错之下给烹掉的那尾鱼,不知师父还要说些什么。”说起那条鱼,柳临只觉得心有余悸,料想若是黄含蕊一手的好厨艺,再有白雪中当晚没有出现在伙房,那么可以肯定的是,柳临他就真的能吃上一碗“绝美”的鱼羹了,只是这鱼羹进了肚子之后,就不大好说了。 柳临自问还是个正常人,鱼虽然还是鱼,到底不是寻常的鱼,不知道的话尚且能吃得心安理得,至于知道了,尤其还是那种事后知道了,滋味可就真的不好受了。 哪怕是现在,柳临他分明也没有吃到那道鱼羹,这么一琢磨,他还是觉得心里在翻江倒海。 白雪中就看着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皱着眉,一副吃了一筐子烂梨的表情,心下了然,道:“审灵池内皆是冥顽之物,白雪中遵祖师之训,因而不曾赶尽杀绝。” 他这话在柳临听来,大有黄含蕊做了他想要做的事情的意思,柳临却也不敢妄加揣摩,知他必定还有话要说,便也没有开口,白雪中果真继续说道:“悬河寺一役后,更是添了不少邪祟,只这些年来,渐渐的便也剩这一个了。” 他说完有过一声叹息,似乎是在惋惜着什么。柳临在听到他这样一说,也不由地感到一阵脱力,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握紧,紧张地问道:“师父的意思,是不是说当年的事情已失了一条可用的线索?” 柳临这话原本是无需问出口的,知晓当年之事的人故去的故去,老去的老去,且不说真能联络上了,知情者愿不愿旧事重提,只单单像这种站在他们对立面的存在,恐怕就更少能亲自面对了。 “悬河寺之事,正道虽折损良多,魔物却也暂不得不退居休养生息,因而人世间再有这十多年的太平。”白雪中说到这里不由合上了眼,柳临看不清他眼中神情,也就完全无从得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他正揣度着白雪中话语当中的意思,不知该怎样接口的时候,就听白雪中又开口道:“当年擒回镇入审灵池中的本也不只他一个,只不曾想,魔物终究是魔物,讲不得什么情谊,是连同类都可互相吞噬的。” “魔物互相吞噬,可是为了壮大自身以求脱离法阵?”柳临不适时宜地猜测到。 白雪中点了点头,睁开眼来,他的眼前还是白茫茫一片空旷山谷,这令他的心情颇好。白雪中转身向长风台中间的石桌走去,挑了个正对着飘落雪花的山谷位置坐了下来,柳临也只好走了过去,正想坐在他对面,却看见他示意坐另一旁的位置,便也只能挪了挪位置。 是挡着了他的风景。对此,柳临只觉得颇为无语。果真还是有脾气的,脾气还挺怪。他内心再度泛起了嘀咕。 “我要你跟我下山去,他一死,山下那个精魅必定有所感应,该有所动作了。” 白雪中这话来得突然,柳临怎么也想不到,镇在池中居然尚可太平,偏偏一死还能引得山下要有一番动荡了。他错愕地瞧着白雪中说道:“可是我、我尚且无一物傍身啊!” 柳临这话不假,说是无一物傍身也是委婉的说法了,他更想说的是,自己修行不够,下山如果遇上了什么高强些的魔物,那不就是去送死的吗。但这话他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的,太过丢折桂坊的面子了,而有青山在,才能有柴烧,这个道理他却很明白,所以适度的服软,或者说是提醒一下白雪中,柳临觉得是很有必要的。 白雪中当然也不会愿意成为灭掉折桂坊一门的罪人,他听见柳临这么说,就看了柳临一眼,大有一种“难道为师还会要你去送死么”的意思。 “你确实才入门,而论修行,下山行走于世间的修行,更是事半功倍。” 白雪中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柳临只能暗自感慨他的能言善辩,同时不由替自己抹了一把心酸泪,暗自祈祷自己的母亲若有灵,还请多护着自身了。他正为自身那未可知的命运不尽担忧的时候,就又看见白雪中站了起来,看样子要出长风台,柳临正欲开口问他去哪,就听白雪中道:“你随我来。” 煅天峰就挨着锦峰,和锦峰相比,是个不大起眼的山峰。二人从长风台出去,顺着一道石桥跨过了锦峰北面寥湖,就到了煅天峰。一到煅天峰,柳临就觉得有股热浪席来,再有几步,竟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 “不曾想华山之上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他这是感慨,白雪中便也没多在意,常年积雪的地方,不消说是让人去想象,简直是很难让人相信,还会有这样的一个炎热的存在。 “此地名为煅天峰,是我游云宗历代铸剑的所在,”白雪中打量了柳临一眼,道:“你既说无一物傍身,便前去看看有无中意的兵器吧。” 柳临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白雪中待他也算不得多不厚道。游云宗煅天峰虽一般人不曾见过,当然也不曾踏足过,其上所制的兵器却是名声赫赫的,也因着游云宗门人习剑,故而多半所铸为剑器。而能得到游云宗赠兵器的人向来也不多,毫不夸张地说,是屈指可数。柳临早有耳闻,今日能亲眼所见,且听白雪中话中的意思是让他随便挑选,他更觉得自己这个折桂坊的少主在旁人看来是屈尊拜入游云宗这事上是没有吃一点的亏了。 越往煅天峰深处,越觉火燎,就会让人怀念起飘着雪的其他地方了。柳临想起了那满天满地飞舞的雪,心下稍有一丝寒意,却还是很快就被热潮给淹没了个干干净净,连融化后雪水的一缕青烟都不曾剩下了。 隔着厚厚的靴底尚且能感受到那似乎从地底涌上的热潮来,柳临忍不住看了走在前头的白雪中,却见那人走得一派从容,好似这股热潮只冲着他一人过来似的。柳临不禁怀疑起到底是自己修行不够,还是白雪中时常在此地走动早已习惯了。 “你行得很慢。”白雪中兀自在前头走着,好巧不巧就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这句话在柳临听来是非常有讽刺意味的。 白雪中也确实是在讽刺他。 能说什么呢——这里这么热,地这么烫,你行一个试试?这种话还是免了,毕竟白雪中就走在这里,走在他的前头。柳临只觉得心头堵得慌,总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一下,但偏偏他没任何的底气来反驳。 “以你现在的修行,已经很不错了。”却不想白雪中真的还算厚道,先有讽刺,后直接给他来了个转圜。 柳临是不知白雪中其实真的有讽刺的意味的,这后面的话一说出口,就暗自谴责了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况身前的人还是他的师父,他的亲传师父。独自懊恼且自责着,两人有一说没一说地搭着话,柳临还真的能稍稍忽视掉紧紧裹挟于周身的那股热潮,渐渐与白雪中行得近了一些。他却不知,白雪中也有意放慢了步子。 煅天峰尽头是一处断崖,断崖上巍然立着一座阁楼,柳临却早就注意到了这一路过来,两旁各种各样的熔炉,白雪中走上了台阶。 阁楼没有名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柳临跟着他也走上了台阶,却皱了皱眉,抬头往两旁看去,而后道:“不知此楼名何?为何也不见楹联?” 白雪中却用一种瞧异类的眼神、不,或许也不能称为“异类”。想起了他早已和各种精魅邪祟打过交道,柳临才不会觉得白雪中此人见着了异类还会是寻常人见着异类的那种神情,所以他姑且称这样的神情为“困惑”。 “很奇怪吗?”果不其然,白雪中这般反问他。 “只是觉得有些不寻常罢了。”柳临笑着解释道。 “世间之物并无定法,也因无定法而成为定法。然而我想提醒你的是,作为游云宗弟子,尤其是我的弟子,你万不可为定法所束缚。” “师父教训得是。”柳临琢磨着他这番话,琢磨出了几分师父的意思。也亏得他不收徒,柳临暗暗想道,其实白雪中这人,还是挺适合当师父的。 这阁楼没有上锁,柳临不能肯定是因白雪中今日本就准备带他过来,因而吩咐了门人不上锁,还是这座阁楼从来都不上锁,他只随着白雪中推开了门走了进去。阁楼内灯火通明,燃着的香烛清清雅雅,纵然是密闭着的空间,也不至使人在进入时有任何的不适感。他走在白雪中的身后,想了想还是关上了门,才几步都到了白雪中身旁。 三面墙,两面都是剑器,纹饰、规格在柳临眼中都是全然相同的,他正待要问,就听白雪中道:“这些相同的剑器为游云宗门下弟子所持。” 听他这么一说,柳临才确定自己的看法没错,这些的确是全然相同的剑器,只是他有些不能理解白雪中的意思,要说游云宗门下弟子,柳临估摸着自己也是游云宗门下弟子,那么白雪中的意思是让他取这些门下弟子所用的剑器呢,还是其他? 会有怀疑是理所当然,是亲传,到底还有些额外的待遇,再有,白雪中说完那句话后便瞥眼不再瞧那两面墙,只往另一侧走去,柳临见状也是跟了过去,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正对着阁楼大门的的那面墙,墙上由两块玉璧装饰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明黄色的质地,由阁楼内几层的烛火笼罩着更显低调而雍容。柳临才一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面墙,甚至不由要感慨想不到这游云宗清修地,竟也如此奢侈无度。但他还是没有那样感慨,好歹几百年的名门大宗,即便是奢侈,也自然有奢侈的资本的。 柳临正盯着那玉璧出神,白雪中却伸手在玉璧上点了几处,玉璧中央便渐渐分开,柳临几乎是立刻就见着了从那后面现出的光来。 白色的光,还有些晃眼。阁楼内虽已亮堂,到底是火烛的橙黄,玉璧转瞬之间被打开,其后却是一片白。 那是兵器上的寒光。 他正迟疑着到底该不该进,就听见白雪中招呼道:“还不进来?”柳临便从善如流了。 有刀有剑有戟,可以说十八般兵器都在了,为数虽不多,但柳临看也不需看便知晓都是上品的好物。白雪中这时已坐在了石室中央的木桌前,那意思很明白,由柳临自行挑选了。 墙上还有字画,不知出自谁手,倒是平白多了些风雅意味。柳临纵然有心思去欣赏这些,碍于白雪中也在这室内,他还是知道此行目的的,因此也就规规矩矩地将目光从这头挪到那头。刀戟非是不趁手,不习惯罢了,用惯了的却还是剑器,柳临在看到白雪中身后那柄嵌入石壁的剑时,眼神不由一亮。这柄剑,长三尺一,剑身笔直,通体干净,其上唯一纹饰为荆花,却偏偏在一众兵器中夺走了柳临全部的注意力。 白雪中虽是坐在那里,却一直在注意着柳临的情况,当柳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一直走到那柄剑面前时,白雪中终于站了起来,他的神情有些复杂,脚步却还是不紧不慢。 “散曲剑。”柳临就听他这样说道:“你的眼光确实不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第10章 后半句话本来应该是一种赞许,但柳临觉得他没有办法从这半句话中听出一点赞许的意思,没有赞许,却也没有贬损,更像是一种折中的、或许随口一说而不带有任何感情的话。柳临觉得,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他本以为白雪中还要再说些什么,白雪中却只是住了嘴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催促,似乎全凭柳临心意。看多了话本,柳临原想着要取所谓的“绝世神兵”,必然要费上些气力,因此他当白雪中这样安静地待在一旁是为了考验他是否有这样的一分能力,也铆足了劲,将他在折桂坊所修一切几乎在脑海中过了个遍,才摩拳擦掌,上前一步。 柳临不得不承认,碰到散曲剑剑柄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一丝震颤的。 不过这样的震颤是来自于他的幻觉,事实狠狠地将他嘲笑了一番——柳临看着手中已紧紧握着的散曲剑,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原来,话本是不可尽信的。他正如是琢磨着,白雪中却再度开了口道:“既已取得了心仪的兵器,为何还杵在原处?” 柳临向他看去,才发觉白雪中这时已离了他几步。室内没有灯火,却很亮堂,虽亮堂,但此刻并不晃眼。几近柔和的光亮。 柳临轻轻道了声“抱歉”,随即便跟了白雪中出了石室的门,各种磨难历练原是他无事自寻烦恼,强行加上的戏码,到底是不曾发生的。看着手中的剑,柳临竟觉得有些惆怅。 “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现在。” 柳临本是觉得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氛围很是尴尬,因而他随意找些话题来说,不曾想,白雪中一点也不懂得给他面子,回答得言简意赅便也罢了,居然还令人猝不及防。 “现在,可是符师姐和黄师妹……” 他突然不说话了,白雪中分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也没有接话。所谓下山,非是外出游玩,符梦痕与黄含蕊虽也有一技傍身,他终究还是不能存侥幸的心态的。 比起白雪中,柳临更不知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白雪中的神情似乎说明了一切绝非儿戏。柳临也突然沉默,闷着头走在白雪中身旁,山路有多曲折他完全没有注意,是怎样到了碾水居,他也完全没注意。 “你打理一下,我们马上就走。”碾水居前,白雪中止住了脚步,看着屋内的忙碌着的两道粉色身影,一点也不避讳地说。 见他如此,柳临却感到有些困惑了。难道这一行不是路多险阻? 屋内的二人显然是听到了白雪中说的话,就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尤其是黄含蕊,立即迎了出来,开口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呀?” 白雪中看了她一眼,只道:“一刻钟后,至观云殿。”随后便离开了。 他这话当然不是对黄含蕊说的,柳临只觉得有些头大,一刻钟收拾收拾本来也就绰绰有余了,偏偏他这里还有两个、不、还有一个不大好处理的“麻烦”。面对黄含蕊砸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柳临不得不开口道:“黄师妹你也听宗主说了,他要我一刻钟后就到观云殿,现在……” 符梦痕瞧着二人不由想笑,生生忍住了,接话道:“虽然尚不知晓究竟为了何事,不过还请少公子捎上我与黄师妹。” 是他最不乐见的情况!柳临苦笑着,说道:“黄师妹闹便也罢了,怎么符师姐你也跟着她闹呢!” “师父有言,不敢不从。” 听起来是一种很冠冕堂皇的解释,柳临在刚才白雪中当着两人的面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白雪中倒好,话放在这里就走了,这个摊子,却要他柳临自个儿来面对。柳临瞧了瞧符梦痕,符梦痕是一副誓死都要跟过去的模样,他又瞧了瞧黄含蕊,黄含蕊这时正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你迟了一些。”柳临赶到观云殿时,白雪中正闭目养神,听到了脚步声,便睁开眼来,目光盯着殿前的一炷香,而后如是道。 “师父,我……”他正要解释,突然就看到苏徽湖领着万新楼、秦梧二人从大殿后头走了过来,于是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师叔。”白雪中这时依旧没有看他,只起身静立在一旁,低垂着眉目,喊了苏徽湖一声。 柳临正不明所以,就瞧见了苏徽湖“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连一点遮掩的心思都没有。而后,苏徽湖的目光向他身后的黄含蕊看去。他估摸着自己的这位小师妹是因对苏老前辈动了手已失了礼,因而才会在苏老前辈刚一出面的时候就挪了挪步子藏在了自己的身后,而无论怎样,苏徽湖还是看见了她。 “你们做的好事。”苏徽湖却如此道。 柳临当然瞬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也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在他们没来前,游云宗一派祥和,在他们刚一出现时,就起了一地的鸡毛。若说内心不起一点的波澜,那是全然没有可能的,柳临确也感到抱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见苏徽湖望向依旧默然站立在一旁的白雪中,而后舒展了眉目,长长叹息一声道:“罢了!” 好说是一宗之主离门,阵仗却教人瞧不出宗门鳌首的意思。不久前符梦痕和黄含蕊二人寻上门时,出现的人都绝对要比现在多得多!下山路上,柳临忍不住又回望了游云宗一眼,却已瞧不得太清晰了。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来白雪中也不是只与他两个人下山,竟将万新楼和秦梧也给带上了。 白雪中既带了人,那么,柳临他自然也就能带人了的。虽不曾与这两位称得上是自己“师兄”的人过招,在游云宗宗门内那段不算长的时间里也没得机缘见识到这两位师兄的身手,柳临却很有自知之明地估摸着他门下二人与这两位师兄绝对不会在一个层面上。 话虽如此,但在观云殿时,白雪中分明见到了符、黄二人,再联系起他在碾水居前的不加顾忌,柳临还是立马就清楚了,白雪中根本没有表示过符、黄二人不能同行的意思,也就是说,或许这次下山,是他自身过虑了,危险难以避免,毕竟未知的事物总是存在着或是明、或是潜在的危险的,但同时,也未尝不是一种历练。在看到白雪中让万新楼和秦梧二人随行的那一刻,柳临更肯定了这一想法。 不得不说的是,阔别已久,这种热闹繁华的街市还是挺让人怀念的。与游云宗内那股子清清冷冷的气息完全不同,这才是人世该有的烟火味。柳临深吸了一口气,沉寂在心底的生机与活力就如霜雪冰冻之下又历春风般地发出了新芽。 茶楼外往来的人很多,两道粉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柳临却也并不担心。他们刚刚在这镇上寻了落脚的地方,黄含蕊便要出去玩,柳临原以为小师妹此举会惹得白雪中不满,毕竟他们此行是另有目的,并非为了玩闹,却见白雪中只是一笑,扭头叮嘱了万新楼和秦梧,让他二人也跟着一道去了。 “小师妹顽皮,还请师父勿要责怪。” 他本能地就开口请罪,白雪中却道:“新楼在黄姑娘这个年纪的时候,每逢元宵等下山置办物什,也是免不了一番孩童天性的。” 新楼指的当然是万新楼,作为白雪中的大弟子,或者说是游云宗的大弟子,在柳临眼中已足够沉稳,若非白雪中今日这么说,单单要柳临去想的话,柳临自问还是不大会和黄含蕊的那种顽皮联系在一起,但白雪中说的也不无道理,孩童毕竟还是孩童,再怎样沉稳、或少年老成,总还是无法将那种特有的天性消磨殆尽。想到这里,柳临不住看了白雪中一眼,有些打趣似的开口道:“就不知师父在小师妹这个年纪的时候,会否也这般?” 白雪中这次没有答他,只轻笑一声瞥了他一眼。 柳临见势头不大好,转口又问:“我见秦师兄不苟言笑,不知秦师兄……” “梧儿虽不喜形于色,但我知晓,他也是万分欢喜的。” 白雪中的配合让柳临感到有些意外,游云宗一众门人给他的感觉清清冷冷、还大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现在,听了白雪中这样的回答,柳临恍惚了一阵,由不得内心一阵感慨:到底都还是正常人! “师父这次却没有带林易,那不知我此行带上了小师妹是否合适?” 自然是废话,带都已经带了,白雪中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可不就是许了?——柳临当然明白这一点,虽明白,却还是想要问问他。 “不说黄姑娘必定坚持跟在你身旁,虽有叔父在,但让她独自留在游云宗内我也是不大放心的,至于没有带易儿,则是路上有一个闹腾的便足够了。” 白雪中这话说得毫不留情,柳临忍不住又往雕花的窗外瞧了一眼,感慨着还好黄含蕊现在不在这里,也就听不到白雪中这样的说辞。