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州外传》 1蛐蛐 那年夏季异常干燥,就连偶尔吹过的风里都带着炙熟的味道,凝重的挤压着寥廓田野里的高粱,穗子蔫蔫的,片片叶子垂着凤目楞楞着盯着地上,硬实的土地上到处是纵横的皲裂,连成了一个硕大的网节,将沈四的心网得牢牢的。 氓州每年到了夏末秋初,就到了虫季,喜欢莫过于孩子,没日没夜出没高粱地,胡乱翻动草堆石块,不时有蛐蛐受惊跳出,孩子们翘高屁股,在泥地里摸爬滚打里,赶在前面的,先下手,纵身前跃,小心的将手掌蜷座五指山丘,蛐蛐在下面扑腾,急了对着人手,还会啮咬一口,有稀微痛感,小孩们夸张的大叫。等到蛐蛐平静了,小心的用手指抠住地皮,连枯草泥土,一把拢进空心拳里,顺手指罅隙向里睨,一声高叫,铁定是抓住二尾,碰上三尾松开拳头放了或者干脆拍死了事,傍晚,孩子们拿上瓦罐,里面有新捉的蛐蛐,围成一团角斗,每天产生个大王,获胜者是被羡慕的对象。 这季节也冒出些个捕蛐蛐的大人,日夜泡高粱地,夜里燃点油灯或者蜡烛,手持蔑编捕虫罩,忍着蚊群追咬,捕虫是这些人的生计。氓州下属的几个县,将捕虫者分两类,多数人白天捕虫,一寸一寸挖掘土地,卖的是力气活,不管大小雌雄,只是蛐蛐一律拿下,玩虫人称呼这样捕虫的为撬子手。白马县的沈四是周边县城有名撬子手,有年虫季他一白天捕捉六百条胚子虫,同道叫他白马捕快。 沈四这类撬子手光白马县就上百号,每天睡足赶个大早,天放亮出门,择虫鸣集中所在,窝等天亮,放光后即下田,开始一天忙活。傍晚前他们手提大堆新鲜芦苇管,灌着当天收获,结伴去翠屏镇虫市,赶到那里,老远听到人声鼎沸,云集各地虫贩,贩子们晃荡在卖虫者周围,不时停下脚步,弯腰从堆成小山的芦管里,随意倒几个验验大小,遇上合意的,交易按芦苇管计数,一文钱十管,统收打闷包。 翠屏镇这类虫市虽则热闹,但没有收虫行家涉足,有好货色当去鲁家大院,鲁家大院名为大院,实则是个大空砰,能上这卖虫的,都算捕虫道里好手,俗称守更的。这些人是子夜下田,也不急就,四处晃荡,听见虫叫或弹琴声,马上辨清大小青黄,一般蛐蛐不屑下手,但凡起虫,出土必然足码大家伙。 好虫都现在鲁家大院,去年黄村的黄九郎,四斟八点一条乌背青麻头,被北平虫家二百大洋收购了,二百大洋,白花花的袁大头,沉甸甸晃人眼花,一头好耕牛也就这价码,做梦沈四都想有头牛,村西白老头家的三丫头,聘金就是这口价,没头键子牛来换,谁都别想动他闺女。 沈四苦守了整周,这片田藏在半山坳,是片野高粱田,无人梳理,几株又短又矮野高梁,稀稀拉拉杂乱歪着。沈四去年在这起过虫,虫势旺,出土近三百条,全二斟八九以上大家伙,虫色又正,刚上翠屏虫市,马上被俩济南虫贩瞅上,没费周折,粗验了二三条,被提溜干净。 今年九月初才来这片田,这里地势背阳,抓虫谚语有道:向阳伏,背阳秋。背阳地虫出土晚,底板干,是出将军的料子。老大片野田,异常安静,没声虫鸣。四处看看,地面平整,没被人抢先光顾迹象,翻翻脚下土苛,几只肥大三尾惊惶蹦出,四处乱窜。沈四猛想及幼年听老辈闲扯提及,百秋一遇虫王现世,周围三里,所有二尾闻风而避,莫非撞上虫王现真身,沈四心被抽了下,钻髓的慌张。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 守侯 守到第三天,候到第一声鸣叫,之前沈四几乎放弃了。那是白露前三日,捕虫行话云,白露三朝出将军,三秋将才出土,往往就在这三天。子夜刚过,等得麻木的沈四,听到不远飘忽传来声鸣叫,不算响亮,透着沉稳有力。最初沈四以为是妄觉,这几天风声鹤唳,都会被误作蛐蛐叫,半时辰后又是一声,沈四猛个激灵,身体里的元气,快速被抽干,象个漏气皮球,人立时便虚脱了。 它叫得极少,还短促得紧,一两声后曳然而顿,似乎察觉周边有人存在,故而在小心周旋。沈四神经绷紧着,像是蓄势已久的弓弦,每次疲倦到至点,一声清呤又换得神清目爽。 今天九月初八,节令上叫白露,捕虫季节的最后一晚。露水一出,蟋蟀牙齿泡得酥软,再厉害的虫子,出土也是废物。气候偷偷变得凉爽,夕阳流连在天之一角,沈四准备完装备,推开自家木门。门外撬子手们,正从翠屏三三俩俩往家回,余辉映在每张得意非凡的脸上,哼着小调,手拎刚酤的烧酒,酒水荡漾在瓷罐里,香味直窜沈四鼻子。 再细检一遍该带的家伙,油灯、虫网、竹筒、撬棒、细蔑片一样没拉,他狠狠拍上门闩,门很响亮回应一声,他昂首向天吼了声,然后大步走出村子,背后一片火烧了的云,镶着金色边框在山腰浮悬。 高粱地西南,垒起两堆卵石,沈四留的记号,上次这附近听到它叫。沈四耐心缩小着包围圈,一天天接近,他预感蛐蛐,兴许在某个旮旯偷窥自己。沈四蹑足走动,刻意避开石块,垂倒的秆子,怕些许声响使它受惊逃逸,连呼吸也凝住了吐纳,很慢很慢的呼吸,使沈四胸膛有块石头沉沉压住。 过子时,才真正黑了天,沈四有点焦嘈,耐心被时间慢慢消磨,这是最后一晚,成败全在几个时辰,有时他会想,不如就地翻,半宿时间,兴许运气好,也能把他搞出来。哧的一声他划亮洋火,虚弱的弧光在冗重暮色里挣扎,旋即被风吹熄。沈四忿然将焦头火柴棒扔到地上,没任何声响,手臂脆生着疼,差点搞成了脱臼。就在此时,那蛐蛐低沉叫了声,带着些嘲讽味道,声音微有些颤,不仔细辩根本发觉不出。经验告诉沈四,这是它想要贴铃的讯号,用鸣声招引附近三尾,沈四起了精神,默默念叨。兄弟咱们慢慢熬,看谁熬得过今宵。冷静的对峙,时间擦着身子,顺着呼吸,在缓缓踱步,还不时扭回身子,悠闲看看沈四,原先那种焦躁再次冒头,渲染着沈四的心情。他垂头盯着前方,眼神象根铁钉,直棱棱插到深处,挖开厚实的土壤,土层下迷宫纵横,绵延蜿蜒,没有尽头。 沈四一凛,从妄想中激醒,抹抹手背,发现真有些湿,起霜了,念头刚窜个头,沈四吓得几乎蹦起来,心砰砰猛烈撞着,胸口一阵剧痛,定下神来,才发现是在下雨。开始时雨滴若有若无,漂漂渺渺筛在地上、高粱叶子,还有沈四身上,只一会,便倾倒下来,拌着风势,将高粱砸得前俯后仰,干涸土地贪婪吮吸着雨水,因日照而龟裂的缝隙快速泯合,象溃疡的伤口,有些白色泡沫从土地深里泛出,整个夏天留下的痕迹,瞬时被洗刷干净。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 捕虫 雨丝毫准备停止的架势,沈四知道这鬼天气,蛐蛐不可能呼雌了。大水中谁都不好受,他或者它,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蛐蛐定然要从藏身的洞穴中仓皇出逃,试图避开漫起的水,拖拽着两条粘着水珠的腿,寻觅处可藏身的石块,或者垂落在地的枯叶。沈四抹抹眼睑上的水,雨将睫毛浸得沉重,倒垂着扎进眼睛,又痒又痛,难受得极。 沈四忿忿的骂声娘,雨声轻易淹没了他的声音,沈四找了株最茂盛的高粱,躲在下面抖抖缩缩,从内衣里掏出洋火,发现火柴盒子浸湿了,他弓着腰,用背部挡着点风雨,从里面拣出稍见干燥的几根,捻成团尽力划了下,一缕青烟在风里飘逝,接着火光奇迹般闪出来,他点亮带来的油灯,拢上玻璃罩,隔着玻璃,亦感觉到熹微的温暖。 在泥泞泥地上行走,沈四不再在乎会惊动蛐蛐,泥水汲汲在脚下放肆呻呤,水围着他四处散开,每踏步就留下个泥脚模。再等无益,不如碰运气,蛐蛐会藏身的地方,沈四到处都翻,石头下、落叶下、高粱秆子下,凭着油灯发出的羸弱光亮,希望随着灯光闪烁。开始还是有序的翻动,慢慢动作幅度大了,最后演变成发泄,泥土夹着雨水,在沈四手下翻飞,越来越猛烈,四处飞扬,溅满他的脸上身上,又被雨水不断冲刷,流下班驳痕迹。 一个黝黑影子窜过,沈四随之凝固住身形,定格了漫长的一秒钟,他扑向前方,右手的捕虫网,顺势向前兜去。落在网底的,是只硕大蛐蛐,因挣扎窜跳,将蔑竹编制的虫网震得乱颤。沈四勉强按捺狂喜,看了又看,发现是只三尾,他颓废跌坐在泥水里,虫网被碰翻后,那只三尾爬出来,从沈四眼前爬过,沈四盲随着三尾,而眼光移动,木讷的渺无生机。 那只三尾被泥粘住条大腿,拖沓而行,有点艰难,沈四的心情何尝不如此。前面横了段枯萎的高粱叶,它挪到那处,如同溺水者偶然抓到了稻草,幸福的抻直身体,另一条大腿搦着身上的泥巴。那只三尾蛐蛐,动作笨拙而狼狈,沈四在它身上找到自己影子,于是颓废和沮丧接踵而至。 奇迹便在这时,应运而生,一只强壮漂亮的公蛐蛐,经过雨水的沐浴,使它的体色显得格外深邃浓黑,它从叶子另一端爬过来,也想躲进那片叶子下面。公蛐蛐用牙齿撸着长须,剔完了水珠,钢鞭样的须,笔直挺往空中,向四处扫描。沈四仔细瞅紧着,应该是它,是只二尾,不算太大,二斟六七把,身上透出精干。沈四怕又是幻觉,抬手放自己嘴边,用力咬了口,疼痛刺激到他。沈四的力气,回到了身上,他再次窜起身子,不管不顾的,人整个扑了上去。他的网用力向下罩住,捕虫罩陷在泥水里,插得很深,将蛐蛐囫囵笼在下面。沈四仰面躺倒在高粱田里,他没丝毫的力量,支撑起沉重的躯干,他想要睡觉,啥都顾不上了,他都没再看一眼,还在网里的战利品,就在泥水地上,四仰八叉的躺下,泥水象层流动纱巾,将他整个人包裹住,有点温暖,缓缓的沁入他的身体,沈四忍不住就哭出声来。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卖虫 处在鲁家大院虫市,沈四遄遄不安,觉得自己是条误闯进大海的河鱼,被咸水呛得难受。