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同》 第1章 楔子 一道惊雷划破了王城天际。 狂风乍起,暴雨骤降,枝芾被摇得满地影动,簌簌作响,也掩住了自城门而来的四蹄纷飞之声。 马蹄踏在青石上的清脆声响,在旅贲将军府前消失。 府门前的侍者连忙递上簦具,站在檐下的一人则前趋行礼,轻声唤道:“将军。”为首的年轻人应了一声,却见他神态有些不对,蹙眉道:“何事?” “……公主……”他欲言又止,示意他往自己身后看。 妙龄的女子站在街口,在风雨中缩着身子,见他看过来,惊喜地上前,却又停了步:“……将军,我、我不知父王会如此……”她抿了抿唇,说不下去了。 门前的人都看向年轻人,而他仿若未闻地转开脸走到后面,从近卫手中接过一个人。 是个少女,单薄的身子在他怀里缩成一团,湿透的头发打湿了他的衣襟,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像是失去了意识。女子见状捏紧了袖口,看着他亲手将少女交到侍女手中,低声吩咐着什么,不由疑惑,于是试探着开口:“不知这位淑子是?” 他依然没有回答,回身让近卫和侍从都进门。见他好像是要不理自己走了一样,她连忙上前拽住他的衣袖:“将军!” 他冷冷抬眸。 女子松开手,讷讷地后退一步。 待这街上只余了他们二人,他这才侧身,一礼恭声:“女公子。” 女子苦笑垂眸:“将军多礼。” 朱唇轻抿,是惹人怜惜的弧度。可他清俊眉目里没有丝毫动容之色,反而淋湿的墨发贴于眉间,平白洗出几分冷冽之感。 他淡淡道:“雨夜冷清,还请女公子保重。我去准备车舆,一会儿遣人送女公子回宫。” “多谢将军,我是为前日宴会上的事情而来。我不知父王,” “女公子,”他抬眸,打断了她的话,“不得妄论王事。” “……好,那,不打扰将军了。”她施了一礼,站到一旁。 寒风不解意,丝毫不知避讳地往女子衣领袖口里钻。她抱住双臂,单薄的肩背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轻笑一声,带着三两讥嘲。见她诧异抬眸望来,他笑意微敛,真诚地道了一句:“多谢。” 多谢?!多谢什么?! 她眉目一拧,厉声:“韩璟!” 阖门声压着她的尾音。 雨水在台阶上溅出朦胧的雾,她恍惚觉得这雨淋得她的脸有些火辣辣的。 她死死盯着紧闭的大门,咬着牙,胸口剧烈地起伏。 而后一跺脚,掏出鞭子狠狠地甩在了门环上。 ================ “将军使婢事淑子衣食,”年轻的女婢恭敬行礼,“淑子可唤婢皎佼。” 皎佼。 她点点头,陌生的发音在唇齿间碰撞几次,显得有些生涩笨拙。皎佼放缓了声线:“皎——佼,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陈风.月出》。 她露出明了的微笑:“唱月怀人,很好的名字。” 皎佼也笑,她也很满意自己的名字:“淑子可能起身?” 她撑起身来,倚着墙饮下一盏清水:“这里是什么地方?” “韩都新郑,旅贲将军府,”皎佼回答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是将军在河边救下了淑子。” 新郑,韩国王都。旅贲,诸侯禁军。 再看看皎佼身上的深衣—— 这里是……先秦啊。 她微微垂眸掩盖住奇异的神色:“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当面向将军道谢?”皎佼将饮尽清水的容器放回案上:“淑子不必着急,先养好身体,将军自会来寻。” 她点点头,闭上双眼。 这个十四岁的身体不属于她。 蜀地娇养的幺女,父母双亡随兄嫂北上寻亲,途中暴雨马惊,少女努力地随着沿途躲避,终究还是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 然后身体里就变成了她,活了二十多年,毕业在即却突然猝死的未来博士。 她揉了揉额头,睁开眼,皎佼还不曾离开。 肚子在发出令人尴尬的声音,她不由有些赧然:“皎佼,我想去……上厕所。”见皎佼一脸不解,她抓紧了衣角:“就是……我欲如厕。” -------- 将军府的厕所也难免辜负她的期待,苍白着一张脸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蹲下去。但当接过皎佼递来的干净厕筹时,她的脸色更白了一些。 她的专业由温饱与闲暇诞生,她的家境自然也算不错,何况国内基建发达……这种东西她真的没有用过。 “皎佼?皎佼!”她捂着鼻子唤门外守着的皎佼,“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用?” “这是新的厕筹,不曾有他人用过,淑子且安心用之。” 她沉默了片刻,决定说实话:“我不会用这个。”而且用这个会长痔疮。 屋外也沉默了。 她缩了缩屁股,昨夜暴雨倾盆,今晨徐风微拂不免有些凉意。 半晌,皎佼决定暂时放下自己的震惊:“淑子平日用的是……何物?” “纸——”一个字吐得犹疑,她想起了用于书写的纸是东汉蔡伦造的,用来擦屁股则是元朝建立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即使有纸,也不能有用于日化的质量。她有些泄气,准备老实尝试一下使用厕筹,皎佼却扔下一句“淑子稍等”快步离去。 她盯着手里的厕筹神情有些复杂。 皎佼的意思应该不是……让我自行风干吧。 好在皎皎很快就回来了,递进来几张质地柔软的东西,她接过来一看,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东西……好像真的是纸。 柔软的质地,泛黄的颜色,味道……也罢,在此处或许是闻不出来。 她解决完个人问题,又被皎皎领着去净手熏香。重新回到自己房间躺着,她似乎是无意地问道:“不知道刚才的纸哪里可以买到?” “淑子容禀,如今纸并非可以随意质买,方才婢取来的,乃去年卫候赠予王上,王上赐予将军的。” 所以为何她似乎平日里一直在使用呢?皎佼抬头看她:“另,婢有二三问,乞淑子答。” 她放开纠缠于“卫侯”的思绪,做了个示意:“理所应当,皎佼但问无妨。” “不知淑子名姓?” 她张嘴欲回,却眉目一动。 少女父母双亡,兄嫂不慈,亲戚难依,她又何须为她活着。 “淑子?” 她抬头,神情有些黯然:“宁姓,先父取名,昭同。” ---------- “她言她乃宁姓?”韩璟拨亮烛心,“可她兄嫂所言,并非如此。” 皎佼低头:“宁姬知其惊马流离乃兄嫂不慈故意为之,婢以为……宁姬并不想再回去了。”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她兄嫂所投,据其邻里所言,也并非慈和良善的人家。若是她曾知晓,那不欲归家也是合理,只是如此坚定,实为难得。然,你言她行止言态端有家教,自称宁姓与似惯用纸……有些可疑。” “并无妨碍。”一位圆脸侍女膝行上前,扬起脸,眉眼风流带着几丝媚意,“放于眼下,将军恰可察之用之!” 韩璟没说话,指甲敲了敲烛台的侧沿,昏黄的火光中指甲显出莹润的光泽。 半晌,他开口:“可都准备好了?” 圆脸侍女叩首:“俱备矣。” “善,”韩璟对她露出个微笑,“那便先试试。” ------------- 宁昭同理了理袖子,缓步朝着长亭末端走去。 孟夏的日子,池中嫩绿翻卷,两侧也是绿意盎然。然而太阳正在升高,周围的空气逐渐带些暖融微醺的意味,清脆的绿意也变得粘腻晃眼起来。 好在那尽头跽坐的青年人,衣饰干净清爽,姿态挺拔利落,无端地驱散了些闷热。 宁昭同生疏地行礼:“拜见将军。”韩璟起身相迎:“宁姬请入座。” 她依言而行,抬头,看到他含笑的眉目与锋锐的唇线。 瞳孔纯黑,脸颊饱满,没有内呲褶,眼距适中,鼻梁挺拔……不太像汉族人。 “宁姬近来可还有身体不适?” 她收回思绪:“将军府待客周到,我不过是淋雨风寒,早就大好了,也以此可来谢将军救命之恩。”她搓了搓食指尖,如此说话她还不太习惯。 待客。 韩璟含笑轻轻点了头,神情温软,话却不太友善:“宁姬欲如何报我?” 宁昭同闻言抬头看他。 的确是很年轻很好看的青年人,眉目舒朗,线条明晰,但他不适合这样笑,会让她想起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似乎不太好听。 “我能为将军做些什么?”宁昭同也不想跟他兜圈子。 韩璟闻言敛了笑意:“我寻到你的兄嫂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有点冷淡。 “他们是故意丢下你的。”韩璟想确认一下她的想法。 “我知道。”纵是她真的十四岁,那么拙劣的把戏也太容易看穿了。少女的兄嫂敢这么做,也不会畏惧她知道他们是故意为之。 那便好办了。韩璟这才露出真正愉悦的微笑:“余有一事,望宁姬可成全。” “将军请说。” “求宁姬嫁我为妇。” …… 宁昭同压下满心的不解与诧异:“将军位高权重,又姿容出众,怎会愁没有妻室?” 他思索片刻,决定告诉她:“我国的大公主痴缠于我,因此闹出了诸多事情,我不胜其扰,故而想赶紧置下亲事。这样,即便是大王,也不会赞同她来媵为妾了。” 她点点头,习惯性地理了一下思路:“意思是,你因为对她的极度厌恶或者是其他原因,不愿意和她成亲。但是她仗着身份对你施压,她的父亲,你们韩国的王上也默认甚至参与了这个过程。你认为你成亲可以终结这一切。” 韩璟有些惊讶于她描述的直白与周全,点点头,但他很快又因此感到难堪。 “大公主权势鼎盛炙手可热,你找不到和她有等同地位的人愿意嫁给你,所以你换了思路,想选一个没有退路的人,便是我。” 虽说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被清晰地把想法摆出来,韩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但他一开始挑明她的境地,就是要告诉她没有退路再走,不过是被讽刺几句,他还不至于生气。 可韩璟看她,分明眉眼沉静不带半分火气。 见韩璟没有反驳,宁昭同朝他点了一下头:“我的确没有退路,也没有不甘于命讽刺将军的意思。相比起独身异乡漂泊,和将军做这个交易很划算。” “交易?”韩璟觉得这个词不是很合适。 宁昭同却笑了:“是的,交易。如果将军答应在事情完满后放我离开,那我承诺可以为将军做好更多的事情——占个位置太简单了。” 清瘦的少女轮廓单薄,但一笑像盛夏繁花锦簇。外面的阳光刚好落了一束在她的眼里,棕褐色的眼瞳里浮光跃金,一瞬晃了他的眼。 韩璟有些怔忪:“还有什么事情?” 宁昭同反倒露出个诧异的神色:“一块占位置的木头和一位合格的将军夫人,这个选择很艰难吗?”她又笑了:“将军可敢试试相信我。” 身份可疑的人提出进一步的试探,按理韩璟应该直接把她抓起来,不论是审问真相还是让她认清现实不要张狂。可是这样的试探勾画的前景实在太有吸引力了,让他不由犹豫。 韩璟看着她,提醒她身份的可疑:“你不该会当一个将军夫人。” “我的确不会,”宁昭同颔首,“但是我可以学。” 他失笑:“谁不会学呢?” “但是我不一样,我孑然一身,而且,我真的很会学。” 奇怪的重点按理是令人发笑的,但她没笑,韩璟也没笑,对他来说,前一点的确很有说服力,也是他起心思的直接原因。 “可是我目前并不需要。” 宁昭同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没有失望:“我会给将军留下足够时间考虑的。”其间她也会给出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明。 韩璟没有回答,给她斟了一盏水,表明话题的结束。宁昭同接过饮下,也不说话,只稍稍放松了肩颈的线条,以表明自己对讨论告一段落没有异议。 韩璟看着她放在桌上的一双手。 光看手就能知道主人的养尊处优,十指白皙纤长,没有丝毫瑕疵,露在阳光下的一小片甚至有种白玉般的光泽。 这样娇养的贵女,在知道自己被强娶后,没有丝毫颓气,反倒是问自己这个恶人可愿意与她做交易。他听说有些氏族会教养约束自己的族裔,让他们不论去哪里都能展现氏族最好的风范,这个少女很像,但是她的兄嫂绝对不沾边。但他不会问,这些疑点会有无数自洽的理由,真相于他并不重要。 或者她是不是隐藏了自己的不安惧怕?但韩璟真的没有看出来。 对面的少女依旧端坐,日头微醺在脸颊上染上薄薄的红晕,让她似雪的面多了些鲜妍明媚,但眉眼依旧是沉静的,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意动分毫。韩璟看着她不甚红润的唇出了神,那唇齿却在长久的沉默后张开了。 “将军可有歆慕之人?” “嗯……嗯?” 宁昭同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怎么组织语言:“将军欲聘我为妇,毕竟是……这样情况下的权宜。将军提前于我说一声,以后也不影响正常的婚娶。” 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发,韩璟缓缓摆手:“不必多考虑了。” 不论有没有韩青要,自己和她……都没有可能。 宁昭同虽然看出韩璟有所隐瞒,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我知晓了。” 我知晓了。 韩璟闻言不由失笑。 这句回答实在有些熟悉,王叔每次打发他也是用这句话。说的时候眉眼沉静声线和缓,但是无处不透露着到此为止不可再提的意思。这位蜀地的少女气质与王叔有些相似,没想到连言辞都有些—— 韩璟心头一跳,直起身打量她。 双眉平展,毛流干净。其下是棕褐色的眼睛,总带着波澜不惊的神色。鼻梁挺拔,脸颊线条还尚柔软,唇色带着虚弱的苍白。 ……很像。 宁昭同颔首,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韩璟笑了:“我想到了另外的办法。” “你可愿再认新的爷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001 今日王叔府比往常热闹,旅贲将军带了个年轻的女子来探望王叔非。 王叔府人口简单,王叔非与夫人赵氏,再加之伯仲二子及一嫡姬,并仆婢二三,无其他媵妾。因为主人地位特殊,平日前来造访的也不过王叔非的老友相邦府张家,以及这位年轻的禁军统领,故而今日韩璟带新面孔来,算个新鲜事。 来接二人的是位少见的年长者,须发皆白,神情慈和。朝着二人行了礼:“将军与宁姬请,王叔在正殿相候。” “有劳老丈。”韩璟回了礼,他常来府上探访,但他依旧不知道这位老人的名字。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没有经过硬化的地泥泞非常。宁昭同牵着裙角走得小心翼翼,经过一处花木扶疏之地时,韩璟唤了她一声,引着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 “那便是韩宫。” 宁昭同望去,只见一角飞檐在昏暗的天幕中显出个逼仄的轮廓,宫灯挂于檐角,在叆叇的浓云下轻轻摇曳。 她点点头,不太愿意多看。实在是天气不好,那浓云沉沉压在梓木珍瓦上,衬得华宫如在天际沉浮,让她无端觉得心口有点闷。 见她神情有些异样,韩璟凑近想问一问,然而或许动作太大了,他一低头都能闻到一股暖软的女子香味。 他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毋使王叔久待。” 很快到了主殿,又转入小门,待侍者掀开帘子,宁昭同微微屏息。 隔着韩璟的肩膀,先闯入眼中的,是一道清隽的剪影。 墙上有满月状的窗,窗棂大开,劲峻长松横贯其中,筛过零散的光斑,映出窗前跽坐的男子身影。墨发高束,背脊挺直,闻声侧首,额头到下巴的线条被映得清清楚楚。 漂亮得有些过分。人和景都是。 她随韩璟行礼,起身后静静立在旁边听二人寒暄,也悄悄打量这位皎佼口中深居简出的今上王叔。 他是有沉疴在身吧,气色也太差了些。 眉像是松墨绘就的,平平舒展,底下一双棕褐色的眼睛里神色沉郁。挺拔的鼻梁卧似雪岭,其下双唇微抿,一抹红润一霎又去一半,线条分明的脸颊恍惚有种昆山白玉的凌冽质感。 王叔非。 韩王室,王叔,非…… 她猛地抓紧了袖子里面的布料。 韩王叔,也是韩之诸公子之一—— 他是韩非! “宁姬,过来拜见王叔。”寒暄完毕,韩璟侧身让开,唤她行礼。 宁昭同回过神来,缓缓地一礼拜下,而后起身颔首看着对面的韩非,轻声道:“久仰威名,宁姬拜见王叔。” 韩璟便笑了,并不诧异,名满天下的韩公子非,又有谁不知道呢。 韩非倒是神情淡淡,屏退了周围的仆婢,请二人入座。 “你二人来意我已知晓,宁姬的居处已经遣人备下。只是还有一事,”韩非掀了掀被细雨濡湿的睫毛,“我二子一女,名姓肖似,宁姬可要仿照着改一下名姓?” 宁昭同沉吟片刻:“前尘多谈无谓,但凭王叔定夺。” 对自我的同一性认知虽然是个很难的问题,但她认为“名字”一定是错误的答案。改了名字会增加环境对自己的认同感,且她就是宁昭同,不会因为改了名字而变成其他的人。 韩非递过来一支竹篾,宁昭同双手接过,垂眸细看。 劲瘦的笔画,上书一个左右结构的字。右边很像“奇”,左边是像糖葫芦的一串。她向韩璟投出询问的目光,韩璟答道:“‘绮’,丝料有纹称绮。” 韩绮。 宁昭同低声念了两遍,而后扬起脸对韩璟露出一个笑容。 是该开心呀,以后她在这战国就是有合法身份的人了。 韩非静静看着她。 脸颊细细的绒毛诉说着她年岁尚轻,明净的目光却时常带着不符年龄的沉静。即便是此刻露出笑容,唇角眼角的弧度也是克制而矜持的。 韩璟说她和自己有些相似。 可他看遍事态才成如今这个样子,她才多少岁,是离家千里举目无亲造就这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的吗? 有些好奇,但韩非也不想再想了。 他朝二人点点头,起身道了别欲先行。韩璟与宁昭同行了礼,立于一旁送他。 虽有病色,他的行止却利落非常。还了礼,他广袖轻舒转身,背影未显半分羸弱。忽的一阵风吹起高束的墨发,他随手压下,一举一动仿佛天然,越发显得风骨卓绝。 “王叔不喜繁扰,便是打扫庭院的仆婢也是几日来一次。往后没有要事不得轻易叨扰王叔,也……不要去叨扰夫人,”说到这里,韩璟神情有一些扭曲,“我会把皎佼和薇止送过来,有需要我去办的告诉她们便是,平日出门也记得带上她们二人。” 宁昭同应声答是,却不曾看他。 刑名法术的集大成者,法家的代表人之一。 她自然不会去打扰他,著书立说是很需要集中精力的过程。但是关起门来埋头苦写不一定是正确的进路,思想需要碰撞,所以韩非需要朋友。 她要跟韩非交朋友。 --------- 翌日,宁昭同做了一件以前很少做的事情,逛街。上辈子在国内淘宝能解决一切,她身段窈窕不挑尺码,稍大稍小也不曾在意;到了国外学业压力大,为了毕业已经心力交瘁,购物打扮这种事情能少则少,逛街的机会寥寥可数。 不过今日出门逛街也并非为了打扮自己。 她要去交朋友,自然要带上一份足够分量的礼物,来表达自己的诚意。 如今的生产力不高,即便是在旅贲将军府和王叔府这样足供温饱的地方,每顿提供给她的也极为有限。 主食只有稷饭或是菽饭,原料应当是最原始品种的小米或者大豆,口感粗粝。绿色蔬食倒是种类繁多,但她认识的没几样,时常还被炖成一锅软烂,吃起来也没太多差别。至于肉类,大多是烤鱼或者烤其他野味的肉,这个对宁昭同来说比较新鲜,但处理不当调味不足,又腥又老,甚至有些倒胃口。 几日下来,入口最多的倒是不知明目的各种酱和腌菜伴着主食。 可是逛了几步下来,宁昭同脸都白了。 她也曾问过几种酱料的原料,然而皎佼薇止用的词她闻所未闻,也就不曾在意。可是……她没想到竟然是蜗牛和蚂蚁卵! 并非对这两种食材有什么意见……但是直接捣碎为酱—— 宁昭同苍白着脸深吸一口气,赶紧离开这个区域,来到售卖香料的地方。 品种比她想象中要多。 花椒、姜、小葱、萝卜、韭菜,还有些不认识的作物,辣椒自然是没有的,大蒜也不曾见到。 又走到卖蔬菜的区域,果然品目繁多,但除却葵菜还有些眼熟,其他她一个都不认识。 转到卖水果的一侧,倒是给了她一些惊喜。孟夏之际,桃杏李梅鲜艳欲滴,这些东西不论生吃还是做果脯调料都极好。 除却给朋友挑选礼物,宁昭同也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条件。 由奢入俭难,韩璟把纸全送过来让她随便用,但那些纸不可能经得起她随便用。不说置产赚钱,但想些点子开源节流多存一点,有利于她以后的打算。另外凭心而论,她是挺想过上卫生纸能随便用的日子的。 那位在她看来有些可疑的卫侯,做出纸张也不可能仅仅为了作为政治符号,产量上来了,有余钱的人自然也能买到。 那该做些什么呢? 肥皂?火/药?首饰?行商?农具? 宁昭同敲了敲酸痛的腰,示意皎佼和薇芷靠边休息一下。 日头半偏,快是晡食的时候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不论卖没卖完,都收拾着准备回家。 阳光撒到脸上,她眯起眼。 晡食,油,铁,菜,锅。 宁昭同站起来,扯了一下薇芷的袖子,看着她:“我们去铁匠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002 “这是你们将军的铺子?”宁昭同问,因为方才一路过来看到过好几个铁匠铺,但皎佼和薇芷领着她走进了这家。 二人神态有些尴尬,不发一言。 宁昭同没明白她们在尴尬什么,但也不多问,直接跟着热气找到了打铁的地方。 三人离得很远,但火光热气仍旧熏得脸颊灼疼。薇芷后退了两步,看着面色如常的宁昭同和皎佼,轻轻抿了抿下唇。 火气源头那边,两名□□着上身的健壮男性正拿着铁锤,不住地敲打一块橘红色的海绵状固体,那块固体看不出太多的形状,但看二人使力的方式,应当是要把他敲扁。 块渗碳炼钢法。 将低温熔炼出的杂质多质地软的熟铁块炼铁做原料,在碳火中加热以提高碳含量,加强硬度,再在锻打中除掉杂质,渗入碳,从而得到钢。这种钢可以炼出比较锋利的剑,但是由于难以控制渗碳量与杂质的消除程度,生产效率不高。 宁昭同摸了摸头发。 《周礼》曾载,郑刀宋斤鲁削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无能为良也。三家分晋,韩又代旧郑而存,加之六国素有“劲韩”的传名,按理说韩国的冶炼业该是更加发达的。但是这种炼钢法…… 也并非不可能是韩有巧匠,故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控制碳渗入量,使得同样的生产方式下出产能有更高的质量。但要成规模的生产,除非这样的巧匠总结出了可教学的方法,然而如果真的是这样,便已经可以说生产方式革新了。 可是如今应当存在可锻铸铁了。 是民用和军用有技术代差吗? 她再看了一会,转身走到成品区。 室内光线不是很好,她走近了些,看着这壁上挂着的形态各异的青铜器或铁器。她仅仅认识寥寥几种,若是不错,当是剑、弓、钺、戟、戈、矛,以及几只矢。 “淑女可是想寻奇兵?”懒散的伙计见三人久久不走,还是撑起身来招呼她们。 宁昭同侧首看他:“如今行兵打仗,用的主要是什么兵器呢?” 伙计不明其意,只好老实说:“六国征战,步兵大多配备矛戟,身披战甲,集战车旁成阵以战。另有□□手,持□□制敌百步外,若是如魏国武卒、赵地骑兵一般的精锐,还会另外配备长剑或是良马。” 宁昭同点点头表示了感谢,而后向他征得同意,把墙上挂着的武器拿下查看。 最先取下的是一把剑,外形古拙质朴。 她微微眯了眼,将剑鞘递给皎佼,右手并指划过剑身,冷冽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她屏退了周围三人,朝着空处纤腕一挽,一道冷弧由剑尖而起划过她面前,清冽宛如月芒。 “易折否?” “毕竟是铁剑,并无开山击石之能。”伙计很老实地回答。 宁昭同却笑了。 “那,我欲以坚韧钢铁之法求名剑一品,”她颔首朝着伙计后方□□上身的男人示意,“不知可否?” “禁军韩戍。”神情谨肃的青年男子朝着她行了个礼。 韩戍,韩非长子。 “……长兄。” 宁昭同回了礼,却是轻轻扫了皎佼和薇止一眼。 韩戍明显是知道府中新来了庶妹,听闻她称呼并不诧异,引着她走进墙后的空间,自顾自穿上了外衣。“且先坐片刻。” 不久,他提着几个容器上来,给几人斟上水,而后自己猛饮了几杯。 喝完,他放下杯子看着宁昭同:“不妨说说你的坚韧钢铁之法。” 青年人并不肖似他的父亲,眉毛浓密,眼神清明而有力。因着身量不凡,盯着人说话时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宁昭同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发问:“壁上为何不见刀?” 韩戍看着她,见她没有玩笑的神色,片刻后反问道:“切肉食的刀?” 果然是没有吗。 她思索片刻,双手比划了一下:“矛枪剑戟,都是靠穿刺给予敌人伤害,弓箭弩矢亦然。钺形如利斧,虽然杀伤力不俗,却大多是仪仗祭祀用的。”顿了顿,她又道:“然,除却寻常战场寸短寸险不得不用长兵外,骑兵配备长刀迎面劈砍,既有高机动性,又有不俗的杀伤力,何故不备呢?” 韩戍背心一凛,望着她眸色渐深。 他有些挣扎。 过于敏感的话题,骑兵冶铁,理智让他赶紧停下,可少女的言辞太具诱惑力,让他不由得想跟着她的思路问下去走下去。 “你说的长刀……是何模样?” 她的比划显得有点笨拙:“刀身有弧度,一边开刃,一边为脊,再加血槽。刀尖若足够锋利,也可伤敌。另外,若是要配备骑兵,把刀身变窄,刀脊加厚,刀柄向刀刃方向弯曲,杀伤力不凡。” 很清楚的描述。“你见过?” 宁昭同摇摇头:“我在书中看过。家父藏书,据称是位郑国的冶铁大家,而今郑地归韩,长兄可曾听说过?” “未见过父亲曾有这样的书。” 宁昭同愕然,而后了然地点点头。韩戍这是在提醒她已经是韩非的女儿了,哪怕是托言庶出孟姬母亡寻父,也不能随时把过去的爷娘挂在嘴边。 韩戍思索了片刻,还是问:“然而这样的纤薄长兵,岂非极易折断?” “劲韩莫非还缺少冶兵大者?” 韩戍看着她,又不说话了。 她也很有耐心,慢慢地酌着杯中的清水,好像是在品尝什么稀世的美味。 韩戍突然站起,行了大礼。 皎佼和薇芷连忙避开垂头,宁昭同缓缓放下了杯子:“长兄何意?” “我有名剑照魄,愿以乞宁姬坚韧钢铁之法。” “照魄?!”薇芷满面震惊。 薇芷是位典型的圆脸中式美人,行止间时常带着一股让人舒服的媚意。然而此时神态惊骇,与一贯的形象相去甚远。宁昭同有些可惜美人失色,但也没说出来,只问:“照魄是何物?” 薇芷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敛了神色垂头道:“照魄是我大韩铸剑大师公羊显为自己深爱的美人所铸。传闻此美人乃大师挚爱,却嫁了他人,却未曾想被负甚深,落得身死异乡儿女流亡的下场。大师震怒,可美人已逝,再难追回,便寄哀思于所铸之剑,杀了她的丈夫,以其血熔铸剑身,以其骨磨作剑柄——誓要杀尽天下负心之人!” 她的描述气氛渲染得很好,宁昭同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中衡量这个传说的可信度。 “剑成之后,大师将其供奉于古战场之上十余年,以养它的戾气。从此,照魄出鞘必见血光,且男子一旦被其伤到,必会血流不止而亡。人说……大师是将挚爱的魂魄铸入了照魄之中,才会每有男子被伤则血流不止。”皎佼为薇芷补充了几句,但显然不是很相信这样的传说,语气中几多迟疑。 嗯……宁昭同也不信,但是这都是末节。 “长兄请起。” “宁姬可愿应我?” 宁昭同食指在桌上弹了一下:“名剑暂不必提,此法若成,长兄自不会亏待于我。只是我还需要几个先决条件。” “请讲来。” “我需要知道而今韩国最尖端的冶炼技术,并且你需要提供给我全盘了解流程工艺的权力,另外,还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不待韩戍回答,她继续道:“你不必现在答应我,与韩璟商榷完善再应我不迟,毕竟是这样重要的领域。但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多一些信心,我孤身一人,不必如此防备。” 先秦惯不以言获罪,哪怕曾效忠他国,只要有大才各国照用无妨,更不提鬼谷门徒配诸国相印游说其间。宁昭同走出这一步,的确是迫切需要一个机会,也是考虑到了如今的世风。 然而这话毕竟说得很不留余地,在场三人的神情都不是很好看。 没人说话,宁昭同摸了摸肚子,有些饿了,当即站起来行礼道别。 “长兄善加考虑吧,倒也不急。” 韩戍没说话,只是行礼送她。 铁匠铺空气灼热,外头太阳偏西的天气反倒凉爽许多。宁昭同叫了留步,看着天边的晚霞眯了眯眼。 是不必很急,韩璟说后日有韩宫的每月例宴,那才是她如今的主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003 青瓦台榭,飞檐斗拱。 太阳已经掩尽了最后一丝余晖,处于新郑中轴的韩宫布了足够的灯烛,将人们崭新的衣衫映得流光溢彩。 宫宴实则在晡时就开始了,并且会一直持续到夜幕沉沉君臣尽欢。对年轻人来说,这是难得可与朋伴亲近的机会,所以沿途走来诸宫室中多有嬉笑之声。但韩非性喜清净无意于此,拖到夜幕四合后才带着两个女儿缓缓赶到。 来迎接的宫人也习惯了王叔一贯对此的不耐,提灯在前,只低声说了一句:“大王来催多次了。”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也不敢露出催促的神色。 韩非听见了,嗯了一声,步履依旧缓慢沉稳。 宁昭同扶了一下踉跄的嫡妹,轻声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韩漪不自在地甩开她的手,却依言靠近灯光走得更小心了些。 宫墙深深,两侧的壁画在昏暗的烛灯下显得有些诡谲。喧闹被隔在墙的另一侧,听不真切,也掩盖不了几人行走间显得纷杂的呼吸声。 迎接的宫人咬着牙,冷汗从额间滴到眼睛里也不敢擦拭。脚下杂乱的步子无意识间越来越快,好像身后的灯照过的黑暗里有什么在追着他。 “你为什么那么紧张?”陌生的清越嗓音,听着不带半分情绪,却叫住了他的步子。 宫人猛地跪下伏地瑟瑟发抖不发一言,韩漪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韩非,又看向说话的庶姊,朝她身边靠了靠。 宁昭同看着宫人,又问了一遍:“你那么紧张,是因为会死吗?” “奴……奴……”仿佛是害怕到极致,宫人崩溃地痛哭出声,“求王叔怜悯!久不至,大王迁怒必将杀我!” 她神色依旧不见动容:“可是定了必须到的时辰?” 韩漪见宫人哭得说不出声,捏紧了拳头:“并无,父亲一向不拘时辰赴宴。只是大王若是不满意,总是会杀了领路的宫人,说他们失职。” 这是这位嫡妹第一次和宁昭同搭话,八岁的小姑娘嗓音清脆稚嫩,行止却见不到半分稚气。宁昭同颔首:“那你应该收着眼泪求大王怜悯,何故来我们跟前作此情态?” 宫人噎了一下,而后垂头继续呜咽。 “和石崇一样。”宁昭同拎起宫灯喃喃自语,拍了下宫人的肩膀,让他继续带路。 周遭又复归沉默,只是墙外侧的喧闹愈来愈近。韩非理了下袖口,突然开口问:“石崇何人?” 见是韩非开口,宁昭同有点诧异,却觉得这个典故不好在宫内说。扫了一眼宫人,韩非神情淡淡地回她但说无妨。 “是位天下巨富,”她看着韩非的侧影回道,“其人常开宴饮,并以美姬劝酒。若客人不饮,则杀此美姬。” 殿门将近,绚丽的光彩映出他眼中的神采,宁昭同看着似乎是笑意。然而韩非只是轻轻应了她一声,调整了一行的位置先走进了殿门。 衣香鬓影,交错觥筹,然而嬉笑与酒杯的碰撞都在三人走进门内的一刻,次第安静下来。 少女与青年人收起了脸上的情绪,臣妇们拉近了自己的幼子,男人们则放下手,将注意力有意无意地投向门口风骨清隽的男人。 王叔非走了正门。 王叔非又未带夫人赵氏赴宴。 王叔非身后的少女便是旅贲将军的未婚妻。 各人各有心思,目光正中的三人却是一样淡然的神情。 病体支离的王叔仍有惊鸿风华,形容还圆润的幼女神情是令人诧异的成熟,然而人们的视线还是如上座的韩青要一般,更多投向了背脊挺直的陌生少女。 大约及笄年华,却因为神态中一脉沉静变得让人不敢确定。她有着挺拔的肩背和纤细的腰肢,还有线条优雅的脖颈和雪白的脸,在与旅贲将军说话时,柔软的唇瓣提起浅浅却足够亲切的弧度。而年轻的将军眉眼里的柔软,也让人们相信了那个传言。 王叔非将嫁女于韩璟为妇。 三人入座,韩非不甚恭敬地随意答着韩王安的问话。宁昭同调整了下坐姿,饮了一口案上的清酒,打量着整个内殿。 上座五官纤细的华服女子不加掩饰地瞪着自己,王后抚着她的右手,却也投来不那么友善的目光。 嫡大公主,韩青要。 韩王后,楚宗室女。 各家妇人神情有异的谈笑,少女们或好奇或不甘的目光。 酿造技术的不足让清酒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宁昭同放下杯子,看向对侧含笑的韩璟。 韩璟在看她,或许不在,或许是需要让其他人以为他在看她;韩青要在看她,是嫉妒和愤恨;韩王后在看她,是探究和对女儿的心疼;贵女们在看她,是好奇和钦羡;那妇人和男人们除却好奇外的异样,是什么呢。 王叔非,夫人赵氏,赵国宗室女。宁昭同今天才见过她,气色红润神情自在,她也见过赵氏出府,不曾有半点阻碍,可今日一行,没有任何人对赵氏未同行赴宴产生半点反应,包括韩漪。 赵氏不与韩非同住,韩璟提及赵氏神情不畅。 韩王与韩非之间并不是很愉快,但韩王似乎并没有对他下死手的意思,才不顾体面行石崇之事。但韩王确然认为韩非是特殊,那是不能还是不屑?韩非是有恃无恐还是心如死灰? 韩璟,旅贲将军,领诸侯禁军,卫王畿之地。很重要的地位,堪称王室喉舌,那韩王怎么会由着爱女将他逼到这个程度? 韩璟和韩非的关系真挚得超乎想象甚至不太合理,让韩非愿意背负抛弃妻女的名声,接纳一个陌生的庶女,并给予她名分荣华让她嫁给地位敏感的禁军统领。 问问谁呢? 宁昭同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长长地吐了出来。 