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 第1章 黑猫 平兴皇帝时皇后移居蓬莱殿,清宁宫又意外走水,等到新皇继位至今,原本的皇后居所成了实际上的废殿,虽然年年修整日日打扫,但没人住,总少了几分人气。 清宁宫外栽的草木多,九月里还没败完,快入夜时风一吹,满宫窸窸窣窣枝叶摇晃,看着像是一重重的鬼影。 谢忘之却不慌,孤身一人,挎着个小食盒,慢悠悠地晃到院门附近。反正也没人,她一撩裙摆,在僻静的地方蹲下,学着奶猫“喵喵”了两声。 这两声猫叫其实学得不像,之后从草丛墙根露头的却都是货真价实的猫,毛色各异,一只只的都吃得挺圆,有几只毛长的简直像个球。 出来的猫足有十几只,全黏到谢忘之边上,这只拿爪子扒拉几下她的裙摆,那只用头蹭她的手,最过分的干脆直接往地上一躺,翻出毛绒绒软乎乎的肚皮让她摸。 猫太多,谢忘之只长了两只手,就算能用上脚也摸不过来,只能就近挨个搓了几下猫头。搓完,她打开食盒,把里边的盘子取出来。 盘子里的是肉丸子,闻着挺香。尚食局里别的没有,就是边角料多,有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油或是筋膜太多,拿去给宫人吃都嫌寒碜,放着也没人要。 谢忘之偶尔拿一点,几种肉的边角料剁碎,混在一起,搓成小小的肉丸,在火上燎一下,拿来喂猫正好。 火上燎过的肉格外香,一看见肉丸子,满地的猫也不蹭谢忘之了,原本躺地上的那只都立马窜起来,凑到盘子边上去咬肉吃。 等盘子清空,吃饱的猫又黏过来,谢忘之费了点劲儿才收回盘子,把自己从猫堆里拔.出来。眼看快入夜,她赶着回去,刚站起来,忽然听见轻轻的猫叫。 几步开外站着只矫健的猫,浑身漆黑,一根杂毛都没有,远远看去像是团影子,脸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仿佛带着光。黑猫看着谢忘之,长长的尾巴动了动,又“喵”了一声。 这只猫谢忘之认识。和脚边这些黏黏糊糊的猫不一样,这黑猫野得很,不亲人,她好几次看见它叼着鸟,急匆匆地从宫墙上跑过。至于宫人拿来喂猫的东西,它胡须都不会动一下。 同屋的楼寒月也喜欢猫,先前特地拿剥下来的虾头虾壳炒了虾油出来,混在肉丸子里,旁的猫闻见味道就能过来蹭腿,只有这只黑猫看都不看,气得楼寒月抓着谢忘之,一通胡说:“我看这黑猫是成精了,非要绝世美女拿着新片的鱼脍不可!” 现下这只非绝世美女亲手喂新鲜鱼脍不吃的黑猫就蹲在面前,谢忘之还有点受宠若惊,可她带来的肉丸子早就被瓜分一空,只能把盘子拿出来给黑猫看看:“……真没了。” 黑猫看了一眼舔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后腿发力,忽然朝谢忘之扑了过来。 谢忘之还挎着食盒、拿着盘子,鬼知道这猫会突然来这么一下,躲避不及,直挺挺地杵在原地。她以为要被挠一下或是咬一口,黑猫却只跳到她腰那么高,一口把她腰上的荷包叼走,尾巴一甩,居然回头往清宁宫里跑。 荷包里是空的,却是谢忘之今年的生辰礼,纹样算是复杂的,楼寒月绣得眼睛都快瞎了。心意难得,谢忘之舍不得,算算时间,心一横,追了上去。 清宁宫撤得只剩下个屋子,没安排守卫,谢忘之追着黑猫,先进院门,再进正殿,明明是盯着猫跑的,黑猫一进殿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连根猫毛都看不见。 谢忘之翻了年也才十三岁,胆子不算太大,外边的树影又投在窗上,恰逢日落,显得更阴森。她有点怕,吞咽一下,给自己鼓鼓劲儿,屏住气,往内殿走。 分隔内外殿的屏风早就撤了,谢忘之走到原本放屏风的地方,看见里边的情况,愣了一下。 ……内殿里居然还站着个人。 殿里没灯,这时间透进来的光不够,只能模模糊糊地照出个稍嫌单薄的身影,比她高一些,腰背挺得笔直,一打眼像是杆迎风的修竹。 是个少年,看着十四五岁,穿了身小内侍的青袍,漆黑的长发披着,一侧有几缕挑出来,编成细细的辫子搭在肩前。 少年的脸模糊不清,那双眼睛却很清楚,浅浅的琥珀色,在暗处像是带着光。 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谢忘之忽然想起楼寒月说的话。她从小到大看的传奇挺多,家里还信天师道,清宁宫像极了传奇里郎君遇到鬼女妖狐的地方,树影幢幢,她一时都有点恍惚。 谢忘之往前一步,试探着学猫叫:“……喵喵?” 少年像是没懂,歪了歪头。 谢忘之再走近几步。距离拉近,她看清了少年的脸,冷而秀丽,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带着孩童的柔软轮廓,却漂亮得让人眼前一亮。 出身世家的历代都挑美人成婚,再不济也纳几个美貌的妾室,一代代传下来,后辈总是好看的。谢忘之从小看到的郎君都好看,上边还有几位阿兄,个个都能被说一句美姿容,但她看到这少年,才知道原来世上能有这样的长相,真正称得上是冷丽的美人。 传奇里说妖怪才会漂亮过头,谢忘之又信了三分,再学了两声猫叫。 少年比她高大半个头,她试着伸长手臂,想像摸猫一样,摸摸少年那头漆黑的长发。 还没碰到,少年头往边上一偏,避开她的手。他显然不想让谢忘之摸,但也没恼,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谢忘之,像是好奇她想干什么,又像是看个举止奇怪的傻子。 这表情还挺熟悉,谢忘之每回看见黑猫,都觉得它一脸嘲讽,这会儿在少年脸上看见,她更确信这少年就是黑猫变的。 事到如今,她反倒没什么撞见妖怪的惊慌,抿抿嘴唇:“你能把荷包还给我吗?” “什么?”少年开口,嗓子略有点哑。 “就是我腰上的那个荷包,刚才你……拿走的那个。”谢忘之选了个不那么凶的词,认真地看着少年,“那个荷包是空的,里面没有你能吃的东西,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朋友绣给我的生辰礼。你要是愿意还给我,我每天都给你做吃的,用好的牛肉。” 她不确定少年愿不愿意还荷包,咬咬牙,加码,“对了,这两天还有蟹!我可以拿一两只不太大的给你吃,用蟹黄蟹油做别的也行……” 少年没应声,谢忘之以为他是觉得不够,绞尽脑汁想着还能给点什么。还没想出新的,少年脚边浮出团黑影。 黑影蠕动两下,忽然探出来一个漆黑的猫头,嘴里咬着荷包,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谢忘之,耳朵还颤了两下。 谢忘之觉得这猫挺眼熟,再看了一会儿,觉得荷包上的绣样也挺眼熟。 楼寒月的绣工其实还不错,就是耐性不行,绣到最后没耐心,有几针走得不太好。黑猫嘴角边露出的正好是蝴蝶的翅膀尖尖,线没走匀,隐约露出几星荷包的底色。 谢忘之越看越觉得这荷包是楼寒月绣的,叼荷包的还是矫健的黑猫,她吞咽一下,视线移到少年脸上,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她面上腾地红了,倒退两步,话都说不出来:“我……” “你刚才问我要荷包。”少年没恼,看看黑猫,再看看谢忘之,“该不会觉得我是这猫变的吧?” 谢忘之脸全红了。 “……对不起!”传奇归传奇,猫变人怎么可能,她回想起来也觉得刚才自己是脑子发昏,连忙道歉,“之前也不知道怎么了……是我不好,反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不要紧。”少年俯身,单手捏住荷包,另一只手揪了黑猫的耳朵一下。 黑猫被揪得耳朵尖尖一颤,喉咙里“呜”了一声,乖乖地把荷包吐了出来。少年直起腰,把荷包递过去:“这是你的荷包?” 谢忘之赶紧点头,接过荷包,小心地藏进袖子里。毕竟刚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对面还是个漂亮的小郎君,她有点不好意思:“是我的。谢谢。刚才真的对不起。” “没事。”少年没看脚边的黑猫,“是它不乖,乱拿人的东西。” 谢忘之也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她有点懵,思来想去,还是这么说:“总之我刚才脑子不好使,把你当成这只猫,还问你要荷包,是我失礼,要向你赔礼。现在你把荷包拿回来给我,我应该感谢你。” “我姓谢,谢忘之。”她抬头看着少年,“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十二岁的小娘子,还没长开,眉眼挺漂亮,隐约看得出将来的美貌。她显然很不好意思,脸上泛红,肩都轻轻发颤,但她强迫自己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眼瞳澄澈,本来就小小一个,还紧抿嘴唇,乍一看还以为是被人欺负了。 少年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长生。就这么叫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香露 说名而不称姓,不雅不俗,既是祝愿,也讨个口彩,听着确实像是内侍进宫后改的名儿。谢忘之本来隐约感觉到不能冲着陌生郎君问“你是内侍吗”,还在纠结,这下不烦了,确定眼前的就是个小内侍。 宫人都是在宫里讨口饭吃,彼此总有点儿同病相怜的亲近,她轻松地笑笑,眉眼弯弯:“那我要怎么感谢你?我是尚食局的,你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吗,我试试看做给你吃。” 这倒新鲜,长生也笑笑,摇头:“不用。我不缺什么。” 谢忘之怕他是不好意思说:“没事的,尚食局东西多,平常给我们留的食材多,可以做一点的。” “真的不用。”长生用鞋尖碰碰边上趴着的黑猫,“是它乱拿你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我怎么能再要你的东西?” 谢忘之不强求,看看蜷起来的黑猫。这猫平常凶得很,扑鸟一扑一个准,到长生脚边却乖得像个鹌鹑,她有点好奇:“这只猫是你养的吗?” “我偶尔会喂喂它。” 看来野猫也挑人,谢忘之盯了一会儿那一团黑,看着皮毛丰厚的地方,心痒痒:“我能摸摸它吗?” 长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蹲下身,结结实实地按住黑猫:“摸吧。” 突然被主人摁住,黑猫“喵”了一声,显然不太高兴,但它没胆儿挠长生,乖乖地把头靠在揣起来的前腿上,耷拉着耳朵,蔫了吧唧地任由谢忘之伸手。 谢忘之本来还有点忐忑,看它这个样子,摸头时多挠了几下,手指曲起,指尖在它头顶轻挠。这几下挺舒服,黑猫扛不住本性,不挣扎了,乖乖地让她搓头。 平常傲得连混着虾油的肉丸都不吃,现下却在她手下能随便摸,谢忘之没忍住,揪了一下猫耳朵:“它有名字吗?” “有。” “叫什么?”这猫黑得特别,谢忘之以为会听见“乌云泼墨”之类的名字,特别来劲,期待地看着长生。 顶着她的目光,长生不慌不忙,随口说:“煤球。” 谢忘之:“……” “……挺合适的,它确实很黑。”她勉强挤出几个字,夸了夸这个实在很不走心的名儿,忽然想到什么,站起来,“天快黑了,我得回尚食局了。” 长生“嗯”了一声,也站起来。 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确实也没话可多说,谢忘之想了想:“那再见啦。要是我们有缘,下回还能见面,我做拿手的点心给你吃。” 她朝着长生笑笑,挥挥手,挎紧臂弯里的食盒,急匆匆地往外走。 看着谢忘之走出去,长生垂下眼帘,鞋边在煤球头上敲了敲,听见委屈的一声“呜”也没放过它:“你可真行啊,我天天拿新片的鱼脍喂你,你还跑出去偷小娘子的荷包?” 煤球哪儿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但直觉主人的心情不妙,没敢乱蹦跶,趴在原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长生,隐约还有点委屈。 “不过尚食局好像还挺好玩的。”长生没管煤球委屈不委屈,兀自蹲下来,抚着它丰厚的皮毛,像是抚摸新到手的猎物。他看着黑猫,笑了一下,压低声音,恍惚像是诱哄,“我们下回到尚食局去玩,你觉得如何?” ** 谢忘之出身长安谢氏,正儿八经的世家嫡女,原本要入宫也是在议亲前,到宫里滚一遭,出去也好再抬身价。但她阿娘去得早,没两年阿耶新娶,继母也出身大家,对她不坏,但总比不上亲生母亲。 之后继母生了孩子,阿耶的心思也偏到那边,谢忘之又是个女孩,越发觉得在家难受,入宫反倒成了逃避的法子。一个人在宫里,尚食局也不用端茶倒水伺候人,只要不生出歪心思,也还算舒服。 尚食局管事的几位女官知道谢忘之的来历,但她自己说不用关照,女官也乐得清闲,给她安排了个向阳的好屋子,同住的四人都年龄相仿。 谢忘之一回来,楼寒月先迎上去,拿了她手里的食盒:“又是喂猫?” 谢忘之点头,起身去院子里打热水。宫里保不准什么时候要用热水,尚食局又管膳食,热水断不了,宫人也占个便宜,只要嘴甜一点,屋外都能有整桶的热水。 热水是新换的,谢忘之舀了小半盆,兑了冷水,在里边洗手,扭头看见楼寒月打水洗盘子:“我会洗的,不用麻烦你。” “我们俩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楼寒月故意瞪了她一眼,洗干净盘子,“对了,你今儿喂到那只黑猫了吗?” 随口一问,谢忘之听着,脸上却有点烧。好在天暗,看不出来,她想到长生就心虚,含混地说:“没呢。那只猫不亲人,喂不到的。” “我就说,成精了吧。”楼寒月泼了盆里的水,“猫妖当然不亲人了,算了,我再想着喂它,我就把这个盆吃下去。” 听她这么赌咒发誓,平常谢忘之总要笑话她两句,现下却没心思,脑子里昏昏沉沉,不受控地想起清宁宫内殿的少年,一身青衣,长了张冷丽的脸,眼瞳像是只猫。 谢忘之愣了会儿,忽然觉得这样不对,不能乱想别人,赶紧晃晃脑袋,倒了盆里的水:“唔,那只猫厉害嘛,我好几回看见它抓鸟,用不着我们喂。” “也是。” 谢忘之拎着盆回屋放好,到自己榻边坐下,打开桌上的小瓶子。尚食局的宫人切菜洗菜都要碰水,一年到头都要注意,否则天热时还好,等到冬天,手上裂开有的是苦头吃,所以宫人都会备些润肤的香膏香露,洗完手后抹一抹。 这瓶子里是香露,同胞的阿兄托人送进来的,谢忘之不是那种会舍不得的人,但也挺宝贝,抹的时候格外小心,用了半个月还没用完。她想蘸一点,指尖却摸了个空。 明明应该还剩半瓶,不至于摸不到,谢忘之一愣,移开手,发现瓶里的香露明显少了。她拿起来晃了晃,轻了不少,好像只剩下瓶底那一层。 用过的香露不值钱,没人会特地冒着抓到以后赶出宫的危险跑进来,就为了倒走小半瓶香露,谢忘之以为是楼寒月自己的用完了,临时用了她的:“寒月,你用过我的香露吗?” “没啊。”楼寒月莫名其妙,“我前两天才买了新的,还不小心买多了。怎么了?” 一瓶香露而已,谢忘之不缺这个,没打算说,楼寒月却直觉不对,走过来看了看这个瓶子。她想了想,直接走到对面的两张榻边上:“曼晴,我之前回来,刚好看见你从忘之榻边上走过去。是你用的吗?” 石曼晴没想到楼寒月能这么直,脸上不太好看,咳了一声:“是我用的。我的用完了。” “那你也不能随便用别人的东西啊。”楼寒月有点恼,“用了就算了,怎么不和忘之说一声?” “又不是用你的,你管这么多干什么?”石曼晴也恼了,从榻上下来,趿拉着绣鞋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忘之,“那我赔你,你就说多少钱吧。” 石曼晴家境还行,阿耶在中书省做主书,有这一层关系,她在尚食局过得还算舒服。她人也不算太坏,就是有点傲气,总觉得自己是官家女,和同屋的民间女不一样。 毕竟同屋,谢忘之不好真让她赔,何况这香露还贵,她站起来:“不用。既然住在一起,临时用点什么也是有的。下回记得告诉我一声就行,不然我也着急,闹起来不好看。” 她这么说,石曼晴本来就不占理,含糊地道了声歉,回榻上去了。 楼寒月还是不舒服,回了自己榻上。两张榻靠得近,她扯了谢忘之一把,看着她,没说话。 谢忘之知道她心里憋着气,但屋里石曼晴还在,有些话不能说,她干脆把瓶里剩的香露全倒出来,也不搓匀,一把抓住楼寒月的手。 香露太凉,楼寒月一惊,反手去抓谢忘之。谢忘之赶紧躲。这么闹了一阵,两个人手上香露反倒抹匀,楼寒月也不气了,坐回榻上,朝着谢忘之笑笑。 这时候和石曼晴连榻的姚雨盼忽然小声地说:“你们知不知道秋狝快完了,陛下要回宫?” 谢忘之一愣:“秋狝完之后,不是会去华清宫,等腊月里才回来吗?” “今年好像不是,说是萧贵妃想回来。”姚雨盼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是听张典膳说的。” 皇帝秋狝,尚食和四司的女官都得跟去,尚食局管事的实际上就是典膳。张典膳又严肃,不会乱说话,看来这消息八九不离十,应该是真的。 然而皇帝回不回宫,和底下的小宫人也没关系,无非是可能忙一点,得多打几次下手,石曼晴往榻上一躺:“下回我问问我阿耶吧。不过这和我们也没关系啊。” “有的。”姚雨盼说。 楼寒月愣了:“你还听见什么了?” 姚雨盼看看窗外,再看看同屋的女孩,有点紧张,声音低低的:“我听典膳说,这回好像是要讨萧贵妃的开心,所以让尚食局准备。典膳说要让底下人想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章3章 再遇 后边的话不用说,就算屋里这几个女孩,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但背后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先皇后去后,宫里萧贵妃一家独大,说是三千宠爱在一身都不为过,若是能做出讨她喜欢的东西,赏赐不必说,更重要的则是前程。年年都有新的小宫女入宫,尚食局倒不至于赶人,但若是一直没往上爬或是去哪个殿的小厨房,等过了十五岁,还和七八岁的新宫女一个位置,难免觉得丢人。 入萧贵妃眼的机会不多,就算最后这功劳让上边几位女官拿了,作为补偿,往上爬一爬容易得多。 谢忘之倒是不愁这个,她阿耶没心思管她,阿兄却明明白白地说过,这两年就算是她在大明宫里玩,等过了十五岁,怎么着也得把她提溜回家。她只想着安稳过日子,没心思往上爬。 楼寒月却不行,紧张起来“那萧贵妃喜欢什么” “不知道。”姚雨盼摇摇头,她自己也愁,“要是知道,就不用愁了。” 话是实话,问题就是这个“不知道”,屋里一时无话,还是楼寒月先打破沉默,往榻上一躺“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次不行,下次再说。” “你倒心大。”石曼晴想了想,“实在不行,去问呗。” 姚雨盼一愣“问谁” “谁知道,问谁呗。”石曼晴想着怎么给阿耶传信,没打算和姚雨盼多说,“宫里那么多人,总有知道点的吧。” 姚雨盼性子软,平常只做分内事,老实,但也打不开别的路,问人这事情是不可能了。她也明白,不好意思让人代劳,颓然地坐在榻上。 楼寒月倒是外向,认识的人多,想着去问问,看了谢忘之一眼,做了个口型“问吗” 谢忘之读出她的意思,点点头。 尚食局每日经手的食材数不胜数,宫人们取点边角料也算是约定俗成,只要别太多,上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晚上计数时都不会算进去。重阳节刚过没多久,做米锦剩了不少米粉,谢忘之一大早起床,蒸了一笼米锦,再做了两个甜口的点心,挎着食盒出去找人。 她认识的人也不多,思来想去都是一面之缘,能给的东西也就是自己做的点心,出去纯粹是碰碰运气。问得出是最好,问不出,就当给人送吃的结个善缘。 刚走出尚食局,在主道上走了一会儿,还没到太液池,先远远地看见个人影,一身青衣,披着漆黑的长发,肩前垂着细细的辫子。 这打扮眼熟,谢忘之暗搓搓地挪近一点。果然是那个漂亮过头的小内侍,她也不知道怎么,明明不是要找的人,心里却蓦地生出点欢喜,快步过去“遇见你啦。你还记得我吗” 长生本来在发愣,乍听见女孩的声音,茫然地转头,愣了一瞬才点头“昨天才见过,我记性没那么不好。” “这倒是,是我傻。”谢忘之觉得自己问话真傻,朝着他轻松地笑笑,想起昨天说的话,伸手去开食盒的盖子,“对了,我今早做了几样点心,你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不用了。”长生说,“我没法吃。” 谢忘之没懂,以为他是对什么食材犯忌讳,或是吃了容易起疹子“没事的,我做的几样都不特别,就是米面加豆沙什么的,你先看看” “我真不能吃。”长生叹了口气,老实地把手伸给谢忘之看。 面容漂亮,手也漂亮,一双手骨肉匀停,指甲修剪得宜,肤色白皙,掌心却布着交错的红痕,横七竖八好几道,有些已经肿成了青紫色,像是用极细的竹鞭抽的。内侍的圆领袍一应是窄袖,手腕往上藏在袖子里,但看手腕上几道红痕的走向,估计手臂上也不见得好。 “这”谢忘之一惊,手一抖,食盒盖子“咔”一声扣了回去,“你这是被打的” 长生点头,语气挺轻松“我拿不了东西,就不吃啦。” 宫里倾轧是寻常事,凡是地位高点的,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折腾底下人,看长生一身青衣,是最底下的小内侍,也不知道是哪个少监看他不顺眼抽的。 这种事不能问,谢忘之想了想“现下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长生莫名其妙,“我出来透透气。”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抿抿嘴唇,轻声说“那你跟我来。” 她说到做到,立即转身,稍侧过身朝长生扬扬手示意,眉头微微皱着,看样子是真着急。看她这个样子,长生想走也走不了,又不忍心拒绝,乖乖地跟着她往尚食局走。 谢忘之带着长生抄了条僻静的小道,把他带到了屋前的小院子里。这时间没人,平常尚食局里几个做杂工的小内侍来串个门也是坐这儿,她没什么可避嫌的,把食盒放桌上“等我一会儿,我回屋拿点东西。” 长生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看着女孩急匆匆地跑回屋。 这地方没来过,他还挺新鲜,视线绕着院子转了一圈。院子干净整齐,阴凉处一套桌椅,边上还有个花架,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他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抬手支下颌。手上有伤,这么一下碰着了,一瞬间的刺痛,恼得他皱了皱眉。 谢忘之刚找到伤药,看他皱眉,以为是疼狠了,连忙舀了温水端过去,连帕子一起放桌上“对了,我得问问,你手上有破皮么” 请来教他的学士实在有本事,竹鞭下来抽得人眉眼都能皱起来,却不破皮,长生摇摇头“没破。” “那就好,这药若是破皮就不能用了。”谢忘之松了口气,推推水盆,“得先拿温水洗干净。” 长生懂了“不用管我,我回去会上药的。” “不行。宫里”谢忘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宫里坏人那么多,要真能那么容易,怎么会拖到现在” 她抿抿嘴唇,故意装出凶样,“我又不会害你。伸手” 长生没辙,只能把一双手伸出去。 他手臂上也有伤,谢忘之替他卷袖子时格外小心,拎着袖口,一寸寸挪上去,挪一点,看他一眼,生怕无意间磕着碰着弄疼他。 长生觉得好笑“没事,不疼。” 自己说归自己说,那些鞭痕想想都觉得骨头发颤,谢忘之哪儿敢乱来,小心再小心,把袖口推到小臂正中,恰好卡住。 好在鞭痕只到小臂前半截,大概是竹鞭太长,有几下没收住手,不慎抽到的。谢忘之在温水里绞了帕子,攥在手里,眉头紧皱,迟疑着不敢伸手“这肯定会碰到,会很疼你忍着点” “我自己来” “也行。”自己最知道力道该怎么用,谢忘之松了口气,把半干的帕子递给长生。 长生接过,干了件让她震惊的事情。 他像是不在乎会多疼,帕子直直地从小臂擦到指尖,旋即换手再来,最后在盆里浸了浸,再绞干,擦去手上的水。蓄着温水的帕子擦过肌肤或许能忍,绞帕子却是十足要用力的事,虽然是条轻软的丝帕,谢忘之看着也觉得疼。 她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不要这样,很疼的” 长生把绞干的帕子递回去,轻描淡写“我习惯了。” 不过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痛,谢忘之不想猜,也不敢猜,稍作犹豫,打开伤药的瓶子,用竹签挑了点淡绿色的药膏“我给你上药,我轻轻的。” 抹上去那一下果真很轻,一点点抹在凸起的鞭痕上,立即有凉意沁进肌肤,把发烫的痛感压下去。淡绿色的药膏略带着草木的清新香气,像是大雨后漫出来的,隐约让长生想起幼时的居所,雨后出门,殿外边是成片的绿色,水珠从叶尖滴落。 他那个鲜卑血统的阿娘就蹲下来,手放在他肩上,声音低低柔柔“长生,你看,下过雨之后,是这样的,叶子格外绿,花儿也格外漂亮。你喜欢吗” 长生直觉阿娘说的话有古怪,但他太小了,还分不出背后的意思,点点头“我喜欢的,喜欢下雨。” “真好,我也喜欢。宫外的雨更漂亮,雨后也是,我多想带着你去看看。”女人欢喜地笑了一下,笑意转瞬即逝,她低低地说,“可是阿娘没有办法啊。” “好啦。”鞭痕都上了药,长生两只手上一大片的绿,谢忘之有点不好意思,清清嗓子,“现下有药膏的颜色,过会儿就没了,肿起来的地方也会消下去。不要紧的。” 长生无所谓,收手“好,谢谢。” 谢忘之不求这声道谢,乍一听,还有点别扭“唔,没事啦。反正伤药留着也没用,不如给你用,这药很灵的。” “还是得谢谢你。”