沈四流着急汗,刚过半晌,他开始怀念翠屏的虫市,翠屏比这里热闹,所有撬子手站挺了齐声吆喝,腰杆挺直叉着腰,为的让收虫人听见响。蛐蛐也人来疯,叫得特别欢畅,和着人声一浪浪叠起来。鲁家大院这地方,大多数人半声不吭,老实的坐马扎上,只见几个老牌守更的在寒暄,聊些典故,或者旁的事情,新人面带阿谀,分层围上在边上听,逮着机会插句口,据说这些老手都懂虫,一眼看出蛐蛐的好坏。所以收虫人,宁可加点钱,收他们手上的玩意。 见到收虫玩家走过,这些老手主动招呼,好象和任何人都熟。沈四委屈的,缩在集市的角落旮旯,身边是邻村的老五,老五摊位前堆着大片瓦盆,一色青土雕龙,阳光斜照下骄傲泛层青晕。沈四偷瞥着那堆瓦盆,又怕别人也看他的,随即收回眼神,将自己跟前的破瓦盆,又向脚底推进少许。 最早看过沈四蛐蛐的人,是个小年轻,集市上尊为小韩爷,北平最出名玩家杜二的关门弟子,不过二十来岁,自小跟杜二爷闯虫市,眼光已经相当高准了。 小韩爷听有人招呼名字,扭头看到老五,咧开嘴冲自己笑,不记得以前见过这号人。老五猜到对面不记得自己,赶忙又解释道:“杜二爷今年怎么老不见,前年蒙他老人家青眼,收我条青项淡黄。” 小韩爷哼了声,晃到老五面前,随手揭开盆盖往里瞧,摇摇头说:“这色儿不正。” 老五接手过来掩好盆盖,对小韩爷说:“这些玩意只能唬初跑码头的雏的,好东西让他们看也糟蹋,你上眼看看这盆。” 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老五又掏出个蛐蛐盆,递给小韩爷,嘴也没闲着:“整一色的正青白牙,您给断断。” 小韩爷矜持着脸色,接过手后,在阳光下眩眩,然后说道:“皮色挺不错,胚子也好。” 他说一句好,老五点下头,正得意着,接着不好的话,跟着便来了。小韩爷说:“但可续底象是嫩的,秋分未必泛出,要是色杂了,废了这整皮一色,这蛐蛐也是个怂的。” 老五脸挂不住,窘迫的看着小韩爷,想舔着脸,挤出几分笑容,面色尴尬得狠,收虫看虫间有暗规矩,一般说好不说坏,看到不入眼,把盆放下就到意思。卖虫知道对方看出门道,也不纠缠,很少象小韩爷这样直接说破的。 沈四不明白内中机关,看到老五的囧像,忍不住笑出了声,老五狠狠瞅他一眼,明白自己得罪人了,沈四像个孩子那样耷拉着脑袋,都没注意到,小韩爷走到自己的摊位旁。老五撂下自己摊位,跟着小韩爷过来,他冲着沈四嚷嚷:“小子,让小韩爷看看你的玩意。太阳底下漏漏,别孵小鸡仔那样捂着。”老五纯心拿他撒气,故意想看沈四出丑,遮掩过刚才自己的羞辱。 沈四傻不楞几,将破瓦盆捧给小韩爷,老五在边上,凑脸向盆里瞧,沈四的蛐蛐并没见特别,无论头项后档,算是本格本调,就六爪还出色,紫狨皮色,在暗黑盆底,显得特别浓黑。小韩爷手掌倾斜着,把盆晃了半圈,沈四的蛐蛐六足挠得紧紧的,晃也不晃半分。小韩爷有点兴趣,先是离着老远的瞄,然后凑近些看,最后将脑袋贴到盆口,上下打量那蛐蛐,来回反复四五次,最后合上盆盖,询问沈四:“这蛐蛐什么价码。”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谢四 咕噜一声,沈四强咽下了口水,满是油汗的手,在袖口使劲抹了几把,他一咬牙吐出两个字“二百。” “两百铜板,稍贵了点,不过你这蛐蛐还行。”天蒙蒙亮,小韩爷就在鲁家大院逛着,一早上还没收过蛐蛐,他想着要不就收了沈四的蛐蛐,也算开个好头。 “不是铜板,是光洋。”既然已经说出口了,沈四的胆气壮了不少,一口不歇着将这几个字说完。 “什么。再说遍。”小韩爷问,老五在旁接口:“他说两百,小子想钱想疯了,金蛐蛐!要两百袁大头。” 沈四彻底定住了神,故意放大声量说:“二百个大头,少个铜板都不卖。” 声音传到周边,灌入每个玩家和卖家耳里,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到这其貌不扬的新人身上,有十几号人干脆围过来。 在北京平玩虫道上,谢三爷算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前年黄九那条乌背青麻头,就是他出了二百大头收购的。谢三也确实眼毒,这只蛐蛐色面纯正,但笼形平平,一般玩家轻易不会收这样胚子,这种胚子出了是将,不出就是窝囊废,两百大洋打成水漂,连声响都听不到。 在谢三之前,看过乌背青麻的买家,少说有十数位,都没能成交,偏谢三一见就相中,没半点迟疑,一口报出两百大洋的天价,差点没把黄九给震晕过去。 谢三的眼光有独到处,他就豪赌那蛐蛐一副牙,那虫生了白底芝麻牙,牙根漆黑牙尖四方,象古谱提过的骷髅牙,据传骷髅牙骨质实心,合钳后一般蛐蛐立马就废,除了传说中的乌金牙,这牙堪称极品。 谢三确没走眼,这只青麻头上斗场后,接连就三连胜,从开盘到结栅,全是轻口重出,一口过门,从未合过钳。赢利是少不了的,每场彩金都不止二百,关键是得了名,谢三的名顿时在京城响亮起来,大家称呼谢三时,都不忘在后面加个爷字。 沈四报出价码时,谢三爷恰在附近,捧了条浅路的红牙紫在看。耳风刮到时候,心思动了下,他瞥到正在看蛐蛐的,是杜二的徒弟,知道那虫大抵差不了。现在虫在别人手里,谢三爷没随众去看,还在仔细端量,手头的红牙紫,不紧不慢和摊主说道,耳朵根一直盯着沈四那。 “蛐蛐不错,这是肉身粗,经不起盘。”谢三说。 摊主接口答得也快:“三爷您行家,俗话说紫不厌粗,幸亏着这蛐蛐,不是藤花紫这路的细巧玩意。肉身稍粗了,可说毛病,也可说不是,全看后天调养。您要真看上我这玩意,随便报个价码,谢三爷童叟无欺美誉,您说什么价就什么价。” “好,就按你说的价码定了,完市后给我送客栈去。我再去别处逛逛。”说话间谢三转过身,慢慢悠悠冲着沈四这堆过来了。 小韩爷被沈四的开价说楞了,想要还个价码,四周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年轻人锐气起来,羞于还价,可沈四要的价码,确实高得离谱,两百个大洋,上品虫可收五六十条了。钱还算小事,如果花大价码收到次货,在师父那不好交代,圈子里臭了名号。道上就讲究个虚名,好名声难得,坏名声传起来,朝发夕至容易得紧。 小韩爷鬓角隐隐渗出汗珠,谢三在外面看得真切,谢三禁不住有了稀微的快感。虽说这几年道上,自己闯了点名望,但和杜二这种老江湖比较,犹如荧火日晖之别,老家伙们都不大瞧得上,他这类无门无派的后起者。谢三听人说道,有次杜二爷和朋友论及京城新起的玩家,当提到自己的名字时,杜二爷冷冷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废虫 老佛爷还在那年,杜二爷就在道上闯出名头。眼力高低尚是末道,那手芡草尤是一绝,落下风的蛐蛐行将退夹,让他指尖那根草轻轻撩拨,犹如抽足烟土的瘾君子,比初入栅时还精神,回首就是回马枪,往往就卧马回身反败为胜。这手上的硬家伙,是不外传的压箱底绝技,跟他三十年的大徒弟都没学会。 谢三少年时,在场子里看过老玩家玩草,抹了菜油的筷子上,搁着颗溜园的黄豆,凭着手里一根草,上下左右的拨捻挑撇,那颗滑溜溜的黄豆,在筷子上紧着盘旋,就掉不下来。谢三当时看得惊诧不已,歆慕的了不得,回家偷偷练了几年,手底工夫多少有点,但和杜二爷这样的老玩家,远不能相提并论。 谢三向围成一圈的人们拱手,轻轻的说:“各位,借道,让我也瞅瞅。” 人群自动闪开了缝隙,让谢三走到里面。小韩还没发现,直到谢三拍了他的肩头,才发现人在自己身旁立着。 “小韩爷,什么好玩意,借光让我瞧上眼行不?”谢三说话永远慢条斯理,很有荣辱不惊大将风度。 “也不知道算不算好玩意,就是瞅着还点底板,不知日后能不能出将。三爷眼光准,看看值多少价码。”小韩让过谢三,将盆推到他面前。 谢三接过手来,粗粗瞄了眼,夸张的翘起拇指,提高声量对小韩爷赞道:“不愧二爷的高足,韩爷眼力真不弱,您选的这个蛐蛐,皂衣朝靴,身上隐了层薄雾,披袍轩甲将军打扮,内在底气明摆在那,应是谱传的乌云罩雪,等秋分到了,斗丝显露,或黑紫或暗黄,出了银丝贯顶,就是重青一色大元帅,至少是个将军品性,闹不好是立盆底的了虫。我看两百大头,太委屈着这样的好蛐蛐,旁人眼里的小砌虫,落在咱们这些玩虫跟前,可是无价宝物,至少值这个数。”谢三伸出个巴掌,五根手指都摊开,对着沈四晃了又晃。 人群间一阵哗然,沈四的双眼里都滴出油来了。亮得光可鉴人。小韩爷脸色更窘了,势成骑虎,进退都觉得不是,迟疑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师傅杜二爷,人在不远处,长吁口气,心底总算有了靠山,他让旁边人去请下师傅。 杜二爷保养得好,不像长期闯江湖的,倒象养尊处优,有钱人家的老爷,手里揉了对玛瑙球,发出清脆敲击身,尤其在集市里,周边的人不是穿着龌龊,就是满脸市侩,更衬托得他卓而不群。 杜二爷走近人前,不用他发话,人们自动散开,让出宽敞的通道,别人自觉的保持距离,让他能站得舒服。谢三是在场诸人中,唯一没挪动位置的人,等到杜二爷将近,他才微躬身子,抱拳行礼:“杜老来了,有幸能听二爷品论,一辈子难遇的好事,真是我辈的福分。” “三爷别太过谦,这些年可没我们老家伙的份了,天下全是三爷这种少壮派的。”杜二爷接过了蛐蛐盆:“我见识见识,三爷相中好蛐蛐,能值五百个大头,我也是闻所未闻啊。” 