他收回目光,笑了笑看着正襟危坐的人,回敬道:“若是师弟听到这样的话,免不了是要伤心的。” 白雪中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戏谑意,也笑了一下,没有搭理。二人正心情颇佳地饮着茶,楼下却一阵窸窸窣窣不得安宁,很快转为一片吵吵嚷嚷。 “你知道吗,其实比起喝茶,我更喜欢喝酒,茶的滋味未免太过平淡了。”柳临突然开口道。 白雪中不置可否。柳临看到他放下了茶杯,往窗外看去,对楼下正发生着的一切充耳不闻,又道:“不过看来师父还是更喜欢饮茶。” “是。”依旧没有动作的人给了他这样的一个回复,有些敷衍的、漫不经心的回复。 白雪中的考量是不无道理的,世间更多的事情是管不了,也没办法去管的,旁人的涉足倒还不如就让当事人自身去思考如何解决。至于柳临,说不上是抱着急公好义的心思,也只是觉得就在楼下,而他们二人就在楼上,如此近的距离,不如去看看,若能帮上个忙解决,那顺道给解决了也是好事一桩。但他这样的心思也被白雪中一句话给浇灭了。 话虽如此,什么叫人在楼上坐,祸从楼下来,柳临是体会到了。原本白雪中给了他那样的一个答复后,他便也想着听之任之。不料,急切的步伐却顺着木质的楼梯,一阵嘎吱嘎吱,竟有一行人涌了上来,领头的一人往整个二楼装模作样一张望,好巧不巧地就盯住了临着街道的这桌,且向着他二人气势汹汹地疾趋而来了。 柳临自然是察觉到了来者不善,也料定了他既然都察觉到了,白雪中肯定也察觉到了。柳临略抬眸看了白雪中一眼,金色衣袍的男子却还是神色不变地品着手中的茶,那茶还是柳临片刻之前才给他续的。 白雪中呷了一口,放下,拿起先前被他放在桌上的折扇轻轻展开,然后继续看着窗外。 来人似乎被他这般无视的举动给惹恼了,只重重地拿拳头砸了砸他二人就坐的桌子,柳临以为依白雪中刚才那样的做法,肯定还是不会给这男子任何的回应,寻思着人家有事来找,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问清楚了为好。 他正准备开口,却听白雪中淡淡道:“兄台何事?” “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还不清楚么!”来人似乎很是气恼,柳临这才注意到,那粗鲁的汉子身后,还被围着一人,一位衣着锦袍、与周遭人等格格不入的中年男子。与这汉子面上的神情却不大一般,中年男子的脸上似乎更多的是忧愁,虽然柳临见他在看到了白雪中的时候脸上似乎还闪现过一阵释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第11章 茶楼里往来的人向来不会少,有当地的闲人,也有外来的旅人,楼下却几乎空了一片,都拥在了楼梯口向二楼这边张望,胆子再大一些的,直接就挨着二楼还空着的几张座位坐了下来。 “云汉。” 中年男子喊了一声,柳临就见为首的那名汉子转身,恭恭敬敬抱拳道了声“老爷”,而后站直了身子就向四周以及楼梯口横眉道:“都散了散了!” 汉子这话刚一说出口,另外就有几人从他这一行人中四面散开。抱着看戏心态的围观者见有人来赶,都识趣地哄闹着下了楼去,耳朵却还是忍不住要往这楼上探听的。 柳临见无干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又见白雪中还是一副不大想搭理他们的模样,才开口问道:“几位找家师究竟为了什么事?还请详说。” 他这话才说完,就瞧见了汉子脸上的一片怒容,似要发作,却又听得先前的那名中年人“哎”了一声拉住了那汉子。 中年的男子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看了白雪中一眼,又看了柳临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原来是先生的弟子,鄙人姓高,烦请二位往府上一叙。” 高姓男子这话明显是在说此地不宜详说了,但柳临却也清楚,出门在外总要留个心眼的,不是说旁的人说什么你就能信什么。高姓男子看起来虽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柳临却也不会忽视掉他们这一行人的来势汹汹,也不曾忽视了尚且散发着不善意味的立在一旁的众人。 高姓男子的态度,也是让柳临不解的。不解,但听起来他们却识得白雪中。柳临忍不住看了白雪中一眼,还是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这种态度让他觉得白雪中可能认得这些人,也可能根本就不认得这些人。他拿不了主意了。 见没有人答话,退到高姓男子身后的那名汉子又跳了出来,恭敬道:“老爷您先歇着。”又看向白雪中道:“由不得二位了,请!” 他只是一说,抬手就抓住白雪中的胳膊要将人拉起来,动作可见的粗鲁,让柳临虽然能理解,却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的。而后柳临看到该男子皱了眉。 白雪中只是捏紧了扇柄,面上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感,柳临却觉得白雪中是真的生气了。 看着清清瘦瘦的一人,却没有如汉子想象当中那般被提起来,甚至是丝毫未动的,仿佛他就扎根在这里,纵然是使了千钧的力气,也别想挪动他分毫。 高云汉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自己提不起来的人,他使上了浑身的力气再一提,身前的那人还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将那人的发丝吹动,但偏偏,他就是提不起那人。 “不得对先生无礼!”他还要再试上一试,被他尊称为“老爷”的那人却喝住了他,又上前来,态度说不出的谦卑——至少,在柳临看来是如此的。柳临就听这位中年男子赔罪道:“府上粗人,先生勿要怪罪,可否请先生看在小女薄面,往府上一叙?” 柳临见白雪中听了中年男子这话后面虽有疑色,却又不问什么,只说道:“可,仍需等几人回来,好一同去。” “怎么,还要带帮手吗!”高云汉眉梢跳动着又道。 “云汉!” “以兄台高见,觉得我需要帮手?”白雪中并没有正眼瞧他,哪怕是柳临看来都觉得有够不给人面子的了,虽然毫无疑问很是失礼的举动,但柳临却忍不住想笑。他见着了那汉子面上又气又羞又恼的神色,又看了看白雪中,生生将笑意憋回了肚子里。 确实无需帮手。柳临如是想到。 一直到了黄昏,太阳几乎下山、完全看不见了,黄含蕊一行人才姗姗来迟。楼上的人几乎等得无聊到快要睡去,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着,就生怕一个不注意让白雪中二人给跑了,全然没有注意到是不是自己的小人之心在作祟。 这楼上按中年男子的说法是被他包下了,因而相比楼下就显得有些寂静。正是茶楼一日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候,白日里的尘嚣与忙碌,在这种时候便是茶楼里的惬意了。穿过楼下并排挨着的桌椅的时候,万新楼总觉得这茶楼一楼的桌椅比起白天有重新添置了,但他当时并没有觉得奇怪,毕竟茶楼要做生意,添置了桌椅应付增多了的来往客,也是完全在理的。一直到他上了楼,看到楼上寂寥寥的一片。 白雪中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包下一层茶楼的人,他没有那个习惯,也没有那个癖好,除非是有紧要且不便外人在场的事,但更多的时候,有紧要的事,白雪中反而不会选择在茶楼这样极易存在隔墙有耳的场所了。至于柳临,万新楼与柳临虽然接触不多,但至少柳临现在是白雪中的徒弟,而且是亲传,万新楼可不认为柳临敢在白雪中面前如此放肆。 万新楼瞧见了多出来的、未曾谋面的一行人,几乎都是练家子打扮,心下便有了计较,从从容容地带着黄含蕊他们便往白雪中那边的桌子去。 姑娘家会喜欢钗环脂粉,万新楼与秦梧虽是男子,说到底却是陪着两位姑娘去逛街的,自然也就免不了将这镇上的几家胭脂铺子给逛了遍,也不单单是逛了个遍,甚至是免不了要帮忙提上一提的。 柳临就看着秦梧走了过来,将手中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往他杯子旁边一放,而后只给了他一个眼神,什么话都不说就站去了白雪中身后。 大概是要他掏腰包。柳临琢磨着他的这番动作,毫不意外地如是作想。 如果说符梦痕尚且端着仪态,黄含蕊这丫头则显然是一点也不掩藏自己的开心了,纸包只是刚被放下,她就忍不住上前,边拆开其中的一个包裹边和柳临说道:“果真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色呢,少公子,这竹坡镇的脂粉一点也不比我们那里的差,我好喜欢这个的味道!” 她说着就已摊开了本是折叠着的纸包,里面是两个精致的纸盒,以及一个小巧的瓷盒。柳临向来是和她们玩闹惯了的,只瞧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一盒粉、一盒胭脂以及一盒口脂。黄含蕊入门的时候便和他时常待在一处,在折桂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但凡有什么她所喜欢的东西,黄含蕊都要拿过去给柳临看看。姑娘家的胭脂水粉,柳临虽然用不到,但小姑娘这种想要分享的心思,他却还是不忍拂却的,何况胭脂水粉的盒子确实足够精致,他这样的一个大男人虽然用不到,但光是看着也是觉得很是悦目的。 黄含蕊拿在手中的正是那个瓷盒,瓷盒很小,被她轻轻捏在手中,那是一盒口脂。她打开了瓷盒,柳临瞧清了,里面是桃花花瓣一样色泽的膏体,同样也嗅到了一股甜腻腻的香味,不大好形容的香味,非要说的话,有些像蔷薇的味道,却又比蔷薇花更要甜上百倍。 ——这就是黄含蕊喜欢的味道了,也或许姑娘家都喜欢甜丝丝的味道,无论是吃食还是其他。柳临忍不住想到。但他现在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和往常那般回应自己的小师妹,因为就在万新楼他们上到楼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瞧见了隔着两桌地方的那处,有人已站起了身,而现在,起身的那人已经往他们这边过来。 “嗯,闻起来很甜。师妹收好,我们该走了。”柳临看了白雪中一眼,白雪中已合起了扇子。 白雪中没有和万新楼他们多说一句话,只有两人走到他面前时异口同声的一句“宗主”,其后便是他点了点头。 这大概就是默契了。柳临突然这么感慨。 被燃起没多久的烛火晃了晃,高云汉已走到了他们这桌,分明只是个下人,说起话来的态度却比他口中一口一个的“高老爷”不知居高临下了几个层次。 大概是那个“高老爷”倚重的人,柳临这么想道,况且又是一介武夫,也不能指望学文人那套。 “人到齐了?那就请吧!”说话间高云汉冲着楼下一指,他们那伙人已经都站了起来,该抄的家伙都抄了。 他们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他们口中的“高老爷”也或许是因为等的时间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计而早早就回去了,只留下他们一行人继续等着白雪中所谓的其他几人。期间,高云汉有到白雪中这桌前来,问他是不是在有意拖延时间,根本不存在什么要等的人,但白雪中没有答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给他,柳临瞧着觉得可能过分了一些,本来要人等的时间也不短了,就连这中途,高老爷还派了人过来了五次,询问情况,看看什么时候能过去,虽说这事是他们姓高的找上了门来,但柳临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和悦的事情,哪个对哪个错,就真不好说了,总不至于平白来找白雪中的不是。柳临便在这中间作了和事佬,准备打个转圜,不曾料白雪中却好像不嫌事大,淡淡道了句“姑娘家逛街,总需要些时间的”,好了,柳临承认白雪中这话不假,但他这个和事佬,也不必作了。 好在黄含蕊他们还是赶在了黄昏的时候回到了这里,柳临虽然不在意吃饭的时候有旁的人在场,但却还是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被旁人密切关注着的。他正舒了口气,觉得白雪中收了扇子是准备跟人过去高宅时,又冷不丁听见黄含蕊问他道:“请?请去哪里?我们不是已经定下了吗?” 黄含蕊说的,是早就定下了落脚的地方,而现在,她却也同样注意到了,那些原先分明已被放置在客房的行囊,此时都搁在一旁空着的桌子上。她有不解是真,但更多的是不愿与那些人同行,没有半分的和气,黄含蕊感受到的更多的,只是不善而已。 柳临却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胡扯道:“有大房子住,为什么还要委屈在客栈呢?” 听他这样说,白雪中只是轻轻一笑,起身向高云汉道:“带路。” 高云汉果真就走在了前头,万新楼与秦梧拿起了桌上的行囊,跟在白雪中身后,下楼去。 其实柳临说的一点也没错,且不说这群人究竟是不是那位高老爷府内的人,就是要请上这一群人,也是得有一定的财力的,所以高府少说也是个富贵人家。而到了楼下,茶馆的掌柜见他们下来,又是照应得殷勤,白雪中就更能肯定这高老爷便是本地的富户了。 白雪中在想什么,柳临并不清楚,马车虽然足够宽敞,但因为听说了等的人当中有女眷,高老爷大概是思索了觉着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就安排了两辆马车过来等他们。符梦痕与黄含蕊同坐一辆,他与白雪中、以及白雪中的两名弟子同坐另一辆。若是黄含蕊在他们这驾马车上,必定是要问他些什么的,也必定是要热闹不少的。可黄含蕊偏偏不在,不在便也罢了,柳临看了看白雪中,再看看他的两位师兄,越看越觉得除了万新楼稍微像个正常人,这另外两人么,一个脾气不大好,他不想惹,另一个寡言至极,他也不想没事找事。好说总还算有个正常的,柳临应该能搭话才对,偏偏万新楼又是“脾气不大好”的白雪中的大弟子,柳临觉着,这种境况,他还是闭嘴为好。 百无聊赖了一路,他们这车厢内果真没有一人说过一句话,白雪中阖眸仿佛入定,万新楼就那样守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至于秦梧,窗口的帘子他就没有放下来过,眼睛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马车稳稳停在悬了大红灯笼的高宅时,若不是车厢内有了动静,柳临简直要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第12章 黄含蕊瞧着自家少公子下了马车那一副麻木的不清醒模样,拉了拉符梦痕的袖子问道:“少公子这是怎么了?也没见他什么时候这么早就睡啊。” 符梦痕本来是还在打量着这高宅的外围的,甫一听到小师妹这么问她,也就往身后才下了车的几人看去,却突然笑着说道:“怕是给无聊的。” 不知是该说女儿家直觉就是准,还是说心思细腻,符梦痕虽是猜测,却是全然准确的。她本来也就是想到了什么便说什么,却不知让白雪中给听了进去,而柳临不知白雪中是有意呢还是无意,偏偏还凑到他身前来问他道:“这一路上你很无聊?” 也不单单是白雪中听了进去,他们四人是都听到了的。柳临想了想,不知道白雪中是怎样的意思,又提防着他给自己下套,就顺口道:“哪里。” 白雪中只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又肯定道:“修行尚浅。”说完这话,却是头也不回地带着万新楼和秦梧往宅内去了。 柳临也忍不住瞧了瞧自己,猛然觉察到自己这一副麻木不仁的状态,而后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虽说作为弟子,被师父批评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柳临就是不想,尤其还是因为这种事情、被这样批评。符梦痕和黄含蕊却也走了过来,面露担忧道:“少公子,你没事吧?” “无事无事。”他说完,便也往高宅内去了。 正堂之上站着三个人,原先也可能是坐着的。柳临一跨进门槛就看到高老爷身旁的那名女子。朱色襦裙、绛色大袖衫,想要不引人注目都是难的。女子站在那里,虽然不曾动作,但柳临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他盯着人瞧得久了一些,一直到符梦痕推他他才反应了过来,就瞅见一旁白雪中看到他瞥来的目光后转了视线不再看他。白雪中动作虽显得足够的漫不经心,柳临自问他目光中那还是不屑吧?是不屑吧! 堂上的女子姿色虽好,柳临却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况且与游云宗全然不同,折桂坊收的,除了他这个老坊主生的意外,清一色女子。悬河寺一事后,折桂坊虽有破落,到底基业还在,老坊主的三位亲传也不曾停下过重整门楣的努力,因而这十九年来,柳临见得最多的,就是女人。 被认作是美色迷了眼,柳临是不大乐意接受的,偏偏时机不对头,现在怎么看都无法解释,哪怕能解释,柳临估摸着以白雪中那个性子,他越是解释、越是描黑。这么一作想,柳临便也就随他去了。 高老爷必定是在他赶到这大堂时就已与白雪中他们寒暄了一阵子,所以柳临和符梦痕、黄含蕊三人进来了,高老爷只是和他们稍微打了个招呼,而后很是客套地请六人坐下,又叮嘱了高云汉下去,让丫鬟们赶紧上茶。 “老爷。” 高云汉那模样,一看就是不放心把他这六人和高老爷放在一间屋子内,高老爷却只是冲他挥挥手,让他快下去。 “是。”高云汉讷然,这么应了一声,一跺脚,甩了个眼神给白雪中就出去了。 白雪中却是没注意的,或者说是根本没放在心上。柳临就坐在他身旁,把这一切瞧得清清楚楚。说到底,六人会到这高宅来,是因为白雪中,但一直到现在,因为白雪中的什么事,柳临还是完全不清楚。 也不单单是柳临不清楚,恐怕除了当事人,其他的人都是不清楚的。不清楚,却也不开口询问,不仅是因为不合适,更因此刻,高老爷已准备直言。 “先生,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哪里人士?何方高就?” 原来竟是个不识得白雪中的人!柳临听高老爷这么开口一问,顿感大惑,那一旁朱衣的女子目光炽烈,虽多半是低着头的,但柳临早就注意到她不时躲闪的目光,而那些零零碎碎的目光,几乎全是落在白雪中身上的。 “姓白。”白雪中却不曾给过那女子一个正眼,连答话都只轻描淡写地给了两个字,看他意思,是没有下文的。 高老爷这些个问题问得奇怪。柳临在内心嘀咕着,恐怕白雪中真要回答了,那接下来的问题就该是家中境况如何,生辰八字了吧? 要说见,柳临虽从来没有见过嫁娶之事,而话本中这些惯常的句子,他却是很熟悉的了。基于几炷香前他在煅天峰的遭遇,柳临这次识时务地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毕竟这位高老爷也没表示不是? 他正看戏一般不瞬不瞬地盯着二人,偶尔拿目光去瞅堂上那姑娘,秦梧却已提剑站了起来,道:“高老爷何意?” 柳临瞧清楚了,他那握剑的手比往常还要用力,骨节已泛起了白来。但比起这个,让柳临更为意外的是,白雪中竟也没有拦他。在秦梧起身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后,白雪中居然只是撇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去看向前方。 那一瞥中,柳临看不出任何的意思。 “这位侠士,莫误会莫误会!鄙人并无他意,只是白先生既与小女相好,这该按规矩办的事,不还得按规矩给办了嘛!” 高宅的老爷子说得殷切,目光中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大有女大不中留的意思。柳临听他这话却不由地被呛了一下,茶水被送了上来,好在他只是拿起了杯子,还没有入口。 “相好?” 