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待续[跨性别同性恋]》 第1章 前言 曲溪的夏季就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 这是我到曲溪的第三个年头。欠了三个月房租后,被房东扫地出门,我无奈游荡在街头。 远处传来狗吠声,清脆响亮,愈靠愈近。那声响听起来有些许不满和抗议。 抬头望去,一位中年贵妇,右手打伞,左手怀抱一只洁白的雪纳瑞。雪纳瑞胸前还挂了一个粉红的蝴蝶结。它在贵妇怀里辗转反侧,嘴里不停表达不满。 狗狗块头不小,贵妇手劲再大,也能从她不淡定的眉眼和嘴角中读出她单手抱狗的吃力。狗狗不安分的扭来扭去,贵妇僵着脖子微微往后仰,生怕被狗狗撞到或踢到。另一只手用力地握紧伞柄,却依旧经不住风雨的吹打而胡乱摇摆。 我正担忧着狗狗会挣脱跳下,果不其然,啪嗒—— 它应声落地,溅得水坑的水直往我大腿跳。落地后,它还不死心地一阵猛甩。这下好了,连唯一一件还算白净的T恤也沾上泥水。 “哎哟喂!我的祖宗哟!!!”贵妇惊慌失措,无论如何都要为我做点什么当作赔罪。 我抖着裤子上的水,随口一答:“你能给我找个房子住吗?” “能。”我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可没有钱供房子哟。然而贵妇表示房租的事情好商量。 我便跟着她,来到一栋小洋房前,上了三楼。她开了门,朝对面灰凄凄的木门一指:“喏,就对面这户,你在这等会,我去拿钥匙。” 等她回来时,不仅带了钥匙,还抱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我们进屋坐下。一居室,正合我意。房子看起来已有些年岁,看来要价不会高到哪儿去。 我环顾打量着房子,贵妇却自说自话起来。 “想必是缘分了,相遇的场景如此相似。看你这样,想必也是一位作家。这本笔记本,是上一位租户留下的,就放在我房门口。你看看,帮忙为它找个好归宿……” 我回头看了贵妇一眼,她是如何看出我是一名作家的?难道在她的印象里,作家都是这副穷酸样?不对,她说“也”,那估计是上一位租户作家一身穷酸。 “那孩子怪让人心疼的,长得文文静静,笑起来还有一个梨涡,真是……”贵妇一阵唏嘘摇头叹息。 嗯?听起来也不是穷酸印象啊……我饶有兴趣,坐回贵妇面前。 “唉……”贵妇长叹一声,拧着眉,“若不是出了那些事,也不至于落此待遇啊!” “姐,您别伤心,慢慢说,那位作家,出什么事了?” 贵妇眉毛拧到快打结,抱着笔记本摸了摸,推到我面前:“你自己看吧……都写在里面了。她人已不在,你若能为它寻一个好去处,也算了我一桩心事。房租的问题,咱俩好商量。” 为了我的房租,我无论如何都得收下。 这份写于牛皮封面淡黄色内页笔记本上的日记,字迹时而清秀,时而扭曲。说是日记,却不记录日期。然而随意翻阅两页,我便感受到来自这份日记的魔力,麻利翻回第一页,细细品读。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一翻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个人痛苦挣扎的一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日记其一(1) 回首过去,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如果一切从头来过,我会不会获得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出生于尚水横沟,一个让人一听便联想到贫穷、烟草、毒品的地区。这些特别的词汇我一个都未沾上,却还是过上了和他人格格不入的人生。 并不是说横沟就是这几个词所描绘的那个样子,也并不是说沾上这些词汇的人便一定格格不入,我还不至于傻到那样以偏概全,只是每当我的同学得知我的故乡在横沟后总会提起这几个词,这里我便随手引用过来罢了。 格格不入是为何?我也一直在苦苦找寻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与生俱来?还是环境使然?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在脑海里不断思考假设,然而还是毫无思绪。 所以只能付诸笔下了。从小时候说起吧,像碎碎念般,想起什么想到什么,都写下来,一直写,一直写,写到最后,说不定答案就水落石出了。 从小我就察觉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住在隔壁的伯伯家有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比我小一两岁,还有一个大孩子,男,约摸二十来岁。我之所以叫他大孩子,是因为逢年过节他从外地回家时,总会给我们几个小孩带点零食玩具,每次带的东西刚好又能深深抓住我们几个小孩的心,还能在地上坐一个下午陪我们捣腾新买的玩具,如此童心未泯的人,怎能不叫做大孩子呢? 七岁那年春节,这位堂哥把我们几个小孩召集到屋前,在我们周围摆满了他带回来的新玩具。 “哟,你又带玩具回来啦!真是有心呐!”父亲倚在家门口笑着抽烟。因为有堂哥带来的零食玩具,童年时候的我不曾向家里讨要过一分零花钱,这一点让囊中羞涩的父亲暗自庆幸。 堂哥笑笑致意,对我们说道:“来,要什么玩具,你们自己挑。” 六岁那年的国庆,因为堂哥带回来的碟片,我和小堂弟都迷上了奥特曼。眼尖的我,瞅见今年的玩具里有奥特曼家族模型,眼疾手快把它抱进怀里。小堂弟发现后便大喊着和我争抢。 堂哥正把一盒芭比娃娃的玩具递到满眼欣喜的堂妹手里,听见我和堂弟的争斗,立刻转过身来。 “怎么了?” “他抢我奥特曼!”堂弟恶人先告状。 “是我先拿到的!!” 堂哥盈盈地笑,把另外一盒芭比娃娃家族模型递到我面前:“铛铛铛铛!看,这才是芭比娃娃哦!小函,这才是你要的!” 我看着那盒数量虽和奥特曼一致,但人物分明不是我所喜欢的模样的玩具,摇头道:“我不要芭比娃娃!我只要奥特曼!” 堂弟趁我分心解释时一把拽过奥特曼护到身后,我则一个酿跄摔坐到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了?”父亲向我们走来,语气里充满令我恐惧的威严。 “叔叔,没事,小孩子小打小闹,分玩具呢!”堂哥赔笑,把我扶起来,说,“小函,你看芭比娃娃多漂亮,你怎么不要呢?你看堂妹,和芭比娃娃玩得多开心呀!” 我抹着眼泪,看到和奥特曼截然不同的细削瘦长的芭比娃娃,哭得更伤心了:“我不要芭比娃娃!我要奥特曼!!” “女孩子家要什么奥特曼!!”父亲可没有堂哥那么温柔,抓着我的肩膀一阵猛抖,“不许哭!!!堂哥千辛万苦费那么多钱给你买玩具,你倒好,什么态度?!!” 不知是身体的乱抖还是父亲的怒吼,我竟一下噤了声。 “不好意思啊阿山,小孩子不懂事,我教训她!” 堂哥略带尴尬地笑,轻声说几句帮我解围的话,把芭比娃娃递给我的父亲,便领着自家弟妹回家去了。 “你一女孩子你抢堂弟的玩具做什么?!”父亲把我堵在家里那扇木门后边,手里的扫把挥动着,洪亮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激荡,“人家好心给你买玩具,你弄成这样成何体统?!!!” “可是堂哥说让我们挑的……”我啜泣不已。 “你瞎啊!两盒芭比娃娃一盒奥特曼,你们两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你不拿芭比娃娃让堂弟拿吗?!”父亲以一种天经地义的语气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话。 “可是我不喜欢芭……”我委屈得又哭出了声。 “不准哭!!”父亲用扫把头使劲敲击地面,“女孩子就应该喜欢芭比娃娃,不准喜欢奥特曼!!!”在父亲的威逼之下我点头承认自己错了,这才免于皮肉之苦。 自那之后,逢年过节来自堂哥的零食玩具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与堂弟堂妹日渐不和睦的窘迫关系。堂弟抱着他的玩具不肯与我分享,堂妹捧着她的玩具想邀我同玩时我却一脸心不在焉。关于性别的意识也在我内心深处慢慢苏醒。 小时候我不懂男女之间的区别,它们对我来说就只是发音不同字形也不同的两个字而已,可大人们却会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不同将我们区别对待;再后来我从书里明白了男女之间性征的不同,然而这也不足以成为女孩必须喜欢芭比男孩必须喜欢奥特曼的充分理由;即使时至今日,我仍然对此倍感困惑。 我一直坚信,“男”和“女”说到底不过只是两个符号,用来代表两种略有不同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因为它们的无法说清无法道明,以至于人们曲解了它的含义,用错了用法,引发了一系列不必要的痛苦。 如果说以前我对性别之分只处于苦恼的境地,那么,接下来这件事则把我引到了折磨的境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日记其一(2) 十岁那年的某个傍晚,父母又一次因为家境的窘迫争吵起来。 “你死远点!不准再踏进这个家半步!!滚!!!” 我被伯母拉到他们家避风头,却依然能清晰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痛骂。听伯母说,母亲似乎还拿起了菜刀。 不知是否对父亲一贯的不满,那一刻我脑子里竟涌现出电视剧里英雄好汉们舞刀弄枪的情景,往日里对母亲勇敢无畏的敬佩又增添了几分。 父亲身形魁梧,声音更是洪亮震耳:“这里是我家!我他妈怎么就不准进了?!!说到底,要不是我娶了你,你才没资格站在这里呢!你个死娘们!”随后便是母亲的一声尖叫。 伯母说,父亲又在揪母亲的头发了。这是父亲在吵架时常用的伎俩,两人大动干戈的争吵对我来说也已然成家常便饭。又不是每个家庭的父母都相亲相爱,这一点幼小的我早已明了并接受了。 只是到了那天夜里,我对母亲平日里积攒起来的那点敬佩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和对父亲别无二致的不解与厌恶。 我是半夜被尿憋醒的,意识朦胧间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避之不及的画面。 我的瞳孔瞬间放大,心脏跳到嗓子眼。 明明应该伸手不见五指,可不知为何记忆里我却是眼前一片清晰。大概大脑也想折磨我,将那画面放进记忆里打磨得明亮如新。 我的童□□在那一刻崩塌,恐惧、不解与恶心充盈了我整个胸口。 我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心间萦绕交替的,只有母亲挺直腰板举刀呵斥与在父亲身下娇声求饶的场景。仿佛影片卡壳,卡在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来回切换,伴随着指甲划过泡沫的刺耳声响,循环播放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父母和好如初,丝毫寻不到昨天还大吵一架的痕迹,恩爱甜蜜如新婚夫妻,可我已无法再直视他们的所作所为了。 尽管和好后的父母总会变得对我关心有加,像极了我曾憧憬过的温馨家庭该有的模样,然而自那之后的我,只觉得恶心。那种对人前人后两个样的唾弃感悄无声息埋进我心间一处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地方。 人生最可怕的错误就在于,在错的时间以错的方式遇上了并无过错的人或事。 年幼的我无法正确处理和理解那样的画面,无法向谁开口询问,也没有及时得到解答,不健康的思想与情绪便根植于我的内心,一天一天发芽成长。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摆正自己的态度,对待父母更是没了往日的乖巧与顺从。在我心里,他们变得太过陌生,陌生到我连叫他们一声父亲母亲都觉得心生厌恶。即使多年后听到所谓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在我看来也是极尽虚伪与反常。 那之后,年幼的我在错误的年纪以错误的方式,对大人们常常捂嘴笑着说的男女有别有了更深的理解,对母亲明面上的威武与暗面上的讨饶百般不解,更可怕的是,我竟将母亲的这种反差加之到性别之上。从此我对性别的偏见一发不可收拾。一旦想到自己也身为那性别中的一人,也会有像母亲那样的一天时,痛苦与自我否定将我整个吞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日记其一(3) 自那以后,我的童年多了一个烦恼,最怕自己半夜醒来,再次撞见夜里的龌龊勾当。为此我只能在白天将自己累到虚乏,这样才能保证我在后半夜依旧能沉沉睡去,尽管有时并不奏效。 十二岁那年,夏日的酷暑依旧阻挡不了我四处瞎转的脚步。我最爱跑出家门,冲上房子后面那座并不高的小山丘。在我长达十二年的印象里,那座两层楼高的小山丘就是课本里描述的雄伟山峰。在我征服山顶时,俯瞰鳞次栉比的村落,我深信自己体会到了书中作者所描述的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魄感。即使多年后我发现,老家房后的小山丘,比起真正称得上“山”的物体,简直应当换名为“小土堆”。然而我依然无法忘怀,那座小山丘带给我的跳脱于现实之外的美妙体验。 那一天,我和着知了鸣叫的节奏,轻快地踏上爬山之路。途径一处山间小溪,于细密草丛中我听到了一声孤苦哀求的猫叫。声音一听便能确定,一定是一只刚出生不久,身材瘦弱的无毛幼猫。果不其然,我循声望去,拨开草丛,一只粉嫩的、发着抖的小猫映入眼帘。 见有人发现了它,它便一个劲儿地往我脚边蹭,虽然它爬得力不从心,但从它渴求的呼唤和颤抖的小身板里,我看得出来,它在寻求我的帮助。 我着实为它心疼。炎炎烈日,这个小家伙就这么孤零零游荡在山间,想必是烈日的灼热把它逼得躲到这小溪边的草丛中觅得一时阴凉吧。 我抬头看了看高挂上空毫不留情升着温度的太阳,弯下腰捧起小家伙直往山下跑。 不征服山顶了。今天,我要救下这个小家伙。 我双手捧着它,它似获得救赎般在我掌心不住地蹭,叫声也不那么哀怨了。 我双腿划得飞快,内心激动万分。小家伙得救了。强大起来的人才有能力帮助和保护弱小的人,我已经有所强大了,我也是能帮助弱小的人了。 我飞奔到家,踢掉鞋子便往厨房跑。把小家伙放进干净的洗碗盆里,取来一个小碗,接满了水凑到小家伙嘴边。 它一定和我一样渴极了。那么热的天,顶着那么大的太阳不知徘徊了多久。它一定是想喝水才会跑到溪边逗留的。可惜溪水被炙烤得水位极低,想必这瘦弱的小家伙肯定是没够上水喝的。这不,你看,它哒哒哒喝碗里的水喝得多起劲。喝够了水,抬起头朝我欢快地撒娇,眼里满是愉悦的光。 傍晚父母下班回来,听见家里多了猫叫声便一口否决,无论我如何恳求,他们都铁了心不同意,要求我在晚饭过后一定要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父亲指着被猫舔过的碗盆破口大骂,母亲挤了洗洁精开始洗碗洗盆,背对着我,对我说,我们家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能力再养一只猫。 原来我低估了跻身强大的门槛,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我躺在地板上,望着悠悠旋转的吊扇发呆。白日里的母亲威严无比说一不二,深夜里的母亲虽可能心软但我却百般嫌厌,而父亲,更不可能成为能奢求的那一个。我竟连自身都难保,又该如何去护好一只小猫? 小猫咪不知何时走到我身旁,蜷起身子躺在我脸边,乖巧地“喵”了一声,便圈起尾巴闭眼休息。 是在跟我道谢和撒娇吗?我心里一阵惊喜,侧过身,端详起眼前的小不点。擦过身子的体毛已恢复蓬松白净,粉嫩的鼻头,小巧的耳朵,瘦小的身板,乖巧又惹人怜爱。 一想到不能将它留在身边,我竟鼻头一酸。想伸手摸摸它,又不想打扰它难得的小憩,只好缩回手放到胸前,学着它的模样,缩起身子闭上眼睛休息。 水泥地板凉得刚刚好,头顶吊扇呼呼转着,屋外响亮的蝉鸣昭示着阳光的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粗糙的触感让我从睡梦中醒来。我睁着惺忪的睡眼望向手边。 啊,是小不点,它在用舌头轻轻刮着我的手背。 粉粉薄薄的舌头,竟是这般触感。惊讶之外更多的是窃喜,舌苔刮过的地方痒痒的,很舒服。 我敛起笑意,闭上眼睛佯装未醒。小家伙似乎意外于我还不醒来,糯糯“喵”了一声,更用力地刮起我的手指。刮着刮着,它像发现什么似的突然停止,大概过了四五秒,温热粗糙的舌头舔上我的脸颊唇边。我呼吸一滞。 发现它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眉毛一皱睁开双眼。见我有了动静,它坐直身子朝我叫唤一声便安静坐好等候我发落。看它乖巧无辜的模样,我扑哧一声,把它捧到手心,揉了揉。 晚饭过后,我捧着它,缓缓走向我们相遇的地方。 一路上,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跟它道歉,夸它可爱,愿它坚强,以及珍重。我知道它听不懂我说的话,所以我只在心中默念,以最虔诚的语气,祝愿它能有个好归宿。 来到我们相遇的地方,我蹲下身,慢慢将它放回草丛。它疑惑地回头望我,见我起身那一瞬间,它便恍然大悟般哀怨叫唤,一如刚见面时那样无助。 它一个劲儿往我脚边蹭,这会儿的它已经有足够的力气奔向我的脚边,然而我却有十倍的力气和速度抬离我的脚大步躲开。 从山顶追到山脚,它奶声奶气却凄凉无比地叫着,声音细如丝,却声声刺入我的耳膜。 我强忍着鼻子的酸楚埋头向前,来到山脚发觉声音变细小悠远时,我才回过头去。然而便是这一回头,我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 小家伙离我不过五米远,看它身上如初见那般又是脏兮兮的模样,我知道,它一定是连滚带爬磕磕撞撞才追到这里来的。它的声音变得细小绝望,身子骨又回到刚见面时那样不住发抖。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它望向我的眼神,比起当时的渴求,多了几分不解和恐惧。 泪水已经决堤,我哭出了声。 我发疯似的冲到它身边,捧着它放到脸边不住地蹭,乞求它的原谅。 我辜负了这么大的信任,我是有多无情,才能对这般信任与求助视若不见。 我顾不上父母的反对了。 我一定要带它回去,我一定要救它。 回到家,父母对它的归来没有多大惊讶。我还在小声啜泣,捧着小猫护在胸前不肯撒手。 母亲和蔼地说:“就知道你舍不得。乖,把小猫放下来,让它洗个澡。你也先去洗个澡,等你洗完出来,我们再商量怎么处理。” 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放下它一次后,又在大人的循循善诱下再次松开我的手。 