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寒风似刀》 第2章 岁暮短景 理藩院。 向导司。 舆图处。 这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京畿常设机构。 除了几个牙都快掉光了的门房老汉,偌大的舆图处院落里,冷冷清清的。 除了一棵棵古拙苍劲的老槐树,常年也看不到几个活人走动。 京畿的高官显贵,知道槐园的不少,知道槐园实为舆图处官邸的却乏善其人。 理藩院向导司,司职下属名为向导,却个顶个都是当世一流的间子。 向导司舆图处,明面上为绘制□□域外各地山川河湖的地形图勘专设机构。 实际上舆图处所辖皆是间子中的间子。 甚少有人会注意到,舆图处的全称为“皇舆全图”处。 只是当先一个‘皇’字,舆图处便私下为御前太监总管康公公协领。 每一名舆图卫的奏报,皆可上达天听。 …… 刘七,年二十七。 他从未去过那万里之遥的京畿皇城。 未曾看过地处帝都一隅,那遍栽百年老树的槐园一眼。 刘七在地处大夏北地西陲的舆图处北府供职已近七年。 他是一名舆图卫。 除却北府的郭头,刘七不知道也不认识其他的同僚。 到底除了他之外,舆图处北府还有没有其他的舆图卫,刘七不清楚。 刘七没有问过。 也不容许问。 然而此时的他,不过是钱掌柜驼队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伙计。 …… 刘七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常日里算不得沉默寡言,却也不是很喜欢说笑。 钱掌柜交代的活计,他从不偷懒懈怠,却也绝不会多做一分。 刘七就是这样,无论是身形个头还是为人处事,毫不起眼。 所以钱掌柜每次在岁末想要淘换伙计的时候,都基本上不会想起刘七,他甚至经常会忘记刘七的存在。 …… 已是秋季。 天山北麓,草长莺飞的春夏盛景已经过去了。 天际间,时不时的就会压过来一阵漫无边际的铅云。 蒲类牧原的草场上,四处皆是黄绿一片。 天山北坡的这一面上,万年常青的松柏细细密密的排列着,远望去就像是铺上了一层织毯,绿的出油,翠如碧玉。 秋风泛起,那来自于草原深处的气息,浓郁厚重的让人嗅之几欲晕厥。 恰逢草原屠宰季。 驼队这一趟可是收了不少上好的皮货。 刘七将配制好的盐卤,一层层洒在现拨不久的湿皮子上。 再将一张张皮货叠落码放整齐,捆扎结实。 他做的很慢,很仔细。 他从不会敷衍手里的活计。 刘七的目光,时不时会悄然不显的扫过西北面那巍峨天山的雪峰一线。 他在等。 等得日头自峰顶西落,等着今日里的部落集市结束,等到蒲类湖畔歌声响起,炊烟升腾…… 他得乘此良机,再去一趟老把头家里,看看这个老瘸子有没有打探到那个人的什么消息。 …… 驼队今次只为蒲类王穆松新纳王妃而来。 一是为庆贺,钱掌柜早就专为此备下了不少礼物。 蒲类牧原是经由天山山脉通往域外的必经之路。众多驼队马商里,王庭此次只点了老钱的驼队专程前来,这就是钱掌柜的脸面。 二是为淘换当季货物。 皮货,药材这类惯常的东西且不必说,北狄各部直至极西的佛国,一应香料、染料、珠宝、美玉、毛毯……这些大夏中原极为稀罕的好物件也皆已囤聚在蒲类。 为此,驼队带来了数量不菲的绸缎、茶饼、瓷器和烈酒。 当然私下里捎来的百炼钢胚和锻打用的精碳,刘七只当没看到。 其他的,其实也没什么好打探的。 夏末他随驼队前一趟回转的时候,就路过蒲类。详细的情报,他已经报备在了府里。 前几日,他抽空在部落里转了转。 羊群是不见了大半。 精壮的蒲类汉子也少了很多。 隘口、驰道上往来的哨探几乎见不到几骑。 这都不足为奇。 秋天正是牧原上最为忙碌的时节。 时逢羊群转场,大部的牧民驱赶着羊群正在去往蒲类冬窝子前山牧场的路上。 近些年,草原上没有大的灾荒,光景不错。 看样子,今年依旧不会有草原各大部落集结起来去中原打秋风的骑队了。 这很好,很和谐。 …… 刘七手底下不紧不慢的扎紧麻绳,打着死扣,将最后一垛皮货捆绑结实。 冲着急匆匆要赶去湖畔,参加草原夜宴的伙计们扬了扬首。 “哥几个头里去先,我忙完回去再取点东西。”刘七搪塞着招呼了一声。 “七哥,淘换那么些个雪莲还不够啊?” “差不多行了,老七!你别把那边镇相好的窑姐给补过劲儿了……” “滚犊子吧!” 刘七弯腰拾起脚下的干牛粪,就远远的冲哥儿几个丢了过去。 嘻嘻哈哈的调笑打闹着,忙累了一天的伙计们勾肩搭背的结伴先去了。 …… 日头西落。 天色逐渐的黯淡下来。 草原上已有了寒意。 秋风渐起。 随着微风拂面,隐隐传来湖畔依稀的歌声,和着淡淡的炊烟飘然而至。 刘七顾盼周遭,见四下里再无旁人,拽出包袱里那件破旧的皮袍,套在身上。一顶翻毛的破皮帽,拉扯平整,戴上也算是将合时宜。又取一截皮绳系在腰间,紧紧的扎好,便焕然已是一副蒲类族人的日常装束。 刘七一猫腰,便闪身在了浓浓的暮色里。 …… 遛进老把头的帐篷,扑面而来的那股冲天酒气就险险将刘七熏了出去。 这老货! 又将自己灌多了! 刘七顿时燥的一跺脚。 借着昏黄的油灯,往他那乌黑油腻的炕桌上一瞅,刘七眉头一皱,暗骂一声。 一步上前,就要扯过桌面上那张画影…… 未想到老把头虽然已经将自己灌的七荤八素,却对这张画影看护的甚紧。就像是出于本能,尚未看清楚来人是谁,也不论他这是要做什么,一把就先将画影扯过揣进了怀里。 老把头这才酒眼惺忪的左右晃着身子…… 他的指头漫无目的在半空中指画了半天,才将将瞅准了刘七…… “呦!是你……小子!”老把头一拍桌案,抬手端起了一碗酒,“来!干……了这一碗去!” 咣当! 却已拿捏不稳,酒碗跌在桌面上……却有大半碗都洒将了出去。 刘七此时真是就想一刀捅死了这老货算了……无奈的长吁一口气,闭眼平复了一下自己那焦躁的心神,刘七食指比划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退开两步,敏捷的将耳朵贴在帐边上凝听了片刻…… “老把头!”他压低了声量,凑在浑身酒气的老把头身侧,“你这是疯了不成!那图影是当即就要烧掉的东西,你怎敢摆在明处!”刘七压抑不住的低声怒道。 “哈哈……”老把头不管不顾的大笑着。 “怕甚!这是我儿子的画影……我老把头的……儿子!”老把头重重的强调着儿子二字。 刘七面色一寒。 看来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这老货这么借酒撒疯,大呼小叫的怕是要坏事。 他的手在袍袖中握了又握贴着袖筒的那把薄刃…… 却又心下一软。 暗自叹了一声,这老把头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 老把头年轻时候并不瘸。 耐不住草原的清苦,年轻的老把头曾在边镇一带淘混过营生。 或许是老把头有着草原汉子爽朗的禀性。 也许是老把头唱得一嗓子草原上的情歌。 还真就有汉家的姑娘和老把头偷摸着埋下了情种。 那还了得。 他想带着姑娘偷逃回草原大漠…… 却被娘家人的子弟逮了回去。 当即就打折了老把头的一条腿,预备隔日报官,就此要了老把头的性命。 当夜,姑娘央求着族里兄弟偷里放了老把头……拖着一条瘸腿溜回部落的老把头,却这辈子再也甭想回边镇瞧上一眼心上人了。 多年之后,舆图处北府借由姑娘辗转生下的儿子,联络老把头成了部落的内间。 刘七此次来,就捎来了老把头儿子当下模样的图影。 …… 狠狠的瞪了老把头一眼。 “别再灌那黄汤了!”低声嘱咐一声,刘七抬脚就要遛出去。 只有等明日里这老货清醒了再说。 驼队临行前,还有一阵的忙乱,应该也还能抽出空再来一趟。 “臭小子!有酒……便喝嘛!”老把头端过那半碗酒,一仰脖,就顺了下去。 刘七不再搭理这个老酒鬼,轻抬脚步,手刚刚搭上帐门的布帘…… “你要找的那人……有眉目了!”老把头却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窃笑着说道。 刘七踏出门外的脚,顿时缩了回来! 他一抹腰,闪身在老把头近前,“简短截说,快!” “急甚!”他伸手又要拎起酒壶…… 刘七双手死死扣住老把头的双臂,一较劲,铁钳似得就要把老把头架了起来。 “说!” 软塌塌的,老把头的脑袋却顺势耷拉在了刘七的肩头…… “你要寻的那人,说不准就是四王子……苏赫……”老把头含混不清的说着,被刘七这上下一通折腾就有些酒劲上头,昏昏欲睡。 刘七重重的抖了抖他的肩头。 “为甚是他?!” “为……甚?”老把头涌上一股酒气,打了一激窦,嘴角流着口涎就直直醉倒了过去。 刘七眉头一皱,心生疑惑。 四王子? 苏赫…… 眼见得这老货就这么昏睡了过去,刘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又无可奈何。 他缓缓将醉死过去的老把头放倒在铺上,顺手摸出了他怀里的那张图影。 想要就着火一把烧了干净,却又有些犹豫…… 他还是将图影又塞回老把头的怀里。 刘七的脑海中反复盘算着老把头说的话。 …… 舆图处北府早就已经将王庭的情况摸的清楚,蒲类王穆松前后两任王妃所生的一共有三位王子。 大王子木沙,二王子巴盖乌和三王子曲突。 在域外之地,并无男女大防,诸多禁忌。草原上,男女之事大都顺其自然。 蒲类王穆松膝下子嗣不少,公主无算,前后共有过七位王子,长大成人的只有五个。 这其中四子、七子都算是来路不明的,甚至生母都未有详尽记录。 当然,这两位王子是完全没有继承权的。刘七驻足沉吟着,额际的眉峰不展。他知道,穆松王好似是有过一个汉人女人。 那位珠兰夫人,据说是自边镇那边的村野里摞掠来的。她身份极低,四年间给穆松王生了四子、七子之后不久,就因为柔弱体虚不堪忍受域外苦寒,早早离世了。 刘七面看了已经醉死过去的老把头一眼,心下却疑惑重重,难道说,自己在这四王子苏赫的身份上竟然疏忽了? …… 挑开帘笼。 帐外已是夜幕将临。 几颗星斗,已然出现在灰暗的天际边。 刘七将将踏出帐外便是呼吸一滞。 他悄然握紧了袍袖内薄刃的刀柄。 令他吃惊的是,只这一瞬,他的手心里居然出了汗。 他是一名舆图卫,自然便是一位高手。 高手怎会手心出汗?! 因为。 刘七自帐外朦胧的夜色中,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比星斗还要明亮的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流星飒沓 那人,正在暮色中。 素白色对襟中衣,半敞着怀,露出健硕却并不筋肉虬突的胸膛。 一袭浅棕薄皮长袍,却在领口处翻出一丛鹅白色洁净的皮毛。 不束带,无着冠。 正是一副北狄王庭,闲散王爷的打扮。 作为一名舆图卫,刘七自然是记性极好,王庭贵族,部落族人,这些年他早就认识得七七八八,可谓捻熟于心,可是面前这人刘七却瞅着面生,确切的说这些年他往来浦类多少次却从未见到过。 此人就站在帐外不远处。 他虽是站着,却好似斜倚在廊柱上那么的悠闲自在……半抱着双臂,手撑着下颌,就这般饶有兴致的审视着刘七。 …… 这眼神,刘七曾经见过。 野地里,孤狼望向走投无路的肥羊,却就正是这副模样。 然而,刘七暗自笑了。 没错。 他是其貌不扬,毫不起眼。 总是有人把他看做是肥羊。 这很好。 他这头肥羊,倒很是弄死过不少孤狼。 于是…… 刘七面带惊愕之色,而又怯懦的,踉跄退了一步。 …… “怎么,你找我?”那人高低着眉眼,漫不经心的问道。 这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刘七却听懂了。 几乎在此一瞬间,刘七就知道坏了。 因为他立即就意识到,此人想必就是方才老把头所说的四王子,苏赫。 也就是临行前,舆图处北府郭头吩咐要他打探的那个人。 …… 为什么要打探这个人。 为什么突然要打探这个人。 郭头没有说。 刘七也从来都不问。 刘七从郭头那里得到的资料极为有限,他只知道此人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来到蒲类,时年应当是二十一岁的年景。 汉人长相,男。 汉人长相,在域外之地可能应该是个相对显著的特征,而又肯定是一个极为缥缈的定义。 这不能是一个定论,只能成为一个佐证。 二十一岁的男性青壮,在蒲类这个北地草原上最大的王庭部落里又有何其多…… 老把头为何会将此人指向四王子苏赫,刘七不知道。 除此以外,另一条很有意义的甄别线索,是此人应该有半块铁牌。 然而这也是一条毫无意义的线索。 到底是何种款识器形的铁牌,是方是圆是大是小,一概不详。 然而纵使知道这些,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谁带他来到此地?他是否留在此地长大成人,又被谁人收养?二十年前的旧事……这已是如大海捞针般的寻一个人,又该如何去查探他是否藏有半块铁牌? 这一条很有意义,又毫无意义的线索,刘七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那么此刻他就知道了。 即便傍晚昏暗,他却看得清楚。 那铁牌原本应该是一面阴阳太极鱼! 所谓的半块铁牌正是双鱼中的那一条左升白鳞阳鱼。 这本不属于域外器物的东西,此刻就系在对面此人的颈间,挂在他半敞的胸膛之上…… ……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 至于二十年前那位汉人孩童,现如今如何成了蒲类的四王子,刘七已经没兴趣知道。 刘七只知道自己麻烦了。 他陷入了极难的困境。 …… “我是来找老把头的……”刘七微躬着身子,迅速的低落了视线,有几分恭敬,又有几分惧怕的颤声道,“哦,老把头喝大睡下了……我明日再来。” 刘七略一侧身,示意着此时帐中传来老把头惊天动地的鼾声。 蒲类族人面对王庭贵族恭敬的身段,刘七模仿的惟妙惟肖。 他自忖这域外的方言和语调也把握了至少九成。 道一声,“贵人吉祥。”他缓缓的躬身退步。 刘七就欲抹身离去。 …… “咱们能不用这么费劲么……”那人嘴角挂笑,就这么瞅着刘七的一番作态,像是在观赏一位丑角拙劣的表演。 “我耳力一贯很好,这确实有些烦人……总让我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东西……”他似乎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头,“我就是苏赫。” 苏赫…… 果然是苏赫! 刘七装作愣了一下。 迅速的俯低身子,以族人标准的礼节姿态,弓着腰单手垂地道,“见过四王子,不知四王子当面,罪过罪过。” “哈哈!”苏赫朗声笑道,“你就别跟我这儿整这一套了,怪累的慌……” 笑声戛然而止。 苏赫冷声道,“我只问你到底是谁!” …… 刘七不由得轻叹。 既然这样…… 他也懒得再装下去。 呵呵干笑了两声。 刘七缓缓起身,扫了扫手掌上的浮土。 他索性解开腰间束着的皮绳,敞开了旧皮袍,深吸了一口气。 正眼看着对面的苏赫,刘七大大方方的双手一抱拳,“在下刘七,钱掌柜驼队里的伙计,见过四王子。” 苏赫看着刘七,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 “不对。” “不对?刘七不明白四王子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你是钱掌柜驼队里的伙计……我是问,你到底是谁,你应该能懂我的意思。” “哦?”刘七笑了,“那敢问四王子,照您的意思,我应该是谁?” “呵呵……”苏赫不屑的撇了撇嘴角,“你应该是谁……要我说,你是舆图处的间子,对是不对?” …… 恍若心中炸开一道惊雷霹雳! 刘七的笑容就此僵在脸上。 舆图处。 这位蒲类四王子苏赫,竟然知道舆图处?! 这个即便是大夏京畿重臣也大多都不明原委的秘密机构,即便是舆图卫刘七,也只与北府郭头单线联络,其余人等一概不知……如此法度严谨,毫无破绽可寻的所在,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从苏赫口中飘然而出。 “你是如何知道的。”刘七的言语已是森冷。 “看来没错了……”苏赫挑着眉头点了点头。 “我怎么知道舆图处,呵呵……要说这个,话可就长了。”苏赫不急,他显然一点儿也不急,“汉人的朝廷很有意思,总是把一些获罪的能人异士发配到边镇来……” 慢条斯理的,他像是在讲述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老孙头,你应该没听说过。原本是大夏□□刑部刽子手里的第一把刀。” 刘七有些茫然,他搞不清这和舆图处有什么干系。 “老孙头经常给我吹牛,他刑千刀剐,只要不落最后一刀,九百九十九刀犯人都不会断气。嗯,终于有机会他给我展示了一回……”苏赫撇了撇嘴,“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孙头只下了十九刀……那人连小时候河边偷看过寡妇洗澡的糗事,就都招了出来……哈哈!” 笑罢,苏赫瞅着刘七的表情,见刘七并没有笑,自己也觉得有些索然无趣…… 摆了摆手,他似乎在示意刘七不要着急。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记得那人好像唤作张三?同你一样在王庭偷摸着打探我的事儿……你要知道,就为这,父王将我送去寺院里整整五年!” “张三?他招了?”刘七下意识的问了一嘴。 “唔,老孙头说他至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让人招供,不过他最爱使的还是千刀剐……所以最终张三还是开了口,他是舆图卫,就是从他嘴里才头次听说舆图处的名号。”苏赫冲刘七扬了扬下巴,“所以,你现在也可以招了。” “老孙头,还在?”刘七眨了眨眼。 “哎!老孙头,这些年在忙乎别的事儿了……”苏赫揉了揉鼻头,“这千刀剐我也算是学的不错,不过,还没机会亲手试过……” “你做梦!” 好似一股风! 刘七手中寒光一闪。 薄刃出袖在手。 “那”字出口,刘七便身形暴起。 “梦”字方毕,那支薄刃袖匕的锋尖,已闪在苏赫的脖颈之处! 刘七一贯很快。 一寸短,一寸险。 他是位使匕首短刃的行家里手。 至少直至今日,他手里的这把袖匕,已经帮他解决了所有他想要解决的问题。 在刘七看来,没有什么问题是这把袖匕解决不了的。 如果真的有…… 那就再加上一把好了! …… 锋刃尖锐。 势无可挡。 距离苏赫的喉头不过寸余。 不过寸余…… 那便是还有一寸之距。 刘七右臂轻送。 锋尖再近一分。 仍余寸许…… 刘七腰际发力,拧身再送。 还是差之毫厘…… 咦? 刘七奇了。 他已是劲道使尽,苏赫依然面挂微笑近在咫尺…… 可他就是怎么戳,都戳不到! 所以,刘七没有丝毫犹豫,果断的使出了必须要解决问题的第二把袖匕。 左右双持。 垫步上前,左右开弓,只电光闪过的一瞬,刘七连出七刀。 却只捅了空气七个窟窿。 刘七心中一寒,知道自己今日碰到硬茬子了。 无功即返,刘七没有片刻迟滞。 他去势未收,身子向后一折腰,凌空接连三个利落的短翻,刘七就此遁去。 …… “诶,其实我们可以有话好好说……” “我从没有和死人说话的习惯!”刘七双足点地,只一个蹬踏,好似一支离弦之箭,他已然用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向着苏赫激射而来。 这已是他毕生修习,绝杀的一招! 在这一招之下,从来他面对的都已经是一个死人。 两点星光,划过浓重的暮色,扯出两道诡历的虚影。 如电光闪过,流星飒沓。 刘七毫无保留,全力施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盈盈暗香 苏赫的眼睛亮了。 暗道一声,好! 这刘七好快的身手,他果然有一搏的自信,也确实有全身而退的实力。 于是苏赫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 一道身影闪过,似流星泻地。 刘七贴地而至,双脚尚未着地,身在空中已接连变换三次身形。 恍惚间。 那两点星光,几乎同时出现在苏赫周身六个方位。 全无死角。 没有漏洞。 六点星芒,构筑成一片星网。 必杀之势,已成。 …… 身在势中。 苏赫皮袍撩动。 没有花哨。 他猿臂轻舒。 不慌不忙,打出堂堂正正的两拳。 苏赫不是那么自信。 这世间比流星更快的是什么,苏赫不是十分清楚。 或许。 如果真的有。 是不是,就应该是自己的拳头? 下一刻,他知道确实是。 似缓实疾,苏赫的双拳实在已经快到了极致。 …… 砰砰两声闷响。 星网,破。 双拳破六星! 刘七好似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乎乎,就被击飞了出去。 他未曾想到。 在如此粗鄙莽荒的域外之地。 面对这个细皮嫩肉目如朗星的蒲类四王子。 他居然领教到,再精绝堂皇不过的上乘佛门功夫。 刘七叫不出苏赫这一式的准确名字。 但那来自于苏赫双拳之间,大开大阖,刚猛无匹的佛门罡气绝不会错。 跌落尘埃的流星,不过沦为俗物。 刘七双匕脱手,却也再也无力拾起。 单肘撑地,他想稍稍直起身来…… 却是做不到。 他的嘴角,涌出一股殷红的血迹。 他的左胸和右肋处,已然深陷了下去。 …… 脸色一片煞白。 努嘴咳出几口血沫。 刘七望着信步而来的苏赫,惨声问道,“你方才这招……是番僧的功夫……” 苏赫俯身蹲在刘七身旁,轻轻搬倒他的肩头,将他缓缓放平在草地上。 “番僧……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苏赫慢声细语的耐心更正道,“中原佛门皆是途经域外传入关内。即便是相较于安西边镇,哈尔密王城也不过弹丸之地,却有佛堂精舍三十六座……一个番字,却是对佛的大不敬。”他认真的言道,“当然,佛,可能并不在意。” 知道这位四王子曾入寺修行足有五载,自己如此说来确实是僭越了,刘七费力的苦笑道,“想知道……我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破绽?”苏赫揉了揉鼻头,“你着实隐藏的极好,哪里会有什么破绽……”他言语间甚为真诚,此时并无半分调侃之意。 “今日晌午,在市集偶然听到说驼队里有个不识货的憨子,淘换了九支雪莲,却把石莲当做雪莲收了去……”苏赫缓声说道。 看着一副颓然之色的刘七,苏赫的语速愈发慢了些,“这么做不对……淘换的贵了贱了,你情我愿这都没关系。但东西必须得真,这是根本,如果族人们都这么做法,下回谁都会多个心眼,多一份戒备,这么弄失掉了信誉,损的是部落的声誉和利益。” 坐在刘七的身旁,苏赫继续道,“湖畔的夜宴上,向驼队伙计打听到淘换雪莲的是你……我特意过来寻你,只是想带你去将真雪莲换回来,当然也要为此事向你致歉……不巧的是,正看到你神色不对的私下里换上了族人的服饰……至于你和老把头在帐里嘀咕的那些……你知道的,我耳力很好。” …… 噗。 刘七仰面喷出一口鲜血。 他心里那个懊恼。 他入北府的第一日,郭头就曾经提点过他,所谓成败皆在细微之处…… 这几日空了,他心下都在琢磨郭头要他找的那个人,淘换雪莲的时候压根就没细看。回来也知道自己被坑了一道,左右嫌乎麻烦,也就没正经当回事。 天意弄人! 偏叫他碰见苏赫这么个较真儿的主儿。 那便真真怨不得旁人,是自己处事大意了。 …… 刘七伤的很重。 却不致死。 然而刘七狠厉。 他知道自己断然受不得那千刀酷刑。 他是舆图卫。 他有着身为间子的尊严。 只有死掉的舆图卫,没有松口的间子! 心一横。 槽牙一搓。 咯嘣一声响。 牙根里的蜡丸就滚落在舌根之处。 再一口血迹自他嘴角涌出,便已是墨色…… 苏赫好似很遗憾的摇了摇头,他看着此时面容已呈狰狞之色的刘七,“你可有后事交代……” 此时刘七的唇齿皆是乌黑一片,他挣扎着握住苏赫的手,“那……老把头……是个……可怜人……” 他却头一歪,当即气绝身亡。 …… 苏赫伸手抚上刘七的双眼,嘴里默念着几句佛语。 这一刻,他的面容在暮色中显露出极为堂皇的宝相庄严之色。 随即起身,他摆了摆手。 几名侍卫自暗处涌了出来,当即就将老把头的帐篷围了起来。 苏赫独自去向愈发深沉的暮色中。 “可怜人……我不想知道老把头有没有可怜之处。可若是纵容了他,这数万族人可能就都会变成了可怜人……”幽幽的,他自语道,“刘七,对不住,请你莫要怪我。” 他伸手翻起胸前的那半块铁牌……夜色中似有一道流光在其上稍纵即逝。 这便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苏赫紧紧握住这块不分春夏秋冬,始终略带着些许凉意的铁牌,他眉迹间的川字纹深深的拧起。 □□大夏一等一的间子,时隔多年,却又两次三番的来在部落里打探自己…… 何意? 他搞不懂。 …… 秋夜,总是凉薄的。 域外之地,天山北麓的蒲类牧原,更是如此。 大漠草原上,说冷就冷,来得极为爽利,冷得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黑色的夜,月影星光,皆被漫天的乌云遮盖。 间或已经有零星的雨滴,洒落下来。 当然,怎么也浇不灭蒲类湖畔那几堆巨大的篝火。 …… 大锅的肉,在地灶上翻滚着乳白色的沸汁,蒸腾着令谁人也无法拒绝的香气。 大缸的酒,一字排开皆揭去了封泥。 酒勺舀动着,斟满一个接一个饥渴难耐的粗瓷大碗,酒香四溢。 女人们扭动着丰满圆润又或者纤细婀娜的腰肢,不知疲倦的载歌载舞。 男人们一时间似乎不知道是该先将肉块还是酒碗塞进嘴里,只是一味的大朵快颐。 在这份难得的欢愉之中,人醉了。 青草醉了。 那幽静无声的蒲类湖,似乎也都醉了。 …… 苏赫笑着,穿行在欢乐的人群中。 时不时就会有俊俏的姑娘,在伙伴的推搡间扑到近前,用那红扑扑的笑脸对着他,将自己亲手织就的五彩长巾围在他的脖颈上。 又或是围在他身侧,蝴蝶般的舞蹈着,然后用那翘生生的囤狠狠的撞他一下。 他也总是会不吝身段的,摸一摸那温润的脸颊,当然也会搂一搂那满满皆是青春活力的腰腹…… 每每此时,就会在人群中哄然响起一阵唿哨和欢笑声。 他是四王子,他也是蒲类第一俊俏的美男子。 …… 当然。 和此间所有纵情欢笑的蒲类族人一样。 苏赫也觉察到,这份欢愉的背后,总是有一份阴霾之气挥之不去。 这毕竟是蒲类王穆松纳王妃的夜宴。 吉日,早已由祭司反复向天神祈福卜问之后定在了今时,无法更改。 然而那位高昌的阿依夏公主,未来的蒲类王妃,迟迟还未到来。 那五千头高昌王陪嫁的早春羔,迟迟还未到来。 二王子巴盖乌率领的迎亲礼队,迟迟还未到来。 连续派出的五路颠不停,却已经回来了三路。 打探回来的消息…… 莫说是王妃和她陪嫁的羔子,自蒲类去往姑师的这一路上,颠不停们连羊毛也未看到一根! …… 实在是捱不过,陪着姑娘们,敷衍着舞了一曲。 苏赫就转身到了人群边上。 他四下里张望了片刻。 索伦就自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他身侧。 他这个苏赫一母同胞的弟弟,年方十七岁,身量却早已经比他高出了一头。 宽肩乍背,虎膀熊腰。 俯仰之间,鹰视狼顾。 活脱脱一副雄壮的北狄勇士身板。 只是面相,虽然和苏赫并无几分相似,但兄弟二人皆有着源自于他们母亲的那份汉人的俊朗模样。 …… “哥。”索伦高了苏赫一头,是故低首问候。 对自己这位亲哥哥,索伦自小就有着莫名的崇敬。 “你哪儿去了?左右寻你不着。”显然是乘机偷着多喝了几碗,索伦满面红光的向苏赫问道。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眼瞅着人群之外,王庭侍卫已经分头向着驼队的掌柜伙计悄然摸了过去,苏赫望着索伦,“现在啥情况?” 知道苏赫问的是啥,这其实也本就是族人们始终都在私下里嘀咕着的。 “还是没消息,真奇了怪了!”索伦挠了挠头,“这三路颠不停回来,二哥和阿依夏王妃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唔。”苏赫点了点头。 只应了这么一声,他便缓缓的转过身子去。 他的视线,越过欢声笑语的族人们,去往那波澜微起的湖面上。 不,甚至扫过湖面,去往那隐在夜色中的,巍峨的天山上。 目视极远。 夜色漆黑。 他却什么也望不见。 苏赫的心中,很有些异样的酸楚。 不好受。 其实,这份酸楚,早已经让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甚至,刺痛般的心悸着。 阿依夏…… 每当这个名字划过心头,他就觉得自己的气息瞬时短促了那么几分。 在高昌国她的闺房…… 在黑风盗他的魔鬼域…… 她那天鹅般柔美白皙的脖颈。 她那汉人绸缎般滑嫩温腻的肌肤。 她娇嗔的喘息,顺着黑亮的长发滴落下的点点汗滴…… 发梢间,裙角下,阿依夏周身散发着的那蓬勃的青春气息…… 来自于她那紧致的胴体上,幽然而又迷人的暗香,似乎此时就撩拨在他的鼻翼间,经久不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往事如烟 这一切的过往,并非如烟。 此时便就如同敲响着一面重鼓,在苏赫的心中回荡着。 然而,如此种种,二哥巴盖乌都不知道。 当然,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他无法向二哥言说。 他也无法向二哥启齿。 他知道。 他从小就知道二哥巴盖乌有多喜爱高昌国的阿依夏公主。年近三十的巴盖乌,甚至为了她,抵御着来自王庭的压力,至今不娶。 他要告诉巴盖乌,他要明明白白的跟二哥说清楚,他与阿依夏之间的情愫。 他要告诉巴盖乌,他已经安排下黑风寨的弟兄,势要将阿依夏自半道上劫走…… 至于他与巴盖乌之间……那是草原汉子之间的事,便让他们用草原上的习俗,以男人之间的方式来解决吧! 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他已然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阿依夏托人带给他的手书中说的清楚……她宁可死,也不做穆松王的王妃。 阿依夏的性子,苏赫再清楚不过……她如此说,就定会如此做的…… …… 就在前日晚上。 自黑风寨匆匆返回王庭的苏赫鼓足了勇气,抱着酒坛闯入巴盖乌的帐房里。 然而。 半坛酒下肚,他还未来得及张口。 巴盖乌就借着酒意,狠狠得搂住了他的肩头,私下里跟他掏心挖肺的说了他的打算。 令苏赫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的是…… 巴盖乌竟然也收到了阿依夏的手书! 巴盖乌熏醉的眼神出奇的明亮,深不见底的眸子中泛着丝丝幽光,他告诉苏赫,他已向父王接下迎亲的差使。 他准备借机带走阿依夏,从此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 震惊之下,一时间呆若木鸡的苏赫猛然警醒,他仰脖间便灌下一大碗酒。 自嘴角四溢而出的酒水打湿了他的胸膛,然而这一口酒,竟然是那么的烈! 那么的难以下咽。 好似一把烧红的钢刀,直冲着嗓喉间捅了下去。 生生割开了皮肉。 深深刺入了胸腹。 苏赫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无法说。 他只能笑。 笑得那般酸涩。 他唯有不停的喝酒。 苏赫清楚的知道,二哥巴盖乌的这个决断,是下了怎样的狠心。 这个决心很大。 为了阿依夏,二哥竟然选择放弃了王庭…… 同她远走高飞,对巴盖乌而言,就等于舍弃了天下。 王庭里,苏赫这个汉人所生的闲散王子可以什么都不是。 然而巴盖乌不同。 大哥木沙,早就坐拥天山南麓的戈壁绿洲哈尔密王城。 蒲类的金帐王庭,这天山北麓最美丽的牧原,必定将由巴盖乌来继承,来统领。 巴盖乌,草原第一勇士,就是蒲类未来的王。 数万族人的天,这一片偌大天地的主宰。 …… 苏赫不知道。 他也无法设身处地的去设想。 如果他是巴盖乌,为了阿依夏,他做得到这些么? 他下得了这近似于荒谬的决心。 能有这近似疯狂的打算么? …… 苏赫最终只能跌跌撞撞的佯醉离去。 是佯醉。 是真醉。 苏赫不想知道。 他一人枯坐良久,黯然得将自己帐下的鹰笛派了回去,让他将准备劫亲的弟兄们带回黑风寨…… …… 情,这个字。 圣僧的《金刚经》里没有。 大师兄祖天雄,也没有教过他。 在他跟随圣僧和师兄在世间游历了五年之久,最终离开小兰坨寺的那一天,圣僧鸠摩逻对他说的话,苏赫不会忘记。 你终将会是我佛的护法天王。 不入世,如何出世 不虚妄,何以求真 不经历,谈何看破 问世间情为何物 你会懂的 也唯有你懂的那一天,方能领会‘般若波罗密多’的真意。 …… 苏赫不懂。 他的心好乱。 他收回了飘忽在湖畔山迹的视线。 他知道,也唯有他知道,今夜族人们在浦类湖畔欢歌乐舞,准备盛迎的阿依夏王妃不会来。 他垂下了头,胸中泛起一阵阵按捺不住的酸涩苦楚。 他默默得在心底里无声的祝福,二哥和阿依夏,这一路走好…… …… 索伦拽了拽苏赫的袍袖。 “哥,”他冲着湖畔一侧,巨大的金帐方向支了支下颌,“父王招呼我们过去了。” 苏赫这才回过神来。 他定睛望去,大帐前,侍从们簇拥着部落长老、祭司和头人们,在他们当间,数根灼烈爆燃的火柱之下,大马金刀端坐着一位山一样的男人。 蒲类王穆松,正在远远的冲他招着手。 …… 苏赫刚走出几步去,大帐前就远远的蹿来一团黑影。 穆松豢养的巨獒黑熊,扑来近前,欢实的围着苏赫兜了两圈,满是口涎的獠牙轻轻叼起他的手,粗壮的尾巴来回摇摆着,打得他的腿侧隐隐生疼。 “父王。”苏赫冲着穆松躬身施礼。 “诶……” 拉长了声调,颇有几分阴阳怪气之意,自穆松身侧转出一人。 “苏赫,你如今这么称呼阿爸可就不对了。”三王子曲突一手端着酒碗,眼角瞥着苏赫,抬起脚将巨獒拨去了一旁,“今时今日,你该称呼阿爸,父汗!” “天可汗的圣旨到了?”苏赫一愣,抬首向穆松望去。 苏赫很清楚的知道,蒲类王庭虽是北狄最大的部落,但实力还远不能碾压其他草原诸部。这许多年,草原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各大部落休养生息均在暗自积蓄着力量。 此时,并不是一个称汗的最佳时机。 当然如果穆松王要称汗,也不是不可以,但至少还缺一个契机。 契机,总是虚无缥缈的。 即便是天神的眷顾,等待一个契机,也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在契机到来之前,隐忍是必要的。坚固的盟友,来自于友邻部落强有力的支持,大幅度提升蒲类王庭在草原上的声誉和影响力……如此种种,缺一不可。 否则,随之而来只能是血腥的战争! 这一眼望去。 望向面前这位在苏赫心目中,伟岸魁梧,睿智沉稳,胸襟如草原大漠一样广阔的男人…… 苏赫搞不懂,自己的父王缘何会仓促的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 “曲突,你喝多了!”穆松声如洪钟般的喝止曲突再说下去。 言语间,却似乎并无半分的不悦。 身子单薄的曲突,微微躬身,然而并无退下之意。 “父汗的喜酒,怎么喝也不会醉的。”好似饥饿的秃鹫一般,曲突踮着脚尖踱了几步,“已有快马报来,□□的征西大将军白方朔,携天可汗的圣旨已经在来的路上!”曲突手中的酒碗,端平了自在座的长老和头人面前划过。 呼! 只这一句,立时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顿时恭贺之声四起。 见众人相互对望,有意就此离座山呼北狄可汗之名,穆松满面笑意得陡然起身,那雄浑的身躯稍稍俯低了些,向四下压了压手。 “各位稍安勿躁。”他那重墨也似的眉峰一抖,“博格达汗是否属意将北狄可汗之位授我,还尚未可知……” 未等穆松将话说完。 咣! 曲突狠狠得将手中的酒碗径直摔碎在了地上。 “不给?天可汗不给,阿爸就直接称汗!到要看看,这片大漠草原上有哪个部落敢言一个不字!” 只是短暂的静了那么一瞬,接续着四下里便泛起一阵阵昂声嘶吼! “对!” “就是这个主意!” “三王子说的好!” 一个个酒意盎然涨红了脸,梗直了脖子的头人们纷纷吼叫着附和道。 “哈哈……”穆松踌躇满怀的放声大笑。 只是他的眼梢一扫,看到唯有苏赫面色不虞的微微摇了摇头。 穆松眼角一抖。 面色不显,穆松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道,此间怕也只有苏赫是明白的。 真不枉我送你入寺,世间游历五载。 汉人所说的,读千卷书行万里路,看来果然是没错的! 他的大手,山也似得重重落在苏赫的肩头…… 想要说些什么,他却一仰头,这雨似乎下得更疾了些。 一声马匹的嘶鸣声,响彻在金帐旁侧。 第四拨派出的颠不停回来了。 苏赫垂首不语,心下便是暗自一沉。 他不由得在替巴盖乌担心,二哥与阿依夏,走脱了么…… ……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接下哨马的王庭近侍,来在穆松近前,面色苍白的垂下了头。 一声不响。 一言不发。 那就是,依然没有任何小王妃和二王子骑队的消息…… 在座的部落长老和头人们,失望之余,迟疑之余,复又四下接耳私语了起来。 穆松却显得满不在乎。 甚至微微的薄怒,一丝也无。 他本就不在乎。 一个女人而已。 他早已过了为一个女人侧目的年纪。 床笫之间的欢愉,较之雄霸草原的可汗之位给他带来的满足感,不过有如脚下的一株青草般微不足道。 二子巴盖乌对那位即将成为浦类王妃的阿依夏公主的情愫,穆松清楚。 他很清楚。 他也隐隐意料到,礼队和公主迟迟不到,必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 穆松的两道重眉便是一凛。 他知道巴盖乌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为何会主动请缨,率领礼队而去。 能有什么变故! 穆松眼中寒光一闪。 对此,他根本不闻也不问。 他就是要看看,巴盖乌为了这个女人会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连一个女人都放不下…… 那巴盖乌根本就没有资格继承他的王位。 他绝不会,也不能,将这片美丽的牧原,将自己的万千族人,将这浩瀚广阔的天地交到如此的废物手中。 巴盖乌…… 他心中默念二子的名字。 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一撩皮袍,他霍然转身,端起两碗浑浊的烈酒。 一碗交于苏赫手中。 “喝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待客之道 穆松的一声大喝,余音尚未散去。 苏赫的酒碗还未送到嘴边。 湖畔篝火旁的族人们哄然乱了。 四周悄然涌入人群的侍卫们,突然动手,将驼队的掌柜伙计们掀翻在地,捆绑结实,像丢麻包似得一个接一个的自人群中扔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情况?! 前一刻,这些自边镇前来蒲类,专程为蒲类王纳王妃庆贺的驼队行商还是座上的贵客。 他们收走了所有的兽皮,淘换了部落自雪山草原采集来的各种药材,带来了部落过冬所急需的各种物资…… 同他们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钱掌柜的驼队往来域外多年,与他们再是相熟不过,有些部落的姑娘甚至偷摸着和俊俏的汉人伙计钻了草垛子…… 族人们不明白,侍卫们怎么突然将他们绑了?! …… “穆松王!这是什么意思!这难道就是蒲类王庭的待客之道?!” 钱掌柜被绑缚的好似粽子,却浑然不惧,直挺挺的抬起身子冲穆松连声的嘶吼着。 钱掌柜往来域外北狄多年,算得起是边镇一带驼商里数得上的人物。 此时他的言语间,皆是激愤。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松绑,我们做了什么!” “放开我,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 …… 徒劳的挣扎着,驼队的伙计们也忿忿的叫嚷起来。 蒲类的族人们,一个个吃惊的围拢在一旁。 任由那焰腾腾的篝火,肆意的燃烧着。 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 …… 穆松与苏赫对视一眼。 点了点头。 先头里,已经有苏赫带着的侍卫赶来向穆松报知了一切。 既然驼队里有大夏□□的间子…… 既然小王妃直到此刻还不知所踪。 作为蒲类王,作为这场婚庆夜宴的主角,他有必要也有义务为族人找点乐子。 穆松久为部落王者,早已深谙此道。 …… 夜幕,漆黑。 秋雨,淅沥。 穆松大敞着皮袍,露出古铜色健硕的胸膛,阔步而来。 驼队伙计们的叫嚷,他听得清楚。 族人们的窃窃私语,他挑了挑那重墨般的眉头。 只一挥手。 除了钱掌柜,驼队伙计的嘴里立刻就被塞满了腥臭的干牛粪饼。 “待客之道?” 穆松那雄壮的身躯昂然而立,大敞的胸腹间,筋肉虬然,无一丝赘肉。 他剑眉倒竖,不怒自威,双臂一展,好似要将面前的族人们揽入怀里。 “我蒲类待钱掌柜的驼队,有若上宾。多少年,你们行走域外,蒲类迎来送往从无怠慢。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有多少中原行商事先私下里送来礼物,我蒲类却独独点了钱掌柜你的驼队!”穆松踱开一步继续道,“难道说你驼队里的伙计刘七,就是你钱掌柜的做客之道?!” 钱掌柜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费力的扭动着麻绳绑缚的身子,他茫然的回顾身后的伙计们…… 刘七? 他眉峰紧锁。 那个平素在众人里不显,他从未正经留意过的刘七……穆松王所说的一切与他又有何干系? 刘七现在哪里?!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这该死的刘七根本就没有来到这湖畔的篝火夜宴里。 嗯?! 他的目光扫向驼队的二掌柜李头儿。 却只见李头儿早已被嘴里塞满的干牛粪熏得眼泪鼻涕乱淌……只顾着一个劲儿的冲他摇着头。 钱掌柜颓然丧气,却还是硬气的哑声道,“这刘七是我的伙计不假,因何事触怒穆松王,还请讲在当面……穆松王……无论何事自有钱某担待,却又何至于此!这场面未免太不给我钱某人面子,也着实太过令人难堪了吧!” “哈哈!”穆松朗声笑道,“担待?钱掌柜说的好,果然是条有担当的汉子!”他虎躯一拧,向一侧一挥手,“带上来,我倒要看看钱掌柜该如何担待。” …… 人群中挤出两名侍卫,推搡着老把头一瘸一拐的来到穆松面前。 一名侍卫脚尖一勾,肩头一送,就将老把头撂翻在人前的空地上。 宿醉的酒意,早已全无。 老把头跌伏在穆松脚前,却头也不敢抬起。 “说吧,”穆松厌恶的扫了这老货一眼,“那驼队的伙计刘七和你做了哪些勾当,一五一十的给本王说个清楚。” “王上……”老把头嘴角哆嗦着,“刘……七……” 他使劲的摇了摇头,“不认得什么刘七……” “哦?”穆松点点头,“很好,那不妨就认识一下。” 早有一名侍卫手里拽着一颗人头的散发,将这血迹尚未干透的头颅戳在老把头面前,随即断喝一声,“看清楚些!” 老把头张目一望,惊的一个倒仰。 在他面前晃动着的那颗面目苍白七窍皆黑的头颅,可不正是刘七! 他双手慌乱的摆动着,“不……不认识,不认识……” 毕竟年轻时在外闯荡多年,老把头人老成精,只一眼看到刘七的头颅,他那慌乱的心境立即平复了许多。 既然刘七死了,死无对证的事儿,他老把头只要咬死不松口,还是应付的来的。 只是那张画影……却被侍卫搜了去。 老把头一咬牙,只能来个死不认账!只要逃过这一劫,他是万万不能再在部落里呆了。 心头没由来的一热,去边镇!能远远的看上儿子一眼……就是在那边讨要吃食过活,他老把头也能死而瞑目了。 急喘了两口气,老把头奋力一扑,可怜兮兮的张臂就牢牢抱住了穆松的腿脚…… “王上明察啊……我老把头虽然身子残了,”他言语间涕泪皆流,“可断不敢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拖下去!给我用鞭子抽!看看这老货的骨头到底能有多硬!”曲度在一旁阴狠的叫道。 …… “穆松王!”钱掌柜缓过一口气来,看着刘七那血淋淋的人头大声道,“莫不是想要屈打成招?我的伙计刘七,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招致杀身之祸,希望王上能给驼队一个交代!” 捋了捋颌下短髯,穆松低头看了看老把头,又望了望钱掌柜……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苏赫手擎着一张皱巴巴的图影,轻咳了一声,凑身在了穆松身侧。 “父王……”,苏赫将图影展在穆松面前,“这是从老把头怀里搜出来……” 穆松略一斜目,定睛望向图中的青年男子。 又打量了一番老把头…… 父子二人若有所思的对视了一眼。 却又凑过一个脑袋来。 曲突脑子转的极快,这一看之下,两道弯眉一挑,“四弟,这是老把头怀里弄出来的?” 苏赫点点头。 “这老货,哪儿弄来这么一张图影?这是汉人画的东西。” “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老把头看见图影的当时,就如坠冰窟,“忘了是哪儿捡来的,可能是哪个驼队的伙计掉的,我看着稀罕就当个宝贝揣着……” “那个伙计就是刘七吧,老把头。”苏赫冲他扬了扬手中的图影。 “不是他,绝对不是他!”老把头使劲摇着头。 “呵呵……”苏赫笑了,“绝对不是他?你既然不认识刘七,怎么知道绝对不是他?” 老把头脑子顿时乱了,宿醉之后的迷钝,还在深深的影响着他的判断。 “我也不知道这图影是谁的啊……王上……”他近似于哀求的抱紧了穆松的靴子,再也不敢撒手。 两名侍卫虎扑上来,连扯带拽的就将老把头又摔在了当间的地上。 曲突细眯着双眼, “记得这老货从前在边镇一带打诨过,好像正是为了个汉人女子被打折了一条腿……”嘴角一带,曲突阴冷的笑了,“如果当年老把头留了种……算算也该是这图影上的人物这般年纪。” 曲突想了想,沉吟道,“父王,不如让几个颠不停去边镇,带着图影仔细打探打探。嗯,这汉人的图影描画的如此仔细,这个人应该不难找……” 听到此处……撑起身子的双臂抽搐着,老把头浑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看着老把头这已然是魂飞魄散支持不住的模样,曲突拿捏着颌下稀疏的胡须,另一只手在脖颈间猛然一划!“割下他的脑袋带回来,给老把头瞧瞧是不是认得这图影上的小子……哼哼,到时候……” “不要……不要啊!三王子……”老把头那张皱巴巴的脸面上,此时皆是惊恐之色。 他怕了。 他真真切切的怕了。 这一刻,悔恨交加之际,老把头好像疯了也似的倒在了地上捶胸蹬足,“是我!刘七……是中原朝廷的间子……叫什么……舆图卫……是我和那刘七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间子! 所有人都知道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指的是什么,老把头居然背叛了部落! 这便当即惹恼了部落的族人们! 族人们的怒骂声顿时纷纷攘攘的响了起来。 舆图卫?! 穆松只闻听着三个字便顿时面色阴沉如铁。 大夏□□的间子,往来于域外北狄可谓屡见不鲜。都护府的,边军的,甘陕总督府的,枢部的……倒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 既然那位刘七已经自尽而亡,穆松其实已对老把头动了恻隐之心。 然而只这舆图卫三个字……却令他的目光中悄然的涌上一股浓重的杀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不祥之兆 “和图引上的那孩子没关系啊……王上……”老把头手脚并用的向着穆松爬了几步。 穆松只带了带嘴角,冲着钱掌柜冷哼了一声,“说吧,这都是怎么回事。” “好……我说!”老把头奋力的支起瘫软的身子,断续说道,“那刘七……几年前,他随驼队往来蒲类……找到了我……”老把头的脑袋垂到地上,“他说……” “我有个儿子!我有个儿子啊,王上!当年那汉人姑娘真的给我生了个儿子……”老把头言语至此,不由得老泪纵横,“这挨千刀的刘七,用我儿子的性命相要挟……我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敢再去那边镇寻儿子,怕是有我这么个老爹,会毁了这孩子一辈子……” 哎…… 这老把头,也是个可怜人啊。族人们听到此处,都对老把头唏嘘不已。 “刘七都让你做些什么,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交易?!”曲突尖声厉色的断喝道。 “没做什么,真没做什么……他只是会打听一些部落的日常事儿……战马多少匹,存栏的肥羊数量这些……也打探一些王上和头人们的事儿……还有!与其他部落王庭的往来……”老把头仰着一头乱发补充了一句,“我都是给他胡诌的!” 胡诌的…… 那刘七是什么人物,实打实的间子!会轻易任由得老把头跟他胡诌瞎扯?谁人肯信! 穆松阴沉着脸踱近一步,低声问道,“他这次来,向你打探何事?” “这个……”老把头偷眼望了望苏赫,费力的咽了口吐沫,“他……要找一个人……” “什么人?!”穆松突然眼中寒光一闪,厉声问道。 苏赫双眼中的瞳仁骤然瞪起,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喘了几口气,老把头垂下了脑袋,吱吱呜呜的嘟囔着,“一个汉人……一个二十年前来到咱们部落的汉人孩子……” 穆松突然大喝一声,“住口!” 没由来的,一股戾气骤然自穆松周身迸发而出! 感受到主人的暴怒,他身旁始终懒洋洋趴伏着的獒犬黑熊猛的蹿了起来。 浑身黝黑的毛发全都炸了开去,那赫人的雪白利齿,一根根的挂满了腥臭的口涎。 它低低的发出威胁的嘶吼声,随时戒备着那不知在何处的敌人。 穆松虎躯一怔,竟然开始微微的颤抖。 踏开两步来到老把头面前,两只蒲扇大手一张,就将老把头一把揪了起来。 回身,就这么好似拎着一只小鸡儿也似的,穆松径直向一旁走开了几步。 …… 蒲类王的这一举动,立即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何老把头的一句话,竟然使穆松突然好像如临大敌?! 汉人的孩子? 族人们悄无声息的面面相觑。 部落里哪里来的汉人的孩子……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般的瞎扯,穆松王何止于此? 唯有苏赫惊呆了。 他听到了刘七与老把头的悄声低语,刘七似是在打听自己的消息,但他并未知道,刘七竟是来寻一个二十年前来到部落的汉人孩子…… 是谁? 难道确实如老把头所说,那个汉人的孩子就是他?! 这怎么可能! 他和索伦的母亲珠兰夫人是汉人,这不假,部落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母亲从未得到过王妃的名头,在索伦出生的那一年就因为熬不过北地的苦寒,撒手人寰…… 可他的父亲…… 是雄霸天山北麓这一方天地的北狄蒲类王,穆松! 他是北狄最大的草原部落,蒲类王庭堂堂正正的四王子! 他怎么会是什么汉人的孩子! …… 苏赫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他应该当时就进帐手刃了这个该死的老把头! 一种不祥的预感,好似此刻夜空中厚厚的乌云一般,渐渐的笼罩在了苏赫的心头。 没有人注意到,苏赫竟然脚跟一软,向后跌了一步。 虽然立即就稳住了身形。 苏赫却依然不由的打了一个冷颤。 这深秋的草原,好像是比往年都要冷上一些…… …… 钱掌柜连打了两三个激灵。 他也未料到,今年这秋天的草原上竟会是如此的冷。 原本咬紧的牙筋,松弛了下来。 至于紧缚在身上的绳索,似乎已经根本无需在意那份捆绑摩挲间的痛楚和由此带来的羞辱了。 钱掌柜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劫。 怕是万万度不过去的。 刘七这小子,居然是间子……钱掌柜常自诩识人善辨不过一眼之功,未料到竟然会在刘七身上走了眼。 这刘七,不可不谓是顶厉害的。 怨不得谁人。 钱掌柜那颗心,在听到老把头言语的那一刻,早已坠入了无底深渊。 …… 草原上,诸多部落王庭与驼队行商早有不成文的规矩。 一旦发现商队里有朝廷的间子…… 那这个商队里所有人,再也别想走得脱,唯有化为滋润这片牧原的养分…… …… 钱掌柜自有一番豪气。 说白了,这驼商一行是获利极为丰厚,却也从来本就是个刀头舔血的营生。 能走上这一行,从掌柜到伙计,就没有一个不是狠人。 每一趟出门,走上这域外的大漠荒原,除了异常恶劣的气候不提,只那呼啸往来于戈壁草原的马帮匪盗就令人防不胜防。 驼队里出了刘七这么个间子,这本就是他识人不明。 这便没甚好说的。 自家身上,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只可怜带出来的这些个伙计了…… 钱掌柜似乎因为身上绳索有些瘙痒,他来回的扭了扭身子。 借着火柱的光亮,他偷着眼向伙计中的那个人瞄了一眼。 …… 景子的身子单薄,此时蜷曲在地上显得身量格外的瘦小。 迎上钱掌柜扫来的目光,景子那对黑漆漆的眼瞳却份外的明亮。 心中一颤,钱掌柜低下了头,一动念,逃? 钱掌柜不由得黯然失笑…… 穆松王的蒲类王庭,这是什么样的所在。莫说他这十几名伙计……即便是千八百个边军健勇,在这些彪悍至极的部落勇士刀下,那也就跟白送出去一样。 钱掌柜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 然而。 钱掌柜并未看到。 也没有人会留意到。 被绳索紧紧绑缚着的景子,轻轻仰了仰脖颈。 一块乌漆漆,木牌也似的东西便就自他怀中径自蹦了出来! 这貌似下意识的举动,看似毫无意义。 景子缓缓的复又垂下了头。 任由那木牌晃悠悠的,坠在他的胸前。 嘴里的干牛粪,涩苦腥臭……那份难以言表的滋味,令他不停的干呕着。 胸腹间痉挛抽搐,他的嘴角不断的溢出黄绿色的汁水。 他无法分辨,这种颜色的东西是唾液混杂的粪水还是他的胃液胆汁…… 他何尝遭过这个罪! 但他可以忍。 他一贯最能忍! 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 穆松这一口长吸,似乎要将这片天地都吞入胸腹之中。 即便如此,他还是怒火焰焰的几乎按捺不住要将手中这老货生生活撕了的念头! 汉人的孩子…… 部落中汉人的孩子! 这根本就是穆松周身上下唯一的一处逆鳞。 任是谁! 莫说知道此事,哪怕稍有打探之意,他也要将其挫骨扬灰! 一念至此。 他丝毫觉察不到身前的老把头,已然是吓得浑身软的烂泥一般,裤子都滴滴答答的湿透了…… 穆松心中却是泛起一阵阵难言的酸楚。 二十四年前。 咸平三十七年,冬。 素伦…… 那个雪夜,阿哥将你孤身带去边镇雄关,送与替天巡守至此的大夏皇太子殿下…… 却未想到,从此竟然是天地永别。 你虽贵为太子良娣,却未等到萧鸿辰荣登大宝,短短三年都未熬过,就命丧太子妃严宝珍这贱妇之手! 何其悲哉。 阿哥这一生都对不住你啊,素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扑簌迷离 思念着素伦,穆松那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得捏得嘎嘣做响…… 老把头肩头的锁子骨,已是堪堪承受不住,就要被他捏碎了去。 “王上饶命!”老把头一声惨叫,方叫穆松回过神来。 然而他望向老把头的眼神…… 却险些将这老汉吓得昏死过去。 那双虎目之中,竟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瞳仁间倒映的火柱之光,那似乎随时就要喷涌而出的炙热火苗,就欲将老把头周身化为灰烬。 “你怎么知道部落中有汉人的孩子?”自穆松牙缝中一字一句迸出的言语,只有他二人可以听闻。 “王上……” 穆松大手一拎,一阵摇晃,老把头全身的骨缝竟似都松动了寸许。 “说!” “王上……”老把头嘴角哆嗦着,再不敢有丝毫的隐瞒,“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汉人的孩子……那刘七,说要找的人有一块铁牌……” “铁牌?!”穆松的一双虎目顿时眯了起来。 老把头的嘴角抖索着,“草原上的儿郎,打小都会栓个狼牙鹰爪在脖颈上……没谁会挂个铁牌……”他的脑袋无力的耷拉下来,“唯有四王子小时候,我见过他胸前坠着个铁牌……边镇混营生的时候,算是手巧,跟着雕錾师傅混过半年……看着四王子的铁牌稀罕,还……还接过手里把玩过一回……” 老把头咽了口吐沫,“我这是吃了猪油蒙了心!除了这个我啥都不知道……王上!我那真是给这刘七胡诌的!” 穆松手里一紧。 老把头的身子如同一面断线的风筝般被穆松远远的扔了出去。 一扭身。 不再看这老货一眼。 穆松开声大喝一声,“黑熊!” 一道黑影自夜幕中骤然闪过。 …… 随着巨獒满口利齿撕咬啃食的刺耳声。 老把头只几声充满惊恐的惨叫…… 就再无半点声息。 …… 这一幕。 让这片所在,顿时一片死寂。 惊诧的族人们,惊恐的相互对视着。 老把头,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巨獒的口下。 他们都知道,蒲类王穆松,已然是出离愤怒了。 …… 苏赫久在黑风寨,他那年轻白净的面庞上,已是沾染了颇多风尘。 他麾下的黑风盗,哪里会有心慈手软之辈。 即便他平素诸多管束,此等事在苏赫眼里早已是见怪不怪。 苏赫全然没有注意这些。 此刻,他的目光,时不时会扫过驼队伙计里的那个人…… 那个胸前坠着一块墨色木牌的人。 苏赫似乎漫不经心的踱开几步。 他走近了些。 借着火柱的光亮,他貌似不经意的瞅了几眼。 苏赫的眼角不由得一颤。 他看得清楚! 那块小小的,极不起眼的木牌…… 果然与他怀中胸前那块鱼型铁牌极为相似! 只看一眼,苏赫就转身走开。 他心下疑惑满腹。 …… 胸前的这块铁牌,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珠兰夫人去的早。 他只依稀记得母亲的手,抚摸在他的脸庞上,总是那么冰凉的,没有一丝热度…… 除此之外,可怜苏赫对她再无印象。 更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块铁牌的由来。 他早就问过父王,穆松从来对此避而不答。 他就此问过哈尔密王城,小兰陀寺里他的师尊圣僧鸠摩逻……圣僧只看一眼,就将铁牌塞回他的怀里,从此对此事一言不发。 他甚至问过师兄。 然而师兄挠着光溜溜的大脑壳,却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对此,他早就放弃了,他仅是从来都小心翼翼的看护着母亲留给自己的这唯一一件东西。 可是却在钱掌柜驼队里一名不起眼的伙计身上,居然看到了类似的物件…… 苏赫觉得奇怪,怎的这次回转蒲类,却遇见如此多的蹊跷之事? 他不到十岁便被父亲送入哈尔密王城的小兰陀寺,师从圣僧鸠摩逻。 他到寺不足三月,便可通晓解读《金刚经》。 不到一年就被视为慧根灵动,佛缘深种。 然而圣僧却不让他继续研习佛法,却同师兄一道带他游历天下…… 苏赫深知因果循环之理。 这诸多蹊跷,绝非偶然。 莫不是,冥冥中有天道揭示,将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 思索中。 苏赫浑然不知,这场面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直到索伦用肩膀顶了顶他。 “哥,快看!二马分尸了!” 待苏赫顺着嘈杂声瞧过去的时候…… 钱掌柜被儿臂粗细的绳索,分别捆住肩头和腿脚,横悬在双马之间。 只听闻两匹健马,在刺耳的鞭哨声中嘶鸣着。 翻腾的四蹄,溅起大片的草屑泥块。 双马东西背向,奋力跃去。 噗! 钱掌柜的腰际,顿时化为一片血雾。 人被分做两段,由健马拖拽着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只余下草地上拖拽出来的凌乱脏器,血肉四溅,一派狼藉。 族人们兴奋了! 二马分尸的场面,可是不常见。 这种异样的血腥和残忍,极大的刺激着族人们的神经。 族人们簇拥叫嚷着,似乎这秋夜冷雨,也不再是那么的寒冷了。 …… “苏赫!这驼队的间子是你挖出来的……”穆松对此事已经很有些不耐烦的言道,“如何处置,你说说看。” 老把头的嘴,永远的闭上了。 钱掌柜死无完尸。 这已给了族人和那些个驼队行商足够的提醒和警示。 至于其他的,穆松此刻倒是很想听听苏赫的意思。 …… 曲突一对阴损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苏赫……对于苏赫挖出间子一事,他颇为不屑。 “一并砍了脑子省事!”曲突扫了一眼倒剪双臂,挨排捆在地上的驼队伙计,冷冷的言道。 “砍了!” “统统杀掉!” “三王子说的对!” 族人们大呼小叫的叫嚷着。 并非战时,平日里能有像这样一次掉十几个脑袋的场面,着实让所有人大呼过瘾。 老祭司忙不迭的准备遣人回去,将他祭祀的行头和法器取将过来。 这将是绝佳的献祭。 草原大神,甚至天神,都会格外开心满意的。 …… 穆松不动声色的只看着苏赫。 苏赫对这样毫无意义的杀戮,没有丝毫的兴致。 这些驼队的伙计也都是些苦命之人…… 如若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放着热炕暖屋、老婆孩子不守着,跑到这遥远的大漠草原。 况且…… 苏赫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的扫到那个委顿在地上,身材瘦小的伙计身上。 他凑前一步,在穆松肩畔,低语道,“父王,我那黑风寨的黑窑,还短着不少人手……” “那就这么办!”穆松对众人朗声道,“苏赫说的有理,这干人等,待明日一起解送到哈尔密王城!木沙那里,很是需要些苦役……” 至于黑风寨,穆松当然绝口不会提及。 以血腥凶残闻名的马帮黑风盗,悍然往来大漠草原。这些年,更是吞并了大大小小的马帮匪盗一十七股,实力早就是域外草原上的第一巨盗。 近两年,黑风盗已然侵至边镇一带,甚至在甘凉都有着极为响亮的名号。 天山南北两麓,诸多部落王庭,谈及黑风盗无不变色。 黑风马帮的名头,早已是幼儿止啼的绝佳良药。 有不少部落私下里准备联袂清除黑风盗…… 一是苦于黑风盗来去神秘诡异,始终探不出根基巢穴所在。 再一个,没有蒲类王庭牵头主事,面对传闻已足有数千骑的黑风盗,其他部落也着实不敢妄动。 然而黑风盗的事,蒲类王庭总是态度模糊不明,一贯是能拖就拖。派出的哨马探子,也大都心不在焉,从未探得些许有价值的消息。 正如有些人私底下胡乱猜测的一样……黑风盗确就是蒲类王庭私底下豢养的部落武力。 没有人知道,苏赫便是令这北狄荒原闻风丧胆的巨盗黑风! …… 穆松的决定,没有人反对。 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驼队里,那名身量瘦小的伙计,低垂的目光里突显出的亮光,一闪而逝。 成了! 景子背缚在身后的手,猛的握紧了拳头。 他只悄然的一仰脖,那坠在胸前的木牌,轻巧的跃动起来。 滑入了衣襟领口,消失不见。 …… 族人们和众位头人,显然都有些悻悻然。 曲突撇了撇嘴。 “吗的!一向鬼鬼祟祟,有什么话不敢讲在当面,却要在父王耳边吹风……”嘴里不干不净的低声自语着,冲着苏赫的背影,他狠狠的瞪了一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恒古之心 穆松执掌蒲类王庭,已逾三十多年。 对于族人心思和状态的把握,穆松自然是轻车熟路,拿捏的恰到好处。 “呜——” 他高喝一声。 立即吸引了所有族人们的注目。 “驼队的四十峰骆驼,王庭和头人们公分。其余马匹,入部落的公账,统一豢养。至于驼队自部落淘换去的毛皮、药材一应东西……谁换出去的东西,谁拿回家去!待下一个驼队来了,咱们再卖一次!” 哈哈! 顿时族人们欢笑成一片。 这感情! 一样东西换出去再拿回来,等着再换一次……这样的买卖谁人能不欣喜! “还有!”穆松的声调显然轻快了很多,对于调动族人的情绪,他可谓是驾轻就熟,“本王早就知道,钱掌柜这鬼东西,嫌咱们今次的皮货算不得上好……带来的几十坛烈酒始终没舍得拿出来淘换!” “去——”穆松向族人们一挥手,“统统取来!只要雨水浇不灭篝火,咱们今夜就在蒲类湖畔彻夜畅饮!” …… 族人们沸腾了! 疯狂了。 篝火里,又添上被雨水淋湿的粗大木材。 顿时,浓烟滚滚冲天而起,火光大胜映红了湖面。 热火朝天的欢唱和歌舞,又在蒲类湖畔响彻了半边天。 …… 索伦盯着脚尖,楞生生的憋了半天。 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先和苏赫商量商量……转念想想,又不愿意哥哥嫌乎自己还小,拿不得事儿。 一咬牙,索伦猛得抬头,凑到穆松身旁…… “阿爸!” 这一出声儿,却吓自己一跳。 索伦自己也未料到,这一声阿爸居然喊出这么大声量。 穆松不由得一楞。 “呵呵……”看到索伦那面红耳赤的模样,觉得自己这楞小子确是可爱又好笑,大手搭上索伦的肩头,“怎么?咱们索伦有话要说?” “嗯……”索伦看了一眼苏赫,挺直了胸膛,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押解那些苦役去哈尔密王城……索伦可以带队前往!” “哦?”穆松乐了,“咱家的雏鹰翅膀硬了,想拍上几下,飞一段试试?” “不是试试,索伦可以的!”索伦的拳头重重的擂在胸口,隆隆作响。 “那你要知道,这里去往哈尔密王城足有三百里地,翻越天山隘口,仅是戈壁荒滩就要走两百里之遥……这可是至少四五天的脚程。”穆松笑意满满的看着自己这个即将成人的楞小子。 “嗯!阿爸,我明年就十八岁了!”索伦大声的强调着自己的年龄。 哥哥苏赫不到十岁就离开了草原,自己今年都十七了…… 索伦早就急不可耐的想去天山以外的广阔天地闯上一闯。 他极为崇拜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 可是苦于这么些年,始终见不着哥哥的面儿。 甚至至今他都不知道哥哥这么些年,为什么总是很少回到草原,他到底又在做些什么…… 每每想到这些,索伦那颗年轻勇猛的心,就焰腾腾的按捺不住几乎要从胸膛里蹦了出去。 当索伦终于看到父王身旁的苏赫,冲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哥哥的认可顿时让索伦心花怒放。 “父王,是不是可以让索伦等上几日,待我转还之时……” “你的意思是,这次去……准备带他一起走?”穆松别有深意的望着苏赫。 看着索伦望着他那期待的眼神,苏赫也禁不住笑了,“咱家的雏鹰也是时候出去闯荡一番了。” “阿爸!哥!你们答应啦!”索伦兴奋的几乎有些不能自己,简直高兴的不知所措。 “哈哈。”穆松重重的拍了索伦一把,冲苏赫开怀的笑道,“你如今可不要小看他!我们索伦现在的箭法堪比金帐哲别!这小子,可不简单!假以时日,一定会是我蒲类骄傲的雄鹰!” 穆松的夸赞,却令索伦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苏赫见状,大为感怀。 自己这胞弟,着实不错! 父王的赞誉当前,不仅没有狂妄得意,反而知道不好意思…… 这很好。 只这份心性,就很难得。 …… 他冲索伦丢个眼色。 哥俩儿头对头的凑在了一旁。 “看见驼队伙计里,最瘦小的那个没有?”苏赫对他耳语道。 索伦一扭头,看着侍卫驱赶着的那十几名苦役……冲景子努了努嘴,向苏赫确认着。 “嗯,就他。你亲自去,提了他安置到我帐中……记着,不要叫旁人知晓。” “好嘞!”索伦虽然不解苏赫何意,仍旧重重的答道。 …… 看着苏赫哥俩,亲密的凑在一处,穆松的脸面上浮现出温情的笑意。 却又渐渐的收敛了去。 哥俩儿…… 念之苏赫和索伦,那年轻而又英武的神貌,穆松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如果……苏赫真是他穆松的儿子,那该有多好…… 一念至此。 他不由得想起了阿妹素伦和珠兰夫人…… 一时间,穆松心里翻江倒海般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心境不宁,穆松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冷颤。 捋了捋发迹上飘落的秋雨,他束紧了敞开的皮袍衣襟。 怎么…… 自己这是老了么? 这确是老了吧…… 穆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直至将那秋夜的凉意,满满的充斥在胸腹之间。 他虎目一瞪。 他还不能老! 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 “苏赫。” “在!”苏赫应声来到穆松身旁。 “随我一同去湖边走走。” 穆松大步迈开,又随手点了一名随侍的银吾卫。 “带一队好手到湖畔。”穆松信手一指方位,沉声道,“我与四王子身侧十步之外,凡有人靠近或打探……杀无赦。” 银吾卫一皱眉,立即面色一沉,凝重了起来。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抬手重锤前胸。 苏赫一言不发的跟上了穆松的脚步。 他已了然,父王必定有极为重要的事物与他交代。 …… 曲突斜着眼角,冷冷的望着父王与苏赫渐渐步入夜幕中的背影。 那一道阴气颇重的目光中…… 有不忿。 有嫉妒。 带着戾气。 还有几分失落…… 望着湖畔那一堆堆炙热的篝火间,火光中快意欢愉的族人们…… 曲突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寒意,他斜着眼眉冷冷一笑,漠然的转身离去。 …… 蒲类湖。 深沉如斯。 随着风。 微波荡漾着,悄声拍打在湖畔的岸上。 一下。 又一下。 永无停息。 仿佛那是一个恒古不变的节奏。 就这样,从远古一直拍打到了今朝。 像是一颗永不衰竭的心脏。 在这片广袤的牧原上,平缓,温柔的,跃动着。 任你踌躇满志。 任你心潮激荡。 亦或是悲悯天人,叹这世事沧桑。 蒲类湖……母亲湖。 总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涌动着微浪。 就像是一位慈母,静静的注视着她的子民…… 春去秋来,夏暖冬寒。 …… 穆松在湖畔伫立许久。 一言未发。 苏赫亦等了许久。 未置一问。 …… 这里,离湖畔的篝火很远。 族人们热闹的声响,听起来已有些缥缈。 苏赫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夜幕中的黑暗。 他本就落下父亲半个身位站立着。 这一抬眼望去,竟似可以隐约看到父亲那浓密的黑发中……闪过丝丝银白色的发色。 父亲……老了…… 心中一阵感怀和酸楚。 令苏赫的呼吸显得沉重了些许。 …… 穆松没有回首。 他大致知道苏赫此时的心境。 不由得闭目,微微点头。 嘴角挂上了一丝温情的笑意。 “苏赫——”穆松开声道,“你说说看,这里……”他挥臂遥遥一指,“这片草场,天山北麓,我们北狄的大漠草原……有多大。” 苏赫一愣。 他未料到,父王会与他谈及这些…… 接着,他不禁莞尔。 会意的笑了笑。 “可谓广袤无边……父王。”苏赫应声答道。 “广袤无边?较之中原的大夏王朝又将如何?” 大夏王朝…… 中原汉人的□□帝国! 苏赫微微皱眉,怎么,父王为何要这么问? “从版图上看,北狄之地不过只是□□的边疆一隅。”苏赫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说得不错。”穆松点点头,“除却繁华的关内中原,北狄、西戎、南蛮、东夷皆在□□治下……一个大字,已是绝难形容大夏的疆域版图。” “嗯?!”穆松好似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言语间颇有些不悦之色,“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在,你方才叫我什么?” 苏赫闻听穆松如此问道,不由得眉峰一挑。 他不慌不忙的整肃衣襟,恭恭敬敬的垂首答道,“阿爸。” “嗯!”这一声应下,穆松的声量中满满皆是难言的快意。 又颇多得色。 “你想必时常疑惑……为何总会有□□的间子,在我北狄之地,四下打探于你。” 苏赫刚要开口,穆松抬臂止住,继续说道,“在你十岁那年……捉出来那个打探你身世的舆图卫之后,我就狠心的将你送去哈尔密王城的寺里……这么些年,你我聚少离多,你心里怕是时常也在怪我吧。” “孩儿不敢。”话虽如此,苏赫身子不由得一颤。 这正是他这么多年,百思不得其解之惑。 父亲果然是知道的! 难道今日此刻,父亲就欲与他诉说此中的缘由么?! 只听穆松长叹道,“有些事,也应该讲与你知道了……” 苏赫顿时肃然躬身而立,欲闻其详。 “不过……时机还是未到……”穆松思忖着还是摇了摇头,“待我登上北狄可汗之位……方那时,才好与你一一明说!” 时机未到? 苏赫颜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可汗之位…… 一听到这‘可汗之位’,苏赫心中一凛。 他知道,只为此事,自己此时就不得不开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王霸之气 “阿爸……我始终不明白,为何要在当下向大夏帝君天可汗,请旨这北狄可汗之位?”苏赫壮着胆子,将自己对此事的疑惑一气儿问完。 他必须要弄个清楚明白。 穆松鼻音憧憧的冷哼了两声,“怎么,你以为急了些?” “孩儿以为,只怕是时机尚未成熟。”苏赫直言道。 看到苏赫眼中此时突显着深深的忧虑,穆松心中当即闪过一丝感伤。 如果苏赫真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然而在他心中,更多的却是不能与任何人诉说的满满得意。 苏赫是那一位的儿子不假…… 可是苏赫身上也流淌着蒲类的血脉! 是北狄的这片天地,是蒲类广袤的牧原,是他蒲类王穆松将苏赫抚养长大。 他是蒲类王庭的四王子! 穆松不由得豪气顿生! …… 挥了挥手,穆松似乎想将这突如其来的思绪抛之脑后。 现在不是回味这些事的时候。 他迈开双脚,向湖边踱近了几步,“所谓天机不可测,时机却总是可以因势利导,人为创造的。” 穆松反问道,“你以为你的阿爸,已经老迈到搞不懂高昌国主李昌镐,将公主阿依夏送与我做王妃……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么?” 却不由得苏赫来回答,穆松不屑的言道,“巴盖乌对阿依夏公主的心思即便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晓?!他李昌镐妄图用个女人,离间我们父子……妄图用他的女儿,引动我蒲类王庭内部不和……” “阿爸……”事关阿依夏公主,苏赫不知该如何接下穆松的话语,只是低声应道。 “怎么,你也这么认为么?”穆松问道。 “高昌国主,其心可诛。”苏赫点点头。 “可诛?哈哈!”穆松笑了。 他转过身来,面对苏赫,“你永远要记住……凡能坐到一国之君,部落之主的位置上……不论其治理经营的如何,就绝没有一个易于之辈!你永远不能轻视这样的上位者。高昌国主有何可诛之心……他也是在为自己为高昌谋划将来。他当然知道仅靠一个女人远不能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苏赫有些不大明白。 “他更多的是在试探。”穆松沉声道,“你懂么?” 他这是在教苏赫。 通过眼前的事例,从人心,人性,乃至于权谋权术方方面面耐心的对苏赫进行着引导。 这已然是穆松身为蒲类王三十多年的毕生体验,可谓金玉良言。 苏赫晓得父亲此时教导与他的用意。但听到穆松如此说来,苏赫感觉到有些惭愧…… 他从未想过这么多,考虑的这么细。他也从未想过站在阿爸穆松的角度,从另一个高度来看待高昌将阿依夏送嫁蒲类这件事。 苏赫情不自禁的凝神静气,听穆松继续说下去。 …… “李昌镐得到我欲请可汗之位的消息后,他或许确实想联姻,或许也有引动我与巴盖乌父子不和的心思,但更多的他是想知道我对此事的反应……他在看我的决断。” 穆松停驻了脚步。 蒲类湖的微波,已经打在他的靴面上。 溅起零星的浪花水滴,又缓缓的退却了下去。 “高昌王有如此胆量,敢来试探与我?!他有何底气……居然敢与我穆松面对面的对峙,敢在我的眼前从容落子!”穆松的言语间已经颇多愤怒。 他回视苏赫。 “放在十年前……乃至于五年前,他敢么?!他得派人来我蒲类议亲,得到我的首肯之后,他得准备好嫁妆,他得亲自带着女儿,乖乖的给我送来才是!” 苏赫汗颜,他竟然从未想到这一节。 然而,苏赫反应奇快,“阿爸,我明白了……这草原,确实是平静的太久了。” 重重的拍在苏赫肩头,穆松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止是高昌,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北狄诸部已经安逸的太久。他们都以为已经有足够的实力与我蒲类平起平坐!” 穆松微阖双目,平静着自己的情绪,“所以,我要称汗。” “我必须要这么做。”穆松重重的强调道。 …… “方才听曲突所说……征西大将军白方朔,携天可汗的圣旨,已经在来的路上……” “正是!”穆松道,“怎么?你以为有什么不妥么?” “十年前,我随师尊游历关内之时,也曾听说过白方朔其人。”苏赫摇了摇头,“却也就是这些年间,白方朔名头突然极响,甚至在黑风寨也有耳闻。听说,这位白将军似乎是位心机颇深的大夏智将。” “你说的不错。”穆松首肯道,“从前那位张将军,为人倨傲,素来与我北狄部落不对脾气。正是这位白将军到任之后,与我往来数次,大家算得上和和气气……你三哥私下里与他交往颇深……”言语至此,穆松却不欲将曲突与白方朔之间的瓜葛全盘托出,只是语焉不详的随意说道。 “照这么说,此次请旨天可汗,也是这位白将军居中谋划的?”苏赫不愿意拐弯抹角,照直了问道,“阿爸登上汗位,这位白将军自身能得到什么好处?他为何要耗费心神的替阿爸这么做?” “问的好!”穆松显然对苏赫此问深感宽慰,他缓声道,“当今大夏天子萧鸿辰,继位已有二十年。只可惜这位天可汗子嗣凋零……人到中年,却春秋不再……似乎近些年病恙缠身,已经久不临朝。” “孩儿在游历之时,也曾到过京都皇城……听闻夏朝至今未册立太子之位,那位景帝似乎从来不理朝政……皇叔裕亲王主持内阁掌控朝纲,外戚国舅严守臣把持军机枢部,此二人权柄滔天,已在朝堂之上已经明争暗斗了多年……”苏赫接口道。 “我儿说的没错!这位裕亲王萧仲康早就想撼动严家在军中的势力,这就准备先拿边军开刀了。这对白方朔而言,无异于天降横祸。”穆松冷笑道,“替我谋划可汗之位……哼!他白方朔怎么会有如此好心!他不过处心积虑的要让北狄因为可汗之位烽烟四起,从此再无宁日……” 苏赫了然,“唯有我北狄乱,他白方朔方可拥兵自重,继续做他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穆松重重的点头称是,“所以我与白方朔只不过相互利用而已……借由白方朔的这个心思,他既然愿意替我周旋汗位,于我而言便是难得的时机!所以他此次以秋季练军为名,尽起边镇精骑三万,携天可汗圣旨而来……” “三万精骑?!”苏赫闻讯不由得大惊失色! 汉军以步战为优,所短之处不过是始终良驹战马不足。 然而边军精骑,却非同小可! 他们皆是甘凉悍勇,个个身负甲胄,刀枪锐利,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三万边军铁骑,这战力那还了得! “阿爸!” 穆松胸有成竹的笑了笑,“莫要惊慌失色,白方朔率军翻越天山,却不踏进我蒲类牧原……就此我与他早有谋划。” 临湖而立,穆松踌躇满志,“边军压境,正是遥遥以声威助我顺利登上可汗之位。我不做可汗,这北狄又如何能遂了白方朔之意从此战乱纷起?!有天可汗的圣旨,于我而言可谓是名正言顺,有大夏边军坐镇,又足以暂时震慑诸部宵小……所以,在此契机之下,我此时不登汗位,又更待何时!” 言罢穆松不由得放声大笑。 他那久居上位的王霸之气,怦然而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北风朔朔 蒲类湖畔的徐徐秋风,刮至明水隘口,已是吹动旌旗招展,烈烈生响。 此处,已是天山山脉绵延千里的尽头之处,常年飓风不断,飞沙走石,鸟雀难停。 周遭连绵起伏的群山,不甚高,却怪石嶙峋,犬牙相错。 然而此地正是怀化城西北,通往天山北麓最近的通途,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地势险峻,一夫当关。 明水隘口旁侧的高岗之上,迎风伫立着诸多簪缨着袍的大夏边军战将。 当先一骑,外缚紫萝罩袍,身着麒麟甲胄。 他的征袍被罡风倒卷而起,簌簌摆动。 他却如同一块磐石,稳稳的端坐于战马之上。 …… 征西大将军白方朔,在猎猎风中居高临下望着麾下的数万精骑,正在次第通过明水隘口。 隘口之右侧,五千甲胄鲜明的铁骑在风中等候着。 等候着闫雄将军的出征将令。 这数万骑军,正是镇西边军中的精锐。 如此规模的边军健勇,个顶个皆是从边军各府、团、旅队中精选抽调,均是甘凉悍卒,战力惊人。 此一役,白方朔便要将蒲类王庭从天山北麓的牧原上彻底诛除! …… 秋风凶猛。 寒风袭面。 白方朔那有若书生般儒雅白净的面庞上,嘴角不由得抽动了几下。 按着辅政裕亲王与枢部的意思,值此多事之秋,却要对他的边军动手?! 天大的笑话! 他白方朔纵使攀附上严国公这根粗藤,也历经苦熬了这么年……如此就想要裁减他麾下的边军兵制? 他不由得冷哼一声。 痴人说梦! 既然国公授意…… 作为大夏雄霸天下五镇之一的征西大将军…… 他决意乘此良机,引动北狄大乱! 一伺北狄乱起,必将撼动这域外北地! 届时,他无忧矣! …… 白方朔修长的五指,缓缓的按在了甲胄腰际的佩剑之上。 他那书生般儒气十足的面颊上,顿时牙筋搓动狰狞暴起。 他眉峰紧锁。 辅政王,当今天子景帝皇叔,裕亲王萧仲康…… 一等忠襄公,军机处领班大臣,太保,严国公严守臣…… 此二人,权倾四野,把持朝政。 门徒无数,权柄滔天! 然而在白方朔眼中,他们便就是国之硕鼠,窃国贼臣! 以匡扶国体,铲除外戚朋党为己任的白方朔,自一介书生弃笔从戎,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历经磨难…… 终,位于五镇之列! 那个人,在将随身佩剑赠与白方朔之时,曾经说过…… 等待时机成熟,便需要一个契机。 那么! 白方朔双目凌然的投向铁幕之下的远方群山…… 这个契机,就从北狄开始吧! …… 日头渐已西落。 乌云盖顶,无星,无月。 天地间,昏黄黯淡。 闫雄心里计较,时辰也已是差不多了。 望向身侧的副帅陈征,他轻咳了一声。 陈征身材魁梧,会意的冲归德中郎将闫雄点了点头。 “大帅!”陈征催马上前,尚未再开口…… 白方朔一勒缰绳,横带马首,抬手招呼众将前来。 “闫将军。” 白方朔声量不大,无论所遇何事,他几乎从不大声言语。 是故在这扑面而至的风中,众将都策马紧紧围在他身周近前,凝神静听。 “按着之前所议,你率五千精骑于三日后,夜抵哈尔密王城外的北地都护府木桓大营。出示兵符令笺,即刻调集府兵,连夜火屠王城,一个不留。不得有误。” 火屠王城,一个不留…… 如此血腥残忍的将令,此时在白方朔口中不温不火,不疾不徐的缓缓托出……自有别样的阴寒森冷! 闫雄年逾四旬,久在军中,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到这高岗之上的温度,随着白大帅的言语瞬时又骤降了几分。 “属下明白!”闫雄周身甲胄铿锵作响,在马上双拳一抱垂首道。 半晌,却未闻大帅再出一言,闫雄迟疑着抬首望去…… 白方朔正在静静的注视着他,“不要闫将军明白,只要闫将军做到。”白方朔的声音越发的低弱了些,飘散在风中近不可闻。 然而在闫雄听来,却好似一条毒蛇自他颈甲处的缝隙间游走了进来……他不禁满背的冷汗渗出不止。 “是!”闫雄咬牙答道。 那就是要将哈尔密王城杀得鸡犬不留,一个出气儿的也不能有! “善。”白方朔抬手点了近前的一名校尉,“蒲类三王子曲突派来接应的人,尽数斩了,为闫将军祭旗。” 言罢,白方朔再无回顾之意,掉转马头,自高岗上缓缓而下。 他又轻声言道,“再有,将哈尔密王城掘地三尺,城内所有财物尽数收敛,一文不留,以充军资。” …… 自骑队旁侧,策马掠过,白方朔的罩袍迎风飘摆。 征西大将军白方朔亲领大军出征,骑队健勇未敢稍有怠慢。 一个个屏声静气,随着大队默默前行。 数万精骑,分几路次第排开,便好似一条巨龙,在夜色里,在秋风中,无声的穿行在群山之间。 …… “传令!” 白方朔话语方落,自有一骑越众而出。 “命,先锋官尺规,即刻倍道而行。” “诺!”这位中军小校朗声应下,打马飞驰而去。 …… “大帅……”副帅陈征闻听将令,微微皱眉。 他抖一抖缰绳,与白方朔并辔而行,“自怀化城出来此地已有三百里。我们只在隘口稍作停顿修整……此去蒲类尚有七八百里,此刻就倍道而行……怕是……” “你意思我们轻装而来,不带辎重补给,倍行只怕粮草不济?”白方朔平素话不多,始终言辞简洁,言语间直击要务从不拖泥带水。 “是。”这确实是陈征担心的,作为副帅,这也正是陈征的本份。 乍一看怀化将军陈征,身形粗壮,标准的军旅莽夫身量,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陈副帅实乃是身如猛虎,细嗅蔷薇的仔细人。 此次骑队出征,按白方朔将令,一应辎重补给不带。 每骑只携五日嚼用……却要长途奔袭千里之遥! 这不是十人的伙伍,也不是百十人的旅队……这是数万骑的大军。 “不妨事。”白方朔轻声道,“曲突的人不是说,近日部落的精壮都在转场……” “蒲类的羊群牲畜,秋末均要转至冬窝子前山牧场越冬。”陈征点点头。 白方朔向骑队里张望一眼,“舆图处北府的郭俊仪,郭府正何在?” 便有一骑越众而出,马上端坐一位不着甲胄,只一袭长袍的清瘦中年男子,来到白方朔旁侧,抱拳道,“大帅,郭俊仪在此。” “此处距前山牧场,尚有多远?” “回大帅,五百里。”郭俊仪不假思索的朗声道。 作为舆图处北府府正,郭俊仪此次亲自随军出征,他的舆图卫对于北狄山川地形了如指掌,此次北府的舆图卫尽出,执掌舆图指引大军前行的方向自是职责所在。 “既然只有五百里路,只要赶到前山牧场……”白方朔侧望陈征一眼,“那里草料羊群不是很多?何须忧虑粮草。修整一日,吉萨人应该也就如约杀到了。”白方朔一贯轻描淡写的说道,冲郭俊仪扬一扬下颌,“那就有劳郭府正的舆图卫头前带路。” “正是舆图处的本份!”郭俊仪垂首应下。 “只要我们的闫将军拿下哈尔密王城……”白方朔轻轻的笑了笑,“便再无后顾之忧,此战必胜。” 呼…… 陈征暗自呼出一口气。 冬窝子越冬的羊群,那正是蒲类部落的命根子! 连羊群带青壮一并截杀了…… 他偷眼向白方朔望去…… 随即心里明白,大帅这便使得是绝户计。 陈征自一名小小边军,一步步打熬磨砺终成将军,他戎马半生,岂是心慈手软之辈! 即便蒲类乃是北狄蛮夷,只是要做下这等灭族绝户之事…… 陈征不再言语。 心中只是暗叹。 此役已经策划许久……极北的阿尔泰山吉萨人,饮毛茹血粗鄙不堪,个个皆是一等一的凶蛮之辈。他们从来便就窥视着天山脚下丰茂的蒲类牧原,一伺这等凶徒南下而来…… 蒲类王庭……这就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主簿账房 雨,终究还是下的疾了。 踏着泥泞小路,苏赫的脚步竟似有些飘忽。 他自湖边摸黑回到自己的帐房,浑身上下已是被浇透了。 湖畔的夜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没有注意,也不太清楚。 此刻,他脑海里纷乱异常,便糊成了一锅粥。 晚间阿爸所说的一切…… 苏赫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知道的。 为何屡屡有大夏的间子深入北狄打探他的身世? 他的身世又有什么可疑之处?早已过世的母亲,不过是父王自边关一带掳掠来的普通汉人女子…… 然而母亲到底是哪里人士,又是在何处被父王遇上,母家现在何人尚在……这些年,就苏赫的这些疑惑,穆松从来闭口不提。 父王方才又是语焉不详,所谓尚不能告诉他的究竟事何事? 眉头紧锁……他很少眉头紧锁,然而此时眉迹间皱起的那个硬疙瘩,他解不开。 苏赫不由得驻足帐外,任由雨水淋在他的脸面上。 那份冰冷的寒意,却不能带给他丝毫的清醒。 总似有一团迷雾。 无边无际的笼罩着他。 他撕不开,也闯不出去,便就混沌其间不得解脱。 …… 他摸一把脸,顺手甩去面庞上的雨水。 磕了磕靴底的滋泥。 苏赫回神之际,这才发现夜色中,有两个人正守在他的帐前。 却是他的贴身护卫,黑风寨的赤焰和白炎。 “头儿……”赤焰近前招呼道,又挤眉弄眼的压低了声量道,“人,在帐里。” 人,在帐里? “什么人……”苏赫心中烦闷,言语间颇多不耐。 却猛然想起来……驼队中那个胸前挂着一面木牌的小个子伙计。 苏赫点了点头,“你们去歇着吧,我这儿没事了。” 赤焰和白炎,便闪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 这本是苏赫的帐房。 现在,是索伦的。 苏赫久不在部落,即便每次回来时日也不会长,也就不耐劳烦再重新搭置一座,是以暂就与索伦同住。 索伦的帐房不小,一盏半新不旧的牛油灯悬在帐中,昏黄的灯光辉映的帐内周遭一片黯淡。 进帐打量一番,索伦不知去哪里厮混,并未回来。 似乎……今夜他也不准备再回来。 因为,帐中已有一人在。 那人,正倒伏在帐角处。 裹在一件破旧不堪的皮袍中,那人显得格外瘦小,全然看不出身量。 苏赫命索伦将人提到帐中,只是想盘问一番,他颈间那面木牌的来历。 他伸脚踢了踢缩在皮袍中好似睡过去的那个伙计…… “起来。” 那伙计在地上扭了扭身子,睡眼惺忪的仰起脸,看一眼苏赫,“起不来,捆着呢。” 苏赫已有倦意,也懒得同他废话,伏下身去便径自在他脖颈间摸索起来…… “不要!”伙计似对苏赫这突兀的举动异常惊惧……他不禁尖叫了一声。 手脚被捆的结实,他好似蛆虫般的在地上拧身挣扎躲避着,“你把我带到这里想要做什么!” 苏赫伸手这一探,触手之处一片滑腻,一面小小的墨色木牌正紧紧贴在他的锁骨处。 那伙计被苏赫这一番粗鲁的举动惊得面红耳赤,喘息不已,话也说不全乎只是一味的惊叫道,“你……你……” 苏赫一把拽过木牌,返身在油灯下细细的翻看,又摘下自己颈间的铁牌凑近了左右比对着…… 是一面木雕鱼牌,与他的这面铁牌看似相较无二,比较之下无论雕工还是形制均是相去甚远,有若云泥之别。 苏赫不禁顿时意兴阑珊,深感失望。 “还……还给我。”那伙计似焦急的低声叫嚷着。 “这木牌哪儿来的?” “家母遗物……还给我!”看似身形委顿,神色慌乱,那名伙计的眼睛却始终留意着苏赫的面上表情。 捏着木牌晃动的手,停了下来,一句家母遗物却叫苏赫顿时静了下来。他抚了抚额际,觉得周身乏顿……此时只想躺展了,蒙头大睡一觉,什么也不去想。 他将木牌放在这名伙计身前,话也不耐烦再多说一句。 苏赫眼前一亮。 怨不得进得帐来他只觉得水汽挺大,有些湿漉漉的……索伦这小子居然在帐内给他支了一个偌大的木桶。 到底是自家兄弟,索伦知道他喜欢泡澡。 苏赫快步过去,伸手一摸,水是温热的! 他也就来了几分精神。 甩脱靴子,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拔个溜光…… 噗通! 迫不及待的,苏赫就将自己丢进了木桶里。他将头脸全部埋在水中,久久的不愿意出来。 …… 自水面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苏赫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泡开了,通透舒爽。 他那纷乱的思绪,竟也平复了许多。 他自桶壁上扭过头去,却看到那件破旧的皮袍间,那伙计也伸正出脑袋,正在偷偷的看着他…… 伸手摸一把脸,苏赫随口问道,“你在驼队中是做什么的?” “帐房主簿。” 苏赫到此时方有暇仔细听去,此人声音,居然有几分清亮之意。 “账房主簿?看你年纪轻轻,主簿驼商的账房?”苏赫却是不信。 似乎有些不屑,那人拧转过身来,吊了吊嘴角,“不过钱粮进出,财货两清,支几分本逐几分利的寻常账薄……驼队一季之账,只要记录无误,个把时辰便盘算清楚的事儿……这与年纪有什么干系。” “个把时辰?”苏赫闻听之下,自水中缓缓坐起身来。 此人居然有这本事? 黑风寨里总是有理不清理不顺的账目……总库里堆积如山凌乱不堪的各类物件……苏赫想想就觉得脑袋生疼! 他自己不耐烦去梳理,手下那帮刀头舔血的狠货又哪里是干这类事儿的材料。 也掳过一个行商的老账房……来了没几日,老汉被寨子里那些个腌臜货连惊带吓得就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泡在温吞吞的水中,苏赫只觉得精神回复了不少。 他不由得心中一动。 将脚搭在桶沿之上,头向后一仰,苏赫老神在在,索性闭目养神。 …… 半晌,这苏赫再无声响,景子却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这些该死的狄人番子! 只怕是平素就时常束马捆牛……这绳索使的确实地道。任他如何摩挲挣扎,那不过堪堪几道绳索却就将他绑缚得肉粽子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手脚此时已经开始肿胀,稍一触动就钻心的痛。 嘴里的干牛粪虽然已被掏了去,那股难言的酸臭却仿佛这辈子都会在他嘴里,再也清不干净…… 这份罪遭的! 他甚至有些想哭…… 对着苏赫便有些莫由来的激愤……他却只能故作硬气的大喊,“喂!赶紧叫人来,将我弄回去!” “怎么,外面可下着雨,草原上这季节的夜里可是难熬……这帐中难道不比那羊圈马厩里暖和舒服?” “要不就给我松绑,要不就让我回去……这大帐咱无福消受,还是和伙计们在一起自在!” “自在?”苏赫笑了,“你怕是不知道王庭侍卫这缚马索扣的厉害……只怕挨到天明,你这手脚都要废了……你却如何自在?” “呸!不过狄蛮之辈!” 狄蛮之辈…… 苏赫眉峰一展,这伙计居然丝毫不怕自己,倒算得有几分胆色。 苏赫自木桶里,起了身。 发迹湿漉漉的搭在肩头,苏赫跨出桶外,向那人走了过去…… …… 景子慌了。 他…… 他还从未如此见过一个男子……□□的向他走来。 下意识的,他想要躲闪。 却往哪里躲! 苏赫那穿衣不显,脱衣有肉的健硕身躯…… 在昏黄的油灯下……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铜旧之色。 随着他越发的近了……那蓬勃的,令人不由得血脉喷张的男子气息,有如实质般的向他轰然袭来。 景子慌乱了…… 他试图躲闪。 这稍稍一动之际,手脚间,臂膀上钻心的痛楚却立即令他清醒了过来。 他猛然意识到,此刻,他也是个男人! 冷汗涔涔的。 好险! 方才这本不该是个男人应有的反应。 急促的喘息了几下。 景子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然而。 他目光下落之际…… 那一份景子从未见到过的硕大粗壮……当即令他的脸庞,瞬间便灼烧成艳红一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吹角连营 嗯?! 这伙计那是什么眼神…… 带有几分躲闪之意,又好似忍不住得在上下打量着自己。 苏赫也有点不自信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没什么问题,很雄壮,很威武啊! 这些汉人! 还真就是矫情! 知道他们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授受不亲…… 可这大老爷们之间‘坦诚相见’,难道说也有什么不妥之处,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苏赫顿时觉得这些汉人实在是太过无聊。 一伸手…… “你……你走开!” 苏赫却懒得同他废话,三下五除二,苏赫就将绑绳解去丢在了一旁。 景子的手脚松快了,却根本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苏赫替他解开绳索之际…… 那狰狞可恐的物件…… 就在他双眼之前……摇啊晃的! 他即便是久涉世事,又何尝如此近距离的观摩过这东西……他简直心跳气憋的就要昏了过去。 …… 苏赫扭身坐在炕沿儿上,拎起一个酒囊晃了晃,咕咚咚灌下几口,就随手冲他扔了过去。 “我不会吃酒。”仍由那酒囊落在旁侧,他侧过身子活动着被绑缚到酸麻痛楚的手脚,摇了摇头。 “吃酒……让你涮涮口,嘴里臭的简直能把人熏死!” 只这一句! 就险险把他羞愧耻辱的掉下了眼泪。 天杀的! 这帮该死的狄人蛮夷…… 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让你们餐餐都吃干牛粪! 手臂无力的捡起酒囊,他只激气得浑身哆嗦着对着嘴狠狠的灌了两大口…… …… “说吧,你究竟什么来历。”苏赫头也未抬,拿块干布自顾自的擦拭身子。 景子被口中的酒呛得一阵轻咳,“我干嘛告诉你?” “呵呵……”苏赫浅笑一声,歪过脑袋看着他,“我随时能要了你的性命这样的废话就不愿多讲了,你应该清楚……只说今日,我好歹也算是救了你的性命。就为这。” 他愣了愣,将手中酒囊塞了口,轻轻放到床榻边,开口道,“伙计们都叫我景子,年十九。年幼之时,父母双亡。容东家收留之后,在关内钱掌柜的其他营生处帮衬,一年前驼队的老账房不做了,才调我过来……三个月前,我在高昌城曾经呆过半个月,收拢些应季的葡萄美酒和玉料宝石啥的……” “哦?去过高昌城?与哪家的生意?”苏赫随口问道。 “高昌城历来只有拓石族的生意,哪里会有别家。” “可见过拓石族的族长巴彦?” “……四王子怕是搞错了……”景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巴彦这人看着派头不小,不过只是个管事,拓石族的现任族人,是从前的蒲类卓娅王妃,三王子曲突的母亲。” “哦……”苏赫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拿起酒囊灌下一口,又问,“在驼队一年……钱掌柜往来域外不少趟了,怎么偏偏这次你跟了来?” “钱掌柜意思,这次来,有些往日里和部落往来的账目需要理理清楚,所以带我来这一趟。”景子不假思索的答道。 身上的水渍差不多干了,苏赫伸手自炕边拽过一件布衫裹在身上…… 景子长吁了一口气,他可算是在身上遮了件东西。 搭着前襟,苏赫随口又问,“钱掌柜的东家,叫啥来着?张德富?听说他的眼疾始终不好,有些年不随着驼队来王庭了。”苏赫的言语间,好似随意的拉开了家常,他的余光却始终注视着身前的这个景子。 “东家是张富德。”景子心里不由得对苏赫这稍嫌拙劣的伎俩觉着好笑,正色纠正道,“员外郎是耳背的厉害,却没有得过眼疾。” “张员外无子,侄子张顺水如今打理着驼队的营生。每季会过来账房瞧帐,我们算是相熟的。”景子顺口补充道。 言罢,景子一抬头,却看到苏赫那双清澈的眼睛正在凝神注视着他。 不知怎的。 景子不自觉的低下了头。 他竟似根本无法面对这如星光般明亮的眼神。 …… “你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很好,不会累。我就是这样……凡事都谨慎了些,当然我自己也是没办法的。现如今你们就是苦役,我的苦役。至于今后的事儿,今后说……现在就这样,我困了。”言罢,苏赫向后就倒。 裹了个毡毯,翻了个身。 …… 留着景子站在帐房当间…… 一时间,他好似显得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如何是好。 