小韩不知从哪找把高椅子,恭顺的塞在杜二爷身下。杜二爷拢拢长袍前幅,坐下身体看沈四的蛐蛐,眼神只停留片刻,就合上盆盖,嘴里真真切切的吐出两个字:“废虫。” 又一阵喧哗骚动,比前一番声响更大,沈四才是最吃惊的那个人,几乎脱口惊叫出来,兀的心沉到了深渊。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逼斗 谢三爷一脸贼嘻嘻的笑容,向杜二爷掬手说:“讨教。” “蛐蛐这玩意,讲究不得破相,谢三爷请看,这虫的星门下有线垂,俗称流鼻涕,看着凶悍,上场子遇上到真正凶头,却不堪一击,就是所谓败象。俗话说百败有一得可取,百得有一败可弃。这蛐蛐百般好处,可惜星门生败了,所以说就是废物。”杜二爷滔滔不绝的说上一通,话音收毕,抬眼看了下谢三,又自顾自揉起手里玛瑙球。 看到周围的人频频点头,沈四,满脸沮丧,刚才还觉得自己拣到手的金元宝,兑换时却被朝奉告知是块黄铜,这种落差让他缓不上气。他听到谢三爷大声的说:“杜二爷说的废物,这玩意自然没人愿意收了,谁还敢怀疑二爷眼光。”谢三象是无意,沈四觉得每个字特意对着自己说的,抬头向谢三望去,谢三爷眼神正好向这扫过来,和他对了一眼。 “我和你斗蛐蛐。”不知哪来勇气,沈四对杜二爷嚷起来。所有人楞了片刻,随后哄笑不绝,其间有谢三爷在说:“二爷何等人物,会和你个逮蛐蛐的计较。” 沈四咯咯咬着牙齿,从他嘴里那几个字,一个接一个往外面蹦:“有胆就和我的蛐蛐斗。” 谢三瞪了沈四一眼,厉声呵斥他:“杜二爷在京城里,也算挑着大拇指的行家,想当年闯上海码头,凭手里根芡草,盆里的白紫变色虫王,横扫上海滩各大公养场子,一天连败上将七条,那是过五关斩六将,恁大上海滩,多少行家里手,没个敢来应战,那时节的杜二爷怕过谁,岂会和你这土包子计较短长。” 谢三说完这段话,回头看眼小韩,又问:“小韩爷你看是不是这理。” 小韩脸上飞红,脱口而出:“家师当然不和土包子计较,就他手里那破玩意,我师傅正眼都不会瞧,前天家师得了条正品玉额朱砂紫,是百秋难遇的真虫王。”话说到此,杜二轻轻咳嗽了身,小韩马上打住话头,知道自己失言了。 “吆,恭喜杜二爷!朱砂紫是正色名虫,玉额子是异种佳品,两者聚到同个蛐蛐身上,前所未闻。谢三斗胆代大伙求情,不管怎么受累,也得将您那宝物漏漏,让大伙一起开眼。最好拿这小子的蛐蛐祭旗,一来为您那虫王开毛钳,树树虫王威名。二来让大伙长个眼识,知道真正好虫,该长成什么样的。三来让这小子彻底死心,别以为咱京城来的爷,只会欺负乡下人。” 谢三的话,已经是明着在撺掇,想把杜二爷逼出来,和沈四斗蛐蛐。四周众人,见有热闹了看,无不齐声叫好,齐整整盯着杜二爷。 杜二爷不紧不慢的回答谢三:“三爷说笑,蛐蛐才出土,牙口还嫩,含着泡水呢,开口岂不坏了玩意,您也是京城玩蛐蛐的里手,这点小道理,要我给您点透。等我那蛐蛐牙口老结实了,一定揣着到场子里,侯您的大驾。” 谢三笑着说:“您老这是给我下战书,做晚辈可不敢接,纯粹是给我脸上飞金。出土蛐蛐牙口嫩,这理我略知一二,但瞅情况而易,您是什么蛐蛐,正品虫王。他这玩意是您刚一口定下的废物,废物遇上虫王,肯定闻声而避,怎么着伤不得虫王的牙口。换句话说,如果真能在您老虫王手下,走过三两个来回,这蛐蛐该着不是废物,难道您老还能打眼,打死我也不能承认。” 杜二爷被呛在当场,无言可对,他让小韩到客栈,将新得的那个蛐蛐请来。小韩应承了要走,没几步又被杜二爷唤住:“一并将我那根老草带来,在包裹底下藏着,面上嵌红珊瑚的盒子。”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起草 小韩年轻人,手脚麻利,脚步声腾腾作响,去时空这双手,回来多个苏州陆墓御窑出品的直筒天落盖古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再好的上品蛐蛐,更要好盆供养着,上品蛐蛐盆,是用细腻少碱的细土,在火窑慢慢的煨出来的,出窑一堆盆里,火气旺的舍了,火气太弱的不选,一窑就得了十来个,放进荷花池泡三年,缓缓去掉窑里带出的土气,这样的盆里透气不闷,天然有股荷叶清凉,能按住好蛐蛐的火性。 大凡上品蛐蛐,和高人一样,都自负得很,偏生这蛐蛐好勇斗狠,天性暴桀,几日不上战场,便焦躁不安,不留神毛了爪花,成了无足废物。 杜二爷这只蛐蛐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是南宋年间陆镇宋菜官的作品,当年为贾似道的半闲堂定做,贾家势败后,他做的蛐蛐盆,才有流落民间,得到的无不当作珍品供着。杜二的蛐蛐没露面,光蛐蛐盆,足以让在场人等羡慕,暗地先喝声采。 斗栅隔开对峙的敌手,左侧玉额朱砂紫,这蛐蛐天生品相,头尖出角,星门突出,六足粗壮,两根赤龙长须,向四周缓缓扫荡,端立未动,杀气已然溢出斗栅。此虫一色深茄皮色,项背铺满朱砂,身形闪动,一片红色耀得观者目眩,最妙处是在星门眉毛间,团团一滩白色雾翳,平日黯淡无采,一入斗栅泛了层华彩,透出和阗美玉般润脂。 杜二爷从小韩手中接过引草,手腕轻抖,向朱砂紫须上浮着划去,那蛐蛐撇开水须,露出挂黑线块紫红牙,开钳间牙飞一线,开合如快剪飞镰,是最上佳的钳型。谢三心里暗忖,幸好老家伙死要面子,没沉下气,让这蛐蛐先露了眼。如果回去调养几天,养足笼形后,今年的斗场,必定是此虫天下。现在虫体尚嫩,经过番恶斗,肯定会元气大损,再去调养得体,终究落下隐患,成不了大气候。想到这关节,谢三禁不住将得意挂到了脸上,猛想起杜二就在对面,立刻收敛了笑容,屏息静心看沈四的蛐蛐。 沈四的蛐蛐入了斗栅,却是死气腾腾的摸样,低头垂尾,落魄潦倒。谢三心中一凛,难道自己竟看差了,确如杜二所论,这蛐蛐是只废物不成。谢三垂下头去,像是觅食的鹭鸶,歪着脑袋,瞪起双眼看了又看,这东西还讲究眼缘,看多了反而就虚,愈加拿不准,这乌云罩雪一路虫,原就显而不露,任你大行家,早秋也易走眼。 “可以起草了。”旁边的仲裁人,在催促沈四。沈四连根像样的引草都没有,他向谢三求助,谢三从袖管里头,掏出竹筒拧开盖子,倒出枝黑鼠须草递给沈四。沈四颤畏畏接过,对自己蛐蛐头上一牵,那蛐蛐扭头回避,引来一阵晒笑。 谢三笑着着沈四说:“我来替你揽上一草。”沈四忙不迭将引草传给谢三,象将烫手山芋扔给别人。谢三出手自是不同,他是场子里面出名的执草师父,手腕甩动,灵动如蛇,对蛐蛐两肋各牵一下,然后重重对着马门一领。那蛐蛐似被激怒,张牙对着草须就一口,是副短小的黑荞麦牙,暗淡无光,四周的人又起阵了晒笑。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初斗 三如释重负,心里有底,也敢正眼敲着杜二爷,他看到杜二爷脸上,凝了层霜气,自己心里的稳瓶,更拿捏准十分。杜二爷让小韩换草,小韩从怀里,拿出镶嵌珊瑚的彤色盒子,一扭搭锁,清脆的机簧撞击,盒盖自动翻转,漏出根足斤的野山人参。大家正在诧异,杜二爷掰开了参,参肚子里藏了根芡草,原来这根芡草长年在参里捂着,用参气培养,非到大阵仗不取出来。 谢三是听过老辈人提及,杜二家传有根百年老草,用七种草药熬得,人称九死还魂草。当年杜二爷闯上海码头,曾动用此草,仗着此草给蛐蛐蓄力,才敢一天内连败上将七条。蛐蛐再落下风,只要没不死,此草一牵死灰也能复燃,有此宝护身上场,自是有胜无败,平日里杜二爷极为珍视,近十年未动用过,不想今日在这里现身。 谢三心想:“老家伙死要面子,将压箱底的也亮出来,看来是场恶战免不了。” 九死还魂草手中一执,杜二爷立时换个人,旁人望着少说年轻十年。他对着朱砂紫牵草,从头到尾,自肋及腰,只尽力撩拨,却不让蛐蛐近门,那草在杜二手里,渐渐和手指化为一体,也不是全然在芡草,却好似画师泼墨山水,人已入了其境。被草撩拨下的蛐蛐,初时焦躁,继转愤怒,最后竟狂态尽出癫狂无比,就在蛐蛐行将崩溃前刹那,杜二爷手势一沉,草尖往马门上领去,那蛐蛐杀气毕显,浑身朱砂粒涌起血色,将斗栅印成片红霞。 闸一开,朱砂紫疯狂扑向沈四的蛐蛐,三个平口交夹,接着黄犬掐鸡,将沈四蛐蛐摁倒在斗栅角落。沈四的蛐蛐被压得绻成团,挣扎想退口,被夹住单钳,怎么松不了夹,六腿一阵扑腾,勉强逃脱在旁,退在边上,虫腹不住喘息,疲态显露。玉额朱砂紫占到上风,意气奋发,当下在斗栅中央起翅鸣叫,叫声锵锵,犹如尖锐的金属碰撞,两根赤龙长须,不断往四周扫去,赳赳作寻斗状。 杜二爷手指一粘,指间挟起九死还魂草,向朱砂紫点去。谢三心中一紧,寻思杜二会倚仗上风,点记冲锋草,引朱砂紫追击沈四蛐蛐。此刻朱砂紫斗志旺盛,沈四蛐蛐刚受了重口,懵懂间被顺势冲击,到难以对付。 杜二爷草尖领到朱砂紫尾尖,朱砂紫被逗引回头,和沈四蛐蛐隔开距离。谢三悬着的心才放下,暗想道,幸亏老头顾身份,否则这关真不好过。 中间人落闸将两蛐蛐二次隔开,让沈四下风补草。沈四稍有迟疑,谢三抢先持起黑鼠须草,对蛐蛐芡开了。杜二爷向栅里看去,见谢三草风芡得极猛,每下铆足实劲,偏偏沈四的蛐蛐性格凶顽,刚受完重口,毫无怯场,顶着鼠须草迎上。使处重口咬啮,斗性比刚落栅时浓上数倍,许是这时正入佳境,谢三手略缓,草被蛐蛐咬个正着,碴的声,竟齐根折断。 谢三笑骂声:“这畜生,好厉害的牙口。他”换了枝黄狼须引草,继续逗引蛐蛐。 