等我洗完澡,被告知小猫已被父亲送回原位时,我的内心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睁大眼睛不停质问:“你们怎么知道原位在哪里?!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在哪里遇到它的?!你们到底把它放哪里去了?!!” 父亲终于不耐烦,大吼一声:“就在村头那条臭……” 不等他说完,我飞奔而去。那里可养着一条大狼狗呢,小不点一定吓坏了! 村头的臭水沟旁,我没有听见熟悉的叫唤。借着幽暗的月光,我呼唤着刚给它取的乳名,祈祷它能在草丛中探出头回应我一声。不想下一秒,我在臭水沟里瞥见熟悉的身影。 “泥泥!!”那个瘦小羸弱的小身板,错不了。 内心的不安不断翻涌,大声呼唤它也置之不理,恐惧将我团团包围。 我随手捡起一根树枝,颤抖着探向它,只是轻轻一碰,它转过身,血肉模糊的脸颊让我一时间无法将它与乖巧的泥泥联系起来。 可它瘦弱的身板,分明就是几个小时前还向我道谢撒娇的泥泥啊! 我忍着内心的恐惧和蓄势待发的眼泪,蹲下身凑近去看。 左半边脸上,下眼睑经由鼻子连同嘴巴,已被不知名的物体咬得陷在一起,只剩下尚还完好的右半边脸在告诉我,它就是泥泥。 那之后我是如何回的家,如何度过那么多个闭眼便是泥泥死状的夜晚,我已记不清了。 时隔多年,现在想起来,我仍对父母充满不满和怨恨。 说泥泥身带疾病也好,说泥泥会给家庭带来负担也好,就算说就是不愿意让我多一个玩伴也好,无论是什么理由,跟我好好说,跟我一起商量出解决方法,我总能接受的。我独独无法接受,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轻而易举否决一条小生命?凭什么在对它的无助视若无睹的情况下还对它痛下杀手把它推向深坑? 我苦思冥想也得不到答案,反倒害了一场大病。 那年小升初考试过后,以新学校离家太远身体抱恙不愿颠簸为由,我毅然要求住校。父母执拗不过,又苦于住宿费高昂,经过一番挣扎,他们最终决定,将我寄宿到甚少见面但离校很近的外公婆家。 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这个令人窒息的家,为了小不点,也为了我自己,我是这样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日记其一(4) 初一那年,开学第一天,我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好得彻底。坐在叽叽喳喳的教室里,我仍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同学们已三三两两相互熟悉后玩得不亦乐乎。 我坐在四楼教室最里面一排靠窗的第二张桌子,侧头望着窗外耀眼的阳光和绿得刺眼的树叶。我想我当时的嘴唇一定惨白,因为那时的那股有气无力的感觉至今仍透过骨髓传过来。 初一的青春是别人的。向来不擅数学的我,因为疾病缠身上课无法专心,数学成绩一落千丈。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那天,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被老师罚站在讲台,伸出双手接受教鞭的惩罚。我低着头,不敢去看老师和同学脸上的表情。 体育课上,别人高高兴兴围着乒乓球台打比赛,开开心心拉着皮筋蹦跳,我只是坐在操场边沿的花坛,悄悄望着他们的热闹与活力。 有一次,不经意离那群跳皮筋的小姑娘近了些,其中一个见着我便问了一句要不要一起玩,我还没来得及笑笑致意,便听到旁边另一位小姑娘气冲冲地说:“不要和她玩!”说罢便领着一群人到别处玩去了。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名女生脸上的厌恶与嫌弃。我都没来得及笑一笑表示感谢,没来得及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说这么做,她们便都离我而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容不得我有所准备,也不稀罕我有何反应。它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只留我一人错愕无措呆滞在原地。 后来遇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中二的我反倒心生一种“只因身上藏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自觉选择孤立于人群之外”的悲壮感并为此沾沾自喜。因为,学校生活再不完美,回到家,我便有了自己的小天地,还有包容我一切异常和任性的外公外婆。 比起现在的不堪,那是一段温馨无比的中学时光,尽管当时的我并不自知。 初中的学业变得繁重又复杂,外公家的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吹过脸颊的风很清凉,我的心情虽像隔着灰窗,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外面是蓝天与白云。 下午五点整,厨房会准时传来高压锅喷气的声音,接着,外婆切空心菜的声响便会有节奏地响起。然后,菜入热锅“嗞”地一声响,外公打开折叠木桌,摆弄碗筷的清脆声响应和着打节奏。 每每这个时候便是我最没有心思写作业研究数学题的时候。如果窗外足够明亮,我会拿出外公特地给我拆来的小木板,放到阳台护栏上,然后轻轻一跃,坐到木板上,盘着腿,背靠护栏,捧着书,头却望向六层楼远的地面,观看货车轿车竞相来往。 六楼的风很大,却不逼人,隔着细密的栏网搔着我的后背。风越大,我朗读课文的声音便越宏亮高昂。从语文到英语,从生物到地理,从化学到历史,人类千百年来积攒的智慧的结晶全被我声声呼唤到风中。 然后,在我意犹未尽时,厨房传来外婆清脆的一声“开吃啦!”外公恭候多时地激动应道:“噢!开饭啦!快下来洗手准备吃饭啦!”后半句当然是对我说的。我也趁着那股高昂的心情高声应道:“好!!” 杂粮米饭,空心菜汤,三对鸡翅,一盘番茄炒蛋,一尾鲫鱼,那是我吃过的最合胃口的晚餐,再没有之一。那是我此生再也无法寻回的、自由自在的时光。 晚饭过后,帮忙洗好碗筷,趁着自己乖巧帮忙做家务老人心情大好,便撒娇地拉着外婆的衣角:“今天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散步嘛!” 老人是疼爱孩子的,经不起撒娇,自然是同意。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观赏大好河山,我只是软弱想逃避,想暂时逃离那个书堆得比床高的房间,出去虚度下光阴。 时间是有魔力的东西,它为我的伤疤贴上一层新皮,让我误以为那里了然无物,渐渐忘了它们的存在。老人的宠爱让我变得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不管别人如何不待见我,回到家我依然还是被宠爱的那个。 个性出来了,人也变得显眼了,以往不曾遇过的麻烦事便接踵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日记其一(5)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那首歌是这样唱的吧? 我们的中学校园里有棵大榕树,但它没有长在池塘边。知了确实在一声一声地叫着,我却没听出来它们在叫着夏天。 初一暑假前最后一个月,校中心的花坛上,各色花儿还在卖命地展露自己的风光。 不像班上其他女同学,我叫不出那些花儿的名字,也无心去观赏花儿的美艳。 我就着花坛沿边径自坐下——又一次被围住,只为塞一封情书。 真的搞不懂这些男生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为了送一封情书,需要这样兴师动众把人围住?围住就围住,每个人都嬉皮笑脸一副等着看好戏的丑恶嘴脸是什么意思? 我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这不是来告白的。 他们想看女方收到情书时的一脸娇羞,以此满足自己无底的虚荣心。 或者,他们想看女方拒绝心意,然后他们就能学着电视上看到的那一套,或调戏或攻击,依旧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或猎奇。 都只是乳臭未干的小孩。都还在蹩脚地学着大人的嘴脸。都只是在悄悄地窥探那个尚不清晰的大人的世界。 而我已经厌烦。我可从未将自己当作一名女生,愿意陪他们迂回也只是因为想给无聊的学习生活添点趣味罢了。夏日的酷暑和知了的叫嚷已让我心性全无,这一次我没心情陪他们玩儿了。 “说吧。什么事?” “XXX要向你表白。”不想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的姓名,因为看到他们的名字时,总会有种事情就发生在昨天的耻辱感,而只记下他们的所作所为,会让我有种是在讲别人的事的错觉。 “哦,我拒绝。没事了吧,我走了。”烈日下的花坛边温度极高,我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他们果然不依不饶:“欸!别走啊!你以前不都来者不拒的嘛……” 一看到他们脸上那副嬉皮笑脸自以为掌握大局的模样我就一阵厌烦。 “今天心情不好。”才刚转身,我便感觉被一股力量拽着书包往后一扯。 没想到他们会开始动手动脚,我一个趔趄跌到了那个XXX身上。 一阵邪恶的哄笑,动手那人笑得最为大声。 紧接着,我才刚起身站直身体,正调整着书包,侧边一人伸过手快速摸了一把我的脸颊:“小样!还心情不好?” 又是一阵邪恶的笑。 “手感如何?” “滑不滑?” 我恨恨地瞪着他们。如果说我能够强忍着和那些虚伪好色之徒站在一起的话,那么身体上的接触便是不可逾越的底线。 “哟呵,还有脾气了?” “她是欠揍!” “就是就是!揍一顿就得乖乖听话了!” 欠揍。听话。 那个我避之不及的夜晚,父亲也曾对母亲说过类似的话。 来自现实与回忆的两个声音重叠着在我脑海里不断回响,我的内心被一股厌恶呕吐感占据。 在被人强拉了一下书包后我便已怒火中烧,这一次…… 对着那个揩油的人狠狠就是一脚。毫不留情的一脚。现在想想,那或许是我至今做过最勇敢的事情了。自那之后,我似乎再没做过什么痛快事。或许应该归功于炎炎夏日。 我当时做出那样的举动,也早已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 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三三四四没完没了,所以必须尽早断了他们幼稚可笑又惹人烦的恶作剧。 挨踢那人一阵哀嚎,其他人反应过来后立刻围了上来,大有要把我推倒在花坛之势。 我把书包甩到胸前当武器,谁靠近一步便砸向谁。 这种无聊至极恼人至极的恶心戏码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女儿身的我在烈日下终究体力比不过一群男的。 在我抵抗到快要放弃之时,听到其中一名男生一声哀嚎,紧接着,另一个也捂头惨叫。 “一群男的欺负一个女的有没有点羞耻心?!!啊??!!”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远处传来。 我们班的班长兼体育委员,她一边喊着往花坛边跑,一边从小路旁捡起小石子朝男生堆砸。 不愧是班里数一数二的篮球高手,石子一投一个准,男生们纷纷掩头逃开。 闹剧在班长的到来下自行停止。我抱着书包大口喘着气,和班长道了声谢后便抬脚准备离开。 “又被告白了?”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点错愕。以前和她从来没有过交集。她是体育委员,而我对体育一窍不通也不关心班里的体育赛事,只是偶尔听到同学感叹谁谁谁又为班级篮球赛争了光才知道她的。 关于我对体育一窍不通这一点,一直是我的心头病,也是后来我痛苦生活的一大缘由。 我一直在想,哪怕我擅长一点点体育项目,不一定非得是篮球,可以是跑步,可以是羽毛球或者乒乓球。只要哪怕擅长一点点运动,让自己更阳光点活力点,是不是生活就不至于如此扭曲痛苦?偏偏我是一个生为女儿身却不爱花儿也不擅运动的奇葩存在。 我错愕之余还是很快回答她“嗯”。 她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你桃花运很旺啊。” 语气里听不到赞叹或羡慕。 我正一头雾水在那感叹莫名其妙,这位女班长,紧接着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你不喜欢男生吧?” 听到这话,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喉咙口。 被发现了吗?一直苦苦伪装悉心隐藏的真相,被发现了吗? 时至今日,我依旧能清晰地记得她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和语气,现在拿着笔写下那行字,依旧感觉心脏猛烈跳动,不用力按住它便会一股脑跳出,跳离我的身体,到众目睽睽下接受审判。即使现在明知问题远比她所可能揭露的真相要复杂得多,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心跳加速惊慌不已。 我记得当时我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假装擦汗没听清,扯着嘴角笑:“你说什么?”我当时应该笑得很难看吧。 还好女班长没有重复那句话:“看你刚刚那样,很不开心吧?” 只是换了个说法,我无法确定女班长到底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秘密。 她所说的不喜欢男生,是指不喜欢刚刚那几个男生而已?还是指所有男生? 她所说的不喜欢男生,是指不喜欢刚刚那样的男生而已?还是在指任何类型的男生? 我当时脑子里快速思考着这几个现在看来无关重点的问题,然后犹豫着点头“嗯”了一声回答她“应该很不开心吧”的问题。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我,当时都还没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吧。 当然,也有可能她后来发现到了,而我这个局中人反应迟钝一些。直到最后两人分离,她也没有和我明确指出,她到底有没有发现我的秘密。 那之后我们交集多了。她以自己身为班长要保护我不被男生欺负为由,经常找我聊天一起上下学,而我也因为她的到来确实帮我减少了不少麻烦事而没有排斥。 她会拉着我融入她们体育课的羽毛球比赛,会在拥挤的树荫下帮我攻占一席荫凉,会在放学后的小路边买雪糕买辣条和我分享,都是些女生之间最平常不过的小互动,而我也没有对此感到排斥。 真奇怪啊。一直把自己视为男性的我,却没有对那些女生间的腻歪把戏感到排斥,这也是我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大困惑。而不排斥甚至有点享受这种亲密无间的相处的现象,也是直接导致我多年后又一悲剧的缘由。 我真是一个矛盾结合体。厌恶排斥自己的女儿身,却又舍不得那种女生间才有的亲密无间。说到底,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心鬼。世上哪来的最优解,不过都是在寸寸让步后彼此达成共识才称之为最优解罢了。古人说的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我偏偏硬着头皮奢望两全其美。真是贪心又胆小。 女班长没再提及之前的那句“你不喜欢男生吧”,一切对话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日常的闲适也让我忘记了她是个或许知道我秘密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日记其一(6) 初中时特别流行的歌曲,每一首我都不曾认真完整地听完。因为在我看来,那些不过都是些无病呻吟矫揉造作的玩意——情情爱爱,是我当时最为不耻的东西。如果爱情就是像父母那样白天打架晚上恩爱的情景的话,那么我会第一个举手退出。现在想来,我大概还患有精神洁癖症。 课间休息的十五分钟里,学校广播总爱播放当时甚是流行的歌手的曲目,从周杰伦到蔡依林,从林俊杰到张韶涵,每一天每一天,耳朵里都是黏腻的曲调。 “日子像旋转木马,在脑海里转不停,出现那些你对我好的场景……” 像旋转木马?无聊又可笑。还有,“你对我好的场景”,谁对我好?在哪里? 如果当时一定要说一个那首歌能让我稍微联想到的人,那大概就只有女班长了。可在我的印象和直觉里,她对我的好,虽不同于外公外婆对我的好,但两者都一样有别于歌曲里弹唱的那种好。 她会在上学路上偶遇我时停下单车等我跟上,她会在放学后仍悠哉游哉赖着不走等我一起离开校园,她会在男生向我递情书时严肃表态中学生不得早恋替我挡掉那些不快,渐渐地,我也会在每个课间上厕所前多问她一句“要不要一起?” 我记着她的好,在心里、在嘴边,一直不停地道谢,可却唯独不是歌曲里唱的那种让人感到黏腻的好,相反,更像是一种如沐春风、倍感舒爽的好。 闷热的夏天我会和她一起相约在外头闲逛。她踩着单车,我也踩着单车。 我们在一间当时算得上少见的精品店门口停下,却都没有着急进去,在大门口把单车停放整齐,跨坐在自行车上聊天。她揪着领口一边扇风一边感叹:“好热啊!” 当时正值暑假,艳阳高照。我们都穿着白色T恤,她的T恤上图案是粉色的条条,我的T恤胸前图案是一只小熊。我摸了摸被晒得发烫的手臂回应:“是啊,晒死了。”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最后摸着自己的手臂,目光停留在我的手臂上,淡淡地说:“你好白啊。” 我略一吃惊,看着自认为没有很白的手臂笑道:“还好啦。” 她把她的手臂伸过来,和我的手臂并在一起:“你看,你比我白多了!” 确实,贴近了对比,我的手臂比她白了几个度。我淡淡地笑,不是因为肤色白,而是因为她的手臂传来的冰凉触感。 她把手臂收回,望了望远处的小卖部,道:“去买冰棍吃吧!” “嗯。”我点头骑着单车跟上。 一人一个老冰棍。舌头碰触瞬间只觉得透心的凉,紧接着因舌头温度而融化的冰水浸透整个嘴巴,清清淡淡没有味道。只有用力吮吸,才能品味到冰棍深处清甜不腻的滋味。 酷暑和冰棍才是绝配,而其他同龄人热爱的各种口味的甜筒,在我们吃来实在太腻,丝毫起不来解渴的作用,只会越吃越渴。 后来上了初三,不知为何很难再买到钟意的冰棍,尤其是最喜欢的五毛钱一个的原味冰棍。市场上多了很多没见过的各种奇特口味的冰棍,香草味、草莓味、西瓜味、雪碧味,琳琅满目占据了整个冰柜。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变成我们不熟悉的样子。 