不只是柳临,万新楼、符梦痕也是疑惑地开了口。 “高老爷,请问你是说这位、我的师父,与你女儿……”他也站起了身来,说着说着便低头瞧了一眼依旧坐在那里充作无事人的白雪中,白雪中的面上依旧是看不出任何的不妥,柳临便也没能说下去了。 因为他也看到高老爷子点了点头,就冲着他这话。 “可是怎么会呢!”万新楼显然困惑得不清,接着说道:“宗主虽不是不下山,可那也是元宵时候的事了。” 从元宵到现在,已过了半年有余,若非要说高家的姑娘瞒得很好,是他们下山时才东窗事发,万新楼也是无法相信的,毕竟,元宵下山是为置办宗门事物,因而白雪中身旁是跟了人的,还不只一人,也就完全没有独处的时间。 “怎么,敢做不敢当么!”高云汉从丫鬟们上了茶后就一直杵在门旁的柱子那边,不出声的话,柳临都快要把他给忘了。高云汉早瞧着白雪中不顺眼了,样貌文质彬彬,却让他在茶楼的时候当众丢了脸。现在,高云汉听到了万新楼的话,终于忍不住又跳了出来。 “做?我做了什么?”柳临就听到所谓的“当事人”白雪中终于开了口,又瞧见了他这甫一开口,那边的女子就红了脸,柳临登时就明白了,不由暗自腹诽着白雪中真是个不会说话的。 “你!”高云汉听他这样问,直拿手指指着他,脸都绿了,看样子是恨不得能将指着的那人提起来,再狠狠摔到地上去,然后再提起来、再摔,可事实很明显,他不能,因为高老爷在;也做不到,因为在茶馆时他就已经试过。 柳临表示他是很能理解高云汉的心情的,白雪中这话确实问得不好,是完全不合适的,简直会被认为是登徒子,轻薄至极。可他再瞧白雪中的脸时,又觉得与“登徒子”三个字完全挂不上钩,哪里是什么登徒子,柳临看到白雪中现在是严严肃肃的一张脸搁在那里,只会将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全部抛掉,或者深深埋藏起来生怕被发现,是恭恭敬敬的,而不敢带有一点玩笑的心思。 但撇开这张脸不谈,光听到白雪中刚刚问的是什么,柳临自问换个身份的话,他还是想要给白雪中一拳的。他不禁又想起游云宗一众的男弟子,想起白雪中是游云宗的宗主,突然一个想法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如果、这只是白雪中对某些事情的迟钝呢? 柳临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另一个对某些事情迟钝的声音的主人给吸引了过去,就听黄含蕊道:“可是白宗主不是游云宗的宗主吗?宗主怎么会和……” 听黄含蕊这么一说,柳临觉得他可能错了,至少男女之事,黄含蕊可能要比白雪中更明白一些。他正琢磨着是不是折桂坊内闲书多了一些,情情爱爱的话本虽市井盛传,到底他折桂坊也算风雅之地,是该如游云宗一般,以经书、至少是圣贤书充充门面才对。 柳临完全没有回想起,黄含蕊所知晓的那些,都是她还小的时候,晚上被当作睡前故事,由他亲自说给黄含蕊听的。毕竟得知了折桂坊又收留了个婴儿,同样不大的柳临兴奋得不行,就像是给自己添了个妹妹一般,总忍不住要往符梦痕那边跑,一来二去,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黄含蕊也就离不开他了,再稍稍大些,还是黏在柳临身边。 当时他们也都还小,黏在一起闹着玩,折桂坊的三位亲传便也没多干涉,小孩子天性,再长大些,该守的规矩便都明白了。柳临当时读话本给黄含蕊听,他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的,黄含蕊也是觉得没什么的,但有些东西总能潜移默化地产生影响,就譬如现在,他们大概是明白高老爷子在说什么的。 这么一比对,柳临突然觉得这游云宗的门人不大好当啊,估计白雪中连话本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吧! 作为一个“好”徒弟,他觉得以后有机会还是得提点一下自己的师父的,否则依白雪中的性子,一般情况下所谓的“匡扶正道”那肯定不成问题,但要换作和常人、准确点说,是和普通百姓相处,那估计会有不少的乌龙。 师父闹出乌龙,作弟子的难免脸上也挂不住嘛,何况对游云宗的名声也不大好。柳临第一次觉得他是真把自己当游云宗的弟子了,这么一想,他甚至都为自己感到骄傲。 白雪中不知道柳临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脸上的笑很扎眼,很失游云宗的面子。觉得这笑不合时宜因而略显扎眼的,还有高老爷、高小姐、万新楼、秦梧以及符梦痕,尤其是那位高小姐,柳临若此时注意到她的话,会发现女子正咬着下唇,绞着手中的帕子。 符梦痕没想到她家少公子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帮理一点来说,是真的太失礼了。正要提醒,就听见高老爷那边又是惊又是喜地起身拜道:“竟是游云宗宗主吗,老夫失礼了失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第13章 柳临的心思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扯了回来,他是知道游云宗的名声的,说是正道鳌首并不为过,但要说真正地去涉足百姓生活,他在折桂坊时虽也时常上街玩闹,到底还是和百姓接触得不多,更谈不上深入其中,一直到今日、现在、此时,柳临才隐约明白了原来这游云宗在平头百姓的心目中也是有相当的地位的。 或许就是那种虽不曾谋面,但心存敬意的地位吧。他如是想着。 “方才听这位侠士说,白宗主今年元宵时才下过山?那……那之后呢?” 柳临估摸着白雪中与这高老爷子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在这世间走过的差不多的年岁里,却因所修所习所求不同,而避无可避地反应在各人的形貌上。他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之后?师父之后便在宗门处理宗务,至今日,才携我几人下山来。” 白雪中听他这么说,不由看了他一眼,万新楼与秦梧也看了他一眼。柳临当然是随口一说,虽武断了一些,却与实情不差分毫,自元宵后,白雪中确实不曾下过山来。 他是怎么知道宗主之后就不曾下过山的呢?秦梧就忍不住在心里思考各种可能性。 秦梧这样的努力完全是白搭的,柳临怎么知道?柳临只是依着白雪中的性子随口胡诌的,当然了,柳临自己也觉得他这样的胡诌多半是差不了的。 “梧儿。”白雪中是注意到依旧还站在那里的秦梧的,也注意到他那紧紧皱着的眉头,就喊了他一声,却不知他这声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到了高家父女耳中,就成了另一个意思。 “吾……儿?白先生,您、您……”高家小姐自柳临他们进了大堂的时候就一直没有开过口,听到白雪中喊了秦梧一声,却讷讷地张了嘴。这大概也是高家小姐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秦梧,柳临就看到她那双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噙上了泪水,随时随地都能落下来的样子。 “思思、思思啊,不哭不哭哦。”当父亲的赶紧走到女儿身边,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就像劝小孩子似的劝了起来。柳临正瞧着糊涂,又见高老爷子扭头皱起了眉去看尚且像个无事人坐在那里的白雪中。显然无论坐在这里的究竟是怎样尊贵身份的一人,高老爷子还是不满了,柳临只看着他把白雪中从上到下又细细打量了两遍,才开口抱怨道:“白宗主都有这样大一个儿子了,又何必来招惹我的女儿呢!” “梧儿、吾儿……噗,除了些许的差别,没毛病啊师父。”柳临回味了一下,看着白雪中不由笑道,也不管白雪中听了他这话后究竟脸色如何,又自顾自地看向了高老爷子那边,继续说道:“然而高老爷和高小姐误会了,此为我师兄,‘梧桐’之梧。” 他刚说完,就见堂上的两人似乎松了口气,脸上却又很快带上尴尬的意味,然后他就听到身后有响动,秦梧这时已走过他的身旁,到了白雪中身前。 “师父、师兄。”他没有瞧柳临,也没有称呼这个师弟,而是向白雪中与万新楼一礼,白雪中与万新楼便也会意了。 柳临见白雪中点了点头,而后秦梧便走到柱子旁站着的高云汉那里,道了句“烦请兄台往客房带路” ,离了这大堂。 他说得极为简单,高云汉听他这么一说也往堂上看了一眼,得到高老爷子的属意,就和他出门去了。 不见了秦梧,女子脸上神色要好看一些,但很快就又低下了头去,不瞧任何人了。高老爷子指了指自己的面颊道:“女儿家面子薄。” 白雪中有意无意地“哦”了一声。 事情都已说到这个层面,再要不明白,那就怕真是个愚人了。白雪中还是坐在那里,却终于开了口,道:“还未请教,高小姐是何时遇见本座的?” “这……”高老爷看了女儿一眼,见她扭捏着不好答话的模样,替她说道:“应该就这两天吧,若非昨晚被换班的撞见了,鄙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嗯,昨晚。”白雪中沉吟,“昨晚几时?” “我宅子内都是过了子时换的班,小女何时与先生……”高老爷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一脸狐疑地望着白雪中道:“不是白宗主您与小女俩个人在园中吗,怎么当事的反问起我来了?” 白雪中没有给他回应,兀自在想:子时,那就对了。 柳临就看他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高思思身前。突然被挡住的光亮使高思思抬起头来,一眼就瞧见了面前的人。白雪中盯着她,似乎完全不懂得一点的顾忌,瞧得一旁的高老爷都觉得有些局促了。白雪中看了她很久,高思思却是不敢认真看他的,然后白雪中开口道:“高小姐觉得,那真的是本座吗?” 觉得?什么叫觉得?听他这么说,柳临内心其实是忍不住要吐槽的。觉得是,那便是了吗,觉得是,结果反而不是的事情,或者觉得不是,结果反而是的事情,不知多到哪里去了。 高思思却沉默了片刻,而后闭了眼,摇头答道:“感觉……不对。” 这又是什么答案!居然还真的感觉了!不仅柳临,连高老爷都认为这二人一问一答之间未免太过儿戏,女儿家的清誉,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的…… 高老爷气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又听白雪中道:“你这身衣服……” “他喜欢红色,也一身红色,我、我特意为他做的。” 即便面前的人不是女子口中的那个“他”,高思思现在却也是不能肯定白雪中就不是那人的,完全相同的面容与身形,只是言谈之间的气质差了太多、连身上的味道也竟完全不同罢了,但身上的味道是能改的,只需更换香料,高思思不能辨别这到底是白雪中人前与人后,还是有着其他的难言之隐,就譬如,白雪中是游云宗宗主。 而于白雪中眼神中读不出半点的温存意,高思思还是有些感到有些心寒。她垂下头去,似乎才注意到白雪中的衣摆。 是金色,而不是与她相见时那一身的赤。 他穿赤色很好看。高思思不合时宜地想到,皮肤白的人,穿赤色总是好看的。 “我了解了。”在高思思还紧紧扯着宽大的袖口时,白雪中却转了身迈步坐回原先的位子,向着高老爷说道:“今夜他还会再来,请高老爷遣散府内无干者,本座自会给出交代。” 游云宗宗主既已发话,高老爷也就知晓了该如何行事。先前他听得府中下人谈论女儿的事时,那是暴怒如雷,暗骂女儿不知分寸,尚在闺中怎可行荒唐事,又骂不知哪个登徒子,竟敢如此放肆,想着不会走远,便派了人不时在这镇上巡视,终于让他给逮住了。 茶楼一见,男子气度样貌俱佳,况且家中闺女又是哭又是闹的,高老爷也就心软了。到了这堂上,才得知竟是大派宗门翘楚,自然更是有心,甚至觉得或许是老天庇佑,男子行径虽不大合适,到底是个人物,便也有心成就这良缘。岂知,良缘听到现在,终究像是落了空。 高老爷是有些失望的,但他也明白孰轻孰重,就听了白雪中的话,吩咐了宅内的丫鬟小厮晚间禁足厢房,不得随意出入,又亲自带了五人往住处去。 “我怎么看不明白了呢,这是什么意思?”黄含蕊刚刚放下行囊,就忍不住开口道。 “你呀,不明白的事多着呢。”符梦痕摇着脑袋唬她。 “不说,不说那我就去找宗主。” 她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她是真的想去找白雪中,所以这句话一说完,黄含蕊就跑了出去,符梦痕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只“哎”了一声,黄含蕊的的另一条腿就已经跨出了门。 柳临放下了包裹就到了白雪中屋内,万新楼这时正帮着将换洗的衣物放在橱内,见他进来,就朝着坐在内室的白雪中喊了一声“师父。” 也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听得到自己这位师兄称呼白雪中“师父”了,有外人在,他听得最多的却还是“宗主”。 白雪中走了出来,一身的装束没变,柳临原以为他是在里面更换衣裳的,毕竟,旅途不算愉快嘛。柳临正要说些什么,未曾想,黄含蕊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抢在他前头问道:“宗主宗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呀?” 黄含蕊顽皮了一些,柳临感到有些无奈,不过这小姑娘问出口的问题,其实与他想要问的差不了多少。 白雪中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件事情你家少公子也该是清楚的,柳临。”他忽然喊了柳临一声,柳临被他吓得不轻。 自二人相识以来,白雪中还从未连名带姓地叫过他,这一次,柳临终于感觉到了所谓的师父的威严。 可是,照白雪中那种“梧儿”、“易儿”的喊法,不应该是叫自己“临儿”的吗?临儿……想到这里,柳临突然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是算了吧,就“柳临”,挺好! “我与你下山前说的,现在我们不需去找她,她已自己找来了。” 白雪中不是有意卖关子,柳临听他这样一说,也就想起他们是为了什么事下的山,要说之前有起过少年人玩笑的心思,现在就荡然无存了。他突然问道:“师姐师妹都在这里,此地可还……安全?” 白雪中抬手止住了他的担忧,说道:“她是冲着本座来的。” 柳临算是听明白了,所以就算是他们不赶着下山,这东西也要在这紧挨着华山的山脚下闹出个天翻地覆的动静,好让他们下山来,而已有了见证人,就更不难绘出白雪中容貌,到时无论怎样,都要白雪中出面的。至于白雪中一点也不担忧的模样,柳临见了,更是能确定这位师父的的确确只是带他出来历练的。 那就难怪先前在游云宗时一点也不担心,也一点也不在意是不是在黄含蕊她们面前说出要下山这种事了。柳临恍然大悟,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是被白雪中耍了。 黄含蕊本来是拉着柳临要问白雪中到底是说了什么的,又猛然听见白雪中说什么冲着他来,就不由担忧起来,试探一般地开口问道:“那宗主你……” 白雪中当然就一点也不意外地从她眼底看到了担忧的意思,便笑着说道:“黄姑娘放心,本座与她,是故人了。” 柳临听他这样说不知是真是假,但小姑娘是很好哄的,黄含蕊果真就信了这话,很快恢复了神采。 况且……也没伤了人不是?黄含蕊见着这高宅内,无论是高老爷还是高小姐,连下人都好好的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第14章 她没放在心上,不代表柳临就不放在心上了。白雪中说得轻松,但柳临一想到是用这样的法子引他出来,就觉得过分了一些,“师父好歹是一宗之主,你这故人可真有意思啊……” 白雪中知道他意指什么,只开口道:“与魔物是无法讲道理的。” 无法讲道理,行事也不拘世俗的条条框框,想到哪出便是哪出,很恣意,很妄为……再多的,白雪中没有说,因为他觉得只这么一句便也够了。 万新楼这时已打点好了一切,走了过来先是恭敬道了声“师父”,又道:“师父是现在沐浴还是稍后?” 白雪中瞧了两位不速之客,答他道:“富贵人家一般用膳不会太晚,离子时尚早,就用过了晚膳也不迟。” 离子时确实尚早,柳临吃过晚饭百无聊赖地在西厢这边的庭院内盯着悬挂在连廊内的一排灯笼,踢着脚下的石子,姑且当作是散步了。符梦痕和黄含蕊在屋内点着灯绣花,柳临去瞧过,没有成形,也不知绣的是什么,问符梦痕,符梦痕只说是蝴蝶,再要多问其他的,就被赶了出来了。 折桂坊时常就能见到倚着阑干、或是临着湖水在那绣花的姑娘的,如果得空,甚至能一绣绣上一整天,当然了,得除去用餐用功之类的时间。柳临摸了摸叠进腰间的一方帕子,那正是符梦痕原先给他绣的,绣的是柔柔弱弱的几条柳枝。 柳临原先是不想要的,也问过他师姐为什么是柳枝,符梦痕却答他“因为少公子姓‘柳’啊”——简洁干脆、且听起来很有道理的回答。 帕子无论怎样终归还是帕子,何况还是他师姐的一片心意,柳临当然是不能嫌弃的,想了想就收下了,收下了就一直带在身边了,尤其是出远门,尤其是像他先前那样独自一人出了折桂坊往游云宗去。 他知道这西厢的四间屋子今夜恐怕都是得点着灯的,身后那间他才出来没多久的屋子里还不时传来两个女孩子银铃般的嬉笑声,不大听得清在说什么。柳临摸了摸腰间的帕子,师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正感慨万千的时候,就听到左侧屋子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他抬头,看见了白雪中。 白雪中可能没料到这时院中还有人,不过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身把门带上了,冲着柳临这边说道:“正要去找你,恰好,那就走吧。” 柳临却不敢走,愣神一般地站在那里,许久才带着向人求证的口吻问道:“师父您这一身,莫不真是高小姐口中的……” 院内的灯火是足够亮的,哪怕不亮,月色却还是很容易就让人察觉到白雪中一身的红。柳临没见过这样的白雪中,白雪中在他面前也一直是穿金色的衣服的,但着红衣,柳临忘性不大,他还是记得高思思说过的话的。 “废话少说,快子时了。”白雪中一点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好像柳临误会就误会了,没误会那更好。 柳临也就闭了嘴。 依着宅内下人、以及高思思的说法,彼白雪中就是喜着红衣,现在,此白雪中也着了红衣。柳临虽心中有着万千的疑惑,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一路上却也不好多说话。 亥时将尽,整个高宅安静异常,听不到半点的脚步声,不难猜测,高老爷此时必定也是无法安心歇下的,但即便不曾歇下,这闺阁前的花园,他却是如宅内其他人一般被照应了不可前来。 高思思所在后院的花园,与整个高宅可说得上是格格不入了。柳临瞧着满院子的桃树、梅树,以及满院子很多他叫不上名来的灌木花丛,不禁又想起他们所暂住的西厢房。反而是西厢房更像是这高宅内的一部分,多植以长青树木,一年当中恐怕也见不着几次花的。 高思思并不在这里,柳临就见白雪中一言不发地走上了被花木簇拥着的小亭,亭上挂了帷幔,红色的帷幔,夜风吹动下,就恍惚如跃动着的火焰,但柳临不能肯定先前会否也是这种颜色。他和白雪中二人坐在帷幔之中,坐了很久,没人和他说话,但他也没心思去说话了。 “你终于舍得下山来找我。”清清凉凉的夜色中灯火昏晦,蓦地出现一道声音,同样的清清冷冷。 柳临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前的人,白雪中从进入这亭坐下时便一直闭目不发一眼,现在,他虽已睁开了眼睛,但柳临还是很快意识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并不是从他口中出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才有些慌神了,就迅疾往亭外去看。 