她站起身朝外殿走去,勾得万千视线跟随着她。 她需要一些炽情催发的真实。 或许里面会有答案。 =========== 池里风荷并举,暗香幽度,池边繁花竟放,惹人流连。但围在池边的少女们此时却无心赏花,掩饰着挤挤挨挨地朝着亭子边独坐的脸生少女靠近。 终于,亭子旁挤挤挨挨的少女们中间有一人走了进来。锐利的眉和上扬的眼,唇角挂着点轻蔑的笑意。与她交好的二三少女也连忙跟着走了进来,坐到了宁昭同的对面。 一位身着轻薄绿衫的少女推了一下最先走进来的少女,嬉笑道:“往那边坐一坐呀!”另一位圆脸微胖的女孩子朝她努了努嘴,做了个俏皮的怪样:“别为难阿梦了,要不是累了谁愿意来这里遭罪,你还让她更靠近一些,可太过分了!” 被唤作阿梦的少女瞪了她一眼,因为眉眼生得凶,倒真有点吓人。圆脸少女撇撇嘴:“瞪我作何,方才说得热闹,现在却怕了。” 旁边一直不曾说话的少女神情冷淡地扫她一眼:“不妨问问你爷娘,再来说怕是不怕?” 原来如此。 绿衫少女和圆脸少女都有些不忿,却也没再说什么。 但阿梦却不领情,抬手狠狠推了神情冷淡的少女一下:“陈碧荔你是何意思?分明跟着我进来了却摆出这幅模样?是觉得一样的死人脸就能和别人一般嫁给顶佳的儿郎?” 宁昭同闻言摸了下脸。 连名带姓的羞辱让陈碧荔脸上带了些愤怒的薄红,她猛地站起:“自己犯蠢还要逼着别人和你一起!你少拉上我!”她用力揉了揉面颊,一张俏脸越发的红,“你若真敢当面提出不甘我还当你是好汉,而你魏梦嫉妒不敢直说就来别人面前说些上不了台面的话,陈碧荔耻与尔等为伍!” 魏梦大怒,起身拉拽她,旁边两人见状连忙上来打圆场。陈碧荔甩袖冷笑道:“我难道说得不对?若不是我阿娘,还真当我乐意跟着你。” “陈碧荔!” 四人彻底闹翻了,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陈碧荔一个人对上三个落于下风,眼眶通红。 宁昭同听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开了口:“陈姬。” 四人一起安静下来,陈碧荔看着她,另外三人向陈碧荔投出了不耻的目光。 “这是大王的亭殿,在宫内的人都可在此歇息,不必挤攘。”陈碧荔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一时愣在原处,而另外三人及亭边零散围观的人们却因为宁昭同特别的口音嗤笑起来。 或许是因为刚吵完架,心中还有股气,魏梦不屑地冷笑一声:“什么田舍口音,到底是蜀地蛮女,搞不清状况也是正常。” 我一个四川人不会说河南话有什么好嘲笑的。 宁昭同不解,也不生气,指了指旁边的垫子,请陈碧荔坐下。 陈碧荔也是气极了,大步走过来坐下,接过宁昭同递来的水,面色缓和了些,还有心情向她道谢了。 见宁昭同竟然无视她们,魏梦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打开圆脸少女拦住她的手,冷笑道:“好啊,陈碧荔你何必作此姿态?我说今日你为何……” 见又要吵起来,宁昭同将斟满水的杯子利落地掷到了魏梦的裙子上,打断她愤怒的责骂。 迎着她喷火的目光,宁昭同摸了摸鼻子,问道:“你爱慕阿璟?” 一句太直白的询问熄尽了周遭的声响。 绿衫少女捏紧了袖角。 韩国旅贲将军韩璟,年二十岁,身居高位,未曾娶妻,姿容出色,旁无姬妾,是这新郑绝大多数少女心中的完美情郎。即便心中深知大公主倾心将军,自己绝无可能嫁之为妇,但将军夫人从大公主变为这样一位突然冒出来的庶女又算怎么回事? 魏梦鼻子一酸,委屈得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便是爱慕又如何!新郑爱慕将军的人不知凡几,输给诸位阿姊我也无话可说,你一位生母身份不明的庶生女算什么!” 周围围着的少女们闻言暗暗点头,饱含敌意地看着宁昭同。 宁昭同却难得有些想冷笑的心情,不敢硬杠韩青要就托名才不配位,到头来还来找她的麻烦。当即也不多给众人面子,冷着脸道:“韩璟不喜欢,你既不问他,也不找自己的原因,反倒来质疑我?还是说你们觉得闹一闹就能让我烦了韩璟,或者韩璟烦了我,以便解除婚约,这样就有机会让他重新被大公主纠缠,甚至勉强从你们这群躲在后面说酸话的莺莺燕燕里随便挑一个?” 陈碧荔在一边目瞪口呆:她怎么敢这样提到大公主……不对,新郑也只有她敢这么提到大公主…… 宁昭同听出来了,自己的“父亲”韩非的分量可能比想象中还要重不少,甚至让这群少女的爷娘都忌惮到特地提醒。而韩非这一行也没见到给韩王安多少面子,她不妨做得过分一点,也能表示自己的队站得很稳。 “你!”魏梦气得要跳起来。 见魏梦气得跳脚又不敢多说的样子,宁昭同兴趣缺缺。向陈碧荔道了别,缓慢地理了理裙子朝着内殿走去。几人看着她姿态端雅的背影咬牙切齿,却没胆子真拦她。 而陈碧荔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一时有点茫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004 “去何处了?”迎着韩璟担忧的眼神,宁昭同也不吝啬地露出一个笑容:“透了透气,也和新郑的同龄淑女们交流了一会。” “交流”两个字她加了重音,听得韩璟神情有些尴尬。他也明白这样的交流大概会是什么情况,不过看起来宁昭同并没有吃亏,便放下心来,抬手示意她入座。 宁昭同却顺着角度,把手放到了他手心里。 白皙如玉的手是轻巧而柔软的,带着暖暖的香气,安静地待在他的手心待他覆住。 韩璟控制不住地面上烧起滚烫的温度,看她。 面容雪白的少女脸上飞了羞涩的红晕,显得鲜活妍丽。平日总是带着沉静的 棕褐色眼睛此刻仿若盈了秋水一波,满含情愫,抹了燕脂的嘴唇饱满红润,启唇,红唇白齿碰撞,流出清冷的嗓音。 “大公主在看我们。” 脸上的温度迅速地冷下来,韩璟侧头缓缓靠近她,直至鼻睫相接,极亲密的姿态,二人却俱是面无表情。 “你再想真实也不用靠那么近,我仰头就快亲到你了。”宁昭同别过脸确保韩青要看不到她的表情,抬手放他胸前推了推他。 感受到她嫌弃的推开动作,韩璟一直提着的气一泻千里,他感觉有些挫败,于是更加面无表情。 也是,他不该担心她能解风情对他有什么想法,婚约大事都能□□裸打成交易的十四岁少女,聪慧也不会用在算计他这个人上。 只是韩璟将军自接手禁军声名远播以来还没人那么清晰地表示出嫌弃,此时难免有些心气不顺。 余光瞥到韩青要已经走开,宁昭同退开几步,整理了头发衣饰,朝着韩璟点点头:“我先进去了。” 虽然不忿,韩将军还是顾及着正事的:“一会食祭之后,王上应当会问及你,我会在这时宣告婚讯,你不必慌张。” 还能记着安抚她的情绪,宁昭同对这位合伙人表示了满意。端正态度应下,走到韩非身后坐下。 过了不久,主菜次第端上,舞者绕着正中的祭祀几案载歌载舞乞求温饱富足。宁昭同切下一块儿炙肉放进口中,神态自若地看着场中张扬恣肆的舞蹈。 大戏要开始了,自然得吃饱才是。 ========== 舞者领赐退下,大臣们向韩王安奉上美好的祝福,韩安笑得见牙不见眼,浮肿的脸多了些和蔼模样。 可他挂着这样的笑,向韩非问起了宁昭同。 “据闻王叔找回了当年遗落蜀地的爱女?不知孟姬今日可赴宴了?” 韩非无意与韩安在这些小节上拌嘴,侧头看他,唤她“阿绮”。 宁昭同翩然而起,朝着韩非韩安依次行礼,姿态端然沉静。 韩安眯了眯眼睛,浮肿的眼皮几乎挤得那处只剩了一条缝隙。他端详片刻,露出惯常的微笑:“孟姬肖王叔多矣。” “谢大王赞赏。”宁昭同当做赞赏谢恩。她眼中韩非美姿容饱才学,肖似他自然是夸奖。 韩安被她利落的回答噎了一下,面上则不动声色:“王叔师从稷下学宫大儒荀卿,乃饱学之士。孟姬既是王叔骨血……”说到这里,韩安似乎想到什么,笑了两声,引得下面的公卿与夫人们神态暧昧地附和着笑,“定随着王叔念书了吧。” 韩青要冷笑一声:蜀地的田舍女能念过什么书,还装得端庄淑女的样子。赶紧认下自己不学无术,也免得继续丢脸。 “阿绮也在念书。” “哦,”听到这里韩安仰了仰身子,似乎是有些失去了兴趣,“念了什么?” “楚辞《离骚》。” 韩安笑,好似安抚不听话的小辈:“楚大夫作妇人语,无甚可读之处。” “楚王亲宫宅妇人,故作妇人语表讽谏之意。奈何楚王只见妇语不见良言,屈子投江,是楚王愚蠢无道,何诟妇人语哉?”她跪坐正中的垫子上,挺背扬颔,丝毫不退。 韩安收了笑。 四周也逐渐安静下来。 半晌,韩安缓缓问:“你且道,什么良言?” “灵修浩荡,不察民心。” 韩安发出一声冷笑:“便只是楚王之过?” “自然不止,众臣嫉贤恰如众女嫉美,谣诼诟贤盖其媚上,不堪为臣。” “众臣为媚上而欺压贤能,那便还是楚王的过错?”韩安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宁昭同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没带什么感情。 “楚王拒诤言贤臣,宠寺人媵嫱。前鉴不远,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可知上有所好,下必趋焉。怀王舍不得放弃身边亲近的宠侫,便放权由着这群谄上的人打压贤臣,王权下放又不善加管制,让群臣各自为利心中无国,以致朝政衰败国力低微,最后让白起率兵直破都城郢——这难道从根本上不是楚王的过错吗?” 少女并不是雄辩之态,哪怕说到结果也只是眉眼扬起锐利的弧度端坐于下,但她久久地看着韩国的大王,神态坚定,似乎是一定要探求到答案。 四周已经安静很久了,他们没有想到这样不对等身份的交流会成为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想看笑话的心情早就不见了,他们现在的任务是让韩王不要生气。或者说,让韩王生气与他们无关。 韩安漫眼望去,众生百态,他长长屏息,又长长叹气。 “王叔。”他看向韩非。 韩非的目光牢牢胶在背脊清瘦的少女身上。 他也不理会韩非的无视,摸了摸突出的肚子自说自话:“孟姬聪颖,但王叔也该多加教管,用不应该的方法读书就会说不应该说的话,王叔应该很清楚才是。” 韩非颔首,灯火流转在他瞳孔里染了奇特的神采,他开口:“阿绮何处说得不对?” 韩安不说话,而一直挂着得体微笑的韩王后终于收敛了笑容,她一手按着韩安一手按着韩青要,端然起身。她开口,鲜红的唇比皱纹来得清晰:“寡小君自楚国来归。” 宁昭同做了个告罪的动作:“无意冒犯。” 听完这句话,王后的皱纹更深了些,她作出亲近的表情,像是在安抚吵闹的孩子:“怀王有过,却不在于阿绮所说。读书进学,不能仅仅停留于文字,闹出赵括纸上谈兵的笑话。” “那便请王后不吝赐教。” “尔等奸生孽庶也配让我阿娘多费口舌?!”压抑了整晚的韩青要实在憋不住了,一把掀了食案想要冲下去。韩王后低喝一声让宫人按住她,脸色也冷了下来。 软硬不吃,到确实是韩非的种。 饭菜碗碟洒落一地,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在大殿中尤其清晰。 韩璟握拳,想要起身。 “朕孟绮,”宁昭同缓缓站起来,“皇考韩公子非,为大王宗叔。故而,大公主你,应事我长辈礼。” 在场众人脸色一瞬难看至极。 韩青要还在骂,市井詈词层出不穷,韩王后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让人把她拉下去,可众人都没心情关注了。 她……她这岂止是说韩青要要事她以姑啊,大王宗叔……这分明是在提当年的继承之争!可韩非、韩非他当真还有这个心气?否则怎么会与遗蜀多年的庶女谈到这些! 殿内一时人心浮动。 韩璟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能确信这些天来并没有人告诉过她当年的事情,那她究竟是无意提及惹人多想,还是真的从蛛丝马迹里知道了什么? 禁军亮剑,殿内众人噤声,殿外的青年们被拦在屋外,不时朝里面探头,却被值守禁军不给面子地大声呵斥。殿内死寂,殿外哭声与呼喊嘈杂,一时气氛微妙。 韩璟颔首,看着端坐的韩非与直立的宁昭同。 不过片刻,他走到正中,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礼拜下,恭声道:“大王息怒,阿绮年纪还小不知轻重,微臣替她向大王谢罪。” 赔罪之语,韩安听了却是脸色铁青:“韩璟你!” “择日婚期,还望大王不嫌微臣鄙陋,微臣必将同阿绮备酒赔罪拜谢。”韩璟直起身,抬头朝着韩安露出灿烂的笑容。笑容带着十分的真心,好看得上座的女眷都有些晃眼。 宁昭同看着他明晃晃的白牙,终究还是没继续说。 冷漠看戏许久的张平笑出了声。 新王丢了面子还赔了女婿,由不得他不幸灾乐祸。 事情有些复杂了。 韩安压下满腹怒火,说了几句场面话宣布宴会结束,而后站起拂袖便要走。 比他更快的则是韩非,在他话还没说完时就站起迎上了宁昭同。宁昭同见他脸上有难得的温和之色,有些受宠若惊之感,连忙赶上去扶了下韩非的右臂。韩璟在旁告了别,指挥着禁军控制秩序,还不忘回头给了她一个示意。 宁昭同点点头。 看来今夜无人入睡了。 ========== 这场雨下得毫无征兆,没有给池畔的花红留半点情面。灯烛燃起屋内一片明亮,衬得窗外越发漆黑。 韩宫离得不远,宁昭同从窗口看出去依稀能看见一角楼阁,掩映在丛丛植被之中,显得那飞檐尖锐得像要刺破这一方阴霾。 宁昭同是第一次到韩非的书房,其实这整栋建筑她都没有进来过。 韩非喜欢安静,只每隔三天或是在雨雪之后,会有人来洒扫庭院,其余一应起居俱是自己一人解决。据称他曾独自游历诸国,大约也不喜欢人近身服侍。 此时韩非在看着她,甚至带着笑意,美人含笑凝睇,本当是美事,可对她来说这除了是个美人还是个同领域大佬……宁昭同整张脸都快烧起来了。 “王叔您……” “阿绮应当唤我父亲,或是‘阿耶’。” “……父亲。”宁昭同垂下头,对着韩非的调侃,她有种听着大佬开过时玩笑尴尬得不知道哪里放手的感觉。 得到了满意的反应,韩非开始进入正题:“何以与韩安谈到屈子?”他很不客气地连名带姓叫着韩安。 可第一个问题,她却思考了好一会儿。 是为什么呢?是不欲贸然大谈子学,所以选了浪漫主义源头的《楚辞》,选了最熟悉的《离骚》,没想到……思绪发散,想到前世今生百年前后,竟是没忍住说了更多的东西。 半晌,宁昭同笑了一下,双唇一碰:“意难平。” 韩非心头微微一动,看着少女漂亮的面容,发出一个询问的音节。 她垂眸,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指甲在灯光下显出漂亮的光泽。 “他不喜欢屈子,如果是审美观点的不同,我不会有异议。但是他不是在评价,是在……侮辱。何况,我的确在说楚王,但他不是,也不认为我是。” 理解她的话总需要聚精会神,幸而虽说绕了一些,但条理很清晰。韩非掀了下睫毛:“何意难平?” 宁昭同闻言,抬头直视他。 看起来还很年轻俊朗的面容,却总是神情冷淡深居简出。 多冲突又和谐的存在。荀子门徒中在学术上最出彩的一位,先秦思想百川交汇之处,刑名法术的集大成者,这已经足够耀眼。可他还是这样有人格魅力的人,姿容出色,洁身自好,姿容出色……咳,姿容是真的很出色。 这样的人设……她怎么能不做迷妹呢。 她扬起大大的笑,弧度已经控制不住,灿烂无比。 韩非惊讶:“你在笑。” 她在笑,对,她本就是爱笑的。要不是读博太折磨人她不想老得太快,凭那张脸也不至于因为成天板着脸没几个人追。如今没有学业压力,又能和崇敬者近距离接触,小姑娘的脸暂时不用怕皱纹,她为什么不笑? “我不了解韩非,”宁昭同揉了揉脸颊,“但韩非是我的父亲,以及其他一些原因,我不愿意见他受到侮辱。” 她能听出来,韩安对韩非没有丝毫尊重,字里行间也一直在影射他。 这样的答案让韩非有些诧异,甚至让他少有地进一步探问:“哪些原因?” “您想听哪方面的夸赞?”深入的交谈让宁昭同放下生疏,谈笑般说道。 韩非失笑。 笄龄少女的赞赏,细算来倒的确是头一遭。 “如此,我当谢你。”韩非说得没什么诚意,宁昭同却不肯跟着下台:“何以为谢仪?” 他低头拨亮烛心:“若有所求,便且一说。”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她不客气,沉吟片刻道,“您能告诉我的,或是您想告诉我的。” 韩非闻言颔首,静静地看着她。 宁昭同扬了下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005 “王叔亲口告诉你的?”韩璟很诧异。 宁昭同点了下头:“关于夫人赵氏。”没有包括众人的忌惮和韩璟与他的关系。 但这是无疑是认同,韩璟很清楚,也大概理解:“还有需要问我的?” “有一些。” 韩非这段事情比较复杂,大约要从当年他求学稷下的时候说起。 据称当年韩非在百家争鸣会上以稷下十辩闻名天下,少年轻狂本也是诗意,真才实学支撑起的张扬恣肆让他一时风头无两,也让闻名而动的青年人们无视兰陵连天芳草,眼中只剩下他一人。 这样的少年意气落到有心人眼中不免惹得眼红,韩非自认持身光正,却受小人纠缠。荀卿怜他少远家国,放他下山游历远离纷争,直到挚友病重,他回到兰陵了结诸事后,选择回到韩国。 可名满天下的韩公子非刚回到新郑便被拦在门外,那位带着双子挺着肚子站在城门口的赵宗室女笑着告诉他,自己是她的夫人。 怀胎四月,心慕他人,身携双子的赵宗室女,是他韩非的夫人! 谈到这里,韩璟的脸色很是难看。 宁昭同问:“肚子里的是韩漪?” 他摇摇头。 那个孩子最后没有生出来。 “那韩漪是王叔的亲子吗?”她问得很不客气,韩璟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半晌,他苦笑道:“应当……不是。”依照王叔的性格,决计不会碰赵氏,可他也没有其他姬妾…… 宁昭同也意识到这一点:“可是王叔没有姬妾,也不曾有人进出过书房那栋楼。”她的住所就靠近偏门,每日有什么人经过最清楚的便是她。 和未及笄的少女讨论这样的问题,韩璟有点尴尬,但她连偷情的可能都提到了,这么直率到让他显得不够利落了。 于是他正色:“王叔自不比凡夫矣。” 禁欲那么多年,真是个狠人。 她不置可否,又问:“所以公卿与那些夫人们在韩安提到我的身份时,才会笑得那么暧昧,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不是韩非亲子?那韩漪她们为何如此笃定?似乎……还有些忌惮?” 韩璟闻言冷笑一声,没说话。 宁昭同看他神态,心里大概有数了:“是赵氏自己表现出来的?” 先秦虽没有贞洁观念,怀着孩子嫁人也太骇人听闻了。赵氏能做出来怀胎站在一城人门口表示不满的事情,也不会有半分想给韩非留面子,甚至特地宣扬也不足为奇。 韩璟不说话,是默认。 她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 评价人其实是个很困难的事情,一来无法确认能否做到价值中立,于是不能保证评价的客观性;二来评价的意义也因人而异,有时不免伤人责己。何况她经受的观念碰撞还比韩璟他们多得多呢。 如果韩非的淡然是真的对他人的讥嘲和赵氏的任性毫无所谓,那赵氏这样不犯律法的行为就论不到她来表示不忿。 宁昭同扬起脸。 那样一柄清隽傲骨偏偏要被下流的嘴传扬讥嘲,的确很让人气愤不甘,可她暂时什么都还做不了。 她和赵氏不一样,她尊重韩非,所以必须要知道韩非的思量和决定。 “然……王叔何以令他们忌惮?” “因为我。” 宁昭同意识到什么,惊异道:“你听命韩非?” 韩璟深吸了口气:“先王之命。” 韩王迫切逼娶的原因她似乎明白了,然而先王之命留京畿禁军给韩非……这是不是说明韩非是有继位机会的? 看着她变幻不定的眼神,韩璟笑得有些无力:“王叔但求自保。” 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愤怒。 不论理性怎么告诉她要尊重韩非的决定,还是会为韩王赵氏欺他至此气愤不已。既然手里有筹码,何不让自己更体面些?韩非难道还向往犬儒主义?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先王之命?那时你才几岁?何况先王是韩非的兄长而非父亲,为何会有这样的命令?” 韩璟却不回复她了。 宁昭同明了,接下来的事情他们还不愿意告诉自己。 周遭沉默。 过了许久,韩璟提了新的话题:“阿戍所说,你去做便是,总之你孤身一人,也跑不了。” 她失笑,韩璟这是把她当时的话又还给她了。宁昭同也不置气,换了心情点了点头:“那便劳你安排一下合适的时间。” 谈到这个,韩璟露出了畅快的笑容:“还未向你道谢,韩青要被王后送到楚国去了,托名养病,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我知晓了。”她没露出什么开心的神色。 她知道这不是因为她真的做了什么,归功于这个身份而已。如果韩璟能找到另外合适的人,冠名韩非的女儿,王室也会是一样的态度。她做的不过是她最开始说的,那种最简单的占位置工作。 并非是她的功劳,不值得她开心什么。 韩璟似乎是看出她并不开心的原因,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发表示安抚,在触及她警告的眼神后又放了下去:“不必如此,我已然信你了。” 她一愣。 他面上有些说不清的神色:“我信你能做好一位将军夫人。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事情交给你,你也需更有信心才是。” 那为何不肯告诉我先王之事? 她终究还是没开口,内里是成年人的灵魂,得有基本的分寸。 反正这个事情,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 ====== 然而宁昭同还没来得及拜访他,就被韩璟赶到了冶炼基地去。繁忙的工作容不得她留时间来收拾心情,她忙着整理记录、分析数据、做小规模试验、教授工匠、改进工艺、试运行、再分析改进…… 比她说的三个月还长了些,近半年时间,她才将让自己勉强满意的成品放到了韩璟面前。 韩璟抚剑,震惊不已。 坚韧可开山击石,锋锐能削铁如泥,一次流程可得这样的利剑百把…… 他有信心,得此利兵,韩禁军将会是超过秦赵的,六国最锋锐的军队! “这……你……你如何做到的?”韩璟激动得甚至有些哽咽。 黑瘦许多的少女露出骄傲的微笑,一口贝齿显得越发莹白:“我说过,我真的很会学。” 她真的很会学。 韩璟哑然失笑,却没有异议。 他听闻下面所报,真正开始用她说的方法开炉冶炼之前,她花了两个月时间,询问了无数工匠,记录了数次冶炼过程,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数据。若不是第一炉成果让工匠头领由衷折服,怕是匠人们都会闹着把她赶出去。 他此刻无比庆幸半年多前在路边捡到她,而今无论她是不是来路可疑,凭借这炼铁之法,他就绝对不会亏! “当真……不知如何谢宁姬大德……” 宁昭同扬手示意他别说了:“是不是大德,要看你们怎么用。技术本身与道德评价无关,我将之交给你,也是考虑到你手握的是禁军,且与韩王并非一条心。” 韩璟愣住。 “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努力,以之广造杀孽。”她顿了顿,“我先行一步,如不嫌弃,后日可来府上用膳。” 说罢,她抱起脚边的木盒子,唤皎佼薇芷拎上做私活弄出来的几口锅,利落起身向大门走去。 后日用膳? 韩璟算了算日子,硬是没加减出个特殊日子出来。想了想干脆放弃思考,抱着一堆剑乐滋滋地牵马去了。 比起吃饭,利兵自然更有意思!若说还有比利兵更有意思的,那肯定是向人炫耀拥有利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006 今日宁昭同起了个大早,顶着初冬朦胧的曙色随着主厨食於去市场挑回了最新鲜的食材。 豚大骨加老姜浊酒焯水,撇去浮沫同鸡架放到陶罐中小火熬煮。 托韩璟找到的稻谷,前两日便让人仔细去了壳,看起来不是很白净,但昨日尝试着煮了一下,口感不算粗粝尚能入口。揉搓两道洗净后,加上一点粟米上锅蒸煮。 新发的豆芽俱是食指长的一截,嫩黄欲滴;今晨摘下的白菜只取了菜心一簇,与豆芽放在一处,沾了水,越发娇嫩可人。 离去前腌制的火腿味道还欠些火候,只得切成长片,将细细切好的菌菇片裹在其中,由食於去炙烤。 调制的烧烤酱配方是豚油加蜂蜜,再添上一点点豆酱,滋味油润咸甜。 鸡的胸脯和腿肉切成丁,裹一点化开的藕粉做芡,加盐与少量糖腌制。不知名的嫩瓜也被切成大小类似的小块,浸在清水里,一点嫩青色沉沉浮浮,分外好看。 还有一捧这初冬难见的绿叶菜,以及盆里活蹦乱跳的一尾青鱼。 今天是小姑娘的生日,十五岁,及笄。 宁昭同搬出做私活弄好的铁锅,准备做一桌丰盛的生辰宴。 稻米的香气渐渐溢出,又被豚骨鸡汤的香味掩盖。 食於把青鱼杀好交给她,宁昭同接手,动刀在两面切出均匀的口,浸入调料中揉搓片刻,在鱼肚中塞入葱姜放在盘子里上锅蒸制。 嫩瓜先在热油中处理熟,另起锅,待油热后依次加入葱姜花椒爆香,下鸡丁,炒熟后倒入嫩瓜翻炒均匀,加盐调味起锅装盘。 豆芽焯熟放在底部,小白菜切去头,煮到断生立即捞出放入容器,浇上醇厚的豚骨鸡汤,再放一叶青色作为点缀。 沸水中滴入热油与一点细盐,将绿叶菜焯熟捞出,摆进盘中。烧清油,葱姜切成丝炒出香味儿,然后趁热淋到绿叶菜上。 食於端上炙烤的火腿菌菇,咸香扑鼻,里面是略焦的蘑菇,面上是蜂蜜的鲜亮光泽。 宁昭同洗手,朝着已经看呆了皎佼道:“去请客人,准备上菜。”侧头又唤薇芷去准备洗澡水。 虽然而今洗澡麻烦,但带着一身烟火味赴宴毕竟不妥。 今日赏脸的有韩戍韩漪韩璟,还有宁昭同不曾想到的韩非。 皎佼来禀未毕,韩非便施然走到殿中,朝着一双儿女与韩璟打了招呼,坐在了上手。 今日的主人还未来,韩漪与韩戍不常与韩非交流,倒显得比韩璟还拘束得多。韩非也不欲让气氛太尴尬,略略问了几句韩璟的近况,又想起一事:“听闻新铁已成?” 韩璟便忍不住笑开:“孟姬不曾与王叔说起吗?” “剑品如何?” “新剑我已配与阿戍,王叔不妨看看。” 冶铁炼剑是韩戍的爱好,这段时间帮了宁昭同不少忙,于是成品出来她开口让韩戍先挑了一把。 韩戍便行礼呈给韩非,韩非拔剑轻捻刃口,猛地挽剑前刺,剑尖颤动之前却走出一个身影。 韩非一愣,而后收剑入鞘,道:“阿绮待客不周。” 她的确是黑瘦了许多,也因此轮廓清晰显得成熟了不少。大约是刚出浴,头发简单地束作一握,额发带着些潮湿的意味,轻薄的米白色外袍裹在身上,一条墨绿的带子束出清瘦的腰肢,越发让人觉得纤细了。 宁昭同一笑:“不知稀客会至,故而来迟,还望见谅。” 韩非不理会她的揶揄:“据食於言,今日是你下的厨?” 韩璟惊讶:“当真?” 宁昭同便拍了下手,朝着皎佼笑道:“上菜,让几位贵客好好夸夸我。” 仆婢将食案一一呈上,韩璟执箸,看着容器中精致的菜品,一时竟然不敢下筷子。 “好吃!”韩漪夹了一筷子鸡丁,眼睛一亮叹道。韩璟看看她停不下筷子的样子,含了分期待,先朝着那模样喜人的肉卷下了手。 浓郁的咸香,微焦的外皮上有一点蜂蜜的脆甜,烤制的菌菇散发着特有的香气,还添上了一口爽滑。 韩璟没说什么,只是又夹了一只。 然后又夹了一只。 皎佼在旁轻笑,膝行上前替他揭开小盅的盖子:“炙肉难克化,将军先饮一盏汤,再进些稻饭垫垫胃口。” 韩璟吃下一口粒粒分明晶莹剔透的米饭,咀嚼后舌尖漫出一股令人惊喜的甜味,又端过斟好的汤,轻轻吹一下,醇厚的肉香从鼻尖盈漫过食道,暖得他几乎要发出一声喟叹。 这看来……真是得好好夸夸。 宁昭同看着三人逐渐快起来的进食速度,眼睛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饮下一口餐酒漱了下味道,朝着侧座的韩非问道:“当赞否?” 韩非斯斯文文地放下筷子,现出一点笑意:“善。” 也不多夸两句。 宁昭同看着韩非食案上半点不比别人多的余菜,有些不满。 韩非含笑,从盘中的指宽蒸鱼上采得一筷,放进嘴中。 他曾游览诸国,见得自然比他们多些。虽感其新奇,也不至于失态。 不过这味道,确然令他惊喜良多。 吃了一顿额外满足的饭,连韩漪也对她多了些亲近。撤了食案,宁昭同亲自端着茶案上来,摆出一排一色的粗陶器皿。 请各人就坐后,她从大瓶中取了深红色的粘稠状物,一一点在盏中。而后倒入热水,盏中当即现出一种漂亮的淡红色,把黄绿驳杂的粗陶也映衬得好看了。她纤指摸了摸杯沿,似乎是在试温度,待觉得合适了,才依次奉到各人面前。 韩漪捧起来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甘香。 韩非抿了一口,笃定道:“月季花瓣。” 宁昭同便笑着点头:“去时用蜜腌渍的。” 说罢,她将剩下的一杯放到了空余的一侧,抬眼看天,心念一句“归去”。 天边浮云流荡,合该引魂早归。从此尘归尘,人归人。 隔着粗陶瓶中的一支早梅,韩非正好能看见她格外红润的唇。 一去半年,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韩璟对这样的饮料不是很买账,三两口饮完:“还未问你,今日为何宴我等?” “今日我生辰啊。” “啊!”韩漪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原不知是阿姊生辰……”韩戍轻咳一声,面上也显出几分局促。 韩璟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今日是……十五岁?” 宁昭同点头,换来几声倒吸气声。 韩漪都要为她委屈哭了:“这、这可是及笄啊!” “老父新夫长兄幼妹皆在,我旁无他友,还有何求?” 倒是看得开。“老父”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有些不满这个称呼。 “可是——” 韩戍拍了下幼妹的肩膀,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自己则把身旁的木盒放到了身后,解释道:“本想借今日将照魄带予你,未曾想竟是你的生辰。为兄思虑不周,但生辰不该见刀兵,我改日再将它带来,也给阿绮补一份及笄礼。” 宁昭同摆摆手:“长兄何必客,” “你就不用推辞了,”新夫韩璟打断她的话,“偏你压在心里不说,好在我早有准备,明日遣人给你送来。” “我也有给阿姊的礼物!”韩漪涨红着脸不落其后。 虽说没有盼望过,但是有礼物收总是让人开心的。亲稔地道了谢后,宁昭同悠悠扫了韩非一眼,又回过头和三人热火朝天地聊起今天的饭菜。 及笄礼物。 韩非搓了搓右手食指尖。 别说,他还真有一份合适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007 韩璟的礼物,在宁昭同看来实在是太贵重了。 那是整一套的帝王绿首饰。虽然薇芷说韩人并不风尚来自蛮荒的硬玉(翡翠),但韩地推木德故而尚绿,加上做工精致样式新巧,也算拿得出手。至于宁昭同,一看种水就明白价值了,这时候可没人造翡翠的假。 薇芷给她仔细地戴上,她少有地在镜子前逡巡了许久,而后一样样地摘下。 这面镜子是韩漪送来的礼物,据说是卫侯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但看着里面模糊的人影,她只能非常勉强地说一声聊胜于无。 然而镜子再模糊,也能看出这具身体的变化。 少女的身体正是抽条的时候,不过半年光景便猛地窜高了一截,显得腰条越发细瘦了。然而宁昭同自己知道,这具虚弱的身体内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能在那么艰苦的工作条件下撑下来,是因为她一直在有意识地科学锻炼。 宁昭同掐了下腰,感受着并不柔软的手感,但它是柔韧的。体力活单位就是有这点好,不必刻意减脂,适当提高蛋白摄入再辅以特定运动,马甲线自然就出来了。 她又伸开四肢,左右转了一圈。 四肢的肌肉逐渐紧实,肩线也漂亮。但肩背肌肉力量不够,身姿不够挺拔,小姑娘发育得极快的胸脯就显出几分累赘了。常年跪坐,腿型存在问题,臀侧肌肉也不够饱满,不过这个肌群本身就需要综合锻炼,不是一时的问题。 思量了片刻,她突然想到什么,问薇芷:“你昨日跟我说,我给你描述的那种内衣,你做出来了。” 薇芷回头找了找,取出一件棉质的纯白短衣:“我加厚了垫子部分,孟姬穿上试试。” 套上自制的运动内衣再站到镜子前,她挺胸提臀,打量了半天,今晨才终于露出个满意的神色。回头却正撞见薇芷和皎佼相视一笑,小脸带红。她扬了扬眉:“脸红什么?” 皎佼轻笑一声别开脸,薇芷也笑,低声道:“说孟姬身材窈窕有致。” 她失笑:“夸的是我,怎么你们还脸红了。” 二人但笑不语,拿着头绳和外套给她弄好,推她出门去晨跑。宁昭同顺着她们的力道推开门,吸一口门外沁凉的空气,迈步朝后山跑去。 王叔府后山有片桂林,植被舒朗,桂子经冬不凋,是她早就看好的晨练圣地。 在她上山的此时,韩非刚推开屋门,便看见了一张笑盈盈的脸。 面上晨起的惬意缓缓散去。 是赵氏。 韩非左手倚上屋门,冷冷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赵氏不以为意,随意地行了一礼,面上还带着那样的笑:“若无要事,不敢叨扰王叔。” “就在此处说。”他跨出门槛,半掩屋门。 赵氏退后几步双手合于腹前安放,没有半分异议的样子,姿态端谨得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典范:“阿戍将冠,妾看中一位淑女,欲求之为儿妇。淑女爷娘并无异议,故而,妾来求王叔一语。” 赵氏的儿子,与他何关。 韩非想直接打发她走,却又不免念及这个“长子”的朴谨端肃,心中轻叹,还是开口问道:“谁家淑女?” 赵氏脸上闪过一瞬诧异,而后想到什么,掩唇轻笑出声,一时竟停不下来。 韩非漠然。 笑了片刻,赵氏掩面抬眼,眼波盈盈甚至带着抹羞涩:“我还以为王叔……也罢,这位淑女王叔也很熟悉。” 她放下袖子,自若地一边整理一边道:“是大王的长女,前些日子被王后送到楚国探亲的大公主,宗名青要。” 韩非猛地抬头盯着她。 许久,他发出一声冷笑。 ========== “避让!避让!”车夫扬鞭高呼,马吃痛,带着身后华贵的车舆在新郑中轴的大街上横冲直撞。 路人们怒骂着连忙避让。张平站在道旁,皱起眉朝着边上灰头土脸的一人问道:“何人当街纵马?” 此人士子打扮,大约是气狠了,不顾形象先呸一口:“呸!当街纵马叨扰国人,王城民众皆当唾之!管他何人,我必上状告之!” 郑地辩论成风,时人皆好诉讼。 旁边却传来一声冷笑:“你且告去,可知那是谁家车舆?”士人看过去,是位身强体壮的男子,短打在身后背弓箭,想来是个邑人猎户,当即不屑道:“帘内两人身影细瘦,当是谁家妇女。” “妇女?竟如此凶悍?” “车舆华贵,想是宗室?” “宗室又如何,当街纵马,已然触犯律法!” 猎户看向不发一言的张平:“是大公主。” 张平点了点头,已然认同。 朝着韩宫而去,又是这般恣肆姿态,韩国不比他地,宗室并不强势,故而能做出当街纵马这样事情的,除却韩青要别无他想。 众人也回味过来,当即脸色有些微妙。 是这位大公主啊,那可就不好说了。 王后子嗣艰难,大公子早夭后便只剩下这一个女儿,韩王也怜她,自小千娇万宠,养出个火爆张扬的性子来。一言不合扬鞭伤人早是常态,王女犯法有司也只会帮忙遮掩,实在闹大了便扯个替死鬼出来,总之伤不到王女分毫。久而久之新郑上下也知道尽量避着她,否则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不是听闻女公子倾慕旅贲将军,行事已经收敛许多了吗?” “是收敛了一段日子,但旅贲将军定亲了啊!” “那公主往后岂非再无忌惮了!” “别说这个,旅贲将军定亲了?我如何未曾听闻?” “你多久没回新郑了?” “前日方归。究竟是哪家淑女敢跟大公主对上?至今还没出事?” “是王叔府上孟姬。” “你莫不是哄骗于我,王叔府何来孟姬!” “嘿,这你便不知道了……” 张平对老友的八卦没什么兴趣,反倒是有些在意车舆里的另一人。 韩青要从楚国回来,莫非还交到好友了? 他捋了下胡须。 “出事了!” “那车舆在前面撞到个幼儿!” “贼女子竟当街行凶!” “你小声些!不要命了!” “去看看!” “看看去看看去!” 张平被人群裹挟着向前,有点后悔今天出行没有乘车舆,但不想摔倒就得随着大流前行,只得无奈跟上。 现场闹哄哄的,已经围了好几层围观群众。禁军的人还没有来,人们侧目而视,对着正中指指点点,却不敢真正高声指责。 “小书呜呜……我的小书啊……” 瘦弱的妇女抱着鲜血淋漓的幼童哭得声嘶力竭。而车舆中的人端坐其中,马夫还在骂骂咧咧,拉车的马不安地发出低叫。 日头渐高,血腥味也逐渐浓重。 “听说脖子都撞断了……早就没气了……” 张平深吸一口气,不忍再看。 “旅贲军来了!” “是将军!快让开!” 不用喝骂,民众们自觉地让出一条路供韩璟一行进来。人们投出期待的眼神,希望这位年轻的旅贲将军能处理好这件事情。 韩璟下马,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烦躁的心情,沉声道:“请大公主下舆。” 这个时候当街纵马撞死人,用屁股想他都知道是韩青要。 听到这个声音,韩青要朝着旁边的好友扬了下眉,快活地跳下车。她今日画了凌厉的眉毛,挂起鲜妍的笑也显得英气:“将军是来接我的吗!我阿爷阿娘等急了吧!快把这人拖下去让出路来,我这就随将军走。” 这话一出,四周哗然。 禁军亮剑厉声维护秩序,人们的议论才稍稍平息,只是看向韩青要的目光已经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韩青要并不在意,可以随手杀掉的草芥没有让她在意的分量,对她而言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是向韩璟展现出最好看的一面。 韩璟面色很冷:“公主白日杀人,不必回宫了。” “那待如,” “青要。”车舆中传出一道轻灵的声音,制止了韩青要继续说下去。韩青要努努嘴,有些不满,却也没说话。 一只素手掀开帘子,舆上人缓缓走了出来。 众人看向她,身姿窈窕,妇人打扮,但当触及她的脸,一时尽皆失声。 雪白的脸,灰白的发,却是极年轻美丽的容颜。 竟然有长这样的人! “将军,别来无恙。” 妇人低眉一礼,而后抬头,光落在她眼里,映得她的瞳孔都仿佛是透明的。 莫名的情绪噎在喉咙里,韩璟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吐出了两个字,几不可闻。 “……阿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008 跳完一套有氧,宁昭同觉得身上热起来了,随意拭掉额间的薄汗,跃身勾脚一气呵成,把自己挂在了枝条上。 她拉开外套,调整了下呼吸,而后伸手引着上身往上,待与腿平齐又将其沉下,如此反复。 然而强度还是太大了,宁昭同勉强做完两组,够着枝条滑下来,就地躺着喘粗气。片刻燥热感漫上来,她扯下外套,随意甩到了一边。 嗯……裤子不透气,汗沾着有点难受。 她伸手又要脱裤子。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突然从身后响起,她猛地打挺起来,回头看到以手掩面的韩非。 “您这……”宁昭同局促地搓着手臂。 “我刚到!”语气快得像是不打自招。 那您不要脸红啊。 宁昭同沉默了。 半晌,韩非实在是挂不住脸,沉声道:“天气凉,先把衣服穿上。”她应声捡起衣服,抖了抖草屑裹在了身上。 他这才安稳了脸色,扬了下手中提着的坛子:“若无要事,可同我饮酒。”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虽说是名种桂子经冬不凋,开得到底是不如花期繁盛。漫眼望去,只剩了残碎的几朵缀在硬挺的绿叶中,必须深深吸气才闻得到一丝馥郁。 王叔自如地盘腿在树根上,拿出两个碗来斟满清酒,示意她碰杯:“卫侯送来的酒,你且尝尝。” 她低头闻闻,酒味只比她拿来做菜的多了一点,和特调饮料差不多。于是和韩非轻轻一碰,当做饮料一口饮尽:“唔,没什么味道。” “岂有你这般牛饮的?”韩非嫌她粗鲁。 宁昭同便装着正色:“长天阔林,席地而坐,不就是大碗饮酒才有味道?” 韩非思量片刻:“你说得似乎有理。”说罢学着她满饮一杯,却呛着了。 宁昭同大笑,探过身去给他拍背顺气。 待咳嗽稍歇,韩非瞪她一眼:“嘲人之难,非君子当为。” “本非君子!”宁昭同笑着回他,心头却些微有些发痒。 剧烈的咳嗽让他玉白的脸上升起潮红,加三分鲜妍活色,还蕴着泪的眼波流转过来,只觉得……嗯,诱人得很。 韩非不知她所想,提到另一件事:“昨日本欲上门给你送及笄礼,奈何突发急事,未能成行。今日过去,你的侍婢说你在……晨练,我便将它留予她二人,上来找你了。” 宁昭同受宠若惊:“王叔毋须如此,何况今日美酒也足饭资了!”她怎么敢让他送礼,自己的礼物还没送呢。 韩非闻言横她一眼:“谁欲付你饭资。”顿了顿,收敛了神色又道:“是先师誊写批注的一卷《离骚》,赠予你再合适不过,不得推辞。” 荀子的手稿?! “这、这太贵重了。”她站起身来,手足无措。 韩非便笑,按手示意她坐下:“书卷本身并不是贵重之物,只是于我来说,先师遗物有特别意义。按理送予他人我不该置喙,只是还是想求你妥善保管。” 宁昭同郑重地行了礼:“必将善加珍存。” 韩非看着穿着怪异的少女神情严肃,只觉得又想扬起嘴角。忍了片刻,他拎起坛子:“为免酒意上涌,你今日还是不宜出门了。且自去,我便先行一步。” “您稍等!” 宁昭同叫住他:“我也有一礼赠君!” ======= “本欲挑个日子上门叨扰的,但您赠我大礼,我心下不安……”宁昭同说着忍不住要低下头。 “是以,你想以此与我的礼物相抵?” “不是!早前便准备了……” 这份给韩非的礼物她准备得很用心,是真心实意想和他交朋友的。可她设想中明明该是天高云淡的日子,朝阳煦煦,热茶盈香,而她和韩非在花案后谈笑风生—— 她同韩非一起下山,不敢让他多等,只来得及泡了下水换了衣服,头发还狼狈地在身后湿成一团,连带着背后的衣服也渐渐被浸透。而韩非冷淡着神情她瑟缩着肩背,甚至他言语还有些咄咄逼人。 而且……今早还差点被他看见自己脱裤子。 这可……太那啥了。 见韩非不搭话,她泄气地揉揉脸,从身后捧出精美的木盒,从案上推过去:“望王叔不嫌弃。” 韩非看了她片刻,方才视线下移,打开木盒。 “砰。”谁知只一眼,他翻手重重扣上,抬头,视线凌厉:“何意?” 她愕然:“……圭臬啊。” “此乃礼器!”韩非扬声,看向他的眼神里不掩饰的惊讶和失望,“这便是你来新郑的目的?居心叵测,乱我君臣秩序?” 宁昭同愣住,半晌意识到韩非在怀疑什么,猛地站起身,却沉默了。 片刻后,她轻声道:“这便给我定罪了吗?” 韩非闭眼,有些后悔没压住情绪,而后沉声道:“你且坐一说。” 宁昭同抿着嘴唇,压着满腔委屈,缓缓坐下:“天下纷争数百年,早是礼崩乐坏。守礼者未必忠心为主,不守礼者也不一定有不臣之心。看的是人心,与物何干?” “那为何偏为圭臬?” 圭臬者,司权衡,人主之器也。 宁昭同盯着他,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任何神色。 许久,她一字一句问道:“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为之?” 他心头猛地一跳:“你!” “请先生答我。” 他张了张嘴,半晌,从回忆里断断续续拽出那一段往事。 那时他初到韩国,暂停棠溪边,申萌将他带到棠溪公面前。那位老者眉目慈祥,与他论辩一场,因爱他聪颖敏锐尊称他先生,却也谆谆告诫。 “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所闻先生术曰:‘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二子之言已当矣,然而吴起支解而商君车裂者,不逢世遇主之患也。’逢遇不可必也,患祸不可斥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 他少年意气,自以义正辞严,颇少恭敬:“臣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王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窍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甚至出言责备他:“先王有幸臣之意,然有大伤臣之实。” 老者不以为忤,笑着给他道了歉。而后带他共游韩地,同进同出,周边人皆以他为老者亲子。 可因为他……申萌横尸异乡,棠溪公闻言大病而去。 因为他! 韩非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模糊。 “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见民萌之资利者,贪鄙之为也……”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臣不忍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 他开口,却轻得像叹息。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君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韩非鼻尖一酸,抬头看她,却见她已是满脸热泪。 原来她……竟是这么看自己的…… 韩非双手握拳,手臂轻轻颤抖。 脱尘姱节?他怎敢与屈子相提……他以竖为妇,为贼养子,不问外事苟安一隅,连挚友的仇都不能报!人道他蛰伏窥伺令君王忌惮,可他知道自己只是守着而今一隅不敢存进——他分明是个道貌岸然的懦夫啊! 他甚至……都不敢如屈子一般,纵身一跃换得尘归土归。 “无需,” “敢问先、生,何为法?”她打断他,面上泪痕斑驳,声音还带着哽咽。 韩非垂眸:“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 法是官府编撰的条令,并颁布让百姓施行。 “何为术” “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术是肉食者授官的准则,是驾驭臣下的方法。 “何为势?” 她问得越发的急,韩非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名一而变无数者,凡明主之治国也,任其势。” 势是人主握在手中的权势,是变幻无端的形势。 “然,集法术势三者、何如?” 他飞快地抬头,被一双明亮的眸子逼得垂眸。 “请先生答我!” “……治国理政,帝王之学。” “何谓帝王之学?” 他沉默,许久后,缓缓吐出二字。 “权衡。” 宁昭同深吸一口气。 “如此,敢问先生悉立法度,何以效之?” 韩非不答。 “欲司权衡即为探问九鼎之行否?” 泪洗过的双眸越发明亮,其间执著神色熠熠生辉。 他苦笑:“否。” 听到这个字,她缓缓放松了紧绷许久的肩背,长长吐出一口气。 韩非抬手扶在木盒之上,垂眼轻声:“是我之过,冒犯宁姬之处,万望海涵。” 她劈手夺回盒子,迎着韩非惊讶的眼神高声道:“臣为先生一哭,难道是因先生的冒犯吗!”鼻尖又涌起一阵酸涩,她起身伏地行大礼:“此圭臬赠先生!” 他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 片刻后,他伸手,稳稳覆在了木盒上:“我……”想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来。 宁昭同胡乱抹着眼泪,可怎么也擦不尽。液体跟着地板纹理流到他手心,烫得他心绪纷乱。 罢了。 他伸手把她抱入怀中。 抽噎声顿止。 她抬起泪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头脑一片空白。 “阿绮赠以圭臬,是以教诲韩非?”语气很柔和。 她感受着陌生躯体的震动,讷讷:“本为与先生交友……” 这样的答案让他哑然,却将怀中瘦弱的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与宁姬交,韩非大幸。” 宁昭同从韩非怀里挣出来拉开距离,正色道:“那是自然!” 韩非一噎,而后无奈地笑问:“如此,我当何以报宁姬大德?” 话一出倒把她问得一愣,毕竟她只是随口赶话,想了片刻,决定把问题抛还给他:“您想想?” 韩非当真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既已及笄,我便替你取一小字如何?” 这个她可不干:“‘昭同’二字有何不可?‘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是谓‘昭同’。” 附会痕迹也太过明显。韩非不拆穿她,只是笑着摇头:“昭昭及人,求同存异,阿绮是真君子,求的是广济众生。” 察觉到韩非调侃的意思,宁昭同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不知先生字讳?” 韩非端杯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 “当真不知?”是想再问起来嘲笑他? 这个态度激起了她的好奇:“不好示于人前?” 韩非放下杯子,摸了下下巴:“然也。” 宁昭同等了片刻,见他不继续说,疑惑地看着他。 韩非无奈又道:“然也。” 啊? 韩非神情略微不自在,看向别处,轻咳一声。 难道…… “先生字‘然也’?!” “你且小声些……”他也是要面子的。 宁昭同大笑:“名‘非’字‘然也’,妙极!” 皎佼和薇芷早已退下,但韩非还是不安地环视了下周围,而后神情一肃:“不可与外人言。” “阿绮谨诺。”答得恭敬,脸上笑意却是止不住,“还有一事问先生。” “说吧。” 宁昭同坐直身子朝他倾了倾,低声道:“先生与友交,动辄搂抱?” 韩非一愣:“有何不妥?” 还真是! 她有点气:“有失端庄。”不守男德! 韩非想问何处失了端庄,看她脸上气愤的神色,犹豫许久还是老实点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009 宁昭同凭借送礼走后门成功打入大佬内部,获得了进韩非书房与他同学的准许,本以为从此可乘青云起,却倒在了第一步上。 她不认字。 韩非藏书庞杂,可谓广纳四海,可如今六国各有文字,哪怕有小姑娘的底子,读起来也实在是太困难了。努力了大半个时辰,宁昭同放弃了,把一堆书卷还给韩非,趴到书架上翻出一本《老子》。 当年跨考硕士,虽说偏重不一样,中外最经典的文本好歹是读熟了的。哪怕在历代传承中细节一变再变,总还有个相同的轮廓。 韩非见她依照文本逐字誊写,心下明了,返身在书架上抱起一堆落了灰的竹简,放到她边上。宁昭同被震起的灰呛了一大口,连忙让开:“什么东西?” “稷下的蒙学简。” 她捂着嘴展开一卷,见它用语简练朗朗上口,凭借小姑娘的水平也能看懂,欣喜道:“多谢!”复而又问:“可是稷下为什么会有蒙学简?” 稷下学宫乃齐地官学,以黄老之学为主流,并纳百家,是争鸣论辩的中心。六国英杰不论老少妍媸,均可在此自由发表言论,可谓当代高级知识分子的集结地,蒙学自是没有必要。稷下人用不上,蒙学简有何作用呢?莫非稷下人杂到搞启蒙教育的都有? 韩非面上现出淡淡笑意:“可知卫侯?” 闻言,她挺直身子:“卫诸公子之一,自稷下归五载,卫势大兴。”还发明了清晰许多的镜子以及卫生纸,她很怀疑这是个穿越者。 “卫侯刚至稷下时,同李斯论辩一场,老师闻之欣而收入门中。然而未曾想,卫侯才思敏捷,偏偏不认识字。” 倒是有些像。 韩非顿了顿,又道:“老师便使我教其认字。然而你或许不知……卫侯此人,颇多口舌,啰嗦至极。” 宁昭同笑出声:“您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也笑,伸手摸上竹简,也不顾及沾上灰:“我烦极了他,不欲多与之相处,故而花三月时间写了这蒙学简,后来被老师拿去教授蒙童了。” 竟然是韩非写的! “可如今见您与卫侯往来颇多,后来是何事让您对卫侯改变看法了?” 韩非转身去净手,那里有一根引进来的竹管,连着水缸,打开便会流出清水。“除却啰嗦似市井妇人,他也算堪结交。我与他同宿,自然便熟稔起来了。” 宁昭同点头应声,起身拧了湿润的细布,一点点拭去竹简上的灰尘,再一一放置在旁边。听到灰尘呛得她不时咳一下,韩非摸摸鼻子道:“改日冬阳好的时候,你提醒我一句,也该是将书简拿出来擦拭晾晒了。” “诺。灰尘太多对您身体也不好。”宁昭同回应道,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韩非与卫侯同住,他又待朋友亲密,那他二人岂不是经常搂搂抱抱?说不定还睡一张床?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与韩非对视一眼,起身去院里开门。 打开是一张笑吟吟的面容,气色红润,眉眼含情。若不是眼角的三两细纹,几乎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宁昭同与赵氏不熟,叫不出母亲,只行了个向长辈的礼,却不让她进去。 赵氏诧异地打量她:“你如何在此处?”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摸了摸头发:“说来话长。” 这也不是重点,赵氏收回注意力:“我寻王叔有要事。” “稍等。”她回身要去唤韩非,却见他已经站在门口了。 韩非缓步走过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对赵氏道:“我明日来寻你。” 赵氏便堆起笑容:“王叔三日前便如此告妾,可大公主已归国,毕竟是阿戍的婚姻大事,怎好一直耽搁。” 大公主?韩戍?婚姻大事? 宁昭同诧异地看着二人,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三日前,似乎是韩非说要事绊身没能来给他送及笄礼的日子? 韩非眉眼里闪过一抹怒意,极快平复:“我会尽快进宫去问母亲意见。” 赵氏并不惧他,笑得愈发甜蜜:“尽快是何时?求王叔给妾一个具体时间,让妾能有个准备。何况……”她扫了一眼宁昭同,神情添了几分暧昧,“陪大公主回来的是那位贵客,尽快了结此事,王叔也好腾出手为孟姬做主呀。” “我?”宁昭同指着自己。 韩非蹙眉。 虽说没有夫妻之实,但那么多年他也知道,赵氏不爱故弄玄虚。 赵氏看他神色,惊讶地捂住嘴:“王叔竟不知?”而后又笑得娇媚,“楚国湑夫人陪同大公主来了新郑,据称是作为弟妇看望王后来的呢。” 闻言,韩非脸色微变,明白她说要自己为宁昭同做主的意思了。 楚湑夫人,魏宗室女,因自小白眉白发,魏王以为祥瑞,赐号“瑞雪”。三年前于归楚,为楚将明简妇,楚王见之欣悦,指“湑”为号,世人称之湑夫人。 魏地贵女的事情他不在意,但有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赵氏偏偏是其中一位。 韩非看向宁昭同,也不避着赵氏,表情略微有点尴尬:“韩璟故籍魏地,时瑞雪姬声明大盛,魏地男儿风尚求之为妇,韩璟也是其中一位。” 赵氏讶于韩非对宁昭同的亲稔,待他说完,扬眉掩面,羞涩地露出半边脸:“孟姬不知,旅贲将军少年时真叫热情似火呢。” 韩璟现在也不老啊。但是韩非这种不给人面子的性子都瞒着不说,韩璟是做过多“热情似火”的事情? 宁昭同实在没太明白:“做什么主?韩璟要抛弃我去追瑞雪姬?”又抬手摸摸头:“还是说瑞雪姬有和你一样的爱好?” 赵氏面色一僵。 韩非忍住笑,面色冷淡道:“我明日同你进宫,回去准备吧。”说罢便欺身关门。 赵氏站在门口还没回过神,就听见利落的上锁声。她暗暗咬牙,却只能拂袖离去。 气她一句算什么,韩非答应带她进宫,最后赢的肯定是自己! 院内,韩非听到赵氏怒气冲冲离去的脚步声,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你真促狭至极!”有我的风范! 宁昭同撇撇嘴:“她不怀好意来这装模作样,我刺她一句怎么了。” 分明水火不容的关系,偏要油腻腻地笑着来恶心他们。她硬要来说自己会被韩璟戴绿帽子,那自己就说她喜欢偷人呗。 反正也是实话,韩非也不介意的样子。 想到这里,宁昭同横了韩非一眼。 韩非收住笑容:“如何?” 他为什么就不在意呢!不是真媳妇儿可绿帽子是真的啊!他为什么不生气!她都好气啊! “无妨!”她转身回去读书了。 ============== “将军!”韩青要迎上来,笑出一脸的天真无邪。 韩璟拨开她的手,朝着上座的王后行礼:“微臣参见王后、王姬。” 向我行礼都不曾看我! 韩青要心下委屈,王后见状轻喝一声,让她入座。 王后看着下方姿态挺拔的青年,笑道:“今日召将军前来,是因湑夫人久未回乡,有些思念魏地风土。若寡小君未记错,将军便是大梁人。” “正是。” “那还请将军与湑夫人细细讲讲。”王后神情缓和地点点头,站起身,“我便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青要,与我同去探望你曾祖母。” 王后的话说得暧昧,韩青要不满地嘟嘴,却记得王后的叮嘱,磨蹭着起身。 “快些!”王后皱眉催促。 “我知晓了!”韩青要侧身,朝着韩璟睁大双眼,笑出一个梨涡:“那将军可别慌着离宫,青要看过祖母便来寻将军!” “青要!” 韩青要不敢再拖,蹦蹦跳跳地走在王后前面。 王后望着前方宛若稚子的女儿,心中暗叹一声。 青要这痴症却是越发严重了,也不知往后会成什么样子。 看见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韩璟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虽说往日他也不待见韩青要,但她今日装着憨顽的样子,实在把他恶心的不行。 “将军。”轻灵的女声唤回他的思绪,也引得他身子微微一僵。 “……湑夫人。”他低头,声音很轻。 魏雪垂下双眸:“将军为何不肯看我。” 他沉默。 许久,他叹息一声,抬头看她。 灰白的发梳得齐整,只留下两缕在脸旁,衬得她的脸越发小。她是魏女常见的多情眉眼,可面色雪白,灰白的眉毛也不曾描画过,底下秋水剪瞳再是情深义重,也显得没有半分暖意。 时间一贯厚爱这位久别的故人,除却衣饰,容颜半分未变。 韩璟心中又漫上无言的酸涩。 他知道王后居心不良,也明白自己像现在这般与她独处极不合规矩,只怕出门就会有无尽麻烦……可他——想见她啊! 五年多了,他没有一刻不想见她。想问问他离魏后可有人纠缠她,想问问她的寒证这些年来可有好些,想问问她嫁到楚国过得可好,甚至想像个多嘴的妇人,问她的夫婿可有收媵纳妾…… 然而真正坐到她面前,韩璟却觉得喉咙有些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见她,却又不敢看她。 “阿雪过得很好。”魏雪轻轻一笑,雪白的脸仿若透明,“将军也当照顾好自己。” “我……也过得很好。”迟疑着说完,韩璟几乎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该跟她道歉!为何还说自己过得很好来扎她的心! “不!我是说,” “那阿雪便放心了。”魏雪垂眸,打断他的话。 阳光撒到她灰白色的睫毛上,将眼皮的颤动映得一清二楚。 韩璟几乎有些想哭。 他有好多想说的话,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想问她当年为什么不遵守诺言,红妆十里远嫁楚国,为一个陌生男人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可无奈出走他国的是他!该愧的也是他!当日留书没有回音,阿雪定是在怨他吧……是他说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啊。 韩璟深吸一口气。 “听闻……去年湑夫人生了一女。” “不要这么叫我,”魏雪颔首,“如以前那样便好。” 他犹豫半晌,还是道:“阿雪。” 魏雪便满意地笑了,回他道:“阿云已一岁多了,虽是女儿,却像个男儿般顽皮。” 冰雪般的人谈起自己的儿女,面上也是掩不住的欣喜欣慰。 韩璟心头酸酸的,却也不吝啬地奉上祝福。 “多谢阿璟。” 她没有隐瞒,是真的过得很好。 是他执念了,情思所在早为他人妇,绿叶成荫硕果满枝,他能做的……只能是送上祝福而已。 “阿璟呢,听得青要说,也定亲了?” “是……是位很好的淑女。”谈到这个,他有些心虚。 “倒是可惜,”魏雪若有所思,“听闻青要倾慕阿璟已久,未想却是各自婚嫁,各有良人。” 各自婚嫁?各有良人? 韩璟意识到什么:“大公主她——” 她点点头,眉眼里一脉欣慰:“青要快定亲了,据称是你们韩国一位宗室子,看你样子,竟是不知晓?” 韩璟的兴奋几乎掩不住,他迎着魏雪的疑惑轻咳一声:“阿雪可知是谁家儿郎?” “我只听着王后零星谈起,似乎名‘戍’?” 他神情一僵。 忽地,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夹着宫人压抑的惊叫。还没待二人听个分明,帘子被一把掀开,一人站在门口,开口,声线冷得像三九的天。 “正是我长兄。” “孟姬怎能如此失礼!还有尔等,怎不拦住孟姬!”“婢拦不住啊……”“孟姬来得太快了……” 宁昭同扫了一下殿内,将诸般陈设与二人的动作纳入眼下,侧首望着拦她的宦官:“孤男寡女屏退仆婢共处一室,到底是谁更失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010 宁昭同扫了一下殿内,将诸般陈设与二人的动作纳入眼下,侧首望着拦她的宦官:“孤男寡女屏退仆婢共处一室,到底是谁更失礼?” 在场人尽皆噤声。 她颔首,对着魏雪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这位就是随大公主归国的湑夫人吧,夫人觉得呢?” 随公主归国?这听起来有些不太对。 魏雪神情有些僵,不回她,看向韩璟:“这位是……” 韩璟有些头痛,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进宫来了?” 宁昭同扫他一眼,视线又落到魏雪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夫人不回我,我便来回夫人如何?” 见魏雪不说话,她收回视线,淡淡道:“我是韩公子非的庶长女,夫人‘听闻’谈到的人是我长兄,而坐在夫人对面的人——” “当是我的夫君。” 一片黑云飘过来,室内顿时一片沉暗。 满室沉默中,魏雪发出一声轻灵的笑。 “原是如此……孟姬误会了,我与将军是魏地故人,王后相召,有幸一聚叙旧罢了。王后与大公主先行离去,也是因为要探望简长太后。” 原来只是个吃醋的小姑娘,竟还是个庶出的,偏生她刚还被吓着了。 “原来是王后如此没有礼数么?”宁昭同似笑非笑。 魏雪脸色微变。 公子非的庶女为何能如此咄咄逼人,这话让她如何回? “阿璟……”魏雪向韩璟投出求助的眼神。 宁昭同冷哼一声:“叫得还挺亲密。” “阿绮!”韩璟忍不住了,为何她能冲进宫来如此一副跋扈作态?阿雪胆子又小,今日定是吓着她了。 宁昭同没被吓着,反而朝着他皱眉:“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你何故进宫?” “同父亲嫡母来探望祖母。”其实是听闻韩璟被召进宫,韩非说要给自己撑腰,撺掇她来的。否则她才不来棒打鸳鸯惹韩璟白眼呢。 想到这她看了下两人,心里又完善了下概念。 野鸳鸯。 魏雪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适,忙道:“将军同孟姬解释清楚吧,妾他国来人,也不好在宫中多加停留。”说完便走。 韩璟送完她,屏退仆婢,终于不用掩饰地皱眉看着宁昭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宁昭同自顾自坐下捡了个小点放进嘴里,嚼完吞下后方才缓缓道:“王叔听闻你被召进宫,又想起有人说瑞雪姬来韩了,担心你出事,便带我进宫让我来救你了。不过似乎来得不够凑巧?” 韩璟闻言有点气闷:“璟感念关怀,可王叔这次行事也太莽撞了!” 她闻言冷了脸色。 “除却打扰你们接续旧情,何处莽撞?” 韩璟愕然:“你胡说什么?” 她冷笑别过脸:“钩直饵咸你偏咬得痛快,别跟我说没看透王后和韩青要在想什么。还是说你真以为你的名声就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蠢呢韩璟?” 韩璟听到这么不给面子的话,脸上现出怒意:“那你又何必对阿雪说那些难听的话!” 嚯!那么大声!她还以为韩璟是逢场作戏呢,原来是真的旧情未了! 宁昭同环视周围,低声道:“若,” “且说便是!”韩璟烦躁地扬了下手。 她愕然,半晌,缓缓坐直身子。 “瑞雪姬何故来韩?” “其夫乃王后亲弟,故而来韩探望王后。” “与韩青要同舆同马,行止亲密?” “她们姑嫂二人久处生情,有何不可?!” 宁昭同冷笑一声:“你在魏地做的荒唐事韩青要不知晓?” 韩青要倾慕他多年,这种满城风雨的事情定是早就查到了。“……她知晓。”韩璟察觉到不太对劲了,迟疑着回道。 “那你猜猜,瑞雪姬知不知晓韩青要知晓你二人的旧情。” 韩璟沉默。 阿雪说听闻韩青要倾慕他已久,她又自小灵慧,定是知晓的。 他抬头,目光有些茫然。 宁昭同看着他的神色,心中升上来一股烦躁:“将军,再多说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看在我急匆匆赶进宫来的份上,劳驾您怜惜我,动动脑子?” 顿了顿,她又道:“若是将军不介意与王姬双宿双飞,也不妨早日告诉我,让我好做打算。” “我自然不想!”韩璟脱口而出。 “那为何还着急地往圈里跳?怕别人等不及就收杆了?” 宁昭同真的有点烦,她知道大约是姨妈来了激素的原因,但是憋不住。大清早正换衣服准备晨练就被韩非拎进宫,一路上赵氏油腻腻地笑着说些映射不明的话,自己拖着难受的身子演戏还要面对韩璟的质问,真的烦透了。 “你说话!” 韩璟长长呼出一口气:“是我之过。” “然后?” “阿雪回去之前,我会尽量不进宫来。”他垂眸。 宁昭同冷笑一声,也不跟他兜圈子了:“将军要还是旧情未了,王后和大公主,包括您那位旧爱,就会一直算计,您信否?您要是真有不顾一切夺回旧爱的心,就赶紧干净抛下一切远走高飞,我们在这儿擦屁股再累也赞您一声真性情。但您怎么做的?” 韩璟想反驳,却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别人存着算计的心,您倒是一腔痴心,赶着咬钩,还百般维护。是我演恶人容易?还是王叔的关心容易?您是没看到赵夫人一路嘴脸有多恶心,我思索许久,是真觉得不值。当然,将军您觉得值不值我不知道,不过人家都利用您的爱慕算计您的人,您还满心欢欣与人家叙旧情?当真是——” 她面无表情:“大爱无疆。” “我……” 他急着解释什么,又住了嘴。 他只要用脑子,就会知道谁说的是真话,哪怕真的很难听。可真话是阿雪利用自己的倾慕在欺骗自己,这让他难受得想哭。 看着韩璟难过的神情,宁昭同也不太好受。缓和了表情,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我刚才也多是气话,别往心里去。值与不值都要自己静下心来判断,我不打扰你了,你认真想想。我和王叔都不会多做评价。” 哪怕韩璟最终要和魏雪私奔,她也只会心里骂一声,毕竟为韩璟负责的是韩璟本人。 说完,她掀帘出去。 韩璟望着尚在摇动的帘子,神情怔楞。 许久,他捂住脸,缓缓地滑到地上。 --------------- 简长太后是釐王咎的王后,桓惠王的母亲,今上韩安的祖母,也是韩非的嫡母。