沉默片刻,长生忽然站起来,朝着谢忘之俯身,脸上带着盈盈的笑,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出女孩,居然像是嘲弄。他轻轻地说,“我该给你些什么,来报答你” 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4询问 谢忘之莫名其妙,盯着长生看了一会儿,老实地说“我不要你报答我。” 长生不信“是吗” “真的不要。我给你上药,给你点心,因为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宫里大家都不容易,我认识你了,那我就想对你好,我想做个好人,不是为了求你的报答。”谢忘之看着他,认真地说,“如果我是为了报答,那我就不算是对你好,也是坏人。” 十二岁的小娘子,还没长开,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却定定地看着他,分明身在大明宫,长安沉浮腥风血雨,嘴里还说着“好人”“坏人”这样幼稚的话,认真得让长生想发笑。 可是长生笑不出来,时隔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个真正想对他好的人,即使这个“好”不过是出自善意,随便拎只前爪受伤的野猫给谢忘之,这小娘子保准也心疼得一把抱住,认真地洗爪子上药。 长生觉得没劲,刚才和谢忘之较劲实在是犯傻,颓然地坐回去“这会儿你没事要做吗” “还不到巳时呢,陛下秋狝去了,我们少了好多活。午膳巳时再准备也来得及,而且我只是个宫人,用不着我的。”谢忘之打开食盒,“我早上起来做了这些,本来想去找人来着” 食盒里是几样点心,量都不大,每样两三块,像是闲着没事吃着玩的。豆沙的甜香拂面而来,挺浓,但不讨厌。 长生对甜食没太大兴趣,一眼瞥见两三块淡粉色的糕点,觉得好看,但分不出是桃花还是樱花“这个花样我没见过。” “哪个”谢忘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两眼,“哦,这个是樱花糕,豆沙做的,用花汁染的色。吃起来倒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是觉得好看。你想吃吗” 长生摇摇头“我不爱吃甜的,不过确实好看。” 人的口味千奇百怪,谢忘之也不介意,看看食盒,有点遗憾“可惜我今天做的都是甜的你下回来找我吧,我给你做咸口的,我炸寒具可好吃了,张典膳都夸我炸得好。” 长生不知道这小娘子哪儿来的执念,非要喂猫似的喂他,这个不吃还有别的,但他也不好拂她的好意,换了话题“对了,你带着这些吃的,找人做什么” 这就问到点上了,毕竟是私下这么干,谢忘之不好意思说,支支吾吾“唔,就是我想找人问点事儿。” “问什么” 谢忘之看看周围,靠近长生,小声地说“萧贵妃的事。” “哦”长生眼瞳一缩,面上却没显出来。 谢忘之正发愁呢,哪儿能注意到他这么点变化,舔舔嘴唇,犹豫着把事情给说了,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想着得问问,可也不认识什么人只能这样。” 长生一愣,旋即觉得好笑。这帮小娘子果真是不怎么知事,隐隐约约知道有些事儿能靠关系疏通,却摸不着门道。萧贵妃出身兰陵萧氏,又盛宠至今,宫里想攀上她的人数不胜数,一盒糕点能换什么消息 他叹了口气,算是做好事“我知道。” 谢忘之惊了“真的吗” “真的。”长生点头,“或者我告诉你,信不信由你。” “我当然信,骗我对你也没好处啊。”谢忘之想得挺简单,“那你能告诉我吗我可以给你做” “吃的就算了。”长生赶紧打断她,“若是论糕点,萧贵妃喜欢吃透花糍。” 透花糍用料无非是糯米豆沙,做起来却烦,外边的糯米皮得再三擀薄,里边的豆沙锤得极细,能称作“灵沙臛”的才能当馅。但无非也就是这样,再做也做不出花样,无意间都能和不知道这事儿的人撞上。 谢忘之挠挠脸“嗯,我知道啦,谢谢你。” “没说完呢。”长生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她吃透花糍,得多加三分糖。” “那得多甜啊” “这我就没法说了,也许她就爱吃这么甜的呢。”长生接着说,“不过她喝茶喜欢苦的浓的,越苦越好。” 口味喜好截然相反,谢忘之摸不准究竟怎么回事儿,或许萧贵妃的口味就这么奇怪,她不好多说,点点头“我会考虑的。”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和她不熟。” 谢忘之没忍住,扑哧一笑“我们谁和萧贵妃熟啊,要和她熟,谁还在这儿” 长生低头看看身上的内侍的衣裳,觉得也对,起身“我该回去了,今日叨扰,多谢你的灵药。” 宫人各有各的事儿,这道理谢忘之知道“好,路上当心。你要是想吃什么,可以找人给我带个话,能做的我都给你做。” 怎么又是吃的 长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长了张吃不饱的脸,想搓搓脸,手疼,只能作罢。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转身说“差点把这事儿忘了。你记好,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讨萧贵妃喜欢都无妨,但有一点,千万别做成海棠的样子,也别用海棠果。” 谢忘之一愣“为什么” “犯忌讳。”长生说。 清思殿。 远远瞧见青衣披发的身影靠近,少监常足立即迎上去,绕着李齐慎看了一圈儿,脸皱得像个藤上长久了的黄瓜“殿下,您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许学士在殿里等您,要不然趁现在,赶紧换一身” “不必。先生因我穿这身衣裳发怒,如今再看,总该冷静了。”李齐慎倒是无所谓,“乐言呢” “崔郎君刚走,说是过两天再入宫。” “果真如此。”李齐慎叹了口气,“说是伴读,玩的时候在一起,挨打倒全是我。” 常足果断把话题拨回去“殿下,您梳梳头发” “我还不到二十,用不着。”李齐慎懂常足的意思,撩了撩落到肩前的细辫,“我喜欢这个打扮,好看。” 凭他那张脸,这么打扮,确实好看,问题在于旁人不喜欢,比如学士许胥光,又比如皇帝李承儆。常足也不好明说,犹豫着“奴婢想着,这也不要紧吧奴婢听说,太子殿下十岁过后,就把头发扎起来了,何况您是要见许学士” “阿兄”李齐慎脚步一顿,忽然笑了一下,“不要说这种话,也不要随意提他。” 常足以为李齐慎是敬畏长兄,应了一声,跟着他继续往殿里走。刚跨过殿门,忽然听见李齐慎开口,声音清淡,尾音居然还带着点不明显的笑意。 他轻轻地说“我这个鲜卑杂种,配和太子阿兄相提并论吗” 常足浑身一冷,额上渗出层冷汗,李齐慎却一切寻常,再往里走了几步,面向座上的人,端正规矩地行了个礼“见过先生。” 许胥光没听见李齐慎进殿时轻声说的那句话,面色平静,起身还礼,直起腰“殿下此时仍着此服,是怨恨臣吗” “不敢。圣人言仪容端正,先生觉得这一身不算是端正,以师长的身份罚我,理所应当。”李齐慎说,“但我又觉得,此身不过皮囊,我心如何,不受一身衣裳左右。” “确是如此。然则殿下这身衣裳,亦有他用,是为了出入宫门方便吧” 被师长戳穿,李齐慎丝毫不慌,点点头“我于先生处习圣人言,但出宫门,入长安,才知天下偌大,万民何所。” 平心而论,李齐慎确实是个聪明孩子,学起来也不能说不刻苦,但他做出来的事总让许胥光没法欣赏,好几次撞见李齐慎穿着身内侍的衣裳在宫里游走,肆无忌惮地出入宫门。 十四岁的男孩,正是贪玩的时候,许胥光也不是一出生就是如今年近不惑一把胡须的模样,也知道孩童爱玩,但他真心想教导这个孩子,反倒不能容忍他胡来。 他叹了口气,难得以长辈对待晚辈,而不是师长对待学生的口气说话“殿下,过了年,您将十五岁了,要知道分寸。” “我明白。”李齐慎还是那个样子,平静淡漠,不笑时像是尊冷丽的玉雕。 许胥光闭了闭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递给边上的常足“拙荆父家历代从医,有些秘方,瓶内药膏活血化瘀有奇效,殿下若不嫌弃,也可用上。” “多谢先生。” 这模样太寡淡,许胥光猜不出李齐慎在想什么,又叹一口气,接着先前的话“这回是臣冲动,鞭笞殿下,待陛下回朝,臣自请领罚。只是殿下需知,有时还需收心。” “是我的过错,先生无需在意。”李齐慎并不讨厌许胥光,至少这位弘文馆出身的学士坦坦荡荡,发怒是真发怒,致歉也是真致歉,“宫外或许会遇险,我想先生也只是担忧,若是阿兄如我这般,恐怕先生会更恼怒吧” 皇家亲情淡泊,何况李齐慎和李琢期还不是一母同胞,这话许胥光没法接,只能朝他再行一礼“臣告退。今日所学,还请殿下温习。” 李齐慎点头,看着许胥光一步步走出去。 殿外太阳正好,殿门大开,日头逐渐升高,照进殿里,却只照到李齐慎身前,他的脸依旧拢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海5章 海棠 转眼到了九月十五,皇帝九月二十回宫,还剩五天,先前想着的事情就得提上来,尚食局果真叫了底下的小宫女,让一人做一道点心,甜咸随意,花样不限,能做出来就是好的。 谢忘之原来也是一头雾水,回去想了想,明白了。 论手艺,肯定是上头的几位女官做出来的东西精致,但她们在宫里的时间长了,想法容易被框住,翻不出花来,还不如让底下入宫时间不长的小宫女想,说不定能有新花样。至于味道,大不了到时候只用想法,做还是女官自个儿动手。 先前说过各自去问,姚雨盼和楼寒月指望不上,石曼晴说没问出来,谢忘之也不藏着掖着,把透花糍的事儿和同屋的人说了。她自己倒没打算做透花糍,何况多加三分糖实在太甜,自己的口都不能入,想想也很难让典膳她们满意。 楼寒月倒是铆足了劲,闷头在小厨房里反复试验,等到九月十八,做的东西呈上去,拉着谢忘之等结果时,手心里全是细细的汗。 以示公平,典膳、掌膳共八位女官,一同在屋里尝,谁也别想有私心。等一遍尝完,女官们商量出结果,到屋外去点名。 糕点这东西多一样少一样无妨,最后挑出来总共八样,张典膳一个个报下去,到第五个时顿了顿“石曼晴,海棠透花糍。” 听到这儿,谢忘之和楼寒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诧的神色。 透花糍没什么,问题是海棠。海棠是花中贵妃,当时谢忘之刚说萧贵妃喜欢透花糍,姚雨盼就提出把透花糍做成海棠的样子。石曼晴却说不行,海棠卤没了。 凡是能入口的花,一应能做卤,不过海棠花这玩意无香无味,也就颜色好看,何况还有海棠果这样正儿八经能吃的,宫里年年都是意思意思做的海棠卤,没了也正常。 呈上去的东西得自己反复试做过,没海棠卤调色,海棠透花糍的主意显然行不通,姚雨盼当即蔫了,没再说话。谢忘之倒省的说萧贵妃忌讳海棠,安慰姚雨盼几句,就算过去了。 然而现下,石曼晴交上去的却是海棠透花糍。九月不是海棠花期,又不能现做卤,显然是石曼晴觉得姚雨盼的主意好,故意说海棠卤没了,赌的就是同屋的几个人信她,不会再去看。 往上爬的心思正常,但来这么一出,实在有点恶心,谢忘之皱了皱眉,正好听见张典膳提她“谢忘之,樱花甜糕。” “这回就选上边说的八样,选上的回去准备着,再练练手,等着九月二十传膳。”张典膳把誊出来的膳单对折,“没选上的也别灰心,好好琢磨着,机会有的是。” 总共六十多个小宫女,就选八样,没选上的人多少都有点颓,胆子大点的凑到选上的宫女边上,有贺喜的,也有问怎么做糕点的。楼寒月和姚雨盼都没选上,姚雨盼受不了,当场眼睛就红了,也没和人说话,转身就跑。 楼寒月倒是心大,拍拍谢忘之的肩“看来你做得挺好嘛,保不准萧贵妃看中你,让你去含象殿的小厨房呢。” “萧贵妃这么受宠,哪儿会因为随便一道菜就要人啊。”谢忘之倒是想得挺明白,“再说樱花糕就是豆沙味儿,我猜典膳她们是觉得颜色好看,才选上的。” “能用花汁调出那个颜色,也是你的本事啊。总比”楼寒月看了稍远处一眼,石曼晴正被个小宫女围着,“总比那种好吧。” 她一说,谢忘之想起海棠的事儿来了。她信长生的话,犯忌讳这事再小也得挨板子,石曼晴远在中书省的阿耶也救不了。石曼晴有私心,骗她们归骗,但毕竟同屋,谢忘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撞南墙。 谢忘之走过去“曼晴,我有话和你说。” 让边上的几个小宫女吹捧一通,石曼晴正开心,看见谢忘之,立马有点不舒服,脸上的笑都淡了“什么事儿” “这儿不好说。”谢忘之说,“一点私事。” 石曼晴看了谢忘之两眼,眼神游移,率先往外走。边上的小宫女会看眼色,也不黏着,楼寒月跟这两人熟,大喇喇地跟了上去。 等到外边找了个僻静地方,石曼晴舔舔嘴唇“说吧,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就是你选中的那道点心,透花糍不能做成海棠的样子。我当时只说了一半,后半还是那个内侍特意折回来提醒我的,说是海棠犯萧贵妃的忌讳。”谢忘之想了想,“张典膳应该好说话,去和她说,现在换个花卤来做还来得及,也不影响味道。” 石曼晴一惊,愣了片刻,上上下下看了谢忘之几圈“我凭什么信你” 谢忘之莫名其妙“你做透花糍,不就是因为信我打听来的消息吗” “谁和你说的”石曼晴冷笑一声,“透花糍又不是只有你能做,我自己也能想到啊。我做的透花糍选上了,你跑过来和我说一大通海棠犯忌讳,非让我换,谁知道你是不是嫉妒我,故意让我去惹女官” “忘之的也选上了啊。”楼寒月听不下去了。 石曼晴看了楼寒月一眼“那就是你嫉妒。” “你”楼寒月还真不知道怎么招架,憋了一会儿,“那你当时说没海棠卤了,结果自己送上去用了海棠,你哪儿来的海棠卤自己吐出来的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这儿没了,又没说尚食局里没了。” 楼寒月要气死了“我们今年根本就没做海棠卤” “吼我干什么吼我你也选不上。有那功夫还不如自己琢磨琢磨下回做什么呢。”石曼晴冲着楼寒月翻了个白眼,往边上走,甩下一句,“懒得和你们说。” 楼寒月越想越气,差点追上去打她,还是谢忘之一把扯住她。 “你抓我干嘛呀”楼寒月快炸了,“这人怎么这样,自己偷偷摸摸坑我们,别的不说,她对得起你和雨盼吗” “我不生气。”谢忘之安抚地摸摸楼寒月的背,“海棠本来就犯萧贵妃的忌讳,雨盼没做,虽然这回没选上,但也算是避险。” 刚才是一时生气,冲昏了头脑,这会儿楼寒月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不对“那就这么真让她做海棠透花糍啊” “我提醒过她了,她非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谢忘之世家出身,平常好说话,不争不抢,但真恼起来,也有点小脾气。她皱着眉头,“人要找死,谁都拦不住。” 这么吵了一通,要说恨石曼晴,不至于;但要说还和她做朋友,谢忘之也没这胆儿把自己的命吊起来,现下能为了个小小露脸的机会蒙她们,往后要有更大的好处,谁摸得准石曼晴会干出什么 但好歹还在一个屋住,回去也只是尴尬,楼寒月琢磨新菜去了,谢忘之打水抹了把脸,正好小厨房空着,干脆去练练手。 樱花糕这玩意怎么做都是那个豆沙味儿,谢忘之蒸了一笼,觉得无趣,手上揉着面粉,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多做了一笼咸口的糕点。 刚把新蒸出来的花糕放进盘子里,边上的小宫女忽然一声惊呼“呀这猫哪儿来的” 谢忘之一愣,顺着看过去,在窗台上看见只矫健的黑猫,长长的尾巴绕到身前拖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煤球”谢忘之不太确定。 煤球好像听懂这声是叫它,“喵”了一声,反身从窗口跳了出去。但它没跑,蹲在门口,舔舔爪子洗洗脸,像是在等谢忘之。 谢忘之哪儿猜得出煤球的心思,随手拖了个小食盒,手头也没能用的肉,干脆把咸口的糕点放了进去,拎着食盒出去。 她一出去,煤球立马窜起来,还偏往尚食局后边偏僻的花圃跑。谢忘之追了一阵,她脚程不算快,又拎着食盒,跑得鼻尖都渗出汗来,到最后也没追上,煤球还是在几步开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谢忘之总觉得是被这黑猫耍了,想想又不甘心,试着往前,在它身边蹲下。这回煤球没跑,谢忘之从食盒里拿出糕点时,还凑过去嗅了两下。 这糕点是咸口的,外边的面皮里加了鸡蛋,煤球的鼻子贴近面皮,轻轻抽动,胡须也一颤一颤的,眼睛里倒映出的全是那一小块糕点。 看样子是有兴趣,但又迟迟不张嘴,谢忘之莫名其妙,后边突然传来个略哑的声音“它不能吃这个。” 谢忘之一愣,转头看见长生,先前那种微妙的情绪涌上来,脸上迅速绽出个惊喜的笑“你怎么在这儿” “抓猫。” 一大早的煤球就不停挠他,挠完就跑,长生一开始没打算搭理这猫,只以为它是爪子痒了。然而煤球一直没停,隔一会儿跳到他腿边挠一下,烦得他想把它抓起来揍。等真的起身追,这猫又跑得飞快,一路把他带来了尚食局。 知道去找谢忘之,还挺厉害。 长生咳了一声,蹲下身,揪住煤球的后脖子,对着那个猫头不轻不重地锤了两下,“猫只能吃肉,否则肚子不舒服,它又要折腾我了。”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摸头 煤球委屈地“呜”了几声,扭头想避开,后脖子却被长生控在手里,它顿了顿,干脆反爪去挠长生的手。长生眼疾手快,赶紧收手,手一松,煤球立即窜了出去,没两下就不见了。 谢忘之叹为观止:“……真厉害。” 长生尴尬地摸摸鼻尖,看看盘子里一个个酥黄的小方块:“出来喂猫?” “不算吧,我本来在练手,刚好撞见煤球,因为这个点心是咸口……”谢忘之顿了顿,忽然抬头,“这个是咸的!刚做出来,还热着,你想尝尝吗?” 这都不知道第几回问要不要吃的,她的眼神太热切,长生真不好拒绝,犹疑片刻,拈了一小块。小方块的大小控得正好,一口或是两口一个,长生迟疑着咬了一口。 一口咬下去,他惊了。 小方块外边那一层是酥黄色,长生以为是酥皮,咬下去才知道不是。最外层用火燎过,烤得脆脆的,咬进去却是软的,像是鸡蛋糕。这层很薄,刚尝到点微甜的味道,里边的馅已经涌了出来,满口都是牛乳和乳酥的香气,舌尖又能碾到磨得极其细腻的颗粒,甜甜咸咸的味道混在一起,意外的好吃。 他把剩下半块也吃了,正对上谢忘之期待的眼神,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长生点头,“我没吃过。” “很多人都没尝过。我想其实宫里的贵人也没吃过的。” 长生本来以为这是哪个殿的妃嫔爱吃的:“为什么?挺好吃的。” “是我自己试出来的嘛,外边就是鸡蛋糕,里边用了牛乳和磨碎的咸蛋黄。”谢忘之有点颓,“有甜有咸,以前拿给孙典膳尝过,典膳说味道不正,就不往上边呈了。” “照这么说,我能吃到,得算我运气好。” “不能这么说啦,你觉得好吃就行。”谢忘之把盘子往长生那边推推,“喜欢就多吃一点。我下回再给你做别的。” 长生也不推辞,又拿了一块。他稍稍垂着眼帘,密匝匝的睫毛落下来,遮住一小半眼瞳,眨眼时睫毛下边通透的琥珀色明明灭灭。 他吃相很好,吃东西没声音,分明蹲在地上,硬生生吃出参宴的气度,一侧的腮帮子却稍稍鼓起来一点,一动一动的,像是只偷吃的小松鼠。 谢忘之盯着那个小小的起伏,指尖痒痒,没忍住,戳了一下。指尖碰到的肌肤细腻,微微的凉,像是无意间碰到一尊玉雕。 “怎么了?”长生刚把嘴里的糕咽下去,有点茫然。 谢忘之反应过来刚才做了什么,面上迅速红起来,戳过长生的指尖发烫,她赶紧把那只手背在身后:“我平常喜欢看猫吃东西……” “怎么,”长生会意,故意逗她,“又把我当成猫了?” 又提这个,闹出来双倍的笑话,谢忘之满脸通红,看着长生,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长这么大,除了阿娘,没让人这么碰过,乍被谢忘之戳这么一下,居然并不讨厌,长生笑笑:“那你想摸摸我吗?” 谢忘之惊了,茫然地眨眨眼睛。长生的头发很好,漆黑柔顺又根根分明,像是上好的缎子,在太阳底下微微反光,又有些细碎的绒毛,看起来比猫肚子还软,勾得谢忘之吞咽一下。 她不太敢相信,迟疑着:“真的可以摸吗?” “不。”长生冷硬地拒绝。 “……哦。”谢忘之有点失望,想想也是,哪儿有随便摸别人头的,“那就算了。” 长生看着她:“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谢忘之连忙解释,“我知道不能随便摸别人的,其实戳别人也不可以,是我自己做错……” “不是这个。”长生打断她,“我瞧着你之前就不太高兴,是遇上什么了吗?” 遇上是遇上了,真扯出来能说小半刻,但谢忘之直觉这种事情不能乱说,何况和长生也算不上多熟,她抿抿嘴唇,想着随便找个由头糊弄过去。 “可以和我说。”长生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我在宫里没什么熟人,也不爱说话,不会说出去。” 谢忘之微微一怔,看向长生,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脸上就贴着“苦恼”“烦闷”之类的词。 这样子不好看,又是萍水相逢,宫里谁都有烦恼,没那个善心听一个小宫女絮絮叨叨,长生却没嫌弃她,安静认真地看着她,等她把烦恼说出来。 谢忘之忍住莫名的酸涩,吞咽一下:“那我说了?” “嗯。” 谢忘之看了长生一眼,挑挑捡捡地把石曼晴的事儿说了:“……就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她骗我们,心里憋着气,憋得难受。” 就这么点事,在长生看来没什么,别说石曼晴一个小宫女,玩的心眼根本不够看,真到哪个殿里,没两天就让人连皮带骨吞下去;就是她阿耶来,从七品的主书而已,到他面前也得恭恭敬敬行礼。 但他也知道谢忘之不一样,能认认真真说好人坏人,还能对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人这么好,可见她没吃过什么苦,总是对人心存着点幻想。还是小娘子,天真点没什么不好,长生不打算戳破这个泡影,想了想,把头凑过去。 谢忘之愣了:“你……” “要摸吗?”长生叹了口气。 送上门的头岂有不搓之理,谢忘之在襦裙上擦擦手,颤着指尖伸手,轻轻搭在长生发顶,揉了一下。 人的头发和猫不太一样,长生的头发软,不像猫那样毛绒绒的,在掌心里最明显的感觉是柔顺,真像是摸一匹锦缎。谢忘之没忍住,多摸了两下,收回手又不好意思,指尖在掌心搓了搓:“我好多啦。谢谢你。” 让人摸头的感觉挺怪,却不讨厌,长生也不知道怎么了,懒得多想:“下回我把煤球抓来,你摸它。” 谢忘之眼睛一亮:“好!那我做这个糕等你来。” ** 长生说到做到,第二日果真抓了煤球来。煤球平常傲气,扑鸟抓鱼,哪个宫人都不理,到长生手里就蔫了,乖乖地趴在地上让谢忘之摸。 谢忘之摸了个够,把石曼晴甩在脑后,九月二十当天做樱花糕时心情格外好,上蒸笼时还能低声哼个曲子。 她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心情好,边上的石曼晴看着却莫名恼火。 海棠透花糍做起来麻烦,用的糯米皮得反复擀成半透,里边的豆沙一遍遍地锤,都是重复的力气活,一套下来手都快累断了。又是皇帝秋狝回宫传的第一次膳,典膳、司膳都过来备菜,打下手的小宫女进进出出,根本没人能帮她一把。 看着边上轻轻松松的谢忘之,石曼晴越发恼。她好歹是主书的嫡女,进宫来却在厨房里蹉跎,还得耐着性子讨好上边那群女官。她做得也不少,等真要打听萧贵妃的事儿,一个个的全像是被缝了嘴,阿耶又在外朝,打听后宫就是找死。 结果到最后,萧贵妃喜欢什么,这消息居然还是从谢忘之嘴里说出来的。 石曼晴翻了年就十五了,是及笄的时候,阿耶来信说看着想给她议亲,可若是没法爬上去,在宫里就是蹉跎岁月,出了宫,哪家好郎君会想要个混了五年还是小宫女的娘子? 也不知道这回的透花糍能不能在萧贵妃那儿讨个好,石曼晴又急又恼,恰好听见遥遥地传来一声,是孙典膳的声音,听着发急:“忘之,这儿没人了,你快过来做个梨羹!” 樱花糕蒸着就行,谢忘之没多想,应了一声,连忙小跑过去打下手。 梨羹得先把梨一整只的梨挖空,往里边填银耳、枸杞、红枣和梨丁,再上锅蒸,花的时间长,但说起来也没什么难的,就是烦,所以往往拉小宫女去做。 谢忘之在那边挖着梨,一只梨还没挖空,门外进来个传膳的少监,直奔着蒸点心的地方去。大厨房是好几间连着的,做羹汤和点心不在一间,边上又正好一锅汤浴绣丸上锅,煮得咕噜噜的,谢忘之听不清那边的声音。 石曼晴却听得清清楚楚,少监掐着嗓子:“点心好了没?贵妃娘娘急着吃呢,别慢手慢脚的,让贵妃娘娘等急了,炖了你都赔不起。” 阴阳怪气又夹枪带棒,石曼晴恨死这阉人了,面上却不能显,只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去取海棠透花糍:“已经做好了,您稍候。” 心里怎么想的谁都看不出来,面上恭敬就行,少监舒服了,看着石曼晴把透花糍放进食盒里,下颌一抬:“那个呢?” 石曼晴顺着看过去,正是谢忘之做的樱花糕。 才刚上锅,蒸点心的火又不能太旺,樱花糕肯定是夹生的,怎么着也不能入口。按理不能呈上去,但既然是这少监点名要的,厨房里现下又乱糟糟的,来往的人太多,就算事后清算,大不了尚食局一同背锅,罚最重的肯定是谢忘之。 往上爬的机会不多,但凡能少一个抢的人……抓住机会的可能就多一分。 这一迟疑,少监还以为她是不乐意,冷哼一声:“怎么,这糕点取不得?” “……不。”念头冒出来就止不住,石曼晴紧张得手都在发颤,哆哆嗦嗦地掀开蒸笼,把里边的樱花糕拿出来,也装进食盒,“奴婢笨手笨脚,少监恕罪。” 少监懒得理她,点点头,边上立即有小内侍从石曼晴手里取了食盒。 