买不到熟悉的味道,我们一度低迷,不知该如何度过漫长的夏日,直到有一天,她领我进了一间新开的冰室。 各种冰冻产品陈列在透明几净的冰橱里,我们不约而同看上了那款三色球——三颗颜色各异、状似丸子的雪球装在乳白色的小碗里。 那个夏天,我们找到了和夏天和谐相处的新方式。浓厚却不黏腻的奶香味在我们唇齿间绽放,刺激着我们的味蕾。四五个冰橱同时拉开时,冰室瞬间被白色冷气占满,那是我记忆中,对云雾缭绕的仙境的最初印象。 记忆中,初中三年是我笑得最多的三年,其中以初二初三尤甚。回家有老人的宠爱,到校了有她的陪伴,我度过了不识愁滋味的三年。现在想来,或许那短短三年,已将我毕生的所有欢声笑语挥霍耗尽。 初三的毕业典礼。分别的季节。 说实话,我当时一点别离的惆怅情绪都没有。只想着,啊,又要换学校生活了,真麻烦。 对于那位女班长,我仅有的情绪也只是感谢,感谢她这两年来的陪伴,让我不至于每天重复想着如何摆脱烦人的男生,如何假装正常地生活。她的陪伴给了我两年不请自来的正常生活,她的离开让我不得不重新开始之前那种自视清高特立独行的生活,所以有点可惜,仅此而已。感谢,还有可惜。 不过对于她,似乎问题没有那么简单。那个一直没有被提及,却又是她第一次见面就提及的问题,终于被再次拿到台面上。 毕业典礼那天,天空灰蒙蒙,下着毛毛细雨。我领了毕业证书和录取通知书便准备离去。 在我准备下楼之际,她喊住了我,把我往高楼层上带。我们教室在三楼,教学楼最高层是七楼阳台。大概因为天下着雨,她把我带到六楼与七楼间的楼梯夹层便停下。楼道里没有灯光,气氛有点阴郁。 我先开的口:“怎么了?” “哇,都要毕业了,都不交流下以后的打算的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关于目标学校,在之前填志愿的时候就已经聊过了呀,我去离家近的镇属高中,她去市里的重点高中,而现在我们也都如愿考上了自己的目标学校。 还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吗? 我愣头愣脑地回:“不都按正常流程,八九月份到新学校报到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楼道里光线不好,我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那你到了新学校,就会交男朋友了吗?” 她话题转得太快,我感到有点错愕。 “你这么可爱,一定还是一如既往的抢手吧?” 楼道里黑幽幽的,安静得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我还没跟上她的逻辑,理清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她便又再次开口。 “小函,初一那会儿我就很想问你了,你喜欢男生还是喜欢女生?” 触不及防。我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噗通噗通格外刺耳。 “为什么这么问?”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全然不顾我的反问,以一种在我听来高高在上的语气说:“如果你不正视自己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痛快的。”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敢去猜测她到底想说什么。不顾她在楼上的叫喊,逃也似的飞速下楼冲到停车坪,扯出自己的单车头也不回驶离学校。那之后,我们彼此默契十足,没再联系。 时隔多年,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猜不透,她到底是瞥见了当时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真相,还是只是歪打正着说中了我的痛处? 不管她是否猜到真相,我接下来的生活里,她的话都仿佛预言一般,不留情面地殴打着我。 不正视自己,就一辈子都不会痛快?我以为极尽我毕生的力量,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隐没至人群中,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然而高一那年的军训告诉我,这种美好的念想只能留在梦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日记其一(7) 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的日子最适合在广场上站军姿、踢正步。我是乐于投身这种环境感受头顶的广阔的。 然而老天不允许。 那一年,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生物书上的生理期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面色窘困从医务室出来,身后的医生护士还在欢乐地讨论:“竟然高一了还不懂这些,真是可爱的小姑娘……”我不知道她们的语气里有几分是赞许几分是嘲讽。我拿着她们送我的姨妈巾,一路飞奔回宿舍。 接下来的军训生活,风和日丽对我来说变成烈日炎炎,天高云淡变成无遮无挡,我忍着腹部的不适,额头渗着豆大的汗珠。终于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却疼得蜷起身躯,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同学们发现异常连忙喊来教官和辅导员,把我连扶带抬地挪到阴凉处。 “马上去医务室!”上了年纪的辅导员焦急地命令。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师,头发花白,脸上常挂着的慈笑使得他眼周的斑点和皱纹看起来也格外亲切。从入学报道到陪同我们过来参加军训,一路上他对我们照顾有加。他是个能做到一视同仁的人,不管面前的学生多么古怪难伺候,他都面带慈笑一一关心解惑,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我略带感激地抓住他的袖子,摇头吃力道:“老师,我去过医务室了,医生说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旁边的同学也帮忙作证。辅导员只好皱着眉毛点头:“那先别训练了,马上去宿舍休息!” 同学们七嘴八舌讨论起该如何送我去宿舍,最后因学生宿舍远在训练营另一角,最终决定先送我到距离较近的辅导员休息室休息。 那一天,被送到辅导员休息室后,老师和同学都退去,我偷得一处安宁,在床上小憩片刻,醒来时很是精神。辅导员的休息室背阳,大中午的天屋里却一片阴暗。正当我想起身好好看下房间时,咔嚓一阵开门声。 有人推门而入。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竟下意识躺回床上望着来人的方向。 是辅导员。他略一呆愣,似乎没想到我已醒来,四目相对不过两秒他便调整好表情,笑盈盈地走过来,坐到床边,问我:“好点了吗?” 我冲他笑笑:“嗯,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肚子没那么疼了,就是想独享一下此时的静谧,不想立刻就有老师找上门。 辅导员嘿嘿笑着,语气温柔小声地说:“没事,你休息着!天气太热了,你一个女孩子,也真能吃苦……” 像极了天底下所有疼爱孙子的老人语气。 我充满感激地望向他,不料对上了他那双尽显老态却目光涣散的双眼。 如此迷离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和蔼可亲、上了年纪的老师身上,我立刻警惕。 辅导员自言自语,语调变得飘忽:“对对,你一个女孩子,太辛苦了……天气太热,把外套脱了吧……” 我觉察不对劲,撑起身体从床上坐起,不料对上一只苍老的手。 辅导员不知何时伸出的右手已探到我身前,我倒抽一口冷气忙向后躲。 辅导员起身,目光迷离却明确地盯着我的胸前,我躲闪不及,他扯开我的衣链,粗糙的手探了进去。 我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的行动,声音颤抖地喊了句“老师!!”祈祷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然而他只是稍稍回神:“不行,还只是个孩子……”迷离的眼神扫过我的脸,手指拨弄我的衣领把它往下扯,嘴里还在小声念叨:“哎呀,皮肤还挺白……” 我的脑海里闪现新闻电视播过的各种可怖画面,几乎要落泪,转动眼珠扫过床头柜上有什么利器可以帮我逃离虎口,然而那里空空如也。我绝望地望向他来时的方向,狭小的门外只能看到一个不高不矮的茶几,休息室的门在可恶的白墙背后我看不到的方向。 尽管是男的,但已是六旬老人,我应该打得过他的吧?我做着最坏的打算。 辅导员还想进一步动作,终于在我抑制不住一声尖叫后回了神。 他冲着我一个劲赔笑,在我眼里,他再没有那个和蔼可亲关心学生的形象,有的只是,借由关心图谋不轨的龌龊模样。 我终于哭了出来,摔开房门跑了出去。路上也许是偶遇了行军的连队,但我已无心立定敬礼,也无意关心别人的目光。一路飞奔跑回宿舍埋进被子。 我想逃,但我不知能往哪里逃。躲也躲不掉,如梦靥般对我纠缠不休。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无法对谁放松警惕。对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来自灵魂深处的不信任。 军训结束回到外公外婆家,看到和辅导员体型性格大不相同但同样满脸皱纹头发苍苍的外公,我竟涌起一股恶心呕吐感。就连外公对我与往日无异的好,我都会与那名老师对我的好联系到一起,让我充满怀疑和恐惧,生怕那场噩梦再次降临。 外公的脾□□好也与那名老师截然不同,但我就是,不可自拔地、无法坦然面对同样满头华发的老人了。每每看到外公的皱纹和白发,脑海里总是浮现那天下午那个阴暗狭小的房间,以及那双骨瘦嶙峋的手。 我想我是生病了。精神错乱之类的。不然怎么会把如此没有共同点的物体联系到一起?但在我自愈之前,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家,一刻也不愿面对家中的老人,一刻也不想重温那个下午的恐惧与无措。 即使搬离外公外婆家,我依然每天惶恐不安,因为一旦回到教室,就必然会再见到那张脸,以及那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慈笑。 我开始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座椅底下光洁的地板上全是我那干枯毛躁的断发,为此后桌的同学还吃惊了一把,问我用不用去看医生,因为白色地板上一层厚度不小的黑发实在太过触目惊心。 即使最终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它带给我的影响却是无法挽回的。而正因为最终并没有发生什么,才更导致我这么多年一直无法开口向谁说起这件事,因为无论怎么讲,听起来都像是一个幻想症患者在口若悬河。 有时我会猜想,如果没有发生那种事,如果我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如果我没有闭口不提理由只一口咬定一定要走,现在的我,应该不至于如此狼狈吧?至少,我还会是他们的乖孙女,我会有一个可以取暖的家,我会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虽不合群但至少健健康康有人疼爱的幸运儿然后毫不自知地开心下去。 我曾怀疑我这辈子是不是都得活在那个阴影之下,无处躲避。所幸老天还是仁慈的。高一上学期末,那名老师被调到其他年级去了。我不用再每天惶恐不安日日重温阴影的笼罩,至少高一一整年都不用担心了。就在我升上高二时,从老师和同学的口中听闻,那名老师已然退休。悬在我心上的那根针,终于失了气力落向别处。 时光啊时光,既然你愿意为我覆去一块伤疤,便再为我覆上新的一块。即使看起来如同缝缝补补的破娃娃,那也比坑坑洼洼来得不招人厌啊。 我剪短了头发,套上宽松的校服,以我能想到的最不像女孩子的方式,藏回人群。 是的,我将自身遇到的所有不幸全部归罪于我的性别。 想选择心爱的玩具,但因为我的性别所以不能得我所爱;在父亲拿着扫把教育我的时候,我便因自己身为女性即使长大成人也无还手之力而懊恼自责;见到父母行房我万般厌恶,因为即使威严如母亲也因身为女性只有接受别人压迫的份;会在军训时遇上那样的事情也仅仅因为我的性别为女。 错不在别人,错只在我,错在我生而为女。这样扭曲而不自知的心理暗示伴随我整整十八年。厌恶自己的女儿身,厌恶一切对女性表现出兴趣的男性。 如果说对女性普遍喜欢的东西素来无感是我的天性使然,那么发展成对自身性别的无法容忍便是后天所就。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我是一个被圈在父母腿边安心摆弄我的奥特曼玩具的小姑娘,那么撞见父母行房我也只会将之与甜蜜联系在一起,即使遇上图谋不轨的事情我也会扑到父母怀里控诉对方的恶劣而不是首先检讨自己的性别。 然事已至此,我只能默默寻找,找出一个与这世界和谐相处的方式,既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别人。 一切因性别而起,那我便改变这个性别。 得益于高中校服的中性化,将自己包裹进肥大的白色校服里,穿上男女通用的帆布鞋,一米六七的身高再剪个短发,只要我不出声,站到男生堆里并不会被立刻发现。 当然,现实不会这么美好。我并没有机会站到男生堆,反而成了女生堆里最格格不入的那个。即使要求理发师剪个男款短发,他也碎碎念规劝半天最终给我剪了个前看是女后看是男的“阴阳头”。 不过也罢,反正平日也是埋头走路,别人从背后看我是个男的便已足够,而没有机会扎进男生堆这一点,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困扰,因为我发现,无论我身居何处,都能因为自己这不伦不类又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退避三舍。 我想我这辈子再也无法对谁卸下防备,更别提谈婚论嫁组建家庭。所有在旁人看来天经地义的人生必经之路,对我来说通通指向了地狱。无论对男亦或对女,我都提不起兴趣,没有了解他人的欲望,祈祷他人也没有想了解我的欲望。 所幸生人勿近的表情让我多了几分男子气,我发现了新大陆,也渐渐摸索出和自己、和别人和谐相处的方法。时光温柔如细沙,从我指间温存滑过,让我感到一丝慰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日记其二(1) 学校斜对面那间小书店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年久失修的破旧感让它看起来更显魅力,扑鼻四溢的书香更让我感到安心。在那里,只要我摊开一本书坐下,便不会有人贸然前来打扰,当然,我也确确实实喜欢那里的书籍。从中外文学,到畅销读本,从各级报刊,到各色杂志,数量稀少种类却很是齐全。 高二分文理科时,我选择了文科,也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只有语文这一技之长,无论如何都得将它打磨成一把利剑,以求在高考时能不被其他科目拖去太大的后腿。 高二的语文老师是个年近半百的女教师,略显苍白的嘴唇在她蜡黄的脸上显得更加刺眼。我想,每一个恪尽职守的老师熬夜为学生们备课批改作业后总会让身体带上点虚弱吧。 语文课上,任课老师总爱说着她独具特色的口头禅——“小手动动”,一边巡视一边提醒我们提笔写下答案。 我们每次听到她的口头禅都会忍不住发笑,毕竟我们已经是十几岁的高中生了,而从一个年近五十的老教师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未免觉得被当小屁孩了。 那天上午,阳光明媚。语文课上,老师将全班分成四个小组,然后提出问题让我们抢答。我所在的小组无人配合得分为零,下课后被要求轮番前往老师办公室背课文。 背课文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为这不请自来的、得以与老师面对面交谈的机会而窃喜。轮到我背诵时,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课文背诵出来,比别人少用了很多时间,老师淡淡点头说:“好,你可以走了。” 我心脏突突突要跳出身体。我扯出嘴角乖巧朝老师一笑,轻声问:“老师,我课下自己写了篇作文,能不能麻烦你抽空帮我批改一下?”小心翼翼伸出我手里的作文纸。 老师斜眼瞄了我一下,双手在胸前交叉,又立刻伸出右手去拿她办公桌上的茶水杯,微晃着头吹掉热气,抿一口后,才缓缓道:“哎呀,我没时间哪!” 一种极尽嫌厌的、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时还带着横沟人特有的前鼻变后鼻的口音。 心脏蓦地一紧,有那么两秒钟停止了跳动。 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又拘束:“啊,老师,我这个不着急,就是我平时练练笔,你有空再帮我看就可以的……”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空气突然静止。 茶水的热气从杯子里升起,她斜瞟了一眼我刚放上桌面的作文纸:“哎呀,这可真是难为我了……” “啊……老师,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因为我就语文成绩还行,主要作文还有点拖后腿,所以想……” “知道了知道了……”还是那种极其孤高的鄙夷语气。她伸出左手拿起我的作文纸往她右手边一扔,立刻收手交叉回胸前:“我有时间再帮你看,你还有什么事吗?后面同学还排队背诵呢!” “啊!没事了,那……谢谢老师。” 那一刻,我体会到什么叫万念俱灭和心如死灰。 果然,老师没一个好东西,我怎么就忘了呢? 一脸慈态,偶尔还会说些哄小孩的话语,我天真地以为,他们台上台下会是一个样,殊不知,讲台就是教师的舞台,他们想怎么演便可怎么演。我不过一个在底下看戏的人,竟比戏中人入戏更深。 走出办公室时,门口排队的同学连连赞叹我的神速。我想冲她们笑笑,但我眼里噙满泪水,实在没有脸面抬头。 我快步走回教室,扑通趴到桌子上,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得难以收拾。眼泪汩汩淌出,酸酸涩涩浸透眼角和鼻腔。 