她是个慈和的老人,对下面的儿孙辈无论嫡庶亲疏都一视同仁,也因此颇受尊敬。 今年天气反常,老人入夏受了暑,在榻上躺到如今也还是起不了身。年纪大了不免怕吵闹,是故并不叫人侍疾,也因此一进这芳荷殿,只觉得分外冷清。 然而众人的叹息与长太后无关,今日韩非的探望让她欣喜非常。她拉过韩非的手臂抱在怀里:“阿非愈发俊俏了!幼时我便看出来,阿非长大定是这韩宫里最好看的!薇姑,老妇可说对了?” 薇姑含笑点头,又侧首对韩非投出抱歉的目光。 韩非脸色僵硬。 如果说回到韩国这些年来,除却宁昭同还有谁让他控制不住表情的,肯定是这位嫡母。他身份尴尬进宫不多,见到她的机会更是寥寥,但每次相见,长太后都会抱着他夸他长得好看,不论什么场合。 据说长太后年纪渐长,时常会有认不出人的事。但奇怪就在此处,小时他不曾与嫡母亲稔,长太后对他的印象也当是归国后,偏偏每次她都能从人堆里挑出韩非,硬要说从小时候就觉得他长得好看。 奈何也无法和一位老妇人计较。 韩非暗叹一声,反手扶着她,缓缓走向榻旁,一边问:“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长太后爽朗笑道:“过夏便好多了!只是薇姑偏说老妇吹不得风,不放我出去走动。在殿内走走打发时间倒也无妨,只是颇为想你!” “是儿不孝,不常来看望母亲。” “我知道你忙于政事,不必在乎这些小节。” 赵氏闻言暗暗冷笑:还真是母慈子孝。 “一会青要和王后也要过来探望老妇,阿非留下来陪我用晡食吧。” “母,” “王后与大公主真是孝心可鉴,长太后是有福之人。”赵氏笑吟吟地凑上来,作势要代替韩非扶着她。 简长太后却是嫌弃地推开她,抱紧了韩非问薇姑:“此妇何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011 薇姑神色有些尴尬:“长太后,是赵夫人呢。” “哪家夫人?” “是王叔的夫人啊长太后。”薇姑不安地看了一眼赵氏。 长太后疑惑地看看赵氏,又看看韩非,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阿非娶妇竟不告诉我?是这妇人不比你好看,你怕老妇多嘴?当真有妇忘母,老妇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说着就哭起来。 薇姑连忙拍着她的背哄她,赵氏尴尬地站在一旁,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手足无措。 看到赵氏尴尬,韩非也没什么高兴的心思——他这辈子从没干过哄人的事情! 薇姑急得不行,什么话都说出来哄长太后了,韩非伸手搂住老人轻拍安慰,赵氏自以儿妇,指挥着仆婢烧水端盘,一时室内乱作一团。 而此时珠帘轻动,来人见一室纷乱诧异道:“这是发生何事了?”又见简长太后在哭,忙小跑过去:“发生何事了?长太后且安,您与婢说说是何事触怀?” 韩非想揉揉跳动的太阳穴,奈何腾不出手来:“母亲……” 长太后扭着韩非的手,看着荇女,略微止了抽泣:“阿非娶妇竟不告老妇,可见心中无我这个母亲!” 荇女扫了眼室内众人,明白这是老人的癔症又犯了,有些无奈。然而长太后的身体也不能由着她继续哭:“长太后可别哭了,孟姬随婢来探望您了。” 宁昭同静静站在门口,看着趴在韩非怀里抬头的老太太。 长太后揉了揉眼睛,看向门口纤细挺拔的身影,嘀咕道:“这是哪家的孟姬,怎么未曾见过?” 荇女安抚地朝老人笑:“长太后是没见过呢,孟姬自蜀地回来不久。” “蜀地?”老人一头雾水。 韩非将热水递给荇女,轻声道:“是儿的长女,随她母亲养在蜀地,前些日子她母亲去世,才来寻我。” 赵氏扯扯嘴角:嫡庶都无意再分了。 长太后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朝宁昭同招招手:“你过来。” 宁昭同前行行礼,姿态很谦逊。 长太后打量她片刻,含了笑:“再过来些。” 宁昭同膝行上前,老人俯身一把搂住她,她有点不自在,却也没敢挣扎,轻声唤了一句“长太后”。 长太后笑着摸摸她的脸:“生得和阿非小时候真像,再大些定也是这韩宫最好看的!” 韩非想要搭话,却被宁昭同抢先:“那而今韩宫最好看的谁呢?”嗓音清脆,面上表情是韩非从未见过的天真明朗。 “自然是阿非!” “阿绮也这么觉得!” “你也这么觉得?”长太后倾身,惊喜地看着她。宁昭同摸摸后脑勺,露出羞涩的笑:“父亲很好看!” “真是有眼光!不愧是阿非的女儿!你叫‘阿绮’?名字也同阿非一般好!” “是父亲取的呢。” “阿非竟然取名字都如此厉害?” …… 宁昭同维持着长辈们都喜欢的纯良微笑。虽然也不懂长太后到底是个什么逻辑,但是对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认同她说的都对就好了。 何况她的原则早就添了“只要你吹韩非我们就是朋友”了。 韩非在旁边默默听着,自动屏蔽掉周围目光暧昧的仆婢们。 可是“阿非哭起来也好看极了,改日我把他弄哭再让你来看”到底是什么鬼?她这个大女儿还认真地点了头?! 他觉得头有点疼。 赵氏也头疼。 为什么一进来长太后就开始哭?哭完了韩非那个庶女开始跟着她一起夸韩非?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仗着没人理她,赵氏很失礼地抬手揉了揉额头,深吸一口气:“长太后!” 长太后被她吓了一跳,看向她,眨了眨眼:“你是何人?” 赵氏憋着气:“妾赵氏,乃……阿非的夫人。” 韩非和宁昭同同时搓了搓手臂。 这回长太后倒是没什么大反应了,点点头:“是你啊,你来我这有何事?” “妾同阿非来探望母亲,”赵氏挂起标志性的笑容,想拉近关系,“也有一事想问母亲。” “有事啊,有事便说,何故托名探望老妇。” 赵氏脸色一僵。 长太后脸上也不见什么不悦的神色,只是稍微坐正了,朝着荇女道:“扶我起来,也让他们都去坐着。” 虽话有些不太中听,好歹是个要做正事的样子,赵氏连忙应了走在前面,第一个在位置上端正坐好:“妾的长子阿戍冠礼在即,且寻了一家淑女,想求之为妇,故来问母亲。” 宁昭同脸色不太好看。 “你的儿子,问我作何——”长太后看到宁昭同的神色,拍怕她的手,转了口,“哪家淑女?” 赵氏有点纳闷,刚才不是不再多问的意思吗? “是……大王姬青要。” 长太后掀了掀眼皮,看着她,不说话了。 许久,长太后朝着韩非道:“此事你不曾过问?” “儿子……” “好了我知晓了,”长太后不耐地摆手,又看向赵氏,“你寻的亲事?” 赵氏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王后与妾俱认为,” “荒唐!”长太后狠狠一拍大腿,又疼得龇牙咧嘴,“既是你的长子,便是青要的叔辈!便是而今世道不言古礼同姓不婚,又岂能乱了伦常!” 可韩戍不是韩非的亲子啊!长太后是当真不知吗?! 赵氏憋气,却又不能自揭其短。长太后身份超然,真要被她气坏了,怕是和她合计得热火朝天的王后能第一个把她推出来。 “王后与妾都觉得两个孩儿合适,便不欲因这等外人看法拆散良缘……毕竟我等妇人为人母,到底心疼自己的孩子。”赵氏抿唇,眼中泪光盈盈,向着长太后陈自己一番慈母心态,“何况……异辈通婚,而今也常见了。” 长太后却是冷哼一声:“你那儿子我且不管,青要身为大王姬,自有身作典范之责,岂能带头违礼?王后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 韩青要违礼的事情还少吗! 赵氏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神情了。 宁昭同闻言心中暗笑,抬手给长太后捏了捏肩。 原本不论赵氏今日一行成功与否,他们都不可能让韩戍娶韩青要。甚至她韩非聊过几句,都暂且定下章程,要从韩青要下手了。可是没想到长太后那么给力,一番话观点坚定论据牢靠,说得赵氏毫无还手之力,倒是省了许多力气。 “靠下一些。” “哦!……诺。”宁昭同依言心甘情愿地捏起肩来。 没想到看起来挺瘦的少女力气还挺大的。 长太后舒服地向后靠了靠,抬起眼皮子打发人:“王后一贯不是知礼的人,我也不怪她,毕竟她是楚国那地方来的。但你身为阿非的夫人,不要同她学。” “……诺。”赵氏不敢附和也不敢反驳。 “下去吧。” 仿佛呼奴唤婢的口吻,赵氏脸皮有些绷不住,匆匆行了礼退出去。一出门便问王后去处,而后急忙赶去。 她与王后商量,想着前鉴颇多,长太后也不知情,根本没想过会遇到异议。然而不知如何成了如今景象…… 她需要赶紧与王后拿出章程。 ========= 魏雪坐在窗边看着外边枯黄的植被,轻轻吹了一口滚烫的药。 看来今年是回不了楚国了。 然而她好整以暇,王后却绷不住了:“弟妹,今日那庶生女一搅和,我们两手准备可都落空了!” 魏雪淡淡扫她一眼,放下药碗:“今日孟姬何以会入宫?何以会闯入我与将军所在的偏殿?又何以会被长太后的贴身婢女领去面前,让赵夫人没办法搭话?” 听着这不客气的话,王后却神色尴尬不敢反驳。难道要自揭其短身为王室却连宫禁都控制不了吗?说那个男人让人忌惮,宫人们都知道阳奉阴违,连他的庶女都不敢拦? “这……事到如今谈这些也是无谓,弟妹还是想想如何善后吧。”王后还是没好意思说。 魏雪心头冷笑一声。 这样的王室,怎怪韩国势弱? 不过那个庶生女……竟这般跋扈失礼! 魏雪暗恨。 “长太后为何会说这样的话?王后告诉妾,长太后一定会同意。” 王后苦笑一声:“长太后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近年来问什么都是一团和气,从未说过一句反对的话。谁知道她今日能拿着辈分做由头呢!” 晡宴时竟还当众呵斥了她与赵氏一顿!她还得费尽心力压住韩青要!想起当时众人的眼神,她都觉得一张脸火辣辣的。 魏雪不置可否,饮了一口药,还觉得烫。 “若王后再对妾诸多隐瞒,妾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弟妹,” “妾也不欲让王后为难,只是……”魏雪顿了顿,抬眸看她,“青要可是身患痴症?” 韩青要年近双十,发育良好,虽说私底下有些少女的骄纵,也不该是今日遇到韩璟时的那般稚子作态。 想到今日她娇憨甜笑蹦跳而去的样子,魏雪打了个寒战。 韩王后一脸为难。 半晌,她下定决心:“是,青要有痴症,但只在旅贲将军面前会有症状。” 魏雪诧异:“只在阿璟面前?” 韩青要的病是王后心中的隐痛。 王后捏紧了腿上的布料:“是的,只在旅贲将军面前。” “这……”闻所未闻。 “青要每次遇到旅贲将军,便会变成其他样子。或是稚龄幼子,或是端庄淑女,有时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甚至是……如瑞雪姬般的冰冷美人。” 魏雪暗暗倒吸一口气:“青要可是有意为之?” 王后摇头:“每次事后,青要都不知自己所为。” 竟有这样的痴症。 魏雪垂眸:也难怪阿璟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 可是……不愿意又如何呢,韩璟亏欠她至斯,让他娶韩青要作为一点赔礼,难道不应该吗? 魏雪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擦去唇边的药渍,眼里带上一丝莫名的笑意。 “是妾唐突,多嘴问了这些问题。” 王后摸不准她的意思,只是牵强地笑笑:“无妨……故而,弟妹也知我慈母之心。青要患着这样的病,我是当真怜惜她。若能得见青要嫁给良人,我也就放心了。” 她放心了,许诺魏雪的,也能一一奉上了。 魏雪听懂了王后的暗示,神色和缓地点点头:“王后不必着急。” “将军既然心有所属……”她抬手抚了抚脸侧的碎发,顿了顿,“那便,杀了那人好了。” “不可!”王后一脸惊诧,“杀了那庶女——旅贲将军若是查到一星半点,新郑岂非风雨飘摇——” 魏雪覆住了韩王后的手。 柔软的,却又是冰冷的。 魏雪凑到韩王后跟前,漂亮的眸子正正看入王后的眼中。 装着不甘和恐惧。 她回身,敛尽了笑意。 韩璟对她尚有情与愧,今日她看得分明,虽说比她想象中要少一点。 然而,有就够了。 “王后不用担心。”她理顺额发,“妾来动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012 “王叔请。”蓄须男子一揖而起,示意一旁的侍女带路。韩非摆了摆手,转身敲了敲车门,轻声道:“下来吧。” 男子一怔:并未听说王叔今日会携家眷前来啊? 舒袖躬身一礼,见到一双精致的女鞋,心念几动间有了几分底:“不知孟姬同至,失礼了。” 宁昭同轻巧跃下,还有些笨拙地还了一个礼,跟在了韩非身后,随侍女去正殿。 男子捋了捋胡子,笑得莫名。片刻后,走向后院,负手于后,倒是洒脱非常。 “终于想起来看看老夫了?”一进正殿就迎上张平一张臭脸,宁昭同驻步愕然地看向韩非,却见面色一贯带些冷淡的韩非笑了,是畅快的笑意。 张平看见后面跟着的少女,略微收了收脸色坐直了身体,却忍不住冷哼一声。韩非走近了一礼,随意得看不出来半分歉意:“然也,若非想起小良归家,也不准备过来。”说着自顾自坐到了张平对面,扬手示意宁昭同坐到他身后。 “何意?彼竖子竟重于老父?”张平不忿。 “老父不持身,成日欲寻郎君来见,凄怨如深闺妇人,何人更为不堪?”韩非端庄地摆出自己选择的理由。 张平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看得宁昭同都忍不住想说憋不住就别维持形象直接甩给他俩中指算了。奈何五代相韩的张家当代家主怎么都觉得为了韩非破坏风度太不值,最终灌进去半壶冷开水终于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一脸冷漠对侍女道:“去把良叔唤来。” 侍女领命下去,张平看了看韩非身后的少女,转移话题:“半年不见,孟姬似乎长高了些。” 宁昭同惊讶他竟然记得自己,衔着浅浅的微笑行了一礼:“劳张伯父探问,是长高了。” 张平正想回答,门外却传来一道清朗声线,含着三分笑意道:“可是王叔带着阿漪来了?” 三人侧首,只见貌若好女的少年踏光而来。 他眉色很深,眼尾狭长,眼波流转之时仿佛有碎金在眼底跳跃。丰润的唇抿得玩味,然而鼻子翘出一个略显稚气的弧度,冲淡了整张脸的单薄感。 韩非微微颔首:“小良。” 张良回礼:“王叔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 得到回答,张良满意地移开视线看向少女,看清后却露出错愕的神情:“不是阿漪啊……这位是?” 宁昭同行礼:“孟绮。” 王叔的庶女? 张良诧异,却也端正回礼:“叔良。” 看出张良的不解,韩非开口解释:“阿绮是我的庶女,以前居处蜀地,她母亲亡故,故来寻我。” 蜀地庶女?张良的不相信都要摆到脸上了。 别人私下诸般猜测真真假假,可他父亲和韩非那么多年挚友还能不知道吗。王叔虽说美姿容,自小桃花泛滥,但在女色上着实淡薄得很。当年艳名绝世的齐宗姬甘愿委身,他都一点儿不客气地骂回去了,因着与当今卫侯亲厚,还传出不少龙阳风语。 是不是基佬他不太敢确定,但是对女人兴趣不大是铁板钉钉的,虽说与赵夫人关系紧张,却也没见别的女人趁虚而入过。韩非游历过蜀地张良知道,但突然说他在蜀地有一段儿风流往事,现在女儿都找上门了,张良一时还真的没办法相信。 不对劲。 张良认定里面有隐情。 张平看出自己家儿子不相信,心下紧张,不敢让韩非知道自己在私下说他的韵事,连忙赶张良走:“你带孟姬去府中走走!” 这赶人赶得也太明显了,好歹也说带孟姬去和姊妹们一处玩啊。张良失笑,也识趣,道了辞引着宁昭同出去了,耳朵却不安分地支起来,想听到些什么。 奈何身后的少女走得太快,他不敢停留,什么都没听到。 孟姬? 一会去问问阿姊们才好。 -------- “我应承你容易,然则……”张平捋了捋胡须,认真地看向韩非,“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沉寂多年,向他一开口就触碰这些新王敏感至极的地方,只为了一个庶女?张平不怕和新王站在对立面上,但也不可能由着韩非随口糊弄他。 韩非迎着他的目光,神态沉稳平静,半晌,他端起案上的水酌了一口,宽袖掩住了大半张脸。 “阿绮视我如屈子。” “我知晓。”那日在韩宫内殿,面同白雪一色的少女神态沉静却步步紧逼,让张平印象深刻。他们谈的,正是屈子与楚王,而少女为屈子力争,张平觉得无一不是在指韩非。 韩非却笑着摇摇头。 “阿绮问我,‘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 张平心头猛地一跳:“她……问你?” “阿绮知我,”韩非垂眼,密密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神色,“非苟活多年,貌似位高权重,兄却知我,一事无成。我……终究想留住些什么。” 语调还带着三分笑意,却听得张平心尖一颤。 张平看着他,见他面同冬雪一色,唇带沉疴之白,虽尚有凛然风骨,却和当初学成归国风华万千的韩公子非差别太大了。 心头一时酸得难以自抑。 他惊才绝艳的挚友,以维护正统清明上下为己任,不说本性纯良,却也一心向公。可怎么就落得如今境遇呢…… 那为何不去争呢! 张平握紧了袖口,那股久违的不忿重新漫上心头。可见到挚友平静的神态,又慢慢地消散。 他没有资格。 没办法对韩非经历的伤痛感同身受,自然也没有立场……去打着建议的名义让他做出尝试的决定。 只是想到那人的牺牲与而今的满目疮痍,到底是意难平。 突然手上一沉,张平抬眸,见韩非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胡思乱想无益,你与我不同。” 闻言张平失笑,却毫不客气地收回手,貌似嫌弃地拂了拂:“乱摸什么?!” 倒也没说其他话。 韩非见状扬了下眉:“还真是深闺妇人?外男不可冒犯?” “你!”张平气得想扔东西,找了半晌,认命地灌进去剩下半壶开水,而后随意地擦去水渍,正色道:“你预备如何?” 闻言,韩非收敛了神色,貌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周围。 张平会意,屏退仆婢。 韩非敲了下瓷制的杯子,那颜色映得他指甲有些苍白。 “我近日在想,拥兵而不自重,岂非真国贼也。” 哐当。 瓷碎了一地。 张平不敢置信:“你……你……你想好了?!” 韩非微笑:“我想好了。” 不论有没有心思,既是拥兵,便是不臣。 可禁军乃嫡兄赐下,为存一身,不敢轻放。与其让侄子提心吊胆,不如走到正中间明朗地争一场。至于“国贼”名分之说—— 韩非轻轻舒出一口气,身子往后仰了仰。 师出当有名,不错,然恃强慑君,岂非更为国贼?何况他身流王血,继侄之职,总比田氏代齐顺理成章得多。说到底,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强权的力量,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得多。 张平花费全身力气才压下自己的震惊,沉声道:“你欲如何?” “首先,”韩非若有所思,“总要把碍眼的东西清理一下。” 他一凛。 韩非安抚地朝他一笑:“也不用急,先把孩子们的事情了结再谈。” 孩子们。 这是要……围魏救赵啊! 张平猛地站起,长身一揖,却被韩非接进怀中。想到什么,韩非轻轻推开他:“我不喜男子,拜我作何?” “快滚快滚!”张平跳起来,转头高声唤侍者送客。 韩非从善如流地起身,谦恭地行了礼:“今日叨扰相邦了。所议之事,还望相邦关照一二,非感激不尽。”说罢,轻舒广袖,转身离去。 阳光与阴影勾勒出挺拔的影子,张平目送他的背影至转角消失,神色也落寞下来。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叹出来。 ---------------- “伯姊!”张良甜蜜蜜地唤一声,依偎进张堇的怀中。 张堇拍拍他的肩膀:“多大人了,如何还这般娇气,像个女儿一般。” “女儿怎么了?”张良抬起脸,张堇屋子里起了碳,烧得一室暖烘烘的,这才不一会儿,就把他的脸熏上一抹晕红,“伯姊是夸我好看!” 张絮笑出声,伸手打他一下:“哪有女儿家如你这般不要脸皮!” 张良朝着她做个鬼脸:“仲姊是嫉妒我!” “我嫉妒你什么!” “嫉妒我好看!”张良仰脸,理直气壮。 张絮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冷笑一声:“你再好看能比瑞雪姬否?” 张良一愣:为何谈到这位魏地的宗室女。 见他一脸莫名,张絮得意一笑:“我便知你还不曾听说。” 张良也舍得下脸,张开双臂作势要扑到张絮怀中:“仲姊告诉我嘛!”张絮连忙拦住他:“你少来!我和阿姊不一样,可不听你撒娇。” 他从善如流止住身形:“那便不撒娇,仲姊告诉我吧。” 张絮还想呛他,却被张堇含笑横了一眼,当即怂道:“大公主前些日子去了楚国,归来时便与瑞雪姬同行。据称瑞雪姬的丈夫是王后的幼弟,此次特地前来探望王后的。” “大公主为何会去楚国?”张良觉得有些不对劲。 张絮看着张堇没敢说话。 张堇带着淡淡的笑意:“今日王叔来访,据称孟姬也在?” 和她有什么关系? 张良不解地点头。 “可与孟姬说了什么不曾?” 想到那个面色冷淡的少女,张良撇撇嘴:“阿爷和王叔有事要谈,把我赶去带她逛园子。我倒是说了不少,她却一直不冷不热的。” 张絮嘻嘻一笑:“我要是她理也不理你,谁愿意理一个想做女儿的小男儿!” 张良早慧之名传扬韩国上下,但是纵是夸赞诸多说他聪颖不凡,表面上仍旧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何况王叔府孟姬来新郑不久,张良又刚从师门回来,说不在一起也是正常。 张堇摸摸张良的头发:“孟姬与旅贲将军定亲了呢。” 张良睁大眼睛,心念几动意识到什么:“孟姬与大公主起争执了?” 张絮扭过头,想不通这个弟弟怎么就那么聪明。 触及张堇赞许的目光,张良心下有数了,有些讶异:“竟是王姬占了下风?!” “岂止呢,”张絮道,“她还与大王王后辩起来了,害得我们在殿外慌成一团!” “阿絮!”张堇喝止她,摇头道,“慎言。” 张絮嘟囔了几句,也不敢反驳张堇,看向张良,却见他神色凝重。 她有些不安,试探着唤他:“……阿良?” 张良抬头,精致的眉眼凝着一抹肃意:“事情不对。” 瑞雪姬这个时候来韩国,绝对不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013 新郑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 本是冬日少有的艳阳天,午后却突然浓云叆叇狂风大作,不多时便下起了茫茫大雪。这场雪一直下到深夜,第二日清晨,放眼望去只见得王城一片皑皑。 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尘嚣尽掩,连鸡都冻得不愿再叫。 可这个雪天的清晨,王叔府的门被敲响了。 老人缓缓走过去,踩雪的细碎声音伴着克制的敲门声,一时扰得她耳朵里面有点发痒。 老人开门,见到来人,不由睁大双眼:“是……您回来了……” 韩啸带着舒朗的笑意探进个头:“扰您清梦了,都还没起吧——呃。”他看到了站在殿前的少女。 宁昭同缓缓地走过去:“早安。” “……啊,早安。”他摸摸冻红的鼻子,转身把门合上,这才找回些思绪,对着老人道:“您先去歇息吧,我晚些去寻母亲。” 看着老人回房关上门,韩啸转头:“淑女便是孟绮吧?” 语气没有带多少询问的意思。 宁昭同点头,轻声道:“您是?” 韩啸露出微笑:“仲啸。阿妹为何现在便起了?大雪天,正是该睡觉的日子。” 竟然是韩啸。 她扬了扬眉,回道:“醒了,便起来晨练。”她一贯有睡眠障碍,所以总会提前入睡,自然醒得便早,不过也没必要和韩啸说那么多。 晨练? 韩啸惊讶:这位庶妹竟有这样磨砺意志的习惯,何况还是这样的大雪天? 宁昭同搓了搓手臂,停得太久身子已经冷下来了,当即也不再多说:“仲兄先进去暖暖吧,我先去锻炼了。”说罢将皎佼硬塞过来的手炉扔他怀里,摆了摆手转身便小跑走了。 韩啸错愕地接住手炉,冰冷的身子下意识地将它抱进怀中。他看着雪地中一行整齐的脚印,又摸了摸鼻子。 那么冷的天…… 新郑是真的变了很多啊。 =============== 宁昭同抖了抖身上的雪,一头钻进韩非的书房,却差点被热气冲个跟头。 她皱着一张脸坐到他旁边,忍不住抱怨:“碳烧那么暖,您不会神思昏沉吗?” 韩非不搭话,探手摸了摸她裸露的脖子,不出所料摸到一股薄薄的潮意。宁昭同一把推开他的手,有些尴尬:“让您不要随意与他人有肢体接触!” 他扬扬眉:“如今你也算‘他人’了?” “我……”她语塞。 韩非轻笑一声,收回手:“那么冷的天,又何必还要坚持早起晨练。” “晚间无事便睡得早,醒得早就干脆早起了,早起了不动动身上就难受。”她拿起盏咕嘟咕嘟地饮水,模糊地回道。 喝到渴意消散,她感受到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湿热暖意,舒服地长叹一声,毫无形象地向后一躺:“山上可见王城一片雪白,当真千里冰封壮阔景象;桂林边上的几颗老松枝条被雪压断了,松香白雪,那种独特的味道闻多了有点上瘾,可惜您都未曾见到啊。” 韩非眼盯着书:“松香白雪未曾闻到,美人香汗倒是格外明晰。” 宁昭同身姿一僵,坐起来,犹疑着闻了闻双臂:“哪里有!” 她明明洗了澡才过来的! “你道美人还是香汗?” “先生!”宁昭同转过身睁大双眼,不甘示弱,“您眼里竟然有美人?” 韩非噎了一下,无奈轻笑一声:“晨光正好,不与你多费口舌。往后记着身上干了再出门,免得受风着凉了。” 听着倒是像句人话了。 大清早的宁昭同也不纠缠,应了声,从书架上拿了简放到案上,掀衣端坐,认真看起书来。 碳是多了些,书房里的温度高,窗上蒸腾出一片片细密的水珠,也熏出一股特别的女子香气。 韩非动了动鼻子,抬起头。 晨光撒在少女的侧脸,映出毛绒绒的挺拔轮廓。白皙的面颊上带着薄薄一层晕红,长睫微濡,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其下是红润的唇,有种花瓣般的柔润质感。 他眼里……怎么会无美人呢。 她扬起脸,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侧首,正对上韩非若有所思的眼神。 “……先生?” 韩非轻咳一声,放下书卷:“何事?” “我方才晨练前碰到仲兄回府了。” 他一愣:“阿啸回府了?”倒是回来得巧。 她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今日清晨。” “我倒还未听闻,大约是先去他母亲那里了。” 她托着腮点点头,又问:“据闻仲兄是游学去了?” 韩非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起身去倒水:“阿啸早慧,但性子娇软吃不得苦,三年前,他先生为了磨磨他的性子,便遣他去游学。” 长子韩戍才将冠之龄,韩啸三年前才几岁? 她叹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你们这种教育方法是粗暴还是什么……” 说到这里,韩非突然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顿:“阿绮天生是这样耐得枯燥的性子么?” 韩非这话问得奇怪,她挠挠头:“没有吧,我怎么就耐得住枯燥了。” “我观阿绮,似是百家俱有涉猎,这需要很长时间的阅读。” 这她可不敢当,连忙摆手:“我是道听途说居多,耳濡目染为辅。真说经典文本,细数起来看得真的不多。” 看的也不是现在版本的百家著作。 闻言韩非便点点头,垂下眼。 他的这位小挚友很奇怪,在很多方面韩非都有强烈的感知,但在这间书房里尤其分明。比方她上次言辞间体现出的对刑名法术的了解,也比方她找寻书籍时对百家的大体认知,连她读书时的耐心态度,在他看来都显得尤为特别。 十五岁。 韩非实在是很好奇,究竟是谁能把一个女孩子教成这样。 他突然开口:“老聃认为,何以归正天下秩序?” 她愣了一下,转身看他。 韩非没什么表情。 她思索片刻,缓缓道:“去欲而返自然。” “何解?” 她起身翻出那卷《老子》:“天下为何会失序?老子多有这样的陈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说的是外欲惑人,天下失序的原因就是人们有太多的欲望。那如何去除这样的欲望?他描述了一种自己理解的上古原始状态:小国寡民。” 又翻出另一卷:“‘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至治之极。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说是在这样原始的世界里,人们安居乐业互不干扰,是最理想的状态。所以,去除欲望,从而归正秩序,但最重要的他认为是要回到‘原初状态’。不过……” 她自问自答的模式让韩非很新奇,但更让他惊喜的是她清晰的思路。他按捺着兴奋:“不过什么?” 宁昭同看他一眼:“我认为这个论证有问题。” 这般不客气,真是像他! 韩非笑:“且说便是。” “首先,缺少对‘原初状态’的论证。”顿了顿,“就是对小国寡民的描述。有什么资料——咳,怎么能表明上古是这样一种状态?” 韩非有些困惑:“这,众人皆知啊。” 她摇头:“这绝对不是一个称得上‘自明’的概念,我们把它单独提出来分析,会发现很多问题。” 这个讨论的维度超出了韩非的预期,让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宁昭同倒是还他一个话头:“请您阐述一下,您所谓的小国寡民‘原初状态’的样子。” “便如老聃所说,现今的诸国没有什么好的。实则人们活着不需要那么多的工具,看重死亡却不需要向远方迁徙,舟舆甲兵虽然俱备但并没有场合与机会去使用它。故而让人们回到结绳记事的时代,就是最好不过的统治了。在这样的国家里,人们会衣食满足,安居乐业,与邻国鸡犬相闻,但一辈子也不会有接触。” “所以,是无国无君,无亲无友,自给自足的社会?”她与他统一概念。 韩非点头,无人主立足之地,这也是他与老学分歧的重点。 “国,代表的是政治体制的权力;君,代表的是人主的权力;亲友,代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支配的权力。您赞同吗?” “权力”这个词让他有些在意,思索片刻,他坐直了身子:“你是想说……” “所以老子强调的权力究竟是政治管制,还是人与人之间诞生的权力,或者仅仅停留在人主的权柄上?” 管制,权力,人主。 韩非默念了片刻,联系《老子》全篇,觉出些味道来:“似乎的确是不够分明。” 她点头:“这是其一,其二实则就是方才那个问题,这样的社会真的是上古的真正模样?” 韩非在思考,但她知道,一个性恶论者是不可能认同这样的描述的。 她默默将书卷卷起,也不等他的回答:“其三,我们需要怀疑这样的社会是否真的能良序运行。” 这下韩非可以坚定地摇头了:“人性贪婪,不会满足于天赐的温饱,一定会起争夺。没有王权约束的世界,因争夺的斗争会更加剧烈。” “您的描述涉及到道德讨论中的本性问题,这是另一个维度了。但我们确然可以询问,这样一个资源匮乏又缺乏教化的世界,是如何消化恶意,达到良序的。”她朝他施礼,这是表明自己说完的意思。 韩非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的质疑条理清晰,也很致命。 宁昭同扬起脸。 “自然状态”是个很有名的政治哲学论题。 而今的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就应该生活在一个受政治管理的国度,甚至无法接受甚至想象没有政府、社区、法院、警察局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无疑井然有序,因为我们要突破它就必须有受到惩罚的觉悟,然而我们在规则与法律的要求下被控制与束缚着地去履行义务与运用权力,对每一个渴求更多自由的灵魂来说,这样的状态似乎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那我们有其他的选择吗? 于是我们设想一种“自然状态”(因为哲学家们似乎并不愿意对这样的状态是否存在过明确表态),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们没有国家的存在,也没有人掌握着支配别人的政治权力。 霍布斯对此联系了英国内战后产生的无政府状态,并以对人性的研究为基础,开始对“自然状态”的设想。 他认为自然状态是可怕的,无政府的情况下人们将会在贪婪本性的驱使下将群体卷入剧烈冲突中。人人生而平等是他讨论的基础,他因此认为每个人都有杀死每个人的能力,且这个时候生产力低下物资稀缺,也便有了冲突的原因。为了权势和未来的权势,无国家状态下的人们便因此互相争斗至死方休。 总结起来,霍布斯认为“自然状态”是一种充满了死亡和竞争的战争状态,而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天然地就有让人们自发地组织起国家的倾向。当然,他并不是说这样的状态里时时刻刻都是战斗状态,而是强调由于每个人的欲望会让社会时刻处于一种防备警惕的状态,好像疑邻窃斧,而这无疑是不可取的。 然而他与韩非一样,否认了道德的作用。 《利维坦》中说:“在这场人人相互为敌的战争中……是与非、公正与不公正的观念都不存在。”霍布斯认为在这样的状态下,因为没有公共权利来阻止你,那么甚至杀死别人以让自己获利也是获准的,只要你认为这个获利足够压倒你心中可能的天生的道德意识。 于是霍布斯认定,这里的人们在管制的缺失与欲望的催使下会无恶不作,损人利己。人们无法保护自己的私产,所以没有人愿意劳作,生产力低下,物质贫乏,以致掠夺与暴力更为猖狂。