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国公》 第1章 霹雳响道静初穿越 乔道静其人,本不叫乔道静。 她乃是穿越大军里的一枚小兵,本名程书,是个普普通通的新人职员,在21世纪自有家人。忽一日天打雷劈,遂穿越来了这不知其名的朝代里,出厂配置便宜爹一枚,名叫乔维岳;便宜娘一枚,闺字池越云。 以程书的眼光来看,微博推送和QQ空间里常写的“霸道王爷爱上我”、“妖孽帝王你别逃”戏码,只要在正常的朝代里就不会发生——礼法,毕竟是封建社会维护统治最有力的武器。 既然自己先否定了一路大开金手指的玛丽苏人生,那么没有WiFi、空调和抽水马桶的生活就变得可怖了起来。更别说她自己在现代社会也有给了她许多父爱母爱的双亲,更不会因为便宜爹妈的关爱而涕泗横流,从此吃了秤砣铁了心,认别人做父母——毕竟是受父母关爱二十多年的孩子,无缘无故忽然另认爹妈,只要这个人略有孝心,那就是不可能的。 激发她斗志的乃是她这辈子的祖母赵老宜人。 那是一个冬天,气温低到她这才落地半年、受到严密保护的小婴儿都能从门缝里感觉到一丝丝的寒风涌进来的地步,她身边两个伺候的丫头英儿、秀儿正在闲话。这里插一句,程书穿来半年,身边人说的都是商丘本地方言,与她前世商丘话颇有共通之处,她又是河南人,每日耳濡目染之下倒也能明白其中大意。 秀儿说:“我听说二房那边没有儿子,好像想叫大爷过给那边呢。” 程书心说:“乔维岳也是三房独子,怎么可能过继啊?生个多余的孙子过继还差不多。” 果然英儿就道:“咱们大爷也是先头老爷的独生子,怎么可能?你别议论主人家的事了,不好。” 秀儿道:“那就是让咱们大爷生个小爷过给二老爷那边,反正那天我路过大爷的书房,听见‘过继’两个字了。” 英儿道:“那样不也挺好的?你又多什么嘴?”她年纪虽轻,却是池氏陪嫁的家生子,比秀儿在主母面前得脸得不是一点半点,道:“你不要总是到前面去,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仔细大爷看见了罚你。纵大爷不罚你,你这样不守规矩,奶奶也是要发怒的。” 秀儿却一噘嘴儿,嘟囔道:“爷才不会罚我呢。”英儿没听清,以为她知错了,就不再说了。 程书却听见了,心说这丫头怕是和男主人看对眼儿了,便宜娘要糟。 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祖母在她娘生产之后就给她爹寻摸通房丫头与小妾的事哩,就连这个秀儿,也是赵老宜人塞过来恶心池氏,池氏又扔来伺候闺女洗尿布的——婆母赐下的奴婢,不好扔去做砍柴烧火之类的杂事,显得苛待长辈房里人。而伺候孩子是个日夜不分的活计,只消白天也盯着不许她歇着,时时给她些活干,保管这秀儿睡不够觉。困,比什么脏活累活都能消磨掉秀儿那点“雄心壮志”。 池氏根本就没考虑秀儿敢不好好伺候大小姐的可能性——笑话,这年头主人家要打杀了奴婢,那是只消扯个“偷窃”的名头,再交点钱就连官府都不会管的。女儿磕破一点皮,池氏能活吃了秀儿,什么样的人胆敢连性命也不顾了? 答案是:自以为找到了靠山的人。 本地本就不是江南富庶的鱼米之乡,更兼上几年遭过好久的灾,乃是蝗灾、干旱、洪水接踵而至,小民家吃不饱饭,因而溺女成风,连赵老宜人这官家太太也不能免俗。程书穿来半年,囿于身体条件,只是在摇篮里睡觉而已,不大了解本地风土人情,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祖母很是不悦,还道是普通的重男轻女。毕竟古代女孩又不能做官,种田也没力气,古人重香烟,想要男孩也很正常,她也不以为意。 不料赵老宜人要杀她之心甚盛,竟使动了秀儿:“你只消把她的襁褓解开,这样冷的天,她自己就冻坏了,到时候你往外头一躲,我自来保你,岳哥儿也爱你,不忍你出事的。” 秀儿一看大爷与老宜人都爱重她,叫“生了儿子擎家业”的心思冲得晕头涨脑,寻了个英儿到外头去洗尿布的空儿,又唆使乳母去偷懒,鬼迷心窍一样解开了“乔道静”的襁褓,嘴里还念着:“大姑娘,你可不要怨我。” 程书早在她支开乳母的时候就觉出不对来了,又听见她说这种话,当时就紧张了起来:哪个反派动手之前不说点脱罪的话?秀儿这是要害了自己的命!然而她一个婴儿的身体,如何自保?眼看着秀儿越逼越近,她浑身只有十个指甲是硬的,情急之下,竟冲着秀儿“咯咯”笑了起来。 秀儿心一软,解了她的襁褓,抱她起来道:“大姑娘……” 话没说完,程书的手指头歘的一下就戳她眼珠子里去了! 这里解释一下,乔家只有大人用的大指甲剪,没有婴幼儿专用款。而因为怕弄伤了婴儿,小孩子剪指甲的频率会比较低一点,平日里只把婴孩的双手一起捆在襁褓中,“蜡烛包”一裹,指甲长一点也不怕孩子挠着了自己——这就使得程书的指甲还是有一点作用的。 婴孩手脚无力,架不住眼珠子最是脆弱,秀儿当场扔了程书就痛叫起来。程书掉在地上,自然更放声大哭,婴儿哭声极具穿透力,满屋顿时热闹起来,好么,池氏一系立时就到齐了。 以池氏的段位,收拾个奴婢还是易如反掌的,待到乔维岳与赵老宜人闻讯赶来,秀儿已经连赵老宜人如何诱惑她都说出来了,还抱着乔维岳的大腿哭呢:“大爷救我!” 亲,你刚刚作为一个奴婢谋杀了你的主人啊! 乔维岳脸上先就挂不住了,开始和稀泥:“这丫头不好,想也是说的假话,图活命罢了。母亲怎会杀孙女呢?” 池氏冷冷道:“谋杀未遂,按律当流,奴犯主,加二等,该绞。” 赵老宜人脸上也挂不住了,她是恼羞成怒:“她是奉我的命来的,要杀先杀我!” 池氏当场暴怒道:“好啊!国法定了的,溺女者流两千里,杖七十!”便扯着赵老宜人要去官府。 池氏娘家离得虽然不太近,池氏的二嫂却正在此处陪伴小姑生产并教她抚育长女,闻声也赶了过来:“我倒要问问,干犯国法是个什么样的大罪!” 乔维岳还怕闹出来了影响他们家的家声——本地虽然溺女成风,明面上还是对这种犯法的行为不支持的——忙赔笑道:“二嫂休急,母亲人老,糊涂了。” 程书还在那惊讶呢,这特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呼奴使婢的一家子,居然要溺女?贫家溺女还能说是养不起,富人家是为什么啊?总不能是不想出嫁妆吧?那也不用杀了孩子啊! 她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哪怕穿越到了一个生产力低下的年代,这么憋屈地被祖母谋杀,好像也太窝囊了一点点。 她还在思考,乔维岳与池氏的扯皮已经到尾声了,自然是池氏大获全胜的:“娘子宽心,母亲老了,糊涂了,往后家务都交给娘子打理就是。” 他还觉着这是个颇为优厚的交换条件呢,换得池氏不追究赵老宜人的过错。池氏已经快气死了,她图那一点点掌家的油水吗?把女儿继续交在赵老婆子手里她才不放心呢! 两边不欢而散,秀儿也被安上了个“偷盗主家”的名头,拖出去乱棍打死了,官府那边意思意思给主家判了个杖刑,许交钱赎免,乔维岳交了钱,也不提给红颜收尸的事,一张草席卷了完事。 直到此时,程书才悟了:不奋斗,就是个死——这坑爹的封建社会,它没人权呐! 对于秀儿来说,她是奴婢,主人要杀就杀,一点后顾之忧都没有; 对于自己来说,她是晚辈,赵老宜人要杀她,连受杖刑都不用的,只消找个好借口就是了——也幸亏她现在连话都不会说,还能算个“溺女”,要是再大几岁,一顶“忤逆”的帽子扣下来,那可真是打死她都白打死; 对于池氏来说,她是妻子,乔维岳别说拈花惹草了,就是在外头养出几个孩子来,她也只有捏着鼻子忍着的份。你道乔维岳是害怕池氏上官府去告赵老宜人溺女么?他是怕池二嫂作为亲家叫他丈人来告他娘!要换了池氏胆敢控告婆母,先打一顿板子再说,审完案子不管所告实不实,池氏都得在监狱里关几年[1]。 更惨的是,上述人等还都是女人,男人一个不爽了,出家门去自有大好天地,女人就只好一辈子呆在家里等死了。 21世纪那么多宫斗、宅斗小说,为什么都是一群女人在斗来斗去?因为她们的眼界就只有那么一亩三分地,往外走,那叫“不守妇道”,生活真正“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倘若律法把她们放出去自由生长,谁肯把自己的一辈子耗费在那等毫无用处的小巧上! 领悟了这些令人痛苦的真理,21世纪的普通职员程书,这才变成了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家的大小姐乔道静。 乔道静心说,自己穿来半年,也没见外头喊打喊杀,家里人也不是每日慌慌张张,可见如今还算是太平时候。这么一个百姓过得稳稳当当的地方,私底下搞死女儿也就罢了,不能说官方也要搞死女婴并以此为荣吧?那风气就不对了,几十年后遍地都是男人,去哪里讨老婆?既如此,看来还是得提高自己全家的地位,官做得大了,一举一动都有御史、政敌等人盯着,想谋杀个女儿也就不那么容易了。到了那时候,哪怕是长辈首告儿女忤逆,那也是丢人现眼的事情,败坏全家的声誉哩。 可恨家庭总体地位的大事,她还插不进手去——凭她再怎么能耐,如今这家里当家作主的还是唯一的男人乔维岳,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婴儿,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由得又灰心丧气起来,直到某天二舅妈带着侍女过来亲手抱起了她:“给姐儿换件襁褓,裹得厚些,咱们回家走亲戚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冰雪融越云始省亲 时值初春,北方天气还很冷,水面却已经破冰。嫩柳新绿,树下堆着些残雪,在阳光下一照,直晃人的眼,跟前世风景没什么不同。 乔道静心里开怀不少,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二舅妈也很喜欢地摸摸她的小脸蛋:“姐儿聪明,这是知道她姨回来了哩。” 池氏也一扫前一段时间的郁色,笑道:“大姐一嫁这样久,可算回来了。” 二舅妈也笑道:“姐夫是个有本事的人,自然带挈大姑奶奶凤冠霞帔。” 乔道静就有些听不懂了,“凤冠霞帔”不是古代嫁衣的意思吗? 池氏眼睛一扫,看见女儿小嘴张得圆圆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心中喜欢,不由得抱起来又亲了几十下,口里叹道:“你将来但有你姨妈一半本事,我也能合眼了。” 二舅妈就劝:“姐儿将来福气大着哩,休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乔道静更不明白了,这年头女人能做什么大事,居然也会被称为“有本事”而不是“有福气”?况且二舅妈不是说姨妈沾了姨夫的光吗,怎地便宜娘口中却是姨妈自己有本事? 等到了池家,阖家女眷都来相迎,奴婢们更是争先恐后地奉承池姨妈,口称“宜人”,又说她的诰命如何如何风光。乔道静这才明白了一半:哦,在这个地方,“凤冠霞帔”是诰命礼服的意思啊。 虽然大家都聚在一起,但是池姨妈穿着打扮却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以乔道静的眼光来看,这位姨妈身上的熏香、头上的珠宝款式、衣服上的花纹与色彩搭配,都比池家的女眷们来得雅致,宝石更是显而易见的硕大璀璨,换言之,名贵。她心里默默做出推断——这个大姨,嫁得非常好,至少比池家、乔家这样的本地中等地主阶级高出一到两层去。 另一半也很快有人给她解答了,池氏的妈,乔道静的外婆年纪有五六十岁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老人,也扶着拐杖出来迎接据说过得不太好的小女儿,顺便问大女儿:“姑爷怎地还不到?”有点着急:“别是你当初做得太轻佻了,亲家不高兴了罢?” 大舅妈便来劝解:“太太这话说得叫姑奶奶心里难过,姑奶奶当初是正儿八经治病救人的主意,姑爷也是看中了姑奶奶贤德才来求娶。这样积阴德的好事,亲家怎么会嫌弃大姑奶奶‘轻佻’?” 池太太叹道:“我自家看着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就怕别人家婆婆跟我这亲妈眼光看不到一块儿去呀!别人家的女儿,也没有说抛头露面支应善堂的,怎地我们家的女儿就……” 她话未说尽,外头“嘚嘚”马蹄声传来,却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四十岁上下,穿身暗红的袍子,甚有威严,身后跟着十几个骑士,人人马上带着礼物。 池姨妈一喜,丢给母亲一句:“别人家的女儿也嫁不到郎中老爷呀。”就匆匆迎了过去。 片刻,这一行人在池宅前勒住了马,领头的下了马,与池姨妈相视一笑,携手直奔池太太处:“岳母!” 乔道静被狗粮一噎,还没缓过气儿来,姨夫已经被池太太扶起来了:“好好好,回来就好,我老婆子这把年纪了,哪用得着你们不顾公事回来过寿呢?你们把差事做好了,我就比怎么着都高兴啦。” 姨夫笑道:“岳母休急,小婿虽然不才,也是做完了任上公事才过来的,不敢辜负皇恩,让岳母失望。” 乔道静心里就更有数了:这个姨夫估计文化水平比较高,说话的时候遣词造句明显比池家的女人们文雅和官方。 池家的男人们闻得下人来报,也出来了:“才听说小妹回来了,正在里头收拾酒菜预备接外甥女儿哩,姐夫也来得这样巧!” 一家人这才进门去吃饭。 乔道静看一看周围,奴婢们行动间虽然不如现代社会的五星级酒店服务员一样训练有素,但是每个人明显是有自己的目的的,有的端饭,有的端菜,丝毫不乱,比在乔家的时候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池氏亦看了娘家的景色一圈,落了座,这才喟叹道:“可算是回来了。”说到最后,竟有些哭音儿似的:“在那边,真是没法子过了。” 引得女人们都跟着哭了起来,男人们隔着屏风在外头吃酒,一个苍老的男声便道:“你少女嫩妇的,懂得什么,就编排起夫家的不是来了。”语气却并不很严厉。 池太太对着外头道:“闺女好容易回家一趟,你就可着劲儿的说她!”又与外头池姨夫道:“宋姑爷,我们家不幸结了一门劣亲,叫你见笑了。” 池姨夫宋郎中显然比池老爷好说话一点,也许是在妻子娘家不好直说,只笑道:“小姨才嫁,难免思亲,谁家没点这样的事呢?” 池大奶奶叹道:“当初把你说给那边,全看在没了的亲家老爷的份上罢了,如今亲家老爷没了,他们却更不像样了起来,”又打叠起精神来安慰小姑子:“不要紧,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你在他们家,好生服侍婆母与夫君,自然就能慢慢地心意相通了。” 池二奶奶冷笑道:“还‘心意相通’哩,乔家要溺死了咱娘的外孙女儿哩!说是‘诗礼传家’,谁个有礼的人家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池姨妈宋太太急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不捎个信儿回来,咱们一块儿去问他们家要个说法!”风气溺女是一回事,你们家真要弄死了我们家的外甥女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池二奶奶看一看小姑子垂泪的眼,恨声道:“就是前儿没多久,过完了正月的事儿,这不,我们恐怕提防得不到,叫他们觑着了空儿害了外甥女儿,急着忙着就回来了。” 宋郎中道:“国法不许溺女,何况这是亲生的孙女,好容易生下来的孩子,怎能溺死了事?”他先时在河南睢州做知州,因做得好,转迁了直属开封府的郑州知州。又因有才华,写了本治蝗的要务,朝廷发了明旨,叫他进户部做郎中,仍管河南清吏司,加赐了正五品奉议大夫的虚衔。 他虽然高升了,仍记得当初做亲民官的事务:“止溺婴,也是一样政绩呀,你们不是在商丘居住么?如今商丘县令是谁,竟然不管的么?”哪怕前头几年灾害频发导致孩子养不活,民间溺婴屡禁不止,那也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呀,闹到现在官宦之家也有溺女的事发生,这不是甩着小辫子等着考评的时候上司来抓吗[1]? 池氏道:“我们县的老父母说是病了,等开春暖和些,路上好走了就要告老归乡的,根本不管。县衙里有许多乔家的子弟充任小吏,县丞虽然有官身,还不敢管乔家的事。” 乡绅是应当被尊敬的,然而当乡绅繁衍成了一方豪强,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宋郎中皱了皱眉:“乔家,我也是听说过的,倘有契机见一见他们家的人,泰山与大舅、二舅还是劝他们小心些,不要招致祸患。” 池大爷心中一动:“姐夫是说……”一面挥退了伺候的男仆女使们。 宋郎中低声道:“去年夏天帝都世家作乱,幸得天威保佑,将那些人铲除尽了,如今上头最忌讳的就是敢学着世家行事的那些人家——家法大于国法,是什么好事么?因此我特意请假回来为岳母贺寿,正是害怕信上不能说出其中利害,须得面见泰山才是。” 这是要紧的大事,池老爷与池太太都满口答应:“你放心,咱们家的亲戚们都是极老实的,绝不会招灾惹祸!” 乔道静一直没从池氏身边离开过,许是因为她前些日子才出了被秀儿谋杀的事,池氏这段时日不论去哪里都不肯让女儿离开自己半步。此时她就待在池氏身边思考:世家已经被铲除掉了,看起来似乎是唐代的事情;对于诰命的称呼“宜人”出现了,这又似乎是宋代才发生的事了。 ——她历史学得不太坏,基本的大事年表都还记得一点,却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记错了什么。 宋郎中为她混乱的记忆又添了把火:“还没问大舅与二舅备考得怎样了。” 池大爷道:“自前年秋闱不中,我兄弟两个也甚知道羞愧,这些日子只在家里读书做文章罢了,姐夫若有空闲,小弟却想觍颜请姐夫为我等指点指点。” 这是正事,宋郎中自然满口答应,池老爷也教训儿子道:“你两个也紧着学学,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只是秀才,好看么?孙儿孙女年纪也渐大了,有个选了官的举人爹,跟只有个秀才爹,说的亲事能一样么?” 乔道静彻底蒙了:选官,这明显是明朝的词汇呀,怎么也出现了? 我……不会穿来了个架空王朝吧?那前路岂不是两眼一抹黑! 不是她杞人忧天,就古代这个每一二百年就要王朝变迁的节奏,同是穿越,知道自己在首都,是个可以顿顿下馆子的殷实人家,跟知道当今天子年号“宣和”,这里面可差得太多了。前者直到汴梁城破估计还在傻乎乎地做“笼袖骄民”呢,后者说不定就能在乱世里捡回来一条命! 她尚未思索完,那边池大爷与池二爷已经出列,垂着手听完了父亲的教训,这方转回席中坐了。 池太太忙又拦着丈夫:“当着孩子们的面呢,做什么又教训儿子?你也给他们留些脸面!” 宴席下首陪坐的却是池家与宋家的孩子们,男女分坐,女孩这里共有六七个的样子,此时听见池太太拦着池老爷,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孩子便笑道:“外祖母放心,咱们呀,非礼勿听,什么也没听见!” 满席笑成一片,宋太太骂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池太太把那女孩子搂在怀里,笑道:“机伶鬼儿,旁人都不知道,单你又知道了!” 池氏也被外甥女逗得心情好了很多:“淑姐儿最像大姐小时候,促狭。” 宋太太笑道:“好哇,我才说要替你往乔家去出头,你转过身来就跟我姑娘一块挤兑我!”一指淑姐儿:“别跟我一块儿待着了,去找你姨去!” 满堂欢快里,唯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子坐在下头女孩子间,脸上虽带笑意,以乔道静的眼光来看,却不达眼底,反而在池氏说话之后露出些羞愤来。别人都在三五成群地说笑话、吃东西,只有乔道静东张西望地注意到了她,不由得心说:“这是谁?” 男人们笑过一回,都在外头说起了外面的正事;女人们笑过一回,注意力却回到了池氏身上:“妹妹受这样大一回惊吓,乔家总要有个说法。” 池氏叹了口气,语气已经是死了心了:“说从此后叫我管家,家中奴婢听我的令行事,阿家那里,不再掺和家里的事了。” 池大奶奶差点被恶心着:“这就要把他娘要害静姐儿的性命的事遮掩过去了!他们家的奴婢加起来有你陪嫁去的多吗?这也配做个‘说法’!” 池二奶奶冷笑道:“去了的亲家老爷身边原先有两个,那一年在洛阳病死了一个叫品高的,如今只剩下一个叫才高的了;亲家太太身边有一个叫忠姐和一个叫顺姑的,前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动静姐儿的那个秀儿,就是顺姑她孙女;再加上乔姑爷身边广运、广利,拢共五个。再算上底下洗衣裳的、做饭的、洒扫的、整理花木的,只有两三家人罢了,破不了十个去。”她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一声:“妹妹的陪房如今也有这个数了。”稀罕你乔家那点子东西! 这是真的,池家虽不是豪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在这个受教育程度十分低下的年代,书香门第跟官宦门第几乎是同一个意思,像池家这一支,每代总有那么一两个能做官的人在,甭管大官小官,只要沾上了个“官”字,就有的是人捧着钱来求你收——绝对不缺德也不犯法的那种。 打个比方,富贵人家为图面上好看,请官老爷写个墓志铭,写个祭文,得给价值不菲的润笔费吧?做了一方父母官,本地的商人为了保证商路畅通,四时八节的礼物也是必不可少的,你不收,人家倒要怀疑你嫌礼物太少。更别说什么人人都收的冰敬炭敬了,那都是毛毛雨。平时生活费有政府补贴的官田,也出不了太多钱。一旦上头有什么政策下来了,知道内部机密还可以乘着东风赚一笔……世代下来,家产自然越积越多。 池氏是小女儿,当初出嫁的时候父母给了不少嫁妆,一个姐姐两个嫂子又添了不少,光她的陪房就有两家,都在外头替她管着商铺与田庄,又有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跟在身边服侍。 换言之,她嫁到乔家去,腰板儿挺得直直的。 池太太道:“等回去了,越姐儿紧着把住了姑爷,等生了儿子就什么都好说了。”说得不好听一点,正房太太有了儿子,那就再也不必看男人的脸色了。 孩子都有了,难道还能和离吗?那静姐儿要怎么做人呢?池氏思及这一节,叹了口气,道:“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献灵芝安人加宜人 池太太说是让女儿放宽了心只管生儿子,实则心里已经快气炸了,回了房就狠掐池老爷:“乔家好没道理,丈母娘过寿,女婿连来都不来!” 她寿辰快到了,两个儿子不消说是要陪在膝下的,最得意的大女婿也不辞辛苦从京里赶回来为她贺寿,反倒是住得更近的小女婿,连个人影儿也不现:“连个秀才都不是哩,就在这里摆谱,等到了金榜题名的那一天,乔家的奶奶还是不是我的越姐儿都不一定了!” 池老爷被她掐得满房乱躲:“女婿招的你,怎来打我!” 一扭二扭,把老妻的气磨没了,方道:“罢么,乔亲家的周年还没过,你就不要与丧家置气啦。”乔维岳的亲爹当初是个举人,选官从七品县令做起,慢慢熬年资转迁至五品的河南府同知,不幸赶上时疫死在了任上,至如今,还没过周年。 池太太冷笑道:“我是他丈母娘,还能与他计较这些个?倘或他们两口子怕我忌讳而不来,遣个养娘来与我陪个不是也是好的。偏我越姐儿回来了,他却不来,这是什么意思?” 池老爷道:“你要如何?”他也不是不恼乔家的礼数做得不足的,偏偏妻女已经这样难过了,他少不得要温言抚慰女眷们:“你今日当着宋姑爷说的话就很有道理,越姐儿既然嫁得不如楚姐儿舒心,那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完了,不要去多管夫家的事。只消生了儿子,乔家还能怎么闹腾?”池姨妈的闺名是“楚风”,与池氏的闺名“越云”正好相对。 池太太左思右想,仍旧忍不下这口气:“明儿我过完了生,我亲自带着哥儿们送他们妹子回婆家去,旁的不说,先得让他们家死了这条弄死我外孙女儿的心!” · 第二日池太太过生,娘家钱家,夫家池家都有不少人来,又有大儿媳妇的娘家孙家、二儿媳妇的娘家李家等几家亲家,也有人来给池太太道贺。 内中身份最高的乃是李家,池二奶奶李氏的父亲乃是一位伯爵,封邑就在河南汝宁府汝阳县,号称汝阳伯,与池家所在的归德府宁陵县相去不远。 乔道静才听说二舅妈居然出身伯府,吓了一跳:伯爵乃是超品,怎么他们家的女儿竟能落在池家这样的小官宦家庭里? 实则伯府的小姐,也并不是那么金贵——汝阳伯世袭武官,年轻的时候惯习枪棒,又兼相貌俊美,乃是一位风流人物。相貌风流,行事自然也风流,家里有名有姓的妾室也有好几房,偶然服侍过主子的丫鬟就更不可胜数了——在如今,这也是寻常事。这么着养下来二三十个哥儿姐儿,到了说亲的时候,把伯夫人烦得死去活来,聘礼嫁妆还是小事,结亲的人家不能拿不上台面,那才是大事!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汝阳伯生了这些儿女,能得到父亲宠爱拉拔的也就只有那么有限的几个,伯夫人亲生的自不用说,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平日里得他宠爱的几个也各自结了好亲;剩下的就成了难题。 伯夫人一咬牙一跺脚,只要身家清白,品貌端正,祖上有人做过官就行,旁的都不挑了。这么着,当时年才及冠,长得一副老实相,又刚刚中了秀才,有个在外地做正六品通判的父亲的池二爷雀屏中选,汝阳伯捏着鼻子把生母只是个生下孩子来就死了的通房丫鬟的第十一女嫁给了他。 不嫁也不行了,伯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看看相当的人家,谁家有这些儿女的?你自家想生多少生多少倒是痛快了,别人家哪有那么多儿女来跟咱们家结亲?不往降一等的人家里找亲家,你还指望能把孩子嫁给上头的人家不成?人家也得要啊!” 就这么着,仍旧找不着足够的媳妇与女婿,按池二奶奶的话说:“今儿来的两个妹妹,因着排行小的缘故,都没能拣着好人家,一个嫁了个知府的庶子,一成婚就叫撵到外头单独过活去了;另一个干脆嫁的是个穷秀才,夫家平日里连使唤的人都没有,还是她的陪房在里外伺候。” 池氏点点头:“既这么着,我叫人把她们那一席安排得离你近些。” 池二奶奶苦笑一声:“姐妹们嫁得也就那样,叫你看笑话了。” 池氏忙道:“谁家还没有本难念的经呢?”说着说着自己也难受起来了:“你看我们家的静姐儿,也够难的了。” 她们两个对视苦笑一声,各自分开了。 因是在娘家的缘故,池氏安全感高了不少,把乔道静往自己出嫁前的闺房里一放,叮嘱丫鬟乳母们看好了姐儿就出去帮忙招呼客人了。 独留乔道静一个伪儿童坐在屋里,周围围着几个小男孩子与小女孩子,十分无聊。 内中年纪最大的宋允淑已经是快要出嫁的年纪了,十分有身为长姐的责任感,叫弟弟妹妹们:“大冷的天儿,都别出去闹了,仔细风扑了嗓子疼,在屋里玩一玩也就罢了。” 她亲弟弟宋允文答应了,又道:“和哥与表弟他们都在外头跑疯了,使人去恐怕叫不回来,还是我去把他们捉回来。”便穿上厚衣裳,要去叫弟弟们回来。 池姨妈与池姨夫这回来贺寿是把孩子们都带上了,长女宋允淑十五岁,接下来的都是儿子,宋允文、宋允和、宋允德、宋允都,分别是十三、十一、九、七岁,另有两个庶出的小女儿,都是跟宋允都同年,是宋允媖、宋允妙。 按说外祖母过寿,外孙女是无论如何也要在此处等着祝寿的,偏几个孩子呆在此处,没有大人看管难免叫人挂心。宋允淑因道:“你们哥儿几个呆在这儿也是给我添乱,都出去帮着爹与舅舅他们迎客去罢。” 男孩子们应了一声,都去了。 偏巧池家的四个女孩儿里有三个都很小,此时便是两个大的带着六个小的。池凤仪的乳母怕生累了表姑娘,便笑道:“前头太太她们又叫戏又摆酒,淑姐也去瞧瞧罢,带着妙姐她们,这里还有咱们几个,总不能叫静姐与仪姐出了什么事的。”乔道静与池家最小的池凤仪是唯二还没有行为能力的小婴儿,便呆在屋里由乳母照顾。 宋允淑想一想,道:“前头人忒多了,去了也没什么意思,横竖我们是来给外祖母过寿的,贺到了也就罢了。”实在她在京里看过的大场面不知凡几,宁陵小地方的戏酒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且妹妹年纪小,地方又生,她去了前头大人们又要分心照看她,反倒添乱:“笙姐她们要是认得路就自家出去瞧瞧罢了,只是别走远。”大宴会上人多事多,因怕小孩子们哭闹起来不好看,最常见的做法是所有年纪小的一概不许出去,尤其是按照行为规范来说必须得坐在席边顶好别走动的女孩。 池家的池凤笙、池凤箫几个尚可,宋允妙已经微一低头,脸上露出个难过的表情来了:“我尚没在外祖母这里逛过哩。” 她虽不是池姨妈亲生的女儿,却因是幼女的缘故,在宋家不曾受过很多委屈,宋允淑看她难过,被她一磨二磨得只得松了口:“罢么,你愿意,去就是了,只是得带齐了人,不许给舅母添乱,跟紧了你表姐她们,可别走丢了。” 宋允妙一皱细细的眉头,“是”了一声,仍出去了。 乔道静心说我跟你打赌,这小丫头非生点事不可,刚才宋允淑说笑话,全家就她脸上神色自怨自艾哩。 宋允淑却不以为意——她是自幼做姐姐的大家闺秀,气量宽宏,最不肯与弟妹们为难,且在她看来,妹妹不过是年幼左性罢了,过几年自然就慢慢的好起来了。年纪小闹一闹脾气算得什么大事呢,也要盯着瞧?更休说那边还有舅母等大人盯着,出不了大事的。 果不其然,过了才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乔道静还没听够乳母们说来解闷的别家闲话,外头池凤藻就匆匆地过来了:“大姐姐,妙姐她——”她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似的,“你快去瞧瞧罢。” 池凤藻是池家大爷的长女,今年已经十二岁,平日里极稳当的一个姐儿,她说出了事,那十有八九是真出了事。 宋允淑不由得疑惑道:“她又怎了?” 池凤藻只是摇头不语,待出了门,觑着两边没有池家别的仆妇了,方悄声道:“妙姐在前头与笙姐她们看戏,说戏不好看,我那时正在前头见我舅母,一个没看见,回来的时候她就和笙姐箫姐打起来了,”她终于忍不住也露出一点不悦,“笙姐说,妙姐嫌‘你们乡下真是村得很,连戏也不好看,真是打秋风的穷亲戚’。” 宋允淑连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还有呢?笙姐今年不小了,不至于为了这个和妹妹打起来。”大家小姐,一言不合就告状是有的,可是万万不能自己上手打架,这比什么别的斗嘴赌气的小事都难看得多。 池凤藻那点不悦都转化成了无奈的笑容:“真个叫你说着了,妙姐还说到了小姑母拿不住男人——”她脸上微露红晕,是长大了的大姑娘会有的脸色。 宋允淑立住了脚,她描画精致的眉毛终于蹙了起来:“郑姨娘平日里都教了她些什么!”郑姨娘是宋允妙的生母,因池氏生了四子一女实在教养不过来的缘故,两个庶出的女儿媖姐、妙姐都跟在各自的生母膝下抚养,只白天往正房里去读书识字罢了,等大一点要学女红、理家等事了再跟着嫡母去住。 说宁陵不好玩,尚可说是小孩子家贪玩,罚了打了也就完了,等她长大些,自然明白道理。可是一点大个小毛孩子,嘴里连姨母的房里事都敢胡吣,这孩子从根子上已经烂了一半了。 宋允淑回头望一望乔道静她们待的那一房,吩咐道:“静姐与仪姐的乳母都很多话,不要把这事和她们说了,传出去丢人。我一会儿亲自带着妙姐和舅母、姨母她们请罪去。” 池凤藻从小是跟着表姐一块儿长大的,素来服她:“听姐姐的。” 她两个到了前头,收拾了打架的小姑娘们,又领着已经收拾齐整的妹妹们往前头去见大人。 那边厢寿宴已经近了尾声,不大亲近的远亲已经散去大半,留下的都是真正血脉至亲。池太太正与娘家钱家的姊妹姑侄说话,见着淑姐来,知是有事,却懒得计较,只一挥手:“才说你就来了,”又与亲友显摆自己的孙男弟女们:“你看我这一身穿的,都是我的好孙女与外孙女与我做的。” 她是寿星婆,人人自然都顺着她的话说她有福。内中一个娘家弟媳笑道:“可惜十全九美,姐姐如今若能再升一回诰命,那才叫锦上添花。” 她不过是随口凑趣,却正正说中了池太太的心事:当年去了的乔同知与池通判都是秀才的时候曾同至府城考举人,因聊得来,醉后约定做了儿女亲家。本来两家也还门当户对,谁料乔同知官运好些,中间顺顺当当一路转迁,从从七品的下县县令慢慢升做了正五品的同知;而池通判在南方起湿疹起得死去活来,为要排北方的缺,多等了一两回,这就比亲家慢了些许,才是正六品的通判。若非两家官位有高低,乔家今日怎敢这样折磨自家女儿? 池姨妈知道亲娘的心事,因安慰道:“一时官位高低有什么,咱们一家子齐齐全全的才比什么都要紧呢。”又叫女儿领着妹妹们上来与外祖母贺寿。 一群鲜嫩水灵的小丫头们上来娇声贺寿,犹如麻姑献寿,年纪最长的宋允淑更手捧祝寿酒来劝饮,真是不可多见的好景致。亲友们有女儿的没有女儿的都羡慕起来:“真个齐整的好姐儿们!” 尚未贺完,外头忽来了两个家人,口称是京里吏部主事的家人,有要事要面见池老爷。 池通判喜道:“我原说在那边等着选官也要许久,索性回来住一两个月,不想消息来得这样快!”一面与女眷道:“这是族里一个年轻的后生,中了进士,正在吏部做官。我看看年下得回来祭祖,便托了他替我留意着。” 一时那两个家人过来了,先拜了池老爷,又贺喜道:“老爷年资已足,考评又好,我们老爷说您马上就要转迁五品同知,大约是在陕西,请老爷快回京预备着领官罢,就在这几天了。”又给池太太贺喜:“安人的诰命,又要升做宜人了!” 这才是真正好大一份寿礼,一时间池家人人欢腾雀跃,小辈都上来给家主贺喜,便长辈们也少不得揶揄池同知几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池同知心里却半喜半忧:喜,自然是因升官而喜的;忧,却是忧心小女儿——这几日他就要去远地游宦,没了亲爹给撑腰,不知道乔家会不会折磨自己的女儿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采蘼芜新妇换旧妇 如果乔道静知道池同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的话,一定会发出“想太多”的声音——就在池同知赴京领官的第二天,池氏就带着母亲、兄嫂与女儿风风光光地回了乔家。池同知升官的好消息往出一放,好家伙,赵老宜人的脸色当时就绿了——从前乔家不如池家诗礼传家有底蕴,她倚势凌人不过是倚的亡夫给她挣的五品诰命之势而已。 而池同知的升迁给她敲响了一记警钟:乔同知已经死了,可是池同知还活着,将来转迁成四品的知府、参议,甚至于三品的布政使、参政都不是不可能。她如今这样欺凌池氏,等到池家那几个儿子女婿们一个个都升了官,乔维岳怕不要被舅兄与连襟们记个死? 乔维岳就更不用说了,他自来是个软弱的脾气。这样的人虽然没有担当,可是也有一种好处,就是知道审时度势。自岳父高升,他也略减了些在外与狐朋狗友们携伎饮酒作诗的“文会”,转而在家里教起女儿读书来。 可巧乔道静上辈子虽然不是什么天才,好歹也是个毕业的大学生,在半岁小孩的基础上装个神童是不太困难的。父女俩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到她一周岁上,已经哄得家里都说这静姐是个聪明孩子了,比亲友家的小孩都聪明的那种,乔维岳更不知多少回感叹“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乔道静心里却自有一杆秤。须知这年头虽然底层囿于条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上层还是以为贤媛应当“左图右史”,明白事理,这才是名媛风范。至于乔家这种基层士人之家,只消知书识字,能做几句不太高明的诗,就可算是才女了;如果再懂些历史、地理知识,了不得,简直可以和谢道韫媲美。在这种讲究一点风雅的士人之家,“才女”是个荣誉的外号,证明着家族的受教育程度,是“诗礼传家”名声的活招牌;而在一些文化繁荣的地区,女性诗人更是很受追捧的。 最重要的是,越是年幼的神童,含金量越高,不趁着年纪还小的时候给全家人一个“她很聪明”的印象,更待何时? 就在这种奋斗的状态下,乔大小姐,她要抓周了。 乔道静生在承平十六年的夏天,乃是六月十五的生日。她生得不好,正赶上洛阳蝗灾之后洪水,又旱又涝,难免有疫,乔同知就是折在这场疫病里,鬼节头一天没了。 如今虽然还在乔同知的周年里,但毕竟是乔家大姑娘的周岁,乔、池两家的近亲来了不少:乔家在乔同知这一辈共有十一房,族长那一房排第一,如今长房读书做生意皆不成,已是式微,不过白担个名儿而已;二房是乔同知同胞大哥,虽无儿子,多年蓄婢养妾却得了一个女儿,早嫁到邻县去了,这一回也借着给侄女庆生的由头回来看父亲。 乔道静就看着这位姑母与池家人打得甚是热络:“老宜人,久不见了。” 池母也笑道:“多病,自来在家里养着,不比你们年轻女子健壮。” 姑母闺名乔维清,正是嫁到了池家所在的宁陵县,夫家姓吴,如今儿子都好有七八岁了。 一时里头试儿的东西都齐备了,池氏的陪嫁侍女喜儿请太太奶奶们进屋去观礼,二房的阴老孺人恰从外头走进来,笑道:“清姐儿回来了,怎地也不去瞧瞧你姨娘?” 乔维清正是婢妾所生的庶出女儿,闻得此言,心中冷笑,心说平日里我们娘两个要见一面你千为难万为难的,今儿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这个话,不就是刺我是奴婢养的吗?三房的地盘上,我不跟你计较,白叫主人家看了笑话,遂道:“还没拜父母,哪好做别的?” 赵老宜人也从外头走进来,心神不定的样子,扯着笑道:“说什么呢?快进里间去,咱们瞧瞧静姐去。”人人都看得出来她神色有异,也不多问,只进屋去罢了。 里间乔道静正穿得齐齐整整地预备抓周呢,桌上有些首饰、针线、织布用的梭子等等,都是女孩常用的,又乔、池都是耕读传家的,还有些笔墨、书本也列在那里,亲戚们还纷纷赠物,都是炊具、刀尺一类,亦陪衬些糕点玩具。 乔道静心想:“哦,这是要抓周了。”却不动手,怕自己抓的东西不够好,人家都看扁了她,直至池氏将她往桌沿上一送,笑谓她道:“静姐儿乖,去抓几样回来。” 所以到底是抓几样啊?! 乔道静左右看看,又怕抓周的机会是有限的,先把刀尺两样抓起来了,这个是裁衣服用的工具,她小时候见奶奶用过,果然众人都赞道:“是个贤惠姐儿。” 她转头看看池氏,见她并无不悦,还又推推她,这才松了口气,再挑了本蒙书,连毛笔一起握在手里,歪歪扭扭走过去给池氏看。池氏这才露出笑容,道:“知书识礼才是好女子。” 众人又撺掇她去抓取,乔道静左右看看,女红和读书两样都有了,再抓还抓什么?若要抓炊具,万一是贪吃的意头可怎么办?忽见盘内还有根裹着绸子的乌木棒子,心说绫罗裹着的,想不是坏东西,且展开看看,要是嫌我抓得不好,扔了就是。 她便伸手一抓,将绸子一展,里头却写着许多文字,她还未看清了,周围便猛然爆发出一阵议论,池氏笑道:“我的乖乖,你可会挑,这是一盘子里最金贵的东西了!” 赵老宜人心疼的声音也响起来:“你怎地把这个也从祠堂里拿出来了?她小人家家的,弄坏了须不恭敬!” 池母却笑道:“这是女婿亲手从祠堂里拿出来的,他亲眼瞧着,怎会弄坏了?况且谁家孩子抓周没有个父祖诰敕的摆着,咱们虽是姑娘,也须把东西理出来。” 乔道静这才明白了,原来本地官家孩子抓周时兴把先人做官的录取通知书摆上,若抓得中了,就叫能做官,而她眼下抓着的这一卷,乃是赵老宜人当年因夫而封宜人时候的敕命,正是葵花乌木轴的。 众人皆喜气洋洋,唯有赵老宜人神色不定,像是要发作的模样。池母还道她是看见自己的敕命摆出来了心里不悦,因劝道:“不过是孩子过生,咱们一乐罢了。若论敕命,我也有,只是因是外婆,摆出来不是道理,所以不曾拿出来。你是姐儿的亲阿婆,便随着时俗乐一回又怎地?”她也有因丈夫而封的宜人诰命,只是亲祖母有的诰命,却要往外祖母那里去取,难免叫人家觉得乔道静不受祖母宠爱,不光使她小人儿家没脸,更要叫亲友疑心赵老宜人不慈。因此乔维岳好面子,拿了亲娘的诰命出来。 赵老宜人强笑道:“这个自然,亲家放心。”便叫池氏道:“她娘,姐儿抓得好,我去前头与她爹报一声喜,也叫他喜欢一回。” 池氏应了,又命人扶着老太太,赵老宜人都不要,自往前头去了。 池母心内疑惑,与女儿道:“你阿家如何不将姐儿带过去?那里虽是前头男人们的地方,她却还小,抱出去见一回亲友也不碍的。” 阴老孺人忙也来笑道:“我这弟妹是个讲究人,怕小孩子出去见风来着。” 池母看一回外头天风炎热,含糊应了,心里更觉奇怪,便借口更衣,出来吩咐女儿身边另一个侍女龄儿:“去前头看看你们太太是怎么回事,她神色不定!” 龄儿也不傻,往前头去了,却是拿着赵老宜人常用的丹药的:“太太,爷,太太的静心丹不曾带着,奶奶说天气炎热,怕太太不舒坦,故此叫我拿来。” 乔维岳的神色却有点激动:“娘,您看越云多么体贴您?” 赵老宜人也有些讪讪:“龄儿丫头,你主子有心了,丹药放在这就是。”不尴不尬地抓了把钱赏她。 龄儿接了赏,谢了主子,出门转身就藏到窗下芭蕉底下去了,恰听见乔维岳十分苦劝母亲:“娘,越云自过门来,须不曾辜负咱们家的人!” 赵老宜人却又挺起腰杆来了:“难道你就看着你二伯家后继无人?那是咱们家的恩人!” 乔维岳道:“大伯自有女儿,过一个外孙到膝下,什么难事?” 赵老宜人道:“你也说了那是外孙,不是内孙,内外有别,怎好让别人家的人来擎了咱们家的家业?”说着说着急了起来:“我儿,你二伯经商几十年,他一个平头百姓,却连监生功名都捐得,那得是何等的有钱方能打通里头的关节?这样金山银海的生计,你不要糊涂![1]” 乔维岳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擂桌案:“多不过我生两个孩子,过一个与大伯家罢了,要让我娶一房平妻来兼祧,那是断然不能够的!”停妻再娶是犯法的呀! 窗外龄儿的冷汗唰地就冒出来了,她不敢再听,一拎裙儿,做贼一样跑了。 至晚间,乔维岳来了池氏屋里安歇,进屋先把女儿抱起来,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口里还逗着:“姐儿想爹没有?”就是不看池氏。 池越云早听说乔维岳是怎样拒绝赵老宜人的提议的了,心说夫君虽然为人懦弱了些,这等无礼之事也拒绝得拖泥带水的,总算还知道个好歹。也罢了,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便亲自备了热水,来劝夫君:“今日客人多,夫君累了一天了,早些盥沐睡下罢。” 乔维岳“啊”了一声,还不知道怎么应对妻子哩,羞头臊脸地钻到耳房里去洗澡了。 乔道静住在厢房,被喜儿亲手抱了回去,叮嘱英儿与新拨来的华儿不许偷懒,又教训了一顿新找来的乳母夜里仔细着些,走了。 她走了,乔道静也没甚可玩的,一屋子人早早熄灯睡了,也就错过了正房里的一场好戏。 池越云与乔维岳是少年夫妻,也是如胶似漆过一段日子的,此时爱妻亲自来服侍沐浴,顿时情浓起来,虽在孝内不能多做,亦是情深义重。一时盥沐毕,两人皆上了床安置,池越云便叹道:“可惜我没用,不得与你生个儿子,姐儿虽是我的心头肉,却不能替乔家承继香火哩。” 乔维岳自然百般安慰,且道:“孝期里,生育事且放在后头,娘子宽心就是。” 池越云看他温柔守礼,便将心里所想说出来:“我原说咱们家子孙不蕃是我之过,却不想乔氏世代如此,像二伯家,广蓄婢妾,也不过得了一个女儿而已,若咱们家也如此,可不是好玩的。” 乔维岳便沉默不语,亦有些发愁。 池越云道:“既如此,待除了孝,郎君何不收用几个婢女?非是我与郎君情谊不深,将郎君往外推,实是无子之家,动辄要被族人吃了绝户哩,到时候一家子都完了!” 她所说却是很有依据的,本地不大富裕,穷山恶水出刁民,因此民风就比较彪悍。像前文所说过的溺女等事,就是力证。本地无子之家,多有户主男人去了之后,女眷统统被发卖的故事,这年头,尊长要卖晚辈,是有法律支持的。更甚者,有的人家户主独生的幼子会被人害死,好方便族人吃绝户财,这都是乡间疯传过的旧事。 乔维岳感动道:“还是娘子体贴我。”对比母亲逼着儿子犯法以谋求二伯家财的行为,妻子是多么的正常啊! 池越云又安慰他几回,商定出孝后暂且以池氏陪嫁来的喜儿与龄儿二婢服侍男主人,若过几年还是生不出儿子,就得往人牙子那里买能生养的丫头来了。 乔维岳暗下决心,有这么体贴的一个妻子在,自己一定得拦住了母亲做荒唐事的行为才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谒伯祖道静见艳女 乔家人心里的所思所想,池氏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又不是赵老宜人与乔维岳肚子里的蛔虫。