看着来取膳的内侍走远,石曼晴才松了口气,半靠在灶台上,心跳如同擂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忌讳 往上数两代,两位先皇对吃穿用度都不怎么在意,先皇后也都节俭,到当朝,皇帝却性喜奢华。秋狝回来当日是修整,说是在麟德殿设个家宴,参宴的不过嫔妃和几位皇子公主,摆出来的菜却不少,传膳的内侍宫女排成行能一直列到太液池。 李齐慎照例迟到一刻,慢悠悠地晃过去。他穿了身靛青色的圆领袍,外边加了件黑色的罩纱压住,长发披着,细细的辫梢在肩前一晃一晃。 这打扮好看,但也扎眼,他一落座,座上的李承儆看不下去,不轻不重一声咳嗽:“阿慎,虽是家宴,也要注意仪容。” “这样舒服。”李齐慎懒得理他,自顾自夹了一筷子醋芹。 李承儆被噎了一下,当即想发作,但在一众嫔妃面前,他总不能跳起来打儿子,强忍住怒气:“你看看你阿兄,像你这般年纪时已很懂事了,且虚心些,多向他学。” 座下的李琢期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不敢。” 这礼行得舒服,李承儆点头示意李琢期坐下,又看了李齐慎一眼。 李齐慎却没看他,视线落在对面的李琢期身上。李氏皇族天生好容貌,李琢期长得不差,但更像早逝的崔皇后,相较而言就少了几分味道。礼仪倒是没得挑,从小被立为太子,生怕行差踏错,在家宴上都绷得像是个假人。 李齐慎想笑,面上却绷住,垂下眼帘时相当乖顺:“我会的,还请阿兄多教教我。” “阿慎自有天性,又师从许学士,不敢与学士相比。”李琢期赶紧推拒。 你来我往几回,李齐慎都厌了,李承儆却很满意。他一个太平皇帝,父亲和祖父太出众,他守成即可,国事上没什么表现的余地,就只能在家事上表现。看着两个儿子兄友弟恭,对他也恭敬,他就舒服了,由衷地感到为人父的舒畅。 他不能依着性子摆弄这个帝国,但他能摆弄两个儿子,就像塑泥人,随心所欲地把儿子捏成他想要的样子。 边上的萧贵妃揣摩着他的心意,适时地往李承儆肩上一靠,带着点撒娇的意思:“陛下,上些点心来吧,妾想吃些甜的。” 这话其实有点突兀,李琢期看了萧贵妃一眼,还没和她对视,立马收回视线,规矩地盯着面前的素菜。 幸好还有个太子妃,和萧贵妃一母同胞,长袖善舞,赶紧开口:“娘娘喜欢些什么吃的?妾近来新学了几道,听闻是大食那边的做法,不若下回,娘娘赏脸尝尝?” 接下来这既是姐妹,又是实际上婆媳的两个女人也来往几次,一个说“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一个说“不麻烦,能为娘娘做些吃食是三生有幸”,听得李齐慎喉咙口都有点不舒服。 面前的菜都是尚食局精心准备的,一个比一个复杂精致,生怕上头看不出他们多用心,李齐慎却没胃口,无端地想起了那个会做咸口点心的小娘子。 若是谢忘之想给人吃什么,一撩袖子就能做,做完还非塞人嘴里,之后一脸期待,眼睛亮晶晶地等着评价。 ……不对,他想她干什么? 李齐慎抬手敲敲脑壳,刚放下手,呈点心的宫女上来,从他面前走过,其中一个端着盘熟悉的糕点,淡粉色,塑成樱花的样子。 他脑子一抽,还没想明白,声音先出来:“停。” 一列宫女全停下,跟在后边的看看领头的,领头的看看李承儆,再看看李齐慎:“……殿下?” 人都叫住了,还能怎么办,李齐慎咳了一声,装作突然有兴趣的样子,视线落在樱花糕上:“那个粉色的,是什么?” “回殿下,是樱花甜糕。以面粉与豆沙调和,花汁染色,塑成樱花的模样。” “拿过来。”李齐慎说。 “阿慎,宫里是短你吃喝了吗?”李承儆又不顺眼了,“怎么中途截下来?” “殿下年纪还小,想吃什么,随他去就是了。又是家宴,条条框框的,谁都不高兴。”萧贵妃生怕吵起来,扯扯李承儆的袖口,她今年刚满二十,这么一扯,倒还有几分小娘子的娇俏,“妾急着尝点心呢,陛下何苦这么折腾?” 萧贵妃这么一撒娇,李承儆骨头都酥了,也不好再说李齐慎,免得让人觉得他这个做阿耶的小心眼,连忙搂过萧贵妃的腰:“就你着急。接着呈上来吧。” 李齐慎清晰地听见隔桌的楚芳仪一声冷笑。 昭玄、平兴两位皇帝一生都空置后宫,就守着一个皇后,等到李承儆这里,像是要把父亲和祖父的份全补上,恨不得从三夫人到八十一御妻全凑齐,一年能换仨宠妃。萧贵妃入宫后倒是消停了,可是李承儆今年四十,算算都能当萧贵妃的阿耶,两个人黏在一起,想想都觉得好笑。 李齐慎把笑硬憋回去,信手拈了块樱花糕。一入口,他立即觉得不对。 豆沙这玩意是炒出来的,横竖全熟,外边那层皮却半生不熟,入口一股生面的味道,混着花汁的香气,不恶心,但咬在嘴里也挺难受,李齐慎喝了口茶才压下去。 谢忘之先前说过她的樱花糕被选中了,一没有害人的心思,二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绝不会特地送个半生不熟的糕点上来。 李齐慎微微一怔,还没想通,先听见上首贵妃一声不轻不重的叫声,旋即是盘子被打翻的声音。 麟德殿铺了砖,盘子落地,一声脆响,里边的东西滚了一地。 是透花糍,白的隐约透出里边泛红的豆沙馅,红的则鲜艳欲滴,都塑成海棠的形状,手艺挺好,颜色也像,一打眼还以为是新摘下来的海棠。 呈糕点的宫女哪儿见过这架势,瑟瑟发抖,扑通几声全跪下了,头几乎贴在地上,说的全是“贵妃恕罪”。来参宴的人也不敢说话,全部噤声,只有太子妃一脸诧异,同样惊惧地看了萧贵妃一眼。 萧贵妃看着地上的透花糍,满脸惊恐,丰润的胸口剧烈起伏,隔了会儿才颤着嘴唇:“……陛下恕罪,妾失仪。” 别说打翻一盘透花糍,就是踹翻一个宫人,李承儆也不觉得萧贵妃有什么罪,连忙抚着她的背,眉头紧皱:“尚食局怎么回事,不知道贵妃忌讳什么吗?!” ** 平心而论,在尚食局做事,不用上赶着伺候人,但也辛苦,平常备膳倒还好,哪怕有哪位后妃临时想吃个什么,只要不是夏天想吃冬笋,冬天想吃樱桃,总能赶出来。最怕的就是设宴,一道道的菜呈个没完,哪怕是尚食,都得等到宴过半才能吃口热的。 一通折腾下来,再新鲜的食材也没人想动了,有口热汤喝就行,小宫女们累得半死,最后用鸡汤煮了一大锅面,加了点肉末和绿叶菜,个个捧着碗埋头吃,从没觉得面能这么香。 饿归饿,石曼晴心里藏着事情,却吃不下去,吃了几筷子面,端着碗,心慌意乱,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还是没等什么。 民以食为天,呈上去的吃食要是出了什么错,最少也得挨一顿板子,严重些的赶出宫,甚至还有丢了命的。偌大的大明宫,死个把民间来的小宫女,压根没人在乎。 石曼晴就着碗喝了口汤,遥遥看见一众人朝着休息的屋子走过来。 领头的是尚食,后边跟着几位司膳和典膳,再之后是内侍。一众人脸上全绷着,俨然出了什么大事,过来兴师问罪。 石曼晴一个激灵,碗都拿不稳,差点把汤泼出来。 尚食姓严,长得和姓氏挺合衬,容长脸,眼睛狭长,看着就让人害怕。严尚食扫了小宫女一圈:“今儿做糕点的八个,都出来。” ……果真来了。 石曼晴心口跳得厉害,放下碗,和其他几个小宫女一起,跟着这一行人出去。旁的小宫女哪儿知道出了什么事,面面相觑,都有点慌,谢忘之倒还好,茫然地看了严尚食一眼。 等到僻静的院落里,她还是一脸茫然,突然听见严尚食问:“樱花甜糕,谁做的?” 听见这糕点,石曼晴松了口气,再看看还没弄明白的谢忘之,她忽然觉得浑身舒爽,像是终于踩爆了碍眼的虫子。 要你清闲、要你得意、要你知道这么多! 来这么多人,还有高大的内侍,至少一顿板子逃不掉,石曼晴心满意足,严尚食说的话却出乎意料:“殿下喜欢,做得不错。” 谢忘之莫名其妙,但有人夸总是好的,点点头:“多谢尚食。” 石曼晴惊了,这都能被夸,难不成那位殿下口味就这么怪,喜欢吃半生不熟的糕点? 她一愣,又听见尚食问:“透花糍,谁做的?” 有了前边的事儿,又听闻是贵妃爱吃的,石曼晴理所当然以为也是夸奖,赶紧上前一步。 贵妃盛宠,肯定比口味古怪的那位殿下大方,别说夸奖赏赐,说不定一个开心,直接把她调去含象殿的小厨房。那就是连升几级,和尚食局这帮小宫女不在一起,谢忘之见了她还得自称奴婢。石曼晴这么想,脸上都绷不住喜意,等着严尚食开口。 然而严尚食神情冷肃,一双眼睛掠过石曼晴,给边上两个内侍抛了个眼神:“就是她。押下去。” 石曼晴大惊,两边肩膀已经被钳住,她一时惊慌,连自称都忘了:“我做错什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星辰 “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什么,才犯了贵妃娘娘的忌讳。”严尚食冷冷地瞥了石曼晴一眼,再使了个眼色 控住石曼晴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一大块麻布,堵得严严实实,她只来得及说出个“谢”字,后半截没声了,只能死死瞪着几步开外的谢忘之。 “能被选上做点心,是认可你们的手艺,但在宫里,首要的是规矩,老老实实做事,少不得你们的好。但若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钻营取巧,没好果子吃。”严尚食闭了闭眼,“行了,都回去吧。好好想想这话。” 一众小宫女本来就是突然被拎出来,又眼睁睁看着石曼晴被揪出去,连吓两回,有几个胆儿小的连行礼告退的话都说不利索,起身时哆哆嗦嗦,出院门还绊了一脚,让同伴扶着才出去。 小宫女先下去,之后几位司膳、典膳依次退下去。除了押着石曼晴的两个内侍等着严尚食发话,小院里空荡荡的,就只剩下个谢忘之还没走。 严尚食对谢忘之倒挺宽容,问她:“还有什么事儿?” “她刚才好像叫了我。”谢忘之老实回答,“我觉得她有话要和我说。” 石曼晴当即挣扎起来,又拗不过两个内侍的力气,被压着跪在地上,襦裙弄得乱七八糟。她死死盯着谢忘之,瞪大眼睛,要不是嘴里塞着麻布,简直像要一口把谢忘之吞下去。 看来是有话要说,严尚食点头:“让她说。” 两个内侍取了堵嘴的麻布,石曼晴却没和谢忘之说话,她也不傻,知道这回凶多吉少,干脆转向严尚食,试图把谢忘之拖下水:“奴婢冤枉!那主意不是奴婢想的,是她!是谢忘之!全是她说的……奴婢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她的话,才犯贵妃娘娘的忌讳,奴婢真的冤枉……” 谢忘之还没反应过来,严尚食审视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她说的是真的?” “我想和她说话。”谢忘之沉默片刻。 “说吧。” “多谢尚食。”谢忘之低头,看向地上的石曼晴,语气平静,“我只告诉你或许能做透花糍,想到用海棠卤做的原本不是你,你骗我们说没有海棠卤了,却私自做海棠透花糍。这是你的过错。” “你的点心选上了,我知道海棠犯萧贵妃的忌讳,也提醒你了,但你觉得是我嫉妒你,一意孤行,还是做这个。这也是你的过错。”谢忘之接着说,“你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自己。随便你怎么恨我,但你不要想着拖我下水,我犯的错是钻营取巧,不是故意犯忌讳。” 她收回视线,看了尚食一眼,又低下头,“我说完了。请严尚食罚我。” 石曼晴慌了,想再解释,严尚食却没等她开口,抬手示意,两个内侍旋即把麻布塞回去,直接拎起石曼晴,拖着她往外走。石曼晴还没满十五岁,哪儿有什么力气,挣扎两下,动弹不得,连呜呜发声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被拖出去,绣鞋在石板上拖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花做的卤那么多,自萧贵妃入宫,尚食局没做过带海棠的东西,当然不知道她的忌讳。严尚食本来想问谢忘之从哪儿知道的,转念想到她的出身,以为是她家里的关系,咳了一声:“忘之,你是个聪明孩子,但心思要正,不能总想着家里帮你。” “我明白。”谢忘之不知道严尚食怎么想的,只以为她是顾忌长安谢氏,“这次我也有错,按规矩罚我就好,我没有怨言。” “你这孩子……”严尚食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谢忘之,能想到去打听喜好,转头又能这么实心眼地讨罚,她叹了口气,“我与你姑母相识,也算是你的长辈,四下无人,你自己记得便好。” 沉默片刻,谢忘之忽然说:“……不是这样的。” 严尚食一愣:“你想说什么?” “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我以我出自长安谢氏为荣,因为先祖中多有俊杰,才能历经数朝不倒,萧条后再到长安另立门庭。我虽然无能,但我也明白不能蹭先祖的光辉,不能以此自傲。”谢忘之抬头,认真地看着严尚食,“这次我的确错了,去外边打听萧贵妃的喜好,恰好是尚食说的钻营取巧,我愿意受罚。” 严尚食盯了她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自己去找张典膳领罚。” ** 张典膳生性板正严肃,不管谢忘之什么出身,罚是真罚,结结实实地用竹鞭打,左右手各五下,谢忘之的手当即泛红,回屋时手心里一片红肿,蹭着袖子都觉得疼,吓得楼寒月连忙拿药膏来给她抹了。 一开始没见着石曼晴回来,猜到她是要倒霉,楼寒月还挺开心,但一直等到晚上,还不见人回来,楼寒月也有点急。讨厌归讨厌,毕竟同屋住了几年,活生生一个人不见了,她也没那么心狠:“忘之,你被罚了打手心,曼晴罚的什么呀?怎么还不回来?” 谢忘之大概猜到石曼晴是回不来了,又不能直接说,边往外走,边含含糊糊地:“我猜是打板子吧……我也不知道。” “哦……”楼寒月想到打板子就觉得屁股疼,眼看谢忘之出门,又急了,“哎,都这个时候了,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晃晃,走不远,不用担心。” 谢忘之反手扣上门,免得楼寒月追出来。尚食局就这么大,外边她不敢去,其实也不知道能晃去哪儿,漫无目的地沿着墙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缓缓蹲下来。 夜里凉嗖嗖的,蹲了一会儿身上发冷,还腿麻,谢忘之刚想起来,眼前一个身影站定,弯腰凑过来一张漂亮的脸。 姿容冷丽,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在夜色里像是只猫。 谢忘之一惊,直接坐到了地上,小腿一硌,疼得她“嘶”了一声。长生托住她的袖口,把她拉起来,声音里含着点笑:“我这么吓人?” “……你还笑话我。”谢忘之有点委屈,皱了皱眉,收手时掌心不小心蹭到袖口,一阵刺痛,又倒吸一口冷气。 这反应不太对,长生问:“怎么了?” “我做错事了,被罚的。”谢忘之倒不遮掩,老老实实地,“张典膳打了手心,已经上过药了,就是碰到还有点疼。” 确实隐约有点雨后草木的味道,长生点头:“我瞧着你挺老实的,你做错什么了?”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张口想说,又把话吞回去,迟疑着摇摇头:“小事。”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小事。”长生好奇心不重,但他不想让她憋着,“不好说,还是不能说?” “……不好说。” “那你就想想,该怎么说,才会变得容易。”长生笑吟吟的,“我先前就说啦,我不认识什么人,听过就忘,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谢忘之抬眼,恰好撞上长生的笑脸。 少年站在她面前,微微歪着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孩,他含着笑,眉眼却冷肃,像是大雪后的崇山峻岭。但他给人的感觉又不冷,暖黄的光打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光点顺着肩前的辫梢滴落,在衣衫上晕成光圈。 胸口闷着的东西像是骤然找到了出口,谢忘之吸吸鼻子,慢吞吞地开始说石曼晴的事。长生始终含着笑,一直听到谢忘之说:“……同屋有人问我她怎么还不回来,我答不出来,又气闷,就跑到外边来了。” “别等了,她回不来了。”长生毫无怜悯之心,“运气好点,大概打个半死,让家里人接回家……唔,我记得你说过她父亲是主书,或许能留条命;运气差点,那就打死咯。” 先前是这么想过,但他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谢忘之有点受不了,眉头紧皱,舔舔嘴唇,没能说出话。 “你可怜她?”长生揣摩着谢忘之的神色。 “……不。是她自己做了坏事,她活该。”谢忘之吞咽一下,忽然觉得无力,“我只是……只是突然感觉,大明宫好像会吃人。” 她没那么天真纯善,不会怜悯石曼晴,但她也隐约知道,海棠透花糍实际上是张典膳选的,若不是整个尚食局急着推锅,石曼晴未必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谢忘之背靠着墙,再度蹲下来。 墙外挂着一盏盏宫灯,照亮长长的宫道,照得红墙上影影绰绰。大明宫是后来兴建的,建造时召集了不知道多少工匠,建得很美,地势又高,站在宫墙上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可是这地方会吃人。连皮带骨,一寸寸吃下去,连根头发丝都不剩。 谢忘之把脸埋进手臂里,忽然听见身边一声叹息,随后是长生的声音:“来,抬头。” 她茫然地抬手,看见长生朝她伸手,掌心里浮着细细的光点。 那些光点是淡淡的银色,在他手中闪烁着。恰巧夜风吹过,穿过长生的手,把他掌心里的光吹成一条织带,流淌着远去,像是盛夏时陡然瞥见的天河,里边盛满星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夜话 星辰转瞬即逝,长生有点遗憾:“起风了,不然能留得更久。” 这一幕太神奇,像是场瞬间的幻梦,谢忘之都不记得之前的心思,连忙问:“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长生在谢忘之身边蹲下,伸手给她看,“其实就是粉,很轻,一吹就掉,在夜里会发光。我在东市时看见有人变戏法,用的是这个,就问他买了点。”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去掌心里残存的粉末。粉不够,吹不成织带,只能吹出一片薄薄的亮光,仔细看能看出里边一闪一闪的,像是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 长生收手:“就这么回事,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很好看。”世上不知道的事儿多了,谢忘之也不是非要知道,她把手搭在膝上,看着对面的宫墙,“谢谢你。” “你说得没错,大明宫确实会吃人,只不过有些人挤破头想进来,总觉得自己是吃人的。”长生语气很轻松,“你呢,为什么进宫?” 这问题还真没人问过,真要说也没什么,但毕竟背后是长安谢氏,谢忘之迟疑着,不确定能不能和这个算不上熟悉的少年实话实说。她舔舔嘴唇:“唔……” “不方便说就算了。”可听可不听的事儿,长生不太在意,他就是一时兴起,对谢忘之陡然萌生出兴趣,没打算逼她。 他要是追问,谢忘之能含糊过去,但他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反倒觉得自己支支吾吾的像个小人,心一横:“那我告诉你?” 长生看了她一眼,笑笑:“说吧,我听着。” “其实……我出身长安谢氏。”谢忘之鼓起勇气,轻轻地开头,等着长生接话。 长生做好了准备听个悲惨故事,鬼知道是这么一句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长安谢氏多英才,绵延百年,前朝时不可避免地衰落,旁人以为这就是世家的结局,感慨有堂前燕飞的悲凉。然而沉寂几十年,开国时有一支却又另立门庭,一举从陈郡谢氏改称长安谢氏,重新扶起了世家的荣光。 长安城里多世家权贵,长安谢氏也得算其中翘楚,在清河崔氏面前都不遑多让,真要送贵女进宫,直接往后宫塞都行,也不至于在尚食局当个小宫女。 长生想,谢忘之可能出身旁支,试探着问:“你家里人不介意?”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阿耶也拘不住我。”谢忘之垂下眼帘,“如今想想,我进宫,其实是为了躲开他们吧。” “……躲?” “嗯。我阿娘早几年去世,之后我阿耶新娶,也出身琅琊王氏,算起来还是我阿娘的族妹。”谢忘之顿了顿,没能把“母亲”两个字说出口,“夫人知书达理,待人处事没人不夸,后来也生了自己的孩子。她待我很好,但我总觉得,我还是想我自己的阿娘。” “阿耶和夫人要看顾新的孩子,我阿兄在门下省博前程,还得想着议亲的事情。没人赶我进宫,也没人待我不好,”谢忘之勉强笑了一下,想到那两年在家里过的寂寞日子,抬手状似无意地蹭过眼尾,“可我就是很多余啊。” 长生蹲在边上,扭头看向谢忘之。女孩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兀自垂着头,分明有那么好的出身,说出去能招来诸多艳羡,她却憋着不说,在尚食局因为打听件事儿而被打手心,仅仅因为她觉得自己“多余”。 长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拍了拍谢忘之的头,在她发顶揉了一下。 谢忘之做的是宫女打扮,这个年纪的小宫女都梳丫髻,两边有珠花,发顶却没装饰,长生这一把揉下来,感觉格外清晰,她甚至能隐约感到发丝被揉乱了,有一边的珠钗都松了小半截。 她赶紧抬手护头,看着长生:“别摸头,会长不高的。” 顶着女孩近乎谴责的视线,长生不痛不痒,顺手把脱出的珠钗别回去:“那你上回也摸我了。” 谢忘之一噎,想想长生站起来的模样:“你还嫌自己不够高吗?” “这怎么够?”十四岁还有得长呢,这个年纪的男孩,长生算是高挑的,但放在成年男人堆里,就显矮了,长生呼出一口气,“我至少得再高一截吧。” “……那得多高啊。”谢忘之没法想象,“对了,你刚才问我这个,那我能问问你,你为什么进宫吗?” 长生心说因为我没得选,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稍作考虑,伸手把谢忘之的脸掰过来,正对自己,再稍稍凑过去一点:“看我的眼睛。” 谢忘之从没和男孩这么亲近过,乍让他碰到,胳膊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但她居然不讨厌,也没想着推开他,反而沉进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长生的眼睛很漂亮,眼型略显狭长,但现在还没彻底长开,残存着孩童的圆润稚气,眼尾却又微微上挑,显出几分近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味道,简直是顾盼神飞。靠得这么近,谢忘之甚至发觉长生的眼底沉着细碎的金色,像是浅色的琥珀里揉了一把金粉。 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加快,她脸上蓦地红起来,这种感觉太陌生,谢忘之赶紧往后缩了缩,拉开距离:“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是黑色的,对吧?”长生浑然不觉,笑眯眯地说。 人眼颜色有深有浅,谢忘之也见过偏浅的,但都不像长生这样,她脑子发昏,没留神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去了:“像猫。” “像猫?”长生觉得好笑,“其实是像我阿娘。我阿娘是鲜卑人。” 谢忘之一愣,傻傻地盯着长生。 “我阿耶阿娘可不是什么两情相悦,我阿娘只不过是个妾,还是被卖给我阿耶的。我阿娘去得很早,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肤色很白,头发和汉人一样也是黑的,眼睛颜色却很浅,太阳底下看还以为是金色。” 谢忘之想象一下,再看看长生的脸:“你这么好看,你阿娘肯定是美人。” “可能吧,否则我阿耶也不会要我阿娘。不过我长得应该更像我阿耶这边的,听说祖上全是少见的美人。”长生没那么矫情,生作男儿身,也不介意让谢忘之夸一两句容貌,“但我阿耶不想要我这个鲜卑杂种,放哪儿都碍眼,我就在这儿啦。” 他提起来时很轻松,反正从小到大明里暗里,说他是杂种的人太多,一开始会生气,后来就习惯了,被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谢忘之却不行,她知道这话多伤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长生。能蓄妾室,至少家底殷实,做阿耶的要多狠心多冷情,才能逞一时的欢愉,有鲜卑血统的儿子,又因此嫌弃他,把他送进宫。 憋了一会儿,谢忘之忽然扑过去,死死地抱住长生,脸埋在他肩上,声音都在发颤:“没关系的。生来是什么模样,不是你的错,让你在这里,是你阿耶的错。” 她肯定没别的意思,这一抱结结实实,长生却当场愣了,像是被一榔头敲到了脑壳。万千思绪涌上来,那一瞬间他想哭又想笑,能理出来的却是空空如也。 他抬起手,虚虚地做了个环抱的动作,最终却按在谢忘之肩上,把她拉开,对着那双茫然的眼睛,严肃地说:“还有件事忘了说。宴上,你送过去的东西,确实是樱花糕吧?” 谢忘之莫名其妙,点点头:“怎么了?” “……那是夹生的。” “怎么可能?”谢忘之惊了,都忘了问长生怎么知道的,“可是,可是明明有位殿下说喜欢……要是夹生的,怎么会……” “……我听清思殿的内侍说的,确实是夹生的。