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总是惴惴不安,思想和艺术毫无生长的土壤,人们短暂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 不过关于道德的预设是很值得商榷的:如何证明不会有足够多的有道德感的人去阻止这样的争斗呢?倘若人类真的有强烈的利他倾向呢? 所以从洛克开始,引入了“自然法则”的概念。但这又是另一个层面的讨论了。 老子的“小国寡民”和霍布斯的“自然状态”设想是存在差别的,但在这个维度上有很多可借鉴之处。问题既然客观存在,就不能避讳它。 她看到韩非眸光沉沉,尽是思索之色,知晓他在思考。这时候不能打扰他,她翻开蒙学简,又一字一句开始临摹。 纤手艰涩滑动,在纸上生出一个个陌生的字符,然而一笔一划间,又流淌着她熟悉的感觉。 真的,还挺熟悉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014 近年关的新郑并无多少热闹气氛。 王室衰弱,没有心情大肆庆典向臣民布告新岁将至,连日来下了好几场暴雪,也浇得人们不想出门。 不过虽说不开庆典,该放假的倒是都放了,官府空空,街道萧瑟冷清,零星有几排脚印,很快就被新雪淹没。 四境白雪封城,各家拿出储藏的衣食,窝在家中同亲人过自己的年,其乐融融,到真像各有隔绝的小天地。 这样的日子,魏雪频频探访宗室也就显得尤为引人注目。 “荔安君夫人请留步。”魏雪轻声,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回身走进车中。楚氏笑着向她道了别,目送她的车舆转过拐角,面色缓缓冷了下来。 陈碧荔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向楚氏道:“阿娘,先回内殿吧。” 楚氏回过神来,连忙捂住她冰冷的手,携着她回走:“阿荔快回去暖暖!是阿娘不是,让你在雪里站那么久!今日阿娘陪着你睡,让你阿兄也睡边上,天气太冷了你们可别着凉了。你阿兄在禁军……” 陈碧荔无奈,她阿娘在外也是个外软内硬的性子,偏偏对一双儿女超乎寻常的黏糊,她兄长都快冠龄了,自己也是及笄的人了,怎么还能睡一个屋子!可还不能说,一反驳她还真能哭给他们看。 “阿娘,这怎么是您的错。那么冷的天瑞雪姬还上门,已是她失礼,您送她出门她竟也不推辞,真是——”陈碧荔父亲端直,自小对她兄妹二人悉心教养,结果就是哪怕到此时她也说不出多难听的话。 楚氏闻言目光闪动。 这位声扬四海的瑞雪姬,怕是已经把她当成不通说教的愚妇了吧。 究竟是谁示意她这么做的? 韩王后?她夫君?华夫人?甚至……大王? 若真是这样……那愚妇便愚妇吧。 若楚室都开始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后宅手段了,怕也是气数将尽了。能换得儿女俱在,别说做个愚妇,便是与爷娘恩断义绝又有何妨? 反正爷娘从未把自己当人看,她也早就是陈氏妇了。 想通一切,楚氏挂起笑容,把陈碧荔揽得更靠近:“不谈这些,晚些阿娘亲自下厨,让你阿爷把你阿兄也叫回来!还有,今晚阿娘来给你把衣饰挑好,张伯姬的青鱼宴上我的阿荔可不能输……” 楚氏唠叨不停,陈碧荔揉着头叫道:“我根本就不想去张堇的青鱼宴!” “因为和魏梦上次的口角?” 见阿娘一语道破原因,陈碧荔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算吧……” 楚氏自小和儿女感情深厚,一看她这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笑道:“阿荔原是怕了?” “这如何是怕!”陈碧荔正色,“不耐与那些蠢货周旋罢了!” 这嘴硬性子真是随了她阿爷。楚氏心中无奈:“既是不喜,那不与她们相交便是,何必躲着呢?何况你嫌她们蠢,王叔府孟姬总归不是蠢人吧?择良友相交,正道也,阿荔是在惧什么?” 陈碧荔有些惊讶:“我、我可以与王叔府孟姬相交?!可阿爷——” 楚氏不屑地哼了一声:“女儿间的交情,你管他们这群男人做什么!”心下却明白了女儿的纠结。 她的女儿欣悦孟姬呢,别说女儿,便是她想起少女维护父亲与大王大辩《离骚》的景象,都觉得触动不已。没及笄的小女孩啊,纤弱细瘦,脸色苍白,硬生生挺着背脊据理力争—— 只是荔安君一脉向来忠敬王家,孟姬毕竟是王叔的骨血,她的阿荔怕给阿爷惹麻烦,所以才不肯说实话。 想到这里,楚氏心疼不已,把女儿搂进怀里:“阿荔遇事怎么只知道委屈自己呢,你阿兄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陈碧荔挣扎起身,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那么容易脸红。楚氏笑眯了眼,凑过去在女儿脸上大大亲了一口:“既然阿荔欲与孟姬相交,便去备一份礼吧。王叔与相邦多年老友,孟姬定然会去青鱼宴的。” 陈碧荔脸更红了,忙点头,跳起身回房要与婢女合计。 楚氏笑看着她急急忙忙的身影,心下微暖。 直到女儿的背影消失许久,她才收回视线。 她觉得有些奇怪。 王叔府孟姬,青鱼宴,瑞雪姬,旅贲将军,楚国。 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 “湑夫人,下一家是棠溪君府,可还去否?”婢女用笔刀划掉竹简上的“荔安君”三个字,倾身问魏雪。 车窗外人烟寥寥,看天色又要下雪了。 她垂眸:“回去吧。” 连荔安君夫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再探访其他宗室也没有太多意义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是真的不敢相信,世间竟还有这样没有地位的王室……不过也好,这样名分不分,韩国于楚就再算不上大患。 只是…… 魏雪抬起手,窗外昏暗的天光将无暇的十指映得与雪一色。。 这一捧白雪,终究要染上尘埃。 “唤人去告诉王后,准备动手吧。” ======== 新郑张氏,家主张平,为釐王、桓惠王两朝相邦;其父张开地,更是辅佐过昭侯、宣惠王、襄王三朝,六国称之“五代相韩”,是新郑最有底蕴的氏族之一。 只是新朝至今,这个庞大的氏族却显出了式微之态。 韩王安继位,张平辞官归家,赋闲三年,长子张初被他送到禁军中,幼子更是干脆送到他国,摆明是一副不尊新王的态度。韩安也没有当面做什么动作,甚至宴饮庆典还经常叫上张平上下,作出个尊敬老臣的样子,然而私下就不好说了。只看而今新郑上下世家来往年礼,且明里暗里拦张家的路,就足见一二了。 落到如今地步,张家内外都觉得是张平自找的,然而张平不这么认为。辞官回家,人皆以其为跌落枝头,但他将这变成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张家立韩多年,根系紧紧扎在这块土地上,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难免就有尾大不掉之嫌。趁着家族上下人心浮动,他强硬地将不齐心的附庸大刀阔斧地砍掉。虽说不免大伤元气,但照韩非所说,张平这是存根求续之举。 只是在朝堂上,张家终究是完全失去话语权了。 不过,今日的青鱼宴来的人并不少。 缘由照薇芷所说,是因为张伯姬堇的姿容德行在新郑蔚为典范,而她开的宴饮只邀请王姬并几位新郑最出色的贵女,故而时人皆以受邀为荣耀。 于是,哪怕不一定看得起张家,各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求一张请柬把女儿送过来,毕竟是个接触王姬们的绝好机会。何况张堇是个清雅人,贵女们一处玩的谈的也尽是清雅事,能赴这样的宴,岂不是说明自己也清雅? 可是宁昭同兴趣缺缺。 她一个蜀地蛮女的人设,清雅个锤子。 张堇的请柬写的缘由是冬日破冰捕得第一筐青鱼,聊作鱼脍请各位同品。然而这是淡水生鱼片啊!她嫌命长了才会去吃! 何况当日她兴致勃勃随韩非到张家,却见张良还是个男孩模样,一腔热情被浇得头顶。而今再来张家,又是这么个由头,她真的很不想去。 昨日她的蒙学阶段刚完成,今日还想向韩非咨询一下学业计划。即使没有事,大雪过后的日子躺在韩非的书房里咸鱼才是正解啊,出门吃生鱼片算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她何故邀我?”宁昭同冷着一张脸。 皎佼见状,捂嘴偷笑。薇芷同她对视一眼,忍笑道:“您连大王姬都不给面子,张伯姬敢不给您面子吗。” “我要这面子有什么用啊!”她暗呼一声,想往后躺,薇芷连忙上来扶住她:“孟姬小心,可别让衣服皱了!” 待皎佼上来细心整理好衣角,她仰头长叹一口气。 这生活过得……衣服都比她精贵多了。 然而抱怨归抱怨,她也不敢乱动。此时浆洗技术不够发达,布料极容易发皱,就她刚才这个动法持续到下车,裙子的版型肯定没办法看了。她还想努力打破野蛮的人设,不能在这种细节上给韩非丢脸。 不过……按王姬的辈分算起来,她其实算这群小姑娘的长辈? 那找个地方摸鱼应该没人会说——可是是韩璟非要她来参加今天的青鱼宴的,按他的行事逻辑,事情肯定少不了。 什么工作都不好做啊。 宁昭同摸摸耳朵上的饰品,视线投向窗外白雪连天。 相邦府门口人来车往,盛装打扮的贵女们翩然下舆,让仆婢递上请柬被人引进内,却都不免在门口缓下来脚步。 旅贲将军在等人呢。 落到知情人眼里,不免要问:等的是谁呢? 王叔府孟姬?还是湑夫人魏雪? 可任何的目光都没有让站在大门口的人意动分毫。 他孑然一身,但在这纷乱的人群里并不显得单薄泯然。一袭青色的衣袍裹着挺拔的骨肉,只凭着一脉劲峻,便惹尽了有意无意的目光。 碎雪纷纷扬扬落到他发间,濡湿了他清俊的眉眼,显得眉与发益加的黑。他垂眸,抿唇,鼻梁与下颌都是锐利坚韧的弧度,像是渭水上叠得厚厚的冰雪。 可却在一刹那冰消雪融。 两辆不太起眼的车舆停在了相邦府门口。 他含着笑,迎上行礼:“王叔,小子久候。” 韩非掀帘,缓缓下舆,看着他,也不说话。 见状,韩璟面色微红,那一抹暖色在黑发白雪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艳丽。他轻咳一声:“阿绮也来了吧。” “嗯。” 应声的却不是韩非。 韩璟依声循去,撞入眼帘的是纠缠的红与白。 素白的衣裙,乌黑的长发,同雪一色的脸上无悲无喜。 她抬起脸,露出单薄的下颌线条,棕黑的瞳孔里万物沉静,仿佛只有万里白雪在细碎落下,除此再无其他声音。 他唤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了落雪。 “阿绮。” “我来了。” 她也轻声答,抬手,把冰凉的手放进了他怀里。 还有谁会有疑问呢? 韩璟等的,只能是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015 “阿荔,孟姬与将军过来了,”楚氏扯了一把没反应的陈碧荔,“阿荔?” 陈碧荔却是站到她身后,犹疑着探出半个头,脸色微红:“现在去打扰孟姬与将军,似乎不太好……” 楚氏恨铁不成钢:“男客女客本就是分开的!你现在还不去,孟姬就转到后院了,你还怎么和她亲近!” 这话怎么怪怪的。 陈碧荔为难地抱着礼物,还是觉得尴尬。 楚氏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我去拜访张夫人了,不去就先到车舆中去等着。” “阿娘!”陈碧荔想追,看了看那边走近的两人,还是止住了步子。 张堇开青鱼宴,虽是只请女客,但送女儿们的贵妇兄弟也不可能让他们到府外就走。进府拜见是必备的礼数,算起来也等同于分开的宴会,毕竟青鱼脍也不是只能女儿家食。楚氏上门,自然得去张夫人那一头,但收请柬的是自己,跟着去拜见张夫人就太不合适了。 她抿抿唇,看了婢女一眼,走出了长亭。 宁昭同冷着一张脸:“将军可以放手了。” 韩璟含着笑,却把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还有人看着呢。” 她止步盯着他,韩璟神情不动,笑得柔情似水:“来了。” “孟姬!” 她转头,是位穿着墨绿斗篷的妙龄少女,相貌有些眼熟:“你是……” 果然是不记得了。 陈碧荔有点失落,却也没表现出来:“荔安君府陈伯姬碧荔,曾与孟姬在宫宴上有一面之缘……” 宫宴她就参加过一回,虽说是半年多以前了,谈到这个她还是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是陈姬,方才没有认出,还望见谅。”不过她记得外殿亭内是个神情冷漠的姑娘,怎么现在还有点脸红啊。 又是个喜欢韩璟的?那日倒是没看出来。 韩璟放开她的手,附到她耳边嘱咐了一句,朝着陈碧荔示意后含笑离开。陈碧荔有些羡慕,捏紧领口,不由道:“孟姬与旅贲将军真是天赐姻缘。” 小姑娘没有嫉妒的意思,她听得分明,于是有些好奇她的来意:“陈姬为何不去后院?” 谈到这个,陈碧荔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脸:“那日在亭内事态有些复杂,我怕孟姬误会了……故而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孟姬不嫌弃。”说罢,双手托着礼盒塞进她怀里。 小姑娘的善意让宁昭同有些手足无措,半晌,迎着陈碧荔期待的眼神,她缓缓打开盒子。 缀红的白玉耳饰,制作精巧。 她顿了顿,取下耳坠,将盒子里的耳饰戴了上去。 陈碧荔睁大双眼:她这是接受了吗? 宁昭同颔首:“可搭我今日的衣饰?” 白玉缀在白玉般的耳垂上,带一点莹莹的红,与她的嘴唇一色。 陈碧荔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她便笑了:“多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说罢戴上另一边,又有些苦恼:“然而今日身边并无可以回礼的东西……那便改日请陈姬过府,还望陈姬光临。” 交换礼物是交友的符号,陈碧荔有些兴奋,而后意识到自己一兴奋就脸红,连忙做出冷漠的神情:“孟姬相邀,我一定赴约。” 然而还没褪去的红晕在冷漠的脸上,显得尤为可爱。宁昭同轻笑一声,心头有些感慨。 她在这个时代竟然也有同龄朋友了。 “我尚不知在何处开宴,陈姬带我过去吧。” 陈碧荔应声,稍稍靠近她一些。 墨绿与赤红的衣角挨在一起,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时近正午,日头渐渐升高,虽然依旧没带来多少暖意,却显出一种明晃晃的绚丽,映得贵女们的新衣越发鲜亮。 宴开在相邦府的花园中。 此处地形开阔,中心有个小湖,一半被长亭围住,另一半则是一片平坦。细看能在雪中找到几支枯黄的柳条,想来是最近将柳树砍过,预备着开春种下新备的树种。 贵女们大多在长亭中玩耍。 下雪不冷化雪冷,此时虽然冬阳和煦,人在室外也待不住。张家在长亭布了挡风的厚帘子,边上还烧着不少火盆,倒是烘得贵女们如处仲春,必须得脱了斗篷才行。 鱼脍早就陆续端上来了,沾上酱汁入口,新鲜莹润,好似刚捕上来的。 实则也的确是刚捕上来的。 张家人敲碎了长亭尽头的一片湖面,将捕到的青鱼养在下面。有贵女觉得有趣,专门守在湖边,一条条钓上来,看着庖厨手起刀落,片成晶莹的薄片放到冰盘中,再呈到长亭中。 “伯姬真雅人也!”魏梦笑得甜美,不吝惜地奉上自己的夸赞。 张堇笑着端起酒爵朝她示意,作为回应。 长亭内有人借酒清歌,有人伴歌起舞,有人低声谈笑,有人聚众投壶。且歌,且舞,且清谈,言辞谦雅和缓,身姿各有娇态。 只见这一道交织的各色倩影,真算是一派盛世景象。 “为何去对面摆了靶子?” “二王姬邀湑夫人射箭呢!” “且去看看!” …… 突然起来的纷杂声响让张堇颔首探视,一眼,便看见最夺目的一抹艳红。 她身量不高,可再纷杂的人群里也没有人能忽视她。 白发白肤,像是白雪化成的精怪,纤巧,单薄,连瞳孔在阳光下都仿若是透明的。 然而一件火狐斗篷颜色鲜亮艳丽,映着她微红的鼻尖与淡红的嘴唇,给这位仿若仙子的人添上几分人气。 湑夫人,魏雪。 张堇垂下眸子。 她邀请的是未婚贵女,瑞雪姬便是要来,也应当在阿娘那边。可在场没有一个人表示出异议,一是因为魏雪广扬四海的名声,二则是因为,她是持大王姬的请柬前来的。 韩青要来不来张堇并不在意,但魏雪,无论如何都不该来。 突然一尾青鱼跳出湖面,弓起身子,引起一阵惊呼。 站在魏雪旁边的二王姬见状笑道:“我只闻夷光沉鱼,未曾想今日倒得见湑夫人容颜,惊得青鱼跃水啊。” 魏雪目光从恢复平静的湖面收回,淡淡道:“王姬取笑了。” “我可不曾说笑,”二王姬扬眉,“不然诸位且说,还是因为什么?” 旁边簇拥的一人附和道:“总归不是我等俗人。” “何况便是新郑的青鱼也该看熟我们了!” …… 一片嘈杂中魏雪面无表情,猛地抬手张弓,引起周围一片惊呼。 二王姬连忙避让,望着周遭一片狼狈,心里有些奇怪。 魏雪来韩后不说八面玲珑,好歹是礼数周道的。为何今日持着长姊的请柬来未婚少女的宴会不说,还冷着一张脸,甚至粗鲁至斯? 然而她记着王后的嘱咐,心中不解也只能打着圆场:“这弓可不轻,湑夫人不输昔日妇好王后啊。” 这就太谄媚了,周围人神情讪讪,都没好意思附和。 魏雪神情不动,静静地支上一只箭,雪白的指尖摸了摸尖锐的箭头。 张絮神色一变,向取弓的人喝到:“怎么拿了锐箭头来!” 婢女一缩:“夫人不曾带钝头箭来……” “万一伤到人怎么办……”张絮收到魏雪淡淡瞥过来的视线,声音越来越低。 二王姬笑着:“人都在长亭中,怎么会伤到人,仲姬放心便是。” 张絮还想说什么,却被张堇使来的人叫住了。 魏雪轻轻蹙起眉头。 真是聒噪。 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猛地张弓,弦紧近满月。 众人惊呼中,她抬眸,瞳孔中出现两个纤细的身影。 嘴角弯起。 手松,箭出。 穿云破风。 “这便是伯姬宴饮所在了,孟姬且看,她们都在长亭里……” 宁昭同笑着点头,随着陈碧荔所指一一看过去。 “咦,那似乎是湑夫人?”陈碧荔神情犹疑,毕竟魏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她又太具有辨识度。 宁昭同颔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那一处有一道金属的锐光一闪而过。 好像什么东西在向她极速靠近。 是箭! 瞳孔猛缩,她狠狠一推陈碧荔,自己也朝旁边直直倒下。然而风声破耳,她只感觉到什么东西从脸颊极速擦过,一时都没感觉到痛。 片刻后,耳侧升起极度的灼烫,什么液体从脸颊缓缓流下,渐渐浸透了肩头的布料。 她感觉到太阳穴猛烈地跳动。 四周是茫茫的白雪,嘈杂的呼喊,肩头是滚烫的液体,手上摸到的是一片鲜红。 大约是太阳太晃眼了,她觉得眼前一片白光。 雪盲吗?血? 白光后视野涌上斑斓的黑块,又渐渐融合成一片。 最后是彻底的昏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016 黄鹊细细地擦去少女脖子上的血迹,心头有些骇然。 听说是少女们宴饮玩耍所致,这……也太惨烈了些。 眼角与耳朵一道横贯的伤痕,触目惊心,耳垂上挂着的白玉坠饰都被血完全覆盖,勾在耳洞的部分与各种污渍糊作一堆——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少女发青的面色与黯淡的嘴唇…… 这是毒啊! 黄鹊惴惴地看了一眼号脉的父亲,有些后悔出这个诊了。 一室凝肃,压抑得黄聚满头大汗。他放下少女的手腕,回身朝张平与韩非拜下:“贵人容禀……淑女她被长箭划破脸颊与右耳,而今天气凉爽,包扎好后勤加换药好生将息,痊愈不难。只是——” “只是什么?”张平掩不住一脸急切。 黄聚抿唇:“淑女……中毒了。” 此言一出,满室死寂。 张絮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既是中毒,你便先开药解毒啊,说那么多干什么!” “阿絮!”张平喝止她,脸色很不好看。 黄鹊拜下:“淑女容禀,从外渗入短时起效,这是精制的毒药,不是寻常的解毒汤剂可以起效的……” 张絮闻言脸色苍白:那岂不是说,她、她有可能会死? 张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王叔,先去寻瑞雪姬吧。她如此妄为行事,想必……是想让我们投鼠忌器。” 这话很不客气了。 韩璟只觉得喉间蔓出一股极度的苦涩。 韩非起身走到榻边,阴影罩住他大半张脸,神色莫辨。 素白的衣衫上蔓延开大片血迹,诡谲,瑰艳,覆盖它的人却静静地闭着眼睛,脸庞因为失血显出一点透明,因为毒素还带一点逝者般的僵青。 他抬手,轻轻放到少女的胸口上。 还有一点暖意。 还有轻微但坚定的跳动。 和当年不一样。 他鼻尖一酸,收回的手甚至有些颤动。 他要让她活着!他不要再经历一遍当年的绝望! 韩非猛地转过身,眼里什么东西被映得粼粼闪光,他出声,带着些说不出的浓烈感情:“韩璟,点兵。” 韩璟张了张嘴,最终垂下头,低声应诺,缓缓地起身。 张平气息一乱,看到韩非这幅样子心里涌上一阵极度的不安,忙劝道:“何妨先礼后兵,若是湑夫人持玉碎之志还如何救阿绮?不可点兵啊,不,” “杀了她。” 韩璟睁大双眼。 韩非又重复了一遍,他说:“杀了她。” 众人一脸震惊。 张平急了:“你不救阿绮了?!” 韩非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此龌龊的心思也敢称‘玉碎’之志?我还没丢人到受个玩物钳制!” 这样浓烈的戾气让张平感到一种难言的熟悉,也让他在瞬间明白韩非所思。 他这是……想到了当年啊! 张平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 “王叔……”韩璟跪在他脚下,却说不下去了。 韩非只是微微低头,启唇。 “旅贲将军韩璟,朕韩非,使你点兵。” 韩璟伏地,嘴唇微颤。 “点兵,围杀湑夫人魏雪。” 是点韩禁军,围杀魏宗室女雪。 是让他去……杀了他曾以为能两厢厮守的挚爱,瑞雪姬魏雪。 “……诺。” 他应声,一瞬间泪如雨下。 =========== “王叔真的要杀了湑夫人啊……”看着韩璟与韩非陆续出去,张絮惴惴地扯了下张堇的衣袖。 张堇脸色不太好看,拨开妹妹的手,什么话也没回就要朝着外面走。这里面的血腥味太浓了,她有些窒息。 “伯姊止步!”一直一言不发的张良却突然开口叫住她。 张堇回首,脸上的表情带着些疲惫:“阿良,有事回去再谈吧,不要再打扰孟姬与大夫们了。”说罢抬步。 “阿爷与王叔忘年之交,我不想这段情分毁在伯姊手上。” 张堇止步。 张平皱眉:“阿良在说什么?与你伯姊有什么关系?” 张良面无表情:“还请二位先回避一二。” 黄聚与黄鹊连忙走出去,皎佼与薇芷对上张良的目光,犹豫片刻,也跟着离开了。 孟姬沉沉昏迷,除此外室内只有张家人了。 “阿姊为什么要帮瑞雪姬?” 张良开口,狭长的双眼中凝着冷意。 张堇提起艰难的微笑,面色苍白:“阿良不要开玩笑了。” 张絮一脸怔楞:“阿良你到底要做什么?” “长亭前的柳为何在三天前尽数拔掉?” 张堇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复张良又问:“瑞雪姬随身带着锐箭长弓入府,伯姊不知道吗?” 张絮不满他如此咄咄逼人:“便是知道又如何,瑞雪姬是带着大公主的请柬来的!”莫非张家还敢拦着吗。 张良只是看着张堇,道:“瑞雪姬持王姬请帖前来,取弓持箭,摆明就是要在今日挽弓作乐。伯姊便是不敢拦,她妇人之身来到未婚贵女间,目的分明硬要射箭,伯姊当真不觉得奇怪?觉得奇怪为何不向爷娘禀告?” 张絮愕然:是啊……今日瑞雪姬真的太奇怪了。一个妇人来贵女们的宴会不说,态度还一反常态的十分无礼。就是真的很想射箭,让张家准备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自己带锐兵做客呢? “人太多了,阿姊一时没有来得及向爷娘禀报……”张堇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那伯姊答我,为何在三日前将长亭对面的柳尽数拔掉。” “我早便想将柳换了桃杏了,在三日前也不过是巧合——”张堇笑笑,“我究竟是做了什么让阿良误会的,这样的事情也要疑我了?”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表情,换回一贯温和的口吻:“今日事情太过繁忙,因我的疏忽让孟姬遭此大罪,是我之过,待孟姬大好我一定上王叔府请罪。只是助湑夫人加害孟姬的罪名,我实在不敢认下。” “张堇!”张良满面失望,不敢置信他聪颖而温和的长姐竟然会是这样一副姿态,“你歆慕旅贲将军,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加害他人吗!” 张堇面色微变:“这是两回事,我不知道你哪里听来我歆慕旅贲将军,在座都是家人,我承认此事。但,你便由此认定我有加害孟绮的动机吗?” “难道不是?” 张堇忍不住要冷笑一声:“若是不得嫁予良人便要加害别人,在这新郑她孟绮还敢出门?” 张良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伯姊不必自谦,你与新郑其他贵女的区别阿良最清楚不过了。不妨我细说一二,也好叫阿爷知道伯姊曾做过的事情?” 张堇不敢置信,厉喝道:“张良!” “伯姊请说!” 她沉默许久,抬头,竟是满眼热泪:“为何你宁愿相信自己的无端猜测,都不愿意相信伯姊呢……” 张良别过头去不看她:“当真无端?伯姊可敢发下毒誓?” “我发毒誓又有何难……可阿良疑我至斯,我便是自证了清白又有什么意义呢?”张堇低下头,眼泪不住地滴到手上:“阿絮呢?” 她看着张絮:“阿絮可信我?” 张絮望着长姊满面交错的泪痕,捏紧了衣角。 她想起了一件事。 会是这样吗。 她垂下眸不看张堇,低声道:“五日前,阿姊在响云楼支开我,与魏梦说了些什么?” 张堇脸色一瞬苍白如纸。 张良不知道这件事,但看张堇脸色再细细一想,也意识到不对了:“湑夫人通过魏梦联系你的?” 张堇张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只余下满面苦涩。 成裕君魏留,夫人楚宗室女,先祖自魏来归,夫妻二人仅有一位嫡女,取名魏梦。成裕君性荒淫好享乐,张家惯来不屑与之结交,是以儿辈们甚至连点头之交都说不上。那为什么张堇去响云楼要把张絮支开同魏梦私下交谈呢? 那日张絮同张堇出门,在响云楼挑选衣饰。不知为什么张堇突然提到让张絮替她去隔壁买东西。张絮本不疑有他,但因为有东西没带,去而复返,却见到让她匪夷所思的一幕。 她温和却与外人极有距离感的伯姊,同一位贵女靠在一处,神态亲密地说着什么。 那位贵女张絮印象很深刻,因为半年前那场宫宴,她在长亭外见证了孟姬与魏梦的争执。 可今日宴会上,伯姊面对魏梦的搭话,又变回那样温和有礼的样子,仿佛二人从来只是点头之交。 众人的视线沉沉地落在张堇身上,她终于受不了地伏地大哭:“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听魏梦所说,瑞雪姬让我帮她铲掉枯柳……我、我也不知道竟是这样……” “够了!”张平阴沉着神色,打断长女的哭诉。 原来他一直以之为骄傲的长女,竟是这样一幅模样。 他心绪纷乱,满腔失望与低落:“阿堇,何以至此还要说谎……瑞雪姬为何会知道家中布置?” 张堇一噎,又求助地看向张絮。 张絮避开了她的目光,只觉得面前的人陌生无比:“伯姊太失态了。” “是阿堇之过……阿堇事后必向孟姬赔罪,当牛做马,绝不逃避!” 张良看着她满面交错的泪痕只觉得烦躁无比:“省些眼泪吧!张堇,你不是个蠢人,你当真以为这事仅仅是孟姬受伤?!” 张平抿紧嘴唇,心中暗叹:此事关系大了。 张堇扬起脸,下颌崩出倔强的弧度:“是我的嫉妒让孟姬遭此横祸,阿堇愿担下一切,绝不让王叔与父亲,” “我收回之前的话,阿姊确然是个蠢人,”张良冷笑一声,“你可知瑞雪姬来韩后广访宗室?可知魏梦的母亲是哪国人?” 张堇满面惨白:“那、那杀了孟绮,有什么用?” 张良深吸一口气,沉沉地看向张平。 张平扯出一个苦笑:“那可是王叔唯一的亲女!”而且依韩非所言,他如今所欲争的一切都是为了孟绮。赵氏的羞辱他无心去理,是因为他不在意,可如今……不一样了。 韩非不是那个挚友心死只想苟安一隅的韩非了,如今他是一把已然点起的干柴,动他的亲女,是在火上浇油啊! 点燃干柴的火种摇摇欲坠,那么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熄灭,要么燃烧殆尽。 张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当年名扬六国的韩公子非会如何选择,他原本也是最喜欢红色的,烈艳的,鲜明的,火一般的红色。 张平只觉得造化弄人得很。 张堇跪在原地,明白自己所为的后果,忍不住颤抖起来。 王叔震怒,必然领着禁军欲杀行事者。张家受难还是次要,如果不顾一切要杀了湑夫人,旅贲将军也必然同他离心,到时候韩国风雨飘摇……甚至楚国,也可以师出有名。 加之湑夫人近来频频探望宗室……韩国危矣! 她伏地,无声痛哭。 张良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向张平:“阿爷,此时还有何转机?难道只能让湑夫人以解药换得离去了吗?”他觉得韩非不会同意。 张平摇头,神情怅然:“若真放湑夫人离去,韩国就真的没有脊梁了。” 一个没有脊梁的国家,怎么会少得了欺辱呢? “那……”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看向榻上的少女。 “王叔……应当能找到解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017 “旅贲军当真把湑夫人的驿馆围住了?”赵氏不敢置信。 虽说她心里认为这肯定是个表面功夫,湑夫人绝对出不了事,但没有私下商量反而闹到这个地步,也足够令人诧异了。 韩啸点点头:“湑夫人刚落脚,里外就被围住了。听闻旅贲将军独坐门口,似乎是在等着父亲。” “在我面前不要叫他父亲。”赵氏蹙眉。 “……诺。” “韩绮的伤如何?” “儿不知,不过王叔还没有过去,应当就是在确定伤情。” 也是,若是那小贱人已经死了,韩非早就下令韩璟杀人——也不对,韩璟不可能真杀了魏雪,到时候两个人还有得分辨。 看起来魏雪的计划还算成功。 想到这里,赵氏挂起甜蜜的笑容,把离家多年的幼子抱紧怀里:“不谈这些,韩非一句话让你离家多年,吃了那么多的苦,阿娘一想到就心疼得不行。阿啸还未去过赵国吧?赵地沃野千里,还有大片草原,待最近的事情完了后,阿娘就带你回赵国,过炙肉驰马的自在日子!” 韩啸愕然:母亲不是魔怔了吧,父亲怎么可能放他们回赵国? “不必事毕之后,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们回赵国。” 男声带着些说不出的情绪,惊醒了赵氏的思绪。 她脸色一僵,看见走近的身影,起身按捺下心惊行礼:“王叔。” 韩啸跟着行礼,走到一边,抬头看他,心下有些不安。 他逆着光走进来,衣衫下摆皱成一团,头发也微有凌乱,暗绿的大袖上隐约可见血迹。 “你想回国么?”他颔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上带着干涸的血液。 让……赵氏瞬间就想起来当年在新郑城门的场景。 见赵氏不搭话,韩非竟然笑了一下,顿时显出一种三月桃花之末的灼灼艳丽来,让韩啸都晃了一下神。 他说:“想回国么,我可以马上送你们走。” “父亲……这是何意?”韩啸犹豫着开口。 赵氏问:“你想做什么?” “把阿绮的解药给我,我马上送你们回国,派禁军护送,广告天下,不用担心我下手。” 赵氏神情一动,挂起甜腻的笑:“我如何会有孟姬的解药,王叔这,” “阿绮不是你们,我不拿阿绮开玩笑,”他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我知道你有解药,魏雪我必杀之,再搭上几人也不嫌麻烦,自己选吧。” 赵氏暗恨,却又不由得动心。 她离乡十余载,虽说赵地的亲友并不值得她留恋,但那方水土却让她无时无刻地不在想念。本来被逼远嫁后,她便想找个好机会一死了之,可她荒唐弄出的孩子逐渐长大,她也逐渐舍不得死了…… 然而韩非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女人呢?虽然这些年他没有半分动作,但赵氏目睹当年的夺位之争,知道那个荒凉院子里深居简出的男人不是拔了牙齿的老虎,他总有一天会与她清算总账。所以这些年她暗地投靠王室做了不少事情,妄图寻求庇佑,但王室的衰弱她看在眼里,王室护不住她。可如若是不顾一切地跑了,韩非就有理由弄死她了。 而现在韩非说能放她走,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不计较过往一切,也不在意她在这件事里动的手,只需要她拿出解药。拿出解药,她就能带着这些年攒下的钱回到赵地置产,和自己的儿女独自生活。 拿出解药。 解药她是有的,然而…… 算了,与她无关。 赵氏下定决心,咬着牙道:“望王叔遵守诺言,我这就出城去取!” “尽快。” 赵氏当即深深朝他行了礼,快步出门唤仆套车。 韩啸一脸迷茫,昂起脸看着韩非:“父亲……” 韩非迎上他的视线,看了很久。 他不喜赵氏,但对这三个孩子却始终反感不起来。 韩戍年纪大些,经受过的非议也是最多的,所以养成了端肃谨慎的性子,在禁军领个不大不小的职,不爱说话,最大的爱好就是冶铁炼剑;韩啸儿时骄纵,但秉性纯良,谊辰公怜他身世,逼着他外出游学磨砺性子,而今也是明白是非的好孩子;韩漪更不必多说,还是个幼童,却成熟得让人心疼…… 赵氏只顾自己享乐,养孩子养得不好,幸而他们秉性正直……有赵氏为母是他们的不幸,他又何妨放他们一条生路。 “此一去,多加保重。”说罢,再不多言,抬步离去。 韩啸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知道韩非不是他的父亲,可与长兄幼妹一样,他们很难不把韩非看作是父 亲。 他小时候入学,同龄人都欺负他,说他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赵氏虽气愤他 受的伤害,却也不敢出头,只心虚地避开他的询问,不发一言。久而久之他也习 惯了,谈到类似话题时其他人暧昧的目光并不能对他产生半点实质性的伤害,简 长太后若有若无的关照也让他觉得,有没有父亲好像并不重要。 直到那个光华万千的青年策马入城,他一切说服自己不要在意的理由全部变得苍白无比。 母亲肚子里怀着阿漪,左手牵着伯兄,右手拉着他,站在新郑城门外面,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笑容,说:“妾为公子妇。” 那笑容让他很不舒服。 而那位眉间似有桃花春水的青年露出一个他看过的最好看的笑,说回家在说。 纵然而今看来韩非不过是权宜之计,但那个“家”字,却触动他好多年。 韩非回国后忙着做自己的事,不曾管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赵氏和他们的存在。然而赵氏惶惶,抱着他和长兄一直说韩非的坏话,那些话假得连他都不信。他和长兄很疑惑母亲的态度,也因此私下里探寻了许久,然而答案让刚明白羞耻的他无地自容。 原来他们是奸生子,那个好看的男人不是他们的父亲。 可是这个认知又在那个男人的光芒中,渐渐被他自己湮灭。 大儒荀卿最满意的弟子,名扬六国的韩公子非,他制定良法上下推行,卫侯赞他“得韩非之法,国危而不亡”……他不一定明白这指的是什么,但他知道的是,这个男人很厉害,而且,这个男人暂时允许他们是自己的子息。 意思是,他暂时拥有一位很厉害的父亲。他心中很欣喜,但没有说出来,因为母亲不喜欢。 后来韩非掀起的风暴逐渐尘埃落定,他的父亲位高权重,再也没有人敢在他耳边嘲笑他的身份。而那个不常见到的身影也从众人的谄媚恭维中,在他眼中逐渐高大起来,如山岳,如大川。 然而变故突生,那个经常来府上的叔叔死在殿前,这一死卷起的血浪铺天盖地,也将韩公子非眉间一泓桃花春水,灼成冷硬冰川。 赵氏重归平静,只是进宫得更加频繁了,四境纷论并起,外人的神色也暧昧起来,可他却暗地里有些开心。 韩非会时常留在府中了。 虽说与他们并不亲稔,但偶有碰到,韩非的言辞是和缓的,与他们的交谈也并不敷衍。 哪怕没有关怀,不论合格与否,他真的很想要一位父亲。 韩非就很好。 而今,他游学三年方归,没想到一回新郑,变化却那么大了。 韩啸鼻尖微酸,突然跪下身来,朝着韩非离去的方向伏地行礼。 许久也不曾起来。 ============= “将军。”韩戍递上干净的帕子,示意韩璟擦一擦脸。 韩璟摇了摇头,昏暗的火光下神态颓唐。 禁军自魏雪午后归来便围住此处,此时暮色四合万家灯火尽歇,却还没有得到一个命令。兵将们注视着他们萎靡的将军,等待着他告诉他们下一步做什么。 可韩璟也不知道。 他也在等。 等王叔的消息。 若是孟姬能得解药无碍,或许他还能争上一争,让阿雪离去……若不然——他只能祈求自己是错的,祈求她一个身份不明借名韩非庶女的独身少女,在韩非心中没有那么高的地位。 可这样的试想……韩璟发现自己同样完全不能接受。。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雪又开始下了,司炊事的兵将就地熬起了饭食,禁军们轮换着到锅边填肚子,有交错的轻响,却听不到什么议论。 韩戍喝下一口菽粥,远望华丽的驿馆,看着满地的白雪与鲜红,只觉得有几分滑稽。 今日午后禁军点兵围住驿馆,虽然不敢动魏雪,但随她来韩的仆婢们有敢轻举妄动的,久未见血的禁军丝毫没客气。 已是数十人之血,今后还有多少呢?父亲会放过魏雪吗?阿绮如今是何状态?大王会有动作吗? 他一向知道自己不是个灵颖的人,但这些问题他竟然一点思路都没有。 他只知道仲弟告诉他,这件事不仅仅是阿绮被湑夫人射伤,它牵涉到韩国未来的国运。 为什么会与韩国国运有关? 韩戍想不清楚,也不欲再想了。掸掸头上的雪,将空碗放回去,眯眼看着四周零星虚弱的火光。 快要天亮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018 雪渐渐停下,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眉目上都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雪。天边染上朦朦胧胧的曦光,照亮这一方沉寂的天地。 铁甲,锐兵,白雪,零星的火光。 魏雪推开了大门。 听到声音,韩璟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门口衣发凌乱裹着艳红斗篷的女子。 她的脸色比冰霜还要冷,淡色的瞳孔扫过谨备姿态的兵将,最后落在他身上。 “你要杀我?” 韩璟张了张嘴。 魏雪发出一声讥笑:“当年是你独身远走背信弃诺遗我于魏地,而今你还要杀了我?” “不是!我不曾……”尾音终究被寒风淹没,他满面苦涩,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她哪里说错了呢,是自己独身远离家国,纵是一直满心想着建功立业迎娶她,也的的确确是背信弃诺。 “你知道我在府后等了多久吗?阿璟哥哥,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她仰头,屋外的火光映入她的瞳孔中,显出一点歇斯底里。 他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看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睛。 鼻尖涌上一股酸涩。 何曾想再次听到熟悉的呼唤时,却已经是如今这般满目疮痍的模样。 流年偷换,物是人非,当年那封信,也终究没有送到故人手中。 都是他的过错。 是他不守承诺,背井离乡。 是他懦弱无能,不敢探问。 是他心头有鬼,不够磊落。 都是他的过错。 都是他的。 他阖上眼,眉间是掩不尽的疲惫,开口,声线嘶哑:“我会随你同去。” 许不了生共荣辱,那便求一个,忌日同期。 魏雪瞪大双眼,不敢置信:“你疯了?!” 他竟宁愿与她同死也不肯放她离开?! 韩戍抬头看天,长长叹出一口气。 韩非对韩璟的知遇之恩越深,今日就割得他越痛。 私情和大义,在两端激烈抗衡,扯得他鲜血淋漓,骨肉离析。 见韩璟不说话,魏雪急了,她可没打算在异国和当年的追求者同死:“你竟死也不肯放过我?!我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你?!” “是璟对不住你。”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覆的心绪。 既已对不住她,又怎可再对不住王叔。王叔已表玉碎之志,桓惠王嘱托他守卫新郑京畿,他不能让韩国……再陷入风雨飘摇。 为何他完全不问自己要解药! 事态不按预想的发展,魏雪忍不住有些慌乱,又拼命压住,问道:“不知孟姬此时如何了?” 话音未落,边上响起一声冷笑,循声望去,竟是一贯低调的韩戍。 韩戍厌恶地别开眼:“怎敢劳湑夫人关心,湑夫人既然处心积虑射出这一箭,也不必惺惺作态了。” 闻言魏雪彻底坐不住了。 这般态度,那边竟是暂时控制住了毒素吗?禁军围而不歼,大概是在等那边的消息,这么说韩璟愿与她同死——竟是韩非直接下令让禁军杀了她? 韩非竟然毫不犹豫地要杀了自己! 她轻轻颤了一下,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天大的变数。 这点疏漏可能让她这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韩国之行送掉性命!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韩璟。 她本以为韩璟对他留的那点情分是够买她一条生路的,未曾想情分比她想的要多,却也不够抵偿她冒险的后果。 那……就求他能再多一些。 她颔首,眸中秋水一波盈盈欲滴:“我想,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妾恣肆行事伤了孟姬,是妾之过,妾愿意尽心补救……” 韩璟不搭话,韩戍接道:“湑夫人不必多费心思了。王叔的命令是‘使禁卫军围杀湑夫人魏雪’,此时还容夫人在世,已是将军开恩,事后还需领罪。” 竟然真的不顾一切要杀了她!难道韩非真的有解药在手?! 她脸色很难看,但也敏感地意识到,韩璟此时还没动手便是在等待时机求得救她的变数……她唯一的希望,也在此了。 “阿璟哥哥!”她抿住皲裂的嘴唇,“我、我不想死。是王后逼迫于我……我独身远行韩国,也非我本意,实乃,” 韩戍面无表情:“夫人太吵了。” 魏雪一噎,而后不顾一切扑上去拉住韩璟的手臂,仰头:“你便那么绝情吗?!” 韩璟睁开眼,却不曾看她,清亮的液体缓缓划过脸颊。 一样事动国本投鼠忌器……王叔是想起了申萌之死。 酿了数载的恨意,他需要多自以为是,才能让王叔放下。 他抬手穿过魏雪灰白的头发,手臂虚虚将她抱在怀里:“阿雪。” 魏雪颔首,眸中泪光涌动。 “人做错事,就需要付出代价,不论有多沉重。” 于她也是,于己也是。 魏雪猛地推开他:“韩璟!到如今你竟还来嘲讽于我?!” 他缓缓地收回手,再不发一言。 魏雪见他这般模样,恨得咬牙切齿:“说到底今日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吗?若你不逃出魏国我怎会远嫁楚地,还被逼着来韩国行此龌龊之事?这不是你的错吗韩璟,而今你倒好,轻飘飘地置身事外?!” 字字诛心。 韩璟脸色惨白,死死咬住下唇。 他说与她同死,竟被看作轻飘飘的置身事外吗。 “我在府后等得望眼欲穿春去秋来,而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好,我魏雪便当这一腔少女心事喂了狗!但,” “你他妈说够了吗。” 虚弱的女声打断她的话,因为高声显出一种尖利。 韩璟猛地转身朝向来处,禁军自然地分出一条道,尽头是衣衫凌乱的韩非,搀扶着裹着火红斗篷的少女。 四周屏息,又不由两侧顾盼。 竟是……一色一式的斗篷。 只是此时,已让人起不了半分比较的心思了。 魏雪仓皇地后退两步:她竟然真的被救回来了! 少女耳畔颊侧的伤口被绷带缠紧,远看有些滑稽,然而她缓缓走近,绷带上沁出的血痕让人不由得触目惊心。 她还笑了一下,只是瞳孔中燃烧着火,艳烈得仿佛要把一切燃成灰烬。 “我问,你说够了吗?” 魏雪死死握紧了拳,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孟姬安然无恙,妾便放心了。” “无事?”她弯起了眸子,缓缓脱下斗篷,交到韩非手中。 而后猛地欺身,狠狠一拳砸到了魏雪脸上。 魏雪被这一拳打倒在雪地上,捂着脸大声尖叫。 听着魏雪的痛呼,她勾了勾唇角:“是不是在湑夫人看来,除死皆算安然无恙?” “你竟敢这样对我?我受楚王命——啊!” 她扑了上去,骑在魏雪身上,又是狠狠一拳。 “阿璟——啊——”魏雪死命挣扎着,宁昭同抬手一巴掌,打得她偏过头去。 韩璟急忙要上来拉,被她一手挥开,冷冷道:“你不想湑夫人能‘安然无恙’回到楚国?” 他僵在原地。 她出了气,便愿意放过阿雪吗? 她回过头,拎住魏雪的领子:“韩璟不愿意帮你了哦,还不快想想自己当年还等了哪些追求者?” 魏雪睁大眼睛:“你胡说些什么!”她怎么能在此时这样说! 宁昭同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靠近自己,纤细的手指上有保养良好的指甲,掐进肉里疼得她说不出话来:“还‘府后苦等数年’,这种戏码,湑夫人不妨跟我说说演过多少出了?” “为何如此侮我清白,只有阿璟一人!”魏雪拼命拉扯她的手臂,深知此时必不能承认。 “韩赵魏别的不说,离得近,所以联姻多,”宁昭同放开她的下巴,看着她重重倒在雪地里,带着个嘲讽的笑,“你那点广撒网的破事,真以为没人知道?” “瑞雪姬府后仆婢每月收书数百封,你知不知道,人们都当笑话听的。” “魏王顾及你要嫁入楚国修好邦交替你压下去,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冰清玉洁的仙子了?” “是不是因为要来韩国,才勉为其难从脑子里想起还有韩璟这个人啊?” “都为人妇人母了还不想着留点脸,还是说我该夸一句湑夫人果然魅力不凡吗?” …… 少女的脸在火光与曦光的映照下显出诡异的艳丽,字字诛心的调笑让魏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羞耻。 她、她怎么敢这样羞辱自己! 苍白的嘴唇还在吐出恶毒的话语,魏雪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冲向头顶,让她不由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你给我闭嘴!!” 魏雪猛地发力推开身上的少女,反身压上去,迅速拔出腰间的匕首抵在少女喉间。 韩非瞳孔猛缩:“阿绮!” 宁昭同脸色又白了一分,却不甘示弱:“忘了湑夫人臂力无双,不知这弓马又是哪位少年倾囊相授?” “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魏雪将匕首前递,锋利的刀刃上立即出现一道血线。 她向周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自己则放松了身体在雪地上喘着粗气。 魏雪感受到身下人的变化,只觉得匪夷所思:“你不怕死?!” 宁昭同轻笑一声:“你管我怕不怕死,反正你想活。” 魏雪愕然,而后捏紧了手中匕首:“那便来个人吧,与我谈谈孟姬的命与妾的命如何交换。” 她眯起眼,感觉身下的雪太凉了些,无怪乎把魏雪的脑子冻坏了。 魏雪也想与她换命? “钥匙十元三把。” 你配吗? 魏雪被她的话扯回心神,突然觉得身下人肌肉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腰腹立刻感受到一阵剧痛,慌忙将匕首前递,可剧痛之下动作早就变形了。宁昭同抓起一把雪狠狠拍到她眼上,迅速朝旁翻滚起身,抹了一把鲜血淋漓的脖子,看着满手的血,脑袋一时有点发晕。 韩非急忙上前扶住,顺着来势让她靠在肩头。她抬臂撑在他手上,露出个苍白的微笑,又紧紧闭上双眼。 额间汗如泉涌,眼前光点摇曳。 还是太逞强了些。 不过有人拿她当靶子玩,不出口气,怕真得成了此生意难平。 “抓住她。”韩非沉声下令,握紧她的手臂。 禁军得令,一拥而上。 宁昭同睁开眼,望着惊叫四窜的魏雪,却没多少出气的意思。 她觉得大约是为了韩璟,又或许不是。 抬手摸上颊侧,轻碰一下便是火辣辣的疼,还带着些濡湿,不知是伤口崩开还是雪水化成。 耳边有魏雪的叱骂,还有不知道谁的关怀话语,渐渐的都在晨风中模糊。 意识涣散前她只看见天边升起的太阳。 和掌心的温度一样灼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019 所见是窗外昏暗的天色,与窗内线条柔软的侧脸。 饱满光洁的额头,毛流清晰的眉,挺拔的鼻梁,半垂的睫毛密密掩住瞳孔,皮肤在光与影的变换中显出一种奇特的质感。 然而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那嘴唇本该是最秾艳的一笔赤红,像是东门开得云蒸霞蔚的桃花,鲜妍自信地要做整个春天的主角。 如今却是黯淡的,像经了雨急风骤,惊慌失色。 “你可是……沉疴在身……”喑哑得可怕的女声,却唤起他无尽的惊喜。 “你……醒了!” 她张张嘴,喉咙里升起一阵干裂的灼痛。韩非会意,端过温热的水,悉心地喂给她。 待灼痛稍歇,她长长呼出一口气。韩非见状要从榻边起身放水盏,却突然被她拉住了手。 “可是沉疴在身?”声音有些小,却透着出乎寻常的坚定。 韩非看着她,半张脸被干净的白布缠着,脸色憔悴,嘴唇干裂,看起来狼狈无比。 可她眼中却有灼灼的光。 他暗暗叹气,抬手整理好她额间的碎发,沉声道:“你先好好休息,我需要想一想……如何同你说。” 她放开手,点点头。 却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 用了饭吃过药,她就挣扎着跳下床。活动了下躺得酥软的四肢,泡了个药浴缓解肌肉的酸痛,便顶着窗外的小雪敲响了韩非的门。 风雪声中,半张脸裹着白布的少女撑着簦站在门外,静静看着他。 她很在意这个答案。 他关上门,领着她坐在棉垫上,嘱咐她不必拘礼,按自己舒服的姿势就行,自己却端然正坐在她对面。 她有心不失礼数,却实在没有力气,微微前倾身子,手放在案上借力。 韩非开口:“我实则……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是年龄。” 宁昭同睁大双眼。 “宗谱上载,我当是釐王幼子,生于釐王二十三年,同年釐王逝世。我求学稷下那一年是桓惠王二十四年,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同龄人。而后我发现,我和那些明面上和我同岁的人,相差极大。”韩非的语气很平静,视线落在她的眉间。 “此前,您不曾与同辈人接触?” “记事起到求学稷下那一年,我都被禁足在韩宫最偏僻的角落,见到的人只有每日送饭的一名老妪,以及限制我不得外出的几名禁军。” 宁昭同心头一颤:“多少年?” “我也不知道,”见她神色哀戚,韩非安抚地轻笑一声,“也不是那么难熬,院中藏书万卷,我并不寂寞。” 她将手无意识地捏成了拳头,指甲扎得掌心生疼。 一个懵懂的孩子,不曾有人启蒙,万卷藏书又有何益呢? 仿佛是知她所想,韩非道:“奈何无人启蒙,万卷藏书在手我却一点看不明白。幸而,申萌偶然知晓我的存在,便时常来寻我,且我翻出一套传是孔丘编撰用于蒙学的绢帛,其上书画栩栩,我颇感新鲜,又无他事,故而学得很快。” “这……”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申萌?” “棠溪公的嫡长孙,简长太后颇喜爱他,故而幼时长居宫禁,也因此他才会发现我。”谈到这里,韩非神情有些黯然,“申萌怜我境遇,却也知分寸,只偶尔悄悄来探望我,送些外物,也教我习字。有他帮忙,我很快学完绢本,便可以读很多书了。” 宁昭同觉得申萌这个名字有种异样的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大约我也由此开智,开始疑惑自己的境地。” 韩非揉了揉眉心,想起了那一方逼仄的天空。 “您开始尝试着出逃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韩非摇头:“我仔细探查过,根本没有尝试的可能性。这也是我以后疑惑不已的第一点,为何宫中最偏僻的一点,守卫会这样森严。” “……是有些奇怪。” “大约刚好要将藏书大体看完时,简长太后派了人来,接我到她面前。她同我说了许多事情,最重要也最让我不解的是,她告诉我,要送我去稷下。” 几乎算是当作笼兽豢养的孩子,突然要被送到异国去求学? “简长太后她是否知道申萌与您的接触?甚至说,其实有关注您的行止……是她告知您您的身份?”她提出疑惑。 韩非缓缓点头:“是她告诉我,我是釐王幼子,宗名为非。我能从她的态度里看出,她确信我能明白她的话,但那时我一直认为,她是因为关心申萌,从而关注到我的。” “她是以让您陪同申萌的理由送您求学的么?”她神色一动,意识到什么。 她知道申萌是谁了。 同赴齐地,同归故国。 他是那个……死在韩宫殿前的,韩非的挚友。 韩非讶于她的敏锐,却问:“你知道申萌——” “本不知的,您一说也就知道了。”她轻声回答。 韩非便笑,几多怅然:“正是这个理由。” 那就不对了。 “既然可以因为申萌让您远赴异国,便没有必要将您自小囚禁起来了。” “是啊,”韩非长舒一口气,“没有必要,可当时我懵懂至斯,只感念申萌恩情救我于水火,半点未察觉汹汹涌动的暗流。” 他举盏满饮,宁昭同闻见一股酒味,掀了铜尊盖子凑近动动鼻子,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可看见韩非眸中沉浮的一点微光,到底是没有阻止。 “如今想来,不论是何考虑,得以求学稷下,是我毕生之幸,”他又将酒爵缓缓斟满,“虽说初时因时常口吃饱受排挤,但我文章写得好,荀卿怜我收我于门下,后来就没有人会欺辱于我了。” “原来您口吃的传言——”竟然是真的,来此认识韩非后,她一度以为是他人嫉妒抹黑。 韩非笑一笑:“我走出那一角天地,所见俱是绚烂新鲜,兴奋之余不免自感卑短,故而不敢多言。本来自幼也不曾开过什么口,被逼无奈必须得说话,就显得乡邑磕绊了。” 他语调轻松,却听得她心尖上泛起一点酸。 生来孑然茕立,被关在一方小小天地里,无人探问,无人关心——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能维持多久心理不失衡。而他好不容易走出来了,还要因为胆怯而受人百般嘲笑羞辱…… 她抬手,覆在韩非的小臂上,小心翼翼。 韩非一愣。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轻声道:“有些遗憾,没能早些认识您。” 没能在他受欺辱的时候,站出来,哪怕只递上一句关心。 韩非心中流过一息温热,神色微缓:“俱往矣。” “然也,”她笑出舒朗的弧度,“您继续说吧。” 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双关,他有一点在意,又被拉回思绪:“在稷下的日子里,我跟着老师学到很多东西,也意识到自己身份的违和。那些算起来和我‘同龄’的人,看起来都比我年长许多,我曾问过申萌,它对此并不知情。” 她沉吟片刻,点出疑点:“韩公子非?” “是,我也把目标放在此处,”韩非虚点了下桌面,“然而各方探查的结果是,宗谱上的确有这么一个人,诸般信息也同简长太后与我说的一样。” “那这个身份就的确存在了,所以有两种可能,”她抬眼看他:“第一,您天生显得年轻,第二,您顶替了这位的存在。” 说到这里她有些尴尬地挠了下脑袋:“其实我不太清楚韩国的代系年号,那算起来韩公子非应当多大了啊?” 韩非看她一眼:“釐王二十三年至今,三十八年。” “那也……”在韩非清凌凌的视线下,她讪讪笑着补救,“的确是太离谱了。” 她设想的也是极端情况。 虽说凭着良心说,韩非这张脸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三十岁,但是硬说年近四十驻颜有方也还……说得过去?毕竟她是个现代人,什么魔鬼没见过(?)。 见她目光游离,韩非莫名有点气:“按简长太后所言,韩公子非那时应当二十四岁,而我还是未冠的身量,相差很大。” 听得他尾音里的不忿,宁昭同轻笑一声,咳了一下正色道:“那便能肯定,您并不是这位韩公子非了。” “是,但是线索也到此为止了。”韩非仰头再次满饮,灯光下滑动的喉结有点引人注目。 屋子里的热气熏得酒味渐浓,她有心想尝尝,却没敢伸手。 他放下酒爵:“后来出了一些事情,老师以放我游历之名让我避难。我周游两载,因挚友病重回到稷下,了结诸事后,向老师请求回韩。” 他想求一个转机。 也的确成了一个转机。 只是,代价大得他痛彻心扉,而今的结果也并不令人满意。 “我与申萌一同回韩,在新郑门口被赵氏拦下来,”酒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出漂亮的光泽,“她怀着身孕,带着两个孩子,说自己是我兄长桓惠王为我聘的佳妇。” 想到此处,他笑了一声,带着点嘲讽:“其实与诸人所想不同,我并未感到多少耻辱。何况,那时我除却棠溪公一脉的势力别无他靠,在新郑根本没有我发出异议的权力。” 她心头微微一揪。 他低眼,睫毛密密地在眼下投出扇状的阴影,掩住了眸光。 “此后,我与申萌全心争权,直到拉拢了张家,可谓大半个韩国的权力尽归我手……那时我甚至不由得意地想,他们予我宗室身份,怕是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 酒樽近底,韩非有些失望地将酒液全部倾出,抬眼看她:“大约总是在将近快成功的时候,人最容易得意忘形。” 他一贯苍白的脸颊浮上了红晕,眸中什么液体微微闪烁:“我这辈子摔的第一跤,就这样狠。” “甚至疼得……再不想爬起来了。”他饮尽残酒,酒爵落地,沉闷的响。 敲得她心头狠狠一跳。 她猛地站起,视野却突然一片漆黑,腿脚一软,跌进个酒气纵横的怀里。 韩非探身接住纤细的少女,下巴顺势放在她完好的一边侧脸:“申萌死了……因为我,死在殿门前啊……” 语气轻得仿若叹息。 她只觉得脸侧什么液体顺着流进颈内。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眼泪能这么烫。 一滴滴,都是折磨。 她从他怀中坐起,抬起手,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韩非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而后轻笑,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与庆幸:“好在,阿绮还活着。” “我……”意思是她是背负着申萌一起活着的吗? “我没有沉疴在身,”他突然提起她最开始的疑惑,“只是陈毒,而且若我需要解药,我可以随时拿到。” 毒?随时可解? 韩非抬手,抚过她毛流整齐的眉毛,目光带着眷恋:“和魏雪下给你的一样,来自楚地的毒。” “是……王后?”她猜测。 “韩王后为了当日韩安,对我下了自楚地带来的毒。这毒实则并不会短期夺人性命,因此我并不忌惮魏雪,但它起势凶猛,会让人昏迷数日近似衰亡。申萌急我性命,入宫欲同王后谈判,未曾想……” 他捏紧拳头:“韩王后冒使禁军,将申萌斩于殿前。” 她倒吸一口凉气。 韩非垂下双眼。 张平问他是否因想起了申萌之死才强硬至斯…… 他岂有一刻忘记过呢。 他的玩伴,他的挚友,竟然这样荒唐地,被宵小斩杀在故国王宫之前。 每每梦回时,他都觉得难以置信。 “天色已深,我改天再来叨扰您吧。”她轻声道,想打断他不开心的回忆,正要起身,却被他拉着手扯回怀里:“让我说完。” “我醒来知道一切后,满心想的都是报复。然而……桓惠王与简长太后跪在我面前,言辞恳切地求我不要做这玉石俱焚的事情,”他笑一声,“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跪下来了。” 她捏住他的手。 韩非盯着她,眉眼间是纵横的戾气:“我被囚韩宫一隅数载,半点未受故国水土滋养。我修法,改制,强军,便是持着争权夺利的心,也算是一心向公。而他们杀了我的挚友,还硬要我顾全大局,留韩安一命?!” 宁昭同搂紧他:“是他们的错。” 许久,韩非出声,带着无尽的痛苦:“而我竟……被说服了!” 她深吸一口气。 韩非从荀卿处继承来一脉兼济天下的君子之风,可卑鄙者竟以此来绑架他。 他的胸腔颤动着:“桓惠王将禁军交给我,换我留韩安一命。” 以后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韩非答应了,甚至韩安即位,他也没有置喙半分。 他连身上的陈毒都懒得解,此心已死,还捏着禁军在手不过求一个自保,外面是风雪还是煦阳都再与他无关。 可惜这些年的安定让韩安胆子大了起来。 辞官张平,逼婚韩璟,甚至与魏雪算计到她的头上。 宁昭同吸了一下鼻子,想起当日迎面射来的利箭,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不由轻轻抖了一下。 韩非感觉到了,收紧怀抱:“不要怕。” “那样的事情,我不会让你再遇到了。” 她觉得是心脏自作主张,突然换了奇怪的频率跳动,让她太不适应,呼吸都不由急促了起来:“您……” 韩非轻轻抚过她颈上包扎的位置,低声道:“申萌的伤也在这里,一刀致命……是我之过,竟还让你伤在同样的地方。” “不是这样,”她抿紧嘴唇,手指从他指缝穿过,复又扣紧,“是我等共同合计,出了纰漏,又怎么全算在您头上。” 脸色苍白的少女神态坚定,与他相接的手带着冰冷,却又似有暖意。 他微微仰头,似有恍惚。 宁昭同轻声唤他:“先生……” 蓦地,滚烫的亲吻落在发边,轻得像是幻觉。 可仿若呢喃的低语却清晰无比。 “俱往矣……韩非余生,必护阿绮周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020 长夜,浮生尽歇。 静得只能听见皎佼均匀的呼吸声。 雪地从窗外反射出一点微光,隐约映出天花板的纹路。 宁昭同几乎觉得自己已经熟到能闭着眼睛将它画出来。 天为何还没亮呢。 她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但是睡眠障碍让她过了点就难以入睡,哪怕是如今身上几个伤口,四肢酸软到极致也不例外。 韩非今日酒意沉沉,当是睡得极好吧。 他明日还想得起今日所做的事情吗? 或许对他来说,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毕竟他与朋友交动辄搂抱,反倒是自己,一跤摔得像是投怀送抱,安慰他还无意识地扣紧了十指。 宁昭同捂着脑袋坐起身。 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己观察力那么强呢。 指尖划过皮肤时柔韧的触感,酒意微醺时脸颊的晕红,他眼底模模糊糊的影子,还有……耳边灼烫的吐息与轻吻。 他说要以余生护自己周全。 这是……表白吗? 却找不到多少证据支撑这个论点。 倒像是,无助中随意紧抓着什么。 头疼。 不想他了。 魏雪如何了? 那日她服下解药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张良。他说是为长姊请罪而来,实则更多聊到的是当年的事情。 夺权、张家、死在殿前的挚友,字里行间溢出满室大厦将倾的血腥味。 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张平求教一些事情,没想到倒是从张良口中了解清楚了。可惜他再诚恳,话外的意义也与韩非背道而驰。 他暗示韩非所为的原因,想让自己出面阻止韩非。 杀了魏雪,处理不当就是给出把柄让楚国师出有名或是借以发挥,韩璟也会留下心结,王室势必趁着机会想咬一块肉下来。但以魏雪为质,反倒可以与楚谈判,谋得更多利益,如此,何以要因往事非要杀了魏雪泄愤呢? 张良是极好的说客,清晰明白地梳理了利害,真诚可鉴。 然而她当时满心想的都是打魏雪一顿泄愤。 她不由轻笑一声,又极快地噤声,看向皎佼。 皎佼翻了个身,呼吸平稳。 对她自己来说,杀不杀魏雪其实没那么紧要,简单粗暴以命相抵不是她的逻辑。但不论如何,即使是这种无法可依的事情上,犯罪者也应当受到某种意义上合理的惩罚。 所以她一直没有对魏雪的事情作出什么态度,没有作出强硬姿态非杀魏雪不可,也没有大义凛然地要求一个稳定“大局”。 魏雪真的不能杀吗? 她发现自己其实对而今的诸国局势了解很少。 韩璟说,秦国赵政虎视中原,卫地势兴有燎原之态,魏赵抗卫甚苦,燕地岿然,郑韩苟存,荆楚跃跃。 全他妈废话。 心上涌起熟悉的焦虑,她狠狠咬牙,拼命深呼吸。 不要焦虑,不要焦虑。 放松,放松。 她想知道的是,楚国是否是有足够吞并韩国的信心。这样的信心是原本就有,还是靠魏雪打探得来? 若是前者,魏雪可杀否?杀之,楚国师出有名,然而不杀她就没有理由出兵了吗?春秋无义战,及至这战国末期,声名早就不必过于忌惮,吃进肚子里的好处才是真实的—— 后者,魏雪的消息送出去了吗?这样的探问是否说明了楚国心中并没有底? 张良说,韩非欲杀魏雪,态度决然。 可她不信韩非只是思及挚友,或是心疼她的遭遇。 必杀魏雪,是觉得,楚国必然不会因此发兵?或者…… 她眉眼一动。 她研究出的冶炼法技术换代增产了? 推不下去了 今日的谈话中,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向韩非了解求证。但也还好,他今日的态度,或许可以让她期待一下他更多的坦诚。 她不求绝对,只求足她存身罢了。 死后来到这个地方,周遭足够真实的一切其实让她极度不安。 依附他人的状态。 陌生的环境。 迥异的行事逻辑。 逼着她违背自己的一贯的行事准则,为了逃离这种婴儿般的无助境地,一次又一次地做最冒险的举动。 所以拿出了新的冶铁技术,求韩璟的认可;所以在殿上与一国之主辩驳,探韩非的底线。所以每天坚持锻炼体魄,收集信息,她只是想对周遭环境有更多的了解,以便把事情更多地拉近自己熟悉的领域中,去认知,去理解,去处理。 因为她在这个世界里还什么都没有。 都是别人给的,都不属于她。 或许而今在韩璟和韩非看来,她的给予要比索取多得多,然而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吃亏。或者说,如今的境地,她暂时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获取一些看起来并不对等的东西。 大争之世,何以立身呢? 她最开始想的是做一些新奇的消耗品,通过经商让自己有足够的金钱与人脉。