杜二爷看出来了,这个谢三是个天生赌徒,一般蛐蛐落到下风,传统草法是,必然先轻草点引,待蛐蛐缓了劲,渐次下重草吊性。这家伙恁得大胆,开始就下狠草,光这份胆识就非寻常虫家可以比拟的了。可惜这路芡草法,只入霸道,却违了王道,就如《贤首楞枷经》里所述“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为北。背离正途终难成大家。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盘斗 谢三又芡了路草,等到那蛐蛐气息充沛,斗性起得差不多地步,才停下手,向中间人示意起闸开斗。玉额朱砂紫憋了好久,见沈四的蛐蛐现身,蹂身扑将上去,欲故技重施,凭着快口飞钳,再给对手个闪电快击。杜二爷知道不妙,朱砂紫第一次得手,过于轻易,有了骄意,脚下步伐虚浮,外行看来气势逼人,其实露了老大破绽。 两下接口,朱砂紫落口快,先行下手,夹住沈四蛐蛐左边单钳,刚欲发力,沈四那蛐蛐六足摊开,爪花牢牢勾住斗栅下铺底的黄草纸,朱砂紫急切掀他不动,有些慌神,口略微松,沈四的蛐蛐合了钳,喀嚓作声,一记喷夹将朱砂紫弹出老远,直摔到对面,撞上了斗栅才落下,水须翘了,左边赤龙长须折了截,那股骄横劲头,飞去了黄泉碧落,半天没有回过劲。 这种看似发力,内劲大得骇人,正是轻口重出的斗法,这不起眼的小黑牙,真是传说中的乌钢牙。杜二爷暗暗念叨,仔细打量沈四蛐蛐的星门,有条细线作流鼻涕的破败相,但连绵接到牙根旁黑门槛上,像是谱传的金线吊葫芦,心里存下念头,原先的千般不好,化作万般佳处。所有人屏吸等待!任谁都看出刚才两回合,不过揭开大战的帷幕,结局胜败难料,其后惨烈的斗局是可以想见的。 缓过少刻,朱砂紫恢复生机,它一直欹在斗栅边,这时才动身形。杜二爷柔柔下草,手法如母牛添犊般温柔,丝须轻拂,朱砂紫有些依恋,绕着杜二爷的引草盘旋,汲取其间脉脉温情。草在杜二爷手中,变成和朱砂紫的沟通工具,赋着灵性,只是长而绵连的草法,和谢三疾风般芡草完全不同,但朱砂紫却似从中悟出许多,饮清水而有醉意,禅是如此,这草法亦有道涵在内。 又是朱砂紫主动上前,但和前两次又有不同,步伐虚实相间,行动飘渺无形,似左实右,欲进反退。杜二点头,脸上浮现出赞许的神态。这朱砂紫确是智将,彻悟了自己草里赋与的教诲。朱砂紫围绕沈四的蛐蛐周旋,不进正门,保持间距。任对手如何张钳邀斗,也不上前交口,只瞅着偏门游走,伺机攻击对手六足和两肋,若是对手回头,也不恋战,主动退却边上。两只蛐蛐这样纠缠,十分钟,十五分钟,未曾交口。旁边的观战者啧啧称奇,看了几十年蛐蛐相斗,什么惨局都遇过,今天的斗法却素未听闻。 盘绕时间一久,高下就判出来。同样是出土未久,朱砂紫便宜在,先被杜二爷调养数日,底气殷足,再加上九死回魂草续力,渐渐占住上风。趁沈四的蛐蛐转身慢,歘闪间窜上,瞄着右侧腰鼓爪下了口,沈四的蛐蛐闪避未及,等勉强转身过来,朱砂紫一击即退,远远避到另一侧去,起翅鸣叫全是上风姿态。 黄色粗草纸上水迹斑斓,蛐蛐这类鸣虫成于土中,却是水凝成的。沈四的蛐蛐被朱砂紫这记偷袭,折了右侧腰鼓爪,白色血水溅满斗栅,想追上朱砂紫复仇,伤了的右爪被血水粘住,和草纸连为一体,试过几次就脱不得身。那蛐蛐绻身一团,将头颅探到身下,发力将自己伤腿生生咬断,血水立刻从断肢涌出,顺着他寻斗的身体前行,流下蜿蜒一线痕迹。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苦斗 在旁的人有在嗟叹,“奶奶的,哪是斗蛐蛐,分明盘肠大战!” 说话人的人,迅速被周遭的白眼淹没了,他知道自己感慨得不合时宜,闭了口继续看两只蛐蛐的缠斗。沈四的蛐蛐带着伤痕向对手靠近,凝结在空气中的斗志,逼得观战者亦喘息连连,黄色草纸上,历历遍是战役余劫,死亡气息充盈斗栅,不久借着空气向栅外泛觞。朱砂紫似被对手的斗志所撼,一味向后退,全没有占到上风的摸样。 悔意渐渐萌生在杜二爷心中,两只百秋难寻的名将!惜乎还未上到真的斗场,今番就折在这里,虽说历来名将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但这两个却少年夭折,尚未得建业获冠冕。这念头只一闪回,看到谢三那双发狠地眼神,死死的瞪住斗栅,杜二爷马上想到,眼前的生死之局,他脱神不得,急忙定念将外欲摈弃了,收束了发散的心思。 再看自己的蛐蛐,虽则偷袭得手,气势反转为弱势,不由心生奇怪。用芡草顺着朱砂紫身体,自头至尾抚过,朱砂紫向旁一闪,隐隐要退却状。杜二爷的疑惑更添了些,迎合阳光将丝草举起,发现到草尖上也凝着水珠,是蛐蛐的血。沉下头,瞧得真切,朱砂紫颈皮裂了一小块,正向外渗血水,想是刚才争斗间被对手牙尖带到。 项是蛐蛐发力所在,后档六足蓄足力量,全凭这里转承到牙端。通常相虫者最重头型,需凑齐高尖老明四字,浅头不宜入栅,但在淡青一路虫品,却有浅头淡青这号将军,所以头形欠缺尚可补救。唯独项丝毫马虎不得的,皮薄,项紧,脱项,绣肩,蟹眼均是弃虫,光形状生好了,项上缺砂无毛又是弃物,以上全配契合,还要和身体颜色再契合,青虫陪正青项,黄虫配火盆底项,每种色路自有项色可配,稍有差迟便又不选,所以品论蛐蛐,有欠头将军无欠项将军一说。朱砂紫破了项,要发力则血流不止,纵斗性再强,牙力再猛也是枉然。 换到旁人,蛐蛐项皮破了,只有自认倒霉认输了事。杜二爷有九死还魂的法子,但见杜二用细长指甲,从还魂草丝里拨出一缕,碾下最长的一丝,横接于草尖上,来回几次轻轻在朱砂紫伤口点染,等伤口血水出得见少,手微抖开来,接在草尖上的断草垂直落下,正嵌合伤口,这草本是用药练就,止血正是上佳,只消片刻,蛐蛐伤口暂时收合了。 伤口稍好朱砂紫立刻其起翅鸣叫,一扫先前颓废,身上的朱砂泛成通红,浑不似紫色路蛐蛐,却是射弓红这类色相。蛐蛐体色在秋分后变色,是为秋分定色,不变色的,就属底气欠缺的废物。这朱砂紫此番遭遇大敌,逢上受伤将底气提前泄露,恰巧又得杜二爷药草医治,几番逆合,却在斗场上现出真身,一只龙鳞泛甲的上品名将。 朱砂紫维持先前战法,仗着后劲十足,身子灵活,环着沈四的蛐蛐游走。沈四的蛐蛐凶悍,毕竟负着重伤,动作速率见缓,眼下无大碍,时间久长必为朱砂紫所乘,是个有败无胜的死局。 沈四心急似燎,几次发话说要中止斗局,他人卑位轻,虽是虫的正主,却没人理会他。他连连向谢三爷拱手,带着哭腔求他,谢三爷只管着垂头撩草,为蛐蛐鼓劲催斗,正眼不都看他。又盘绕了好久,朱砂紫出击的机会多了,几次险些儿得手,沈四的蛐蛐累得肚裆收缩,大腿都渐渐发直,眼看要翘飞机,蛐蛐大腿抽筋俗称翘飞机,乃是苦斗后脱力的表现。 缠斗中,沈四的蛐蛐身形一滞,象被什么阻拌了下,左前跑爪漏给了朱砂紫,朱砂紫盯着牢牢的,见了机会上来,一口咬住对手前爪,卡的一声,废了对手前足。它依旧在想得手后全身而退,发现这次被沈四的蛐蛐,预先封住了退路,竟然是故意卖个破绽,等着这次的决战。 杜二爷一声惊叹:“不曾想蛐蛐会用苦肉计,可惜,可叹!” 沈四的蛐蛐终逮住机会,咬住对手的牙,双方全无退路,只凭实力硬扛,谁都讨不得半点巧。四牙胶合,先是两面的后足撑起,在空中搭称了拱桥,凝住好久互补退让,支撑不住再双双落下,结成个绣球,还是继续缠斗。就在这一起一落间,两只蛐蛐用尽各种斗夹,仍然未见高下,倒把观战者的心中,闹得跌宕起伏,看又不忍,不看又不甘,却是左右两难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双损 僵持了约有十来分钟,沈四蛐蛐牙的优势显露出来,朱砂紫的块紫红牙算上品好牙,和乌钢牙比较,自有云泥之别。初时尚可周旋,久了便是不济,似要被对手把牙齿嚼烂,一心想着退夹,自己下盘却虚了。 沈四的蛐蛐抓住机合,猛然发力,将朱砂紫六足腾空,霸王举鼎,凌空拔将起来,钳着对手,缓缓在斗栅内转上半圈,一个背包夹,将朱砂紫从身后遥遥甩出。朱砂紫知道不妙,想到挣脱,可惜六足尽落虚处,借不到力,这蛐蛐也恁凶顽,发狠咬住沈四蛐蛐牙齿,再痛也不松口,对手发力时,自己亦然向着相反方向蹬腿纵跳,配上沈四的蛐蛐后甩,借力一拔,沈四的蛐蛐连带着飞出斗栅。 在空中时。两只蛐蛐照样双牙相抵,化出道优雅弧度,落在斗栅外的泥土地上,惊起须微烟尘。烟尘落定,才见两者斗口分开,相互对峙的样子,都已狼狈不堪。朱砂紫才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大量血水从项皮涌出,沿着身体滴在地上,被泥一滚,结成几个小泥球,马门也嚼烂了,右齿别在测面,不留心看着。像被镶嵌了只獠牙。沈四那蛐蛐也好不到哪,缺腿断肢且不提,头上须珠不知何时去了,成了盲虫一条。 整个虫市一片静寥。 似是灵犀可通,两只蛐蛐同时起翅,声音叠在一处,如燕赵之士,慷然而啸,高潮处间有金戈铁马,放疆驰骋,偏让人念起壮士投笔,慷慨赴戎的场面。全体观者都不禁一顿,听其鸣一扫平素累于生计的阴霾,接着便豪气顿生。 一波将息,一波又起。初轮鸣声尚有余音,两只蛐蛐第二轮鸣叫声又再发出,此番内涵大变,声调转为呢喃慢语,竟番惺惺相惜之意,犹如广陵绝响,脉脉不息,又如羊陆隔境,相互歆慕,和之前叫声另生一番境地。 紧跟着第三轮唱和再次响起,这次转而一派苍老悲凉的尖唳之声。