你想想做的时候,或是出锅之前,有没有让别人碰过。”长生叹了口气,“我猜你是得罪了什么人。” 谢忘之回忆起当时的状况:“上锅以后,我去做梨羹了……梨羹麻烦,等我回去……石曼晴!是她,她和我说,蒸好了,让宫人拿过去了。” 能回想起来是好事,但是石曼晴已经被处理了,不能动手,长生有点遗憾,舔舔嘴角:“总之下回注意些,别一不小心被人使了什么绊子。” 谢忘之没想到石曼晴能狠心至此,是真的要送她去死,先前仅存的一点悲戚都没了,又想到长生之前的话:“对了,你刚刚说,是清思殿?那就是七殿下吃的?” 李承儆风流,子嗣却不丰,后宫佳丽三千人,生到如今也就十来个孩子,除去其中早夭的,居然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太子,另一个就是清思殿的皇子,还没封王,只能按排行叫一声七殿下。 长生点点头:“我猜是。” “……那他为什么还夸我做得好?樱花糕要用花汁,不熟会发涩,生面的味道也不好……”谢忘之绞尽脑汁,想着这位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长生笑吟吟地看着谢忘之,等着她抬头夸人,“宽宏大量”“宅心仁厚”,什么都行,虽然和他这个人完全不搭边,但他不介意多让人夸几句。 顶着他的视线,谢忘之猛地抬头,满脸严肃:“这么看来,七殿下的口味是真的好奇怪啊。” 长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炖鱼 上回一别,接下来一直到过了十月中,谢忘之都没再碰上过长生。宫人各有各的事情,她没那么闲,但好歹一同聊过几回,心里总惦念着,转念又想到,他们看起来像是相熟,实则连长生在哪儿做事都不知道,想托人问问都不行。 她念着的事儿没法问,楼寒月却兜兜转转,一天出去好几回,打听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石曼晴的事儿。那天之后,石曼晴没回来过,屋里空了一个位置,得等到明年新人入宫,若是有小宫女没地方住,才能填上。 石曼晴是肯定不会回来了,楼寒月辗转好几回才打听到,说是她挨了一顿板子之后发了高烧,宫里不留病人,就让她阿耶把人接回去,算是放出宫去。但这也是对外的说法,具体到底怎么样,不得而知,狠心点想,或许是活活打死,对外编个说法遮掩罢了。 至于她犯的忌讳,说起来是撞了名讳。萧贵妃闺名一个萱字,同胞的太子妃则用了棠字,两人姐妹情深,萧贵妃不仅避讳萱草,也见不得用海棠做的东西。刨开骗她们的错,石曼晴也算是倒霉,心思再缜密也想不到这一层。 第二件事则出在东宫,不算什么秘密。太子妃前年给太子生了个长女,十月初诊出有孕,这会儿正是害喜最厉害的时候,那位小殿下又身子不太好,每逢这时候总要风寒几回,估摸着母女俩都没胃口,早晚要来折腾尚食局。 现下三个女孩围坐在炉边,盯着咕嘟嘟冒泡的鱼汤,想的就是第二件事。 过了寒衣节,就算入冬,一天冷过一天,前两年都是靠鱼汤挨过去的。这法子还是楼寒月想的,她阿娘是蜀人,做鱼汤的做法也是蜀地的,在屋里支一个炉子,底下用炭温着,上边炖鱼,鱼汤里随便放喜欢吃的绿叶菜或是细面,只要炭不灭,里边的东西就都是热的,三九天都能吃出一身热汗来。 这锅鱼汤才刚上炉,汤面上一个个泡泡依次破掉,炸出鱼特有的鲜香,姚雨盼吞咽一下,却没心思吃:“可是上回出了这么件事,几位女官还会让我们做吗?” “难不成还她们亲手做吗?”楼寒月很笃定,“开胃的吃食就那么几种,酸梅去核都能烦死人,肯定是叫我们做的。” 姚雨盼抿抿嘴唇,不说话了。 谢忘之还记得手心里那几竹鞭,不想掺和这事儿,但她也懂同屋的两人在愁什么:“要是开胃,我记得雨盼的酸梅糕做得特别适口,酸甜不过分;寒月会做酸汤。要真有这个机会,我猜得找你们。” “要没这个机会,那就下回再说。”楼寒月想得挺开,“我不信没露头的机会。” 姚雨盼沉默片刻,嗫嚅着:“可我十四了……” 入宫是三月前后,正好是开春时,翻了年很快就有新的小宫女进尚食局,楼寒月和谢忘之还能再熬一熬,姚雨盼却很难再等。她又性子软,若是一直没机会,恐怕到二十岁出宫,都捞不着个女官的位置。 楼寒月咬着筷子,憋了一会儿,拍板:“那就这样,我这回不做了,就说我做不了。少个人和雨盼争。” “……这怎么行……”姚雨盼诧异地瞪大眼睛。 “没事啊。我今年才十三,还有两年呢,我不信宫里没人爱喝酸汤。”楼寒月看看锅里煮得差不多的鱼汤,下了点绿叶菜,“别想这个了,锅热了,快下菜,快下。” 绿叶菜一进锅,立即卷进乳白的鱼汤里,起起伏伏,还挺好看。谢忘之夹了一筷子白嫩的鱼肉,刚咬进嘴里,忽然听见窗户那边的动静。 毕竟在屋里烧炭,三个人谁都没那么大胆子把门窗关实,只能一边在冷风里哆哆嗦嗦,一边吃鱼。窗缝里卡进来一只漆黑的爪子,随后是另一只,两只爪子一起把窗撬开,再之后挤进来一个猫头。 屋里鱼汤的香气太重,煤球吸吸鼻子,耳朵尖颤了两下。它从窗口钻进屋里,熟门熟路地窜到谢忘之边上,把嘴里咬着的东西放到她膝上。 是支珠钗,花样不复杂,就是粒不大不小的珍珠,边上围着一圈银制的小花瓣。除了宫里发的首饰,爱美的小宫女也能去尚功局花钱买,看珍珠的大小成色还有做工,这样的珠钗一钱银子就能买一支,算是个小礼物。 谢忘之在家时妆匣里随便拿个耳铛出来都能抵几十支,她觉得贵重的是心意,楼寒月却看得惊讶,伸手拍拍她:“忘之,这猫真成精了,前两天还送你花和叶子,今儿都学会送珠钗了?” “什么呀,珠钗当然是人送的。”谢忘之哭笑不得。半个月没见,长生人不知道在哪儿,煤球倒是隔三差五来一趟,这回衔了珠钗来,可她又不能揪着煤球问长生的事儿。 “谁?”楼寒月眼睛都亮了,“谁送的?” 谢忘之本能地不想说长生的事,含含糊糊:“是个内侍,就是上回我问透花糍的那个。” 楼寒月本来想追问,煤球却突然踩到谢忘之膝上,扒拉着她的手臂,对着她碗里的东西嗅来嗅去,胡须都在轻轻颤动。 鱼汤里加了盐和茱萸油,猫吃了掉毛,谢忘之连忙把手移开。她一动,煤球就知道吃不着,动了动尾巴,从她膝上跳下来。 楼寒月连忙夹了一筷子鱼肉,招呼煤球:“她不给你,我给你。过来过来。” 煤球看了楼寒月一眼,琥珀色的眼睛透着冷意,哪儿有先前扒拉谢忘之的样子。它扭过头,理都没理楼寒月,后腿发力,跑了几步窜上窗台,从窗缝里挤出去了。 “看吧,我上回说这猫非要绝世美女喂。”楼寒月把鱼肉放自己碗里,戏谑,“看来就我们忘之是绝世美女啊。” 谢忘之对自己的长相有数,不丑,但肯定算不上绝世美女,她瞪了楼寒月一眼:“你别胡说。” 一直沉默的姚雨盼忽然说:“忘之,你刚刚说,那个内侍知道海棠和透花糍的事情?” “……是啊。”谢忘之不明所以,“怎么了?” 姚雨盼吞咽一下:“你想想,尚食局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知道的?” 谢忘之一愣,楼寒月也觉得不对,直接把碗一放:“宫里那么多人,他到底是哪儿来的?” 两个人这么问,谢忘之也感觉有问题,憋了一会儿,老实说:“我不知道。” “你……”楼寒月要急死了,“你长点心吧!” “虽然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不是坏人。”谢忘之捡起膝上的珠钗,回想起那双仿佛沉着碎金的眼睛,“坏人不会那样说话的。” 她这么说,楼寒月也没辙,刚把碗捧起来,忽然想到别的:“对了,忘之,那个内侍告诉你这种秘密,还送你珠钗,他想干什么?” 谢忘之还真不知道,摇摇头。 楼寒月更不知道,盯着她。 “那个……”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边上的姚雨盼尴尬地开口,“内侍不能娶亲,我听说有些内侍……会向宫女示好,然后结……结对食。” ** 清思殿的主子,除了李齐慎,就是煤球,故而它直接从正门进寝殿,宫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任由这只浑身漆黑的猫带着四个爪子的泥踩进来,在石砖上踩出一连串的梅花。 宫人不敢抓,李齐慎敢,在煤球跳上榻之前,他眼疾手快,一把拎住黑猫的后脖子,把它悬空拎起来,顺手揪了个爪子,肉垫上果然全是泥。 他捏着那只爪子,直接糊在煤球脸上:“不洗爪子还想跳我榻上来,给你脸了?” 煤球被自己的爪子糊了一脸,又不敢挠李齐慎,委屈地“呜”了两下,耳朵都耷拉下来。 这模样挺可怜,李齐慎盯着看了一会儿,想想大冷天的,突发奇想要这猫去送个珠钗也不容易,松开手。 他手刚松开,煤球立马跳起来,直接跳到他肩那么高,两只前爪高高伸起,脏兮兮的肉垫轮番拍在他脸上。在李齐慎发作之前,煤球腰一扭,反身往外跑,快得像是条黑影。 边上的常足都没反应过来,定睛一看,李齐慎瓷白的肌肤上印着两朵灰梅花,一左一右,还挺对称。 常足忍笑,凑过去:“殿下,您洗洗脸?” 捧铜盆的宫女挺会看眼色,立即把水盆端到面前,始终低着头,都没让李齐慎看见脸。常足在水盆里绞了丝帕,递过去。 李齐慎接了帕子,擦去脸上的灰,顺便抹了把脸:“午膳吃猫汤如何?” “您这话说的,奴婢听闻猫这东西吃起来味道不……”常足卡了一下,“殿下,您真打算吃了那只猫?” 常足别的都好,就是人傻,分不清是不是开玩笑,李齐慎觉得没劲,把帕子丢回水盆里,仰面在榻上躺下,漆黑的发梢一直淌到榻边。 “不,吃点别的。去尚食局传膳,就让上回做樱花糕的那个宫女做。”李齐慎把手臂搭在额上,笑了一下,“就说,做全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酸梅 话一出口,姚雨盼自觉失言,连忙把后半截吞下去,从锅里捞了烫好的绿叶菜,胡乱吹了两下塞进嘴里,借着嚼菜叶掩饰。 一时无话,屋里只有鱼汤咕噜噜冒泡的声音,汤里新下的配料翻起来,切成块的鱼肉吸饱汤汁,白嫩如同豆腐。三个人盯着鱼汤,谁都没下筷子。 憋了一会儿,楼寒月忍不住了,破罐破摔:“我没见过那人,不好随便乱说他是什么心思。忘之,你觉得呢?” 乍被点名,谢忘之愣了一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 宫里没明说宫女和内侍能在一起,也没明文规定不许,本来就是在宫规夹缝里的事儿,说不出对错。有些宫女和内侍是深宫寂寞,两个人凑在一起,互相舔舔伤口也好;有些则是宫女存着攀附的心思,或是内侍缺大德,挨了一刀还起坏心思,借势逼宫女就范。 但无论是哪种,和长生都不像。 硬要说,长生像煤球,黏人时是真的黏,待人也是真的好,但他冷下来也是真的冷,不在乎的时候看都不多看一眼。 谢忘之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让他看得上的,容貌身材不出众,和家里也不亲,在她身上无利可图。 “我想他应该没这个心思。我之前请他吃糕,这可能是回礼吧。”谢忘之笑笑,“我信他。” 楼寒月没见过长生,只能信谢忘之,沉默片刻,率先下筷子:“别管了,吃鱼吃鱼。” 第一筷下去,接着就停不下来了。炖鱼吃的就是个热和鲜,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下去,汗都能蒸出来,别说还额外加了茱萸油和胡椒。汤汁乳白,浮着几星茱萸油的红,鱼肉白嫩,绿叶菜在汤里起伏,有荤有素,勾得人心痒痒。 等一锅鱼汤分完,三个女孩都吃得有点撑,姚雨盼其实不怎么能吃辣,吃得嘴唇红红的,满脸泛红,微微长着嘴吸冷气。 楼寒月看见就想笑,随口笑了她几句,气得姚雨盼脸更红,作势要打。楼寒月赶紧躲,边躲边收拾碗碟。 碗碟收拾好,炭扑灭,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去准备午膳。小宫女一般只能打打下手,三人赶到尚食局,刚好看见厨房门口杵着张典膳。 一看见谢忘之和姚雨盼,张典膳眉头皱起,招招手:“忘之,雨盼,你们俩过来做。”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都有点懵,齐齐应声,小跑过去。 “清思殿刚来传膳,说是七殿下点名要你做午膳,没给膳单,你自己看着办。”张典膳在谢忘之肩上敲了一下,再敲姚雨盼,“丽正殿那边太子妃娘娘害喜难受,想吃酸梅,你去做。刚来传话,还没来得及找你们俩,倒是来得正好,手脚都快点。” 刚刚吃鱼时才说过东宫的事儿,这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姚雨盼有些惊喜,连忙应声,小跑着去找酸梅。 谢忘之没什么喜的,她还挺愁。她会做的菜其实不多,多半是各种花样的点心,但这是正儿八经传的膳,她总不能做一堆糕点,完事让人带话说“殿下,您吃糕点吧,吃饱就行”,何况她还压根不了解七殿下。 她想了想,小声问张典膳:“典膳,七殿下还说了什么吗?” “别的?”张典膳想了想,还真有,不过这俩字太平常,她没注意,“是有。七殿下说,要全熟的。” 谢忘之懂了。难怪非亲非故素未谋面,突然点名要她准备午膳,这是上次吃了夹生的樱花糕,憋了这么久,找着机会报仇来了。 不过七殿下没当场发作,敲打她都这么迂回,可见性子不坏。那道樱花糕得算是自己不慎,谢忘之没有怨言,开始想该做些什么。 还没封王建府,那就是还没满十五岁,但能有这个传话的心思,应该也不小,谢忘之猜七殿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她自己挺喜欢吃肉的,自然而然觉得他也喜欢,想了想,决定做个羊肉汤,搭面饼吃。 面饼厨房里有现成的,不用管;羊肉汤也容易,新鲜的羊肉焯一遍水,炖上就行。肉汤炖着,谢忘之拌了两个素菜,再动手做樱花糕,蒸上时死死盯着火,心说这回她一步都不动,再不熟那就是锅有问题。 然而事与愿违,樱花糕上锅没多久,外边进来个内侍,掐着尖细的嗓子,开口催酸梅糕。 丽正殿那边有规矩,谁做的膳食,谁就得跟着去,吃着合口就赏,不合口就罚。谢忘之觉得这规矩莫名其妙,合不合口是自己的事情,但既然是东宫规矩,她也不去触霉头。 本来姚雨盼跟着去就行,但她今天贪多,多喝了一碗鱼汤,又不能吃辣,没多久前就觉得肚子不舒服,总不能去把人拖出来,让她这么去丽正殿。 张典膳和来传膳的内侍纠缠半天,那内侍也是个实心眼的,死活不肯松口。张典膳想了想,一拉谢忘之:“她和做酸梅糕的那个同屋,手艺也好,让她去,行不行?” 内侍面露难色,张典膳再接再厉:“到太子妃娘娘面前,您就说做酸梅糕的宫女身子不适,实在来不了。若是吃着不合口,和这孩子说,她能听懂,也能传话。” “……行吧。”内侍看看谢忘之,点点头,“跟我走。” 丽正殿有点远,谢忘之本来不想去,但张典膳和内侍都敲定了,她还能怎么办,只能老老实实地拎着食盒,跟着往外走。 她和来传膳的内侍不熟,两人又都不多话,谢忘之沉默地跟在内侍后边,走在宫道上,计数着脚下的石板。 天冷,大雁都飞尽了,碧空上一轮泛白的太阳,呼吸时能看到轻微的白气,一转眼就消散。宫里的野猫都懒得动弹,宫墙上干干净净,再没有猫跑过的窸窣。 谢忘之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沉默地走了一阵,进了丽正殿,太子不在,太子妃坐在榻上,扶着宫人的肩膀,正弯着腰在吐。好在她没吃什么,吐也吐不出什么,只是听着犯恶心,殿里倒没什么味道。 谢忘之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取出里边的东西,一例酸梅糕,一例酸梅糖球,酸甜的味道立即溢出来。 “见过娘娘。”她屈膝行礼,“尚食局做的东西到了。” 这礼很规矩,太子妃吐得天昏地暗,胃里难受得要命,随便点点头。边上的宫人立即端了盘子,双手托着呈过去。 闻到酸梅酸甜的味道,喉咙里发毛的感觉被压住,太子妃舒服点,拿了块酸梅糕,咬了一口。酸梅糕是酸甜口,做得软糯,不怎么用嚼,就化成绵软的糖水淌进喉咙里,来不及犯恶心。 太子妃吃完一块酸梅糕,顿了顿,没觉得恶心,点头:“不错。赏。” “谢娘娘赏。”谢忘之回话,再行一礼,起身时没注意,头抬得高了点,一瞥看见了太子妃的脸。 太子妃长得很漂亮,但这种漂亮中规中矩,柳叶眉,杏子眼,嘴唇小小的,像是照着书上说的美人长的,美则美矣,总觉得少了三分灵气。她又害喜严重,脸色煞白,眉眼间多了几分憔悴。 “下去吧。”太子妃显然很累,没精力多说话。 谢忘之收回视线,应声,跟着领路的内侍原路出去,去偏殿领赏。 赏的东西挺实惠,一把银叶子,总共大概一两重,封在红色的纸袋里。纸袋不大,随手就能揣着,分赏的内侍把纸袋递给谢忘之,他话多:“算你运气好,前两天传的膳都不合胃口,娘娘害喜又难受,宫人可倒霉了。” 谢忘之没接话,也没接纸袋,抬头看着内侍:“能麻烦您跟我一同去尚食局吗?” “领个赏还这么多事,你怕别人抢你不成?” “不是。点心不是我做的,我是代人来的,太子妃娘娘又给了赏,若我一个人回去,我怕说不清。”谢忘之看着内侍,“所以您能和我一起去吗?” “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多啊。”还是个小娘子,说话一板一眼,有点可怜,内侍也闲着,点点头,“走,算我做好事吧。” “谢谢。” 两人并排往尚食局走,走到一半,宫道上安静,谢忘之忽然想起太子妃:“我能再问您一件事吗?” “问呗。反正这地儿偏,没人听见。”内侍想了想,“哦,有些过界的不能问,我还没活够。” 谢忘之点头:“我想问问,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不在一起用膳吗?” 这问题不过界,内侍以为谢忘之是想顺便问问太子在吃食上的喜好:“别管,按娘娘爱吃的做就行。我记着除了宫宴,殿下和娘娘,就没在一块儿吃过饭。” “为什么?” “谁知道?”内侍说,“可能殿下精贵,怕吃着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不如和娘娘分开。” “我明白了,谢谢您。”谢忘之点头,心里却觉得有古怪。 从刚才殿里的情况看,太子妃绝对是害喜特别严重的那种,才刚诊出有孕就吐成这样。这段时间也没听说宫里有什么事,成婚四年,太子要多凉薄,才能一直不同妻子一起用膳,连妻子怀孕时都不见人影? 谢忘之心说,帝王家果然绝情,万万嫁不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玉佩 快到清思殿门口,姚雨盼一双腿在襦裙里打颤,指尖发僵,沉甸甸的食盒差点从手里滑脱。 她就不该贪那一口鱼汤,混着茱萸油和胡椒,吃下去是舒服,之后肚子里却开始闹腾,幸好只是这个月早来了癸水,要是肠胃出问题,买药要花钱不说,还得让女官训一顿。 至于她为什么会来清思殿,是因为谢忘之代她去了丽正殿。清思殿没东宫那个规矩,但谢忘之毕竟担着风险,以示公平,她也得代谢忘之走一趟。 姚雨盼兀自发抖,脚步都僵住了,门口的常足看不下去,不近不远地看着她:“怎么了?” 常足身上穿的是少监的衣裳,姚雨盼更怕了,哆嗦半天,一惊慌,居然说了实话:“……奴婢害怕。” 常足一愣,心说这倒是个老实人。姚雨盼是小家碧玉的长相,身形偏瘦小,拎着这么大一个食盒,哆哆嗦嗦的,看着实在很可怜。 “怕什么,我们殿下不吃人。”常足叹了口气,就当发善心,“进去,把东西放下,什么话都别多说,殿下不会为难你。” 他这么说,显然是躲不过了,姚雨盼强定下心神,往正殿里走。 刚迈过门槛,往里边走了几步,她忽然听见个声音:“尚食局的人?” 这声音略有些哑,和内侍的那种嘶哑又不一样,听着像是少年渐渐长大时自然而然的变化,沙沙的,并不讨厌。姚雨盼一愣,忘了尚仪局教出来的礼仪,茫然地抬头。 这一抬头,她果真看见了个少年,长了张漂亮的脸,姿容冷丽,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像是只猫。 冬里衣裳套得多,寻常人穿起来总有些臃肿,爱美的娘子也没辙,最多只能把腰身勒得死紧。但这个少年用不着,他穿的冬服不薄,身形却仍然修长挺拔,像是杆迎风的修竹,腰身处收得很漂亮,让人想上去试着抱一下。 姚雨盼愣着,跟着进屋的常足急了:“殿下问你话呢,是不是尚食局的人?” 姚雨盼回过神,小小地“啊”了一声,慌忙点头:“回殿下,奴婢是尚食局的,过来送膳。” “不是你做的吧?”李齐慎语气清淡,心里却憋着。 一般尚食局若是派人送膳,谁做的就谁送,他特地让人去点名,要是谢忘之胆子这么大,敢随便抓个宫女糊弄他,他就…… ……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李齐慎想了一会儿,心说干脆派煤球去,这破猫别的不会,气人专精,就会往死里折腾人。 他想着别的事情,姚雨盼摸不准意思,嗓子发抖:“不是,是奴婢同屋的宫人做的。奴婢代她送膳。” “放下吧。” 姚雨盼应声,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把东西取出来。最上边是两个蒸熟后拌一拌的素菜;第二层是樱花糕和面饼;最下边则是一瓮羊肉汤,盖子一开,热气跑出来,一股浓郁的肉香,汤面上浮着胡椒,肉块在汤里隐约可见。 一样样放完,姚雨盼心里突然窜出来一个念头,指使着她偷眼看向李齐慎。她到底胆小,没敢真的抬头,李齐慎又站着,这一瞥没看到他的脸,只看见柔顺的发梢,有几缕落在肩前,混着细细的辫梢。 不知为何,姚雨盼有些莫名的失落:“奴婢摆完了。” 李齐慎哪儿知道她在想什么,扫了一眼,看见樱花糕时忽然笑了一下。他信手解下腰上的佩玉,递到姚雨盼面前,淡淡地说:“给你同屋的那个宫人。” 姚雨盼一惊:“这……” “她做的东西讨我喜欢。”李齐慎说,“就这么说。” “……是。”姚雨盼接过那枚玉佩,小心地用帕子裹好放进怀里,行了一礼,往外走。 临出殿门时她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很短,她只看见桌后边一片靛青色。 “别看啦。”跟她出来的内侍递过去一封赏银,“你也有。” 赏银落手,姚雨盼一惊,当即想转身进殿去谢恩,内侍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别回头吵着殿下,快走。” 姚雨盼应声,捏着赏银,朝着内侍行了个礼,扭头往宫道上走。 这封赏银不少,至少有一两,抵得上小宫女一个月的月例。还有两个月就过年,有这个银子,她能给自己添不少东西,她本该高兴,但她感觉到怀里那枚玉佩,忽然觉得难过。 那枚玉佩从李齐慎的腰上解下来,递给她的那只手骨肉匀停,白皙得像是玉雕。 ……不一样的。 ** 酉时一过,除非哪个殿特地差人来传膳,尚食局就歇了,等到亥时才会准备着做夜宵。宫人趁着这个空隙吃饭,谢忘之中午做了羊肉汤,又去丽正殿跑了一趟,吹了一路冷风,晚饭时没忍住,给自己也炖了瓮羊汤搭着面饼吃。 冬天正是喝羊肉汤的时候,她又在长身体,最近饭量见长,没留神多喝了点,吃完觉得撑,赶紧去外边逛逛。 毕竟入夜,谢忘之没敢走远,就绕着尚食局的墙走,一边走,一边盯着手里的玉佩。 这玉是姚雨盼带回来的,说是七殿下的赏,上好的羊脂玉,修成坠子,缠绕着精细的莲花纹。谢忘之拿到手时惊了,倒不是说值钱,只是这东西看着是贴身的佩玉,因为一顿饭就赏,实在很奇怪。 谢忘之又不会隔空读心,越看越愁,眉头微微皱着,往前走时没注意,一头撞在了人身上。 “……不好意思!”额头有点疼,她一手按住,赶紧道歉,“是我的错,我没看……” “看什么呢,路都不看了?” 这声音耳熟,谢忘之一愣,抬头,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天生三分冷意,眼瞳深处沉着细碎的金粒。 她松了口气,把手上的玉佩递给长生看:“我在看这个。” 长生瞄了一眼,明知故问:“哪儿来的?” “清思殿的七殿下赏的,大概是觉得我做的合胃口?”谢忘之把玉佩收回去,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是觉得挺奇怪的……” “你不喜欢?” “……也不算。有赏总是好的。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啦,我的手艺其实一般,上回还送了没熟的樱花糕上去,我总担心这是有什么别的意思……”谢忘之挠挠脸,“毕竟很贵重呢。” “既然给你了,那就收着,就当捡个便宜也行啊。”长生轻松地笑笑,“我出来逛逛,一起走一段?” 谢忘之点头,这才发现长生臂弯里卡着行灯的长柄。这地方宫灯挂得稀疏,他把行灯提出来,身前一团明显的光晕,暖黄色的光照在脸上,脸上明明暗暗,照出浓密的睫毛和琥珀色的瞳子,恍惚居然有点温柔。 谢忘之无端地笑了一下,跟着长生走过宫墙,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忽然说:“其实我今天还去丽正殿了。” 长生脚步一顿,状似无意地开口:“拿赏银了没?” “有是有,但不是我的,我还给雨盼了。”谢忘之皱了皱眉,“唔,说句实话,我觉得丽正殿也有点怪。” “和清思殿比,哪个更怪?”长生故意逗她。 “这怎么比!”七殿下只是莫名其妙给了块玉,谢忘之不讨厌,但丽正殿是真的让她不舒服。她抿抿嘴唇,“是这样的,我今天去,太子妃好像害喜很严重,吐得脸都白了。但是太子不在,我问了个内侍,内侍说他们一直都不一起用膳的。” 这算是公开的秘密,长生一早就知道:“这又怎么了?” “……他们是夫妻呀。”谢忘之觉得长生的反应太平淡,“虽然我阿娘去得早,但之后进门的夫人,和我阿耶也还算恩爱,用膳这种事情,当然要在一起,何况太子妃还那么难受,不应该陪着她吗?” “世上有恩爱夫妻,也有不恩爱的。”长生看着前方,“太子妃出身兰陵萧氏,太子娶她,无非是助力而已。至于太子妃……” 他忽然笑了一下,“别无选择。” 谢忘之大概明白:“那这么说,太子妃也很可怜。” “算不上吧,有多少人想着嫁进东宫而不得呢。”长生想了想,“对了,那地方能别去就别去,真躲不开,也别和太子对上。” “……为什么?” “太子不喜欢太子妃,太子妃难道不知道?她既然嫁进东宫,就只能和太子捆在一起,你想想,她最怕的是什么?”