她只是依着自幼所学的女德,判断乔道静该学着去给祖母请安了,晨昏定省,毕竟是由母亲负责教授的的必修功课。 且赵老宜人虽然不够慈爱,乔维岳近来表现却也还是说得过去的,不出去喝酒了不说,每天还知道教女儿读书,碰见“平妻”这种无礼之事也知道拒绝。因为这些,池氏勉强按捺下了对这对母子的愤怒,勉力说服着自己“日子能过就好,难道静姐还能一辈子不理亲祖母与亲爹吗”,带着女儿一大清早就往正房去了。 在乔道静的视角看来,就是抓周翌日池氏早早地把自己抱到了前面一进的正房里去,赵老宜人满脸不高兴地坐在房里上首,乔维岳正与母亲说着些什么。 这显然就是赵老宜人的房间了,池氏只作未闻他们母子之间的龃龉,也行了礼,与婆母请安,口称“阿家”,抱着乔道静的喜儿也替乔道静行了个礼。 乔维岳便笑道:“娘,您看看,静姐也来与您请安了。” 赵老宜人显然是不舍得与儿子发脾气的,只好把一肚子火都撒到池氏头上:“平日里倒装得勤谨,怎地今日这么晚?别是懒病又发起来了罢?” 要换了上辈子的乔道静,这会儿管他是谁,早就爆炸了,不幸池氏自幼受的是“小杖则受”的教育,心里再不高兴,脸上也得给婆母赔礼:“为要叫静姐起来,耗的功夫多了些,阿家休怪。” 赵老宜人待要接着发作,乔维岳又在旁边打圆场,只得哼了一声,暂将此事放过去了,屋里便陷入了沉默。 按说平日里请安,无非是母子婆媳三个人说一会子话就散了,聊几句家里的闲事,说说柴米油盐之类。今日却半句话都没有,连乔道静这穿来的都看出不对劲来了,一家人,哪怕之前闹过一回狠的,如今也过了好有小半年了,怎么还这么硬生生的? 池氏心知这两人定是在说平妻一事,她心里也疑惑得很:按说想要过一个孩子给二房那边来取人家的家业也是赵老宜人会做的事,毕竟乔维岳的祖父只有乔监生与乔同知二子,然而为什么一定要叫乔维岳娶平妻?须知平妻这样事自来是国法所不许的,读书人好名声,尤其不能有这样的事,这里头担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一个不小心乔维岳在本地读书人中的名声就毁了呀! 赵老宜人恰在此时开口道:“上年岳哥他爹没了的时候,咱家里孤儿寡母的也没个人张罗,全托的二房他大伯操持丧事,眼瞅着要到他爹的周年了,咱们倒好备几色礼物去谢人家一回。” 这是真的,去年乔同知死后,乔维岳无能,寡母赵氏懦弱,妻子池氏坐月子,家里竟无人能给这位死在任上的一家之主收拾发丧。当日乔同知官至河南省河南府同知,却不幸壮年早逝。他又只有乔监生一个亲大哥,乔监生自然不能留着弟弟的孤儿寡妇不管,遂也往洛阳去给兄弟收尸。这样的亲近,去谢人家也是应有之意。 池氏遂道:“既这么着,夫君去备办外头男人们的礼物,里头二房老孺人那边自有阿家与我。” 乔维岳却有些不愿意似的,强笑道:“今年天热,且咱们又是丧家,贸然去怕人家嫌不吉利,不如等一等,看身上脱了孝再说。” 池氏一犹疑,赵老宜人已道:“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一家子血脉骨肉,人家能嫌弃咱们什么?过了头七还有周年,过了周年还有三年,三年之后再去人家才要真正嫌弃咱们不说礼。就听我的,七月里就去。” 乔道静还在状况外呢,去走个亲戚罢了,怎地便宜爹这样不愿意,而便宜祖母又这样一力促成?难道是什么极品亲戚? 乔维岳满脸是汗,欲要争辩,又实在争无可争,他总不能把老娘想再给自己找个老婆的事说出来,支支吾吾一回,“嗐”地叹了口气,只得甩袖子走了:“咱们去了也不要麻烦人家,只住一宿就回来就完了。” 赵老宜人心愿达成,心情倒好了不少,看乔道静也不那么不顺眼了,指挥池氏:“一会子叫厨下给岳哥收拾两样粥,拿前儿庄子上才送来的秋油拌虾米和白菜,再拿清酱腌的春笋给哥儿下饭,”想了想,又道:“你跟着我吃。”省得儿媳妇拿厨下的好东西自己开荤。 池氏倒不大在意,她在吃上并不挑剔,然而乔道静这段时间正断奶,她怕女儿吃得不如意,只得使了个眼色,乔道静新换的乳母便辞道:“太太,姐儿还待吃果子泥与鸡蛋黄儿,我先回去调了喂姐儿,就不在这儿扰太太与奶奶了。” 赵老宜人皱一皱眉头,待要说什么,又看在今儿儿子遂了自己的意的份上,只嘀咕了一句“小人儿家,恁多麻烦”,就放她们走了,独留儿媳妇与自己一起喝稀粥。 乔道静巴不得要断奶,成年人每天被迫含着别人的第二性征简直就是不可回忆的黑历史,因而每天吃果泥蛋黄稀米汤吃得兴高采烈。她正吃着,新来的乳母便与英儿低声道:“去奶奶房里报给你龄儿姐姐去,说奶奶今儿怕吃不饱,叫她再预备点子东西。” 这也是常有的事了,池氏陪嫁来的两个侍女喜儿、龄儿都是做惯了的,英儿是池氏陪房的女儿,也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就往池氏房里去了,留下华儿与乳母陪在乔道静身边——自出了上回秀儿那事之后,池氏就下了死令:大姑娘身边不得少于两个人。 屋里华儿看着乳母喂姑娘,低声道:“春嫂子,咱们还跟着姐儿一块儿去二房老爷那边儿么?” 乔道静的乳母是家里整理花木的男人的媳妇,在乔家服侍了几代,倒对这边几房亲戚们熟得多:“想是去的,大房、二房离咱们这儿都很近,咱们是在归德府商丘县,是府城所在地,府县同城,只是那两房都在府城里,咱们因要守老爷的孝搬到了城外乡下来罢了。” 华儿便放心了些:“我还怕被留在这儿了哩。” 她是被买来的,在乔家的下人里地位较家生子与陪嫁还要低些,就这也过得比在人贩子手里好太多了,因此常怕哪天用不着她了就被转手卖出去。 春嫂子笑道:“那绝不会,你别看咱们静姐年纪小,这一回也是一定要去拜访二房老爷与老孺人的。” 华儿一愣:“怎么说,姐儿不是才周岁么?” 春嫂子道:“待别人家,偶或有一丝半点儿的不到的地方也就罢了,待二房,那真是一丝儿不对也要叫人家笑话的。你知道二房的老孺人姓什么?”她淳朴的脸上露出一点崇拜与敬畏来:“姓阴!就是那个出过皇后的阴家。” 一提到“阴”这个姓氏,最出名的必定是那位“仕宦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里的女主人公阴丽华,而南阳阴氏也的确是自汉朝开始就极有名气,至隋唐时候,阴氏一脉犹有阴寿、阴世师等名将与唐太宗的阴妃等人物。这样一家源远流长的名门,规矩必然是极大的。 乔道静不由莞尔,心说赵老宜人那个脾气,必定是不肯在名门出身的妯娌面前丢了身份的。 果然,春嫂子又道:“那一年咱们太太才过门的时候,见妯娌的时候预备的礼物不够多,就这点子事,叫阴家人嘴里嚼了好几年。因此从那之后,咱们家见二房那边就总是要准备得周周全全的了。你年纪小,不知道,往后可别在老宜人面前说错了话叫她不高兴,那时候才真是奶奶都救不了你了。” 华儿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道:“幸亏如今咱们老爷的官比二房老爷的官大些。” 春嫂子一皱眉头:“你这小孩子家,嘴上没个把门的,怎地还踩着二老爷夸咱们老爷呢?去了二房那边可不许这么着了,仔细叫人听见了打你的嘴。” 华儿一缩脖子,记住了。 乔道静倒是听出来了点别样的意味:据说乔同知本人少年时候就考中了秀才,相比之下,他同胞大哥乔监生一直没能在科场上取得寸进,那么累世名门阴家为什么不把女儿嫁给显然是更有出息的乔同知,而是嫁给了乔监生?横竖都是下嫁,选个有本事的丈夫不好么? · 至七月里全家收拾好了东西往城里去的时候,她才真正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要是乔监生一直是这个身家,那可还真说不好是哥哥还是弟弟更有出息些了。 无他,只因乔监生家实在是太煊赫了。 有官爵在身的人家按制可以多修几间门房、正房等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平头百姓就没有这个待遇了。然而乔监生虽然只有一间门房,他家的墙壁却有足足的丈高,绵延得人都看不见尽头。墙顶上覆盖着黑瓦,外头刷得雪白,一整条街都被清出来用以迎接三房的人。至正门处,十几个年长些的男仆候着等待乔维岳,一个穿着绸子,头上还戴着几根银簪子的体面仆妇领着更多的小厮儿与丫头们来接赵老宜人、池氏与乔道静的轿子:“家里又修过一回,打正门儿进家太远了,太太、奶奶与姐儿别下来,我叫人把轿子抬进去。” 乔道静还没为这等做派咋舌,那仆妇已经开始对三房过来的女使们科普了:“若要买东西,不消出门,叫一声,自然有人把东西送进家来挑;若要出门逛逛,先跟家里管事的说,我们好安排步障。” 步障!乔道静这小土包子真要惊讶了,哪怕在物质极大丰富的21世纪,安排个几十米布放在路边挡土也不是寻常人家愿意掏钱的项目。何况如今是在古代,连侍女出门都给安排布匹挡着脸,这得是何等的豪富?这可是布匹是硬通货,能当钱用的古代,官方计量财富就是靠铜钱和布匹的! 赵老宜人纵做过了心理准备,还是为这等气势所慑。池氏无所求,倒还不心虚气短,照着家里的旧做派温声道:“我们客随主便,那就都托给你了,”她顿一顿,似是想起这人是谁来了,“是志高大叔他们家的不是?” 那仆妇笑道:“奶奶真个记性好极了,我们家那口子就是老爷跟前服侍的志高。那一年咱们在洛阳,奶奶正坐月子,我只跟您磕了一回头就去老宜人跟前儿服侍了,难为奶奶还记得我。” 池氏一笑,道:“你这么个好模样儿,说话又爽快,谁能记不住你呢?” 她们两个又聊了几句,轿子外头的轿夫已经换成了家里的健壮仆妇,自然有人去给雇来的轿夫结账。乔维岳去外头拜见伯父,女眷们往内院去,身后除了没留头的小厮儿们全都是女子,莺声燕语不绝,偏偏人人都泰然自若。 乔道静心说,能把所有需要男性壮劳力的活计都换成女人来做,只是为了“男女大防”,这过得可不是一般两般的好,乔家三房、池家乃至于在京里做郎中、业务能力受到皇帝赏识前途无量的宋姨夫家,全都赶不上。 风扬起轿帘一角,她借着池氏怀抱的掩护看了外头一眼,果然外头丫鬟养娘们穿的都是细布衣裳,偶然还有穿绸子的,这已经比很多小地主家过得都不差了。若在她见过的人家里作比,也只比廊下伺候鹦哥的丫头都能穿全套丝织品的荣国府差些罢了——但是人家是国公府,池家只是平头百姓,捐了个监生名儿而已。 乔道静就在这种对金钱的纯粹的敬畏里跟着池氏下了轿子,又走到正房,门外的女使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上来见礼,喜儿与龄儿发见面红包都发了好久。忽然正房里一个身材极其曼妙、五官容光照人的少妇掀帘子出来了,满地女使们一下子老实下来,都叫道:“姿姨。” 那少妇穿一身青莲色,明明颜色是素净的,人却凌厉美艳极了,连管家乔志高的老婆都上去赔笑道:“姿姨怎地出来了?我们正说要进去哩。” 那“姿姨”笑道:“我又不曾怪你,急的什么。”眼波横扫,连乔道静这前世看惯了女明星的人都心中一动,心说:“这人是谁,好个相貌,好个气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遇表妹维岳思静姝 池氏显然认得这少妇,略一颔首,含笑道:“姿哥也来了,敢是伯母等得急了?” 那少妇本姓冯,名姿哥,是乔监生身边第一得力的人物,本是个无亲无故自卖自身的乡下丫头,却实在聪明极了,凭着伺候乔监生的那一点茶水功夫自学了认字算数,又收服了乔监生身边的其余丫鬟。乔监生爱她有本事,收她作了妾室,慢慢地将自己懒怠查看的产业都交给她打理,她也争气,居然能接下来。 按说一个青年女子,长得又这样漂亮,难免有人要嘀咕她是靠着老爷的恩宠一步登天的。偏她极能耐,凡交给她的田庄铺面,获利翻番也是常事。为着这个,连阴老孺人也默许了一个妾室染指家业,不再如对寻常婢妾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冯姿哥亦笑道:“可说呢,老孺人这一早起光叫人去厨下看席面也看了四五回,偏等不来太太与奶奶,气得直发作我:‘懒得这个样儿,叫你去迎迎你也不去。’好悬没打我两下,还是阴家的姑娘拦着罢了。” 池氏的笑容便微微一顿:“阴家来了个姐儿?” 赵老宜人面色一变,还未说话,冯姿哥已道:“是老孺人嫡亲的侄女儿,极温柔贤良的一个姐儿。不幸前头定的那门亲事生了变,男家哥儿没了,便到此地来散散心,”说着说着又掉了两滴眼泪,“是出过皇后的那个臧家的哥儿哩,累世名门,他两个真个郎才女貌,不料天公不作美。” 池氏脸上的笑容都慢慢官方和矜持起来了,瞥了赵老宜人一眼,复又转头去谢谢冯姿哥:“真个不巧哩,还是多亏了你说与我,可不敢当着她的面儿说起伤心事来了。” 冯姿哥估计也与她关系很好,道:“你心里总是有成算的,不像我,是个没材料的人。” 池氏笑道:“你若没材料,谁还有材料呢?” 她们二人说话间,正房的几层珠帘帷幔已经被层层叠叠地掀起来了,打帘子的侍女们寂然无声,一个敢当着冯姿哥的面说笑的也没有。 至正堂,十几个丫鬟、媳妇、婆子围着坐在上首的阴老孺人与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二人生得很像。乔道静仔细看去,二人皆是一样的细长眉毛与桃花眼,鼻梁不高不低,是个极温柔的弧度。阴老孺人年约五六十,却犹能看出来年轻时候的秀丽容貌,阴家的女孩儿更是温柔如水,薄唇淡红,肌肤柔白泛粉。 乔道静就是再傻,这会儿也看出不对来了,结合一下前几天偷听到的下人闲聊,心说这人恐怕来者不善。然而乔维岳一个绣花枕头,又没有什么家财,阴家那样名门出身的少女凭什么嫁给他?还是做平妻,这可是没有法律保障的关系,她图的什么呢?须知望门寡与真正的未亡人可不是一码事。 池氏今日穿得很素淡,毕竟还在公爹的周年里,花枝招展未免有不孝之嫌。然而她亦是与阴氏女年纪仿佛的少妇,长眉凤目鹅蛋脸,端庄里透着些鲜嫩活泼,一举一动更是有礼有法,看起来倒比阴家那女孩子强些似的。 两边厮见了,阴老孺人便照着冯姿哥那会儿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且教阴氏与池氏互通了姓名:“你两个是年纪相近的姊妹,多说些话。” 池氏的手绢子都快揉烂了:我父母只给我生了一个姐姐,如今正在帝都哩,谁就和你是姊妹了?又怕自己想得多了不礼貌,只得含笑颔首道:“我的粗名说出来恐怕有辱清听,是‘越南云树望中微’的‘越云’。” 她自嫁人后只以女红针黹、主持蒸尝为要,也不再把出嫁前喜欢的诗词歌赋拿出来了,是以阴老孺人与赵老宜人一时间竟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阴家的那个女孩子反应快,接道:“是李珣的南乡子,云姐姐果然好个才情,想来在家时令尊令堂是极疼爱的。我便没有这样好福分,只有一个自幼的乳名,唤作碧姐。” 一个二房的养娘便笑道:“咱们碧姐真个与五奶奶有缘极了,瞧这俩人长得,倒好似个亲姊妹哩。”乔维岳在族里的大排行正是第五。 阴碧笑道:“我便没有云姐姐那样精致。” 池氏嘴角略提了一提,也不理她,反折身回了婆母身边:“今儿天热,阿家一路上也没喝水,倒要管伯母讨一盏茶来。”自倒了茶水奉与赵老宜人,“阿家慢饮。” 阴碧再是舍得下身段,也不好去伺候别人家的婆母,那岂不是显得她的心意忒明显了么?且赵老宜人出身是极低的,不过后来凭着丈夫挣了一个五品诰命而已,在阴家人看来,也当不得什么,更懒怠去伺候她了。因此阴碧只是立在阴老孺人身边笑道:“果然姐姐孝顺,又不像我,傻呆呆的,每日只知道傻吃傻玩罢了。” 池氏笑道:“年轻女子,一时脑子没有转过弯来也是有的,将来天长日久,自然知道是好是歹。” 阴碧亦嫣然道:“凭他将来怎样,我只逞今日之欢罢了。” 她两个打的机锋,乔道静与阴老孺人尚且明白些,赵老宜人却是真个半点也不明白了。她又是个直脾气,张口便道:“阿池,你不要与你妹妹吵嘴打架,你做姐姐的,须让着些妹妹哩。” 池氏真是连笑容也憋不出来了,勉强道:“阿家说得是。”从侍女手里接过女儿,怒气冲冲地随侍在婆母身旁,半句话也不说了。 阴家的人自来是看不上赵老宜人的,偏从前赵老宜人在二房吃一点口角上的小亏,自有恪守着妇德女诫的池氏去替尊长找回场子来。如今池氏发怒不说话,赵老宜人难免独木难支,倒想起了儿媳妇平日里的二三好处来:“看来将来这阴氏女嫁了我岳哥,总得压着她不叫越过了阿池去,不然倒纵得她欺到了我头上来了。” 阴老孺人与阴碧言语上压了赵老宜人几回,心气儿慢慢地也平了过来,心说我们家的女儿嫁到了你们家去本来就是低嫁,怎地你们居然还不恭敬着些?满脸傲气地坐在那儿等着人去伺候的样子,做什么呢。 至晌午间,乔道静听她们说话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盖因阴家姑姪两个倒还罢了,赵老宜人只会“嗯”“是”“你说得有理”,浑不见当初在家里时候对池氏的尖牙利齿了。她心里笑了一声:还是个窝里横的。 阴老孺人道:“既晌午了,咱们也吃饭去。”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饭厅去。 到了地方,果然肴金馔玉,平日里在三房真是半点也吃不着。赵老宜人看得眼热,道:“岳哥他二伯真个能耐,你们平日里在家里随便吃两口,倒比我们家过年时候吃的用的还强些,”又谓阴老孺人,“你有福哩。” 阴碧笑道:“这金山银山,总都是姑父一拳一脚、一针一线辛苦挣下的,若按我说,故同知老爷也是极本事的人物,老宜人也颇受益了。” 她们说到了乔监生,阴老孺人便道:“既这么着,碧姐替我送两个菜到你姑父那里去,”随手指了一道蜜酒蒸鲥鱼、一道豆芽煨的燕窝,“鲥鱼与你姑父,燕窝与你表哥。” 阴碧笑着应了,道:“姑母与老宜人、云姐姐稍待,我去去便回。” 池氏的脸色还罢了,心里已经勃然大怒,只是没有发作出来而已。赵老宜人犹在夸奖别人家的女儿:“真个又孝顺又懂事。” 乔道静懒洋洋地躺在乳母怀里,看池氏实在是生气,忽然“啊啊”了两声,池氏便辞道:“静姐要吃奶了,我须去看着些,伯母与阿家休怪。”径自出来了。 · 那边阴碧也行至前头男人们处了,乔监生闻得是侄女来,与乔维岳道:“你两个也是表兄妹,见一见也不妨事。” 乔维岳尚未推辞,便听得外头莺声燕语伺候着进来的一个姑娘,行动间真个是款款温柔,进得门来,眉眼稍抬,又受惊的小鹿似的很快垂下去,羞涩道:“未知表哥正在此处,冲撞了表哥,表哥勿怪。” 乔维岳心头一荡,复又压下去了,只笑道:“哪里哪里。”多的话却是一声儿也说不出来了。 乔监生本人倒不大愿意见到这门奇怪且不合礼法的亲事,然而老妻有意,且侄女在京里定的那门臧家的亲事早就因臧家谋逆而告吹了,阴碧又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再找门当户对的读书人也难,只得暂遂了阴老孺人的意,叫乔维岳与阴碧两个见面瞧瞧。 如今这两个显然是有意,他也只得心里暗叹了一声:“罢么,就由他们年轻人去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意难平弄计出生天 乔监生与阴老孺人想得千好万好,架不住阴碧自己不愿意。才在乔监生那里见了乔维岳一面,还没回了闺房,阴碧已经忍不住在院子里就哭了起来:“我便再不堪,也不至于要配了这么个人!” 乔家的院子里都是乔家的仆妇,处处都是眼睛,自幼服侍她的乳母忙与旁人笑了一回:“姐儿热了,”又忙忙地服侍她进了房门遣退丫鬟,“我的姐儿,你如今已不是阴家的千金小姐了,在别人家,别招了别人的眼是正经!” 阴碧这才是真被触及了伤心事:“那个乔维岳,二十几岁了连个秀才也未中得,连个童生也不是,我就要配了这样的人!奶娘,你不看着他那会子看我的眼神儿,跟登徒子有什么两样!” 她本是阴家旁支的女儿,虽不如正根嫡枝的姑娘金贵,那也是自幼奶母丫鬟好声好气捧着长大的。不料恰遇见了帝都世家作乱,皇帝要把世家铲除尽了,为首的自然是皇后的娘家臧家,她的未婚夫也就遭了难,被这场风波卷着流了边,不出几月,死在了军中。 阴家也过得不甚舒服,他们家虽没很下死手为世家对抗皇室出力,也着实有几个好儿郎死在了这场祸事中。阴碧本来就是父母双亡被族人养大,这样一场浩劫来临,更没人肯为她主持婚事,她只得来投了远嫁的姑母。 阴碧越想越难过:“姑母嘴上说得好好的,要将我嫁与个读书人家的好男子,就找了这么个货色来。没本事没德行也还罢了,他既已有妻有女,又何苦来这里看我的笑话?我今日与他那乡下老婆对嘴对舌,真个是八辈子的脸都要丢尽了!” 阴家的仆妇也自有些傲气:“老爷太太当年也为姐儿留下了点东西,纵不嫁人,咱们自家也能以好好地过一辈子了。” 然而当初阴老孺人说得好听,许以乔家二房的家财:“你要生个孩儿续了我们这一房的香火,将来的家业还不都是你的吗?清姐不过是个姨娘养的丫头,早嫁出去了,她不能与你争,还有谁能妨着你过这舒坦日子?” 阴碧的乳母心疼地与她擦擦眼泪:“他们不过就是欺负老爷与太太去得早,姐儿没人撑腰罢了。” 阴碧忽而灵光一闪:“八姐不是还在家吗?她不是没有嫁出去吗?正好叫她来顶我的坑。” 她口中所说的八姐乃是族中排行第八的一个女孩子,是阴碧同父异母的庶妹。没钱没势的人家,又没有父母,哪怕是阴碧,这样有一个好姓氏的嫡出女儿都没有一个特别好的亲事,何况是庶女八姐,至今还在家里,也没人给她张罗婚事。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八姐不是前两日还与我说她想嫁出去,不再在这个家里呆着了吗?横竖既然在叔父家里呆着也是受气,何妨出来到乔家来。乔家有金山银山,也有金珠宝玉,她一贯最喜欢这些,也不算辱没她了。” 乳母倒还知道一些轻重:“姑太太既然挑着你,就是为了你是老爷太太亲生的女孩儿。若换了八姐来,她一个姨娘养的,自幼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训调理,如何知道将来打理家业、抚育儿女的事呢。” 阴碧道:“她不过是要一个姓阴的女孩好掌握罢了,我姓阴,八姐也姓阴,我们原是一样的人。何况八姐愚笨些,姑母将来更好掌握呢。” 如今最难的反倒是如何将阴八姐调到这里来——阴老孺人做得绝,当初既然挑中了阴碧,就再也没有将其他女孩接进家里来过,以至于如今八姐尚还在外地待着。 阴碧想了一想:“她是我亲生的妹妹,我将父亲母亲留下的钱掏出三分之一来与她,也差不多够她使一辈子了。将来八姐就安心在乔家做一个平妻,跟正房太太比也不差什么,还有亲姑母给她撑撑腰,难道不好么?我就写信与她说这事,她自然会过来的。至于姑母那里,就说我要与八姐挑一门好亲事,将来风风光光地发嫁了她,好身后无忧,也就罢了。” 她两个计议已定,面上倒是都安分了下来,不再每日里只看着乔维岳等人哭了,阴老孺人还以为她们两个心里想通了,不禁暗自高兴:“真个是我嫡亲的侄女儿,与我想的是一码事儿,这血脉之亲果然是别的什么东西都割断不了的。” 阴老孺人能看出来的事儿,池氏自然能更能看出来,她心里倒慢慢地活泛了起来:“她这样一个千金小姐又是那样好的出身,又有许多钱财傍身,何必非要嫁过来做一个平妻呢?不是正房太太,总归要受人欺负,我不如仍旧是劝劝她,若看到她也心动时,这门亲事自然又告吹了。” 恰三房人们在二房住了半个月有余,快到了乔同知的忌日,乔监生便发话:“我兄弟的忌日也快到了,横竖是祭拜先人,何妨咱们一家子在一块儿祭拜?还少生些事,我兄弟在底下看见咱们团圆一家子,他心里也好过些。” 以是赵老宜人顺水推舟带着儿子与媳妇只管留在这里安住,阴碧也觑了个空儿与阴老孺人道:“姑母,你兄弟与你兄弟媳妇一辈子只留下了两个女儿,如今我已经有亲事了,我妹妹却还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她在叔父那里过得又不好,咱们何妨把她接过来,趁着我发嫁,也给她挑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了,也不辜负姑母你与我爹兄弟姊妹一场。” 她这几天倒还安分,阴老孺人也答应了:“这里处处都是读书种子,既然你喜欢,就将八姐也接过来,我与她陪送几百两银子,一起发嫁了就完了。” 阴八姐自然更是喜不自禁,自接到姐姐的信之后就日夜兼程往这边奔走,连叔父的嘱咐也不顾了:她是知道乔家有多少钱的,如今姐姐嫁了那样好的一个人家,她正心活眼热,不料姐姐居然要自寻死路,宁愿嫁别人家也不嫁到那样富贵的人家去,她巴不得接了姐姐的亲事。 在这种各怀鬼胎的氛围里,七月十四,乔同知的忌日马上就要到了。 当日不仅是有乔家二房三房的诸多人等,更来了一个外地远来的娇客。冯姿哥与池氏悄悄地说过了:“是这个姐儿的妹妹,平日里最是糊涂的一个人。她若来了,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不是为了你的名声,反倒是为了你不要把自己气死。” 听得池氏惊笑不已:“哪里有这样糊涂的一个姐儿,我看她姐姐倒还好呢。” 冯姿哥道:“她姐姐也不过就是那样儿罢了,不过是因着你心地好,不说人坏话,你才觉得她也还过得去。至若她妹妹,那真是糊涂得我们下人都不愿意跟她说话的,哪一日她来了你就知道了。” 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才说了这阴八姐没有两日,外头就传来了“八姐儿到了二门了”的消息。待众人一打照面,阴八姐长得也还罢了,不过是较她姐姐少些气度而已,若论容貌,实还在阴碧之上——谁家不是小妾比正妻长得好呢。 待厮见时,这阴八姐才真是露出了本色,她直接问了池氏:“姐姐二十几了?二十五六?真个会保养极了,我在这些上可真是万万不如姐姐的。” 乔道静好悬没有满脸黄人问号:池氏与阴碧同龄,不过十□□而已,比你也只大了一两岁,你在这里妆样儿给谁看呢? 更兼这些日子池氏待她实在是掏心掏肺,她更不待见这块绿茶了。待阴八姐过来抱她,且要说“姐儿真可爱,像云姐姐,定能带来个弟弟”时,她“噗”的一声,冲阴八姐喷了个鼻涕泡儿。 阴八姐妆容精致的脸蛋都要皱起来了,好悬没有把乔道静扔到地上,口里还不忘给池氏上眼药:“姐姐溺爱孩子,也该教她些规矩,总这么见了人也不知道收敛些的样子,人家要说她父母不教哩。” 池氏脸色淡淡的:“我女人家,不敢教育儿女,静姐是她爹在教。八姐嫌她爹不好,我去与他说就是——我们小户人家,自然是不如阴家规矩大的,且姐儿才一周岁,更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发作她了。” 阴八姐脸色一青,乔道静又冲她喷了个口水泡。 阴老孺人觉着这个八姐长得美,用来拉拢乔维岳不错,然而赵老宜人是亲妈心态,看见这样一个狐媚妖挑的少女来了,第一反应就是敲响警铃:“八姐比她姐姐长得还强些哩,不知说了人家了没有?” 阴八姐脸色一红,比之阴碧的柔情如水更带三分妩媚:“哪里就说到了这个了,我还小呢。” 恰乔维岳过来报,说祠堂那里预备好了,可以去祭拜父亲了。阴八姐主动与乔维岳上去见礼:“表哥,八姐有礼了。” 乔维岳一愣,看看阴碧,又看看阴八姐,比昨日神色淡些,然而也是极喜欢阴八姐的样子:“妹妹远道才来,歇一歇罢。” 阴碧心里一笑:那登徒子两人都喜欢,然而八姐好掌握,我一门心思不愿意,姑母难道还能强迫我去嫁吗?此事成矣。 池氏心里却是一冷:见到谁都能立住脚看看,没了八姐也有七姐,这个男人已经靠不住了。 乔道静摸摸池氏的手,亲了亲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气不顺见机脱罗网 池氏所思半点也不错,至祭拜过了乔同知,三房人等要回了乡下守孝之后,乔维岳虽然面上还守着些礼法,心里已经不知道在想谁了。 临走那一日,阴老孺人带着阴碧、阴八姐都来相送,乔维岳看看阴碧,又看看阴八姐,道:“阿碧表妹与八表妹在城里待得腻了,不如来我们乡下也玩两日,田园风光也不比府城繁华差些哩。” 阴碧鼻子都要皱起来了:说话里都透着一股村味儿,连个诗也不会吟,幸亏把八姐拉来填了我的坑了,要不然此身休矣。 脸上却还是温文尔雅地辞谢了:“姑母说过几日本地布政大人的第一子要娶妻了,正好带我与八姐去看看,表哥勿怪。” 阴八姐却很不愿意错过这么一个和乔维岳搞好关系的机会,忙道:“那是在开封府,离着本地又远,咱们表哥离得近,还是表哥那里为重。” 阴老孺人“哎”了一声,笑道:“你这傻妮子,你姐姐如今也到了花信之年,我总要想方设法与她找一户好人家发嫁了的。咱们归德府小地方,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后生,不去开封府,还留在这里么?”又与赵老宜人笑:“八姐自来是个小孩儿的脾气,傻乎乎的。” 赵老宜人十分不愿意这狐狸精去自己儿子身边,她所看重的,乃是阴碧那样名门出身有陪嫁,长得又秀丽的女孩子。只恨阴碧心气儿太高,连自己儿子这样天上有地上没的好后生都看不上。赵老宜人只得道:“既这么着,八姐留在商丘也罢了,你姑母姑父姐姐都去开封吃席了,你正好在家里看着家。” 乔维岳一皱眉头,心说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呢,旁人都走了,八姐一个女孩子在家待着不怕么?他选择性地把乔家二房那无数奴仆都忽略了。 阴八姐又扭捏作态两下,池氏只管在旁边干看着,也不接她的茬,乔维岳血气上涌,一股气从腹内直冲到了喉头:“八姐在家待着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去我们那里做客,母亲与阿池自然能照顾好她。” 阴八姐眼睛一亮,看一看阴老孺人与乔监生,又低下头去:“这……” 乔监生连眼角都不带给这小丫头片子的,类似的手段他在秦楼楚馆里见过不知多少,全都比这未出阁的女子高明得多,也就骗骗乔维岳而已。阴老孺人笑眯眯道:“你一个男人家,难道就做得了后院里女人们的主?别到时候你娘与你媳妇给我们八姐儿喝稀粥,她两个自己烙火烧吃,你还百事不知呢罢。” 乔维岳被她激得当场发誓道:“表妹来我家,凡阿池有的,她必定也有一份,不叫表妹受苦。” 池氏本已心灰,硬叫他这番话气得转过脸去瞪他:什么玩意儿就拿她来与我比?你是生怕老婆过得太好了,要找个事事处处压我一头的新老婆来罢? 乔道静也眨眨眼,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儿呢? 乔维岳还懵然不知哩,他只看见了阴老孺人听见他这话了之后就笑得脸上皱纹都绽开了:“你看你这孩子,我还能信不过你吗?一句玩笑话儿,你又在这里指天画地地发誓了。” 池氏已经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了,招呼了一声“姐儿怕风,我带她车里去候着。” 身后犹能听见赵老宜人与乔维岳跟阴八姐道歉:“你姐姐就是这么个孤拐脾气,你不要理会她。” 乔道静听得简直要气死,池氏一进了车门眼泪就掉下来了:“我的命好苦!” 喜儿、龄儿等她的陪嫁都在,却不敢做奶奶的主,唯有苦劝而已:“嫁都嫁了,还能怎样呢?奶奶熬几年,生个儿子就好了。” 池氏真个要哭瞎了眼睛了:“我与静姐的命已经这样苦了,难道还要我儿子也有一个这样不知所谓的父亲吗?且他那样的人,我怎能与他同床共枕!”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外头还听不见,或者说听见了也懒得理会,唯有车里几个人互相安慰。 乔道静已经学会了说几句简单的话,这时候也装着磕磕绊绊的模样道:“回……回家去。” 喜儿一愣:“是了,他们乔家人这样欺负奶奶,咱们便回去了找咱们家的太太来撑腰来,且家里两个爷都在呢,他们难道还能看着奶奶受欺负吗?”她说的是池家人。 池氏却怕影响了兄弟们考试:“眼瞅着就要八月秋闱了,他们怕已经收拾了行装上省城去考试了,家里只有一群女人,过来了也是要被阿家与那什么阴家的姐儿气死,何苦来,还要娘与嫂子们过来受气。” 龄儿道:“那咱们就回去住几日,八月初也是二奶奶的生日了,他们家人一贯气怯二奶奶娘家,不敢跟来的,咱们正好出去散散心,眼不见心不烦。”这就是家里人多的好处了,池家大人孩子十几个,更别说各种近亲,想回娘家的话每个月都有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池二奶奶李氏虽然有伯府做娘家,恐怕也只能哄得住乔家这群土包子而已,至若阴家的女孩儿,他们家本家的爵位也不止一个小小的伯爵了,来往之家都是公府侯门,也未必怕了一个小小的汝阳伯。 池氏摇摇头:“二哥往省城去考试,二嫂本来就得过一个好生日才能抵得过夫君不在的遗憾,我若把阴家那个招了去了,更作孽了。” 龄儿恨声道:“奶奶,那个心里眼里都是爷,哪儿就舍得远走了呢?他们巴不得奶奶走了他们好弄鬼儿哩,”把车帘子打起来,“您瞧瞧。” 果不其然,那边还没道完别,阴碧眼神已经不大耐烦了,阴八姐犹在张罗行李,要随乔维岳回乡下居住。 池氏也恨得不管了:“好个奸夫□□,我还没死哩,就在这儿拉拉扯扯,”一搂怀里的女儿,“走,这就走,回去了我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去,管他们死活哩!” 乔道静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违法败德的事,只要撑到了池家的男人回来,有人能上衙门告状就万事大吉了。 · 果不其然,回了乡下老宅,池氏要回家与二嫂过生日时,赵老宜人与乔维岳都缩着脖子不说话了,唯有阴八姐嘀嘀咕咕:“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怎好回娘家哩?” 都不用池氏说话,赵老宜人自己就斥道:“一家子亲戚,不去待怎地?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又叫儿子:“你也去,你最近不是又做了那多诗?拿去给人看看,管考试的那些个官儿都糊涂,看不到你的好处,伯府可就多能人儿,有几个慧眼识珠的老成人看得中你时也未可知哩。” 乔维岳却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身为同知之子,自幼上好的笔墨纸砚陪着,书童教师伴着,百般考试,连童生都考不上,去了也是给人笑话的命。因只道:“我近几日头风,阿池自己回去罢,在账上拿点东西与二嫂贺生就是,不要为咱们家省钱。” 池氏只管冷眼看着,再也不安慰丈夫“大鹏一日同风起”了,阴八姐倒还殷勤,劝道:“表哥何必妄自菲薄?八姐看着表哥前几日做的诗就越发精进了。那些酸腐八股,不练也罢。” 乔道静差点笑出声来:考试里诗词只占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主要是考文章,连考试考什么都不练习,这不就相当于要高考了不练议论文记叙文只练诗歌么?“文体不限,诗歌除外”,你诗做得再好,逼格再高,有什么用啊? 池氏也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孩儿,从小哥哥们做八股,她也要读四书五经,这会儿却半点也不想规劝自己这不知所谓的夫君。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说出话来人家又不爱听,自己何苦做那个恶人呢? 她们两个便带着自己嫡系回了家,临走把嫁妆一锁,也不管乔家人怎样闹腾,殊不知她们这一走,乔家立时就反了天——从来管束家人的都是冷脸狠心的奶奶,如今赵老宜人无能,乔维岳根本不管家事,阴八姐一门心思要讨好家里下人她好做“善心的奶奶”,谁来按着猴子们不称王? 不出几日,为了讨好阴八姐,乔维岳便支空了账上的银子,赵老宜人闻说是儿子拿的钱,也不敢管,怕他在外头有用处。然而厨下没钱买肉买菜,阴八姐的衣裳不合时了,衣裳上伺候的人连买布的钱都没有。这时候,家里几个才想起来池氏的好处:她在家的时候,可从没出过这样的事。 这时候,“狠心的”池氏已经带着乔道静在娘家为池二奶奶庆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并蒂莲生于青荷叶 池二奶奶是个伶俐人儿,按着池太太的话来说:“我这个小儿媳妇,虽是那样大一个门户里嫁出来的,却不因身世骄人,又能孝顺翁姑、体贴丈夫、抚育儿女,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这么一个伶俐又与小姑友善的二奶奶,一听说乔家已经无耻到了这等程度,第一反应却不是生气报官,而是:“阴家的人,我也是认得几个的,他们家势大,又有乔监生的钱,别弄出什么事儿来了罢?” 池同知赴任,身边带着老妻打点家务,只剩两个儿子在家读书。如今池大爷与池二爷又赴省城秋闱,家里只剩了池大奶奶孙氏与池二奶奶李氏两个女人,不过平日里严守门户,外加督促儿女课业而已。 池大奶奶道:“哪里就到了那地步了呢?阴家虽说姓氏好,这几年也慢慢地下来了,又兼这个什么八姐是旁支,这就又下了一层;父母双亡,又下了一层;她是庶出,又下了一层,”她捋一捋鬓发,“你数数这都下了几层了,便是皇帝的女儿,如今也打公主降成了县君了,何况她?乔家的老监生愿意为她出几分力还不好说呢,你也忒小心了。” 池二奶奶摇一摇头,道:“你只看着阴八姐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却不想想于乔老监生而言,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后嗣。他自家已经生不出来了,若能给他过继一个嗣子、嗣孙,他便活得有劲儿,将来这偌大家业也有人承继。且他今年也好有五六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还能活几年?正是急着想要香火的时候。他又不放心别人家的儿子,那自然得自己找一个靠得住的女人来生一个,将来儿子被娘带得向着二房。” 她说的乃是兼祧。兼祧这等事,国法原是不许的。本来么,既有无子之人,便可依照法律往同姓之人那里过继子嗣,有了这一条也足够了,又要兼祧两房,岂不是乱了血统? 然而乡下愚民甚多,按着他们朴素的观点来看,儿子不是亲生的也罢了,还要长到几岁甚至几十岁上再改换父母,心里自然都是本生父母,少不了要对嗣父母不那么恭敬亲切,恐有扒拉走嗣父母家财去给本生父母之虞。 有这种担忧本是人之常情,然而这种正常的担忧带来的不是好生教导嗣子以使他知恩念恩,或以宗法国法来约束嗣子使其不能吃绝户的正常做法,而是给嗣子娶一房亲近嗣父母一家的媳妇,再生一个亲近嗣父母一家的孙子以继香烟的奇葩行为。既不拿着嗣子当人,只当配种公马;又不拿着嗣媳当人,只当做长脚胞宫。 她们在乡间住着,也听说过不少过继一类的事。尤其乡下缺医少药,有些贫民更是连饭都吃不饱,小孩子养得更艰难了,许多都要靠着兄弟家运气好,长成了两个儿子过给自家一个。内中极没运气,一家子拢共长大了一个男孩的,就要兼祧。 池氏道:“我的嫁妆也有几分,不图他乔家那点子东西,只是静姐若没个兄弟,我怕她将来嫁了也没人给撑腰哩。”若再难过些,便是阴八姐生了儿子,将来池氏再早走几年,乔道静那异母兄弟将她嫁与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做填房换钱花也是尽有的。 然而若要池氏与乔维岳这薄情寡义的男子同床共枕再生子,那又是万万不能的了。 池大奶奶娘家和睦,夫家也过得齐心,实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池二奶奶自幼见过的脏东西多,道:“你别忙,我见过一样事儿,倒合着你们家的影儿哩。”却是她们家也有一门不规矩的亲戚,宠妾灭妻,把个小妾做了平妻,正房太太生的孩子却拿去做了兄弟家的后嗣,倒叫庶子承了家业。 本来日子也就这么过了,谁知道那平妻一死,太太的孩子往衙门去告了一状,却不是子告父那等不孝的事,反倒是问“平妻死了,另一妻之子该如何守孝”,这就扯出来他们家那点子旧年的官司来了。 衙门本说“平妻违法”,令按着有子庶母死了,嫡子的守孝规格来。谁料后头又看见说是把嫡出的儿子过出去了,这就触及了宗法——自来嫡长是大宗,大宗不过小宗的。就这么着,又把那庶子过出去了在别人家过活,嫡长子仍旧奉着母亲终老。 池二奶奶道:“因此你看,这样无礼之事处处都有,然而不闹到衙门里也罢了,闹到了衙门里,那就必得管的。” 乔道静听得嘴张得圆圆的,天下还有这等事呢?这才是真正的宅斗啊! ——这傻孩子觉着刺激呢,殊不知有个三长两短,这个故事里一辈子回不了家的就是嫡子了。 池氏却听得明白了些:“我也说要往衙门去请主持公道,然而第一样二房煊赫得金山银海,我怕他们手眼通天,妨不着爹,妨着了哥哥们也是不好的;第二样静姐他爹是个薄情的人,没了这一个也有那一个,便去了这个阴八姐又能怎样呢?我这一辈子总都得与这样人打交道罢了。” 池二奶奶笑道:“你傻了,阴家人要把乔监生的钱把在阴家人手里,你想乔监生愿不愿意便宜外人呢?” 池氏道:“那是他老婆,如何不愿意?” 池二奶奶道:“阴家人跟别人比起来是自己人,跟乔监生的亲生孩儿比起来呢?” 池氏道:“他哪里有……”一语未毕忽然想起来:“是了,静姐她姑姑如今就在宁陵县,把清姐的儿子过一个与二房,那是最合适不过的!”只可惜乔维清嫁与了个姓吴的秀才,长子都七八岁了,仍没生一个次子。 池二奶奶笑道:“横竖是给我过生,我愿请谁就请谁。明儿下个帖子请吴秀才娘子过来是正经,到了再说。” · 第二日乔维清果然携子过来了,又有一个年轻的妇人,说是吴秀才的妹子,也抱着个孩儿,却比乔道静大些,已有三岁了。 乔维清道:“这是鹤采他妹妹,闺名儿叫个鸾文。” 池氏忙也与她通了姓名,且道:“叫这名儿,必有文采。” 吴鸾文脸庞儿一红,细声细气道:“胡乱取个名儿罢了,姊姊忒过誉了。” 因问吴鸾文夫家:“嫁的哪家?” 吴鸾文道:“家父家母只有我与哥哥一子一女,难免娇惯些,因怕我嫁得远了想念,就近招了个赘婿,却是家母娘家一个远亲。” 池大奶奶比池氏大着十几岁,真个是从小看她长起来的,说是长嫂如母也不为过,闻言艳羡道:“这倒好放心了,难得有这么个合适人儿。”池氏出嫁时她与池太太也不是没想过为她招赘,却一因有二十年前的婚约在身,二也因没遇上合适的赘婿人选,纵知道赵老宜人只有一子必定娇惯,却想着乔同知是个明白人,想能管束好儿子,也嫁了乔家。 吴鸾文的脸更红了,乔维清代小姑道:“也是巧了,姑爷在南边做生意,碰见了水灾就回来了,他又父母双亡没个依靠,正好与我们文姐做一对。” 几人闲话过一回,池二奶奶便带着池氏与乔维清进屋去说话,外头池大奶奶招呼堂客们,吴鸾文倒是个细心的人,把乔道静接过来:“嫂子只管与云姊姊她们说话去,这里有我哩。” 池氏本不愿丢下女儿,却因乔道静正是学说话的时候,怕她听个一鳞半爪到处学舌,又看吴鸾文细心和蔼,便将乔道静放给外人了:“静姐不大爱闹,若她困了,只管将她放在榻上盖了被子就是。” 吴鸾文也答应了。 来赴宴的极少有带着小孩子的,人多嘴杂,万一过了病气给孩子,那可就哭都没地方哭了。且小孩子耐性差,到时候觥筹交错一喧哗,他们又哭起来,更是扰人。是以此处竟只有乔道静与吴鸾文的儿子而已,连池大奶奶亲生的池凤仪都在后头自己房里睡着。 吴鸾文的儿子已有三岁了,正是话多的时候,神情是很愉快的,又叽叽咕咕和新认识的妹妹说个不停:“妹妹多大了,姓什么,叫什么,你爹是谁,我爹姓郁。” 吴鸾文直笑:“小人儿家,还知道问人家父祖姓名了,你想干什么?”实在如今成婚的时候才男女互通姓名年纪父祖几代哩。 乔道静的乳母春嫂子道:“小哥儿这个岁数正是爱说话的时候,说得多,是有福气哩。” 吴鸾文笑道:“可别是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罢,长大了只好做个哑巴罢咧。” 二人便攀谈起来,乔家是女孩儿,矜持些,只说了乳名与年纪。吴家的外甥却是个男孩儿,忌讳少,直说了:“他爹姓个郁,不幸随不得他们家的姓儿了,便随我姓吴。仍是当爹的给取了名儿叫做‘清光’,家里都叫清哥。” 乔道静心中一动,心说这名字取得好,“罢如江海凝清光”,气派。 吴清光犹在她耳边嗡嗡:“妹妹笑了,她在笑什么?” 乔道静看这孩子实是可爱,冲他也一笑:“花!花!” 春嫂子忙抬头望去,却看见吴清光衣襟上绣的缠枝莲花,也笑了:“姐儿倒会挑,这花样子确是少见哩。” 原来普通缠枝纹难免繁复,把衣裳填得满满当当,失之俗气。吴清光身上这件却是吴鸾文亲手所绣,她腹内也有些文墨,品味比普通绣娘不知高雅多少,略一调色,白底红莲青荷叶,清雅里透着些喜庆,颜色不刺眼,图案也不累赘。 吴鸾文见了别人家孩子,总都是父母前世的孽障,闹来闹去不肯停歇。却不想今日遇见了乔道静,又俊俏可爱,又不哭不闹,要什么东西只说而已,不由大为喜欢:“静姐喜欢这件衣裳?”