如人之将死,其声也哀,偏偏含着失意江湖味道,又若易水风萧,满座白冠其间萧瑟秋意凛然,让人不忍卒之,一行众人竟全掩面。 声音平息好久,大家勉强其偷看地上两只蛐蛐,发现他们交口一处,却如千年的钟乳般沉默。纹丝不动,谁也不愿打搅他们,任着时间流逝。 那年秋天,沈四赚到十个大洋,谢三爷打赏的。谢三爷买下沈四蛐蛐的尸体,十个大洋收购只死蛐蛐,谁也没料到,有人说谢三爷傻,也有人说他厉害,效法燕昭黄金台延郭槐,以后谁有好虫还不专门给他留着。沈四自那年后就再也不捉蛐蛐了,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也没人过问。倒是有人说到好久没见杜二爷来收虫,传说他封了盆,再也不碰这玩意,这传闻有点不可信,玩蛐蛐跟抽上大烟一样,是有瘾的,轻易戒不掉。小韩爷偶然能见,但变个人,谦逊有礼,见谁都客气得很,有人说杜二爷年轻时也这样,遇谁都客客气气。谢三爷来的时候,身后带着跟班,几个人围着,随时有高椅子伺候。他也让人造样打了付玛瑙球,比杜二那副大了整圈,成色新,看着更酲亮。 年末时候,白家闺女终于出阁,嫁给南边一个姓胡的商人。迎娶那天很大风雪,几十年没见这么猛的,姓胡的牵着牛前面走,后面大红绸缎妆着的花轿,孩子们在最后跟着闹,人人都那么兴奋。沈四闪在路边看了会,天有些冷他哆嗦几下,悄无声息地回了家。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邵寒山进府 壬子年秋分,一碧斋掌柜邵寒山去到查府,带回来六件玩意,年底他发了笔小财。他相中件玉壶春,朱砂牛血釉,落成化款,脱口垂足郎不流,康熙官窑的精仿。查少爷不让出手,查少爷叮嘱管家,这件玩意留在府中,等着给杜二爷五十添寿用。邵寒山多嘴,问杜二爷是哪家贵人,受得这等厚礼。引他进来的何管家,用袖子虚掩住嘴,轻轻的回他:“哪的贵人,东门玩蛐蛐的杜老二。”邵寒山吐下舌头,心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查家运势虽败,少爷的手笔还在,他还想请教今年的梅花会,见查少爷似有不虞,立即缄口不提了。 平静里流动着躁动不安,三个人在侧厅,突然全停住了口,少爷半躺在罗汉床上,邵寒山在客人位置,毕恭毕敬坐得挺直。穿身青缎长袍的何管家,伺候在少爷边上,垂着长长的袖管,身体稍微弯曲,一派谦恭的感觉。查少爷哈欠两声,何管家点了福寿膏,查少爷手搭条桌,闭起双眼,深深吸了几口,满屋子飘着药香。罗汉床用的紫檀整料,漂亮的瘿子面心,边上百宝嵌,分别有玉石、牙角、玛瑙与琥珀。邵寒山看到眼里,默默估了个价,何管家看邵寒山嘴角含笑,猜到这生意人的念想,在边上故意问道:“邵掌柜捉摸什么,又看上家里东西了吧。” 何管家是胖子,查府中人随着主家,多数长相清癯,胖子在其中很扎眼。白白嫩嫩,容易显得面善,俗称菩萨相,可惜何管家是尖嗓,细嗓福浅,白耽误了上好面相。何管家说话尖细,尾音带着点颤,好像院子中间,有对蟋蟀在接铃,颤颤巍巍的声音,传进屋子里来。院子中间的大杨树,树龄过百,从查府落成,便移在庭院,今夏遭了雷劈,劈歪了半拉树身,对着大门那半边,现在还焦黑着。邵寒山懂点宅地阴阳,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鬼拍手指的杨树,大风过时,其叶霍霍,声如鬼怪夜哭,有损主家的福寿。偌大个查府,连这点讲究都不避讳,难怪家境山河日下。 高耸的树冠,掩住了照进侧厅的阳光。查少爷坐在阴影中间,面色沉郁,邵寒山记得去年这个候,他来查府,查少爷同样这幅病态。对完了账目,邵寒山本该走了,他藏了件玩意进查府,想请查少爷掌个眼,查少爷刚抽完大烟,正在精神头上,于是凑上去说:“我这有件钟表,是个留洋回来的老爷,托自己找个识货的卖家,不知道查少爷,有没兴趣瞅一眼。” 邵寒山得了个西洋自鸣钟,出货是个偷儿,入手时贪图便宜,收了有后怕,担心打眼,到同行跟前现世。一碧斋专揽瓷器这路活,与钟表隔着层山,知道查少爷学问杂,想请他定个品级,说是朋友托着转手,搞得像回买卖事,实则里外双方都心知肚明。何管家拿块干净棉布衬上,邵寒山把自鸣钟放在茶几,垂手退到边上,空出位置来等着查少爷。查少爷人过来了,没上手,侧过头,耳朵对着自鸣钟方向,缓缓闭上双目,煞有介事听着机簧。查少爷突然张口报了个钟点,邵寒山挪身到侧面一望,时间和少爷说的一般无二。查少爷对邵寒山说:“一问就答,是个玩意。” 邵寒山凑过来再问:“这表是瑞士的吧。”查少爷摆了下手,让邵寒山别说话,稍停片刻,查少爷牙缝里蹦达出几个字,查少爷说:“英吉利的,东印度公司出的广州造。”邵寒山听过有问表之说,只道听声辨器,能听出国度,觉得玄乎。事后他拿上自鸣钟去洋行,请人翻译了铭文,半点不差,果真出自广州的钟行。邵寒山按照收来的价,赶紧出了手,从此后他学了乖,再不碰不熟的门路。查家玩艺传自祖上,委托一碧斋代卖,不许邵寒山说明来路,免得被人知道家道中落。邵寒山更担心,被同行搞清楚来路,撬了查府的货源,在交易时述说典故,特意隐去少爷名号,古玩行的多有耳闻,一碧斋身后的人物,名号不传,都知道是位世外高人。 查府的玩意品相规整,二十多件很快销完,邵寒山冬至后再去查府,把余款送到账房,顺便想再提几件玩意,刚漏出点意思,被查少爷掐住话头,说卖出的这些足够今年开销,让邵寒山明年秋分过来。出门时路过花厅,邵寒山眼光游弋,顺着两边来回的瞟,上回到查府,瞅着对粉彩大缸,放置在花厅,乘今天空手,邵寒山想再端详端详。邵寒山有所耳闻,查府那对大鱼缸,是工部虞衡郎中臧应选驻厂督造的制品,落干支款,康熙一朝几十年,这么大的玩意,拢共成了两对。另一对在皇宫,嘉庆十六年,天理教入紫禁城,毁了内府所藏的缸子,所以查家的大鱼缸,是仅存与世的孤品。 何管家有意绝了他的念想,赔着笑问道,邵掌柜踅摸什么。邵寒山开门见山,问起那对大缸。何管家赶忙挥手,让邵寒山住口,管家放下句狠话,偌大个查府全没了,那对宝贝都不会卖,关系到脸面。管家作势在脸上剐蹭两下。查家是沙克坦氏,正白旗,未入八分的闲散宗室。祖上有军功,恩封固山贝子,邵寒山想要的粉彩大缸,便是贝子爷在世时,御赐下来的封赏,立论天下的功劳,换来的荣耀。按照朝廷例制,宗室恩封的爵位,逐代以次递降,到了查少爷的曾祖父这代,为不入八分辅国公,祖父爵位该是辅国将军,偏巧有位贵胄,觊觎查家这对缸子,索求不得,那人心眼坏,借着应封时一例不符,想逼查家就范,偏生查家的骨头够硬,拼着永停应考,保住祖传的宝物,代价是由此断了爵位,成了闲散宗室。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与鬼为朋柳晓云 他们走出查府,何管家拱手,正要道别,话未出口。被邵寒山挽了衣袖,于是向外多走了几步,绕到街角转弯,避开耳目。邵寒山怀里预备好了银包,掏出手,掂了下分量,往管家长衫内兜里塞去,嘴上说小小心意,眼神看着何管家,想看出对方喜愠,给的私钱是否到了位,再出言谋划那对缸子。邵寒山总没料到,管家回去花厅,见到查少爷,将路上情形尽数说过,查少爷皱起双眉,手都不愿挨那几块银元,他嘱咐管家,姓邵的生意人不本份,下次买卖要换个店家。 下回再有买卖,要到隔年头上,找新卖家的事尽可以缓缓。何管家自作主张,将邵寒山送的银包交到帐房,自觉对得起查家。眼前有件闲事,何管家憋了整天,总算得空说了。他有个本家侄女,从武汉过来投奔何自己,别的好说,住宿是难题,何管家在城里,住的就是单屋,他孤身未婚,侄女是个年轻少妇,说是嫡亲,男女有别,一间屋子终归不妥。思来想去,除非将人安置到查府,也别无善法。查府多年没进项,指着积余过日子,只出不进的年月,凭空添张嘴就是负担,何管家要脸面的人,怕被驳了没面子,说得半吞半吐。查少爷没想到这么深,顺嘴应了,查少爷说,让你侄女进府,派点轻松活计,咋们满人间,总得相互帮衬着。轻描淡写的话,听得何管家差点掉眼泪,要不是查少爷提起,他几乎忘了何家也曾有过的好风光。 何家是正红旗栋鄂氏,攀扯起来是廷雍的嫡亲,廷雍任直隶布政司时,亲族迁到保定的不少。当时直隶治下团众甚多,有名有号的如张德成,曹福田等,俱炫神术,妄妖言,相煽诱,呼啸周衢。庚子事变,廷雍护理直隶,在任时迴护团众,他家亲族借机兼并土地,尤其是乘机洗劫那些颇有资财的教民。何家正在那时开始兴旺,等到八国联军进京,追究满清官员,廷雍首当其冲,枭首在凤凰台。当初受团众欺凌的教民,回来寻仇,义和团散了,官家倒架,只有廷雍的亲族,占住田地跑不脱。循环报应,自然不爽,如何兴家,又如何败家,何家的房屋被占,家产毁没,见机早舍财保命,亡命到了京城。他在京城有个相识,贩运南货的客商,叫黄僧棠,是查府包衣。有黄僧棠担保,何管家进到查府,当采买养家活口,熬过担惊受怕的年月,后来洋人走了,老佛爷回紫禁城,廷雍的无头尸体隆重落葬,保定的城隍庙里,也树起了金身泥塑,风光的依旧风光,败落的照旧败落,流年偷换,换了另一茬人。何管家在查府,此后十来年,没离开京城。他进查府时,少爷尚是弱冠,老爷抽了大烟,好在精神健朗,查府人丁兴旺,有个世家的架势,区区十载,雕梁画栋依旧,家里骨架倒了,从老爷过世开始,连年不顺,好比这大清朝,诺大架势,说倾倒就该倾倒,运数使然,非人力所能揽住,查府还能撑几年,府里许多人肚子里头有数,知道也不言语,合着一起混日子。 