长生耐心地解释,“她又在孕中,万一多心,想折腾你太容易了。” 谢忘之吞咽一下,摸摸脸,低头看看自己:“不至于吧……我只是个宫女,我觉得太子都看不到我。” “前年太子妃怀长女,无故杖杀了个宫人,也才十三岁。”长生嗤笑,“当晚她就早产,长女身子一直不好,宫里说这是业报。” 谢忘之有点可怜那位小殿下,吞咽一下,试探着问:“长生,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想知道什么,很容易的。”长生止住脚步,转头看身边的女孩,“少说话,多听,凡是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惩罚 前两天刚从长生那里听过劝诫,谢忘之其实没当回事,觉得不会再进丽正殿,没想到接连几天,像是被丽正殿缠上了,看见来传膳的内侍都觉得烦。 起因挺简单,上回送的酸梅糕入了太子妃的眼。妇人害喜时往往会特别好某一口,恰好太子妃这回好的就是酸梅,酸梅糕、酸梅片,恨不得直接吞酸梅。 既然上回是姚雨盼做的,再做当然还是她,但她胆子真的太小,好说歹说都不愿去。看她哆嗦得话都说不清楚,谢忘之没辙,只能代她去。姚雨盼自己也知道理亏,谢忘之带回赏银时都没收,全给了谢忘之。 谢忘之不缺这点赏银,去丽正殿全是帮姚雨盼的忙,一回两回还好,三番五次的,她也有点烦,闷头往前走时步子都重起来。 刚走进院,领路的内侍忽然停下脚步,声音毕恭毕敬:“奴婢恭请太子殿下万安。” 谢忘之赶紧也止步,屈膝问安。 狭路相逢是没办法,她以为就是偶然遇见,就当和太子擦肩而过,李琢期却忽然开口:“这是什么?” “回殿下,这是尚食局送来的点心,近来娘娘爱吃。”内侍答。 李琢期“嗯”了一声:“什么点心?” 这内侍就不知道了,他传膳时只说了要酸梅,太子的话不能不答,他赶紧用手肘碰碰谢忘之。 谢忘之会意:“回殿下,是酸梅糕和酸梅糖。” 她身量还没长足,还不到李琢期胸口,又低着头,李琢期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发顶,肩膀稍嫌单薄,穿着冬服都显得窄。看样子就是个小宫人,但他忽然觉得眼熟,顿了顿:“抬头。” 谢忘之一惊,霎时想起长生说的话,心说这太子该不会真有病,就喜欢年龄尚小的宫女。她心里七上八下,应了一声,缓缓抬头。 李琢期神色倒是很正常,平静得近乎寡淡,看不出什么。他长得不差,说得上好看,但这种“好看”和他的神情一样,很寡淡,从眉眼到嘴唇,没有哪里丑,但也没有出挑的地方。 谢忘之琢磨片刻,觉得太子殿下的脸有些可惜,好看归好看,实在太过平淡,还不如长生。不过光看脸,倒是和太子妃很般配,同样的寡淡规矩,转头就能忘记。 她在看李琢期,李琢期同样也在看她。谢忘之五官挺漂亮,但还没长开,藏在厚重的冬服里,最多算得上清秀,像是株刚冒头的花,还是个芽,没什么味道。 刚才她低着头,垂眼时隐约有点儿像门下省给事中谢匀之,李琢期当即一怔,以为这小宫女和谢匀之有什么关系,这才叫住她。但等她抬头,又觉得不至于。 谢匀之时年二十一,这小宫女看着十二三岁,显然不是女儿,何况若真出身长安谢氏,怎么都不至于进宫来当个送膳的小宫女。两人长相也没多像,李琢期觉得自己是看岔了,点点头,继续往外走。 莫名其妙,谢忘之只能再屈膝行礼,跟着内侍继续走。 这时间正是午膳前,刚好吃点酸梅开胃,平常都是这时候送,这回到门口,谢忘之还没抬腿,里边出来个人拦她,正是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归雁:“慢着。娘娘还睡着呢。” 谢忘之觉得这时间不应该再睡了,转念一想,或许孕妇就是如此,她知道怀孕辛苦,点点头:“那这食盒交给姐姐?” 归雁看了她一眼,摇头:“你等会儿吧,娘娘快醒了。” 这要求不算过分,谢忘之应声:“那娘娘若是醒了,想用点心,劳烦姐姐出来说一声。” 归雁“嗯”了一声,转身回去。 没人招呼,谢忘之不能擅自进殿,也不能去偏殿里避避风,只能杵在正殿门口。十月里天冷,今天太阳还没露头,风一阵比一阵寒,吹得谢忘之觉得脸上都要结霜。 站了大概一刻钟,她受不住了,试探着和门口的宫人说:“姐姐,酸梅糕是蒸出来的,趁热吃味道好,再等下去,恐怕要凉了。” “食盒底下没放热水?” “放了。”谢忘之说,“放了滚水,但是……” “那就等着,难不成要去催娘娘起来?”宫人闭了闭眼,“别话多。” 她这个态度,谢忘之本来想借口换热水,看来行不通,只能硬生生挨着冷风等。 又过了一刻钟,太子妃总算醒了,出来传话的还是归雁:“娘娘醒了,想用点心,进来。” 可算能进去了,谢忘之拎着食盒,迈开发僵的腿。殿里烧着地龙,乍一进去,她觉得脸上生疼。她忍痛,把食盒放到桌上:“娘娘,东西到了。” 太子妃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归雁捧了盘子递过去,她像先前几次那样,拈了一小块酸梅糕咬进嘴里。 谢忘之以为能走了,太子妃却突然把那块酸梅糕吐了出来,脸色一变:“这味道……” 谢忘之一愣:“娘娘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娘娘都吐出来了!”归雁急了,“尚食局怎么回事,这都能随便呈上来吗?” 谢忘之懵了。酸梅糕黏,为了好看,是一整条蒸完后再切的,出锅后姚雨盼尝了一块,味道没问题,那剩下的肯定也是那个味道。就算凉了,也只是更黏一些,酸甜的味道不会变。 “娘娘是觉得黏吗?”她茫然地说,“可能是因为受了冷风,酸梅糕有些凉了,热一热就……” 她话没说完,太子妃吐了漱口的茶水,扶了扶额头,归雁直接把盘子砸到了谢忘之膝前:“你自己尝!” 殿里铺的是石砖,盘子落地就碎,谢忘之差点被碎瓷溅一脸。殿里打扫得挺干净,但是酸梅糕容易沾灰,在地上滚一圈也脏,肯定不能入口。 事到如今,谢忘之不懂也懂了,哪儿是酸梅糕的味道不正,是因为她在外边,莫名其妙地让太子截住,太子妃把怨气发在她身上,先前让她杵冷风里是开胃菜,这会儿才是正头。 “酸梅糕落地,恕奴婢不能尝。”她委屈极了,强忍住酸涩,“娘娘若是觉得不适口,奴婢这就回尚食局,替娘娘重取一份,热的入口,应当就适口了。” “你还这么精贵?”归雁作势要踢谢忘之,“让你尝就……” “行了。”太子妃按住额角,扫了谢忘之一眼,“闹得我头疼,去外边跪一个时辰再回去。长长记性。” 外边的石板又硬又冷,谢忘之又不是木头做的腿,真跪一个时辰,她得爬回尚食局。她也有脾气,若是寻常人这么作,她都想抄起地上的酸梅糕砸人脸上,再喊一声“爱吃不吃”。 但这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腹中是这个帝国的继承人,谢忘之一点办法都没有,也没人会帮她。 她压下怒气,求饶的话都不说,直接起身走到外边,一撩裙摆,直挺挺地跪下。 冷,真是冷,从殿里出去后就觉得更冷,风刮过都像刀割。谢忘之跪在地上,肩膀都在轻轻发颤。 有那么一瞬,她想就此跑出去,去门下省找阿兄,哪怕去中书省找阿耶。可他们终归是臣,太子妃是君,这又是后宫的事,即使她能找到,也没有办法。 她尚且有人能找,若真是民间来的娘子,那才是真的委屈,只能把这个气吞下去。谢忘之想,太子妃怀孕时发怒,能随意杖杀或是处罚宫人,太子妃是人,无故被她处罚的宫人难道就不是吗?难道为君者就能随心所欲? ……不能想。 谢忘之心头一颤,把冒出来的念头压下去,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打算硬挨一个时辰。 跪了小半刻,她听见个声音:“你怎么跪在这儿?” “……长生?”谢忘之一愣,“你怎么……” 长生大概猜到怎么回事,叹了一声。丽正殿门口的宫人不认识他,看他一身青衣,没给好脸色,长生也没发作,只说:“我来传清思殿的信。” 清思殿和东宫向来不对付,虽然那位绝无可能继位,甚至都不能和太子争一争,但好歹是皇子,先前噎谢忘之的那个宫人也没胆拦,抿抿嘴唇,就当没看见,不情不愿地放长生进去。 长生懒得理她,直接绕过屏风,进了内殿。在李承儆面前,他尚且能装一装,面对太子妃就实在懒得折腾,意思意思行了个礼:“外边那个宫人我带走了。娘娘好好休息,给自己腹中的孩子积点德。” 太子妃一凛,显然怒了:“你是这么和我说话的吗?” 毕竟怀着孩子,长生不和她计较,看了她一眼,忽然规规矩矩地弯腰,行了个宫人的礼。 太子妃不知道他搞什么鬼,微微一怔,听见长生接着开口。他嗓子是少年特有的哑,不难听,沉下来说话时居然还有点乖顺的味道,规矩得仿佛真是个小内侍:“娘娘恕罪。清思殿的七殿下传话,点名要外边那个宫人做的海棠糕。” 太子妃眼瞳一缩,话还没出口,长生已经转身出去了,她只来得及看见个背影。 殿外谢忘之跪着,浑身发冷,膝盖又疼,根本不知道殿里说了什么,看见长生出来,勉强朝他笑了一下。 长生心说有什么好笑的,手上却没忍住,随手摸摸她的头,把她扶起来:“走吧,给七殿下做饭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长宁 “……清思殿的七殿下?”谢忘之出了丽正殿才敢说话。先前结结实实跪了小半刻,腿麻,膝盖还隐隐作痛,让长生半扶半抱走到假山边上,她稍缓过来点,才想起要问,“只叫我吗?有没有给膳单?我不熟那边的……” “我骗太子妃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做饭,长生服了,看谢忘之的腿脚不太对,他干脆在路边停下,伸手去碰她的膝盖。 “……骗?那可是东宫,你怎么这么大胆?!” 长生说的话实在吓人,谢忘之想都不敢想,这一愣,少年的指尖已经隔着襦裙碰到了膝头。 时下风气开发,年轻的娘子着胡服出入是风尚,谢忘之的阿娘还活着时,并不拘着她,甚至说想出去便出去,和别的郎君喝酒踏青,哪怕流连酒肆歌楼都无妨。但有一点,自己的身子要看顾好,不能随便让人碰到或是看到。 然而现下贴着假山,谢忘之眼前就有个漂亮的小郎君,微微垂着眼帘,自然地俯身摸她的膝盖。 分明隔着襦裙,裙里还有厚厚的中裤,她却莫名紧张,心跳骤然加快,面上都红起来,盯着长生,没能憋出话来。 “东宫又如何?不过是太子妃,依附太子的女人罢了,她难道还敢派人去清思殿证实吗?”太子妃在他眼里还没谢忘之的膝盖重要,长生才懒得花心思,再按了按,觉得指尖的感觉不太对。他皱了皱眉,有些烦恼,“膝盖疼吗?” “不疼。但是先前跪着,好像有点僵。”谢忘之感觉一下,老实地说。 “……那就怪了。”长生直起腰,皱着眉,“我刚才摸了摸,总觉得你膝头像是有些肿。按理现下正是疼的时候……你该不会冻僵了吧?” 听他这么说,谢忘之一惊,隔了会儿,忽然想到什么:“你……你怎么摸到的?” “就这么摸的呀。”长生莫名其妙,“隔着裙摆,里边不就是腿嘛。” 谢忘之盯着长生看了一会儿,懂了。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但在他面前,她莫名地说不出口,从心底生出微妙的羞赧来,好像说出口了,就让这个郎君窥探到了什么秘密。 她憋得满脸通红,绞着衣袖,支支吾吾:“我觉得……你摸到的可能是中裤……我怕冷,里边夹的棉多。” 长生微微一怔,没忍住,笑了一下。他不太懂这个,但看谢忘之满脸飞红的样子,大概明白这时候不能笑。他赶紧强行把笑吞回去,含含糊糊地:“这也挺好的,免得冻得风寒。” 谢忘之总觉得被嘲笑了,又羞又恼,但丽正殿是她自己去的,这么厚的中裤也是她自己穿的,就算被笑,她也不占理。她真答不出话来,只能瞪着长生。 她不说话,长生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略显尴尬地盯回去。 两个人都沉默地盯着对方,盯了一会儿,谢忘之认输,吞咽一下:“既然不是来传信的,你怎么会来丽正殿?” “本来的确是传信,只不过传的是长宁公主的信。”长生松了口气,“长宁公主要找太子,让我传信,既然太子不在,那这话找不到人说,我不如捞你出来。” “长宁公主?” “你不知道?”没听说过也正常,长生耐心地解释,“长宁公主是平宜郡主的女儿。平宜郡主早年去世,丹华大长公主去得更早,长宁公主没有母亲和外祖母的庇护,给她封个公主,让她自己开府,算是皇家的体面。” “也是可怜人呢。”谢忘之点头,“她找太子干什么?” “你可别说她可怜,没人管着,她活得挺潇洒的,上回有多嘴多舌的言官弹劾她出入平康坊,被当众抽了一马鞭。”长生和长宁公主关系还算不错,笑笑,“她这几日进宫来玩,和太子平辈,意思意思传信邀请,反正太子也不会去的。” 这倒好玩,谢忘之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对面的长生忽然脸色一变。 “怎……” 话没出口,一只手直接捂过来,谢忘之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长生抱在怀里,扯到了假山后边。长生甚至腾出只手,半松不紧地捂在她嘴上,刚好把她本能的惊呼捂回去。 谢忘之比长生矮大半个头,这么紧紧贴着,越发感觉到隐隐的压迫。长生一臂环在她腰腹处,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像是从后边揽着她,又像是把她嵌在怀里。 隔着织物,谢忘之都能感觉到少年臂上绷紧的肌肉,恰到好处,他看着是修长挺拔的身形,但绝对不孱弱。捂在脸上的那只手骨肉匀停,一根根手指像是用羊脂玉细细雕琢,食指的指腹略显粗糙,分明是温凉的,点在脸上却烧起一簇簇的火,烧得谢忘之面上又红起来。 这回的心跳更明显,没人说话,四周寂静,谢忘之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的跃动,一下一下,简直让她头晕目眩。 让人这么紧紧抱着,还是个少年,按理谢忘之该狠狠推开长生,照着他的脸打过去,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耳边嗡嗡作响,居然连挣扎都忘了。 “失礼了。”长生忽然松开手,“抱歉,我躲人。” 谢忘之脸上还红着,赶紧往边上避了避,手背蹭过发烫的脸:“……你躲谁?” “长宁公主。” 谢忘之一愣:“啊?” “长宁公主叫我传信,若是看到我在这儿,大概不会放过我。”长生叹了口气,给谢忘之指了个方向。 谢忘之看过去,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彼此间隔大概一尺,正在宫道上越走越远。矮些的那个一身襦裙,外边加了件披风,长发半披半挽,应当是长宁公主;高的那个看背影是个少年,披散的长发末端略有些卷。 长宁公主稍稍抬头去看身边的少年,似乎说了什么,少年伸手抚过她肩头,大概是替她拢了拢披风。 “是回纥的质子,名字译过来,是叫叙达尔。”长生猜出谢忘之在想什么,“我见过几回,人还不错,就是有些闷,行事也谨慎过头。当年回纥有异动,被镇压后送过来的,说是可汗的幼子。但毕竟是异族人,在宫里没少受欺负,长宁见不得这个,干脆把他带回府。” “这样啊。”脸上的热度还没褪,谢忘之本能地觉得不能让长生知道,舔舔嘴唇,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该回尚食局了,不然女官要找我。” 长生哪儿知道她的心思,以为确有其事,想想又嘱咐:“出了这么件事,近来可千万别再去丽正殿了。” 谢忘之胡乱地点点头,低着头,匆匆地跑了。 看她跑得这么快,好像要躲什么似的,长生莫名其妙,一时有些愣。他背靠假山,看着女孩的身影一点点远去消失,忽然回想起先前谢忘之通红的脸。 他想到什么,摊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只手曾经环在女孩纤细的腰上,也曾捂在她脸上。 “……害羞吗?”长生低声说。他试着收了收手指,好像还残存着先前接触的感觉,女孩肤质细腻,摸上去像是新剥的荔枝。 而她的嘴唇贴在他掌心,柔润微暖,像是个极轻的吻。 ** 太子妃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是三月开春,海棠花开得正好。她那时还未出阁,同胞的姐姐也没有,兰陵萧氏接到了大明宫里来的请帖,大概明白是太子要借此选妃,就把姐妹两人送进宫。 这是太子妃第一次入宫。红墙青瓦,太液芙蓉,来来往往的宫人,长安何其繁华富庶,而大明宫是长安城里最繁华的地方,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堆在一起,迷了两个娘子的眼。 走着走着,两人发现自己迷路了。先前领路的宫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她们在一大片海棠林里打转,看来看去都是大片的花,艳红或者素白,交叠在一起,让人脑子发昏。 在宫里乱走是大忌,萧贵妃性子软些,急得眼泪都要下来,还是太子妃硬着头皮去找,看看有没有宫人路过能问一问。 走了一段,她在一株海棠树下看见了李齐慎。 少年一身靛青色的大袖,站在花下,风过时花瓣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发上、染过袖口,甚至轻轻擦过眼尾,像是给他描了个妆。李齐慎踩着满地落花,神色平静,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太阳底下仿佛藏了一把碎金。 太子妃那时还不知道他是谁,四周又没人,只能上前去问,声音发颤,问的是东宫在哪儿。 李齐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只抬起手指了个方向。 太子妃刚想道谢,李齐慎身后的海棠树突然倒下,粗壮的枝干直直地砸向她。她躲闪不及,惊恐地睁大眼睛,瞳子里倒映出满树海棠,那些花开到极致,在刹那化作飞灰。 . 太子妃猛地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她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全是细细的冷汗。她顾不上被汗黏在脸上的发丝,抬手按在心口,抚了没两下,腹部忽然一阵刺痛。 她一愣,先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褥子上血迹渐渐晕开,像是梦里的海棠花。 太子妃盯着那片血迹看了一会儿,忽然尖声叫起来:“……来人!来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安心 “……娘娘这一胎确是保不住了。这胎不足两月,娘娘近来害喜严重,又有忧思过度的迹象,再则是冬里,或许是腹中的孩子不够康健,自然而然滑胎,即使强留在腹中,只会危及娘娘。”医女垂着眼帘,“从脉象看,娘娘身子还算康健,将养几月就好。现下娘娘刚服药,殿下可进殿看看。” “知道了。” 医女点头,朝着李琢期再行一礼,转身走了。 李琢期站在原地,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进殿,眉头紧紧皱起,几乎要打个死结。 长女身子不好,胎里带出来喘疾,每到这时候就发作,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看着瘦瘦小小的,喘起气来像个风箱。太医署的药吃了不知道多少,还是那个样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五岁。 今晚她倒是稍好些,李琢期哄着她入睡,过了戌时才去书房。自从太子妃有孕,他一直睡在书房,近来又事多,还没看完折子,寝殿又传消息,说是太子妃滑胎。 本就焦头烂额,又出这么件事,李琢期真觉得日子难过。他信道,一直没空去玄都观测命,先前还觉得遗憾,如今想想,倒是幸好没去,否则测出来克妻克子,他才是真活不下去。 在冷风里吹了会儿,李琢期闭了闭眼,扭头进寝殿。 寝殿里一个宫人都没有,染了血的被褥都刚换过,点了盏淡香压血气,太子妃一身寝衣,蜷缩在榻上,双臂紧紧环着自己,缩在被褥间瑟瑟发抖。她原本直直盯着地面,乍听见李琢期的脚步声,眼瞳一缩:“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李琢期知道她是魇着了,快步到她边上,一把揽住她的肩,拍着她的后背:“是我,是我。李琢期。” 听见夫君的声音,太子妃稍稍冷静点,睫毛颤了颤:“……殿下,妾的孩子……” “……没了。”李琢期也不是铁打的心,这话说出来,他也心痛,哄着太子妃,“往后还会有的,你好好养着。” 孩子在不在,做阿娘的最清楚,太子妃也没本事把孩子再塞回去,点点头。在李琢期的肩头靠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他:“殿下,妾这一胎,定然是被人害的!” 李琢期不知道她又忽然发什么疯,但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她又刚滑胎,长发披散面色苍白,看着又疯又可怜,他顿了顿:“不会,这是东宫,你是太子妃,谁敢害你?医女说这胎恐怕本就不太健……” “七殿下!”太子妃打断他,喘着气,“一定是他!妾几次三番梦见他,妾听说厌……” “够了!”李琢期把那个词堵回去,“这是在宫里,不该说的话别说。阿慎与我是不亲,但他也不会做这种事,没有必要。” “怎么没有?殿下,如今我们只一个孩子,还是女儿,若是……若是我一直生不出男孩……”太子妃越想越有道理,这时候她缺一个地方安放失子的怨恨,李齐慎就是最好的对象,“届时,七殿下不就能一争吗?” 本朝非嫡长的皇帝多了去了,但对着太子妃苍白的脸,李琢期也说不出这种话,强忍住怒气:“听我说,阿慎不讨阿耶喜欢,才能也不出众,何况他阿娘还是吐谷浑人,他流着一半鲜卑慕容的血,起不了势的,你不用担心。好好养着就是。” “那殿下难道就放任妾被人所害吗?”太子妃死死盯着李琢期,“殿下贵为太子,连妻子都不能护着,还有什么意思?!妾嫁给殿下四年,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殿下一点怜惜都没有吗?” “那你要我如何?就算真是他害你,你拿不出证据,难道要我现下闯去清思殿?”李琢期怒了,站起来,“你嫁给我四年,不如好好想想,当初是怎么嫁进东宫的!” 他平常温吞,但一怒起来,太子妃也害怕。她盯着李琢期,睫毛迅速颤着,嘴唇颤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太子妃好艳色,平常襦裙非丹红叶绿不穿,这会儿却一身白衣,脸色煞白,唇上都没有血色,披头散发,哪儿还看得出往常仪态万方的样子。 李琢期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殿下!”太子妃怕了,颤颤巍巍地下榻,想去抓李琢期的袖口,“殿下要去做什么?” 边上没宫人,李琢期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妃摔地上,连忙转身扶住她,把她放回榻上。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女人,他没能硬下心肠,扯了被子盖住她:“去清思殿,安了你的心。” 太子妃一愣,旋即一喜:“殿下……” 李琢期不想再听,随手替她掖好被角,直接走出殿外。 ** 李齐慎站在寝殿门口,看着殿里来往的宫人,神色平静。他本来在睡觉,因为李琢期来了,不得不从榻上爬起来。他懒得折腾,反正殿里烧着地龙,干脆一身寝衣,外边披了件披风,披着头发,原本编成细辫的几缕也散了,蜿蜒着淌在肩前。 搜出来的东西都放在桌上,行厌胜之术的木偶布人当然没有,有些点心果脯不适宜孕中食用,但李齐慎又不会怀孕,当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最危险的不过是一盒红花做的药膏,用了一半,搜出来时李齐慎直接一撩寝衣的袖子,露出小臂上几块淤青。 李琢期脸上挂不住,秉着长兄的身份,问他:“怎么弄的?” “和猫打架。”李齐慎放下袖子。 李琢期真想不到十四岁的人能和猫打架,还打出淤青来,咳了一声:“下回别做这些事,将十五岁了,该稳重些。” 之后兄弟俩没再说过话,一直到寝殿上上下下被搜了一遍,桌上还是只这么几样东西。 李琢期本就没觉得李齐慎会干这种事,只是一时上头,纯粹为了和太子妃较劲,站了这么一会儿,他也冷静了:“抱歉,是我不好,吵你休息了。实在是太子妃……” “我明白。她刚刚滑胎,和我又不亲,怀疑我也情有可原。”李齐慎倒挺宽容,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事儿吗?” 李琢期明白这是逐客,摇摇头:“今夜扰你了。那药膏别用了,看着不见好,明日我差人送新药来。” 李齐慎懂是赔礼,但是碍于太子的身份,赔礼都说得像赏赐似的。反正闲得无聊,他真不介意被吵一回,点点头:“多谢阿兄。” 李琢期转身往外走,急忙想离开这个地方。迈出殿门没几步,忽然听见李齐慎在后边叫他,轻轻巧巧一句“阿兄”,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可李齐慎如今也还是孩子,李琢期心里一软,旋即又因为今晚的事儿觉得羞耻,停下脚步:“怎么了?” “多陪陪太子妃吧。她是你的妻子。” 听见这么一句,李琢期更羞愧,转身:“阿慎,我……” “那就算是你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自己管好,别等到有一天,要别人帮忙。”李齐慎才懒得管李琢期想说什么,他从头到尾没想过演兄弟情深,自顾自说完,回头往殿里走,“我要睡了。阿兄早点回去吧,明儿要上朝,起不来就不好了。” 殿门关上,李琢期忽然觉得好笑。 李齐慎还是李齐慎,就算和他同父异母,也绝无可能和他有什么血缘亲情。