把预备给吴清光弄脏了衣裳替换的另一件大褂子拿出来:“静姐若喜欢,我就把这一件给了静姐,这一件是新做的,还没上身哩。” 那是一整块绸子上头拿许多颜色的丝线绣的,人工且另说,布料就要值个几钱银子。 春嫂子不由推辞道:“这……太贵了,我不敢收哩,还得奶奶出来了方能拿主意。” 吴鸾文却不许她推:“我一看见静姐心里就喜欢,恨不得认她做个干女儿哩。一件衣裳罢了,什么要紧的物事,你也推?” 吴清光看母亲要把他的衣服送与人,也拍着手笑道:“好,这件新衣裳衬妹妹哩。”他却是觉得这件红底白莲的乔道静穿上必定好看。 乔道静不由就笑了:几岁的小孩子,正是最看重衣食的时候,尤其是母亲亲手做的衣裳,哪来个傻孩子,居然这样大方? 她在乔家待得见惯了小气人物,骤然遇上这样一个幸福家庭养出来的孩子,禁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好个乐呵小子,盼他能乐呵一辈子,那才叫个福气哩。 吴清光不知道这是属于老阿姨的怜爱,还道是妹妹喜欢他,傻乎乎地又笑了起来。 过了一时,池氏等人从内间出来了,恰吴家的侍女也从外头进来:“娘,爹说天晚了,来接娘和大哥哩。”举人以上才能称老爷,因此吴秀才家只令养娘丫头们喊“爹娘”而已。 池氏看见吴鸾文苦送的那件衣裳,也是喜欢,笑道:“你既有这等好手艺,我也不虚辞了,只是妹子得收了我的回礼,”把给乔道静打的还没上脖子的一个银锁片与了吴清光,“这个薄,不值钱,清哥拿着玩就完了。” 乔维清心直口快道:“互送东西这样殷勤,你两个倒好做个亲家哩。” 她说完,心中一动,想起吴清光有一个做赘婿的父亲,将来讨老婆是一样难处,恰乔道静父亲那样不着调,将来婚事上只怕也波折得很,暗忖道:“这两个倒门当户对哩。” 两个当娘的看着对方孩子也还可爱,却不肯就答应了,口里道:“且看呢,这才到哪里。”心里也记了一回对方的家世,心说:“不意倒有这么一户人家可堪来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连枝树枯因碧桃花 却说池氏与乔维清、池二奶奶等人计议已定,心里有了成算,脸上也就不那么焦躁了。在娘家居住几日,也不说回乔家看那边乱象,反是拿出发蒙的书来,一个字一个字指给乔道静看:“这是天,这是地。”诸如此类。 池二奶奶不由笑道:“你倒想得远哩,静姐才多大,就开始教她这些个了?” 池氏正色道:“我在乔、池、宋三家所见,人才品貌皆同,所不同者,唯有读书而已。似姐夫他们家,虽然淑姐是女孩儿,媖姐、妙姐更是庶出,却都按年岁发蒙,令其读书明理,与兄弟们一般作文章;咱们家虽也读书,终究落了一层,只管教些圣贤书,却不令女孩子们细学了;乔家更次,连独生子也只管娇惯,想学便学,不学便罢,这样岂能读出个名堂来?因此这三家里,姐夫家人才济济,咱们家尚在中庸,乔家自我阿翁去后已日薄西山矣,总都是读书之过也。” 说得池大奶奶与池二奶奶心里都暗自警醒:“是这么个道理,人不读书,既不知理,更不识礼,女孩儿尚且是祸害的别人家,男孩儿就要把自家败落空了。”更发狠督促着儿女向学起来。 过得十几日,池家兄弟都自省城赶考回来,脸上都带喜色:“这一回火候似是到了,陈家的老大人看过了我们的卷子,点了头。”他们说的乃是一个姓陈的同窗,其父考中了进士做过官,不幸身体不好辞官在家,平日里只读书兼做文章而已,偶然帮儿子的朋友们看看行卷。 恰遇见出嫁了的妹子也在,还带着外甥女,这一下子真是合家欢庆。又过数十日,报喜人来家报了喜,却是兄弟两个同做了举人,一个三十二名,一个五十八名,兄弟同中,乃是本地多少年不遇的佳话。 池大哥心里喜欢,还记挂着要给妹妹撑腰的事,与池氏道:“我与你二哥既中了,多少也算是有点墨水在肚里。你把妹夫叫来,我两个与他指点指点,到时候他中了秀才举人,你也风光些。” 叫池大奶奶撇着嘴儿道:“那家子又出故事哩。”把阴老孺人如何叫了个不知廉耻的货色来乔家之事说了,且道:“你兄弟两个不在家,我们一群女人心里也没个成算。你两个既回来了,也替妹子出一回头,往县里府里问问老父母们,这停妻再娶是个须判多少杖刑、徒刑、流刑的大罪。” 池大爷听得简直要气死了:“好个中山狼,不记当初亲家老爷没了,还是咱们家相帮他们守的家业哩。光靠着他们百事不管的母子两个,叫家里佃户庄头欺死了尚给人数钱哩,如今就在这里欺负我的妹子!”登时叫了家人来,要递状书与名帖与商丘县的县令。 池二奶奶道:“春日里商丘那处前一个褚令才走了,这一个卫令是夏日里才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且他又是个少年的进士,极有意气,必定肯管这样的案子——乔家在商丘也算得煊赫了,尾大不掉,县令、知府他们也嫌烦哩。” 他们说得定了,便递了池同知的帖子与商丘卫县令,又找老于文书的阴阳生按格式写了诉状去告。 那卫县令果然是个少年意气的人物,看了名帖,便问身边伺候的门子:“这一个池同知在陕西做官,他两个儿子却是宁陵人,与我商丘何干?” 门子在本地年深日久,早精熟了这些高门大户的姻亲,道:“老爷不知哩,这个池老爷,他的官声倒好,只有一个小女儿嫁在本县,就是前头在河南府任上没了的乔同知的儿媳妇儿。且池家的两个秀才公又齐中了举人,这是本府乃至于本省数得着的佳话,前儿咱们归德府的知府老爷还夸,说是甚‘芝兰并举,兄弟同芳’,十分喜欢他两个哩。” 卫县令道:“原来如此,想是他女婿家有事相求,本官却不能顾及乡宦,鱼肉百姓。若有不法之事,须打回去了。”说着将池家的诉状展开,却看得勃然大怒:“这乔维岳也是个读书人,竟干这不知廉耻的事体,停妻再娶岂是好男儿所为!”当即发了令道:“本官接了这状,去乔家着乔维岳、赵氏、阴氏过堂!” 门子恰也姓乔,却是乔家一个极不得意的远亲。乔家数二房三房最出息,他平日里就靠着乔监生手指头缝儿里撒点子东西出来过活,兼或奉承乔维岳换点钱花。闻言心说:“坏了,我还道是池家要疼女婿哩,怎又扯出这事来?” 他却机灵,报道:“老爷,自乔同知去后,乔家三房人等皆在城外乡下守孝,并不回城。若要着他三人来,须得一宿。” 卫县令待要不信,又问别人,都是这等说法,只得叫了两个衙役来道:“你两个尽快拘了人来,当即开堂。” 那两个衙役一个亲娘姓乔,一个老婆姓乔,面上答应了,回去了各自又被老婆老娘采着耳朵说了一万遍“不许伤着了你舅舅(大舅哥)”,只得苦着脸应了。次后出门来两人一合计:“这是知县老爷教训的差事,怎好糊弄了事?若待真个下死手捉了那几个来,又恐家里人闹腾。” 那门子在侧,便笑道:“枉你两个平日里只说自己聪明,连这样关乎身家性命的事也没个主意,平日里牛皮吹得倒大哩。” 二衙役听得话音,便下本钱打了一瓶儿酒,又安排了烧鸡肥鹅请门子吃,且道:“我们年轻不知事,都托老哥指点。” 门子虚辞了辞,便道:“你两个家里有人姓乔,殊不知咱们衙门里多少人自家就姓乔呢?你肯就得罪了乔家人?若你两个待乔家人好,他们岂肯就来?这是得罪了知县老爷,将来不消说是要被穿小鞋的。若待乔家人不好,他们家老宜人身有诰命,且已有年纪了,一个不好死在衙门里,又要说你们惊着了老宜人,是你们不好。乔监生何等金山银海,乔五爷又是少年血气,岂不要拿你们两个开刀?” 二衙役怕了,道:“大叔救我们。”将碎银拿来与他。 门子收足了好处,方道:“今日马上就要关城门,你们也出不去城外乡下了,何不就在城里周旋?他们家娶平妻的事,我是知道的,就是二房挑唆的兼祧罢了。你两个何不往二房老监生那里去走一回,看他老是怎生说?将来他若要使银子救护自家侄子,那也是他做的首尾,与你两个并不相干,你二人只消等着收钱就是了。” 二人依言而行,至乔监生处,果然乔监生亲见了他两个,且道:“多亏二公。”铺排了一整桌席面请他两个吃,又一人封了足足的十两雪花银:“不求枉法,只求略看顾我那不争气的侄子,我父只留下了这一条命根子哩。” 此时银子的购买力是极强的,如商丘县令这样的正七品官员,月俸是七石五斗米,而一两银子能买三到四石米。换句话说,七品官的月俸差不多也就合二两银子,一年差不多二十四两而已。 那两个衙役叫这样大笔银子砸得晕头转向,连自己姓什么都险忘了,连声道:“乔公放心。” 送那两人去安歇了,乔监生就该回房找关系了:“姿哥——”他左右看一看,问二管家乔寿高,“你姿姨哩?” 乔寿高脸色就有些讪讪的:“老孺人那里哩,说周姨那样生了清姐的姨娘都在她跟前伺候,怎地姿姨不去,莫不是不恭敬了罢。”他口中的周姨,乃是乔维清的生母周氏。 乔监生闻说是阴老孺人叫,倒不生气,只道:“你周姨也罢了,姿哥叫来,我还有事使她。” 乔寿高也是与乔监生同龄的人了,亲往后头去叩头:“老孺人,监生前头叫姿姨哩,说是池家告了五爷那里一状,监生叫姿姨去伺候银子上的事。” 冯姿哥正被阴老孺人花样百出地支使着,主母气不顺,当婢妾的就难过。她还好些,毕竟乔监生眼里有她,至若周氏那样生了孩子又不得宠的妾室,简直是要被折腾死了。 闻说男主人叫,忙不迭出来了:“是哪里要用钱?” 乔寿高将她引到了乔监生那里,且道:“他们是告的本县大令那里,监生的意思,总得去找府里甚或省里才好开交。” 果然,乔监生与冯姿哥道:“本县大令年纪轻,难免做事有不周到的地方,这时节,巡察御史也不在,只得往府里去找蒋知府罢了。且他的次子媳妇就是省里韩参政的内侄女,韩参政极受布政使看重的,这条路子好说话。” 冯姿哥答应了,道:“他们胃口大得很,从前那个知府在时,犯法的事也只要三五千银子便罢。蒋知府如今却动辄要七八千,只怕韩参政也是差不离的人物。” 乔监生道:“你不知道,岳哥这回是扎扎实实犯法的大罪,一个闹不好,他这辈子就不必再科举了。又且池家的老大人只怕不肯干休,要压过了一个五品官,总得多花钱才是正理。” 冯姿哥沉吟了片刻,道:“法理在那里,凭他怎生说,停妻再娶总是不好。便咱们有钱,这一样怎么遮掩得过?” 乔监生叹了口气:“我倒庆幸碧姐定出去了,如今是八姐在乔家。她心气儿不如碧姐那么高,虽然做妾低人一头,只要多多地与她陪嫁,隔三差五再接她过来小住,也抵得过了。” 这就是要舍了阴八姐保乔维岳的意思了,冯姿哥道:“是。” 乔家连夜送出去的信总算有用,蒋知府纵看重池家的两个举人,也看在银子的面上给了一句准话:“出嫁从夫,池氏一个女子,闹腾什么?” 这就算是定了。尤其本县又府县同城,卫县令在顶头上司盯着的时候也不好忒硬气了,苦劝几句“于礼不合”,看蒋知府实在钻进了钱眼儿里,他也只得训斥了乔家几句“以著姓女为妾”有伤风化,又有乔维岳在父丧中筹划纳妾“有悖人伦”,然而此事毕竟没能成,便仍旧将乔、池二姓释归宁家而已。 池家兄弟实在是气不过,临走时派人将阴家那几个给阴八姐陪嫁的铺子打得稀烂,又放出话来:“纳妾也罢了,敢宠妾灭妻,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老宜人尚抱怨了几句“这么大气性”,乔维岳连个屁也不敢放,觑得伯父回家,没人给他撑腰了,仍旧像个好妹夫一样与池家的舅兄们行礼:“舅兄放心,我妻一辈子是阿池。” 惹得池二奶奶心里冷笑:若不是来见了官,你老婆是谁还真不一定哩。 然而事已至此,总不能真叫池氏离婚,那乔道静怎么办?池家兄弟只好回家苦读,徒留池氏在乔家过活而已。便说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至承平十九年冬日里三件大事同时发生:阴八姐终于带着她心心念念的大笔嫁妆嫁了乔维岳,以及池氏与侍婢喜儿同时怀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糊涂人偏办糊涂事 池氏怀孕,实是个偶然事件。 自来男女事总是这样,远香近臭。若娇妻冷脸以对,做丈夫的便忍不住殷勤些;若是做老婆的三从四德,那男人倒要嫌弃“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池氏自看明白了乔维岳的秉性,心里也渐渐冷淡下来,每日只管教导女儿而已。至若那狠心薄幸的丈夫、贪财糊涂的婆母,不过剩下点面子情,每日问问好罢了。 赵老宜人还没觉出味儿来:“这个阿池,倒是老实多了。不像才嫁来那会子,指手画脚要管家务,成个什么样子。”实则那会儿赵老宜人年近花甲,池氏看自己是独子媳妇,怕婆婆累着,又看家人偷奸耍滑的多,实诚办事的少,赵老宜人统统分辨不清,因而帮忙而已。 乔维岳心里倒还明白些:“您老总有无力的一天,设若不是阿池帮您,难道您要阿阴帮您?那可是伯母的亲侄女儿,总不如阿池在咱们家只有我一个依靠更靠得住些。” 赵老宜人心里不以为然,只道:“你男人家懂得什么,去赴你朋友们的文会罢。” 乔维岳自除了父孝便搬进城里乔家旧宅居住,连赵老宜人与池氏都在。尤其那间大宅子乃是五进的,一家三个大人平日里连面也不见,更少了吵嘴打架之机,偶尔阴八姐从二房来跟乔维岳献殷勤,池氏也免得跟她见面,少生不知多少闲气。 他心里便有些愧对妻子似的,上街买了稀奇果子来家去看池氏:“奶奶做甚哩?” 池氏正教女儿认字,乔道静已满三周岁了,越发显出聪明起来,不拘什么诗词、文章,腹内都有,乃是池氏平生第一得意。闻得丈夫来了,池氏也是淡淡的:“教静姐读书罢了,小孩子家,趁着年纪小,多认几个字倒好。” 乔维岳便有些讪讪的,恰池氏已经把喜儿龄儿二婢与了他收房,他也不大拘束,随手将果子与喜儿拿了:“这是街口杨三老婆家卖的点心,我想你们平日在家也不大吃,还是我去买了来给静姐尝尝鲜。” 喜儿将点心摆了盘,又配以花露、新茶,却只给乔维岳吃:“爷辛苦,您多用些。”实是因为池家家教严格,街上买的东西不知底细,从不许多吃,若有新鲜吃食家里做不得,也只许往相熟的人家买了来而已,女眷与孩子等体弱者尤甚,她万不敢将那边擤鼻涕边揉面团的杨三老婆做的东西给乔道静。 乔道静道:“爹这些日子做甚哩?” 乔维岳道:“与你几个世叔们做些诗会,你小孩子家也未必懂了。” 池氏道:“爷在外头也休忒辛苦了,一家子仰着你哩。” 她不过是随口关心,乔维岳却当妻子有意和解,当即笑道:“我不过与朋友闲聊,有甚辛苦?倒是他们外头有好些新诗出来 ,做得甚好,我念与你听。” 他们两个新婚时候也是有些如胶似漆的时光的,且池氏大家闺秀出身,读书上比不过秀才举人们,与乔维岳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货色较一较高下还是没问题的。乔维岳心说:“八姐这上头就比不过越云,她总爱调脂弄粉,不如读书雅致哩。” 他两人论诗,乔道静就在旁听着。乔维岳说个“九月西风兴”,乔道静就接“月冷露华凝”;乔维岳说个“嫌疑远瓜李”,乔道静也知道“聪明人知道防患于未然”。 是以乔维岳惊喜不已:“静姐真个聪明极了!”又与池氏道:“若咱们与静姐生个兄弟,定与她一般。” 池氏只笑而已。 然而乔维岳毕竟是一家之主,一天两天池氏推着身上不好,要丫头们伺候他,十天半个月呢?总不能真个大耳刮子打女儿亲爹的脸,只得也与他合宿一两宿。乔维岳又是个贱性儿,居然觉着老婆不理他才是有趣儿,日日往池氏这里来。才出了乔同知的孝,不过两三个月,池氏与喜儿竟都怀上了。 赵老宜人虽不喜欢儿媳妇装出来那个书香门第家小姐的样儿,然而有孙子了总是好的,也免了池氏晨昏定省:“你且歇着,叫喜儿丫头也歇着,与我生个大胖孙儿就比什么都强了。” 合家欢庆之间,只恼了一个人,你道是谁?正是阴八姐。 她也是个著姓之女,却因贪图姑母许的银钱嫁了乔维岳个白身做妾。阴家再是落魄,也是“往来无白丁”,人人身上有官有爵有功名,其中落差不啻于天渊之别。又且嫡姐阴碧经姑母调和,嫁了一个青年有为的举人,长得也甚好,又比乔维岳强不知多少,她更难受了。 忽一日往来乔家,听见乔维岳喜上眉梢说“你云姐姐有喜了”,心里的酸水苦水直是忍不住要流出来:她尚在这里无着无落,别人却都各自有了归宿,如何叫她不难过?因此回了二房处就闹腾着要阴老孺人选日子摆酒请客,要风光进门,压那池氏一头。 阴老孺人为难道:“你虽是我亲侄女儿,却不比那阿池是举人的妹子,五品官的女儿,你与岳哥门不当户不对的,怎好这样大张旗鼓呢?亲戚们闻说是纳妾的喜酒,怕也不肯很去吃哩。” 阴八姐与阴碧父母早亡,其父尚亡在其母之前。因阴父是二十来岁上一病死了的,他又考运不好,连童生也未中得,阴碧姊妹两个在官面上只好是个“白身之女”,亏得有个做御史的叔父提携罢了。阴碧聪明些,被母亲教导几年也颇知些事,深知身份上的差距难以弥补,早早选了个读书人嫁了;阴八姐在这上头上就差了些,主母看顾亲闺女还看顾不过来呢,管她?遂从小立志靠着好颜色要嫁了好人家从此做富太太呼奴唤婢,结果就被姐姐与姑母活活坑到了著姓之后给个白身做妾的地步。 如今又闻说自己连最得意的身世都比不上池越云个乡下丫头了,简直是晴天霹雳,还未张口说话,眼泪就成了串的珠子一样滚下来:“我……我竟还不如她?” 她虽蠢,颜色实在是好。不说商丘这小城,便可着京里头阴家的女孩儿们比过来,也少有比她生得更好的。连阴老孺人看了都忍不住暗叹:“若不是实在扶不起来,送进宫里去做个娘娘也使得了。” 如今美人落泪,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又如海棠沾露迎风起,身边再跟上二三最近新给她买的娇俏侍婢,真个是“侍儿扶起娇无力”,裹在绣金并蒂莲水红纱衫儿里,下头系条雪白细褶子绫裙儿——难为她初冬时节穿这个也不冷——阴老孺人忍不住就依了她:“罢么,儿女都是债,我又没个亲儿亲女,可不就是为了你了么?我去与岳哥他娘说,看你什么时候过门罢咧。”实则她要是有个亲女儿,未必舍得闺女去做小。 阴八姐含泪一颔首。 赵老宜人巴不得一大笔嫁妆赶紧进门,笑得眼睛都花了:“她若过了门,就住第四进。如今家里第一进是会客堂,第二进是岳哥的书房,我住第三进,就叫八姐来住第四进。” 阴老孺人道:“静姐与她娘哩?” 赵老宜人一撇嘴儿:“她娘恁地古怪,非得自家住在最后一进,也不知岳哥怎地非得去找她,也不方便。” 阴老孺人心说原来如此,怪道八姐又闹腾哩:“越云古怪些,也只好你做阿家的容着她罢咧。横竖到时候八姐住得近,你也与她说说话,她也能服侍岳哥,如今越云有了喜,岳哥总得找人服侍。” 她是要阴八姐趁着乔维岳独身的机会快快怀上一个孩子好续二房的香火,赵老宜人却心疼儿子没有人服侍:“静姐她娘怀孕哩,我还说要给岳哥找两个伺候的人,如今八姐来了,又不似越云那等不贤良,这事倒好交给她操持了。” 阴老孺人好悬没有骂出来,只悔自己怎么看中赵老宜人愚蠢好拿捏,因而非要从她们家过一个嗣孙,为此不惜把阴八姐都赔了进去。只得糊弄道:“且看罢,八姐也带着好几个丫鬟,也都可用的,岳哥必定喜欢。” 赵老宜人喜欢道:“我说你是个灵透人儿,果然比池家那伙子知事千倍万倍,似池家那老虔婆儿闻说要给女婿纳小,怕不要跳起来哩,那等嫉妒,怎是个做人老婆的样子!” 她说得起兴,忘了阴老孺人也深恨家里的妾室,一刀又一刀直插在阴老孺人的心上,阴老孺人听得吐血,只得道:“天晚啦,我也不虚留你了,过几日挑了好日子咱们就办事儿就是了。” · 因此是年冬吉日便纳新娘,又因新娘乃是大族阴家的女儿,自带许多陪嫁,几十上百抬家具、衣料乃至于日用品,将大路堵得满满当当。路旁百姓皆驻足看起了热闹,倒叫那些抬东西的脚夫走得更抬头挺胸了些。 其中一个看热闹的闲人疑惑道:“乔家的爷们娶新妇,想也只有三房那一支能有这个排场了,只是他们家大奶奶甚时候去的?我竟没瞧见丧事。” 却不防身边一个小丫头恶狠狠“呸”了一声,倒唬了他一跳。那小丫头怒道:“我们家奶奶活得好好的,你才死了!”语毕气冲冲去了。 旁边这才有方才没来得及插话的闲人哈哈大笑道:“他们家大奶奶自然不曾发丧,这一个抬进来的,名为纳妾,实则是兼祧的他们二老爷家的那一房的媳妇哟!” 那闲汉这方恍然大悟,艳羡道:“二房偌大家业,如此可要全落在了三房的手里了,那三房的五爷又有钱财,又有新老婆,如今不知怎样快活!” 另一个闲人笑道:“从来有钱人最没规矩,如今他们家娶了两房媳妇,妻贫妾富,还不知道将来要鸡吵鹅斗成什么样,纵快活,也不过就快活这一时罢咧!” 却遭旁人挥手道:“去去去,人家那般富贵,总比你穷汉一个不知讨不讨得起老婆强得多。” 又有人道:“那小丫头方才说什么‘我们家’,怕不是他们家池大奶奶身边的人,如今乔家里外都欢天喜地,怕只有他们家池大奶奶那里哭得瞎了眼罢。” 却说方才骂人的那小丫头气冲冲一路往乔家老宅走,及至门前,看见几个门上的老婆子在那里堵着门围坐躲懒方才忍气收了怒容,改换笑脸道:“妈妈们大喜!如今不知新奶奶到了哪里了?我们奶奶叫我紧着买几朵花儿回来戴,好去与新姨奶奶道个喜哩。”她咬着牙将“姨奶奶”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那几个老妈妈只顾自家吃酒闲磕牙,半晌,方有一个转回脸来笑道:“这不是静姐身边的英姑娘么,怎地,大爷不曾给池奶奶买些首饰回来?”也不等英儿答话,便又笑道:“是了,新奶奶那里好大一场婚事,耗的钱多着哩,是该在池奶奶这里省俭些了。”一群吃醉了的老婆子们便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英儿气得脸颊涨红,眼里几乎要流出泪来,却听得宅子里头重重几声脚步,走出个穿粉红绸子袄的年轻女子来,众婆子还未叫人,那人已笑道:“妈妈们好热闹,里头老宜人与老孺人正忙着,我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却原来妈妈们倒比我还清闲了。我这就回禀监生去,是该给妈妈们找些活计了,青天白日在这里闲坐,没得叫人嚼我们家的舌根子,说我们家的女人都懒得不抽不动弹。”给英儿丢个眼色,扭身就走。 那群老婆子们这方怕了,都陪着笑起来与那年轻女子赔礼道:“我们吃醉了酒,一时胡说八道,姿姨可别和我们一般见识。”又扯她也坐下来吃几盅酒。 冯姿哥冷笑道:“妈妈们都是老孺人手底下得力的人,我懂些什么,也敢说你们的不是!”不等老婆子们再说,四下扫视一圈,“我劝妈妈们也小心着些儿罢,须知祸从口出!池奶奶再怎么落魄,也是先头三房老同知亲自往池家替五爷求来的媳妇,也是五品官的闺女,举人的妹子。在主子里,人家是小辈儿,不敢拂逆了伯母与婆母的意思,在底下人里,她还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她发一句话,收拾不了大人物,难道还收拾不了小人物吗?”语毕也不多留,一牵英儿,自袅袅婷婷往三房那边去了。 至池氏房门外边,冯姿哥方住了脚,低声道:“一会儿把脸色收一收,你们奶奶今儿心气正不顺,不要再叫她难过了。” 英儿答应了,又道:“姿姨,方才那群老婆子们说的话好难听,咱们明明听见了她们那些浑话,怎地不回去禀给咱们老宜人,好教她也知道知道奶奶的苦处?” 姿哥无奈道:“傻子,你与你们老宜人说了这个话,她要不要给你们奶奶做主?” 英儿道:“自然是要的,不然岂不是坐实了她为了二房的家业想换个儿媳妇的话了么?” 姿哥往她后脑上轻轻打了一记:“那不就是了?这等难听的话,闹大了还不是你们奶奶没脸!” 英儿一缩脖子:“姿姨说得是,我再不提这一桩了。” 姿哥又不放心地教道:“你再碰见今日这样不长眼的,就问问他们:池奶奶处置主子不容易,处置底下人还不容易吗?他们自然就散了。池家老爷在外任,两个爷也都去了京城备考春闱,如今你们奶奶没人撑腰,正是难做的时候,一切以少生事为要。” 英儿点点头,冯姿哥道:“我走了,老孺人那里知道我与你们好,看我不在,怕要发作我哩。” 英儿目送她走了,方去推池氏的房门:“奶奶,花儿买回来了,因没有新鲜梅花了,买了几支绢花,有红的,也有黄的。” 屋里数个女人分宾主坐着,眼圈都红红的,唯有一个脸上并无半点泪痕,虽肚腹大了,却脂粉服帖,插戴整齐:“回来了?怎地这么慢?我都已妆扮好了。” 龄儿心里已猜了个八分,因笑道:“这丫头本就走得慢,她又要绕路去买绢花,可不就更慢了么?奶奶休与她计较了,我替奶奶簪上花儿来是正经。”便挑了枝大红色的,欲替池氏簪上。 池氏却道:“今日阿阴入门正是穿的一身浅红色,我再这么着,岂非有意要压她一头?显得我不贤德,她们又有说道了,拿那黄的来我戴罢。” 喜儿正大着肚子,闻言心头一酸,又把那眼泪强咽回去:“奶奶的心,爷迟早有一日会知道的。” 池氏却嘴角一翘,似笑非笑道:“我倒宁愿他不知道哩。” 众女人半晌无言,都以为她是伤心得失了魂,待看着龄儿默默替池氏戴上花,池大奶奶便在侧含泪道:“早以为你阿翁是个明白人,他的儿子也必定明白,如今方看出来,咱们都走了眼了。岂有老婆怀着孩子,男人不说体贴,却要大张旗鼓摆酒请客纳妾的呢?他这是要打谁的脸?”握着池氏的手,低声道:“委屈你了。” 池氏安慰道:“这事原是二伯家挟恩在前,大爷与阿家他们母子不过是顺水推舟,坐收渔利罢了。所幸阿阴入门只是为妾,倒还有我喘息之地。” 池二奶奶道:“你阿家也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大前年你过门一年就生下来了静姐,多么顺当?偏她多事,嫌你没生个小哥儿,要给静姐她爹纳小,亏得那时候你阿翁还在,压住了。如今你阿翁的孝才满,果然她又作起妖来了!” 池氏叹了口气:“阿翁只有二伯一个亲兄弟,二伯当年也千里迢迢去替阿翁收了尸骨,这原是大恩,我们不能不报。偏我如今肚子里又有一个,没力气理会他们,只得暂按下罢了。” 几人正说着话,却听外头道:“静姐来了。”忙道:“把她抱过来。”龄儿去了。 片刻,抱回来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因是她父亲的喜日子,穿了一身大红的绸子袄,耳朵上塞着两颗小米珠,胎发结成三鬟,皆以红绸带束着,眉心以胭脂点一颗痣,益发可怜可爱。 池大奶奶接了静姐,不由喜欢道:“我们姐儿还记不记得舅妈呀?” 乔道静笑而不言,只往池大奶奶脸上亲了一口,把池大奶奶喜欢得无可无不可,抱着又亲香了好一阵子。池氏只是笑看着,半晌,方道:“新人快过来了,我得去观礼。” 池二奶奶叹道:“千想你离,万想你离,只得看在孩儿面上罢了。” 池氏也微有郁色,半晌方道:“留我儿在后母手里,我更不忍心,只得暂与老奴虚与委蛇罢了。”其实乔维岳今年也不过二十几岁,绝不到言老的年纪,只是蔑称罢了。 众人皆叹,又各自整理妆容衣着,外出观礼去。 一片乱糟糟之中,只有乔道静微阖上双眼,靠在龄儿肩上,似无所觉。 英儿是小姐贴身伺候的丫头,便给静姐也套上个小小的斗篷,遮住头脸免得受风,又柔声道:“姐儿饿渴不?想便溺不?” 乔道静道:“都不要,一会儿龄儿姐姐放我在椅子上坐一下,你也累了。” 龄儿欣慰道:“还是姐儿体贴,我不累,姐儿轻着哩。” 乔道静便也不说话了。 一时众女人都到了正堂,乔家纳阴八姐礼节之隆重,只比当初池氏过门差着一丝儿罢了,乔维岳的亲生母亲赵老宜人坐在上头座位上,还笑得满脸开花。 池家人愤愤地看着礼毕,池大奶奶忍不住道:“好个俊俏新娘,倒比别人家的正房奶奶也不差哩,给了静姐她爹,原是他有福。” 阴八姐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夫君是五品官员之子,比自己父亲还强些,姑母又给了许多陪嫁,且说将来若生了儿子更有金山银山。所唯一可恨者,唯有入门是妾一桩而已。虽然阖乡里都知道自己是兼祧的平妻,然而律法上还是妾室,实是平生憾事。更兼二房虽然遍邀亲朋好友,然而闻说了这等乱事,但凡略有些良心的都不肯来,连亲姐姐阴碧,也只自外县送了点添妆来,自己却是假装没有这门亲戚了。 如今闻得池大奶奶刺了一句,难为阴八姐牙都要咬烂了,竟还能忍着怒气含泪与池氏见礼:“姐姐。”赚足了围观众人的同情。更道:“妾身出嫁从夫,只听夫君之令行事罢了,却不敢说什么‘正房奶奶’的话了。” 池氏比她还能装相,令人搬去了屏风,却是一身淡色衣裳,不与新娘子的水红衣裙争锋,回礼道:“妹妹。”配着她半弃妇的身份,更叫远近亲戚怜悯了。 一时开宴,客人都在外头吃喝起来,乔维岳与乔监生招呼官客,阴老孺人与赵老宜人招呼堂客,池氏嫌在外头惹来一身眼光,领着女儿托词有孕身子沉重躲到后头去了,人都理会得,也不拦着,池母随着去了。 外间只有乔、阴二家的亲戚们与池氏几个近亲而已。 座中一个乔家本家的族老之妻便低声与素来交好的池家人道:“你们家今日真是委屈了,这等挟恩无礼之事,便拒了二房也不敢说些什么的。” 那池家人“嗐”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苦笑道:“我们家的姑奶奶拒了又怎样呢?她上头还有阿家与夫君压着,拒了一次,还能拒第二次吗?” 乔家族老之妻也叹了口气:“阴家也造孽,好好的女儿,与人做二老婆,总都是吃苦受气罢了,连个正经亲戚都不算,图的什么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犀利姐又出犀利语 乔道静此时心里也在想:“她图的什么呢?” 她已有三周岁了,过了年就是五虚岁,不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了,因此她原话问了冯姿哥,冯姿哥也愿意答她:“她呀,就是眼皮子浅,从小没过过好日子,因此一看这里富贵得她没见过,就不肯离了。” 阴八姐虽有祖上的荣光,如今却日薄西山,阴碧尚且有母亲竭力为她支应了几年,又有舅家,虽离得远,人丁更是寥落,总归心里安慰。阴八姐可没这福分,只得随了姑母的意,只要锦衣玉食,与人做小也不在意了。 乔道静一颔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冯姿哥眼睛一亮:“小小的孩儿,倒明白。” 她两个说着话,也到了最后一进房子那里,喜儿与池氏都在屋里歇着,龄儿在外头等着接:“姿姨来了,”一面把乔道静接过去,笑道,“又跟姿姨说甚哩?” 乔道静一笑,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娘与喜儿姐姐身子渐沉重了,家里这几个人怕不够使哩。” 冯姿哥会意道:“确是,如今这家里又添了一个,”她朝第四进一努嘴儿,“里外都是事儿,你们还是再买几个的好。” 龄儿笑道:“我们奶奶原说这个事儿哩,说姐儿也渐大了,春嫂子、英儿、华儿一共三个服侍的人,竟都不与姐儿同龄,将来怕没丫头陪着姐儿出门子。因说再买几个,姐儿也有玩伴,奶奶与喜儿也都有伺候的,下午就有人牙子来家。” 姿哥道:“这也罢了,可别往城西去,那里几家手里有人的都与我们老孺人相熟,别到时候你买个细作来家,还不如不买。” 龄儿肃容谢了她,又请她进屋吃茶果:“那边乱糟糟,你正好来躲清闲。”隔房的小爷纳妾,伯父的妾室再是能干,也不好插手,不好看。 姿哥看一看乔道静,应了。 原来乔监生自来没有儿女,原不是女人们的过,是他自家生不出来,是以千顷地一棵苗,只留下了乔维清一个丫头而已。冯姿哥跟乔监生时年纪也不大,乔监生却是极老的,老少配更没有孩子,冯姿哥因此见到别人家的孩子总爱逗一逗。 可巧池氏是个极聪明端庄的人,与姿哥平日里见的铺子里偷奸耍滑那些人们截然不同,更不与口蜜腹剑的阴家人一类,她心里不由得便想亲近这大家闺秀。至若乔道静,年纪虽小,难得老成,行动与旁人并不一样,论及聪明,更青出于蓝,因此冯姿哥平日里倒拿她做个嫡传弟子似的待,横竖是乔家自家的女儿,乔监生也并不很禁着她与自家女眷来往。 她两个进了屋,却见池氏未卸钗环,正与池家的两个奶奶并一个不认得的女人说话。 那女人年有三四十岁,衣裳穿得寒酸,料子只是寻常细布而已,款式却已是前几年的了。又头上戴了两根银簪子,耳朵上一对银丁香儿,其余珠玉装饰半点也无,看来竟比喜儿还不如些——她自有孕后,也蒙池氏与乔维岳赏了一两根珍珠头箍、两三只碧玉镯子了。 池氏却极看重那女人似的:“静姐来,这是你大伯母。” 乔道静略一思索,已知道这人是长房的大儿媳妇了,便来见礼:“大伯母。” 她行动与寻常孩子并不一样,池氏苦心教她礼节,是以乔道静往地上跪了,裙儿并不摇动,小小的头上束着三鬟,三绺头发也不见晃悠。 那女人不看乔道静脸容衣着,反是将她搀起来大赞家教:“弟妹教得好孩儿!”且道:“笑不露齿,坐不摇裙,这方是大家子的风范哩。” 冯姿哥也来见礼:“恒哥媳妇一向好忙,今儿才见了一面,上一回见却是去年了。”乔维岳大堂哥的名字是乔维恒。 乔维恒之妻又与她见礼,这一回却是侄媳妇见庶叔母,脸上苦笑:“且说哩,去年过得那个样儿,怎有脸见亲戚们哩?” 冯姿哥在二房正是管着些银子,平日里也见了许多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乔监生看在亲戚情分上一概叫她支些钱令其糊口,忙道:“若是不嫌弃时,家里也还有几两银子可挪。监生的意思是,这笔钱横竖也是放在那里,不如与亲戚们过活。他做族长的,最看不惯有人难过,”她略一顿,心里已有了成算,“是你们家的大哥儿要娶亲了罢?” 乔维恒之妻脸都要红透了,低下头去,脸色难看得直要哭出来似的:“我正是来请你们过去喝喜酒的哩。” 池氏与冯姿哥都道“恭喜”,且说要封一份多多的礼金。 乔维恒之妻苦笑道:“也不烦你们那些个了,原是腊月二十九的礼哩。” 乔道静一怔,却比冯姿哥还要先出口:“家里已经难到了这样了?” 乔维恒之妻真个忍不住要嚎啕了:“连小小的孩儿都懂得,偏有人不懂哩!” 原来子孙结婚请客摆酒,总都是以亲朋好友都来为要,不过是图个热闹喜气。至若有些人家实穷得没钱了,便少请些客,只男女两家一聚便罢了。乔维恒之长子此次结婚摆酒,却是在腊月二十九——离得远的都要过年,谁要来你们家吃酒?不过随个礼金也罢了;离得近的只有二房三房两家,却都家大业大,腊月二十九必定忙着备办年货,也未必肯来,只送贺礼而已。这样所为,能省下好一大笔酒席钱,可也正说明了乔维恒家半点钱也没有了,借都没地儿借了。 池氏惊道:“你如何懂得这个?”这分明是贫贱之家极难过时才会用的法子,她一个小小孩儿如何懂得? 乔道静道:“谁个不过年来?过年请客,可见请客的不是有心请了。” 冯姿哥摸一摸她的头,转脸与乔维恒之妻道:“敢是大房的老大人手头紧些?若是如此,我们监生是愿意相帮堂兄的。” 乔维恒之妻含泪摇一摇头:“可说哩,不过是前世的孽债罢了,休倒累你们也来受累了。” 乔维岳在族里排行第五,恰好前头四个都是大房的儿子,按着“恒久永葆”的顺序排下来。大房四兄弟的父亲是乔监生与乔同知一个祖父的亲堂兄,也读书,却没进学,只是童生而已,到三十来岁上却多了一个毛病:怕死。 人家怕死,多是六七十的老人家,或者身体孱弱的病人,总想向上天再借五百年。这乔童生却命长,第一个老婆生了个闺女,嘎嘣死了,第二个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也产后疾没了,他都还活得好好的。到第三个老婆生了二男一女,他抖起来了——这小儿子,有富贵相! 你道是怎生个富贵法?却原来乔家人祖传的耳垂薄,头发也不丰茂,这小儿子乔维葆偏随了他娘,是个厚耳垂,又有一头极黑亮繁密的头发。当时还是世家当道,做官首看姓氏,次看风仪长相,才学反放在最后。因此乔童生大喜过望,一心认定小儿子最有出息,没少勒掯头两个大儿子来贴补小儿子,又死活不给小儿子说亲,专等着哪家尚书的傻闺女跟戏里唱的一样来“私定终身后花园”,他好带挈得全家鸡犬升天。 乔维恒之妻说着说着痛哭起来:“过了年,他四叔要成亲哩,阿翁叫我拿三十两银子与他,哪里有那个闲钱来?” 冯姿哥是知道他们家的事的,道:“你们家的老大人总算舍得将这个儿子不作可居的奇货了?” 乔维恒之妻道:“阿翁原说他四叔必比静姐她爹强哩,谁料到他五叔都娶妻纳妾有了孩儿了,也没个好人家女子看上他四叔。恰县衙里朱班头的女儿看中了他,阿翁看朱班头那样威风,他女儿又花容月貌的,因此急急忙忙要给他四叔定下了。” 乔道静略一皱眉,却不说话。 满座人都不曾看见,唯亲妈池氏看见了,却不指出来,只在心里记了,又问乔维恒之妻:“那如今可怎生说?你们家既未分家,那就是‘父母在,无私财’,却不敢拿钱出来了。”这事实是左右为难,若没钱,乔童生少不得要大闹长子家,骂他不孝;若有钱拿出来时,不消说乔童生要接着大加压榨,更要紧是显得他们触犯了礼法一样,背着父母偷偷藏私,未免也是不孝。平常人不孝也罢了,乔家讲究读书,乔维恒也是读书人,若有恁个名头在身上背了实在处处掣肘。 乔维恒之妻擦擦眼泪道:“只好把我的嫁妆卖卖罢咧,又且大哥他媳妇真个体贴我,也说拿她的嫁妆来贴补,”她不禁又哭起来,“未过门的媳妇且知道体贴人哩,亲爹!”这却是她不好直说公爹坏话,只得叫一叫名儿权作出气罢了。 乔道静不由看得浑身发冷,这就是古代,礼法之下,“不孝”的罪名这样重! 那边厢池氏等人与乔维恒之妻哭了一场,且道:“有事来找我。”厚厚封了两封银子的礼金:“我们要过年,去不得了,这是心意,你可别推,倒显得看不上我们了。” 恰天色已晚,冯姿哥主动起身道:“我还有个小车儿,索性送了维恒媳妇到家。”便与乔维恒之妻一道走了。 待池大奶奶与池二奶奶也回了客房安置,池氏便来教训闺女:“今儿你大伯母说话,你又作甚怪样子哩?” 乔道静道:“娘,我并没有作怪,只是想四伯是不是个极出挑的人哩?” 池氏略一思索,也不说假话,如实与女儿说了:“你这几个伯伯,大伯二伯都是童生,三伯种地,日子也殷实,四伯却至今不曾读书,也不肯种地,只在县里闲晃而已。” 乔道静又道:“娘,这朱班头是不是过得甚孬哩?” 池氏道:“这是甚么话!朱班头是本县老父母面前站得起来的人物,手里管着一二十人,好大风光哩,你没见你爹今儿摆酒请客,他连来都不来?这等宴,人家都不稀罕。” 乔道静又道:“娘,那朱家的四伯母是不是极不好哩?” 池氏道:“你从哪里听来?朱班头自亡妻去了便不再续弦,他身上衣裳,脚上鞋袜,都是这个女儿与他做罢了,这样女儿,哪个当爹的不想要?这若叫不好,谁个才叫好哩?” 乔道静道:“那可怪了,这样风光老爹,怎把个好女儿嫁与个孬女婿?姿姨也曾与我说,‘巧妇常伴拙夫眠’都是男人写了来发梦的话,真要说亲,往往还是门当户对。大伯母也说了,好人家闺女,谁看得上四伯?怎偏就是他这样好运气,落着了这样一个好娘子?” 池氏道:“你小孩子家懂得甚来?你四伯生得一表人才,许是朱家的姐儿一门心思要他哩?” 乔道静道:“人都看不上的女婿,朱班头难道看得上?娘既说他有本事,怎地能让女儿嫁的不是良配?难道他枉自偌大名声,却连女婿是人是鬼都看不出来?” 池氏忙打了她几下,道:“小孩子家,说甚人人鬼鬼的!”心里却想,倒真是这回事哩。 口中却令女儿:“不许想他们家事了,父不慈,子至孝,不是兴旺之家该有的模样,你想多了那样的爹,怕移了性情哩。” 乔道静自然顺杆爬:“怎地,大伯一家那般孝顺还不好?” 池氏道:“你原不知道,天底下的事,都是有因才有果。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若父不慈,子便不大孝顺也使得;哥哥不友爱,弟弟不大恭敬,那当爹的也不揍他。似舜那样的圣人,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平头百姓家若有‘父要子亡’的事,那真个该着他们家落败了。” 乔道静心里略安慰了些,被池氏撵去睡觉。 谁料到才过了年,池氏竟一语成谶——乔维恒自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噩耗传至家中时,池氏才亲手给女儿挑了个陪侍的小丫头,今年也是四五岁年纪,难得忠心,又虽不大机灵,却处处把姐儿放在前头,因此池氏下定主意要买她。 人牙子这几日也来往家里许多回了,还笑哩:“真个是亲娘,恁地仔细,看了八百回才买来与姐儿服侍。” 池氏一面挑拣其余的丫头一面叹道:“原是我亲生的姑娘,不仔细怎生来?”边说着,边看了其余丫鬟们手脚茧子,又看长相神态,挑了两个大些的,“这两个老实,又像是能干活的,去与龄儿算钱罢。” 人牙子心里暗喜,原来池氏要大些的好服侍,却是挑了两个十二三的,这两个在她那里吃了许久的饭,光衣食银子就可要一大笔,遂道:“奶奶好眼光哩,这两个,都是极灵透的丫头,又且没有家累,奶奶大可放心。”时下一个这么大的女婢大约是五两银子,人牙子要了两个身价银子共十二两,盖因二婢都会些女红厨事的皮毛。 待龄儿领着三婢收拾整齐了来与池氏看时,池氏因令她们自陈身世。 年纪最大的一个说叫个柳儿,原是邻府一家子的家生奴婢,却是上一家嫌她年纪大了长得俊俏,主母不乐见,撵了她出来。 第二个也是十二岁,说叫腊梅,却是赶上个后娘,枕头风吹得亲爹将她卖了。 最小的那一个才只四五岁,只知道说自家叫芳姐,余的也不很说得清了。人牙子补道:“这妮子是才来我这里,因她老子娘实是过不下去,没奈何,卖了一个姑娘。奶奶若要时,只管加一两,我情愿将这妮子与奶奶做个添头。”横竖无本的生意,能卖就是赚了。 池氏便叫乔道静来看:“静姐,来瞧瞧,喜欢她不?” 乔道静便上前去看了一回,芳姐只管看着她,脸是寻常孩子的样子,两手却有茧子。乔道静因道:“娘,她可怜哩,留下罢。” 池氏一笑,将这三人都留下了,却令龄儿送人牙子出去。 龄儿将人送出去了,回来时脸色便不大好:“奶奶,大房处来人报丧,是恒大爷。” 这一惊非同小可,池氏道:“怎地?”又急令喜儿带着乔道静回去歇着,怕她两个受惊。 看人都走了,龄儿方道:“是大房的老大人又闹事哩,来报丧的是恒大奶奶的儿子,已哭得站不住了,说他爹是被八十两银子逼死的哩。” 前头说过,大房的乔童生自来怕死,因此打三四十岁上便好买药吃。那药局、太医都是明白人,是药三分毒,怎肯胡乱与好人开药吃?因此乔童生便将家里的银子买些人参、鹿茸一类大补的东西日日吃着。 这一日乔维恒媳妇带了冯姿哥与池氏贴补的二十两“礼金”回了家,夫妻大哭一场,又卖卖家里剩下的东西,好容易凑了三十两与乔童生,还道就此安生了。谁料过了年,乔童生又来家,要的钱比上一回更多了,这一回却是要的八十两。 乔维恒真个要活活气死:“爹,不是你媳妇舍了脸往二房三房那里求人家,哪里来的三十两与你?现今家里卖得都罄尽了,休说八十两,八两也没有罢!” 乔维恒媳妇道:“爹,上回与你那三十两你作甚来?怎地就花用尽了?” 乔童生把脸儿一扬,头儿一扭:“你甚时候与我三十两银子来?” 乔维恒登时气死过去,待家人拼命救护回来,乔童生身边伺候的小书童儿方看不过眼,悄悄与他说了:“大哥,你休气了,家里实是没有那些个钱了。你道爹怎把那三十两银子花没了?他那是又去买药了!上好的人参二两一根,鹿茸一两八钱,都叫他买了这个了。如今家里四哥没钱成亲,他可不就又来找你了么?” 乔童生犹在前头嚷嚷:“维恒媳妇恁地不孝顺!你家如何没有八十两银子来?”他倒会算账,“维恒与人做经纪,两个月一两五钱,你在家做活,两个月也有五钱。这一家子便是两个月二两。我算你们一家子一月嚼用五钱罢,每月不还有五钱呢?那钱不都是交在你手里?你嫁与维恒二十年了,八十两攒不下来?都怨你不孝顺!” 乔维恒媳妇哭得死去活来:“爹,若非你老死要钱,维恒一个童生,读书考秀才不好么?与人做经纪!你知道他旧年那些同窗都怎生笑话他?且他在外交游不要钱?我在家与亲戚们随个婚丧嫁娶的份子不要钱?你大孙子与二孙子读书不要钱?全仗着我嫁妆支应罢了!”她看一眼来扶着自己的大儿媳妇,“如今连才过门的媳妇也要贴自家嫁妆了,你老还只顾自家快活,不管你儿子的死活!” 龄儿叹了口气:“也是作孽,恒大爷被他爹逼勒得没了法子,又因咱们这里不兴死了当家人的寡妇供养公婆,他一个想不开,半夜里吊死了。” 池氏惊得半晌不曾说话,慢慢地冷静下来,道:“这是死了人了,必得去吊丧的。你去前头问咱们爷,叫他快些换了衣裳咱们去看一眼,□□嫂子带着静姐也去,只别在灵堂多待就是了,喜儿就在家待着看家。” · 却说乔道静往自己住的厢房回去了,忽见院里一个浑身白麻的少年坐着,春嫂子的丈夫在旁边相扶着,时时劝他:“恒大爷去了,你也放宽心些,你爹在地下看着也能合眼。”又拿今年新下的胡桃仁、芝麻盐泡的茶来与他吃两口,到时候好撑住了去哭灵。 乔道静心说,这就是丧家的儿子了,按辈分是自己的堂兄,便上前去行了个礼:“大哥。” 那少年乍逢大乱,神情已是哭得快死了,仍勉力撑着来与她见了个礼:“是静姐罢?哥没带着与你的见面礼儿,可别怪哥。”打身上左右掏掏,掏出来出门时亲娘与他塞的块馍馍,里头夹着些大酱老葱——他们家也吃不起别的了——与乔道静:“你吃惯了好东西,也别嫌弃哥。” 乔道静眼圈儿一酸,人能处乱不惊已是难得,他却又能不迁怒,不嫉妒,虽在乱事中,却待人不刻薄,尽力维持礼节。她道:“大哥别哭,老天爷看着哩,你这样的人,将来总有后福的。” 喜儿亦在旁道:“俊哥儿歇一歇,别急,奶奶已叫人去请爷与老宜人了,换了衣裳,立时就到。再远的亲戚们,我们家出车马替你送信儿,你且歇着,别累坏了。” 乔道俊眼眶里蓄满了泪:“我只恨我爹怎就这样没福,我才中了秀才,娶了媳妇,他还没享着了我的福,怎就想不开了!” 喜儿惊道:“哥儿才十六,就中了秀才了?倒比咱们老同知也不差些儿了。”心里更是惋惜,这样少年有为的孩子,大房怎地就这样拼命逼他一家?这不是眼瞎么,不该拿着当宝的当着宝,该拿着当宝的又不当回事了。 乔道静道:“除了孝,再过二年就是又一回秋闱,五年功夫,大哥千万保重自身,到时候中个功名回来,也叫伯父欣慰。” 乔道俊勉强笑道:“托静姐的吉言。”神情里含着些狠劲儿。 他们说了几句话,前头乔维岳与赵老宜人也到了,因乔维恒平日里恪守礼法,倒没带阴八姐个“平妻”过来。