然而,景子心里却在笑。 到现在为止,这跟他事先预料的相去不大。 处理这类事儿,他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他自小被训练,就是做这种事儿,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 …… “那我呢?”景子有些怯懦的低声问道。 他咬了咬牙,“你就这般睡去……就不怕我跑了?或者,做些不利于你的事儿?” 他问了这几句,当然仅是为了做事做全套。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苏赫自然不会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 他只是呼吸均匀的,沉沉睡去。 …… 等了片刻。 景子却犯了难。 这男人的身份,当初是很便利,现在却着实很不方便。 伸手探了探木桶中的水…… 近似冰凉,却还有几分温度在。 他回头瞅了瞅炕上的苏赫。 唔,这样的一位男子…… 他洗过的水…… 景子脸颊又飘过一抹绯红。 只是此刻油灯愈发的暗了些,也没有人会瞧看他,是故这抹绯红竟似直飞到了他的脖颈深处。 真想就这么跳进去,仔细的泡泡干净…… 略一犹豫。 最终他还是沾着水,只是小心翼翼的净了面,摩挲着洗了手脚。 这面皮是师父亲手制的,非常妥帖,毫无破绽,然而戴的久了还是稍嫌有些紧绷的。 取些水润一润,就会好上许多。 嗅着口角间,淡淡的酒气,景子依旧去那炕沿儿边的暗处,在地上裹了那件旧皮袍,躺了下去。 他伸手捡起身前的那面木牌,在手里垫了垫,随意的将这所谓的母亲遗物揣进了怀里。 恍惚间,他又起来。 蹑手蹑脚的灭了灯…… 睡梦中的苏赫,便就无声的咧嘴笑了笑。 …… 雨。 后半夜就停了。 终就没有下的很大。 秋日尚未升起,草原蒙上了一层光明来临前的青灰色。 晨雾,好似一条缥缈的玉带,拉起在帐顶树梢间。 低沉而又悠远的号角声…… 突然鼓荡响起在蒲类湖畔。 呜…… 呜…… 呜…… 接连短促的三声。 荡气回肠的号角声冲散了薄雾,向着远处的雪峰飘荡而去。 …… 牛马皆惊,羊群攒动。 蒲类王庭部落。 瞬时如同炸开的蚁穴,纷乱起来。 族人们衣衫不整的从各自的帐房中冲了出来…… 男人们吆喝着,奔跑着,向着王庭金帐方向四下汇聚而至。 …… 号角声,就是命令。 三声短,帐前集结。 两声长,敌袭临战。 苏赫一个打挺,就自木炕上蹿了下身来。 迟疑的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号角声,下意识的,他感觉到大事不妙。 想必是有了什么大麻烦。 二哥巴盖乌?! 他猛然警醒! …… 景子,后半夜还是睡着了。 虽然蜷曲窝在地上,那件皮袍还是挡事儿管用的。 睡眼惺忪的,他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赫冲他摆了摆手,“什么也不消管,你就呆在这里不要出去。有啥吃食你自己翻着找找,自己收拾利索。给我随便拾掇两件衣物包好。酒囊,捡满的塞几袋。” 言罢,手里搭上皮袍,也来不及束带,苏赫就闪身出了帐外。 看着他步出帐外的身影,景子眨了眨眼。 自己这是小厮还是仆从啊…… …… 昨晚的夜宴之后,众头人并未当即离去。 平素离的远,各自琐事繁多,借此机会,总要在王庭这边盘桓几日,痛饮几番,才会各自去往自己部落的驻地。 宿醉之后的困顿尚未清醒,头人们一个个铁青着脸脚步匆匆而至,看到苏赫,各自招呼见过,便你推我搡的一窝蜂涌进了王庭金帐。 苏赫来不及见过父王及兄弟几个,只一眼瞅向金帐当间站立那人的背影,当即脑袋里就嗡的一声响! 一个血人。 浑身上下……尚见不到身上伤的如何,只是那身皮氅,就像是被一群马蜂叮咬过的肉条……皆是破烂稀嗦的,甚至找不出巴掌大的一块整地方。凝结在上面的血迹,已是一片紫黑,却像是将血浆泼洒上去似得,浓稠的已看不出皮氅的本色…… 只看背影,苏赫便知道正是巴盖乌。 他不由得一怔。 这究竟是怎么了?! 巴盖乌是领着礼队前去迎回阿依夏公主的…… 这一身惨状,怎么好似刚刚自血腥至极的战阵上下来! 他且如此……阿依夏呢?! 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见有人扯开众人扑了过去。 “二哥!” 索伦扶住巴盖乌的肩头,失声大叫道,“你这是怎么了?!” …… 苏赫快步上前,望了巴盖乌一眼。 兄弟二人的目光有了一个短暂的交汇。 巴盖乌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深深的疲惫,却依然清亮。 稳住声调,苏赫唤一声,“二哥。”就将索伦拽到一旁。 他同帐内众人一起,将目光投向了穆松。 …… 蒲类王,穆松。 此时面容上,与平日里并无二般模样。 那雄壮的身姿,分脚而立,稳如山。 一双虎目,缓缓的扫视着帐内诸人,沉似海。 就像是一只雄踞在山岗的猛虎,正在巡视着属于自己的领地。 待帐内众人不明所以的唏嘘暗叹声渐渐小了下去,他冲巴盖乌点头示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阵阵惊雷 身子只一动。 巴盖乌就险险一个趔趄栽倒,他面色惨白已是虚弱至极。 他与王庭金吾卫□□抄近路,一个昼夜,纵马疾行三百里。 人尚且咬牙能忍,但是经历战阵之后战马,体力消耗太大,已然是支撑不住长途奔袭。他们二人路途中将歇了个把时辰,即便如此□□的战马最终还是喷血倒毙,活活累死了。 如若不是礼队里先期折返蒲类报信的敢达,最终还是决定违令回转,找回了他们二人…… 他与□□能不能活着回到蒲类,还尚未可知。 刚刚驻马之际,□□这个雄浑如狮子般的金吾卫,也终于支撑不住,昏厥了过去。 此刻,巴盖乌唯有咬牙坚持着,等着向穆松回复这紧急的军情。 …… 巴盖乌嘶哑着嗓音,“阿爸!吉萨人……来了。姑师王昆都尔,投向了吉萨人……在姑师王庭,我们与他们接了战……” 金帐内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所有人都震惊到不能自己。 二王子巴盖乌……率着礼队去迎接高昌国的阿依夏公主…… 怎地变成与吉萨人接了战! 吉萨人…… 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们不在阿尔泰山区那苦寒之地猫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接战?!!! 任谁人,也一时间脑筋转不过弯儿来。 众头人一个个听得晕头转向,均以为莫不是自己昨夜酒灌的太多,听岔了? 侍从端水上前递给巴盖乌,他却挡了去。 此间刻不容缓,稍停片刻就有莫大风险,不管不顾的,他只哑着嗓子,竭尽全力的将发生过往说了下去…… …… 巴盖乌踏入姑师牧原,压根就没有见到阿依夏公主随嫁车马的痕迹。 颠不停觅踪查探之下,竟发觉公主及她那五千头早春羔竟是被姑师人给劫了去! 待得巴盖乌率礼队赶去姑师王庭……等待他们的除了姑师人,竟然还有吉萨大军! 便就是一场血战。 …… 苏赫觉察出巴盖乌的身子在不住颤抖着,看似已经快要站立不稳,便凑上前去,一手轻扶在巴盖乌的腰际……他只一靠近,一股浓稠的血腥之气,顿时涌了上来。 苏赫暗叫不好,随即便感觉到二哥那原本高大雄壮的身躯已经近似瘫软在自己怀里。 他望向穆松,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巴盖乌此刻已到了强弩之末。 在穆松默不作声的首肯之下,苏赫这才借势将二哥放到在矮塌之上。 …… 巴盖乌接续着艰难的述说完,已是力竭。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 迎嫁的礼队,除却敢达的百人队,只余巴盖乌与□□两骑…… 何其惨烈! 吉萨人,终究还是来了。 时隔这么些年,阿勒泰山下的吉萨部落卷土重来…… 金帐内的所有人,呼吸都变得无比粗重。 头人们的脸色,一个个由宿醉后的铁青,转为煞白。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亲临过二十四年前吉萨十万铁骑进犯北麓牧原的那场血战。 那绝非惨烈一词可以形容。 那是一场浩劫! 战后,大片草场之上的血腥之气,经年都不曾消弭。 如果说此时的牧原,为何如此的兴盛繁茂…… 只需看看那黝黑肥沃的泥土之下,埋着多少支离破碎的白骨也就清楚了。 …… 那一役,之所以完败吉萨人,是蒲类、姑师、高昌三大王庭通力合作,协同作战的结果。 首当其冲的姑师部落,在昆都尔的父王,闻名草原的雄鹰帕顿统领之下率先接战,拼死抵抗! 姑师勇士们且战且退,在损失大部族人的惨境之下,最终在蒲类牧原上与蒲类王庭合兵一处。 高昌王率兵及时赶到,与两大王庭的兵力前后夹击,血战月余,方才击败凶蛮的吉萨人。 然而即便是胜,也只可称之为惨胜。 其后多少年,天山北麓三大王庭人口凋零,断不敢言战。 这修养生息,不过二十多年…… 吉萨人,却又来了! 这一回…… 姑师昆都尔王,却已经投敌。 高昌是否还指望的上? 所有的这一切,金帐里没有人开口言说。 不敢问。 也不敢说。 蒲类所面临的困境…… 这突如其来,好似晴天霹雳般的绝境,已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 “礼队去了近千骑……”阴郁的声音,在金帐中响起。 曲突耷拉着眼角,斜目望向矮塌上的巴盖乌,冷冷的说道,“杀至姑师王庭,遇上了吉萨人的大军……” 他嗤笑了一声。 笑声在此时的金帐内,却是那般的刺耳和突兀,“我只奇怪……这全军覆没的一战,二哥你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巴盖乌嘴里的水还没咽下去,就直接呛在了嗓子眼里。 丝毫不去理会巴盖乌那满是血丝的双眼,和投向他愤怒的目光,曲突摇晃着身子踱出几步。 扫视着帐内众人,曲突的声量突然大了几分,“吉萨人都是疯子。勇士们尽数战死,对得起部落,对得起王庭!都是真英雄,好汉子!我只奇怪,二哥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这尖酸刻薄的言辞,好似一把烧红的利刃,直捅在巴盖乌的胸口。 禁不住嘴一张,一股热血自巴盖乌的口中喷溅而出。 言辞不善。 然而曲突的话里的意思,正是头人们心里所想,却不敢言的。 …… 穆松的身躯,隐在金帐的暗处。 他始终默无声响的伫立着。 静观着帐内发生的一切。 他熟稔的掌控着金帐内的风向,他清楚在这种危机时刻,有必要,让所有人的情绪爆发出来。 是故,对曲突的质疑,他根本不欲阻拦。 相反,他还要适时的添上一把火。 他了解巴盖乌。 他精心培育的下一代蒲类王。 然而,一个人的心性总是会随着境遇发生改变。 值此危机时刻,正是锤炼巴盖乌的最佳时机。 要么,他成为一位顶天立地的蒲类王。 要么…… 穆松丝毫不介意失去一个毫无作为的儿子。 至于曲突…… 穆松很清楚曲突的禀性。 曲突很不错! 如果巴盖乌是一头雄狮。 那么曲突就是那阴险狡诈的豺狗。 雄狮的身边,不需要那么多的忠犬……豺狗却能提醒他时刻警觉着自己的王位。 …… 索伦的拳头,捏的骨节嘎嘣作响。只要曲突胆敢继续再说一句…… 即便是阿爸和头人们当面,他也要冲上去,一拳砸下他几颗牙齿再说! 曲突与巴盖乌平素就明里暗里的针锋相对,这一点,索伦清楚。 可现在二哥都成什么模样了…… 索伦的心里热突突的,曲突却在这时候说这些浑话…… 他真想撕开曲突的胸膛,看看他的心还是不是肉长的。 简直混蛋! …… 不待曲突继续说下去,穆松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阿依夏公主,人在哪里?” 似乎金帐内的所有人,在吉萨人即将大举入侵的消息之下,都已经全然忘记了他们为何会汇聚在王庭。 头人们纷纷皱起了眉头,也没有人会想到,在此等危机时刻,他们的王,蒲类的天,居然还会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 …… 巴盖乌的喉结,上下滚动了数下。 最终,他哑着嗓子,沉声道,“死了。” …… 苏赫的脑海中似炸响了一声惊雷! 他甚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眨了眨眼。 没有听错! 噌! 苏赫只惊得自矮塌上霍然起身。 “你说什么?!” 一只手,哆嗦着,费力的拽了拽苏赫的衣袖。 他下意识低头望去…… 看到的,却是巴盖乌那貌似平静,却蕴藏着无比悲伤的眼神……巴盖乌冲他点了点头。 顾不得巴盖乌浑身的创伤,苏赫猛的甩脱了他的手。 “死了?!怎么会!”苏赫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 …… 却不再看他,巴盖乌迎上了穆松投来的目光。 “是我,派多山潜入姑师王庭……找到被掠走的阿依夏……王妃……”巴盖乌奋力的咬牙说道,“是我!让多山杀了她!” …… 哄! 没有人注意到苏赫此时面上已近疯狂的异样。 帐内的头人们,忽然就吵嚷了起来。 “完了!” “这……这下麻烦大了……” “阿依夏公主是高昌王的掌上明珠……这一死,李昌浩非疯了不可。” “怎么办!高昌这次怕是指望不上了……” 众人都意识到,阿依夏公主被巴盖乌下令杀了……这对蒲类此时的境地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高昌,这个天山北麓三大王庭之一,与蒲类百年交好的盟友,因为一个女人的死,驰援蒲类几乎已没有可能。 …… “死的好!”穆松朗声大笑。 他极为罕见的露出赞许之意,冲着巴盖乌深深的望了一眼。 能做出这样的决断,巴盖乌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不论巴盖乌是出于何种目的杀了阿依夏,穆松完全没有兴趣知道……在此等状况之下,巴盖乌能对他心爱的女人下手…… 那从此以后,就没有什么是他放不下的。 这是一个有担当的蒲类之主。 穆松笑得妥帖,笑得欣慰,笑得从此再无烦忧。 似乎,吉萨人的到来,姑师人的反叛,高昌恐将只作壁上观……这一切,对他而言根本不过就是一个笑谈。 …… 穆松的笑声中,苏赫却几近昏厥。 他无法相信。 那个鲜活,美丽,浑身上下都迸发着迷人魅力的阿依夏公主……死了?! 巴盖乌…… 他的二哥! 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赫觉得头脑间一阵阵的眩晕和恍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不动如山 “都住口!” 猛然间,听到穆松的厉声断喝。 苏赫方回过神来。 他咬牙摁下一股股难言的悲意,他的身周不受控制的在瑟瑟发抖…… 他想要质问巴盖乌究竟在姑师发生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让颠不停多山对阿依夏下手! 巴盖乌!他没有权力这么做! 他想要此刻就奔出帐外…… 魂不守舍的只迈出了两步……他便闻听穆松沉沉的唤一声,“苏赫!” 立身不动,足足有数息的工夫,他转过身来,“父王……” 穆松两道重眉一蹙,“你这是去哪儿?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我……出去……透透气。” 穆松抬了抬手,“我需要你此刻留在帐中。” “是……父王。” 苏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回身靠在帐边,只觉得自己的腿脚一阵阵的发虚。 …… 扯开皮袍,露出那有如铁铸般健硕的胸膛,穆松两足分立,稳稳的伫立在金帐当间。 有如崖壁之上,一株千年不倒的巨松。 他平静如初,气息如常,一双铜铃大眼扫视着帐中诸人。 “吉萨人,凶蛮不假……”他带了带嘴角,颇有几分不屑之意,“可也曾败在我蒲类勇士的刀下!当年的吉萨十万骑又如何?能有囫囵身子回去的,不足万人……留下的,不过是反哺我蒲类牧原的养料而已。” 有的头人默不作声。 有的摇头不语。 “可是姑师和高昌……”终有人出了声了。 “姑师?”穆松不屑的嗤笑了一声,“鹰王帕顿在的时候,姑师部落的确算得上是雄鹰的子民!” “至于昆都尔……”穆松将视线转向方才说话的那位头人,“你说的是那只肥到飞不起来的山鸡?” 噗嗤! 昆都尔王,他们都算熟悉…… 想一想这位姑师王那痴肥的体型和日常的作为,立即有人禁不住笑出了声。 穆松点点头。 看到头人们那原本惨白的面色有了几分血色,穆松很满意。 他踱开几步。 “至于高昌……”穆松不禁嗤笑一声,“李昌浩?!” “这位老乌萨王的儿子在大夏的京城求学归来之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汉人的!除了汉人的尔虞我诈学到了十成,狄人的血性他早就丢了干净,咱们能依靠他?!”穆松断然道,“我原本也就从来没指望他能像当年的老乌萨王一样,带兵驰援我蒲类族众!” 穆松言语至此,深深望了曲突一眼。 曲突眼角一斜,心里一紧,随即装作并未留意到穆松的眼神……毕竟,曲突母亲卓雅的拓石族,在高昌的实力非同小可,高昌国主李昌浩对拓石族从来甚为倚重。 “如此说来,我们要面对的,只不过那帮吉萨强盗而已。”穆松语气一转,双目一凛,正色道,“征西大将军白方朔以练军为名,亲率数万边军铁骑不日就将抵达我蒲类牧原……吉萨人,在这个时候想要做什么?!有天可汗的大军坐镇,在白将军颁旨赐予我北狄可汗之位的时候……他们难道还敢面对天军亮出战刀?” 穆松复又发出了那爽朗的笑声。 头人们的面色渐渐的恢复了。 附和的笑声在金帐之中轰然而起。 …… “有白将军的边军铁骑为后援……咱们蒲类草原可是这帮吉萨人想来就来的?!我们就要在天军面前,将吉萨人杀的屁滚尿流……”有头人放声大喝道。 “说的好!咱们早就预备着会有这么一天,那便按着以往的布置,杀尽来犯的吉萨人!”穆松冷哼道,“我穆松,要用他们的脑袋和尸体堆一座尸山,为北狄可汗之位,向天神祭祀!” 话音一落,帐内群情激愤。 “大河部、松塘部!”穆松厉声下令,“你们即刻回返,带领族众向蒲类湖北岸靠拢,所有青壮退至赤山隘口,截流大沽河。吉萨人只要淌进河道,就放水淹死他们!” “唔!”“是!” “奎苏部,只要能喘气的汉子都给我登上赤山双锋!大沽河河水放下来,那些爬上河道两岸的吉萨人,用滚木礌石,给我狠狠的往下砸!” “好嘞!” 三位头人张口应下,叉手领命。 穆松顿了顿。 “这还不足以挡住他们……”穆松缓缓的说道,“这场秋雨一过,必有一场大雪。” “今年雨水多,三塘的海泡子可盛得下吉萨和姑师的这帮畜生?”穆松转头问向三塘部落的头人。 “哈哈!大王放心!足足盛的下……来多少,陷进去多少!”三塘部的头人朗声笑道。 蒲类的诸部头人,没有孬种怂货,个顶个的能征善战,穆松的意思自然立即就能领会。 海泡子沼泽,是每逢雨水旺盛的年头,草原上的大麻烦。 说不准出现在何地,也摸不清具体会有多大面积。 每逢发现海泡子,那一片草地的周遭就得小心的探路绕着走。 三塘的头人笑道,“今年三塘的海泡子可真是害死个人!不少牛马不识路这一陷进去,多少人拽都拽不出来……面积很大……这大雪下来,只要厚厚的盖上一层,根本看不出来……别说吉萨人,我们自己也断然不敢踏上半步去。” “那就是这个主意。”穆松扫视着帐中众人。 没有任何人反对。 利用海泡子坑杀吉萨大部,这显然是一个非常绝妙的损招! 穆松显然对此早有谋划。 蒲类王的决断,头人们不禁心悦诚服。 “赤山的三个部落,且战且退保存实力,将吉萨人引到三塘……三塘部,做好接应的准备。其余各部,随我王庭部众一起,届时在蒲类湖北岸围歼吉萨人!” 顿时应声一片。 穆松应敌的方略已定,然而具体实施需要的万全筹措,落实起来却谈何容易。 头人们懂,是以没有多余的寒暄,纷纷向着穆松以拳击怀,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帐而去。 …… 金帐之外,王庭部落的族人们正在焦急的等待。 一伺头人们阔步而出,与他们相熟的,顿时围了上来。 询问的、打探的,喧嚣不断。 金帐之内,却是静了下来。 这里,有穆松身边数位王庭长老,剩下的几位皆是穆松的子侄。 总算是清净了些。 穆松缓缓的靠坐在了身后的矮塌之上。 他只这一坐…… 苏赫发现,阿爸真的是老了…… 方才紧绷着的面颊,此刻松弛了下来,深深的法令纹出现在他的鼻翼两侧。 眼角的皱纹,厚厚的眼袋…… 方才那双凌然四顾的虎目,此时皆已是疲惫之色。 方才那看似运筹帷幄的言辞,帐中这些穆松的亲近之人当然知晓,不过是鼓动群情的伎俩。 蒲类面临的险境,如若要彻底的消弭,想要带领族人们安然的度过这一场浩劫,谈何容易! …… 矮几上的奶茶,早已是凉透了。 穆松端起茶碗,想要饮上一口…… 手一抖,却洒了半碗出去。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此刻的心境,穆松索性抬手将茶碗摔在地上。 “拿碗热的来!” 他罕见的怒吼道。 …… “父王,歇歇吧。”苏赫已竭力让自己从阿依夏亡故的噩耗中冷静了下来。 作为蒲类王庭的四王子,作为部落的族人,在这蒲类生死存亡之际,他此刻必须要将哀痛深深的压进心底。 “不妨事。”穆松摆了摆手。 他的视线中,此时只有巴盖乌,曲突,苏赫三人。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穆松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望向已显得筋疲力尽的巴盖乌,穆松皱了皱眉头,随即便极为不悦的冷哼了一声。 “怎么,咱们的巴盖乌,徒手猎熊的草原头一号勇士……这就扛不住了么!” 巴盖乌额际的青筋爆起。 一咬牙,霍然起身! 嘴角猛的抽动了几下,却一声未哼。 胸口直到下腹处,火辣辣的疼,不出意外,那一记刀伤却又迸裂了。 “阿爸!”巴盖乌撕扯着嗓子,大声应道。 “嗯。”穆松似乎对巴盖乌的惨状根本就没有看到,“吉萨人,此次是谁领军?” “黑狐,穆哈因头人。”巴盖乌确认道。 穆松不由得心中一沉。 果然是他。 这位闻名草原的吉萨智者,被誉为黑狐的穆哈因,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极难对付。 当年他曾苦苦相劝,力阻吉萨王倾尽全族之力征伐北麓牧原……为此,他甚至托病不出,留在阿尔泰山下拒绝随大军出征。 那么…… 此次穆哈因居然亲自率兵前来…… 莫非,这狡猾的老狐狸有了什么必胜的依仗不成?! 心里对此颇多顾忌,穆松很有些眉头不展。 …… 苏赫看出了穆松的眉目间,此刻有些举棋不定。 这不行。 现在断然不敢有分毫的犹豫。 师兄曾经教诲过他,大敌当前,任何一个决定,哪怕是莽撞的决断,也要比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来得强。 大战来临之际,机会总是瞬息万变,一闪而逝。 唯有因势利导,敏锐的从变化中发现战机,捕捉战机,方称得上是善战之将。 为此,师兄曾经反复的与他推演沙盘,仔细耐心的倾囊相授。 在黑风寨的这些年,苏赫亦对此体会颇深。 “父王。”苏赫起身道,“汉人所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无道理。此刻……”苏赫想了想,他换了一个口吻,“此刻多虑无益,咱们得先仔细布置起来了。” 穆松抬起眉迹,久久的望着苏赫。 心中颇多感慨。 苏赫说的没错。 这一句话,顿时让穆松心里敞亮了起来。 多思无益! 冲苏赫按了按手,示意他坐下来。 穆松端过重新摆置的滚烫的奶茶,张口一饮而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其疾如风 “巴盖乌!召回前山牧场转场的青壮,由你去做。”穆松望着他,“立即集结部落里的老人孩子和无需生产哺乳的女人,由你带队去将冬窝子的青壮换回来……你能不能扛的住?!” 巴盖乌挣扎着起身,重重的点头,“阿爸请放心!” 前山牧场越冬的羊群是部族来年的希望,必须有人照料,不容有失。而前去转场的青壮却又均是部落最得用的勇士,势必立即调回参战,这一来一去实在是此时蒲类王庭的重中之重。 穆松仔细斟酌之下,除了巴盖乌他不欲假于他人之手。 冷眼瞧了瞧巴盖乌周身的伤势,曲突不屑的扭过了脸面,“就他现在这副模样……”撇了撇嘴,曲突向穆松说道,“阿爸,调回转场的族人,还是由我去吧。”凡此等在族人面前,可以抛头露脸发号施令的差使,曲突总是会力争一番。 “不可,你还有重要的事要办。” “哦?”闻听重要之事,曲突的眼睛亮了,“但凭阿爸吩咐!” “你……”穆松顿了顿。 曲突会意的大步来到穆松近前,凑在肩头处,递过了耳朵去。 “你速速赶去联络白将军。”穆松冲他耳语道,“一个,力邀天军来到蒲类湖畔,这里的状况切记不要明言。只告诉白将军,我蒲类已经杀牛宰羊做好了犒劳天军的万全准备……只待天军来临。” 穆松顿了顿,“再者……你私下与白将军讨个便宜,这天可汗的圣旨能不能着快马提前送到。” “阿爸放心!孩儿必将此事办妥!” 言罢,起身,曲突斜目扫视了巴盖乌、苏赫一眼,迈开步伐,得意洋洋的踏出帐外而去。 …… “我替二哥去前山牧场吧,阿爸。”索伦挺胸昂首高声道。 他也看到,二哥巴盖乌此刻的情形也确实是太过勉强。 穆松只望着巴盖乌,不置一词。 巴盖乌对索伦摇摇头,“你们都在阿爸身边帮衬着,族内一定要准备起来……前山牧场的青壮族众乱不得,是得我亲自去将他们稳妥带回。否则,只靠部落现有的这些人手,绝难抵挡吉萨与姑师的联军……” 随即冲穆松躬身施礼,也不再言说其他,巴盖乌束紧皮袍,踉跄着脚步转身就走。 见巴盖乌这一起身,苏赫猛一抬眼,上前就扶住了巴盖乌了的肩头…… 他似要亲手将巴盖乌送出帐外…… “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倒下!不要管他!”穆松眼瞅着巴盖乌,却对苏赫道,“你留下。” …… 穆松随即便将其余众人都赶出了帐外。 他异常凝重的只对苏赫一人道,“你立即动身,赶去王城,将此间事务告知你大哥木沙知道……” “父王!大战在即,我得留在你身边!”苏赫眉峰紧皱,沉声道。 穆松断然摇头,“不可!去告诉木沙,不论部落这边发生任何事……一兵一卒也不要调派过来。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掉以轻心,严防死守哈尔密王城,不容有失!” 苏赫迟疑的望向穆松…… “父王难道觉得,吉萨人此次大举犯境,这其中还有其他缘由?” 穆松紧皱双眉,沉吟良久。 “不确定,只是觉得这事儿不对……本不应该,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吉萨人虽然窥视我蒲类牧原久矣,然则他们地处阿尔泰山下,兵马调动便就是千里之距,非同小可……此时已近冬季,即便他们要来,这时节也不对……”穆松沉吟许久,缓言道,“这一时间,我还真是想不大明白。” “父王,那些汉人在这其中是不是有些什么动作?”苏赫始终对即将到来的边军铁骑不放心。 “汉人……”穆松的大手搭在额际,缓缓的摩挲着。 他的目光,从自己的指缝间,看了一眼苏赫。 看到苏赫那细致俊朗的面容。 看着苏赫那显然与族人迥异的身姿长相。 穆松不禁对汉人这两个字,哑然苦笑。 “现在,却就计较不了那么多了……”稍许,他轻捻着颌下短髯,“你方才说的对,费尽思量的琢磨与事无益。” 他随即压低了声量,厉声道,“你此次去,王城那边将我的话带到之后,即刻回转黑风寨……尽起黑风盗,挥师姑师王庭。姑师大军随吉萨人离开之后,后防必然空虚……我只要你权宜处理,将姑师给我砸个稀烂!牢牢的攥在手里!” 穆松钢牙相挫,言语间已是恨意满满,“昆都尔这畜生……私通吉萨人!那就休怪我穆松把事儿做绝了。到头来,我要让他什么也得不到,甚至他的姑师牧原也都要置于我的金帐之下!” 苏赫重重的点点头,却依旧是犹豫道,“那王庭这里……” “有我在,你不必担心!没有人能将蒲类湖从我穆松的手里夺去!” …… 自金帐出来,苏赫的脚步份外的沉重。 他始终低头不语。 索伦跟在他身边,眼瞅着四哥面色不对,却也不敢言语。 只是一味的跟上苏赫,向着自己的帐房走去。 却只见苏赫脚步一顿…… 向着帐房方向举目望了一眼,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 “快着点。”催促索伦一声,苏赫大步向前走去。 …… “滚开!”曲突的一位近侍,面色不善的用刀尖冲着赤焰摆了摆。 赤焰的眼皮都未抬,肩膀一高一低的立在帐门前,手里似拿个什么物件依旧上下着剔着牙口。 噗! 冲着一旁,吐了个肉渣在地上。 “放肆!”这名近侍怒喝道。 也真奇了,哪儿冒出来这么两个不知所谓的货色! 三王子曲突当面,居然敢如此作为。 似乎这就是四王子苏赫带来的那两个一身匪气的家伙。 赤焰身后溜溜达达转出白炎来,一副极不耐烦的表情上下打量着这帮气势汹汹闯过来的部落侍卫。 白炎抬手一指,“滚开?怎么滚……你滚一个我瞅瞅先。” …… 嘿! 曲突的近侍乐了。 在这蒲类的地界上,见过愣的,没见过这么横的。 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 曲突背着手,阴沉着脸也不言语,只是狠厉的冲他抛过一个眼神。 这名近侍长刀一展,“刚砍了十几颗驼队伙计的脑袋,也不介意再多要两个!” 他拧腰垫步,毫不犹豫的照白炎劈刀就砍。 四王子帐前又如何! 苏赫的随从又怎么样! 三王子曲突的这些个侍卫,从来在王庭便是横着走,从来也不知道一个怕字。 曲突的近侍这一刀去,身边另外两名侍卫随即也挥刀扑上前去,他们面带戾色,下手极为阴狠,势就要面前这二人的性命! 曲突砍了驼队伙计的脑袋,数一数人头不对,这一打听方才知道,苏赫点了一名伙计藏在他的帐里。 曲突这就犯了心思,到底什么人被苏赫窝在帐里…… 这带着人气焰冲天的赶来在苏赫的帐前,却就碰上这么两位浑不怕的门神。 却未见白炎如何动作。 近侍的长刀就直飞上天。 曲突的近侍抱着膀子,翻滚着倒在了地上。 白炎下手极有分寸,他们虽是苏赫的贴身护卫,却均是黑风盗…… 苏赫来时就叮嘱得清楚,叫他二人断不能在王庭滋事。 赤焰与白炎这两个名字自然是无人知晓,然则这两个自小在昆仑山下厮混长大的兄弟俩,在这大漠草原早些年闯荡下的名号至今也是赫赫有名。 红白无常,只走单帮。红无常善弓,白无常使刀。此二人在往来域外的商道上杀人越货,谋财害命,可谓坏事做绝! 这一对一等一的大盗,便就叫关内关外的马帮匪盗闻听之下都头疼不已。多少年,竟无人能拿得下这兄弟俩。 却也就在近些年,红白无常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传闻二人潜身在大漠之中,埋伏自极西大秦国而来,携有重宝的商队,却就遭了大沙暴,已葬身沙海。 过往无需再提,赤焰白炎二人此时对苏赫乃是死心塌地,便似两条忠犬,从来不离左右。 苏赫既然交代了,他们就心甘情愿的遵令而行,忠心耿耿断没有丝毫的违背。 所以白炎不过是顺手卸了曲突这名近侍的关节…… 即便如此,那近侍顿时就疼的脸色一片煞白。 赤焰赤手空拳,便就身在刀光之中,恍若置身无人之境,张开蒲扇大手,冲那两名侍卫的脸面就是几个响亮的嘴巴抽了过去…… 却立时就把这二人的槽牙都打落了几颗…… 不过这等角色,即便十个八个,在他兄弟二人面前也都是白给,掏家伙出来,都嫌乎丢人。 其余几名侍卫见此情形,立即便如临大敌般的抽刀在手。 他们均是大瞪着眼,被这两位门神的身手唬得一愣一愣的……断不敢再有丝毫的大意,均伏底了身子,将这二人围了起来。 这两个一身匪气的家伙,显然是极为扎手的硬茬! 却眼见得这两位突然就好似自他们身后见着了杀神一般,低眉顺眼的垂下头去,躬身侧立在一旁,“头儿……” 几名侍卫大为诧异的回身一望,却是四王子苏赫到了。 “三哥。”苏赫冲曲突双手抱了抱拳,却极为敷衍的,只举到胸前晃了晃就算了事。 他根本就视那几名曲突的侍卫如土鸡瓦狗一般,是以看也未看就擦身而过。 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他脚步一停,扭头望向曲突,“三哥不是有要紧得差使要办?怎么办到了我的帐前?” “苏赫,听说你窝藏了一名驼队伙计在帐中?是也不是?”曲突好像抓住了苏赫的把柄,言语间颇多不忿。 “你把我的苦役都杀了?”苏赫不答反问道。 “没错!大战在即以防生变,痛快了结省事儿。此事我自会向阿爸禀报。”曲突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苏赫。 “我的苦役。”苏赫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强调着,“我带一名到帐中使唤,这叫窝藏?我的事儿何时需要向你报备?” 看着曲突,苏赫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白痴……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曲突脸色涨的通红,他的手,指着苏赫,看模样就要吐出几句狠话…… 苏赫的心情很不好,此间已经聚了不少的族人过来,也不愿与曲突在此纠葛下去,他便眯了眼,冷声道,“就你身边这几个侍卫……”他指了指一旁的白炎,“我叫他自缚一臂,只需用一只手就能把他们的脑袋都拧下来,根本都不用使刀,你信么?!” 他猛得踏前一步。 曲突当即便吓得退后一步。 “我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我喊你一声三哥。懂么?” 再也不看曲突一眼,苏赫只冲帐口的赤焰和白炎道,“你们两个,给我守住门口。任谁要是踏进我帐中一步……我要先看到你二人的脑袋,滚在前头。” 言罢,便就在曲突恶毒的眼神之下,苏赫转身就走,“索伦进帐去拾掇好东西,带上帐里的那名伙计,和他二人一起在湖边等我。我去去就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兄弟有隙 大步踏入巴盖乌的帐中,苏赫的脚步便就是一顿。 扑鼻而来的草药味道里,混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榻上巴盖乌身未倒。 依旧端坐如钟。 只是浑身上下横七竖八的皆已缠满了覆上了草药的布带。 他伤的极重。 巴盖乌抬眼望见是苏赫,他那两道重眉下的虎目怔怔得看着他,久未动作。 “二哥。”苏赫终就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 “苏赫!” 巴盖乌一时间心头翻涌起无边的苦楚,然而除了苏赫,他竟再也无人可以诉说…… 他再也忍将不住,霍然起身,浑然不顾周身的创口,只张开双臂将他紧紧的一把抱住。 他的臂膀稍嫌无力,那雄浑的身子竟也是软塌塌的,苏赫便牢牢的撑着他的身子,兄弟二人除了紧紧相拥,一时无话。 帐中的敢达老爹见状,向苏赫点头示意,冲其余人等摆了摆手,一起悄然的退身帐外。 巴盖乌按住苏赫的肩头,他深深得望着自己这位好兄弟,“战阵上,最后一次冲击敌阵,我脑子里闪过的竟是你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以为再也见不了你一面了……” “怎么会就弄成这样!” “吉萨的先锋有数千骑……”巴盖乌颓然顿首道,“随后将至的怕不下数万,我们当时根本走不脱……跟旁人我不会讲,我那一刻其实只求战死而已……” 一念之战事的惨烈,雄宏无惧的巴盖乌便是身子一软。 苏赫将他轻轻扶至榻上。 他深吸了几口气,自顾自的稳了数息,终究还是张口问道,“阿依夏公主她……” 巴盖乌便就只是一味的摇头不语。 他赫然猛的抓起一旁的酒囊,咕咚咚灌了数口下去,再抬眼之际,他的目中已是布满了血丝。 他知道苏赫会问。 阿依夏同苏赫一般年岁,苏赫小时候,他带着他往来高昌,他们三人总在一起,甚是亲密。 巴盖乌缓缓闭眼,长舒一口酒气,怅然道,“我……只能这么做。” 他只能这么做……苏赫当即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什么叫你只能这么做!” 巴盖乌再一张口,语气中已满是悲戚,“那你要我如何做……” 他一把将酒囊摔在地上,嘶声道,“是吉萨那帮畜生将她掠了去……落在那些牲口手里……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怎么不去救她!”苏赫低声嘶吼道,“你为何要让多山去杀了她!” “我去了!”巴盖乌双目圆睁的断喝道,“我带的礼队,一应趁手的兵刃都没带,人人就一把短刀……就这么着,我带着弟兄们冲了好几阵!人都死绝了,连边儿都靠不上去!她死了……我自己原本也没打算独活!” 苏赫凝视着满面悲愤的巴盖乌,他仔细端详着巴盖乌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 他忽然便就安静了下来。 他突然便就咧嘴冷笑。 他就在巴盖乌身前,牢牢盯着他,却异常平静的言道,“二哥,你变了,你同从前不一样了。” “你放屁!”巴盖乌顿时怒道。 苏赫苦笑,“曲突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是咱们弟兄当中最聪明的一个。他在父王帐中问的那句话没有错……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会活着回来……我的二哥不是这样的人!” 巴盖乌望着他不禁惨笑道,“怎么……我最亲近的四弟,却也同老三一样,不想让你的二哥活着回来?你难道也在盼着我死?!” “咱们兄弟之间别说这种话,你最清楚我从来不会有这个意思。”苏赫的言语中便带上丝丝冷意,“但我心目中的二哥,那个敢作敢当的巴盖乌……他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去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吉萨人糟蹋她,让她受苦?!”巴盖乌惨声道。 “二哥……吉萨人是疯子,是畜生,但他们不傻。穆哈因是草原闻名的黑狐,他们要的是天山北麓的牧原,他们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去惹怒高昌王。”苏赫悲愤的摇摇头,“即便是她让吉萨人糟蹋了……只要她活着,咱们迟早能救她出来。咱们狄人,不会要自己的女人去做什么贞洁烈女!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的心,还在你这儿!” “我做不到!”巴盖乌嘶吼道。 “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些个经历中掺杂了不少的假话,你蒙不了我。你这么做,或许有你的苦衷……因为你是我的二哥,我可以永远不再问。但你对得起阿依夏么?” “滚!”巴盖乌的大手遥指帐门处,“你滚出去!” 苏赫看着他,点点头,仅是黯然道,“或许,你我,都不再是过去的你我了。” …… 随着苏赫步出帐外的背影,巴盖乌的那副虎臂软塌塌的垂了下来。 他愣愣的盯着地面,久久没有抬头。 “我心目中的二哥,那个敢作敢当的巴盖乌,不会这么做……” 苏赫的这句话,便就死死得缠绕在他的心头。 或者,他确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 便就在他率领礼队临行之前,在浩瀚的蒲类湖畔,他的父王,穆松曾经对他言道…… “你此去,有两条路。” “带着她远走高飞,我只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杀了她,回来守护这一方属于你的天地。” …… 赤焰和白炎二人双骑当先,身后苏赫与索伦,夹带着景子,前后五骑,奔驰在蒲类牧原上。 靠近天山一脉,水系丰沛,草原愈发的茂盛。 秋草早已金黄。 一人高的蒿草漫盖无边,好似一面海。 金色的海。 风,袭过。 荡漾起一波又一波的金色海浪。 五骑疾驰,穿行其间。 惊起雀鸟翻飞,啁啾一片。 …… 日头,渐渐坠落在远方的雪峰一线。 险峰隘口,已不远了。 赤焰抬首望了望天。 天际黯淡。 不多时,就要黑下来。 他与白炎在马上对视一眼,挥手切了切西边。 那里不远处有一片不大的水塘,夜晚就要将歇在此处。 虽有隘口,可以自山谷中穿越天山,但山路险峻,道途难行。山石嶙峋间,极易伤人伤马,夜间如非必要,断不可冒然而行。 赤焰与白炎,均三十来岁,正值龙精虎猛的年纪。 二人可算是出生就在马背上,熟知马性,骑术一流。 白炎点了点头,嘬嘴打出响亮的唿哨,告知苏赫一声。 二人双双拽过缰绳,拉偏马首,一个急转,便向西而去。 …… 苏赫闻听哨声,举目远望。 他已知赤白二人的打算。 有他们先头打尖,苏赫自然再放心不过。他也没有丝毫的心情去管这些个琐事,这一路之上他始终沉默寡言。是以撒开缰绳,任由□□嘶风兽扬起四蹄,散漫而行。 他心中有恨。 他在恨他自己。 他为什么要让鹰笛带弟兄们回返黑风寨。 他就应该将阿依夏从半道上劫走! 他到底在顾忌什么…… 这么些年,他又真正曾经为阿依夏做过些什么! 远山如黛,晚霞似血。 阿依夏的死,让他的心,绞痛。 …… 嘶风兽通体银白的长鬃,未见一丝杂色。丝丝顺滑,柔腻似水,此时正毛发蓬张的迎风飘摆。额宽鼻阔,正眉心处一簇毛旋,始终拧着,有如一支冲天兽角。 他□□这匹马王高大威猛、神骏如龙,故而称兽。 在它身后,乌骓和粉簪二马自然是不敢逾越半步,只是顺从的凑近了,落下半个身位也降下了马速。 向西边一拐,三马交错。 景子望了望了苏赫,将座下粉簪并在嘶风兽身旁。 “驼队的伙计们……都……死了?” 晌午他贴在帐壁上,听得清楚。未想到,这些狄蛮居然言而无信,下手如此狠毒。 苏赫却不看他,双目似乎无神,只瞅着远方。 “都死了……”他随口道。 “你要知道,这是我也没办法的。”苏赫又补充了一句。 “谢谢你,救下我。”景子咬了咬牙,还是开口问道。 “救你?”苏赫笑了,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你可能搞错了……”苏赫有些黯淡的斜目看了看景子,言语中也颇多颓然,“你现在活着,往后说不准还会怪我不如让你早早死了……所以这算不算救,我不知道。” 说罢摆了摆手,示意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景子默然的点了点头,也就此沉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万里黑风 苏赫一行五人,晌午自王庭出来,纵马疾驰一路未停,至此地已过去了数个时辰。 景子会骑马,然而过往驭使的那些马匹较之草原良驹而言,不过是劣马糙驹,根本是天壤之别。 □□这匹粉簪,乃是索伦自部落马厩中偷偷的牵了出来,原本是族里专为小王妃挑选豢养的。 粉簪的身量稍稍娇小一些,马身上粉色的毛旋一团团,一簇簇紧紧贴在身上,好似一朵朵恰春桃花也似的。然而雄健之姿,与索伦□□那匹千里挑一的乌骓马也丝毫不相上下。 粉簪实为宝马良驹,山岗草地里穿行如履平地,景子可着实有些消受不了。大腿内侧的油皮早已是磨破了,腚后的椎骨尾端也似肿起老高…… 眼瞅着苏赫的意思,这就要驻马将歇了,景子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索伦却浑然不觉。 十七岁的年纪,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累。 此去王城,事关重大,索伦那颗年轻的心却是轻快的跃动着。部落王庭的那些个麻烦,自有父兄在,他根本无需费心,只要跟紧四哥也就是了。 从此天地广阔,他就要与四哥一同闯荡,试试自己的刀有多快,箭有多疾!那纵然是前面刀山火海、地狱深渊,他索伦眼皮都不会眨上一眨。 暗自掐了自己的胳膊不知道多少回。 索伦简直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 北风徐徐。 此时的山脚下的风,并不大。 绵软柔和的自北而来,向南而去。 这秋风,携着丝丝寒意,只往那皮肉骨缝里钻,一时不察,待反应过来便会手脚冰凉,透心的冷。 是夜,寒厉。 好在有厚实的皮袍。 白炎早早就生起了一堆篝火,摇曳的火苗给周遭带来了温吞的暖意。 卸下的马鞍子,放在草地上就是极好的靠枕,众人各自倚在上面舒缓着浑身的筋骨。 篝火上的铁锅里咕嘟嘟滚沸着,赤焰早就撕了些肉干丢在里面,沸起的水汽蒸腾着,弥散着肉香混杂着点点腥膻的滋味。 肉汤佐酒,在这寒厉的夜晚总能给人带来一丝别样的惬意。 …… 索伦那好大的块头堪堪就挤在苏赫身旁,凑凑合合的一起靠在马鞍子上。 他自小就喜欢黏在四哥身旁。 母亲去的早,苏赫就是他唯一的倚靠。 白炎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匕,切削着肉块给众人分食着。 一个酒囊,在众人手里传递着,一人一口,谁也不会拉下。 赤焰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苏赫低语着,“头儿,我看咱们还是回寨子拾掇起人马要紧……”他用手顶了顶头戴的皮帽,“王城那边就递个话,我独自去一趟就行,一个人也走得便利些。” 白炎翻了赤焰一眼,“拉倒吧你!看把你猴急的那怂样……告诉你说,王城妓寨里的那几个汉家姑娘早就回了边镇去了,还惦记啥呢!” 赤焰被道破了心事,嘿嘿笑着,身子一歪,就隐在了火光的暗处。 “回寨子?”索伦往苏赫身边挪了挪……险些就把苏赫从马鞍子上挤了下去。 “啥寨子啊,哥。” 苏赫没有言语。 赤焰闻声挺了挺身,“索伦王子没去过咱们寨子……呵呵,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索伦一脸的茫然,一脸的好奇,抓耳挠腮的不明所以。 白炎手里的短匕,翻出一个漂亮的刀花,倒插在腰际。 他看了一眼苏赫…… 见苏赫没甚言语,随即凑身在篝火的光亮之处,他咧着嘴角怪笑着,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灰旧的皮氅。 一抖,一翻。 皮氅里子冲外,双臂一展,套穿在了身上。 原来那皮氅的里衬才是正面!通体上下竟是光洁如缎的漆黑亮皮。 在火光之下,那皮料黝黑油亮的瘆人。 竟似能倒映出人影儿! 索伦的眼瞳顿时瞪了起来,像是看到了黑暗中那令人恐惧的神鬼怪兽般,他惊悚的猛然向后缩了缩身子。 “黑风盗!” 景子大惊之下,不禁失声尖叫了一声。 往来域外这近一年之久,他当然早就通过蛛丝马迹得知这北狄黑风盗与蒲类王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然而,他此刻方才意识到,统领黑风盗的那位黑风,竟然就是面前这位苏赫! …… 手在腰袢刀柄上一搭。 屈膝。 抽刀。 起身。 一气呵成。 白炎只觉得眼前一花,索伦已然长刀在手。 刀尖向下,斜对着赤焰与白炎。 刀身在火光的映照下,烁烁生辉。 护在苏赫身前,索伦厉声大喝,“四哥,黑风盗!这二人是黑风盗!” 索伦看的清楚,白炎这身鞣制的极为光洁的皮氅,正是黑风盗那令草原族人闻风丧胆的一身黑皮! 据传近年间,只要能向边镇官府交出这么一件黑风盗的黑皮大氅便可以抵上边民一年的劳役。 不仅仅在草原诸部,甚至安西边镇,怀化城周遭,乃至关内关外,这黑风盗实在是闹腾的太过厉害。 尤其近三年间,黑风盗涉足的地域不断扩大,势力范围据说已经侵入甘陕一带。传言也就是这两年,甘凉两支名头极响的马盗匪帮,先后在黑风盗奇袭之下,被杀的大败,迫于黑风盗的淫威,均自投在黑风盗的旗下。 索伦怎也未曾料到……四哥苏赫身旁跟着的,这两个随从也似的人物,竟然就是那穷凶极恶的黑风盗贼人! 索伦紧盯着赤焰、白炎二人,不敢有丝毫大意,自己护在四哥身前,就怕苏赫有些什么闪失。 “哥!”索伦目不斜视,长刀稳稳的握在手中,提醒着苏赫注意。 只要苏赫准备好,下一刻,索伦就要拧身上前,力斩下这两名黑风盗贼人的首级! 然而…… 身后的苏赫却无半分响动? 索伦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他眼前那两名贼人…… 依旧半躺半卧在各自的鞍背之上,似笑非笑的就这么瞧着他。 那名唤作白炎的……甚至冲他吧嗒吧嗒挤弄着眼睛! 索伦不由得大怒! 他再也顾不得那么许多,黑风盗,人人得而诛之! 随即便手起刀落! …… 刀呢? 只觉得臂弯肘节处一阵酸麻。 手中的刀…… 他一回头。 苏赫正缓缓的靠回自己的马鞍之上,将索伦的刀轻轻的托在自己手里。 …… “既然你随我一同出来……”苏赫似乎在欣赏着索伦的这一把精钢长刀,不紧不慢的说道,“这就是你应当记得的第一件事……无论面对何人何事,不要轻易拔出你的刀。” 苏赫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际,“很多时候,解决问题更多的应该是靠这里。” 便就在索伦的一脸茫然间…… 苏赫猛然间手腕一抖,掌中索伦的长刀当即就被抛上了天际。 随即,寒光一闪而过! 几乎根本未见到苏赫拔刀,此时只见到他缓缓的将刀插回刀鞘…… 那柄精钢长刀已被苏赫一刀斩为两段,跌落在了索伦身旁。 景子悄然的缩着身子,躲在火光的暗处。 此时,他眼中精芒一闪。 这苏赫,好快的刀! …… 苏赫用眼神示意着,让索伦看看此时地上的那两段断刀。 “就是这样,你会发现你的刀,根本就没有你以为的那般锋利。”苏赫耐心的向索伦问道,“懂了么?” 被此间的变故,彻底的惊诧住了,索伦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大口的呼吸着。 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自己的,那两截断刀。 看了看面前的赤焰和白炎…… 索伦扭头望着苏赫…… “你这是……哥!你这是啥意思!”索伦言语间神情鼓荡,甚至拉上了一丝哭腔。 “嗯。”苏赫轻呼了一口气,“第二件事儿,你要记得,不要轻易相信你听到的或者自以为是的东西……即便亲眼见到,也不要急于的做出判断……” 苏赫话音未落,索伦大喝道,“这两个贼人就在这儿!我的四哥!” …… “咳咳。”赤焰佯装轻咳了两声,“我说,七王子索伦……别动不动贼人贼人的乱叫……”他抬手拍了拍白炎,“我们哥俩么,你这么叫倒真无所谓……” “你四哥……我是说……”赤焰挠了挠头皮,似乎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咱们大当家的当面,你这贼人贼人的瞎喊,别辱没了他的身份。” 大当家的! 索伦迟疑的转过脸去看着苏赫。 “你见过几个黑风盗?你是亲眼见过黑风盗烧杀掳掠?还是亲眼见过黑风盗绑架勒索?”苏赫直起身子,“至少你所见过的,往来关内域外的这些个行商驼队,这几年有哪个是缺胳膊断腿,被黑风盗洗劫一空的?倒是曲突,将钱掌柜的驼队伙计杀了精光……怎么未见得你当时有如此激动?” 苏赫的语气始终平稳如初,很有点循循善诱的意味,“你又怎么知道这钱掌柜的驼队连人带货,一个不剩,将来会不会风传这也是黑风盗所为?” “可是……”索伦彻底懵了。 “可是?”苏赫笑了笑,“可是你四哥我,就是黑风盗的大当家的。” “黑……黑风!” 索伦脚步一个趔趄! “唔,黑风。”苏赫点点头,“黑风就是我。”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索伦像是一个不识归途的孩子,茫然无措的望着苏赫。 前一刻,那还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 此时,他却是那黑风盗之中,恶名远播域外的贼首黑风! 苏赫抖一抖衣襟站起身来。 来到索伦的身侧,“本来想找机会慢慢跟你细说,既然提起,索性告诉你个明白……”他在索伦耳边轻声道,“黑风盗,是咱们蒲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风之精灵 索伦大瞪着双眼,“父王……阿爸知道?!” 苏赫笑了笑。 冲白炎一伸手。 会意的,白炎麻溜的脱下自己身上那一袭黑皮,递在苏赫手里。 苏赫展一展那一袭黑亮的皮氅,亲手搭在了索伦那宽厚的肩膀上。 退一步。 上下打量着索伦。 又上前,仔细的替他打理好前襟。 “夜里凉,仔细冷着。” 看着索伦依旧呆呆的站立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赤焰笑道,“索伦王子,你怕是不知道的。去年你随部落大军出来围剿我们黑风盗,毛儿都没找到一根……站在山尖儿上,大当家的还给我们远远指着你……说你就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来着……” 亲兄弟…… 只这一个词儿,顿时就叫索伦垂低了头。 “哥……”他轻声唤道。 一双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头,爱怜的摩挲着,“先这么着,你好好想想。如果不愿意随我去,这儿离家里也不远,不过半日的马程。” 苏赫缓声道。 “不!”索伦猛的抬起了头。 “我跟你去!”索伦的眼睛里此刻充满的坚定的意味,“莫说黑风盗!就是黑山老妖的寨子……我也跟你去!” 苏赫不由得一脸黑线。 …… 索伦性子爽。 话既然说透了,也不多时,那酒囊就在赤焰、白炎、索伦手里来回转着,再也传不出来了。 满腹好奇的,索伦就跟这二人打诨在一起。 事关黑风盗的事儿,他便不停的问东问西,时不时一阵阵豪放的笑声就在水塘旁侧大声的响起。 …… 复又靠在鞍桥上,苏赫手里重又拿起一挂满满的酒囊。那双明亮如同星光般的眼瞳,望着一侧的景子,苏赫开声问道,“你不怕黑风盗的?” “怕……也不怕的。”景子低声道。 “哦?”苏赫灌下一口酒,“怎么说?” 景子往篝火里丢了几根干柴。 “我是帐房主簿,风传的黑风盗如何……我却再清楚不过,每趟驼队出去都会有一笔银子从帐上划掉。”他顿了顿,望了苏赫一眼,“掌柜的不明说,东家也从不问,我当然知道这是按例给黑风……给你的例钱。” 看着苏赫递来的酒囊,景子摇了摇头,却又壮着胆子向他道,“能看看你的刀么?” “刀?” 苏赫应声从自己腰袢解下那柄刀,冲景子晃了晃,却扭身冲索伦低喝一声,“接着。”抬手连刀带鞘冲索伦丢了过去。 “哈!”索伦接过低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哥!这是给我了?” 苏赫笑着点点头。 呦吼!索伦兴奋的怪叫一声。 …… “这把刀……”景子此时方从那把刀上移回了眼神,微微摇了摇头,“不是中原刀匠打造的,锋刃用的钢不一样的。” 苏赫斜瞥了他一眼,“你懂刀?” “应该只是锋刃用的乌兹点钢,整锻的乌兹钢胚,关内还从来未曾见过……太过贵重。” 苏赫不由得点头笑了笑。 …… 繁星点点。 残月如钩。 水塘边的这一堆炭火,已烧尽了炽热的火力。 温吞的,橘红色的火苗,缓缓的摇曳着。 却是温度将好。 久在野外行走的汉子们,断然是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时刻。 甩脱那厚重的皮靴,摘去袜套,一双双大脚均抵在炭火四周…… 四溢而出的味道,自然是百味杂陈。 脚心涌入,传遍四骸的热度,催发着酒意,似有无数只轻羽在身周撩拨,那份酥痒,那份难言的舒坦…… 索伦几个不由得躺展了身子,脚趾大动,轻声哼哼起来。 …… 苏赫用腿触了触景子,用下颌点了点炭火。 这适度的热力一会儿便散了,要再聚柴烧到这种程度却是不易。 不知是离着篝火近了。 还是禁不住这热度。 景子的面色微微一红,偷身向着火光暗处躲闪着。 他摇了摇头。 苏赫正色道,“赶紧的。” “不……我不觉得凉……” 苏赫已有几分倦意,在鞍子上舒展着身子,“在这草原大漠可以一年不洗身子,但凡有机会一定要烤烤脚……再不济睡前也要把脚搓热了才能睡下。” “……”景子倒将腿收了回去,紧紧的抱着膝。 “你不要这么犟,骑马与走步不同,一天下来这腿脚都拘着……不把气血活动开可是大麻烦。”言罢,苏赫也不再看他,自顾自灌下一口酒。 景子可就犯了难。 他知道苏赫是一片好意。 他当然也知道,这草原大漠的汉子们自有一套活动气血的法子。 可是…… 这脚…… 岂是能轻易示人的。 “我过去……”景子摸索着起了身,“我去给它们添些草料……” 有些慌张的,他摸黑向着水塘边去了。 “敢情!马无夜草不肥,好好喂!”白炎梗了梗脖子,抬眼说了一句。 “断不敢给水啊,夜里水太凉。”赤焰提醒了一嗓子。 苏赫默默的看着景子隐去夜色中的背影,微微了蹙了蹙眉头。 …… 是夜,苏赫仰望着璀璨的星空,难以入眠。 那时节,狂风卷起风沙漫天。天际间,一派雾朦朦的苍黄之色。近不可视物,寻常人根本连屋门都不愿意出的。 她却最喜欢在如此的沙雾中独舞。 她拉着他,偏要去往那魔鬼域的砂岩绝壁之上。 轻纱罩面,一袭红裙。 她的脚步便就在那险而又险的崖壁上翻踏着,好似黄沙中的精灵一般,欢快的飞旋着…… “你不怕我掉下去么?”风沙中,她大声问他。 却听不清,“你说什么?”他凑近了用喊的回应着。 “咯咯……”她肆无忌惮的笑着,跳着,一松手她那顶束发的纱巾便随着风旋扶摇直上,飞上了天际。 “小心点啊!”他惊呼着。 “偏不!你不抱着我,我也要飞走的……飞的远远的,你就再也见不到我。” 几块碎石崩塌,滚落崖下轰然作响。 她的脚步一个踉跄,身子险险得就要向那砂岩绝壁坠下…… 他伸手攀住她的柔臂,紧紧的搂抱住她那纤细的腰肢…… 她却一点儿都不怕。 咯咯笑着,在他怀里双脚腾空,她尤不老实的拧着身子,“抱紧些。” “再紧些……”她忽而又狠狠的咬住他的肩头,痴痴的言道。 …… 阿依夏…… 苏赫不敢继续回想下去。 他尤不能信,她真的是飞走了么…… 远远的。 让他再也见不到她…… 这怎么可能! 她是那般鲜活灵动的存在着的。 她已化身在夜空之中了么…… 苏赫紧紧搂着怀中的皮袍,却依旧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无声的,狠狠的一拳砸在身侧的草地里。 …… 天山山脉延绵千里的群山,将域外广袤之地横断为南北两块。 这天山南麓,纵横方圆数千里,虽只是一山之隔,相较北麓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水系丰沛,草木繁茂的天山北麓被美称为塞外江南,赤野千里,人迹罕至的天山南麓活脱脱就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所谓域外险恶,北狄荒芜,大都指的此处。 …… 这里是被天神遗忘的放逐之地。 这里的天空不再碧蓝,终日被昏黄的飞沙所蒙蔽。 除却戈壁,便是沙海。 夏季酷热,冬季至寒。 这里一年只有冬夏,却无春秋。 鸟兽罕至,人迹皆无。 死亡,是这里唯一的印记! …… 二天,众人起的绝早,稍事收拾,便匆匆起程。 在山涧峡谷中艰难的跋涉了数个时辰,才算是横跨天山而出。 抬眼望去,自脚下至一望无际的远方,便再无一星半点的绿色。 除却黄沙,便是土砾。 零星几株低矮的荆棘,久旱之下均是扎眼的焦黄色。 浑身针刺状的枝叶,张牙舞爪的散漫生长着。 …… 赤焰与白炎,倒是神色如常。 往来戈壁大漠,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对这里的周遭景象,也早都习以为常。 即便如此,二人还是很谨慎的跃下马来。分头逐一翻检着众人马匹的蹄掌。 此次新上的蹄铁,要仔细检查是否牢固,不容有失。 戈壁出行,一去数百里皆是没有人烟之地,马匹有了些许损伤可是真真要命。 众人将头脸口鼻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就此复又上路。 一去便是百里,再无停歇。 晚间驻马,距离戈壁绿洲,哈尔密王城已是不远了。 …… 是夜无风。 云层颇厚。 星光黯淡。 赤焰白炎选好一处背风的宿营之地,就欲下马操持过夜的一应事务,苏赫却摆了摆手,一人一马独上低岗。 这一路之上,他始终闭口不语。 片刻后,他打马折返,只撂下一句,“连夜赶去王城。” 赤焰白炎二人未有丝毫的犹豫,招呼着索伦与景子催马赶上苏赫。 赤焰凑身在苏赫马旁,“大当家的,走夜路怕是不妥吧……” 苏赫望着王城的方向,低声道,“我这心里不知怎的,总觉摸着不安生。头前引路吧。” 赤焰便不再言语,只在心里仔细盘算着沿途的路径。在这片荒原上打熬多年,对域外天山南麓这无垠的戈壁瀚海,赤焰捻熟的如掌上观纹一般。 每一道山梁,每一处山岗,甚至沟沟坎坎就都放在赤焰心里。 依旧是赤焰引路,白炎断后。一行五人,借着惨淡的星光月影,向着哈尔密王城疾行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以城为媒 火。 大火。 烧红了夜幕下的天际。 …… 大将闫雄,策马而立。 扑面而来的灼热,令他的战马焦躁不安,须发间也隐隐散发出一丝焦糊的味道。 闫雄的大手,摁住马首,身不动。 他的眼中,辉映着一片火光之色,瞳仁间尽是炼狱景象。 …… 以棉芯为媒而燃之,谓为烛火。 以柴为媒而燃之,是为火把。 以一城为媒而燃之…… 闫雄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哈尔密王城。 狱火深渊,如果真的存在,也差不多就是这副模样吧。 …… 这念头,不过也就在一个恍惚之间。 轰然的。 现实的一切复又猛醒在眼前。 这个屹立在戈壁瀚海中,犹如一颗璀璨明珠般的绿洲王城,已然烧透了半边天。 月影。 星光。 皆在这冲天而起的火光中,隐而不现。 此时的各种声响,回响在闫雄的耳畔。 烈火中,城垣的崩塌声。 木梁的断裂声。 城楼几欲支撑不住,刺耳的,摇摇欲坠的吱扭声。 惨厉的马嘶。 悲绝的人寰。 …… 尤不能描述的,无法形容的,是血肉之躯在高温灼烧之下的崩裂,碳化…… 高低的城壁上,不断有人绝望的跃下。 雄雄燃烧的城门中,依然有残存的王城兵勇们奋勇的冲杀而出。 闫雄,一言不发的端坐于马上。 低沉的双眼,不含任何情愫的注视着身边一支支箭羽劲射而出,向那些人攒射,将他们钉死在原地。 勿论闯出来是兵卒将勇。 还是老幼妇孺。 …… 木然的摘下沾满稠血的战袍,闫雄用它仔细的擦拭着臂甲上残留的血迹…… 就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他是一个兵者。 将令如天。 惟命是从。 “火屠王城,一个不留。”这便是征西大将军白方朔的将命。 …… 北地都护府的王靖远都护,对将令似乎颇有些迟疑。 见到大帅手谕,兵符令笺的当时,只在座上一味冷笑,迟迟未置一词…… 他如此迟疑怠慢之下。 是以,闫雄唯有当众取下他的首级。 都护府帐下诸将,惊诧之余,欲对他兵刃相向。 然则闫雄却不欲妄杀一人。 他只是自怀中取出陕甘总督严守制的令笺,一言不发的甩在他们的面前。 他本不用取出这封委任,他对北地都护一职也并无多大兴致。 他只愿为一将足以。 然而既然都护的大座之上,此时只是一具无头尸身。 既然王都护因为恣意傲慢,专横跋扈,怠军不发。将令当面,拒而不受。私下通敌,预谋不轨。 那么他的脑袋,便只能献在帅案之上…… 于此,闫雄也是没有办法的。 一千铁骑,已将府兵大营团团围住。 帅帐之外,百余战骑,长刀霍霍。 都护府诸将,同样也是没有办法的。 …… 大将闫雄,当即尽起都护府木桓大营的兵马。 以蒲类王穆松写与征西大将军白方朔的亲笔书信为引,以怀化城边军有紧急军务为名,诈开了王城城关。 早有舆图处北府的间子为内应引导,闫雄麾下的兵勇,一拥而入。 仓皇之中,王城的这些狄蛮将勇,居然进退有据、法度森然,这令闫雄颇为侧目。 兵临城内,城主木沙在毫无戒备之下仓促间依然披挂齐整,力战不退…… 直到被乱刀砍死,却立而不倒。 当得起是一位了不得的汉子。 …… 狄蛮悍勇,多在草莽旷野间,他们刀疾马快,箭法纯熟,所向披靡。 然而城防攻守,街巷厮杀,他们哪里是汉军的敌手。 即便如此,闫雄也直杀得汗透甲胄,浑身上下鲜血淋淋,带来的兵勇折损不菲…… 然,终克王城。 …… 接下来,不外是一场血腥的屠杀而已。 殿堂民居,客栈马厩。 行贾坐商,贩夫走卒…… 甚至几十座庙宇精舍也不放过…… 满城火光四起之时,闫雄带兵徐徐退出城池。 他至今也搞不懂,大将军意下为何要就此毁掉这座屹立数百年的域外名城。 但,兵者以上命为是。 这一点,不容丝毫的违逆。 …… 闫雄下马。 以剑为杖,驻剑伫立。 亲军校尉凑在身旁,“将军,不若回帐歇息,此间事自有属下操持停当,断不有失。” “无妨。”闫雄头也未回,“本将需待此城化为灰烬,方可回复上命。王城中的一应财物,收拢清点造册,立即起运怀化城。” “诺。” 想了想,闫雄又道,“似乎有城中散勇,乘乱逃逸出城?” “不劳将军费心,已有轻骑追击而去。” “你去安排,不容一人走脱。” “诺!” …… 王城走水了?! 尚余二十里之遥,便已看到王城方向的夜色中一派红光浮动。 滚滚的浓烟,如蛟龙般升腾在夜幕下的天际间。 走水失火,是苏赫此时最直接的判断。 他紧拽缰绳,嘶风兽在原地急停,嘶鸣着打了个旋儿,苏赫的脸面当即就阴沉了下来。 大哥木沙从来法度森严,多年间将哈尔密王城打理的有规有矩井井有条……走水失火这样的事儿决计不会在他的治下发生。 即便是城中百姓或有一时不慎……也断不至于有如此规模大火。 王城有变! 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赫只觉得口干舌燥,胸中如同擂起了闷鼓,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担忧大哥的安危,挂念着圣僧与师兄,苏赫甩开缰绳,就欲急急前去一探究竟。 就闻听身侧赤焰低低的吼了一声。 “慢!” 无需侧耳倾听,目视可见,远处骤然间尘土飞扬。 似有三骑自滚滚烟尘中,现身而出,迎面扑来。 模糊间,这三骑身姿甚是仓惶,个个似乎身上带伤。 待过片刻,苏赫眉头一皱…… 这对面马上三人,行进间狼狈不堪,频频回望,似有什么人紧追其后? 他们莫不是在逃?! …… “什么人!”赤焰当先断喝道。 来骑此时也看到苏赫几人,显然是自天山方向而来欲往王城,是以当先一人在马上遥遥大声呼喝道,“走!快走!” 赤焰一惊! 喊我们走? 他迟疑间,手下猛的拽紧缰绳。 □□战马,一声嘶鸣,双蹄腾空而起,立立顿住马步。 飞扬的双蹄尚未落地。 赤焰已是摘弓在手,箭已搭弦,全神戒备。 只他这一手,就让赶上前来的索伦眼睛一亮。 好利落的身手! …… 赤焰眼力强健,夜可视物,待这三骑再近了些,他便瞧的真切。 “是王城卫士。”他冲苏赫低声提醒道。 就在他话音方落,当先驰来的一骑冲他们大喝道,“敌袭!” “有追兵!” “小……” 后一名王城卫士的一个心字尚未吐口…… 只闻听远处传来几处极为刺耳的铮嗡之声。 却是弓弦响动! 随即! 数道精光破空而至。 其疾如电。 瞬间迎面两骑人仰马翻,却是连人带马皆被洞穿。 余一骑,肩背中一箭,也是在马上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牙颠沛而来。 同时自烟尘之中,冲出数骑尾随而至…… 赤焰目光一凛,追来数骑皮铠之下那扎眼的朱红锦衣令他不禁一愣,汉人轻骑! …… “走……王城已破……”挣扎着吼了一声,那名王城骑士终就滚落马下,生死不知。 苏赫的身子在马上不由得晃了晃,他只觉得一阵莫由来的眩晕…… 王城已破?! 然而已经来不及反应,眼见得追击而来的,竟然是大夏的汉人骑手!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 “哥!怎么办!”索伦赶到近前慌叫一声,情急之下嗓音已是破声。 苏赫双眼园瞪,只喝一声,“走!” …… 策马狂奔,索伦便觉得有些发懵。 走哪里去…… 不往来路跑,怎么四哥竟然带着众人向着汉人轻骑来路正面,斜插而去…… 正准备出言提醒之际,索伦的余光正看见…… 正是因为他们这一斜向跑动,急速追来的汉骑一时间似乎不知所措。 他们的战马已是急速,猛然变向是任何一位有经验的骑手万万不敢做的。 一个不慎,人仰马翻是小。 蹩断了马腿,对骑手而言无异于丢了半条命去。 是以他们纷纷兜了一个圈子,这才调整了追击的方向,而此时,苏赫几个已经去的远了。 …… 苏赫慢了几步,在景子身旁喊道,“伏低身子,你走你的,不要回头!”言罢在粉簪的马臀上狠命的拍了一记。 索伦刚刚摘弓在手,正欲回射追兵。 却望见赤焰已在奔马上一个拧身。 赤焰正要回身放箭之际,却顿了一顿。 正此时,远处夜空中精光一闪。 汉人骑兵极为精锐,当先便是一箭袭来。 索伦下意识的一低头。 身边却弓弦炸响。 “嘣!” 半空中,金戈交鸣,溅起的火花,好似突闪过一记流星…… 索伦惊了! 这怎么可能!!! 夜幕漆黑,不可辩物。 这赤焰听风辨器,在奔马颠簸之中,这一箭竟然将来矢凌空击飞…… 神乎其技! 索伦不过一愣之际,赤焰手中再无停歇。 自箭壶中接连拽出三支箭羽。 似乎根本无需停弓瞄准,只见他张弓引箭,一气呵成。 嗖 嗖 嗖 三羽次第射出…… 闻听后队追兵中闷哼声连连响起。 烟尘大作,即刻有三骑被掀翻在地。 …… 索伦只觉得血往上涌,暗道厉害!却也不示弱,马上回身,左右开弓。 索伦的箭法传自金帐哲别,箭无虚发,当即追兵中又有两骑跌落马下。 此二人五箭五中,箭法超群,杀伐凌厉! 身后的马蹄声却渐渐小了。 索伦一时兴起,张弓欲再射去…… 赤焰冲他点点了头,“好小子!”又低声道, “缓一缓,莫惊走了他们。” …… 苏赫放缓了马速,回身问道,“还余几骑?” 白炎拖在最后,想也未想就张口答道,“追兵是一伙轻骑,十人队,还有五骑。” “一个也不叫走脱了!”苏赫狞声厉喝,言罢,冲赤焰支了支下颌。 随即他双脚褪掉镫扣,轻身一纵,便立于马背之上。 下一刻,他便如同一只大鸟般,轻飘飘的跃去一旁的低岗之上。 白炎也自奔马上一跃而下,团身滚了几滚,找个低洼处伏低了身子。 “哥!”索伦不明所以的呼喊了一声。 “噤声!咱们走!”赤焰上手攀住无主二马的缰绳,依旧冲前疾驰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不冻神湖 蒲类的冬窝子,正是前山牧场。 此处身处天山深处,乃是一处群山拱卫的山涧谷地。 狭长的前山牧场,冬暖夏凉,四季常青。 四周穿云的险峰林立,常年风雪不至。在山涧的尽头处,一个面积不大的深水潭,被称作不冻神湖。 湖底数道温泉涌动,至寒的冬季也令周遭温暖如春。 前山牧场,老树林立。 青草繁茂,水雾沼沼。 置身其间,如临仙境。 如此天神眷顾之所在,为蒲类独有,实在羡煞域外北狄诸多部落。 …… 不冻神湖,常年白气缥缈,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道。 却是疗伤养神的上佳所在。 穆松执意要巴盖乌前来,要他在此处稍事歇息,将养身体也是其中之意。 神湖旁侧,早些年间就搭建有数座木屋。 将此间事务稍作安排,巴盖乌便乘此间歇,在神湖温泉中浸泡了半日。 他的身体甚为强健,姑师之行所受的皆是外伤。温泉神效令他服敷的药效倍增,是故仅仅半日后,他已是精神焕发,神清气爽,步履间,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英武之息。 自王庭驱赶羊群,赶场而来的族人青壮们惊闻吉萨人卷土重来的消息后,群情激愤。 这一方牧原,始终就是蒲类的! 他人安敢有丝毫窥视豪夺之心! 族人们不过将将抵达此处,还有大部的羊群尚在路上。 漫山遍野的肥羊尚未归拢,搭建的帐房只架起木椽。 羔子的圈舍尚未开始修缮,幼马的厩栏还未动工重建…… 这一切都暂且丢在一旁。 族人们只是默默的收起刚刚打开的行囊,喂饮马匹,拾掇一应杂物,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 这里,就交由随后赶到的老人妇孺们去操持吧。 再也无需眷顾这里。 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吉萨人的凶蛮。 没有人知道,经历大战之后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再回到这里。 …… “即刻动身,这容不得商量。”巴盖乌冷冷的回了一句。 半晌,木屋内却没有声响。 望着挤在他屋内的这几位部落长者,一个个均埋头不语,只是偷眼望着一旁的敢达…… 巴盖乌压制住心中的怒意,抬手指向屋外,低声问道,“这是族人们让你们来说的意思?” “没有没有……” “这可不敢!” 长者们纷纷摆手摇头。 终有一位胆子大的,鼓着劲儿吞咽了几口口水,“这……都是我们几个老货的意思……” 另一位接茬赶忙道,“巴盖乌……二王子……你也知道,这转场的活计……忒是熬人了!一路赶到此处,多少日夜别说丢个盹儿,眼都不敢眨啊……生怕走失了羊群可没法子跟部族交代……” 另一位也上前言道,“这风餐露宿的,热乎东西是一口没吃……那多少汉子眼瞅着就黑廋了一圈……” “将将到,腿脚都没着地,又赶着回去……这一回去就是要上阵见血的……”七嘴八舌的,这几位老者就喋喋不休的言语开了。 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这个中艰辛,巴盖乌心中也是实在不忍。 可父王派他来,就是要处置此处的种种麻烦。吉萨人来了,便势必要全民皆兵,能喘气的都要上阵。此地数千名部落青壮,那是一个也不能拉下! 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他望向这几位白发苍苍的族中老人,“大叔!老爹!亲伯子……为什么这么急着往回赶,你们都清楚……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众老者欲言又止的,又纷纷将头埋在了怀里。 这…… 一旁的敢达一跺脚,“嗨!我来说!他们的意思,能不能宰几头越冬的羊!好歹让大伙吃顿扎实的!” 屋内的眼睛,顿时都盯在巴盖乌身上…… 部落里宰几头羊,不过屁大点儿事儿。 那些会拾掇的,半柱香的工夫就能把肥羊剥净剔好了丢进滚水里。 可这越冬的羊,是部落的根本,任谁人敢轻动。 那可是重罪! 私自宰杀一只,那就得掉一颗项上人头! …… 巴盖乌乐了。 气得乐了。 要宰羊?! 他大手呼的一伸! 只吓得几位老汉,四下躲闪…… 完了完了,好死不死的跑来提这个事儿……这是活生生嫌命长,找死来了! 巴盖乌双眼大瞪着。 “一百头!够不够!” 众人眼睛都要臌瞪了出来…… 他们一时间分辨不清巴盖乌是不是气急了说的反话…… “母羊不要动,挑那些体弱的羔子,宰了!”巴盖乌皱着眉头道,“吃饱喝足了赶紧动身,耽搁的时间咱们路上往回赶。” 这就是真的了!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巴盖乌!” “就是,哪里要得了那么些……” “一百头……这是作孽啊!” “十只二十只羔子,连汤带肉的泡嚼些干粮也足足够吃一顿饱了!” 老者们反应过来,却又呼啦的涌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总之是要宰掉这么多肥羊他们那是一百个不乐意。 巴盖乌心里一软。 接着一暖。 眼眶都要湿了…… 是了…… 这就是蒲类的族人啊! 对部落,那是真心实意,打心眼里那么爱护着。 对蒲类,就像是珍惜自己眼睛一样,生怕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正是这样淳朴又可爱的族人们,让他巴盖乌不惜抛下头颅、洒尽热血也要为之奋战的! 他挥了挥手,“宰吧,啥时候了还舍不下这么些羊?!这里我说了算!吃剩的都带上,这往回去走决计再不能将歇,吃食断不能不够。” 他心里话,这一顿饱餐之后,又有多少族人将身首异处,命丧疆场……这一顿,说不准也就是他们最后一顿饱食了。 …… 老者们欢天喜地的去了。 敢达满意的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王子,自己未来的王。 果敢。 有决断。 应得下事儿。 豁得出命! 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敢达挪动步子,走到门前,“巴盖乌,你再抓紧时间歇上一会,外面的事儿我去看着安排就成。” “有劳敢达叔。”巴盖乌坐在木炕上看着敢达离去的背影说道。 眯盹一会?哪里有这工夫! 有些事,他始终还是要再想一想。 有些人,他还是无法忘却…… 不! 巴盖乌起身,复又坐下。 使劲的摇了摇头,他试图将阿依夏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甩出去…… 然而,似有一团阴云在心头,他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按理说,阿依夏自高昌至蒲类的路径和行进的时间,算不得什么秘密。 这是个大喜事,本身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 然而,吉萨那头黑狐穆哈因,却能将掠截阿依夏的时间和地点把握的如此精准?! 吉萨所在的阿勒泰山脉,可是离着北麓牧原足有千里之遥……即便他们有神乎其神的鹰眼罩子,有金雕在天际上巡弋,这也绝无可能办到。 巴盖乌的脸面上一片阴郁。 这定然是有人在向吉萨人传递消息…… 会是谁? 这个隐在部落的间子,断不是普通族人……如若不是普通族人,那便不是王庭贵族就是头人、长老之辈。 这样身份的人,一旦有了外心……巴盖乌想到此处,不禁心中一阵恶寒。 且放下此节不论。 吉萨最杰出的智者穆哈因,精于算计,心思极重,处事一贯小心谨慎。年逾五旬的他正值人生巅峰之时,如若没有万全把握,他会亲身涉险,率大军进犯蒲类? 穆哈因如何会有如此的自信? 之前在阵仗之上,据穆哈因自己所说,吉萨此次尽出健勇数万…… 巴盖乌暗自计较一番,心中一寒! 转念一想,他们难道会不清楚,蒲类王庭即便在仓促间集结上万控弦勇士,也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儿。如若纠集全部部族的青壮上阵,数万骑的实力也是有的。 既然吉萨与姑师联军兵力并无多少优势,且长途奔袭而来……蒲类再不济,只做坚守之势也就足矣。 可现在这是什么时节! 凛冬将至! 这草原的冬天即将来临,即便生生硬耗,也能把他们耗死在蒲类牧原之上。 仅依靠姑师的后援接济,不出半个月姑师部落估计连一头肥羊也就都拿不出来了…… 哪儿不对! 穆哈因在这个几乎是绝境的时节里,大动干戈,他的依仗到底是什么? 二十四年前,穆哈因拒不随军前来,所为乃是时机不对……那么此时这个时机成熟了? 这个所谓的时机到底是什么?! 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自从姑师逃离之际,直到此刻,巴盖乌始终还没有理顺想透弄明白。 巴盖乌的拳头捏的嘎嘣响。 焦躁的在屋内不停的走动着。 这些念头,已经折磨了巴盖乌好多时日。 他左思右想却毫无所得。 …… 正在木炕呆坐的巴盖乌,侧耳倾听,似乎屋外响起一片嘈杂之声。 是了。 巴盖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这百十头羔子,是得让这些奔波操劳了数日的族人们热闹上一阵的。 然而,他微微显露的笑容却渐渐僵在了脸面上……屋外的这动静不对! 霍然起身,他大步走去,一脚踹开了木门。 那四下涌起的根本是一片纷乱。 惊呼、吼叫声四起! 他只见到。 自远处的半坡之下。 一骑颠不停正不管不顾的冲他所在的木屋急速闯来! 不论沿途阻挡着有些什么,皆是毫无忌惮的冲撞飞跃。 族人们随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的飞奔着…… 只看那位马上的骑手,却是摇摇欲坠,眼见得坚持不了多久了。 巴盖乌的心中顿时一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祭旗之仪 巴盖乌心中莫由来的感觉到大事不妙。 他眉头微皱,却又长吸一口气,在门前稳稳站定了身形。 此时此刻,无论发生了些什么,他自己不能有任何的慌乱。 …… 眼角一跳。 那一骑直冲他驶来,毫无减速之意…… 骑手身子一个摘歪,直接从马上跌撞了下来。 他的背后,赫然插着一支箭羽! 这是一名族中哨探,颠不停。 而那一支箭羽…… 却绝不是族内制式! “巴盖乌!是……汉人的军队……”言罢,嘴角涌出一股血迹,这名颠不停再也支撑不住,就此昏厥了过去。 …… 巴盖乌只觉得顺着自己的脊梁骨顿时蹿起了丝丝冷气。 他周身的毛发都根根竖起。 那一刹那。 他的脑海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终于意识到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之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切瞬间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汉人! 是汉人! 中原的大夏王朝! 正是所有这一切的根源。 他们就是隐藏在背后的主使! 汉人的边军,就是穆哈因胆敢悍然南侵的最大依仗! 巴盖乌顿时惊呆了。 …… 一片枯叶,飘飘荡荡,自巴盖乌眼前落下。 他木然的伸手,托在了掌心。 午后的阳光下,那焦黄的落叶…… 蜷曲的叶片,萎缩的脉络,已是生命迹象全无。 这神仙居所一样的所在,四季常青的暖谷,也会有枯叶么? 巴盖乌不禁颓然。 这一切,还来得及么?! …… 前山牧场,暖谷的入口处算不上十分的宽阔。 是以遍布山野的骑队,正在收缩队形,准备次第进入。 当先五百铁甲选锋重骑。 尾随其后是千五百名千羽轻骑。 两千重骑押住中路,一千轻骑殿后。 入得谷去,千羽轻骑左右两翼展开,选锋重骑楔形突击。 兵行突然,冬窝子的蒲类族众根本无法形成有效防御,白方朔依然要求各部谨慎行事。 只需五千骑进谷,已是足够。 余下的骑兵,星罗棋布的遍布山谷周遭,列队齐整。 便就是今日。 蒲类冬窝子里的青壮,一个也休想得脱! …… 当先的选锋重骑,已经缓步开拔。 一队队,一列列盔明甲亮的重装骑兵,踩踏着相同的步点,逐渐加速。 隆隆的马蹄声,顿时在山谷中回荡起来。 …… 战靴前方的山石碎砾,缓缓的松动起来。 接着,开始节律的震动。 翻滚着。 上下跳跃。 挤压,碰撞。 终就震碎了,化为一片齑粉。 手扶佩剑,白方朔缓缓抬首,不再去注意这脚下石砾有趣的变化。 他跨步而立,在高处静观大军突进。 谷口处,一些散落的,无处可逃的蒲类族人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抵抗。 在如此大军之前,他们如同随风倒伏的茅草般,纷纷被乱刀砍翻在地。 羊群惊扰。 牛马哀嘶。 铁蹄之下,不知有多少愚蠢的肥羊,慌不择路的被踩成了肉糜。 白方朔双目微阖。 他的手,紧紧的攥住剑柄。 他很不满意。 对眼前的一切,他非常之不满意。 包括闫雄带走的五千骑,此时这数万骑已经是他麾下边军的全部精锐。 区区数万骑…… 那莫大的气势,已是仿佛漫盖天地。 然而,如若自己麾下有十数万骑…… 那将会是怎样的场面! 他,白方朔。 还用在这大夏王朝的域外一隅之地,扯动兵锋,对付这些狄蛮之辈?! 想必他早已挥师京畿,勤王擒贼,还大夏一个朗朗乾坤。 太慢了些。 实在太慢了些! 十数年的光景,弹指一挥间。 他白方朔不过堪堪位列五镇之一。 而且,是大夏镇守天下的五镇兵马中,实力最为弱小的一个…… 镇南大将军黄程昱,实力席卷大江以南,覆盖数省之地,大夏国人私下里俱称其为镇南王。 御北大将军徐凌,数代镇守雁鸣关,麾下九关十八隘延绵千里,雄兵威慑北地漠南蒙真。 疾东大将军赵安,固守东南沿海牵制东夷,其兄赵炎乃是枢部左侍郎。 抚远大将军严峻杰,当朝巨擎严国公之子,辖蜀地接连汉中,与甘陕总督严守制叔侄二人可谓独霸西南半壁山河…… 白方朔一念至此,深深吁了一口气。 他只在这北地西陲的区区怀化城,便已近消磨半生…… 却还急不得。 终究还是急不得。 毕竟,这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 各色旌旗,迎风飘摆。 谷道之间,一副副铠甲之下,露出的那一抹朱红色内衬锦衣,在翠绿的青草辉映之下,是那般的耀眼夺目。 三百名陌刀手,长刀寒光闪耀。 位列于他身侧两旁,雄赳赳持刀侍立。 白方朔的神情缓了一缓。 冲身旁的李虞侯摆了摆手,“请三王子。” …… 片刻。 两名亲军小校推搡着一人来到近前。 “诶……”白方朔侧目一望之下,心中轻笑,却面露不悦之色。 曲突已然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浦类三王子曲突,乃是本帅上宾贵客!尔等何以安敢如此怠慢!” 两名小校唯诺之际,却不紧不慢的将曲突押至白方朔近前这才躬身退下。 …… 半道上赶至大军近前,曲突未曾与白方朔见上一面,不由分说就被带到后军之中,好似阶下囚一般。 近一昼夜,任由他苦苦哀求也好,破口大骂也罢,终就是全然无人搭理。 随在大军之中,被牢牢看护之下,曲突越走却越是心惊。 姑且不论,这近乎一望无际的兵勇,白方朔竟然真格的领来实打实的边军精骑…… 千羽轻骑,那一身皮铠披挂,明晃晃的刀枪已是让曲突惊诧不已。 选锋重装骑兵! 只是听说,还从未见过。 他不由惊诧于,这汉人中竟然有如此魁武的彪形大汉! 然而,让曲突心惊胆颤的是他们这要去的路途…… 曲突自然是再熟知不过,这是要去往前山牧场! 惊惧之下,他知道大事不妙。 前山牧场是什么所在,这是蒲类一族赖以延续生存的命脉之地。 白方朔大军至此,所欲为何,聪明如曲突安能还不明白! 这与之前,他与白方朔密谋的一切截然不同! …… 白方朔大步上前,冲两名小校摆了摆手,“都与我退了下去。” 他亲身来在曲突面前,满怀歉意的言道,“三王子莫怪……军中琐事繁多,方才得知三王子昨日便已至军中……白某实在是怠慢了,万望海涵。” 怠慢了…… 曲突怎会不知道这便是白方朔刻意为之……将要言说几句刻薄之言…… 他眼珠一转,却抱手一拱,“大帅日理万机,却是我贸然前来,唐突了。” “哈哈,多日未见,三王子风采依旧,白某实在甚为想念!” 白方朔双臂一张,就欲给曲突一个熊抱。 “慢来慢来。”曲突抬臂将白方朔轻轻挡开。 “我真是不太明白……”看了眼谷道上正在次第推进的骑军,曲突眼皮跳了又跳,“白大帅,这是……” “哦,正准备与三王子细说……”白方朔一边说,一边招手道,“还不端来水酒伺候!” “免了。”曲突眉头紧皱,“白大帅的水酒,我是断然再不敢喝了……” 白方朔貌似悻悻然,挥手退下了左右亲军,仅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望着三王子曲突,静待他诉说。 “按照咱们之前的密议……借我父王称汗之际,引动吉萨、姑师前来。大帅陈兵天山北麓,与吉萨、姑师联军两相威慑之下,白大帅亲自说服我父王传位与我……” “我为汗王!举全族之力,为大帅之先锋,先破姑师,再图高昌,继而拿下乌孙直至天山南北两麓北狄全境。从此北狄诸部在我统领之下唯大帅马首是瞻……”曲突瞪大了眼睛,瞅着白方朔,“如此谋划,曲突做到了,我父王至今毫不知情。如今吉萨与姑师已经来了……” 曲突怒目道,“大帅的兵锋却扯到我蒲类前山牧场……这究竟是何意!” 白方朔平静的答道, “诛灭蒲类全族……就这意思。” “你……你说什么?!”曲突当即大惊失色。 “怎么,看上去三王子不同意?”白方朔微微笑道。 “白方朔!”曲突嘶声道,“你这个无信无义的卑鄙小人!” 仿佛无信无义这个词,是某种由衷的褒奖一般,白方朔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笑。 当他抬首之际,脸面上已经换上一副冷峻的表情,“就不劳曲突老弟来评判白某究竟是何等人物了……本帅原本准备将三王子殿下留在蒲类金帐之前,在穆松王当面削首,以乱其心……然则方才知晓,如今二王子巴盖乌正在谷中……既然他在穆松王心中的份量比你要重上许多……” “白方朔……你……你想要如何!”曲突腿脚一软,已然是站立不稳。 白方朔漠无表情的言道,“如何?如今大战在即,按着你们北狄的风俗,尚缺一颗人头祭旗……汝之头颅,可借来一用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草原黑狐 都虞侯李子枫在曲突的尸身上擦干净剑锋,长剑归鞘之际,对白方朔低语道, “这曲突的母家,听说在北狄诸部有着莫大势力?” 白方朔目视着滚落一旁的曲突的头颅,淡然道,“曲突之母卓娅,出身于高昌显贵拓石一族。拓石族,乃是北狄非常古老的一个族群,不止在高昌,远至乌孙、龟兹甚至极西的姑墨、柔然诸部都有不俗的实力。这也是十几年前,这位蒲类王庭的卓娅王妃不知何故,抛下幼子曲突返回母族之后,即便是穆松王也无法强行让她回来的缘故。” “……”李子枫望了白方朔一眼,由衷道,“大帅博闻广记,佩服佩服。” “没有这些准备,我安敢率军踏上这北狄之地……” 不再看李子枫,白方朔转头望向已经深入谷中的边军铁骑,“蒲类灭族之后,定能引动高昌来参合这一趟浑水……” 李子枫掸了掸长袍,似想起什么,随即问道,“听闻这高昌国主却取了个咱们汉人的名字?” “唔。”白方朔此刻谈性颇高,点点头,“此人年少曾在京师理藩院下的国馆游学,慕我大夏之国风更名为李昌浩。我泱泱华夏中庸谦忍之道不知悟了多少,据说钻营算计一途倒是学了个十成足……” “此战如果顺利,蒲类从此不足为惧,姑师空虚,吉萨远道而来……”李子枫思忖半刻,“如此说来,大帅这是送给他李昌浩一场大富贵!” “呵呵……”白方朔舒展眉目遥视高远浩渺的天际,他运筹帷幄,这高昌正是他留下的后手。 “这李昌浩如若雄霸草原……”李子枫不由得有些忧虑,“他的势力将会在北狄之地无人可敌……如若他果真善于谋略,会不会最终尾大不掉……” 白方朔冷哼一声,“子枫,你知道我最不担心这草原上出现哪种雄主么?” 他手臂挥去,却不容李子枫作答,“正是这所谓极善谋略之辈!” “这又为何?”李子枫不是很明白。 白方朔沉声道,“谋略?没有我中原泱泱数千年的传承,没有详尽文字记载的历史,没有那无数朝代更迭的前车之鉴……这所谓的谋略不过是无稽的妄谈。” 他接续又道,“我反倒担心冒出一两位强健蛮横的草原霸主,他们不谈谋略只是贪图我中原繁华,便举兵南侵……是为兵祸之灾!不过这种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也不外乎发肤之痒,疥癣之疾而已……唯有那有勇有谋之辈,方为我中原之大患!” “好像那穆松?”李子枫问道。 “正是那蒲类王穆松!”白方朔冷声道。 白方朔一向少言寡语,罕见的攀谈了许久,他已不欲继续再说下去。 拿脚踢开地上那一颗血已流尽的头颅,他转身上马,“传我将令!巴盖乌,要活的。告诉先锋将尺规,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在那闻名遐迩的神泉之中,好好的泡上一泡。” …… 肉。 自然是上好的肉。 秋羔子的滋味,绵软细嫩,入口即化,正是上佳的美食。 吉萨头人穆哈因面前的案台之上,堆放着满满一盘的肋排,正在埋头奋战。 拎起那小指粗细的肋骨,看也不看,吸溜就将肥瘦相间的肉块吞进肚里。 他却不喜欢吃羔子。 没嚼劲。 没咬头。 对他而言,那两年以上的大肥羊,炖个半熟,生生撕扯、费力咀嚼着才叫过瘾。 是以,这盘羔子,只不过是他顺带口的零嘴而已。 穆哈因矮壮的宽板身材,就好似一块方墩子肉块。 前后左右,都是几乎一样的宽窄。 这与他草原黑狐,吉萨智者的名头极不相称。 唯有他的眼睛。 那一双始终不安分的提溜转动着,时不时就会闪动狡黠之意的眼神,却正像那时刻的警觉着周遭一切的老狐狸一样。 他善于思考。 他正在思考。 与那些习惯登高远望,傍水静思的雅士不同,穆哈因脑子里有事儿,就得吃肉。 汉人的谋士,总是在手里握着一把折扇。 穆哈因的衣兜里,始终都会备有肉干。 …… 粗短的手指,在木盘中翻捡着肉块,穆哈因抬眼望了望库克,“咱们那几位尊贵的王子,可都安分?” 库克笑了笑,他当然知道穆哈因的意思,“都安排在前军,个个都跃跃欲试,想要拿下头功。” “唔。”穆哈因双手稍稍用力,掰下羔子那几乎没什么肉的前腿棒子,啃着骨端的筋皮。 “可惜啊,咱们伟大的吉萨王病得已经下不了地……”他颇为惋惜的轻叹一声,“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这几位王子厮杀疆场的英姿……” 顿了顿,没有听到库克的回应,穆哈因面色一沉,将腿骨丢在了盘中。 “他能么?库克!”他用油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那自然是要看头人的意思。”库克低声道。 穆哈因眼睛瞪得溜圆,他故作姿态的四下打量着,好像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吉萨的头人,在此间只有他一个,“我的意思?库克?” 不待库克答话,穆哈因推了推面前的肉盘。 他负手起身,在帐中晃悠了几步。 “吉萨王的王位,是该换个人坐坐了。”猛然转身,他面对着库克,冷声道,“不知道,我这个意思,库克是否清楚。” 库克,吉萨王庭的万夫长,领军统领。 他同样蓄着吉萨人特有的披肩辫发。 或许是他筋肉虬张。 亦或是他身材修长。 库克周身并无半分吉萨人那似乎与身俱来的凶蛮之像。 然而,凡吉萨部族的勇士,莫有一人敢在他面前稍有不逊。 库克的刀,可比他的长相吉萨多了。 看着穆哈因此时那副别有深意的模样,库克似乎根本不为所动。 他缓缓的怀抱双臂,“穆哈因头人,此次出兵之前咱们就说的清楚……谁能带领吉萨族众离开阿尔泰山那苦寒之地……我库克就跟谁走。” “谁能带领吉萨族众踏入这北麓牧原,谁就是我库克的王!” “谁能带领我麾下这数万吉萨勇士,杀进大夏中原之地,谁就是我库克的可汗。” “马踏大夏的京城,我库克就尊他为天可汗。我,和我麾下的勇士,愿意为他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眉峰挑了挑,库克望着穆哈因,“不知头人的意思,我这么理解对还是不对。” “哈哈!”穆哈因仰天大笑,“我们库克有如此胸怀,如此大的抱负!我穆哈因自叹不如!以我穆哈因之资,自诩为一王,已是足矣……其他的……待库克尊我为王之后,咱们再议!” …… 二人话音方落,帐外便响起一阵吵杂声。 穆哈因与库克对视一眼,来人似乎是姑师王的儿子坎哈。 库克上前,撩开帐帘。 让过怒气冲冲闯进帐中的姑师王子坎哈,姑师大将塔拉,和几名百夫长,库克望着帐外的天际,皱了皱眉头…… 他独自来到帐外。 下雪了。 这蒲类牧原的天,可变的真快! 方才还只是觉得这天际间有些灰朦朦的,怎么这一会儿的工夫竟然飘起了雪…… 手一伸,接过几片小小的雪花。 库克心里便是一紧。 是雪花,棱角分明的雪花。 不是雪粒。 这可不妙。 库克深知,此时这小小的雪花,过不多时就会变成鹅毛大雪。 如若不能速战速决,草原上的事儿,瞬息万变,怕是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他疾步就准备步回帐中,却又顿住了脚步。 急不得。 杀至此处的联军中,只有八千骑是他带来的吉萨骑手,其余的,都是姑师王的部众。 库克暗自点点头,这黑狐穆哈因,果然是一头再狡诈不过的老狐狸。 看着矮壮敦实,却有着雀鸟般灵活的舌头。 他居然就能哄骗的昆都尔王派出大军,而将大部的吉萨勇士留在了姑师草原上。 难以置信! 库克怎么都不明白,穆哈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与狐谋皮 “只是这赤山隘口……我姑师就葬进去了多少勇士!”姑师王子坎哈拍着桌子冲穆哈因怒吼道。 “诶!”穆哈因笑眯眯的一把拽住正欲拔刀的军吉,“不得无礼。让坎哈王子把说完嘛……” “没有什么好说的!”坎哈的脖颈上青筋暴突着,对穆哈因大声质问道,“你们吉萨人,统统躲在后面……你们吉萨人……还有那么多人赖在我姑师王庭,至今没有挪窝!” 摊了摊手,示意自己的无奈,穆哈因依旧对坎哈笑道,“然后呢……请王子殿下继续……” “然后……”坎哈一时语憋,他是满腹怒火来质问穆哈因的,他是来找穆哈因置气的,然而他见过无耻的,却压根没见过像这头老狐狸这么无耻的。 “我们想知道……”姑师大将塔拉在一旁沉声说道,“既然通过了赤山隘口,为什么不一路追击逃散的蒲类人。蒲类的三塘部落不过距离这里四十里地,战马抬脚就能杀到,我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不动!” “嗯……”穆哈因点点头。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的冷却了。 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姑师人,穆哈因森然正色道,“你们在问我,为何这么决断。很好,这说明你们还知道此行谁是行军主帅!” “哼!”坎哈冷哼一声,“如果不是你联络的汉人军队,我们也不会来到这里听你指挥!” 憋不住,坎哈又吼叫了起来。 “说的好!”穆哈因的声量也大了起来。 “汉人……”他不再看面色通红的坎哈,转而望向姑师大将塔拉,“要是相信汉人,只怕今次的蒲类之战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汉人……征西大将军白方朔的军队此刻在哪里?”穆哈因回顾周遭众人,放低了声量问道。 “谁知道?你?”他问向坎哈。 “还是你?”他看了看塔拉。 看着茫然的两位姑师人,穆哈因满意的点点头。 他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先坐下来。 他不是很习惯和比他个头高的人站着说话。 …… 他在帐中踱开几步。 “所以,通过赤山隘口,我们要停一停。我们吉萨的金雕,刚刚回来……外面天气不好,已经开始下雪,鹰眼罩子什么也探不到……” 啊? 帐内众人都大张着嘴。 “不过,探马也早就派了出去,他们要绕行草原才能与白将军联络上……汉人的军队不来,我们无法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谁愿意领军去独面蒲类的大军?!” 坎哈不禁后退一步,闻听穆哈因如此说来,他倒有些紧张了。 “你刚才又说不能相信汉人……如果汉人骗了我们……”坎哈嘴角有些哆嗦着望着身侧的塔拉,“蒲类的勇士太厉害了……不如……不如我们现在就往回撤吧!” 塔拉对这位王子殿下,实在是无话可说。 只听闻他这一句似如同儿戏般的言语,塔拉低垂双目,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撤?”穆哈因不由得乐了,“坎哈王子,你当这蒲类是你姑师的集市巴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此时只怕你只一个转身,蒲类的钢刀就会斩落在你的脑袋上!”库克早就进得帐来,瞅准时机在坎哈背后猛然喝道。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 坎哈大惊之下浑身一个哆嗦,冲前一个马趴,就扑倒在了地上…… 帐中顿时闪过一片鄙夷之色。 姑师的孬种! 穆哈因内心耻笑着,却一脸正色的赶忙将坎哈扶了起来。 “王子殿下不要惊慌,这里自有我穆哈因在的。”他伸手拍了拍自己那厚重的胸脯,“汉人虽不可信,但他们一定会来的。只是这战机,始终要掌握在我们手里!” “即便汉人不来!”穆哈因脸上露出吉萨人标准的狰狞之色,“我已命后队的吉萨勇士,即刻赶来此处……届时,即便流尽我们吉萨人的血,也要将这蒲类牧原替姑师,替坎哈王子拿下……因为这是我们吉萨人于姑师人在天神面前订立的盟约!” 穆哈因话音一缓,“至于王子殿下方才所问,为何我要留下大队人马在姑师……” 他缓缓的在坎哈面前踱着步,“我想请问坎哈王子,高昌的军马在哪里?