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熟悉身影,这时,就直直地站立在亭外的台阶下,一身与亭内人完全相同的装束,柳临敢断言,亭外人与亭内人的衣着,形制、纹路、哪怕是个坠子,都是别无二致的。看到这番场景,他就不得不相信白雪中之前所说的,这果真是个故人。 非要说不一样的地方,恐怕便是神态了。见惯了不苟言笑的白雪中,再见亭外的“白雪中”,就多了一种让人想要亲近的感觉。柳临正盯着亭外的人绷紧了神经大气都不敢喘的时候,白雪中却已经起了身说道:“我这次来得很快,不是么。” 快,确实快!柳临忍不住在心里说道。审灵池那妖物不过刚死,这隔日白雪中就收了他作亲传,然后就带着他下山来了。 “你见我还需带旁的人?”亭外人的语气中带着三分的不满,他草草打量了一遍白雪中身旁的柳临,突然笑道:“嗯……不过我觉得我不讨厌他。” 这种先是被贬损一般、而后又像是夸奖的说辞,柳临并不会觉得受宠若惊,所以他闻言依旧只是转了盯着亭外人的视线,而后静静地待在一旁。形势令他不清楚状况,白雪中这次,总不至于是来叙旧的,再说,他也没见过叙旧是这么个法子。 就不知白雪中见“白雪中”,会不会有不适感。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过诡异了!柳临觉得不大能理解。 “你不该讨厌他的。”白雪中却只是喃喃地应了亭外人一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打着哑谜似的的言谈,因为见到了这种诡异场景,柳临便觉得自己不该以常理来度他今后将会面临的种种情形了。白雪中独独让他跟了过来见所谓的“故人”,不单单因为他是亲传,可他现在的确是过来了,杵在这里,又不禁觉得自己很是多余。 多余不多余,无论如何,都是不好违背师命的。白雪中让他跟来,又没属意他离开,柳临便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一般,凭空成了个浑身不自在的背景墙。 “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的难以交流。”亭外的人似乎是在感慨,可惜夜里风要大些,若有若无的一声慨叹便听得不大清了。他说完这句话,一点也不犹豫就进了这亭子来。柳临先是有过一阵担忧,但很快,这样的担忧被打消了——除非是刻意为之,形容一致的两个白雪中,还是挺好分辨开来的。 依着柳临对他这位师父的了解,这种时候肯定会毫不客气地说些话怼回去,却不想,白雪中半个字都没吐出来,只看着亭外的那位走了进来,且坐下。 亭内没有茶水,也没有可以消遣的瓜果一类。彼白雪中坐下,状似无聊地拿扇柄敲击着花岗岩质的桌面,有一下没一下,似乎是过了很长的时间,此白雪中才开口道:“还不现真身吗?” 就听彼白雪中嗤嗤一笑,调侃一般道:“白宗主既知以这身装束来见我,我又怎好不给面子。” 柳临就见纷纷扬扬一片粉色,还带着一阵清香,这个香味他并不陌生,是桃花香。可惜现在并不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就拿这园中的桃树来说,也都是寻不着一星半点的花瓣的。柳临很快意识到,这清香、这些桃花瓣,皆来自说话的那人。 他再定睛去看,却是个女人,女人这时也笑着拿一双澄澈的眼睛在看他们。 “女人?”柳临疑惑之间,心中的狐疑终于不自觉被他吐露了出来。 白雪中没有理会他,只看着对面坐着的人开口道:“你太胡来了。” 红衣的女子突然止住了笑意,盯着他问道:“胡来?白宗主是在怪我损了您的名声?” 白雪中摇了摇头道:“你是女子,高小姐也是女子,女儿家的心思,同是女儿家的你应该比我更懂。” 这句话若是换任何一人来说,柳临都不该感到奇怪的,但偏偏,这句话是从白雪中口中说出来的,这就使他觉得有些不大可思议。 白雪中这句话说出来后,红衣的女子也沉默了,柳临不知她在想什么,也无法揣度,就看到白雪中坐了下来,女子突然问道:“那么,白宗主这些年又懂了多少?” 懂了多少?女儿家的心思么?柳临只觉得一头的雾水,又听白雪中说道:“十七年前的事,于私,我固然对不住你,于公,却是问心无愧。” 十七年前,悬河寺吗?柳临不由凝神来。 “好一个问心无愧,白宗主真不愧是正道鳌首。”女子莞尔一笑,又道:“若非机缘,想来我至今不得再见尘寰。” 女子这话,白雪中没有反驳,他只是接着说道:“今日既得见尘寰,雪中还请桃花姬同行。” 桃花姬?柳临正自疑惑这女子的身份,却听得那红衣的女子开了口:“多年不见,白宗主竟与小女子如此生分,还是……”她看了一眼一直杵在那里的柳临,继续道:“有旁的人在,白宗主心存顾虑?” 白雪中仍旧是摇了摇头,道:“今日却非是我与你生分,是潇潇你先与我生分了。” 听他这样说,女子不置可否,却道:“白宗主所乐闻的称谓,潇潇忘性不大,这点还是记得的。至于同行,潇潇不认为有同行的必要。” 她说完就站起了身来,看样子是要离开。柳临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为什么白雪中会要她与几人同行。十七年前的事情,虽从折桂坊三位亲传口中多少了解了一些,到底还是了解得不尽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第15章 她当然走不了。白雪中虽然还是坐在那里,却开口喊道:“新楼,梧儿。”就见不大的院子墙头上突然出现两个人,两个夜色再深、柳临也熟悉的身影,这两道身影在白雪中话音未落之时,便已撒下漫天如缀满月光般的绳索,绳索是朝着女子的方向去的,柳临只听得女子骂了声“卑鄙”,而后就没了动静,再去瞧时,女子已匍匐在地,不能动弹了。 白雪中这才站起身来,走下了台阶,柳临抬步跟在了他的后头,就见他走到女子的身前蹲了下来。 那不是月光,却在月光下闪着清灵的色彩。白雪中看着那女子笑了,说道:“你早该料到的。” 绳索或许只是一个下马威,因为柳临看到白雪中一点也不迟疑地就将覆在女子身上的绳索给撤了下来,随手便扔给了他。柳临触碰到绳索的那一刹那,才发觉原来这绳索也如寒冰般的刺骨,仿佛是寒冬中结起的冰凌,在这样的时节里,他竟一点也不能感觉到舒适的凉意,反而是彻骨的寒。 柳临突然想起了那原本在审灵池中的“鱼”。 “师娘。” “师娘。” 他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就看到两位师兄已过来他们这边,且抱拳恭敬向人行李。他们这里只有那女子是唯一的女人,所以毫无疑问,这声“师娘”喊的就是被白雪中扶起的女子了。 玉潇并不领情,白雪中扶起她时,她一甩手便自己站了起来。柳临却还是震惊。以白雪中这年纪来说,是当成了家才对,但柳临却总觉得很是违和。而现在,看样子这所谓的“师娘”与他师父的关系还很微妙。柳临不敢去想十七年前白雪中到底对他这位“师娘”做了什么,只也随波逐流地跟着万新楼二人喊了一声“师娘”。 玉潇对他三人却还是不错的,柳临觉得她虽然并不大乐意这样的称呼,却也只是沉默了一阵,别别扭扭最后还是“嗯”了一声,姑且算作应答了。 从高思思所在后院往他们住的西厢去还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的,这高家毕竟是竹坡镇的大家,柳临猜测万新楼和秦梧可能是因为习惯了,便也没觉得怎样,至少他看着白雪中和玉潇两个走在前头,一个是要拉她的手,一个是非要甩开,这就很尴尬。 “虽然起因在我,这件事毕竟是你做出来的,希望明天你能和我去向高老爷解释清楚。”最西面的厢房内,白雪中看着玉潇这样说道。 “我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就像……” 她的指尖突然迸出一道火光来,白雪中却并没有半分的惊诧,只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说道:“但你更该明白,你是无法随心所欲的。” 他说的一点也不假,火光很快就湮灭了下去,任凭她再怎样努力都不得分毫,玉潇突然生气道:“多年不见,白宗主确有长进,可惜潇潇被封印,功力尚停留在十七年前,白宗主竟不觉得此举有失公允?” “你以魔身修行,旁门左道触类旁通,如何与公允挂的上钩。”屋内并没有旁的人,白雪中便少了很多的顾忌。 玉潇听出他话语中的意思来,“旁门左道”的说法或许没错,可她就是不喜欢听到这个词,尤其是从白雪中口中听到这个词,本就是千法万法,修行既成皆为法,白雪中偏偏是个对正统很在意的人,其余在他看来,或许就都是所谓的“旁门左道”了。玉潇不由笑道:“白宗主所谓的‘旁门左道’,是指当年被潇潇夺去了完璧身吗?” 她会说这话,更多的是带着报复的意味,所以问得毫无廉耻之心,白雪中的脸色便不是很好看,松开她的手说道:“当年之事本就是情投意合,我对你的心意也一直不曾改变,今日之语,只是希望能劝你回归正途,莫要再……” 他的眼前暗了一暗,玉潇突然站起挡在了白雪中的身前,矮下身子就吻了上去,白雪中正要抱住面前的人,玉潇却又离开了,只说道:“你我之间互有欺瞒,何必计较太多。” 屋内的烛火跃动一下,终于燃尽了。 第二日早起是在一阵喧哗声中起来的,柳临瞪着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的眼睛,瞧见了高云汉过来请他们,不由想着这高老爷是真的相当有耐心了,至少,高老爷昨晚必定是没有睡好的。 同样被一片吵嚷声唤醒的还有白雪中。高云汉看着从白雪中屋内出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他根本没见过,是个女人,神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了。不过白雪中到底是游云宗的宗主,高老爷先前的态度也说明了一切,高云汉便不敢太过放肆,只咳嗽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万新楼和符梦痕从月门走了进来,经过他们身边,手上端着的应该是洗脸水。 “这……高老爷爱女心切,也得给我们些洗漱的时间。”万新楼瞧见了各个屋外都杵着一个或是两个人,不由蹙眉道。 黄含蕊这时还没有醒,又或者是醒了还赖在床上。符梦痕只是向着几人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进了屋子关上了房门。 她们那间住的都是女儿家,高云汉再怎样无礼,也不敢随便去骚扰的,就将注意力转到了万新楼的身上。 万新楼却只说了句“借过”,而后往西面的那所住处走去了,高云汉听清楚了,他说的是“师父、师娘”。 未曾想过还带了家眷,只是这家眷是何时进入了高宅,高云汉自问并不曾疏于防备,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白雪中身旁的女子什么时候有露过面。柳临这时却打了个呵欠,接着万新楼先前的话说道:“你也听到了,这人么,衣食住行,总要处理妥当的,还是云汉兄你不放心,觉得就算现在我们都站在你的面前,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还是很容易的?” 柳临是无心之谈,说中的却是高云汉的心思。在见到这凭空出现的女人之前,高云汉虽知晓自身并不一定就是白雪中的对手,但这好歹是高宅,他好歹是占了地利的,他那时是真的不会相信白雪中这么多人能在他看着的高宅内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只是现在,女人的出现让他对自己原先的这份信心产生了动摇。 而即便是动摇,高云汉当然也不会说出口,被人戳中心思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高云汉更多的是气愤,他哼了一声,命令一般地说道:“就给你们些时间。” 白雪中那边就转身回去了屋内。 秦梧是早就洗漱完毕的了,他和万新楼住在南边,离得月门很近,于是便倚着朱漆的柱子,和高云汉几人对视着。他自己是不会在意与人对视的,高云汉却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了,吩咐了身旁的人继续看着,自己却出了月门。 柳临其实有些懵,在折桂坊也好,在游云宗时也好,他早上都是不曾自己动手打水的,虽然一般宅子内打水的地方都相似,但因为从没有去过,也没有了解过,便显得尴尬异常了。 本来,符梦痕肯定会帮他料理这一切,可好巧不巧,偏偏来了这么一群人,把他家师姐给堵进了屋内。柳临叹息一声,就不由拿目光去瞧对面正倚着柱子的秦梧。 虽看起来完全不好说话,却也只能如此了。他如是想。 秦梧注意到了投来的目光,就也瞥眼来看他。柳临见他看了过来,顺势就招手道:“还要麻烦秦师兄一趟,这打水的地方在哪儿啊?” 柳临觉得听了他这么一问后,这位师兄是身形微不可见一颤的,他正琢磨着自己肯定没有看错,月门旁的那几人却忍不住笑的笑,窃窃私语的窃窃私语。柳临自问脸皮比较厚,所以并不大在意这些。 不是昨日的大堂,几人却是在席间互相揣度了该怎样问答的。白雪中还是一身的红衣,高思思便不由拿余光来瞥他,和早上符梦痕与黄含蕊瞥来的目光不同,高思思的眼神中带着些顾忌。 纵然高云汉没有想到先来通知高老爷西厢内凭空多了一人、是个女人、听说法还是那游云宗的宗主夫人,但女儿家玲珑心思,总免不了要怀疑。何况这个女人,和白雪中那一身的装束实在是会忍不住让人多想,何况她和白雪中是挨着坐的,再何况,白雪中进来时,她就走在他的身边,在他们后面,才是鱼贯而入的其他人。 “内人玉潇,行事任性,今日给高小姐赔罪。”白雪中站了起来,正对上高思思投来的目光,他没有多加停留,又望向了主位之上的高老爷。 是表明了玉潇身份,更是印证了高思思的猜想。可他这句话却令高老爷与高思思困惑不已,如果说是没有通报便随意带了人入府,那应当是对高老爷赔罪才对,偏偏白雪中特意指明了是给高思思赔的罪。 “白宗主这是何意?”瞧见了女儿几欲泪下的模样,高老爷只觉心中一痛,他是最见不得自己的女儿落泪的。 白雪中便将事情的缘由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这样的说辞,若非柳临昨晚亲眼所见,也完全无法相信。 听完了他的话,高思思的目光便不由地停驻在白雪中身旁那红衣的女子身上,柳临瞧清楚那目光当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玉潇却还是坐着,良久才款款站起,瞧了一眼白雪中。 柳临见白雪中向她点了点头,而后他的这位师娘就走向了一旁,不过刹那功夫,转身一变,这大厅内便有了两个白雪中,使人一眼无法辨别。 玉潇低头去看高思思,高思思这时已不自主地站了起来,指着她说道:“你、你……” 她是说不出话来的,若去甄别,不难发觉这两个白雪中的差异之处,高思思正是认出了这另一位“白雪中”,从身量容貌或许无法辨别,可给她的感觉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玉潇这才道:“我的过错实在太多,给高小姐赔罪也无法弥补。” “赔罪?”高老爷冷笑一声,继而看向白雪中说道:“尊夫人可知女儿家清誉?” 他刻意没有把话说得太重,说得太重了,他担心女儿就在一旁是无法承受的。但白雪中还是明白他的意思的。高老爷这话虽然问的是玉潇,问的却是白雪中的责。玉潇却接话道:“我与高小姐不过闲谈,并无愈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第16章 “本是女子,何故作男子装扮!”高老爷被玉潇的话激怒了,言辞之间也不再客气。他这样的怒气,柳临自问是能理解的,要说不解的,却还是眼前这位师娘。 “先前已说了,意在引这游云宗宗主出面。”玉潇答得理所当然,说话间又不经意瞥了白雪中一眼,白雪中却是稍显无奈的神情,柳临挨得他很近,就听清了那一声叹息。 “高老爷,”白雪中又是一揖,“实不相瞒,潇潇非寻常女子,且常年离世独居,世俗所谓女子清誉,她确实是不知的。” 这样的说辞,柳临觉得他自己是多少能相信的,至于高老爷这个“正常人”…… 他正琢磨着在高老爷不相信白雪中这样的说法后,该如何替人化解这难题的时候,却听得高思思一阵噎声,叹道:“原来果真是小女子自作多情,好在……”高思思又忍不住瞥了一眼玉潇,释然一般道:“好在你是个女子,这就不至使我太过伤心。” 她说完这番话,柳临觉得她那一直绷着的身体也像是放松了下来,已没有最初见到的时候那般紧张了。 高思思这番话,白雪中显然是没有料到的,昨夜里他与玉潇百般周旋,才好容易让玉潇今日能道个歉,不曾想,最终给他解了围了,却是被伤得最深的那人。白雪中颇为欣赏地看了一眼高思思,道:“高小姐深明大义,雪中亦深表歉意。” 玉潇这时已恢复了本身模样,只不说话,又坐了回去。 席间的氛围是颇为压抑的,高老爷始终沉着脸,看向白雪中的目光当中更多的是复杂,再看向白雪中身旁的玉潇时,这种复杂就变成了憎恶。 没有人说话,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各自用罢了早膳,不过是循着礼寒暄,而后白雪中说道:“叨扰贵府,也该是时候离开了,请。” 高老爷是个生意人,本该最擅长的便是客套,这会儿却一点也不想与他们客套了,待白雪中说完后,便接着道:“请了。” 柳临本以为会在这高宅待上一段时间的,不料却是一夜就要离开。厢房内,符梦痕正在帮他收拾着,柳临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的师姐忙东忙西,说道:“师姐,我是长了手的。” 符梦痕却只是给了他一个白眼,道:“丢三落四,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她这话似乎也不假,柳临就想起还在他九岁左右的时候,春日跟着师姐出门游玩,虽是好心要替师姐分担一些活儿,却不料弄丢了他师姐的一支簪子,好在那簪子并不贵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才能放下心来。不过也是几次三番,符梦痕便不要他帮忙了,说是等他收拾妥当了,还得自己来再收拾一遍,太费时间。 “养尊处优”惯了,便也没了什么动手的念头,何况柳临也清楚,符梦痕更希望这些省下来的时间,他能用在修习之上。 想到这里,柳临突然有过一阵羞赧,现在,这时间的确是空出来了,他却没有在修习,反而是坐在一旁,活像个大老爷似的。柳临觉得有些尴尬,便又道:“不过我这个师娘也真是来得奇怪。” 符梦痕手上的动作一滞,扭过头来看他道:“我都不曾听闻这游云宗的宗主已成婚了,话虽如此,少公子你这样在背地里议论你的师娘,怕是不妥。” 符梦痕这话是很有道理的,柳临只嘿嘿一笑,又兀自无聊着了。 这一边,白雪中却和玉潇坐在内室,万新楼和秦梧的动作很快,况且他们下山的时候都习惯了轻装上阵,因而除了些衣物用具,确实是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了。门被合上了,白雪中这才开口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你才想起来要问我吗,昨日又是谁认定了过全在我?”玉潇扭过头去不愿理他,“你总是那么自负。” 白雪中很少被人说,尤其是这样当着他的面说,但他听了玉潇的话却也不恼,若非今日高思思话语当中透着别的意思,恐怕依玉潇和他的性子,一个不问就不说,另一个固执己见地认为早已洞悉一切,那么误会便也成了误会,永远不会解开的误会。他忽而笑道:“还请夫人谅解。” “多年不见,你还是喜欢这样子惺惺然作态。”玉潇的语气并没有好转,她接着说道:“让不知实情的人听去,还以为你我之间真相敬如宾。” 白雪中不喜欢她这样说,却也无法反驳,他起身道:“说与不说全在夫人,但不得不提醒夫人的是,最了解你的人,还是我。” “所以我一定是会说的。”玉潇叹息道:“你是绝对无法想到,这高家的小姐竟也会往风月场去。” 白雪中本是起身倒杯水,听了她这样的话便扭过头来看她,神情多的是不解。正待开口要说些什么,却又听玉潇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指着他说道:“溢了,溢了!” 