查少爷寡言少语,外面看着宽厚,近了又觉着隔阂。和少爷相处十几年,以何管家的阅历,尚不清楚查少爷胸中沟壑。查少爷识人众多,三教九流,能称上朋友,闲时到府上走动,惟三两人而已。以前刘伯庭来得勤,刘家的买卖开到了天津,他专心去做生意,两三个月没到查府,估摸着下回出现,要到立冬的梅花会上。 查刘两家世交,少了往来,照样不显生疏,同窗为朋,同志为友,查少爷和刘伯庭是两者兼备。少爷身上有纨绔气,架鹰玩鸟斗蛐蛐,引路人都是刘伯庭。唯独对皮黄的喜好,刘伯庭受了查家影响,查府后园种下好多梅树,每逢梅花开到最艳,便是举办梅花会的日子,凡在京的名角,查老爷会费心思请来,他有识人之能,好多角儿尚未成名,先在梅花会上露面,也有在此响了炮的。 梅花会办了小二十年,规制没有改过,前后连上三天,一本大戏连贯到底,换人不换戏,每折换新角,有点同台斗戏,又不至伤和气。京上名角,早早腾空档期,等查家派来帖子,个中有原因,是查老爷那把胡琴,梨园行知道他家琴技,得自天桥梅先生亲传,梅先生列名同光十三绝中,将来巡演美俄的梅博士是他的晚辈。 查老爷妙解音韵,软弓子十分地道,梅花会上的压轴大戏,不用官中的琴师,由查老爷亲自上场,无论演员生熟,都和弦和槽,琴捧戏,戏推人,连带脚的关系,查老师的胡琴,带三分戏码,许多名角没开窍的点,多年没踅摸明白,被查老爷的胡琴引着,瞬间参透了,犹如曹溪佛唱。其实查少爷琴技也高妙,不逊其父,但少爷挑人,只给柳晓云配戏,柳晓云早起吊嗓,有时来查府,由查少爷拉弓操弦。 查府下人里面,没几个对柳晓云存有好感,除了几个年轻丫鬟,贪慕这付锦绣皮囊,不在意他的尖酸跋扈。柳晓云架子大,比查少爷像主子,下人稍有差池,难免遭他当面训斥。前几年里,大家忌惮少爷和他的情谊,多半忍气吞声,近年来查府越见萧条,下人们懈怠了,倒有几个气性大的因此离开,留下来的人,少了往常的恭敬,人前人后评价柳晓云,也不避讳,说他是少爷脾气戏子的命。柳晓云脾气如此,到哪都这做派,并非在查府持宠生矜,柳晓云出自富连成,演长靠武生,有几年红得厉害,扮相俊雅,加上老天赏给的嗓子,唱念起来清明透澈。他红的时候不怕得罪人,不管行里行外,被阴了不少,幸亏科班出道,有真家伙,否则早被撂在台上了。唱戏这玩意,纯靠天赋不行,要有人力捧,才长红不怠,柳晓云积怨过多,近年少有出台机会,他宁折不弯的性子,不求人搭班,偶尔有人上门,不按他的规矩唱,便不接戏码,如此来门庭更加冷落,他干脆将住所,易名为柳冢,写下“与鬼为朋”四字狂草,做成匾额挂在自家堂前。查少爷爱他的戏文,知道柳晓云潦倒,时常周济一二,柳晓云也不推辞,有人嘲笑他假装清高,也有传闻这两人是龙阳癖,分桃断袖的关系,查少爷懒得解释,柳晓云更不屑回答。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梅花会旧事 初时柳晓云还未出班,师父带到刘家唱堂会,又由刘伯庭引荐给查府。查老爷过世后,丁忧三年,梅花会停着没办,过岁轮到查少爷主持,一朝天子一朝臣,张罗吆喝的人,皆是刘伯庭这般纨绔公子,和身边的年轻帮闲。查少爷不在梨园,不在乎辈分规矩,和柳晓云兴趣相投,破格邀请他来唱戏。这本是好事,偏巧有些帮闲,太会揣摩人心,搞得弄巧成拙。他们使了个心机,将柳晓云的戏排在倒数第二,压梅花会的大轴。柳晓云后面那场送客戏,接着富大老板的打棍出箱。这份出格的戏单,在当年京城,乃至直隶省内,成了茶余饭后的谈料。富大老板在同治朝就是内廷供奉,升平署发过横牌,这当口正红到极致,有道是天下兴亡谁管得,满城争唱富家词。飞云出岫的,被新人顶了份,这事来得突兀,除了谋划的帮闲,谁都没料到有此变故。 本来京城的名角们,翘首盼着梅花会,正跃跃欲试,现在同仇敌忾,个个缩了回去,推诿不来查府,纯心要黄掉这年的梅花会。事情传到柳晓云师父耳中,着实吓得不轻,他想要洗脱自身,让柳晓云带齐四色糕点,悄悄去富家磕头道歉。柳晓云不肯动弹,师父撩起木棍,对着弧拐死命的的砸,噼里啪啦十下,踝骨打开裂了,柳晓云顶着豆大的汗珠子,脚下楞没移动分毫。自从那回,柳晓云落了病根,脚踝用不足力,生活里无妨,武戏演不动了,唱念做打缺了门,行话叫作金钟罩。好在柳晓云原本两门抱,改武生为大青衣,换个行当,照旧可以谋生,只是师徒间的情份绝了。那年梅花会,再怎么鸡飞狗跳,柳晓云没打退堂鼓,终究来到戏台上面,他的戏换成中轴,大轴让还出去,富大老板不应,别的角儿都不接戏。最后依刘伯庭的主意,请动红豆馆主,用他的身份压住大轴,再由柳晓云给他配戏,总算解开了死结。 这场梁子结了五年,此后的梅花会,头张请帖必定送到富家,富家人帖子照接,接了后石沉大海,查少爷想要挽回,却无从着力。梅花会年年在办,暌违了众多名角,比老爷在世时差了不少。尤其当下,眼见门庭冷落,都不知梅花会,还可支撑几年,查少爷胸中郁结,心急火燎的,他找柳晓云商量,柳晓云说,ot解铃还需系铃人,请动了富大老板,别的角才好意思出面。ot查少爷心想,要是能请动富大老板,哪还有麻烦。耳边听到一句,柳晓云在说,ot其实要想办,也不是难事,由谁送帖子才关键。ot查少爷让他别卖关子,有话说透,柳晓云扯了少爷的右手,食指蘸上口水,往掌心描了个光头和尚。柳晓云问,ot你能看出来像谁。ot查少爷立即想到黄和尚,他说出名字,柳晓云半真半假的纠正他,不能叫黄和尚,得叫黄大主编,人家办了报社,北京城响当当的角色。查少爷记得那个黄僧棠,是个氓州乡下人,头十年常到府里给父亲请安,低头哈腰,带着脸谄笑,因为头发稀疏,牛山濯濯,府里给他的外号叫黄和尚,不过几年,已非吴下阿蒙,自己还有求他办事的时候。 黄僧棠应承得满满当当,事情办得更利索。不出三天,富大老板遣人过府,让查少爷点戏码,班子里可以早作准备。查少爷知道那是人家的礼数,以富大老板的资历,哪个戏不是手到擒来。富大老板最出名的戏,是全本的红鬃烈马,查少爷特意点了这出,算为当年的轻薄无礼道歉。富家的人离开后,查少爷让何管家去报社,多谢黄僧棠斡旋,同时正式下帖子请他听戏,管家到了报社,没遇上正主,把帖子留在总编室,让报社里的人转达意思,顺道又去柳家,请柳晓云过府里,核对查少爷草拟的戏单。查少爷草拟的戏单,柳晓云早就看了,有几处不妥,管家不过来找他,他也预备着晚饭后来查府。 客厅没找到查少爷,柳晓云径直找到卧室,通向卧房的窄廊,右手青色砖墙,墙上镶嵌朱红冰凌隔的木花窗,左边地下整溜的紫砂盆,种着万年青,花盆到头是个条桌,案子上崭新的仿宣德紫铜炉,三根檀香倒插在灰里,短了有三分之一,绕过条桌向右拐,是查少爷的卧室,小门半开半掩,查少爷午间小憩,爱点几支老山檀,香案设放在窗外,滤过帘纱漫进屋里,浓淡相宜。柳晓云从门缝往里瞧,床帘撩开,被子叠得平平整整,推开小门向里进一步,看到窗下的贵妃榻也空着。 人到是没在,满屋子沉静的檀香,开着门窗,依旧没散尽,说明少爷走得未久。柳晓云扭过头想出去,差点撞进个女人的怀里,那女人埋头走路,没注意屋里有人,突兀间被吓着了,倒退几步,撞歪了盆万年青。那女人面生,柳晓云问她是谁,女的说自己新来的,名叫珊瑚。柳晓云想到,何管家的侄女,新近到了府里,貌似叫这个名字,他特意多看了几眼,陌生女人是个少妇打扮,二十四五光景,细胳膊细腿骨,皮色还白净,脸上几颗小雀斑,生在眼睛下侧,眼波流转,仅着这双灵动的眼珠,唱戏的话是个苗子。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挂头牌 珊瑚有事情找少爷,书房扑了空,跟着柳晓云去了后院。他们两个前后脚,穿过月洞门,遥遥看到查少爷,站在祖传大鱼缸前,抻长脖子,作个苍鹭觅食的模样。柳晓云身上有功夫,放轻脚步,悄没声到了身后。柳晓云踮起脚尖,将将着距离够了,往查少爷脖领里呵口凉气,他们俩闹习惯,当事人没觉得,远远瞧着的珊瑚,腾的脸红了通透。珊瑚旋即意识到,这个场面不该呆在边上,乘少爷没看清,别转身子跑出了后院。查少爷听到动静,向着那方位张望,只见到背影,没认出是珊瑚,等他回过头时,柳晓云一本正经的在看金鱼了。硕大的两只大鱼缸里,各放了对小金鱼,游得是悠哉悠哉,柳晓云晃着脑袋,装模作样的品评,要我说啊,大缸小鱼不匹配,让账房支几个铜板,去趟前门花鸟市上,蝶尾、珍珠鳞、扯这么高旗的水泡眼,只管选大的,府上不至于落魄到,买不起几尾好金鱼了。 合着你这双狗眼,看人不准,连看鱼的眼力都不济。这两对宝贝,是杜二送的,说给梅花会添个彩,也就他江湖老到,才淘到如此精品。我跟你说道说道,左边缸里尾巴老长的,叫素蓝花丹凤,这种鱼没讲究,好坏全凭鳍,静如绩罗散落,动为有凤来仪,在丹凤鱼里,稀罕就属素蓝花色的,不说大话,整个北京城,这样规整的品相,我家这对至少排进前五名。查少爷伸出手来,五根手指在柳晓云眼前晃,换来柳晓云满脸不屑。查少爷指向右边的缸,顺话题继续说道,要和这缸鱼比较,那对丹凤真不算个料了,这叫蓝望天绒球,宫里流出来的,当年老佛爷最爱这种,也就到民国了,往远了不说,向前推两年,还是咱大清朝当政,谁敢养在家里就是逾制,欺君的罪过。你仔细瞅瞅,眼珠子向上,朝拜天子的含义,一般人消受不得,我都刻意避开正面,从边上来赏鱼,咱们八旗子弟,皇帝还在紫禁城呢,得心怀恭敬。这鱼最绝在眼珠子头里,三道金线环绕,叫三环套月,什么叫三环,说穿了天地人,天之风月,地之花柳,人之歌舞,无此不成其为三才。 