二人都换了素服,与换了衣裳出来的池氏汇合,齐来见乔道俊:“怎就想不开了!”且哭乔维恒。 乔道俊一行哭一行领着众人到了大房,他弟弟领着二房人此时也到了,统共三房人,除了出嫁女离得远,全都在。 乔维恒之妻见了池氏便嚎啕大哭:“这是叫他亲爹活逼死的呀!” 乔维岳辈分低,不敢说话,乔监生却是乔童生的兄弟,且又仗着自己钱势从乔童生手里拿来了族长之位,当先道:“大哥,你也恁地糊涂,怎就将个好孩子逼得这个样儿了!” 乔维恒的岳父岳母也来吊女婿,都骂乔童生:“我将个好好的女儿嫁与了女婿,你们家却逼死了我女婿,须与我个说法!” 乔童生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儿子的灵位,嘴里且要骂:“他不养我的老,我怎会骂他?他不过是不孝顺,因此羞愧而死罢咧!” 乔道俊却排众而出,当先喝道:“爷爷,你说我爹不曾与你三十两银子,我们家却说得出来是大年初一,我爹与我娘亲手把二房姿姨奶奶给的十两银子、三房池家婶子给的十两银子、又我娘、我妻亲手卖了嫁妆的十两银子交到你手里的。当时二叔、三叔、四叔都在,你说我家不曾给你银子,可要问这些个证人答不答应!” 乔维久看亲哥活被逼死了,真个死人也要有火,亦声援侄子:“不错,我哥确给了爹三十两足足的雪花银!那一天我也在,与了爹二十两!”他却是因着不是长子,少被乔童生逼勒得多。 乔维永亦含糊道:“嗐,爹,人大哥确与了你东西,你接着就是。怎还非得说人家不曾与你?大哥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不肯说假话的,你这……” 祸头子乔维葆此时竟不在。 乔童生看人都骂他,不由气怯,道:“罢么,这样气性大的儿子,我也不敢要他儿子养我了,从此只得当我们家没有这几个人罢了!” 乔道俊道:“爷爷,你也别忙。‘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要我爹死,我爹也听你的话,”他这话说得极其诛心,来吊唁的女眷们已有流下泪来的了,“然而为甚要他死,你总须给我一个说法。没得说我爹白白地死了,他兄弟仍旧快活娶妻生子,他爹仍旧不拿着他当回事。我爹在地底下也走得不心安!” 乔童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来,只翻来覆去说乔维恒不孝顺。 乔监生道:“大哥,孩子已走了,你也不必仍给他泼脏水了,你是他的爹哩,也尽尽那当爹的该做的事儿罢。” 又有乔道俊的舅家要上衙门告乔童生不慈,逼死了他们家的女婿,乔维岳几兄弟忙去劝,乔童生竟混不吝似的,毫不在意这些事,只管守着自己的钱而已。 乔道静忽哭道:“娘,我虽没见过我爷爷,你们却常与我说他老的形容,我爷爷并不是这样的!” 池氏忙道:“并没人说你爷爷,静姐别哭了。” 乔道静大哭道:“娘往昔教我千字文,说‘孔怀兄弟,同气连枝’,可见兄弟都是一家人。大爷爷待亲儿子不好,他又姓乔,殊不知乔家最出名,又最没有嘴替自家说话的是哪个?是我爷爷!到时候人不说他不好,倒要猜我爷爷不好哩,我爷爷恁地冤来!” 乔监生大为赞赏,抚掌道:“正是这个理儿!”看一眼池氏,深觉她会教孩子,“静姐小小的年纪都知道这个,大哥怎地不知道来?枉你还中了个童生,比我强得多,倒要害了一家子的人了!” 乔童生不能辩。 乔监生因道:“既这么着,恒哥死得实是冤枉。不如我为你们主持分了家,各自过活去。大哥挑一个最喜欢的儿子跟着住,叫他给你养老,你也不至再日日生气孩子们不孝顺你了。” 时下讲究个“父母在,不分家”,升斗小民家规矩少些,一般是父母没了一个就分家,活着的那一位负责主持。然而乔家大房实是一团乱糟,若要再一起住,过个三五年再吊死一个儿子,那可就掩都掩不住了。 乔童生与其妻待要闹,愤怒的二儿子与早就不满父亲偏心的三儿子却道:“二叔说得是哩。”又拿眼睛去看还想告乔童生的乔维恒的岳家。 遂分家。大房土地、银钱都分了四分,四家一人拿了一分,老两口的私房仍是他们自己留着。又有乡下老房两间,城里宅子两进。 乔童生道:“我跟着葆哥住,如今这间宅子须是留给我葆哥的。” 乔监生道:“那乡下老房便留给维恒媳妇与俊哥,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 乔维久三家又答应每年与乔童生若干银米养老,此事便成矣。 待尘埃落定,二房三房各自回家,乔维岳犹在唏嘘:“大哥人甚好,怎就想不开哩?钱不凑手,亲戚们难道还能不帮?”又赞女儿:“你今日说的话甚有道理,是咱们诗礼之家的品格儿。” 池氏却道:“那一家子,旁人我不知道,静姐她四叔是再过不好了。” 乔维岳惊道:“怎生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两行泪苦煞少年郎 池氏道:“你可知俊哥已中了秀才了?” 乔维岳心里五味杂陈,道:“才听说。” 池氏道:“咱家里这些人,自阿翁去后也不过他一个中了秀才的罢了,分明是件大事,怎生大家都不知道?无非是他自家瞒着罢了。秀才可免二十亩税田,这是防着他爷与他奶哩。” 乔维岳一时又觉着乔道俊未免心眼儿太多,一时又觉着乔童生夫妇也确是不像样子,道:“瞒着……就他们家那个样儿,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池氏道:“二月里考秀才,一件事瞒了多半年,这样深的心眼儿,你敢信他不辣手报复他叔叔与爷爷?这是亲爹被活逼死了,但有些儿血性的也要叫他们家坏了事哩!” 乔道静道:“那大哥这样的,是好是不好哩?” 池氏道:“若按他自家来说,自然是极好的。然而做事当直道而行,瞒着人,算什么样子?他若说了自家中了秀才,往族长那里去一说,二房老监生能不护着他?阖家只有这么一位秀才公哩。只他也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因此我不肯直说他罢了。” 赵老宜人听得刺耳,道:“不过他有运气,因此中得早些罢了,岳哥何等本事,过不几年定一发中个举人进士,比他且强出几百里去了。” 池氏笑了笑,不说话。 待回了家,喜儿在门口等着,又忙叫人收拾热水来与主子们梳洗,且道:“静姐怕累着了,不如早些歇了。” 乔维岳笑道:“你也累了,坐下喝两口粥。”在池氏下手与她指了个座儿。 喜儿坐了,却道:“过晌午家来了一个和尚。” 池氏一怔:“来化缘的?”因道:“与他些银米就是了,咱家不缺这个,何必刻薄佛前弟子。” 喜儿道:“不是哩,却是庙里要重塑金身,因此来求布施的,”她看一看乔维岳,“我想大爷除了孝怕要下场,不过今明年的事儿罢了,不如与大爷求一个心安。” 乔维岳听得脸阵红阵白:“你妇道人家不懂得这个,到时候做得坏了反开罪了佛祖,不要管了。” 喜儿诺诺而已,赵老宜人却道:“我们虽不懂,家里总还有些银子,你只管拿去布施,凡百文殊、普贤、观音、佛祖、老君、灵官、孔圣、亚圣,都仔细着些,尤其孔庙,万得打点好了,休叫小人扰了你文曲星。” 池氏心里亦是一动,道:“与神佛求了,何如再做些阴德?前几年下的陈米,家里每年都吃不尽,卖也卖不上价,不如捐了。正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有的是人饿肚子哩。” 原来当年乔同知在时,家里每年冬春总要放粮舍粥,这是积善人家都有的行事,乔家人也一起而已。到乔同知走了,赵老宜人看见每年白舍出去的钱就心疼,因此把这一样停了,乔维岳更是不管。池氏看公公行事是个有章法的人,不如萧规曹随,这方委婉劝一劝婆母与夫君。 赵老宜人心疼米,却抵不过心疼儿子,思量半晌,仍道:“岳哥的前程要紧,”又看一眼池氏与喜儿,“也与咱家求个子孙。” 才一家人吃了几口粥,后头阴八姐身边的寻琴却来了,穿身鹅黄的褙子,底下雪白的裙子在腰上系得紧紧的,几露出里头鲜红的主腰来:“爷,姨奶奶身上不舒坦哩。”又把两只眼睛看一看池氏,一副生怕旁人同她抢男人的样子。 池氏却道:“见了老宜人喊也不喊,你的规矩在哪里?” 寻琴又看一看乔维岳,委屈道:“老宜人家里也是常见的……”何必叫呢? 赵老宜人也不大待见她这样子了:“真个是你们姨奶奶的丫头,一般那么会勾男人。” 她尚未说别的,乔维岳已打断道:“娘,我去瞧瞧温玉。” 赵老宜人一怔:“温玉?” 乔维岳倒有些羞涩似的:“若按古礼,女子及笄归于夫家,原是该着丈夫与她取字,如今八姐既没有正经名字,我与她取一个就是了。” 池氏心里存了一句话,待要问,又怕显得自己嫉妒。幸得赵老宜人替她问出来了:“可有什么典故无有?” 乔维岳看一看妻子,神色却是不大对:“温于玉,滑于纨。” 赵老宜人还道是夸阴八姐长得好看:“女孩儿家,取这么个名儿倒也相宜,还是我儿懂得多。” 池氏嘴角微微一提,却是真笑,并不是寻常生气了的皮笑肉不笑:“好名字。” 乔维岳心里惴惴的,脸色不由也露出来了些:“温玉不舒坦,我去瞧一眼。娘与越云不必等我,自去睡就是。” 乔道静只在旁坐着,并不插言。待回了房,池氏却急令房内女婢:“再不许在他面前提起我来,再不许往他那里去!”那个“他”,自然是乔维岳。 龄儿与喜儿只道是奶奶心里不高兴,也不敢劝。乔道静却看着池氏这一怒来得不寻常,她也不问,反是道:“二月里是外祖母的生日,我想她哩。” 龄儿笑道:“可说哩,那边大小主子十几口,不光太太,连四姑娘也是二月的生日。”这却是说的与乔道静同岁的池凤仪,她是池大奶奶的老生闺女,生下来的时候身子弱,为怕养不活,连周岁都不很敢大做,直到这二年见健壮了才好些。 池氏收拾了面上怒容,又把女儿抱起来:“你不是还有一件红底儿白荷花的大衣裳?那是你吴家姨母与你做的,他们家的哥儿也是二月里生日,与你四表姐前后脚,”说着就想起来:“不独我们池家,吴家也年年放米舍粥,我倒好与他们商量一回去。”因立定主意要到时候回去见亲朋,大家齐来舍粥,人多了,备办得还整齐些。 她想得定了,趁着二月里自己肚腹还不很大,忙往家去走了一回。池大奶奶险些打她:“六个月了,还闹,坐这么远的车来家,你不怕颠坏了你的儿子,我还怕颠坏了我的外甥!” 池氏忙躲:“坐一个时辰的车罢咧,哪里就颠坏了!” 又被来家做客的吴鸾文忙着拦架:“看打坏了云姐姐。”她只比池氏小一个多月,因此一直是叫池氏姐姐。 乔道静手里牵着池凤仪,却与吴清光说话:“你今儿恁地高兴来。” 吴清光才过了六周岁生日,是个虎头虎脑的大孩子了,吴鸾文又会打扮,将他穿了身小小的秀才袍,又戴了秀才巾,连乔道静都忍不住调侃他:“清光哥今日好俊。” 吴清光笑道:“我爹说富春老家那边的生意见好,要带我跟娘回去哩。” 乔道静道:“你爹原来是做生意的?却是做甚么生意?” 吴清光道:“我也不很懂哩,爹只说是布,又有漆。” 吴鸾文在旁看着他两个聊天,与池氏姑嫂道:“他爹原是生意不好,逃难过来的,其实他家老宅在此地早就荒废了——他与我娘娘家是极远的亲戚,人家老家不在这里的。” 这番话说得与原先并不大一样,然而都是成年人,都有些不能细说的事儿,是以池氏等人并不细问,只道:“也好。” 吴鸾文笑道:“待归了宗,清哥还要重姓了郁哩,到时候就叫郁清光了。” 吴清光脸上一红,大声道:“那我也喜欢外祖一家!” 惹得乔道静笑了起来:“并没人说你不喜欢你外祖哩,怎就闹起来了。” 吴清光却脸色涨得红红地,落下泪来:“富春虽然很好,没有妹妹哩。” 乔道静一怔。 孩子的顽话不能左右事情的走向,在吴清光的眼泪与乔道静的抚摸里,是年二月,吴、池、乔三家共舍米舍粥几百上千斤;三月,吴清光就随父母上了远行富春的大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初读书便学训毛诗 自吴清光随着父母回了富春,乔道静也与他有一二封信的往来。初时只是两小无猜,说些家长里短,例如今日家里又结了新梅子一类;至四月上一行人到了富春,吴清光信里却流露出父母总是吵架的意思,又有家里不知何处来了个无赖妇人,每常与他母亲为难。 乔道静看得事情不对,便将信与池氏看,吴鸾文的消息,她自此却是半点儿也不能够再知道了。唯看着似是不好——池氏与吴鸾文往来几封信之后就再也不许她看富春来信了,只是与吴鸾文密谋而已,且又教乔道静不许叫吴清光为“吴家哥哥”,须改口叫“郁家哥哥”。 乔道静虽然聪明,毕竟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孩子,不明白赘婿一朝发达起来好做些什么事,只道郁清光他爹回了富春老巢之后就渐抖起来了,因此还说池氏能够将那些事处理干净。她却有另一样事要做:池氏与喜儿在五月间辛苦生下了两个男孩,如今坐好了月子空出了手管她,而她满了四周岁了,按着池氏的规矩,该开始读书了。 小孩子家认几个字是不敢叫“读书”的,得是跟大人一般,不说读四书五经,起码也是得读读《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小学诗礼》,才敢说这是在“读”。因此赵老宜人颇不以为然:“女孩子家,认几个字已是了不得了,还盼着做状元么?” 她是很典型的一心只盼子孙上进的老妇人,而这个子孙的概念里,是不包括女孩儿的。却又因池氏生了乔家的长子,她也对这个一贯不大喜欢的儿媳妇有了些好脸色:“教好了生哥方是正经。”池氏生下的长子被取名为乔道生。 喜儿也因生了次子乔道繁,被乔维岳明令全家抬举成了姨娘,如今阖家称她的本姓曰“秦姨奶奶”,倒惹得阴姨奶奶又在房里摔了不知几只碗。此时喜儿便笑道:“读书总是好事,老宜人只管放宽心罢。” 乔道生与乔道繁又在后头哭起来,要乳母去喂奶,池氏笑道:“这两个可不如静姐小时候乖巧,一天到晚只知道哭。”语气却还是温柔含笑的。 赵老宜人忙道:“你快去喂孩子,没人在旁看着,奶娘喂奶怕不精细哩。” 池氏尚未辞别婆母,寻琴却扶着娉娉袅袅的阴八姐走进来,笑道:“老宜人,奶奶,大喜了!” 乔道静也在侧,此时心里便“咯噔”一声。 果然,寻琴替主子道:“咱们姨奶奶原说这几日总是头疼,一想,却是好有两三个月不曾来月事了,必是有了喜了。老宜人,您又要添新孙儿了!” 乔道静本说赵老宜人怕不要喜出个好歹来,却不想她只是淡淡的:“既有了,就养着,待岳哥回来说与他。”乔维岳又出门去与狐朋狗友作诗了。 寻琴一怔,阴八姐亦是一愣,盖因她会奉承,而赵老宜人平日里待她比待池氏好不知几多。寻琴迟疑道:“老宜人……不喜么?” 赵老宜人道:“谁没有怀过?你就在这里张扬起来。须知头三个月张扬了怕冲撞哩,”神色却半点也不热情,“叫了郎中来家看罢,看是怎生说。” 乔道静此时也醒过神来了:是了,赵老宜人喜欢阴八姐,固然有她本人会奉承的原因在内,更多的却是因为她的大笔陪嫁,且池氏没有生子,她若能给乔维岳生个儿子,必是乔家三房的大功臣。 如今池氏与喜儿接连生子,阴八姐肚内这一胎便是与二房生的了。二房的孩子,与他们三房何干?赵老宜人自然懒得管。且阴八姐过门半年,也不似是能把嫁妆送与赵老宜人花用的脾气,赵老宜人虽不很聪明,毕竟活了几十年,小丫头家愿不愿意待她好还是能看清的,更懒怠管了。 池氏却完全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心理,她早看出来了,阴八姐与她当年初过门时一样,都是被男人甜言蜜语骗了。这种情况下为难女人根本没用,不过与人笑柄而已。 全家竟陷入了沉默之中。 半晌,郎中来了,略一号脉,却是贺喜:“这位奶奶好有福气,胎儿健壮,已是满了三个多月了,待我开两副安胎药来吃就是。” 赵老宜人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三个多月了才觉出来,骗鬼呢?当谁没生过孩子似的。分明是怕有人害她,因此瞒着罢了。然而你瞒着池氏也也罢了,连自己也瞒着,可见是不信自己了,那与这样人虚与委蛇还有甚意思?待送走了郎中,赵老宜人一甩袖子,竟是将池、阴两个都赶走了。 待出了门,阴八姐还笑哩:“云姐姐又怎生开罪了老宜人?我与爷说说,叫爷替姐姐与老宜人陪个不是罢。” 池氏连理都不带理的,一挥手:“柳儿,回房关门,休什么蛇虫鼠蚁都放进门来,姐儿还待读书哩。弄坏了我的姐儿,看打你。” 柳儿、龄儿扶着她,腊梅扶着喜儿,也都去了,阴八姐被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在后头骂道:“好心与你说,却来赖我,可不是狗咬吕洞宾!好辛勤养下个哥儿来,有这么个前世不修的娘,还不定养不养得住哩!”池氏与喜儿却早走了。 她两个回房是有要事:乔道生、乔道繁哥两个才落地,除了一人一个奶妈子之外并无旁的伺候人,比乔道静当时不如得多了。 喜儿因道:“我想与哥儿两个买几个丫头来使也好,毕竟丫头细心。却又想男孩儿家挑个书童儿方是正经,想来想去,总是没有主意。” 若按着乔道静的例来,却是身边有一个奶娘,两个大些的丫头,一个自幼伴着长大的小丫头方是正经。比不上大户人家“一脚出八脚迈”,也勉强有些千金小姐的品格儿。 池氏想了想:“先与他哥俩买了四个丫头使唤,看大些了再找两个书童儿伴着罢了。”她却不以乔道繁不是亲生就冷落他,只将两个孩子一般待就是。 乔道静在旁读书,道:“娘,我哩?没个书童儿?” 池氏笑道:“你有芳儿伴着做些针指,也尽够了。”芳姐被买来,也按着英儿、华儿的例,改叫了芳儿。 乔道静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很富裕,总不必孩子自家做衣裳穿,还是以读书为重,”池氏与喜儿等都因她装大人的小孩儿语气笑了起来,“芳儿伴着我读书,不比做什么针线有用些么?” 池氏笑道:“咱们家却真要出个女状元哩!自家读书,连丫头也读书,你有那耐性儿教了芳儿,你就自去教她,横竖我教你一个也够累的了,没那闲工夫调理别人。” 喜儿亦劝道:“姐儿,将来家里请了师傅来教你读书,却是只教你,不教别人的。叫人家来教个丫头,人家也嫌不尊重哩。”这却不是喜儿看不起芳儿是个婢女,她自幼就是奴婢,只是天然觉得主人家更高贵而已。 乔道静道:“郑玄家里婢女也会读《毛诗》,我教芳儿认几个字有甚不可?有教无类,若我教不懂她,自然是我不好,不干别人的事。到时候,便要我赔礼道歉叫师傅来教芳儿,那也是我的事罢了。”竟自去了,从此后每日教婢女读书。 喜儿笑道:“也不知道姐儿是与谁学的,倒有长性。”她觉得乔道静有耐心。 池氏心里却狐疑起来:小小年纪就教人读书,又能坚持,又不以自己是主人就轻视仆婢,这是圣人的做派呀!莫非自己的静姐真个是有来历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再见面却教受大道 乔道静说要做一件事,那是真一门心思走到头的。 须知世上本没有许多聪明人,普通人若要做出些事业来,大多都是靠着毅力而已。而若要在聪明和毅力之间二选一,则毅力可比聪明难得得多了。是以无论寒暑晴雨,只要到了一定的时候,乔道静定要坚持把身旁婢女们叫来,教她们读书识字。 芳儿年小,还不很懂,英儿却暗地里提点华儿:“寻常使唤丫头,谁家教读书识字来?姐儿是要抬举咱们几个哩,你也给姐儿做脸,休叫人看扁了。” 是以乔道俊再来三房时,就是看到的这样热火朝天的女学生读书之景:“妹妹好勤快,连侍女都要读书。”眼神却很欣赏,不似前几日乔维岳闻得此事时候的不以为然。 池氏笑道:“小孩子家,三日有两日没的,你还当了真。”叫乔道静自去玩,又叫人上茶果来与乔道俊吃。 乔道俊这一次却是专门来谢婶母当初与了他们家十两银子的恩情的,不特不肯吃茶果,更将腰间的包袱解开,露出里头白花花的银子来:“婶母之恩,侄儿都记得,前几日不敢上门,是因不曾赚够了钱还与婶母,且那时家里尚有乱事。如今赚得钱来,便来将银子奉与婶母,婶母万勿推辞。” 池氏惊道:“你哪里来的这样多银子?”又把钱都推回去,急道,“我说了这是贺你娶媳妇的礼金,就没有拿回来的理。且你一小孩子家,做了什么半年挣得了十两银子来?别是一时糊涂了罢?你可想清楚,你是年轻轻的秀才公,还待整理门楣替你爹风光哩,自家名声比什么都要紧!”实在乔道俊是个会做人的人,一定是同时赚够了冯姿哥与池氏两处欠债才来还钱的,要不然一前一后显得有厚有薄,不好。 而一个出身贫寒的十几岁的少年人,半年赚够了二十两银子,未免吓人。 乔道俊笑道:“婶子忒仔细啦,”他的语气比才进门时亲近得多了,“您忘了我也有一班同窗了?他们家里有钱有势的不在少数,只消他们替我扬一扬名儿,自然有得是人来请十四岁的秀才题诗作画,这些都是有润笔的。” 池氏的脸色却更急了:“俊哥,你也别嫌婶子说话难听,把心思用在这种地方上,不是正道!” 她看乔道俊神色里不甚服气,道:“你是不是觉着你还挺聪明呢?拿名气来换钱,须知你不是拿名气来换的钱,却是拿你的功夫来换的——这些功夫本该是你用来念书考学的!”她一指桌上白花花的银子:“少年秀才再受富商追捧,比得过举人?比得过进士?我家里也是出过举人的,我哥哥的润格也才不过一二两而已,你有几钱?且写得多了就不值钱了,你这是得写了多少才赚得了这些个钱?” 她掰着手指算:“你叫你同窗替你扬名,你好意思直接说?还不是婉转使其出言?这是一笔功夫。与那些个富商们来往,又是一笔功夫。题诗作画,又是一笔功夫。更别说你白天与他们应酬唱和,晚上立刻就能静下心来读书写字?你不得想想白日的酒宴,侑酒的伎女?你这一天能学多久?”她叹道:“自你说你中了秀才之后,我就擎等着你来家问我能否为你引见几个举人,你却不来,我还道你师长那处自然有更好的,用不上我。谁料到你去做了这个?多少秀才腹内文墨惊人,只是考运不济,一辈子都只好做个头发都白了的老秀才,你只自恃聪明,不怕哩!” 她算那笔功夫帐的时候,乔道俊的冷汗就冒出来了,越想越心惊。至池氏说及“老秀才”,真个汗如雨下:“婶子说得是,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离席而拜。 池氏将他搀起来,又道:“你们家若与你爹在时那般穷得没法子,我也不说这个了。偏你如今不用供养祖父,又是廪生,官学月月给米六斗,够你一家嚼用,岁末又与四两银子,更不必担心笔墨。你既不缺钱了,怎不想着考个举人回来?我与你姿姨奶奶并不缺钱,你能考个举人回来,强如还我十两——族里没个有功名的人物,我们也不如别家光彩哩。” 恰外头乔道静教三婢读书的声音传进来,是《神童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池氏侧耳听了听,不由莞尔,又与乔道俊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别嫌弃婶子俗气,时下就是这么个道理,你这样聪明,只消按着做,必是好的。” 乔道俊自来只当这婶子是个端庄妇人,不料今日遭她点破,心里感慨万千:“婶子这等贤良,五叔必定替婶子挣来一个诰命。” 池氏摇一摇头,叹了口气:“你叔叔第一不肯听的就是我哩。” 乔道俊想起那门叫族里笑话了不知多久的“平妻”,还有那桩官司,也不敢再说了,与池氏行了个礼,且道:“必考出个名堂来与婶子瞧瞧。” 池氏送他出了门,一面叮嘱:“休只顾那些小道,做人做事,大道直行方是正理,瞒着、骗着,只怕移了你自己的性情,那时候方是真个无可救药了。”又叫柳儿:“爷在前头书房与朋友们作诗来着,大房俊哥来看看他,你送俊哥过去。” 乔道俊方想起来自己此来都不曾见过赵老宜人等人,正色道:“婶子说得是,侄儿再不敢忘这一样儿了。” 乔道静恰教完了侍女们出来,道:“我送大哥过去罢,”冲着第四进一努嘴儿:“才使了寻琴出来左顾右盼哩,不知道看谁,只怕是看大哥来了要生事。” 池氏想一想,女儿确比丫头机灵,且又不到须避讳男人的年纪,因道:“你去就是。” 乔道静遂携丫鬟们送乔道俊到第二进书房外,扣了门,请了父亲的安,方道:“爹,俊哥过来看爹哩,娘说叫我送哥过来。” 乔维岳在外头也花天酒地,在家里却不敢闹得太不像样了,怕池氏听见。此时屋里乃是几个平日里捧着他骗钱花的童生、白身,还道又来了一个冤大头。内中一个年纪最小,又惯会奉承的尤书生便笑道:“既是乔公家人,想必亦是读书种子,同来作诗论文岂不美哉?” 英儿便开了门。 书房里众人但见一个仆妇与三个侍女环绕着中间一男一女,男子是十五六年纪,衣裳不新不旧,眉宇间气度却极开阔,与乔维岳不是一流人物。尤书生心里一动:“这个人,倒眼熟。” 那女童才只五六岁大小,头发在鬓边结成了双鬟,以皂色软巾与银发夹束着,身上亦穿身玉色交领衫子,却是拿皂色缘的边。教尤书生一见之下险些勾起伤心事来:秀才袍服正是玉色交领衫子,皂色缘边,枉他自负满腹诗书,竟没能穿上过这身衣裳。 女童笑道:“爹,你们与大哥说话。”便要退走。 尤书生不由开口道:“这是乔公的令爱?身上衣裳好巧思。” 那女童脸颊雪白,双眼黑葡萄似的滴溜溜圆,住了脚,冲他一笑,竟不答话,就走了。 乔维岳脸上挂不住,喝道:“静姐,你尤世叔与你说话,怎地这副做派!” 乔道静道:“爹,我须不懂得什么巧思不巧思。” 乔道俊忙道:“小女孩子家仿着秀才袍服做一身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兄何必问她?显是我婶子贤惠,静姐懂得什么。” 尤书生笑道:“这位朋友好聪明,我与你叔叔同辈论交,你却来叫我‘兄’?” 他还待再说几句,乔道静已道:“是了,你该叫我哥‘兄’才是。” 尤书生脸色一沉,冷笑道:“静姐,你小小年纪,怎地竟不知道尊敬师长?与人对嘴对舌两句,就在这里辱骂起来,岂是乔公之女当有的样子!” 乔道俊道:“尤朋友好记性,殊不知咱们原是见过的哩。” 尤书生一怔。 乔道俊笑道:“在龙山书院,山长罚夤夜出去嫖宿的学生读书时,我就是看着你读书的那个斋长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仗肚行凶八姐跑路 乔道静回了第五进的时候是忍着笑的:“娘,你不见那群人叫我哥怎生刺了一回,真个解气极了。” 池氏知道丈夫自来来往的并不是什么正经人,却也有些担心:“你哥小小的年纪,怎就得罪了那群世叔们?” 乔道静因将乔道俊与尤书生偶遇,却是旧年的同窗的事说了:“那个尤世叔,不知道在学里都是干什么哩,见了斋长,竟不认得。”至于尤某人出去嫖宿被山长抓住的事就不必与池氏说了,免叫她生一回闲气。 池氏皱一皱眉头,尚未答话,第四进的寻琴便捧着一碟子点心出来,笑道:“静姐与奶奶又说甚哩?” 池氏一系一齐翻了个白眼,还是喜儿身边的腊梅答了:“才说静姐送大房俊哥去与爷请安了,见了几个世叔,正闲话哩。” 寻琴的脸色便流露出些遗憾来,龄儿只做未闻,道:“怎,有事?” 寻琴又不敢得罪这奶奶身边的红人,只笑道:“我们姨奶奶原说来了外男不方便见,叫我送点心来招待客人。如今客人既走了,这点心便给静姐吃罢。” 那却是一碟子烧饼,加了松子、核桃仁、芝麻、酥酪,面少说筛了有四五回,饼里子雪白一片,虽简单,却精致。 寻琴便露出些傲气的意思来,将点心递与了英儿:“喂你们姐儿吃罢,少吃两口,静姐小人儿家,瞎吃吃得积食了不好哩。” 池氏的脸色放了下来:“大厨房里有功夫与你做这个?” 寻琴尚没看出来池氏是不高兴她对乔道静不够礼貌,娇笑道:“奶奶说得正是哩,咱们姨奶奶在这边吃又吃不惯,因此爷叫在外头倒座房里设个小厨房与姨奶奶,这个便是小厨房里单做的。大厨房里那群人,哪会这个。” 池氏冷冷道:“好个娇贵的奶奶,老宜人尚没这福分单设个小厨房哩,你们又闹起这个来。走的哪里的银子?” 寻琴这才知道惹恼了奶奶,却只强笑道:“姨奶奶那些个嫁妆,自然是嫁妆……” 一语未毕,叫池氏打断道:“若是阿阴嫁妆里出的,老宜人怎来问我公账上一应蔬果米面为甚又多了一分?” 实则确是如此,阴八姐虽有钱,却是乍富,乔维岳一说要讨好她,与她设个小厨房,她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池氏是真动气了:“好个聋子瞎子的当家奶奶,人怀胎有小灶,她没有;人要花钱,也不与她知会一声。当的什么家?不过背黑锅罢了!” 按礼法,则池氏为尊,阴八姐为卑,没道理阴八姐有的池氏没有;而若按情分来说,池氏可比阴八姐在乔家的时间要长,偏乔维岳只对阴八姐优待,反视池氏如无物——这不是情感问题,这是尊严问题,太欺负人了呀! 她们在院里吵着,阴八姐自然听得见,她却自恃有个肚子,只支使另一个贴身丫鬟:“考香,去,把寻琴叫回来,吵吵嚷嚷的,闹得我头疼。” 考香却聪明些,一出去了先与乔道静行了个礼:“寻琴不会说话,惹得姐儿不高兴了,我替她与姐儿陪个不是,”又转身与池氏磕头,“奶奶容禀:当初咱们姨奶奶并不愿生事,实在大爷的意思,姨奶奶又不敢推,且大爷说他自来知会老宜人与奶奶,我们姨奶奶便不敢再拒了。”乔维岳确实没说过他来告诉赵老宜人与池氏的话,但是阴八姐撒个娇他自然会来顶缸,问题不大。 又叫寻琴:“你要死了,敢这么与姐儿说话!一碟子饼罢了,谁没吃过?偏你在那里作怪,还说姐儿‘瞎吃’,姐儿什么没吃过,你以为都与你似的,见了一点子东西就挪不开眼了?眼皮子恁地浅!”上手打了她两下。 她这样一副做派,还打了寻琴两下,池氏倒不好发火了,只道:“既是这么着,叫你们姨奶奶管好了丫头,休什么都往外说。不该说的说了,该说的倒不说了。”冷冷看了寻琴一眼,走了。 寻琴考香回了阴八姐屋里,寻琴犹不服气,与阴八姐哭道:“姨奶奶不知道她们多……” 叫考香问住了:“多什么?那是正房奶奶与她亲生的大姐儿,你要说人家什么?” 阴八姐也恼了起来,却是对考香:“你若看不中我,走了就是,与我说这个!她尊贵,我的人不尊贵么?叫个才买来的小丫头子与寻琴说话,又这般发作一顿,不过是下我的脸呢!” 考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还是要劝主人:“姨奶奶只看腊梅是才买来的,殊不知人家与寻琴原是一样的人哩——都是姨奶奶身边的丫头,谁还分个高低了?”她还有一句更不好听的没说出来:真论起高低,秦姨奶奶还生了一个哥儿,比起肚内孩儿没落地的阴姨奶奶来,还是秦姨奶奶高些。 阴八姐气得要打她,考香跪下哭道:“若我有一分背主的心,叫我天打五雷轰!不过是寻琴实在不像话,因此我说她罢了。那会子您听见寻琴与静姐说什么了么?‘瞎吃积食’,她当那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毛孩子呢?那是同知老爷的孙女,同知老爷的外孙女,阿公外公都是五品官,人家什么没见过,要她来拿鼻子眼儿看人!外人记恨一个丫鬟做什么呢?她那都是替您得罪的人呀!” 阴八姐此人虽不大聪明,却有一样好处:敬奉官位。许是因为自家父母并无官诰的缘故,还比普通人要更敬畏官场上那些东西些。想起了池氏父亲的身份,倒迟疑了,看一看寻琴,冷静下来想一想考香说的话,道:“她在那里吃飞醋,要小厨房,我只怕闹出来点事爷要不高兴哩。” 寻琴不会处理女人之间的关系,倒很知道出了事怎样让自己少受些处罚,因道:“咱们回二房住一阵子就是,二房那里要什么没有,咱们用得着在这里与他们闹腾?且您肚里有孩子,二房老监生与老孺人必定肯好好照顾您。” 考香心里却觉着此时一走了之,乔维岳未免要对阴八姐有意见——再是有感情的男女,也禁不住把黑锅扣在另一个人头上,这个人却走了呀。 无奈拦是拦不住的,阴八姐当日收拾东西带着丫鬟回了二房享受锦衣玉食去了。 晚间乔维岳回了后院,老娘要问他“八姐怎地走了”,老婆要问他“你是不是忒瞧不上我了”,正焦头烂额之际,忽发现爱妾给他扣了好大一个黑锅。还没生完气,池氏也心灰意冷了,说自己笨,不会管家,再不看账本儿了。须知赵老宜人那点本事也就在乔同知没发家之前用用,自池氏过了门,主要事宜都是仰仗她。偶尔一半点钱不凑手的小事,还有傻媳妇拿着自己嫁妆贴补。 如今可好,人家再也不管了。 池氏每日里只管抱着儿子教闺女:“可别学我,傻乎乎的,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倒闹得如今这个样儿。” 乔道静也不敢惹她难过,平日里但彩衣娱亲而已。又叫一个相熟的手艺人打了木头玩具来与乔道生、乔道繁哥俩来玩:“娘,你看生哥与繁哥,多高兴呀。” 时气正是六七月间,夏日未去,秋老虎正凶,池氏给女儿准备的都是浅色衣裳,藕荷、雪青、月白、水绿一类,翻着翻着,倒翻出来了当年吴鸾文给乔道静的那件大褂:“这一件可惜小了,要不然你穿上还好看哩。” 乔道静亦道:“吴家姨母确是心灵手巧。” 也是巧了,外头龄儿恰来报道:“姑奶奶使人来家,捎来了郁娘子的信,且说她八月里要回来省亲哩。” 吴秀才之妻的生日是八月里不错,然而并非整寿,且吴鸾文才随着丈夫回了富春,怎地不过半年便要回来省亲? 池氏脸色微变,道:“阿阴不是回去了么?咱们八月里也回去一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倚势凌人赘婿逞威 自池氏把第四进到第五进之间的小门锁了之后,乔道静真是觉得日子都快活了起来:没人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只盯着自己了,也没人动不动就来挑刺,自己还要费那等心思与她吵架了,人生真是美好。 又有池氏教她功课,初时只是简单的认字与短诗,后来便渐渐成了长诗与基础的经史子集。乔道静因道:“每日不过上午学这么半天罢了,下午再学些别的也学得过来。” 她本意是学些数算一类,毕竟前世小学生最重要的两大门功课就是语文与数学,不料池氏会错了意:“是哩,你是六月十五的生日,过了生日,满了五岁,也好拿起针线上的事来了。” 时俗认年纪认的是虚岁,乔道静按虚岁五岁勉强够得着“童子”,不再是婴孩了,则女红针黹也就可以开始学了。 龄儿便将针线笸箩拿来,里头装着些粗细针线,又有些半成品的绣活:“静姐才多大,咱们教她针线,看扎了手。何妨教姐儿打络子,又灵巧,又漂亮,奶奶也不必提着心。” 乔道静眼睛一亮,还道能看见影视剧里常见的手工编织的工艺品了,故意问道:“什么是络子?” 龄儿便将从前池二奶奶送给乔道静的一个金锁头拿来,因这东西又贵又沉,从前只给乔道静收着而已,并不曾拿出来戴上:“姐儿看见这上头的东西了没有?这就是络子。”原来赤金长命锁上蒙着一个粗麻线编的防尘罩,那麻线编得极密,花纹虽不大好看,却很实用。 这未免太粗糙了呀,与我从前想象的哪里一样呢?乔道静不由就有些郁闷,且从前她看小说总以为络子是实心的、编织成花鸟鱼虫形状随身佩带的工艺品,现在却看见一个老太太编来实用的防尘罩,眼睛都不亮了:“这个又不好看。” 池氏笑道:“还好看哩,你知道这个络子编得这么密要花多少功夫?实用可比好看要紧多了。”又自己拿出一卷线来比了比:“且这是在家放着才不大搭配花色,倘若给你用,青衣裳配个鹅黄的络子倒也使得,平日里就络着个香袋儿与你随身带着。” 可巧喜儿才说乔道静年纪渐长,与她做了个荷包装些小女孩儿家的珠子绢花等物。做完了一想,既不费事,便又做了个香袋,平日里随身带着些香,也是乡绅家女孩儿的做派。此时便拿出来,却是两个松花绿的,又拿象牙白的线绣的茉莉花:“这个香袋儿倒好与静姐装上一袋子干茉莉。” 池氏亦道:“正合适哩。”她手里也有不少合香的方子,却不大敢给小孩子多用香料,只启开自己的梳妆匣子,取了一个黑漆螺钿的子母盒来,里头装着六盒子不一样的干花。池氏将茉莉取来与乔道静装上,香袋儿束紧了口子:“这是头一个络子,我与你打罢,你看着些儿,待明白了也就能自己上手了。” 龄儿收了香花盒子,笑道:“姐儿头一回见这个,奶奶与她打个‘一炷香’也罢了。” 池氏道:“你说得是。”便挑着简单的花样子,将鹅黄的丝线放在自己手里,另一端给乔道静拿着:“这样打。”一段一段细细编来,不多时,已成了个直上直下的络子,编得不大密:“你随身带着的东西,总是以好看为要,太密了,人嫌局促。似香袋儿这样大件,合着尺寸打一个,不消络子多么密,也够使了。若是小东西,如贴身带的玉之类,说不得打个密些的方络得住。” 乔道静受教了,又问:“其余呢?譬如说配色,娘怎地说我青衣裳配个鹅黄的好看?” 池氏道:“你年纪小,颜色衣裳总是可着意穿,因此须自家配得雅致些。譬如说青绿一类颜色,就不要配深红、大红,若是水红、桃红也还罢了。两个色撞了,若是轻色便不大显,若是重色,又撞得狠,就显得俗气哩。” 她说着,拿了一卷桃红的线来慢慢缠着,又叫龄儿:“那一回静姐她姑姑送我的金线在哪里?她那一卷细,把来与静姐打个络子正相宜。粗线不衬她小人儿家,反倒显得不精致了。” 乔道静因此开始随她学打络子,至八月里也学会了几个新花样,也有一炷香,也有朝天凳,不一而足。最难得的却是她于配色上品味不俗,打了一个朱砂色混金的络子与池氏络着裙边的雪白香袋儿,瞧着倒像是雪白裙儿上的朱砂纹;又有喜儿、龄儿都有秋香色的络子来配铜绿荷包,颜色压得住,却不显着老气。 喜儿私下里与龄儿道:“咱们姐儿灵着哩。”本地“灵”是指人聪明机灵。 乔道静却不肯再给家里人打了,主要是她年纪小,手慢,力气也不够大,旁人打个络子要一下午,她要几天。池氏百般逗弄:“再打一个与我罢。”乔道静总是不愿,手里却还有一个未完工的,不知道是要与谁。 至八月间,吴鸾文携夫带子回了娘家,池氏又带着女儿去看她,这方知道:“你这一个原来是与你吴阿姨的?” 那是个桃红混着金线打的络子,金线就是乔维清当初送池氏的那一卷,络子作“朝天凳”式样,小小的,却很匀称。 吴鸾文的眼泪却一下子就下来了:“还是静姐想着我。” 池氏看得不好,忙道:“说得好似我们不想你似的,你再说我可要生气来。”打发了女儿出去与郁清光玩,她们几个女人在屋里说话。 看着孩子们出去了,吴鸾文才真是忍不住了,嚎啕大哭:“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亲爹亲妈叫个登徒子骗婚,把我嫁与个有妻有子的人!” · 乔道静出了门,知道她们大人自有事要说,也不打扰,往外院去寻了郁清光,笑道:“你可回来啦。” 郁清光却变化极大,脸上几乎不笑了,圆圆的脸蛋消瘦了不少,个子却长得飞快,几月不见,又蹿高了一两寸,神色绷得紧紧的:“阿静。” 乔道静一愣,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他:“你从前可不这么叫我,莫非这是南边的叫法?” 郁清光嘴角一提,又很快落下去:“是。” 乔道静就是再傻,这会儿也看出不对来了。她把郁清光拉到廊下,两小坐在阶上,又□□嫂子等人去各处守着路口,方郑重其事地与他道:“你信里说的话我就觉着不对,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在富春有人与你气受了?” 郁清光勉强道:“小事,不与你相干。” 乔道静心说相不相干的,未成年人心理出了点什么问题,那可就造了孽了,不问问,真出点什么事,吴鸾文不得哭死?——这货到现在也自觉是个大人,心里是和吴鸾文平辈相交的,又自己在心里封自己为郁清光的阿姨:“若是小事,你怎么瘦了这么些,又大改了口音与姓氏呢?” 一句话说得郁清光垂下头去,半晌抬起脸来,却是微带泪痕的:“阿耶喜欢。” 乔道静心疼得很,忙与他擦了擦眼泪,道:“你不高兴,不改口音也就罢了,你爹就你一个儿子,还能不要你吗?” 郁清光的眼泪涌出了眼眶:“阿耶,阿耶他还有两个儿子,他叫我叫他们阿兄!” · 吴鸾文哭道:“一路上还好好的,到了富春却住在一家行脚商家里,且与我说那是他的旧友。我又不懂富春话,只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了。只是倘若是旧友,他作甚去睡人家的妹子?不亏了清哥满地乱跑看见他进了人家妹子的院子,我到现在还糊涂着哩!后来他还骗我说是情不自禁,好个情不自禁,”她哭得声噎气喘,“与人家早有了两个孩子了,是该情不自禁哩!” 池氏早惊住了,她听吴鸾文在信里写了一部分,然而纸笔岂能道其中心酸苦楚之万一?她怒道:“这样背德坏行的人,何不叫本地县官判了和离?”一语未毕,想起乔道静初被谋杀时自己的打算来:“是了,你大约是舍不得清哥的。” 吴鸾文道:“他当初做生意投靠错了人坏了事,便要写一纸和离书把老婆放归,他那舅兄们竟说他是个好人哩。不光放妻书不要,还替他养着一妻一妾两儿一女,如今就在人家家里住着,我的命好苦也!”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且他老婆脾气不好,我清哥跟了她能过什么样好日子?如今只好且熬着罢了,熬到了清哥长成了,我也就能与他一刀两断罢了!” · 乔道静道:“你不高兴,理他作甚来?”她听小孩说完,心里已有了个数,将郁清光的眼泪鼻涕都擦净了,温言抚慰道:“你不高兴,谁能强迫你来?” 她一听便猜出来,这是行脚商惯用的手法,在原籍娶一房老婆,在常年往来之地再娶一房,这就叫个“两头大”。然而郁清光之父实在是胆大,他蒙难逃奔老家时能吊着元配不放手,到了老家来又能凭借与吴秀才娘子有远亲的优势骗得吴老秀才放下戒心把女儿也许给他,实是个“能耐人”。 郁清光一怔,被她说住了。 乔道静道:“你爹是怎生想的,我也能猜出来一二:无非是在富春时没个读书亲戚,一有难就要逃奔外地,他吃一堑长一智,便来骗婚于读书人家的女儿,官宦人家的女儿他且还骗不着。最妙的是读书人家好脸面,绝不肯轻易让女儿与女婿和离;而若是说出来自家女儿‘两头大’,又未免丢人现眼。因此选中了你们家,他好骗婚来求一个护身符。” 郁清光不信道:“哪里有护身符呢?我外公与外婆如今恨阿耶恨得要死哩。” 乔道静道:“难道你娘舍得让你有个有罪的爹?那你一辈子就都毁了!”她看郁清光被她问住了,继续道:“因此若你爹有个什么事,吴秀才一把年纪了也只好去保他罢了。” 秀才见官不拜,又是读书人,虽没有很大的刑事豁免权,但是官员在判案的时候总会顾及读书人,根据他们的意见进行一部分调整。假若秀才的女婿行商不慎犯了事,吴老秀才还真是只好“打老鼠怕伤了玉瓶儿”,捏着鼻子去给这个女婿求情。 郁清光年纪虽小,却性沉着,此时居然已经冷静下来不流泪了——也可能是骤然被这样可怖的现实一冲击,整个人被迫骤然成熟起来——问乔道静道:“那我难道只好一辈子做他手里那根牵着风筝的线?” 乔道静简直想给他鼓鼓掌了,多少人一辈子且想不明白这个事,难为他小小的孩子,竟还能豁得出来:“你若长大些,有能耐时,自然能保得你娘出苦海,若你不能……”她未尽之意,郁清光也是明白的。 郁清光消瘦的脸颊绷得紧紧的,他点了点头,神情里带着些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我明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心有灵犀两小无猜 俗话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就是人在逆境中能迅速成长起来。郁清光年纪虽小,却处在一个极为难的局势里,不由得他不飞快地镇定起来,把从前的孩子样儿都收了,重新做一个沉稳有度的小大人。 乔道静看得心里十分心疼:“外头事总有大人来做,你也不必这么逼勒自己。”学龄前的孩子就要这么压抑天性,可真是教闻者心酸。 郁清光在富春已被父亲亲手调理了好些时日,若说其父郁永这个人,德行虽然不堪,行事实是有些本事的,不过短短数月,居然也把郁清光教导得知道了不少礼节,如今行止也颇像样了:“娘只有我一个,我若不争气些,她去依靠谁呢?” 乔道静叹了口气,道:“说是这样说,你也别忒累坏了自己。什么时候想着我们了,觑个空儿写封信来与我。” 恰外头有人来了,却是吴老秀才之妻,才在外头与郁永吵了一回,过来看看女儿与儿媳妇,一打眼看见外孙与个小女孩子坐在一处,看那情状,实是两小无猜,似金童玉女一般:“清哥,这是谁家的姐儿?” 郁清光收拾了怒容,重新对外祖母微笑道:“外婆,这是乔家的静姐。” 乔道静亦对吴老秀才之妻行礼,却是照着郁清光的称呼来的:“外婆。” 她在现代社会时,见到好朋友的亲戚们也多是照着朋友的称呼来的,朋友的小姨她也叫“小姨”之类。此时叫出口一句“外婆”,却恰恰触动了吴老秀才之妻的愁肠:外孙这样好的人才品貌,偏偏有郁永那样的爹,将来可怎么办呢?到了延师、娶妻等要紧的时候,人家一看他们家这乱象,谁愿与他掺和在一块儿啊? 吴老秀才之妻满腹郁闷,也没心思如往日一般逗弄外孙了,只吩咐郁清光身边的丫鬟:“伺候好了哥儿。”就匆匆往屋里去看女儿了。 郁清光勉强笑道:“走,咱们去吃点心去,我们打南边带来了新鲜的苏样细果子,包你没吃过。” 乔道静看看这心里难过着还要尽力招待她的傻孩子,也只得受了他的好意,假作开心地与他去吃东西了。 · 郁永预计九月就要带吴鸾文母子回富春,上船时候吴家人真个是嚎啕哭泣。又因这一回是从商丘的运河边上出发,池氏也带着乔道静来看了,乔道静伏在郁清光耳边道:“多读书,有了功名,就谁也动不了你了,切记切记。”这是她从乔道俊的事例里得到的灵感,读书人家看秀才已经是极其看重了,何况郁家这样的行商人家?郁永又一门心思要骗婚于吴老秀才之女,必定是极看重读书人的。 郁清光眼睫一动,脸上面具一样的悲意碎了三分:“你说得是。”自此竟不再每日里只管随着郁永学如何看人心所想,如何招待客人,如何让他们买更多东西了,只是读书而已。 