白雪中这才觉察到手上确实有一股凉意。他“啊”了一声,却也不觉尴尬,只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与水壶,随手拿了一旁的茶巾俯身擦拭桌面,却问道:“高家小姐去风月场所做什么,还有……”他说着看了看仍旧坐在床头的玉潇,“你去风月场所又做什么?” “你最想问的,不就是这第二个问题吗?”玉潇双手撑着床沿,看起来心情已没有之前那般糟糕了。如她所料,对于这个问题,白雪中只当没听到。 “我就知道你又充作聋子。”她的语气颇为不满。 “并非如此,”这次,白雪中却给了她回应,木质的桌面很快就被擦拭干净,茶巾被叠起依旧摆放在一旁,白雪中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裳侥幸没有淋上水,他便去往水盆旁,洗手时说道:“不答你,便是默认了。”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令玉潇满意的,心情大好的时候,她往往才乐意说更多的话,但她也并非没有留意到白雪中说这话时面上露出的不大自在的神情,便调侃道:“都说‘看破不说破’是一种礼数,可是我现在并不想行这个礼数,何况我本就是不拘礼数的人。” 她这话刚一说出口,白雪中就大概料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听玉潇继续道:“要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果真是为难了你。” 玉潇说完还颇为惋惜似的轻叹一声,白雪中只摇摇头走过去,将这满脸的得意看在了眼里,“且说正题,你二人怎会都去那里?” 这种强行扭回的话题确实是他的风格,玉潇笑着说道:“女儿家的私事,宗主是否不便过问呢?” 听了玉潇这么说,白雪中也没忍住,接过话来道:“你哪里是什么女儿家。” “宗主这话玉潇就不爱听了!” 白雪中不得不感慨的是,女儿家变脸总比翻书还要快,不过扎眼之间,先前还绽放着的笑颜便为嗔怪所取代,但细细想来,玉潇的话却也有几分的道理,只是这样的道理很微小很微小罢了。 虽然他说的是玉潇与他已有夫妻之实,实在算不得女儿家了,但毕竟玉潇,又非是寻常女子。这正是当年为白雪中所头疼的所在。 “我的过错,”白雪中自问是个识趣的人,他也从来不爱开玩笑,偏偏方才那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个玩笑,“只你要说是私事,一来,你是我的妻子,又是为了让我现身,所以至少有关这件事你是该告诉我的,这二来,高小姐那方,若非是有因,你又怎会同她一道出现在高宅?” 他说的有理有据,玉潇听得有些不耐烦,还在他说的也简洁,少了长篇大论,玉潇这才接着道:“有时候我真要怀疑是不是所有当了宗主的人都要像你这样,什么事都非要理个明明白白,先前不过是在逗你,我说还不成么?” “唔。”白雪中有过一瞬的哑口。别的门派的宗主或是掌门之类如何他是不知道的,但玉潇说的也不错,也只有玉潇指点了出来,他才察觉到自己竟又是认真了。他还记得多年前有个妇人曾教导过他,和最亲近的人之间最要不得的,是凡事讲理。 “如你所料,我就是以你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玉潇丝毫没有对不住谁的意思,说得坦然而坦然,“这既然是以你的面目出现么,不去风月场岂非暴殄天物。” 白雪中听她这样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但哭是肯定不会哭的,笑么,他实在也笑不出来,白雪中非常肯定,他现在如果想要作出笑的模样,肯定会很难看,既是如此,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在旁,摆张扑克脸,沉默是金为好。 只是若沉默是金,也未免太憋屈了! “夫人的意思是,我就应该去那种场所?” 他的意思是很明确的,那就是不该去,也绝对不可能去。玉潇听了这话却好像有些不喜欢,道:“雪中你的成见太深了,风月场所,也不一定就只是藏污纳垢见不得人的。” 成见?或许是有。白雪中自问在他的印象中,所谓风月场可不就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也不单单是对这场所有成见,白雪中很清楚,对很多的事情、很多的人,他是都存有成见的。存有成见,在面临时却又无法轻易作出改变,因而玉潇说他说的不错。这种被人点破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白雪中便缄口,虚心接受了这样的说法了。 “其实我私心也是不希望你去的……”玉潇又说道,她的话说得很轻很轻,但还是足以让就在身旁的人听清楚的,她抬头就见白雪中在看她,眼中似乎是困惑,便笑道:“那里的女人太多,我怕你被迷了眼!” “咳。”这样的说法是会让人呛口的,却也是实话。白雪中只觉得又有过一阵无奈,被女人迷了眼么,至少他也不是处处留情的人,何况又是修行者,清心寡欲本就是最基本的,定力自然也要较常人不知强上多少。 这些话他却又不想对玉潇说,因为玉潇的神情表明了是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的。因此他不需说,也不必说。他不说,玉潇也懂,便是如此了。 而无论如何,无聊的时候瞎想,玉潇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不免这样想上一想的,想过了之后,就又是陷入无聊。 “不过人活一世么,这样的场所都没去过还是蛮可惜的……” 这女人不知又在想些什么了,白雪中突然警惕地看着她,玉潇果真又道:“什么时候带你去一趟吧,里面还是很养眼的,嗯,到时候我们可以说是双生子。” 什么时候他的夫人可以大发慈悲饶了他呢?白雪中无奈想到,顶着他的脸,还要拉着他一道去那种地方……多少还是极其尴尬的。这样的想法他肯定不会说出口的,就转口说道:“那就有劳夫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第17章 “你还真想去呀!”这次,却是玉潇惊诧了。 “不想,夫人盛情,难却罢了。”白雪中肃着一张脸,玉潇不会生气他当然是知道的,何况即便是去了,也是有玉潇陪在身旁,他又能做什么呢。白雪中只知道,玉潇的这个提议,是玉潇心中就那么想的,既然她那么想,那么他又何妨陪陪她呢? “哼,听起来又是不情不愿的,总是我叫你为难,总是你身不由己。”玉潇抱怨着,没等白雪中开口,又道:“不过我早就习惯了你,就不计较了。” “夫人明理。”十数年不见,到底两人还是互通情谊。白雪中只不自觉拉过她的手来,放在手心里,玉潇这次也没有像昨天那般推搡,似乎是气也气过了,真不与他计较了。 “好了,我知道我又扯远了。”玉潇叹息道:“这些年来我真的……反正,从禁锢中解脱后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要给你点教训。” “这已经算是轻的了。”白雪中也叹道。 玉潇只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白宗主很有自知之明。” 怎能不轻呢?游云宗宗主本就很少在人前现身,寻常人家又怎会认得,而即便不幸有正道人士也混迹在风月场中,再不幸之上的不幸,偏偏这人还机缘巧合见过了白雪中一面或是几面,那就算是被认出了,也被冠上不堪的名头,到最后,只要白雪中将这始作俑者的玉潇给抓住,到头来还是能轻易就解释得清楚的。 何况身形面貌皆能模仿,周身气度却相差太多,玉潇虽习有易形术,到底还是秉着自身的举止神态的。 白雪中并没有笑,虽从不曾感同身受,但无论如何,被禁锢不得动弹,且是十数年之久,非但是身体上受尽了折磨,细想更是被平白消耗了十数年。又有多少个十年呢?对玉潇的歉疚虽是无奈,却还是歉疚,这是他亏欠她的。 “我倒是万般想不到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引我出现,华山上迹象已显,我便随即下了山。” “宗主确实比我预料得要出现得早,早上许多。”玉潇说道:“悬河寺的事情我这十七年来也一直挂念在心中,亟切希望能找到答案,虽与宗主的本意相违背,但昨晚见了你下山来,玉潇便也知晓你改变了主意了,只是这高小姐的事情……玉潇还是希望能帮上些忙的。在那之前,有个问题却还是想要请教宗主。” 白雪中略微不解地看着她,高思思的事情他是一点也不清楚的,而如果没有算错,玉潇与高思思也不过才认识、至多比他们一行人早上几个时辰罢了。白雪中估摸着是女人了解女人,到底与他们这样的男子不相同的,便道:“玉潇直言。” “宗主怎改了主意?”玉潇问得也很简单,简单,但应答者明白她的意思便可。 白雪中果然就答她道:“你见过了那个孩子,是故人之子。” 玉潇没有立即说话,只看了看他,良久才道:“昨夜里你与我见面的时候,同在凉亭的那位?” “不错。”白雪中答得干脆,又不由自主瞥了她一眼,解释道:“濉水湘灵柳璃之子,近些日子寻上宗门。” “濉水湘灵……”玉潇咂摸了一阵,似乎回过味来,看着自己的鞋面说道:“有点印象,却不曾照面的。” 你当然与她不曾照面。白雪中这话没有说出来,只接着说道:“本是答应了他,况且又机缘巧合,审灵池内出了那样的事,也就由不得我了。” 他说得诚恳,好似真被逼无奈,玉潇听了这话心下一寒,冷冷道:“我原以为是你想了多年终于良心发现,肯放我出来了,结果竟是不得已吗?” 白雪中自知他这话说得不合时宜,也明白他接下来的话依旧不会是玉潇想要听到的,却还是说出了口道:“你知道,若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得太平盛世,我是断不会选择第二条路的。” 只是所谓的代价大小又以怎样的方式衡量呢?玉潇内心苦笑着没有看他,到底凭的还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以为的代价为代价罢了。她沉默了片刻,才似乎释然一般说道:“当初知道了你这样的选择之后,说实话,我是感到心寒的,也不敢相信你真的会这么做,你如此绝情绝爱的一人,可这么多年了,我偏偏还是喜欢你,这大概就是犯贱吧。” “夫人不可胡说!”白雪中忙抬手制止她,又道:“我承认哪怕再给我选择一次,我依旧会选择牺牲你一人,这样的罪孽,到底是无法偿清的,你怨我,我理解,但我不希望看见你妄自菲薄。” 他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什么样的话玉潇喜欢听、或者说什么样的话女人喜欢听,再或者是什么样的话旁的人喜欢听,白雪中其实是很清楚的,只是面对玉潇时,他又实在不想欺瞒她,哪怕是出于一种善意。 玉潇果真是叹息一声,微皱的眉头倏而便舒展开来了,白雪中就瞧清了她的神情,由阴却转阳,只是更多的带了些溺爱,就听玉潇说道:“我大概也正是喜欢这样的你吧,毕竟,会这样做的,才是你呢!” 两人正聊着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随即便是一个女声道:“不知……玉夫人可在?” 是高思思的声音。玉潇瞧了一眼白雪中,说道:“我就知晓她一定会来找我的,这次你也在,便一道听听吧。” 白雪中点了点头,道:“我去开门。”又冲着外间说了一声“稍等”。 他说着这句话时便已起身,绕过了四扇屏风。正是清早,虽席间有不快意的地方,阳光还是一如往常的好。白雪中看着站在屋外的女子,已换了一身装束,一身素白襦裙,镶着浅蓝的边。 白雪中乍一看略不适应,而很快便察觉到,这才是高思思惯常着的装束才对。先前见她,总觉得哪里不自然,现在再看,原是高思思更适合这样的装束。 “白宗主。”高思思见前来开门的是他,也并没有感到奇怪,毕竟在用过早膳后,她没有立即离开,又听了她的父亲将高云汉唤进来,问了一些事,一些高宅何故凭空出现一人的事,高云汉便将早上在西厢的见闻说了。所以现在,白雪中处在这里,是理所当然,高思思冲着人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高小姐,请。”白雪中让了她进来,门没有关,原先他也没有要关门,白雪中琢磨着该是万新楼和秦梧两人收拾妥当后顺手给关上的。 高思思就跨进了门槛,玉潇这时也已从内室走了出来,瞧见了她进来,便招呼了她坐下,问道:“高小姐是为母亲的事来找我?” 她没有为自己之前的行为道歉,白雪中也明白了或许真的没有必要,不消说是玉潇性格使然,高思思席间那番话却明显表示了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了。因而不如勿论对错。 听她这样一说,高思思不由看了一眼那位一早从包裹里摸了本书出来,现在正装模作样在另一侧的几案前看着的白雪中。玉潇见她顾虑,便朝白雪中喊道:“你要看书,去你徒弟屋里。” 白雪中本是余光瞥见了玉潇要开口,原以为是要他过来,毕竟开门前也说了,该让他知晓究竟怎样一回事了,正要放下手中的书、蓄势准备起身时,冷不防玉潇是这样的一句。 其实在高思思一进来的时候他就待在桌旁也无碍的,偏偏白雪中又总觉得各种不自在,似乎事前没有和这当事人打过招呼,就很失礼,因而干脆将自己安置在了那几案前,却不料,弄巧成拙。 他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玉潇终于想着放过他了,她对高思思说道:“令堂的事,或许白宗主能帮得上忙。” 高思思听她这样说,低着头咬了咬嘴唇,片刻又抬起头来,玉潇眼神中透着坚定,她便“嗯”了一声点了头。 “就劳请白宗主过来一趟了。”虽是寻常的话,白雪中总听着觉得玉潇这话当中不无讽刺的意思,等他看见了玉潇的神情,这样的猜测便被证实了□□分,却也到底是无所谓的。 不说白雪中不大会计较她这样,毕竟常有,也就习惯了,何况现在还有高思思在场,无论如何都不该计较的。 白雪中忽而安心了不少,玉潇话音刚落,他便将手中的书顺势放在了几案上,起身走了过来,待坐定后才问道:“不过究竟是何事我尚不清楚,还请高小姐……” 他也没有半点作假,依着玉潇先前透露给他的,只是二人在这竹坡镇的风月场有过交集罢了,再多的,便是无,也只是等到高思思这次过来,和玉潇两人聊了一些话,他才知道事情是关于高思思的母亲的。 高思思明白他的意思,却免不了有些顾虑,哑口半晌,似乎是在想该怎样说才好。玉潇看她绞着手中的绢子,也不催她,高思思喘了口气道:“父亲疼我、爱我,这点确实不假,但自幼我便不曾有听父亲提起过母亲,后来稍微懂事了一些,习惯了这宅子内没有女主人的生活,也以为我的母亲必是因变故而离开了我们,父亲不愿提,我长久以来也怕是触及了父亲的伤心事,渐渐的也就不提了,可哪里知道……” 她说到这里神情就变得伤心起来,其实自进屋的时候起,高思思给白雪中的感觉便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没有人插话,高思思缓了缓,才继续说道:“也是不久前,我去霁雨楼找我哥……嗯,也是某些原因我才去的,就……” “不妨碍。”白雪中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霁雨楼必定是那风月场的名字,往往那样的地方,名字都会起得很雅致,是令多少读书子弟都要自愧不如的,而无论是因为什么事去往那样的声乐场所,对于高老爷这样一个人来说,必定都会被当作是家丑的,白雪中并无意去探查他人的家底。 就听得高思思“嗯”了一声点头,面上是感激的,她又继续道:“哪里知道那里的老鸨一见到我,就兴奋地赶了过来,说是和我母亲长得一个样,说什么长得实在太像了。” 她说到这里便垂下头去,忍不住拿手绢拭了拭即将涌出的眼泪。老鸨的话一方面是污了她母亲的名声,哪怕她的母亲真就那么不堪;另一方面又使她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 玉潇看着她,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也不管高思思到底会不会因这样的目光而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即便不是男儿,没什么有泪不轻弹的说法,但谁都不会愿意将自己最软弱的一面展示在他人面前的。 白雪中便轻咳一声,玉潇顺着声音的来源投去一瞥,似乎是不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第18章 “那天,我得知了为什么父亲从来不会提起母亲,也不许我在他面前提起母亲,甚至是不会允许我独自出门,除非是有他陪着。”到底是高家的小姐,高思思闭了闭眼试图调整情绪,条理清晰地说道。 “高小姐,”白雪中见她不再说话,遂开口道:“冒昧一问,却不知高小姐又是如何与潇潇认识的?” 白雪中的这个问题,似乎问同为当事人的玉潇也不失妥当,但他估摸着要从玉潇口中了解前因恐怕就不如直接从高思思口中得来的容易了。 他估摸得一点也不错,不知玉潇是不是看破了他的这个想法,总之,玉潇是白了他一眼,望向高思思的时候却多了分紧张。 “高姑娘。”她刚开口,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箭矢就流星一般穿破了门上的白绢,带着一阵风从她头顶呼啸过去,钉在了墙上。 “啊,是我哥!”高思思是第一个就站了起来的,就仿佛是一种条件反射,她虽然并没有看清从玉潇头顶飞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下意识的,就是这样的举动。 “原来你还有个哥哥?”白雪中却没有动,他瞧了眼玉潇,又转身瞧了眼稳稳插在墙面上的那支箭,他所在的这间厢房是正对着月门的,这支箭的主人正是在才要踏进这西厢的时候才射的箭,现在,箭主人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高思思点了点头,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屋子的门就被粗暴地推了开来。来的是个男子,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是来势汹汹,让白雪中恍惚之间觉得和在茶馆时的情形颇为相像了。 来人的目光在屋内三人身上逡巡,尤其在白雪中身上多瞥了几眼,最后落在了玉潇身上。高思思收到这一目光就低下了头去,白雪中便明白了,这确实是她的哥哥。 “霁雨楼那日,是你是他?” 从高云汉那里得知了不日前冲撞了自己的人竟就在府中作客,高折只恨父亲将他关在了这书屋实在太久。这并不长久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他是一点都不曾听闻的,也是早上才抄完了被罚写的“不肖”数百张,码整齐了堆在书案上,他才终于能够打开这扇门,见着阳光,久违了的阳光。 高折见到了父亲,带着一脸怒气的父亲。 “不才,正是小女子。” 玉潇半是嘲讽的口吻很容易就将这尚在气头上的人更加惹恼了。白雪中虽不知二人究竟有了怎样的过节,但凭高折刚刚跨进门来的那句话,就多少能猜到几分。白雪中见高折还要说话,便上前一步挡住了玉潇道:“如何称呼?不知霁雨楼那日又是何事?” 高思思这时也挪动了步子,先是向白雪中与玉潇一礼,又转身走到了高折身旁,道:“哥,那是个误会……” 高折见她这样说,只看了她一眼,又道:“我听说了,你是游云宗的宗主,那么,请管好你的女人!” 他确实不好发作,况且高思思在场也不允许他发作。高折将白雪中上上下下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正是一身的红衣,他看着与那天晚上霁雨楼出现的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但无论如何,府内不只一人曾在用膳之际见着了完全相同的两个白雪中,玉潇方才的说法也证明了她才是那晚的人,因而…… “高小姐口中的‘误会’又是指什么?”作为游云宗的宗主,与管好自己的夫人之间似乎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要细究起来,似乎也正是因为是游云宗的宗主,才要更好地管住一部分人的言行。