或许在李齐慎看来,他这个阿兄,还不如殿里养的那只黑猫。 他盯着紧闭的门看了一会儿,闭了闭眼:“今夜我到清思殿来,欲与七殿下促膝长谈,奈何殿下年纪尚小,不能久谈。” 边上总共也没几个宫人,多半还是李琢期带来的,都训练有素,该当哑巴聋子的时候仿佛天生没长嘴巴耳朵,没应声,齐齐装聋作哑。 但李琢期知道他们是都记住了,转身往外走。 殿外的人刚走,殿里李齐慎解下披风,常足立马上前接过,迟疑着问:“殿下,这……您真就这么算了啊?” “不然呢?”李齐慎走到榻边坐下,“他只带了东宫的宫人过来,没闹到长生殿去。他心里大概也不信,只不过是生性优柔,又被太子妃烦着了,否则不会只搜寝殿。除了这几个宫人,没人知道,旁人真说起来,也不过是他夜里无聊,居然大半夜地跑到我这里来。” 他拍拍摊开的被子,“他是太子,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他今晚肯定睡不好了,辗转反侧,回去见太子妃,有的恼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常足就是觉得憋屈,哪儿有为了安妻子的心,跑到兄弟殿里闹的,他憋了一会儿:“殿下,这也不是奴婢挑事儿,奴婢就是憋得难受……真难受,这也太过分了。” “难受也憋着。”李齐慎笑笑,在榻上躺下,“明早我想吃胡麻粥和蒸饼。” 兴起点个吃食,没什么特别的,常足应声,忽然觉得不对:“殿下,许学士还告着假呢,天又冷,您真早起啊?” “这可由不得我。”李齐慎一裹被子,“等着吧,我猜明日,长生殿那边要有动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机括 果真如李齐慎所料,第二日御前的掌案太监冯延亲自来传话,只不过叫他去的不是长生殿,而是紫宸殿。 紫宸殿是内朝议事的地方,李承儆只叫了李琢期和李齐慎,算是尽一尽阿耶的职责,着手教两个儿子怎么处理政事。不过真说起来,其实也算不上教,无非是把近来的事情扯出来,一问一答。 这事情麻烦,说不好容易触霉头,李齐慎向来装死,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李承儆倒也不为难他,只在心里觉得他蠢笨,果然是流着一半吐谷浑的血。这么一想,反倒又看他顺眼起来,难得能对着李齐慎摆摆慈父的样子,不再问他,还让宫人上了吃着玩的乳酪点心。 李齐慎乐得清闲,捧着盏略微烫口的杏仁酪,听李承儆和李琢期一问一答,觉得好笑。 这父子俩真的有趣,做阿耶的当了二十来年太子才登基,做儿子的不出意外也得至少再当十年。两人政见还不一样,李承儆拼了命地想改动平兴皇帝留下来的条条框框,李琢期则拼了命地想再扭转回去。 偌大的帝国就像是个锯子,在皇帝和太子之间拉动,勉强保持着平衡,摇摇欲坠。幸好自李承儆登基以来,都是丰年,各地也太平,时至今日还没出什么差错。 但李齐慎总能隐约嗅出点山雨欲来的味道,一个不慎就是大厦将倾。 听着听着,话头转到了萧贵妃身上。 这两年萧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李承儆不知道干了多少事,恨不得玩一回烽火戏诸侯,只为了博美人一笑。这回也不知道谁缺这个大德,向他进言,说要引长安城北的温泉进大明宫,在温泉池里种莲花,如是莲花能四季常开。 先不说外边这么冷,光水热有没有用;引温泉水也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情,要找温泉水、开水道,说不定连太液池都得大动。李齐慎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奈何李承儆觉得这主意妙,大喇喇地拿出来问李琢期。 这下轮到李琢期装死,含含糊糊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承儆干脆拍板:“玉成,你看着安排吧。” “这……”装死是一回事,应下来是另一回事,李琢期也不能昧这个良心,“恕我直言,若只是为了萧贵妃……大可不必。阿耶这几年令人送荔枝,数次临幸华清宫,游猎规模又大,已有些言官不满,花的钱也……” “你是说朕做错了?” 李琢期霎时噤声。毕竟还是太子,皇帝身子康健时,太子该少说点话,否则容易被迫重病暴毙。 “你们以为这些事朕不懂吗?”李承儆扫了他一眼,“朕知道会耗费多少,但朕是天下的主人,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女。如今太平盛世,钱粮、劳力皆有余,与其放着不用,不如由朕取用。旧粮耗去,新粮可入库;铜钱花出去流入民间;青壮劳力有活可干。何况阿耶耗费心力管束子女,为子女铺平道路,难道子女不该回馈阿耶吗?” 他特地提及“阿耶”和“子女”,李琢期知道这是敲打的意思,低下头:“应当。” “安排着吧。”李承儆舒服了,“趁着还没下雪,朕看华清宫也可再修整,添个跑马场。” “……是。” 之后李承儆又提了几个要求,修整行宫或是采选宫女,在他和李琢期嘴里,都轻飘飘的,好像是棋手提及并不在意的棋子。 说到后边,李琢期已经放弃了,什么事情都应下,李承儆对长子挺满意,视线落到李齐慎身上:“阿慎,你觉得呢?” 李齐慎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没法昧着良心说“阿耶,我觉得这个主意特别好,别管引温泉水要费多少钱,也别管长安城里工匠的死活,您引吧我看着”,看了李承儆一眼,闭嘴装死。 本来放过他就行了,然而李承儆先前被长子推拒过,想从另一个儿子身上找补,清清嗓子:“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其实李齐慎不信真能随便说,但李承儆这人想做什么时格外执着,李齐慎知道逃不过,干脆站起来,装傻装得十分自然:“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承儆一噎,看看一脸茫然的李齐慎,既觉得他蠢,又有些莫名的怜悯,顿了顿:“那阿耶先问你,你觉得盛世治世是何等光景?” 他等着李齐慎说“就是如下光景”之类的话,然而李齐慎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直愣愣地说:“我知道昭玄皇帝极盛时斗米仅十二钱,米价最高时二十二钱。” “你的意思是,朕不如昭玄皇帝?” 李齐慎不太懂李承儆为什么能说出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面上还是十足的茫然,接着说:“时下长安城内斗米三十五钱。” “别的呢?”李承儆不想和他生气,“你再想想,盛世还当有什么?” “我觉得,”李齐慎说,“能吃饱就好了。” 看他一副傻愣愣的样子,李承儆被气笑了,转念又觉得和李齐慎置什么气,皇帝和太子姑且能算是制衡的敌手,李齐慎连这个资格都没有。他叹了口气:“那再问你,你觉得,皇帝又是什么?” 这问题抛得莫名其妙,李琢期却在一旁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他猜这是李承儆借着问李齐慎的当口,旁敲侧击,赶紧上前一步:“阿耶,阿慎志不在此,年龄也尚小,恐怕答不妥当。” “殿内只父子三人,不妥当又如何?”李承儆扫了李琢期一眼,对他的反应挺满意,连带对李齐慎态度都好了点,“阿慎,想说什么就说,不妥当也无妨。” “机括。”李齐慎说。 李承儆一怔。 “皇帝是机括,用以运转这个帝国,万民理应奉养,但皇帝不能向他们伸手。”李齐慎轻轻地说,“消耗钱粮劳力不如筑堤、开路,而不是为了君主的享乐。为君者不能要求太多。” 李琢期听得汗湿重衣,李承儆却愣了片刻。 这是他第一次听李齐慎说这么多话,在他印象里,这个鲜卑血统的儿子蠢笨而无仪,故而李承儆反而不管李齐慎,任由他出入宫门或是做别的。他没有关心过这个儿子,给李齐慎个地方住,再给足够的钱粮,就算是他为一时的欢愉负责,仁至义尽。 但他忽然发现,李齐慎已经长这么大了,甚至在这个儿子身上,他隐隐看到了此生最恐惧的东西。 李齐慎让他想起平兴皇帝和昭玄皇帝。 在李承儆的记忆里,自从阿娘去世,父亲没再立后封妃,沉默寡言,分明是皇帝,过得却像是苦行;关于祖父的记忆则更模糊,他只隐约记得祖母辞世后的那两年,祖父披着漆黑的长发,在宫道上缓缓行走,像是个在大明宫里游荡的幽魂。 而李承儆印象里仅有一点温情,前因不记得,似乎是他问为什么这么苦,父亲把他抱到膝上,摸摸他的额头,轻轻地说:“为君者哪有不苦的呢?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 “皇帝不是天下的主人吗?” “不。”父亲说,“皇帝只是机括啊。” 昭玄、平兴两位皇帝确实自认是机括,皇座没能让他们体验常人渴求的欢愉,带来的只有日日夜夜的痛苦。帝国这个庞大的机器运转,李承儆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祖父被压着,直到最后磨得如同飞灰。 现下他从儿子口中又听到这话,一时恍惚:“……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李齐慎恢复先前一脸茫然的神色,“我看书学的。” “什么书?” “笔谈。祖父写的。”李齐慎开始胡说,“我在书房瞧见的。” 果然是平兴皇帝,李承儆松了口气:“你拿那个干什么?” “我觉得题字漂亮,里边干净。” 李承儆万万想不到李齐慎能说出这种理由,哭笑不得,闭了闭眼:“还回去。但凡你能把国风学通,就算不错了,你祖父记下的东西你能看得懂吗?将十五岁的人了,还做这种事。” “冯延,”他叫了掌案太监过来,“七皇子私取平兴皇帝笔谈,杖五,禁足一月。” ** 结结实实五杖没这么好挨,李齐慎趴在榻上,写字时都在吸冷气。冷气吸多了,他也觉得当时在紫宸殿里实在是上头,就该让李承儆随便折腾,反正焦头烂额也活该是李琢期,哪怕最后真的落到国破,大不了他拎着煤球去吐谷浑放马,说不定还比现在开心。 他脑子里想东想西,边上的常足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早上还活蹦乱跳,好端端一个人,去了趟紫宸殿就只能趴榻上,常足抹抹眼角:“殿下,您到底怎么惹着陛下了?” “我问你,若是有人非要和你说,你同村有个人去年刚纳了第十八房小妾,今年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李齐慎反问,“你恼不恼?” 虽然旁人纳妾生子和自己无关,但常足一个宦官,这辈子断子绝孙的命,听这么一句,想想也有点难受:“恕奴婢直言,跑奴婢这种挨了一刀的人面前,说这话,这不是故意气人吗?” “你不是挺知道的嘛。缺什么就恨什么,谁提就打谁。”李齐慎笑笑,吹干墨迹,随手折了两下,把浣花笺塞进信封里,递给煤球,顺手摸摸猫头,“去吧。” 煤球咬住信封,后腿一蹬,从榻上下去,一路往尚食局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巧合 谢忘之收到信时是十月下旬,一晃眼到了十二月中,果真如信上所说,长生没再露过面。浣花笺上清清淡淡一行字,流畅清晰自成风骨,奈何别的消息一概没有,连煤球都没来过,谢忘之再想回信也没辙。 腊月里事多,听闻皇帝原来想改水道,不知怎的又放弃了,只召来一队工匠重修长生殿,但这队工匠也得尚食局额外准备膳食;东宫那边也是,太子妃十月里意外落胎,之后缠绵病榻,反反复复不见好,临近年底还在喝药,给的膳单都是滋补的药膳。 谢忘之没心思多想着长生,每天最烦的事情反倒是冷。 深冬里的衣裳和平常的不一样,做起来也不容易,她比去年这时候高了一截,冬衣穿在身上紧巴巴的,动作大些就能露出手腕或是脚腕,冻得她凑在灶台边上都手脚冰凉。 今年反正是来不及做了,只能硬熬,偏偏十一月中时还出了件事。 姚雨盼当时入宫,是为了拿宫女进宫的银子,给她阿娘治病,但她阿娘病得重,之后没两个月就去世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本来就这么回事,十一月中时她却忽然做梦,梦见她阿娘,说是在地下冷,托她送冬衣。 宫人不许私自在宫里烧纸,不吉利,姚雨盼回想起梦里的阿娘就眼泪汪汪,又没胆子,每天都红着眼眶。最后还是楼寒月看不下去,一拍板:“偷偷烧呗,没人看见,那就是没烧过。” 本来这事交给楼寒月,肯定顺顺利利,姚雨盼心里却压着块石头,总觉得没能给阿娘送终、寒衣节都没烧纸衣是她不孝,想着要告罪。她挑了个偏僻处,偷偷摸摸点了蜡烛,对着蜡烛烧纸。 也是她运气不好,这地方寻常都没人会想到,那天典供却碰巧路过,当场抓个正着。 尚食局的薪炭是司供司管的,刚好先前这典供来要膳时归楼寒月做,楼寒月手脚慢了点,还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算是意外得罪过她。典供一看姚雨盼偷偷烧纸,知道她和楼寒月同屋,倒没报上去,只借故扣了她们的炭,对外则说少了个石曼晴,屋里是该少四分之一的炭。 本来这事儿该去找尚食讨说法,然而又有把柄捏在典供手里,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但人少了,屋子又不会跟着变小,炭少了四分之一,三个女孩只能扣扣搜搜地烧,夜里冻得缩在被子里。 夜里冻过,现下谢忘之凑在灶台边上,被烟火熏得嗓子痒,都觉得是舒服的。 今日是长宁公主设宴,定在含凉殿,离尚食局远,送膳不方便,尚食局干脆拨了一批小宫女过去,在含凉殿的厨房里做。 这会儿宴过小半,正是最忙的时候,吃得差不多的菜换下来,新菜得赶着接上去,小宫女和小内侍来来往往地送膳。谢忘之刚把仙人脔盛出来,那边就有人催。 外边实在太冷,她不是很想出去,幸好姚雨盼一扯她的袖口:“我去送吧。” 谢忘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姚雨盼已经麻利地装好食盒,急匆匆地出去了,走得还挺快,好像怕谢忘之会追上去。 谢忘之莫名其妙,刚巧又有内侍来催,她连忙把另一边的清凉碎取出来,细细切块装盘,拎着食盒递到门口。 内侍急着送膳,接了食盒就走,谢忘之本该回去,一抬眼却在边上的小道里看见个熟悉的人。乍看见长生,她也顾不得冷了,看看厨房里一时半会儿没什么能取的菜,赶紧小跑过去:“你过来帮忙吗?” 话一出口,谢忘之就觉得不对。原因无他,长生今天穿的实在不像是能帮忙的样子。 他还是一身青衣,但不是小内侍的圆领袍,是件大袖,颜色也更淡些,隐约能看见底上的暗纹。长生习惯把腰身收紧,这么一勒,显得更挺拔,腰带下还垂着一对白玉。 “你怎么……”谢忘之觉得有古怪,“你到底是……?” 长生心说要命,难得穿一次礼服都能被撞见,他稍作思索,迅速推锅:“是长宁公主赏的,她说快过年了,穿得漂亮点,她看着也喜气。好看吗?” 说完,他还张开手臂,原地转了半圈让谢忘之看。 他长得漂亮,正适合这样的打扮,谢忘之没和长宁公主打过照面,真以为她是这样的人,于是打消疑虑,点点头:“好看。长宁公主能赏这个,她和你很熟悉吧?” “算是,偶尔出入时在她那儿做过事。”长生随口扯谎,为了堵住谢忘之接着的问题,连忙反问,“你到含凉殿来,是被派过来打下手?” 谢忘之的思绪果然被拐走,点点头:“反正也轮不到我做,就是切菜装盘什么的,不累。” 看她的样子确实还好,面色红润,眼瞳澄澈,长生也点头,视线顺势一垂,落到她手上,隐约看见几点淡淡的红色。他直觉有问题:“手怎么了?” “啊,近来天冷,有些冻着了。”谢忘之也不避讳,直接抬手让长生看。女儿家的手纤细柔软,十指纤纤,指甲修剪得紧贴指尖,是双漂亮的手,指节处却点着深浅的红,确实是被冻出来的,恐怕再冻一冻能长出冻疮来。 “冻成这样。”长生没进过厨房,“尚食局的活这么作践人吗?” “不会,灶台边上暖和得很,女官也许我们兑了热水洗衣洗菜。”平心而论,尚食局对底下的小宫女确实不算苛刻,谢忘之摇摇头,“是因为近来炭给少了,回屋时冻着的。” “炭?” 反正也说了好几回,谢忘之习惯了对着长生倾诉,炭的事儿长话短说,寥寥几句后拈了别的话头:“不说这个,你上回托煤球送信,只说一个月有事,都没留个能回信的地方。好久不见啦,这就要过年了,你还好吗?” 长生微微一怔,旋即笑笑:“挺好的。” “……嗯。”不见面时念着,想说的话千千万,等到真的见面,憋出来的却不过这么一句,谢忘之也不知道怎么了,既想和他再说说话,又想逃避。踯躅片刻,她说,“我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这就回去了,不然找不着我,我怕挨罚。” 糊弄一回好说,但多说多错,拖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出事,长生松了口气:“好。我下回来找你玩。” 谢忘之又“嗯”了一声,正打算走,忽然想到身上还带了果脯,连忙取下腰上的荷包塞到长生手里:“这是入冬前晒的枣干,我亲手挑的。给你吃,回去泡茶也行。我走啦。” 她没敢再逗留,挥挥手,转身就跑,只留给长生一个背影,没多久就闪进屋里。 长生愣了片刻,手上还掂着那个荷包。荷包里胀鼓鼓的,掂量着还不轻,估计是真喜欢吃枣干,装时往死里装,生怕不够吃。 这荷包的纹样挺熟悉,绣的是春景,蝴蝶逐花,翅膀尖尖那几圈走线走得不好,隐约露出几星底色。 长生看着掌心里的荷包,忽然笑了一下。 ** 含凉殿原本是避暑的殿,自然没铺地龙,殿里烧的是炭,热气从炉中熏出来,隐约居然有些果木香气。一进殿,暖意拂面而来,姚雨盼先前在外边冻了一路,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慢慢挪过去送膳。 宴上分桌,一人一几,呈膳时一几几递下去,到最后一份,案上菜色摆的满满当当,从凉菜到汤羹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壶酒,却是张空几,背后空空荡荡。 姚雨盼愣住了,大着胆子问路过的宫人:“姐姐,这桌……” “是七殿下的。不一定来,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放着就是。”宫人扫一眼就知道,随口答完,急匆匆地去分自己手中的菜。 ……七殿下。 不知怎么,姚雨盼一怔。她愣神的这一会儿,小几后一片浅青色落座,披着长发的少年抬臂,信手把落到肩前的发梢撩回去,不咸不淡:“怎么?” “殿下恕罪。”姚雨盼赶紧把食盒里的盘子取出来,端端正正地屈膝行礼。 李齐慎不怎么记人脸,但他隐约记得这个畏畏缩缩的小宫女,似乎和谢忘之同屋,不过不能直接问,他想了想:“我记得上回赴宴时有樱花糕,我还挺喜欢。谁做的?” 姚雨盼心里一紧,老老实实地答:“回殿下,是个宫人,叫作谢忘之。” “你认识她?” 姚雨盼不知道李齐慎是什么意思,像是信口发问,又像是刻意打听。她莫名紧张,揪着袖口,头压得低低的:“是奴婢的同屋。” “我知道了。”李齐慎说得很自然,“赏。” “……赏谁?”姚雨盼愣了。 “我面前还有谁?”李齐慎倒是挺想给谢忘之送东西,但不能无缘无故来,否则八成要给她招惹祸端。他觉得眼前这个宫人恰好能做由头,“想要什么?” 姚雨盼霎时想到了当时递过来的那块玉,玉是白的,那只手也是白的,像是兰花一样托着美玉。她心跳如擂鼓,偷偷看了李齐慎一眼,嘴唇颤动,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别的:“回殿下,奴婢、奴婢想要些炭。” 这倒省得找理由搭炭,李齐慎应允:“宴后自行去司计司取。” “奴婢多谢殿下。”姚雨盼应声,挎紧食盒,转身往外走。她来时恨不得一步步挪,回去时却急匆匆的,嘴里一阵发苦。 她想,她拿到炭了,不用再硬熬着冷,不该难过的。可她忍不住,只想大哭一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八宝 既然是清思殿的七殿下开口,司计司当然照办,拨的炭是上好的银丝炭,闷在炉里不怎么出烟,烧着还有点隐隐的果木香,倒像是熏香。不过给的炭不算多,楼寒月把银丝炭和先前司供司按例发的炭混起来烧,总算是能暖融融地过几天。 撑到腊月二十三,银丝炭用得差不多,三人又有点发愁,这时候司供司却把炭送来了。先前刁难她们的那位典供也来了,直说是“入冬时心急火燎,算错了份例,这回补上”,还带了点小礼物,哪儿看得出先前颐指气使的样子。 三个女孩面面相觑,谢忘之猜是七殿下说了什么,典供才上赶着过来。她这么说,那就是给个台阶,双方都顺坡下就完事了,谢忘之也不想和典供结仇,好声好气地和她说了几句,送出门时还给了个成色尚可的镯子。 典供好打发,一只翡翠镯就行,清思殿那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楼寒月向来心大,觉得就是那位殿下闲得发慌发善心,横竖少有交集,人家也不缺什么;姚雨盼则不知怎么了,一提起清思殿就沉默,闷头给自己修修补补,一言不发。 谢忘之没辙,总不能从同屋的两人嘴里撬话。她也确实没什么能给七殿下的,思来想去,还是撩起袖子进小厨房。 隔天楼寒月和姚雨盼被楚芳仪叫去殿里做小食,没要谢忘之,她正好趁这个时候做点什么。 小厨房是宫人给自己煮个什么的地方,用得上的食材不多,谢忘之看了一圈,决定用剩下的东西做个八宝粥。七殿下能尝到樱花糕,虽然没说,但想来是爱甜口,她煮粥时特地多加了一分糖。 粥炖上就行,等粥时谢忘之闲着无聊,打算给自己炸点脆口的小食。她爱吃肉,干脆利落地翻出剩下的鸡肉,片成薄片,还没把腌制用的调料放下去,灶台上忽然探出来一个黑漆漆的猫头。 谢忘之一愣,黑猫的耳朵晃了两下,前爪一扒拉,窜到案板上,头凑到碗边嗅了两下,胡须一颤一颤。 还没放调料,给煤球吃几片也无妨,谢忘之用筷子夹了一片鸡肉,贴近它的鼻尖:“吃吧。” 刚才凑过来闻,那叫个热切,但鸡肉真到嘴边,煤球嗅了两下,又没兴趣了。这鸡肉是昨晚留到现在的,因着天冷没坏,但它平常吃的都是自己现抓的活食,要不就是新片的鱼脍,煤球嫌弃地看了一眼,转身跳下去。 谢忘之还没反应过来,厨房的门开合,进来个高挑的少年:“别管它,它饿了自己会去抓东西吃,喂它反倒惹自己生气。” “……这样啊。”谢忘之觉得被煤球耍了,把调料倒进碗里,用筷子拌匀,“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在附近跑腿,顺便过来看看。”见面这么多回,长生说起瞎话想都不用想,越过煤球,“在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肉片。腌好以后在蛋液和面粉里裹一圈,下锅炸熟就行。”这路数谢忘之再熟不过,“你先等会儿,我炸出来和你分着吃。” 长生不太爱吃这种过油的东西,但也不介意,在袖中摸了摸,取出个东西放在掌心:“喏。” “……这个?”乍看见荷包,谢忘之呆了会儿,才想起来这东西怎么到长生手上的,连忙拿过来,“呀,上回我急着走,把这个忘了……谢谢你还给我。” 本来是还荷包的意思,听她这么说,长生反倒要故意逗她:“怎么,只给枣干,这荷包不能给我吗?” 谢忘之也觉得要回来这个事儿干的不厚道,但这个荷包真不能给,她捏着荷包,犹豫片刻:“这个荷包是寒月绣给我的生辰礼,真不能给你。” 看来是贵重,难怪会为了个荷包追进废殿,长生刚想说无妨,听见谢忘之低低的声音:“……要不这样,我给你绣一个?” 他一怔,恰巧撞上一双漂亮的眼睛。女孩眼瞳澄澈明亮,定定地看着他,找到了个解决方法,有些欣喜,又混着忐忑,局促地等着他作答。 “……好啊。”长生忽然笑出来,俯身一把拎起煤球的后脖子,“就绣它。” 煤球其实长得挺好看,但黑漆漆的,乍一看就是个黑盘子上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谢忘之心说这个好绣,把手里的荷包挂在腰下:“好,那就这个。腌得差不多了,我热个锅。” 长生顺手把煤球丢了,自觉退开,腾出空地让谢忘之热锅。大锅炖着粥,谢忘之用的是小锅,舀了几勺凉油下去,再调出蛋液,夹着鸡肉裹蛋液和面粉。 看她一套下来,动作娴熟,长生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看着锅里的油有些冒烟,猜测:“这样就差不多了?” 谢忘之瞄了一眼,用筷子戳进油里,看着冒出来的泡泡,点头:“嗯,放下去……” 长生动手比她说得快,一盘子鸡肉直接全部下锅,油锅里顿时炸出来一串哔哔啵啵的声音,甚至还有油星飞溅出来,吓得煤球原地弹起来,尾巴都吓直了。 谢忘之连忙跳到边上,躲开溅出来的油,呆呆地把后半句话说完:“……的时候要一片片放。” “……对不起。”长生看了眼锅里糊成一团的鸡肉片,“我没学过这个。” 谢忘之都不用猜,哭笑不得:“没事,用筷子搅开就行,反正还得炸第二遍。” “好。”长生点头,抱起煤球,缩到灶台角上,不敢再乱动了。 他不捣乱,煤球也被紧紧抓住,谢忘之反而轻松得多,划开半黏在一起的肉片,出锅晾凉,之后又再炸一遍。等到一盘炸肉出锅,谢忘之有条不紊地把灶台收拾好,顺手撒上胡椒和盐粒:“可以吃啦。” 炸出来的东西格外香,面上金黄,细细的面粉粒黏在肉上,看着都能想象入口有多酥脆。长生想到曾经吃过的焦糙,接过谢忘之递来的筷子,试着夹了一片。一口咬下去,外边那层脆,是偏辣的咸口,里边的肉却嫩,嚼起来会出肉汁,口味反倒夹着一丝甜。 他咽下去:“里边好像有点甜?” “腌肉时加糖了呀,发鲜。”谢忘之笑眯眯的,“好吃吗?” “好吃。” “多吃点吧。”谢忘之转身打开大锅,拿了个碗,“要喝粥吗?” 锅里的粥炖得极黏稠,米粒爆开,颜色是红豆和枣炖出的红,莲子上裹着一层浓浓的甜浆,粥的甜香扑面而来。长生看着谢忘之把粥盛进碗里:“都二十四了,怎么想着做这个?” “唔,因为不剩什么了嘛。想想只能做点这个,还算拿得出手。” 这话听着不对,长生问:“拿得出手?” “这是做给清思殿的七殿下的。