说话得意时,查少爷手舞足蹈,柳晓云看她那轻浮样,作势要往回走,被查少爷扯住袖管,查少爷拿着腔调,一口念白说,来者所为何事。看他这做派,柳晓云恨不得把戏单拍他脸上,这张戏单别的还行,问题出在倒数第二场的大轴,这场演武家坡,薛平贵自然富大老板,这次来了几个大青衣,地位差不多,有两位前些时打过对台,让其中任何一个演王三姐,就得罪狠了另外的人。柳晓云替查少爷着想,劝他换别的戏码,最好是老生份量重点的,突出下富大老板,他面子好看,别人搭戏也方便,突出免得节外生枝。查少爷心在神游,任由柳晓云说道,突然反问他,我记得你也有这出,干脆和富大老板搭场对儿戏。 柳晓云以为是句戏言,等正式戏单出了,并列最上的水牌,富大老板占块头牌,另块牌子上,赫然写着柳晓云,将一众名角尽数压下。查少爷推说,拿主意的人是刘伯庭,今年梅花会的花销,刘家出了大半资金,自然有这个资格。柳晓云情知是胡扯,刘伯庭要能做主,头牌只能换成粉蝴蝶,谁都抢不掉。这半年里,刘伯庭为了捧粉蝴蝶,都没皮没脸了。 粉蝴蝶是女坤,出道不过半年,惹了狂蜂浪蝶,身边倒有大群。柳晓云看过粉蝴蝶的戏,夯儿平常,是个象牙桶子,曼妙在身段上,尤其是水袖功夫,演粉戏,像画春园,滚楼这类,剔透入微,风光妩媚,不知其荡,估计是有真心性。连柳晓云这个同行,当时也神思怡荡,难怪能颠倒众生。这次梅花会戏单上,出现了粉蝴蝶,彩楼配里她的小花旦,搭戏的青衣,是柳晓云师兄,旦角行里三鼎甲的身份,和粉蝴蝶配戏,带着把场的意思。 江湖里粉蝴蝶的地位,轮不着梅花会,即使来了,只配扫边,露个脸就得,能轮上这场戏,刘伯庭没少花力气。刘伯庭正在力捧粉蝴蝶,他那些事迹,朋友里都传成笑柄,平日里送花篮,送行头,也有争风吃醋,和人动拳脚来的经历。粉蝴蝶还不买帐,不许刘伯庭进到后台,女的越乔,勾出男人骨子里的贱根,闭门羹反捉摸出滋味来了,只说粉蝴蝶是真性情,自己则名士风流。查少爷有心,知道梅花会不会长久,错过今年,未必有机会帮上柳晓云。柳晓云不糊涂,明白查少爷想要帮衬,他全力推辞,是不愿朋友难为,两个人都通透道理,偏偏不想点破,到最后还是依了查少爷,柳晓云心里总是欣然,只是这份快活留在暗处,不便放到在面上。 梅花会当日,柳晓云来稍晚了点,赶到查府附近,院墙里飘出响锣声,帽儿戏已经开场。柳晓云为了今天,特意置了身新衣服,湛蓝色的杭缎马褂,缠丝一支莲的滚边金线,配上朱青色直贡呢长袍,人衣马鞍,衬着他是神彩熠熠。来梅花会的宾客,除了亲朋故友,还有本地出名的票友。没拿到请柬的,厚脸皮来蹭戏,要从后门进院子,按查家祖训,这三天鬼神不挡,来者皆客,照样好茶好果子接待。有些带了宽沿毡帽,挡上脸站到戏台下的,是来偷戏的同行,不乏当下名角,这是规矩,偷戏也是偷,不能明目张胆,用帽子遮掉脸面,意思是没脸见人。还有茶楼戏院的管事的,来这里看行情,围着后门的戏牌子,攀谈长短。闲杂人等,将查府围得水泄不通,尤其后院当口,隔墙耳目众多,许多过路的人闲人,就站在墙外,听到好处,照样一个满堂彩。柳晓云让人力车停在对街,下来后步行,边招呼着,分花拂柳拨开人群,向门那边挪去。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梅花会开场 聚拢在门口的人堆里,有和柳晓云照过面的,那几位爷跳着脚,窜得跟二踢脚似的,吼得震天动地,出声招呼柳晓云。听口气,和柳晓云应该很熟,可这老几位的脸,柳晓云一个认不出来。人不认识,面子得留,礼数照样周全,敷衍了一路,耽误不少功夫。听说来者是挂头牌的柳晓云,反应过来的人们,迅速围拢,有的出言道贺,更有甚者挡住去路,有人邀柳晓云去他家,约唱整月的连台本,那人面相看着凶,不晓得来路,柳晓云不敢应,也不敢当面拒绝。正琢磨回话间,斜刺窜出来个救星,刘伯庭从门里出来,向着柳晓云一路小跑,过来挽住了小臂,拽着向园子里面去,刘伯庭咋呼呼的嚷着,“后台等着你救场,就差急得冒火了,柳爷您还不赶紧扮上。” 转过花墙,沿紫藤架,到个僻静地方,估摸没人。刚停了下来,柳晓云急着摆甩脱刘伯庭的纠缠,甩得猛些,加上刘伯庭毫无准备,险些闪个跟头。柳晓云想掩饰尴尬,捋捋袖管,抹下袖口上的褶痕。刘伯庭在边上调侃,“换成是小查,就舍不得甩了,这忘恩负义的嘴脸,戏子无义啊。”刘伯庭的性子,说话不论轻重,换了别人,就这最后四个字,柳晓云难免就翻脸了。柳晓云反嘲他,“我这只是戏子无义,别的戏子对您不光无义,还无情得很。”柳晓云皮里阳秋,明里在玩笑,说的是粉蝴蝶对刘伯庭的态度。暗里在贬粉蝴蝶出身,行里有些闲话,说粉蝴蝶出自清吟小班,自己赎买断了,洗白进的戏班,这些话查无实据,也未必失实。柳晓云出言暗讽,将婊子无情,和刘伯庭脱口说出的戏子无义凑双成对,好在第二层意思,刘伯庭没能发觉,否则真就翻脸了。 刘伯庭替柳晓云挡了场无妄灾祸,说柳晓云忘恩负义,并非毫无来由。适才门前拦道的人,是个泼皮无赖,据传早年跟过康小八,康小八劫皇杠,被形意名家尚云祥拿下。太后老佛爷御审时,说出奸皇妃的混账话,受了个活剐。那个无赖,见到康小八出红差的惨状,吃了吓头,躲到乡下。等到民国,清了案底后,才回到京城,盘下个茶楼,想要做点正经买卖,无奈根子上不是正经人。平时请艺人唱戏,拖欠份子是惯常的,刘伯庭叮嘱柳晓云,招子放亮,少招惹这号贱人。 前面是查家园子里的暖房,刘伯庭眼尖,看到屋里有人影,被日光斜照,从门里垂到外边地上。这房脏兮兮的,平时没人进出,也就在冬天,放几盆过冬花草,堆着百年不用的闲散物件。由垂影推断,里面的人体态窈窕,刘伯庭猜是个年轻女子,别是乘着人多,约好情郎来幽会。外头有好多记者,来自黄僧棠的报馆,要做梅花会的独家报道。刘伯庭生恐出事端,白白给记者备好花边题材,一旦见到报章,梅花会办成了送花楼会,查少爷脸皮薄,怕是再不会搞梅花会,岂不是桩憾事。 何管家在园子里,四下安插人手,免得让小偷得便宜。又怕人多手杂,打碎东西,事先将好些物件搬到暖房,包括查家祖传的大鱼缸子。暖房地处偏僻,府里其他人,惦记看戏,何管家使唤不动,珊瑚是自家侄女,让她在这里守着。何管家说,你守住别动,到饭点,我过来替你,少爷的小叭儿狗,也一并领着,多少是个伴,免得在老屋里懵坏了。老屋子里全是霉味,何管家走后,珊瑚忙着开窗通风,这里多年欠收拾,角落结满蛛网,抹到哪,满手的陈年旧灰,对比外面戏台的花团锦簇,真应了句金玉其外。她不敢用笤帚扫,怕扬灰呛到自己,用抹布蘸水来回擦,几下黑得跟煤球似的。屋外有个大铜缸子,防火用的,正好可以洗下脏抹布。她答应过何管家,看好屋里的宝贝,粉彩大缸,连着缸里的小金鱼,不动的,能动的都是宝贝。那只叭儿狗,绕着她脚下跑,这狗是查少爷私宠,平时只亲热主子,对下人不理不睬,今的不知怎了,对自己分外殷勤。 柳晓云认出了她,何管家侄女,眼睛大大,名叫珊瑚的。珊瑚也记得柳晓云,毕竟他长得俏,不容易忘,旁边那位锦衣狐裘的公子爷,珊瑚初次见到,猜是少爷的朋友。柳晓云意外发现,宝贝鱼缸被移在暖房里。想起前几日,查少爷品评金鱼的说词,柳晓云有意再去看看,缸里的水极其清冽,鱼在水中不起波漪,如同悬空在内,不过懒懒散散,比初见时候显瘦。柳晓云有心考较刘伯庭,问他两对金鱼的来历,刘伯庭懂行,随口一堆,和查少爷所言,七八分能合上,柳晓云心想,有钱人家少爷,确实懂得多点杂点。 叭儿狗晃起尾巴,一路欢脱,绕着刘伯庭前后乱串。珊瑚怕撞翻东西,召狗回来,未想狗脸翻得飞快,呲牙裂嘴凶她。刘伯庭半蹲着,撸几下叭儿狗的脑勺,那狗呜呜的叫,像是献媚,又像在对刘伯庭告状。如此鲜明的对比,让珊瑚实在不平,心里默默念了句,狗东西。刘伯庭站起身来,看着柳晓云说。小查的东西就是好,肥狗鱼缸胖丫头,老三样齐正了,别的都行,就这丫鬟太瘦,不像话。查家哪来闲钱买丫鬟,她是老何的侄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柳晓云指着珊瑚问,珊瑚说,自己叫何珊瑚,她特意加了娘家的姓氏。听着边上的一答一问,刘伯庭多瞅了珊瑚几眼,这妇人脸挺标致,身段也好,全身利索,半丝半毫,没带着何管家的臃肿体态。刘伯庭嘴没遮掩,张口就来,说道,奇了怪了,老何这个胖子,他家侄女倒显瘦,别不是亲侄女吧。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杜二爷和白鸟爷 珊瑚天性伶俐,刘伯庭话里话外,意思没全听懂,猜想到不是好说话,拿她和叔叔的关系在打趣。珊瑚不作声,沉下张脸,柳晓云不愿大家尴尬,推着刘伯庭出暖房,在路上不忘数落:“老胡这个正经人,哪会是你说的烂事,你不正经算了,连带着我吃挂落儿。”平心而论,在他俩心里,真没把珊瑚的心气当回事,只是找个话头闲扯。还没走远,迎面看到查少爷,满怀心事,低着脑袋向这边过来。刘伯庭指了指暖房,露出满脸坏笑,他打趣说:“不会这么巧,小查也惦记老胡家的侄女。”查少爷对珊瑚,完全没影的事,刘伯庭意在沛公,想继续试探柳晓云,柳晓云让刘伯庭说清楚:“谁是那个也。”刘伯庭回他:“谁有心了,谁就是那个也。” 前头送杜二出府,回来路上查少爷被这两人堵了。刘伯庭问他:“愁什么呢,耷拉个脸。”“你们猜黄僧棠把帖子派给了谁,鸟爷白孟熙,好家伙,劈面和杜二撞个照面,亏得卖我几分薄面,否则这老两位,当场扭打起来了。” 