白雪中太过了解玉潇,对玉潇会作出怎样事也实在无奈,他很明白,玉潇并不是一个被常理所框架起来的人,同时,他也并没有任何的资格去约束她,最主要的是,玉潇行事虽不循常理,但到底出发点是不存恶意的,也正是因此,白雪中选择听之任之。他不多言语,只着关键处落墨。 “这……”高思思拿眼角去瞥身旁的高折,看起来有些局促。 “我来说吧,恰好也是回答了你之前的问题。”如果说在白雪中先前问高思思问题的时候,玉潇还有些紧张,现在,高折出现了,玉潇反而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了,俨然是个局外人。 “我动手打了他,是这误会。” 她这番话让本是气势汹汹而来的高折脸上一阵铁青,气势上就登时弱了下来。还在霁雨楼的时候,他虽败在了玉潇手上,还被好一顿揍,但那时,玉潇好歹是作男儿装扮。现在,高折却被告知他是败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中,而且这个女人当着他的亲妹妹和另一个他不相识的外人面前将这样的一件事情轻描淡写地给说了出来,他的脸色怎能不难看? “至于为什么打他,”玉潇并不在意听的人脸色到底是好看还是难看,与其等白雪中刨根问底,不如她自己早点将事情给说个明白,她看着白雪中继续说道:“虽然是以你的皮相出现,但我到底还是个女人,且以术法障目并无必要,霁雨楼楼下当时是欢呼一片,我嫌那里太过吵闹,一屋子的酒气和吆喝,就听从了那里老板娘的建议,往二楼屋子里去了。哪里知道经过某间的时候,在内争吵的会是兄妹?” 玉潇说着话的时候,高折没有出一言打断,其实,就是玉潇不说,他与高思思也总有一人会说的。这样的解释已很详尽,至于因怎样的事情起了争执,白雪中心里已有了些见解。 “是,你是不知,你还把整个霁雨楼闹得鸡飞狗跳!”高折终于解气一般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来。那样的经历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也不难想象,能在霁雨楼闹出那样大动静的,估计也只有他那次了。 高折是高老爷唯一的儿子,高老爷对他的管教向来很严,但似乎他藏得很好,虽时常出入风月地,高老爷却并不知晓,高思思也是那次遇见了高云汉火急火燎赶回高府,便拦住了他,高云汉向来是个不擅扯谎的人,高思思一眼就看穿了他有事瞒着自己,几番纠缠,最终高云汉透露说是老爷让少爷立即过去。 而高折那时并不在府内,高云汉是知道他的这位少爷会去哪些地方的,却因时间太急,且他自己是无法抽身的,只好往府内,准备找其他的家丁去几个地方找找高折,不想高思思强逼他说出了高折可能在的地方,一听了“霁雨楼”三字,还不管不顾地直接甩开人快步跑出了门。 高老爷那次是想着该让他这位继承人与来往的伙伴们接触接触,以后也方便接手,不想等来的不是高折,而是那样的一个消息,面上虽一派笑意,转过身来,高老爷却气得直发抖。 将霁雨楼闹得鸡飞狗跳的消息很快就在竹坡镇传开,白雪中似乎就能理解那日茶楼上的事情了,以及为何会出现那样多喜围观的茶客,也或许不单单只有茶客。 “如此说来,委实是个误会,潇潇她行事冲动了一些,并无恶意,还请高公子包涵。”白雪中是有歉意的,玉潇见“恶行”而出手虽并无差错,但这种尚未清楚现状便由了自己看法的做法,也实在是不可取的。 高折见白雪中说得诚恳,虽然多少也有着包庇的意思,但他们到底是夫妻,高折也就能理解了。好在玉潇那时没有下太重的手,至少高折的脸上、以及身体露在外头可见的部位都是不会叫人看得出伤痕的,也算是给了他面子。高折想到这里,就不再计较,却看了一眼白雪中,又拉过他的妹妹,说道:“那日没来得及说清楚,回来后又被父亲关在了书房,为兄去那样的场所,其实并非寻欢,是为了母亲。” 高思思好一阵错愕,她还记得那天在见着了自己哥哥的时候是怎样的一顿口无遮拦,说了些她本不该、也不会说的话来,老鸨的话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那时,她就将心中的愤恨与不满尽数发泄在了她的哥哥身上,却全然无知,一直到现在,高思思才恍然明白了。 “哥,我……” 她不自觉挪了下脚步,张了张嘴试图道歉,高折却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慈爱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为兄是不会怪你的。母亲的事情因为还没有弄清楚,所以为兄不曾告诉你,你会误会,也是正常。” 他本想安慰高思思,不想高思思听完他这么说直接哭了。高折手足无措地拿袖子替她擦着眼泪,不停道:“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别哭啊!” 他是真的慌乱,不远的地方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你们男人是真的不懂女人。” 玉潇说完又轻叹一声,就看了看身旁的白雪中,白雪中收到她的目光,却假意不曾看到,只一派从容依旧矗立在一旁。玉潇不由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便走到了高思思与高折身前,拉过了高思思的手道:“有时女儿家哭了,最好是让她哭,一点也别劝,只要静静地陪着她就好了。” 这话显然是对高折说的,白雪中却自问也听懂了几分。高思思听了玉潇这话后赶紧又擦了擦泪水,抬头笑着和她说道:“让玉姑娘看笑话了。” 玉潇也笑了,就拉着高思思坐在了一旁。白雪中这才道:“现在,你兄妹二人都是为了令堂的事。” “白宗主竟也知晓此事了?”高折有些惊讶,他原先以为高思思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高老爷默认了这几人早日离开高宅,而高思思却还对白雪中存有幻想,虽然这白雪中并非那个白雪中,只是现在,白雪中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高思思告知了有关他二人母亲的事情。 对于自己的妹妹会知晓母亲的身份,高折并不感到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在霁雨楼见着了高思思的那刻起,他就在担心楼内的人会不会已经对自己的这个妹妹说了些什么,现在,他已印证了自己的担忧,印证了,也就不再需要担忧了。高折这次过来只是为了赶在几人离开前讨个说法,现在,说法已经讨到,似乎也将几人牵扯进了他原先想着秘密进行的事情当中。高折略有歉意。 “将白宗主牵涉其中实在不该,思思,听父亲的话。” 高思思这时已止住了眼泪,只除了眼眶有些红,看起来倒也看不出有哭过的模样,她看着高折,有些犹豫,又看了看一旁的白雪中和她身旁的玉潇。她不是不明白哥哥的意思,但她也明白,白雪中等人若是肯帮他们的话,整件事必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的。高思思有些不舍,不舍这样的机会,她甚至觉得这是上天带给她的转机,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但同样,哥哥的话让她踟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第19章 白雪中与他们到底并无干系,且席间已与高老爷闹得不欢而散,单凭高老爷对她母亲那样的态度……高思思确实一点也不敢保证会不会使几人之间的关系闹得更为僵硬。 她没有说话,一旁的玉潇却开了口说道:“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非君子,但既已答应过高姑娘,就是一定要践行诺言的。” 白雪中听她这样说,回头的瞬间与她四目相对,便道:“自然,本座也当奉陪。” 似乎只是一瞬之间,玉潇察觉到高思思那紧张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又听她喃喃道:“谢谢……” “如此……就有劳几位。”高折见状不好再多言,只冲着白雪中点头道谢,出门之际又道:“我请父亲宽限几日,思思你要不要一起来?” 高老爷的气完全是因高思思的事情,也带着一些对那“不肖子”出入风月场、且据闻时常出入风月场后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但他到底还是舍不得真的将所有的气都撒在子女身上的,即便是知晓了高思思一厢情愿,也断然不舍将责任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白雪中与玉潇,便成了这所有罪责理所应当的承担者。 高折的话提醒了高思思,她忙起身,与玉潇二人别道:“请二位稍坐,思思暂别。” 白雪中与玉潇便也不再留她,只目送了兄妹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屋子。 待人走后,白雪中突然感慨道:“我委实冤枉了你。” 玉潇并没有答他,只轻哼了一声便往里屋去了。白雪中看她躺在床上可能正生着闷气,不禁想起她刚刚和高思思说的那句话,就拾了案上的书来,坐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她。 “你怎的都不说话?”玉潇翻了几个身,突然问他。 “我……” “哼,这么些年,你还是没有一点的长进!” 白雪中就闭嘴了,闭了嘴,且只能苦笑,女人的心思,他是很早就见识过了,有时也常常无法以逻辑度之。 再见到的时候,白雪中再一次领教了什么是商人的脸。满面的和煦,使得柳临都不得不怀疑早上的那不快是否真的发生过,而柳临也不曾忘了那些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因而可以确信,那并不是他的幻觉。 “那就有劳白宗主多提携提携!”高老爷是亲自踏进这西厢,身后跟着自己的一双子女,高折就站在那里,看着白雪中。 “高员外客气,令郎聪颖,必有所成。” 柳临是不知晓这当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的,只先前隐约听得他师父屋内有过一阵喧哗,但很快喧哗又变作私语,他没有听人墙根的习惯,也就不管不问,现在,高老爷这么一说,倒令他想起了什么。‘ 柳临也瞧见了高老爷身后的男子,与他年纪不相上下,一身劲装打扮,却也不似下人。 这应该就是白雪中口中的“令郎”了。他如是估摸着,也不多言,直等到那高老爷领着人离开了才走过去问白雪中道:“师父这是又要收个弟子了?” “你怎会这样想?”白雪中的语气听起来却很是诧异,稍一思索却又道:“高家小姐有事相求,这高家的公子所求与其妹恰好相同,你师娘前些日子答应了高小姐会助她一臂之力,为师这就是缓兵之计了。” 缓兵之计也并非他的意思,白雪中不过是顺着高折的意思应承了下去。高思思这时已和高折折返了回来,高思思看起来很是开心,她向着众人一礼道:“得赖哥哥替我说话,爹也答应了,思思往后就也方便出行。” 白雪中点点头对高折道:“我瞧你用箭,游云宗亦有一脉专精箭术,因而也能稍作提点。” 柳临听了这话就讶然道:“师父方才不还说……” 白雪中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道:“为师总该给高老爷一个交代。” 他这话说得也完全没错,即便教了些什么,也不一定就算作了收徒。柳临沉默着,细细打量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高折一身的玄色衣裳,倒显得很是精神,瞧见了有人在看他,便朝看他的人微微一笑,没有露出不满的情绪来。 柳临觉得,或许能和高折成为好朋友。 而话虽如此,高折与高思思现在会和他们一道完全是因为他师娘的一个承诺,柳临想到这里,也就不再指望能结识什么朋友了,待这承诺的事宜处理完了,他们必是赶路,继续找寻当年悬河寺的真相。 “霁雨楼那里你知道了什么?”白雪中边往回走便问道。 他与玉潇二人在得知了极有可能会继续留在此地的时候并没有通知柳临他们,因而一行人出来的时候,多的都是带好了行囊,以为这高老爷过来是急着要赶他们走的了。大大小小的包裹被搁在白雪中所在的那间屋子内,也不需着急去收拾,既不知晓前因,万新楼与秦梧他们也不想随意就扰了白雪中,因而就直接参与了进来,靠着聆听的方式来摸索或多或少的信息了。 霁雨楼他们还是知道的,哪怕是曾经不知道,白天经过的时候总能察觉出什么来。秦梧听到这个名字不经意地嗤笑一声,柳临就拿眼睛来白他。 “那里的老板娘是个精明人,我去过了好几趟,每次却都零星得到一点的消息。”高折颇为无奈地摇头说道。 并不是不能理解,霁雨楼这老板娘想的还是常客,一次性的买卖她是不屑去做的。白雪中正想着楼内的经营者一定也不会太年轻的时候,就又听高折说道:“我得到最有用的消息,就是母亲还可能活着。” 高思思听哥哥这样一说,瞬间激动了起来道:“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高折郑重地点了点头,却有些泄气:“只是要去哪里找,毫无头绪。” 高思思原是拉着他袖子的手指突然就松了下来。 “我是想着解了禁足后再去霁雨楼问个清楚的,不过被父亲关起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有仔细考虑过,那里的老板娘知道的也不会太多。” “你有提到,你的母亲失踪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是个紫袍的男子?”白雪中突然问他。 高折又点了点头,道:“却不是父亲。” 几人正是在谈论,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云汉推了门就进来,入了秋的季节,他的额头却冒着曾薄薄的汗。高云汉一进门便慌忙道:“出事了出事了,几位贵客勿要慌乱……” 高云汉的话没有说完,就有另一阵脚步声从月门外远远地传了过来,不只一人,也非是两三人,柳临正探头想要透过那没来得及合上的门看看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就见官差模样打扮的几个人出现在他们的屋内。 “这是……”白雪中皱着眉先开了口。 他并不喜欢破门而入,当然也不喜欢被别人破门而入。高云汉的做法虽然失礼,但看形势确实紧急,白雪中便也能理解,这接下来进来的几位官差却是显而易见的傲慢无礼了。 “镇上昨夜里出了命案,现奉命逐一搜查。”为首的官差说得毫不客气,白雪中却从他身后的几人眼中看出了些怖惧。 “不知是怎样的命案?毫无线索逐一搜查恐怕非是良策。” 白雪中说得一点也不错,尹鹤也知晓他们这样的做法无疑是下下策,可是却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被点破了窘境,却碍于为官的面子而不能承认这一点,尹鹤搜查到这高宅的时候,高老爷万般的阻挠,说是府内有贵人不得相扰,他当时听了心中还闪现过一阵窃喜。若非是心中有鬼,又怎会这样阻挠他们呢?尹鹤当时便下了主意强搜,这好容易才出现的转机,他是不敢、也不能放弃的。 “官府办事自有定章,无需他人置喙。”白雪中问得并无不妥,甚至算得上是好意了,但尹鹤不能接受这样的好意。 “尹兄。”高折却站了出来。 尹鹤从一进门就瞧见了他,现在,高折与他主动打招呼,他是不能再装作不认识的了。 “尹兄,”高折一揖道:“几位是府内贵客,既是镇上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小弟也不好阻拦,尽管搜查便是,只是还请尹兄勿要惊扰了贵客。” 尹鹤看了他一眼,高老爷这时才火急火燎地终于赶了过来,进门便见着这样的一个场面,略为痛心道:“你看看你的兄弟,说了等等、等等,这都叫什么事啊!白宗主、几位,实在对不住!” 白雪中瞧着那硕大的身躯还在忍不住地发抖,就知高老爷是又气又急了,便笑了笑道:“无碍。” 他答得简单,听在他人口中却不一定就简单了。高老爷听白雪中这样答他,仍旧是心有余悸,高折是他唯一的儿子,若能得游云宗点化,自然是他门楣上的福气,他不敢赌,只希望这次官差们无礼的冲撞莫要扰了白雪中的心境。 但他的担忧也实在是多虑的,若是能轻易为外物所扰,游云宗恐怕就担不得大宗称号,白雪中也不会是白雪中了。 高老爷怎样作想,旁的人是不知的,尹鹤只听了他称呼面前的红衣男子为“白宗主”不由心生疑惑。他是个凡俗之人,对玄门之事知之甚少,甚至都不如他家老母亲知道得多。尹鹤就不由问道:“白宗主?” 他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高折却接了下去替他解惑道:“正是,华山游云宗,白宗主。” 高折这样一说,尹鹤就想起来了,竹坡镇本就在华山脚下,对游云宗再怎样不熟悉多少也还是有听说过的,何况他的母亲每逢过年都坚持要亲自上山上一炷香,任凭他怎样劝、哪怕是说代母亲去都不行的。 “晚辈有眼无珠,冲撞了宗主,见谅!” 尹鹤来势汹汹,态度转的也快,柳临都被他这样说变脸就变脸的态势给惊住了,正愣愣地钉在原处,又见他突地拜服在地,道:“既是白宗主,还请相助!” “没想到师父这么受欢迎。”柳临拉了拉一旁秦梧的袖子,悄悄说道。 秦梧瞧了他一眼,没说话。柳临也就识趣地闭了嘴。 “相助又是怎样说?”白雪中上前扶起了拜服在地的人,却不是很惊讶,仿佛只是在问今天餐食何物而已。 “正如宗主所言,挨家挨户搜查是下下策,但我们、实在是无奈之举啊!” 竹坡镇这些年来向来很太平,最多是发生些偷盗案件,也很快就能得到解决,因而在竹坡镇任职的官员无一例外地要么升迁,要么直接赏银。能到竹坡镇谋得一官半职是个好差事,现任的县令是个老头子了,老头子原先在京是个大官,到了这晚年,还差个两三年便可卸职退休去了,就不大愿意再在朝堂之上与一众年轻人争风头,主动申请了往这竹坡镇来。 不得不说,这位县令的确很会享受,虽从不贪赃枉法,断案断的也让人心服口服,但这一年多下来的日子里,他的小日子的确过得很安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第20章 县令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他退休,不曾想,数十年不曾发生过命案的地方,今日清早,却有人敲响了他衙门前的大鼓,师爷不久后就进来告诉他,出事了。 出事?出了怎样的事? 镇前书写了“竹坡镇”三个遒劲大字的牌坊旁就是几棵树,树龄已经很大了,镇上哪怕是最老的人都已完全无法说得清这些树木是何时种下的了。就是在这样的一棵树下,早上送信的信使发现了一具女尸,□□的女尸。 是很漂亮的女子,还很年轻,可是即便如此,对着一具尸体,正常人也不会有心思去感慨这该是怎样漂亮的一姑娘。 胡文洁作为本地的知县,当然是要亲自来这现场。上了年纪的他在亲眼目睹了现场之后,却还是没能忍住闭了眼。 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尹鹤以及其他的衙役,也不说其他人,就是尹鹤到了现场,也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好在他们走得匆忙,早上的餐食几乎是刚捧在了手里,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派出来了。 女子尸身虽得保全,周身上下却只除了脸蛋完好之外,遍布了密密麻麻的血痕,极细极细的血痕,像是拿绣花用的丝线一寸一缕地扯过去一般,寻不得半点原先白皙的模样,乍一看去,都会叫人误以为是被扒了皮而血淋淋。 白雪中在仵作那里看到了这样的伤痕,抿了抿嘴并不多说什么。玉潇瞧见了只道:“我虽用丝线,但我可没做过这些。” “当然不会是你。” ——只是恐怕对你不利。 白雪中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已经发生,何况玉潇早先答应了高思思的事情,白雪中不想让她太过分心。 