接下来那节课是数学课。我想我应该是还红着眼眶的。没有将哭过的所有痕迹藏匿完全,惹得数学老师频频朝我注目。越感受到别人的目光,我越觉得鼻头酸楚眼眶湿润。 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语文课上没有给她面子配合她的课堂游戏?占用了她宝贵的课余时间?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见到她就主动围过去问好?没有家长给她付额外费用?或者是我这不伦不类的打扮让她心生厌恶?还是我刚才的言行太过谦卑让她以为我就该遭此待遇? 不断查找自身原因。无论遇上什么事都先做自我检讨,检讨到脑袋嗡嗡嗡接近爆炸。凭什么? 全新的念头闪现。 我一个语文成绩每次在班里都数一数二的人,凭什么遭如此待遇? 那个人,作为一名语文老师,不愿意接受学生的请求就算了,凭什么以那样的嘴脸对待她的学生,对待别人满怀心意一丝不苟写出的文字? 中午放学,同学们都去食堂吃饭。人去楼空,我起身往办公室走,见无人在座,便径直走了过去,拿回我的作文纸。边往门口走边撕起纸来,一下两下,嘶嘶声响。走到办公室门口,随手撒进垃圾桶,头也不回离开了。 “我不需要别人高高在上的施舍。如果哪一天我学有所成,那全都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与这位老师没有一丁点关系。”我在心里反复对那个期待别人伸出援助之手的自己怒吼。 我以为我已足够冷血决绝,但眼泪却唰唰往外冒,我连忙躲进了厕所。待到临近上课时,我才从厕所隔间出来。走到洗手台边,捧把水冲脸,看着镜中的自己,确认再无哭过的痕迹后,大步走回教室。 下午放学途径办公室时,我假装不经意往里面看。那个位置前的那个身影正在她的办公桌上四处翻找,四眼相对时我冷冷收回目光大步离去。 第二天一早,语文科代表问我:“语文老师说问一下你有没有把作文纸拿走?她昨晚想带回去帮你批改但是找不到。” 我抬头扯扯嘴角礼貌性微笑:“跟她说不用帮我看了,我觉得自己写得太差了,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帮我批改。” 语文科代表“啊?”了一声。我不理会她困惑的表情,收回目光继续看我的课本。 自那以后,语文老师没有找我说作文的事,我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安静地听课。课堂上她依旧说着“小手动动”这样蹩脚的话语,以做游戏的形式鼓励学生主动举手回答问题。 我确信她不会提问我,我也不怕她提问我,便每次在她自讨没趣无人举手只能自己点名提问时,兀自抬头冷眼注视着她,而她也毫不例外地避免目光接触赶紧望向别人,笑得不合时宜地说:“来,科代表你来回答。” 学校举办年级作文比赛,我以全级第二全班第一的成绩出现在公告栏上。回到班上,她在表扬学生时独独略过我的名字,最终在同学们齐声纠正下她才咕哝了一句:“哦,还有一位同学也考得不错啊,我都没有看到。”脸上依旧是不合时宜的、莫名其妙的傻笑。 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念出我的名字的。不过我已觉得无所谓,内心没有不满,只有不屑。你想如何待我我都无动于衷淡定自如,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大的报复。 得益于她的偏见,我的写作能力如虎添翼。虽不是文笔优美真情流露,但我却习得了依葫芦画瓢的能力。 剑走偏锋说的就是我。没有沉下心细细揣摩笔下的文字,因为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写作证明给全世界看:就算老师再怎么不公,我一样能自学成才。 就是当时的那份执拗驱使我一有空闲便浸泡于各色杂志之中,研读他们的文字,学着他们的腔调和词句编出自己的每一个字。令我惊奇的是,这个方法屡试不爽,投稿给杂志的文章竟一一中稿并获得不菲的稿酬。 能赚钱的能力就是好能力,我才懒得管什么是情到深处什么是矫揉造作——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高二生活一晃而过,那个女老师早已不再是我的任课老师,我也渐渐将与她有关的伤痛淡忘。高三那年春节,我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回了家。 从离开外公婆家搬进学校宿舍开始,我已有两年多不曾回过家。每逢节假日,能待在学校便待在学校,学校不让留校了便出门打工。学校斜对面那家书店的老板娘早在我高一每个周末都准时出现后对我赞赏有加:“现在像你这样爱读书的年轻人不多啦!”我对她淡然地笑,没有告诉她我是因何原因才需要一头扎进书堆暗自解闷。 就在我多次废寝忘食流连忘返后,有一次老板娘家里有急事需要关店回家一趟,见我恋恋不舍便提议让我帮她兼职看店,一来书店有人照看,二来我也可以继续看我的书。 说是兼职,其实也就是给书架掸掸灰尘,偶尔上下新书,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地坐着翻书。我拒绝她的报酬,只愿她提供我一个小角落,以便不能留校时能有一个落脚留宿的地方。 就这样,日子过得还算闲适。我忘记了那名老师的丑恶嘴脸,忘记了那个昏暗阴郁的小屋子里那双瘦削不堪的老手,忘记了身为一名女性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烦恼,直到被要求回家那一天,一切旧账都被摊到阳光下一一算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日记其二(2) 小时候家里很穷,一日三餐预算二十块钱。若是父亲心情不好,或者囊中实在羞涩,便缩减成一日十块。这是母亲每天早晨从父亲的口袋里能拿到的常见数额。 二十块钱,能吃什么呢?早上是从外头买来的一锅黄豆浆一袋小馒头。中午煮三杯米饭配一菜一汤。晚上才能开荤,但也只是一个菜一个肉。一锅豆浆和一袋馒头都是两块钱。青菜是按捆算的,一捆便是两块钱,要买三捆分中午一菜一汤留一捆晚上炒菜,再切两个猪耳要用掉十块钱。没上学的日子,坐在母亲的单车后座上,我看到的每一天的开销都是如此分配。遇上拮据的十块,那便没有肉吃。 那会儿我在长身体,见菜稀少便只能埋头扒饭,父亲干体力活自然食量也不小,所以每顿米饭三人份,母亲都会嘱咐我下个三杯满满,不然绝对不够吃。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更别提别人家的小朋友可以随意挥霍的零花钱了。 印象中是初一那年。家里新添了一对龙凤胎,因长相乖巧可人,刚满一岁便被镇上的童装厂相中去当他们的小模特。至此家里的经济情况才稍有改观,如此我才能有闲钱在初中的夏日与朋友出门买冰棍,高中提出住校时才不至于因经济困窘而不被允许。 龙凤胎小小年纪就能为家庭带来收入,父母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我应要求回到家,见到他们笑脸相迎闭口不提我高一时对外公婆的不敬,我心里稍感安慰,见着龙凤胎乖巧甜糯的叫姐姐我也心情大好。 经济状况改善,家里早已将旧房重新装修,改成两室一厅的格局。 因为龙凤胎日渐长大无法再和父母同挤一张床,平日里都是母亲带她们到客卧睡去。我“初来乍到”,自然不可能头一天便与龙凤胎同睡一张床,于是决定这几日由父亲去哄龙凤胎入睡,我与母亲同睡主卧。这些日常小事,也都是枕在母亲身边时她断断续续分享给我的。 或许是没有了金钱的烦恼,母亲比往日相比少了几分绷紧的严肃感:“你这几年,每个月只给你打那两三百块钱,真的够花吗?” “够的。”我让母亲放心,但没有提及稿酬的事。说到稿酬势必提及写作扯到那个无德老师,难得柔软甜蜜的一夜,我不想掺入咯人的杂质。 母亲点点头,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像悠远朦胧记忆里的那双大手轻拍我的后背一样,轻声道:“睡吧。” 那一夜,我睡得很甜、很沉。 然而终究还是在一阵骚动中惊醒。 父亲不知何时来到我们的房间,钻到母亲身旁。 被子里一阵悉悉簌簌,夹在我们中间的母亲鼻腔里挤出一句:“别,女儿睡在旁边呢……” 父亲不予理会,沉重的喘息声在房间里来回闯荡,母亲终于耐不住,溢出黏腻的回应。 我的心脏咯噔咯噔剧烈地跳,难以置信多年后这样的事情反而变本加厉近在咫尺。 隐忍的声音在耳边连绵不绝,胸口似被压了一块大石,让我喘不过气,坏情绪被闷在心房里不住地捶门让我放它们出去。 一时间,所有渐被遗忘的往事,在声声晃动中,抖落了尘埃赤/身/裸/体推到我面前。 那个被堵在门后被呵斥不准喜欢奥特曼的午后,那个永远无法抹去的欢愉场景,那具面目全非的小猫尸体,那双探向我衣服的枯手烙下的耻辱感,统统一股脑倒进我的脑里,不停搅拌,搅拌。 我曾想,要不要假装半夜迷迷糊糊起床上厕所,回来后揉着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只要他们不再继续。 或者,实在过于生气,所以索性伸手啪嗒打开电灯,让他们的龌龊形象暴露在光明中,吓他们个屁滚尿流。 甚至更过分的,翻身朝向他们,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们,待窗外一丝光亮透过的我的眼睛反射,让他们捕捉到时直接吓到掉下床去。要是能让他们也留下心理阴影才好呢。 可是,胆小如我,终究还是什么都不敢做。任由胸口的大石压着我不敢动弹,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在我心上划开一道道伤口。鲜血淋漓而我无能为力。 我紧闭双眼不去看多年前见过的画面,耳边的声音却越显清晰,鼻子里嗅到的尽是欢爱的腥臭味。 谁来帮帮我? 谁能来帮帮我?! 帮我擦掉那些污秽的东西!!帮帮我!! 帮我擦掉!全部擦掉!! 怎么办?! 好难受!…… 该怎么办?擦不掉……怎么都擦不掉……好痛苦……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些东西?为什么!!! 该怎么做才能擦掉……该怎么做……谁来帮帮我……该怎么做才能把那些污秽的东西从脑海里抹除……怎么做……该怎么做……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彻夜未眠。 反射一旦建立就再也逃不掉,再也无法更改…… 第二天,听到鸡鸣时我便一跃而起收拾书包。 “这是在干什么?”一大早来客厅给龙凤胎泡奶粉的父亲问我。 “我今天就回学校。”我冷冷回应,埋头整理行李刻意不去看父亲的脸。我怕我忍不住表现出厌恶的表情。 “不准回!!”父亲勃然大怒吼了一声。客卧里传来龙凤胎的哭声,母亲也连忙从主卧里出来。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那么大声。”母亲问。 “她说她今天就要回学校!”父亲还想开口大骂,被母亲小声推着拿着奶瓶进了客卧。 母亲向我走来:“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回学校了呢?” 我也刻意低头不看母亲,但她睡裤上的褶皱让我一阵反胃,鼻子里还能闻到弥留在她身上的昨夜的气味。我转过身将她避到身后,手里一刻不停叠着衣服。 “昨晚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母亲不解地唠叨起来。 对啊,昨晚说好了的,在家开开心心过年,陪龙凤胎玩闹,大年初二一起去给外公外婆拜年。听到母亲说外公婆这些年一直念着我初中时的乖巧懂事时我也鼻子一酸,想立刻冲过去给他们赔罪。但这些都是建立在我丢掉记忆忘掉痛苦的基础上的。 我也曾差一点就成为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傻乎乎地以为我也可以变得幸福。然而伤疤未曾褪去,这一刻又被撕扯开来塞进一把我最避之不及的盐巴,疼得我几近失声。 我还没有跨过那道坎。将自己关进黄金屋的那些日子,让我忘记了屋外这个现实的世界,忘记了我可是一个意图用高冷掩盖自己害怕与人打交道、不认可自己性别的奇葩存在。 此刻我只觉得,再不逃开,我将永堕深渊再也见不到天日。 那之后我一蹶不振,缠绕脑海的只有如何找到新的方式在这格格不入的世界安全存活下去。 不久后的高考,我意料之中的落榜,在书店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我看着夹在书本里的手机,得知自己被录取到曲溪师范学院——一个不上不下的三本院校。 我在暑假的尾声中回家,父母又一次对我春节时的奇怪举动闭口不提。 避而不谈解决不了问题,装聋作哑只会加剧问题的严重性,这一点我已有所意识,我的父母却毫无知觉。 我向他们索要了一万块钱学费,跟他们说往后的日子不需要他们再负担我的一切费用,我已成年,打算自己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 对啊,我的生存问题,从来都只有我自己能解决。 然而父母不这么认为,母亲紧皱眉头眼里含泪,父亲破口大骂又抄起他的扫把。母亲说,敢提前离开这个家半步,以后不再相认。我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迈出了一大步。 我以为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是哪里出了错,从哪一步开始出了错。但是我们没有。我们有的只是源源不断的逃避,对真正的问题视而不见,对无关重点的鸡毛蒜皮却追根究底。 我累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离开家后我便一直在路边闲晃,从这条小道晃到那条小路,毫无目标地游荡。吹着凉凉的风,眼看夕阳渐渐落下,光芒一点点淡去。我该躲去哪里?我茫然无措,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最后一片余晖下的高铁站在熠熠生辉,我霍地迈开双腿,大步奔向前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日记其二(3) 我提前来到我的大学所在地尚水曲溪——一个经济状况稍好于横沟的无名小市。很快我便凭借自己足够浑水摸鱼的写作能力谋得一份为杂志社供稿的差事,生活也算有了着落。 曲溪的夏季就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不过雨势不会很大。 我到曲溪的第三十天,天空依旧飘着毛毛细雨。想忽略它径直踏入雨中,不消片刻便会沾湿头发与上衣;正正经经一丝不苟打把伞吧,又觉得这么一点雨未免有点小题大做。路面坑坑洼洼积满雨水,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免得积水溅湿裤腿。 远处传来狗吠声,清脆响亮,愈靠愈近。那声响听起来有些许不满和抗议。 抬头望去,一位中年贵妇,右手打伞,左手怀抱一只迷你雪纳瑞。雪纳瑞胸前还挂了一个粉红的蝴蝶结。它在贵妇怀里辗转反侧,嘴里不停表达不满。 贵妇手劲再大,也能从她不淡定的眉眼和嘴角中读出她单手抱狗的吃力。狗狗不安分的扭来扭去,贵妇僵着脖子微微往后仰,生怕被狗狗撞到或踢到。另一只手用力地握紧伞柄,却依旧经不住风雨的吹打而胡乱摇摆。 我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她们看,便收回目光看向地面。在我与她们擦肩而过之时,狗狗挣开怀抱,竟扑上了我的肩膀,前爪费力抓着我的衣服。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你你……”贵妇惊慌失措,一边跟我说对不起一边拽着狗狗企图让它松爪子。 闹剧在雨停之后结束。贵妇带着歉意跟我说:“真是对不起啊……这一进入雨季,地面湿漉漉的,就不怎么带它出来,它在家里哼哼唧唧叫了半天,我只好把它抱出来溜达,谁知它非要自己走才肯罢休……唉,真是太捣蛋了!” 我看着小小只的雪纳瑞在草丛里翻滚奔跑的背影,竟与多年前那个瘦小孱弱的身影重叠起来。如果泥泥能健康长大,应该也会和这只小狗一样爱玩爱闹爱撒娇吧? “哎哟喂!你看它!”贵妇“啧”了一声,摇头叹气道,“这回去又得给它洗半天了!” 我淡淡一笑,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只小狗身上。 贵妇看着小狗,收回目光时又哎哟了一声:“你这上衣都被弄脏了!这这……” 我望向我的右肩头,白色衬衫上确实有两个小小的梅花印。 贵妇无论如何都坚持必须让她洗干净当赔罪,我只好跟着她来到她的家中。 她就住在对面街区一栋略显老旧的小洋房里。楼房总共三层,她就住在最上一层,交谈间我才得知底下两层住着她的租户。老伴走得早,留下她一个人和这栋当时刚刚建成的房子相依为命,她便将老伴的念想变成现实,也好有个收入来源。 得知我不是本地人,还是一个等待开学的学生时,她一声赞叹:“大学生啊!真是太厉害了!” 我浅笑不置可否,她一阵唏嘘感叹后“咦”了一声:“那你提前来这边,学校还没开学,你住哪儿啊?” “一般住在招待所和宾馆,偶尔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店铺里度过。”我如实回答。 “哎哟喂,那可花不少钱,还住得不舒服咧!要不,来我这儿住吧?我这三楼对面那房子还空着呢!本来不外租的,看我们这么投缘,你就住下吧!到时开学了,你想走再走也成。” 我想也罢,来曲溪这么多天,虽说生活费不成问题,可迟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着实不是办法,便道谢并与她约定房租将这事儿定了下来。还有一星期就开学,但在校外有个落脚的地方也深得我心,就像高中时学校对面那间书店一样,累了乏了便躲过去。 房子很合我的心意,是一间一居室,不大不小,刚好够我一个人看书发呆和睡觉。我在这里定期为杂志社写稿,贵妇偶尔会带着那只名为小祖宗的雪纳瑞过来串门,生活也算过得有模有样。如果不是遇到他,或许我会在这个十八线城市的老旧小洋房里当着我的十八线作家,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也说不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日记其三(1) 我一直认为,如若不是那次机缘巧合,我和他的生活永远都不会产生交集。 那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天阴沉沉,漫天的黄沙在空气里旋转盘旋,挥之不去。风呼呼地刮着,吹得路边的小叶榕摇头晃脑,树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我蹲在路边的小土堆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感受胸腔被浓烟占据,再倾泻而出,看着轻烟在眼前飘散。