乔道静在商丘自然更刻苦读书,她却是感觉到了自身地位的威胁:今年春天的时候,在位二十年的皇帝死了,也差不多就是在那之前,阴八姐有孕;过了国丧,新帝登基,赐天下人以爵一级,又有女子百户牛酒,却是大赦天下的体面,还诏令当年的科举考试,无论秀才、举人、进士都要增加录取名额。 结果乔维岳根本就没报名。 五品官之子,当初也是家里延请名师教导,又有许多善本供他研读的,就这,在朝廷增加录取名额的时候连考试都不敢考试,他还能考中么? 乔道静身为家里最年幼的成员,是最后才知道乔维岳根本就没有去考试的。赵老宜人虽然心里不高兴得很,还是以儿子为重,觉得:“岳哥不过是怯场,只消他肯下场,定是能考中的。” 池氏却私下里教女儿:“你爹是再靠不住的了,你可千万自家争气些,替自己挣出个前程来。”更加紧教她读书。 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却发生了一件大事:阴家被太后发落了。 先帝就是个一门心思处置世家,他好将皇权收归自身的人物,他的后妃们自然也与他想法相类。如今的太后作为五岁的新帝的监护人,最见不得的就是有旧年的世家们仗着自己出身高、姓氏好就胡乱插手朝政。本来阴家这样没落已久的家族是入不了她的眼的,不幸阴家官位最高的那位御史——正是阴碧与阴八姐寄居的那位叔父——妄议朝政,以为长公主们设立工于农事的兴国、强国两坊不是德政,被太后一怒之下除了官,只许他在家冠带闲住。连带的,其他阴家再官场上的族人们也被她发落了不少。 阴八姐听见这个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叔父!”她却不是对叔父有感情,而是知道这是阴家最大的一个大靠山,万不能出点什么事的。 她的预产期是腊月,噩耗从京城传来这乡下却是十月里的事,阴八姐因此早产,生下了一个瘦巴巴的女婴。 这下子阴老孺人也要昏过去了:“怎是个女孩儿!”乔监生一年老似一年,说得难听些,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还能活几天都是个问题,不料阴八姐的肚子这样不争气,倘若生不下个男孩来,二房这偌大家业可擎与谁? ——她选择性地忘了乔维清还能再生一个孩子过给乔监生,盖因这庶女身上没有流着阴家人的血。 一片凄凄惨惨之中,唯有一件事是可以给阴八姐以安慰的:“我的姐儿长得倒俊俏得很。” 这是真的,乔维岳就是个英俊的书生,要不然也不能忽悠得池同知愿意把女儿许给他;阴八姐本人又是个美人。这新生的女孩真个是把父母的优点都挑着长了一遍:皮肤雪白,头发浓密黝黑,眼睛大而且亮,虽才出生,却能看出身材比例是很好的——总而言之,美。 乔维岳便也收拾起心里的失落来——反正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不缺这一个——与二女儿取了个名字:“便叫道盈罢,你看咱们女儿,笑起来多么盈盈可爱。” 阴八姐也好受了些:“盈盈,是个好名字。”寻琴考香已经机灵地开始奉承新生的盈姐“灵秀”“机灵”“看着就有富贵相”了。 池氏也随大流送了点新生儿的礼物,就是照着乔道繁的礼物给的,不过堵人的嘴而已。她另有要事要做——池同知在陕西任上已经做满了三年,他又运气好,官声不错,三年就攒够了功勋与年资,吏部大计之后与他推了个新官,却是陕西省布政司的从四品参议,换句话说,乔道静已经变成四品官的外孙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直取苍龙三生有幸 消息传到商丘来,乔道静第一反应却不是为池参议高兴,而是:“大舅与二舅呢?” 池大爷自中了举人那一年之后转年春天就中了进士,如今在礼部观政。池二爷却没这本事,开头考了一回不中,今年考了一回又不中,就预计着新帝改元之后再来考试。 池氏道:“你倒想得着,你外公也是说,怕你二舅留在京里人生地不熟,若要在老家待着罢,又没有名师,因此发愁哩。”池二爷若会试考中了副榜,倒好进国子监读书,如今却只是个光身举人,若要进国子监,且得百般打点方有八字那一撇哩。 乔道静笑道:“帝都天下名城,便再不好,能人总是多的。只消二舅舍得下本钱讨教人家,总比在宁陵小地方过得好些。” 池氏一笑:“你又知道宁陵是小地方了。” 恰乔道生哭了起来,后院便热闹了不少,乔道静道:“弟弟也有七个月了罢?怎还不学说话哩?”她知道婴儿六个月之后就可以牙牙学语了,这样到一岁的时候才能说出有意义的词语来。 池氏笑道:“你道人人都与你一般聪明来?”她生乔道静的时候真个是阿家不疼郎君不爱,幸得女儿陪伴在身边,还有些盼头。又因女儿夙慧,她更钟爱长女。然而正常的孩子晚个个把月再说话也是有的,别的参照组找不到,看乔道繁还不知道乔道生这样正不正常吗? 乔道静一吐舌头,与池氏背完了今天的课业,拎着书本去教丫鬟们了。 池氏在后头唤:“不许跑,大孩子了,文静些!” 乔道静没听见,抱着新衣裳进来的龄儿却听见了,笑道:“奶奶,这个年纪的姐儿正是闹的时候哩,七岁八岁狗都嫌,您倒费这个事,可不是白费力气?”一面把衣裳展开,却是一件新制的桃红褙子与一条鸭蛋青的马面裙:“奶奶,汝阳伯府的太夫人今年是整寿哩,开了春,正月里就是正日子,您该打扮起来了,若不然,怕赶不上哩。” 汝阳伯夫人是个能耐人物,府里大小上下、府外远亲近邻都记得住,因池家算是伯府本地姻亲中难得的兴旺和睦人家,她往年叫池二奶奶回伯府给汝阳伯太夫人过寿的时候总要叫上池大奶奶与池氏。然而池氏嫁了人之后先是在外地,又是给乔同知守了三年孝,去年年底又给乔维恒这从堂兄弟守了五个月的小功,竟再没往伯府里去过了。 池氏倒有些怅惘了:“去了又怎样呢?往昔我在家时也是士人之女,行动大红、鸦青随意穿;如今却是庶人之妻了,连个赤金的钗儿都不敢戴,去了也是给人笑话罢了。”若是乔同知在,她还好借着公公的光也做个士人女眷,如今家里只剩了乔维岳,不惟没有官位,连半点功名都没有,“士人”这两个字从她口里说出去就有点亏心了。 实在法律对士人与庶民的区分是很苛刻的,士人女眷衣料随便用,金银珠玉随便戴,庶人女眷就只好穿些桃红、紫色、绿色一类的浅淡颜色,像大红大黄这种色彩鲜艳的颜色是不敢用的。朝廷又不许庶人女眷衣裳绣金或者用锦、绮二种,首饰也只好用银镀金,不许用赤金或翡翠等贵重宝石了,平日里用用银、玉算完。 如今算来,阖家上下竟只有乔道静与才出生的乔道盈是在室女,许用金钗,戴珍珠头箍而已。 龄儿却有另一重想头:“您如今是庶民之妻,难道要静姐也一辈子做庶民之妻么?”她想得远:“爷是个糊涂脾气,平日里只与不如自家的人来往,将来倘或将静姐许给这等人家的儿子,咱们可怎么办?为今之计,只好先替姐儿寻着差不离的人家罢了。若您又不出去,却上哪里与姐儿找个女婿来?寻常人家,生下来便有定了娃娃亲的,却不如找着了好孩子再嫁女儿来得放心哩。”她这说的却是乔维岳与池氏当初由父辈定下的亲事了,谁知道乔同知一个好好的人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池氏道:“你说得很是。”命龄儿把衣裳箱子开开,将衣裳首饰都理出来,即刻开始谋划:“顶好是将静姐嫁与读书人家,一家子清门静户地过活,将来也少生些事。”而若要找个读书人女婿,则不往外交游读书人之妻是不行的了——乔维岳这样子显然也不是能与读书人家来往的。 是以乔道静很快就见到了池氏找来家里的金银首饰匠人,内中大部分都是相熟的手艺人,不贪主顾金银。少部分却不曾见过,乃是专精于珠玉一类的。 恰年下阴八姐还在二房坐月子没回来,唯有赵老宜人在家。却又因池氏每日里给她请了安就把第四进通往第五进的门一锁,她也看不到后面有些什么事,倒正与池氏母女留下了不少空间。 如是数日,过了腊月又过了年,池氏每日读书之余只一心一意打扮乔道静,并不管其他闲事。乔道静看了几日,心里便有了谱:“娘,你平日里并不这么打扮我的,可是有事?” 池氏一笑,道:“你倒机灵,是正月里带你走亲去。” 乔道静尚未问及是哪一门亲戚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外头腊梅正好扶着喜儿过来了,却是报喜:“奶奶大喜了!”她神情里的快活压抑都压抑不住了:“二舅爷又中了!” 如今正是正月里,春闱还没有开始,喜儿丫鬟出身,弄不懂里面的事,池氏却是懂得的,不由疑惑道:“谁?二哥?” 喜儿笑道:“正是哩,二奶奶身边的许昌来报的喜,他跟他老婆如今正等在门外哩。” 池氏真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叫进来。”她却是心里十分惴惴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一样。 外头进来一男一女,是池二奶奶的陪房许昌两口子,脸上都不带着很高兴的神采。半晌,还是许昌先开了口:“二姑奶奶,”他一抬眼皮,又很快把眼睛垂下去,为难道,“二爷……又中了。” 池氏的脸色冰一样,她已经想明白二哥中的是什么了。果然,许昌犹疑道:“二爷今年没与人说,自家回乡去考了一回武秀才,竟中了,今年秋天就又去考了武举人,也中了。本来二爷还说瞒着家里不叫知道,不想今年开春老爷与大爷想叫他去考进士,恰与武进士时候撞上了,家里这才知道的。” 池氏急了:“那他将来做官时岂不受人排挤呢?” 她的担心实是有缘由的:自来做官这等事,公府侯门靠着门荫入仕的也就罢了,其余读书人考上去的,做官总都是要仰仗着同年、同乡、同窗、座师一类。譬如池二爷考中了承平十七年的举人,他就与许多举人自带人脉关系了,又受他当时的座师看重照拂。 而文人弃文从武,那可不是一加一大于二那么简单的事——须知如今文武并不相得,若有武人弃武从文也罢了,文官势大,还能容他;若有文人弃文从武,那简直是捅了那群文官的肺管子,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叛徒呀! 池氏因道:“他如今既考中了武举人,却是以什么考中的?” 她自己的哥哥自己知道,池二爷一个大男人,有两膀子力气不错,然而若要与自幼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练出来的练家子们比,那可就远远不如了。 许昌道:“小的也说不清楚,二爷却有一封信与姑奶奶。”打开褡裢,取出来一封信。 乔道静凑在池氏身边看,却是池二爷告诉妹妹,自己虽武艺平平,却能于策略、营阵与天文地理,因此中了武举人。其中自然少不了侥幸的成分,毕竟如今武职都是世袭,武举只是一个补充的成分,因而应考人数与考试难度比文科小了不少;然朝廷自几年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推行了新的人才自荐制度,允许下层人才直接对皇帝进行自荐,更重用了几位自荐上来的武将,还建立了用于开发新型武器的兴国坊,因此可推知,朝廷目前对于武将的缺口是很大的。 按乔道静的说法,就是这个时候去考试,可以分得时代红利。 池氏看了信,倒冷静下来了些:“哥哥心里既然有数,随他去也就罢了,只是下一次做事之前先与家里人商量商量,”她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点埋怨,“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得这些事,大哥与爹难道还能不懂吗?就这么谁也不说,慌慌张张地就去了,真个不拿我们当一家人!” 许昌看姑奶奶脸色好些了,方大着胆子笑道:“家里二奶奶也说二爷哩,因二爷瞒家里人瞒得严实,老爷好悬没动了家法,幸得太太劝住了,说:‘旁人家里的儿子,要考一个举人还考不中哩,我们家的儿子考中了两个,你还有甚不足来?’因此年下二奶奶说要带着二爷回汝阳伯府去与太夫人贺寿,那家里都是武将,好替二爷打点打点。又请二姑奶奶也去走一圈,说太夫人想二姑奶奶想得紧哩。” 池氏出嫁之前确实很受汝阳伯太夫人葛氏的喜欢,那一位也是将门虎女,却是真正的世家出身,行动极有章法的,她跟着这位太夫人也受了不少教导。池氏因道:“既这么说,请二嫂略等我几天,太夫人正月十九的生日,我过了元宵就去找二嫂。” 许昌得了话,与池氏又磕了个头,便去前头拜赵老宜人与乔维岳了,却是替池氏向那两人道个歉:“……因此二奶奶说正月里回伯府去替二爷问问哩,又请姑爷带着家小也去看看,亲戚们聚一聚。” 实则乔维岳连见也没见过葛氏太夫人,更怕去了高门大户露怯,只道:“既如此,二嫂与越云自回去就是,我年下感了时气,正头疼。” 赵老宜人却很愿意儿子去显一显才学:“既是你二嫂的好心,何必推了她?我寡妇人家不合出去走动,你少年才子,不出去人怎地知道你有才华?酒香也怕巷子深哩。”一意撺掇乔维岳往汝阳去。 乔维岳拗不过母亲,又被几个相熟的白身、童生捧得忘了自己几斤几两,暗忖一回,半推半就应了,且道:“并不是为了他家的权贵而去,不过看在二嫂面上罢了。” · 至正月十六,才过了元宵节,赵老宜人就撵着儿子媳妇出门去:“阿池叫亲家嫂子也替岳哥打点打点,休忘了他。” 池氏将乔道生留在家里,与乔道繁一道由喜儿照顾,自己带着乔道静,从私房里收拾了十二色礼物,一面叫人装车,一面笑道:“他们男人的事,我如何插手得?不过尽力在女人堆里说夫君的好话罢了,人家愿不愿意听,我还不知道哩。” 赵老宜人喜道:“这也就够了。” 却说池氏与乔维岳同去宁陵县与池二奶奶汇合,走了好有半日方到。本地乃是归德府,距汝宁府汝阳县中间隔着一个开封府下的陈州,这又有一日多的路程,只得立时出发。 待在路上,一应衣裳食水,自有池氏与池二奶奶招呼,待到住店见客,却是池二爷一人支应。池二奶奶暗自看了一回乔维岳,只见他在路上时也骑着高头大马,与池二爷说说笑笑,待到要问路、住店等事时,却只管缩在后头了,便叫池二爷道:“他爹,你来。”将池二爷一拧,低声道:“妹夫怎遇事就缩哩?你也督促着他些儿,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羞头怯脚,不是好处。”顶梁柱不顶梁,这得给池氏添多少麻烦呀? 池二爷“哎”了一声,道:“你道我不愿说他?实是他糊涂哩!那会子问个路,遇上个刁汉要五分银子,他竟也就给;待到茶棚边上歇脚,他倒嫌人家四文钱一碗茶不好了。这么糊涂,我不如自己处事,还省心罢了。” 池二奶奶脸皮一抽,待要说些什么,又怕伤了小姑子的脸皮,看身后池凤笙与池凤箫姊妹两个正翻花绳,因道:“我与你爹说事哩,你们姊妹上后头那辆车去找你小姑姑玩去罢。” 池凤笙与池凤箫应了,下车去后头找池氏与乔道静,恰碰见乔道静也在说乔维岳:“……爹怎不管事哩?本来咱们来一回也是仗着二舅母的情分罢了,难道一路上都要仰仗二舅打点?未免不是亲戚样子。” 池氏叹道:“一会子我与他说两句罢。”待要不管这个夫君时,他就丢人现眼;待要管这个夫君罢,他又做出些令人心寒的事来。真是气死她了。 正在此时,池凤笙与池凤箫上了后头这辆车,她两个却是有事来与乔道静说的,一见了乔道静,先笑道:“可说哩,我两个正有一事要说与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贺古稀小姑说往事 却说池凤笙姊妹两个,今年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都是大孩子了,颇知些礼仪,因此池二奶奶也放心带自己这两个女儿回去。池凤笙年纪大些,性略急躁;池凤箫年纪小些,天生沉稳。此时这姊妹两个便都来后头乔家的那辆车上,拜过了姑母,又与乔道静道:“静姐怕不知道哩,伯府里表姐妹们都是和气的,只有几个乱人,自来没甚教养,我两个特来与静姐说一说。” 池氏在闺中时也曾在汝阳伯府混过些时日,也记得些他们家的人物,因道:“若说乱人,我也记得一个,那个却是极不守规矩的,你们姐儿几个可不许往她那里去。” 凤笙、凤箫与乔道静都问是谁。 池氏想了一想,道:“我若说了,你们几个却不许告诉外人:那人笙姐与箫姐的娘认得,是你们娘的第十个姐姐。她的闺名叫什么,我如今已不记得了,只实在是没规矩,当初在家时把你们外祖母气出过好歹来的。”池二奶奶生而丧母,一直是伯夫人抚养长大,因此若说池凤笙姊妹的外祖母,那就是汝阳伯的正房夫人了。 乔道静想了一想,道:“李家人口既然多,按说该是年纪最近的那几个关系最好,我记得二舅母行十一,怎正与行十的那一个关系不好哩?” 池凤笙年纪大些,听母亲说过一两句,此时也想起来了:“正是,我要与静姐说的那两个表姊妹,就是她的女儿!” 原来池二奶奶在娘家时因是伯夫人亲自抚养,便与嫡母感情甚好。又且伯夫人生的儿女排行都大,女儿们早早地嫁了出去,池二奶奶便顺理成章地承欢于母亲膝下,成了伯夫人贴心的小女儿。因此池二奶奶出嫁时,伯夫人立意要与这聪明爽利的小女儿寻个好婆家,左看右看,看中了乡里一个未致仕的张侍郎的嫡孙。 这张侍郎号称是诗礼传家,乡间都说他们家家风甚好,伯夫人为池二奶奶相中的又是他们家的长子嫡孙,不亏了池二奶奶是个能耐人,张家的淑人还不肯要个庶出的女儿来做长孙媳妇哩。多亏伯夫人与人家抛费口舌,说自己如何如何疼爱这个女儿,自幼精心教养,比正房太太肚内生出来的一点也不差,张家的淑人方看了一回池二奶奶,果然一眼就看中了。 既两边大人都看过了,少不得要两个孩子也互相见上一面,这也是时下的风俗,为了两个孩子婚后好培养感情。伯夫人遂带了一个十一姑娘做正主,带了十姑娘与十二姑娘做陪衬打掩护,往汝阳本地一个出名灵验的寺庙去上香。那边厢张家的淑人也叫长孙陪护着妹妹们往寺里去求平安,为的是让长孙趁机“拜见”一下世交家的姑娘们。 结果一见就坏了事——张公子回了家就开始害相思病,说自己除非十姑娘,哪一个都不要。 张家把孙子打了个半死关在屋里,养好了伤问他要娶谁,张公子还说要十姑娘,张家又把孙子打了个半死。如是者三,看看再打孙子就没了,张家的淑人只得老着脸皮往伯府去,求伯夫人换一个来嫁。伯夫人登时也气了个半死——十姑娘正是府里那个最妖挑、最受汝阳伯宠爱、最能生事的姨娘生的,这姨娘当时正给汝阳伯吹枕边风,想叫世子之位换个人来坐哩。 要问池二奶奶长得如何,那肯定是好的,汝阳伯就长得不坏,她生母在丫鬟里也算清秀的,要不然也不能被男主人看上。架不住她十姐长得更好——她姨娘这么没眼色还能受宠十几年,全靠着一张脸。 伯夫人想坚持,张家人不答应,汝阳伯也不答应,盖因十姑娘天天在父亲面前哭,说嫡母看不得她有个好前程。嫁哪个女儿去张家不是嫁呢,何况他更喜欢宠妾生的十女儿,要为了嫡女委屈爱女也就罢了,为了一个根本不熟的女儿委屈爱女,那真是枉为男儿了。 最后说服伯夫人的还是太夫人葛氏:“你要嫁十一去张家那么个毫无礼法、背信弃义的家里,你舍得吗?”按她老人家的说法,张公子刚露出点苗头来的时候,张家的淑人哪怕打死这个孙子也不能容许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发生,何况姐妹代嫁,这简直就是毫不把礼法放在眼里,半点廉耻也没有呀。 “能为了一面之缘而要换一个妻子,可称是色中饿鬼。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十姐居然还觉着这样的人家是良配,你就叫十姐去张家,我权当没有这个孙女了,你看看她是个什么下场。” 葛太夫人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却是为了李家所有女孩儿们的名节着想:“见了一面就要死要活的,你信十姐没有和这个张公子来往过吗?” 池氏挑着能说的部分与三个小的说了,又道:“我从前与二嫂去那边玩,伯府里人都是不理她的,你们几个只带齐了伺候的人,不许落了单。”这种毫无礼法的人,能做出什么来她都不稀奇,乔道静也还罢了,李十若是起了什么坏心搞一搞池家姐妹,那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池凤笙道:“小姑姑放心。” 说话间已到了陈州,池二爷在此地有个旧年的同窗,家里有间空着的大宅子,暂借给他们落脚。一行人进去了,见也是与在家里时相似的五进大宅子,宅子里花木扶疏。天气虽冷,家里洒扫的老妈子们烧的火炕已很热了,又热热地斟了酒来伺候,安排下熟肉、肥鸡、烧鹅、好汤水待客,乔、池两家给了赏钱,吃了东西便睡下了。 次日清早起来出发,池氏特地换了龄儿与她做的那身桃红褙子鸭蛋青裙子的新衣裳,又与乔维岳收拾了一身秋香色盘领绢袄,戴了四方平定巾,佩着香木珠,蹬着双牛皮直缝靴,也颇能唬人了。 乔道静却是要着意打扮的,只可惜她还小,只穿身绣卷草竹叶的雪青色的绸子长袄,底下是雪白的百褶裙,头上戴镶水晶的小银冠而已。 池氏与她打扮完了,看而又看,方满意了:“与你舅母看看去。”只恨自己不争气,没给女儿挣出来个红衣裳穿。 乔道静依言去与池二奶奶看了,池二奶奶亦满意道:“静姐真个俊极了。”只恨妹夫没本事,连个童生都考不中,小小的女孩儿,除开初生那两年,连大红都再没穿过了。 池凤笙姊妹都穿大红,却是官家子的做派了,一人头上戴着两个金环,都梳双鬟。她们小女孩子却还不懂这些个弯弯绕绕,只是称赞乔道静:“静姐这身好看,不像我们,见天穿大红衣裳,穿了一年下,忒也俗气。” 乔道静莞尔一笑,却道:“我来替表姐们梳头发。”她将池家姊妹的双鬟都用金环束紧了,又拿红发带来,每人发圈的正中间扎上一个紧紧的蝴蝶结,又能防止碎发散出来又好看。 池凤笙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喜欢道:“难为你怎么想来!” 乔道静只笑,却不说话。 吃过了早饭又上车接着走,恰在晌午到了伯府,这几日许多远亲近邻都来与葛太夫人道七十大寿的贺,府里人来人往,门子自然过来把十一姑爷引到前面去,连着乔维岳也去男人们的地方了。池二奶奶下了车便不住与人问好,又有许多人认得池氏,都知道她当初在闺阁中文才贤良的名声,当初的旧友也都嫁人了,零散在各地,此时各个过来相认。 乔道静只含笑在旁立着。 池凤箫注意到了,悄悄扯一扯她的袖子:“这一早晨,你怎不说话?” 乔道静低声道:“多说多错。” 池凤箫一凛,慢慢地与池凤笙也说了,三小都不左顾右盼,只在母亲身旁静静随侍而已。 这一道风景线却不是哪里都能看见的。须知出门做客最怕丢脸,小孩子一旦闹起来,那真是没完没了,不仅给父母丢人,主人家也要被扰了兴致,因此不懂事的幼童不常被人带出来做客,谁家若能带出来一个年纪极小的孩子,那是他们家孩子聪明教养好的表现。乔道静年纪极小,看身高才不过六七岁,池凤笙、池凤箫大些,仪态亦是比同龄人都好。很快就有池氏闺中时候的旧友过来问:“哪一个是你家的姐儿?” 乔道静便随着母亲的指引上前一福,又因还在正月里,便与人拜个晚年。她行动一丝儿也不错,甚至不似其余小女孩子说话平直,连遣词造句也是成人——起码是个大姑娘——的档次,便有一个池氏的旧友叹道:“静姐约莫有六七岁了罢?真个是你的女儿,教得这样好哩。” 乔道静便一笑,声音不尖细,神态也不刻意:“阿姨谬赞了,我今年原是五岁来的。” 她们正边说话边慢慢往内室去,忽听得背后人们忽然安静下来,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琪姐、瑶姐,休在那里磨蹭了,快来与你们外曾祖母贺寿来。” 池二奶奶一皱眉头:“讨人厌的讨债鬼又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见豆蔻表妹著新章 那人正是李家当初的第十个姑娘,又是害池二奶奶在姊妹间丢了脸面,被临时改换嫁与了个普通小官家的罪魁祸首。乔道静定睛一看,那李十姐却果然长得颇有些本钱,身段按现代审美来看已经是极妙曼的了,脸容又颇具女性风情,此时身上穿身剪裁合体的胭脂红锦袄,头上错落有致插着几支步摇、发簪,虽在人群中,也一眼就能看得见。 她怀里拉着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子,与乔道静差不离大,五官随了母亲,亦很精致,手指尖却打理得不太仔细,许是因为是小孩子的缘故,指甲有些长,也不太干净;身后跟着一个大些的女孩子,已经展露出来少许少女的窈窕曲线,像是进入青春期了的样子。 李十姐当初做过的事,李家自家人都是知道的,不知道的,也隐隐约约听见过些传闻。此时人见她来,都安静下来,那个祸头子却毫不在乎,一意拉着两个女儿往前走,又很不客气地吩咐身边的侍女:“去与我母亲、我姨娘都说一声,说我回来与祖母贺寿了,路你们还记得罢?” 一个侍女应声去了,李十姐又随手指了个看着眼熟的伯府下人,道:“琪姐与瑶姐都冷了,去烧个火盆,就放在我那屋里。” 池二奶奶当家多少年,她的眼睛比乔道静何止要利出几百倍?乔道静只能看出来张家的瑶姐被照顾得不太精心,池二奶奶已经能看出来李十姐这些年过得十分狼狈了。她虽阴差阳错嫁了池家,池家之和睦友善却是她平生仅见,她夫君儿女又很争气,如今也已经将当年的事都放下了,便拉着池氏慢慢后退。 冷不丁人群里却有个女声笑道:“十姐可回来了,这些年,一直没再见十姐,叫我好想哩。” 池二奶奶微一皱眉,低声与池氏道:“那是我十二妹。” 李十姐当年做下一场好事,不光害了池二奶奶,更害了李十二姐——一起去了三个姑娘上香,李十姐有父亲护着,池二奶奶有母亲照拂,唯独李十二姐是地里一棵小白菜。那段时间李十姐连出幺蛾子,情况乱得很,要给李十二姐挑个好人家吧,父母都没有那个心思,便随随便便将她嫁与了个一大堆穷亲戚的秀才。幸得那秀才本人争气,如今考中了进士,又受座师赏识,替他活动在翰林院做编修,眼看着就是好前程了。 这是真正的仇人,一步行差踏错,李十二姐如今就是个穷秀才的娘子了,是以在娘家看见了这个姐姐也不肯放过:“我们孔四在帝都做了这许久的官,也没说上张老侍郎的门上去问候一问候,真是失礼。如今看见了姐姐,只得给姐姐陪个不是罢了。” 李十姐段数比她还高些,道:“你既知道失礼,又在这里说些什么?横竖做妹子的与姐姐不恭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只有忍着罢咧。”她倒乖觉,知道自己闺中时候得罪了不少姊妹,怕人都来找她的麻烦,忙跑了。 乔道静一扯母亲的衣袖:“咱们也走。”却是往内室去的。 池凤笙知道那是母亲的仇人,还待再找她麻烦,乔道静已道:“她这副做派,必是怕被人找麻烦,这等乱事,咱们越少掺和越好。” 池二奶奶微笑颔首。 池氏的那位旧友也是知道伯府里有几个乱人、有几件乱事的,因叹道:“当年太夫人与夫人掌家的时候,那真是规矩再不错的,如今夫人与太夫人年纪都大了,就有几个作祟的人翻上来了。” 她们慢慢地说着,进了内室,葛太夫人正端坐在上头与伯夫人严氏说话,下手十几个年纪不一的女眷相陪。又加上她们每人都带着一两个起步的侍女,数十个女人把太夫人所居期颐堂的正堂填得满满当当。 乔道静心中却提了起来:人这样多,规矩却一丝儿也不错,人人都只安静说话,屋里不显得吵闹,远亲近邻的主子丫环们也不显得乱七八糟,可见葛太夫人是个有规矩的人。 果然,池二奶奶这一波客人到了之后就听葛太夫人吩咐道:“若有累了的,就回去歇着也不妨事。”便有几个知机的远房亲戚拜别之后退下去了,府里自然有客房与她们安排。 乔道静随着池氏来拜葛太夫人,排在池二奶奶与笙姐、箫姐之后,在池氏的旧友之前。她们按礼拜了三拜,便听葛太夫人道:“云姐许久不来了,倒叫我怪想得慌,”指了一个紧挨着她的座位,“坐近些,来让我瞧瞧。” 池氏眼圈一红,脸上还是微笑着的:“许久不来,是我的不是,辜负太夫人啦。” 葛太夫人神色自若,将池氏的手一捏,语气却很郑重的,嘱咐道:“日子不好过,那是人人都有的,你只要是想着我们,那就算是尽了心了。”又叫乔道静:“这是你的姐儿?长得倒像你。” 乔道静因上去与这曾祖母辈的老太太磕了个头,语调清脆,半点不含糊:“娘在家时,多说您指点她为人处事,如今我与您行个礼,一半是替我自己,一半却是替我娘。” 严夫人笑道:“小小的孩儿,倒机灵。”她却是想起来池二奶奶小时候就是这样伶俐的孩子,心里喜欢,叫身边丫鬟:“大年下的,孩子大老远来一回,我也与她一分压岁钱。” 池氏尚未推辞,丫鬟已将三份压岁钱拿荷包装了,送与乔道静与池凤笙、池凤箫姊妹。池氏与池二奶奶都忙笑着推让:“小孩子家来玩一回已是扰了您了,怎敢再白饶您的钱哩?”又把着孩子的手叫她们还回去,严夫人身边的丫鬟就笑着往孩子手里塞。 这也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主家送压岁钱,孩子的父母总要客气客气,虽然最后还是要收,但是这个过程是必须的。 葛太夫人冷眼看着,忽而一笑:“云姐这女儿教得好。” 原来三小都接了钱,却是乔道静最大方,看一看母亲与舅母反应,随着推了两下,便接了钱,与严夫人行礼谢了;池凤笙年纪大些,与严夫人还熟,自接了,又草草与严夫人行了个礼,口称:“谢外婆。”池凤箫年纪小些,慢慢行了个礼,却是看着母亲,不知道该不该还回去。 葛太夫人笑道:“十一姐在家时候就是个上上下下都把得到的全乎人,只是休太把着你们家小姐儿了,孩子不做几回主,长不大哩。” 池二奶奶心中一动,祖母这话正说中了她的心事,因道:“是。”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 她们未及说完,外头进来了个穿细布的丫头,却是外头粗使伺候的:“太夫人,夫人,十姐带着孩子回来了。” 严夫人的脸色当时就不太好看,还是葛太夫人慢慢道:“多少年不回来,如今回来了我也不说撵她走了,叫她进来行个礼,仍旧回她那家里去罢,嫁了人的姑娘,本来也不该常回来的。”因吩咐道:“叫她进来。” 乔道静心中一动:这个太夫人行事倒很果决,不与寻常人家相类。 外头李十姐进来了,与葛太夫人行了个礼,又叫女儿们也来行礼。她却眼尖,看见了池凤箫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压岁钱荷包,遂笑道:“娘好偏心来,怎十一的姑娘有压岁钱,我的姑娘就没有?”一推琪姐与瑶姐:“去与你们外婆磕个头,有你们的好哩。” 严夫人的脸色远不如池二奶奶进来时候那么高兴了,只道:“我在这家里几十年了,岂有个厚薄之分呢?”又叫丫鬟也来与两个孩子分压岁钱。 瑶姐看着与乔道静差不离大小,只是呆呆地谢了严夫人而已,琪姐却笑道:“外婆今年打扮得好俊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严夫人也懒得与孩子计较,只道:“老婆子了,俊甚哩?” 琪姐却笑道:“谁说外婆不俊哩?”一指严夫人头上吊着一颗红宝石的小凤钗:“这个一戴上……” 话未说完,葛太夫人已道:“十姐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好无礼!你在家时不教些礼仪么?尚未问安便来讨要首饰!” 李十姐忙笑道:“琪树年纪大了,我又穷,总没有好首饰与她戴,阿婆也可怜可怜我罢,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呢,休与她计较了。您不看看瑶华,头上只有绸子束发,休说跟十一家似的那么富裕,小小的孩儿也叫戴金子了,她且连个银冠儿也没有哩。”一指乔道静作张瑶华的对照组,显示自家过得多么不好。 张琪树也连忙跪下哭泣认错。 乔道静本在旁站着,不料被人从掩体里揪出来照脸打了一发,心里有气,连眼皮子也不抬,慢慢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是人子之礼欤?是悦亲之道欤?”最后那两句一句是礼记说的,一句是陆游说的。她更拿眼睛看一看张瑶华的发带,看一看张琪树的镀金簪子,又看一看座中几个过得不好的亲戚的银、铜簪子。 李十姐在闺中时就不太读书,如今出嫁久了更忘了这些东西,张琪树倒还被家学逼着学过些,笑道:“自家人,须不与外人一般讲那多规矩。” 乔道静冷冷道:“我没有在与无礼之人说话。” 张琪树败走。 葛太夫人看了一回,心里有了数,叫身边的老妈妈:“送十姐去她爹那里,他爱宠着哪个女儿随他的意,就说我的话,这样无礼的孙女,我是不认的。” 她是自幼于礼法之中长大的,看人首先看你规矩怎样,行动是否有法度。李十姐敢抢妹妹的亲事,在她这里已经是个死人了——这得是何等没廉耻才能做出来的事?汝阳伯与严夫人还一门心思瞒着,要一床大被掩过去,殊不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凡做过的必有痕迹,你瞒得过谁?只好自欺欺人骗骗自己罢了!果不其然,就他们那个瞒法,家里自李十姐之后的姑娘再也没嫁得很好过,谁家娶妇不是看家教的?一看看到个李十姐,好人家且不愿意与这乱窠子扯上关系,遑论做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亲家?不趁着她七十大寿这个远近亲戚都在的时候撕掳开了,李家的家声都要叫李十姐毁完了! ——按她的说法,这种毫无廉耻的孙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连亲姊妹都要算计,可见是个连父母都能舍了的白眼狼,既是白眼狼,便是送进姑子庵里也不亏。连张家,能养出来张公子那种孩子的人家,这一家子也可以不必再深交了,有个面子情也够使了。不看在独生子汝阳伯苦求的份上,李十姐能不能有那个小命出嫁都是两说哩。 果然,葛太夫人叫人送走了李十姐,便来夸池氏:“你教的好女儿,确是有礼有节。” 池氏犹有些不好意思:“您家的事,她小孩子家不该胡说的,怪没规矩的,怨我没调理好孩子。” 葛太夫人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十姐那样说,你们家的姐儿若缩在后头,倒是没错,可也叫人看不起。”满座里就这么一家女眷没穿深紫、大红、鹅黄等官家女眷才许穿的鲜艳颜色,那是何等显眼?李十姐还真不是随手胡指的,人家就是要捏这个软柿子哩。 池氏受教,葛太夫人又看一看乔道静:“孩子生得齐整,又聪明,将来怕有造化,”叮嘱池氏,“家里若有闲钱,叫她爹捐个监生,省好些事哩。休只想着例监说出去丢人,你也替你的姐儿想想。” 池氏亦记了。 大人们在堂上说话,又不断有新客人来到,汝阳伯世子的第二女听见小孩子的声音,便从后堂过来招呼小孩子们:“来,上这边来玩,休扰了大人们说话。”她心里实是怕乔道静这全场最小的孩子闹起来不好看的。 谁料几个孩子往内室去了,反是乔道静最如鱼得水,汝阳伯世子家几个小姐儿都愿意与她玩,且道:“静姐好。”若说哪里好,却又说不出来了。 李二姐心里便暗暗记住了:“乔家的静姐,心深哩。” 乔道静却只陪几个小孩子玩罢了,21世纪有一个“情商向下兼容”的说法,是说假如你碰上了一个什么话题都聊得来的soulmate,百分之九十九只是那人情商远高于你而已,换了与你同水平的谁来都能与他聊得很好。 现在也就是这样的情况,她就在旁坐着,偶然插言,都是活跃气氛,让小孩子们聊得高兴些。她本人只是斜倚在旁慢慢吃茶而已。 过了午膳又过晚膳,至夜间,李二姐方找到机会与祖母说话:“阿婆,乔家的静姐,怎不大像个小孩儿哩?” 严夫人道:“她又做甚来?” 李二姐道:“并没做甚,只是与七姐八姐说话而已,然而不像是一起玩的,倒像是她在哄着七姐八姐玩似的。” 严夫人细问了乔道静行止,方叹道:“池家的那个云姐,倒好福分哩,修来这样一个女儿。” 李二姐不由疑惑,严夫人顺势与她说了今日期颐堂里的事,且道:“你若也有这样满腹诗书,比你娘与你陪送几箱银子出嫁还强哩。自来驳了糊涂人容易,驳得好看,不局促却难,一个不好就成了乡下村妇吵架骂街,岂不拉低了你的身段?不是她娘教她读书,她能有这样手段?”想了一回:“你太婆往年一意要你们读书,我原说女孩儿家不必如你们兄弟们那般辛苦做文章了,如今看来,姜还是老的辣。”立逼着李二姐出嫁之前把礼记重新读一遍,旁的不用管,礼法乃是护身之符、立身之本,非得下苦功夫学一回不可。 第二日是正月十八,池二奶奶去帮严夫人打点家务,池氏亦被葛太夫人叫去说话。乔维岳却是在外头与男人们吃酒,因伯府亲戚多,他也找到了一两个脾气相投的取乐。 乔道静仍旧是被李二姐拉走去玩。 这一日却是去府里的演武场,汝阳伯世袭武官,家里许多枪棒。恰池二爷也在,看见李二姐带着女孩子们来玩,因笑道:“我若在你们家人面前弄这个,可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李二姐笑道:“姑父中了两回举人,何等本事?必是个周、陆那般的儒将,我才是献丑了。” 她今日头上束着巾帼,穿着窄袖胡服,却将一柄红缨枪舞了起来,真个是令人目眩神迷。又有李七姐、李八姐都会弄些小剑、小刀一类。 池凤笙看得眼热,道:“爹,你在家如何不教我来?” 池二爷被闺女问得苦笑,心说我也不会呀,忙转移话题道:“我与你请个师傅来家可好?” 乔道静心里一动,想起来古代这令人发指的婴儿、幼童夭折率,看看英姿飒爽的李家女孩子,扬声道:“我也来试试。”若好时,她也请个女师傅在家学学打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开茅塞学得文武艺 李二姐与了乔道静一柄她小时候用过的小木剑,入手便知这一家子果然是世袭武将方有的做派——那剑虽是与小女孩子玩的,也不与寻常市面上卖的轻巧木剑相类,反是镶了铁块在上头增加重量,又用硬木来做。 李二姐又指点她:“舞剑时手要把得稳,脚上更要抓地,轻飘飘的花架子不顶事儿。” 乔道静依言而行,学着李七姐舞了一回,身上微微地出了点汗,却是从没有过的痛快:“我若请个师傅在家教我武艺,二姐姐看可行不可行呢?” 李二姐道:“你若要玩两下,只与池家表妹一道玩就是了,我这里自有刀剑与你,横竖白放着也是落灰;你若是要动真格的,可得仔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且不说,平日里摔了碰了也不是玩的。我们家不过是因家传的爵位从这上头来,因此人人都会些皮毛罢了,你何苦来受这个罪?” 乔道静却是想过的:就古代这个运动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一个不好生孩子的时候就难产了,若要增加运动量,背着人总有漏风的时候,事泄反不好解释;而要是打着“与伯府的小姐交游”的旗号练武,赵老宜人与乔维岳必定首肯,池氏又样样依着自己,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因此她只道:“我看七姐与八姐舞剑恁地好看,我也想学。”仗着自己年纪小,只管撒娇放赖。 李二姐被她磨得不过,只得松口道:“寻常人家哪里有会这个的女师傅呢?也就我们家女眷多,偶有会那么一两手的罢了,罢罢罢,我回头替你问问,什么时候有姑母、姑祖母身边积年的老妈妈请来与你教一教倒好。” 乔道静道:“若这么说,我二舅妈身边有这样人没有呢?” 李二姐想了一回,道:“怕是难得,据我所知,连十一姑母自家都未必会得很多哩,出嫁之后更都放下了。你自家去问问她,若有合适的人,我也替你留意着。” 池凤笙与池凤箫皆欢呼雀跃:“那我们也要!”又有一群不知哪来的小萝卜头都来歪缠李二姐。 把个李二姐缠磨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把孩子们都打发了,正说要找乔道静算账,这小东西却早找不见了。 · 池二奶奶确实不大通武艺,要不然也不至于连池家人都很少知道这件事了。然而她却有一个好人选与乔道静:“你若要练练武艺,不消请那等正儿八经的师傅,传出去说你一个闺女学这个,不好听哩。我有一个姐姐,身边两个没嫁过人,亲眷也四散了的老妈妈正要放良,你若肯与她养老送终,我便与你和笙姐、箫姐牵个线,你们仨分了这两人。” 她心里正与乔道静想的一样:我们家的女孩子,出嫁之后极少有生育上折了的,不似别人家女儿娇弱,细细算来,我们家唯有练武一样与别家不同,难道说就是这个练得?横竖也是强身健体的事,练练又不吃亏。便不练武,请两个老妈子来家调理女儿的规矩也是好的。 乔道静眼睛一亮,教养嬷嬷可比什么“交游贵女”的借口更实在多了,没人会怀疑的,遂日缠夜缠,缠得池氏点了头,又定下了等回商丘之后就请那老嬷嬷来家相见。 至正月十九正日子,汝阳伯府内外果然宾客盈门。因汝阳伯是世袭的从二品河南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来了许多武官;又因葛太夫人是世家出身,更有许多本地旧年的世家也来了,这些旧族虽如今败落了,也还有架子撑在那里;严夫人娘家却在帝都,她是文官家的女儿,此时严家也来了人为亲家母庆贺寿辰,却不似前两种人那样多了。 池氏姓池,如今虽是乔家的媳妇,依然有许多人愿意认识池参议的女儿,又有严家的女眷与她认了一回亲友:“我姓华,令姊夫是在户部做郎中的不是?我们家老爷在翰院,前儿才看见了旨意,却是擢宋郎中去太常寺做少卿了,恭喜恭喜。” 池氏喜动颜色道:“啊哟,这可真是巧了!”叫乔道静来认一认这位严家的安人:“静姐来叫人,这是你姨夫朋友家的华姨母。” 乔道静依言过去了,叫:“华阿姨,”又对她儿女行了一回礼,“严阿姊,严阿兄。” 严小姐今年已有十几岁了,与汝阳伯府几位姐儿是极相熟的,便辞了母亲与弟弟,带乔道静去后头玩耍,不叫打扰大人说话。至李二姐那里,却瞧见了几个亦是十几岁的少女,衣冠皆带着不同流俗的意味,不与寻常人相类。据乔道静细细看来,这几人身上首饰的花样、衣裳的纹饰竟都是自己不曾见过的,连相似的也没有听说过。 严小姐与她们笑意盈盈打了招呼:“李二,葛五,葛六,好久不见了。” 那几个衣饰出众的就是葛家的女儿,虽先帝时候世家谋逆被打下去了,可如今寻常人心里还是要高看一眼这些有一个好姓氏的人。譬如葛五葛六,虽家里世袭的爵位都没有了,官位等也被剥夺殆尽,可是自幼精心教养出来的气质是掩盖不了的,一行一动都不与寻常人家相类。 乔道静看得好玩,却是暗忖:“怎李二姐这主人家尚且不如她们行止潇洒哩?” 葛五道:“你总在帝都,我们要去找你又不方便,今日可算是又见了一回。” 李二姐道:“谁说不是呢?只从前你们都在帝都,日日可以相聚,如今也该着我与你们长聚了罢,”一指严小姐,“严三这样的就只好自家孤家寡人一阵子了。” 葛五葛六又问乔道静是谁。 李二姐道:“别看她年纪小,可不傻,我们七姐八姐比起她来只好做个成天只知道吃的傻娇娇罢了。这是故河南省河南府同知乔公的孙女。” 这几个人家里官位都比五品金贵些,却并无一人露出不屑的意态来,葛五更道:“可读书不曾?” 乔道静略一颔首:“亦读,只不精罢了。” 葛六又道:“平日里可弹弹琴,下下棋?” 乔道静一笑:“我这小手且不到弹得了琴的时候,平日只与母亲略摆两个子儿,闲了就打打络子而已。” 葛五的神色这才庄重了些:“读书女红,这方是正事。” 你若不在现场,是想象不出来一个本来仪态就很端庄的人是怎样让你知道“我刚才就是做做样子,你通不过我的考验是不会得到我的尊重的”是怎样的感受的。乔道静只作不觉,心里却极惊诧:以她这几日所见之人来看,如今士庶之间见面先问读书,可见时下读书风气极盛,既如此,那须是好生念书方有自己的出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灌醍醐货与帝王家 正月十九一过,池二奶奶与池氏便去辞行。 严夫人犹有些不舍得池二奶奶:“十一在你夫家呆了这几年,因回来不易,轻易也难得一见。今儿趁着你阿婆七十大寿一聚,怎还这么早就走哩?” 池二奶奶笑道:“还不是托了爹的福?你女婿因说弃文从武,他就寻了一个好师傅与我送到家,‘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趁着二月初考进士之前多练练罢了。” 严夫人这才想起来,忙道:“既是正事,你们快去,我就不虚留了。” 池氏亦与葛太夫人与严夫人道别:“年下来玩一回,多有叨扰,都亏太夫人与夫人照拂啦。”叫乔道静也来与这二位行个礼。 葛太夫人道:“天底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你回去了可辛苦些,把你们家男人丈夫抓得紧些,‘妻贤夫少祸,子孝父宽心’,眼看着就是好日子的光景啦。” 池氏深深记了,又与她们行了礼慢慢退出去了。 回程路上,照旧是池家女眷一辆车,乔家女眷一辆车,男人都在外头骑马。池氏将葛太夫人的话想而又想,叫了乔维岳来:“往年我常说爷的文章是极好的,要中也容易,因此不曾动过那个心思。不料如今爷的考运始终不来,”她这话说得极委婉,其实乔维岳甚至没有敢上场一试,“咱们何妨捐个例监?待捐了监生,爷也好入仕,静姐与生哥、繁哥也有个亲爹倚仗。” 乔维岳却一踌躇:“你看二房,伯父何等有钱方捐了个例监?咱们家若也要捐,怕没那么多钱哩。” 池氏早打听好了:“我有一个旧友,嫁的人家与咱们家仿佛,她们家男人就是没有运气,考了几回始终不中,如今也捐了个例监做官去了,就去年才听的选,是按察司的从七品经历,比着进士官也不差什么了。我与她问了,上下通打点下来是要这个数。”从衣袖下伸出四个手指头来。 