咱们伟大的昆都儿王已经尽出姑师大军,如果我吉萨人不协助防卫,万一高昌国主李昌浩乘此机会,派大军突袭你姑师王庭……” “是……是哦!”坎哈眼睛瞪起老大,自己怎么没有想到此节! 穆哈因随即又转向塔拉,“我吉萨前队只有八千骑不假……”他大张着五个粗短的指头晃了晃,“可是!吉萨的五位王子,皆在前队领兵!塔拉将军,我穆哈因所言是不是事实!姑师只来了坎哈一位王子,我们吉萨来了五位!我想,这应该足以表达我吉萨的诚意了吧。” 塔拉将视线瞥在别处,对此,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 穆哈因与库克对视一眼。 库克来到众人之前,两名侍卫拉开了一副牛皮地图。 “三塘部落,在这里。”库克比划着,“探马今日晚些时候,一定会带消息回来。只要汉人的军队来了,我们立即动身!吉萨只留八百骑在此,居中策应,并接应后队。其余所有人,与姑师大军一起,突袭三塘部落,直插蒲类湖北原!” 库克在这里用手画了一个圈,“这里,就是我们与汉军约定的决战地点。” …… 坎哈一众姑师人去了。 军吉已经在大帐中来回的兜了几个圈子。 他已经迫不及待。 他的战刀,已经饥渴难耐。 大帐当间火盆中的火苗,忽而诡异的闪烁摇曳起来……穆哈因的脸色随之数变。 扫视着帐中的库克与军吉,他缓缓的落座下来。 帐中的温度,也仿佛顿时降低了几分。 看着库克,穆哈因缓缓的沉声道,“库克,你必须记住,一旦与蒲类接战,我们要立即脱离战场……”穆哈因身子向前倾了倾,面色异常凝重的注视着地图上的蒲类湖。 “为啥!”军吉大咧咧的吼道,“头人!要杀咱们就杀个痛快!” “你闭嘴!”随着穆哈因的眼色,库克伸手便一巴掌扇在军吉的后脑壳上。 …… “我们绝不能与蒲类陷入鏖战之中,一触即退,将浦类留给汉人军队去对付。”穆哈因阴沉着脸,紧紧盯着库克说道。 “你还是不相信汉人……” “我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汉人。”穆哈因冷笑一声。 “不管接下来战况如何,我们立即北返,拿下姑师!”帐中已经没有其他人在,穆哈因还是下意识的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冷厉的低声道,“不过,我不希望看到咱们那五位尊贵的王子活着回来。” 库克闻言,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有些不太明白…… 穆哈因的脸色,此时扭曲着,他终于说出了内心的忧虑,“库克,你要牢牢记住,此役我们决不能与汉军纠缠!” “这是何意?!头人请讲个明白。”库克紧声问道。 “我讲不明白,只是一种直觉。这白方朔……他所图的绝不仅仅是蒲类这么简单。” 库克沉吟道,“头人是在担心,汉人的边军在拿下蒲类之后,会将我们也一起杀掉?!” 穆哈因点点头,“汉人狡诈,咱们不能不防。吉萨勇士,有一个算一个,即便再勇猛善战,也就这么多,咱们的勇士打光了,死绝了,就全完了……可这大夏的天可汗有多少军队!之前曲突传话,此次汉军尽出数万边军……” 库克沉吟不语,这确实是不争得事实。 吉萨的生存环境太过恶劣……阿尔泰山区不过是贫瘠之地,也根本养活不了更多的人口。况且在阿尔泰山以东,就是漠南蒙真的左贤王部。 蒙真左贤王,始终欲以吉萨王庭的所在作为跳板,翻越大山,进兵阿尔泰山以西的北狄诸部。 多少年来吉萨王庭以一族之力,苦苦抵御着来自蒙真的侵袭……这也是吉萨人始终窥视丰茂的天山北麓牧原的原因所在。 他们要的,也只不过是一处让族人休养生息之地而已。 “蒲类牧原,说实话……我穆哈因没有那么大的胃口,也吞不下……”穆哈因双眼热切的望着库克,“无论这蒲类牧原最终归于谁人之手,那只凭天神的意愿……但姑师,我们此行一定要拿下!” “头人的意思,是先在这天山北麓牧原占据一席之地。” “对的,库克。急不得!要让咱们吉萨族人彻底离开那苦寒的阿尔泰山区,只能一步一步来。有了姑师,占据姑师全境,咱们吉萨人才有活路。” “如你所愿,穆哈因头人。”库克将话音重重的落在头人这两个字上。 军吉大咧咧的张口笑着,“穆哈因头人不愧是我吉萨黑狐,拿不下浦类,拿下姑师也不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绿洲焦土 景子按照赤焰的吩咐,在逐一剥去那五具汉骑尸身上的甲胄。 他眉头微蹙。 他看的明白。 跟在苏赫身边也有两三日光景,他看似一副王庭闲散贵戚的模样,下手却是这般狠厉! 只看这地上的五具尸身…… 景子的脑海中,还原着此地方才的场景。 靠近低岗的那一具尸体,胸腹塌陷七窍间皆是血迹。显然是被一击毙命,身在坐骑之上就被重手法震碎了胸腹脏器。 偷袭之人下手好像带有某种极为刚猛的内劲罡气……景子想了想,这是出自佛门的功夫,那必然就是苏赫的手笔。 这具尸身上,没有了刀。 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那一把佩刀,此时插在另一具尸身的面门之上。 这把刀,是被抛出去的。 刀尖上挑,自下而上,直透刀柄……那颗好大头颅,几乎就被一分为二……惨不忍睹。 最为离奇的,是这五具尸身当中拖后的一个。 显然事发突然,此人却临危不乱。 他手中的轻骑劲弩,有弦无矢。 他那近距离疾射而出的一箭……此刻却诡异的插在他自己的左眼之上…… 贯穿头颅,只余箭羽。 …… 景子心中赫然。 他仿佛亲眼看到苏赫自低岗上斜掠而出,一气呵成连毙三人…… 尤其这最后一骑,苏赫居然空手接飞羽,又反手掷回! 这是何等的功夫。 这就是那看似颇有些文质彬彬的苏赫,真正的实力么! 如此的身手…… 自己这一趟不远万里远赴北狄,能完成任务么?莫由来的一阵心悸,景子竟然有些不自信。 他从未如此不自信过。 且先不去思量这些吧,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解去汉骑尸身上的铠甲,如此看来……自己此次用的这个账房主簿身份正是再合适不过,还真是被苏赫看重了。 手下忙活着,将解下的铠甲堆至一处,景子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不忙。 至少自己已经跟在苏赫身旁。 只要能踏准这一步去……总会有机会的。 景子本就极善把握机会,而且……他特别能忍。 …… 天际间微微有些泛白。 起了风。 沙尘渐起。 荒原上灰朦朦的。 收拢的七八匹汉骑战马的马尾上,捆上了大把干枯的红柳荆棘。 四处走动时,刮起地上的尘土砂砾四下飞舞。 如此一来,风过处,便掩去了此间踪迹。 戈壁上的汉骑尸体,均剥去了甲胄衣裳,被分别拖拽散落到四处。 没有了甲胄,戈壁上饥渴的狼群,就会为他们毁尸灭迹。 直至打理完此间的一切,景子始终竖着耳朵,悄无声息的留意着苏赫几人的动静。 …… 苏赫面色铁青的拍了拍索伦的肩头,“突围出来的王城骑手,方才尚余一口气在……” “他怎么说?”索伦紧张的问道,他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他已经年纪不小,苏赫方才没有说,他也就压着性子没有问。 “边军过来的骑军,汇合都护府的府兵突袭了王城。 他们……火屠了王城!”苏赫声音压的极低,一字一句的自牙缝中蹦了出来。 “大哥他们……”索伦眼中已呈慌乱之色。 苏赫沧然闭目,轻轻的摇了摇头,“除了突围出来报信的这三骑……王城,应该再无活口……” “我草!!!”索伦失声嘶吼道。 王城! 哈尔密王城。 方圆千里的戈壁上,唯一一处绿洲城堡……屹立此处逾百年,坚不可摧,被誉为域外明珠的蒲类王城! 就这么没了?! 索伦的身子软了。 那年轻的面庞上皆是难以置信的悲苦之色。 甚至,这份痛,已经痛到让他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一头扎进了苏赫怀里…… “这个仇……这个仇……我要十倍……不!百倍的从汉人那里索回!”索伦牙齿咬的嘎吱响,却已经哽咽的说不下去。 “不急……”苏赫轻拂着索伦的背脊,安抚着他,远望着王城方向的火光,看着直到此刻还未消散的滚滚浓烟,“我们去王城。” “大当家的!”赤焰略有些迟疑道,“那边有汉人的军队,既然能拿下王城……怕不下万人……” 他们连带算上景子,只有区区五骑。 “我必须去看个明白。”苏赫拿手点指白炎,将视线转向景子,“绑了,留他在此处。” 景子四下躲闪着走到近前的白炎,向苏赫叫嚷道,“这是做什么!我不跑……真的,我跟你去!我对天发誓!我不会跑去他们那里的……” 却是无用。 他只能任由得白炎将他在马上捆的结结实实。 待得白炎不知将那里捡来的一块破布紧紧的塞在他的嘴里……景子双眼冒火的望着苏赫,心里已然是恨极!这已经是第二次被绑成肉粽子了……苏赫,你给我等着!终有一天,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你且等好了! 苏赫亲身来到近前,拽了拽他身上的绑绳,绑的很牢实,“之前跟你讲过,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你跑,还是不跑,我始终不会信你……老实这里等着吧。” “唔……唔唔……”景子嘴里囫囵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苏赫显然明白他想说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身子,“没事的,如果我们回不来……你便死在这里好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那此时景子的眼神便就是这般了。 在他充斥着满满杀意的眼神中,苏赫四人各自翻捡了一套汉骑的甲胄穿在身上,马蹄翻飞,顷刻间就消失在了滚滚的沙尘之中。 …… 嘶风兽感觉到主人神情不对。 此刻抽在它身上的马鞭,居然是如此狠厉。 它疯了也似得,甩开长蹄,向着远方狂奔而去。 面色不显,实则苏赫心中,早已是山塌地陷。 仇…… 这个字,太单薄。 太写意,也太风雅! 这几日里,突然发生如此多的事端。 直到王城被焚…… 苏赫已经看的清楚明白! 如果他所料不差,这所有的一切,是汉人在背后捣鬼。 这般手笔,只有那中原的大夏王朝才做的出来! 也唯有他们,才能将这域外北狄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们这是要蒲类,族灭! 吉萨与姑师联袂袭来,不过是毒蛇口中吞吐之间的引信,真正要将蒲类至于覆灭境地的……怕正是那以练军为名,前来蒲类牧原的汉军精骑!即便还有很多疑惑,还有很多关节想不明白,但苏赫知道自己的直觉不会错。 一想到哈尔密王城中的大哥木沙和师尊圣僧……苏赫心中顿如刀搅一般。 但此刻还不是时候,他竭力的控制住自己不要去想这些。 他也根本不敢去想。 即便苏赫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慌。但他已是周身大汗,心如火焚。 他必须要去弄个清楚明白! …… 天就要亮了。 彤红的日头跃升在远山之间,在漫天的风沙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光影。 却也无须靠到近前,尚有数里远,便可遥遥望见王城的惨状。 浓烟滚滚,被大风吹得如狰狞的黑龙四下翻腾,昔日的绿洲王城,已变成一片焦土。 数不清的汉军,正在王城四周整肃队列,缓缓向着都护府的木桓大营退去。 在一座土包后驻了马,苏赫几乎是滚落马下…… 他脚步踉跄的奔至坡顶,俯身之时,已是双目赤红。 他已亲眼所见,王城,完了! 他紧紧的握着拳,又将拳头狠狠的塞进嘴里……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将翻涌而出的呜咽压在嗓吼之间。 何以至此! 究竟何至于此! 哈尔密王城和王城周边的棚屋……那里足有数万百姓!其中亦有不少在这域外讨生活的汉人边民……他们竟然就能下得去手。 大哥木沙从来不苟言笑,镇守王城法度森严。然而他却对城中百姓甚为宽厚,从无苛政酷刑……对周遭边民亦是往来援护,悉心善待。 王城中拢共三十六所寺庙和精舍,那些僧侣……他们看破红尘,与世无争,遵循因果,只求解脱。不分大乘小乘,显宗密宗,他们总是与人为善,劝人向善,度人以善……又为何将他们也置身于这场浩劫之中! 小兰坨寺。苏赫年方十岁,就在寺里生活。 他的师尊,圣僧鸠摩逻…… 他的师兄,大和尚祖天雄…… 苏赫视他们如父兄一般! 他们带他游历北地,周游天下……可以说苏赫此时身负的一切,皆是他们倾心传授。如此和蔼可亲,睿智深沉,与世无争的他们,竟然也葬身火海…… 苏赫心如刀绞,浑身不停的颤抖着…… 他的脑海中,那些年与圣僧和师兄度过的日日夜夜,反复的浮现着。 恍惚间,他竟然好似可以看到,誉满天下,声望远播华夏中原的圣僧……那瘦削的身影,着一袭灰白的木棉袈裟盘坐在火光之中…… 稳稳的。 坚忍的。 熊熊烈火中,他巍然不动。 那两道白眉之间,依旧是坦然慈祥之色…… 矗立在圣僧身旁的师兄……虽然他一贯酒肉穿肠过,嘻嘻哈哈没个正型,此刻身浴火海之中,却也是面色平和,宝相庄严…… “师尊啊……”苏赫心中呼喊一声,已是肝肠寸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闫雄之首 嘶风兽脚力强劲,赤焰三人跟到近前之时,苏赫已在马前等候多时。 他将索伦腰际的那一把乌兹点锋刀抽在手中,“在此处等我。”言罢便翻身上了嘶风兽。 “哥!”索伦催马上前,“你这是要做什么!” 苏赫面上正是风暴来临前夜的那般阴沉寂静,“这仇得报,即便急不得一时,此刻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索伦在山岗上遥遥瞅一眼远方,乌朦朦的风沙中,汉骑兵马在王城废墟之下已然整肃完毕,正在徐徐退去。虽然看不十分真切,但那黑鸦鸦的兵马已呈铺天盖地之势…… “哥!你这是去送死!” 索伦冲苏赫急吼道…… 然而当他看到苏赫扫向王城废墟那般坚毅的眼神,索伦明白了。他大眼园瞪,咬一咬牙,“我跟你去!” 正要催马跟上已然远去的苏赫,索伦却被赤焰牢牢的拽住…… “放开我!” 赤焰进而将他扣在怀里,摇了摇头,“那不可能,七王子殿下。” “放开!你怎么不去拦下我哥!”索伦挣扎着,嘶声吼叫道。 “我拦不下……平时什么都可以商量,但大当家的一旦决定了,就没有人能拦得下他。” 白炎策马上了土坡,“省省气力吧,有这工夫,好好歇歇脚。做好接应头儿的准备。” …… 大队已经开拔,在军中副将的带领之下向着数十里之外的都护府大营而去。 闫雄却未动身。 他的身前右侧,跪倒着几位去除盔樱,倒剪双臂的府兵将领。 周遭人头攒动,乱糟糟的皆是些军中将佐。 府兵老将杨戬在闫雄身前叉手缓言道,“闫将军,勿论这几位犯下哪般条例,是杀还是剐,能否回到大营再议……这里即非校场,亦不是临战之地,在荒野之外如此处置,怕是……” 闫雄听的真切,却眼望他处,一言不发。 面前这位都护府游击老将话里话外的意思,这是想要给府兵留些颜面……只不过这颜面给与不给,什么时候该给,什么时候不该给,闫雄乃是军中宿将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回到大营……那便是府兵的驻地,那里是他们的老窝,他们的家。在府兵的家里,他这窃位不过两日的新任都护再想将他们弹压得住,却哪里有那么容易。 他只望了军中副将一眼。 陈刚,正是闫雄的妻弟,这一眼接下已是知道了闫雄的意思。 他踱出一步,“在下仰慕杨老将军之名久矣。杨将军久在军中,难道还不清楚触犯啸营之例,已在五十四斩之列。军法无情,自然当斩不赦!” “啸营?!”闻听此二字出口,杨戬不由得大怒!他那老而弥坚的身躯昂然而立,言语间便再无半分客气,“府兵之中不少将佐都将家眷安置在王城之中……大战之中来不及接出来的,有之。乱民之中,走散的,有之。命丧刀斧流矢之下的,亦有之。这几位府军校尉,已然是家破人亡……不过悲戚之下,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末将倒想问问两位将军,这与啸营何干!” 身下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唏嘘之声,闫雄的牙筋突突的蹦了蹦。 便是这类军中老卒最是难缠! 忽有中军快步来到近前,低低得报了声,“将军,前去追剿王城卫士的游骑来报!” 闫雄不由得勃然大怒,此等末节小事也向他来报?!他按在剑柄上的大手,方要抬起……就要一掌将这不长眼的中军掴了出去…… 这位中军却踏前了一步,“这队游骑……只余一人得返。” 闫雄心中咯噔一下。 那几名拼死脱逃的王城卫士,显然是要将此间事由报于蒲类王庭知道……怎的追击而去的整整一队游骑只剩了一人回来…… “带来见我。”闫雄令道,又返身向杨戬老将抬了抬手,“杨将军勿恼,有些许要紧军务在先。咱们稍后再议。” 走开几步,闫雄便看到远处有位军中小校翻身下马。他一手按住帽盔,一手扶住腰袢佩刀,脚步匆匆得越众而来…… 已是一夜过去。 天际微明,风沙却愈大了些。 这名小校在十步之外,言说了些什么,闫雄立身在逆风处听不真切。 他也并没有留意去听…… 他只是远远望着那一匹骏马。 四下一派灰朦,瞧不清楚,但只望着一眼,闫雄便知道那是一匹宝马良驹!自己那一匹黄骠马与之相较,简直云泥之别。即便是大帅座下的那一匹所谓大宛天马,在这匹神驹面前也是黯然失色。 闫雄并无别的嗜好,唯独爱马。 他不止是喜爱,更是识马,善于相马。 此时闫雄心中惊奇,军中何时有如此宝物!边军数座马场,他平素里都是往来踏遍了的。他竟然会看走了眼?! 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那匹周身鬃毛如银缎一般的宝马,他随意的冲那名小校招了招手,“近前答话。” 话音方落。 那名军中游骑小校尚距他十步之遥……闫雄的眼底里忽然就泛起了一片寒光! …… 苏赫抬起头来之际,颜面上已是一派狠戾之色。 王城覆灭之仇,他一时还报不了。但这汉军主将的项上人头,他要定了。 便是此刻。 就是现在! 苏赫抽刀在手,垫步纵身。 十步之距,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步之遥…… 苏赫势要取这名汉军主将项上人头! 一杆铁枪。 枪樱顿时抖起,如一朵血色妖艳之花。 似一条铁线,疾如流矢,枪尖银芒一点,突然就自他身侧凌然杀到。 军中亦有好手! 却是闫雄军中一名军职不显的校尉。 这名校尉极为机警,眼见得这名游骑小校突然暴起身形,情急之下也不纵马,铁抢一挺,只身于马上飞身而至! 苏赫却根本不去望他一眼。 他的目光中唯有主将闫雄。 佛门罡气运转周身,苏赫身在空中腰身一拧,回旋之际足尖在来袭的枪杆之上只一点,借力之下去势更快了三分。 那一颗好大头颅已然近在咫尺! 苏赫双眼一眯,又一股凌厉的锋锐之息铺面而至。 却是闫雄身边一名亲兵。 他反应亦是奇快,当即闪身挡在闫雄身前,手中钢刀向苏赫当头斩下…… 钢刀断。 他身中一拳,胸口的甲胄似被重锤砸过,瞬间便瘪下去一块。 不过是电闪一瞬。 闫雄的视线方自从那一匹宝马身上回转……他只觉得颈间突现一丝凉意……惊诧之下…… 便就再没有然后了。 他那尚未回过神的双目,尽带着惊诧之色,已然随着那颗头颅在冲天喷涌的血色间,离开了置身四十余载的躯体。 得手! 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赫几个垫步,随即穿花蝴蝶般的飞跃而出。 他打响一声嘹亮的唿哨,嘶风兽四蹄翻飞,几个腾挪间便已经冲至急速! 他尚有余暇,回望了一眼那紧随身后而来的一杆铁枪…… 冲那位面相看似木讷,薄薄的双唇紧抿的铁枪校尉点了点头,苏赫低喝一声,便已身在马上,不管不顾的自军中飞驰而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至此时,闫雄的那一具无头尸身方自仰天而倒…… 他身周的众将之中,方有人惊呼一声! 高低将领们此时一个个大瞪着双眼……他们尤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自万军之中取了他们的上将首级! …… 白大帅帐下爱将,从四品归德中郎将闫雄,被人在军前宰了?! 只余下一具无首尸身…… 汉军勿论是边骑还是府兵,当下大乱! 无数游骑,也不整队,豁出命的鞭撘打马匹,向着那人逃窜的方向紧追而去…… 然而任谁也料想不到,追了不到半个时辰,天光大亮之际,这该死的荒原之上便涌起漫天沙暴。 一时间飓风自北而来,天际间飞沙走石。 拳头大的石砾在呼啸的风中四下翻滚……沙尘肆虐,目不可视物…… 如此险恶的沙暴之中,人马险险站立不稳,却去哪里追寻那名鬼魅般逃逸而去的悍匪。 汉军在沙暴之中竭力的收拢着队伍,唯有缓缓的向着木桓大营退去。 老将杨戬看着身首异处的闫雄,心中暗骂一声,报应!他回马之际,却又连连拧过身子回望着生灵涂炭,已然覆灭在烟火之中的哈尔密王城。 唯有暗自深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五十四斩 第二十六章 沙。 黄沙。 肆虐狂沙遮天蔽日的轰袭着天地,似要摧毁万物生灵。 风。 朔风。 呼啸着从北面来,从东面来,从四面八方来,已然没有了方向。 和着风,沙舞,尘嚣,周遭近不可视物的晦暗间,两个模糊的身影深深俯顿于地,就挡在立于风中的苏赫身前,似哀嚎,似嘶吼的在风沙中呜咽呼喊着什么。 苏赫只一抬脚欲前行一步,白炎便自地上扑身而起抱住了他的腿脚。 “滚开。”苏赫面色铁青的低喝一声,像是在训斥身前的一只狗。 抬起头,顺着他的腿际只望他一眼,白炎却咧嘴粲然一笑,“不能。” “大当家的!”赤焰俯在地上的身子便趴得更低了些,声量却似自肺腑间炸出一般咆哮道,“你若执意要回返浦类,就先杀了我兄弟二人吧!” “你兄弟二人?”苏赫嘴角斜斜掠起,冷笑一声,“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杀你二人不外乎宰两只狗!” 白炎闻他如此说道,反倒将他的腿脚抱得更紧了些,恬笑道,“我们不是东西,我兄弟就是大当家的两只狗。”言罢,他真也就獒犬抖毛一般就地打个机灵。 “我的父兄族人皆在浦类……”苏赫眼中充血,似乎将将自万军之中取闫雄首级的暴戾之息尚未隐去,他也懒得与这二人多说,又断喝一声,“滚开!” 索伦自他身后逆着风踏出两步,飓风将他的皮袍吹得猎猎响动,“哥!咱们走!” 赤焰慌忙起身,弓着腰身大张着双臂似要拦下二人,仰头冲苏赫道,“王城完了,这就是汉军做下的……浦类怕是也保不住……” “你这便是刻意的放肆了!”苏赫双目中已尽露凶光。 “我兄弟不怕死!”赤焰嘶吼得牙间带血,活生生迸裂了嘴角,粗糙的脸面扭曲着,“这两条狗命就是大当家的,咱们这脑袋大当家的随时要随时取!只是断不能回去浦类啊……如果我赤焰没听错,来得是白方朔三万边军铁骑,清一水的甘凉悍勇!” “还有吉萨和姑师的畜生……咱们填进去,只不过多四具尸身,屁事儿不顶。”白炎话音刚落,便就被苏赫一脚勾起,凌空又凌厉得一脚踩踏在肩头,重重的跌去了一旁。 左臂立时就被踹脱了臼儿,痛的白炎捂着肩头只是个呲牙。 苏赫毅然再迈前一步,白炎却又不管不顾的扑在他脚下…… “大当家的,穆松王为啥要你离开浦类?!你死了,谁替穆松王,替浦类族人报仇!”赤焰复又趴伏在地上,“寨子里的几千弟兄怎么办,大当家的不在,谁能降伏住那帮家伙……这些年费的那些个心血就全白瞎了……你难道忘了穆松王的嘱咐,要咱们急袭姑师!” 苏赫已然拍至白炎额顶的手掌顿时生生停住。 这一掌未有丝毫的犹豫与容情,携着雄浑的佛门罡气,势要让白炎毙命当场…… 景子已然吓得双眼圆瞪大张着嘴…… 仿佛苏赫充斥着浓浓杀机的这一掌只是要轻抚他头顶一般,白炎浑不当事的仰头咧嘴笑着…… 苏赫愣在了风中。 风劲吹。 他久久得未动身形。 “哥!咱们得让阿爸知道王城遭了汉军毒手!”索伦急得满头满面的汗水,胡乱抹一把大吼着。 见苏赫此状,白炎与赤焰对视一眼,二人对苏赫再熟知不过,知他已有了决断,顿时心中一松。白炎蹦了起来却又耷拉着臂膀高声叫道,“我去!论马术我称第二就没有第一!连夜进山,明儿准能赶到浦类湖。” 苏赫不言声的对赤焰点点头。 赤焰这才赶忙上前在白炎的肩胛上一托一按。活动着臂膀,白炎也不待苏赫张口吩咐,只冲他抬臂一擂左胸,返身跃出几步飞身上马,转瞬消逝在了漫天风沙之中。 “赤焰。”苏赫沉声道,“你潜去王城……”郁积之色凝在他的眉头,苏赫再难张口说下去…… “明白。”赤焰躬身含胸应道。 …… 一夜,又一日。 短短十二个时辰。 不过是闲汉宿醉混沌度日,倒伏在土丘上日晒一天,酒意未消,将醒未醒的时刻…… 享誉域外的哈尔密王城,昔日的辉煌就尽丧在火海之中。 建城数十年,覆灭旦夕间。 一片残垣断壁的焦土。 四处浮尸遍野的地狱。 赤焰用巾布围住口鼻,遮挡着周遭那以描述的刺鼻气味。 在暮光的阴影处。 穿行在浓烟尚未散尽的废墟之中。 人影四处晃动着。 王城外存活下来的游民,乘着大军离去,纷纷潜入城中。 四下翻捡着尚未烧尽的可用之物。 也有那与城中之人相熟的,看到无论是亲朋还是故友,此时皆是一具具焦黑碳化的尸身……压抑着的呜咽和哀嚎,时不时的在城中各处零星的响起。 …… 赤焰在王城中央,已经倒塌的内城里转过一圈。 即便是他,也不禁唏嘘不已。 目视所见一派惨状,莫说活口,连一个会喘气的牲畜走兽也是皆无。 深一脚,浅一脚的。 充斥着尚未散尽的余烟,遍地的尸身他也无从分辨。 转到内城一角。王城的小兰坨寺,他曾经来过。 此时…… 那原本清净精致的庙宇,树影婆娑的庭院已无处可寻。 大致在佛堂位置的残垣废墟中,赤焰找到了圣僧那支九转鎏金禅杖……然而杖首之处已然扭曲烧结成了一团。 只见禅杖,赤焰轻叹一声,这遍地的焦尸,他又如何去辨别哪一具是圣僧鸠摩逻的遗骸…… 他已不忍再视。 虽然不是信徒,赤焰也双手合十,稽首为礼。 一转身。 赤焰却又回过头来。 他好似在一具烧结的尸身中看到了什么东西。 轻轻的拨开碳化的尸骸…… 在胸腹之处,却有数颗指头大小的玩意……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难道,这正是圣僧的佛宝舍利? 夕阳之下,那舍利周身散播的五色毫光如微波般纤纤而动。 赤焰小心翼翼的拾起,妥帖的收在怀里。 …… 边骑副将陈刚大马金刀,端坐于帅帐正中。 帐下诸将,正在纷纷回复各自将令。此刻,闫雄已然毙命,此地自然唯他是命。 一名亲军校尉回报道,“在王城东二十里,找到了这一队轻骑的尸身。一共十三具尸身,甲胄皆无,已被野兽啃食的没了人形……” “十三具?” “有三具应该是王城卫士的。”亲军校尉仔细的答道,“其他实在是未见端倪,马匹也都跑散了不知去向。” 抬了抬手,让校尉退去一旁,陈刚凌然正坐,“杀害闫将军的凶手逃去无踪,留下斥候仔细查探。一伺得到消息,某必将挥兵而至替闫将军复仇。遵白大帅将令,此间战事已毕,全军即刻撤返怀化城。所有府兵即刻拔营,与边军同去。”闫雄向帐下诸将令道。 “将军……” “都护府怎么办!” “府兵是都护府的府兵,不是怀化城的边军……白大帅莫要搞错了!” 都护府的将佐你一声,我一句的就吵吵开了。 不待他们说完,陈刚便怒而起身,一掌拍在桌案上,“此刻,闫将军不在,某家便是北地都护府的都护!” 他环顾周遭,“怎么,诸位对我的将令有不服之意?” “刀斧手!”他身旁的亲军校尉立时在案前冲四下厉声喝道。 “放肆!”陈刚低声呵斥一声。看着簇拥着涌进帐中的刀斧手,他摆了摆手,“都给我退了出去!” …… 一众都护府将官,此时一个个低下头颅,不再言语。 “将军!”忽而有人在帐中朗声道,“即便是闫将军当面,要砍了我的脑袋,我也有一席话要讲。” 依旧是呼闫将军…… 陈刚眉头一皱,举目望去,说话的正是都护府的老将,游击将军杨戬。 老将杨戬便挺身出列,“闫将军当初携白大帅的兵符将令前来,调动我府兵马……”忍了又忍,杨戬没有提闫雄当众妄杀张都护一事,“之后不明缘由,火屠哈尔密王城……”杨戬叹了口气,“既然军令如山,兵事最大,这都没有什么好讲,吾等遵令也就是了。” “至于将军方才所说,撤返怀化城?!”杨戬渐渐的瞪起虎目,“某已老朽,不明所以,还望将军解释清楚,什么是撤,如何叫返!” 杨戬抬臂遥指着座上陈刚,“府兵拔营,不留一兵一卒?这是要裁撤北地都护府木垣大营么?!将军要这么做法……不是我杨戬倚老卖老,征西大将军的口头将令可不好使!甘陕总督严守制的手谕拿来,枢部的行文又在哪里?” “杨将军说的没错!” “都护府并不归怀化城辖制!” “我们皆是军户出身,几代人在这都护府供职,说撤就撤,哪里有这么便宜……” 帅帐之内,其他府兵将令即刻又吵嚷成一片。 陈刚不露声色的缓缓起身,私下冲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他冷笑一声,“看来诸位此时此刻依旧没有搞清楚,如今这帐中是谁说了算……” …… 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如是者斩之。” …… 是夜,月影稀疏。 周遭晦涩不明。 北地都护府,木垣大营灯火通明。 几座军防箭楼的哨位上,值守的军士稀稀拉拉只有数人在。 大都是心不在焉的,不哨探大营外围,均向营内方向伸着脑袋。 时不时,营中便响起一片喧哗之声。 …… 赤焰身着短装打扮,隐身在木垣之外的树影之下。 他已经在此处窥视很久。 晚间进出大营的数支骑队,均不是府兵的日常装束。 赤焰识得这是边军行头。 边军为何要如此行事,赤焰无从分析。跋涉至此的边军人数,他一时间也无从探查。 又飘过来一片云层。 周遭更暗了些。 闫雄已死,边军此时的守卫更加森严,再无其他可探之事,赤焰就准备乘机脱身离开了。 …… 方一抬脚…… 赤焰又缩回身子。 紧紧贴背在树干上,隐去身形。 有响动。 …… 微微探出脑袋…… 两名边军打扮的刀斧手,推搡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了西侧辕门。 骂骂咧咧的老者,披头散发,只着一身短打中衣…… 似乎刚刚被剥去了一身甲胄。 赤焰凝神静听。 这位老者…… 借着辕门上的灯球火把,他定睛仔细辨认…… 老将杨戬?! 赤焰认识。 这都护府的府兵将官,不止赤焰,王城的居民大多都认识。 多年域外无战事,值守之外的闲暇时间,都护府的兵卒将官也大都在王城内盘桓流连,消磨度日。 有些几代于此处值守,军户出生的将官,家里光景好的,更是将家眷都安置在王城之内…… 王城被屠,火焚成一堆瓦砾废墟,这城内的住户……何其惨也! 这老将杨戬,正是小兰坨寺里苏赫的大师兄,一戒和尚祖天雄的至交好友。 这两个老儿,年岁相仿,均无家眷子嗣,时不时凑在一处吃肉饮酒…… 赤焰随苏赫往来王城数次,也曾一同见过。 …… 赤焰四下张望一番。 却见到箭楼哨位上值守的那寥寥数名军兵,看到老将军拢肩索背的被押了出来,都纷纷转过身去…… 更有几位,悉悉索索的甚至从哨位上退了下去。 迟疑半晌,赤焰心中渐渐明了。 老将军杨戬,虽然年过半百,却弓马纯熟,勇力不让青壮,几乎半辈子在都护府,深受兵卒将官的爱戴。 这是…… 难不成要将老将推出辕门之外,斩了?! 怪不得当值的军士们纷纷不忍目睹相视。 …… 眼睛滴溜溜环顾一遍周遭,又抬眼望望头顶那厚重的云层。赤焰心中盘算着自己那匹战马的脚力,以及乘夜退走的路径…… 他眼中寒光一闪,做出了决断。 目视着刀斧手将老将杨戬已经推至辕门外的草洼之处…… 两名刀斧手! 赤焰一缩肩,摘下弓,又自脑背身后轻轻抽出两支利矢。 他的手指,缓缓扣住两支箭羽,一上一下的稳稳搭在了弓弦之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黑风之寨 这就是黑风寨?! 索伦身在乌骓马上,来回的扭动着身子……他略有些慌张,警惕的望着四周。 哪怕是跟在苏赫身后。 即便身边还有景子……索伦依旧感觉到一阵阵阴风,就顺着他的皮袍领口、袖筒子、下摆……往他身子里钻,嗖,嗖的。 他抬头望望,这傍晚的天际……也是那么怪异的。 一大片涡旋状的乌云,就定在这鬼地方的上空,不停的收缩、旋转着…… 这里是不是黑风寨,索伦不知道。 这里就是那个鬼地方……索伦很肯定。 那个传说中,天神的遗弃之地,魔鬼域! …… 索伦有点不敢说话……生怕是稍有些响动,便会惊扰了什么东西。 那个在域外广为流传的传说,就不停的在索伦脑海中回想着。 据说上古之时,此地原本植被密布,绿意盎然。 居住在此处的族众,却不珍惜天神的眷顾,日益的贪婪,索求无度。天神屡次降下神迹,给他们警示。然而,这些族众不仅无视天神的警告,反而开始怨恨天神不继续赐予福祉。 恼怒之下,天神的巨掌自天界直挥而下,一巴掌就将此处拍成了飞沙走石的死地。 从此弃之不理。 魔鬼窥视着这一片天神遗弃的所在。死去原住居民不入轮回的游魂,统统被魔鬼纳为了自己的奴隶。 从此凡是路经此处的旅人,甚至飞禽走兽,都会被那些满是哀怨的游魂俘掠,吸纳其精气血肉,化为累累白骨,一个都不会放过。 …… 刚刚想到此处…… 一只冰冷的手…… 悄无声息的搭上了索伦的肩头! “哎呀!”一声怪叫,索伦的头皮都要炸了。 他猛的在马上直身而起,抽……抽了几次也没有抽出腰袢的战刀…… “怎么?!”苏赫回过身来,望着索伦这诡异的举动。 索伦急速的喘息着,话也答不上来……强忍着惊惧,一侧脸,却是景子! 这该死的家伙。 索伦龇牙咧嘴,恨恨的用手指戳着景子……“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 景子偷着笑了。 努着嘴,冲索伦示意着前方。 …… 吸溜! 一望之下,索伦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昏暗的傍晚时分。 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之上。 那一片涡流般的乌云下端,一片鬼影绰绰的阴影正在随着他们前行的脚步,逐渐的浮现…… 那些是什么东西! 高大的。 虚幻的。 黝黑的…… 是一群化为岩石的怪兽? 还是一幢幢上古居民的古堡…… “哥……”这一出声,索伦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破了音。 索伦话音刚落,隐约可见极远处,那一片巨大的黑影之下,泛起一阵烟尘。 似乎是一支骑队,急速冲他们驶来。 索伦将要提醒苏赫注意,却见得苏赫催动嘶风兽已经迎了上去。 紧紧跟在苏赫身后,索伦心里琢磨,来的应该就是黑风盗吧…… …… 来骑不过十数人。 暮色烟尘中也看不清面目,一个个均身着黑亮的皮氅,好似风一般自索伦身侧隆隆刮过。 这一伙人也不搭话,自他们身后远远的兜了一个圈子。 似乎是查探过再无尾随之人,这才纷纷策马围了上来。 当先一位精瘦的汉子,双目灼灼。 那凌厉眼神的好似两道利刃般,自索伦和景子身上掠过。 这才靠近了,双手扶住鞍桥,冲苏赫深深的俯下身去。 “大当家的。” “鹰笛。”苏赫马步不停,冲他言道,“你带三骑,去王城方向迎一迎赤焰。其余的,从险峰隘口去王庭接应白炎。要快。” “知道了。”鹰笛沉声应下。 再无答话。 不问为什么。 干什么去。 也不问赤焰与白炎缘何不在苏赫身边。 甚至决计不回望黑风寨一眼。 这名唤作鹰笛的精悍骑手,立即掉转马头,抬臂冲马队指点了几下。 这支十数人的骑队,当即就分为两拨,呼啸着打马而去。 …… 干净利落! 索伦眼睛一亮。 他与景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目中皆是叹服之色。 索伦悄然望了苏赫一眼…… 四哥。 自从家里出来之后,好像就不一样了。 像是变了个人似得。 他,果真是那黑风! …… 靠近了。 抬头瞅瞅。 即便在夜幕之中,索伦也看的清楚。 那些从远处望着,矗立在沙海中的高大黑暗之物…… 却是一座座高矮不一,足有数十丈高的黑色砂岩。 它们就这么突兀的耸立在大地之上,天地之间。 穿行其间,纵向极深。 最窄处,仅容一人一骑将将可以通过。 砂岩之上,皆设有暗桩。 时不时便可看到,兵刃箭簇的寒光,闪一闪又悄然隐没。 当然,如果从高处望去。 这一片沙海之中的黑色砂岩,却正似一只巨掌印刻其间。 掌心的位置低洼,五根手指正是通向外界的五道风蚀而出的峡谷。 上古的传说中,天神愤怒拍下的巨掌,应该就是由此而来。 …… 进入砂岩腹地。 索伦面前不禁豁然开朗。 他精神一振,眉峰一展。 好家伙! 这里竟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四下看去,这竟然是好大一片谷地! 谷底的风蚀溶洞,被布置成一间间偌大的厅堂。 苏赫在洞口落足下马,早有几位头领模样的汉子围到了近前。 当先一位老者,紧步跟在苏赫身后。 “老孙头?!”索伦惊呼了一声。 老者回首冲索伦展颜一笑,露出两排森白的牙口,“七王子来了,某家的千刀剐,如今七王子练的如何?” “你……你不是死了么?!”索伦此时见到确实是老孙头,只惊的他目瞪口呆。 “嘿嘿。”老孙头笑了笑,冲苏赫的背影一呶嘴便不再言语。 苏赫的脚步顿了顿。 他回身拽过索伦到他近前,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七弟,索伦。现如今算是入了咱们寨子。” 索伦赶忙打理衣襟,冲众人拱手示意。 “孙老,带他去拐子马,安置在五人队里。”苏赫道。 “啊哈,七王子,这边请。”老孙头笑呵呵的就准备引着索伦前去。 苏赫却一回身,“是索伦,这里没有什么七王子。” 他望向索伦,他的目光漠然到令索伦很是陌生,“从此刻起,你就是一名黑风盗,不再是王庭的七王子。”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众位头领,“能不能同他们一起站在我的身旁,只凭你自己的本事。听明白了?” 索伦顿时挺起了胸膛绷着脸,重重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他想要的! 在苏赫这一番看似冷漠的话语中,索伦清楚的知道,这是四哥对他的尊重和认可。 从此以后,他索伦不再是一个需要羽翼呵护的少年郎。他已经十七岁,他要用自己的刀和箭,去证明自己,去获得荣耀,去得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他将会是阿爸口中的雄鹰,蒲类索伦! 苏赫又点了点景子,对老孙头说道,“领他去瞧瞧咱们的仓房和储备,账房的簿册能给他看的都拿给他……完事跟我回话。” 言罢,他背负着手向着洞口走去,对其他人等低语道,“你们都随我来。” …… 几位黑风寨的当家头领此时立于厅堂之中,却均有些面面相觑。 他们都感觉到此次大当家的回来之后,似乎有些什么不对。 众人目光纷纷转向聂锋。 毕竟他是二当家,苏赫不在之时都由他主事。 聂锋眼睛不大,是以总是圆瞪着,显着始终是一副对任何事都极为专注的神态。 “头儿,发生了什么事儿?”聂锋向前凑了一步。 这一坐下,苏赫才觉得倦了。 环顾着面前诸人,他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这么些天,发生了那许多事,已经令他心力憔悴……此刻,坐在这里,他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天地。 …… “嗯,发生了很多事……” 聂锋几位立时屏声静气的等着苏赫继续说下去。 苏赫望着众人, “战惊涛、武飞鹏,”他抬手点指二人,“吩咐下去,所有人打点行装,明日随我出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接续上篇 “是。” “是。” 战惊涛、武飞鹏二人沉声应道。 忽然觉得不对! 二人对视一眼,均面露迟疑之色…… 战惊涛开口确认道,“所有人?” “老幼留下,守着寨子就行。”苏赫点点头。 不止他二人,其余几位头领均是不由得一怔。 这是…… “半月口粮,一人双骑。着鱼鳞锁子甲,乌兹点锋刀。”苏赫一边琢磨着,一边吩咐道。 众人不禁大惊失色! 这已经是拿出了黑风寨这多少年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 “镔铁鱼鳞甲,乌兹点锋刀……平时掖着捂着都嫌不够严实,生怕见着光的东西……全都装备上?!”聂锋下意识的开口问道。 “这是要去哪儿?” “大当家的,这是要对付谁!” 也怨不得得众人有此疑惑,在此等装备之下,以黑风寨现如今的兵马战力,甚至他们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强大。 “大当家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马帮或者山寨,需要把咱们家底儿都抖出来?”武飞鹏大咧咧问道。 议事厅里嗡嗡的大小声量响动着,诸位头领交头接耳的均是疑惑满腹…… 却有那么一刻,突然就静了下来。 此间所有人,几乎同时都紧紧闭了嘴。 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苏赫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他只拿眼神,冷冷的自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终只对武飞鹏沉声道,“你叫我什么?” 这身形魁梧,极为精壮的汉子在他这一问之下顿时肩头塌了下去,垂首道,“大……大当家的。” 苏赫点点头,“明日辰时,所有百人长以上的弟兄,来这里听我将令。” 此时再无丝毫的犹豫,议事厅内响彻一片凌厉的应和声。 苏赫随即起身,指了指响山,“你即刻出发,赶去矿山黑窑。让铁占带齐所有黑曜兵,明日赶来此处。” 黑曜兵。 这是说的好听些。 实际上,就是黑窑兵! 最早一批下那不见天日黑矿窑的,均是历年来黑风盗收服的各个马帮山寨之中最为桀骜不驯,不服管教之辈。一个个皆是浑不怕死,弑杀成性的蛮横之徒。 再后来,矿坑愈发的大了,便充斥进去那些个苦役,在那黑窑矿中,终日不见天日的做那些掘采、冶锻的苦力活计。 这些苦役,原本都无一技之长,与这些黑窑兵厮混久了,却一个个的也变成了黑心狠戾之辈。 这其中,方才苏赫提到的铁占,正是这帮黑窑兵的头儿。 这些家伙的秉性,聂锋等人十分清楚。 聂锋眉头一皱,心下腹议着,黑曜兵,有这个必要么……大当家的这究竟是要做下什么样的事端,只寨子里的兵马还不够应付?调集所有黑窑兵,这岂不是整个矿洞的活计全部都要停了…… 他只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看着苏赫离去的背影,断不敢再有一声置喙之语。 对这位大当家的禀性手段,聂锋心底下是谙服的,他已然深知苏赫此时的心境很不好,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前所未见的大事。 …… 苏赫终于彻底的放松了下来。 方才。 在溶洞厅堂之中,他脸上的漠然和冷意,已经是他可以做到的,最后的坚守和挣扎。 他知道这帮人。 他很了解他们。 他整整同他们厮混了五六个年头。 在这里。 黑风寨。 容不下弱者。 甚至于,只要稍稍显露出些许拿捏不住的软弱之意……任何人都会在瞬间被他们撕碎。 包括他自己。 苏赫清楚的记得,十五岁那年他被大哥木沙派来黑风寨。说他是寨主,其实他什么都不是,活脱脱就像是方才一脸懵懂的索伦。 整个黑风寨,把持在筹建此寨的三名统领手中。 那时候的黑风寨已然失控。大哥木沙治下的这三位统领,在数年间任由黑风盗在大漠草原坏事做绝,臭名卓著,敛下了惊人的财物…… 他们隐隐已不再听从木沙的管束,对实际的宗主浦类王庭也是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的实力扩张的极快,已具备了覆灭一个草原部落的实力。 苏赫曾经深深得怀疑过,那位始终与他不怎么亲近的大哥木沙,当年是不是处心积虑的就想要他死在这里。 在那个时候的黑风寨中,死个把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很多时候仅仅只需要一个不屑的眼神…… 然而苏赫熬了下来。 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就同他们一样,混迹在他们当中,无所顾忌、放浪形骸。 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任何人可帮他。 蒲类王庭的四王子?在黑风寨里不过是一个不怎么可笑的笑话。 …… 所以,要比试谁的拳头硬? 方是少年郎的苏赫一身佛门罡气,金刚伏魔双拳在黑风寨中近无敌手。 要试试谁够猛? 破鹰巢大寨,苏赫独自一人乘夜自后壁攀上百丈悬崖,连斩鹰巢一十三人,替弟兄们打开了寨门。 比狠! 他尾随驼队深入大漠,遭遇沙暴,驼队全军覆没。六天七夜断粮断水……他硬撑着一口气,最终奄奄一息的爬回了寨子。 他骑最快的马。 喝最烈的酒。 使最利的刀。 终于有一天,在酒席宴上,苏赫蓄谋已久,一言不合便暴起杀人! 与从王庭赶来此处的老孙头合力之下,他刀劈了两位黑风寨的统领。 最后一名统领便是铁占。 铁占虽是不服,却也不敢再战,从此只在黑窑之中再不回来。 自那一天起,他就是黑风! 黑风苏赫。 …… 阿依夏算不算是他的女人。 苏赫没有办法去定义。 她已经不在了。 圣僧鸠摩逻,是他师尊。 大和尚祖天雄,是他师兄。 苏赫永远不会忘记。 他们也已经不在了。 阿爸穆松,欲称汗北狄。 汉人,中原的大夏王朝,处心积虑的要让蒲类亡族…… 草原上这些饿狼般的部族,正要掠走生他养他的家园…… …… 石室内。 一盏孤灯,苏赫枯坐。 久不欲起身。 白炎不知何时才能返回。 王城被焚的消息,不知父王穆松要作何决断。 征西大将军白方朔的边骑,不知此刻已到了何处。 明日!他麾下黑风盗的兵锋,是按照之前与穆松约定的直插姑师王庭以解蒲类腹背受敌的险境……还是迅速翻越天山,驰援蒲类? 这需要他做出决断。 今夜就要做出决断。 毕竟明日就要起兵。 …… 思忖之中,老孙头自门外露出半个身子,“大当家的……” 苏赫靠坐在矮塌之上,伸手挑了挑灯花,“孙老何事?” “有个人,我觉得着大当家的得见见。” “明日再说。”苏赫不耐的摆了摆手。 “可这人……哎,哎,我这儿还没通禀呢……”老孙头却被那人一把推搡到了一旁。 苏赫眉锋一皱。 以老孙头的身手,竟被人推搡了出去…… “闪开了!”毛躁躁喝了一声,一个胖大的身影就抬腿而入,“来见洒家师弟,通禀个甚!” …… 只看闯进屋内那人一眼。 蹭! 苏赫就从榻上翻身而起。 定睛再看。 苏赫一愣。 复又再看…… 他周身不禁激动的,难以置信的哆嗦了起来。 “咦!”那人肥头大耳,肉呼呼的秃瓢儿往前一冲,浑身酒气的就立身在苏赫眼前…… “瞅……你还能在我脸上瞅出朵花儿来?” “大……大和尚!师兄!”苏赫口角顿时都不利索了。 啪! 一巴掌拍在苏赫的脑门上,祖天雄顿时恼了,“你小子这是懵了头了不成……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没死?!” 祖天雄气得乐了,笑骂道,“臭小子!” 苏赫根本不搭理他说些什么…… 两只手一起上! 一左一右揪住祖天雄的那张胖脸,狠狠的就捏了下去。 “你真的没死!!!”苏赫惊呼道。 这一下,祖天雄疼的直吸溜。 他闹不清是自己疯了,还是苏赫这小子疯了…… “我好端端的……刚吃了三斤肉,喝了四斤酒!我死哪儿去啊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烈火金刚 “你说什么?!”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祖天雄呆呆的立于原地,厚实的胸腹剧烈的起伏喘息着。 石室内,那一盏油灯的灯烛都在随着他的呼吸左右的摇摆。 “不能吧……”勉强的又挤出一个笑容,祖天雄往苏赫身侧凑了凑,他只期盼一个否定的答案,“师弟,你快告诉我,你这是在拿我开心……我知道你最喜欢拿师兄逗乐的……”祖天雄面颊上的赘肉不住的哆嗦着。 …… 没有办法。 苏赫实在无法再继续选择坚强。 在看到大和尚的那一刻……这两日里他那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决了堤。 黯然泪下。 苏赫用手支在额际,努力的掩饰着不断滴落的泪水,只是一言不发的垂下了头。 然而,他抽搐的肩头出卖了他。 …… 祖天雄那肥壮的身子不禁晃了晃。 他眼前一黑,几欲栽倒于地。 顿时酒意全消,他勉力的支起大手撑住了石墙,喃喃道,“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他大眼望着苏赫,“都护府多少年与王城相安无事,张都护为人谨慎……他和不少将官的家眷都安置在王城里,老杨……杨戬尚在军中,他也断不能做出这等事来啊……” “是怀化城的边军!”苏赫心如刀绞,咬着牙嘶声道。 “嘶……”祖天雄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一惊,“白方朔?!”猛的一跺脚,他转身就要闯出门去,“不行,我得回去!师尊他老人家……” 苏赫也不拦他,只是紧闭双目沧然道,“我亲眼所见……王城已被付之一炬,城中再无一个活口……我已派赤焰去城中收敛师尊他老人家的尸身……” 拍了一记自己那光秃秃的脑壳,祖天雄大叫一声,那硕大的身躯如山峦倾覆般轰然倒在了地上。 …… 不知过去了多久,祖天雄在苏赫的怀中慢慢苏醒过来。 却也不要苏赫相扶,他抹一把脸,那胖大的身子在石室内踉跄的走开几步…… 他慢慢的回想着,缓缓的点头,“是了……怪不得,怪不得师父非要叫我往你寨中走这一趟……怕是这一切,他老人家早有预料!” “你说什么?!”苏赫惊诧的问道。 “前些日,木沙城主闲暇时来到寺里,与师父攀谈过一番……好像提到了穆松王已经上表景帝,准备称汗之事……”祖天雄的声音越来越低,“之后师尊在净堂独自参禅整整一个下午,第二天便邀了行商里数位信善来寺里饮茶闲聊……” 他悔恨的直拍大腿,“我这……我这都瞅着觉得奇怪,却压根就没往心里去……”缓缓抬头看着苏赫,祖天雄道,“在那之后,师尊就唤我到近前,托付了东西让我带给你,一并还有几句话……嘱咐我一定当面交代你知道……” 言以至此,师兄弟二人皆是无言的暗自垂泪。 