大一习得的这个新习惯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无聊的日夜。 一吐一纳之间,突然一声呼唤吸引我的注意力。 “小小年纪就抽上了?”年轻的声音里带着轻笑的语气。 我转过头,一双蒙了灰尘的黑色短靴映入眼帘。不知这人何时走到我身后的。 我转回头,不理睬他的搭讪,眼皮都懒得一抬。这种因好奇而围上来的人,最无聊了。正当我这样想时,一团黑影在我左边蹲下。 “给我来一根呗。” 这人吃了闭门羹非但不走,还厚着脸皮要起东西来。 我瞥了他一眼,掏出兜里的利群丢给他。 他拿了烟,又要了火,便安静地抽起来。 竟没有再继续搭讪。我疑惑地把目光移到他身上。 从脚到头一身黑,肤色也黑,腮帮和下巴还有没剃干净的胡渣。 “小小年纪就抽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不知是否留意到我的注视,他突然开口,朝我看了一眼,嘴角浮现笑意,“遇上什么事啦?失足少年。” 我古怪地瞥他一眼,他只是耸耸眉毛,抽一口烟,等我回答。 我当然不打算回答他莫名其妙的问题,扬起头和他对视几秒,把烟插到土堆里捻了捻,拍拍手兀自离去。 也难怪他会称我为“失足少年”。我当时脚踩马丁靴,身穿黑色牛仔裤和中性款式的白衬衫,头上反扣着一顶红色鸭舌帽,那是我上了大学才发现的最让我感到自在的装扮。已近一米七的个子加上利落的短发,低着头抽烟,任谁咋眼一看都会认为是不谙世事的失足少年,更准确点,应该更像一个不良少年。 我无所谓自己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只求他们别对我感兴趣。我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自大一以来,班上的同学都对我敬而远之。 我学的是文学类专业,同课堂的大多是温润的才子与佳人,即便有几个吵吵闹闹的同学,那也绝不可能会和我这种阴郁沉闷的人处得来。 大二开设了写作课,我竟心怀期待。其实并非想拯救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写作水平,只是看着“写作”这两个字格外亲切。 期待这门课程带给我什么收获这种念想我是断然没有的,不过开课第一天着实让我小小吃了一惊。 上课铃响,教室里还乱哄哄吵个不停。我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一只手铺到桌子上,头往胳膊上一靠,就着这个似趴非趴的姿势玩着手机。突然讲台一声巨响,是书本砸向木质讲台的声音,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我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竟是他的身影——一星期前还在路边向我讨烟的落魄人物。 我当时确实将他定义为落魄之人,现在看看讲台上的他,身为一名老师,黝黑的脸上顶着鸡窝似的头发,嘴唇周围一圈野蛮生长的胡子,我想我应该把落魄改为邋遢。 他也确实用吊儿郎当的行为印证了我的猜想:“呃……不好意思啊,下手重了点……这上面全是灰。”说着他又拿起课本拍拍讲台,震得讲台上一阵乌烟瘴气。 他抖抖外套沾上的灰,又拍手呼气吹掉手上的尘,而后双手撑住木质讲台,环顾教室。 目光明显在我身上停滞了两秒。看来他也认出我了。 他收回目光开始讲课,讲他的写作往事,讲他老师的写作往事,讲他老师的老师的写作往事,听得我哈欠连连。也就只有这种书香门第之人才能写出正儿八经的文字来,像我这种贫瘠之人,东拼西凑能编出一篇文字便心满意足了。 下课铃响,我慢吞吞随着人流走出教室。 从小被书香环绕的人里,竟也有如此邋遢随意之人存在,还真是稀奇。正当我这样想时,后背被人轻轻一拍。我转过身去,一张被胡渣包围的邋遢大嘴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倒吸一口气忙向后退,他倒是笑出一口白牙:“又见面啦小兄弟!没想到你竟然是大学生,看起来好小……以后就是师生啦!走走,到走廊抽烟!” 麻烦死了,都怪那根烟,早知道不给他了。 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不引起别人的兴趣,不受到别人的伤害,不再察觉自己的扭曲,安安静静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我至今仍然认为,如若不是那根烟,我便还是他万千学生中不起眼的一个,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永远不会产生瓜葛。即使师生一场,也不会扑起多大的水花,十多年来的学生身份,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所以,都怪那根烟。 我把兜里的烟丢给他,撇下一句“自己抽去”便上下一堂课去了。 再后一次他找我已是三周后,不是来讨烟,而是来讨论我的作业。 每个人上交一篇最近写下的作品,他会根据每个人的风格作出不同指导。我随手上交了一篇杂志社的投稿作品。 “没想到你竟然是青春文学派啊?”他叼着烟倚在走廊栏杆上眯着眼睛看我。我瞥他一眼不作回应。 “哎我发现你很没有礼貌啊!”他故作生气的语气沉声道,“老师跟你说话呢!喂……” 说话间他伸过手,我下意识挡开:“别跟我提老师这两个字!” 他微微发愣,我也有点被自己吓到,竟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认真想想,似乎自从高二那次作文事件后,我便再没唤谁为老师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和老师打交道,即使是必须主动与他们说话,我也是以“你好”开头,不曾再叫过一句老师。台上演得尽善尽美,台下却原形毕露,这样的人,配不上老师二字。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轻轻吐了出来,想着用不用说声抱歉。 虽然我不乐意别人来接近,但我也绝对无意要主动伤害他人。那种受伤痛苦的感觉让我避之不及,我又怎么忍心让别人因为我而感到相同的困扰。但是,如若因为我的让步,让别人有了可趁之机,更加接近我,继而威胁到我,我该怎么办?这样想,我又觉得我应该直接掉头走人。 不过他倒是无所谓般,噗嗤一声笑得开心:“这才像你嘛!失足少年。” 他把烟头掐灭,丢进身旁的垃圾桶,转身手靠栏杆,接着说道:“也不是说青春文学不好。每一种题材都有它吸引人的地方。只不过……” 他转头目光凌厉盯向我:“如果我不认识你,没见过你这副拽上天的模样,我大概也会觉得你的青春文学写得不错。但是……你不是那种人。” 明明被他盯着侧脸,我却觉得后背发麻,扯扯嘴角故作淡定地反问:“哪种人?” 他用鼻子轻笑,收回目光很久没有说话。 我安静地抽着烟,等待他的回答。 其实我是知道答案的。 丑小鸭变白天鹅,白富美配高富帅,王子和公主从此合家美满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学得有模有样画出来的所有葫芦。内容积极向上,文风轻松活泼,咋一看似乎没什么不妥,然而就像他说的,我不是这种人,我不是这种积极乐观能传递正能量的人。我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与我自己无关。 他没有回答,只问了一句:“周末有空吗?” 我疑惑地看他,他不以为然地笑笑:“带你去采风。看在你上次那包烟的份上,我就免费教你点课堂上学不到的吧!” 我一脸鄙夷。 他换了个说法:“你们选修的这堂课,结课作业可是要拿去参加全校主题征文比赛的。” 他说得不容置疑:“这事我还没在班上说,到时候采风也会是课堂内容之一的,只是让你提前多感受一下。我可不希望你到时候上交的还是现在这样的作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日记其三(2) 他领我进了一家咖啡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自顾自点了两杯咖啡,便开门见山跟我说:“我们直接开始,不浪费时间。来,先跟我说一说你早上到刚刚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我一脸不解:“起床、洗漱、吃饭、出门,还能做什么?” 他微笑点头:“从出门到现在,一路上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什么了?”我一头雾水。 他点头眨眼微笑示意我继续。 我半信半疑地说:“我一出门,就看到对门房东家的雪纳瑞,然后下楼时看到一个老人站在路边打太极拳……都是我每天早上出门能看到的。雪纳瑞吵着它的主人要出门,那个老人是每天雷打不动的要锻炼……你这到底是干什么呀?”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采风。搜集素材。”他抬抬眉毛一直保持微笑,还举起右手作出“请继续”的手势。 “可是让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每天都会看到这些东西,说起来好无聊……” “就从你最常见到的说起,不管有多无聊。”他面带微笑打断我的话,引得经过的服务员看了我们两眼。 我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照做。因为从他面不改色的微笑里,我读取到一丝神秘的意味。因为对那份未知的神秘感到好奇,我便姑且配合。 我断断续续地说:“最常见到的……那就是楼门口那棵大榕树了。每天从房间窗户望过去能看见它,下楼了推开门第一眼也是它……”我迟疑地盯着他看。 “树长得怎样?树上有什么?”他饶有兴致地问我,还从他卷成一团挎在背后的背包里拿出纸和笔推到我跟前,“回想一下,然后写下来。从‘门前有棵大榕树’开始写。” 我看看纸笔,又看看他。他用下巴指了指纸和笔,补充道:“五分钟,计时开始。提笔写。想到什么写什么,不要斟酌不要修改,一直写。”说到最后他竟带上了命令的口气。 我只好赶紧提笔。 我一笔一划写得很慢,但也按照要求笔耕不辍,想到什么便写下什么,不假思索。 门前有棵大榕树,每次出门都会看到它。第一次见到它时,它便已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粗糙壮大的树根撑裂水泥花坛,探入地面的水泥,扎根其中。小朋友们很爱围着它做游戏。老榕树躯干很大,三个小朋友手拉着手才能将它完整抱住。躯干上坑坑洼洼,走近了经常能看到蚂蚁叼着食物碎屑陆续来往躯干上的缝隙间。 老家屋后也有这样一棵大榕树。小时候爱爬树。双手用力嵌入树干的缝隙,咬牙发力一蹬,化身一只树熊挂在树的躯干上,一点一点往上蹭,蹭到约摸离地两米高,就会遇上老榕树离地最近的一根粗树枝。树枝之结实粗壮,使得它同时承受三个小孩的重量也绰绰有余。印象中,那是我六岁的我能到达的最高处了。年长的堂哥能爬上更高的几根树枝,年幼力小的堂弟则只能抱在躯干上,甚至只能站在树下眼巴巴地朝上望着我们。 第一次爬上树枝时,我终于得以体会到何为居高临下。高处的风更是凉快,置身树叶之间的沙沙声响更是妙不可言,来自树下的羡叹和来自更高处的表扬亦让我心生甜蜜。 “好,时间到!”他满意地看着桌面上被密密麻麻文字占去近一半的A4纸,嘴里不住表扬,“可以啊!第一次就能写出这么多!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我放下笔,轻轻甩手,拿起咖啡轻抿一口。他趁着这空隙抽去我的稿纸看了起来。 “喂!还给我!”我伸手去抢。因为猛地意识到,刚刚迷迷糊糊竟写下了我日渐淡忘的往事,奥特曼争夺战之前心喜的过去。 他挡住我的手,脸上笑开了花:“哎呀,你只能爬到两米高啊!” 我脸颊蓦地发烫,硬生生扯回了稿纸,低头生闷气。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被激怒,不明白自己是在生谁的气,我只知道,我很排斥这种赤/裸/裸的感觉。 “感觉像被偷窥了?”他喝一口咖啡,轻声地问。 对!偷窥!暴露!做错事被抓包的羞耻感! 但我依然低着头不说话,手里的稿纸被攥得发皱。 “别气馁。”见我不出声,他柔声劝导,“一开始就是这种感觉,仿佛赤/身/裸/体被陌生人撞见。慢慢就习惯了。你看,你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只是童年时期的一件小事而已,嗯?” “可是我不喜欢……”我竟眼睛发酸想要掉眼泪,连忙趴到桌上,不再出声。 他轻微地叹了口气,小声道:“趴一会吧……” 咖啡杯被拿起又放下。我收了收手臂确保自己的丑态不泄露半分。 “……趴个五分钟,然后起来写下你趴着时周围是什么样子。” 什么跟什么? 我都趴着了,如何能看到周围是什么样子? 我暗自腹诽着,那股羞耻感竟稍褪了几分。 我听到自己呼吸的声响,听到桌上杯子被拿起又放下,听到身后服务员和顾客在低声交谈,听到咖啡馆里播放着九十年代的歌曲,听到玻璃门被推开撞得风铃阵阵清脆。 我听到屋外马路上的马达声和鸣笛声,听到经过窗边的小孩向她妈妈撒娇索求一个冰淇淋,听到他敲敲桌面跟我说:“起来吧,时间到了。” 我应声抬头,看到一个大大的笑脸和一口整齐的白牙。 “怎么样?开始写吧?” “不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吃惊。我怎么会用上这样一种赌气的语气。我忸怩地拿起咖啡杯喝了满满一口,目光飘到桌面又飘到窗外。 天空一如既往的蓝,阳光斜照在马路对面楼房凸出的飘窗上,明暗交替,错落有致。飘窗外的芭蕉叶,在微风中悠悠拂动,像极了那年坐在阳台上听外公外婆分享往事时不自觉晃起的小腿。 “你刚刚写出来的文字,比你交上来的东西要好上一百倍,你知道吗?” 我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窗外:“不知道。明明就是很无聊的东西……”依旧罕见的赌气口吻。 因为他没有指责,反而让我有点肆无忌惮,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向外婆撒娇要和他们一起出去散步的场景。 “爬树很无聊?” “哪个都很无聊。” 一嗒嗒、二嗒嗒……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出清脆声响。 “写作就是探索自我的过程。”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一旦你不受控制地、任由你的潜意识指引你写出你从未见过的东西,这些东西将会充满魔力。你要相信自己的心灵和身体,相信你获取到的所有体验。 “并不是说你当下写出了什么你都要立刻公开和面对。你完全可以写完之后把它们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到,你自己不忍直视那些东西那就自己也不要去翻动它。 “等过一段时间,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沉淀下来,你突然想起它的时候再来翻阅,你会发现,你也能感受到那股魔力了。” 两只麻雀飞落在窗台,歪着脑袋打量窗里的人,而后点起头啄食窗沿上的面包碎屑。我安静地看着它们,认真地听他的三言两语。 “也不是说你写出了什么便要毫无保留地上交什么,你可以修改,可以润色,可以将它剪贴成让你舒服的样子,把大大小小的体验拼凑成你完全没见过的模样。完全没见过,却字字发自肺腑,惹得别人跟着你一起欢呼雀跃心喜若狂。 “不用生编乱造,只需要记下能感动自己的东西就足够了。然后稍加伪装,便是感动人心的作品。要知道,骗子是最有潜力成为出色的作家的。” 骗子?作家?我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睁大眼睛看向他。 他左手杵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打量窗沿上的麻雀,见我动静便转过头,回我一个温柔的笑脸,那笑容里似乎夹带着一丝腼腆。 他也知道自己说了多么不要脸的话啊。 可是,好像说得也没错。如同为我量身定做般深入我心。 我也可以吗? 真的可以写下来吗? 我的生命里,可净是些灰色阴暗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也能写出来给人看到吗? “试试嘛。”他似听到我的疑惑,“总会比那些看起来美好却和你格格不入的文字来得动人的。” 试试嘛。我微笑点头。 “来来来,这次写一写你中午想吃什么,把理由也写下来。” 动容不过两秒,我又立刻变成一脸鄙夷:“能不能写点别的?” “就写这个,时间半个小时。你要能写得让我也垂涎三尺,午饭我请!” “你确定?”我似乎来了兴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日记其三(3) 我的身上似有某处结痂缓缓剥落,露出幼嫩的新肤。 采风第一天在他发现我是女儿身后结束。说来也是搞笑,相识近一个月,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那天吃过午饭,我表示需要上个洗手间,他大大咧咧说他也要,走到厕所门口,发现我向女厕靠近。 “喂!厕所在这边!”他拉着我往男厕走。 “我是女的。”我扬开他的手,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震惊。 他上下打量了我两遍,瞪着双眼问:“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 “你怎么都不早说!!不对……”他捂着嘴巴,“我怎么都没发现……” “谁让你都不点名,点名表上有性别的。”我好笑地说着,径直进了女厕。 出来时他已调整好心态接受了这个事实,待我也如往常一样,分别前还嘱咐我:“记住今天做的练习,一个人的时候也要照着这些来,慢慢积累,总能看到变化的。” 我微笑点头,开心于他的教导,心喜于他的毫无偏见与不再追究。 那之后我渐渐期待起每周一次的写作指导课,期待着能从他嘴里再听到些让我触动的言语。 “时间定在学年末,主题还没公布,但大概就是‘母校风光’这个主题没跑了。我是希望我们班所有人都能把握这次机会拿出作品参赛,毕竟学了一个学期的写作课,是时候拉出来遛遛了,各位好好表现啊!” 啊,作家果然都是骗子。居然跟我说结课作业要拿去参赛。 “可是主题好无聊啊……” “强烈要求换主题!” 喜欢他上课风格的学生都打趣起来。 “老师,你这算不算作弊啊?!”教室里笑声一片。 “就是啊,我们这算现学现卖了吧?别的班都没有这种待遇……” “会不会被投诉?!”虽然七嘴八舌说起无厘头的话,但听得出来同学们也是满心期待与欢喜。 我的座位从最后一排悄然挪到第二排,只为不错过他的每一句指导。 校园集体采风定在每周六的上午。 “作为一名作家,应当时刻保持警觉,感受当下每一刻,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眼前这棵大树、这片湖泊,或者水里漂浮的一个矿泉水瓶,只要让你有所共鸣,通通记录下来。” “下笔时不要害怕失控,不要害怕潜意识把你带到陌生的地方,在那里说不定你会发现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老师,你是在讲玄学吧?” “臭小子不要破坏气氛!” 同学们虽爱拆他的台,和他打打闹闹玩得不亦乐乎,但在最后的半个小时,都会默契十足地拿出纸笔,或倚着竹子,或坐在石上,专心致志捕捉稍纵即逝的感想。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去,转眼到了我在曲溪的第二个冬天。 既然要描绘校园风光,怎能少得了冬日的雪景呢?为此全班一致同意,在寒假到来前,只要雪花飘落,那一天便紧急集合,动用最后一次采风时机,换取可遇不可求的校园雪景。 然而守了一个月的雪花,依旧一无所获。同学们戚戚然裹着棉服集合,参加寒假前最后一次采风。 那天,天空飘着毛毛细雨,风不大,吹到脸上却依然冻彻心扉。 我不住地交替双手握拳摩擦掌心,将双手拿到嘴边蹭一下鼻息吐露的热气。 见不到雪,但站在最高处俯瞰,还是能窥得冬日校园的别致的。校外马路上车辆稀少,校内人行道上更是荒无人烟。 目光所及之处皆被黄色占领。干黄的土地,枯黄的树枝,蒙了一层黄沙的小路,还有几只土黄的小鸟,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时不时鸣叫两声。一阵风拂过,晃得本就干枯的树上又坠下一片落叶。 “叶子。” “嗯?”我疑惑回头。 他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一脸恍然大悟:“啊!以后就叫你小叶子好了!” “好难听……”我回头看着飘零的落叶,“为什么叫这个哦?” “你叫叶函,我又不能叫你小函,小叶又有点单调,所以就叫小叶子好了!”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兀自惊喜。 我却被他的理由吸引:“为什么不能叫小函?”我的外公外婆,还有初中那位亲近的女班长,所有带给我感动的人,都是这么唤我的。 “小函这个叫法太小女生了。看你平时打扮中性化,叫起来多突兀啊!你应该也不喜欢吧?” 我脸上的表情一滞,而后像感受到阳光的积雪,缓缓融化,变成会心地笑。 这样的理由让我无法反驳。 也行,小叶子就小叶子,冬天里独自飘向未知的小叶子。 “哎,话说,小叶子,我好像还没听过你叫我呢!”得到我的默许,他立刻转移了话题,“我怎么也是你的老师,你总不能以后路上见着我都喊‘喂’吧?别人都喊我老师,你要是不喜欢老师这两个字,喊我声师父也成啊!” 我收敛笑容,假装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望向那棵干枯的小树。 “冷不冷?”他终于换了个我愿意接话的话题。 确实有点冷。高处不胜寒,更何况时值冬日。 我张开嘴想回答,不料一开口竟灌进一口冷风,冻得我捂紧嘴巴赶紧转身缩紧脖子。 他被逗得大笑,问:“很冷吧?” 我的牙齿不住打颤,似在抗议寒风的调皮。不想应了他的笑声,面对追问,我摇了摇头。 “不冷吗?”他略带吃惊。 我调整好面部表情,稳住牙齿故作淡定道:“还好。”刚一说完牙齿又不听话地抖了起来。 他又哈哈哈笑了起来:“多穿点,这边冬天还是挺冷的。” 最后一节写作课上,同学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怎么了怎么了?!不就写不成雪景嘛!”他在讲台上用课本敲着讲台。 “我是怎么教你们的?如果你们真的想写,那就向内索取!!这辈子都没见过雪吗?!” “有……”角落里一个声音小声地回答。 “有还不打起精神?!这最后一节课,给我留点好印象啊!” “就因为是最后一节课啊……”同学们带着独有的学生气你一句我一句地撒起娇,“我们也不是完全因为雪景的事嘛……还想让老师再多教我们一点呢……” 我安静坐在她们中央,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不舍,悄悄在心里表示赞同支持,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他有模有样地安慰鼓励自己的学生。 “想再听我的课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去申请开一门选修的课……” “好耶!!!”应和声此起彼伏。 他挥手示意安静:“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到时要是选修的人数不足二十人是开不了课的……” “肯定有二十个啊!!绝对远超二十个!!!”同学们的激情早已被点燃。 他在台上无可奈何地笑,那笑容里带有一丝腼腆的意味。 比我们年长五六岁,长得有些着急。带着和外观上的年龄相衬的才学和稳重,又能和“同龄”学生打成一片,难怪深得同学们的信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日记其三(4) 第二学期,选修课如约开讲,课程被安排在周五下午,课堂上除了我们班的学生,还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课堂尾声。 “明天早上九点,学校旗台集合,到时我带大家走一遍采风的要点和注意事项。因为这次人有点多,我没办法照顾到每一个人,所以新来的同学可以请教之前上过课的同学。大家互相交流,往后就要你们自由组团自定地点去搜集素材了。不一定是为了比赛,也可以单纯因为兴趣。” 同学们兴致高昂,下课后便七嘴八舌相互邀请满心期待。 第二天,狂风大作的天气依然挡不住同学们前进的步伐。 路边的小叶榕手牵着手欢快挥舞。风在耳边吹着口哨,发丝被撩动得让我脸颊发痒。 我把双手揣进兜里,学着大风天里该有的样子,缩起脖子颔首走路。 他带头走到避风处,在队伍前面和同学们有说有笑,忽然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望我。 我疑惑地加快步伐走到他身边:“怎么了?”一股白气从我嘴里逸出又迅速散去。 他带着无奈的语气笑问:“冷不冷?”又一股白气,这次是从他嘴边逃开又散去。 我不觉一笑,摇头:“不冷。” 看着白气升起又散去,我笑得开心。 他笑叹一声,迈开脚步,坚持向我确认:“真的不冷吗?我看你穿得好少啊!” “不少啊!”我讶异于他的执着,迈开步伐轻快跟上,向他解释,“我穿了毛衣,还套了外套,风吹不进来,不冷!!” “太少啦!多穿一点好,一不小心就冻感冒了。” 我笑得开怀,因为大风天里难得一见的一股股白气。 “冬天来了……”我喃喃道。 他扑哧一声:“是要走了!这几天已经比前阵子暖和一点了,不过还是挺冷的就是了……” “欸?~~~这就算过去了吗?我还想着说不定能下场雪把雪景补上……” 他爽朗地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就像有个开关被突然按下,我的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感,不自觉回了一句:“没机会了。” “什么?”他疑惑回头。 “你不是以后都不带我们集体采风了吗?”我竟再一次对眼前这人,用上了陌生的赌气的口吻。 他的表情略微一滞:“你们自己也能组团采风啊,一样的……” 我低下头,把外套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扣,遮住自己滚烫的耳朵。 我为自己感到羞耻,竟以为同样的语气用上第二遍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我到底还是没长大的孩子,还在企图用撒娇赌气的方式索取关照。 “怎么了?” “没事,有点冷而已,挡风。”换回了惯有的冷淡语气。 “哦。” 我低着头,看着他的脚尖一点一点向前踢。第一次见他时,他也穿着这双黑色短靴,但没有现在这般擦得鲜亮。蒙了灰的鞋面和他的胡渣更匹配啊,不知他现在是否依旧满嘴小胡渣,我想抬头确认,却又觉得不妥,犹豫间他再次出声。 “要我带你采风也可以哦……” “嗯?”我惊讶抬头。 “有条件的。”他笑得咧开了嘴,周围的胡渣在一口白牙对比下格外扎眼,“你必须拿出作品参加征文比赛,指导老师那一栏写我的名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日记其三(5) 我说他像只癞□□,长着悲伤蛙那么大的嘴,他大概会生气打我的吧。但是他确实嘴巴大,还皮肤黑,嘴唇周围总是剃不干净的参差不齐的小胡渣,眼睛在嘴巴的对比下显得更加细小,留着紧跟潮流的韩国欧巴刘海,和他的气质略有不搭。这就是我对他的最初印象。我万万没想到,在初见之后的半年时间里,我对他的印象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大风天后,每周的户外采风变成我和他单独相处的场景。那天上午,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他强烈建议出门与春天面对面,我们便披上雨衣冒雨前行。 厚重的雨衣,浓浓的塑胶味,从头到尾的军绿色。我们穿着雨衣一路来到竹林中。脚踩落叶发出吃薯片的清脆声响,雨滴打在头顶的雨帽上发出咬巧克力豆的声音。我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 他走在前面,一边开路一边回头看我,嘴里还念念叨叨:“用心感受,捕捉让你感动的瞬间,然后扎进去,记住每一个小细节……” 披着雨衣的样子竟然还挺帅。雨帽随意地扣上脑袋,还将伸缩绳拉到最紧,系在下巴下,帽子边缘直白地勾勒出脸颊的轮廓,悲伤蛙的大嘴更明显了。我不禁偷笑,连忙低头假装看路。 微风从下方偷袭,带着空气中细密的水滴,扑到我的脸上,钻进我每一个毛孔,凉凉的,痒痒的。 “啊——嚏!!”我一打喷嚏永远都是三连打。 我抹抹鼻子继续向前走,不想“嘭”的一声—— “哎!……”我被反弹得连退三步一个趔趄。 “没事吧?!”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停下脚步的,我竟直接撞上。“没事……”我随手抓住身旁的竹子稳住身体,“怎么突然停下啊?”抬头一看,他悬着双手,估计是怕我摔倒想要扶我。 我松开竹子,甩甩手中的水珠。他默不作声。我把手往衣服上蹭,擦掉湿漉漉的水汽,定定望着他一脸不解。 “要不……还是回去吧?”他扯扯嘴角笑,“这下着雨,挺不好走的。而且,你是不是感冒了?”他伸回手,面带歉意看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脸上和他的语气里真真切切读到了关心和照顾。 我定定看着他,又伸手抹抹鼻子:“我没感冒啊……” 我确实没感冒,但不知为何,抹完鼻子我又忍不住打了三个喷嚏,让自己的回答显得更没有说服力。 “算了算了……”一只大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突突地加速。 他……他的手……就在我的肩膀上。 虽然隔着厚重的雨衣,但那稳重的触感,仿佛他是穿过我的衣服直直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肩膀一僵。他却毫不在意,就这样右手搭着我的右肩往回走:“还是回去吧!不和春天面对面了,下次天气好了再过来……” 他说什么我都已经听不进去。有一瞬间,记忆闪现那年军训在那个小屋里的阴暗场景,但稍纵即逝,因为我的大脑告诉我,这次和那次,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他只是搭着我的肩膀,那姿势却像极在搂着护着。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谈不上搂抱那么亲近,但给我的感觉,就仿佛他正搂着我护着我往回走,说话的声音就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们默默地走着,他的大手依然稳重有力地贴着我的肩膀,在接近竹林出口时,他才收回手,关心地问:“冷不冷?” 穿着这么厚重不透气的雨衣,我都快闷出汗了,怎么可能冷?我轻轻摇头。 他用鼻子笑了笑,大步走出竹林。我低着头,紧了紧雨帽罩住自己发烫的耳朵,跟在他身后走出竹林。 经过食堂时,他撇开雨帽,吩咐我在门口等着。他抖抖雨衣上的水,大步走进食堂。 这个点食堂能卖什么东西啊?我疑惑目送他离去,转身望望天空,雨已见收,阴云悄悄散去,让出一片清蓝。我勾起嘴角笑,脱下雨衣认真抖水,忽然背后一声清亮。 “给!” 我转过身,手里被塞进了一瓶热乎乎的东西。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却不棱角扎人的短颈玻璃瓶,厚实的瓶子里装满白色液体。 “这是什么?” “牛奶,热的。”说着他晃晃自己手中那瓶,笑得开心。 沉甸甸的牛奶瓶握在手里,暖在心里。我也跟着笑笑,却忘了说一声谢谢。 “那温热的牛奶瓶在我手中握紧,有你在的地方我总感觉很温馨。日子像旋转木马,在脑海里转不停,出现那些你对我好的场景。” 那些天我的脑子里循环反复唱着这几句歌词。初中时听来煞是黏腻的曲调,那时听来竟是心里暖洋洋,而我却从不曾去细想这截然的变化是为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日记其三(6) 想得到他的注意,发现这个学生天赋不错的那种注意,而不是发现学生似乎有些怪异的那种注意。 因为上课的人是他,所以我听得比其他任何一门课都认真,也学得更快更高效,潜能也更加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 每时每刻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哪个细节表现得不够完美。他的一颦一笑都牵动我的神经。我的心跳已经被他掌控。 写出了一个错别字,他轻笑纠正,我却已脸颊发烫,耳朵发红,双手颤抖。不停转着铅笔,用手假装撑着下巴顺带捂去半张脸,假装自己不紧张,心脏却几乎要停拍。 起身念出自己的句子,被他表扬完成得不错,心里的小人顿时欢快起舞,但却不敢与他对视,只是任由耳朵微微灼烧,眼睛盯着白板假装在认真听点评,其实脑子里只有一群小蜜蜂嗡嗡嗡快乐采蜜的声音。 我知道我变得话多了,变得爱笑了,变得动不动就赌气撒娇了,但我不给自己机会去细究。就连得知他是一个有婚约在身的人,我也不曾有多大反应,因为我一直在心里跟自己说,现在这样就挺好。 我不打扰他,他也偶尔关照一下我。反正这是他该做的,虽然这一句说得有点自以为是。 我乐此不疲地享受身为他的学生带来的好处,以为不去追究,一切便会维持原样不会改变。 一周一次的户外采风,本来他说有事取消,结果一个电话过来说采风照旧便匆匆挂断。 依旧约在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小土堆。好不容易收了小雨,小土堆湿湿软软。闻着泥土的芬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蹲下身,习惯性地点根烟。 小土堆位于学校正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东南角,被生了锈的栏杆草草围着。透过栏杆,可以望见对面的红绿灯,以及红灯下等待过马路的行人。那群人里,有他的身影。 绿灯亮起,他从人群中挤出,一路小跑到我跟前。 我伸手递他一根烟,他没接,反而伸手抽掉我嘴上的烟在身旁的栏杆上捻灭。 “少抽点。” “怎么?又被师娘发现你抽啦?”我好笑道。 他不回话,头一扬示意我跟他走。领我到他的车边,又是头一扬:“上车。” 难得西装革履表情严肃,然而鸟窝似的头发和乱糟糟的胡须还是暴露了他的邋遢和痞气。 我耸肩撇嘴坐到副驾位。 “今天带你兜风。” “嗯哼?兜风和采风有什么区别?”我顾左右而言他。 在师娘知道了我的存在后,他便总会时不时地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了。肯定会膈应啊,准夫妻中间突然出现一个每周六都要见面的称为学生的存在。 我也主动表示过可以自己采风搜集素材了,但他不知为何突然执拗起来,说既然答应当我的指导老师便要负责到底。 可能这场比赛于他而言很重要吧?关乎职级晋升之类的?我不知道。更何况,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容不得我一个外人多嘴。 车子呜呜向市中心驶近。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却自己悟出了答案。 采风,是走进大自然,和世间万物共呼吸;兜风,则是远离大自然投身闹市,旁观人间冷暖。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把采风、兜风与写作联系起来的答案了。 市区的路不好走,过一个街区就有一个红绿灯。一路无言。我百无聊赖,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车,各式各样的车,还有明晃晃的高楼与大厦,我不知道该如何从这些陌生的事物里寻找灵感和共鸣。 “看那边。”车子停下时,他突然出声。 我回头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路口东北方向。 不远处,一名青年女性用布条遮着眼睛穿着印有“我是同性恋,你愿意给我一个拥抱吗”的T恤,站在街头敞开双臂等待路人的拥抱[1]。 人来人往,我盯着她看。 直到绿灯亮起,没有一个人给她拥抱。 随着车子启动,我落寞收回目光。那个人,身形越看越觉得像当年那位女班长呢。 “要回去吗?” “嗯?” “回去抱抱她。” “欸?!” 他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一口大白牙让我难以抵抗跟着笑了。 车子欢快掉了头,驶回那个路口停好。 下车前,他又一次开口:“有勇气吗?给她一个拥抱?” “为什么不敢?”我反问,顿了顿,又自问自答道,“她……看起来有点像我一个老同学。” “如果不是她呢?” 听到他话里挑衅的意味,我丢下一句“就算不是她我也愿意抱抱她给她加油打气”便下车径直走了过去。 果然不是她。 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我拍拍脸让自己打起精神,学着他的模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走向她,抱住她。 耳边传来小声动容的“谢谢”,我不禁加紧力度抱住她,拍拍她的后背小声回应:“加油!” 如果我和她还有联系的话……思绪才刚开始便被硬生生掐断。 我松开那人,兀自转身。 “如果你不正视自己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痛快的。” 