是玉蚕丝线留下的创口,表面看着细细一道,实则却是直达骨髓的,连骨头都被撕裂开来,仵作若是胆子再大些,就不难发现这看似完好的躯体之下,已如深渊一般,使人一时难以承受的。 这也是玉潇被称作妖女的原因之一,但凡是自诩正派的人士,从来不会在明面上接受这样的一种武器,哪怕这种武器再怎样的强悍。 暗器都是鲜少能入他们的眼的,何况是这种绝对谈不上人道的东西?白雪中对此却从来都只是一笑,所谓武器,到底还是武器,哪怕是生了灵的武器,照旧还是武器,若非驾驭者失了心神,堕入魔道,以之行不伦之事,白雪中认为,所谓的过失,都在用器物者。 就好比柳临相中的那柄散曲剑。 “白玉蚕只有在极寒的昆仑地才能取到,且得之不易,倒是奇怪。”玉潇查看得很仔细,对这尸身上的伤痕,她从见到的第一眼开始就忍不住格外留意起来。如果说最了解自己的是自己,那么,最了解自己武器属性的,当然也是自己。 玉蚕丝线她已有十多年不曾再动用过了,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白雪中当年封闭了她的灵识,将她压在这华山之下的绛帐洞内时,她更多的是难以置信,这样的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连玉潇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时丢失了玉蚕丝线。 白雪中听到她这样说,才终于察觉了一般,问她道:“这玉蚕丝线不在你身边?” “我原先以为是让你收了去,原来也不在你这吗?”白雪中的话却是让玉潇也感到疑惑了,最易从她这里取得玉蚕丝线的,偏偏也不知晓玉蚕丝线如今的下落。 就听白雪中如是道:“当年事态紧急,况且雪中有自信你是无法脱出的,因而这玉蚕丝线在你身上并不妨碍,也就……” 他说到这里才突然察觉到不妥,果然就见玉潇的脸色变得不是很好看,玉潇道:“白宗主当真自信得很!” 白雪中不由一笑,话既说出口,如覆水难收,他确实自信,这样的自信由经年累月的修行而来,白雪中岔开话题,喊了她一声,道:“潇潇,你确定这就是你的玉蚕丝线所致?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绝无其他。”玉潇答得干脆,亦如白雪中的自信。 其实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白雪中自知也是多余的,玉潇这些年来与外界并无接触,而他却一直未曾断了联系,现在,连他自己都看不出这些伤痕除了玉蚕丝线以外还有怎样的可能,那与世相隔甚久的玉潇、即便是玉蚕丝线的所有者,又如何会想得到其他的可能性呢? 白雪中只是心存侥幸罢了。 “这些年来,我也不曾听过有人以丝线杀人的,这件事情,总让我不得不多想。”白雪中站起身来,这些伤痕他已瞧得清楚了,只能感慨手段狠辣,却暂不知女子身份,亦不知为何遇害。 玉潇看着他思索了一阵,认真道:“你怀疑他是冲着我们来的?” “不错。”白雪中点了点头。只是除却了女尸身上的伤痕,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女尸的□□会被撕裂。 或许是某种变态的癖好?当初现场的惨不忍睹还有一点便是这,没有任何的遮掩物,□□的血液早已凝固,更显狰狞。除了信使,尚有早起往别的镇上去交换货物的小贩,见了这样的场景,都是忍不住要吐的。胡文洁收到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就连忙派人将现场给隔了开来,白布遮掩得严严实实,来往行人只得从旁而过,也有不知情而倍感好奇的,让官差们毫不客气地给轰走了。 等到白雪中他们看到这女尸的时候,女尸已多少被清理干净了,但正是如此,那□□的伤痕更为明显,虽不再见血污,却让人不由为之一颤。 玉潇本来是不愿他看的,当然,她自己也不想去看,只是玉潇也很明白,白雪中既然插手了这事,必定是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何况现在,还与她丢失了的玉蚕丝线有关。 “可是他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呢?是因为我吗?” 玉潇原本只是猜测,多半还带着些玩笑的心思,却不想白雪中听了她的话后点了点头,玉潇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她迟疑着问道:“禁锢是你下的,被解了你知道也并不奇怪,可他又怎么知道我从禁锢中解脱出来了?” 白雪中没有立即答她,只认真地瞧了她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正是牺牲了你,才换来这些年来的短暂安宁,我本以为这样的安宁最少能持续百年的,不曾想,因缘际会,使禁锢被破,想必,该是当年的故人。” 玉潇被他的说法给唬着了,定了半晌才讷讷开口:“雪中,你所谓的牺牲,原来也并非上策吗?” 白雪中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如果还有上策,他当年会选择的就不是牺牲玉潇了,是形势所逼之下,一个荒唐而令人心寒的决定。 “那是不是再将我禁在那绛帐洞内,就能……” “不,”白雪中断然回绝了她,又叹道:“相同的伎俩,是无法再生效的,何况……”他突然看了玉潇一眼,停尸间内的光线很明亮,但并不刺眼,就让人轻易能瞧见漂浮在阳光下的尘埃,玉潇似乎在他的眼中看到些愧疚,或许还有不舍,是很复杂的情绪,她瞧着一时也五味杂陈,就听白雪中继续道:“柳临说得不错,悬河寺的事情,我一直都在逃避,得过且过地过日子,而没有想真正去解决它。” “所以你才决定下山来?”玉潇问道。 “这是一点,还有一点,便是方才说的因缘际会。”白雪中答她。 在见了知县,依旧是寒暄了一阵,双方寒暄的话却都不多,胡文洁请人坐下,随后茶点便被送了上来。 “胡知县,敢问身份已查清了吗?”白雪中问道。 茶点本是招待来客的客套举动,这种时候是多半饮不下茶的,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动用这小碟精致的点心。 “查清了,霁雨楼的姑娘。”胡文洁答得恳切,倒并无寻常君子对此嗤之以鼻的模样,也或许是年纪大了,对很多的事情反而更加能看得清了。 白雪中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和玉潇到这后院的正厅时有穿过临着衙门口大堂的那道走廊,隐约听得有女人哭天抢地声,很是凄惨。至少是个中年的女人了,白雪中原先以为是那不幸者的母亲,胡文洁这样一说,他登时便能明白为何当时还听出了胡搅蛮缠的意味。 “白宗主也知晓这霁雨楼?”胡文洁似乎对白雪中这一反映感到很是吃惊。 白雪中只得点了点头,装模作样扭头去拿小几上的甜点来吃,却是拿眼睛不住去看坐在他下位的玉潇的。好在胡文洁根本看不到他这边的情况,玉潇便作全然不知情,那意思是“你会知道霁雨楼,与我有什么关系”。 胡文洁见他点头承认,又见他随即转过头去拿小几上的甜食,只当他也是那楼里的常客,轻咳了一声笑道:“想不到白宗主……”他正要说下去,就瞧见了玉潇向他这边投来的目光,很具威慑性,胡文洁一时便哑口了。 白雪中明白胡文洁话中的意思,却并不解释,反而道:“霁雨楼的姑娘,晚上能出门吗?” 他这样问,胡文洁便也明白了先前是自己揣度错了,由不得是满面的歉意,仍旧还是要答他道:“那里的熟客,晚上留了押金是可以带姑娘回去的,多半隔天就要送回。” 别问他问什么会知晓这么多,哪怕年纪大了,他到底还是个男人,不说年轻的时候在京城里风流惯了,老当益壮这个词,却是没有一丁点的毛病的。胡文洁去风月场在整个竹坡镇算不上什么新闻,他甚至还真正地做到了“与民同乐”,毕竟除此之外,胡文洁并没有其他可以让人诟病的地方。 不少的文人还称之为“真性情”,却单单让私塾的老夫子气得直瞪胡须,暗中骂他误人子弟,为官的反而没有树立好的榜样,带得这一众的读书人也跟风要去那下三滥的场所看看。 当然,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私事,和人品扯不上多少的关系,朝廷也不会去管。真要管了,估计也没几个能继续为官的了。胡文洁自调到了这竹坡镇,小日子过得确实悠哉,天高皇帝远这句话是没有说错的,竹坡镇离京城算得上远的了,鞭长莫及鞭长莫及,好在他还算是个清官,否则便是朝廷任由着这竹坡镇养上一个大蛀虫,到时是要除去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的。 “与民同乐”的事做得多了,也就慢慢少了不少的官威,至少,霁雨楼里的那个妈妈就敢同他叫板。 胡文洁正与白雪中他们说着事的时候,花圃那头吵嚷声便传了过来,而后两个衙役没能拦得住,霁雨楼的老鸨登地就站在了这后院的正厅内,一双眼睛闪着精光在白雪中与玉潇身上打量了一番,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在这里。 她看到白雪中时,目光又亮了亮,很是夸张地吸了一口气,满是惊讶道:“哎呦,白公子也在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第21章 老鸨说的是“白公子”,白雪中便不难猜到玉潇当晚还真的就用了他的名号,至少也是他的姓,不由无奈地看了身旁的玉潇一眼。玉潇是收到了这样的目光的,只张了张嘴,无息地吐了两个字出来。 白雪中瞧清了,玉潇说的是“抱歉”。 说的虽是抱歉,脸上却全然看不出一点的歉意。除了无奈之上的无奈,白雪中已别无他法。就仿佛是认命了一般闭眼摇了摇头,再睁开眼时,已看向了那浓妆艳抹的女人。 “你找知县,有事吗?” 他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那就是催促这老鸨要说什么赶紧说,说完了就走。不想老鸨听了他的话却张大了嘴愣在了原地,脸上的惊异又深重了几分。 “白公子还真的是……白天晚上别个模样呢!” 老鸨的话说得难免会让人多想,胡文洁就开始多想了,他这时已确定了先前自己的判断没错,白雪中是碍于玉潇这个夫人在场不敢承认,就有意无意地表示不曾去过那样的场所了。 胡文洁不由又想起了从玉潇那里收到的一份眼刀,只浑身一哆嗦。 所谓的白天晚上别个模样,那是自然,毕竟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玉潇。白雪中听了只觉得心中一梗,多年来的清誉被这样随意揣度而嘲讽着让他真的不是很好受,但他还是笑了笑,没有做解释。 说到底,问心无愧的是他,任他人恶意揣度也好,怎样都好,比起这些,他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白雪中尚好,玉潇却是看不过去了。能恶意揣度白雪中的,绝不是这样的一个人!玉潇站了起来,道:“你既知别个模样,怎又确定那晚的‘他’就真的是他?” 在胡文洁与白雪中说话的这段时间内,玉潇是不曾开口,只静静在一旁充作聆听者的,现在,玉潇开了口,满是硝烟的意味,老鸨瞧见了,便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冲着她说道:“哎,小姑娘你是白公子的什么人?” 玉潇听她这样问,不禁回头看了白雪中一眼,却见白雪中正满脸笑意看她,玉潇不由地冲着他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没能说出话来。 “啊,是我夫人。”白雪中却接过话来。 “妈妈我瞧着也像!”老鸨对这样的答案似乎很是得意,又道:“这男人家出门寻花问柳么,家里的女人肯定是不乐意的,妈妈我呀瞧得多了,我这霁雨楼哪一天没有女人上门来找自家男人的?” 她这话无疑是对玉潇最好的回敬,只是她错把玉潇当作了去她楼内找男人的女人们一般,也错把白雪中当作了那晚上的寻欢客。 玉潇这些年来自问已沉稳多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哼一声,又道:“你见到的,是‘他’吗?” 她说着就已摇身一变,漫天的花雨,消散后出现在正厅上的,是两个白雪中。乍看之下一模一样的白雪中,再一开口,一抬手,却是两般了。 “妖!妖啊!”老鸨指着她,已被吓得瘫坐在地,玉潇蹲下身子来,盯着她那缩小的瞳孔,瞳孔里映出的,是她熟悉的模样。 “妖?”玉潇问道。 “大老爷!”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没有一点安分的迹象,手脚并用就爬到了胡文洁的脚下,扯着他的袍摆道:“我那苦命的女儿,肯定是她杀的!” “胡闹!”胡文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雪中就已站了起来,他背着的手握着身后玉潇的手,握得很紧,看着堂上道:“本座是游云宗宗主,玉潇为我夫人,化作我的模样往你霁雨楼追查,何来妖物一说!” 这下却轮到老鸨愣了。 她从来都是看不起楼外的那些所谓良家妇女的,每每有妇人上门要讨回自己的相公,天知道她心里是多么的骄傲,又是多么鄙夷这些良家妇女,所以就在刚才,在玉潇没有变作白雪中模样之前,在她以为玉潇也同样属于那些良家妇女的时候,她是无意识地就起了争强好胜的心,要玉潇失去所有的面子,所有良家女子所谓的“矜持”。 不想变故出现得太快,她却被告知那晚出现的并非真正的白雪中,被吓着了不说,这里又得知所谓的白公子还是游云宗的宗主,而那位与她对峙的夫人也不是她能惹得起的。老鸨只觉得心里堵了一口气,没法发泄的气。 游云宗她是知晓的,虽从事的是下三滥的行业,但因为经历过一遭的乱世,险些死在妖魔手中,那年,她还年轻,正是游云宗的人救了她,也因此,逢年过节,她还是会谴人去华山上送些香火钱的。 现在可好,她把游云宗的宗主和宗主夫人一并给得罪了。 “莫恼莫恼,白宗主、玉姑娘,莫要和这样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家计较。”胡文洁依旧是端着一张笑脸,就站了起来给白雪中和玉潇两人赔了个不是,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摆,严肃地说道:“快,还不快给白宗主和玉姑娘赔礼!” 老鸨虽满脸的不情不愿,到底还是慢吞吞起了身,对着二人一礼,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哼!” 白雪中见玉潇转过了头不去看堂上的两人,就知道她还在气头上,只又攥得紧了一些,向着堂上的两人笑道:“不知者无罪,不妨事的。而言归正传,这位……夫人,若是没有旁的,胡县令与本座尚有要事商谈,可否请?” 女人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又瞧了一眼胡文洁,胡文洁皱皱眉点头。女人这才道:“冰儿死得冤,生前就被认为不干净,这死了还被人看了去,大老爷,您可千万要替我霁雨楼做主啊!” 也只有听了她这样的一句话,玉潇才肯转过头来。老鸨的这句话虽然还是带着点私心,但多半说得是没有错的。待她走后,玉潇才肯变回本来的模样,却疑惑地问道:“我只知是死状凄惨,可就方才所言,不知胡县令对冰儿了解多少?” 却见胡文洁常常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惋惜地说道:“我是两年前来这里上任的,冰儿那时就已经在楼里了,不过从来是卖艺不卖身。” “胡县令的意思是……”白雪中接道。 胡文洁点了点头,于是三人都沉默了一阵。霁雨楼是个风月场不错,有清倌也不奇怪。胡文洁自问就京城那些个风月之地,他见过的清倌绝不在少数,可最后呢,最后哪一个不是落了风尘? 但冰儿却真的很不一样,在他到任前不曾卖身,他到任后的两年时间里,也不曾有听到过冰儿什么时候接客了的说法。胡文洁起初见到了冰儿只当她是和京城中的那些个一样,是禁不住诱惑的,迟早得破了身子去,因而多半是带着并不善意的揣度去看冰儿的表演的,一直到这第二年,胡文洁对冰儿的看法渐渐开始有了转变,至于前几个月,则是完全地变了,他对冰儿已是相当的尊重。 胡文洁后来每次去霁雨楼里,都要点冰儿,每次给的赏钱也不少,却不会再有一点的逾矩了,所以当他瞧清了现场那具尸体的面容后,心情不能是不复杂的。 老鸨也或许正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在他正厅内如此肆无忌惮。 先前有人提议,让他将冰儿买下来,胡文洁想了想没有拒绝,某次席间就问了冰儿,冰儿却摇了摇头,说是不愿他破费,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脱离这里,胡文洁便也没有再提这个想法。现在,他却后悔了。 如果当初他坚持要将冰儿买下,那么,冰儿或许便不会是今日这样的境况了吧。霁雨楼是个做买卖的地方,皮肉的买卖,认的是钱,是不会在意被买下的人的想法的,而胡文洁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在京城的时候甚至坐上一品的座位,这点钱,他还是拿得出来的。 太多的思绪让他顿生的后悔更是深沉,胡文洁不由又叹息一声。白雪中这时却起了身,向他别道:“尚有事往霁雨楼一趟,胡县令,请了。” 胡文洁回过神来,也站了起来将二人送至前厅,叮嘱了尹鹤陪着两人一起过去。这才开口说道:“就有劳白宗主与玉夫人。” 霁雨楼,白雪中元宵下山的时候虽也经过过,却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瞧得认真。竹坡镇算得上是富裕,这霁雨楼更是富裕之中的富裕,是要比高宅还要富丽堂皇一些的。玉潇是早前就见过了,不仅是见过,还亲自去里面转过了一圈,但白雪中没有。 白雪中虽没有,远远地瞧见了那高高耸起的五层建筑,也不难知晓那就是霁雨楼。斜斜飞起的屋檐,漆了朱色的柱子,尹鹤在前面带着路,将二人给带了过去。 不得不说,这里的味道白雪中不是很喜欢,没进门前,就有一道很浓重的香味窜入鼻腔,白雪中略皱了皱眉,还是觉得更喜欢玉潇身上的味道,虽然他也曾在玉潇面前抱怨过,说是“女儿家总喜欢香粉一类”。而玉潇的回敬则是“总比你满身的木头味道好”。 所谓的木头味道,不过是殿内的沉香,熏得久了就有了味道。白雪中并不讨厌这样的味道,他其实也不讨厌玉潇身上的花香,只是平日里互相的调侃罢了。又况且用香,本风雅事。 白雪中自认,算不得那无趣之人。至于玉潇怎样想,他不得而知。 “我没想到,原先只是说说,这么快就真的将你带到了这里。”玉潇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颇有感慨。 白雪中明白她说的是怎样的一件事,便坦然道:“也是遂了潇潇你的心意。” 玉潇不置可否。二人就瞧见了尹鹤立在那里,不进不退,便明白了。白雪中道:“我们进去吧。” 接待三人的还是之前就在正厅遇到的那个老鸨,这时又换了一身衣裳,照例艳俗得很!满面的笑意却比正厅之上的那股子撒泼劲更容易教人接受。白雪中突然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说得还是没有错的。 “想不到我这霁雨楼与白宗主和玉夫人这么有缘!”满是富态的女人眼睛很尖,几乎是在他们刚一跨进了门槛就迎了上来的。 “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白雪中却答得一点也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很不给这霁雨楼的主人面子了。 尽管修行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免不了对一些事物存在偏见,年轻的时候存有偏见,尚且有他的师父、游云宗前执法长老在旁鞭策一二,再后来,这陪了他十余年、教他为人道理的师父带着莫大的遗憾仙逝了,游云宗内也就再没有人能提点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第22章 这一次,就连玉潇听了他这样说,也只是轻声地笑了一下,没有之前的那种反驳。玉潇自问,她还是对人对事的。 