过了很久。 “师兄,圣僧……他老人家,有何东西授我?” “哎……”祖天雄长叹一声,“还能是啥,不就是当年师父游历至极西佛国,佛国国主叹服于师父佛法精深,赠下的大力威怒金刚铠甲一副,以为我佛门护法之用……” 苏赫一怔。 这副金刚甲胄,他也曾见过。 又被称为烈火金刚甲,堪称神兵! 乃是小兰坨寺的镇寺之宝。 铠甲通体由特殊的镔铁打造,极为坚固,这种特殊的材质质地轻盈,韧度极高。虽是镔铁打制的全身甲,其重量不过与寻常锁甲无异。 更为可贵的是,铠甲通体染作赤红,甲胄上用金漆梵文篆刻有整部《大力明王经》,据称此甲有诸菩萨法力持护,水火难侵,刀兵不破,可诛除世间一切邪魔污秽。 “大悲力犹如炽火,烧除秽恶生死业缘” 大力威怒除秽金刚曾在佛主前发愿,“我以火光三昧力故,成阿罗汉,心发大愿。诸佛成道,我为力士,亲伏魔怨。” 此甲甚至佛国也只此一具,实为佛门无上至宝。 …… 如此贵重的佛门重宝……苏赫由此又浮想起与师尊鸠摩逻的种种过往,长吁一声,缓缓的说道,“这不合适。” “师尊赐,安敢辞?师弟切莫妄言……师尊如此做,也是寄望你能成就佛门护法之责啊。”祖天雄的大手轻轻的搭上了苏赫的肩头。 祖天雄努力平息着心神,“当日师父慧眼识师弟,称你为当世护法天王迦楼罗,这已经是传遍了佛门的……” 他站起身来。 颇为肃穆的双手合十,恭讼一句佛号。 单掌立于胸前,另一只手抚向苏赫的头顶。 “师弟听了,师父另有嘱咐……” “大千世界,任尔行走。师尊要你牢记四个字,守住本心。” “师尊有偈语如下……” 一盏残灯,一枯佛 一场空空,一缕风 他日,你若能顿悟,便可修得迦楼罗无上金身。 …… 苏赫已然是浊泪横流,满目苍夷,泣不成声。 “师尊可还有话教我……” 祖天雄摇了摇头,“没了……”。 …… 老孙头脚步轻轻,拎来两壶酒。 悄然放在桌案之上,头也不抬的抹身就退了出去。 房门,紧紧的合闭了。 立身在房门前,老孙头冲四下低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就守在这里!任谁也不能打搅!”言罢,复又佝偻着腰身,缓步而去。 他心中始终装着个事儿。 大当家的领来的那个景子……他一眼就瞧着不对! 哪儿不对? 他却又说不上来。 老而成精怪,没什么能糊弄过往日刑部第一把刀老孙头那看似昏花的双眼……是故,他放心不下,得去仓廪处瞅瞅去。 …… 一杯浊酒在手,祖天雄却迟迟没有饮下。 他是和尚。 法号一戒。 这一戒,戒的却不是酒。 至少,祖天雄自己觉得不是。 他嗜酒如命,此时却将杯中酒,放置在案牍之上。 更是将苏赫手里的那一杯,也拿过放下。 …… 祖天雄心中几多挣扎。 祖家自古多豪杰,历代在军中供职。 他的老父,祖军寿,乃是先帝朝中,正二品的上将军。 其兄长,祖天勤,曾任枢部侍郎。 年方而立,祖天雄就官拜忠武将军,镇守东北边陲。 他弓马娴熟,满腹韬略,一身横练功夫勇冠三军。 正在他血气方刚,踌躇满志,前途不可限量之际……灭顶之灾突然从天而降! 其父兄皆乃刚正不阿之人,因触怒权臣严守臣,被莫须有的罪名打入天牢。祖家上下三十余口流放西北边镇……结果未到甘州便被匪盗截杀,死伤殆尽……他当然再清楚不过,这便是那严守臣斩草除根的手笔。 力战之下,尚余一口气在的祖天雄,被游方路过的圣僧鸠摩逻救下…… 这么些年,他皈依佛门,早已不愿再问世事。 管他朝代更迭。 管他万民水火。 红尘俗世的一切,皆与他无干。 甚至那中原大夏也与他再无干系。 他只愿青灯古刹,侍奉圣僧,一杯浊酒作伴,了却残生足矣。 可如今…… …… 几次望向苏赫,祖天雄心中一横,罢了! 苏赫是他的小师弟……也已是他祖天雄在世间唯一割舍不下的亲人了。 “师弟。” 将两杯酒,推在一旁,祖天雄与苏赫隔案对座。 “唔,师兄。” “怎么,我方才在后寨里听说,明日你要起兵?” “嗯,”苏赫点点头,心思仍沉寂在圣僧的嘱托之上,便随口回道,“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却久未听到祖天雄的声响,苏赫下意识的向他望去…… 却只见这位胖大的和尚,正一脸凝重的看着他。 此等表情,在师兄脸面上极难见到…… 苏赫不禁挺身正坐。 “师兄?”苏赫不明所以。 只见祖天雄冲着他缓缓的道,“你难道忘了为兄曾经如何教你?”不待苏赫作答,祖天雄言道,“刀兵事起,天崩地裂。万民涂炭,白骨累累……岂敢轻率行事!” 这未曾见到过的凝重之色,那从来没有过的庄严之像……苏赫自然是七窍玲珑心,他脑海中嘣的一声响,“师兄,难不成你要助我?!” 祖天雄抬了抬手,“莫急。”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极为低沉,“我只问你一句,只问这一次,你需谨慎思量,然后答我。” 他目光似乎要将苏赫整个人都看穿看透了,这才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要我助你——做什么。” 苏赫沉默了。 他早已不是那个年方十岁,刚到寺中,拿着果子丢师兄大光瓢的那个混小子了。 他当然清楚师兄想要问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此刻,苏赫虽然心中隐约知道,却始终无法捉住要领。 沉思良久,苏赫抬起头来,“我似乎知道,好像又不大确定……”师兄面前,苏赫不敢妄打诳语,有一说一,他如实答道。 避开师兄的问题不答,苏赫将这短短数日内,发生的一切向祖天雄详尽述说一遍。 期间,这位一戒和尚,非常自觉地一杯接一杯,整整灌下了一壶酒。 苏赫对此不以为然,反倒讲的更慢,更为细致。 对祖天雄,他再了解不过。 师兄的一戒,圣僧要他戒的乃是嗔怒。 他不怒,方能思考。 一戒和尚,唯有喝酒,方能不怒。 …… “至此,令我无法决断的,正是此节……白方朔派重兵对王城下手,又以练兵为由亲率数万铁骑长途奔袭而来……他的心思就是要对我蒲类下手!吉萨人绝不会贸然南下,定也是受了白方朔的唆使。” 苏赫将一壶酒居中放置,分南北摆好酒杯。 “白方朔的骑军,此时具体在什么位置尚不清楚。”他抬眼望了望祖天雄,“但可以肯定,他与南下而来的吉萨姑师联军,定要形成夹击之势,方可一举拿下蒲类。” “如此态势,我明日出兵,有三个选择。”苏赫的手,斜插上端的酒杯位置,“抄到吉萨与姑师联军的后路。进,可奇袭其后翼,继而击溃中军。退,可攻伐姑师王庭,此二举,皆可破蒲类腹背受敌的不利态势。这也是我父王的意思。” “再者,”苏赫的手指点在中间的酒壶之上,“我率黑风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王庭,直接参战。或直面白方朔的骑军,或北拒南下的吉萨联军……唯死战而已。” “三者……” 苏赫的手尚未伸到最下端的酒杯之处…… 祖天雄不合时宜的打了一个酒嗝儿。 似乎他那一壶酒,远远不够他止怒之用。 一伸手,祖天雄拎起了中间那个满实满载的酒壶,又自苏赫手下捏起了那支酒杯…… 斟满了一杯酒。 祖天雄张口饮下,却紧紧盯着那盏烛火,摇头长叹。 他的脸面上,满满皆是苦涩之意。 “师兄?你这是何意……”看着祖天雄,苏赫不明白。 “如果我所料不差……” 祖天雄缓缓的合上了双眼,“蒲类,此刻,已是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我欲称汗 看到苏赫呆坐的身影,紧皱的双眉,祖天雄心中也很是不好受。 事关兵事,来不得半点虚妄,是以祖天雄只能垂下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悲然道,“晚了……师弟……” “不可能!”苏赫双眼圆瞪,眼中已是一片赤红,他猛的一拍桌案,身形顿时蹿起,“我此刻立即起兵!” 祖天雄没有拦他,他只是沉声道,“你小看了白方朔,也低估了汉军将领的韬略。为将者只一味勇毅,不过是落了下乘。身为一方领军大将,知兵,善用兵,方为本份。筹划周密,善用天时地利,谋而后动,未进先知退……如此才是上将军,征西大将军白方朔是也!” 苏赫闻言,不由得一怔,顿住了脚步。 祖天雄长吁一声,“我且来问你……哈尔密王城,可是前夜被焚?” 回想到前夜的情景,苏赫双拳紧握,周身在瑟瑟发抖,他的声音不由得嘶哑难闻,“前夜子时,我距王城二十里,便看到火光冲天……” “若是某来带兵!”祖天雄周身气势顿时隆盛而起,仿佛他此刻并不是身着一袭半旧僧袍,而是顶盔掼甲的军中主帅,“自怀化城,孤军深入北狄千里之遥……我首先要思量的不是如何御敌征战,而是先虑退路该如何走。毕竟,要面对的不是寻常步战之敌,而是弓马娴熟的域外游牧骑兵……一旦战事失利,原路败走……被尾随而至的北狄骑勇一路追杀……恐怕到不了明水隘口,就会被杀的片甲不留。” 望着逐渐冷静下来,显得若有所思的苏赫,祖天雄继续道,“最稳妥的退路,当然是自天山南麓退兵哈尔密王城。山路崎岖对追击的骑兵不利,而且有都护府的府兵可以接应便万无一失……然而白方朔当然清楚,府兵驻守多年,与王城的关系甚为暧昧……一旦退兵至此,将面临何种境地,还是两可之数……” 苏赫立时想通了这一节,祖天雄的话语已经很好的解释了哈尔密王城覆灭的缘由!他的声音不由得自牙缝间逐字迸出,“所以,要先将都护府握在自己手里,屠灭王城……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祖天雄的大手顿在桌案上,“白方朔火屠王城正是为此!”他眼中寒光一闪,断声道,“于此同时,便是向蒲类进兵之机!那便是你离开王庭的第二日……” 顿了顿,祖天雄的气息缓了下来,“这便是我的谋略,想那白方朔……由一介书生弃笔从戎,据说此人被称为智将,仅凭一己之力,位列五镇大将之一,官拜征西大将军……安能是等闲之辈。其人,其智,恐怕还在我之上……” 至此,祖天雄只是望向苏赫,其他的已经不言而喻。 苏赫双目失距,嘴角哆嗦着喃喃道,“如此说来……” 祖天雄无言的拍了拍苏赫的肩头,又自拿起酒壶,也不再使用杯盏,揭开壶盖就咕咚一口烈酒灌下。 祖天雄抹一把嘴角,望向苏赫一眼,却是令他私下里心中一惊…… 他不禁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 苏赫完全没有如所他料般,闻听蒲类或许已经被灭族,再行那捶胸顿足、癫狂若疯般的幼稚举动。 他的双眼,此刻平静似水。 语调也极为沉稳。 他缓缓的在石室内踱开几步。 他冲祖天雄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师兄设想的没有错……父王即便再勇猛,也根本无法抵御前后夹击之势……白方朔手里有边军数万精骑!” 苏赫深深的望了祖天雄一眼,“大师兄高论,苏赫拜服!” 不顾祖天雄赶忙起身如何阻拦,苏赫真心诚意的一拱到底。 末了,苏赫缓声道,“由此分析,王庭的战事,不论结局如何……我这里也已然是赶不急了……” 祖天雄摇摇了光秃秃的大脑袋,不无黯然的说道,“其实即便为兄不说你也心下清楚,你即刻起兵,日夜不停赶奔浦类也要三日……届时你恐怕连白方朔的影子也看不到……再挥师姑师,也已丧尽战机……” 苏赫呆呆的目视东方,悲声道,“以我父王的秉性……他绝不会独活……那我如今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姑师!” 祖天雄大为感怀,自己这个小师弟,果然领悟力奇高,可谓天纵奇才,一点就通。 他放下酒壶,“是以,我有方才那一问……” 苏赫久久的望着胖大和尚,一戒祖天雄。 “我当然明白师兄所问……我也当然清楚,麾下这一帮黑风盗是些什么人!师兄所虑者,不外有二……黑风盗均出身低贱,秉性粗蛮嗜杀,打家劫舍、强取豪夺自然人人奋勇向前,如若出兵是为了替我蒲类报仇……说白了,跟他们毫不相干……这是师出何名,为谁而战的事儿。” “说的好!”祖天雄不禁心下慰然,“兵者体大,不可妄动。若要起兵,必然要师出有名,此乃根本。” “其二,如若蒲类果真已被族灭……”言至此,苏赫缓了口气,牙根一咬,他的脚步重重的踩踏在石室之内,来回数步,方才冲祖天雄缓声道,“诛灭姑师、吉萨部……甚至杀了白方朔,这都不足以报我蒲类灭族之仇!也难抚师尊命丧王城之恨……” 苏赫深吸了一口气,“将蒲类于股掌间覆灭的,不止白方朔,乃是大夏!这个仇,我此刻报不了……” 祖天雄心中称善。 他周身酒意盎然,甚是妥帖! 苏赫能解到此一层,他已是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祖天雄终于安稳的坐于榻上,“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黑风盗数千骑,安能撼动大夏之根本……此刻言及报仇……”他咧了咧嘴角,“不过是蜻蜓撼柱,痴人说梦而已。” 苏赫斟满一杯酒,双手奉至祖天雄近前,“如此,师兄可以助我了。” 祖天雄却不抬手接盏。 他直眼望向苏赫,只是问道,“还是方才一问,要我助你——做什么……” “我只能借由父王的意志,称汗!”苏赫一字一顿的说道,“一统北狄诸部,休养生息,待那大夏国事不稳之际,我便挥师南下,继而东进,兵锋直指大夏帝都!我要我北狄的铁蹄踩在大夏的皇城之上!” “善!”祖天雄的眼眸中顿时精光闪动,大夏……严守臣!他祖天雄等这一天,也已经等得太久了。 …… 正如祖天雄所料,前日的那个傍晚…… 天山山脉南麓,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异常干燥的气息。 一山相隔的北麓这边,已是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天。 八百骑。 静静的伫立在蒲类牧原的赤山隘口前。 早已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好似一个个雪铸的雕像。 他们在等。 穆哈因在等。 …… 流星探马,已经自战场上回来数拨。 最后带回来的消息,是汉人的骑军已经接战,从蒲类湖的南岸杀了上来…… 从此之后便再无探马回还。 …… 之前的战况,穆哈因是清楚的。 是以,直到此刻,他的后背依然是冷汗涔涔,冷风过处,冰寒一片。 穆松……蒲类王穆松,果然枭雄也! 他老谋深算,以三个部落的败退为饵,将吉萨与姑师的联军诱进了大雪漫盖的三塘海泡子!!! 幸亏库克在。 按照穆哈因之前与库克的部署,大部的吉萨兵勇皆拖在后队。可惜前队的姑师骑军就没那么幸运了,整队整队的姑师人冲进了海泡子……就再也没能出来。 库克与军吉见势不对,将吉萨骑队左右扯开,奋力拼杀…… 饶是如此……据探马报来,至少有两千骑连人带马就此填了三塘那不着边际,不知深浅的泥地沼泽…… 望着脚下那蓬松松,软绵绵,将一切都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白雪…… 穆哈因苦笑一声。 人常说他穆哈因是老狐狸,更有吉萨黑狐之美誉……比之蒲类王穆松,他这只狐狸的道行还是差的远啊! 天时地利,穆松可谓用到了极致。 乘大雪之时,仅用沼泽陷地之计,就赫然斩断了他大半兵力。 穆哈因不禁有些后怕,如若此次没有汉骑远道而来,呈夹击的态势令蒲类腹背受敌,仅凭他穆哈因……还是离这蒲类牧原越远越好吧。 穆哈因觉得有些冷。 他心里始终有些什么东西,这些日子里怎么也琢磨不透。 “北麓三大王庭之一的高昌国,任由周遭战事纷起,只是冷眼作壁上观?” “这还是那个有着猎狗一样的鼻子,鹰一样的眼睛,却好似饿狼那般贪婪的高昌国主李昌浩?” “北麓牧原乱起,他李昌浩就只派出了一位公主……” 穆哈因接续的喃喃自问自语,忽而默然的收紧了双眼。 他很少不自信。 然而到了此刻,那个蔓伏在他心间许久的念头还是涌了出来……私下里差人将边关白方朔的书信传递给他的,正是蒲类的三王子曲突。 这个曲突的母族,拓石一族在高昌国乃至西北两地的诸多部落里极有势力…… 穆哈因长叹一口气,此时此刻,再思量这些又有何用! 哪怕退一万步讲,他穆哈因,此次也不得不率众离开阿尔泰山区! 吉萨王眼见就不行了,部族中大祭司那霸也都对此束手无策,毫无办法……吉萨王一旦死去,诸位王子、吉萨各部头人必将轰然乱起! 生存的环境太过艰辛,是以吉萨的族众凶蛮异常。在吉萨的历史上,每一次王位的更替都无比的血腥,对吉萨诸部而言无异于难以承受的灭顶之灾。 借此良机……哪怕就是个圈套也好!他在夏末秋初亲率大军出征,就是要将部族内的危机转化到外部去,这是穆哈因必须要做的。 况且,吉萨王的宝座,他也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是以他亲率大军费尽周折,陈兵姑师。 他不放心,万一高昌出兵显露出黄雀之态,昆都尔这个肥头大耳的山鸡会做出何等愚蠢的举措。 正在他左右思忖间…… 远处突现一片纷乱! 凌乱的马蹄声,轰然响起,渐渐的近了。 穆哈因面色一沉,双臂左右一挥! 八百吉萨骑勇,立即倚在山梁上,左右次第展开。 两百名他帐下亲卫,长刀出鞘,严阵以待。 …… 大雪,煞白。 自天际间似滚落下来,一团团,一簇簇,漫盖四野。 一时间看不清多少骑,影影倬倬,纷乱而至。 踏飞的雪屑,轰然迸溅。 军吉当先一马赶到。 他周身褴褛,狼狈不堪。 这一战,显然异常艰苦。 他愤怒,震惊,怨毒,暴虐,忌恨…… 他唯独不会恐惧。 “闪开!”军吉大喝一声。 他已经刹不住马速,他要给随后而来的骑手们腾出足够空间。 “汉骑边军,随着来了!”他在穆哈因身旁一掠而过,压低了声量吼了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力拔山兮 穆哈因细眯着双眼,稳稳坐于马上。 军吉的示警,他听到了。 听的很是清楚。 他不动声色。 默默的看着周遭,雪屑飞溅。 此刻的他不能有丝毫的慌乱! …… 自他左右两侧,骑手们疾驰而过。 远远的一个圈子兜回来,杂乱无章的拥在他的身后。 军吉气喘吁吁的来到他身旁,握住缰绳的手,依然稳健有力。 “头人……” 军吉刚要开口,穆哈因却扬了扬手。 他已经知道。 他也早已料到,这些汉人……揣着什么样心思。 他用双腿,牢牢的夹住马腹,□□的战马被他死死摁住头颅,丝毫动弹不得。 他不动。 他也不能动。 直到库克,最后出现在他的眼前。 …… 库克不是一个人。 在他身旁还有两骑。 姑师王子坎哈,和大将塔拉。 他们二人是库克拼了命,方才救了回来。 算上他们三人…… 穆哈因数的清楚。 回来的,一共是一百一十三骑! 此役,姑师与吉萨出动大军……除了他身后的八百名吉萨人和返回这里的寥寥百骑……此役,可算得上是全军覆灭! 穆哈因不由得森森冷笑。 惨烈! 出乎他意料的惨烈。 穆松王!果然好厉害! 汉人…… 白方朔! 果然好算计! 穆哈因自愧不如…… 如若他不是早有预见,留有后手。 如果他完全按照白方朔的手书行事,将吉萨骑勇全部投入蒲类一役…… 恐怕。 此刻。 汉人不会让他留下一兵一卒。 好险! …… “穆哈因!你这个狗贼……” 远远的,就听见坎哈疯了也似的破口大骂。 “你的后队骑军呢!在哪里!!!”到近前,塔拉一把没拽住他,坎哈不依不饶的继续吼叫道,“你引来的汉军边骑!居然对我们动了手……杀了我姑师多少勇士!” 坎哈是要疯了。 他此次带出来的姑师族人…… 现如今所剩寥寥无几几,近乎全灭。 他该如何向父王昆都尔交代,他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族人! 他的手指,几欲戳在穆哈因的脸上,“我坎哈哪怕变成鬼,今生也不会放过你!” 见到穆哈因始终一言不发,环顾周遭那些伫立在雪地里的吉萨骑手们,坎哈又回望了一眼…… “跑啊……在这里等死不成!”一拨马首,他就准备从穆哈因身旁而过,尤自不甘心的低吼道,“这笔账,咱们回去再算!” …… 迎面刮来的风雪打在颜面上甚是冷厉,穆哈因略一侧脸,他口中拖长了声调,“军吉。” 库克也到了近前,听见穆哈因喊出军吉的名字,他急忙开口叫道,“慢!” 他这一声慢……刚刚出口…… 军吉的刀,已从坎哈的脖颈上掠过。 坎哈的人头在雪地上泻出一片嫣红的血迹,颠簸着滚落一旁。 姑师大将塔拉,赫然张口,却惊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敌当前,妄言退兵乱我军心者,斩!”穆哈因冷眼望向塔拉说道,“我想,塔拉将军对此不会有异议吧。” 塔拉早已是心力憔悴。 自三塘海泡子得活,已是万幸。扯出来的残队却紧接着要面对四下涌上来的蒲类人,他的军队是疲于应付之际……却哪里还能想到,夹击蒲类的汉骑居然连他们也不放过…… 看着本是北狄同族的蒲类人,如风中的茅草一般,纷纷倒伏在汉骑的铁蹄之下。 看着雄浑如狂狮般的蒲类王穆松,大战之中奋力厮杀…… 面对那些惊慌失色手无寸铁的蒲类妇孺,他塔拉是断然下不去手。然而那些向她们挥刀之际,眼都不眨的汉军铁骑……杀红了眼一般,又径直冲着向他们猛扑了上来…… 塔拉,死战不退的姑师大将,只感觉到一阵阵的身心俱疲。 这其间的尔虞我诈,这场已经看似无比荒唐的大战中所谓的谋划……他已经不愿意再去细细思量。 他累了。 如若不是库克相救,他宁愿当即死在汉军刀下,到也来得痛快些。 …… 目睹坎哈的人头落地,塔拉最终不过颓然得摆摆手。 他什么也不想说。 也懒得讲。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再多一个愚蠢至极的姑师王子,本也就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向着队伍后方,无力的策马而去。 …… 再也顾不得军吉刀斩坎哈之事,库克勒住马匹,冲穆哈因摇了摇头,“脱不开。已经杀乱了,根本与汉骑脱不开……” “料到了。”穆哈因沉声道,“所以我在这里。” “都不要出声!”他猛然间扬了扬手,冲身后的骑勇厉声道,“再散开些!” …… 夜幕下。 大雪中。 赤山隘口前的断坡之上。 八百吉萨骑勇,分前后两列交错站立。 除了间歇的马打响鼻,这片天地只剩下簌簌的雪声。 快到天明之际。 穆哈因带队缓缓退去。 汉骑始终没有来。 或许来了。 却辨不清这隘口前的断坡山梁之上,到底有多少吉萨骑勇。 也就此歇兵不前。 …… “就是如此。” 先锋官尺规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白方朔,“末将唯恐吉萨人在隘口处或有重兵埋伏……是以没有继续追击,请大帅降罪!” 白方朔却并未看他。 他默默的盯着身旁脚下,对他怒目而视的蒲类王穆松。 良久。 他缓缓摘下冰凉的护手,他弯下身去,轻轻的覆上了穆松那早已失去生机的双眼。 这,确是一个令他心下折服的真男人! …… 数个时辰之前。 汉军有负前约,竟然大举压上与蒲类骑勇接战的消息传至穆松近前…… “汉人贼子!” 部落大祭司激气之下不禁捶胸顿足的破口大骂。 自赤峰隘口至三塘海子,接续转战至蒲类湖北岸,蒲类族勇已整整接战一昼夜。这期间二王子巴盖乌音信全无,转场的数千青壮一个未曾得返……力战之下虽已尽诛来犯的吉萨联军,蒲类亦是伤亡无数。 当汉人边骑袭来之际……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均汇聚在穆松的身上。 穆松驻刀而立,视线自身前的族人一一掠过。 曲突迟迟未归,巴盖乌全无音讯,穆松便已知道前山牧场恐已遭袭。傍晚时分,苏赫帐下的白炎悄然报来哈尔密王城已然覆灭的消息……在那一刻,穆松便已如坠冰窟,知晓了一切。 他将众头人自战阵中招至近前,将如此种种诉说清楚,还来得及,他要他们带领残余的族众四下逃命,给蒲类一族留下些种子……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走! 这便是他的族人! 摸了摸巨獒黑熊的脑袋,任由它那温热的口舌舔湿了着自己的手,穆松沉声道,“是时候了。” 他将要拔刀,却被众人拦下。 大祭司在他身前劝道,“我的王,这里有我们在,你带着亲卫去苏赫那里吧。汉人有句话说的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终有一日,替我们杀尽汉人!报了此仇便是。” 看着众人面上皆是此意,穆松禁不住放声大笑,“青山是留给青壮们纵马驰骋的。我等朽木,正是拿来当柴烧的……那就让我们给他们前行的路上添一把火吧!” …… 这一战,便是蒲类余族豁出命去的一战。 至夜幕降临,直杀得汉骑人人刀锋卷刃,手臂发软……残存的蒲类勇士已经所剩无几,但是他们就在蒲类湖畔、王庭金帐之前,死战!再也不后退一步…… 因为他们的身边就是他们的王。 他们的汗王,穆松。 …… 穆松枭雄! 以五旬之躯,如雄狮搏命,竟然悍勇无匹的杀至最后。 他已身中多少创口,如何还能数计!他早已全然忘了疼,周身上下鲜血涔涔,他似地狱魔神一般,掌中刀挥砍之下全无敌手。刀来则断,枪来即折,在他面前竟无一合之将。 然而他的血已快流尽了。 胸腹间就像是拉开了风箱。 如此这般,他依旧杀得畅快淋漓。 他的刀,自身前一位汉军胸腹间拔出之际,喷涌而来的鲜血泼溅了他一头一脸。 他眼前顿时蒙上了一片红光。 抹一把双眼之际,穆松忽然一愣。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天地间,竟好似只剩下他那剧烈的喘息声。 他的那双虎目左右一望……。 他麾下的蒲类勇士,已经尽数战死。 巨獒黑熊,始终护卫在他的周遭,此时这头凶兽身上最险的一刀,自后背至胸前,几乎被劈开了半边身子去……黑熊双目赤红却一声未哼,依旧用单腿勉力的支撑着身子,呲着獠牙,虎视眈眈的警惕着前方。 穆松当即了然。 他也是时候跟上勇士们的脚步了。 …… 他身前,汉骑已然开始收拢队列。 对他们而言,此战已经结束了。 穆松到此时方觉得一阵乏力突然袭来,却再也站立不稳,他竭力的将战刀扎在面前,就如此倚身刀上…… 立,而不倒。 便就在此刻。 汉骑的阵仗忽然如潮水翻涌般左右分开。 一骑,缓步而来,置身阵前。 穆松复又抹一把双眼,定睛再望,来骑正是大夏征西大将军,白方朔。 …… “我本不用亲至阵前。”白方朔遥望着穆松,轻声言道,“穆松王的勇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在下心中着实佩服。”白方朔冲穆松由衷的一拱手,“是以我不得不来送君一程。” “哈哈……”穆松独立风雪中,飒然一笑,“好说。” “穆松王可还有憾事,我会竭力替你办到。”白方朔极为诚恳的问道。 “没有。” “或有遗言?” “亦没有。” 白方朔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到此时,他对面前这位蒲类的雄主,心里由衷的赞叹,败亦败的如此洒脱,真英雄也。 他打马上前一步,依旧是轻声道,“事已至此,原本我欲取你首级,奉上京城……”他顿了顿,“那便罢了,我能替你做的,只能是留下全尸于你。” 穆松已近脱力,他已摇摇欲坠再也站立不稳…… 身形晃了晃,他竭力将前胸抵在刀柄之上,“没你们中原人那么些麻烦。死则死矣,全不全尸的……”他不屑的嗤笑,“随你便好。” 白方朔再也无言,拨马欲返。 他忽而低下了头。 思忖片刻,终将马匹扯了一个回旋,他回身又问,“穆松王……你可怨我有失信义。” “哈哈!”这一回,穆松的笑声直冲霄汉,他鼓足一口气,如金石迸裂般朗声道,“白方朔!你我之间何曾有过信义!切莫妄言。我穆松对你无怨无恨,今日之败,非败于你手……只不过本王咎由自取而已。”话已至此,穆松微阖双目,仰天长叹,“只可惜,我已不能看到膝下二子马踏大夏京城的那一天了!” 白方朔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你是指巴盖乌与苏赫二人?” 穆松傲然大笑,“天神眷顾,你白方朔终有一天会看到的。” 复又睁眼之际,他已无话,只冲着白方朔摆了摆手,“来吧。” “好。”白方朔点头应下。 转身,他巍然于阵前。 面对着麾下众将,他沉声道,“列箭阵。送穆松王。” …… 漫天大雪中,万箭齐发! 蒲类湖畔,泛起冲天箭雨。 呼啸如狂风席面。 穆松仰望天际,心下妥然。 他尚有余暇轻抚着身侧巨獒黑熊的头颅,“若有来世,换你为主吧。我当为座前忠犬,护你一世。” 言罢万箭攒身,穆松气绝身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赳赳黑旗 白方朔立于穆松的尸身旁,举目四顾。 缤纷的大雪,下得愈发的疾了。 却,依旧不能覆盖蒲类湖畔那尸横遍野的肃杀之气。 他信手指一指东面的一处高岗,“就葬在那里吧。” 虞侯李子枫在他身侧,手里攥着穆松的刀上下端瞧。锋刃之上,黑白两色扭曲的钢纹浑然天成。李子枫亦是识货之人,不由得惊叹,“居然是乌兹点锋刀!” 他目视所见,穆松的这把刀下斩断汉骑兵刃近似无数……他双手托刀,颇为的郑重躬身奉在白方朔身前,“大帅当用此刀!” 白方朔仅是侧目瞥一眼,丝毫未有接刀之意,“与穆松王陪葬吧。” “大帅……这把刀可谓神兵……” “神兵?!”白方朔不屑一顾的踱出一步,挥手指向身后位列齐整的赳赳骑阵,淡然道,“勇毅兵将,善用之,方可谓之神兵。这把刀纵然是锋利无匹的宝刀,却也救不了穆松之命,所以在某眼中,此刀不外乎就是一块凡铁而已。” 李子枫闻言,深以为然的点头称是,复又将刀置于穆松身侧。 “坟前立一面木牌。上书——北狄汗,穆松。白方朔恭立。” “大帅,这个……”一旁的副帅迟疑道,“怕是不妥吧。” 白方朔挪开两步,为上前来搬动穆松尸身的军校让出方便。 目视着穆松那雄伟的身躯被缓步抬去了远方…… “无妨,他想要……”白方朔顿了顿,肃穆的沉声道,“他也当的起!” …… 此役竟然如此惨烈! 如此谋划,可谓万全。 即便如此,穆松却依然几乎斩尽杀绝了姑师与吉萨联军大部。 最后一战甚至留下了数千边军…… 汉军诸将,思之蒲类之骁勇,无不心下叹服。 然而,从此世间再无蒲类一族亦。 风萧萧兮。 雪漫天。 仰天长叹兮。 鬼神泣。 …… “原路退兵。”白方朔罩袍挥洒间,翻身上马。 都虞候李子枫闻言催马上前,“大帅,那穆松二子巴盖乌于前山牧场得脱……检点此处,也还并未寻到……” 白方朔驻马思忖片刻,“穆松七位王子,还有谁不在此处?” 副帅周彪与身旁中军低语几句,方才确认道,“闫雄传来消息,大王子木沙已亡。尚有四子苏赫,七子索伦……” 白方朔手里紧一紧缰绳,拨转马首,“无碍,巴盖乌一介勇夫并没有什么大格局……苏赫,就是少年便入寺修行的那位?” 李子枫应承道,“正是,据说这苏赫慧根深种甚有佛缘,拜在圣僧鸠摩逻门下……不过并未继承佛门衣钵,几年前出寺后便行踪不明。” “那就让他好好当他的僧人。此时的蒲类……应该正是他得以顿悟的好机缘了……”有闲暇打了个机锋,白方朔嘴角一带,“至于那索伦……等他成年之后再来找我的麻烦吧……此处不宜久留,收拢蒲类王庭的所有财物,即刻退军!” 战马一声长吁。 卷一团风雪。 白方朔战袍飘摆之际,便当先南去。 …… 不过仲秋八月间。 天山北麓,已是白雪皑皑,肃杀四野。 嘶风兽鼻口之下的长鬃之上结满了冰霜。呼吸间,喷吐着一缕缕白练之气。 苏赫遥望山脊之下的远方,在那里,在目视可见雪域牧原之上,正是姑师王庭的所在。 却如同炸了锅的蚁穴一般,一场雪原上极尽惨烈的厮杀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久在大漠草原,众人皆是目力极强。 聂锋手搭凉棚,遮掩着白雪辉映的耀眼日光…… “是高昌的军队与姑师残部在围攻吉萨人。”聂锋缓缓放下手,沉声道。 苏赫目视山下,眉峰紧锁,“吉萨人……怎么高昌却又与姑师残部合兵一处?” 他身侧的祖天雄凝视许久,低声道,“看样子,吉萨人这是从蒲类败退回来了……” 苏赫不由得神情为之振奋,“师兄,会不会……”他心存一线希冀,难道说真的会有奇迹发生,蒲类大捷?! 祖天雄默然的摇了摇头,他心有不忍,顿了顿依旧直言道,“你莫要忘了白方朔的数万精骑……如果我所料不差,白方朔不仅拿下了蒲类,甚至连吉萨人也不想放过,企图一并吞掉。” 苏赫溘然。 他明白,这方是残酷的现实。 绝对武力之下,哪里会有什么奇迹…… 所谓奇迹,那不过是弱者的臆想罢了…… 是以,沉默许久,他终是点了点头。 …… 黑风盗,此时人人心中无比的振奋! 称汗! 北狄可汗。 域外北地之主。 靠谁?靠他们这一帮流寇马匪? 但苏赫这么说了,他们就敢这么干! 怕甚。 他们反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东西。 充其量,大不了回返黑风寨……再回去做那黑风盗,也还是自家买卖。 可一旦真成了事……汉人都怎么说来着?这起码得算是从龙之功! 盗匪之徒,本就都是水中浮萍一般的无根之人。草原族人们怕他们,却也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是匪,是为人所不齿的盗。 夜里如若路过牧人们的帐房,莫说留着过夜,那是热水一碗也欠奉的。只盼着能送瘟神一般的,赶紧让他们离的远远的才好…… 如若苏赫成了汗王,所有的黑风盗都清楚,大当家的绝不会亏待他们。 凭着军功,即便封不了王,做个部落头人那是妥妥没问题的。 人活一世,谁还不想有个婆娘孩子热炕头。 这一趟出来,能不能回去不打紧,左右是靠砍下的人头说事。况且他们已经不叫黑风盗了,是黑旗军!那还有啥说道的,厮杀汉,只管豁出命去奋力拼杀就是! 这当然是苏赫起军之前的那一番话,带给黑风盗们激荡不已的心思。 然而,这却并不是所有人的心思。 几位千人长,就各有各的心思。 他们几个,本也就不是普通的亡命之徒。 响山自打出得寨子,裆里就是热辣辣的。此时更是□□一紧,他早就坐立不安,激动得快要按捺不住自己刀头舔血的欲望。 曼巴双眼火热的望着远处沙场间往来驰骋的高昌人,如果可能,他只想将他们的头颅一颗颗的砍下!不共戴天的仇恨,令他对每一位高昌人都恨之入骨。 两位汉人千人长,战惊涛与武飞鹏,默默的在马上对视一眼。他们本是关内的豪强,无奈自己的老巢被苏赫连锅端了…… 厮杀本是寻常事,要卖命自然就要看值不值。靠刀马活命吃饭,他们二人无所谓面对的是狄人还是汉人,只是这北狄可汗该是有多大的阵势他们甚至比这些狄人还要清楚…… 那是域外西北,直到雪山尽头几千里的地域!要征服如此广阔的天地,单只靠他们这几千骑…… 二人眼里,皆是不置可否的意味。 以往不过是小场面,他们就要看看苏赫这一阵仗要如何抉择。 …… 极远处,煞白的雪域之上。 姑师王庭所在的周遭。 好似一团黑雾般散漫其间的吉萨人,正在奋力拼杀收缩着骑队。 高昌人已然从西北两侧,渐渐的合拢。 吉萨人的颓势尽显。 此时,如若黑骑军斜里插入吉萨人的后队…… 那必将是雷霆一击! 吉萨可灭! 苏赫的眼神,望着疲于应对的吉萨人,如同怦然燃烧的烈火般满满皆是恨意。 然而,苏赫深知他的仇人是谁。 是汉人。 是中原的大夏! 是的,小小的蒲类对大夏而言不足一论,顷刻就覆灭于他们股掌间。 但是,终有一天,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比天大的仇,那就用天来偿还吧…… 苏赫缓缓的收回了目光。 他望向身侧,不着甲胄,裹在厚实的皮袍中的光头和尚祖天雄。 “你且如何决断?”祖天雄考校的问道。 “高昌。”苏赫轻声道。 祖天雄闻言,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白气,心下不由得感到欣慰妥帖。他转出个大拇哥,在苏赫眼前晃了晃。 祖天雄方才其实始终是惴惴不安的。 他生怕吉萨人的覆灭近在眼前,似乎唾手可得,苏赫由此失却了决断。 这个抉择不容易做。 寻常人,也做不得。 吉萨人不止不可杀,反倒要救回! 帐下只有这几千骑,想要踏上称汗之路不过痴人说梦! 欲报大仇,那只有放下些许恩怨。 锦上添花决计不行。 黑旗军这把刀,要用就必须用在刀刃上。 所以!只能做那雪中送炭之事。 苏赫很好。 他显然瞬间就想通了这一节。 祖天雄很满意,亦是很欣慰。 …… 如此场面之下,苏赫与祖天雄立即意识到,在此地诛灭吉萨乃是下策之举。 于诸事无益。 纵观战局大势,吉萨此时已是孤掌难鸣,疲于应付。 高昌大军并姑师残队就此剿灭吉萨骑勇,只是时间问题。 如若黑旗军尽出,就此突袭吉萨人解了姑师王庭之祸……他们什么也得不到,他们仍然要面对高昌和姑师两个部落。 之后何去何从,苏赫除却魔鬼域黑风寨,甚至在北狄尚无一处立锥之地。 正所谓战机稍纵即逝! 此时正可谓天赐良机! “逐除高昌,拿下姑师,纳入吉萨……这一石三鸟之计……不错!”祖天雄自言自语的摸了摸自己的脑壳,颇有几分得色。 与苏赫对视一眼,二人双双将目光投向山脊下的远方。 …… “百人长以上。”苏赫挥动手臂,又冲聂锋示意道。 顷刻间,山坳里雪屑飞扬。 乌央乌央的马队中数骑越众而出。 数十人涌在了苏赫周遭。 “备马留在此处。” 苏赫在众人中抬手点道,“铁占。” 始终阴沉着脸的铁占催马踏前一步。 铁占的脸很黑。 他的话很少,与苏赫更是无话可谈。 与他一起创建黑风寨的另两位王城侍卫统领,皆已死在苏赫的刀下。 他自黑窑铁矿带出的黑曜兵,昨日晨时刚刚赶到山寨。 “黑曜骑,随我阵前突击。”苏赫令下决然。 铁占只望了望苏赫,抱双拳抬手一拱,便一言不发的转身归列。 “曼巴,响山。左翼。” “战惊涛,武飞鹏。右翼。” “聂锋,率其余骑军居中策应,由你权宜调动。” 苏赫转过身去,长臂自山脊间挥向姑师王庭的西北方向。 “自高昌人身后杀入,横向杀出……以解吉萨之围。” …… 索伦身在骑队之中。 此时的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名黑骑军。 伸长了脖颈,他目光炙热的望着坡顶山脊边的那数十人。 四哥苏赫在那里。 那里聚集着黑骑军所有百人长以上的头领。 心中暗自发着狠,索伦定下决心,有朝一日,他也要策马站在那里! 他的手,不停的摸索着腰侧的那一柄战刀。 四哥给他的战刀。 时不时的,索伦就会转过身后的硬弓,他已经检查了数遍。 这一把盘羊角复合反曲弓,是阿爸让王庭顶级的制弓匠人用祭司手里最古旧的老盘羊角,历时四年倾心打造。 索伦对自己这把骑弓,爱不释手。 …… 啪! 他的脑后,被人拍了一巴掌。 索伦猛的回头。 却是他的五人长,郑锋。 “小子!你的眼睛多看看咱们其他三位弟兄,不用总是盯着你哥。”郑峰望了山脊处一眼,“你既然在我队里,护卫黑风就不是你的事儿……他身边有黑曜骑。” “你要做的事儿,我再说一遍,你给我听清楚……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跟着我。一会儿下去,能杀几个人,那是你的事儿,但你必须要跟紧我,不能掉队。”郑峰话音未落,队里其余三人便都大咧咧的围到了近前。 “第二条,你在队里,你的命就交在其他四个人手里。一样的,队里弟兄们的命,也就都交在你手里!所以咱们五人队之外的其他人,你不用管……哪怕要掉命的那个是你哥!这就是咱们黑风骑的规矩!”压低了嗓门,郑峰就抵在索伦面前恶狠狠的说道。 索伦尚未开口,另有一骑踏过他们身边。 缰绳一紧,那人驻了马。 手里的马鞭,冲索伦指点着,“郑峰,给这小子都交代明白了?” 郑峰捅了捅索伦的腰眼,向着那人招呼道,“他都明白了,十人长。” “嗯,你可给我看好这个麻烦,拖了本队的后腿我只找你问罪。” “谁是麻烦……”索伦的下半句话还未脱口,就只觉得眼前一股劲风袭来…… 一侧脸,索伦躲过了挥来的这劲力十足一马鞭。 这一鞭,竟未有丝毫的余地,抽实了怕就得带下脸庞上的一绺肉去…… “吗的!”未料到自己这一鞭居然落了空,十人长顿时觉得颜面不保,嘴里骂骂咧咧的,“还敢顶嘴……小子,这一鞭给你记下!你这一趟若是战死了便罢,若是活着回来,却是个孬货,老子当着黑风的面再赏你一鞭!” 索伦拔刀的手,被郑峰死死的按住。 十人长瞅见他竟然有如此举动,脸色将将一变,忽然侧耳听到一声唿哨。 却是百人长领命而归。 他气急败坏的冲索伦指了又指,却不得不掉转马身,向百人长急急聚了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接续上篇 “可不敢这么做!”郑峰面色难看的冲索伦低声道,“他并没有旁的意思,一人错,五人皆斩。五人错,斩一队……一队错……掉脑袋的就是百人长了。” 索伦闻言,大张着嘴,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口。 这都是些什么规矩! 看出了索伦的不解之意,郑峰缓声道,“咱们黑风盗没汉人军队那多少律,多少斩的麻烦。黑风任命千人长……瞧见没,就是此刻山头那几位。千人长以下,可就是即便黑风说了也不算数……五人长以上的头领,那都是大伙儿自己推举出来的。” 郑峰耐心的解释道,“既然是自己推举的头儿,你就得听!就得服!要不然,你就得有本事让大伙儿服你,自己当头儿……” 郑峰言语未尽。 疾驰而归的十人长,便当先翻身下马。 “束马!双扣眼!赶紧的!” 顿时嚯嚯声四起,所有藏身在山坳间的黑风精骑,纷纷滚落马下。 检查鞍蹬,缚紧马腹束带。 扣紧两个束带锁眼,那便是要奔袭作战了。 “除衣。” 一件件白色的战袍,除下,卷紧,绑缚在鞍桥之后。 黑风骑,此时皆是清一色的漆黑鱼鳞锁子甲。 “罩眼!” 一根根二指宽,薄如蝉翼的黑色丝带,纷纷被罩在眼上再紧束在脑后。 “顶盔!” 铿锵之声四起。 镔铁盔一顶顶翻罩在了头上。 那马鬃编撰的盔缨,缓缓的迎风飘摆。 …… 索伦的心跳加速了。 此时再顾不得其他。 就要临战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周身开始瑟瑟发抖。 一时间,他好像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做点什么…… “看旗啊,傻货!”他身旁,本队的一名骑手,低声冲索伦提醒道。 索伦却紧张的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这玩儿是做啥使的?”索伦心下忙乱间指了指自己眼前的罩带。 这东西罩上,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只能依稀的从那一缕缕丝缝间隐约看个前方大概。 这还如何作战! “遍地是雪!正午的太阳烈,没这玩意……雪地里跑不开几步你就瞎的啥都望不见了!还砍个屁的脑袋。” 眼见索伦还不太明白…… 那个骑手将自己的罩带向下一拨,露出了眼睛,“临战才拔下来!懂了?” “闭嘴!看旗!”说话的却是郑峰。 顺着他的手臂方向…… 坡顶突然就竖立起一面巨大的黑旗! 迎风霍然展开。 旗面翻滚如龙,旗角飒飒而动。 当间一个硕大的“风”字,金线缠丝绣制。 正是黑风盗驰骋大漠草原,令人见之闻风丧胆的黑风旗! …… 左右摇动数下。是以聚阵! 黑风旗巍然耸立。 下一刻,却猛的向前挥动而下! 索伦竭力望去。 他当即就看见,黑旗之下,一具火红的铠甲只一闪,便冲着山脊下猛扑了下去。 索伦顿时血气上涌,几近不能呼吸。 那是四哥苏赫! 身子猛的向后一晃! 却由不得他不动,他□□的乌骓马早已按捺不住的一声嘶鸣! 踏开四蹄,他便随着马队冲了出去…… …… 吉萨头人,黑狐穆哈因,被困在中军…… 此刻自己究竟是在中军,还是后队?他晕头转向已经全无概念。 他的坐骑,前后颠倒着脚步,憋足了劲儿想要顺着主人的意思展开四蹄狂奔而去…… 然而它只能不断的嘶鸣,焦躁的原地打转儿,哪儿也去不了。 根本冲不出去。 半个时辰之前,穆哈因下令向东北方向突围。 一炷香之前,穆哈因要骑队向南脱困。 然而在高昌军马紧逼合围之下,到此时他们依旧被困在原地,左右突不出去。 穆哈因断喝一声! 他急速的喘息着,奋力将腰刀从眼前这位该死的高昌人嗓吼间抹过。 甩开辫发,穆哈因恼怒的抹了一把喷溅在脸上的血迹。 他正值壮年。 他不是不可以杀人! 可是令穆哈因无比气愤的是,要杀之人居然都已经要撞在他的脸上……他是谁,他是吉萨黑狐!应当身处中军,尽到那调动全军之职! 此刻,他却像个普通的吉萨骑勇一样,需要挥刀斩敌。 吉萨全军,已经乱套了! …… 他忽然莫由来的打了一个激灵! 他猛然自坐骑上起身,一个猛扑,合身闯进了那尚未坠马的高昌人怀里。 他牢牢的拽住这具尸身,挡在自己身前…… 噗! 噗!噗! 三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矢,重重的插进了穆哈因身前这个临时肉盾的背部。 吗的! 暗骂一声,穆哈因将身前的死尸扯去马下。 “侍卫!”他恼怒的大声呼喊。 四下翻腾的喊杀声,却哪里有人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身前的十数名吉萨死士,正左挡右突的同各自身前的高昌人杀做一团,根本脱不开身。 …… 吉萨人惯使刀。 冲锋掠阵,骑队突袭,都是吉萨人擅长的阵仗。 放眼草原,吉萨勇士那近似无可匹敌的马上战力,即便是再凶险的厮杀对垒,又何曾怕过谁人。 于弓弩一途,却是弱了些。 尤不善马上奔走的骑射。 是以这一战,对上善射的高昌人,打的叫一个别扭! 几次冲击,都被高昌人的箭雨射了回来。 反倒被尾随而来的高昌骑队冲撞了数次。 这其间夹杂着姑师余部的勇士,个个姑师族人都好似疯了一般的向他们杀来…… 姑师完了。 随着吉萨人一同出征的姑师大部骑勇,尽数丧命在蒲类牧原…… 包括昆都尔王的儿子坎哈,竟一个也未回来,全军覆没! 痴肥的昆都尔,早已撇下他的族人逃离了王庭…… 悲愤之下的姑师人,此时个个都豁出了命去。 他们的肥王,弃他们而去,但他们是鹰王帕顿的子民,他们是骄傲的姑师人! 这里是他们的牧原,是他们的家。 高昌人来了…… 他们看到了希望! 他们便就要和高昌人一起,将那个狡诈的老狐狸和他麾下的吉萨人统统杀死,一个也不留! …… 眼见不成,库克索性将战阵撤了,分成小股骑军与高昌人混杀做一团。 这一战,便已足足战了快两个时辰! 吉萨悍勇,却也力道使尽,疲态尽显。 他们的心乱了,这里毕竟离他们的家乡有千里之遥,他们此刻只想能活着回去…… 而那些高昌人…… 还在源源不断的驶来,自两翼,从北面,从西面包抄而至。 妄图将吉萨人一个不剩的斩杀于此地。 …… 这如何是好。 这如何破之! 穆哈因心里清楚,能且战且退,已是此刻的上上之举。然而骑队已彻底杀散了,令所不达。穆哈因急的团团转,一时间也是束手无措。 实则他此时心里的焦躁、烦郁、激愤、悔恨,已经纠结交缠一团燃成了一把火。 一把烧得他头疼欲裂,心力憔悴的雄雄烈火! 退走! 这让他穆哈因如何心甘! 如若此时退走……那这一趟举吉萨几乎半数战力远赴北麓牧原,又所为何来…… 即便他穆哈因能活着回到吉萨,此次陨落了吉萨五位王子,折损那许多骑手……他回去安能还有命在。 …… 恍然思忖间,穆哈因眼角寒光一闪! 不远处,正有高昌零散的三五骑斜刺里全速向他袭来。 他们怪叫嘶吼着,挥舞在头顶上的钢刀,亮闪闪,辉映着雪光一片。 一名吉萨近侍眼瞅着穆哈因危险,大喝一声,拼着一死催马撞了上去。 他的刀方才举起……数把刀就兜头斩落在他身上。 穆哈因不由得双眼一闭,已不忍再看。 …… 左右环顾,周遭再无他人可帮衬与他。 穆哈因一咬牙! “来得好!”他那丑陋的狮鼻大口喷张着,大叫一声。 双眼瞪圆,一头辫发左右甩动,穆哈因催动了坐骑。 战刀霍霍,发着狠,他就迎了上去。 来吧! 左右不过一死,要死就给爷一个痛快! …… 突然好似晴天炸响一声霹雳。 “头人莫慌,有我军吉在此!” 自穆哈因身侧,一时涌出十数位吉萨骑手,当先一人正是军吉! 穆哈因的心里是憋闷的。 他甚至有心当先一刀将这个蛮货砍死算了。 来就来了,喊个屁啊! 生怕高昌人不知道他穆哈因在此处么…… 根本无需再费思量,穆哈因那宽板身子只一晃,就翻在了马腹之下。 双手紧紧扯住马匹的束带,穆哈因自有一身蛮力在,硬生生拽的战马动弹不得。 不出他所料。 顿时一片箭雨就激射而来…… 偷眼望去,前方的十数骑,连同军吉和那几个高昌骑手纷纷中箭栽落马下。 穆哈因的战马身中数箭,再也站立不住,只一声哀鸣便轰然而倒…… …… 库克的刀,与军吉惯使的板门两面锋不同,与一般吉萨勇士善用的宽背环首刀也不一样。 库克的刀,长丈许。 六尺刀柄,四尺锋! 他很少使用这把直柄长刀,因其杀伐太重。 此刀无名,实则也绝非马上大将趁手的兵刃。受不得磕碰,也经不起重拒,只能一味走轻灵的路子。 然而正是这把刀,让库克在吉萨全无敌手。 此时正是这把刀,好似一股妖风卷起梨花乱舞,上下翻飞带起刀光片片,库克在万军丛中杀透里三层外三层……然而涌上来的,还是杀也杀不尽的高昌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鹰击之阵 刀锋未卷,依旧锋利无匹。 库克杀红了眼,直杀的汗流浃背,周身是血。 他还很年轻。 他不过二十有八的年纪。 然则他此刻已经不想再活。 陷入高昌人的阵中,已经过去了多久,库克无从计较。 他只知道,身旁的吉萨勇士已是越来越少。 高昌人,算不得什么。 他们的那一柄柄弯刀,在吉萨人眼中不外乎孩童手里的玩物。 无奈他们弓骑太猛,人数太多,群蚁足可噬象。 左冲,右突,放眼望去,四下里皆是高昌人那丝绦缠头的身影。 库克带兵久亦。 他心知吉萨已败。 或许倒下的吉萨勇士并不多,但他们已经被尽数杀散。 握不起拳头的手指,一掰就断。 吉萨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高昌人的弓骑。 确实厉害! 库克心中哀鸣,他所不能敌也…… 身陷阵中,他唯有一死。 他无颜回去。 他不怪穆哈因的教唆。 他也不怨后军大将拔都,不顾之前库克一再叮嘱决不能退离姑师王庭半步,却违令将麾下勇士尽数带了出来…… 他只恨壮志未酬,不能将吉萨族人带出那荒芜的阿尔泰山区。 当然如若还能再来一次的话,他还会这么做。 他向往这辽阔的草原,仰慕那巍峨的天山,他甚至想踏上那从未去过的中原大地,看一看这世间无尽的繁华…… 一阵劲风袭来! 库克不免一声轻叹。 猿臂轻舒。 他的长刀,紧贴着轰然袭来的獠刺狼牙棒,平平削向满目狰狞的这位高昌骑手的额际。 那裹着薄薄一层头盖骨的丝绦,尚在半空中便自散开缓缓飘荡而去。 拧腰,反手一磕,库克的刀柄便砸进另一位袭来骑手的面门之上…… 单手一挽,长刀晃出一个刀花,自下而上的刺去。 下颌进,脑顶出,当即他又挑下一颗好大头颅。 库克双手持刀,在马上探身一送…… 侧过身子,避开对面骑手胸腹间喷溅的血迹。 …… 他像是一个人在刀丛中独舞。 他脑海中却骤然浮现当初自阵战之中看到过,那蒲类二王子巴盖乌的眼神……绝境中的眼神。 