乔维岳一喜:“若是四十两也还罢了。” 池氏失笑道:“那是秀才!生员捐监,只要百石米,合银不过三四十两;白身捐监,要捐马匹、草料——朝廷正说要在西边与北边用兵哩,正缺这个。”要不是朝廷缺钱,乔维岳这白身还未必能搭上这班顺风车呢。 乔维岳想了一回,道:“那一回我有一个朋友买了一匹马,要二十四两,咱们若四百两,倒好捐他十五匹马,另买了草料捐了,差不多也就够了。” 前头池二爷正与池二奶奶说事:“……等回去了,我便练一练武艺,进身的策略、战阵也不要丢了,武举人又少,一个进士稳稳的。” 池二奶奶道:“我怎听说朝廷要打仗哩?你不用上战场罢?” 池二爷尚未多说,就听见妹夫与妹妹叫他,只与妻子道:“小事,你放心,且轮不着我上场。”便过去乔家那辆车边,问道:“怎了?” 池氏道:“我与二嫂在葛太夫人那里受了教,正与你妹夫说要与他捐个监生哩,哥,你知道大略要多少不?” 池二爷果然心里有数:“十匹马,加上运到边地的草料,三百两就够,只是朝廷只许千人纳监,还要打点一路上大小官吏,总还要再加上些。” 乔维岳松了口气,忙道:“若如此,我便捐一个监生罢了,横竖考来考去总也是与他们挤在考场里,还闹哄得很,不如捐一个清净。” 池二爷道:“你若愿意,就往京里吏部去,带足了东西,叫心腹家人往边地输马、草就是了。” · 开了春,乔维岳便变卖了乔同知留下的一顷地,又加上家里剩下的散碎银子,带上广运、广利伺候与家里一个会些红白案的使唤人往京里去了。赵老宜人颇有些受打击,盖因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儿子起码考中秀才是没有问题的,忽然有一天乔维岳露了现形,她便有些受不住,又不敢让儿子为了自己分心,只得强忍着,忍到乔维岳离开商丘与池二爷结伴往京里去了就不大好了。 阴八姐再不想回来与一个悭吝的老太太和一个土鳖乡下妇人作伴也得回来了,乔监生对她下了死令:“旁的时候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如今岳哥他娘眼看着有六十了,这样大的年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又不在老宜人跟前侍疾,等岳哥一回来你就是长着十张嘴也说不清!”硬与她陪送了十几个奴婢来家,都不用三房自己出月钱:“你只消在岳哥他娘跟前守着,其余的自有丫头养娘们替你干,这样时候,绝不能落了话柄。” 阴八姐虽胆小怕事,总还知道自己的好日子都是托赖着谁,遂听了姑父的话,往三房来伺候赵老宜人服药。 乔道静更随着池氏伺候赵老宜人不休,这些日子家里一应大事都有乔同知身边用过的乔才高管着,按池氏的说法:“这是个极老成可靠的人,只除了年纪大些,身子骨不大结实了之外半点不用你操心。” 到三月里,京里许昌与他老婆又来送信,却是喜报,说池二爷因策略与营阵做得好,中了二甲武进士,如今在京卫指挥使司里授了从五品镇抚。又有乔广运也来与赵老宜人和池氏报信:“老宜人,奶奶,大爷那里极顺利,吏部有池亲家老爷族里一个后生照管,礼部也有池家大舅爷,大爷如今只待亲自输米去了边地再回来就是监生了。” 赵老宜人闻得消息,喜不自禁,虽还不能立时就痊愈,心里也开阔不少,令人赏了乔广运,又叫厨下管待许昌夫妇,却与池氏来商议:“我原说岳哥有运气,不料如今时乖命蹇,只捐了个监生而已,不知将来待怎地?” 池氏眼皮子略一放下,顷刻又抬起来,面容十分温良恭顺:“我妇道人家,知道甚哩?不过看着别人家监生捐官十分风光,想着大爷或者也捐一个,便可慰了阿翁在底下的心罢了。” 赵老宜人如今看明白了池家有用,态度又比当年阴八姐刚过门的时候改变不少:“你是根基门户出来的大家子小姐,你若不懂,我们家里谁还懂呢?我知道岳哥当年轻狂,你一直怨他怨到如今。可是看着静姐与生哥的面上,你也替他筹划筹划,总好过他独个儿也没个兄弟,似那冲州撞府讨生活的江湖人,满地乱碰。” 池氏笑道:“阿家说甚来?大爷是我的夫君,我如何肯怪他?难道大爷好了我能不好?夫妻一体,我自然只有替他想着的道理。” 把个赵老宜人哄得心满意足。 乔道静早在池氏装出一脸温顺样子的时候就退出去了,太假。旁的事能轻易算了,赵老宜人谋杀她和乔维岳娶平妻这两样说什么也不能轻易算了,这都是事关性命与尊严的大事,池氏不恨出血来就有鬼了。哪怕她看在一双儿女的面子上替乔维岳想着些前程,也绝不肯让阴八姐顺便沾光的。 她慢慢地退了出去,却看见外头冯姿哥又来拜访:“姿姨怎来了?” 冯姿哥的神采已不如那一年她们初见的时候了,衣裳依旧鲜明,头发却乱了些,鬓发蝉翼一样伏在耳畔,别有一股凌乱的妩媚风情:“老监生有几句话要嘱咐八姐,叫我来说。”摸一摸乔道静的脸。 乔监生今年也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后香火仍没着没落的,乔道静问道:“是为了盈姐的事?”新生儿乔道盈确是可爱。 冯姿哥勉强笑道:“哪儿呢,是清姐,你姑姑有喜了。” 乔维清自出嫁之后就只有一子,幸得吴家本来香火也不很旺盛,也不苛求,有一子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她却又有了一胎,这一胎若生下来是男孩,乔监生心里的天平恐怕就要真的倾向于女儿这一边了。 乔道静眼睛一闪:“恭喜。” 冯姿哥摸一摸她的头:“去了我们那边可别说这个话。”最近阴老孺人因得知了这个消息满家里耍威风,下人们苦不堪言,就是她这样深受男主人看重的也吃了好几顿排头。 乔道静心说难怪了,阴老孺人与乔监生虽然是少年夫妻情深义重,然而乔监生眼看着身体越来越差,这个时候女儿若能生下一个孩子来给他承继香火,那可比内侄女来得可靠得多。且阴老孺人这样闹,怕也要把两人之间的情分闹没了的。 她想了一回,看在冯姿哥待她实不坏的份上与冯姿哥道:“姿姨可想过将来伯祖父百年之后怎生过活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贤良人反戴催命符 冯姿哥失笑道:“我做人妾室的,总不过随着男女主人的令行事罢了。若老监生要我殉了,我便殉了;若他老手下留情,我便仍旧服侍老孺人罢了。”只是阴老孺人可就没有乔监生对她那么好了。一个不高兴,把她提脚卖了也是寻常。 乔道静难以置信:“殉了?如今律法不是早说过不许这个了?连大行皇帝都不叫身后嫔妃殉葬了,你又殉的什么?” 冯姿哥只道:“你不懂。我当初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黄毛丫头,能像如今这样穿金戴玉,手底下管着几十一百口子人,都多亏了老监生恩典罢了。”如果不是乔监生慧眼识英才,她还真熬不出头来。以如今的价值观来看,“士为知己者死”,冯姿哥这半奴半主的身份殉了夫主,还可算得节烈妇人,替乔家挣一块牌坊哩。 乔道静想了一回,忽而问道:“你身契在谁手里?” 冯姿哥一哑,半晌,方苦笑道:“你倒看得明白,”她顿一顿,耳垂上做成宫灯模样的赤金米珠小坠子被风吹得一摇一晃,“当年老监生为了安老孺人的心,将我身契与了她保管。”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把柄握在别人手里,她不想做“节妇”也得做。 法律上,一个监生是不能有太多妾室的,“士一妻一妾”不是开玩笑的。因此冯姿哥这种身份当初很可能只是买来的婢女而已,根本不用婚书,只要有卖身契就能将她把得死死的。 乔道静又问:“姑母的胎几个月了?” 冯姿哥道:“宁陵那里等胎气稳了才说过来的信儿,说是四个月了。” 四个月,还有五个月就能生产,也就是说,最多还有五个月,乔监生到底倒向独女还是倒向妻子就能分晓——不可能两边双赢,阴老孺人那个行事作风决计不肯与妾室及庶女“共分天下”。 乔道静想了想,道:“姿姨去与阴姨娘说话罢,这段日子若有事就往姑母的生母那里去,”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狡黠的光,“姿姨自来是极会做人的,想必与周姨娘的关系不太坏。” 冯姿哥若有所悟:“你是说……” 乔道静一笑:“姿姨等个半年就是。” · 其后便不过是寻常读书而已,池二奶奶又把说好的那个老妈妈送了来,果然会些武艺,且又规矩很好——这是严夫人亲生女儿的陪嫁丫鬟,是李家的家生子,当初挑的时候就极其用心的。若非那位李家的姑太太自己没有女儿可以用到这教养嬷嬷,人家还未必肯送出来哩。 老嬷嬷姓金,名字是一个芝字,自她来了之后,家里大小都是叫她金妈妈。 池氏极看重她,盖因金芝自来了这家里,了解清楚了乔家三房的情况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奶奶做得很好,就是当这般。” 池氏一凛,问这四五十岁的老妈妈:“您是说……” 金妈妈一笑:“这里没有外人,奶奶就不必与我说这些个啦——他们待您无礼,可是您回敬他们的时候须得有礼,这方不落人话柄,您做得很好。” 池氏道:“我也不过是与静姐她姑姑说了一回话罢了,真论起来还是她姑姑有福气,竟然就怀上了。”这还要追溯到乔道静第一次见吴鸾文的时候,池氏与池二奶奶、乔维清进屋去密谋,就是谋的这一刻。只要乔维清有儿子而阴八姐没有,那乔监生心里的天平就一定会倒向女儿,池氏与乔维清双赢。 而若是阴八姐抢先诞子,池氏就要被阴氏压死了,乔维清也不再有把生母接出乔家的机会,那就到了池氏行动的时候了——幸亏池氏的运气比较好,不必非要去做这样的事。 金妈妈道:“您是女人,天生就是卑弱敬顺的料子,又且上头都是长辈,更不好直通通地行事了,行差踏错了一丝半点儿,那就是万劫不复的事。如今您能不脏了自己的手而心想事成,这是您的福气。” 池氏此时再看金妈妈油光光的发髻、朴素的银簪子与纹饰很少的衣裳,便又看出了一种不同的意味,心说这个妈妈不能寻常以待,遂道:“妈妈年纪大了,就不必与他们皮猴子挤裙房了,您住后罩房的西耳房里就是了。那里挨着静姐的卧室,劳您日日盯着些我的姐儿的规矩。” 池氏所住的第五进有五间正房,除了正堂之外,东边一间大书房给池氏用,一间小书房给乔道静用,将来可能还要再加上其他孩子们。如今乔道生与乔道繁哥两个就住在最西边的婴儿房里,另一间是池氏的卧室。 两边厢房有一边是给喜儿自己住的,她如今是姨娘了,也该有个单独的住所,另一边则是充作库房使用。丫鬟们都住在最南边外头倒座房里,只有春嫂子与龄儿两个挨着主人住。似乔道静的后罩房,就与正房布置相类,只是其中一间书房被她改为了自己的小库房而已,平日里就放点她不穿了的衣服,或者不用了的家具。 金妈妈应了,自挽着个小包袱往后罩房边上去了。她是知道这家里还有一个姐儿的,却不问为什么静姐现在就把一整个后罩房都占了——后罩房是全家最隐秘之地,寻常都是家里的姐儿一起住的。横竖不过是正房奶奶与偏房夫人斗法,她倒不担心池氏说不过一个姨娘。 快退出去了,池氏又道:“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了。” 金妈妈退回来垂着手听。 池氏的嘴角含着一缕古怪的笑意:“我们家那位阴姨奶奶,是我们爷给取的名字,叫做‘温玉’,妈妈可别误犯了。” 金妈妈不知为何心里一紧,低声道:“是。” 金妈妈来了没多久,家下人等倒都服她,盖因她年纪大,见得多,凡说事必有道理,连春嫂子也不嫌她抢了自己的活计了,只是暗忖:“怪道人家是伯府出身哩。” 到六月里,乔维岳赶在乔道静生日之前回来了,他如今捐了一个监生,家里人人兴高采烈:“大爷有喜!” 乔维岳只是笑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在这里狂得没边了?”却叫赏家人一人两个月的月钱。 赵老宜人见儿子回来了,身体倒好了不少,又问他一路上如何。 乔维岳看一看妻子的脸色,道一声:“越云辛苦,”便不敢再看,只道,“寻常过活罢了,路上风餐露宿的,为了捐这个监生,我也只得忍着。” 池氏一看他那个神色就知道他路上又出了幺蛾子,可是乔维岳不把外头的腌臜东西带回家来,她也懒得理会,只道:“爷可要在国子监里再捐纳些,好免了等听选的功夫么?” 国子监生可以直接入仕,却得熬年资,等前面人都排完了才轮得到自己,是一件极磨人的差事。据池氏问了自己兄弟们,却是得知听选之期在一年以内的要捐四十两,两年加倍,三年又加倍,十年以上的二百两。如今乔同知留下的家底还剩下不过千八百两,倒还可用。 只是乔维岳新入国子监,只怕得足足地捐了二百两才好入仕做官,且一入仕也是七八品官而已。 乔维岳也是知道这个的,脸色就有些不好:“总不如直接捐了官来得好些。”直接捐官的话,有功名在身就能捐,包括例监也可以。最多可以捐到五百两,能做布政、按察、都指挥三司的正六品经历。 阴八姐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也不敢插嘴,只怕自己在夫主心目中不够可靠。 正焦急间,忽听得池氏笑道:“横竖是一家人,爷何不去问问伯父能不能施以援手?”她的笑容就像催命符:“爷若要捐官,可得抓紧了。又要找关系通门路,拢共得千两银子之数。咱们家哪里有这么些钱?只好请伯父来相帮就是了。” 赵老宜人与乔维岳的眼睛都是一亮,阴八姐急忙道:“姑父家里那许多金山银海,花用都花用不尽的,咱们只消去问,姑父必定肯帮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胖壮子竟成勾魂索 阴八姐想得很美,然而乔监生却不大愿意:“我这里今年生意也不好哩,休说千八百两,几百两也周转不出来,不过仗着旧年庄子里收上来的陈米糊口罢了。岳哥若实在是为难,等我几月,我看看怎生从哪里挤出这一注钱来。” 如今确实是这样,但凡有了钱,人都要置办房子土地。以乔监生十数万两的身家为例,他的主要财产是田庄、店铺这些不动产,又有一些房子之类,一部分收租用,一部分是自住的别业,手里流动的闲钱只有几千两而已。若非他要支使下人做生意,家里还未必有这么多钱呢。 乔维岳可不信这个,他又是才从帝都回来,不了解此处情况,遂道:“伯父旧年资助我娶了温玉的事,我至今铭记在心,不敢或忘。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帝都那边好有几十一百人等着与我一起捐官哩,我若不早些下手,黄花菜都凉了,”顿一顿,似炫耀似威胁道,“若非侄儿搭上了吏部侍郎的线,心里有了准数,如何肯厚颜来求伯父呢?”至于那个吏部侍郎,却是池家后生的人脉了。 乔监生做了一辈子生意,他糊弄过的人比乔维岳见过的人还多些,岂能听不出来这好侄儿是什么意思?只是乔维岳手腕确是了得,竟能搭上京里的正三品官,还正管着吏部。须知乔监生当年费尽心思与蒋知府、韩参政来往的时候,因自家身份不够,那都是捧着钱求人来拿的,那韩参政还只是个从三品外官而已。 他笑一笑,声音都和缓了许多:“想是阿池娘家与你搭的线?”乔维岳得意洋洋地一点头,乔监生便接着笑道:“果然我说她是个贤良妇人,你有福气哩。”左说右说,拿了二百两糊弄走了乔维岳,转身就吩咐冯姿哥:“我教你去看清姐,你可去看过了?” 冯姿哥低声道:“去过了,清姐胎儿养得好,连卫太医都夸她哩。”她所说的卫太医乃是本地一个以女科、儿科闻名的圣手,曾在宫里伺候过,因年纪大了便辞官回乡了,如今仍在本地冠带闲住。 乔监生略微安心,又道:“上头才来的信儿,说是韩参政今年要走,却是京里不知哪个闲得没事做的御史参了他一本贪酷,”他哼笑一声,“确是贪酷哩,哪个官儿不贪来?贪才好办事!” 冯姿哥会意,仍低声道:“我去打听,看新来的是个甚样的人,咱们好做打算。” 乔监生满意地点点头,忽转身却看见冯姿哥发髻散乱,不由微一皱眉:“大白天的,恁地惫懒。去自家抿一抿头发去,休叫别人看见这幅样子。” 冯姿哥应了,回身时裙角上却露出一点破损来。乔监生疑惑道:“且住,你今日好狼狈。” 冯姿哥身形一颤,道:“事多,忘了打理了,监生休怪。” 乔监生一眯眼睛,旋又张开,道:“去罢,换件体面衣裳再出门。”看得冯姿哥出去了,却将身边伺候了多少年的老管家乔志高叫来:“家里这些日子怎了?” 乔志高跟了他几十年,一听就明白他在问什么,道:“监生可说哩,是老孺人在家发威风。” 乔监生微有不悦,却心知老妻必定是因乔维清怀孕而生气:“怎还发作到姿哥身上来了?发作清姐她娘了没有?” 乔志高道:“姿姨年轻,倒还罢了;周姨叫老孺人指去打了几回水,她年纪又大,如今已是病了,在后头养着。” 乔监生一颔首,不回阴老孺人那里去了,道:“去把书房里架子最底下那个盒子里的一百六十两银子拿来,咱们出门去看一块地去,今日就可落定了。” 乔志高遂去了,抱了十斤银子回来,手上有些沉甸甸的,道:“监生,咱们不如换了金子再拿去,还轻省些。” 乔监生道:“换什么?嫌沉就叫两个人与你抬着,休抛费了家里的金子,”他低声道,“本朝将要对外用兵,金价要涨哩。” 金子换银子的价格官方规定是一换十,然而民间会略有浮动,譬如说一换十一,或赤金换劣银之类的,总都是看行情来。 乔志高明白了,道:“我去吩咐底下,这几日多收金,少收银。” · 乔维岳回了家,却是大骂:“好个血浓于水的亲伯父哩,这样糊弄我!”叫乔广运与乔广利把二百两银子收进库房里,与乔才高商议:“如今二房看看阿阴生不得了,就要翻脸,且如之奈何?” 乔才高却是个厚道人,道:“当年监生替咱们同知收了尸骨,咱们因此说生个次子过给那边,如今人家不要咱们的儿子了也都听人家的罢了。且二房老监生又不是咱们老同知,不愿意与咱们掏钱也是应有的事,不好怨人家。” 乔维岳不肯听他老成之言,只是生气而已。 恰广运、广利收了银子回来了,听见乔维岳与乔才高相左,巴不得除了这个老管家好自己做那一人之下、几十人之上,都忙道:“才高大叔这个话说得有意思,咱们爷何等的身份,不看着二房是亲伯父,肯把个好儿子过与他?爷那般天赋纵横,将来生个儿子也连中三元,还是便宜了二房哩。真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般待爷!” 乔广利比较与乔维岳亲近一点,又道:“爷只管捐了官,等您穿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看他还知不知道谁厉害!” 正中乔维岳的心思。 晚间吃饭时池氏也道:“爷身体正好,何妨捐个官出去做?若一味熬年资,只怕等您做了官,身子骨又不够满天底下被朝廷支派的了。” 乔维岳想一想这些“金玉良言”,念一回在外头新结识的“红颜知己”,登时拍板,再卖了一大笔家产,总有六七百两银子之数,连着乔监生给他的二百两银子,上京去捐官了。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乔道生、乔道繁兄弟俩的周岁,走的时候还不到乔道静的生日,因家里没有男主人,赵老宜人只叫“谨守门窗,等岳哥回来”而已,连孙子的抓周也不大办。 阴八姐还道这是给池氏没脸,殊不知池氏早备好了绳套,单等她把脖子伸进去而已。 果然,至八月里,乔道静正与池氏学念一首桂花诗,外头便来了报喜的人,说乔维清生了一个好胖壮的男婴,身子骨极结实的,足有九斤沉。 池氏叫来人进来,问道:“你往二房老监生那里去报过喜了没有?” 来人笑道:“先去的亲爹那里,果然外公疼外孙,老监生立时就收拾了一整套赤金的孩子玩意儿与小哥儿哩。” 九月,乔维清生的次子才满月,乔监生就立刻等不及了,往衙门里报备了,将女儿生的外孙过继过来充作亲孙。虽然“异姓不养”,但是外孙未满三岁,收养也是可以的。新生儿遂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做乔道延。 乔道静不知具体内情,然而看池氏行事也能猜出来几分,不由得心里松了口气:乔监生开始站边,池氏赢定了。 等乔维岳的信传来,说自己捐官成功,侥幸得了实缺,要去江西布政使司做正六品经历的时候,乔监生又过继了一个乔道繁给自己以平族人之议论,当然也有等乔维岳回来了好堵他的口的意思在内。赵老宜人只想着“没鱼虾也好”,横竖乔道繁也是自己亲孙子,就答应了。 还没等乔维岳回来,就在九月底,二房忽传噩耗,却是乔监生了却一桩大事,心里一松,竟心疾发作而死。阴老孺人骤然丧夫,亦中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监生死树倒猢狲散 乔监生这一死,其实并不很突然。 他本来也快有七十岁了,乡里的老人家们,别说七十,顺顺当当活到五十的都可做“乡老”了,何况一个近七十岁、年轻时候广蓄婢妾以求子,自身又不大保养、只一味肥肉厚酒的老人家? 池氏心里亦有数:“怪道前几日他那样着急,想是自己也有预感了。” 遂通知了乔维清,姑嫂两个一齐去二房与乔监生吊丧。 赵老宜人自得知了乔道繁被过与了乔监生之后就心满意足,再不管阴八姐死活了。今日阴八姐亲姑父死了这样大的事,竟也不叫她去:“你走了,谁看家哩?” 阴八姐哭得鬓发散乱,两只眼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阿家……” 被赵老宜人身边的顺姑斥道:“你也配叫老宜人阿家?” 池氏一眯眼,想起这人是当初谋害乔道静的那个秀儿的祖母,自来见风使舵跟红顶白是一把好手。 阴八姐哭得声噎气喘:“太太,老宜人,”喉咙里重重地倒了两口气:“当年我姑姑是怎生待您的?如今她中风躺在床上,太太就连我也不叫去见一见,您这是安的什么心!我姑父才没了!才没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赵老宜人的脸色都青了:“她当年怎生待我?她恨不得把我踩在脚底下罢了!那一年我才过门时与她备的礼物不够多,叫她在嘴里嚼了好有五六年,你还有脸问她怎么待我?你道我看不出来她与你那好姐姐拿什么眼神看我的?我忍了这些年,如今还要受你的气么?” 乔道静心说,这老太太确是窝里横哩。当年阴老孺人当面讽她,她连还嘴也不敢,还要嫌池氏妨着了人家骂得痛快。活忍了这些年,看着池氏把那一家子打趴下了才出来大喊“我生气”。这也罢了,偏她却不敢直对阴老孺人撒气,反是对没什么脑子的阴八姐耀武扬威——阴八姐为了讨好乔维岳,待她自来是只有奉承的。 池氏懒得理她们,在她看来,这俩人一个谋杀自己的女儿,一个威胁自己的地位,她没对她们动手已经算够宽容的了,是以只一挥手:“我上外头先登车去了。” 留下后头赵老宜人与阴八姐对骂。 也不知赵老宜人怎生对付的阴八姐,居然大获全胜。明明是大伯子才死了的时候,居然满面喜气地出来了:“我叫你身边那个喜儿也来随着咱们走一遭,她是繁哥的生母哩,该去看看的。”喜儿在后头随行。 池氏一颔首,抱紧了自己手里的乔道生,吩咐道:“赶车的去了不必在他们那里吃东西了,咱们快去快回,生哥年纪小,怕被灵堂冲撞了。” 乔维清在另一辆车里,始终没有露面。 至二房,早有不知道多少听说了乔监生死讯的故旧来了,一些是来吊唁,更多的却是占便宜。冯姿哥亲手抱着早抱到二房去养了的乔道繁出来迎接:“可算来了!” 她今日头发挽得紧紧的,戴着朵白花,身上披麻戴孝,分明是未亡人的打扮,精神却还好:“你们来得正是时候,那边大房的老童生带着永哥、葆哥两家子都来了,正要把一个孙子强过给我们家哩。” 乔道延因才几个月,暂跟着生母居住,乔道繁却满周岁了,已在二房住了几日,适应得还好。喜儿见了乔道繁,眼泪就下来了,伸手去从冯姿哥手里接过儿子来,未语先流泪:“繁哥睡得可还好么?这几日都吃了什么?” 冯姿哥身后一个总管乔道繁身边大小事的妈妈便来与喜儿报道:“秦姨娘容禀:哥儿这几日吃得香,睡得着。”又细细地与她说孩子吃了些什么,平日里玩的什么。 冯姿哥在前头与池氏及乔维清细说:“……主要是大房闹事,老童生一心要把葆哥媳妇才生的那个孩子过给我们。他又辈分高,又有功名,我奈何不得他。旁的人倒都好说,已料理得差不多了。” 恰乔道静想起来一件极要紧的事:“四伯伯生了一个弟弟了?” 冯姿哥不知其意,只道:“是。” 乔道静道:“我这几日随着娘学礼,却是学到了五服。当年大伯在承平二十年正月没的,按礼该替兄长守一年的齐衰。又有‘怀胎十月’一说,如今是建初元年九月,哪怕他出孝之后立刻生个孩儿,弟弟也未及出生呀。” 池氏一凛:“是哩,我们乡下多少年不守这个礼法了,我都给忘了葆哥须替他大哥守一年哩。旁的人家或者不大讲究,他们家却是有俊哥的,怎肯不叫这祸头子守足了?”又反手给了乔道静一个爆栗子:“聪明可喜,乱说话可揍。小孩子家,说什么‘怀胎十月’的话?叫人听见了笑话你哩。” 冯姿哥红红的眼圈也微一弯,又道:“既这么说,那个孩子想是非礼而生,倒好拿着这个去拿捏他们家哩。” 说话间几人到了正堂,乔童生及其三子乔维永、四子乔维葆都在堂上大喇喇坐着,乔维永之妻魏氏与乔维葆之妻朱氏亦在,魏氏身边带着好几个孩子,朱氏却只有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乔道静一踏进门里就先声夺人:“伯祖父!”童声开始嚎啕大哭。 乔童生本说看人来了就强逼这群妇孺接受自己的孙子,不料被人打乱,怒道:“哭甚哩?也不说是哭的哪个伯祖父,恁地晦气!” 乔道静虽是哭着的,口齿却极清楚:“这里死了的只有一个,大伯祖父说我哭谁来?不曾见过与丧家挑理的人哩,好有气量,好大气派!” 乔童生气道:“你是丧家,我不是丧家?一笔画不出两个乔字来哩!”又转头与池氏道:“你们家教得好孩儿,连一家子‘同气连枝’都知道,只是会说不会做罢了,倒拿着一家子当外人哩!”他却是记恨的乔道静去年说他给故去的乔同知抹黑的事,原话奉送回去了。 他若与赵老宜人说话,倒还有几分胜算。偏他仗着自己辈分高要来斥池氏,踢到了铁板可就怨不得人了:“大堂伯不拿着一家子当外人,倒逼死了个儿子哩!”看一看乔维永:“如今又换了一个来勒掯了?” 池氏说话风格就是这样,稳准狠,一击毙命。这一回也是如此,正中乔维永的心事:自乔维恒死后,乔道俊再不上乔童生的门;乔维久看着亲大哥被逼死了,更是生气;唯有他,因亲妈在世,不得不常回家照看老人兼拉拔不争气的弟弟。偏他又不如乔维恒有本事,一回两回还好,这一年多下来,早被亲爹无止境的偏心眼和幺蛾子折腾得死去活来,生怕步上了大哥的后尘,也落个被活活逼死的下场。 如今池氏看他一眼,他心里就又激起了无数不平:凭什么自己成亲时没有老人拼命贴补,老四就能张嘴等吃?凭什么他自己老婆是普通邻人的女儿,老四就能有个班头做丈人?凭什么哪怕父亲要过继一个孙子来抢夺二房家财的时候也是考虑的老四家那才出生的小崽子,而不是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儿子? 乔童生尚不知道三儿子心里想什么哩,只是骂道:“不贤良的妇人还在这里挑拨离间,谁信你哩?”仗着四儿媳妇娘家的势,扯出朱班头的虎皮作大旗:“若不是我这个儿媳妇生的孩子,谁肯护着你们一家子孤儿寡妇哩?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嘿嘿!” 冯姿哥冷冷道:“那可多了去了,”她顿一顿,道:“春天里结的婚,秋日就生了孩子,打量着其中的龌龊谁不知道哩!非礼而生的孩子,乔家还不当得那么金贵,要把来做亲孙子,好仗一个吏人的势。” 朱氏的脸色登时就红了,朱班头确是管着一群衙役不假,然而吏人与官人是天壤之别——吏,属贱役。 乔道静哭着道:“既吵起来没个完,何不请族长来说话?”她却是知道乔监生已死,选新族长必要再耗一段日子,又可乘机拖延了,“至于弟弟是不是非礼而生,请卫令来判就是。” 乔童生脸上登时就挂不住了,未婚生子,与奸生子差得也不是很多,一旦对簿公堂,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可就名声扫地了。 他一犹豫,乔维永也心寒了:为了你心爱的小儿子就这样处处掣肘,你可为了我做过什么没有?不患寡而患不均呀! 池氏看他露出犹豫神色来,趁热打铁道:“今日吊唁,多亏几位盛情了,等静姐她爹自京里回来了,我们再亲自上门谢过。” 朱氏已经听出音儿来了,心里一紧:“五弟是上京去做甚来?” 池氏淡淡道:“蒙四嫂相问,捐了个官,正六品江西布政使司经历。” 恰门口处乔道俊急匆匆进来了,抬脚就是报喜:“老宜人与婶子大喜,五叔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白身迁花开蝶满枝 乔道俊身后就是换了身新官服的乔维岳,他穿着深绿的鹭鸶补服,头上戴着冠,脚下踏着靴,也颇能唬人了:“什么事这样吵嚷?”皱一皱眉头,居然也很有些气派:“休要在丧家无礼!” 他自帝都回来就加紧做了新官服、新官帽,又买了玉带钩等物,务要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好使从前看不起他的人都“前倨而后恭”一回,不料回了乡,第一件事却是吊最近与自己有了些龃龉的乔监生的丧。要么说人死万事休呢,乔维岳也不由把从前乔监生待自己好的时候又重新拾起来了,往灵前狠狠哭了一回,口称:“伯父!”倒叫外头围着看的远近亲戚们都当他是个发迹了也不忘了族里的好人。 乔童生自看见了乔维岳这身新官服就不由自主地腿软,至乔维岳在灵前狠狠地哭了一回,犹站不起来,只有以自己的辈分来压着这个侄儿:“往年二弟最看重的后生就是你,如今你在这里哭泣,岂不是叫他在地底下也走得不安心?”强词夺理,又左右看一回,心说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要脚底抹油。 乔维岳这一回回来可不是为了锦衣夜行的,登时叫身后的几个小厮儿将人围起来,又道:“我来时,却听见有人在说什么‘族长’的话,敢是二房伯父没了,咱们族里尚未选出族长来?” 如今乔家只有他一个官人,谁敢与他争锋?连乔童生也没声了,不敢再借着儿媳妇的威势吓唬人,诺诺道:“我年纪也大了,都听你的就是。” 乔维葆却还想再搏一搏,盖因当年乔童生做族长的时候家里实在是捞了不少好处:“五弟在外做官,想必是忙得很,也没有功夫回乡了,不如仍是交由我爹来做这族长罢了。横竖他老人家辈分既高,年纪又长,乡里想必都是服他的。” 乔道静道:“乡里人若服他,我二伯祖父是怎当上的族长来?”当初乔监生从乔童生手里夺走了这个族长之位,不是因为别的,却是因乔童生又发了浑,将族里聚起来要拿来办族学的几十两银子中饱私囊了不少,都拿来买药吃,因此族人大为不满,正好将这人撸了下去。 乔道俊亦声援妹妹,他却是与祖父有私仇的:“非是我不向着自己亲爷爷,实在当年您干的事不地道呀。若非我二爷爷有那等好本事,又有心胸,将偌大一个族学办起来了,如今家里这些小子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放牛割草哩。”他说到了乔监生,因在灵位前拜了几拜,又洒了几滴泪。 乔童生被这忤逆的孙子气得要死,不敢说乔维岳家的人,自己家的人还是可以说一说的:“不孝孙,你又在这里胡说八道甚么!哪一日气死了我你就高兴了罢,不孝的东西,合该天打雷劈哩!” 乔维恒当初被亲爹逼死,那是他愚孝,且脑子不大灵活,乔道俊却与亲爹截然不同:“爷爷,不是我不孝顺,实在这样非礼之事不能做呀!族里好容易聚起来一笔血汗钱,您都拿着走了,我弟弟们、侄儿们可都怎么办呢?” 他的理由说得极其正当,“血汗钱”三字又正好戳到了乔家族人的心窝子里,顿时外头都是一片呼声,要乔童生把钱还回来。 乔童生若是个肯还钱的主儿,他的长子就不至于被亲爹逼死了,闻言也不说话,只像块石头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肯动。 冯姿哥早把外头的墙头草们料理完了,她一说“族学”两个字,那群人立刻什么都听她的,且又有乔监生的遗嘱在,也由不得别人胡乱打抢。此时她便进来悄悄地招一招手,立刻有个小丫头出来了,与她耳语两句,那小丫头便在外头绕了一圈,又急匆匆回去道:“不好了,朱班头急病,外头有个老妈妈要四嫂子回去见爹最后一面哩!” 朱氏一惊,立时道:“想是我们家做饭的那个老妈子。”放心不下鳏居的老父,登时便要回去。 乔童生这样大摇大摆,无非仗的是亲家的势,此时也心惊胆战,随着儿媳妇回去了:“我与你同去探望亲家,”又叫四儿子,“你也来,快些。” 乔维永却看着似乎不是很对,然而他是不肯多事给自己找麻烦的,又兼乔维岳一身官服风光回来,他也觑了个空儿溜了。 冯姿哥将那几人骗走了,又叫紧紧锁住大门,院中散坐着来吊唁的族人们,室内只留下二房、三房与乔道俊而已,这方松了口气,走到灵堂前跪下与乔监生上了三炷香:“多亏老监生在天之灵保佑。” 乔维岳看她镇定下来了,因问:“我看伯父精神还好,怎我才走了几个月,人这就没了?” 冯姿哥便将这几日以来乔监生过继了亲外孙乔道延以传血脉,又过继了乔道繁以平族人之议论的事说了,一行说一行流下泪来:“老监生生前顶顶看重五爷哩,只求五爷看顾我们孤儿寡母罢,”一指后院,“为了老监生这一死,我们老孺人至今尚未从床上起来哩。” 乔维岳待要撵走了乔道延,只留自己的儿子在二房夺取家业,吴秀才一家子又在旁虎视眈眈,且乔维清是他的堂姐,又是乔监生的亲女儿,名分正得很。只得道:“既这么着,就听伯父之意就是。” 乔道静在旁看着,心说乔监生确是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的能耐人,样样都料得到。若是只留乔道延一个在二房,小儿怀金过闹市,将来必定保不住家财;而若是随便过个族里什么人过来与自己,将来身后女眷们生活又没着没落的。反倒是过了乔道繁来,吴家与乔维岳成犄角之势,互相制衡,都要保住二房家财与女眷,都不敢独吞所有,乔监生一辈子挣下的钱耗损也耗损得有限。又有冯姿哥出力,阴老孺人礼法压制,周姨娘牵制乔维清,几方混乱的势力下,要保全是最容易的了。 她看一回灵位上的漆字,也在乔监生灵位前磕了个头,心说,这就是完了。 · 乔维岳带着官位回来,自然没人与他争着做这个族长,反倒有不少人来巴结他,甚至于乡间还有带着妻子儿女来投奔做奴仆的,或者举家带着家财来投奔的。卫县令也亲切地接见了他一两回,两人一个官位高,却没有自己考出来的功名;一个官位低,却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正好是半斤八两。 乔维岳回了家还与池氏说哩:“卫令说话灵透,是个可堪来往的风流人物。” 殊不知卫县令回了后宅却与家里的孺人抱怨:“那个乔维岳,好没道理,分明也是做了官的人,却连四书都不通,我真是落魄了,竟要与这样的人为伍!” 乔维岳在河南停了一个月,收拾家财,留下几家看管庄园土地,收拾宅子里的花木,便要往江西去了。 他是不管后宅的事的,阴八姐这些日子只知道哭,赵老宜人更不中用,池氏只得顶上,却是叫家里人:“笨重家具一概留着,只带细软,去了那边衙门自有宅子分给咱们居住,大件都是现成的。”这却是池家兄弟做官得出的经验了。 乔道静也自己收拾起东西来,指挥下人们把衣服包一包放进箱子,首饰收进首饰匣子里去之类。收着收着,脚下被杂物一绊,小身子“吭叽”一声就摔了出去,把英儿等人吓得够呛,忙扶起来问摔到哪里了。 乔道静站起来,摇了摇头,却从嘴里掏出一颗乳牙来:“佛要牙惹。”张开嘴,正是一个黑洞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糊涂经历慌忙下车 乔道静今年虚岁已经有六岁了,过了年就是七虚岁,算算时候,也是该要掉牙了。唯有池氏放心不下,又把女儿叫过来看了一回,乔道静门牙处尚有点点血丝,显然摔的那一跤并不是什么后遗症也没有。 她立时就心疼起来,本来要叫裁缝来家里紧急赶做六品安人的冠服与常服的,此时也把这些小事都撂下了,叫龄儿:“请柳叶街的陶神医来。”陶神医是个专精跌打损伤、正骨矫畸的郎中,因医术好,邻里邻居的都称他作“神医”。按着时下的风气来看,“齿为骨之余”,摔掉了牙叫跌打郎中来看正是对症下药。 不一时,陶神医打后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个小药箱:“可是姐儿摔着了?”看一看乔道静漏风的小牙,又笑道:“不妨事,我与姐儿一瓶子药敷一敷就不流血了,再开一副方子吃吃,给她小人儿家补补骨头,她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哩。” 乔道静乖乖地张着嘴给医生看,看完了,又拿小手扯一扯池氏的衣角:“凉,李不嗦衣湖了?”娘,你不做衣服了? 池氏无奈道:“看你摔的这个样儿,我还做什么衣服?”把她往旁边一放,“叫你看着收拾东西,也能摔掉自己一颗牙。我问你,你东西收得怎样了?” 乔道静不答,一扬脖子,英儿就拿着几张纸过来回话:“回安人,姐儿路上不用的衣裳按着春夏秋冬分了四季,装了四个箱子,共六十七件,如今都已收拾得了。又有姐儿的首饰匣子,里头都是老爷、安人与舅爷、舅太太、姑太太赏的金银锁头、锁片、手镯、脚镯、璎珞与冠儿,因怕磕坏了,就蒙上密密的络子,装了匣子放在衣裳箱子里,拿发带垫着,共是四十二件,也都得了,唯有姐儿常用的六件放在外头。又有姐儿的书,是三十一本,单独装了个箱子,因姐儿说这个是最要紧的,就指了芳儿单管着这一样儿。余的笔墨纸砚、摆设顽器都归了盒子,拢装了箱子,唯独这一样没得了。再余的却是被褥帷幔,因平日里还要用,尚没收起来。”将那几张纸呈上来,字迹分明是几个丫鬟的字迹,注明了每一件东西是什么,竟也样样分明,再无一件错漏的。 池氏房里收拾东西的丫鬟们听到首饰那一样的时候就都呆了,及英儿语毕,连龄儿也忍不住道:“好个伶俐丫头,倒比我也不差哩。” 乔道静一笑,拿来纸笔,写了句话与池氏:“娘看我教丫头们读书,可有用否?” 池氏看了一眼她,将英儿手里的纸拿过来看了一回,又看了一回,叹道:“我往常说你是小孩儿心性,不想倒是我走了眼了,”因叫龄儿,“我从前读书的时候你也伺候着认了几个字,过来瞧瞧,也指点指点咱们屋里的丫头们,看看不如姐儿身边的小孩子好受不好受。” 池氏屋里伺候的柳儿与两三个洒扫的小丫鬟都脸色一红。 池氏道:“也是我疏忽了,静姐既已渐渐大了,也该学着理起家里的事来了,”因吩咐龄儿,“到了南边记着提醒我,给静姐请个刺绣师傅,再请个读书的师傅,我从今以后就单管她管事这一样罢了。” 乔道静一笑而已。 · 乔维岳八月底听选,吏部那里给了一百天到任,是以多不过腊月初就要到江西,如今已经进了十月,再加上要耗费在路上的功夫,留给乔家人收拾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池氏与卫县令家的孺人交好,托她找了个可靠的老实匠人日夜赶工做活,总算在出发前得了冬春两季的命妇冠服与常服,至于夏秋两季的衣裳,只好等到了那边再慢慢做。不过江南人物灵秀,那边的手艺想也不会太坏。 乔道静亦跟着开了一回眼:命妇的大礼服是带头冠的,池氏的品级还只是六品,因用的是抹金银冠,上头有三个珠翟,两个珠牡丹,五个珠半开,二十四片翠云,十八片翠牡丹叶与一副翠口圈——都是烧蓝做的翠,真正的点翠太贵,不划算,工期也长。口圈上带着八个抹金银宝钿花,两个抹金银翟与翟鸟口中衔着的两个珠结子,一边一个。 池氏看了一回自己的宝冠,也有些感慨:“我也有戴上它的一天。” 乔道静道:“如今家里越过越好了,娘将来做个诰命夫人也未可知呢,”将池氏的云霞练鹊纹霞帔拿来,下头还坠着嵌花的银坠子,“娘把大衣裳都穿上,咱们也看看。” 池氏脸一红:“小孩子家,恁多话。”半推半就穿了亦是云霞练鹊纹的绸子真红大袖衫,因朝廷对命妇衣服的尺寸规定得很严格,这衣裳穿上之后并不大风流,可是自有一种威严气度,连乔维岳都自外头过来了,边进门边喝彩:“好个娘子!” 他今日亦穿了深绿的盘领右衽袍,上头绣着直径一寸的小杂花,这是他的公服,腰上系着一条乌角带,脚上蹬着双皂靴,配上他那副好皮囊,看得龄儿与喜儿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池氏可算是熬出头来了。 乔道静笑道:“爹也俊俏得很哩,这一身又有威严,可比平日里的衣裳都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乔维岳道:“平日里那三件两件的,哪里穿得出去?好在如今咱们也捐了官,朝廷自有常服的定例,咱们也不必如从前那般啦。” 官员有朝服、祭服、公服、常服之分,朝服是上朝穿的,乔维岳还够不上,就没做;祭服更了不得,是文武官员陪同皇帝祭祀时候穿的,乔维岳亦不曾叫人裁制。公服就是他现在身上穿的这一身,再加个展角长一尺两寸的漆纱帽子就齐了。而常服则是平日里工作穿的衣裳,以乔维岳的品级,就是乌纱帽、深绿鹭鸶补子团领衫与素银腰带而已——这是民间戏文里最常见的妆扮,也是官员们最常穿的衣服。 命妇服制就简单得多,除了池氏穿的那身礼服之外只有常服,乃是颜色圆领衫,并无规定的尺寸。 乔道静看了一回父母妆扮,因道:“爹,娘,咱们去了江西,可给上司打点些财物不?”她却是看见了乔维岳带回来的玉带钩,一想,玉带是一品官员才许用的,乔维岳再是僭越也不敢把步子迈得这么大,那么想必就是去了江西给上官送礼用的了。 乔维岳喜欢她聪明,道:“你猜得不错,确是要给上司送礼的。”便将江西承宣布政使司的官员们细细讲来:“最顶上的是左右布政使各一位,乃是从二品。又有左右参政、左右参议都是无定员,分别是从三品与从四品。下头乃是许多有司,有我做主官的经历司,有照磨所、理问所、司狱司、仓、库、杂造局、军器局、宝泉局、织染局等,里头的门道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去了你就慢慢地知道了。除了理问所的理问与我平级之外,旁的人总不如你爹官大,也没什么可怕的。” · 路上因是水路,到得还算快,唯几个家人晕船而已,也不算什么大事。至江西南昌府下船,因南昌县、新建县都是倚郭,二县令各指了一个县丞过来相迎,自己却没有到——江西乃是文气极盛之地,朝廷选官的时候也要注意别选了不学无术的主官过来鱼肉百姓,因此这二位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到此来做县令,是有些傲气的。 县丞却只是寻常例监熬年资听选的而已,对乔维岳这也是例监出身,却有钱捐个六品官的上官十分歆羡:“还是乔经历有福气。” 乔维岳笑道:“二公难道没有福气?此地文风颇盛,要攒资历可容易得很。”县里出了秀才、举人、进士,那都是县衙里官员的资历,对考评大大有益,乔维岳就是使了不少银子来打通门路方选到了这里来。 二县丞都附和着笑:“说得是。” 经历司的另一个首领官乃是从七品都事姜星,年纪比乔维岳还要大许多,却是一个积年的老贡生挨贡挨出了头,又熬到了听选之期,才选了个小小的八品官,再熬年资转迁到了江西。 他却很厚道,一见面先问乔维岳:“我比经历大着几十岁,也就腆着脸托个大提醒您一句:经历可预备了师爷了?此地事务繁多,没有幕僚可不好做哩。” 乔维岳一愣:“啊呀,姜公说得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热心都事殷勤上手 要么说姜星是个好人呢,他不光提醒了乔维岳要去找个师爷,更热心替他指点了任上的公事:“咱们在经历司做首领官的,只管往来文书而已,我当初才来时也做了许久方上手,乔公前任戚公更尚未三年考满便不幸病死在了任上。如今虽有我与乔公数说这任上的旧事,办了交割之后,乔公还需自家找个老成可靠的幕僚相帮才是。” 乔维岳行了礼,郑重谢过:“多谢姜公帮我。”二人互通了籍贯、名字与年谱,恰恰的乔维岳之父乔同知与姜星的座师乃是同年。姜星因道:“世兄不弃,我却有一位好人选荐与世兄。” 乔维岳因问是谁。 姜星道:“这个人姓谢,单名一个景字,是本地一个有名的才子。若说起来,此人也算是腹内有几篇科场文字的了,只是时运不济,自中了秀才之后家里人接连过身,因病致贫。出孝之后他考了几回,又因多病不曾中得举人,是以如今只得出来暂做人幕僚。若论其文字,那真是没得说的,乔公一见就知道了。” 乔维岳大喜过望,登时就要使人去寻访这谢景,幸得池氏使龄儿去狠狠扥了他后襟一下,他这方冷静下来,笑道:“多亏世兄,若非如此,我尚寻不着可靠的人,都多亏兄啦,”又叫身边人,“去找个客栈,咱们将东西放下了,好生置办一桌请姜世兄与大小邹兄同聚。”两个来接的县丞正巧都姓邹。 姜星忙道:“哎,这个不急,当年戚公来时司里自有宅子与他住,这是多少年的旧例了,世兄不必在外住,反倒操心,”他正是为这个来的,因指点乔家的下人道,“往西边去,咱们布政司在西边,司内都在永安坊附近分房居住。” 乔道静在后头听见了,心说这个地方倒比归德府强些,不愧是布政所在之处,城内都是分坊的。她看一看池氏,赵老宜人在前头不曾回头,阴八姐这些日子也颓丧得很,整日里只是饮酒哭泣而已,无暇他顾,乔道静遂伏在池氏耳边道:“娘,咱们一会子可记着与姜世伯与大小邹县丞见面礼。”池氏一颔首,捏了捏乔道静的小手。 姜星犹不知情,与乔维岳齐上了马,两个县丞在他们后头慢一步,他便与乔维岳道:“咱们在布政所在地做官,上头除了顶头上司之外犹有巡抚、总督,还是须多加小心,不要逾制。