那位女班长留下的如同诅咒的话语,响亮地回荡在我的脑海。 不正视自己的话…… 过往所有让我痛苦不堪、无法直视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我深深低下了头。 不正视自己的话…… 我抬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他已经从车子里出来,倚着车门望着我。 可是,正视自己的话…… 我再次低下头,不敢去看他明亮的笑脸。 正视自己的话…… 迈向他的步伐犹如千斤重,他却已来到我的身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瞪大眼睛,眼泪唰唰地涌。 “干得不错!我也给你抱一个!”他的语气里难掩喜悦,听到我的啜泣时才蓦地清醒,“怎么了?” 我低头不语,任由眼泪啪嗒掉到地面。 他把我领到车旁,为我开门,让我坐好。他也回到驾驶座上,把纸巾盒递给我,然后沉默地坐着。 直到我冷静下来,没再往下掉眼泪,他才开口:“真是你那个老同学啊?” 我摇头。 “那怎么哭成这样?”他好气又好笑地问。 我没回答。 我如何知道怎么回答? 跟他说我背负着一个不正视自己就会一辈子痛苦的诅咒? 跟他说我喜欢他,就算他已经有师娘了我也依然喜欢他? 跟他说我是个把自己当男生看待的扭曲鬼,却又不要脸地喜欢他? 他絮絮叨叨说起他和师娘的事,说师娘不支持同性恋,早上他们还为此大吵了一架,说他不确定我是不是同性恋,但他是绝对站在我这边的,说他也有一位老同学是同性恋,鼓励我勇敢面对自己的感情,让我不要难过不要气馁。 绝对站在我这边?跟他说我喜欢他,但是以男性的身份喜欢他,他也会站在我这边吗?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浮现。我难以置信看向他。 我不奢望他也来喜欢我,只消他对我说一句“不能接受你的心意,但不代表你就是扭曲鬼”,我都能感激涕零。 他也看着我,腼腆地笑笑,小声地说他一定会和师娘好好谈谈,掰正她的错误思想。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 “欸?!终于笑啦?”他喜出望外。 我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心脏砰砰狂跳。 生平唯一一次,所有深藏内心的话语离嘴巴最近的一次。 我差一点就全盘托出了。然而一切还未出口,师娘的脸便侵入我的视线。 我惊得向后倒。师娘发了疯地捶起车窗,嘴里骂骂咧咧,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她一定生气极了。 他也发现了师娘,嘱咐我在车上坐着。 咔哒——开门声,还有师娘的咒骂声。 嘭——关门声,把外界的吵闹全部隔绝在车外。 师父绕过车头向师娘靠近,我转回头捂住脸,不敢去看车外的情景。 安静不过数十秒,车外的叫骂升级,穿透车子向我漫来。 “我说你怎么这么护着她!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师生关系!!” “她到底哪点好?!!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你看上她什么了?!” “你够了!!” 我的脑袋嗡嗡响,刚哭过的眼睛肿得发疼。 “你别给我动手动脚!别以为你是男的我就怕你!!” “我告诉你!我要是把你们这对狗男女的事说出去,你们当街就能被乱棍打死!!” 我忍着头疼望向窗外。 他虽抓着师娘的手制止她的举动,但明显不敢施力,怕伤到师娘。师娘更加肆无忌惮,张牙舞爪朝他的脸逼近。 “同性恋?!那就更恶心了!!女的和女的搞一起算怎么回事?!还有,一个同性恋,还在你旁边一脸娇羞,这算什么恶心玩意?!她不知道你是我的人吗?!!!” “够了!!!”我推开车门吼了一声。 一秒的寂静。 我瞪着眼前人一五一十说出了我追悔莫及的话:“同性恋怎么了?女生和女生在一起碍着你了?!她们再怎么样也没有你这个只会躺在男人身下□□的女人来得恶心!!!”我声嘶力竭吼得自己耳朵都嗡嗡响。 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 师娘气急败坏又开始咒骂,他大吼一声让她别说了。我转身朝路边走。 师娘还在背后骂骂咧咧,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 “叶函!”他跑过来叫住了我。 我转身,回他一个刻薄的微笑:“后院着火了,快回去救火吧。”招手上了出租车。 我以为我能忍到回家不在外头丢人现眼,然而还是忍不住,见到楼下的花坛便躲了进去。 眼泪不听使唤,吧嗒吧嗒往下掉。房东家的狗狗不知为何突然从草丛中冒出,疑惑地歪起脑袋端详我不同于往日的容貌。 我不争气地哭得更加放肆。狗狗在我身旁来回踱步,视线却片刻不离我身,时不时低声嗷呜呜咽几句。 透过模糊的视野,我知道它想尝试用舌头帮我舔干脸上的泪水,随即又发觉不妥赶紧缩回,想用脑袋蹭蹭我的脸颊,又发现那样也有点不合时宜。 我感到更加痛苦。 我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已经到了需要让一只狗狗来安慰我的境地了吗? 不值得啊狗狗!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啊!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贪心至极的人,一个对他所爱之人不大敬的人,一个既想当男生独当一面又想当女生小鸟依人的扭曲怪物,一个明知不可为仍为之的小丑…… 呵,我终于能正视自己了!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痛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日记其三(7) 我用一周的时间整理好心情,收拾好仪态,再次出现在选修课的课堂上。 我还抱着幻想,想着他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听出了我赌气的语气,然后放下身段像哄小孩一样来安慰我。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受伤的那个,他应该看出来了的。 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的。就像他看出我那些依样画葫芦的文字不是发自肺腑一样,这一次他一定也能看出来的。 然而他没有。 无论看没看出来,他没有再靠近我。就连扫过教室的目光,都刻意空出我。 看着他下课后径自离开的身影,我如同从高空失足落下,脑子一片空白。 第二天,如约在小土堆见面。 相视无言,他向我轻微点头致意,便转身走在前头。 “虽然是写景文,但如果只见景不见情,依然不是一篇好文章。”落落大方传授他知道的所有知识,唯独对那天的事情闭口不提。 我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反思着自己确实做得太过火,果然不应该对他和他爱的人那么无礼。 “下周六我要参加校篮球比赛。” “啊……”内心一阵唏嘘,“那下周六我自己采风……”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我:“师生混合赛。你要来吗?”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我不会打篮球。” 他不说话,目光坚定落在我脸上。大概是从我脸上没有读到撒谎的意味,失了气力的浅笑在他脸上浮现,就一刹那。而后他收回笑容,淡淡道:“好吧。” 时至今日我仍在傻傻问自己,如果我会打篮球,如果我那天回答他的是“好”,是否就能迎来转机? 篮球赛我没有参加,连当拉拉队甚至观赛都没去。篮球赛后,采风活动不咸不淡照旧进行,所有话语只围绕征文比赛,我小心翼翼站在他身旁,时不时应声“好”,让他知道我正认真学着呢,不要丢下我不管。 往日的笑脸不再有,“小叶子”这个称呼也从生活中消失,日子混混噩噩地过着。 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也曾这样想着,只要他还视我为学生,我们之间便藕断丝连。 然而,在听到他抱怨“比赛怎么还不开始?”的时候,我知道,他烦了。 只要离得够远,最后一根藕丝终究还是会断掉的。 我被困在一个冰窟里,手脚开始麻木,心脏渐渐不再有力。 他果然还是在意的,他果然还是无法对那天的事情释怀的,他果然对我感到失望了。 回到家,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提笔将这么多天来胸中的积郁吐到纸上。回过神时,惊叹我竟都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 我以为这一次终于有人要我了。我以为我终于可以不那么害怕别人了。我以为。一切都是我以为。 你是第一个窥得我半分真面目的人,也是第一个我愿意为你藏起另外半边真面目,做回一个正常人的人。我以为,那半分真面目没把你吓跑,没让你情绪失控惊慌逃跑,便是你在意我、支持我的证明。 可笑啊!太可笑了!隐忍是你特有的优点,你是不会拒绝别人的好人。这一次,我不敢再说老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你是好老师。错在我。全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能和你成为关系不错的好友,是因为我有引人注目的魅力,还是,只是因为你人太好,而我只是刚好没有被你拒绝的那一个?”现在想想,我就是那其中一个了。 你的身边热闹非凡,同事学生都爱和你开玩笑,大家因为你身上散发的和煦的阳光而向你靠拢,我也是其中一个,被你吸引,向你靠近。 你咧嘴大笑,来者不拒,乐在其中,而我也刚好是没被你拒绝的其中一个而已。我并非特殊的存在。你不是因为发现我的异人之处而接受我的靠近没把我推开。又或者,你是因身份所携带的那份责任,由不得你把我推开。 我在你面前,尽量收起那些骇人的言行,管住自己阴暗的思想,但还是一不小心露出马脚,让你看到了我最不愿意被你看到的、阴暗的那一面。冰冷的眼神,不屑一顾的嘴脸,蔑视一切的话语,让你着实吃了一惊。而后,追悔莫及的我想在你面前乖巧一点,想和你回到从前,却无论怎么都挪不开腿了。我被你拒在千里之外。 这一切错都在我。本就在阴沟里生活的我,竟然天真地以为自己或许能活在阳光之下。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错误。从我想妄图无视内心的矛盾那一刻起,便注定是一个错误。是我隐藏得太好,以至于自己都以为自己配得上,以为自己也有资格了。 听着你在课堂上高声夸我优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豪,终于得到认可的自豪。你带着我校内校外采风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你平静地念出主题,让我写出自己的文字,然后加以点评,最后自然地加上一句“不错!可以啊!这样就可以了!”喜悦的、引以为豪的、轻松的语气,让我以为我也可以,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沉寂多年的死灰竟然因为星星之火而重新有了燃烧的欲望,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想伤害你,结果你却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害得你从热情追逐太阳的向日葵慢慢变成枯枝败叶再无生机。 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别企图靠近你,别企图从你身上取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啊。你对我好,不像别人一样带着偏见待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学生你是我的老师,这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存在。 去年冬天,天下着毛毛冻雨,风刮在脸上像挨了几把刀子,牙齿不住颤抖,你搓着手过来问我冷不冷。是啊,冷不冷。冷不冷,就是这句你经常挂在嘴边的问候,让我心里某个地方潜移默化地变了质。那年冬天你问我冷不冷,我惊讶多于惊喜,固执地摇头说不冷。我就是这样,习惯性地用坚硬的躯壳把自己围起来不被人窥探。 后来,大风呼呼的日子,你依旧问我冷不冷。这一次我是真的不冷。我诚实坦然不冷,你却不甚相信,嘘寒问暖让我一定要多穿点不要冻感冒了。我心里咯噔一跳,莫非那个冬日里的隐忍被你发现了。我笑着转移话题。我知道我完蛋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生根发芽了。因为你的关心和爱护,我竟自大地让那幼苗接着成长,以为它能长成参天大树,回过头为你蔽去一处荫凉。 后来啊后来,幼苗继续成长,你也继续问我冷不冷,然后我坚定微笑摇头不冷。只要和你在一起,有你这般照看我,我怎么会冷?我还一度疑惑,明明闷在雨衣里都冒出了汗,你怎么还那么锲而不舍地问我冷不冷。自以为是的我、被恋爱冲昏头脑的我,想当然地以为,你看见了我的坚强与隐忍,发现了我是个特别的人。 只是最终我还是让你瞧见了那副模样。虽然你什么都没说,却比对着我破口大骂来得更让我受伤。终于还是吓到你了。 我不敢主动开口问你,你也没有主动问我。沉默良久,终于久违地听到你问冷不冷,那一次我含着泪低下头说冷,然而你却只是惊讶“哦”了一句,带着不解的目光看了我两秒,便让我赶紧离开你身边回宿舍避寒去。 那个不解的眼神,大概就是你内心真实的写照吧。对我的真面目的不解,对我能说出那样大不敬的话的不解,对我不再坚强说不冷的不解。那一刻,我是真的觉得冷,从四肢末端,冷到脊椎骨。 我感觉得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细小的裂纹,却不容忽视。 再后来,即使我想找你聊天,你也只是嗯哦两声应和,然后自顾自盯着手机不再理我。或许这些话题你本就不感兴趣吧,以前那样兴高采烈地问我,或许是你在强撑吧。你本以为我是个有故事的坚强女孩,却不想实际上是个如此阴暗的不伦不类的怪物。你被吓到了。你那点想救赎落魄女孩的慈悲心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想远离我甩开我的迫切感。 密密麻麻,压得我喘不过气。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任由潜意识自由书写,便会不知不觉道出生命的真相。 我难以接受这样不堪的真相,再一次选择躲开。 那之后每周五的选修课,以及每周六的采风活动,我都不再出现。我没有勇气在得知如此鲜血淋淋的真相后还死皮赖脸黏着他。就连准备已久的作文比赛,我也弃权没有提交作品。 房门虚掩着,房间里烟雾缭绕,烟头散落在地板四处。 对门的小不点不知何时推门进了屋向我走来。它低头嗅嗅地板的烟头,抬头看看我嘴里吐出的烟雾,歪歪脑袋沉思两秒,低头咬住我的裤腿欲拉我起身。 我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竟然需要一只狗狗来安慰我两次,太糟糕了。 我得振作。 与狗相依为命吧。去他妈的爱情。 我向房东讨来小不点,声称我要带着它一起晨跑锻炼身体。 第一天,小家伙在我前面哒哒哒飞快地跑,我在后面气喘吁吁怎么追也追不上,远远望着那个小不点。 终于,它在弯道尽头停了下来,似突然意识到什么,慌慌张张左顾右盼,最后定格在伸长脖子向后望着被它甩在后头的我。 它像嘘了口气,坐下来,抬起右腿挠挠下巴撇撇耳朵。 我扑哧一笑,加快速度跑到它身旁。 终于等到我,它慢条斯理地起身,继续向前。 第二天,它依旧哒哒哒在前面跑着,但这一次,它比昨天多了份节奏感。 四条腿依旧动感十足地划动,却微妙地保持着一种近乎匀速的运动,始终固定在离我两米左右的位置。 我微笑着看它轻快的身影,告诉自己这次一定不能掉队,这一次,一定要坚持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日记其三(8) 那天我依旧跟着小不点奔跑在大街上,不料竟在转角再次遇上他。 他在街头边等红绿灯边和人交谈。我跑着步向他靠近。 自上次不辞而别,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还是那么黑,还是留着小胡渣。他也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表情一愣。 他看向我,我看向他,四眼相对间,我开口唤了声:“师父……”仿佛此刻再不叫这一声我便要亏欠他一辈子,永远都没机会赎罪了。 他眼神微愣,似乎对这一声从未听过的呼唤感到意外,但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在旁人的提醒下才回过神继续和他交谈。 我的心里空落落,跟在小不点身后继续向前跑。 阳光照射行道树,树影打在路边过往货车的车厢上。车辆络绎不绝,影子飘零不断似雨一般。车辆呜呜加速,雨势便唰唰加大。 我以为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就我们两个,在没有旁人打扰无需关心比赛的地方,坐下来认真地聊一聊。 把心翻出来,好好审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就算没法好好地聊,但也至少不是现在这样,形同陌路,毫无交集。 我一直在期待,哪怕他能问我一句“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不见”。 我连对话内容都想好了。就像那次在走廊上指出我不礼貌一样,他假装不开心地质问我,怎么一声不吭就跑掉,然后故作生气地教训我,身为他的学生怎么可以说退缩就退缩。然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流眼泪,委屈地说因为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忍无可忍了。 然后低下头,边哭边向他控诉,在他出现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都经历了什么。我一直压抑在心里,没机会说的那些话,那些没有礼貌地幼稚地控诉整个世界的话,通通一股脑告诉他。 可是他什么都没问。他待我,就如同我最开始待他那般,无动于衷,面无表情,擦肩而过。这就是报应,任性妄为的报应。 那些一起吹过的风,一起淋过的雨,一起顶过的烈日,全都不再真实。