是了。 他当时也是一心求死吧。 连杀四人…… 库克却突然觉得周身一松! 紧接着,他猛然听到一声急促的号角声…… 围在他身侧周遭的高昌人也显然迷惑不解,却一个个还是遵从号令,警惕着向后退去。 嗯?! 难道是天神降下了神迹? 高昌人在收缩本阵…… 紧接着,这短促的号角声四下响起。 库克收刀立马,环顾周遭。 是了。 高昌人退了! 直到此刻,库克才觉察到他的手臂在瑟瑟发抖。 只这稍一松劲,他的长刀都几欲拿捏不住。 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不了许多,库克立即催马奔走。 他四下高呼着收拢着散在各处,筋疲力尽,茫然四顾的吉萨勇士们。 所有吉萨人都愣住了。 高昌果真退了? 他们留下了部分骑军来面对吉萨人,大部却逐渐的脱离了战线…… 库克满腹疑惑的策马登上一处低岗,举目望去…… 他只望见,西南方! 好似突然涌起一堵雪墙。 自那漫天迸溅的雪屑中,一展黑旗,是那般的夺目。 猛然间,库克的双眼瞪圆了。 一袭赤红的铠甲,自风雪中当先杀出! 他竟然忍不住要去擦一擦眼睛…… 那是什么人?! 如龙般的高头战马,鬃发飞扬。 好似护法金刚般的火焰甲,威风凛凛。 哪里冒出如此一员猛将! 一口吸进的气,尚未呼出,库克却又呆若木鸡。 自那冲天而起的雪屑中,又陆续杀出不知多少骑! 皆是一身漆黑甲胄,雪光中激闪着金属的光泽,并那一柄柄寒光四射的利刃…… 铁甲骑军?! 库克的周身禁不住暗自颤抖…… 这支如同神兵天降般的骑军,已然于转瞬间拉开了阵仗。 左右两翼,好似张开的翅膀,黑压压的铁甲骑军散漫开近似数里地。 漫天之下,好似突然涌出一股黑色的激流。 当先便是激射出无边的箭雨! 簌簌的箭矢飞掠。 顿时就换做高昌阵中一片哀嚎。 …… 他们究竟是谁?! 吉萨,终于来得及喘一口气了! 库克禁不住胸中鼓荡,唯有仰天长啸,一舒胸中淤积之气。 眉头却是一皱…… 那迎风倒卷的黑旗之上,库克依稀看到一个斗大的“风”字? …… 索伦是彻底懵了。 他完全跟不上节奏。 牢记着五人长陈锋事先与他交代的,他始终紧紧跟随在陈锋身旁,寸步不离。 可这究竟是在搞什么?! 眼见着黑旗之下的苏赫,一马当先突入敌阵…… 他所在的左翼骑军,却尚有一射之地便纷纷勒住了马速。 马步将缓,便顿时响起齐刷刷的一片弓弦之声。 索伦连高昌人的模样都还未看得清楚,骑队所有人便已是各自速射了三四支箭羽出去。 索伦的骑射之术绝不含糊。 自箭匣中抽出三羽,正准备施展那连珠流星箭法…… 他却看到中军的那面极为扎眼的黑旗却向后倒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苏赫所在的前军,疯也似的奔逃了回来! 这…… 索伦的箭还未上弦,就只听闻旁侧的陈锋一声低喝,“退!” 啊? 手忙脚乱的猛拽缰绳,索伦掉转马头紧跟骑队就往回跑。 他忽然发现,自己所在的五人队和那无数的左翼骑军却边跑边扭身放箭。 明白了。 犀牛望月,回射敌军! 这有何难。 又是一片箭雨激射之声。 此时索伦的四指三箭,已是稳稳的搭在弦上。 他猛一转身,臂与肩齐! 只一较劲。 张弦的右手,擦在脸颊一侧,三石盘羊弓,拉了抱圆满怀。 正要三箭齐射,一展其能之际…… “折返!”陈锋大喝一声,“索伦!你小子给我跟上!” 噗! 索伦悬悬没勒住,差点就憋过劲去。 松弦勒马,双腿使力别过马首…… 索伦晕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来来回回,他竟然连一箭都未能放出去…… 似乎看到索伦的狼狈,陈锋一边引弓搭箭,一边冲索伦低喝道,“先跟着弄明白啥是鹰击之阵。” 疾行中,陈锋双手片刻不停,又是一支箭羽搭在弦上,“弄明白了,再杀敌!” 只这当间。 骤然一支飞箭凌空而至! 那箭羽带着刺耳的呼啸声,直冲陈锋而来。 “小心!”索伦惊呼一声。 哪里还容得索伦提醒。 流星之矢已怦然直插在陈锋胸口! 当! 火星四溅。 一声脆响。 陈锋的身子剧烈的前后晃了一晃,手里的箭却依然稳稳的放了出去…… 索伦心中一热! 好厉害的鱼鳞锁子甲! 在这个距离上,原来敌箭根本无法穿透甲胄。 “蠢货!你的目罩!”他身旁的骑手冷不丁冲索伦叫骂了一声。 直到此刻,索伦方才发现,自己这眼前的黑丝目罩却还未摘下。 …… 如是者,三番。 索伦已领悟到鹰击之阵的意味。 他箭法精绝。 不愧天赋异禀,蒲类王庭哲别亲身传授。 尤其那盘羊角复合反曲弓,三石之力劲力惊人。 他那一箭去,疾如闪电。 百步开外,直射得对面高昌骑手自马上倒翻而去。 索伦一时兴起。 一箭毕。 又是一箭。 那人尚未落地,又被索伦射中,生生自半空中如同破布一般,被这一箭之力又射飞丈许。 三箭连珠。 索伦最后这一箭,随后而至。 怦然劲力,终将这名早已死透的高昌骑手凌空钉死在地上! “好!” “高!” 黑旗军中呼声雷动。 索伦只露这一手,便顿时在左翼骑军中喝得满堂彩。 …… 正在此时,只见得中军黑旗左右摆动。 陈锋顿时精神大振,“自由出击!五人队,随我杀敌!” 五人队中当即有人大喊一声,“捡军功的时候到了!” …… “黑风盗?”穆哈因紧皱着眉头,迟疑道。 “这帮家伙!真他吗厉害!”军吉命大,方才身中一箭却只射穿了他的皮袍肋下之处,仅是擦破点油皮。 “是……黑风盗!”吉萨大将拔都只抬臂指了指远处那面黑风大旗,扯动周身伤口便疼的龇牙咧嘴。 他心中有愧,正是他未遵穆哈因的部署擅自将留守在姑师的后军带离了营盘,却遭到高昌人的突袭……是以他在军中死战,浑身上下已是伤痕无数,却断不敢大声说话。 唯有库克一声不响,只是暗自摇头。 他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他从未见过如此战阵。 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这弓骑还能这么用法。 那些一身战甲的黑风盗…… 就好似雪域之上,一只黑色的苍鹰! 那面迎风而动的黑风大旗,就好似那鹰眼,凌厉的捕捉着稍纵即逝的战机。 大旗挥动之下,左右两翼几千弓骑正好像那苍鹰的两只铁翼。 进退有据,灵动飘逸。 他们绝不与高昌人正面交锋,只是激射出一轮又一轮的箭雨。 高昌人奋勇上前,他们随之就退,边退边射。 高昌人撤队回防,他们返身跟进,那凌厉的箭雨便又随之而来。 如若有零散的高昌人突出部,或者回撤不急拖在后面的骑队……那一袭赤红甲胄带领的铁骑,就仿佛那苍鹰的巨喙和锋利的鹰爪!他们即刻便会悍然出击,战刀辉闪处,便将这些高昌人杀的一个不剩,片甲不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接续上篇 一滴冷汗。 顺着库克的后背脊梁缓缓滚落。 凉风一激。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无法破。 如此犀利灵活的打法……他根本不能敌也。 库克的双目四下快速的移动着,他的视线竟然跟不上黑旗军此时往来攻伐的节奏!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如果面对如此对手,根本束手无策。库克不禁心下黯然,黑旗军的战法对他而言……无解! …… 缓过一口气,吉萨尚存的几位领兵头领纷纷聚在库克所在的低岗之上。 他们凝神望去,对这突然冒出来的骑军战力和那飘忽不定的战法均是咋舌不已。 库克凝神良久。 咬了咬牙。 他的那把直柄长刀,霍然高举。 “拔都!军吉!传我将令,凡是还能立身于马上的,随我出击!” …… “慢!”早已换过一匹战马的穆哈因,急忙上前阻拦,“这黑风盗此时出现,到底是何目的尚未可知……我观高昌人虽然暂处下风,到此时却也并未伤及根本……” 穆哈因那狡黠的双眼,不停的眨动着纵观着战局。 “哦?”库克看着穆哈因冷笑道,“头人的意思是……” “战局不明。我们此刻就应当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看着库克那一脸不屑的表情,穆哈因不由得缓声道,“毕竟他们是草原上的匪盗之徒,库克。” “坐收……”库克冷嗤一声,看着穆哈因,好像难以置信这位吉萨黑狐到此时仍在妄图算计,“我库克不管这是黑风盗还是别的什么匪盗之徒,我只知道如若不是他们突然杀到,我们的尸体会变成这片草原的养分!” 不欲再就此与穆哈因纠缠,库克信手点过三名侍卫,“你们,保护好头人!” 他的话语,重重的落在“保护”二字上。 然而他的眼神,此时却流露出显然与“保护”毫不相干的意思在。 眼见得三名侍卫顿时抽刀在手,品字型围住了自己,穆哈因怒吼道,“库克!你这是什么意思!!!” 根本不再看穆哈因一眼,库克环顾左右诸位领军头领,“你们是怎么个意思?” “草!谁他吗不去!我军吉先活劈了他!”军吉这个莽夫叫骂一声,便头也不回的策马冲下了低岗去。 库克随即一声唿哨,“随我来!” …… 高昌阵中根本没有苏赫的一合之将。 苏赫手中一柄战刀,一时间杀的畅快淋漓。 此时的他,什么也不去想,诸般烦扰早就抛去脑后。 世间一切,苏赫早已充耳不闻。除了匀出的喘息声,鼓荡在他胸怀脑海中的,竟然是一声声沉寂悠远的佛号。 那一身赤红的金刚甲上,金漆镌刻的大力明王经似乎在不为人所见到的烁烁生辉。正好似一尊金刚护法临世,欲斩尽凡俗一切邪魔污秽。 是佛,是魔。 不过一念之间。 苏赫长吁一声。 他眼中翻腾的赤焰烈火,渐渐的平息了下去。 停刀立马。 他周遭三丈之内,再无一个敌手。 不止是高昌人,甚至原本紧紧护卫在身侧的黑曜军亦不敢靠身近前。 …… 苏赫身旁的铁占暗自看得心惊。 太过赫人。 这苏赫的马战之力,与几年前相比,却是又有精进! 自己带出的黑曜兵,个个本是桀骜之徒,此刻随着苏赫杀的兴起……一个个望向那赤甲苏赫的眼神,均是热辣辣的。 铁占心中暗自叹过。 他其实早也已经渐熄了那与苏赫的相较之心。 …… 铁占眼光一掠,一名中军骑手飞马来到他身侧,耳语几句又急速的催马而去。 “黑风!”铁占来到苏赫身侧,“吉萨人动了。” 苏赫望着他笑了笑。 长刀随即在头顶一个盘旋,呼呼带风。 “变阵,随我凿穿敌军。” 那一面烈烈风中腾挪招展的黑旗,随着他的手势凌然直指高昌人的中军! 高昌的兵马,已无需苏赫的黑旗军凿穿了。 库克带领的吉萨人自东南方向杀到,苏赫领军一动,高昌人便仓惶退去。 两路夹击,追出去足有数里之遥,苏赫这边的黑旗军一轮轮紧随其后的箭雨,又不知放倒了多少高昌骑手。吉萨人在库克的带领之下紧紧咬住高昌人的队尾,雪地间一片刀光闪耀,滚滚人头落地。 苏赫在马上猛的稳住身形,他的目光一沉。 溃军如潮,高昌骑军纷纷掉转马首向西北方向狂奔而去…… 苏赫四顾周遭,高昌人居然退的如此果决? 人言高昌大将卓烈,智勇双全,难不成他此刻果然就在身在阵中居中调动指挥? 高昌人退的太快,太过利索……横刀在马鞍之上,苏赫展开双臂压了压。 向着溃败的高昌人,全速追击的黑旗军顿时全军马速缓了一缓。 觉察到黑旗军这边的异动,库克的吉萨人也逐渐放缓了马步,并且不停的向这边张望着。 战惊涛不知苏赫这里是何变故,高速驰来一个急停,直扯拽的座下战马人立而起。 他杀的性气,正准备带领麾下骑军全力追袭高昌人,“大当家的!怎么不追了?!”战马嘶鸣,战惊涛高声呼喊,口鼻间泛起一团团白气。 苏赫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放慢了马速,看着几位头领纷纷聚到自己近前,方才说道,“高昌人并未大败……” 他遥望远方,高昌人的马蹄间泛起漫天雪屑烟尘,“咱们不过是突袭了这一阵,杀了高昌人一个措手不及,”苏赫沉吟道,“他们退的如此快,如此果断……恐怕其中有诈。” “如果我记得没错……前面十里之外,是一个葫芦口……高昌人说不准在那里备有后队,这一退便是准备着杀咱们一个回马枪。” 苏赫回首一望,说话的正是自王城返回黑风寨又追赶至此的赤焰。 赤焰所言令几位黑旗军千人长的心里不由得暗自心惊。如若是不管不顾的就这样追杀上去,只怕一个不慎就将落入高昌人的埋伏…… …… 黑旗摆动之际,大军停驻了脚步。 几路哨探,遛在山脚下的密林间,远远的尾随着高昌人而去…… “约吉萨人在姑师王庭见面。”苏赫向聂锋令道。 刚要催马返身,他的眼角余光好似看到了些什么。似乎极远处的一处高岗之上,隐约有几骑在向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 心中一动,苏赫抬臂指去,朗声道,“谁于我将那几骑惊走。” 苏赫令下,黑旗军内纷攘之声顿时响起。此时,已有不少人看到了山头上的那几个依稀晃动的人影。军中诸多好手跃跃欲试之下,却又纷纷你推我搡的谦让起来……即便是一等一的神箭手心中均是没有半分把握能将箭射至如此远的距离之上。 “赤焰,”苏赫笑着向赤焰看去,“不来试一试?” 赤焰正在举目凝视,听到苏赫唤他,却摇了摇头,“头儿,这距离足有三百步……怕是不成,也不用试了吧。” 等了等,见还是无人上前,苏赫面带笑意,“怕什么!”向着军中高呼一声,“索伦何在!” …… 索伦早就在马镫上站直了身子,细眯着双眼远远望去,心里琢磨着与那山头的距离…… 他看得清楚! 那极远处的山岗上,共有四骑。虽然面目模糊,居中一人身材雄伟,在马上颇有几分顾盼生威的意味。 肋下却猛的被五人长陈锋捅了一把,“快!喊你呢!” “谁?谁喊我?”愣生生的左右看看,索伦压根没听到苏赫喊他。 “嗨!头儿……黑风,你哥!”陈锋低声喝道。 左右看过,索伦发现军中众人都在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在!”索伦大喊一声,当即就提马出列。 …… “试试?”苏赫问道。 下马于地的索伦抬起头,“不试。”他那年轻英气的面庞上,没有丝毫的躲闪之意,“我有把握。” 索伦仔细挑选着赤焰取来的三把长弓。他一把把分别拿起,张弓在手,比划着长短和劲力。又拿过一支长羽轻箭搭在弦上,试着拉了两个满怀。 第三个满怀,索伦拉的极慢,特别稳。却不松劲,缓缓的垂臂向下…… 向下…… 军中所有人,都巴巴的望着这位黑风的七弟,索伦。 还像那么回事。 黑旗军中一流的射手不少,大多是军功榜上排名百名以内的好手。他们的嘴角一个个都咧起老高……不少人都不屑一顾的摇着头。 三百步……想什么呢!这么远的距离上,莫说射人,即便是能射在五步之内都足以称雄天下了。 “铮嗡!” 一声弓弦响动。 不少人都愣了。 这小子…… 就试着拉两个满怀,这第二下还未松劲……他甚至瞄都没怎么瞄,就绷弦射出去了?! 松货! 这显然是手滑了吧! 顿时响彻嘘声一片。 这黑风的七弟,什么索伦王子……看着弓骑近射还算有点功底,长弓远射可就快算了吧…… 索伦涨得满面通红……军中的非议他听得一清二楚,那一阵阵的嘘声就如同在耳边炸响…… 他一言不发的缓缓放下长弓,只冲着苏赫重重的点了点头,“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何冤何仇 苏赫举目远望,那山头上人影模糊的几骑好像极为慌乱的闪身而去…… 却再看不清楚的,三百步,即便目力再强也是枉然,那已经是常人眼力的极限。 唯有赤焰眯着双眼沉吟许久,方才低声道,“像是中了。” 中与不中,苏赫并未放在心上。本就是他临时起意,大军之前,能提马出列试射一把也足以淬炼索伦的心性。 苏赫一笑,拍了拍索伦的肩头,他大臂一挥,“去姑师王庭!” …… 回望自己身后的吉萨骑勇……库克难免有几分丧气和落魄,甚至有几分悲伧的黯然神伤。 勇士们的那一身黑羊皮袍,在这场厮杀之后均是血迹斑斓,破败褴褛……骑勇们几乎个个带伤,身子还算得上是囫囵的也没有几个。那吉萨人引以为傲的一头扭曲的辫发,此时更显得脏乱油腻令人不堪。 在黑风盗那堪称整齐划一的铁甲骑军当前……他麾下的不少吉萨族人,居然就不管不顾的下马翻捡着遍地尸身上的战利品…… 有不少族人为此已经粗蛮的吼叫厮打起来,甚至抽刀相向的也不在少数。 库克清楚,这就是吉萨族人的秉性。即便他去喝止也是断然无用。 他们根本就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黑风盗的骑军如若此时突然变脸,从吉萨族人的角度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上马再战就是。即便是最终被杀的一个不剩,也无法让他们放下此刻就摆在眼前,伸手就能拿到手的东西。 这就是他的族人。 阿尔泰山区,在那荒芜之地,为了生计苦苦挣扎的吉萨人。 自嘲般的笑了笑,库克催马迎上了已经在阵前伫立许久的那个人。 那个身着耀眼的赤红甲胄,端坐于神驹之上的年轻人。 好似一尊火焰金刚临世,却又是那般俊朗神武。 库克端详着苏赫,又下意识的抬眼望了望那一面在风中跌宕起伏的巍然黑旗,当中一个丝线镌锈的硕大风字,“黑风?” 苏赫嘴角向上带了带,仅是点了点头。 穆哈因也催马来到库克旁侧,“却不知黑风来到此处意欲如何?” 苏赫望着马前不远处的穆哈因和库克,不由得笑了笑。 “黑狐穆哈因,库克统领。我以为二位来到近前,是不是还欠着我们黑旗军一个谢字……” 穆哈因冷哼道,“我们吉萨人需要向谁致谢?为祸大漠草原的黑风盗从来无利不起早,此番杀到姑师,却不知这‘谢’字从何谈起。” 苏赫的笑意仍在脸上,“人常言吉萨粗鄙,由此可见一斑。知恩图报那便是三岁孩童也都知晓的,既然吉萨人连这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苏赫目光一冷,“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还请二位就此回去吧。” “回去?!”穆哈因眼睛瞪得老大,下意识的问道,“回去哪里?” “阿尔泰山。”苏赫却已拨马,就欲转身离去,“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凭什么!”军吉放声大喝道,“你算老几!” 苏赫一转头,“凭什么……”他看了库克一眼,“库克统领也不清楚?” 库克无言。 “黑风你看看清楚,我吉萨勇士尚有一战之力!”穆哈因强撑着怒吼了一声。 苏赫揉了揉了鼻头,轻声道,“原来这草原黑狐之名,就只是因为吼的声音别人大些?” 看了看阵前库克三人,和他们身后好似几位吉萨统兵头领模样的人物…… 苏赫伸出一根手指,在耳旁晃了晃,“全军,进击一步。” 他的声音,也不过仅仅就阵前几人可以听得到。却只见得军中黑旗猛然间前后摆动一下。 黑旗军立即全体都有,提马踏前一步…… 隆隆的马蹄声之后,齐声断喝,一声,“杀!” 顿时一派肃杀之气冲天而起!直震得林间积雪簌簌而下。 …… 唏律律一声马嘶…… 却是穆哈因临时抓来的坐骑惊了…… 一名吉萨统兵头领眼疾手快冲上前来,一把死死摁住缰绳,才未使穆哈因就此被坐骑掀了下去。 “你……”气急败坏的,穆哈因将想说些什么…… “就凭我麾下的黑旗军。”苏赫轻描淡写挥臂指了指身后,“看清楚些,这是骑军。而你们吉萨人只配称之为骑勇……” 话音一落,他骤然用力一夹马腹,□□嘶风兽当即向前一个虎扑! 一道白光虚影闪过,风驰电掣般苏赫就已然杀到军吉面前…… “出刀!”苏赫冲军吉大喝一声。 猛不令丁,只是眼睛一眨之际,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军吉闻言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仓惶间顺声拔刀…… 其他人尚不知发生了些什么! 只是耳畔金戈交鸣,眼前刀光一闪之际…… 苏赫已是纵马回归本阵。 缓缓将手中刀,插回腰侧的刀鞘。苏赫立马于阵前,好似还是方才那般姿态。 □□嘶风兽,甚至大气都没喘过一口,只是抖了抖鬃毛,前蹄吧嗒吧嗒的很是有些无聊的拔着雪地…… 只有军吉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虎口震裂,右臂酸麻…… 可这都算不得什么,一向浑不怕死的军吉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柄断刀。那一柄齐腰被斩断为两断,自己曾经引以为傲、锋利无匹的战刀。 “乌兹钢刀?”库克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看的清楚,苏赫猛然间抽出的那一把战刀的刀锋刃口处,好似描画上去的那黑白花纹是那般的扎眼。 顿时,军吉望向苏赫腰袢的眼神变得热辣辣的! 传说中可以穿行于天界与地狱之间的神兵! 苏赫点了点头,“问我凭什么……就凭这断金截铁的乌兹点锋刀,我军中人手一把……而你们吉萨人的兵刃根本不堪一击!” “什么?!”军吉的眼珠子险险要从自己的眼眶中掉了出去……人手一把! 穆哈因沉默着,只是牢牢的盯着库克。 库克心里明白穆哈因此时的意思,他这是在问库克是否可以一战…… 放眼望向那一排排一列列,身着黑色锁子甲……在雪域之上,整齐肃穆的黑旗军。 回想方才那一战,他们那飘忽灵动却又狠辣肃杀的战法…… 库克心中一颤,随即对穆哈因缓缓的摇了摇头。 如何战。 面对这样的敌手…… 吉萨骑勇的结局库克此刻便可以预见,一骑也无法生还。 …… 穆哈因心中顿时凉透了,他那丑陋的狮鼻阔口,却极为难看的笑了起来,“黑风……呵呵,你看咱们现在是这样……我吉萨人与你黑旗军,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承蒙此次黑旗军出手相援……实在是……” “慢来,”闻听穆哈因如此说道,苏赫不由得摆了摆手,“其他的咱们好说,不过穆哈因头人既然说到冤仇……那咱们之间的故事这就开始了。” 故事? 什么故事…… 库克与穆哈因以及几位吉萨领兵头领对视几眼,皆不清楚苏赫话中的意思。 “我便是蒲类王穆松四子,苏赫。” …… 蒲类! 仅仅这两个字一出口,穆哈因自马上身子一歪,险些没坐稳栽了下去。 他身后的吉萨骑勇,顿时纷乱的叫嚷着纷纷抽刀在手…… 这还了得!任谁也未曾料到,这些杀气腾腾的黑风盗居然是蒲类的军队! 库克的眼角不由得跳了跳,他猛的自马上回身,冲身后的吉萨族人大喝道,“都给我闭嘴!安分些!” 他神色一凛,当即提马上前,“四王子苏赫,有话请讲当面。” 苏赫凝视着库克,一字一顿的沉声道,“我想知道,在蒲类究竟发生了什么。” 库克闻言,当即苦笑着回望着穆哈因…… 面对库克的目光,穆哈因此刻很有些不欲回想蒲类的过往种种,“如若不说,你待怎样……” 苏赫于马上凌然正坐,他再认真不过的言道,“穆哈因头人应该很庆幸,此刻我仅仅是想知道,所以这应当是一个极为克制的要求。如若不然,下一刻说不准我便要将此间所有吉萨人为我蒲类族人偿命……连人带马,挫骨扬灰。”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这话未免有些太过狂妄……”穆哈因亦正色道。 “不切实际的自大,谓之狂妄。在绝对实力之下……”苏赫极为冷静的扫视着面前的吉萨人,他言辞清晰的缓言道,“我的要求,不容拒绝。” 言罢,他举起了手臂,“三息之后,我身后的黑旗军,便开始冲阵。” 话音方落,那一面迎风飘摆的黑旗被高高的举起。 整齐划一,黑旗军所有兵将,将肩头的硬弓摘下,搭上了箭羽。 至此时,两阵之前,唯余吉萨黑狐穆哈因深深的一声叹息。 …… 安静的听穆哈因将过往大致言说一遍,苏赫握在鞍桥上的手指已经捏的发白,他竭力的稳住自己的心神。 苏赫沧然的点点头,“白方朔以一张黄绢上的寥寥数语假托天可汗圣旨,便引动吉萨、姑师二部联袂而来……攻伐蒲类之时,更是准备连你们也一同诛灭。” 久久的远望四野,所见之处姑师王庭到此时依旧是硝烟弥漫一派狼藉,苏赫不由得恨声断喝,“这便是你们要的结果!” 穆哈因颓然垂下了头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鹰眼罩子 “头人被称为智者,想必汉人的史书是读过的。齐国晏婴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可还记得……” 穆哈因此时脸上的笑容是那般的丑陋苍白,他张口欲言,苏赫却抬手止住,“穆哈因头人自有出兵的理由,也有自己的判断,我没兴趣知道。吉萨退兵之时,蒲类与汉骑战况如何?你们可曾见到我父王穆松?” 最后退出战场的是库克,他冲苏赫摇了摇头,“穆松王始终在中军调度,未曾见到。我退走之际……汉骑已经趟平了蒲类……” 言罢,库克凝视着苏赫,随即翻身下马。 他将一头辫发仔细的拢在脑后,整肃身上的黑羔皮袍。随即就在苏赫的马首前,库克右手抚胸,深深的弯下了腰,“吉萨王庭及三大部落统兵首领库克,谢过黑风苏赫援手搭救之情。” “如果只是库克一人,四王子要报仇,取走我的人头便是。无奈此刻我麾下还有族人在此。”库克长刀在手,斜指苏赫,“至于蒲类,我库克没什么好说的,做都已经做下了……苏赫,放马过来吧!不论这一战我吉萨是胜是败,我库克绝不活着离开。” …… 苏赫冲库克点了点头。 “我的仇……”苏赫冷眼扫过面前的吉萨人,最后落在库克、穆哈因几人身上,“你们的命,偿不了。” 穆哈因一阵冷笑,“你的口气也未免太大了些……难不成你还要挥师阿尔泰山区,将我吉萨灭族?!” “哈尔密王城被汉军火焚,未留下一个活口……我蒲类王庭……”苏赫不由得心中大痛,叹了口气,“包括此次你们被诱到北麓牧原,这皆是白方朔的手笔。是中原的大夏在背后谋划,将我蒲类牧原屠杀一空!” “哈尔密王城……” “不灭王城哈尔密……火焚?!” 这个消息,穆哈因几人到此时方才得知,皆是震惊得不能自己。 苏赫缓了口气,“这是我的仇。” “不共戴天的刻骨深仇!”他压低了声音,“这也是北狄的仇……”苏赫深深的望了一眼库克,“同在这域外之地,千百年生活着大小无数部落王庭…… “然而,在大夏口中……”苏赫提高了声量,“我们只有一个名字,北狄!南蛮北狄、东夷西戎……在他们眼中我们皆是粗鄙的狄蛮之辈!” 他环顾周遭,“我们若是不能握成一个拳头,仅仅一个白方朔稍用计谋就能让我北狄诸部刀兵相见,让我北狄分崩离析!诸位吉萨头人,你们想必再清楚不过,是不是这样……” “你要杀进中原?!”库克几欲眼眶崩裂,猛然间发声问道。 “我若能一统北狄,成为咱们狄人的可汗……”苏赫点点头,“只要时机一到,我必挥师中原!” 库克认真的听着苏赫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的胸怀中泛起一阵阵难以平息的激荡。 他知道,他好似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 “那我们吉萨人……”库克迟疑的问道。 “库克,我深知阿尔泰山区的荒芜贫瘠,吉萨屡次犯我北麓牧原不过是想要一片牧场可以休养生息……”苏赫看着他缓声道,“我若为汗,就再也没有吉萨人……只有北狄吉萨部。” 苏赫手指着脚下,又遥指向身后,“那么此刻的姑师草原,乃至我蒲类草原,难道还安置不下吉萨诸部么?” “你……”库克一时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的手指着苏赫,“天神在上!你说的是真的?!” 苏赫重重的点点头,“军中无戏言。” “不过……”苏赫又道,“想必你库克一人还做不了吉萨的主。无妨,你们可以回去吉萨商议,只要吉萨归附我苏赫,来年开春吉萨就可以开始举族迁徙。” “库克!干系到全族的大事,岂能凭你一人决断。”穆哈因气急败坏的喝道。 似乎根本没有听到穆哈因说些什么,库克只是紧紧盯着苏赫。 他的目光,自苏赫身后的几位千人长脸上扫过。 他望向苏赫身后,屹立于风雪之中军容整肃的黑旗军。 他回望着身后的吉萨勇士们。 “我只问一句,”他向着他的吉萨族人大臂一挥, “我库克说话,还算不算!” 吉萨族人们愣了。 他们当中有些听懂了方才这些个头人说的事儿。 有些人压根就没听明白…… 但库克这句话,他们懂。 他们知道库克的意思。 “算!” “我们都听库克的。” “库克说咋整,咱们就咋整!” “库克说到哪儿,咱们就到哪儿!” …… 又看了一眼身后的诸位吉萨领兵头领,这几位略有些迟疑的,却还是纷纷点了点头。 库克大步来到苏赫身前,“太多的话,我库克说不来。你讲的没错,吉萨的主意,由不得我库克做……” 他挥臂指了指身后,“但我麾下的吉萨骑勇,他们听我库克的。” 眼望着苏赫,库克毫不犹豫的解下了自己的腰刀。 一柄象征着吉萨无上荣耀的金刀。 驸马金刀! 库克将刀双手托过头顶,举到苏赫身前。 “请收下我的刀,我的汗!” …… 随看护备马的后队,赶到姑师王庭之后,景子可谓一刻不得闲。 姑师昆都尔王抛下了自己的王庭,带着护卫跑了…… 随着吉萨人的并入,苏赫麾下的黑旗军就在姑师王庭的周遭扎下了营寨。 王庭大帐旁不远处的帐房内,景子忙得不可开交。他悲哀的发现,当初这个账房主簿的身份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哪里忙的过来! 姑师王庭的物资清点,除却留给姑师族人必要的生活所需,其余分配大军日常嚼用的东西就令他烦不胜烦。 这突然增加的吉萨人,全部需要重新汇编造册。不少人被打乱建制,重新分入黑旗军各部,这一来,几乎等于将这册薄全部重来了一遍。更不用说之前老孙头交来的彻底就是一本糊涂账。 各部的百人长,十人长时不时就扎堆一起涌了进来,记录的军功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虽然黑旗军没有人敢在这上面作假,但战场之上的军功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准确无误的核对数字…… 分来协助他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压根就不识字!重新找来几个识字的,对账册之事根本狗屁不通…… 景子很想杀人。 他甚至怀疑苏赫是不是发现了他的某些破绽?所以将这一个烂摊子甩给他,好让他也根本找不到机会动手…… 好在这个看上去丑陋不堪,又矮又壮好似一个方型肉块也似的穆哈因,对这些事务捻熟异常。 未想到这位吉萨智者,绝非浪得虚名……不消几个时辰就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 …… 姑师王庭的外围,一顶低矮的帐房前,有两名吉萨人在门口左右把守着。 苏赫在帐外低头打量了一番,帐房里好似黑漆漆的,飘出一阵阵略带腥气的味道。 穆哈因与库克相互望了一眼,喝退了门前护卫,替苏赫撩起了帐帘…… “就是这儿?”皱着眉头,苏赫心中生疑,这传闻中吉萨最为神秘的鹰眼罩子,就委身在这么一个简陋不堪的所在? 穆哈因干笑了两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 进得帐中,没有星点的炉火,甚是阴冷。 苏赫捂住了鼻口,一股难闻的腥臭味顿时铺面而来。 站立了片刻,方才适应了帐内的阴暗…… 苏赫这才发现,在帐内一角,倦缩着一个人。 却是一位白发蓬乱,身量瘦小的……老妪? “就是她?鹰眼罩子?”苏赫迟疑着问道。 “这是……阿南。”穆哈因点点头。 “阿南?”苏赫弓下腰来眯眼打量…… 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惧怕着,躲闪着,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她借着帐外的光亮,微微露出脸来…… 这一看去。 却令苏赫不由得倒退一步。 她的眼睛! 她有一只眼睛竟似蒙上了一层莹莹白灰,令那模糊不清的面庞在这昏暗的帐内显得格外的阴森诡异…… 苏赫这一动,她倒似也吓着了,声音凄哀的惊叫了一声,“不要!” 这一声惊呼,竟似丝毫没什么力度,她好像早就已经惊吓过度…… 不要? 这声音,如此细弱稚嫩,仿佛是童音一般。 苏赫立时大步上前,就蹲在她的蜷曲那一丛干枯的茅草边仔细打量…… 他终于看清楚了,这分明还是一个孩子。 一个年岁约摸在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并未起身,苏赫扭过身去,他不太明白,“我只是想拜会一下草原传说中神乎其技的吉萨鹰眼罩子而已,别无他意……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带我来见这个孩子?她吓得这副模样……这究竟是怎么了?” 看着库克和穆哈因此刻尴尬的神情,苏赫猛的意识到,“她就是鹰眼罩子?!” 穆哈因上前打个哈哈,“阿南……就是我们吉萨大祭司那霸的孙女……” 库克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在一旁看着。 “哦……”苏赫语气缓和了几分,却对这位神秘的吉萨鹰眼罩子如此境遇越发的搞不懂了。 他复又向前凑了凑,轻声道,“阿南?我叫苏赫……” 阿南向后缩了缩身子…… 已在帐角,她也再无处可去,那瘦小的身子就全然的倦缩在了那晦暗的羊皮袍子里。 “你不要害怕……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是很冷么?”苏赫半蹲着脱下了自己身上厚重的皮氅,“来……给你。” “不……不要……”阿南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接续上篇 不要…… 她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 这些年草原上光景不错,没灾少荒的,各大部落里即便谈不上富足,吃饱穿暖还是将够的。 苏赫见过可怜的孩子,可还真没见过可怜成这样的。 此刻见到阿南的样子,他心里是一阵阵的酸楚难受。 一伸手,苏赫将自己的皮氅递了过去…… 她却挣扎躲闪着,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惊吓。 于是乎,苏赫索性将她用皮氅裹了拽到自己怀里。 她连踢带咬的挣扎着……几下就没了力气。 身子剧烈的颤抖着…… 嘴里只是一味的喃喃着,不要,不要,不要……渐渐也没了声息。 可能是厚实的皮氅渐渐恢复了她身体的温度。 或许是苏赫那坚实的胸膛,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依靠。 又或者,苏赫果然仅仅是抱着她一动不动,在没有多余的任何动作。 许久,她慢慢的平息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 苏赫才真切的感受到,她竟然是那般的柔弱,在自己怀里她就像是初生的羊羔儿一样。 她满头的白发,纠结粘连着,浑身散发着古怪难闻的味道…… 这个小小的阿南,就是那传说中可以用秘术与金雕互通心意,甚至可以看到那翱翔在天际间,金雕所能看到的一切的吉萨鹰眼罩子? “阿南?”苏赫轻声说道,“你不用害怕,有我在这里的。” 她慢慢的自皮氅中抬起头来…… 翻动着那只白瞳,又侧过脸用另一只眼偷偷的打量了苏赫几下。 “苏……赫……”她小心翼翼的说着苏赫的名字。 哧溜,她又缩回在皮氅中,只留下那脏乱的白发在外面。 “对,我就是苏赫,”苏赫紧了紧自己的臂膀,“阿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却再没有任何的声音。 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穆哈因和库克……此刻此二人皆是面现无奈之意。 “你……不怕他们?”苏赫怀里的阿南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 “苏赫从来不怕任何人。” “真的?”那微弱的声音里,竟然好像带着一丝诧异和喜悦…… 忽然,他怀里阿南的身子又哆嗦了起来。这一次,传来的竟然是微微的哭泣声。 …… “哎!”穆哈因叹道,“大祭司坐镇在阿尔泰山,时刻谨防东边蒙真左贤王的动静,这次就叫阿南跟了来……可谁知道她就是这么胆小……谁都不能靠近,什么都害怕……” 苏赫轻轻的拍抚着她,“阿南在害怕什么呢?” “害怕……害怕他们脱阿南的裤子……呜呜呜呜……”阿南含混不清的呜咽着。 …… 苏赫拍抚阿南的手,僵了。 他额际的血脉,突突突的蹦着。 一股无法名状的戾气,顿时充斥在这小小的帐房之中…… 这里那本就阴冷的气息,骤然又降了几分。 穆哈因瞬时感觉到自己的汗毛都根根竖起。面前这位年轻的苏赫,穆哈因并不是十分了解,这半日下来不论说话做事有礼有节,颇有乃父的王者之风。然而此刻,苏赫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好似刀刃临身般的凌厉威压,着实让穆哈因有些腿肚子发颤…… “是他们么?”苏赫森冷的低声问道。 “苏赫!”穆哈因急忙解释道,“我与库克怎么会做这种事……不至于!这根本不可能……” “是我疏于管束。”库克在一旁叹了口气,“有些那不长眼的……哎!” “也真是没对阿南做过什么……苏赫你也看到了,专门安排了人在帐外值守的……”穆哈因连声说道,“大祭司的孙女,我们吉萨的鹰眼罩子,可精贵着!” “精贵着?没做过什么?!她这才多大点的孩子,会吓人这样!”苏赫厉声喝道。 说罢,心中不免也有些无奈。 是了,草原苦寒,生养不易,十三四岁怀胎生子的女孩子也确实不在少数…… “那些家伙……大都也就是找阿南逗个乐子……军中……毕竟也只有阿南这一个女子。” 穆哈因话音刚落,苏赫就反声怒叱道,“乐子?你自家妹子怎么不让人这么逗乐?!” 言罢,苏赫不耐再说些什么,轻轻的将阿南抱起。 “这个……”穆哈因慌忙退开一步,给苏赫腾开路来。 “告诉他们,从今往后,谁再对阿南动那样的心思,我就要谁的脑袋。”苏赫说的很轻,很认真,不容置疑。 …… 他的步子好稳。 臂弯里,格外的坚实。 还很暖和…… 阿南偷眼打量着抱着她的这个男人,他似乎真的是不怕他们。 他很厉害么? 又赶紧闭上了眼睛,她不敢再看,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那只白瞳。 他们都说,她有一只白瞳,她就像是一个妖怪…… 偷偷的,她又看了一眼,这是去哪里……姑师的王庭金帐? 身在吉萨军中,她听他们说,黑风占领了姑师王庭。 他就是黑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阿南顿时觉得不怎么害怕了。 他好像是要保护自己的…… 恶魔不就是应该和妖怪一样的么? …… 从阿南原本所在的帐房出来,库克这才给苏赫讲清楚缘由。 训鹰人不少,然而真正的吉萨鹰眼罩子,此时整个阿勒泰山区也就只有大祭司爷孙两人。 阿南年纪太小,通过鹰眼观阵还不是十分稳定,所以军中也并不是十分重视。很多人反而觉得带着阿南是个累赘……所以发生过几次那种不堪的事儿,这才让阿南受了惊吓。 “以后她就跟着我,年纪小就不要随军了,等阿南长大了再说吧。”苏赫掂了掂怀里的阿南,轻飘飘的…… 进得帐中,苏赫想起来什么,问怀里倦着的阿南,“对了,阿南,你的金雕呢?” 自皮氅间露出那脏乎乎的小脸,阿南向着已是昏暗的天际间望了望,“金子,她方才还在天上呢……晚上自己会回来的。” …… 阿南很乖。 很安静。 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眼睛。 因为她的左眼白瞳,是故她总是低低的垂着脑袋。 她哪儿也不去。 苏赫让她去后帐休息,阿南只是倦缩在他的身旁,低头不语。 问她饿不饿,是不是要喝点东西……问了几次,她始终就这一个姿势不言不语。 …… “这是……”祖天雄觉得奇怪,苏赫转悠出去不大工夫,却带回来这么个脏臭古怪的小姑娘…… “阿南,她就是吉萨的鹰眼罩子。”苏赫摸了摸阿南那一头好似老妪的白发。 “哦?!”祖天雄曲下身子仔细打量着阿南。 曾经听闻这鹰眼罩子可以通过鹰眼料敌观阵……这神乎其技的本事,祖天雄始终觉得不怎么可信,不过这神秘的鹰眼罩子怎么这副模样,还是这么个身量未开的小姑娘…… 觉察到这个满面红光的秃头胖子在打探自己,阿南紧着又往苏赫身旁缩了缩。 “吉萨军中那些个浑货……”苏赫瞅一眼阿南,却也不愿多说,“她就先跟在我身边吧。” 祖天雄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个小小的人儿。 作为原本大夏军中的上将军,祖天雄自然是知道,如果传闻果然是真的,战场上这能将敌军周遭的情况探得一清二楚的鹰眼罩子意味着什么。 “好好待她!”祖天雄嘴里无声的冲苏赫说道。 …… 景子将汇编完的军中账册,抱来放在苏赫面前的桌案上。 苏赫翻了翻,让景子先在一旁候着。 他对祖天雄说道,“师兄,蒲类那边我还是想去看看……” “应该去。”祖天雄沉吟着,又嘱咐道,“蒲类各大部落之下应该还有余族……收拢一下,也会对你有所助力。” 陆续自穆哈因和库克口中得知,当日祖天雄对白方朔的谋划判断竟然无一丝一毫的偏颇。 此二人的言语中,对蒲类一役,在苏赫面前有诸多忌讳不便直说。即使如此,仅仅是他们只言片语的描述,前几日蒲类一战的惨烈已是令苏赫不忍听下去。 昨日白炎已经赶来姑师,他始终潜身在林间,已经将蒲类一役的始末对苏赫详尽的诉说数遍。 蒲类王穆松,苏赫的阿爸,万箭攒身而亡。 蒲类骑勇,被屠杀殆尽。 王庭惨遭涂炭……白方朔的边军将蒲类王庭一应财物席卷一空…… 也只有祖天雄知道,此刻看似面色如常的苏赫,心里在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也只有他清楚,苏赫在面对吉萨人的时候,按捺下去的是怎样的怒火。 祖天雄几乎不敢设想,如果换自己是苏赫,能不能做到此种程度。 他只知道,苏赫做的很好。 很多时候,祖天雄对自己这位师弟已经是越发的看不透了。 不过二十有一的年纪,苏赫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已非常人。 他心里,不由得对圣僧由衷的叹服。师尊真可谓是慧眼如炬,苏赫十岁入寺,仅仅半年之后鸠摩逻就不再让苏赫研习佛法,之后整整五年只身带着苏赫游历天下……难道说,师尊鸠摩逻早就已经看破这苏赫身上的种种异象? 忍常人所不能忍。 为常人所不能为。 坚忍沉稳,磊落豪雄! 为了目标可以放下一切恩仇,这恐怕就是所谓王霸之气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眼中白瞳 “师兄此番潜入高昌切莫大意,这酒还是要少喝些……” “省得!”祖天雄哈哈一乐。 “我自蒲类回来,便去高昌寻你。”苏赫压低了声量,“我黑风盗与高昌国的拓石族很有些买卖……他们私下贩卖至各王庭部落的精铁其实皆出自我黑风寨中。此时的族长,正是我父从前的王妃卓娅,曲突的母亲。”苏赫缓声说道,“她离开蒲类,返回高昌已经很多年了……” 祖天雄便当即面色一正,“要拿下高昌,殊为不易……听闻拓石族的这位卓娅族长心机甚重,为人可谓阴狠毒辣……你若要从她这里想办法,一定要慎之又慎。”他望着苏赫,缓声又道,“不过,如若能收服了高昌,这北狄也可算是拿下了大半。” 苏赫往胸腹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刻看,攻打高昌王城势在必行……天气越来越冷,只这大军的嚼用就是个大麻烦。” 他起了身,看了景子一眼,“老孙头和景子已经细细算过,即便是将黑风寨、姑师和蒲类收集的粮草全部拿来军中,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还尚未可知……”他随即踱开几步,“可这些部落的族人怎么办,难道将他们活活饿死……” “再者,吉萨人刚刚并入军中,人心不稳。此刻唯有通过一场大战,方能令他们无瑕去胡思乱想……必要将他们迅速的融入黑旗军,时日一久怕是夜长梦多。”苏赫停下脚步,“所以,我没有选择。” 他望向帐中的老孙头,“孙老,按着咱们商议的,你与景子今日就随着我师兄前后脚赶往高昌。伺机拜会卓娅族长,告诉她今后咱们黑窑炼制的精铁可以全数交由拓石族代为买卖。私下里同她约好与我会面一事。” “这一批出产的样品已经带着,包管叫她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老孙头佝偻着腰身连忙应下。 迎着苏赫那带有深意的目光,老孙头冲苏赫重重的点点头,“大当家的尽管放心就是,俺必将此事安排妥当的。” 苏赫却未留意到,随即步出帐外的老孙头与景子私下里对视了一眼。 在此二人眼中,却有些他从来未曾见到过的异样深意…… …… 后帐之中…… 苏赫只是个挠头。 他发现,将阿南这个小家伙带在身边,似乎是个糟糕的决定…… 她是坚决不离开苏赫半步的。 她不说话,也不抬头……就只是梗着那细细的脖颈,表达着她很是固执的态度。 给她单独在后帐旁安排一间帐房,她死命的摇头表示不愿意。 无奈,苏赫将后帐留给她,自己准备去大帐内将就着睡一宿,她却又死死拽住苏赫的衣角不松手。 …… 当侍弄好后帐里的大木盆,灌满滚烫热水的时候…… 阿南瑟瑟发抖的缩在帐角,终就抽泣着,哭了。 看着她哭得那可怜无助的凄惨模样,苏赫一时间不知所措。 自阿南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话语中,他算是听得明白…… 阿南以为,苏赫这是要烫熟了她…… 苏赫这才晓得,阿南是从来没有洗过澡的。 对于为什么要洗澡,为什么要清洁身体,苏赫耐心跟她解释了许久……未料想,阿南反倒放声哭嚎了起来…… 因为她终于知道,自己面前这个魔鬼……终究还是要像其他男人一样,要脱掉她的裤子的…… 苏赫很有些无可奈何。 这小家伙又脏又臭,味道着实让人受不了!可又总不至于将她拔个溜光丢进水盆里去…… …… “魔鬼?”苏赫听着阿南低声嘀咕着什么,皱着眉头问道,“什么魔鬼……” “你……就是魔鬼。”阿南怯怯偷眼望了他一眼,小声又说了一遍。 苏赫却发现,她竟然是用那只白瞳在看着自己…… “我是魔鬼?” 却好像再也不敢再看,阿南的小手指着苏赫,“你身体里有魔鬼……” 绝非作伪,阿南的声音虽小,却是冷冷的说道。 她那诡异的白瞳,满头蓬乱的白发,这阴森的声音……在这昏暗的后帐内,只这一句就让苏赫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他又不由得心里觉得好笑,“你都看到了?” “嗯……我的眼睛有时候看的到,有时候看不到……但我刚才看到的。”阿南似乎对他深深的畏惧着,埋下了头去。 苏赫假意的板起脸来,狠狠的点点头,“很好,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现在你可以去把自己洗干净了。” “是魔鬼……要阿南这么做么?”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她居然壮着胆抬起头来哆哆嗦嗦的问苏赫。 “对!小姑娘就得让自己干干净净的……”苏赫尚未说完,阿南就自己站起身来。 小小的个头,瘦弱的,她泪眼惺忪的仰起脸来看着苏赫,“阿南听话的。” 苏赫禁不住要笑了,他有心要逗阿南,继续板着脸沉声道,“怎么又要听话了?” “他们说阿南是妖怪……妖怪就要听魔鬼的。” 苏赫点了点头,板正了脸面,“你说的没错。听话就是好孩子。” …… 拿过皂荚,苏赫准备教给阿南怎么洗。 可这小家伙从开始脱衣服起就紧紧的闭着眼睛……死活都不睁开。 将她拎到水盆里,热水一激…… “啊!”阿南一声尖叫!兔子一样蹦了出去,泥猴一样的身子可怜巴巴的站在地上,浑身打着哆嗦。 “进去!”苏赫低喝了一声,看来还就是这一招管用。 吓得阿南打个激灵,犹豫着,还是摸索着爬进了木盆。 小脏脸紧绷着,像是赴死的勇士。 坐进水里的那一刻,“哇……”阿南终于憋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 就像是泥水里洗出来个白萝卜…… 那一盆水……苏赫捂着鼻子,已是绝不能再用了。 苏赫这才发现,阿南原本那蓬乱缠结的白发居然是银灰色的,在烛火下透着一层晶莹的银芒,这一洗干净,荧光闪烁,煞是好看。 阿南整个人粉粉的,散发着淡淡的皂荚味道。小脸红扑扑的……只是那只灰白的眼眸还是那样的赫人。 怯生生的,将自己裹在翻毛皮氅重,阿南似乎思索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对苏赫说道,“爷爷说……阿南是个女娃儿,是不能让男人碰的,不然的话……鹰眼之术就会被男人偷走了……” 难怪! 苏赫了然。 “爷爷还说了……万一让男人碰了身子,就不能让他跑了……” 苏赫不由得哭笑不得,“只是让你把身子洗一洗,做个干净的小姑娘……你闻闻自己,是不是好很多?” “反正碰了……”阿南小嘴儿一扁,悄没声的将头缩进了皮氅之中,露在外面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过来睡觉!”苏赫忍无可忍的低喝了一声。 阿南的小嘴紧紧抿着,死死拽着裹在身上的皮袍,眼眶里的泪珠转啊转的,终就可怜巴巴的冲苏赫点点了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密宗龙树 昨夜又飘起雪花。 早晨便停了。 雪不算太大,却也将昨日姑师王庭外的战场草草掩埋。 唯有那凌乱插于四野的刀剑,烁烁辉映着雪光,令这四野有着异样的冷冽。 两骑在荒原上向西并辔而行,苏赫自怀中掏出一物,交与祖天雄手心。 正是赤焰自哈尔密王城寻回的圣僧舍利。 祖天雄双手微颤着,打开裹缚的锦帕,顿时手中毫光大盛,流光溢彩。 两人一时无话,心中均是哀伤难禁。 苏赫身前的阿南,裹在一袭白裘之中,只是好奇的望着这晶莹之物,很懂事的没有开口相问。 “有师尊的舍利在,师兄应该出入高昌无碍……” 祖天雄自是知道的,缓缓的将舍利包裹好,仔细放入怀里贴心之处,“师父在哈尔密王城坐化的消息,我会遍告高昌城中诸寺,借此在无相寺准备为圣僧超度法事……师弟以为如何。” 苏赫沉吟了片刻,“师兄安排吧,不过师尊一向不在意这些的……还是不要太过隆重,简朴些更合师尊的心意……”他凑身在祖天雄近前低声道,“高昌寺中僧兵内应一事,师兄切记小心权宜行事。蒲类回来,我自去高昌城中与你汇合。” 祖天雄忽而面色古怪的应道,“无相寺龙树上人那里调集僧兵,应该绝无问题……只怕是上人又要提及要你去做双修的法王……”他有些不怀好意的瞅了瞅苏赫,“这双修之事……倒是很棘手啊……” “师兄!”苏赫不由得瞪他一眼。 “莫不如师兄就先替你应下?左右也是权宜之计,师弟忍一忍,届时不过睁眼闭眼事尔……” “你……”苏赫不禁一时语噎,“大和尚!你怎么不去与那龙树上人双修!” “阿弥陀佛。为兄法号一戒,安敢破之。”面上已露凝重之色,再无半分调侃之意,祖天雄沉声道,“龙树上人密宗佛法精深,修为莫测,若有他相助高昌佛门莫有不从,为兄自会谨慎周旋,你且安心就是。” “师兄此行切切珍重。” “省得,勿念。” 言罢二人撒手而别,祖天雄僧袍飘摆间便已打马西去。 …… “龙树上人……”阿南仰起小脸极为认真的问苏赫,“什么是双修……法王?” 苏赫低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阿南,那只白瞳的眼眸冲着他眨啊眨的,他却一时间也无从解释,仅是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顶,“这么编的发辫,是吉萨的样式么?” 阿南顿时开心起来,她咯咯笑着左右甩了甩清早起来苏赫替她细细编纂的辫发,“嗯,好看么?” “好看。” 阿南的小脸红扑扑的,紧紧抿着嘴,靠进了苏赫的怀里。 送别了祖天雄,阿南就拉着苏赫来到王庭外的一处山头,将金雕招了回来。 “没事的,不用怕……”阿南拽过苏赫手,“给金子,让它啄一下,它就认得你了。” 怕到是不怕,苏赫只是没想到这被阿南唤作金子的金雕居然这么大个头。 原本不过是云霄间的一个小黑点,好似流星般就冲着他们坠了下来……直到树顶的高度,这金雕才张开双翅减了速。 金子的两翼一展之下,足有六丈! 只扇动几下,便刮起一阵劲风,周遭雪屑四下飞舞。 饶是苏赫的嘶风兽神骏异常,见如此猛禽也不由得鬃毛倒竖,退了几步去。 阿南身子小,架不起鹰,金子在地上扑棱了几下,这才鹰爪着地拢了双翅。 …… 任由阿南牵着手,来到金子身旁…… 这立在地上,几乎与阿南个头相仿的金雕用一边的火环金睛警惕的瞪着苏赫,眨了又眨。 听不清阿南在一旁摸着金子的脑袋说了些什么…… 吸溜! 苏赫只一个不注意,手臂上却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居然被这扁毛畜生狠狠啄了一口。 “快给它……”阿南催促道。 苏赫从囊袋里掏出个血淋淋的羊心递了过去……这家伙倒不客气,蹦过来一嘴就叼了去,爪子摁住就上下叼食了起来。 “它不应该只吃活物么?”苏赫问道。 “我给的,金子才吃啊……你瞧,现在你给的它也吃的。”阿南颇有些小得意的说道。 看着阿南此时辉映在晨光之中那童真的笑脸,苏赫的心里也觉得甚是妥帖。 是了,似乎也唯有和她的金雕相处的时候,阿南才会像她这么大的小姑娘一般开心快乐。 …… 吃饱了,金子围着阿南蹦了两圈,似乎又端详了苏赫几眼…… 两步蹦开,双翅一展,只是呼扇了两下便高高飞起。 就在他们头顶,盘旋着,越飞越高…… 远远的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啼,金子就在云端闪身不见。 …… 回去的时候,端坐在苏赫身前,阿南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一声不响的苦着脸。 “怎么了?”苏赫觉察到阿南似乎有些不开心,轻声问道。 “爷爷要是知道阿南让生人喂了金子,会很生气的……”阿南嘟着小嘴,很有些担心的样子。 “哦?那怎么办!”苏赫有心逗她。 此时的阿南,穿着王庭里翻出来的一件白狐毛裘……银色的长发,粉红的脸蛋,如果不是那只白瞳看着有些渗人,真是可爱极了。 小小身子,在苏赫怀里前后的晃着,这小妮子长大了可不知能有多俊。 转而,阿南却又吃吃的笑了。 “没事的,”她给自己解释道,“苏赫就是阿南的魔鬼,阿南就是苏赫的妖怪……” 苏赫不知道阿南这小姑娘此时动的什么心思,只觉得她的小手紧紧的抓在他的手臂上,痒痒的…… 双腿一磕马腹,嘶风兽便迈开四蹄,轻快的向着山岗下跑了出去。 …… 好说歹说可真是费了不少工夫,才将阿南留在帐里。 自王庭金帐出来,跟在苏赫身后,穆哈因拖慢一步,冲库克挤了挤眼。 “看到没……”穆哈因小声对库克道。 “看到啥……” “嗨!”对库克在这方面的迟钝穆哈因颇为无奈,凑近了些,“要真这么下去……得往家里传信,看有没有姿色上佳的小丫头……对了,王庭你熟悉,有这么小的公主么?” 库克半天才反应过来穆哈因在说些什么…… 他大眼瞪着苏赫的背影,悄声道,“你意思……” “这不明摆着!”穆哈因有些急了。 “这……阿南不就是咱吉萨部的祭祀圣女……一个还不够?!” 看着库克,就像是看着个傻子,穆哈因只气得偏转了脑袋,“这阿南什么身份!那哪儿行……你没瞅见昨晚塔拉紧在姑师的女人堆里转悠,你还不知道他在动什么心思!” “唔……这个我得想想……”库克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你想啥?”苏赫回头问道。 库克与穆哈因对视一眼,均闭了嘴,板正了面庞。 …… 老将杨戬,身为黑旗军监军主管军中操演及军纪法度。 已从黑曜兵和吉萨骑手中各挑出健勇三百名,共六百军士统称鱼鳞卫。 鱼鳞卫,披鱼鳞锁子甲,结大红罩衣,赤焰领军。 平素为苏赫近卫。杨戬督管调度,可随时抽调鱼鳞卫用以维持日常及战时的军纪督法。 …… 黑旗军,已在军寨外的临时校场整军完毕。 由杨监军以汉人骑军的操练之法进行全军校演。 其实杨戬包括黑旗军的几位千人长都很明白,黑旗军此时的单兵战力并没有什么值得操演的,缺乏的是军纪。原本的黑风盗尚好,新近并入的吉萨人却太过散漫。 另一个层面的意思,大家心里也都清楚,那就是必须在这个时候给这些家伙找点事儿做。 唯有操演,满负荷的训练,让他们身心俱疲才不会有其他旁的心思。 …… 苏赫刚到军中不久,便有数骑踏的雪花飞溅,疾驰而至。 “报!”当先一名探马翻身下马,浑身上下结满了冰霜雪屑如同一个雪人,快步到苏赫近前朗声道,“高昌人全部退去,昨天晚上已经撤出姑师草原……” 苏赫身边众将,皆是面带迟疑之色,高昌退的如此利索?只一役便战损足有两千余骑,可以说什么也未得到,高昌人会如此甘心?! “我们乘夜摸近了,逮了一个舌头……这一逼问才知道,高昌此次领军大将卓烈在退军之时于山头瞭望,却被一箭射中面门,当即落马生死未知……”言语间,这名探马难掩兴奋之色,心境激荡之际声音也格外的大。 顿时,全军上下涌起一阵接一阵的鼓噪喧哗。 老将杨戬虽为监军,此刻也无瑕管束军纪,只是开怀大笑。 诚然,索伦那一箭去,三百步之距命中敌酋! 实乃闻所未闻,堪称神迹! “神箭索伦!” “神箭索伦!” …… 军中一时的热闹,逐渐的变成了齐声的高呼。 狄人尚武,尤其看重豪杰英雄。 索伦这一箭,确实也当得起神箭之名。 然而呼声,却逐渐的低了下去。 军中所有人都在四下张望,索伦呢? 按习俗,他们要将索伦高低的抛起,直至接力抛到军前,这一箭的军功得有多大……也可以说黑旗军成军至此,还从未有人得如此战功! 苏赫笑了笑,冲杨戬示意,“老将军,开始吧……” 杨戬闻言点点头。 随之颜面一板。 久在域外满面风霜的他,这一正色,自有一身凌然之气在。 也不看苏赫,杨戬老将催马踏至军前。 “军卒索伦、军吉!二人于昨夜在军中私斗……最终引发军中震荡,陆续参与其间的私斗者达数百人之众!” 军中顿时静了下来。 昨夜的那一场蛮斗,直打到半夜,军中无人不晓……起因为何,可以说没有人说得清楚。只知道军中原本黑风盗所属与新并入的吉萨人,两边打得是稀里哗啦。最终是老将杨戬带人来算是平息了此事…… 却极少有人知道,还拘了人去? 杨戬于战马上,在阵前来回踏了两趟。 一双威严怒目,自军前冷冷扫过。 “此事因索伦而起。聚众刁斗,所谓懈军!不驯禁令,所谓乱军!按律当斩。” 杨戬声量不大,却甚是低沉威严。 一个斩字出口,立即有百位鱼鳞卫自阵前两侧策马而至。 鱼鳞卫身披赤红战袍,奔走间烈烈生风。 一个个面甲覆面,不见眉目。 一字排开,鱼鳞卫巍然立身于那面波浪翻滚的黑风大旗之下。 白的雪,红的袍,黑的旗…… 军中鸦雀无声,天地间骤然泛起一阵浓烈的肃杀之息。 “带人!”杨戬昂身断喝。 当即自阵后推来绳捆索绑的索伦与军吉二人。 军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 这是要干什么! 阵前杀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昔日家园 黑旗军中,苏赫任命千人长。 千人长可指任百人长。 其余十人长,五人长,皆是由军卒自行遴选。 由于有全军军卒连带之责,这些低层领军头领的选拔极为慎重。自五人长起,领军头领无一不是骁勇善战,坚毅果敢之辈。非军卒笃服信赖,莫能敢当。 进了黑旗军五人队,军吉可才知晓,这乌兹点锋刀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想拥有一把,除非为十人长,否则就得拿军功二十去换……那就至少是二十颗脑袋的战功了。 军吉的视线就只在队里众人的腰袢踅摸。 如今的十人长郑锋自然拥有一把点锋刀。那个叫索伦的小子,居然也有一把! 算是黑旗军新丁,军吉却是军中老油子,不好跟郑锋盘磨,他的眼神就只在索伦身上打转。 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痒,军吉就想拿索伦的点锋刀把玩把玩。 索伦如何肯,这把刀是四哥苏赫给的,怎可轻易示人。 再者,此时索伦若不是众兄弟死死拦下,他早就冲入苏赫帐中,他只想问一问,四哥苏赫还是不是穆松之子!他还当自己是不是蒲类的族人! 与吉萨人的深仇大恨,即便苏赫可以放下,他索伦断无可能。 是故军吉只一开口,怒火中烧的索伦想也未想就是一记拳头当面砸到……并没有任何防备,军吉当即被锤的满面开花。 这如何能忍…… 由此二人就自帐中打到帐外,叫嚷厮打中,越打人越多,直至引发了数百人参与其中的乱斗。 …… 好在用拳头说话,打也就打了。 黑风盗与吉萨人之中本也没有军中新卒,还都有所顾忌,是故打急了眼也无一人抽刀出来砍杀。 否则待杨戬带兵赶到也就不是收缚缘由之人这么简单,只怕当即就要人头落地。 …… 端坐于马上,杨戬铁青着脸,看着二人被押解到场。 他回视苏赫一眼。 苏赫甚是从容的摆摆手,“一切皆由杨老将军处置。” 黑旗军全军,鸦雀无声。 军吉很多人不怎么认识,可这索伦乃是苏赫七弟,一母同胞,这大家都清楚的。 这难道是要军前问斩?! …… 提马冲前一步。 杨戬朗声道,“刀来!” 立时有两位鱼鳞卫抽刀在手,站立在索伦与军吉身后。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律当斩!没什么可说的,即便索伦是苏赫胞弟也是一样。”杨戬缓声道,“有法必依,有律必行,只可惜昨日某还未来及将军纪军规下达军中……” 他抬手一点索伦,“万军之中,三百步,劲射高昌统军卓烈,这泼天的军功也只能将功赎罪。死罪可免,军功不记。” 又一点军吉,“方才说了,军纪未达罪不在你,但毕竟懈军乱军有过在先……来啊,剃去军吉头上辫发,以发代首。” “你二人,可有话讲!”杨戬问道。 军吉大咧咧的摇摇头,“剃,赶紧剃,剃光了才凉快!” 军中一片笑声。 “四哥!”索伦梗着脖颈,站起身来,冲苏赫大声喊道。 此刻他的眼中已是一片赤红,“我只问一句,如若不是军功在身,你今日是不是真的要索伦一条命去!” 这句话问的……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汇聚在那面旌旗飘摆的黑风旗下,端坐于马上的苏赫身上。 这如何作答…… …… 苏赫也为之一愣。 他怔怔的望着军前的索伦,眉宇间微微一皱。 却无丝毫的犹豫,旋即催动□□嘶风兽,苏赫来到索伦身前站定。 也不看索伦一眼,苏赫目光只是环顾军中。 “既然你军前问,我便在军前答。”苏赫沉声道,“是不是真就要了你的命去……今日你可以来问我……”苏赫低头看着索伦,看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庞, “他们知道……”苏赫抬起的手臂扫过军中那一名名原本的黑风盗。 “当年我初到黑风寨……若稍有不慎或者示弱人前,我苏赫早就被他们啃的骨头都剩不下。所以你此刻拿这句话问我,当时我能去问谁?” 提身纵马,苏赫对黑旗军大声喝道,“不要问我!要问就去问你们自己,去问问你手中的刀。有功便赏,有过必惩!任是谁人,绝无例外!” …… 阴云密布,天际间充斥着浓重的铅灰色。 天山脚下,碧波荡漾的蒲类湖,已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岸畔曾经葱郁的青草牧原,如今白茫茫,一派寂寥。 飞鸟隐踪,牛羊不见。 一声烈马的嘶鸣声,惊醒了这一片死寂的天地。 口鼻间喷吐的白气,往复间有如一道道白练,湖畔的高地上,数十骑突现。 铁蹄碾碎了冰雪,踏破了肃杀的牧原。 肃杀! 在苏赫眼中,那血腥的戾气依旧盘踞在王庭上空。 目视所见的场景,有如锋利的冰棱刺在他的心头,狠狠的扎在他的眼瞳里…… 数万族人赖以生存的家园,那原本帐房林立,人头攒动的王庭部落,此时却如同上古遗迹一般。 似乎在风雪中,已残存了千年。 唯有在那马蹄之下,自积雪中翻露出的一具具僵硬的尸体,狰狞遍布甚至尺厚的白雪也无法覆盖的刀柄箭羽,在昭示着这一切不过是近十日前发生的罹难浩劫。 残缺的圆顶帐房,有的塌下半壁,有的倒伏在雪地间,更多的仅存那一根根粗细不一的帐梁,好似干枯的鱼骨狰狞却又凄凉的扎向天际。 构筑马厩、圈舍的粗大圆木,横七竖八的滚落在地上。 或趴或倒,遍布其间人畜马匹的尸身上,插着箭羽亦或是致命的的刀剑割裂伤,血迹已经早已经干涸,隐在积雪下依然可辨那醒目的黑红色。 举目疮痍,恍若死地。 穿行在其间,目视所见数不清的尸体,有他的族人的,姑师人的,吉萨人的,甚至汉人骑军的…… 苏赫额际的血管突突的蹦着。 零散的,躲到各处余生的族人已经回到了这片废墟之上。 见到这支几十人的骑军,残余的族人们惊恐的四下躲藏着,然而更多的却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血腥的杀戮,太多的死亡,已经令他们麻木了。 此刻,活着还是死去,对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 驻足在昔日的王庭金帐前,看着那已然坍塌的大帐…… 在金帐后的土包之上,一座新坟前立有一面木牌。 北狄汗穆松 下书,白方朔恭立。 这一望之下…… 索伦终究是再也忍不住,年轻英武的身躯委顿在战马上无声的抽泣着。 他想要翻身下马,酸软的腿脚连蹬了数次,却连马镫也褪不去。 就此滚落马下…… 奔至近前,索伦双眼只瞪得眼眶欲裂,他竟然看到白方朔的名字立于木牌之下……伸起一脚,他就欲将木牌踢倒…… 却被赶至近前的苏赫一把拽住,“不可!”苏赫的言语间也尽是戚然,“这毕竟是他对阿爸的敬意……” “阿……爸……”嘶声大吼着,索伦匍匐在坟前地上,雪团在他的手心里被捏成冰屑,被捏出了水。 苏赫扶起索伦的肩头,轻抚他的头发。 他试图安慰索伦,可他却根本张不开口。 他的肩头也在暗自抖动着,一行浑浊的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 …… 只觉得身子一紧,他被索伦紧紧的抱住。 “哥……”索伦含混不清的叫道,那声音迸出自他狠狠摩挲的牙缝里,低沉的好似地狱魔兽那狰狞的嘶吼,“这个仇……” 苏赫重重的搬住索伦的肩头,将他硬生生立在自己身侧。 “索伦,你记住……这已经不是仇恨……这是灭了我蒲类全族!如果仅仅是报仇的话,也太过便宜了……”苏赫的话语很轻,轻的只有索伦听的见,然而每说一字,每说一句,都有如一根根钢针般扎进他自己的心里。 索伦抬起头,看着苏赫那看似平静的眼眶中奔涌出的浊泪…… 贴近在索伦的耳畔,苏赫沉声道,“我要的是这片天,这片笼罩着蒲类也笼罩着大夏的天。他们在咱们蒲类所做的一切……我要用他们的天来偿还!” “我听你的!哥,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就是要将我索伦这颗心卖给魔鬼,都行!” …… 苏赫不太记得,自己曾经是否像此刻一样的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 他不太记得,自己曾经是否像此刻一样,任由泪水肆意满面。 他的眼前一片嫣红。 他知道自己迸出的是泪。 是血。 是血泪。 他以为自己可以…… 可以正视所发生的一切。 然而此刻他终于明白,他不能。 他根本做不到。 他在这里,在蒲类牧原,在这片域外的天地里生长生活了二十一年。 这里是他的家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接续上章 久久的伫立在蒲类湖畔,就仅仅是站立着,苏赫心中什么也不去想。 也不愿再想。 然而…… 好似那头顶层层叠叠压得极低的铅云一般,他的心境是极为晦暗的。 湖山依旧。 他身后的蒲类王庭,却已不在…… 他立身所在的此处,正是那一夜阿爸穆松与他长谈的所在。 人鬼殊途,那山一样伟岸的男子此时已深埋地下,最终不过化为一把枯骨,一掬黄土。 苏赫凝视着冰封的湖面,嶙峋的岸畔堆满了积雪。 沉默着,一任冷风拂面。 他身旁,站着巴盖乌。 …… 库克远远的望着苏赫兄弟二人,他不愿靠的太近。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蒲类二王子巴盖乌。 他只是在替苏赫担心。 巴盖乌方才自废帐中突然现身,双眼赤红的挥刀向着他冲将出来……库克非常理解,换自己也会这么做。 这本就是根本无法化解的仇恨。 苏赫又将如何做…… 库克望着远方湖畔,苏赫那显得格外挺拔的身形……他只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那个值得他献上自己的金刀,他可以称其为汗的人。 不会错。 库克不再看去,他转身帮衬着敢达和索伦侍弄些吃食。 他清楚的感觉到这些残存的蒲类族人望向他和他的吉萨人,那复杂的眼神里都包含着些什么。 库克不在乎。 只要是为了他的汗,他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做。 …… “我始终有个疑惑……”巴盖乌在苏赫身侧,他没有望向远山近湖,他只是看着自己脚下那一簇埋葬在积雪中的枯草,他的声音很稳,显然在竭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愫。 “所有发生的这些……让蒲类遭至如此的浩劫,咱们族里一定是有人在背地里做了不少文章。”巴盖乌没有抬头,用脚拨弄着雪中的草梗。 “你怀疑是我。”苏赫目视远方,淡然道。 “所有人里最不可能的就是你,然而此刻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巴盖乌脸颊的牙筋,跳了跳。 苏赫点点头,“因为吉萨人。” “因为吉萨人……你身边的那个吉萨人,应该就是库克。”巴盖乌没有丝毫的掩饰,“在姑师王庭,我几乎就死在他的刀下。” “库克,现在是我黑旗军的千人长。另一位你应该见过的穆哈因头人,充任我军中参领……所有吉萨骑勇,皆是我黑旗军军卒,其中三百名为我鱼鳞亲卫。” 巴盖乌怔了怔,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吉萨人唆使姑师侵入我蒲类,穆哈因与征西大将军白方朔密谋前后夹击……阿爸战死,大哥战死,王庭、大河、松塘、奎苏、三塘……我蒲类诸部数万族众惨遭涂炭!” 巴盖乌言语间再也无法掩饰自己那滔天的怒意,他转身一把揪住苏赫的领口,“你却在告诉我,你收服了吉萨人!” 没有丝毫的挣脱之意,苏赫贴近了望着巴盖乌的双眼,异常平静的说道,“吉萨人是受到了大夏的鼓惑,包括引兵都护府火屠王城,这都是白方朔的谋划,大夏王朝的手笔。” 听到苏赫的言语,巴盖乌又是一怔。 然而满腔的怒火,却叫他无法深思下去。 双手猛然将苏赫推了出去,巴盖乌低声吼道,“我管不了那么多……大夏太远,我够不到。白方朔此刻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吉萨人就在我近前!” “所以你准备把吉萨人统统杀光?”苏赫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巴盖乌的愤怒,他自顾有暇的整理着被巴盖乌揪乱的衣襟,“然后呢,再屠掉背叛蒲类的姑师人……最好能将背信弃义、见死不救、蛇鼠两端的高昌人也收拾个干净?” 苏赫歪过脑袋,斜眼瞅着巴盖乌,居然笑了笑。 “莫说你巴盖乌做不到,即便你真的做到了这一切……”苏赫轻轻的摇了摇头,“二哥,你有没有想过除了泄了心头之怒,你得到了什么?北狄还剩下些什么?!” 苏赫皱起了眉头,“如若这般行事,天山北麓直至阿尔泰山,这偌大的土地上就要被杀的人迹难寻……即便你在蒲类养精蓄锐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你拥有了上万族人,牛羊无数……拥有阿爸一样的辉煌和荣光……再来一个白方朔怎么办?” 冲巴盖乌摆了摆手,阻止他想要分辨的话语,苏赫继续道,“你能抵挡的住,你比阿爸还要雄伟,了不起!两个白方朔呢?三个?你知道大夏此刻就有五镇兵马,白方朔仅仅是这其中实力最弱的一位……大夏发数十万大军抵达北狄,你还可以抵挡么?二哥!” 苏赫的声音不大。 却好似一记记重锤砸在巴盖乌身上。 他每说一句,巴盖乌的神情就委顿一分。 他每问一句,巴盖乌就退后一步。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巴盖乌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嘶声狂叫道。 “不怎么办。”苏赫的手搭上了巴盖乌的肩头,“我只知道,当你向吉萨人,向姑师人,举起钢刀的那一刻……咱们就真是中了白方朔的后手之计。” “他料定咱们会这么做,他也知道咱们肯定会这么做!”苏赫使劲的晃了晃巴盖乌的身子,“清醒些,二哥!白方朔要的根本不是蒲类族灭,他想要的是令我北狄乱起!” “他之所以会处心积虑的谋划这一切,”苏赫忽然森然沉声道,“如果我所料没错……中原想必不稳,大夏即将大乱,他白方朔已经预料到他很快就要无瑕北顾……” “你的意思是……”巴盖乌听进去了,他有些听得呆了。 他仔细的重又打量着面前的四弟…… 那清秀俊朗的面庞依旧,可他怎么好像已经不认识这个苏赫。 这难道真的是那个成天挂着鼻涕,紧紧拽着自己袍角的小跟屁虫么? “所以……”看着巴盖乌那逐渐恢复清明的双眼,苏赫转身望向金帐方向的骑队和残余的族人们,“我们要北狄所有部族的支持,北狄要握紧一个拳头……一旦大夏乱起,就是我们报仇的机会。” 他重重的一拳擂在巴盖乌的胸口,“我们就砸进中原,去砸碎这个大夏王朝!” 巴盖乌眼睛瞪起老大,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夏……”他不可置信的望着苏赫低语着。 巴盖乌久久的沉默着。 仰头看着那天际间漫无边际的铅云…… 巴盖乌咬一咬牙,“那……势必要联合咱们北狄的所有部族!” “联合?”苏赫轻轻的笑了,“如果仅仅是诸部的联盟,那咱们什么也做不了的。” 他踏前一步去,缓声道,“既然是联盟,那就无法避免诸部各有各的心思……那也根本也握不起一个拳头,或者尚未走出天山这个联盟就会土崩瓦解……大夏有的是办法在其间制造矛盾,令脆弱的联盟分崩离析。” “你的意思是……”巴盖乌好似在他的话语中意识到了什么。 “阿爸有件事,说的没错……”苏赫指了指脚下,“就在这里,阿爸曾经告诉过我。” 苏赫转身向金帐走去。 又停下脚步,他在等巴盖乌跟上来。 “北狄是时候拥有自己的汗王了。”苏赫轻声道。 第一卷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落日苍凉 第一章 车队延绵近一里地,行进的很慢。 景子蜷缩在轿厢车门旁侧,随着马车的颠簸打了一个哈欠,百无聊赖的掀起了厚布门帘的一角。 扑面而来的,正是一派荒漠日落的苍凉景象。 …… 从近前,到目视可见的极远处,一望无际的戈壁黄沙被秋日的夕阳辉映的昏黄黯淡。 视线的尽头,矗立着高大模糊的山脉,峰顶那终年不化的积雪,泛着些许凄冷的寒光……在山的那边,就是蒲类牧原吧,景子在心里默默的想着。 他本就与山那边的草原没有半分的干系,他所在的京师本就离着天山北坡的北狄牧原足有数千里之遥……然而,他却千里迢迢的赶去到了那里。 那里的草原,那里的湖泊,那里的人们,他见到了的。 那里的羔羊,绵软柔嫩。 那里的水,甘甜清冽。 那里的人们,性情直爽、敦厚淳朴。 此刻的蒲类,他虽未见到,但他知道,白方朔将军的铁蹄之下那里想必已经是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他又怎么能轻描淡写的说与蒲类毫无干系? 冷风打着旋儿遛进了他的脖颈,景子激灵打个寒颤。他随即放下了车帘,回望一眼轿厢铺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个此刻昏迷得无声无息,死尸一般的人。 景子盘坐着,面无表情的往轿厢的厢板上靠了靠。 …… 日头西落,已是天色将晚。 车队停驻了。 大大小小百余辆马车,皆是满实满载,车队的领队把式们高低吆喝着,马夫们逐渐的将马车在荒原上围成了圈。 高昌公主的仆从和车队的伙计沸沸扬扬的开始准备着在这荒野过夜的活计,随扈的两百骑散漫在车队旁侧也纷纷支起了篷帐。 景子眉头微皱,往轿厢紧里面缩了缩身子。 他伸了伸脖颈,看了看毡被中依旧昏迷着的那个人,然后将耳朵贴在了厢板上,凝神静听。 外面有一伙人,说着些什么,近了。 …… “怨不得走得这么慢……从高昌出来都几天了?这才到哪儿?!”一道清亮的女声,满带着不悦,呵斥道。 跟在她身边的数人,立时唯唯诺诺的应付着低声说着什么。 “说的好听!这都是随我进京的仪仗……先前我倒也没留意,现在这一看……我需要带这么多零碎去京城?”她极为不满的冲一旁的马掌柜冷声道。 “这个……”身材高大的马掌柜矮着身子,赔着笑脸,紧步随在公主身后,不停的搓着手。 “马掌柜,你自己看看,这里面有多少正经是我的东西?怕是多一半都是你们拓石商队捎带的货物!”她回身一把揪住了马掌柜的衣领,“让你们的卓娅族长来跟我说说清楚,当我的随扈骑队是你们商队的护卫?” 马掌柜被揪得仰着脖子,恬着脸,忙乱的摆弄着双手,“这个……公主息怒……族长不是跟您打过招呼……我们这做下人的,实在也是没有办法……” “打招呼?她当时说的倒轻松!商队刚好随我一同去京城……这刚好随我一同去的就是百八十车货物!我看你们是拿我当下人呢!” “不敢,不敢……” “公主息怒……” 呼啦啦,拓石商队的掌柜伙计们顿时在阿依夏身旁跪倒了一片。 “啪!” 似乎是一记鞭子抽响。 随即便是一声哀嚎…… “嚎!我让你们嚎个够!给我打开这一车东西,我到要看看什么精贵的东西,要我阿依夏给你们护送。” 皮鞭抽在皮袍上,并不怎么疼,马掌柜那痛苦扭曲的表情却做足了十成,“开……都打开让公主瞧个清楚!”他扯着嗓子冲四下吼道。 …… “公主您瞧,这一车都是皮货……这是极北冰原的雪狐皮……这……这是阿尔泰山区的黑熊皮……那一车,都是水獭皮裘,都是上好的。” 商队的伙计们纷纷扑到各自的马车上,掀开货物让公主检视。 惹恼了这位公主,把货给扔了都是小事,那些随扈公主的骑队可个顶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按照公主一贯的脾气,只要一个不高兴,把自己项上的人头抹了去,那可是直接就交待了…… 阿依夏随手翻捡着皮货,打量着那一张张摞放齐整油光锃亮的毛皮,她默默的点点头。拓石商队果然名不虚传,一张张皮子均算得是上等货。 “这一车,又装的什么?”阿依夏向扈从们随手一挥,“给我一车一车的打开看,那些乱七八糟不值钱的玩意,都给我就地扔了!” “可不敢扔,可不敢扔啊,我的公主殿下……”马掌柜苦着一张脸,急得在阿依夏身边来回打转,他满面是汗的解释着,“不敢对公主有丝毫的隐瞒……这大部分货物,都是咱们高昌盛产的葡萄佳酿……这佳酿只要能当季贩运到大夏京城,那可是十倍……几十倍的获利啊……” 阿依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怨不得都装的这么重!”她冲几名随扈丢了个眼色,“每天开几桶喝着,也给马队减轻点重量。” “好嘞!” “得令!” 这敢情好,几名随扈乐呵呵的拔拉开死命守着马车的商队伙计,骂骂咧咧的就跃到了车上。 眼见得那明晃晃的钢刀就要冲捆扎酒桶的绳索上砍去…… “使不得啊……”马掌柜一声哀呼,带上几分哭腔,“公主殿下……这……这都是商队的货物,使不得啊!”他赶紧几步凑身到阿依夏公主近前,“卓娅族长说了,这些货物在京城交接之后,所得的银两都算作是给公主殿下的陪嫁嫁妆……” “啪!” 又是一鞭。 “笑话!我此去京城,是嫁给天可汗为妃……那是大夏□□的皇帝,还稀罕你这点嫁妆?!” 马掌柜抹了一把额头汗,顾不得鞭挞之疼,紧身凑在阿依夏身旁,“公主殿下……您别嫌我出身低贱,我这往来大夏的时日久了……”他压低了声量,“您怕是不知道,在大夏的京城,哪儿哪儿可都需要银子的……您就是贵为皇妃,自个儿手里没银子,那也是寸步难行啊……” 他又往前靠了靠,“别说那些个皇宫里的女官儿,就是那些个阉人……咱们私下里听说,要是没银子打点,贵妃也使唤不利索。咱们拓石商队在京城的买卖,可不就是您的本家生意么……别说日常支取些银子,就是把买卖全盘出去给您淘换成银子,那也都不叫个事儿!您说对吧……” 阿依夏听他这么说,手捻着鞭梢,默不作声的思忖了片刻。 “你说的有些道理……”她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不过,父王还能短了我的银钱?我高昌国,银子不是多的是么。” 马掌柜心里想笑这坐井观天的公主殿下,脸面上却绷着一脸严肃的模样,“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大夏中原幅员辽阔,那些传世百年的世家贵族,可真真称得起是富可敌国……” “富可敌国?比咱们高昌国还有钱?” “不用说那些个豪门大户,就是些中等的世家里,比咱们钱少的,怕也是不多的……”马掌柜无奈的如实说道。 “是么!”阿依夏公主将信将疑的看着马掌柜。 半晌,她回过身去,“从明天起,你们得给我走快些!耽误了时日,我可不饶你们。” “您放心!放一百个心,只要不给货扔了,走快些累死几匹马那都是小事儿。”马掌柜赶紧赔着笑脸,前后应承着说道。 …… 景子捏紧的拳头,松了开去。 好险。 之前听闻阿依夏公主要逐车检查货物,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这么下去可是麻烦。 再忍一忍,他对自己说道。 等车队挨过了边镇,他就得带着那个人另想办法。 域外纷乱渐起,四处不宁,景子担心的其实也正是高昌王城到怀化城这一段,天山南麓荒漠上这上千里的路程。 过了怀化城,再往东去,毕竟就是大夏的治下,怎么行事也就都方便很多。 舒缓着有些麻木的双腿…… 景子的耳朵猛的竖起。 “那几辆马车怎么回事?”阿依夏公主转身离去之际视线扫到了几辆带篷带轿厢的马车之上,她眉头一皱,“什么货物需要装在车厢里?”她望了望马掌柜,“难不成,马掌柜这趟去还有闲心带着家眷游山玩水?” 坏了。 怕什么,来什么。 景子闻听之后,本就焦躁的心里像是又燃起了一蓬枯草,他顿时窜起,小意的蹲伏在车门旁侧。 “公主说笑了,我老马在商行做了一辈子,这些规矩还是知道的……”马掌柜看了一眼那几辆马车,稳住心神,在阿依夏公主身旁悄声道,“寻常伙计只知道那几辆车里装的是道途上使的辎重,都是些零碎,轿厢里放着拿取方便,免得使起来又捆又扎的费时费力……” 景子轻轻掀开车帘一角,趁人不注意,一抹身闪在了轿厢旁侧的阴影之处。 他小心的打量着四周,心里紧锣密鼓的思量着万一露馅的应对之法。他倒是无妨,他与这位高昌的阿依夏公主本就未有什么瓜葛,可是轿厢内的那个人……这要让这位公主殿下撞见,可就麻烦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月挂西陲 这辆马车,是临行前一夜卓娅族长单独安排加进车队的,私下里同马掌柜嘱咐的清楚,除了他之外的一应人等不得揣摩打听。 马掌柜往一旁拽了拽阿依夏的袖口,悄声耳语道,“敢叫公主知道,这几辆车里,实际塞的都是要紧的细软……大颗的海蓝宝石,罕见的马蹄金,还有些绝好的玉料……有一块,”马掌柜手里比划着大小,“玉质棉白的孤品,带着粉头的皮色。族长专门嘱咐了,到了京城,找那一等一的匠人雕成两个寿桃,作为公主进献皇后的贺礼……” “哼!算她有心。”不断的点着头,阿依夏的目光自那几辆马车上缓缓扫过,冲中间的一辆马车指了指,随口道,“那辆车装的什么?那么轻省?车辙怎么看着这么浅的?” 马掌柜心里一沉,未料想这位阿依夏公主却是个眼尖心细的主儿。不过对卓娅族长嘱托的事儿,马掌柜心中早就计较妥当,故而也并不显得慌乱,“嗨,”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那是我的一个子侄,跟着商队多年,心思算得上灵光……这往来大漠中原好些事儿还离不了他。未曾想临要出行,染了时疫……不过也不打紧,走之前看了郎中说是将歇几日也就快好了。” 听闻是染了时疫的病人,阿依夏伸手遮掩起面上的轻纱,便转身离去。 一边走,一边吩咐马掌柜,“这人你可看紧了……时疫若是沾染到马队里的其他人……可仔细你的脑袋。” “那是,那是……”马掌柜终于心思落定,连声应下,“专门指派了小厮照应着,已经不碍事了。” “这时疫要是挨不过去,该怎么做马掌柜你自己清楚。” 阿依夏言罢袍角轻扬之际便利落的翻身上马,冲一旁随侍的管事和骑队百人长托雷训斥道,“这些事儿也得要我费心,真是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 …… 当夜无风。 月挂西陲。 毡被中的那个人,气息已是平稳了下来,仍在昏迷之中…… 景子委身在轿厢一侧,静静的看着他。 想着在蒲类找到他,跟在他身边穿越草原大漠。在黑风寨,在姑师王庭,看着他身披铠甲纵马驰骋,出入疆场如入无人之境……那是何等的傲人风姿。 在景子眼中,不过二十出头的他勇武善谋,果敢刚毅,即便是放在大夏中原,也可堪称得起是人中龙凤。 然而又如何呢? 想到这里,他嘴角一带,无声的浅笑着。 不还是栽在他林静姿手里么。 为了这个人,他远赴域外,从冬至秋快有年余了…… 看着那人,景子不禁冷哼一声,理藩院,向导司,他这位掌图右使出马还从没有拿不回来的人! 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 夜已深。 轻身躺在那个人的旁侧,景子又翻起身来,探了探那人的额际。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掀开了盖在那人身上的毡被…… 拾掇完那令人难堪的污秽事端,取了水,蘸湿了布巾……景子面红耳赤的替他清理着身子。 顺着掀起帐帘的一角,银白色的月光便幽然的洒进轿厢之内。偷眼望去,这人的身体肌肤紧致,呈一种他还从未见到过的那种成熟的麦色……他小腹正中偏左的那一记刀痕,这些天看着竟然愈合的挺不错。 景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的恢复力居然如那些山间野兽般强悍,这还是人么…… 探出手,景子轻轻的顺着那道狰狞的刀疤摸了摸…… 他的脸瞬间烧得红彤彤的,闪电般的收回手,就好似被马蜂蜇了一般。 这一通折腾,却令这局促的轿厢内充斥着一股他言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叫他觉得头晕目眩,气息不宁。 景子撩开车帘,视线四下探了探,跃出了车外。 尚是秋天,这域外的夜间,已甚是冷冽。 景子靠身在车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神。 他得谋划仔细了,这一去京城数千里路……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再苦再难,无论如何也得将这个人带回去复命。 …… 秋末,戈壁大漠的气候便是这样难熬的。 夜间出奇的冷。 早起,太阳初升,便又缓缓热了起来。 百十辆车架的马队,即便马夫伙计一早便手脚不停的打理忙活,拾掇停当待到可以上路也已是日头高悬。 阿依夏公主根本不耐烦闷在车里,大清早就带着一队扈从打马扬鞭的在车队前后来回奔走催促着。 那时不时响起的鞭挞声,真不知何时就会落在自己身上,商队的掌柜伙计们个个胆战心惊,苦不堪言。 出行之前,听闻要与公主赴京的马队同行,商队的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这是足有两百骑悍勇护送公主入京的礼队,加上公主的仆从随侍,这般强劲的护卫武力将会让这一趟再也无须担心那些马匪宵小之流的骚扰。 可谁曾料想,这位草原上最闪亮的一颗明珠,却是这般暴虐的脾气秉性…… 就在商队被阿依夏公主的扈从们驱赶的鸡飞狗跳之际,偌大的马队却逐渐的安静了下来。 甚至阿依夏公主也悄然的勒住了座下的奔马。 因为,自一辆轻巧的青篷马车上,稳步下来一位老妇人。 一位满头银发打理得一丝不乱,一身平常衣衫浆洗得异常整洁的老妇人。 她只是稳当的站在马车旁侧,缓缓的扫视着四周人等,众人便开始悄声的忙活自己手里的活计。 因为在高昌王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位老妇人。 她仅仅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 但她被高昌最显赫的拓石一族尊称为姆母。 她是拓石族族长卓娅夫人的姆母。 卓娅夫人嫡亲姊妹,已故的高昌国古丽娜尔王后的姆母。 她也是阿依夏公主的姆母。 虽然她是大夏关内人,她只是一位嬷姆,甚至她的过往已经没有人记得,但她知书达理,教习严厉,深谙人情世故,故而受到高昌国以及拓石族的尊敬。 “姆母,你怎么下来了?”阿依夏下得马来,快步来到她的身前,“早起风凉……想要下来走走,也得等到午后才行啊。”阿依夏说着,就要解下自己的裘皮大氅替她披上。 和蔼的看着阿依夏,姆母拉过她到近前,将大氅的束带帮她系上,“不碍事的……倒是公主你一早就策马奔走,身上起了汗,可解不得衣裳。” 她替阿依夏将面纱遮遮好,这才看着阿依夏轻声道,“公主自王城出来这些时日,总是火急火燎的……这一路去大夏京城,要数月之久……京城就在那里,早一天,晚一天,它还能飞了不成?” “我……”阿依夏想要分辨些什么,却被姆母拽起手臂,往那无人的地方走开几步。 “这些商队的马夫伙计,他们风餐露宿往来中原,一年到头也回不几趟家里,见不几回家人,都是些苦命的可怜人啊……”姆母说着,拿过阿依夏手中的马鞭,缓声道,“这使唤牲口的东西,就能抽在他们身上?姆母从小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我……知道了,姆母……”阿依夏苦着脸,“可是我一天也不想再呆在这里,看见这戈壁……这荒漠……我就烦透了!真恨不得明天就越过边关去……” 姆母看着她无声的叹了口气,“公主啊……为了那个蒲类的四王子苏赫,你想想看已经惹下了多少事端……” 听到那个名字,阿依夏一跺脚,“姆母,说好了再也不要提他的!我只巴不得他赶紧去死!” “好,好,好……再也不提,当然再也不能提。咱们公主这是要远嫁大夏京城,成为天可汗的妃子,从此就是天底下最骄傲的女人。就让这个负心郎后悔去吧……” “姆母!”阿依夏撅起了嘴,轻轻的依在了姆母的怀里。 慈爱的轻抚着阿依夏公主柔顺的长发,姆母举目向四野望去,“多看几眼这片天地吧……或许今后,想要再回来看看,恐怕是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么……”阿依夏扭过头去环顾着四周远方,许久才小声的自语道。 从此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望不见这片天,看不到这广袤无垠的土地了么? “姆母,你不要离开我……”在姆母的怀里,阿依夏的声音越发的低了。 “嗯,乖……”姆母望着她,“姆母不会离开,这不是跟着公主一起来了么?” “一直也不分开。”阿依夏娇嗔的强调道。 “不分开,”姆母轻拍着她的手,双眼带笑的逗着她,“姆母不是还要给咱们公主带孩子的?” 忽然,阿依夏目光一冷。 她似乎有所警觉的感受到了什么,伶俐的一转身,便将姆母护在了自己身后。 紧接着,半空中寒光一闪,响彻一声刺耳的鸣镝。 一支锋镝箭羽,划天而至,直插在马队中央的土地上。 那狭长的箭杆,雪白的毛羽,径自剧烈的抖动着,经久不息。 “敌袭!”百人长托雷在马上一声断喝。 所有人都瞬时间懵了。 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渺无人烟的荒漠戈壁,哪里来的敌人? 马帮?匪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无边恨意 就在随扈的勇士们纷纷翻身上马,准备迎敌之际…… 一声惊呼,在马队中响起。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 …… 在秋日艳阳之下,在那远处的高岗之上,不知何时已然伫立着一排十数骑。 他们好似已经安静的在那里等待了许久。 虽然只有寥寥十数骑,但是令商队众人,令随扈的百人骑队,即便是那些高昌勇士们也都面面相觑,胆战心惊的是…… 雄健的马背之上,他们人人身着一袭黝黑的皮袍! 黑风盗! …… 阿依夏回望姆母一眼,“姆母先回车上吧,这是他的黑风盗……他派他们来,想做什么?我料他们也不敢动我一根毫毛,姆母不用担心!”她随即冷哼一声,皮鞭在手,高呼一声,“马牵来!” 姆母冲她点点头,“去吧,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立身在马队中央,面对黑风盗就好似一根定海神针般巍然不动。马队众人看着她,之前纷乱的情绪,逐渐的也平静了下来。 阿依夏翻身上马,冲百人长托雷一扬手,“集结骑队。” 托雷一抖缰绳,在马队前盘桓了一圈,冲骑队厉声大喝,“都跟上来!” “你和骑队都给我守在这里!”阿依夏翻了他一个白眼。 托雷方才那刚毅的表情,顿时苦了下来,“公主……这……” …… 这是黑风盗! 天山南北的大漠草原上,最凶残的盗匪。 马队的骑手们,商队的马夫伙计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公主殿下就这么一人一骑迎了上去…… 唯有景子悄然无声的返身溜回到了马车上。 只掀起车帘一角,他默默的注视着场面上的情形。遥望一眼高岗上的那十余骑黑风盗,再回头看看车厢中依旧昏迷着的他…… 景子感觉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能就要发生了。 …… 零零散散的,十余骑黑风盗催动马匹,漫步到日头之下高岗一侧的阴影处,远远的望着马队。 却有一骑,控着马速,自高岗上不缓不急的驶了下来。 阿依夏冷冷的看着这一骑径直来到自己近前。 马鞭一指来骑,她尚未开口…… “黑风骑颠不停鹰笛,见过阿依夏公主。” 阿依夏支起下颌,知道来骑正是苏赫帐下的鹰笛,却明知故问道,“你认得我?” 鹰笛面门上斜掠着一道刀疤,将他的左眼眉迹分为两段,笑起来显得有几分狰狞,此刻他闻听阿依夏公主如此问话不免苦笑…… 认得她…… 鹰笛搔了搔发迹踌躇道,“曾跟随大当家的去过高昌,见过公主……公主来黑风寨那次,也是我带的队……公主这是健忘了……” “哼!”阿依夏翘起高高鼻梁,“我可不认得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你还来打我马队的主意?” “鹰笛死也不敢。”他赶忙在马上冲阿依夏抚胸施礼道,“公主殿下的马队在这片草原大漠可以横行无阻,大当家的早就交代过的。” 阿依夏转而面色一凛,“是他让你来的?” 鹰笛听到阿依夏公主这么问,双眼紧瞅着她,不由得心下一沉,皱起那道断眉问道,“这么说,公主没有见过大当家的?” “黑风盗的恶名,草原诸部皆耻于启齿,我堂堂高昌国公主,怎么会认识黑风盗!更是从来也没有见过什么大当家的,你可不要败坏我的名声。” “公主殿下……”鹰笛当然知道阿依夏为何会如此讥讽……有很多事,她是根本就不知道的。 夏末之际,只单单为了她一纸书信……苏赫在楼兰接到飞鸽传书的当日便不顾风暴即将来袭,在楼兰女王百般劝阻之下依然执意率队急返。沙海中惨遇罕见的狂风沙暴,骑队顶风而行数次在风沙中迷途……足足在沙漠中艰苦跋涉了近半个月,水粮断绝,最终走出沙漠的只有他与苏赫两个人…… 然而天意弄人,命途多舛。苏赫返回寨中的当时就得知高昌国主李昌浩已将阿依夏公主送嫁蒲类的消息…… 风岩之上,苏赫孤坐整整一夜。 鹰笛远远见到的。 对此,鹰笛搞不懂。 在他心里,大当家的,黑风盗的黑风,那是何等人物!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杀伐果决,勇冠寨中,谁人不服。如此年纪便置下了黑风寨这泼天的基业,将这天山南北两麓的大小寨子一扫而空,甚至甘陕一带的匪盗听见黑风之名也是望风而降……每年只往来中原域外那些驼商马队贡奉的买路银子,那数目就生生吓死个人。 更不用说寨子里那个谁传谁死的惊天秘密……他们有铁!能炼精铁,能锻钢刀!他们的乌兹点锋刀,比中原大夏的兵刃还要锋利! 莫说这位阿依夏公主,在这片草原大漠之上,什么样的女人大当家的找不到。 楼兰公主美不美……那美成仙儿的女人,大当家的根本都未正眼看过……甚至楼兰女王自己都说,只要大当家的乐意,她便当即委身下嫁,奉大当家的为楼兰之主!鹰笛当然知道,女王的这句话可绝对不是玩笑。 …… 然而此刻却并不是说这些时候。 鹰笛心里着急。 不止是他,整个黑风盗的所有人都已经急疯了! 他们的大当家的,忽然就失踪不见了。 苏赫去了高昌之后,就从此渺无音讯。 是生是死?竟然再没有音讯回传。 更为蹊跷的是,他们私下里多方打探,这拓石族的卓娅族长便就在此时远去了极西的大秦…… 按理说,大当家的绝不至死…… 苏赫的身手,精湛的佛门上乘功夫乃是圣僧鸠摩逻与大和尚亲自传授,在这域外草原罕遇敌手。 跟在他身边的老孙头,一身高绝的功夫横行中原江湖也如履平地,决计不会栽在这小小的高昌城内。 然而他们二人却真的就从此消失不见了,连同一道去的那个帐房景子也踪迹难寻。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即便是真的死了,高昌国和拓石族也早就将消息传播至草原大漠……苏赫的死讯,他们绝不会按下不表。 可如今,没有一点风声……那么,大当家的去了哪里?老孙头又身在何处?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一点消息也没有。 黑风盗此时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在巴盖乌与几位千人长、吉萨穆哈因、库克等人商议之后,不能再等下去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苏赫。 故此,扯出了十数支骑队四处打探,鹰笛的这一队是专往哈尔密王城遗迹一带寻来。 …… 迟疑的看着阿依夏,鹰笛想了想,终是开口道,“公主殿下,黑风他……不见了……”他不再有丝毫的隐瞒,仍然带有一丝希冀的问道,“公主是真的没有见到?或者一点儿风声也没有么?” 阿依夏当即愣了,“你说什么?他不见了?” 鹰笛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正是来找他的。昨日咱们便跟上了公主的马队,晚间到这里也不便打搅,所以直直等到天明此时方才用鸣镝示警,特意过来问问。” 仔细的端瞧着鹰笛,那刀疤罩面的脸上一副凝重之意,阿依夏知道他没有说谎话。 原来这鹰笛并不是在他指使之下拦住自己……阿依夏心中莫名的泛起一丝失望。 可是,一想到苏赫,她心中便顿时涌起滔天的恨意。 “哈哈!”她不由得仰天大笑,“他也有今天!”那股难以遏制的恨意间,却满满皆是无尽的苦楚…… 给他飞鸽传书,要他来带自己走……她等了那么久,却没有得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忐忑之下,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些什么变故,阿依夏私下里找到高昌城的黑风盗驻点,让他们去魔鬼域寻他问个清楚。 多少个不眠之夜,她辗转反侧。 痴痴的等待,夜不能寐,她心急如焚。 她的父王,要将她嫁给蒲类穆松,苏赫的父亲! 前后思量苏赫决计不会撇下自己不管,她甚至在想,这么久没有他的回应,他是不是需要做一些万全的准备也说不定呢。 她祈盼着他能带给自己一份意外的惊喜…… 最终驻点的人都回来了,却依然没有他的消息。 她使出了所有的手段,驻点的人才支支吾吾的告诉她,苏赫陪着楼兰公主远赴了大漠深处的楼兰国……至今未归。他们在收到她的书信之后,不敢耽搁,即刻便向楼兰转传,却也没有消息传回。 知道这一切的阿依夏如遭五雷轰顶,她万念俱灭。 原来他就是如此对待自己的。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他竟然陪着楼兰公主去了楼兰国…… 他去做什么! 早就听闻楼兰女王想要招他这位蒲类四王子做女婿……难不成,他就真的撇下自己投亲去了?! 楼兰女王那个人尽可夫的妖媚贱人……难不成他准备把这对母女齐齐都纳入帐下?! 父亲严令下的婚期不容更改,阿依夏已经无计可施,彻底绝望了。 她无助的甚至几次想要寻死……却是姆母没日没夜的陪在她身边,不让她这么做。 她已然心死。 她已是是恨透了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