譬如坐轿这事,咱们外官,且官位不到五品,就不必坐轿了,寻常还是按制骑马为宜,以人力代畜力,恐不好看。至若老夫人、尊夫人与令爱,虽朝廷不禁,然而寻常坐车也就是了,男人不坐轿,她们坐轿亦是招眼。” 这个是朝廷明文规定过的,乔维岳也知道,只是从前不大认真而已,如今却见姜星也这样说,便暗自提了一提心,且道:“多谢世兄,我险忘了。” 女眷们自然有车与她们乘坐,赵老宜人单独一辆,池氏带着乔道生、乔道静一辆,喜儿与阴八姐在后头带着乔道盈一辆,余的行李都拉车。男人们便在外头骑马,港口离永安坊颇有一段距离,等一群人到了地方,日头已经偏西了,姜星看一看,便与两个县丞都辞道:“本地宵禁甚严,我们该回去了。” 乔维岳苦留他们吃饭,又道:“家里东西虽未齐备,三位兄却提点我良多,不可不谢。倘若晚了,何妨就在家里歇一宿?叫个小厮儿回去与家里报信就是了。” 姜星等人再三辞了,乔维岳方允了,又命人取表礼来与三人。因他官位高些,便不用特致厚礼,三人每人四匹尺头与一个装着顽器的匣子就是了。又有姜星是未来的同僚,因此匣子里装的东西贵重些,乃是一个河南南阳出的“芙蓉红”独山玉雕的红莲白藕,另两人只是寻常墨玉瓶而已。 待三人都去了,池氏方行动起来,叫家里人都开始收拾东西。这套宅子不大,只有两进三间而已,没有耳房,加每一进东西各一个小跨院,拢共两进带四个院子。 赵老宜人不由有些不悦:“这么小,怎生住人哩?” 叫乔维岳一指:“才他们还说哩,二品的布政使也未见得有五进的大宅子住,您老还当是在家时来?”他们不当着外人了,也开始说家乡话了:“有这么大的院子不错了,那两个县丞,不过一进带个小跨院罢了,还不如咱哩。” 池氏也道:“这地方确是不错。”显然布政司有人刻意讨好这位新来的首领官,提前把房子打扫过了,虽然家具都老旧了,但是质量都不错,又擦得干净,也适宜住人。 乔维岳因分派起来:第一进三间正房是会客厅,西厢房是书房,东厢房是小仓库;第二进正房住池氏与乔道生,两边厢房给秦姨娘与阴姨娘住(阴八姐听到“姨娘”两个字的时候险些又哭出来);后罩房给赵老宜人住,在边上设个小佛堂与她念佛;第一进的东跨院预备将来与乔道生住,西边的两个跨院是乔道静等女儿的,各人的东西放在各人房里,奴婢们住外头倒座房,厨房暂设在空置的第二进东跨院里。 池氏忙着,且看乔道静这些日子颇有些样子了,便将她自己院里的事交与她自己,又给她配了两个洒扫的小丫头:“不算金妈妈,你房里这就是六个伺候的人了,怎生安排,可全看你自己。”暗含考校的心在内。 乔道静先去西跨院看了一回,挑了第一进的西跨院住,十分满意:这地方正挨着乔维岳的书房,将来可以钻进去看书了,多方便呀。便吩咐道:“院里光秃秃的,想是当初前头的人走的时候把花木都移走了,咱们过几日可记着再种上些,”想一想,“奶娘的男人不是就是管花木的吗?到时候你就单管这件事就是了。”春嫂子应了。 乔道静便叫把东厢房设成书房,正好与乔维岳的书房挨着,又把西厢房设成了绣房:“娘当初说过来之后要与我找个刺绣师傅的,可见将来我在刺绣上想必忙得很。”又把一间小小的正房设成了卧室。因跨院里正房只有一间,造房子的人想也是怕地方不够用,因此给正房设了两个小小的耳房,正好一间用来做库房,另一间照旧是住金妈妈。至于英儿、华儿、芳儿,则轮流在正房的外间守夜,正好每人一个月十天。 春嫂子不由就有点着急,生怕自己如今用不到了就被撵出去了:“姑娘,我哩?” 她是乔道静的乳母,乔道静前一个乳母因偷懒耍滑导致秀儿觑着了空儿谋害姑娘而被打发走了,她虽是半路来的,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乔道静笑道:“谁说我忘了你来?奶娘不必与我同住啦,你就住外头倒座房里去,与乔春一块儿过过日子,养养儿女就是,每日白日里到我这里来伺候针线就是了。” 春嫂子松了一口气,也应了。 忽听得外头有人说话,却是池氏与乔维岳,语气颇不高兴的样子,乔道静脚步一顿,转出去了,笑道:“爹,娘,又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迁新居又喜得良师 外头却是池氏与乔维岳又拌了几句嘴,盖因乔维岳质问池氏:“方才姜世兄与我荐了一个好清客,你怎地还要使龄儿来拉我一下?当着外人的面,人还道咱家里倒了葡萄架哩。” 池氏道:“老爷也知道那是当着别人的面?你立时叫人去寻那谢景,他若不好,这个清客你是要是不要?”若是看在姜星的面子上收留了这个清客,以乔维岳的俸禄再请一个有用的幕僚就艰难了。若是不要这个清客,那岂不是在说姜星荐的人选不好?乔维岳将来又与姜星是同僚,虽官位有上下之分,终究在同一个司里,能少些尴尬事还是少些的好。 乔维岳道:“姜星位在我之下,荐个不甚好的寻常生员来,他不怕得罪我?” 池氏道:“按姜都事的说法,那谢景本来身子就不甚强壮,一感时气生个头疼脑热,你的公务却是与谁请教来?且你从未做官,公务不熟,便是找个寻常中得生员的文士来帮衬,怕也不很够使。”盖因乔维岳实是不学无术,普通官员都是举人进士,秀才都抬不起头来,偏他连秀才都中不得,姜星只怕也想不到这位“乔世兄”连四书都不通的,未必荐得来“全能型人才”。 乔维岳还待再说,乔道静已从西跨院里出来了,笑道:“老爷,太太,咱们今儿迁居大喜,又且是累了一天了,何不早些儿奉着老太太往后头歇着去呢?” 乔维岳不曾中得功名,却开始做官了,是有资格被称为“老爷”的。乔道静一张口,底下知机的下人们都聚来笑道:“是哩,老爷,姑娘们与大哥儿也累了一天了。” 乔维岳本要生气,听见家下人都改了称呼来奉承他,又略舒了舒胸怀,笑道:“厨下去问问四邻在何处采买,广运广利随我来书房,拿几张帖子往各处去送送,就说过几日小女抓周,请四邻过来观礼。”乔道盈是十月底的生日。 阴八姐自乔监生猝死、阴老孺人中风之后就颓丧得久了,乔维岳却才捐了个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竟不理她。又且家里有许多人来投靠为奴,少不得将女儿献与主人家使唤,他也收用了一两个颜色好的侍女,更少见阴八姐了。此时乔维岳骤然对乔道盈表示垂怜,阴八姐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抬起头来,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五……五爷?” 这是他们情浓时候的爱称,乔维岳本是要借一场抓周礼昭告四邻——永安坊的邻居多是布政司内的同僚们——自己到任了,再认识几个同僚,与他们交游交游。不料阴八姐大受感动,乔维岳也就顺水推舟了:“盈姐是我的女儿,我难道还能委屈了她?必定使她风风光光地过一日。” 阴八姐垂泪不已。 乔道静笑道:“采买上的人出去时也看看别人都是怎生说话的,咱们既来了这里,少不得入乡随俗,也说说他们南昌方言罢了。要不然,旁人看着爹生分哩。” 乔维岳大为开怀:“还是静姐想得周到!”吩咐家下人:“听见姐儿怎生说了没有?还不快去!” · 至晚间,厨房那里置办了一桌子南昌本地特色菜肴,却是口味浓厚的咸辣菜肴,乔家上下都吃得不甚合口,赵老宜人不由抱怨道:“这菜恁地辣,怎地在外做了官还不如在家哩?便是岳哥他爹当年也不曾挨到这鬼地方来。” 乔维岳倒还能忍,笑道:“什么‘鬼地方’,这是顶顶好的地方!你老知道江西每三年能出多少秀才、举人、进士?我能在这里熬资历,强如上别处去做个四五品官哩。” 池氏也吃得脸颊微红,却叮嘱乔道静:“多少吃两口,不许挑嘴,将来上别人家去做客了要遭人笑话的。” 乔道静一颔首,她前世就是个无辣不欢的人,如今满桌里倒属她最自在。 待吃完了,外头乔广运与乔广利也送完了一圈帖子回来了,报道:“二位布政使与三位参政都说不来了,五位参议里却有一位姓喻的老爷肯光临。又有姜都事家的孺人说要来,照磨所柏照磨、水检校,理问所窦理问、章副理问,司狱司云司狱也都说要来了,余的仓、库、杂造局、织染局、军器局、宝泉局离得都远,小人便不曾请得。” 乔维岳一颔首:“也罢了,天长日久自然认得,如今我才来,倘若做得太刻意了反引人议论。”因叫家人加紧筹备乔道盈的抓周宴。 · 十月二十八乔道盈生日,果然来了好些客人,内中以喻参议家的恭人身份为最高,池氏苦劝良久,方推了她与赵老宜人在上首坐了,她与窦理问家的安人坐在下头,再下是章副理问家的孺人与姜家的孺人,再下是柏照磨、水检校、云司狱三家。 喻参议家的恭人娘家姓苏,是绍兴一家有名的文士之家的女儿,她的父母、兄弟姊妹及其儿女都有文名,因此池氏最敬重她,叫了乔道静来拜见苏恭人:“来见过苏恭人,他们家的几位公子与女公子都是文采风流之辈,你须好生与他们学学。” 苏恭人笑道:“胡乱做几首诗罢了,哪里就敢说‘文采’了呢?倒是你们家的静娘,年纪虽小,行动可与旁人不一样。”江南不称女子为“姐”,乃是呼“娘”。 乔道静落落大方地垂手侍立在母亲身侧,柔声道:“多蒙恭人谬赞了,我尝闻人说‘欲昌和顺须为善,要振家声在读书’,今见恭人辞对清华,想必几位令郎令爱也敏悟过人,君家日盛矣。” 苏恭人听她前面说《增广贤文》时还只是微笑而已,及至她由人而看出一家兴衰,倒怔住了,心中暗忖道:“寻常孩子,可不是这样的。”面上只笑道:“静娘这是学了《增广贤文》了?想必已发了蒙,可读了几本书了?” 乔道静神色并不骄傲,只微垂首,是个晚辈对长辈的柔顺姿态:“恭人见笑,妾才来此地,尚未请得先生,如今只蒙母亲授了四书而已,正暂学一学女四书。” 苏恭人的神色微微一动:“静娘才止髫年而已,能读四书?” 乔道静略一施礼:“但凭恭人考校而已。” 苏恭人待信待不信,又因时下风气颇时兴长辈考问晚辈,本地因此出过不少神童子,她就随手于四书里出了帖经、墨义来考,都是问书中原句是什么或叫乔道静来释义。苏恭人又饱读诗书,是以出的都是考秀才时候的题目,乔道静总是应答如流,且道:“可出经义。” 苏恭人因又出了经义题与她,转考议论圣贤书,乔道静依旧能答,却是独辟蹊径。譬如苏恭人问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否无理,她就以朱子的话来答“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心也,南子确是无礼,不过后人断章取义而已”。 再问策论,乔道静却答得不甚有理了,苏恭人笑道:“才说你答得好,如今却又答得不好了。”心里却点头,心说几岁的小孩子,不过随母亲读书而已,能这样也很不错了。 不料乔道静离席而拜:“妾在家,唯蒙母亲教导而已。所缺者,一良师尔,求恭人成全。” 苏恭人一怔,忙道:“快起来!”亲手将她扶起来,嗟叹良久,与池氏道:“我往常总说我的几个儿女也算不坏了,却不想安人有这样好的福气,修得了这样好的一个女儿。” 剩下几个安人、孺人也纷纷赞乔道静敏慧,池氏心里自豪,面上只含笑道:“您休忒惯坏了她了,小小的孩儿,哪里就有那么好了呢?”又说乔道静:“忒不认生,这就来麻烦恭人了。” 苏恭人却道:“不忙,好孩子确是要好先生扶持的,用那寻常的庸才来教她才是耽误了她。我这里旁的没有,族中读书的子弟还有几个,安人不弃,把来教教静娘,或给乔经历做做幕僚,都使得。”因荐了一个族侄与池氏:“姓苏名铭,字明世,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了,他却是没有那个中举人的天分,因此自年轻时起就与人做幕僚来的。像你们乔经历这样的人物,他也辅佐过几个,不至耽误了司里的公务。只他前一任东翁马上要致仕了,因此如今正找新东家。” 这一个听起来可比谢景靠谱得多,池氏心里安慰,因道:“若我们请这位苏先生过来,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到本地?” 苏恭人道:“离得不远,他如今也在江西,待下月他老东翁交割了旧事就能走。” 池氏大喜,因来敬苏恭人:“多亏您了。” 苏恭人看一看乔道静,笑道:“总都是你们家这好孩子可怜可爱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放大招且哭无慈母 苏明世此人,年纪已有四十又五了,面貌却不甚显老。乔维岳看得颇为羡慕:“我四十多岁的时候,若能有君这样好的相貌,那也就知足啦。” 苏明世一笑而已:“经历将来登阁作宰、宣麻拜相也是有的,何必羡慕我这不第之人呢?” 二人相对而笑。 十一月里苏明世在老东家那里帮着那位知州交割净了任上的旧事,就马不停蹄往南昌赶,他却是对这个还留在江西的新工作很满意的——他的儿子们如今正是要读书科举的年纪,能留在江西这样的科举大省,可比在什么边远地区读读书强得多了。 乔维岳也对这个清客很满意,呼之为“友”,平日里叫起来就是“苏友”。盖因他去看了一回姜星推荐给他的那个谢景,文采确是没得说了,公务却不熟,又且池氏的预料成了真,谢某人确实是个走三步喘两喘的娇贵男子。他不由得对苏明世这老头子万分感激:起码人家不会三天两头生病,还要他这个做东家的独力支持公务呀。 果然,苏先生与乔维岳出了不少主意,都是于公务极有裨益的,乔维岳这从未做过官的纨绔子居然也能将公务大概其描补得差不多了。 这一日赵老宜人与池氏带着乔道静赴了潘参议家的梅花诗会回来,皆感慨不已:“果然人家江西文风盛得很,竟连女人家都开始做起了诗会了。” 赵老宜人因不甚读书,诗会上少不得作三缄其口状,池氏与乔道静倒还应付得来,潘参议家的恭人夸了好几句“乔经历治家有方”。此时乔道静便与母亲与祖母道:“我今儿可算知道为甚姜都事下那么大力气与阿耶荐那个谢景了。”她自来了南边,也把口音改换了,改称乔维岳为“阿耶”。 乔维岳恰也回来了,闻言“嗯?”了一声。 乔道静道:“潘参议家的六娘子很喜欢我,我们就在那里说话,巧得很,她却是知道姜都事家的孺人姓谢的。” 乔维岳道:“想是为妻弟扬名,这也还罢了,总都是自家人。” 乔道静笑道:“我尚未说完,老爷怎地性子就这么急?潘六娘子与我说,姜都事的孺人并无兄弟,止有姊妹而已——她的生母,与姜家的孺人是同族姊妹,知道那个谢景只是姜家的孺人的族兄弟罢了。” 若是为了嫡亲的妻弟找一份糊口的营生,那还可算是亲戚情分。若是为了族兄弟来糊弄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上官,那可就是纯粹的拿着上官做人情了。 乔维岳险些被姜星气死:“我原说他是个好人来的,不想这样无礼!他拿着我当了什么?” 池氏倒咂摸出点味道来了:“怪道那天咱们才来的时候他那样热情,百般替你解释任上的规矩。我还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今看来,想必就是为了与他妻弟找个营生罢了。” 乔维岳已经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却是被人骗了之后的怒火上升:“这样无礼,我非要他好看!” 池氏道:“阿静与你说这个,无非是要你多加小心罢了,姜星这个人并不很好,你休吃了他的暗亏。你若就这么直通通地去找他麻烦,他在这里做了好几年,岂不比你才来的有人脉有关系?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罢了。” 乔维岳依旧是生气,百般宽慰不得,夜里自去找了阴八姐歇下了,却是气呼呼的:“不想此人竟这样无礼!”又一并怨上了乔道静:“她也是,不与我说这个,我还少生些气。这么大的姑娘了,恁的不体贴。” 阴八姐巴不得乔维岳少向着些乔道静,多向着些自己的盈盈,也不劝他,只是与他饮酒而已:“老爷再饮两盏。”巴望着劝得乔维岳醉了她好成就好事,再得一子。 乔维岳也果然依着她的想法行动,半晌,二人又叫了水来洗过了,重新躺下,阴八姐不由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却是哭的乔道盈:“我为心爱郎君,此生屈居人下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儿女,才真是知道自己作了孽。分明一般是郎君的女儿,我的盈盈却因是庶出要居于嫡姐之下,她这又是做错了什么来?也要跟着我受这样的苦楚!” 乔维岳饮了两盏酒,又正是雨散云收的时候,格外好说话:“静儿是我的女儿,盈盈难道不是?你放心,但有我在一日,必定叫盈盈平安喜乐。” 阴八姐可不是为的这种空话,她是想要乔道盈也读书识字:“大姑娘生下来就有那样一个好娘亲,教她读书识字,女红针黹,我却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下去,盈盈也不读书,岂不是给老爷丢脸?”她经了一场大变,也看明白自己比池氏一系输在哪里了,心说如今在江西,入乡随俗,女儿必得读书,做得好诗,给她爹争了光,之后才好再讨要东西:“倘或盈盈能蒙嫡母亲自教导,将来再由苏先生亲自指点诗文,可比留在我这里强得多了。” 乔维岳喝得醉醺醺地拍着胸脯:“你放心,这是小事,盈盈既然叫阿池作母亲,她就是阿池的女儿!”揉着阴八姐的脸颊:“温玉儿,你不要担心,都交给我就是。” 阴八姐听着这个丈夫亲自给自己取的爱称,心里一甜,依偎在男人身边睡着了。 · 次日酒醒,乔维岳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池氏那个脾气,怎么肯理会阴八姐的女儿?须知孩子也还罢了,孩子她娘当初却是以“平妻”的名分抬进来的,这于池氏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他慌得不得了,只得与自己新得的智囊苏明世讨教:“苏友教我,我却闯下一件祸事,”把昨夜里与阴八姐的话挑着能说的与苏明世说了,又问,“且如之奈何?” 苏明世不知道阴八姐当初是以平妻的名分抬进来的,还道东家胆子太小,因道:“东翁何必担心?母亲教导女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东翁只消与安人说清楚了,以安人的贤德,必定不会推辞。” 人心都是肉长的,苏明世在乔家不过一两个月,事先说定的每月二两银子不算,又蒙池氏叫家里人与他做鞋袜衣裳,平日里还有个小书童服侍,弟子乔道静也十分恭顺聪明。至于三餐丰盛,有酒有肉,那就更不消说了。是以他做事也认真,怕乔维岳没听明白,还来维护池氏的贤良形象:“尊夫人何等贤良?平日里主持家事抚育儿女不说,上照顾老夫人那也是极其精心的,她又是二娘子唯一的母亲,必定不肯推卸责任。” 乔维岳听见“唯一的母亲”之语,豁然开朗,心说坏了,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乔道盈自出生之后下人只教她管阴八姐叫“娘”,从不叫池氏为“母亲”,这么着池氏如何肯替别人养女儿! 他也光棍,糊弄过去了苏明世那边,转身却是去找的赵老宜人:“娘,我记着你也认得几个字是不?您老先替温玉那里养养盈盈罢,替她发蒙。” 他还暗自欣喜:由祖母养大,比之由母亲养大也没什么不同嘛,温玉那等温柔和顺,必定心满意足。 不料就是腊月里,赵老宜人才把乔道盈抱了过去没几天,家里就出了个大新闻:阴姨娘上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假求死险成真求死 阴八姐如今不过是个姨娘罢了,与另一个姨娘一起蜗居在主母院里的厢房中,那院子里到处都是人来人往,不是外头掌柜的要主家太太拿个主意,就是家里下人问太太今年做什么衣裳明日做什么饭。她那里一上吊,外头立刻就知道了,她身边的寻琴哭着喊着往外跑:“不好啦,姨娘上吊啦!”里头考香就把阴八姐解下来放平在榻上。 这一日恰是休沐,乔维岳正在书房里与苏明世说些公务上的事,乔道静亦在旁边院子里跟着金妈妈扎马步,扎完了马步又打拳。浑身是汗、气喘吁吁之间忽听得那边喊说有个姨娘上吊了,她还道是乔道繁被抱走了之后喜儿得了产后抑郁症,心说前几日好像也没看出来什么不一样啊,怎么就忽然上吊了呢?边抹眼泪边急急跑到池氏院里,恰与喜儿撞了个对脸。 乔道静:??? 喜儿忙把她抱到池氏的正房里:“太太且别出去呢,大姑娘才来的时候与我撞了个对脸儿,似是被阴姨娘那里魇着了,她小人儿家,可别吓出什么好歹来。” 池氏也吓了一跳,把女儿抱起来左看右看:“怎么了?还认得我是谁么?”伸出两个手指头来:“这是几,认得不?” 乔道静这才明白自己闹了个乌龙,脸一红,道:“娘,我不是吓着了,都怨方才他们说有个姨娘上吊了,我怕是喜儿姐姐,就跑过来了。”挺不好意思地拿小手绢擦了擦眼泪。 喜儿哭笑不得道:“好好的,我上吊做什么?”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姑娘别怕,我出去瞅瞅外头去,外头乱糟糟的,你与太太先在屋里等着。一会子老爷要是过来了问太太怎么不出去,你就说你被吓着了。” 她出去了,池氏也开始问乔道静了:“你怎生就非得以为是你喜儿姐姐出事了?”闺女的小动作瞒不过当娘的,乔道静方才都哭了,显然是心里真难过。 乔道静左右看看,俯到池氏耳畔:“娘,我一直觉着把繁哥抱走了,喜儿姐姐难过得很。” 池氏笑了:“她确实有些难过,却没有到了要上吊的地步。当初我原不大在意把谁抱过去的,然而你兄弟是嫡长子,繁哥是庶子,将来分家也分不到几个钱,都在这一家里,将来你要用钱我也要用钱,两边闹起来,反弄坏了他们的兄弟情分。倘或把繁哥抱出去,他将来与延哥共分了二房的家业,每人几万两银子,那日子可就松快得多了。且将来繁哥长大了,上头的嗣祖母只怕也老死了,他上头没有人压着,只管把生母接出去奉养,岂不自在?拿十几年不好日子换几十年好日子,你喜儿姐姐心里原是愿意的。” 更不好听的话她没说出来:在三房,庶次子天然要给嫡长子让路;在二房,同是与乔监生有血缘关系的孙辈,却是正经姓乔的乔道繁比吴家抱过来的乔道延要高出半头。此消彼长,把乔道繁送过去确实是当时对几方都最有利的选择。 乔道静听完了,心里安慰了些。恰外头喜儿身边的腊梅进来了,报道:“太太,姑娘,阴姨娘那里救下来了。老太太与二姑娘都被惊住了,老爷叫您去说话。” 池氏答应了一声,拉着乔道静出去了。 院里乱糟糟的一片,家下人等都扎煞着手不知道干嘛,满院子都是人。池氏一个眼色,柳儿便喊道:“各处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去,原是来找太太回话的接着过来,门上的乔夏他媳妇叫你男人去外头请个郎中来给阴姨娘看看。” 下人们仿佛有了主心骨,都散开了,唯有针线上的和厨房里的两处还在等着回话。 乔维岳不悦道:“你做当家太太的,听见妾室投缳了怎也不出来看看?” 池氏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姨娘虽要紧,没有姑娘要紧。半奴半主的身份还压得过正经主子吗?静娘才惊着了,我总得与她看看。” 乔维岳方不说话了。 因房子小,大家都住得近,赵老宜人很快也到了,却是慌慌张张的:“怎了?我才听说八姐儿上吊了?” 寻琴可算找到了哭诉的良机:“老太太!我们姨娘她难过呀!” 乔维岳疑道:“她又难过什么?” 寻琴哭道:“自然是看不见二姑娘了,”备述阴八姐自乔道盈被抱走之后有多么的茶饭不思,“初时只是懒怠吃东西而已,渐渐地一日日睡得越来越多,这才不到一个月,已经生无可恋了。平日里只是说自己身份不好,委屈了二姑娘。如今既有老太太亲手教养二姑娘,她也可以瞑目了罢了。”语毕,“嘤——”的一声哭了出来。 乔维岳不由大为感动:“真是慈母心肠啊!”又道:“为今之计,只有叫盈盈拴着她,才能使她重新留恋人世罢了。若不然,她岂不是真要寻死了么?”遂请赵老宜人把乔道盈还给阴八姐。 赵老宜人只怕家里真出个什么命案,连声不迭地答应了:“你既这么说,从此就叫盈姐跟着我认认字,她只管哄着孩子玩玩乐乐也就罢了。”老太太年纪也大了,经此一役,吓得连乡音都冒出来了,主动做了人家的白工。 乔道静几乎能看见阴八姐头顶上冉冉升起的“计划通”三个大字,完全不想让她这么好过,遂笑道:“我原说阴姨娘是个重感情的人,如今一见果然不错。既如此,何妨将她从前从二房带来的旧仆都安排在她那里使唤?姨娘与他们相伴几年,想也有些情分的,更可使姨娘重新留恋人世了。” 乔维岳大喜过望:“还是你聪明!”遂将家人的职责内容都调动了一回,把从前阴八姐带来的奴仆们都安排在她身边,也有专管洒扫的,也有五六个伺候乔道盈的,唯独伺候阴八姐的不能再添了——姨娘身边定例就是两个掌管钗钏盥沐的大丫鬟,两个洒扫的小丫鬟,再多,就该越过了主母去了。 阴八姐差点哭出来:她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这些人安排在采买、厨房等重要地方呀,这就被人打回原形了! 她又不能拒绝,只得在屋里发出一声似哽咽似感激的长长的抽泣:“谢老爷体恤,谢……大姑娘。”最后三个字说得尤其咬牙切齿 乔道静笑得可纯良:“姨娘可别再做傻事了,回头叫人家知道咱们家里有人寻死,还道是老爷管不好家呢。儒家讲究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家都管不好,怎能治国?这是要妨碍老爷的前途与官声的。” 阴八姐还要再说什么,乔道静已经转过头去对乔维岳正色道:“还有一事要老爷拿主意。” 她方才说的那段话在情在理,乔维岳正是对这个女儿十分满意的时候,心说越云教孩子就是与温玉不一样,这样有理,一看就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因温声道:“怎了?” 乔道静将院墙一指:“您还道是当初在家里,咱们住着五进大宅子的时候那样安静呢?如今咱家只有两进,院墙也矮矮的,里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四邻八家全都听见了,方才阴姨娘这样一场好闹,只怕邻居们全都听见了。此地可是永安坊,老爷还是想想明日上了衙门怎生与同僚们说清楚您不曾虐待婢妾致其求死罢。” 乔维岳:卧槽?! 乔道静又道:“阴姨娘这几日顶好是也别出门交游了,先避避风头罢。”至于避过了风头之后别人家还愿不愿意与这么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又长久不见、没什么情分的妾室交游,那可就不一定了。 阴八姐:卧槽?! 乔道静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一转身,招呼针线、厨房两处的人:“有什么事要回了太太的?赶紧进来说了。马上就到了年关了,一会子太太还要看外头铺子里的账本子,可没那么多闲工夫与你们耗着。” 下人们:卧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真无辜倒像假无辜【捉虫】 第二日乔维岳到了布政司里怎生与同僚们辩解先不提,回了池氏的正房,喜儿与龄儿便都笑了起来:“今儿个好痛快!” 乔道静依旧没事人似的,招呼了厨房与针线上两处人进来,吩咐道:“饭是每天都要做的,厨房里的先说。” 厨房里管事的是乔才高的儿媳妇,因她男人叫乔有良,家里通称她为“良嫂子”。此时良嫂子便为难道:“太太,姑娘,咱们家里好些人都吃不惯江西的饭菜,前几日管白案的葛老三就病倒了,如今看着要不好,因此我来请太太的示下。” 池氏想了一回,道:“葛,我记着老太太身边也有一个妈妈夫家姓葛,是不是?” 良嫂子这一回是真的大气都不敢喘了:“是,太太好记性,老太太身边的顺姑,她夫家就姓葛,这个病了的葛老三是她三儿子。”顺姑,就是当初那个谋害乔道静的秀儿的祖母。 池氏“哦”了一声,缓缓地一勾嘴角:“我倒想起来了,她孙女生的好个模样。不知当初偷东西被打死了的那个秀儿是她哪个儿子的闺女?” 良嫂子低声道:“就是这一个的,顺姑她三个儿子只养活了这一个,另两个连亲且没成就没了。”以如今的医疗条件,这也是寻常事。 池氏笑道:“有那么个偷东西的闺女,怎地家里还敢叫他管厨房?”她虽是笑着的,眼里却并无笑意:“是老太太还是老爷当初叫他管事的?回了那两位去,就说我的话,他们家家教不好,这一样差事不必给他领了。” 良嫂子回道:“是,我这就回了老爷去。”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走了。 另一个针线上的管事却是池氏的陪房池福之妻。当初池氏陪嫁有两家陪房,都在外头替主人家照管着铺子。后来池氏要随夫君来江西,就以另一家陪房管着铺子们,却把池福夫妻两个带到江西来了,毕竟在这边再置办生计,不能没个忠心的人看着。 池福夫妻亦是乔道静身边英儿的父母,因此池福家的与池氏一系都熟得很,寻常小事都能自己做主,这一回过来了乃是有大事要问的:“太太,阴姨娘那里,是不是减些份例?如今她那里用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却又要说到阴八姐当初才嫁过来的时候了,那时乔家二房对阴八姐寄予厚望,财物陪送了总有几千之数,足够她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 不料天公不作美,乔监生死而阴老孺人中风,阴八姐的两座大靠山一下子就去了一座半。她陪送来的几家铺子里本是乔监生与她挑选好的可靠掌柜,只要铺子在那里,她就只管坐等着拿钱。谁料到乔监生一死,家里人心惶惶,不少早有背主另投之意的掌柜、伙计们卷包跑去了本省的其他三四品高官们那里——树大招风,乔监生这么些家产,觊觎的人不在少数,若非看在乔维岳已经入仕了的份上,连他们家的老弱妇孺都要被瓜分了去。 乔家二房有冯姿哥辛苦主持,情况还好,阴八姐那几间铺子却散的散,黄的黄,被今天这个参政、明天那个知州强买强卖了不知多少东西。她又“精明”,生怕告诉了乔维岳,则乔维岳也要来分一杯羹,因此竟瞒得家里滴水不漏,如今陪嫁来的东西已被散的差不多了。 偏她过惯了好日子,手里已经紧不起来了,虽用的家里的份例,仍旧是今天要绫罗、明天要绸缎,不给她就闹,池福之妻只是奴仆而已,哪里斗得过主人家?因此只得来向池氏讨个主意。 池氏可不是乔维岳,懒得惯她这毛病:“下回待老爷从衙门里回来了,你去告诉老爷,把这几日她干了点什么都说清楚了,待老爷给了准话,你就拿着去堵她的嘴。” 池福之妻犹豫道:“太太,老爷实在是宠爱阴姨娘,倘或他也说姨娘做的没有不是,那可怎么开交?” 池氏哼笑道:“你只管听我的,明儿他回来了,你去告状就是。” · 池氏果然料得不错,第二日乔道静晨起打了拳,上午温习了昨日的功课,下午的《春秋》才读到一半,还没做完今天的功课,就听见身后乔维岳的书房里不耐烦的声音:“你去告诉她,叫她少作妖,我们家里小,容不下这么尊大佛!” 她悄悄地放下笔,把手上一对一动起来就“叮铃铃”作响的银手钏也摘了,踮着脚走到窗边往外看,果见池福之妻表面诚惶诚恐、实际一背过身去就松了一口气地从书房里出来了。书房里苏先生的声音随着响起,问道:“东翁今日如何这样暴躁?” 乔维岳愤愤道:“我原说那个姓姜的是个好人,不料居然这样爱传闲话!分明不过是妇人哭闹而已,他居然向潘参议说我虐待婢妾,若非喻参议恰好路过,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的名声岂非就此被他坏了!”想了想,又说另外几个堂下官也不厚道:“我分明不是那样的人,今日他们遇见了我却拿这个取笑我,又都神色怪怪的。” 乔道静心说,池氏确实是高,自己才预料到乔维岳上了班会被同事们嘲笑,池氏已经想到要怎样利用这种嘲笑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可见丈夫背叛婚姻确实会导致一个女人黑化……呸呸呸,扯远了。 她凝神细听,却是苏先生宽慰乔维岳:“东翁的人品,天长日久,自然分明。如今倘若急于一时,反倒失之刻意,容易叫人疑心。至于其余几位,不过是人之常情,也还罢了,东翁不必放在心上。反倒是姜都事,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乔维岳大有知音之感:“苏友说得正是!不知可有以教我?” 苏明世道:“无非两样:叫他不敢欺您,或叫他不能欺您。” 若要令姜星不敢欺负乔维岳,那得乔维岳自己升官,震慑住了小人,方才有用;若要令姜星不能欺负乔维岳,这法子可就多了,最好办的是与上级打好关系,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考评,另一方面则是使姜星不敢做小动作——乔维岳比他可离着上官们近得多了。、 乔维岳若有所思,乔道静看他们不说话了,回来坐下,继续读书。 半晌,那边说完了事,苏先生回来看女学生的功课了,翻了两页,一笑:“方才干什么去了?才看了这么几页。” 乔道静亦笑:“为人子的看见父亲生气,不得去看看怎么回事么?”又与先生行了个礼:“多亏您宽解父亲啦。” 苏明世道:“可看出来点什么了?”把书上乔道静不大懂的地方重新写了几句批注:“可是这个地方?” 乔道静问道:“先生,您才说我们老爷与姜都事有切身大仇,我不明白。”若说的是乔维岳被姜星骗了,差点聘了个不太好的师爷的事,那也就是寻常小仇啊,怎能算得上切身大仇呢? 苏先生笑叹道:“你倒比你爹强,他到现在还没问过我此事,看他那样子,心里也确实不甚懂得那姜星为甚与他为难不休来着。我这么说吧,你看见姜都事多少年纪了么?” 乔道静豁然开朗:“他已有五十余岁,仕途想必不甚长久了。” 苏明世道:“正是,他在此地已经六年考满,眼看着就是九年考满之后升迁,恰顶头上司没了,这不是他绝好的一个升官时机?偏偏来了你爹,他自然要拿着这个新来的当眼中钉肉中刺的。” 乔道静喃喃道:“怪道那一日他与我们老爷说起来司里的公务那般熟悉,想必前任经历去世之后就一直是他在代管司里事务了。” 苏明世摇一摇头:“按说他只要继续待在此地,将来九年考满之后必定是升迁——江西多容易出政绩?只是他看着江西这地方好,只愿待在此处,不愿去别处罢了。”好地方的官职是要看运气的,姜星好容易来到江西,自然是不愿意走的。 他把书本摊开,却是乔道静才看见的一段话:“一时糊涂也还罢了,就怕他失了分寸,小人窃位,百姓可就遭了殃啦。”一背手,溜溜达达地走了。 乔道静一怔,却看见那是《左氏春秋》的《哀公五年》一节,苏先生用朱砂勾出来五个大字:“私仇不及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登闻鼓下孝女救父 苏明世此人不知道是先人有乌鸦的血统还是他自己就是一只修炼成精的大乌鸦,姜星那点小动作竟被他一语中的。乔、姜两人虚与委蛇了数月,至六月十五早上,因池氏病着,尚未与乔道静操办了生日,正休沐日里就有人来家急急报与乔维岳知道:“经历,不好了,吉安府大雨,赣江河道冲垮了数百房屋、良田,还淹死了人!” 吉安府本就是江西文气最盛之地,自本朝立国以来,光出过的三鼎甲就有几十位。最多的时候甚至有一甲三人全都是江西人,而吉安府又占了整整两个的时候,其余的举人进士就更不可胜数了,这种地方绝不能出事。说句不好听的,吉安府一垮,朝中两成官员都要被抄了祖坟。 乔维岳惊疑不定道:“怎地今年雨下得这样大?地方事先没有预报么?”这样大的自然现象,天象一般都能看出点兆头来,地方上得提前往省里打申请要救灾粮草衣裳的。 来人是一个小吏,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只是摇头而已:“布政、参政、参议们都到了,喻参议叫小人来请经历。” 托女眷们的福,喻参议对乔维岳印象不错,既是他来叫人,乔维岳也放心跟着来人走:“等我和家里人说一声。”叫乔广运去和池氏等人报了信,又有池氏最近发热,叮嘱妻子保重自己,他就穿上公服,带着乔广利走了。 走的时候倒还好,至晚间,永安坊内的四邻都回来了,乔维岳却托了个眼生的小吏回来:“衙门里事未完,我先不回来了,在衙门里歇一宿。” 以乔维岳这小小的官位,哪里有需要他这样忙碌的事?若说在衙门里歇一宿,那就更是从未有过的事了。若是寻常时候,池氏还好寻思他是往在外头相好的乐妇、私伎那里去厮混一晚,可是如今正是女儿生日,乔维岳就是再没心没肝也不能把亲闺女丢在家里孤零零过生,自己出去寻欢作乐罢? 赵老宜人年老,且不懂衙门里的事,已经睡下了;阴八姐看乔维岳不回来,更懒得理会,托了个乔道盈不舒服的借口就躲在屋里,是以如今竟只有池氏一系主张。 乔道静道:“我总觉得不大对,才英儿叫她爹去外头探了一回,像姜都事、喻参议、潘参议都回来了,怎地我爹只是没信儿?咱们要么往四处去问一圈罢?”英儿的爹就是池福。 池氏亦有些心惊,强撑着坐起来:“说得是。”叫了乔广运来,令他趁着没宵禁去姜星那里问一圈。 乔广运去了,回来时候却有些忿忿的:“姜都事家好大的威风哩,听见说是咱们家的人,连门也不开,只听得见门后叽叽咕咕又说又笑哩。我苦苦地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到我胸口那么高的小丫头子开了门,好家伙,小小的丫头倒拿鼻孔看人哩!”他气得“哩”来“哩”去,都是河南乡音,连新学的江西话都说不出来了。 乔道静不耐烦道:“说要紧的。” 乔广运这才收了收神色,道:“他们家说的话不好,”隔着屏风偷偷抬头看一眼太太与姑娘,“是咒老爷的哩。” 乔道静心里“咯噔”一声,正想起苏先生那一日与她说的话来,天幸她天生沉稳,事到临头还稳得住,与池氏道:“如今家里只有苏先生一个能主事的人,咱们女人家,又不好抛头露面,不如请先生来出面去喻参议家问一问,”又叫奶娘抱着乔道生过来,“生哥是老爷的嫡长子,如今父亲有难,该是他出面的时候了。” 乔道生才两周岁,懂得什么?苏先生一看就为难起来:“若要我去与十九姑父与姑母那里问一问,这原是我分内的事,只是小郎君还在襁褓之间,如何要他也来呢?” 池氏拗不过女儿,乔道静已道:“生死存亡的时候,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呢?” 苏先生想一想他们家的情况,也不说话了,只一拱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便替东翁问一问去。”乔家确是一群老弱妇孺,十分可怜;若死了乔维岳,那就成了孤儿寡母,更惨了。 池氏百般拦不住,又兼她最近感了时气,发热了两三天,此时实在撑不住,头一晕,倒在榻上,只得由着女儿去了。 · 到喻参议家,已经快要宵禁了,苏先生却是走的小门,很熟稔地与门上的仆人打招呼:“我吃了晚饭出来消散消散,走到了这里,便来看一看姑父与姑母,”一指乔道静,“这是我徒儿。” 门上也是见过乔道静的,婆子便笑道:“既是姑娘也来了,该早些说的,我们也好早去报给太太知道,太太必得叫厨下与姑娘做糕吃。”把门一开,领着两人进来了。 走到苏恭人的正房,苏先生就不好再往里了,而是转往外院走,去见喻参议,叮嘱乔道静:“乖乖的,不许闹。” 不料喻参议恰回了妻子处,正在屋里读书,听见了苏先生的声音,因叫道:“是五郎不是?既来了,就过来,咱们两个在堂上说话,”随着出来了,却是一愣,“这是……” 乔道静行了个礼:“妾是经历乔公之女,与参议请安了。”道了个万福。 苏恭人也出来了:“呀,这大晚上的,怎穿这么少?”急叫侍女:“问丽娘要她从前穿的那件橘红的小披风去,大晚上的,看给孩子冻坏了。” 乔道静并不冷,此时却鼻子一酸:“恭人!” 苏恭人什么都知道似的,搂着她进屋去了,喻参议也与苏先生进了屋,却是颇为难的:“衙门里规矩是这样,具体机密事宜我不好往外说。” 果然出事了!乔道静冷汗潺潺而下,恳求道:“不求您坏了规矩,只求您给一句准话,我爹到底是真个做错了事,还是有人……”她的眼睛往东边一溜,那是姜星家的方向。 喻参议一怔:“你倒机灵,你怎知道是他?” 乔道静道:“才我们出来之前叫家人去问过了,那家里连奴婢都十分狂傲,怕就是知道我爹必定要坏了事了。然而若非是他们家做的手脚,他怎知道我爹必得坏事?如今事情尚未分明,连巡察御史都未必敢这么说呢。” 苏恭人叹道:“要说你爹也是不仔细,怎就着了他的道?这几日又恰是巡察御史过来的时候,闹到如今,我们要保他也保不得了。” 乔道静抿着嘴低着头想了半晌,问道:“可有转机?” 喻参议道:“这不是你小孩子家能做的,须叫你叔伯或兄弟来。” 苏恭人嗔道:“你又说这个!他们家叔伯族人都在几千里之外,待来了,静娘她爹尸骨都凉了。且静娘那个唯一的兄弟现正在静娘怀里,你拿他做甚来?”一指乔道静怀里那个小小的孩子。 喻参议叹道:“这可就没法子了,若有人来替老乔申诉,倒还可法外容情,听他怎生说,如今只好看御史铁面是否肯高抬贵手罢了。”看一看乔道静姊弟两个,心说这两个好孩子,若有个犯了大过的罪人爹,将来只怕要沦落到充军甚或教坊司的地步里去了,真是造孽。 乔道静记住了,心说“申诉”不就是要个主事的人吗?我来。 第二日一清早,乔维岳还没回来,赵老宜人似有所感,开始心口疼,池氏照旧是发热,早晨根本睁不开眼。乔道静却早早地起了,□□嫂子的丈夫与她赶辆车儿来,假称要去逛街。 乔春道:“家里的车被老爷赶走了,另一辆坏了。” 乔道静当然知道那辆车坏了,那还是她支使芳儿去弄坏的,因假作不耐烦道:“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有甚来?去给我雇辆车儿罢!” 乔春唯唯诺诺去了。 待雇来了车子,乔道静道:“春嫂子与英儿、华儿看家,中午我要吃春嫂子亲手做的寿面,昨日没吃成,真是可恨。金妈妈与芳儿随我出来罢。”又点名要吃十几种卤子,麻烦得很,春嫂子只得叫英儿、华儿来与她打下手。 待上了车,乔道静吩咐道:“往按察衙门后街去,今日那里有庙会,我要去看看。”车夫答应了。 到了地方下了车,按察衙门门口人并不多,盖因最近没什么大事需要伸冤。 乔道静把头发拿巾帼束着,身上穿身利落的短衣长裙,不顾金妈妈与芳儿在身后唤她,径自往提刑按察司门口重重地击了十几下登闻鼓:“请问按察使何在?妾乔氏,欲替父申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獬豸堂前义友探翁 乔道静在门外擂鼓,门里自然有人听见了,却是按察使司里经历司的经历,巧得很,五百年前与乔维岳是个本家。自昨天白天乔维岳被布政司那边移来了按察司,这位乔经历便不由有些同情那位乔经历,暗中吩咐底下人:“如今罪名未定,且休羞辱了大官人,倘或这一位将来顺顺当当脱罪了,你们可就不好做了。”底下人自然唯唯应是。 如今听得说有人来为乔维岳伸冤,乔经历不由得精神一振,叫人开了门:“可是布政司乔经历家人?”及至开了门,却是一个老妈子带着两个才留了头的小丫头,便有些疑惑:“你是?” 乔道静今日来此,那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来的——乔维岳倘或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老弱妇孺有如小儿怀金过闹市,连家产带本人都要被不知哪里来的土豪劣绅瓜分了去,到时候一家人焉有活路?不如她先过来相帮乔维岳,成与不成的,起码尽力了,来日也不算是有遗憾。 此时见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男子,乔道静略微安心了些:“妾乃江西布政司经历司六品经历乔公讳维岳之女,此来,却是为父伸冤。” 乔经历愣了一愣,律法倒是没说过不许女子上按察司来告状,然而这孩子年纪实在是太小了,看着多不过七八岁而已,难免叫人心生怜悯:“你倒消息灵通,可惜你小小的年纪也做不成什么事,还是回家去叫你叔伯兄弟过来的好。”至不济,叫她祖母或者母亲来也行啊,这么小的孩子,话说得清楚么? 乔道静一直表现得极其镇定,此时眼睛一眨,却有一串珠泪滚滚而落:“妾祖籍河南,叔伯俱在彼处,若待其来,妾父死无地矣。祖母年已花甲,家慈缠绵病榻,至今晨起,二人已不能起身。妾父独子尚在襁褓之中,妾有何凭?妾有何仗?”后退两步,深深地拜了一拜:“但求大人开恩,使妾面按察使陈情而已。” 镇定的人哭起来才有反差之下的震撼感,乔经历是个文人,生平最爱看这样的孝女故事,此时衙门外头已聚起来好些看热闹的闲人了,乔经历因道:“既这么着,你且进来就是。”心里暗自叹息一回,心说能有这么个孩子,也算是当爹的造化。 衙门里处处都是眼睛,乔经历不好与她多说什么,为了避嫌,只将乔道静带到了堂上而已,金妈妈与芳儿都留在堂外,不许进来。今日堂上坐的乃是按察使与一位专管屯田的按察副使,都是来处理乔维岳的事情的。见着了乔道静,按察使不由得略一皱眉头:“怎把个孩子带来了?” 乔经历行了礼,为乔道静备述原委,却是孝女替父申冤。按察副使奇道:“你如何知道汝父今日在此处的?” 乔道静又与堂上两位高官行了礼,神色已经重新从容起来了:“是昨夜妾父不曾回家,因此妾觉得不对而已,”将昨夜姜星家人神气傲慢得不同寻常的事说了,道,“为什么旁的人不论官位高低都回家了,独独妾父留在彼处?又加上姜都事平日里早与妾父有龃龉,他高兴,必定是妾父遭殃,因此妾疑心妾父被他所害。” 