我会做的花样不多,估摸着他也看不上,干脆炖粥,甜甜热热的,冬天吃正好。”谢忘之在自己那碗里舀了一小勺,觉得甜味正好,“你要吗?” “为什么给……他做?”长生追问。 “这就说来话长啦。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炭的事儿吗,上回长宁公主宴,雨盼进去送菜,不知怎么的,反正得了七殿下的赏。雨盼要了炭,之后典供也把克扣的炭补上了。”谢忘之直接再盛了一碗,推给长生,“我想着得谢谢七殿下。从樱花糕那事儿开始,我觉得他是好人。” 长生接了粥碗,看着里边的莲子,再想想刚才谢忘之随手给的炸肉,有点莫名的酸,开口都带了三分委屈:“那我不好吗?” “你当然好啊。”谢忘之没懂长生问的是什么,“不过我只是个宫女,也不知道这么贸然地送东西,能不能送到……对了,我记得你替清思殿传过话,你能进殿吗?” 长生要委屈死了:“你想让我替你送粥?” “嗯!”谢忘之点头,找了最漂亮的那只白瓮,盛了八分满,仔细封盖,放进食盒里,拎着递给长生,“你能帮忙吗?” 长生没说话,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孩。 “怎么了?”谢忘之直觉不对,但她想不出哪儿不对,茫然地看回去。 长生放下手里的粥碗,接过那只食盒,却没走,杵在原地,仍然盯着谢忘之,等着她良心发现。 然而谢忘之毫无知觉,看他接了食盒,反倒有些欣喜:“你拿啦,是真的能去清思殿送粥?” 长生要气死了,最后看了谢忘之一眼,一言不发,直接拎了食盒出门,连句道别的话都不说。 谢忘之再傻也知道情况不正常,但她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惹着长生了。她低头茫然地看看还在厨房里的煤球,愣愣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煤球听不懂,也没法说人话,抬头看看谢忘之,“喵”了两声,抬起前爪给自己洗了个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乐言 李齐慎坐在桌边,交叠的双腿曲起,手肘抵在膝头,掌根卡住下颌,半托着腮,盯着桌上刚取出来的一瓮粥。粥是好粥,炖得格外软糯,甜香扑鼻,一开食盒,他都听见边上常足咽了口唾沫。 这粥也是送给他的,坦坦荡荡,表的是感谢的意思,但李齐慎就是不爽,总有口气憋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自己和自己较劲。 细心熬出来的八宝粥,谢忘之口口声声说给的是“清思殿的七殿下”,可怜“长生”得巴巴地跑去找她,才能被分一口吃食,还是因着她自己想吃,顺便捎带的。 李齐慎越想越恼,早把刚认识谢忘之时的心思抛到了脑后,那会儿他觉得她感谢人的方式无趣,只知道给他塞吃的,现下却恼谢忘之不单独给他做。盯了一会儿,李齐慎不情不愿地和自己和解,不折腾了,拿了勺子打算喝粥。 勺子还没舀进粥里,外边跨进来一个少年,一身干练的圆领袍,看着和李齐慎年岁相仿,眉眼间颇有些跌宕风流的意思。少年一进殿,甫闻见粥的甜香,先吸吸鼻子,像只猎犬一样闻着味道,一路闻到桌前:“哟,怎么想着喝八宝粥?” “送过来的。” “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尚食局这么不识趣?”少年伸手去够李齐慎手里的勺子,“我爱吃,来,我帮你解决了。” 李齐慎哪儿能让他拿,捏紧勺子,手一移,十足是护食。他抬眼看崔适时眼神居然有些冷,瞳子里沉着碎金,简直是眉目生寒:“崔乐言。” “怎么这么看着我,还带姓叫我?”看李齐慎的样子,显然是不肯分,崔适一撩衣摆,悻悻地在桌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屈膝,单手自然地搭在膝头,“一碗粥都不肯分,亏我阿耶把我塞进宫,来给你当伴读。” “哦,你读出什么了?”李齐慎和崔适相处了足足四年,没什么忌讳的,直接戳他脊梁骨,“我记得你是不会武,你阿耶怕你被欺负,才给你捞了个伴读的位置?” “你这么说话,就招人讨厌了。”崔适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没什么,一是和李齐慎亲近;二是他坦坦荡荡,爱文不爱武,天性使然罢了,纵然时下尚武,他也不觉得羞耻。 顶着崔适故作谴责的目光,李齐慎慢悠悠地吞下去一勺粥。他平常吃点心都需减两分糖,偏偏这粥里边多了一分,甜得他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 崔适状似无意地咳了一声,看看边上的常足:“私事。” 常足会意,朝着殿里的宫人们抬手示意。宫人们都懂,齐齐行礼,麻利地退出去,甚至还关了殿门,把地方腾给两个少年。 “说吧。”李齐慎搅了搅粥,“有什么事不能让人听的?” “算不上不能让人听,只是传出去,我怕有人找你麻烦。”崔适信手拨着桌上碟子里的干果,拨出“哗啦啦”的声音,他压低嗓子,“康烈进宫了。” 李齐慎搅粥的手一顿,旋即如常,长长的睫毛眨动,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是年中时才受封范阳节度使吗,除夕宴还早着,这会儿进宫干什么?”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来这儿了。” “那你还和我说这个?” 这问题问得好,崔适被问住了。他曾见过康烈一面,在大明宫和崔氏的宅邸间辗转,听到的消息拼凑起来,在他心里隐约萌生出个念头,日日夜夜掐着他的喉咙,让他想起来就冷汗涔涔。但这个念头未免太过可怕,他暂且还不确定,究竟能不能如实和李齐慎说。 沉默片刻,他把快到喉咙口的话吞回去,随口换了说法:“没什么,我瞧他不顺眼。草莽出身,无非是入了陛下的眼,居然一跃坐到这个位置。” “那是,哪儿能和您比啊?”李齐慎说,“您可是正儿八经世家嫡子,清河崔氏出身。” “去!”崔适最烦旁人拿他的出身说事,拈了个干果,作势要砸李齐慎。 果子还没脱手,他听见李齐慎开口,嗓子略有些哑,语气相当平静:“和我说也没什么用。若是你能进东宫,或许能搏一搏太子有没有那个胆气;到我这里,你有再多计谋,我也帮不上你。” 这话一出口,崔适当即知道李齐慎至少明白了五分。但李齐慎说的也是实话,他翻了年满十五岁,按理该是出宫开府的时候,李承儆却一点封王的意思都没透露。不封王,那就是不放权,李齐慎仍是被困在宫中,连块封地都没有。 崔适叹了口气,接着说:“还有安光行,他也随同。” “不过是借了安氏的光,若是他真能掀起什么风浪,我也敬他是枭雄,只可惜混到今天,还是靠着讨人欢心的本事。”李齐慎拨了一下粥碗里的勺子,“他身上还有人踩着,暂且不必在意。” 说起安光行这人,崔适也觉得实在是个奇才。若说康烈出身草莽,安光行则是真的出身微末,原来不过是长安城外的佃农,恰好姑母安氏做了皇帝的乳母,机缘巧合,他讨了皇帝的欢心,一举入朝。 安光行入朝时已然过了三十岁,前半辈子只知道种地,学文学武都不怎么来得及,到如今都没把字认全,在朝靠的还是讨皇帝欢心。不过论怎么讨好人,安光行实在是个中好手,回回都能想出新路数,逗得皇帝和萧贵妃连连发笑,这本事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这回他也不是空手入宫的,带了两个道士。”崔适沉思片刻,“我猜是要进言炼丹。” “无妨,这个年纪,差不多是该想着求仙问药了。横竖也轮不着我尝。”李齐慎不信神佛,但他想看热闹,慢悠悠地搅着粥,居然笑了一下。 “……算了,不提这个。”崔适越想越烦,换了个话题,“我先前听闻,你给尚食局的宫人拨了炭?怎么突然想着做好人了?” “怎么,你还管这个?” 这反应不太对,崔适想了片刻,一拍案板:“你该不会看上哪个宫人了吧?这不行吧,小娘子肯定看不上你啊。” 李齐慎忍住暴打崔适的冲动,喝了口粥,懒得理他。 他没反应,崔适越想越不对,看看李齐慎,再看看粥,一脸惊恐:“这粥……这粥该不会是那宫人送来的吧?我觉得这不行,她连你不爱吃甜的都不知道,往后过日子,岂不是要打起来?” “……我发现,你想得还挺远。”李齐慎没那个意思,随口说,“是长安谢氏的女儿,无故被司供司的人磋磨,好歹沾亲带故,我总得帮一把。” 崔适松了口气,转念又觉得不对:“等等,长安谢氏……这和你有什么亲?” “昭玄皇帝的外祖母,出身长安谢氏。” “……不是,这隔得也太远了吧?”崔适服了,“照这么说,崔皇后是我堂姐,我还是你嫡堂舅呢。” 李齐慎忽然抬头:“别动。” 他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他本来就长得冷,不笑时眉眼冷峻,遑论端起来,眼瞳里倒映出眼前的崔适,唇角抿得平直。崔适在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心头一跳,霎时紧张起来,还以为自己身上出了什么大问题。 他冷汗都要出来了:“你可别吓我……” 李齐慎抬手,指尖点在崔适脸上,摸了两下,又用两指拈起崔适的脸,指腹碾了碾。 突如其来这么几下,崔适真懵了:“你这是闹什么?” “我摸摸你的脸皮有多厚。”李齐慎收手,满脸严肃。 崔适:“……” 他沉默片刻:“要不是我没学过武,我保准揍你。” “来。”李齐慎张开手臂,被崔适瞪了一眼,笑笑,“可惜崔皇后去得早,嫡堂舅也没什么用啊。不过我倒是挺想知道,你是太子正儿八经的堂舅,怎么不去找他,反倒来找我?” “太子……”崔适闭了闭眼,“若我和他能聊得来,我自然找他,可是我和他之间差得太多,太难了。何况四年前那件事……” 这事儿他也不想回忆,实在是一团乱麻,涉及的人太多,时过境迁,崔适也懒得再想,摇摇头,“与其和他聊,还不如找你。” “那你脑子还挺清楚。” “废话,我不学武,要是脑子也不好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也行。”李齐慎说,“那你怎么不知道,如今我的嫡堂舅可不姓崔,要姓也是姓萧?” 这话说得逾越,崔适却不恼,反倒笑起来:“我看不行,萧氏的那几个,当你堂舅还行,嫡这个字可加不上。” 李齐慎看了崔适一眼,忽然也笑出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太液 “……哎,忘之,你有没有觉得……雨盼近来有点怪?” 明儿就是腊月三十,正儿八经的除夕夜,有的可忙,谢忘之趁着现下还有些空隙,赶着绣手里的荷包。她绣工一般,收尾就得格外小心,生怕哪一针勾错,弄得前功尽弃。 一直盯着针尖儿,盯得眼睛都花了,乍听见楼寒月凑过来,神神秘秘的这么一句,她还没缓过神:“雨盼怎么了?” “我说你这人,上回回来就急着绣荷包,绣的还是这么复杂的样式,夜里都点着灯绣。”谢忘之坦坦荡荡,绣荷包的事儿没瞒着同屋的人,楼寒月知道是绣给谁,故意说,“你该不会真是喜欢那个内侍吧?” 谢忘之一怔,旋即有些羞恼,把针斜刺在荷包上,作势要打楼寒月:“什么呀,你再胡说一句试试?” “不敢了不敢了。”楼寒月心里也觉得那小内侍没可能,绣个荷包罢了,算不得什么,赶紧把话扯回来,“不闹了,还是说雨盼的事儿。我问你啊,也许是我多心,但你有没有觉着……” 她皱了皱眉,转头瞄了眼门窗,看都关实,也没来往的人影,才凑到谢忘之边上,犹豫着说,“雨盼最近不爱搭理我们了?” “有吗?”这几天谢忘之心思都在荷包上,真没注意到,“你觉得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前两天,我和她从楚芳仪那儿回来,我看见你煮了八宝粥,你说是送给七殿下的谢礼。”楼寒月稍作回忆,“你煮得多,我还问你讨了一碗,雨盼却没要。从那天起,我就觉得她怪怪的。” 她这么说,谢忘之隐约也有点印象。那天长生拎了食盒就走,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等谢忘之回过神,他早就没人影了,想追也追不上,她只能在小厨房里和煤球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 之后楼寒月和姚雨盼回来,三人聊了一会儿,一开始一切寻常,但楼寒月就爱喝一口甜的,当即问她煮了什么,谢忘之如实回答。姚雨盼却脸色微变,推说累了,闷头出了厨房。 恰好这两日尚食局忙得很,谢忘之走路都觉得两只脚互相绊着,稍有闲暇都在绣荷包,没怎么注意姚雨盼。楼寒月这一提,她才恍惚想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儿,那天起姚雨盼似乎刻意避着她,好几回连厨房里传话都托的是别的小宫女。 谢忘之哪儿知道姚雨盼在想什么,只能往知道的方向猜,猜了会儿,她心里一沉,放下荷包:“雨盼快十五岁了,能不能晋位,开春时就会说。她该不会觉得我煮八宝粥,是想和清思殿那边怎么样吧?可我没有的。” “不会!雨盼没那么小心眼。”楼寒月立即否认,“再说,雨盼先前领了七殿下的赏,明年保准晋位,就算你真想借力,有什么好恼你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楼寒月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她心里憋着事情,闷闷不乐的,也不爱搭理人,但这也不好问。” “憋着事情……”谢忘之提出个猜想,“那你说,有没有可能,雨盼是想着她阿娘的事儿?” 楼寒月看了谢忘之一眼,觉得还真有可能,但这个更不好安慰,毕竟是阿娘啊,旁人安慰得不痛不痒,反倒惹得人更伤心。她憋了一会儿:“那也没辙,我今晚做鱼汤,热的辣的,喝下去发发汗,再哭一场,什么事儿都好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谢忘之点头,拿起荷包。 看这只荷包就差最后一点,楼寒月也不吵她了,随口说了声,就出门去借做鱼汤要用的炉子。 门一开一合,谢忘之看着手中的荷包,针却刺不下去。荷包的底是浅青色,黑线绣了个煤球的猫脸,眼睛找不到适合的颜色,只能拿淡黄色凑合,谢忘之还顺手在边上绣了深青色的草木,现下收尾的就是长长的叶子。 其实这叶子不绣也行,但她刚绣完煤球时,忍不住就换了青色的线,在边上落了针。 想来这荷包是勾起了她的回忆,总让她想起当时清宁宫外边影影绰绰的草木,通往正殿的路上蹲了只漆黑的猫。若是胆子够大,敢往正殿里走,内殿里就有个一身青衣的少年,姿容冷丽,眼瞳深处揉着碎金。 ——“你该不会真是喜欢那个内侍吧?” 谢忘之手一抖,针尖一偏,刺在了左手食指侧面,血珠立马渗出来,痛得她吸了口冷气。好在血没染到荷包上,她把东西放回小筐里,含住食指,吮去渗出的血。 血还没止住,门又开了,探头的是个眼熟的小宫女,好像是隔壁屋的:“忘之?是忘之吧?快去大厨房,典膳找你呢!” “知道了,多谢!”谢忘之当即跳下榻,理理裙摆,小跑着往大厨房去。 大厨房和宫女住的屋子隔得不远,谢忘之跑过去,呼吸都没乱。大厨房门口果然站着张典膳,楼寒月和姚雨盼一左一右,手里都拿着食盒。 “你也去。”张典膳把另一只食盒递给谢忘之,“陛下和贵妃娘娘在太液池边上,差人送膳。” 太液池离尚食局不算太远,但也有一段路,谢忘之心说不如叫个脚程快的内侍,转念一想,懂了。 宫里就一个贵妃,正是先前海棠犯忌讳的萧贵妃,这回别人不叫,就让和石曼晴同屋的三个宫人送,恐怕是存着别的心思。萧贵妃未必会发难,但也得小心,谢忘之接了食盒,沉默地往外走。 跨出尚食局,三人都有些惴惴不安,连楼寒月都憋不出话,你跟着我,我跟着你,提心吊胆地到了太液池边上。 太液池边有亭,本来是夏季纳凉的地方,这会儿六面竹帘放了四面,外边还有层棉的,亭子里也铺了绒毯,没放帘子的两面就是个小小的“门”,边上各摆了一只炭炉,带着果木香气的烟缓缓烧出来。 皇帝和贵妃坐在亭子里,三个女孩哪儿见过这架势,谁都不敢上前,还是谢忘之硬着头皮,找了个看着和善的宫人:“姐姐,这是尚食局的点心。” 宫人瞄了一眼,朝她笑笑:“既是点心,你们送过去吧,我们不经手了。” 她这么说,三人也没法,谢忘之打头,后边依次是楼寒月和姚雨盼,三个女孩拎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挪到亭前。 多说多错,三人只齐齐行礼问安,谢忘之说:“尚食局呈点心。” “过来吧。”萧贵妃率先开口。 谢忘之真不想进亭子,但她也没法,只能走进亭子,放下食盒,把里边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行礼后再退几步,一直死死低着头,只看得见贵妃的衣角。楼寒月和姚雨盼也照做。 萧贵妃没再说过话,眼看最后一份点心到了桌上,谢忘之一口气还没松完,另一个声音说:“尚食局怎么派这么三个小宫人。朕倒不知道有什么稀奇,抬头。” 听见“抬头”俩字,谢忘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上回在丽正殿,太子一句“抬头”,让她在殿外跪了小半刻,要不是长生,她真得爬回尚食局。可这回是皇帝发话,就算长生能再撞见一回,恐怕也没胆子敢假传消息。 谢忘之吞咽一下,认命,缓缓抬头。 她一抬头,就算垂着眼帘,视线也扫到了萧贵妃和皇帝脸上。 一母同胞,萧贵妃和太子妃其实看得出几分相像,但萧贵妃的长相鲜活,分明是雍容的长相,眼角眉梢却带着三分不经意的妩媚,当得上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至于皇帝……谢忘之其实没兴趣,真是余光扫到的,没注意看脸,只觉得长得挺好,只是年龄终归大了,若是年轻二十岁,恐怕也是引得长安城里贵女心许的美貌郎君。 小宫女不敢大喇喇地看人,李承儆却不虚,打量着面前的三人,从谢忘之一直看到姚雨盼。 这三个小宫女都还小,最矮的那个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恐怕得再将养两年才能勉强看看;中间那个也还小,清秀,但没什么特别的。最大的那个倒是不错,身形长开了,又带着几分孩童的意思,看样子还胆小,睫毛乖乖地垂着,颇有点莲花出水或是梨花泣泪的味道。 能在宫里混这么久,萧贵妃一看就觉得不对,面上却不显,故作生气:“陛下怎么只看着糕点,不看看妾?” “和几盘子点心置什么气。”李承儆哪儿会不知道萧贵妃的心思,但他乐得和她玩这种游戏,当即收回目光,隔着桌子,伸手去摸萧贵妃的手。 萧贵妃披帛一甩,身子还朝着另一面侧过去。李承儆抓住披帛,顺势一点点摸过去,显然是讨好萧贵妃。 亭子里两人自顾自玩起来,若不是皇帝和贵妃差了二十岁,谢忘之觉得这场面还挺浓情蜜意。没人发话,她不能走,只能直挺挺地杵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闹了一阵,冯延过来传信,似乎是近来入宫的道长有什么说法,李承儆再安抚萧贵妃几句,起身出去了。 谢忘之以为这总能走了,萧贵妃却慢悠悠地开口:“你们在尚食局,做的是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除夕 谢忘之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来了。 她没来得及答话,听见楼寒月规规矩矩地说:“回娘娘,奴婢三人是尚食局的宫女,平常做的是备菜、送膳的活。” 萧贵妃“哦”了一声,涂着蔻丹的指尖搭上其中一盘点心,信手拨了两下:“这糕点我瞧着挺好看,你们会做么?” 楼寒月看了一眼,就是碟米锦,蒸时有模具,无非染色时要花点心思,她点点头:“会。” “都会?” 谢忘之和姚雨盼对视一眼,两人齐齐应声:“会。” “那倒好,我还挺喜欢的,漂亮的东西放在眼前,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萧贵妃拈了块米锦,并不吃,像是在欣赏染出来的颜色,“含象殿小厨房里还缺人,你们想不想留下?旁的也不用做,只管做这个就行。” 这话一出,亭子前边站着的三个女孩都愣了,一时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含象殿,萧贵妃,虽然圣宠这玩意来去如风,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但至少目前萧贵妃算是独宠,别的妃嫔眼红得滴血都没用。能进含象殿,不求大富大贵,当个小女官绰绰有余,哪怕决心二十岁出宫,届时能带回家的银两也不会少。 不过谢忘之不缺钱,也不求前程,何况在含象殿里得看萧贵妃的脸色过活,她稍作思考,低下头:“谢娘娘。不过奴婢蠢笨,恐怕做不好,不敢进殿碍娘娘的眼。” “无妨,我瞧着你挺机灵的。”萧贵妃本意就不是为了留谢忘之,乐得放手,“那你就回尚食局,哪天若是想来,托人给我身边的醉春带个话。” 醉春立即上前,温声和谢忘之说:“是我,记得了?” 谢忘之点头:“记得姐姐了。” “你呢?”萧贵妃再问楼寒月。 “谢娘娘。奴婢手艺欠缺,仪态也学得不好,也怕碍娘娘的眼。”楼寒月说,“若娘娘喜欢米锦,奴婢在尚食局做好,给娘娘送来。” “含象殿可离得远,女儿家的,少跑些路吧。算了。”萧贵妃的视线落到姚雨盼脸上,“你该不会,也不来吧?” 以姚雨盼的性子,前边两个都说不去,谢忘之觉得她肯定也顺着说,但出乎意料,姚雨盼屈膝行了一礼,笃定地说:“谢娘娘。奴婢愿意。” 谢忘之惊了,本能地看向楼寒月,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诧异。 “这倒好。”萧贵妃像是真的挺开心,捂着下半张脸,笑了一会儿,开口还带着笑意,“那今儿就过来。醉春,你安排着。” 醉春应声,朝着三人笑笑,说话却是对着姚雨盼,牵起她的手,直接把腕上的玉镯褪到她腕上:“走吧,先去收拾东西。” 腕上一沉,姚雨盼扫了一眼,抿抿嘴唇:“是。” ** 姚雨盼的东西不多,除了含象殿那边会备的被褥枕头,零零碎碎的收出来,统共一个小箱子,还没到晚上备膳的时间,她榻上被褥还在,人却到了含象殿。 谢忘之总觉得萧贵妃那边有古怪,但暂且摸不到头绪,楼寒月则是又喜又忧,喜姚雨盼有了条出路,忧今晚的炖鱼怎么吃。她特地去借了个大炉子,一条鱼足有四斤半重,放在锅里满满当当,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但鱼都杀了,不吃也得吃,一炉鱼断断续续,吃了快一个时辰,两个女孩真一口都吃不下了,呵口气都觉得喉咙口反上来一股鱼汤的鲜味儿。 之后收拾炉子、各自洗漱,吹灭蜡烛前楼寒月莫名顿了一下:“忘之,你说雨盼去含象殿了,还会想着我们的吧?” 回谢氏的宅邸可比去含象殿风光,谢忘之设身处地想了想,笃定地说:“会的,我猜她还会回来看我们。” 楼寒月就开心了,凑到蜡烛边上,轻轻一口气,灭了灯。 睡前吃了热辣的东西,一夜无梦,第二日起来,刚洗漱完,谢忘之和楼寒月就急匆匆地跑去大厨房,赶着去备宴。 除夕宴是一年里难得的大宴,皇帝宴请群臣,这天从寅时起到来年初一的丑时都别想歇着。谢忘之倒还好,女官知道她的来历,她向来只忙前半夜,后半夜趁着宴没散,还能赶着见阿兄和阿耶一面。 今年也是,忙到差不多亥时过半,孙典膳进厨房来拍了谢忘之的肩膀一下。谢忘之会意,跟着孙典膳偷偷溜出去,出了尚食局,再走几步,果真看见宫道上站着个年轻郎君,身姿挺拔,眉眼间和她有几分相像。 四面无人,谢忘之也不憋着,小跑过去,直接扑进谢匀之怀里,一把抱住阿兄的腰,脸埋在他怀里:“阿兄。” “别抱这么紧。”谢匀之心说这可真是甜蜜的痛,拍拍妹妹的肩,“阿兄在呢,跑不掉。” 谢忘之听话地松手,退开几步,吸吸鼻子:“小半年不见,阿兄还好吗?” “好着呢。若是阿耶不和我提议亲的事儿,我大概能更好。”谢匀之不想提这个,上上下下看看谢忘之,抬手比划两下,顺手摸摸谢忘之的头,“行啊,长高不少。” “别摸头,会长不高。”谢忘之赶紧把头别开。 “小娘子长这么高干什么?”被谢忘之瞪了一眼,谢匀之赶紧改口,“有的长呢,放心,至少得再长这么一截。” 他在自己下颌往上偏一寸的位置比了比,谢忘之仰头看看,对这个高度还算满意:“算你会说话,不然我打你。” “怕了你了。”谢匀之随口回复,从袖中摸出个红封递过去,“喏,压岁钱。” 谢忘之一愣:“这还没过子时……” “我偷跑出来的,今年宫宴上有两个道士,说是要卡着子时正中替陛下贺年,陛下大喜,让我们都留着看,我还得赶回去呢。”谢氏从前朝起就信天师道,谢匀之倒不讨厌,“阿耶和夫人还在宴上,过不来。” 听他提起,谢忘之原本还在笑,笑意顿时收了起来。其实她觉得这两个人不来也挺好,往年见面也只是尴尬,她拿了阿耶给的压岁钱,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却空空如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不如现下和谢匀之相处自在。 但这话说出口就显得没良心,谢忘之憋了一会儿:“……那真可惜。” 谢匀之一看就知道妹妹言不由衷,不逼她,视线一转:“哟,怎么还有只猫,这猫哪儿来的?” 谢忘之早年老是被谢匀之骗,谢匀之这人张口就来,“天上有会飞的大鱼”“墙头有长了人脸的蛇”,什么话都能随口说出来,她才不信:“你别想骗……” “……这猫好凶啊!”谢忘之话还没出口,谢匀之先“嘶”了一声。 谢忘之赶紧看过去,在墙头看见一只漆黑的猫,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视线再一转,看见谢匀之脸上一个灰扑扑的梅花印。煤球到底是能扑鸟的野猫,估计是从小爱猫的谢匀之想摸,反倒被煤球拍了一掌。 “阿兄。”谢忘之在心里谢了煤球没用爪子,掏出丝帕递给谢匀之,“擦擦吧,脸上脏了。” 谢匀之还真没见过这么凶的猫,接了帕子,胡乱擦了两下:“还脏吗?” “不脏了。” “行,那我回去了。你乖啊,什么时候想回家,给我来个信。”