然而探究过后她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一来此时的商品经济薄弱得令人震惊,二来,战事将起,钱没有那么有用。 那…… 要加入吗?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战争是贵族们的游戏,筹码是刀兵将马,争夺的是土地与人口。 这是当世的规则,但她不喜欢战争。 拨开一切热血和荣耀,战争就是□□的欲望之争。 哪怕说得再慷慨激昂。 她不喜欢战争,很不喜欢,非常厌恶,哪怕放弃存身也不愿意染指的厌恶。 纵然是置身虚伪的政治,也比伏尸百万血流漂橹来得让人好接受得多。 因为她见过。 见到过,战争下人性的扭曲与薄弱。 人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她低头,抬手抚摸过心脏的位置。 她不想遇见战争,或许是仁心或者是自利——幸而她尚有一条进路。 韩非,韩非。 那便,让他成为真正制定规则的那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021 “‘月华照君,行魄随云’,”韩戍抚过剑柄的纹路,“是为‘照魄’。” 宁昭同认真地点头,接过来,指腹轻轻抚过鞘边。 这是把短剑,大约手掌加上臂的长度,剑鞘发青带着锈迹,剑柄上的凹陷里还看得见泥土。 抽刀出鞘,猛地冷光乍泄。 一道寒光横在她眉间,映出肃杀之意。 寒芒聚焦在剑尖上,倾泻出一室凌厉剑意。 这一瞬仿佛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不知何处袭来一道冷气轻轻撩过她的额发,一瞬间她的头皮都在发麻。 韩戍放轻步伐走到案前,吹熄了烛火,傍晚昏暗天光刹那袭来的压迫感让她神思一凛,而后,周围响起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她手中短剑,赫然发着幽幽冷光。 冷光似青似白,随着她无意识的动作仿若流动的鬼火。 宁昭同阖眸深吸一口气,再看剑时神情微微凝重。右手双指分别置于剑身上下,由剑尾摸到剑尖,冰凉触感由敏感的指尖传回脑中。而后她屈指轻弹剑身,声响却有些奇怪。突然想到什么,她再弹一下,脸色猛地就变了。 这声音……竟然真的有点像女子的鸣泣! 头皮又麻了一阵子,她抬头,望着韩戍和韩非。 韩非没什么表情,只道:“传闻照魄若伤男子,便会使之血流不止而亡。” 闻言她失笑,她也没说要给他啊。 只是确实有些奇怪。 她捻了捻剑尖,垂眸掩住满目思索。 这个幽光,有些像磷火,然而这些天尚是凛冬的气候,什么样的磷能达到燃点?何况这剑身实在太光滑干净了,光滑干净得像一次成型的不锈钢,还是刚出厂的那种,不可能是抹上去的。然而铸造时加入似乎更不可能……那这个光,莫非是什么动物的翅磷粉? 可惜她生物和化学都不怎么好。 嗯…… 她又弹了几下剑身,女子鸣泣般的声音在有意的快节奏下,也有种鬼畜般的滑稽感。 在新疆,干旱和大风会形成一种特殊的风蚀地貌。风与沙丘在这里塑造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建筑,白日看会震惊于它的雄伟与壮观,夜晚来时狂风吹拂,这样的“魔鬼城”却会发出凄厉的呼喊。 风吹过结构的孔洞,以及受到不同的摩擦时,会发出特别的声音。 然而这把剑……坚韧光滑得像工厂制品,却不知要怎样巧夺天工才能做出那样的结构。 她轻笑一声。 算了,本科四年也是白学了。 或许应该转换下思维了。 现在是“轴心时代”,争鸣至末,各个文明的核心价值源头都在缓慢地形成。然而还有一些事情让她不得不在意,那就是世间公认人力所难及的建筑,大多是在这个时候修筑起来的。 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埃及的某些金字塔与神庙,甚至,万里长城。 她又笑了一声。 韩非有点不解:“你在笑什么?” 她重新点起烛火,回身看他时眼里还带着几分笑意,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出几分晕暖:“您知道柏拉图的洞穴吗?” 当然,她就是问问,韩非要是知道她就该心脏不好了。 韩非摇头,看向韩戍,后者也摇摇头。 宁昭同抿唇微笑,好整以暇地给二人斟上水。 她其实很害怕自己带着跨时代的优越而对周遭太轻佻,所以对现今的一切,她都会有很多额外的考虑。也许是职业病,因为不知的东西太多,所对所有的命题都带着一份谨慎。 当然,这也并不是不好。只要是付诸理性的,那就应该对未知保持尊重。 只是,既然是付诸理性,她就更应该坚定自己选择科学的决心。 “这是一位伟大的智者作出的一个比喻:有一个洞穴,只有一条狭窄纤长的出口,微弱的阳光能从中透进。有一些囚徒自小被捆在此处,只能面对着洞壁。他们背后远远燃烧着一堆火,而……看守者们,在火炬和囚徒的中间活动,那里有一堵低墙。” 宁昭同沾了一点溅出的水,简单地画了个示意图。 “墙后的看守者手中拿着各色各样的假人或假兽,高举过墙做出动作。囚徒们看见墙壁上影射出的影子,把这些东西当作是真实。” 韩非闻言若有所思。 韩戍不太明白,犹疑着问:“自小把他们束缚在墙边……那他们如何生活?”他想问他们如何如厕,看着韩非漂亮的侧脸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宁昭同点点头:“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故事,实际上作者也并不是想写一个故事。” 韩戍满头雾水。 她看着韩非,继续道:“然而,假如此时有一个囚徒被解除了桎梏,他站起身环视周围,看到了一切,却认为墙上的影像才是真实的。如果有人把他从洞穴中带出,走到阳光下面,他将会双目灼痛,认为带他离开的人给他带来了虚假和痛苦。” 韩非颔首看她,似有触动。 烛光掩盖了他暗沉的气色,显得肤色如出匣的美玉,好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直视。她笑着垂眸,轻声道:“很复杂的一个比喻吧。” “嗯。”韩非应了一声。 自小被囚禁者,墙上虚假的影像,解救者,看守者,阳光,洞穴。 他想到了商君,想到了申不害,想到了很多君王,想到了刑名法术,也想到了自己。 而后他看着裹了大半个头的少女,轻声道:“你想到的应当与我不同。” 宁昭同并不否认,只是道:“方见它的出色呀。” “可以同我一说吗?”韩非对此有些执著。 她睁大眼睛,似乎在确定他的意思。 他神态坚定。 宁昭同有些赧然:“说起来是很长的一个思路……怕是要耽搁伯兄时间了。” 韩非侧首:“你且先回去吧。” 韩戍求之不得,宁昭同再次道了谢意,目送他出门,而后将目光转回。 “人类总是有认识世界的渴望的,哪怕很多人指之为僭妄。”她用了立意很高的一句话作为开头。 他不明所以,示意她继续说。 “我们想要去认识世界,去解释我们的过去与当下,再预测未来,更甚者希望把握命运——不论怎样,我们不想终老在柏拉图的洞穴里。” 韩非轻轻点头。 她笑了一下,弧度略大,扯得眼角的伤口微有些疼:“所以……想问先生,可信鬼神之说?” 韩非已经习惯她状似跳跃的思路了,反正每次到最后她都能圆回来,也不多问:“敬鬼神而远之。” 骨子里还真是个儒家君子。 这个认知莫名让她有些失落,又打起精神:“我便是因为照魄而有其思,何以对鬼神?” “我奉行逻辑与理性,纯粹的‘信仰’和‘报应论’没有办法说服我,佶屈聱牙的言辞状似深奥的理论也并不能增添半分可信性……所以我,利益无关吧,在考虑要如何去看待世界。” 韩非有些听不明白了。 见状,她加上了一些解释:“在认识世界上,第一,诉诸神灵魑魅失败了,因为供奉与虔诚没有让信徒逃离不幸,换来余生的福祉和安康。传教者将不幸归诸信徒内心的动摇,所谓神只会偏爱那些足够虔诚的信徒——话语权在它们手里,当敬神成为社会风尚,半点异议都是罪无可赦。所以,或是出于对神灵庇佑的侥幸,或是出于利益权衡选择云云苟苟,神灵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威。” 顿了顿:“诉诸晦涩的理论呢?这种理论是如何自洽的或许只有宣扬者自己才清楚,但竟然会有人因其言语艰涩和荒谬无比而选择相信。彻底而公然地放弃理性是对无知的无知,也是人之为人的悲哀。若询问他们为何相信,或许只是因为其概念模糊言语暧昧而找不到足以称之为反驳的理由。但二律背反已经说明了反证法的局限性,要印证一个说法,终归是需要正面支持它的证据。” 见韩非没有反应,她也意识到自己言辞的彻底放飞自我,有点沮丧地捂住脸,碰到伤口疼得“呲”一声:“我知道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说,最后我选择了科学。” “科学?”韩非看着她有点心疼,忙抛出一个话头。 “嗯……怎么说呢,您知道‘格物致知’吗?”这个问题宋明理学谈论得比较多,她记不清出处了。 韩非点头:“《礼记》云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谓‘科学’,大体说来就是格物致知而得的结论,”她支起身子,轻轻推了一下茶盏,“我举个例子,先生可知为何我用同样的力气,能推动这个茶盏,却推不动这个花瓶?” “这……花瓶较重,茶盏较轻——”他说得迟疑,觉得按她一贯的思路,这样的回答并不令人满意。 果然,她又问:“那我将花瓶放在倾斜的冰面上,把茶盏放在泥地里,用同样的力气推呢?” 他干脆不回答了,直接问道:“你的答案呢?”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真要把这个事情说清楚其实还需要挺大的知识储备……如果您感兴趣我也愿意给您讲,不过还是先拉回原来话题吧。科学就是,诉诸理性和逻辑推理的,对客观世界自然规律探索得出的普遍结论——嗯……您明白了吗?” 韩非看着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022 宁昭同有点头疼:“就是,比方说,我想知道二者为什么需要不一样的力气才能推动。那么首先我要知道这两样物体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是怎么运动的,在不一样的表面上是如何运动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这样区别的原因是什么……而后我就知道了如何去控制它们。以致于往后我便知道,这个东西放在这个斜面不会往下掉,或者是我需要多大的力气能推动这个东西。” 说到最后,她面无表情,无比想要一本中学物理书。 韩非却是露出了一点不一样的神色,似乎是难以置信:“你可以知道?” 她点点头,只是在这样谈不上半点工业化的时代精细作业用处有限。 他想继续问下去,可看见她抿着唇有些委屈的样子,有些想笑:“那为何选择科学?” 韩非的转向让她松了口气:“倒不是说科学本身一定是真理。我们提倡的是科学的认知,即在寻求知识的过程中运用科学的方法。为什么呢?占星、巫蛊等理论,作为游戏和寻乐无可厚非,但将其作为寻求知识的路就步入歧途了。反理性学说固然有它的社会效益,但与之相比,我们更该把目光投向获得和确认真信念的方法上。” 可见,其他所谓“知识”是要我们相信,科学则要我们去质疑。百年前牛顿的经典力学还是无可怀疑的真理,现在也要为量子力学让步。当然,这不是一种推翻,而是一种完善,就好像分段函数一样。在宏观世界经典力学依旧有着足够的说服力,就像我们无法认定归纳绝对可靠但还是在使用它。 “与神和神秘理论相比,科学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它构建知识的方式,还在于它时刻准备着修正自己,并从不回避任何来处的质疑。” 他张了张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不回避任何的质疑,并随时准备着修正自己。 这……真是极无私与伟大。 宁昭同扬了下眉:“故而……啊,这确实是很长的一个思路——我只是想说,面对鬼神,在而今无法证明的情况下,其实它有无都无妨。用科学的态度对待,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理论就好了,若是纠结于此则是庸人自扰了。” 韩非:“……” 她疑惑地看看他。 片刻,韩非笑出声来:“你便是因照魄的故事想到那么多?” 她严肃道:“这是很完整的一个思考,解决了我近来很苦恼的问题。” 的确,虽然没太听懂,但是应当是很清晰的思考。 只是韩非看着那张包在绷带里的严肃小脸,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她有点气,于是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笑完。一室冷清中他的笑声显得尤为尴尬,渐渐地也就停下来,微微抿唇,看着她。 韩非有点想道歉,又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在她先出了声。 “魏雪如何了?” 闻言韩非扬了下眼角:“我还当你半点不关心。” 一句话却让她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微微侧过头,轻声道:“我关心有什么影响呢。”说罢,她抬手摸了摸包扎好的伤口,轻轻按压能感受到它还未愈合。 韩非握住她的手腕,用了力道让她坐正身子直视自己:“何意?” 棕褐色的眸子清晰映出她此刻显得极为滑稽的头,她不由垂眸,感到莫名的难堪。 “先生,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我知道你们的善意与关心,却也因此而感到一种,困兽一般,或是笼雀般被豢养的尴尬,”她微微屏息,“的确也会觉得,或许是我矫情,但是,大约是我本身就觉得你们所给予我的与我所付出的,并不对等。” 粗听像是什么九曲婉转的少女心事,细细想来,韩非心中却升起一分隐秘的欣喜:她在告诉他自己的困难、挫折与犹疑。 “你帮了韩璟很大的忙。” 她摇头:“韩璟于我是救命之恩,而我所做到的不过是处其位的必然,甚至这个身份还是您给予的。” 韩非轻叹一声:“何故这样说……你这次,也算还了他大半条命了。” “这也是处其位的必然。” 她纵是言辞间得罪过魏雪,惹魏雪下这样狠手的也完全是因为她是韩璟的未婚妻。 “我不是觉得我在这份工作中的成就及不上抵还恩情,恰恰是觉得它们完完全全相抵以后,我看不到自己的其他价值,以来交换情分与其他。” 少女的眸子里有烛火摇曳,带着点剔透晶莹。 韩非觉得不太明白,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片刻,他开口:“于我,你也是这般觉得的?” 她一愣。 “你也觉得欠我吗?” 宁昭同反应了许久,突然笑了:“我并非觉得欠韩璟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用什么来交换更多的情分。” “既是情分,又谈什么交换。”韩非酌了一口清酒。 她含笑摇摇头:“或许是我表达方式不太合理……说回您吧,更清晰些。除却韩璟的请求,您又何来护我余生周全的责任感的呢?” 韩非动作一顿。 她心下微微一紧,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片刻,他缓缓道:“阿绮似乎并不相信,我视你为挚友。” “先生有多少挚友?” “活着的,大约也就你一人了。”语气几多怅然。 她却不领情:“先生与往日的挚友也是这般承诺的吗?” “……并不曾。” “那先生是将对他们的思念、愧疚、或是其他东西都寄托在我一身了?” 她似乎总是能用并不咄咄逼人的姿态说出刀剑般凌厉的言辞。 韩非有些无奈,却知是自己不够周全,笑道:“我明了你的意思了。” 笼雀、困兽与多余的交换,她是想说他们不够信任她。 依附陌生者的情况终究是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 宁昭同抿着唇。 笄龄少女,父母双亡,流落异乡……韩非想抱抱她,又想起她的叮嘱,还是没动手。 他该怎么维护少女的自尊呢。 也罢,他本就该给出足够的诚意的。 “是我思虑不周……”韩非抬手行礼表达歉意,“禁军将改建一支特殊军队,你可愿去作一些指导?” “……特殊军队?”这个转折让她稍微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笑了笑,眉眼间光华顿生:“韩璟说起还未有太清晰的构想,但崭新的刀兵为你所铸,你参与其中也是应当。” 这是让她……参加特种兵的训练? 一国特种兵! 韩非给出的诚意实在太大了,她压不住有些兴奋:“当真?” 看她兴致勃勃,韩非心道幸而投其所好,含笑端然一礼:“非且待宁姬精兵,兴我韩国军魂。” 她握紧了拳头,脸颊升起一点兴奋的晕红,重重点头:“我定尽力!” 看着少女容颜鲜活起来,他眉眼陡然柔软。 他的小挚友想做挺拔的巨树,不愿意当柔弱依附的菟丝,他也当尊重她。 “这月底我遣人送你去禁军中,其他事情,你去问韩璟吧,他会告诉你的。” 宁昭同朗声应诺。 她的欢快也感染到了他,韩非拨开她颊侧的碎发,眸中含着笑意:“待你次月底回来,我的毒也应当除尽了。” 她惊讶:“您服下解药了?那是不是——” 这是说明,他动了念头了? 韩非抬手放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显出几分未见过的俏皮:“有一些计划,待你回来同你细讲。” 这、这! 宁昭同看着韩非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几乎有些恍惚。 这未来似乎有点太光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023 “整队!列阵!”教官打扮的蓄须男子高声发令,场中零散各处进行着格斗训练的青年们闻言立马集合列队,不过片刻便整整齐齐站到了演武台前。 嗯……或许也不算整齐。 韩璟略微有些尴尬地瞥了她一眼:“来得不太巧……” 虽然是寒意料峭的天气,但一二十岁的小伙子哪里有怕冷的,反而嫌穿着衣服打架累赘,所以多有裸着半身的。 宁昭同神色淡然:“无妨。” 教官高声训着话,她听得很认真,韩璟也不出声打扰,同她一起看着下面的将士们。 演武台上几人沉默,演武台下的青年们却是神思跃动。 禁军中为何来了三位女子?甚至看起来还是少女打扮?又何故将军亲自做陪? 听得差不多了,她出声问道:“这是初选出来的?大约多少人?” “自两万禁军中初选,共两百人。”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你想练出一支怎样的队伍呢?” 韩璟犹豫了一下,想到王叔的嘱托,还是认真回复:“当如秦之锐士,魏之武卒。” 秦锐士,魏武卒,那并不是特种兵啊…… 她抿了抿唇,见下面队伍散去,轻声道:“还请将军带路。” 韩璟抬手,示意从左边她走下演武台。 姿态有些抗拒与生疏。 宁昭同缓缓呼出一口气:“瑞雪姬如何了?” 韩璟身形微微一僵,脚步却没有止住:“禁军将之交予王叔了,我并不清楚她而今情况。” 她点点头:“那便是还活着。” 可据张良说韩非当日必杀魏雪之态,何故又留了她一命呢? 韩璟抿唇,心中暗叹她的敏锐,又不由愧疚:“是我有愧于你,只是于公于私,并不好让她亡命韩国。” “你并无什么愧于我,”她抬起眼,“恨意不是这么传递的,要她性命的也不是我。且,若是王叔因申萌之事寄托我身而杀魏雪,我也并不会觉得开心。” 韩璟闻言,更是觉得难堪。 她走快一步,与他并肩,侧头看他:“说起来你也算受害者,若要说我真有什么不满……你眼光有些差。” 韩璟怔在原地。 她止步回身,微微颔首,发出一个询问的音节。 韩璟看着她。 当日一箭从眼角划到耳畔,万幸是她躲避的角度正好,只是划破了眼角的皮肤与耳垂。这些天用了最好的药,又好生将养着,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剩一条锐利的疤痕。 他心头一软,轻笑一声。 “笑什么?”她莫名其妙。 “我笑,”他眉眼舒朗开来,“你道我眼光差,岂非说自己并非佳妇?” 宁昭同别过头:“配你足矣。” “善哉!”韩璟轻笑,“承蒙夫人不弃,往后还请多加关照。” “好说,快带路。”她佯作不耐地斜他一眼。 韩璟笑着谨诺。 皎佼与薇芷相视一眼,也是抿唇而笑。 ============ “王叔,荔安君府又送了拜仪过来。”潮翁跪在一旁,欠身禀道。 韩非端坐殿正中,看完一卷来信扔到一旁,抬头:“又是要见阿绮?” 潮翁不言,只是附身行了一个礼。 “起来吧,非你之过,”韩非又拆开一卷,“当日相邦府阿绮出事之时,正是陈氏那小女同她在一起。想来是心中不安,想来探问阿绮,只是——” 他放下信卷,看向窗外枝头上的一点绿意。 阿绮她,真的不在家啊。 一去这些天,不知习惯否,也不捎个信回来。 潮翁见韩非不说话,轻声道:“陈氏女也是关心孟姬。” 关心又如何,他也不可能告诉她阿绮在禁军里啊。 “还是回阿绮伤重不能见人吧,待……月底再说。” “诺。”潮翁膝行退出。 “王叔,夫人求见。” 赵氏?韩非蹙了下眉头:“让她进来。” 传令者悄然退出殿中,片刻后,殿内响起轻巧的步子声。 韩非不曾抬头:“你还未离开?” 赵氏端然拜下:“妾正是来向王叔辞行。” 不是故作娇态的做作声线,韩非闻言,停笔看她。 大约是这些天收整上下太过劳累,赵氏的气色并不好,到底显出了几分生育三子的痕迹。韩非肯放她走,虽说是个交易,赵氏也领情,眉眼中带着少有的诚恳:“妾与阿戍阿啸阿漪明日启程。” “你那些人也都带走吧。” “妾问过他们了,愿意跟着妾的,便一道把他们带走。不愿离家的,也放了他们回乡。” 赵氏答得温顺,韩非恍惚觉得有几分好笑。 偏偏是这时候,真像是一对夫妇的交流。 “同潮翁说便行了。” 赵氏附身行礼:“俱已交付潮翁。妾来此一行,是为三子向王叔致谢。” 念及三人,韩非沉默。 赵氏垂首:“妾固知往日所为负君甚深……妾半生荒唐,幸得王叔宽悯绕我性命,还对三子善加教养。此恩此情,妾当真无以为报——” “不必,”韩非干脆利落地打断她,“既已如此,往事不必再提了,回去吧。” 赵氏脸色有些难堪。 半晌,见韩非真的不欲再谈,她也不再多言。 “那便祝愿王叔身体康健,同宁姬阴阳调和,玉成无双。” 宁姬?!阴阳调和?!玉成无双?! “你说——咳咳咳咳咳……”韩非被呛着了,也打断了赵氏退出去的脚步。 “王叔?” 韩非咳得脸颊泛红,看向她时满脸匪夷所思:“宁姬?!” 赵氏诧异:“难道您与宁姬还未——” “从未!咳、咳咳……” 赵氏见他眼中含泪脸颊泛红,心下觉得明白了什么,挂上个暧昧的笑:“同妾无关,妾先告退了。” 韩非看到她笑得怪异有点生气,却咳得说不出话来,忙摆手让她滚。而后足足灌了一盏水,才止了咳,只是脸上的红晕许久也不曾散去。 赵氏真是越活越不着调了。 她一个才及笄的少女,他怎么会—— 韩非沉默了。 一张稚气初脱的脸在眼前越发清晰。 她无疑是个很漂亮的少女,甚至挣脱少女这个群体与瑞雪姬这样的妇人相比,她的美也不居下风。也不止于姿容,还有她的个性、谈吐、思想,以及他了解到的更多东西,都无疑特别而出众。 还有她眉间一脉沉淀的平静,让她看起来甚至不像个少女。 可她确然是。 十五岁,与他相提都像是冒犯一样的年纪。 韩非走到窗边,眉间蕴着些说不清的东西。 许久,又回身读起信来。 这一封却是有些特别,配色鲜艳的精致丝绢。 这是……卫秋给阿绮的回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024 宁昭同在禁军待了一个月,只各处默默看着,没有半分动作。韩璟虽觉得奇怪也未表示出异议,一来他心底并未觉得王叔送她来是真要做什么事,二来,听闻她改进冶炼时也做了很久的准备工作。 带着她视察各处的工作扔给了下属,皎佼薇芷跟着也出不了事,反正对他也没什么影响,让她去折腾吧。 只是应付她每日层出不穷的问题实在有些伤脑子…… 韩璟觉得大约只有王叔那样经纶满腹掌故丰富的人才能跟上她的思维。 而宁昭同这边,收获却是不少。 第一,韩璟细细给她讲了六国局势。 而今秦国势大,赵政养百万虎狼之师窥伺函谷关内,只待开笼一刻。 三晋之间小打小闹,前些年在鬼谷门徒的游说下还运作些纵横之策,这几年 天灾不断,赵魏两地又与卫国战况焦灼,都息了那些鬼蜮心思,一心拉拢领国,强军御外。所以韩国这两年在外交上成果还算不错,不过韩璟提起时,对韩安这样朝秦暮楚的手段多有担心。 燕国关了国门,但国内政治斗争激烈,加之天灾荒年戎狄屡屡犯边,日子也不太好过。 齐楚倒是过得好,齐地贩盐巨富,楚地疆域广阔,存粮就甩其他国家几条街,不愁吃穿当然就想搞事。卫国两面开战当然要守好后方,齐国在里面捞到足够油水后表面隔岸观火作壁上观,私下架桥拨火干了不少缺德事;楚国更不必说,魏雪的事情就和他们少不了干系。 至于卫国…… 卫侯公子秋,卫诸公子之一,从师荀卿,自稷下归,诛伪侯子男劲,强军修政,卫势大兴。三年前以惠王废成侯君位为由举兵攻魏,赵拨兵马助魏,而卫强势不减,而今局势僵持一年有余了。然而卫侯广开商路修整国政,国力蒸蒸日上,这般僵持下去,怕是赵魏两国合力也赢不下这一仗。 韩国就更尴尬了。 地处黄河中段,西有强秦,南有荆楚,东北两面接壤魏地,本就没有发展空间;上党之争引发长平之战,加之外交政策上一贯墙头草做派,导致名声很差;又说这些年来变法夺权的内耗…… 国力垫底也是理所应当。 第二,她大体明白了韩国此时的权力划分。 积贫积弱下韩国的官府公信力已经很弱了,而今各地基本是军事头领军政一 把抓。而头领们与宗室世家一道,大约分为三派:亲近王室、中立、以及亲近王叔韩非。 当然,在韩非表达出明确姿态之前,亲近王叔派表现出的是中立一面。待他下令领兵围杀魏雪之后,这部分人闻到气息清晰站队,保王派势力就显得有点不够看了。 综合起来就是……申萌与韩非当年掌握的势力,比她想象中要可怕得多,并不是只有手握禁军掣肘王室这样简单。 若是需要,韩非整合手下势力后能量辐射整个韩地是很轻松的事。政令通畅上下一心,而后才能行富国强兵之策,再图无穷—— 而这,正好也同她一心。 这种感觉让她由衷地感到开心。 最后则是练兵的事。 她直接找到了韩璟。 “近日宁姬各处巡视,实为劳累。”韩璟笑意盈盈,认真行了个礼,心下默默对耳朵道了句抱歉。 宁昭同简单地回了礼:“将军说笑,我便直入主题吧。将军当日说是想要秦之锐士与魏之武卒那样的军队?” 韩璟不明所以,点头。 “臣闻之,魏武卒乃吴起遣名师,教十传百以得千万军,故而,臣度将军欲仿效其制,练精兵两百布之四地,以成强军?” 她客气起来韩璟更受不了,连忙告罪:“宁姬不必如此,我正是这样想的。” 闻言,宁昭同神情一肃:“那将军可想过何日可成战力?” “我同王叔商榷,若顺利,五载可得十万精兵。”吴起五万魏武卒征战六国所向披靡,若得十万如魏武卒一般的精兵,韩国之危可解矣! 韩璟说此话时神情有压不住的雀跃,似乎是觉得光明前景近可触及。 宁昭同看着他清俊眉眼,却是叹了口气:“那,将军,韩国可能安稳五载?” 韩璟一愣:“……何故不可?” “嫪毐、吕氏乱平,虎狼之秦将出。” “长平之仇在昔,卫国夹击于前,秦出必将举而攻赵,与韩何干?” 可李斯不是那么想的啊!他献韩非文章于嬴政欲借刀杀人,有半点不对灭个韩国秦可不必深思熟虑! 宁昭同有点头疼,看着韩璟满面疑惑,却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说起。 纠结半晌,她准备换个思路。 “你可知秦国廷尉李斯?” 韩璟点了下头。 韩遣郑国入秦,修郑国渠欲弱秦国力,目的败露后秦国物议沸腾要驱逐六国客卿,正是李斯一卷《谏逐客书》让嬴政打消了念头。 “李斯与王叔同从师荀卿门下……多有争执,你可知?” “……你……” “若是王叔事成,六国闻名……李斯若进王叔旧文,照秦地尚法之风,嬴政兵临城下命王叔入秦又当如何?”宁昭同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口有点发闷。 韩璟神色一凛。 “到时,是交出王叔,还是,率兵迎战?” 一字一句,声音很轻,却沉沉砸在他心底。 兵临城下,选一国还是选一人?弃一人真能救一国? 他突然剧烈地喘息了几声,不敢想下去了。 半晌,他艰涩开口:“真会如此?” 真会如此。 韩非会被逼入秦,见诛牢中。 她突然有点鼻酸,心上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荒唐感。 屋内静默了许久。 蓦地,韩璟开口:“那你是如何想的?” 她草草整理了下情绪,揉去鼻尖的酸涩感:“一切未成定数,但无奈而今只能看大国脸色,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我在改制强军方面是外行,你们按自己的思路走就好,但或许,我们需要一支特殊队伍。” “什么队伍?” “拥有极强单兵作战能力,执行特殊任务的队伍。” 韩璟脸色微变。 她又道:“有时候,一根针比刀兵和拳头都要有用。”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些微有些不适,觉得这是不光彩的妇人行径,但他也知道只讲大义是活不下去的。 “似行楚国之事。”他苦笑。 宁昭同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轻笑一声。 “兵者,诡道也。” 楚国做的事情虽然卑劣,但又怎能说不好用呢?只不过他们没算清韩国国内形势,反而助了韩非一把罢了。 韩璟也理解,只是一时觉得难以接受,明白后也不多矫情,指出重点:“禁军中没有懂如何练这样队伍的人。” “我来。”她干脆利落。 韩璟愕然,几乎要认为她是在开玩笑。 “我会做一个完整计划给你,还是你们来实施,”她颔首,“大约半月后交予你。” 她来真的?! 韩璟难以置信:“你知晓如何练兵?”还是这样的队伍? 她含笑,没有回答。 其实也算不上知道吧,只不过,应该比他们熟一点。 她抬起右手,纤长白皙,光润如玉。 然而以前她用这个视角看去,枪茧狰狞,比什么都来得醒目。 那是一段她父母都不太清楚的经历,或许也是不敢问,毕竟以她刚回国时精神状态,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还管发生了什么。 闭上眼,枪声,炮火,尖叫,□□,硝烟味,清晰得如在身畔。 她硕士念的外哲,导师是位主攻法国哲学的女士,留法归国,形貌举止带着法式的优雅和一点小女孩般的娇憨,谈吐中散发着浓厚的humani□□气息。 或许也因为humani□□不仅翻译为人文主义和人本主义,这位极端反战的女士为了践行自己人道主义,托自己从教国防大学的丈夫拿到了特别调查组的两个随行名额。 去往战时的叙利亚。 很有幸而不幸的,她是其中之一。 也记不清起因是她的不忿还是好奇或是叛逆了,总之确定成行后,她签了保密协议,被扔到深山老林做了三个月的特殊军事训练。 她从来没有过过那样的日子,或许说,她连想都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日子。 每一寸肌肉都极度的疲惫,神经兴奋到极点却留不出半点脑子来思考课程外的东西,喝水与进食仅仅是为了心跳的延续,往日对人体的所有认知都被彻彻底底的打破。 几个小时无遮掩的暴晒,被压趴在50℃的沙地里,在高压水枪制造的泥潭里挣扎,被空包弹打到感觉不出到底哪里疼,还有跑不完的步,越不完的墙,学不完的知识,打不完的子弹。 往日那些思考在那些日子里怎么也钻不进脑子,她本该觉得为人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觉得她不该这样活着,觉得后悔——然而实际上,脑子里除了“什么时候结束”就是“我怎么还没死”。 三个月后,她站在基地门口感叹劫后余生,暗中嘲笑其他人对教官的不舍留恋是斯德哥尔摩,却未曾想到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专机落地叙利亚,她才明白“特别调查组”的“特别”二字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呼吸急促,全身颤动。韩璟急忙起身要来扶她,她低喝一声挥手屏开他,用力咬牙深呼吸。 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恶魔们狂笑着以毁灭生命为乐。 那位优雅美丽从军训第一天后就没见过的女士,在第一次轰炸后就音讯全无。围剿让整个队伍失去联系,她开着捡来的车,在军事区兜兜转转,凭借一口英语和蹩脚的法语潜伏在雇佣兵中。 然后…… 然后。 宁昭同睁大双眼看着他,瞳孔深得看不见半点光影。 半晌,她突然颤抖着狠狠一口咬在小臂。 鲜血淋漓。 韩璟惊呼一声,想来拉她,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去唤军医来!” 她看着韩璟的背影,缓缓放下了手。 嘴唇麻木,手倒是痛得清晰。 痛得清晰也好。 那就说明,她……还是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025 去时还是冬末的料峭天气,回来枝头芽叶嫩绿,已经带着点春风暖软了。车舆停在大门口,她利落跳下,随着潮翁走向侧殿。 韩非而今来往信件颇多,本来想着那边院子离宁昭同韩漪她们几人近,人来人往容易打扰到她们,便遣人直接把东西搬到了侧殿里,作为新的办公场地。何曾想而今赵氏带着子女回了赵地,宁昭同也是长居禁军的样子,倒是多此一举了。 一月在外奔忙后得以归家,又是满目青嫩芽叶,宁昭同心中轻快。但一路行来府中除了鸟雀与他们一行的脚步,再无半点人声,到底是安静得令人不得不注意。 “夫——赵氏与他们都已启程了吗?” 韩戍送照魄来的那天就已经道过别了,韩啸和韩漪倒是直到她走之前没见到过,想来他二人受赵氏管得更多,赵氏估计也起不了心思还和自己道个别。 