仿佛那些是梦里的场景,真实的世界里,只有相视无言。 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被命运扼住脖子往前走,没机会解释,没机会感激,没机会好好珍惜。 一个月后,比赛结果出炉。学院为获奖的选手颁奖。看着别人和指导老师一起,站在台上接受众人的褒奖,看着那个和他相似的黝黑硬朗的轮廓,鼻子酸溜溜的。要是我们也能站在那里就好了…… 那之后我总爱做梦,各种不切实际的梦。 梦见那天阳光正好,我们在十字路口东南角,倚在栏杆边,看着绿灯亮了又灭,看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去,我们闲适地聊着,聊写作,聊未来,聊理想。 我们在路边那棵高大的榕树下,在树下星星点点的阳光里,在悠悠吹来的阵阵清风中,心平气和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 我转身面对大榕树,抬头看着繁大茂密的树冠和密密麻麻绿油油的树叶,一股忧愁莫名涌上心头,似乎是觉察到离别的滋味。 我索性坐到地上,小土堆已变成水泥地,我依旧抬头傻傻望着,头抬累了,又一股脑径自躺下。 背后一阵细碎声响,我知道有人在我背后坐下。我直起身,带着惆怅不舍的语气说:“师父,你快点出教程吧,我想学。”他轻笑。 突然一只小动物映入我们的眼帘。在那树干顶端一处空隙,有一只长条型小动物。它长着蚯蚓抑或蜥蜴般细瘦的身躯,却带着一张猫咪一样的脸蛋。那脸已经缩小到和身子比例和谐。脸蛋旁边长着两只小小的脚丫,它头朝下向树底试探。 他没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我们的注意力便被它吸引,“欸?!”的一声纷纷从地上站起。 如果梦境没被打断,他会怎么回答我呢?明明是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却渴望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只是在梦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还梦见,梦里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而他也终于肯在大老远喊我“小叶子”,让我等一下,然后拿给我看他写的日记,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等我慢慢从头读到尾。 我一边看一边和旁人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话,掩饰自己在他身边的不自在。 旁人和我讲着趣事,我假装自己用心听着,然而我知道,我的心思全在他的日记上。 我竭力克制自己,让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太过明显。然而在看到他写下的“明明那么喜欢,我都看到了,为什么就放弃了呢?我也一样喜欢你啊”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回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开心地看着我,笑容依旧那么明亮,夹带着一丝丝腼腆。 我知道我的眼底酝酿着泪花,故作淡定地扯扯嘴角回他一个笑脸然后赶紧回过头。 原来他都知道啊,原来都被他看出来了啊。我就知道他会感觉到的,我就知道他也应该是喜欢我的。 我低下头,旁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已完全听不进去,也无暇回应,只期待着她快点讲完,好让我和他,两个人独处。 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有好多问题想问他。 “师娘呢?师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离咯。” 我感到难以置信却又一丝窃喜。我是渴望他这么做的,我一直渴望他这么做的,我早就渴望他这么做了。 我曾经幻想,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赶在所有错误发生之前相遇,会不会那个女孩就是我了,现在名正言顺在他身边的女孩就是我了。 我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是刚好年龄到了家人催了所以也就结婚了,所以才会在我们相遇时他便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我该有多恶毒,才会对一对喜结良缘的新人许下这种诅咒。可这一刻,我却感到满心的欢足。 “孩子呢?我记得你们已经有孩子了。” “我让她做掉了。”这个倒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我已无暇顾及其他,全身只剩下满满的解脱感和释压感。 “你的爸妈呢?爸妈同意你这么做吗?” “他们都没意见。” 从交谈开始到最后,我们一直在公园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我低着头,他走在旁边时不时抓一根小草在手里把玩,我问一句他答一句。 出了公园,迎面走来我们都认识的人,我下意识想离他远一点,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十指相扣,大大方方迎上前,稀松平常地和他们打招呼。 梦里越是甜蜜,现实便显得越发刺眼。梦醒之初,我还感到心里满满当当的幸福,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梦中醒来竟是这般愉悦。然而清醒之后,现实便凶狠地刺着我,让我羞愧难当。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忘掉对生活的所有成见,治好自己身上的伤疤,长成他喜欢的样子,他是不是就能接受我了? 似乎还不够。 我还需要学会,不说太多空洞虚伪的话,不加粉饰直截了当地表达内心。 微笑着说“我喜欢你”,然后静静观赏他细小微妙的神情变化。 不去用力追求,不去用力躲避,每天都真诚相待,喜欢了就说喜欢,不喜欢了就说不喜欢。 这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最近还爱重复做一个梦,梦里小不点从远处朝我奔来,我蹲下身,看着它的小身板出神。 小小的四肢飞快地划动,仿佛下一秒它就要腾空而起。 我怔怔地望着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朝它伸开双手,想用全身心迎接它的兴奋。 我该有多幸运,才能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 它啪嗒啪嗒向我靠近,终于,扑通一声撞进我的怀里。 小小的身板,怎会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我蹭蹭它的脸颊,它舔舔我的脸庞。 时间静止在那一刻,那是我生命中来不及实现的最幸福的时刻。 兜兜转转二十年,依旧没学会爱是什么。 爱是上瘾吗?像戒不掉吸毒的那种上瘾。可是书上说,爱是能创造的能量,而不是毁灭的力量。 那么,现在这种像上瘾般的症状,就不是爱,这样的话,上瘾又为何物?为何明知有毒还拼命汲取,明知有火还奋力前扑?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怀疑自己很可能并不是自己,而是受无名事物操控的木偶。想摆脱木偶的命运,首先得学会爱。因为摆脱木偶继而创造出新的自己,便是借由创生的力量,而目前能找到的创生力量只有爱。 于是问题又走回原点——爱是什么? 手机没电了,电脑和书都放进捐物机了,房间显得更空旷,心也跟着空荡荡,到睡觉的时间点了却怎么也不肯躺下,怎么也不肯睡着,该怎么办?该做些什么? 明天就要离开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离开,前往另一座城。 来时我对此别无依恋,走时心里却带上了牵挂。 这是一种怎样的魔力,让人不自觉变成自己不曾料想过的模样? 没有人来送我。我也并不想谁来送我,让我安静走完这一程,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这本就是不属于我的一座城,如今竟期待我能在它身上留下点什么,结果到最后,却是它给我留下了什么,而对我的来去无动于衷。 终究是不属于我的城,可下一个目的地,就会是我的城吗?不可能了,永远都不可能了。 我的心太小,一辈子只装得进一座城,如今触不及防让它挤了进来,而我又没有力气推开它,赶走它,所以,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从此我的心里装了一座城,没有我容身之处的一座城。它抢了我在自己心里的位置,让我连在自己心房里都找不到栖身之处。 我只能流浪,不停地流浪。 可我不喜欢流浪。我这辈子寻寻觅觅,只为找到一座城,把它装进心里,把我装进城里。 一个连自己的心都进不去的人,又有什么地方愿意收留他呢? 我独自走在高铁站的出发大厅里。大厅宽敞明亮,大理石地板反射着玻璃屋顶透进来的阳光,打到有说有笑三五成群的旅客脸上。 偌大的候车厅,绰绰有余的椅子,旅客三三两两点缀其上,我大可阔步走过去,在他们自觉空出的一个或两个座椅上寻得歇脚之地,但是我迈不开腿。 太狭窄了。实在是太狭窄了。我竟心生一股,一旦我走过去坐下,便会被来自左右的两股不同的力量夹击挤压至死的恐惧。 我的心里装着一座城,城里容不下我这个人。 大厅广播播放着检票信息,我迫不及待冲上前,排在第一的位置。 我要成为第一个离开的人,我要成为第一个离开这个窒息之地的人。 蜿蜒曲折的河流安静地流淌在城市表面,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白,是一只只鸭子在嬉戏游玩。静谧和谐的美好画面,没有一丝容我插足的余地。 坐在地表轨道里,随着高铁的前进浏览着这座城的风光。 曾几何时,刚踏上这片土地时,我也是满心欢喜充满期待。然而愉悦之情被我按奈于心,浮现在脸上的只是藏有浅浅忧伤的和内心深处并不相符的落寞表情。或许从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与这座可爱的城市格格不入。 如今我即将离去,看着和来时相同的风景,淡淡的忧伤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占据心头。低落的情绪堵在胸口,和那条河里的水一样,再多一分便会決堤溢出。 不舍,但又决绝。 跟着列车拐过几个弯,看过几条笔直安静的尚无人烟的街区,我知道,我的旅途即将抵达终点。 列车缓缓驶进丛林簇拥的末端轨道,再见了这座城,再见了扭曲可悲的自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后记 合上这份日记,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人间失格》的主人公最后苟延残喘的场景。 起身敲响对面的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问:“日记的作者现在在哪?” 贵妇略显迟疑,最后还是答道:“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坐高铁去另一座城了吗?怎么就死了?” “唉……”这已经是见面来贵妇第三次摇头叹息了,“我哪知道你们作家心里都是怎么想的……日记里写着要坐高铁离开,实际上却去跳轨自杀……” “什么?!”我瞪大双眼。 想来也是。她是把这份日记交出去后才动身出门的,那么日记里关于高铁站里和高铁上的所见所闻,肯定都是她的遐想。从她给自己描绘的感伤结局看来,她是作过一番挣扎才选择轻生的。 “她念的学校是哪个?”我依稀记得她曾在日记中提过,但我已记不清,便直接向贵妇询问。 要到了学校名称,我便立刻出发前往那所学校。 本只是为了一份房租,如今我却觉得像背负了一份责任。 从贵妇那里得知,日记是去年年中留下的,她出事也是在年中。现在事情只过去不到一年,一定还能找到的,日记里提到的那名教师。 不管是为自己的房租也好,还是为日记的作者感到不甘也好,甚或是不愿一个人独品这份日记的心酸也好,我必须传递出去,把这个人写下的所有不愿对他人吐露的心事全部传递出去。我也不知这份执着是为何,明明已是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当事人知道后也无可挽回。 我踩着单车飞快穿过街头,在那座学校跟前停下。不消询问便立刻得知,教写作选修课的老师只有一名,不过已经辞职。我不禁戚戚然,这份日记之外,到底隐藏了多少真相。 几经周折,终于要到那名教师的联系方式。教师姓李单名一个城字,我们约在日记里提到的那个小土堆旁碰面。 我想象着日记主人蹲在土堆上抽烟的场景,也有模有样地蹲下身。 约见的人如约到来,确实如日记所描述那样,肤色黝黑,兜着胡须,顶着鸟窝,说是邋遢,我更愿称之为憔悴。 “叶函小姑娘的事你知道多少?”我开门见山。 “喂喂,她可不喜欢别人这样叫她……”他皱起眉毛抬头眯着眼睛看我,满眼警惕和敌意,“你是她什么人?”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我挥了挥手里的日记本,“回答让我满意了,她的日记本就归你。” 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看来我想的没错。 他眉毛拧得更紧,想了一会才沉声道:“她热爱写作,也有天赋,是一名作家。” “还有呢?”我继续挥动日记本。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日记本看,半晌,厉声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轻笑:“好,那我就问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喜欢你?” 他微微一怔,视线扫过我一眼,移回日记本看了两秒,便落寞掉到地面。 “我知道。” 我用鼻子嗤笑。“日记本归你了,希望你看后别后悔。” 我伸手将日记本递过去,他颤抖着接过。擦肩离去之际,他小声地问:“她现在在哪?” “想知道就自己找去。”我迈开步伐。 “我找不到!!”他吼出声,“我专门辞职过来当她长期供稿的杂志社编辑,祈祷能听说一点她的消息,可是……她好像故意躲起来了。”最后一句声细如蚊。 “她死了。”我淡淡回答。回头看他时他已一脸错愕,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外冒。 回到那栋小洋房,我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给贵妇听,贵妇连连点头说好。 她拿来糕点与我分享,雪纳瑞则安静趴在一旁。 我问她既然认可我给它定的归宿,为什么不自己拿去找那个人。刚出事那会,他说不定还在学校任职的。 她摇摇头,说只有同样身为作家的人才能为它指条明路。 我哈哈地笑,说作家不过也是一个普通人。 贵妇不再回应,只把绿豆糕推到我面前招呼我配茶。 我换了个话题:“她……真的把自己打扮得看不出是个女孩子?” “哎哟喂,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贵妇微微摇头呼着茶水的热气,“仔细瞧了,那含情的眉眼分明就是女孩子嘛!” “嗯……”我望着窗外那棵榕树青葱的树叶,又问,“那你不会觉得她很奇怪吗?明明是个女孩子,却把自己打扮得……”我觉得说不男不女实在太不礼貌,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形容词。 “有什么好奇怪的?”贵妇叹了一声,“年轻轻轻,有自己的想法,没有伤天害理还自食其力,夸她还来不及呢。” 我沉吟着点头,又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会想到把日记给我啊?都在你手里快一年了,就没提前给别人看过?” “没有。”贵妇摇头,把茶杯放下,缓缓道,“给别人看,我怕它被糟蹋。要遇上一个能体谅她的人,太难了!” 我苦笑:“那怎么就断定我会体谅她呢?” 贵妇古怪地瞟我一眼:“我不是说了嘛,你和她一样,都是作家。” 意外收获了至高的赞美,我哈哈笑了起来。 “你觉得,她过成这样,该怨谁?”她的父母?那些老师?还是给她放上最后一根稻草的那名教师?还是……真的如她所言,全是她咎由自取? 这一次,贵妇只长长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没再作声。 又过了些天,名为李城的编辑联系我,约在咖啡馆见面。 “这里就是我第一次带她采风的地方。”他看起来更憔悴了。 我望向马路对面的楼房,飘窗依旧在阳光下错落有致,但是窗外的芭蕉已长得两层楼高,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芭蕉树干。 “我想把它出版,让更多人看到。”他的眼睛始终望着窗外。 听到他说日记所载皆为事实,又听他补充了日记之外的他的一些事,我不免一阵唏嘘,不断感叹造化弄人。 “要修改吗?”事到如今我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替日记的主人怨恨他了。 “不改。” 咖啡馆里播放着曲调忧伤的流行歌曲。有人推开了咖啡馆的门,撞得风铃发出不合时宜的清脆声响。 我盯着他的侧脸,提醒道:“原封不动发出去,得不到同情不说,说不定还会招来骂声,无论对你还是对她。”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伸手捂住眼睛,又搓了搓脸颊,叹口气,缓缓道,“不让更多人分享这些痛苦,我怕我会像她一样,承受不住……” 他让我为这份日记作前言后记,我思来想去,只好学着《人间失格》蹩脚地记下得到它的前因后果。 我问他要为这份日记起个什么名字。 “没有容身之处的城。”他淡淡地说,“没了她,我也没了可去的地方。” 我对他说:“她是她十岁那年遇到的那只猫,以为终于有人愿意拯救她,而你却像她十岁那年一样,突然撒手不管。” 他点头,又摇了摇头,伸手抹眼泪。 他失神望着日记第一页,右手食指留恋地摩挲开头几句话。 “如果一切从头来过,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惜没如果。”我恍然大悟,咖啡馆里播放的,正是从年初大热到现在的歌曲可惜没如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