谢匀之转身就走。 “好,阿兄再见。”一年也见不上几回,平常想着,但等真见面,好像也就这么回事,谢匀之这人还十足欠揍,谢忘之挠挠脸,忽然想到什么,“哎,阿兄,帕子还我!” “一块帕子都得要回去,怎么这么小气。”谢匀之脚步不停,声音遥遥传来,“归我了。” 这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谢忘之惊了,憋了一会儿:“……那你的礼物没有了。” 谢匀之早就走远了,根本听不见,她呼出一口气,向着墙头的煤球伸手。明知道它听不懂,谢忘之还是说:“那你呢?” “我来找你。” 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煤球显然不会说人话,否则也不至于蹲墙头上乱喵。谢忘之一惊,视线一转,从墙拐角后边走出来个少年,一身青衣,肩前垂着细细的辫子。 长生看着她,状似无意:“刚才那个,是谁?” “我阿兄啊。”谢忘之莫名其妙,“你怎么也在这儿?” 原来是阿兄,想到先前谢忘之扑过去的那一下,长生觉得可以接受,语气也轻松起来,自然地说:“我没事做,想到是过年,来找你玩。” “好啊。”从现在到第二日卯时,谢忘之都不用管尚食局的事儿。她在意的事情本就不多,谢匀之解决她压在心里的亲情,轮到长生就是友情,她笑眯眯的,“我们去哪儿玩?” 大明宫里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长生不急着去逛,在袖中摸了摸,居然也摸出个红封,还挺厚,看着里面装的铜钱应该不少。他把红封递过去,含笑说:“拿着吧,压岁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荷包 这么大一个红封,谢忘之当然不能收,连忙推回去:“不用啦,我不能收这个。” “怎么?” “压岁钱不是长辈给小孩子的吗?我瞧着你年纪也没多大,和我差得不多,还不算大人,我怎么能收你的钱?”谢忘之想了想,抬手摸摸发上的珍珠,“何况我先前已经收了很多东西了,喏,这个就是。” 她特意稍稍偏过头,微侧着脸,让长生能看清她发上的装饰。这年纪的小宫女梳丫髻,平常发饰都得按宫规戴,一两支花钗了事,过年时倒可以随意些,想戴些艳丽的也行。长生来尚食局时,一路上看见不少小宫女,头上戴着整朵的绢花,颜色相当亮眼。 但谢忘之不,她头上的发饰还是那么素,只把一侧的花钗换成了长生送的钗子,漆黑的发间小小一粒珍珠,不留神都发现不了。 “怎么想着戴这个?”长生觉得好笑,“成色不好,太素了些。” “因为我喜欢呀。”谢忘之浑不在意,随手把珍珠钗往头发里压了压,一本正经,“贵重的不是礼物,是心意。我喜欢,觉得好看,那它就是最好的,我戴着正好。” 长生笑了一下,看谢忘之言之凿凿,点点头,晃了晃手上的红封:“真不要?” “真不要。” “……那算了。”本来就是铜钱,看着满满当当,加在一起还不到一钱银子,求个吉利而已,长生也不强求,收回红封。 谢忘之却从袖中掏出个荷包,两手捧着,端端正正地递过去:“这个给你,算是贺礼。” 果真如长生先前所说,荷包上绣了个猫头,黑漆漆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煤球。猫头边上绣了几丛深青色的草叶,纤细修长,绣着大概还挺费劲。 这么一个荷包,几天之内要拿出来,长生猜应该不容易:“绣了多久?” “我是在闲时绣的,有空就绣几针,没仔细算过。”谢忘之没懂他为什么这么问,以为他是觉得不好,抿抿嘴唇,压住心里蓦然涌起的难过,“不喜欢吗?我绣工不太好,当年请来绣坊的娘子,我没认真……” “我喜欢。”长生打断她,从她手里拿了荷包,直接挂在腰带上,指尖抚了抚,“很喜欢。” 都能利落地挂上,那就是真喜欢,谢忘之立即忘了刚才的那一点别扭,欣喜起来:“这回太着急了,绣得不好,不精细。等来年开春,不忙的时候,我重新给你绣一个,多花点时间,比这个好看。” “不必。你自己说的,心意难得,这样就好,我很喜欢。”长生垂眼,指腹抚过起伏的纹样,忽然想到什么,“绣这荷包时,你会扎着手吗?” 绣东西总有失手的时候,一个不慎就能扎着,一针两针的也没什么,谢忘之点头:“怎么问这个?” “我阿娘以前总是扎着手。”长生说,“她是鲜卑人,只会缝缝补补,不会刺绣。那时我的兄弟姐妹身上都挂着荷包香囊什么的,刺着纹样,我阿娘怕我被看不起,也给我绣。” 谢忘之直觉这故事挺悲伤,吞咽一下,尽可能轻松地说:“这么说来,你阿娘真的待你很好。她给你绣了什么?” “嗯,她待我很好。”回想起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长生反倒能笑一下,可惜之后的事还是那样,摸不到一点欢愉,“她扎得满手都是洞,还是绣得不好。但我喜欢的,带着那个香囊出去,在院子里遇到了阿兄。” “……然后呢?” “我阿兄身上带的香囊是绣娘绣的,很漂亮,他就嘲笑我,笑我和我阿娘一样。”当时的话挺难听,长生却很平静,淡淡地复述,“他说我和我阿娘,天生的穷酸命,捡着灰还当宝。” 谢忘之一怔,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长这么大,她没缺过什么东西,故而格外珍惜旁人送的礼物,总觉得珍宝易得心意难求,何况那是阿娘亲手绣的香囊,哪怕绣得不好,那也是出自阿娘的手,一针针都是母亲对儿子的爱。 她想长生是很珍惜的,应当也是真的喜欢。小孩子总是容易满足,或许长生拿到的时候会开心得不得了,他阿娘则会亲亲他的脸。 可是在他阿兄口中,那个香囊不值一提,仅仅因为绣得不是那么好,顺带还要踩一脚长生的血统。 酸涩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谢忘之突如其来的泪意,抬头看着长生,定定地说:“把这个事情忘记吧,不要记得你阿兄,他是坏人。以后我给你绣,若是他再说绣得不好,那你和我说,我叫我阿兄去打他。” 本来挺难过一个事情,听她一本正经地这么说,长生反倒被逗笑了。时过境迁,他其实不怎么难过:“无妨,横竖我们都不会再见着他了。你还没回答呢,你扎过手吗?” “扎过呀。”谢忘之以为长生的意思是他入宫当内侍,和家里断了联系,故而不会再见到那位阿兄,她没多想,把手伸给长生看,“就这儿,因为要抵着,不留神就容易扎到。” 自从上回拨了炭,屋里能再暖融融的,谢忘之手上冻出的红痕也好了,肌肤白皙,骨节莹润,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让人想试着牵一下。若说哪儿不好,那就是食指侧面,不太明显,隐约看得出针眼,估计是新鲜的,还没来得及褪。 长生盯着那只手,心里忽然微微一动,指尖摸上几个针眼。 这一下很轻,其实不算什么,双方却都震了一下。 谢忘之扎着的地方是左手,食指用得少,又是侧面,肌肤格外细腻;长生用的却是右手,他常年要写字,指腹有薄薄的茧,看不出来,摸着却很清晰。这么一摸,碰到时感觉格外清晰,不像是指尖相触,倒像是直接在心尖上抚了一下。 谢忘之呼吸一窒,面上迅速红起来,心跳都有点乱。她觉得莫名其妙,让人摸一下手而已,何况还是伤着的地方,本来有千千万的方法解释,脑子里却乱七八糟,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憋得满脸通红,定定地看着长生。 长生也没多好,他混混沌沌,都没想明白刚才为什么伸手。虽然没碰过女孩的手,但也不至于这么僵,脑壳像是被人按住,用榔头敲了十来下,晕晕乎乎,只感觉到脸上发烫。 憋了一会儿,长生先开口,状似无意地收手:“失礼了。还疼吗?” “都这么久了,怎么会疼?”谢忘之松了口气,也收手,尴尬地背在身后,清清嗓子,“唔,不是说要去玩吗,去哪儿?” “我带你去。”虽然不是这个时间,但总比僵着好,长生咳了一声,“走吧,我们去看烟花。” 一走动起来,不是面对面,谢忘之觉得好些,点点头,跟着长生走。她没敢再看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裙摆下的绣鞋,也就没发现少年眼尾染着的淡红。 今晚夜色很好,白日里是个大晴天,夜里的天就是深深的靛青色,像是块幕布,拢着漫天星辰。长生抬高视线,看着这块天,忽然想起太液池。 他和谢忘之的确不会再见到那个排行第三的阿兄了,因为早在七年前,三皇子就溺毙在太液池里。 宫里捧上踩下是常态,那会儿长生的阿娘早已失宠,常常连份例都要被克扣,反正李承儆和死了没两样,孤儿寡母,能到哪儿诉苦?而长生眼睛里的碎金已经显出来,长发漆黑肤色苍白,显得有些怪异,成了皇子公主逗趣的对象。 三皇子由楚芳仪所生,虽然楚芳仪早就不得宠了,但一个十岁的皇子,但凡生母出身好点,在宫里就能横着走。他玩厌了蟋蟀鸟雀,就把心思打到长生身上,又怕宫人回头告诉李承儆或者楚芳仪,偷偷避开宫人,挑了临近黄昏时,把长生骗去太液池边偏僻的地方。 他想把长生溺死在太液池里,没想到太液池边苔藓没去干净,一脚打滑,自己反倒落水。三皇子原本水性不错,但一落水,心慌意乱,没能攀住岸边,反而往下沉,拼命扑腾也只呛进去几口水。 长生那时就站在太液池边,他知道他该立即大声喊,或许有宫人路过能听见,这样三皇子能活。但他喊不出口,好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在他耳边低语。 ——让他死。 长生终究没喊出声,沉默地看着同父异母的兄长一点点沉入水中。太液池太深了,十岁的孩子沉下去,涟漪渐渐复归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水平如镜,碧空如洗,天空倒映在太液池的水里,水面上浮着流云,蜻蜓点在池上,倏忽远去。 沉默地走了一段,谢忘之还是没敢看身边的少年,但她觉得这样不行,迟疑良久,偷瞄了长生一眼,迅速收回视线:“嗯,长生……你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长生笑笑,“我在想,烟花什么时候会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烟花 谢忘之知道长生要带她看烟花,却没想到是要去宫墙上看,且长生还真敢带她爬宫墙。幸好这时间守宫墙的人都下来吃饭,长生挑的那处宫墙也偏,修着墙梯,谢忘之撩起裙摆,勉强还能爬上去。 平常一日里不知道要看见宫墙几回,等真的爬上去,夜风拂面,才知道感觉不一样。这是她第一回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大明宫地势高,谢忘之又在宫墙上,极目远眺,能俯瞰整个长安城。 她在视野里规划,一条条大道划分,从丹凤街到朱雀大街,东市西市今夜闭门,谢忘之越过一个个坊,看见星星点点的灯。那些灯亮在一家家一户户的门口或是窗里,汇成长河,蜿蜒流淌在长安城里,像是天河落入人间。 “真美。”谢忘之喃喃,“站在这里,就像变成鸟一样,飞在长安城的天上。” “对,像鸟一样。”长生说,“我以前爬上来,也觉得站在这儿就能变成鸟,风吹过来很舒服。” 腊月里的夜风当然冷,但刚刚爬了这么多阶墙梯,鼻尖都渗出细细的汗来,吹着反倒觉得无比舒服。谢忘之没忍住,扭头去看身边的少年。 长生迎风站着,身姿挺拔,夜风吹起他的发梢,细细的辫梢拂过肩头。他俯瞰着整个长安城,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万家灯火落在他眼里,比不上深处揉着的那一把碎金。 “……真美。”谢忘之说。 长生以为她还在感慨长安城,自然地转过头:“对了,等会儿到了子时,烟花起来,你还能朝着宫墙底下喊。” 谢忘之一愣:“喊?” “对,就是往下,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这样不好吧?”谢忘之想象一下,觉得挺怪异,“太大声了,会吵着人的。” “不会。这地方高,传令都要用火,喊什么都听不见的。”长生说,“而且等会儿烟花很响,就算我站在你身边,也听不见。” 谢忘之还是觉得古怪,摇摇头:“算了吧。” 长生不强求,深吸一口气,对着夜风里的长安城喊话,年年都是这句,他非常自然:“我不想在宫里——我想去外边!外边——” 这么看,他实在是一条好汉,说到做到,谢忘之惊了,茫然地看着他:“你……” “除了你,没人听见。”长生毫不在意。 谢忘之看看底下的灯火,再看看四面空荡的高天,宫人们在更远的地方,守宫墙的人都不在。好像确实除了她,没人听得见,没人知道长生埋藏在心里的东西。 她忽然有点心痒:“那……那我试试?” “好啊。”长生没意见,“你想说什么?” 谢忘之看看底下,迟疑着,舌头都有点不灵活:“我……我想吃过门香!” 这声只比她平常说话略响了点,远远算不上“喊”,但能走出一步也是好的,长生笑笑:“过门香?” 谢忘之脸腾地红了,支支吾吾:“要用的肉样数太多……宫里平常轮不到我们吃……我挺喜欢的。” 想吃个什么而已,长生不嘲笑她:“等会儿可以再大声点。” 话音刚落,像是应和他的话,今晚第一支烟花窜上天空,在天幕上炸成绚烂的花,瞬间开到极致又瞬间凋零,每片花瓣都变成坠落的星辰。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各色的烟花直上云霄,天幕被染成不同的颜色。 宫墙巍峨,天空高旷,这是谢忘之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烟花,她听见耳边烟花炸开的声音,看见漫天星辰坠落,守在大道上的孩童欢呼雀跃。 她愣愣地看着烟花,无端地想要落泪。 “长生,长生!”谢忘之忍住眼泪,扭头去叫身边的少年,开口时感觉夜风吹过唇齿,但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长生当然也听不见,他也在看烟花,眼瞳里是无数星辰。 谢忘之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学着长生先前的样子,冲着底下喊:“我想吃过门香!要新炸的——” 这一声用了挺多力气,但她耳边依旧只有烟花炸开的声音,她觉得嗓子发麻,却一点都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她偷偷看了长生一眼,他显然也听不见,甚至不知道她在喊。 谢忘之放下心,迎着夜风,继续喊。 “我讨厌太子妃——” “我不想再去送膳了!我——只想做点心——” “我——不想——回家——” 有的没的瞎喊了一气,谢忘之舒服了,虽然一句都听不到。喊话太费嗓子,她有点累,微微喘着气,稍侧过身,遥遥看着长生。 长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稍远处,像是把地方腾出来,留给谢忘之,让她能随心所欲。他站在宫墙上,高高的宫墙分割天地,天上烟花,人间灯火,他像是既归属于天又归属于地,又像是哪儿都不属于。 谢忘之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轻声开口,这个念头让她浑身震颤,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想……我想让这个人开心。” 一大捧烟花在她身后骤然炸开,女孩身披星光,眼瞳里倒映出眼前的少年。她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刹那间虔诚如同信徒。 ** 看烟花时很开心,喊话也开心,等回尚食局,谢忘之就觉得不对了。毕竟来回这么长一条路,腿酸得不像是自己的,嗓子还疼,谢忘之和长生道完别,拖着腿回屋,想给自己倒杯温水缓缓。 屋里没点灯,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点亮蜡烛。灯刚亮起来,她发现另一面的榻边有个人影,一惊,过了会儿才看清是姚雨盼。 “雨盼?”壶里的水还温着,谢忘之翻出蜂蜜拌匀,“你怎么回来了?” 姚雨盼看着谢忘之喝温水,顿了顿才答:“……没什么。” 温水入喉,谢忘之觉得舒服点,扭头看看姚雨盼,发现她面色煞白,略有些紧张:“雨盼,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含象殿遇见什么了吗?” 她拖着腿走过去,姚雨盼反倒惊慌起来,视线游移:“没什么,真没什么。我就是……过年了,回来看看你和寒月。” “寒月不在,她会做酸汤,酒后喝正好,这会儿肯定很多贵人催,恐怕得再过小半个时辰才回来。”谢忘之犹疑片刻,不逼姚雨盼,“你呢,在含象殿好不好?” “……都好。”姚雨盼吞咽一下,看着面前的女孩,“忘之,我刚刚看见,有人和你一起回来的。他……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问名 姚雨盼一直觉得,她实在是没什么用。 她是长安城外的农家女,靠天吃饭,难免有时吃不饱穿不暖,但总也是自由的,不用看人脸色过活。宫里的日子哪儿有那么好混,但凡在外能有一口饭吃,谁愿意入宫去伺候人。 然而阿娘病重,医馆收的诊金倒是不多,但开的药一副比一副贵。要治,那就得拿出银子来;不治,那就是眼睁睁看着阿娘死。 恰好那时候开春,正是小宫女进宫的时候,姚雨盼想想病榻上的阿娘,再想想家里等着吃饭的弟弟妹妹,心一横,混了进去。她样子端正,人也听话,没被筛下去,还拿了银子回家,从此进了宫门,再没有见过家人。 她在家时帮不上什么忙,在宫里也是一样。姚雨盼也想过往上爬,夜里缩在被子里偷偷摸摸,想着若是能当上女官,寄回家去的银子能多几钱,但她毕竟农家出身,前十几年都在田间地头,闷头干活她会,真要和人打交道,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宫里的日子真的这么难过,别人是“过”,她是“挨”。 然而,机缘巧合,她见到了清思殿的七殿下,姿容冷丽的美人,不笑时像是尊玉雕。从他手里接过玉坠时,姚雨盼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像隔着什么,摸了摸这辈子不敢奢求的东西。 她不是喜欢七殿下,她知道自己农家出身,一个小宫女而已,配不上他。但她心里也藏着一点隐秘的心思,她想再见见七殿下,想和他说话,哪怕一句也可以。 可是她不敢。姚雨盼只敢在被子里回忆,咀嚼着宫里唯一的一点欢喜,但是与此同时,谢忘之坦坦荡荡混不在意,说做粥就做粥,都没和她们商量,直接把粥送了出去。 姚雨盼想,她有一点嫉妒谢忘之了。但这不是谢忘之的错,是她自己的错,石曼晴前车之鉴,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变成石曼晴那样的人,所以萧贵妃递话时她忍着恐惧答应,搬出尚食局。 含象殿和尚食局不一样,萧贵妃精致雍容,含象殿也是如此,每个人看着都对姚雨盼很好,但笑都不是真的,像是个化在脸上卸不掉的妆。今晚萧贵妃照例去陪皇帝,含象殿里管得不严,姚雨盼偷偷跑回尚食局,在屋子里缩着,才觉得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她没敢点灯,缩在榻上,偷偷透过窗看外边宫人来来往往。然后,她无意间看见了谢忘之,还有她身边的少年。 少年一身小内侍的青衣,披着长发,细细的辫梢绕过肩头,在肩前微微颤动。清思殿的七殿下背着手,一路跟在谢忘之身边,和她说话时微微弯腰,几乎要贴到她耳边。 除夕夜整宫都挂了宫灯,少年和女孩沿着正红的宫墙行走,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是幅剪影。 姚雨盼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词居然是“般配”,她浑身发颤,在谢忘之进屋后,忍不住问:“忘之,我刚刚看见,有人和你一起回来的。他是谁?” 谢忘之哪儿知道姚雨盼为什么问这个,老实回答:“是我在宫里认识的内侍。上回萧贵妃爱吃透花糍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 “……内侍?” “嗯。”谢忘之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什么。”前因后果忽然连起来,姚雨盼一阵悲凉。 竟是如此,原来七殿下和谢忘之早就认识,那个冷丽如同玉雕的少年在谢忘之面前,甚至愿意演个小内侍。红封里的赏银、意外拨来的银丝炭,哪里是七殿下怜悯她啊,不过是因为谢忘之和她同屋,她才能蹭到这么一点点欢喜。 她闭了闭眼,忍住眼泪,“忘之,我……我有件事儿想求你帮忙。” “这么生疏干什么,直接说吧。”谢忘之丝毫没有发觉,含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都过年了,我想给家里寄些钱,给我阿耶还有弟弟妹妹买刀肉也好。”姚雨盼摸摸手里的小布包,“但是月例还没发,我这边只有些萧贵妃给的赏……” 谢忘之懂了。宫人给家里寄钱理所应当,直接把攒下的月例拿去就行,自然有出宫跑腿的内侍会把钱寄到,当然意思意思总得给点东西。但宫里也要花钱,月例其实攒不下多少,多半还是得靠赏赐。 若是赏的银子,入簿对一对,寄出去就行了;麻烦就在于赏的镯子玉佩什么的,得先托人换成银子,再送去家里。玉这东西价钱又不定死,全靠内侍一张嘴,背地里偷偷贪点也是有的,要是运气不好,撞见个胆儿大的,说这镯子只值一钱银子,这口气也得吞下去,要不然就别想着给家里寄钱。 姚雨盼性子软,不太会和人打交道,以前也没干过这事,谢忘之猜她是害怕。无非是去内侍省跑一趟,还能顺便找长生,她应下来:“好,我帮你。不过赏下来的东西能换多少钱,得看那边的意思,我不好说。” “不要紧,多少都行。”姚雨盼把布包递过去,“里边就一只玉镯、一对银簪,还有一对珍珠耳铛。” 萧贵妃还挺大方,谢忘之打开布包看了看,确实是这几样东西,她把布包原样系好,小心地放进榻边的柜子里锁上,回头问姚雨盼:“那你在含象殿,有什么打算?” 姚雨盼没想过,抿抿嘴唇:“……先这么着吧。贵妃娘娘人还算好,给东西也大方,我能攒些钱寄回家就算是好运了。我后边还有几个妹妹,我总不能让她们也来做宫女。” 谢忘之“嗯”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姚雨盼也说不出话,憋了一会儿,起身:“那我这就走了……” “寒月还没回来呢。”谢忘之一愣,“要不再等等?我去弄碗甜汤给你。” 看她真要去小厨房,姚雨盼连忙拦住:“……不用了。我是偷跑出来的,也不知道那边的规矩,还是先回去了。就和寒月说一声吧。” 含象殿那边确实不熟,谢忘之总觉得姚雨盼有古怪,但又挑不出哪儿不对,只能点点头:“好,那你路上小心。” 姚雨盼胡乱点点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 看着她渐渐跑远,谢忘之愣了一会儿,没想出来什么,只能挠挠脸,坐回自己榻上。 ** 答应人的事儿不能拖,第二日谢忘之就带着楼寒月的小布包,另做了一笼点心,去了内侍省。 她运气还算好,今儿管这个的是以前见过的少监。这少监人不坏,也不贪,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就很和善,就是话多,记个账的时间能说一堆话。 “哎哟,这镯子好,这坠子也好,从哪儿来的?”少监对着光依次看过去,记在簿子里,“我算算,总共十两银子,你看行不行?” 谢忘之不懂玉价,但她信少监,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隔着台子递过去:“好,那就麻烦您了。这是辛苦钱。” 直愣愣杵过来这么一个红封,少监哭笑不得。到他这个位置,又在这个行当上,拿点辛苦钱再正常不过,但也没有这么明晃晃的,台子后边的女孩还一脸天真,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像是浑然不觉在干什么私底下的事,只以为是规矩。 少监在心里叹了口气,全当做好事,把红封推回去:“行啦,又不是你的东西,宫里谁不是替人办事?今儿就算卖你个面子,大过年的,留着给自己买糖吃吧。” “我的面子没这么值钱吧?”好在还有一笼糕点,谢忘之把食盒放上去,打开盖子,“那这个给您吃。” 食盒里放着几样点心,每种两三块,甜咸口分开,连糖酥都有,做得挺精致,一股糕点特有的香气,少监看着就食指大动。收银子是一回事,收糕点就是另一回事,就算有人管到面前来,少监一句“妹妹心疼阿兄,送来解个馋”也能噎回去。 “行,那我就收这个。”他不客气,东西一收,拈了块糖酥,尝了尝,“味道不错啊。” “我在尚食局里是做点心的。” “难怪了。”少监点头,“那下回你再来,给我带这个就行。” 一笼点心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谢忘之应声,想了想:“对了,我能再问您一件事吗?” “行啊,随便问。” “内侍省里,是不是有内侍的名册什么的?”三省六部都是有的,谢忘之摸不准内宫是不是也这样,试探着问,“我有个朋友是内侍,但他忘了告诉我在哪儿做事,我平常都找不到他。我想问问。” “……有倒是有。”少监想了想,“但底下的小内侍名儿容易改,不一定能对得上,也可能名册翻出来,一个名儿有十来个人。” “不要紧。您能帮我找找吗?” 翻翻册子的事情,少监点头:“说吧,他叫什么呀?” “长生。”谢忘之一喜,连忙说,“他叫长生。” 她刚说完,台子后边的少监一顿,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过了会儿,他缓缓抬头:“……我说句实话。妹妹,你该不会,被人骗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