潮翁谨声道:“月初启程的。” “可与王叔道了别?” “赵氏来过,启程那日,王叔也去送了的。” 她点点头。韩非对赵氏几个孩子留的那点情分她明白,也理解。 “王叔在内,孟姬进去吧。”走到殿外,潮翁止了步。 “多谢。”说完,她让皎佼和薇芷等在殿外,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谁知转进隔间后她只见到一个黑压压的头顶,韩非就听出来了,头也不抬:“何故起那么早?” 城外禁军大营回府舆马大约一个时辰,而今他朝食才用不久,算起来她是起得太早了。 “老父独居孤苦,儿当竭尽孝道。” 韩非闻言抬头,面上还没什么表情,眸子里却掩不住笑意:“愈发促狭了。” 她轻笑一声,绕过去把窗打开,观察了下光线,满意地坐到案边:“也是您教得好。” “无冤无仇,何故诟我?”韩非一边说一边揉了下眼睛。 天光乍然倾泻,明暗的对比让他一时没办法适应。 她挑了下眉,正欲说什么,目光落定,却突然噤声了。 所见是雪白一张脸,毛流清晰的眉与瞳孔一色,除此外只有唇上那一抹鲜妍的红。他放下手,天光映入眼底,照出盈满的笑意来,映着揉出的一点泪光……便似桃花春水,直入心头。 她微微屏息,两颊温度渐起,却移不开眼。 韩非见她怔楞,举起手边竹简轻拍她一下:“魂兮,归来——” 她一惊,反应过来仓皇别过头,咬住了下唇。 “出什么事了?”见她反应这样大,韩非不由真担心起来。 宁昭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视线却只敢落在他发间:“无事。先生气色好了许多,陈毒尽去了?” “然,”韩非上下打量了她几遍,“当真无事?” 别问了! 她抬手掩唇虚咳两声:“或许有些着凉,不是大事,劳先生关怀了。” 一边说着,袖子却顺着手臂滑下,露出新鲜的伤口。 韩非脸色微变,不顾她的遮掩扯过她的手臂。 年轻女孩光滑的肌肤上干净得连颗痣都没有,偏偏上臂横着触目惊心的咬痕,新生的单薄皮肉勉为其难地挂在伤口上,还带着一点血丝。 韩非面色一肃:“谁咬的?” 宁昭同有点尴尬:“我说自己咬的怕您不信……但真的是自己咬的。” 韩非闻言,抿唇定定地看着她。 她受不了这种注视,抬起另一只手做了告饶的手势:“我认错,您别那么看着我。您知道,我有时候控制不住脾气,揍魏雪那事不也……” 说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她为什么要认错? 她伤自己为什么要跟韩非认错? 韩非神色间蕴着怒意,不发一言。 见他真的生气,她也不敢嬉皮笑脸,诚恳道:“以后定不如此了!” 先糊弄过去吧,她也没法儿给他解释PTSD。 她赔笑时眼角那道伤痕更明显些,韩非看着,心头突然就软了一下。放下她的手臂,拉过袖子仔仔细细地掩好,他缓了神色:“照顾好自己。” 宁昭同哪里还敢东拉西扯,忙收回手臂规规矩矩放到身侧,态度良好地应声。 韩非轻轻点头,而后从案边翻出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来:“张家那边一直想请你过府,当是他家伯姬的事情,送了好几次请帖来;荔安君夫人也送来多次拜仪,你受伤时她家伯姬同你一起,大约是想来探望你;还有成裕君夫人和另外几家宗室,带着自家女儿在府前守着明言要向你道歉,有些日子——” 说到这里他蹙了下眉头:“你何时认识那么多人了?” “意外,意外。” 韩非清凌凌瞥她一眼,她背心一冷,干笑道:“真不是我故意招惹的!要怪只能怪旅贲将军红颜祸水,我完全属于误伤。” “你倒总是明白自己不对在哪里。”韩非说得不带半分烟火气,偏偏就听得她骨子里泛出来一股凉意。 她也很疑惑这种“一个眼神自己就明白到底哪里犯了错”的默契是怎么建立的,算起来跟着韩非学习的日子里她也没经常犯错认错啊。皮出来的? “还有这个。”没待她发散思维,韩非扔过来一个东西。 她接住,配色鲜妍的丝绢,里面包裹的似乎是纸张。 她抬头看他,韩非又推过来一个大盒子:“卫秋寄来的,这也是。” 卫侯卫秋? 宁昭同连忙抽出腰间照魄,划开了外面的“信封”。 刚打开看到一眼,她就笑了。 横排,铅字,简体中文,这是明明白白地认亲啊。 卫秋行文的风格一如韩非对他为人的评价,有种邻居大妈般的啰嗦与零碎。开头大段篇幅表达了自己收到来信后的震惊与狂喜,而后讲了整整一页纸这些年他在这破地儿是怎么艰难挣扎,接着以宗教气息极为浓厚的言辞替她同韩非的关系感到开心与欣慰,最后用了两页纸介绍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看完全文,她不由得嘴角上扬。 虽然啰嗦了些,但可见卫侯的真挚与诚恳。 她去信的时候可敷衍得多,只是韩非提出让她写个问候,她便用战国的文字简简单单地写了几句,当然,复杂的她也不会写。 不过写完后看韩非不太满意的样子,她心思一动干脆用英文写了个简略的自我介绍,再翻译成汉语拼音、法语和德语版本,附在后面。韩非问她是什么,她只笑说是一个小游戏,或许卫侯会懂。 韩非虽然不太信,但念着她一直有分寸,也没有阻止,一同寄了过去。而今看来得亏韩非没阻止啊。 信放到一边,她摸索着打开大木盒,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由发出一声轻呼。 韩非抬笔状似在写着什么,注意力却一直停在那边。 他好奇好久了,从当日寄信就很好奇。 宁昭同却不顾念他的焦急,起身细细净手擦干后,才缓缓取出盒子里的东西。 这是一套衣饰。 委地的抹胸长裙,鲜艳明媚的大红色,零碎点缀着碧绿的宝石,衣缘袖口处闪耀着黄金的光泽。 同色系的跟鞋,不是太高,磨砂质地,最简约经典的款式。 长条状的发饰,缀着与裙子一般的绿宝石,阳光下流动着一泓绿意盈盈。 “大约只有卫地,才能染出这样鲜艳的红色了。”韩非有些惊讶。 “您想看看么?” 韩非一怔。 她抱着裙子,笑得明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026 “先生。”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帘后,轻声唤他。 韩非抬头,张扬肆意的艳红撞入眼中,让他呼吸一滞。 错金挂碧的红裙子裹出窈窕有致的身段,踩着高跟鞋更显纤长挺拔。抹胸的款式恰好展现出平直的肩颈曲线,黑发如海藻般蔓延流泻,其间墨绿色若隐若现,像是盛夏的星海。 她眉眼含笑,微微扬颔,恰好天光照映,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单薄。 他感觉到指尖脉搏跳动得激烈,酥麻带一点疼与痒—— 不对,好像在这里。 他抬手,手心下是不合常理的跳动。 它急速地,有力地撞击着胸腔,带起一点闷闷的,酸涩的东西。 陌生至极。 “先生?”她有点不满他的走神,想走过去,又有些尴尬地止住步子,抬手掩在胸前。 卫秋自然不知道她的身材,只照着一般十五岁少女的身量裁制,不免就腰身略宽,胸/臀略紧。端然站着还能维持衣衫平整,真走两步怕是要立马裂成两块。 就这样,胸口都紧得像要马上崩开。 她有点呼吸困难,面上微红。 看着他。 少女纯情的羞涩或许是情/欲的火种。 靠含情的目光与脸颊的晕红就能燃尽一切。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的确也不曾见过其他人这样,但他心里知道,哪怕是一样的衣饰,但她的表现一定不一样。 他一时说不清怎么不一样,但就是有这样的认知。 他想起在稷下时衣饰凌乱闯进她怀里的女人,鲜妍面上是羞涩和不安,大片裸/露的雪白肌肤带着柔软的香气,四肢贴近虔诚地向他索取怀抱——但他推开了她,毫不犹豫,干脆利落。他觉得那种软弱的香气侵略了他的鼻腔,感受到的柔软是粘/腻的,像是他极度厌恶的那种最炽烈的盛夏。 可眼前是一样的羞涩与不安,他却有截然不同的想法。 他想把她搂进怀里,无比地想。 一样吗?年华正好的少女,眼波盈盈胜过万千文章。不一样吗?或许的确也不一样,毕竟十余年的岁月,可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徒长年岁孑然一身——不,是他错了。 他作这样的对比是在亵渎她,她不一样,是她不一样。 她的羞涩没有半分目的和忸怩矫作,甚至并不是因为他。 这样的认知应该让他如同冷水浇头,可他有些难堪地发现身体上那些陌生地方的热度并没有丝毫减退,他的呼吸甚至更加急促与灼热,像沙漠旅人渴求清泉那样极度地渴求着什么。 渴求…… 抚摸她平直的脊背与修长的四肢,亲吻她海藻般的头发与干净的面庞。 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并不想探知她布料覆盖下的东西,他身体上隐秘的变化也并没有包括那个沉睡已久的器官。或许他只是想亲近她,让她的气息萦绕在侧,让她清越的嗓音响在耳边,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炽烈。 莫名的欲/望像深秋的野火,起一点头就燃尽了整片干枯的森林。 “先生?”她又唤他一声,嗓音鲜润得像是窗外含苞的细柳,带着料峭春意浇熄了最盛的火焰。 他缓缓抬头,几步的路程像是隔了万水千山。 她对上他的目光。 陈毒尽退的他有种皎珠拭尽尘埃的华美,初绽的光芒耀眼到她不敢逼视。可当她习惯了那样的华彩直视他温润内敛的本质时,却又被那双眼睛死死钉在了原地。 含着什么浓烈的,炽热的欲望,带着一点伤感裹挟而来。 她扔下含糊不清的话语,近乎惊慌失措地转进侧殿。 那是…… 她想做一个命题,却又判断不了真假。 那样浓烈的欲望,却没有尖锐的侵略感,但它确乎是朝着自己而来。完完整整,全部,所有,都朝着她一个人。 那样的诺言原来真的有这样的意思么? 让她属于他,然后,他来保护她。 她想做点什么求证,却又畏惧,然后痛恨自己的畏惧。 环境不一样,韩非……也不一样。 往日可以当做玩笑说出的试探,放到他身上可能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 那,你呢? 她摸着心脏问自己。 她呢,她对韩非是否有这样炽烈的情感,如同……爱情。 她是慕名而来不负责任的拜谒者,接近他是好奇与自利结合的必然。然而他是这样热情的接待者,替她脱身,为她谋划,还许了她一生平安。 她眼前浮起韩非的脸,片刻后又被其他面容替代。 她想起很多东西,想到不太亲密的父母,想到毕业论文,想到某一任的前男友,想到街边一次很普通的聚餐;而后想起跪下的薇芷和皎佼,想到含笑的陈碧荔,想到端坐的韩璟……来来回回,最后还是韩非那张脸。 很好看的,令她惊艳的脸,像是春水桃花绚烂潋滟。 她笑了一下。 如果是在上辈子,凭他这张脸,对着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早就是干柴烈火轰轰烈烈的故事了。 可惜她就是死了,死到两千多年前来了。 她没办法那么轻率,也轻率不起来。 她明面上还是韩非的闺女,如果不合适,她……还能容易地脱身。 这个认知让她稍微有点难过,又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她觉得她得好好想想,彻底的。 ========== 韩璟看着舆上下来的人,满脸诧异地迎上去:“不是今早才回去,怎么就回来了?” 宁昭同脸色不太好看,敷衍地笑了一下,扔下一句就要向内走:“张家陈家宫内宫外的事情太多了,我偷个懒,都交给王叔了。” 韩璟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抬手拦住她:“出什么事了?” 她抬头和他对视,许久,半阖眼帘,轻声道:“新郑没出事。是自己的一点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声线是他未听过的低哑,还带着一点恳求。 他让开路,看着她道谢离开,只觉得那背影有点过分单薄。 除了他在暴雨中救下他那一晚,他从来没见过她那么脆弱的样子,比她中毒受伤躺在床上还要来得脆弱。 他也无意探求她什么隐私,只是心里隐约地不安,最近经历了太多,让他对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都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焦虑与谨慎。他觉得或许他应当去找一下皎佼和薇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027 宁昭同前世活了二十四岁,谈过三场恋爱俱无疾而终,学术成果差强人意,硝烟烽火里磨砺出的作品又让她猝死异乡。 一身绝情绝义,半生不温不火,也就死得多一点华彩—— 可能华彩都没有,她其实也不是很确定会不会有人收敛她的遗作发表。 那篇文章耗尽了她的心血,她也极为有信心,如果真的不能作为她死后的荣誉留在人类智慧结晶的数据库里,她可能真的要气得回魂踩脸开枪崩了那个狗导师。 不过也罢,她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不圆满的事情多了去了。 哦,或许说,我们生来就是残缺的。 她的性格,总体说来是天生敏感多思,加上后天发育不良。 小时候父母没时间陪伴她,又不放心她出去玩,就扔她在书堆里,一待就大半天。孤独过也渴求过,可惜他们的确没有做父母的天分,用评价和赏罚来纠正她的言行,一直持续到她进义务教育。 温情缺失,性子冷淡,所以也没什么朋友。好在成绩好,老师稀罕她,弥补了不少关怀,好歹是没长歪。不过埋头看书打的基础太牢,成绩大概好过头了,父母觉得不能耽搁了,各方走动关系给跳到五年级。父母的体面有了,跟她说得上话的也就更少了。 不过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格外忍得住孤独和冷淡。大约是因为性子里带了点傲气,也就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这个特点也一直或明或显地陪伴到她死的那一天,虽然到那一天她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体制教育下的孩子们似乎没有太多的自由发展空间,她也一样,平淡而稳定地考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选了理科,然后考上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念了四年的工科。 人际关系也变得平和而普通,在学会包容和伪装和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情。 然而不一样的火种终究在心里开出了花来。 跨考哲学,在原专业念得很不错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一个很理性的选择,违背了身边所有熟人的认知。 不过关他们什么事情。 何况那时候父母的事业风生水起,对她的要求也随之降低,看着她热情洋溢一头扎进去的样子,他们没有过半句异议。 后来……原本一眼看得到头的路又变了一下,变得有些惊人。 她经历了一场的战争,在枪林弹雨中和各国的雇佣兵谈笑风生。再也没有真正的熟睡,枪永远摆在最顺手的地方,纤长的右手布满粗粝的枪茧。 好在那样粗暴的变轨很快被扳回来了,她终于联系上大使馆,飞回故土和亲友团聚。学校和军方用很可观的东西交换了她的情报,她也因此得以顺利继续学业。 那一段记忆被尘封住,只有PTSD和厚厚的病历忠实地记录着。 而今看来即使死了都要跟着她。 算了,不提这些破事。 想想上辈子的男人们吧。 第一任是高中早恋,答应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莫名其妙。如果说给朋友听,估计都会认为把这一段算进来是她有意给自己脸上贴金。 第二任是化能院的学长,她那些冶炼知识都是挨着他蹭课实习来的,这一段拥有一切大学恋情的朝气与甜蜜,可惜他是个纯到骨子里的工科生,对人文情怀持着某种不明的鄙视,加上和他前女友藕断丝连有点一言难尽,大家一拍两散也算和平分手。 第三任是她从叙利亚回来后认识的,父亲朋友的儿子,病休回家,眼神锐利看人直指要害,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狙击手。她这人真要起了心思也是很有一套的,给人隐秘的重视感,暗中满溢柔情的小礼物,费尽心思的接近和偶遇,加上她手上的枪茧也不是假的,一来二去纯情小少校栽得彻彻底底。 她其实很喜欢他,现在也是,甚至一开始选择韩璟也有他的一些原因。 再怎么显得游刃有余,她心底里对复杂的人际关系都排斥至极,更别提情侣之间的试探和进退,浩大得像一场战争。而他不一样,看准目标眼中就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且军人的身份与单纯的成长路线让他忠心而虔诚,这种纯粹干净几乎在瞬间就击中了她。 何况这哥们儿宽肩细腰长腿的仪仗队身材,加上脸还长得好,小宁同学合该被一枪毙命。他说待她回国后带她去见他的战友,对他来说这是对她最深的肯定和认可。她也说好等她毕业就带着他去旅行,去看那些他生命里缺失的东西,温言软语,以自己一颗心去弥补那些空白。 想起来都甜得要溺死人。 可没办法,她真死了。 他身份特别不能出国,连自己的尸体都见不到。 她都替他委屈。 但心疼他委屈是一回事,不可能让她死到另一个世界,换了个壳还要至死不渝,她从来觉得殉情守节这种事是对生命的浪费与辜负,时间还有很长,找个伴儿理所应当。 只是她确实有点苦恼。 她喜欢那种神秘强大的男人,对那种神秘强大后还有一点独对你的软弱和柔情男人更是没有半点抵抗力,大约是人都是想要一点特权的,只是她目的性更强。可是再怎么正中红心也不能丢了脑子,当年追小狙击手时虽然有故意为之,但也是很公正地为双方思考了结婚可能性的,所以对韩非也该这样。 喜欢他吗? 神秘强大的男人,应该算得上?再怎么怜惜他自小的遭遇,都得承认他是个绝佳的政客,商君之术了然于心炉火纯青。 他是个手握重权的狐狸啊……或者说狐狸精。 她喜欢狐狸精。 何况狐狸精待她那么特别,向她展现出弱点,还把她放到自己柔软的腹部,仔仔细细地裹好。 这样的温暖太难得也太折磨人,如果可以更长久地保留,她很难不选择伸出手来。 可是,多长久呢? 他走上为君之路,是她乐见也愿意为他铺陈的。但这样的身份不只意味着他将走到睥睨众生的位置,还在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会遭遇苛刻的选择。 比方他的身畔应该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异国淑女,最好模样上佳,在诸方胶着中游刃有余,替他安抚六国,施威四方。 她不是自卑或者其他什么,这就是天生的不合适。你非让猴子下海游泳,淹不死效率也低是不是。 这个国家根基薄弱大厦将倾,即便她没有丝毫为之努力的责任感,也不愿意做个拖后腿的人。 也罢也罢,喜欢又如何。 喜欢是很脆弱单薄的东西,现实一捅就破。 她抬起手指,太久的书写给指节留下红红的凹陷,摇曳的灯火塑造出特别的光影,让她一时出了神。 良久回神,整理起桌上的东西。 她先叠出一摞整整齐齐的白纸,端正地放到一旁,拿了个简压住,再去收拾其他的。 这堆东西是她赶工一个多月的成果,她现在得把它当存折精心照料着。 =============== 今日要拔营,宁昭同昨夜赶工睡得晚,在车舆摇晃里昏昏欲睡。韩璟要看她那堆计划,也没有骑马,窝进车厢里勾勾画画神情凝重。日头渐高,春困袭来,大家眼皮都有些沉,本来还有些交谈声音的队伍彻底安静下来。 那这般春光都归我一人啦。 车前御马的齐临望着漫眼青翠绿意,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浊气。 只是,王叔府这孟姬还真准备和他们一起到山里去? 齐临随着车马摇晃着脑袋,不动声色地瞥向两旁马上的皎佼和薇芷。 这两个婢女他认识,以前帮将军管着府中上下的,弓马娴熟身手利落,怎么就被派去伺候个年轻少女呢?哪怕这少女身份特别将军要当宝贝护着,也没有练兵这么大事儿还带身边的吧,何况这也就是明面说了两句,连亲都还没定呢。 虽说这个年轻少女不止身份有点特别。 齐临家是新郑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一个世族,家谱弯弯绕的他也不耐烦探问,大体知道祖上当年是齐人,迁韩为臣居袭于此。他是家里老三,爷娘分得的关心有限,也不爱管他,干脆就跟着当年街上一群游手好闲的兄弟混进禁军来了。 韩璟是个狠人,背景硬,在韩国又没有要顾及的盘根错杂的关系,大公主都不给面子,对他们下手更是不留余地。几番下来他们也都心服口服,端正了态度认真在旅贲军里当起兵来,齐临还凭借一手御术进了韩璟的眼,如今也是两万禁军中司舆马的小头领了。 他很满意如今的日子,安稳做事也不喜欢再多管外面的事情。可惜最近新郑风起云涌的,由不得他两耳不闻。今日风波的源头就在车上,他还真的忍不住有点好奇。 听闻孟姬第一次去宫内的夜宴就和宗室女起了冲突,还顶撞王上王后;听闻孟姬顶撞王上王后后在家中待了半年时间,但宫禁内没传出半点惩罚的意思,大公主还被王后送回楚国许久才归;听闻王叔非很喜爱这个庶女,亲自教授她,甚至为了她驱赶嫡母赵氏并兄长幼妹回国;听闻瑞雪姬以箭伤她,她醒来后不顾身体跑来狠狠揍了瑞雪姬一顿…… 啊,不对,这个不是听闻,她揍瑞雪姬的时候齐临在场。 他亲眼所见,少女脸上的伤口还沁着血,干脆利落脱了斗篷扑上去朝着脸就来一下,扭打在地上也半点不难看,翻身而起姿态漂亮得像朵花一样。 想到这里齐临不由兴奋,坐直了身子朝着马屁股来了一鞭,马儿吃痛加速,颠得车内人喝骂一声。 韩璟看着散落一地的纸张,恨不得冲出去狠狠给齐临来一脚。 “将军我错了!”齐临很识时务地抢先认错,安抚了双马,听韩璟没反应了才放下心来,认认真真御马。 韩璟一边捡一边头痛,这纸张没有编号,他怎么知道看到哪里了! 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韩璟抬头,她眼里还有朦胧的睡意,模糊道:“我来吧,我能分清。” 韩璟看她马上要一头栽下去的样子,心里不太相信。不过她还真的能分清,耷拉着眼皮把纸张按顺序叠好,给右上角轻轻折了一下作为固定。 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韩璟心头一软,突然有点想笑。 他没见过这样子的她。他所见的她要么昏迷着没有半点反应,要么清凌凌一双眼睛含着矜持的喜和嗔,昨日那种脆弱的样子都是仅此一次。可现在她睡意朦胧神态笨拙……他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一出来惹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可是见过她打架的剽悍样子,何况手里这份看到一半的资料——写出来这种东西的,简直不能当人看。 “嗯?”或许是韩璟的视线停得太久,她再昏沉也发现了,带着鼻音发出一个询问的音节。 “……啊,无事。”韩璟摸了下鼻子转开视线,莫名觉得有点尴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028 搬到新的驻扎地是为了训练那两百人的队伍,大营那边虽然平整宽阔,但他们不需要平整宽阔。这边离新郑一天路程,补给方便,且居处山谷,风景优美。不过选择这地还是看重它人烟不多还有山有水有树有石,用宁昭同的话来说,是个暗度陈仓的绝佳之地。 韩璟不太懂暗度陈仓什么意思,但这都是小节,那本计划上需要他问的东西还多着,不缺这一点。 “这怎么可能?不行,绝对不行!” “给我个理由说服我。” “这需要什么说服?一看就是闹着玩儿的!你看看,你看看,说的什么东西。” “没人试过就不能按逻辑来推理?” “老子不懂你什么逻辑不逻辑的,两万人里挑出两百个,不能由着你这么糟蹋!” “糟蹋?是我糟蹋还是你糟蹋?” …… 帐外众人听着这动静,面面相觑,眉眼官司打来打去。 “老子懒得跟你说!反正我不能看着你这么胡闹!”里面丢下一声暴躁的怒喝,帐门被打开。苗山冒着火气冲出来,看着周围围观的人,眼睛一瞪:“闲呢?!” 围观者们瑟缩着连忙四散而去。 不闲不闲,缝衣服搭帐子砍树平地拦网……忙着呢! 苗山满腹火气下不去,看着天光昏暗下粼粼翻着寒意的溪水,干脆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下去。 他就不明白了,将军这次怎么那么胡闹,还由着那个女人胡闹! 宁昭同在帐内也头疼得要命。 韩璟叹了一口气,转身一屁股坐下去深深陷到皮毛铺榻上,双腿随意一摆:“怎么说?” 她也不嫌脏,就地坐到毯子上:“您是老大,您怎么看?” 他现在最怕她这客气的态度,连忙跳起来:“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但老苗吧,年纪大了更信自己,我也没办法硬逼着他接受。” “我明白。”她扬起脸望着帐顶。 苗山是禁军里的老人,身手漂亮德高望重,韩璟这次让他过来是想让他带头体能训练这一块儿的。但他一进门看到门里坐着个女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听到要二次选拔更是直接炸了,跳着脚说他们胡闹。 开始宁昭同还维持着风度给他解释合理性,后来也受不了了,直接激化成吵架。后勤刀兵格斗那边的负责人也受不了这气氛,今天干脆就没来,剩韩璟一个人看着他们吵。苗山本来就觉得没人过来跟他一起反对落了面子,发现还吵不过这女人,气得就差说不干了。 但是苗山好死不死,地位就是有那么一点微妙的特殊,他是当年带头亲近韩非的一派,怎么算也是个嫡系。他们俩可以反驳他,落他的面子,但不能把他排挤出去打他的脸,真这么干是要出乱子的。 她真的明白,就是明白才没有硬来。 指尖微微跳动,她无意识地磨蹭了两下,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想抽支烟。 什么毛病。 她暗骂了自己一句,身子前倾拿过那一叠已经勾画得面目全非的计划书,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帐内一时安静得让人有点难受。韩璟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真的不能全部留下来?” 她眉眼一抬,眸光锐利得像发硎之剑:“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不过你吗?” 韩璟愣了,不一会儿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答道:“你、你是女的,而且,我这从出生就开始练……” “不,因为我还小,我只有十五岁,而你已经二十了,”她站起身来,展开四肢,衣服裹出纤细窈窕的曲线,“我这样的身体还不够成熟,无法接受真正严苛的训练,如果我也是二十岁,你一定打不过我。” 韩璟看着她,觉得如果不是她神态里少有的戾气,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的表情控制地很好,但宁昭同明白他隐藏的讥嘲与轻蔑。她没什么表情,只是走近了,而后迅速俯下身摸向他的腹部。速度很快但并未带上力道,所以他只是腹部一崩,并没有阻止她。 她用了点力道按了按:“将军身材很好,穿衣服衬得身条极好看,但说实话,太瘦了些。对上同水平的人,若是齐临,或者甚至是韩戍那样的身材,你的赢面都很小。” 韩璟是肩宽腰细腿长那一脉,有胸有臀就是天生的衣架子,但体重着实不够看。她看过他下场格斗的样子,对手水平跟他没法比,但也能看出练的是灵巧一脉,可见他也是知道的。 韩璟果然没露出什么诧异神色,只是轻笑了一下:“那你就那么有信心,二十岁就能赢过我?” 宁昭同抬头,神色微微一动,而后猝然发难,右膝上顶直攻面门。 这一撞来得极快,韩璟心中一惊,身体已经快一步后仰,几个侧翻后跃起探向她的肩膀。她极为灵活地一缩,反手由下探向他的腋窝,韩璟收住左肘同时右手出拳,她却没有任何格挡动作,旋腰跃起来了一脚势大力沉的侧踢。 凭心而论这一脚锐得像鞭子,可惜韩璟只是晃了一晃脚下都没动,只是她凭借着这一脚的反冲拉开距离,这一拳只是从颊边擦过。 他眉头一动要说什么,她又欺身扑过来。这一扑漏洞百出与方才的算计几乎不敢相信出自一人手,他敏感地觉得有些不对,可惜身体快过脑子已经错步后退让她整个人几乎是揉进他怀中。韩璟直接探手拦过她的腰,一个旋身把人狠狠砸到榻上,身子紧接着就提着气压上去,实实地制住她的四肢。 她叫了一声,脸上痛色一闪而过,韩璟心下一紧下意识就卸了力道。谁知身下人猝然发力四肢挣脱,整个人像水蛇一样缠上来,韩璟懵了一下,片刻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汗几乎湿了背心。 他的关节被锁死了。 每一处,紧紧地。 他试着挣了一下,疼得钻心,让他几乎想要叫出来。 他也确实叫出来了,大概是意识到脸本来就捡不回来了,叫得还峰回路转婉转娇俏,听得她脸上都有点泛红,低声喝道:“□□呢!” 他破罐儿破摔,笑嘻嘻地还靠近了一些:“您怜惜怜惜我,我真疼。” 宁昭同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四肢松开,抬脚把他踹到一边去起身倒水喝。 虽然已成定局,韩璟还是想挽回一下尊严,轻咳一声:“我轻敌了,否则不会让你得手的。” 韩璟本来觉得怎么也会得到两句嘲讽,谁知她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我知道,现在硬碰硬我打不过你。” 现在。 想起刚才关节被锁死的感觉,韩璟沉默着没有表示反驳。 “你感受到了吧,我和你力量的差距,否则只用那一脚我就能和你拉开距离了。” “是,”虽然有点丢人,但韩璟确实是个态度端正的好学生,“所以你说你二十岁就能打过我,意思是你二十岁可以和我有一样的体魄?” “我甚至不需要有和你一样的体魄,”她抬起头,面上表情很认真,“我只需要有足够锁死你的力道就可以了,就像刚才那样。其实如果你掌握了技巧,你可以凭借力气冲破我的封锁,只是你今天懒得尝试。” 他低下头,有些羞愧,毕竟对战不出全力,怎样都是对对手的侮辱。 “嘿,振作点,”她探过来一个脚尖,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还要进行选拔。” 韩璟抬起头,好像明白点什么,神情微动。 她就笑了:“明白了吧,你们可能觉得挑选出的都是最具斗志素质最强的士兵,但是,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凭心而论,我觉得你们放别人回去算是行善积德。” “会伤害到他们。” “我们需要最强大的士兵,在极端条件下完成任务的士兵。是真正的极端条件,近乎于死亡的环境,所以他们也需要最极端的训练。这不是意志或者信仰可以掩盖的东西,他们年轻的骨骼和肌肉支撑不起这样的负担,别杀鸡取卵。”她坐过来和他并肩,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一时又开不了口。 宁昭同笑笑:“我明白,很难办。他们在万众瞩目中被选□□,然后又被送回去,无论怎么说不是他们不够好,也得迎着各种各样的猜疑和嘲笑。但是没有办法,韩璟,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她都明白,明白得让他诧异,然后胸腔微微发涨。 他感觉到一种微微的荒唐,这种感觉在她出现的第一天就让他有过,但是没有那么鲜明。她实在太特别了,特别得让人没办法忽略,而后去怀疑、去探问、去猜忌,最后却还是选择相信。 有的人天生就带着说服力,凭借可靠的外表与谈吐,然后做个骗子;而有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可靠,却总能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让你从内到外心悦诚服。 她是后者,以一种荒谬绝伦的身份与姿态,却让他每每信服。 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这样,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她打为骗术精湛的骗子,可王叔也这么信赖她,把她送到禁军来,让他与她合作创造这个国家最神秘的军队。 是“合作”,平等的姿态。 韩璟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起身给了她一个拥抱,结结实实,带着纯粹的雄性气息,不夹杂半点羞涩与□□。 这是一个兄弟般的拥抱。 她愕然,半晌,意识到什么,选择环住了他的腰身。 “努力吧小将军。”她低语,轻得像呢喃,韩璟却惊得猛然放开她跳到一边。迎着她挑起的眉眼,他尴尬地咳了一下:“我去找老苗。” “哦……时辰还早,赶紧去吧。”说完她脱鞋上榻,抬手赶人。 韩璟站在门口摸了摸脑袋,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提醒她说这是他的房间。想了想,还是掀了门出去了。 他现在实在有点不敢看她。 宁昭同瞧着他出去,放下竹简,有点纳闷。 不是他先抱她的吗,怎么害羞得耳朵都红了。 什么毛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