冰儿姑娘的屋子,里面却还是有人的,是寻欢客与这霁雨楼内的两个女子,尹鹤不顾那老鸨为难的模样,直接就推开了那间屋子的门,恰好就见了场旖旎的缠绵。 白雪中背过身去。他对这老鸨的厌恶或许就真的如此深切,他还从未有过如此厌恶一个俗世之人。都说死者为大,这厢冰儿不过刚刚过世,尸体尚且未曾收殓,这霁雨楼的妈妈就赶着物尽其用,将这腾出来的屋子用作接客的场所。 “你们是什么人?” 不得不说,尹鹤的那身衣服还是很好唬人的,胡文洁再怎样与民同乐,说到底,官差还是官差,明晃晃的佩刀还有那式样再简单不过的衙役服饰,是让平头百姓一见着便下意识要怵三分的。 霁雨楼冰儿姑娘发生的事情,这样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早已在竹坡镇传遍,胡文洁不会去传,尹鹤他们也不会,第一个发现冰儿的信差因为惊吓过度甚至是有些失常了,便暂时留在衙门中,自然也是不会说的。 白雪中瞥了眼一旁正从他身边走过去说着什么“哟,郑大爷,扰了您的雅兴”的老鸨,嗤笑一声。 玉潇扯了扯他的袖子,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她虽是这样说着的,眼睛却没有半点非礼勿视的意思,白雪中感到身上的衣物被人扯着,便不由拿眼角的余光顺着声源处去看,登时脸就黑了。 他握住玉潇正拉扯他袖子的手,喊了她一声道:“潇潇。”语气却是又急又无奈的。 玉潇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瞧见了白雪中依旧是背着身子站在那里,不由起了调侃的心思笑道:“白宗主是在顾虑些什么呢,您该学学尹兄。” 她说着就向已然站在门内的尹鹤望去,不远的距离,玉潇说得也随意,尹鹤自然是听清了,听清了,只轻咳一声,却并没有一点尴尬的样子。 天知道这么些年来抓小偷、缉拿强盗、斗采花贼之类的,他闯过了多少次如霁雨楼这样的非私宅之地,又见过了多少次相似的场景。初时还会觉得不好意思,连连道歉都是有的,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还为此所苦,常常坐在衙门的庭院内思索着衙役这个活计到底适不适合自己,好在胡文洁及时发现了他的出神,几番的交谈,让他心中的怀疑冰释了,再然后,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他也就麻木了。 那郑大爷几乎是贴着门挪了出来的,白雪中只瞥了他一眼,一句“衣冠不整,成何体统!”愣是憋在了嘴边没能说出来,就扭过头去没有再看。这寻欢客也是瞧见了他的,眼神中是怒气还是恐惧,就不得而知了。 郑大爷出来的时候称得上是狼狈,也有强装的冷静与试图表现出来的愤怒,只是在更为强烈的情感影响下,反而像是纸糊的老虎了。相比他来说,紧随着他出来的两个女子却还在搔首弄姿,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冲着尹鹤和白雪中抛了个媚眼。 那实在是水波流转的眼神,玉潇虽是个女子,看到了也忍不住心中一颤,那么,应该是直接收到这样的眼神的两人呢? 很可惜,白雪中此时已闭上了眼睛,似乎再瞧一眼都觉得污了自己的双目,而尹鹤,则依旧是动也不动站在那里,仿佛是个亘古就立在那里的石像一般,风吹不动,雨打不摇。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很快就随着脚步声下了楼去,白雪中这才肯睁开眼来,转过身往屋内去。玉潇没有再笑,也跟了他进去,目光打量着这屋内的一切,而后问道:“是原先便作如此布置还是……” 满眼绮丽的色彩,昏黄的烛光,是很容易就勾起人最原始的欲望的,而燃着的香料,更不是清香,白雪中姑且称之为秽香。 “这倒不是。”老鸨也答得干脆,有所隐瞒对她来说没有半点的好处,因而她也知道进退,她指了指床前的梳妆台道:“这些个梳子、香粉、口脂之类的小东西呀,还是冰儿生前用过的,整间屋子大的格局么……唉,冰儿先前那样的布置太素了一些,不过她是清倌人,我也就不好说什么,现在就……” 她说得已经很明白了,白雪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瞧见了一个精致的瓷盒,他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对这些到底是不怎么了解的,便看向了玉潇。 玉潇笑道:“白宗主也有求人的时候?往常求着你陪我上街去那些个脂粉铺子看看都要了你半条命似的。” “夫人若是不愿,本座还可直接问这楼主人的。” 白雪中没有一点服软的意思,这让玉潇不禁在心中抱怨了他一声“不解风情”。那老鸨听了这样的对话却是笑了,赶忙在一旁插嘴道:“白宗主,尊夫人是在和你逗趣呢!” 她这话说得很及时,玉潇却涨红了脸,对着白雪中愤愤道:“谁和这种木头逗趣,哼!” 老鸨识趣,没有上前,只玉潇去了那梳妆台,审视了一番,“咦”了一声,转身问道:“我看着是焕颜阁里的,不知能不能拿起来看看?” “玉夫人尽管拿。”老鸨连忙道,不过她没说的是,在冰儿遭难后,这屋子里的东西就都已经被动用过了,尤其是这些个胭脂水粉。 姑娘家多爱美,对胭脂水粉也似乎是生来的喜欢,就像男人喜欢女人一般,而她霁雨楼却不是人人都用得这种焕颜阁内的东西的。不消说她霁雨楼内姑娘太多,寻常买些胭脂水粉类的,她都是捡最便宜、味道最重、颜色最亮的买,就焕颜阁的货色品相,是连一般人家都用不起的。她不舍得,霁雨楼内的姑娘多半也不舍得,冰儿却不同。 冰儿刚到的时候没少吃过苦头,这老鸨几乎是用尽了办法都无法让她接客,最后也觉得冰儿的说法是有些道理的,清倌人这个名头还是能引来不少的客人,算卖个噱头。老鸨本有自己的算盘,没想到冰儿是真有几分真本事,琴棋书画,尤擅舞,常常引得一众的寻欢客流连忘返,再后来,更是有胡文洁时常光顾,甚至还据传要替她赎身来着。 冰儿用的,也要最好的。楼里寻常的脂粉,她嫌太过艳俗,直接拿了银两给了老鸨,说是麻烦妈妈找人去给她换套新的来,要焕颜阁的。 老鸨在最初听到焕颜阁三个字时就不由惊上一惊了,冰儿却还强调着要全套的。如果不是手中的银两分量很足,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哪个大户人家当嬷嬷。只是这银两,她也不好说,是客人直接赏的。 现在,冰儿已经死了,她这屋子就不再是她的了,她的这些个最喜爱的水粉胭脂,也不会再是她的了。玉潇捏起了那瓷盒,翻过来就瞧见了“焕颜阁”的章,她打开,里面红色的膏体被抠掉了一大块。 玉潇瞧着就皱了皱眉,老鸨见她不动,上前讨好道:“玉夫人,这口脂……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有不妥,很大的不妥。玉潇心里如是道,开口却又是另一番说辞,她合上了口脂,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说道:“这里的东西,或者说是我手上的这个,除了冰儿以外,可曾有别的人用过?” 玉潇说得很明确了,是“用过”而不是“动过”,老鸨只当她是随口问问,就道:“不曾的,夫人。” 她本以为可瞒天过海,毕竟用没用过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得出来的,玉潇却在听了她的话后目光登时就严厉起来,盯着她再问道:“确定?” 玉潇的语气是不善的,老鸨听了有些发怵,却还是强作镇定地点头道:“这瞒着玉夫人也没必要啊……” “好好好,你说的没必要,”玉潇也点了点头,却将手中的瓷盒打开了递到老鸨的面前,“我问你,焕颜阁的东西,你楼内有几个姑娘用得起、或者说是舍得用的?” 老鸨瞧见了那一大块的缺口,还很明显是被手指抠去的缺口,只恨她楼内姑娘没见过好东西,也正是这时,她才有些恨楼内姑娘们的庸俗了,难怪像冰儿那样看起来清新脱俗的才更能吸引客人的兴趣。 玉潇瞧见她脸上一阵窘迫,又接着道:“用了也不打紧,我本有了怀疑就问,你实话与我说不就好了吗?” “妈妈我这不是担心几位还要找姑娘们谈话么,姑娘们还要接客人呢。”老鸨说得有些违心,玉潇也就没再多问。 “本座听闻,楼内的姑娘是可在外过夜的,那不知冰儿姑娘昨夜……” “哦,冰儿昨夜是和一位公子出去的。”老鸨说着偷眼瞧了白雪中一下,又瞧了尹鹤一眼,稍有迟疑道:“不过今早那位公子家来人要讨说法,我才知道这好好的人就失智了。” “失智?”白雪中皱了皱眉。 “是呀!”老鸨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这消息可比胡老爷他派人来告诉我冰儿那丫头死了还早呢!” 她是有意替那公子开脱,这都失了智……可不就是遇着什么事了么,更主要的,老鸨并不想因此得罪了焕颜阁的公子,便是得罪了焕颜阁的当家人,这么大一块的肥肉,她可不愿就因为冰儿这么一出不明不白地给丢了去。 “哪家的公子?”尹鹤却就这么问了。 听他这么问,老鸨瘪着嘴不愿意开口了。尹鹤又说道:“哪家的公子。”大有老鸨不说,他就会一直问下去的势头,白雪中和玉潇没有插话,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她开口。 势必是要开口的。老鸨只觉得对上尹鹤这样的一个公差,软的不吃,硬的?硬的她也不敢上,叫苦不迭地掩了面道:“焕颜阁、陆百狮、陆老爷家的……” 她这么一说,玉潇算是明白了,这梳妆台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恐怕并不一定是要拿银子来换的。 与白雪中出了这霁雨楼后,玉潇拉住了他,轻声道:“焕颜阁里的东西,我在阿蕊那里有看到两个的,感觉很喜欢,你进去后先不要问他家公子的事,和我先装作客人逛一逛。” “阿蕊?”白雪中疑惑地瞧着她,突然回过味来道:“你什么时候和柳临他那位师妹……” 他还没说完,就见玉潇白了他一眼,道:“女儿家的事,你一大男人当然不会明白的。” 玉潇说得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白雪中却兀自苦恼地暗暗想到:那潇潇你也没给我明白的机会呀! 尹鹤跟着在后面出来了,听清了二人的谈话,轻咳一声,说道:“白宗主与玉夫人既是要作客人模样前去,那尹鹤便不大好相陪了。” 不说这一身的服饰,就是换作了寻常的衣物,竹坡镇又有哪个常驻的人不认识他?尹鹤拱手要走,白雪中叫住了他说道:“还请尹公子往胡县令处走一趟,就说我二人稍后便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第23章 只留了他两人在镇上闲逛,却也算不得闲逛的,但即便如此,玉潇还是觉得这样的感觉很亲切,也很久远了。 竹坡镇不算个小镇,好在就在华山脚下,因而白雪中对这里还是颇为熟悉的,只是焕颜阁么……因着游云宗内没有女修,也就用不着焕颜阁的东西,而临着春节的时候,总会有几个门面挤满了人,门外要排起长长的队伍的,这焕颜阁就是其中之一。 白雪中虽不会特意往人多的地方去,他也不会对此感到好奇,现在,他却突然有些庆幸了,庆幸他那小弟子在去年过节的时候非要拉着他,好奇地问他那里在卖什么。 那里,正是焕颜阁。也因此,白雪中注意到了那间铺子。 他带着玉潇穿过了街道,已经是正午了,两个人都还是没有来得及用午膳的,白雪中突然想到尹鹤必定也是没有用过的,该叫人留下吃个饭再走才是,却又想到尹鹤必定是回去了县衙,衙内总还是有午膳供应的,就也作罢。 “你要和我吃饭,是要吃肉的。”玉潇并不客气,拉着他就在一家面铺前坐下,托腮看着白雪中如是道。 白雪中却笑了,也不在意。他们刚一坐下,面铺的老板隔着不远就叫道:“两位来点什么?” 老板是个中年人,声音洪亮许是这些年经营铺子练出来的,总之,白雪中他们是听得非常清楚,每个字都说得很润,不会教人听出一点的差错来。白雪中转头看了看他道:“稍等。”又转过头去,问玉潇道:“鸡丝面?” 玉潇听他这么问,显得很是开心,点点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白雪中也笑了,轻柔道:“怎敢忘。” 这是一家很简单的铺子,紧挨着道路,遮光的深色麻布拿几支竹竿支起,然后棚子下面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三张方方正正的桌子,每张桌子又配了四条长椅。面铺的老板就在最一旁的桌子那里准备所有的伙食。 他这里卖早餐,也卖午餐和晚餐,多半以面食为主。包子豆浆绿豆粥,还有的就是汤汤水水的面。 现在,这四张桌子旁坐的人不多,毕竟已过了午膳的时间了,初秋正午的太阳还有些灼人,所以街上的人不算多。 白雪中本想带着玉潇去找个阴凉的地方吃些爽口的食物的,至少也不是像现在这样顶着大太阳吃着热气腾腾的鸡丝面,但既然是玉潇喜欢,他便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白瓷蓝边的海碗很快被端了上来,老板是个客气人,说了声:“二位慢吃。”就又走去了摊前。 玉潇拿筷子在碗里挑了根面条出来,她吃得很慢,完全不像是饿了的人,然后白雪中就听她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以前也有过这样的。” 以前的事,过去得很久远了。白雪中当然没有忘记,那时的他还不是游云宗的宗主,奉了宗主之命下山来,因着出行不便且条件简陋,时常是不得不在这样的铺子前解决伙食的,甚至寻不着村店的时候,还得自己动手。 忆苦思甜算不上,他本也无意于这些,也就多半显得无所谓。白雪中拨了拨浮在面汤上那一层厚厚的黄色油脂,刚准备下口时,就听坐在他对面的玉潇又道:“白宗主,你好歹给点反应嘛!” 玉潇这是在闹脾气了,白雪中听见了她搁筷子的声音,便也放下筷子,理了理宽大的袍袖,正襟危坐且煞有介事道:“潇潇你瞧,这层油脂,必是先熬出来的,再有这鸡丝,切得很细很匀称,这面条也做得水润滚圆,配上这青菜,青菜火候掌握得非常好,没有枯……” “你想说什么?”玉潇托着下巴笑得可爱。 白雪中狐疑着她这样的一副神情,想了想还是决定有一说一,就认真地总结道:“比你做得好。” 玉潇果然就不爱听这话了,扭过了身不肯瞥他一眼。白雪中只好又补充着说道:“潇潇你毕竟不曾下厨,那也是你唯一的一次,能做出来就已相当不错了……” 玉潇做得确实是相当不错了,白雪中甚至在想要不要把黄含蕊给卖出去,黄含蕊那丫头下厨,才是真正的可怕,如果不是他出现得及时,怕不是要把游云宗的伙房给毁了。 “况且这种事情,本来交给我就好了。”白雪中又道。 “你既也知道我是第一次下厨,还如此挑三拣四。”玉潇听了他的话果然就好受了一些,就转过了身来。 “这的确是我的过错,还请夫人大度,勿要责怪了。”白雪中自问他当初也太过苛责了一些,此外,太过年轻,玉潇当时让他实话实说,他居然还真的就实话实说了,几乎将那碗面批评得一无是处,现在他再去想以前的事情,只觉得有些好笑,想骂自己一句年轻不懂事了。 虽不能和京城那样的荣华地带相比,竹坡镇也还称得上繁荣。林立镇两旁的铺子在午后出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焕颜阁的两层建筑相比之下就要稍微清冷一些,却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白雪中一进这铺子便闻到一股沁人的味道,说不出来,像花香,各种各样的花香,然后还带着些粉味。大概但凡女子,都喜欢这样的味道、喜欢这样的所在,这样的喜欢,与年龄无关、与活了多少年也无关。 不算上他们和伙计,铺子里零零落落三五个人,多半是年轻的女子,也有一对如他们这样的……白雪中瞧着那背影熟悉,待人转过了身来,三个人就对上了目光。 “师……师父。” 万新楼是没有想到会和他的师父在这里遇上。白雪中离开的时候只交代了看管好师弟们,尤其是那个黄含蕊,现在他倒好,反而跑了出来。 “白宗主。”符梦痕神态如常,道:“小师妹顽劣,整理包裹时打翻了她最心爱的香粉,我便有劳万师兄一起走一趟了。” 打翻香粉,确实是黄含蕊轻易就会做出来的事。白雪中不由一笑,又和万新楼道:“原是如此,你师娘也要置办些胭脂水粉。” 他还没说完,就听柜台那边的伙计道:“二位,都包好了。” “记我账上。”白雪中冲着身后道。万新楼就走了过去取那包东西,又听得白雪中传音入耳:“你与符姑娘先回,县令所托之事,确非常事,会往这焕颜阁来,为师仍需费上些时间,高老爷那边,晚膳不必等。” 万新楼走到他身前,揖道:“那师父、师娘,新楼与符姑娘先行一步。” 白雪中点了点头。 他们走后,焕颜阁内就更显寂寥了。伙计早就注意到了白雪中和玉潇二人,衣着仪态俱非寻常人家,只先前他二人还在与别个客人相谈,便也不好打搅。伙计的耳朵竖得很尖,听到了那先走的客人唤道“师父师娘”类,却不尽了解,等他们走后,才上前道:“二位想要挑点什么?” 白雪中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大抵是差不多的模样,但在玉潇看来却很不一样。“口脂、香粉、胭脂、眉黛……嗯,先这样就好。”玉潇很是熟稔。 大大小小精致的盒子被拿了过来,最大却也不过女人巴掌大小,伙计介绍得殷勤,玉潇也有细看,却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我是听说这竹坡镇最好的香粉铺子便是你家,但现在一观……”玉潇渐渐皱起了眉。 伙计肯定没有料到会有来客像今日这般的挑剔,焕颜阁好歹在竹坡镇享有盛名,也不仅仅是在这竹坡镇了,常有远客不顾路途险阻,上门求他家老板在全国开个分号什么的,态度诚恳,和往仙山求仙药的修真者们有得一拼。 “这位夫人请讲。”伙计客套道,他看着两个人气度不凡,料想是真见过了大世面的,也就恭恭敬敬。 “玫瑰的味道虽好,有没有清雅一些的,再有,这粉质有没有再细一些的?” 玉潇的挑剔,白雪中是见惯了,往常也有过宁缺毋滥的情况,到最后,闲暇之余,白雪中还能见到玉潇在亲手调制这些脂膏粉类。他看不明白,在一旁便打打下手,只是陪着罢了。 焕颜阁的伙计听了玉潇这话显得有些为难,只说道:“这香味么,倒不难解决,还要再细一些的粉……”伙计犹豫着,似是有难言之隐,而后招呼道:“还请二位稍待。” 白雪中就看着那伙计往楼上去了,趁着这空隙,他拉住了玉潇问道:“你看这店里的伙计是不是也太少了?” 玉潇起初白了他一眼,后却又点了点头。偌大焕颜阁,从他们进来到现在,这一层不过也只见着了方才的那一个伙计。白雪中正说着的时候,阁内另外的两个客人看起来就是已挑选好了,要来结账。 是一对姐妹花,瞧见了白雪中他们只羞了面色便垂下了头去。白雪中也不说话了,在这一众都是女人的场合里,他一个男人杵着确实有些不自在。不自在,却还要强作自在,整个楼内安安静静,霎时氛围便有些尴尬。 “滚!” 楼上传来一阵中年男子的低吼声,而后是伙计踉踉跄跄地跌下楼来,才打破了这样安静的局面。伙计虽狼狈,见了客人却还是要摆出一副和善的笑容来。白雪中不知楼上发生了什么,只和玉潇在一旁看着伙计将那姐妹花购置的事物用牛皮纸打包起来,又听伙计道:“二位姑娘慢走!” 直到那两位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白雪中才上前问道:“方才发生了何事?又为何这焕颜阁内只你一人打理?” 他的这两个问题问得干脆,当然也是隐约察觉到了两者之间必定存在一些联系。玉潇这时也不催着再要看那些个胭脂水粉,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二人。 伙计扭着眉无奈地摇头,又撇过脸往楼梯间看了一眼,才悄声道:“唉,说来也不知怎么的,我家公子今早被发现得了失心疯,老爷正烦恼着呢!” 他说得非常小声了,几乎就是气息声,白雪中“哦”了一声,又道:“所以这楼内的其他人……” “都被支走去各地找神医啦!”伙计挨得很近地说道。 “二位,不是小店不愿做你们的生意,只是这位夫人要上品的香粉,按照规矩,小的是要去和老爷请的,”他拾掇了台面上那些个玉潇看不中的瓶瓶罐罐以及各类瓷盒,仿佛就在声明他这焕颜阁内绝对还是有上品的好物的,只是碍于主人家正在气头,就不方便拿出来罢了,白雪中又听他说道:“我家老爷正在气头上,二位刚才也看到了,小的是万万不敢再去触霉头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