她虽深锁于闺阁之内,猜的却中了大半,连那按察使的神色也松动了,道:“按例擂登闻鼓而所奏不实的要杖二十,你手中并无证据,只是猜测而已,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就不与你行杖了,”又与那按察副使低声商量了两句,将乔维岳犯的事告诉了乔道静,“乔维岳遇事该奏不奏,未将吉安府请加固河道与救灾粮草之事上报,至如今河道垮塌,死百姓以百计,按律总该算他个杂犯死罪。” 那个脾气好些的按察副使对乔道静道:“你运气好,今日就该初审了,汝父位在五品以下,按例只要监察御史与按察司会审,就不必进京了。你既在此处,便替你父亲写一篇申诉状来,你父亲昨日打了二十杀威棒,如今只怕没有那个提笔的力气了。”按例是不许代笔的,为防有人弄些文字游戏给罪人脱罪,然而以乔道静的年纪,估计是没有那么大本事的。 乔道静松了一大口气,道:“妾不知格式,请以一刀笔吏佐妾。” 她就是不说这句话,按察司内也要给她一个写惯了文书的小吏帮她写陈情书的——总不能真叫个几岁的小丫头来写,那成什么了?如今听她口气,却像是要自己来写。按察使眉头一动,吩咐道:“拿纸笔来,叫个刀笔吏来教她。”他本来是要出去迎接监察御史的,如今也不出去了,就在这里眼看着乔道静写。 满室皆静,唯有小吏低声指挥的声音:“此处顶格写……此处重启一行……”开始时还说了几句“陈情书重在诉事与陈情”之类内容上的指导,后头却越来越安静,慢慢地满室里竟只有乔道静沙沙落笔的声音。 日头渐渐升高,外头江西道监察御史带着原告姜星过来了,被告乔维岳正在按察司待着,因此不用他操心。不料进来了却看见一个年不过髫龄的女孩子正写东西,凑近了看,却是陈情书。 待乔道静最后一个字落下,御史即将纸拿过来看,越看越伤感,竟深深地叹了口气:“老弱妇孺,其情可悯。”再看姜星时,就没有昨日那么和蔼了。 按察使与按察副使没将那纸拿过来看,只叫人提了被告上堂。乔维岳初看见姜星还大怒呢:“狗贼骗我!”及至看见乔道静了却又惊又怒:“谁把你骗来此处的?你奶与你娘怎样了?” 牢房内父女相见已是一大惨景,乔道静的陈情书被小吏当堂宣读又是另一大惨景了,旁的人,越听越伤感;唯有姜星,越听冷汗越多。 第一段只是乔道静自述其身而已,内容是寻常内容,由她写出来,文笔却格外的悲感:未出生而河南大疫,祖父死在瘟疫之中,尽忠王事,留下孤儿寡母,乔维岳又大病一场,连给父亲收尸都是伯父来办的。 第二段就厉害了,说她爹来到江西做官,姜星热情迎接,却先给乔维岳引荐了个体弱多病的师爷,又拿着上官给族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妻弟做人情,还谣传乔维岳虐待婢妾(布政司里的人都能作证),实在是“面甜而心苦”,枉乔维岳当初给姜星的礼物是最重的,简直就是恩将仇报(按察使与按察副使都想起了乔道静口中姜家下人昨夜十分狂傲之事)。这种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可信度呢? 第三段是以女性的口吻来质问按察司与布政司的上官们,我祖父是殉职的官员,我父亲自到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布政司上下都知道,也没有什么不良行为,凭什么小人一说三道四,我父亲就得遭殃呢?国家就是这么对待殉职官员的后人的吗? 她写到了这里,其实已经够了,按察使等人总要顾及“殉职官员之子”的名声,而姜星也确实做了不少她书内说的事,足够按察使等人重新考量他的证词了。然而打蛇不死反成仇,乔道静怕姜星有朝一日凭借着什么关系重新做官,因此格外加了一句:“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今日姜星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诬陷乔维岳,明日就能诬陷其他人,你们难道就不害怕他有朝一日掌权了大肆排除异己吗? 这一剂眼药下得太狠了,在场其余人的脸色都变了,姜星勉强道:“你胡说!我原是一片好心。”便絮絮叨叨说些自己当初如何不容易的话。 乔道静冷冷道:“小人之过也必文。” 监察御史打了个圆场:“既当着女儿的面,就不要给父亲用刑啦,不仁。”初审的时候即使是官员也是要被用刑的,很多人会受一大罪。 按察副使亦道:“来看看证据。” 忽听得外头又有人来,却是乔经历又领了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过来,乔道静眼睛一亮,叫道:“苏先生!” 苏明世一笑:“幸不辱命。”复与按察使等人都行了礼:“学生现受聘于乔家,却找到了证据可证明乔公实不曾见过吉安府来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水落石出情势逆转 苏明世是秀才,见官不拜,只与按察使、按察副使与监察御史行了礼,便叫了一声,身后喻参议带着几个衙役,押着一个年纪大约二十来岁、面貌十分油滑、眼神不定的小吏进来,亦与堂上三官笑道:“不请自来,诸公休怪。” 喻参议的文名,监察御史是听说过的,又且大家虽然不在同一个衙门里,却都是官场上的人物,时时交接,因此按察使与按察副使都颇熟稔地与他打招呼:“喻公也来了。” 喻参议笑道:“因有人找到了我们衙门里去,为他东翁伸冤,我们布政使只得使人去搜了一回吏房与经历司,巧得很,就于这个小吏房里搜出来数十件金银器。” 按察副使风趣些,与他打趣道:“原是该着我们使人去你们那里搜寻的,你们倒自家将人证物证都送过来了,可别是司里上下一气糊弄我们呢罢?” 喻参议道:“我们哪里敢,你们獬豸堂下派过去的人还在经历司门口盯着呢,谁敢在这个时候弄鬼!”一指那个二十来岁的小吏:“姓奚,布政衙门里底下人都叫他奚二郎,范布政使亲眼盯着你们的人把他房里搜出来的东西都装了箱子带回来了,又与我派了个活,将这帮人带回来与你们交割。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正好升堂。” 既然是二品布政使与四品参议亲自作保,证据的可信度就不用怀疑了,而且又是按察司自己的人亲自动手收押的赃物与罪人,只要事情完结之后范布政使与喻参议都来写个证书,证明自己愿意为证据是否可信负责就完了。 按察使略一扬头,堂下衙役们便都来升堂,堂上按察使居中,左右分别是按察副使与监察御史,喻参议在侧旁听,堂下则是原告姜星,被告乔维岳与证人苏铭、乔道静。 文官犯罪初审有四样原则:第一原告被告都要在场;第二则是不公开审理,以免“斯文扫地”,但是允许用刑;第三是根据诉状来审问,譬如说诉状诉被告“殴伤人命”,那么即使被告十分贪婪,敛财无数,也不可以审理他“收受贿赂”这一条,因此许多人在写诉状的时候都会尽量多写几条,什么“十项大罪”之类的,为的就是避免明明犯了罪却暂时无法审问的情况;第四样则是独立审问,司法部门不应受到上司的指使与压迫。 此次姜星告乔维岳就是告的他四样大罪:事当奏不奏,以至于延误公事,造成吉安府数百人伤亡;虐待婢妾,致使阴氏寻死;收受贿赂,家人奢侈无度;以及只是传闻,却没有实质依据的停妻再娶。 收受贿赂眼见得可是无稽之谈了,今天早上乔道静一个官家小姐上衙门来为父伸冤居然是坐的雇来的车子,连姜星家车子都不止一辆呢。且根据探访乡里得知,乔维岳平时过得也不比同僚们奢侈,又没有证据证明他收受贿赂,按察使看过了证词,道:“这一样不实。”拿根笔在诉状上记了。 虐待婢妾一样也不是真事,托阴八姐好风光的缘故,她在家里没安静几天就又蹦跶出去了,见过她平日里深受夫主宠爱的样子的人多得是,这一样的证词也是极容易得的。按察副使拿根笔来与按察使头碰着头看诉状,又记了一样不实,抬起头来责怪地对姜星道:“你也忒大惊小怪了,女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原是常有的事,怎么单你把它拿出来郑重其事地卖弄一番?” 停妻再娶更没有实质证据,只有阴八姐偶尔流露出来的“我从前是以平妻的名分抬进来的”几句炫耀而已,是由姜星的一个妾听说之后传给夫主的。乔维岳道:“下官本有一妻一妾,只是多年无子。又有伯父亦无子,因此替下官找了几个妇女,不过广蓄婢妾以求子而已。”倒认了自己管家不严,以至于妾室心怀怨望。 最要紧的乃是“事当奏不奏”,若是误了普通的公事也还罢了,偏偏这一回事发在吉安,这样要紧的地方死伤了几百良人,这就不是普通官员犯罪之后能拿官位抵得过去的了。运气好的,丢了顶戴,仍旧回家做富家翁;运气但凡差上那么一点点,就只好全家流放了。 喻参议带来的那个小吏被推到堂下跪着,面前散落了一地的金器与银器。按察司的吏目道:“四位老爷容禀:昨夜至今日,共在经历司房内书吏奚二郎处搜出三件金器与五件银器,金重二十二两,银重三十两,折银二百五十两。又有布政衙门里五官、二十吏共保奚二郎与姜都事平日里来往甚厚。” 乔道静此时与乔维岳依偎在一起,作个父女情深之状互相擦擦眼泪与伤口,闻言,不由得“脱口而出”:“我记得姜都事家里的老孺人身边似乎有个姓奚的妈妈……”又看看上官们,连忙捂住了嘴。 奚二郎咬牙强撑着道:“这是小人平日里攒下来的,不与别人相干。” 监察御史笑道:“谁说这与别人相干了?你倒机灵。”转头与按察使道:“乔、姜二公都是官人,就不必用刑了。奚二郎可不能算‘刑不上大夫’,且他这样狡辩,不打几下恐怕也不肯招。” 按察使一颔首:“说得是,”也不顾姜星的分辩,从堂上掷了个签儿下来,“既堂上有童子,就不要用法外之刑了,恐吓着她小人儿家。先笞二十罢,若不招时,再换杖刑。” 衙役便来拿竹片打奚二郎的屁股,堂上又是脱衣受刑,过程中少不得伴随着些痛叫与哀求,待二十下打完了,奚二郎臀上已经落了不少血痕了。 按察使正说要换杖刑,那奚二郎却实在是个软骨头,已经撑不住了,看衙役拿了大棒子来,忙不迭叫道:“小人认罪,小人认罪!” 能到按察使亲自审理的案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案要案,按察使还没见过这么快就认罪的,暗忖道:“莫不是他要诈?”仍旧叫人把二十棍打足了,方问道:“你认什么罪?” 奚二郎看一看姜星,瑟缩道:“是……是受贿隐瞒公务之罪。” · 既有认罪的,按察司就能从此撕开一个口子。到得晚间按察副使亲自叫人把乔道静与金妈妈、芳儿送回了乔家,又安慰一家子女眷:“事已查明了,是姜都事存心陷害,乔经历待上头走完了流程就好回来了。” 赵老宜人年纪大了,担心儿子担心得头脑发晕,根本起不来。池氏抱病起来迎接客人:“都多亏您了。” 按察副使看她一脸病容,也是可怜可悯,遂安慰了几句,将乔道静放下,告辞离去。 留乔道静被心急火燎找了女儿一整天差点去报官的池氏痛揍屁股不提。 乔道静:我说今天忘了什么事呢,原来是出门忘记和娘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否极泰来渐入佳境 朝廷那里走流程是出了名的慢,托赖着今次吉安府大水的事,京里很快就给出了处分:姜星坐事当奏不奏,以至于延误救灾,致良人死伤百余,夺官抵罪,又杖八十,流二千里;又有贿赂等事,加起来断了个杖一百、流三千里、家产籍没充公。 乔道静听乔维岳说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头:“却不知他们家流三千里是去哪里,又有,若是安置口外为民,可与充军又不一样了。” 乔道静登闻鼓下救父的事这几日才传遍了南昌城,乔维岳正是对这个女儿爱得如珠如宝的时候。闻得她知道这么些里头的门道,比自己还强些,不觉得恼羞成怒,反而格外欣喜:“静娘懂得多,还是你娘会教孩子,”顿一顿,“按察司那边说,本来是要安置口外为民的,只是吉安那地方你也知道,出了多少要紧的官员。京里有人父母伤亡的,百般不忿,最后给他判了个充军,家眷倒不曾受牵累。” 乔道静略一皱眉头,又展开:“倒好玩了。” 乔维岳未及询问女儿是什么意思,两人就已经带着乔广利进了家门,身后按察司派来的车夫自然有人赶着招待。身前赵老宜人身边的忠姐与池氏身边的龄儿赶上来迎接,都嚎啕大哭:“老爷可回来了!”又拿火盆等来与他除晦气。 乔维岳乍见天日,也颇感伤,问道:“老太太与太太这些日子还好?” 忠姐道:“老爷被人提走的那一日,老太太就开始心口疼,如今只在床上躺着罢了,还起不来身。” 龄儿亦道:“太太这几日担心老爷,病得也越来越沉了,多亏秦姨娘上下打点家里的事罢了。” 乔维岳忙道:“既如此,我去看看老太太与太太。” 乔道静一拉父亲:“且梳洗了再去,若不然,这满身的狼藉,怕老太太看见了更难受。” 乔维岳道:“你说得是。”便到池氏的正房里暂歇一歇,叫人来打水与他沐浴洗漱。 池氏抱病起身来,笑道:“老爷可回来了。” 乔维岳拉一拉她的手:“从前是我不好,如今才知道什么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从此再不叫你难过了。” 池氏只微笑而已。 外头喜儿辛辛苦苦预备了水与吃食,都送了进来:“因怕老爷这几日没吃着好的,只做了红糖粥而已,又叫厨下蒸了栗子糕与新菱角、莲子、芋头来吃,拿天目笋、玉兰片、熏鱼子与酱石花佐餐。” 乔维岳经此大难,口味也不那么刁钻了,笑道:“有的吃就很好了。”慢慢地吃了大半碗粥,两块二指宽的栗子糕,又捡了几个莲子吃了,道:“剩下的不用了,你们若饿了就吃些,我去看看老太太。” 乔道静与池氏忙道:“我们也去。” 出了门,阴八姐这才得到消息打扮好了出来与乔维岳哭诉,她今日穿得比往常格外素净,衬着巴掌大的小脸真个是楚楚可怜。红罗主腰紧紧裹着细细的腰身,外头仅止穿了一件兔衔灵芝的妆花白纱衣而已,头上戴着二三珠钗,头发却蓬蓬的,像个听说夫君归来慌忙起身相迎的女子,极具慵懒情致。 乔维岳却住了脚,一皱眉头:“你这几日身子还好?” 寻琴忙道:“老太太与太太都病了,若姨娘再病了,家里岂不乱成了一团了么?因此我们姨娘平日里便与秦姨娘一块儿理事而已,又有教教二姑娘……” 她话未说完,平日里十分怜香惜玉的乔维岳竟打断了她,冷冷道:“既好好的,就在房门里老实待着罢了,平日里不要出来给太太添乱了。” 阴八姐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乔维岳已走远了。 乔维岳心里实是有气的:髫龄的女儿上衙门去为父伸冤,怎地平日里千好万好的妾室居然无动于衷,这个时候还把眼睛放在那些家门里争风吃醋的小事上?竟半点平日里的情分也没有了。 他一路走到后罩房去与赵老宜人问安,看见母亲躺在床上起不来身的样子更觉羞愧,心里又愧又悔:从此可把眼睛擦干净了,只待该好的人好罢。 · 至九月间,省里总算把吉安府的事安抚下去了,其中少不了乔维岳辛辛苦苦“戴罪立功”——这一回的事总有他掺和在里面的痕迹,倘或做得不够好,叫哪个吉安出身的官员记恨上了,那可就太冤了。 乔道静亦不以为生父官位升高一点是个坏事,因此平日里只将前世那些大灾之后国家常出的政策学了来交与苏先生和乔维岳,什么“官员不妨亲自下地去与民同吃同住”啦、什么“文人士子不妨撰写几篇文章来感动百姓集结民心”啦,都是很实用的主意。她又将救灾之事分为三大类,以最低生活保障、医疗、临时救助三样为最要紧的工作,立逼着乔维岳去做。乔维岳依言而行,居然得了布政使的青眼,夸他“有心思”。 得了这一句话,乔维岳今年的考评就不用担心受到姜星的影响了。司里的同僚们也不以他是个生事的祸头子,反而常与他宴饮往来,说他是个“少年英才”,虽然科场运不济,本事却是有的。 乔维岳不由常与苏明世私下议论:“这个女儿,是我的福星。” 苏明世只是摇头:“她的福气,不止于福泽父兄而已。”谁家髫龄童子能有这等心思?乔家这位大姑娘,分明是有来历的,只是他不敢贸然出口而已。 乔道静可不知道他们平日里都在议论些什么,乔维岳脱罪一事对她最大的影响却是—— “什么?布政使的夫人下帖子请我?” 池氏笑道:“凡忠臣必出于孝子之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咱们家里有你这么个孝女,那还不多得是人愿意认识你?”当年她在闺阁之内,不过是凭借一手和寻常秀才相差仿佛的文章,就有得是人称赞她为“女中诸葛”了,如今女儿做得了这样一件大事,一战成名而被人接纳进入上层交际圈子也是应当的事。 乔道静十分不好意思:“这……我也没做什么呀。”她却是以为自己不过是迫于形势自保而已,居然收到了这么多赞誉,真是羞愧极了。 池氏道:“你做得已经很好啦。”寻常读书、作画尚且有人会说“此非女子事”,大家小姐又不好如绣娘一般抛头露面靠女红扬名,那最安全可靠的方式不就是“孝道”了么? 喜儿跟在池氏身边,是见识过大家小姐平日里怎样维护名声的,基本就是靠“孝”:“旁的人家,也有亲为尊长侍疾、尝药的,也有割股奉亲的,这些都是很好的名声。至若家里遭逢大难,针黹以供家人读书,或者随遭难的父亲远赴外地随身侍奉,就更上一层楼了。” 譬如这一回,姜都事家里就有个小娘子愿意随父远行,但是这属于读女四书读得脑子坏了的一流,就不必拿出来教乔道静了。 乔道静略一颔首:“既如此,我须待那几位夫人、淑人、恭人等更加恭敬才好。到时候你们给我预备衣裳,不要太华丽的,只是庄重即可,也不要满头珠翠,反叫人笑话。” 英儿、华儿都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霜菊老渺渺涵秋色 凡宴饮,总要有个名目。有依着时气来设的,譬如杏花宴、荷花宴;也有为了某事来设的,譬如得子宴、娶妇宴;也有为了把某人介绍给大家而设的——这一样宴会数目最多,却是大部分都要借了前两种宴会的名头。 这一回设宴的是范布政使家的夫人,范布政使乃是本省布政司的左布政使,位居从二品,他们家的人设宴,那是大家都要来捧场的。 苏恭人与乔道静道:“这一回叫你去,实是个陪客,不用多费心思,那位夫人原是要替娘家的侄女儿扬名罢了。” 乔道静略一颔首,倒放下心来,若是因一件小事就能惊动了布政使的夫人,她才要疑心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池氏亦参加过不少类似的宴会,想了一想,道:“若是要替闺阁女子扬名,大约就是取其文章、贞节一类,这一回宴上有我们静娘,不是我自傲,怕范家的夫人也不肯拿着孝道来说事。” 苏恭人掩口而笑:“静娘做得了这件大事,将来是要进本省的《列女传》的,你这哪里是自傲?说的实话罢了。” 二人相对而笑。 苏恭人正色道:“有一件事却是极要紧的:范布政使的父亲,乃是从前的首辅范辅臣,他们家规矩极严,静娘去了,要仔细。” 池氏一怔:“可是明宗的那位首辅范辅臣?” 苏恭人一颔首。 池氏心里算了算,问道:“这位布政使,是范公的第几子?” 苏恭人用“你懂得”的眼神和语气道:“第一子。” 池氏吓了一跳:“那,那范布政的两位幼子岂非就是先明宗睿太子的伴读?” 先帝明宗曾立过两位太子,第一位太子仁厚爱民,不幸叫母后娘家造反一事给拖累了;第二位太子倒是没有一个造反的外公,却年寿不永,年才十一二岁的时候叫惊马活活踩死了。 这第二位太子,就是“睿太子”。 范家并不是世家,要不然明宗那样斩除了世家的皇帝也不能用他做了十几年的首辅。然而他们家的子孙却很争气,除了第一子做到了从二品布政使之外,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四品以上的高官,据说连孙子们都统统考中了进士。如今,范家四海知名。 苏恭人一笑:“正是,他们家足足地请了七八家人,正是大铺场面,要为侄女扬名呢。” 乔道静却听出来了一点别样的意味:在这个不是人人都讲究“姑血不还家”的时代,范家的夫人明明自己就有极好的儿子与侄子,却不拿来给娘家侄女相看,而是要在别人家里为她择婿。这是不是说明,范家的夫人也没有那么钟爱这个侄女呢? · 范家的宴会,在九月二十,号为“菊花诗宴”。 范布政使的夫人娘家姓彭,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保养得很好,气度也雍容,见乔道静的时候十分喜欢:“可算见着这么个好孩子了。” 池氏代她答道:“您过誉了。” 堂上客人很多,她们也只寒暄了几句而已,这就散开了。 乔道静行动并不左顾右盼,只含笑随着母亲慢慢与相熟的几家打招呼而已,这也够她心算出一共来了几家人了:八家。 时下做官并不一定把妻子带在身边,有些人家会把妻子留在原籍照顾老人、抚育子女;也有些人家妻子自身身体不好,不能长途跋涉;更有妻房仙逝,一时还未续弦的。这些都很常见。 像江西布政司内,两个布政使,三个参政,五个参议,一共只有四家人带了妻子来,余的只带了妾室随身服侍。这几家今天是都要请的。 还有按察使、按察副使两家也是要请的,再加上两家陪客,就是乔家与另一家本地名士,正好攒成了一个局。 其中江西省有巡抚、总督两样,巡抚却是由范布政兼任的,总督更是总督浙江、福建、江南兼制江西军务的“浙直总督”,驻地根本不在此处,这两样因此省略,要不然这两家也是要请的。 ——乔道静这才知道,本朝巡抚、总督两制尚未完全成型,此时的巡抚,是由本省或者京里派来的御史兼任的。而总督也不是一个省一员,而是根据“战区”来划分,全国一共只有五个。 至于江西都司的武官们,文官顶好是不要多来往,文武相交,万一被人说是“勾结成党”,那可就太冤了。 她随着池氏低声与邻座新结识的郎参政家的淑人说话,偶尔露出一个得体的浅笑来。郎家的淑人不由笑道:“真好个文静姑娘,不亏了你们与她取了那么个文静名字,果然是贞静得宜得很。” 这位淑人姓鲁,人却不很粗鲁,反而因是续弦的缘故,很知道怎样照顾人,说起话来使人如沐春风。 鲁淑人笑道:“不似我们家的芳娘,分明比静娘大些,竟似没长大似的。”她说着,身后那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便对乔道静一笑。 乔道静亦回以一笑。 恰范家的婢女送上来了纸笔,却是要作诗来佐酒,乔道静因一扬头:“未霜,去拿了来。”芳儿一怔,明白过来,去了。 鲁淑人道:“未霜?你们家的丫头倒取的好雅致名字。” 乔道静苦笑而已,尚未说话,郎芳娘已明白过来,笑道:“人家是为了避我的讳呢,”转头问乔道静,“‘兰芝以芳,未尝见霜’,这是《淮南子》,可是这个来处?” 乔道静莞尔颔首:“我的丫头们不过是在家时混叫个名儿罢了,一时不察,倒忘了与姐姐避讳,阿姊勿怪。” 郎芳娘笑道:“这有什么的?丫头的名字拢共就那么几个字,撞来撞去,一天也碰见好几个‘芳’了。只是你可回去了把丫头们的名字也略改一改,忒常见的字就不要用了,免得再撞了。”她是好心,便将自己的丫头也指给乔道静看:“这一个,原叫个‘小玉’,因在四川那会儿有个参议家的姊姊也叫‘玉’,便与她改了叫‘五德’,盖因玉有五德;这一个原叫个‘阿秀’,后来遇见一个族里的嫂嫂也叫‘秀’,便与她改了叫无荣,盖因‘不荣而实者谓之秀’。” 乔道静听得也笑了:“改来改去,还是稀奇古怪的名字不容易撞了,只可怜了丫头们。” 郎芳娘也笑了。 她们在这里说话,上头彭夫人已经带着彭娘子等几个年长些的小娘子与妇人们开始作诗了。乔道静年幼,不用太上心,只消随手糊弄几个字就是。郎芳娘却须用些心思,盖因她父亲这几年且从江西调不走,她十有八九是要在江西择婿的了,须攒下来些好名声。因此与乔道静告别,往上首捡了张桌子去写字。 乔道静看她们写得热闹,往喻丽娘身边去了,她们两个在苏恭人那里是常见的,最熟:“可作完了?” 喻丽娘正绞尽脑汁:“你又来烦我!”将两张纸与乔道静:“去去去,糊弄几篇来与我瞧瞧你的学问长进了没有。” 乔道静一撇嘴,还未走开去,忽听得上头彭娘子身边一个年轻的少女笑道:“怎不作诗就走了?这可不是大气做派。” 乔道静无意与她纠缠,假笑道:“我年纪还小,哪里懂得这个呢?” 那少女却不肯罢休,笑道:“旁的人不懂得,你提笔成文的乔娘子还不懂得吗?”叫人拿了纸笔来:“当初按察使与按察副使就在堂上亲眼看着你写陈情书与罪人脱罪,如今就换了我来看着你罢——你不会写不出来了罢?” 乔道静心下大怒,心说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叽叽咕咕没个完,一口一个“罪人”还要考校我,朝廷都说了乔维岳无罪了,你在这里哔哔什么呢? 她尚未说话,身后喻丽娘却抬起头来笑道:“哟,卫四,又换了匹新马来拍马屁啊?” 那名为“卫四”的少女的脸一下子就绿了:“你说什么呢?” 郎芳娘亦笑道:“阿喻,你与她说个什么呢?没的折了身份。”又叫乔道静:“静娘来,姐姐有个好东西给你。” 她两个本意是叫乔道静走开些,不要与这少女争执,乔道静却不肯受气,上下打量了卫四娘子一回,方走了,走之前又笑了一声。 卫四怒道:“你笑的什么?” 乔道静笑道:“我尝闻卫柏山公乃是本地有名的名士,不料如今见着了其女……”她笑了笑,边摇头边走了。 卫四身后彭娘子却坐不住了,也立起来,语意却十分温柔:“这是救父的静娘罢?你今日可不当这样说话。” 郎芳娘与喻丽娘都立起来了,潘参议家的六娘子也与乔道静交好,也立起来了,却是都不说话,谋定而后动,只盯着彭娘子,看她说出些什么来。 彭娘子一怔,心说:“我本欲借这个乔氏来扬名,怎地江西这里官家的小娘子们倒好似都护着她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露枫新澄澄生晓烟 乔道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平日里因没人招惹她,且又是当着父母家人的面,她还好装做个淑女样儿。如今被人骂到了脸上,那可就再忍不得了:“敢问其详。” 彭娘子今年也才不过十五六岁而已,欺负一个还在换牙的小孩子,已经是落了下乘,再要直眉瞪眼地发作人,那可就太难看了,因此只笑道:“我比你大些儿,也厚颜做你一个姐姐。既是姊妹,说不得与你这小妹妹指点指点规矩,”她站起来,裙裾绯红一片,是新染的“露染枫”的名目,“阿卫不过是闻你文名,要与你交接罢了,你如何这样恶言以对呢?” 她好似是个全然听不出来方才是喻丽娘与郎芳娘在讽刺卫四的聋子,款款而笑:“小小的孩子,竟这样待人,可不好。” 乔道静年纪还小,不曾见识过场上交接常用的手段,喻丽娘与郎芳娘却是都见识过的:一个人初来乍到,若要迅速打出名声,要么就得她自家有本事,能一鸣惊人;要么就得是踩着别人的名声上位,这样最方便。 似这位彭娘子,年纪已有十五六岁了,却从老家千里迢迢来到本地招婿,时间上就不免紧些。且她不是本地人,在这里招婿,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是什么好选择。这样的人,显而易见是没办法在老家婚配才会过来的,能有什么本事? 也因此,踩着乔道静往上爬就成了最好用的手段——人怕出名猪怕壮,乔道静既有名声,又无靠山,实在是一块不割二两都对不起自己的大肥肉。 喻丽娘与郎芳娘对视一眼,将乔道静拉到自己身后,却没说话:是彭娘子自作主张也就罢了,倘若是彭夫人立意要拿着乔道静给侄女儿垫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乔道静还真得认怂。 乔道静上一颗牙掉了,新牙才长出来,还有些痒。她舔了舔自己的牙床,忽而笑了:“我若不这样待人,当怎样待人呢?还请阿姊教我。”她将“阿姊”两个字咬得极重,喻丽娘一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和这小妮子可太熟了,乔道静这么说话绝对是憋着坏水儿呢,相熟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来。 彭娘子似是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取得了胜利,乍一愣神,还没反应过来,口中已经道:“自然是以礼相待,”她反应过来了,然而也不能自己去给乔道静做示范,那太跌份儿了,随手举了个例子,“譬如姜家的小娘子,她亦很孝顺,能随父充军。她就不曾口出恶言,待人总是有礼的。” 乔道静、喻丽娘与郎芳娘心里同时冒出一句话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位彭娘子过来之后,彭夫人肯定不止举办了一场宴会来把她引荐给南昌城中的官家太太们,也正因此,她很可能见过或者听说过姜家那位“孝女”,对她印象很好,因此那这么个人来压乔道静。 郎芳娘在本地待得更久一点,熟知其中内情,不由笑道:“卫四,为了你那位表姊妹,下了这么大的血本呢?” 卫四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又倏然变白,最后渐渐化作暴怒的铁青:“欺人太甚!” 喻丽娘悄悄给乔道静说了:“这位卫四娘子,她的生母与姜家那位小娘子的生母是同一家的。” 乔道静一怔:“怎么说得这么含糊?什么叫‘同一家’?” 喻丽娘的脸色像是尴尬极了:“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乔道静有点明白了,什么姊妹关系不能细说呢?只有龌龊不能见人的姊妹关系罢了——譬如同是一家私倡老妈妈手底下养着的“干女儿”。 郎芳娘这句话可真是直戳要害,卫四的反应大得连那位聋子瞎子似的彭娘子都看出来了:“你……怎么了?”一句短短的话说得极其犹豫,四个字打了九九八十一个弯,盖因她心里也十分疑惑,难道都是自己近来认识的这个“好朋友”在骗自己? 能拿着一个罪人家的女儿来当做“孝女”“有礼”的典范,乔道静已经懒得与这样的人交手了,没意思,然而必要的反击还是要有的,要不然丢了自己的面子:“我虽贫贱,也不敢以罪人之女为佳。毕竟,妾身之父可不曾害吉安府数百良人致死。” 彭娘子的脸色瞬间精彩起来,她虽知道乔道静救父之事,再详细的范布政使却不会透露给她了,是以“公文出错导致死了几百人”这种事,她还真不知道。 乔道静彬彬有礼地行了个万福:“阿姊慢忙,妾身尚有功课未完,不敢拖延。”扬一扬手里的纸,哗啦啦作响:“既是阿姊教训,妾身领受。” 在旁看了全程的一个侍女匆匆走了,彭娘子的脸色这一回是真的难看了。舍了脸面也不曾立威,这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已经极其丢人了。倘若被姑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生无礼的,怕不要被家法禁足到出嫁?她还没有享受完在江西人人奉承的风光时刻! 过了片刻,在上首说话的妇人们都过来了,脸上还是笑盈盈的:“作甚呢?” 乔道静才将纸写满了,亦以微笑回道:“随诸姊作诗而已。” 彭夫人倒很直接:“我们家的孩子没有教好,”对池氏道,“我必与您一个说法。” 池氏看看乔道静,知道她没受气,心里倒不大生气,只道:“孩子还小,都是这么过来的,您太客气了。” 彭夫人无奈一摇头,并不说话,一个眼神过去,自有人赶着来热场,却是那位本地名士的妻子、卫四的母亲。 乔道静若有所悟:难怪这群高官聚会要请自己家与一个白身家,恐怕就是打着热场的主意。 她随着众人将诗稿交了上去时,晨间的雾气已经散尽了,日头高高地照了起来。 彭夫人看了一回,笑道:“倒都很好,教我不知怎生评了,”叫家里养着的乐人来唱,“就从第一张开始罢。”对乔道静莞尔一笑,一举杯。 乔道静心里一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玉兰花新放因底事 彭夫人是个在官场上随着夫婿交游往来的厉害人物,她说要给乔道静说法,那就不会是一根钗子二两胭脂之类的小玩意儿——都知道你们家的侄女儿拿着别人家的姑娘当垫脚石呢,若处理得不好,全布政司内都要知道范家不拿着下属当回事了。下属不尊敬上司,少不得要被穿小鞋;上司不尊敬下属,下属也是要生怨的。 乔道静便坐在那里细听歌女曼声唱一首《八声甘州》,听毕,随着众人慢慢称赞这一首词填得好。彭夫人亲生的女儿便笑道:“不过是闲来随着母亲学几个字罢了,哪里就有这么好了呢?总都是胡乱游戏罢了,”又问乔道静,“静娘今年可学了音律了?” 乔道静答道:“尚未通呢,不过学做律诗而已,词曲却是不敢也不能了。” 范娘子便叫人唱来,且道:“你做的,必是好的。” 歌女便唱了一首五言律诗,乔道静自家觉得做的不过尔尔而已,范娘子却极赞其“格调高古”,不与寻常人是一流。乔道静又谦虚了两句,上首一直看着小姑娘们交际的彭夫人便道:“我看静娘是个很好的苗子,不知如今是跟着谁在学?” 池氏代女儿答道:“亏得苏家阿姊引了一个先生与我们家,如今静娘就跟着那位承平四年的秀才学经史子集。我在家里闲来无事,教教她余的,又单请了个老妈妈在家调理她的规矩。有时闲了,也去苏家阿姊那里与丽娘她们共论诗书,也略受她姊妹们的教化。” 彭夫人想了一回,笑道:“我原说你们家的孩子已经是极好的了,还想究竟是怎生百般用心方能教出来这样一个好孩子,不想竟比我想的还要精细些。真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育儿话题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的,当场就有人开始说起了育儿经。又有池氏亦唏嘘道:“家里拢共两个姑娘,另一个且学说话呢,不过尽我所有来教这一个罢了。” 彭夫人理解地点点头:“既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一个事:静娘今年也有七八岁了罢?可学了女红了?” 乔道静今年六周七虚岁,按旧例,早该学着看纺纺布、绣绣花了,只是她深受池氏宠爱,总怕她拿着针线剪刀弄伤了自己,因此只叫她打络子而已,偶然看家下人做衣裳,也要叫她离得远远的。 池氏想了一想,倒如实说了,又与彭夫人道:“我这女儿,是我最所钟爱,不由得就娇惯了些,叫您见笑了。” 彭夫人笑道:“这有什么的,难道以静娘这样的好人物,将来还要自家做衣裳不可么?”顿了一顿,道,“你若不弃,我倒知道一个刺绣师傅年纪大了要找个人家供奉终老,把来与静娘教一教女红也使得。” 虽然官家小姐用不着自家亲自去做衣服,然而会不会做几件场面上的刺绣手工艺品,那就是另一说了。即使在江西、江苏、浙江这样文风极盛、女子之间往往作诗互相唱和的地方,不会做几件衣裳、绣几条腰带,也很难叫人说是个贤良女子。 池氏十分喜欢,彭夫人送来的人,还能有错吗?因问她是谁。 彭夫人道:“纫兰园出来的。” 纫兰园也是江南才女群体里一个很有名的地方,这是其中一家豪族的产业,总出刺绣,号为“纫兰园绣”,因设色淡雅,针脚细腻,又有诗句于其上,常被人以其风雅而追捧。而这一家豪族的主母,也就是想出了在绣品上绣字的人,也因此成为了江南才女群体中一个名人。 最巧的是,纫兰园的主人家就是姓彭。 池氏不由十分满意,也不计较彭娘子行动无礼的事了,招呼乔道静:“来谢谢夫人。” 彭夫人一笑而已:“哪儿的话呢,倒是你们家的孩子教得好。”也不和彭娘子这没脑子的东西计较,分明乔道静才是那个年纪小的,倒显得她有大人的风度了。 · 才入冬,彭夫人那边就把人送来了,负责送人来的老妈子又带着一封表礼:“贸然上门拜会,实是失礼。” 乔道静叫人收了礼物,这一篇就算揭过去了,又叫人带老妈妈进池氏这屋来饮茶说话——寻常人家的老妈子是没有这个待遇的,然而范布政使家的人,不可寻常以待。 老妈子带来的礼物是四色:两匹妆花绸,二十四色卷好了的丝线,两匹素绸,一套四书五经。说是给乔道静做女红的时候使用,书就平日里看看而已。这礼物不算很厚,然而也不算很薄了,池氏因叫人去拿了自家做的点心来装了一匣子,又叫拿了乔道静平日里自家打的络子来,一个黑线配金的,一个红线配银的,凑了一对。另两色礼物乍然间却不好凑,盖因彭家的礼物送的很巧妙,不很贵重,却又雅致又有心意,乔家若回得不好了难免叫人看出露怯来。 乔道静看池氏有些着急,因道:“家里不是还有上回自家做的香吗?” 池氏松了口气,笑道:“正是,我都忘了。”又叫人拿了两个海棠式朱漆螺钿盒来,装了十二色家里自己合的香。又拿了一双水晶瓶子,装了满满的两瓶梅花香露。 这方凑够了四色礼物,教来人带回去与彭夫人。 老妈子果然行动十分有礼,代主人谢了池氏,吃了一盏拿胡桃仁、松子煮的茶,又吃了池氏赏的两块猪油千层糕,仍回去了,走之前与池氏说了带来的刺绣师傅:“当年在纫兰园里也是数得着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慢慢地就退下来了。姓玉,单名一个‘兰’字,您回头看看她的手艺就知道了,再没见过比她强些的了。” 池氏笑道:“姓玉?可不常见。”叫人好好地送走了老妈子,自去看今日新来的玉兰了。 到了乔道静那院里,却看见乔道静把另一个耳房清出来给玉兰住了,院里丫鬟们正搬东西。池氏心说:“也好,两个老妈妈,若有一个不挨着她住的,倒显得厚此薄彼,不好开交。”面上仍笑盈盈过去了,问:“可收拾完了?” 英儿看见主母来了,脸上的神情却变得奇怪了些:“……快收拾完了。” 池氏一愣,进了门去,果然看见院里一个穿白衣裳水绿裙子的妈妈正坐着与金妈妈说话,她度着这该是新来的那个“玉兰花”了,便过去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才走近了,心里不由得便喝了一声彩:好俊俏的相貌,如今五十余岁了仍有这样长相,只怕年轻时候更不得了了。 玉妈妈是个小脸、大眼、头发丰厚、皮肤也很白的长相,只年纪大了面上松弛而已,却仍旧是个很漂亮的老太太,尤其穿着一身白衣绿裙,更显得温柔可亲。 池氏尚未开口问这是谁,却听得那位温柔可亲的玉妈妈张开嘴怒骂道:“哎呀我妈呀,这小妮儿咋这坏捏?这要搁俺们那嘎达,非叫人打折两条腿呀我的妈呀!” 乔道静款款而来,面上表情也如梦似幻:“娘,还没与您说,这位玉妈妈,祖籍辽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金芝草又开由此来 玉兰此人,名字秀气,长相秀气,手艺秀气,独独个性不是那么秀气。 乔道静请她去耳房安歇,她就把自己从前的手艺拿出来给众人看:“这是挑花绣的鲤鱼穿莲,边花是云头纹,拿莲花铜钱心做的填花,角花只用莲花就完了。这一副铺得满,做衣裳就不实用,平日里看看倒凑合。” 金妈妈赞道:“若这也叫凑合,旁的人只怕要羞死了,你看看这针脚!”她赞赏地微触那尾活灵活现的鲤鱼。 玉妈妈含蓄地微笑,张开嘴,还是一股大碴子味儿:“你咋这会说话呢,”顺手扯出两卷从前做的帕子来,“拿去使,我这儿别的不多,就针线多,甭瞎客气。” 乔道静稳了稳心神,心说再这么下去她也要从温柔淑女风变身豪爽汉子风了,忙转开话题:“如今家里人越来越多了,倒是趁着玉妈妈来,咱们重新立个规矩,看家里每人一个月是多少月钱的好。” 池氏道:“你说得很是。”因叫人去给玉妈妈送了帷幔铺盖来——她自己会做,做了很多是一码事,乔家给不给她送就是另一码事了,这是态度问题。 金、玉二妈妈度得主人家有话要说,领着小丫头们下去了,乔道静与池氏回了池氏的正房,仍摊开账本子,身边唯喜儿、龄儿还在伺候而已。 池氏叫女儿来看:“你爹位在正六品,每月是十石米,这是朝廷给的。另有家里一个二百亩的小庄子在河南老家,一个卖胭脂的铺子也在那里,池禄他们两口子在那里看着,每年腊月送出息来。按着往年的例,该是庄子上出四百石米,铺子里送二百两银子来。咱们临从商丘老家走时卖了几个铺子,钱与人都带了过来,在江西仍开了店,支应平日里的用度,账目也都在这里了。” 乔道静细细看来,却是当初在河南老家投靠乔维岳的几家有产业的良民,因是自愿投身为奴,家里产业都带来了,一体给主人家使用。她不由得有些疑惑:“这几家分明也是好良民,怎地竟把产业带了来白给咱们家?” 池氏道:“良民有的过得还不如奴婢,这也是寻常事。譬如这一家,你看,他们家带来一个五十亩的小庄子,却是占着水源,周边好几家大户要强买了他们家的地,这是他们家独一份的生计了,他如何甘心?须知如今日子太平,可没有闲着没事卖地的,他卖了地,上何处重买一块来?且没人做靠山,人家肯给他好价?有那豪强叫一群无赖子去日夜骚扰他们家人,他不卖也得卖。他没法子,只得来投了你爹,你爹便与他主持卖了个好价钱,钱带来了江西,重租了个好铺面做生意,叫他管着买卖,比他在家时过得又轻松多了,且体面,不被人欺负。” 乔道静无言以对,心里只觉辛酸,一颔首,将账本子翻了个遍:“咱家在江西这是有三间铺子了,却没有自家的铺面,都是租了人家的来做生意?” 池氏道:“你爹做官要调动,若买了,只怕走的时候还要收尾,更麻烦,不如只是租了来做生意,还清静。” 乔道静点一点头,看见家里共总是有一百来两银子暂放着供平日里用度。后罩房那里配了两个老妈妈忠姐、顺姑,两个有力的媳妇,四个洒扫的小丫鬟,因问道:“怎地老太太那里洒扫的人倒有四个?后罩房也不很大,用四个人倒累赘了,不如拨两个人给老太太日常使唤,洒扫上革了两个倒使得。” 龄儿掩口而笑:“本来那边的粗使丫头只有两个的,因顺姑说她有一个孙女没着落,想叫进来伺候,因此太太就给后罩房那里格外添了两个,凑个双数,也好看。” 池氏听得这话,想起来了:“还没理会得那个顺姑,这几日打发了她。”龄儿知道这是当初谋害过乔道静的秀儿的祖母,不敢很劝,应了。 再下是池氏的正房,她身边龄儿、柳儿两个大丫鬟是乔维岳收过了房的,余的还有两个婆子,四个洒扫上人,也还够使。又有阴八姐、喜儿都是姨娘的份例,身边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 再却是乔道静、乔道生、乔道盈三个,乔道静年纪大了,一个金妈妈与一个玉妈妈都是算在公中的,按着“闺塾师”的名义来算,然而乔道盈今年才两周岁,且用不着这两个,因此实际上她们都在乔道静院里住着。外有英儿、华儿、未霜三个丫头,春嫂子一个乳母,与两个洒扫的粗使丫鬟,算是有六个人而已。 乔道生亦如此例,身边有一个乳母,一个池氏买来自小与他伴着长大的书童儿,两个从小服侍他的丫头,两个洒扫上人。乔道盈也差不离。 外有苏先生身边一个书童伺候笔墨,一个丫头铺床叠被,乔维岳身边两个大仆人乔广运、乔广利,一个管家乔才高,两个收过房的丫头与四个洒扫的人。加起来,光伺候主子的就有五十三个。 乔道静算得咋舌,道:“咱们家人口也不很多,这样多的人来伺候,倒显得奢侈了。” 池氏却道:“这也罢了,不算很多。咱们家底子薄,因此你身边只有六个而已,若在别人家,‘一脚出,八脚迈’尚算丢人哩。且伺候主子的本就是大头,至于厨下、花木、采买、门上各一家,浣衣、裁缝等自有院里的人自己来做,这宅子里拢共也不过六十九个罢了,外头倒座房那里十五间房且没住满哩。” 乔道静微觉心安,喜儿翻着账本子道:“若说起来,咱们家里人并不很多,只消定了一二三等的例,账本子自然就能清爽出来了。” 按照去年的收入来算的话,连俸禄、田产带铺面与其他杂七杂八的收入,一年能有一千到一千五百两左右,大头是乔维岳往来送礼与孝敬上司,家里人吃饭、月钱之类倒是小头。 池氏因道:“静娘来,娘考考你,若照你说,该怎生分这一二三等?” 乔道静想了一回,道:“金玉二妈妈与苏先生是不可放在这例里的,什么一二三等,都是算的咱们自己家下人的月钱,倘或拿来给人家用,倒显得是将人家当做下人似的,不好。至于旁的,粗使就三等,寻常使唤的就二等,至若老太太身边那两个老妈妈,龄儿柳儿两个姐姐,爹身边的二男二女与我身边的春嫂子、生哥盈姐的奶娘,就算一等也罢了。” 池氏听得女儿所思所想与自己相差不多,便点一点头,微露笑意:“咱们家起来得晚,因此规矩要从头立起来,你心里都有数儿,这很好。” 当即发下令去,着按一等的二钱、二等的一钱、三等的五分来领月钱,两个闺塾师一个月八钱,苏先生一个月二两。这般算来,每年连做衣裳都算上,是要一百两银子左右。 再给赵老宜人与池氏一个月一两,乔维岳那里他的薪水他自捏着,乔道静等年纪还小,却没有了,只是要什么就与父母说而已。 再算上吃饭、送礼等,每年大约结余四五百银子,这就算是兴旺之家了。 龄儿与喜儿都笑道:“这几年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好过了,都亏了老爷做官的福气。” 正说着,金妈妈身边伺候的一个小丫头却来报道:“大姑娘叫盯着姜家,看有没有贱卖产业一类事,今儿妈妈与邻家柏照磨家去闲聊,却听见说他们家老爷已经没了,至今那家里只是办白事,还不曾卖过东西呢。” 池氏略一想,也明白了:“怪道你那天说姜家好玩,原来是为了这个?” 自来杖刑可以交钱赎免,然而要的钱却多。姜星原是花了好大力气上下打点,家里本来就不剩几个钱了,又要叫妻子掏钱出来给自己少点罪受,殊不知妻子可未必愿意——你这一走就回不来了,咱们在家里一群老弱妇孺,没钱怎生过活?因此不愿意给他卖产业来打点。 池氏想了一回,叹道:“才来的邸报,说官家明年要出阁读书,天下大赦,杂犯死罪以下都得免,他们家倒真是……”恶有恶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