查少爷说得过火,当面厮打的闹剧,肯定不会发生,两边当时人,毕竟年逾五十,少了年轻气盛的锐气。氓洲的白孟熙,和杜二多少年的冤家,所谓参商不见,便是俩人的真实写照。杜二是蛐蛐行圣手,京城秋虫八大号里,从执草师傅开始,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杜二出身底层市井,白家家业浩大,在氓洲是有名的望族,白孟熙好玩画眉,调教斗鸟的功夫,在京城首屈一指,人送雅号白鸟爷。也不知他俩最早,如何结的梁子,反正最厉害有那么几年,白孟熙仗着势力,不许氓洲八乡的撬子手,给杜二那里送蛐蛐。杜二靠蛐蛐谋生,这行径是在断人生路。早年间,给皇室的蛐蛐贡品里,有四大洲之说,氓洲执其牛耳,余下的按顺序排列,分别是浙江杭州、河北沧州和山东德州。 查少爷并不知情,黄僧棠的报馆,背后合股的,是几家氓州望族,白家是占股最多的大股东。黄僧棠从贩卖南货的行商,转行为报馆主编,股东们看中的,是他在京城三教九流里的人脉,以及善于钻营的本事。譬如这个梅花会,查家就图个乐子,往里面贴钱的活。在黄僧棠眼里,梅花会这块活招牌,是大买卖的商机。查少爷托他请富大老板,黄僧棠别的没要,张口要了十张请柬,他请股东们过来,不纯粹看热闹,存着实地考察的想法。 查家和白孟熙从无交往,碍于杜二这层关系,否则查少爷还想结交这个人。叫人头疼的不是客人,是他的堂兄查二爷,从不凑热闹的的查慎行,不知被哪阵邪风,刮进了家门。就这位嫡亲二爷,挨过几回炸弹了,福大命大,至今毫发无损。自己家人总不能往外撵,留在家的话,指不准炸弹会赶着上门。伯父家两个儿子,老大查敏言是窝囊废,别号查木头,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和老大相反,老二查慎行,舌绽莲花的活口,死人都能说动弹。在满人遗老眼里,查慎行算青年名士,前些年到法国留学,险些被革命党崩掉,为了他的事,满清和法兰西,差点搞出场外交纠纷。去年回到北京,由小恭亲王拉进宗社党,宗族里外交人才寥寥,查慎行的留学身份,又会几国外语。进了宗社党后,马上被列入刺杀名单,年初彭家桥行刺,定了三个目标,就有查慎行在内,也是良弼运数不佳,顶到前头,挨了同盟会的炸弹。 遛鸟跑马逗蛐蛐,市面上流行的玩意,难入查慎行法眼。在他看来,满清亡国的因由,大半该归咎到,八旗子弟身上的纨绔习气。他选了梅花会时来查家,无非是乌七八糟的场面,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私自会面的,是日本使馆的武官。跟着武官一起来的,有个名为伊集院浪博的年轻人,彦吉公使的小儿子,伊集院浪博对政治毫无兴趣,纯粹想蹭几场好戏看看。 离粉蝴蝶上台,还有不短时间,刘伯庭心就颠了,他得去占个前排,粉蝴蝶能看到自己的位置。为了捧角,刘伯庭没少花心思,特意让人打了几个,蝴蝶形状的金饼子,刻的蝴蝶惜花的图案,落了自己名款,预备到时丢台上去。柳晓云也存着心事,他的戏码还早,要在晚饭后,富大老板出名的云遮月,只论嗓子唱功,柳晓云不怯,关键富大老板,和新人合作爱俏头,自己必须提足十分精神,盖口不严,就配不上压轴的份量了。查少爷有点犯瘾,柳晓云想了想,自己晚上戏重,调下精神也好,陪着查少爷去往卧房。 他俩穿过花厅,行到走廊边,听到陌生的口音。今天闲杂人多,都在后头园子,内室不该有外人。柳晓云耳朵灵,迅速认出其中一个,告诉查少爷:“你家那位大名士,在那边和人谈话。”查少爷想着,惹事精上门,必有事端,没照上面也好,干脆自己避开。查少爷做个手势,让柳晓云往回了走,准备绕过后院,换到书房抽上几口。路上免不得打趣,柳晓云嘲笑查少爷在自己家,倒像个贼那样,见人就躲。路过花园边的走廊,听到暖房那边,有人在吵架,查少爷心想,今天撞上什么日子了,到处都有场面家伙。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粉蝴蝶出台 珊瑚和人较劲,想把对方推搡出去,伊集院浪博死劲赖着,晃都不晃半点。伊集院浪博那口国话,别说珊瑚听不懂,查少爷和柳晓云俩个合着,才弄明白一半意思。柳晓云伸手拦下伊集院浪博,对方是日本人,他说话毫不客气,柳晓云开口就骂道:“你他妈有没家教,和小媳妇动手动脚的。”刚才珊瑚外出洗抹布,片刻功夫,这日本男人不请自入,进暖房后存心不良,先看了两缸金鱼,然后半蹲着,对鱼缸又摸又抹,珊瑚回来时看到,他甚至趴到地上,想透过垫板缝隙,看清楚缸底的款式。 “你们在垃圾堆里,藏了对大宝贝。”伊集院浪博好意,想提醒查少爷,这屋子太脏,他以为进到了垃圾房里。“我是伊集院浪博,父亲是驻中公使,日本国的伊集院男爵,和阁下一样,我的家庭也是世代贵族。”查家与东洋人素无瓜葛,少爷很好奇,眼前这位日本男人,显然认出了自己。“您和您堂兄的外貌很接近。”伊集院浪博这么说了,查少爷立刻明白,这人是查慎行招来的。最近颇有传闻,查慎行参与了东满立国,如果事情确实,就难怪日本人来到自己家里。查慎行向来和宗室走得近,与恭王肃王沆瀣一气,年初时善耆离京,助他出逃的,是东洋人川岛浪速,肃王与他是结拜兄弟,将女儿显玗过继给了川岛,川岛又让她下嫁甘珠尔札布,和蒙古镇国公结成亲家。 “家兄胸怀天下,在下是彻头彻尾的平头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心里就能知足。”查少爷做个送客手势,示意伊集院浪博可以离开。“我对政治也没兴趣,不过养金鱼我懂行,您屋里的两对金鱼,是难得的极品,我在北平见过的,最好的丹凤和绒球。可惜您没伺候好,受冻失了鳔,再过三天,病状会有显露,想要治疗,那时让人来使馆找我。”伊集院浪博没多啰嗦,说完这段话后,鞠了好几个躬,他才彻底走远。柳晓云心想,这东洋人就是拖沓,两对金鱼好好的,三天后出问题,搞得像诸葛亮似的,也玩料事如神的戏码。查少爷和他不同,还真到鱼缸边上,观望了好会,他早觉得鱼的状态不佳,只是不知道,哪里出的问题。今天来看,被那东洋人说中了,鱼有问题,水色有点泛粉,像是生了,俗话说养鱼先养水,自己这方面确实欠缺火候。 柳晓云叮嘱珊瑚,从里面把门拴牢,免得再招不速之客进来。他们俩回到书房,佣人多数在园子看戏,这里没人伺候,查少爷自己动手,点俩烟泡,自己一个,另一个给到柳晓云。吞云吐雾的,抽过三两口后,查少爷回过了精神,有了兴致玩笑,想到袁子才的诗,张口朗诵起来,“不惜黄金买狡童,口含烟送主人翁。看他呼吸关情甚,步步相随云雾中。”看他摇头晃脑的得意样,柳晓云忍不住凑上前,迎面喷了口烟,查少爷冷不防备,结结实实呛到了,柳晓云打趣他,“您这位主人翁,看来福薄,消受不起我这口好烟。” 查少爷过足烟瘾,躺倒在书塌上,准备困个午觉。柳晓云没瘾头,陪着抽几口,看查少爷睡眼迷蒙,料想接下来没得话聊,他干脆早点去候场,顺便观摩同道的演出。走到戏台附近时,恰好换场,武三场换成九根弦,用笛子重新在定调。后面的折子是彩楼配,演王宝钏的大青衣,是柳晓云同门师兄,身上的戏极好,柳晓云在后台听场,掀开条帘布,耐着性子,预备学上点戏。 鼓乐声起,听得幕后清冽冽一声,台下喝彩炸了个满堂。小花旦才出场,看身量是女坤,身段窈窕,边式利落,正好叫腔起板,底下又接了个彩,看这架势,坐着的好些人,专程来捧她的场。他静下心来听,有道千斤道白三两唱,柳晓云这种行家,几句道白,能知道台上的人,几分功底,多大份量。粉蝴蝶声调悦耳,可惜不挂味儿,软不拉叽的,只能警外行。他听刘伯庭说,这粉蝴蝶在京畿,号称新腔第一人。这种程度的唱功,妄谈新腔,无非是在哗众取宠。唱念做打、手眼身法,全没出挑,勉强算字正腔圆,还容易冒调。他听之无味,往台下张望,在第一排找到了刘伯庭,随着鼓点,脑袋晃出无数圆圈,羊毛装内行时,最惹人发笑。柳晓云一眼望去,下面的羊毛棒槌,真是为数不少,往后再看几排,闯暖房的东洋人,混在人堆里头,看那人的表情神态,估摸着要比刘伯庭懂点门道。 果不其然,柳晓云的师兄,彻底被粉蝴蝶给喝了。本来小花旦走过场,挨着青衣上台,粉蝴蝶占住了台后,锣鼓点敲的急急风,她手捧绣球,甩着身段走边,如风折柳,玩着拿手的花样水袖。每当身形晃动,水袖轻挥云蔽月,台下均是场聒噪,场面如此火暴,王三姐还如何出场。粉蝴蝶似乎有失手,突然间将彩球抛向台下,晃晃悠悠,恰好落到刘伯庭怀里。四周一阵哄笑,有些轻薄子弟叫嚷开来,你家刘哥哥得了彩球,台上的薛哥哥,哪去找王三姐。 好好的彩楼配,搞成闹花灯,众人起哄声里,刘伯庭起身,将绣球举过头顶,几步送到台前。粉蝴蝶不好好接,侧对台边,又卖弄身段,反卧鱼下身后,张开樱桃小口,衔住刘伯庭手里的绣球。刘伯庭故意不松手,和她来回撕扯,后面的场面师父知趣,顺势敲几下云板,将场面渲染得情意绵绵。瞅着近了,刘伯庭伸过头,在粉蝴蝶脸颊上,左右各亲了下,才松了绣球,接着粉蝴蝶耍个串翻,腾的起了身,下面少不得又是喝彩。粉蝴蝶折腾累了,摆好了子午相,冲着后台叫声,有请小姐,喝着饮场送来的茶水,觉得没事了,可候了好久,青衣也没出场,故意将她晾在了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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