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小爷》 前1-3章 浔阳怀王府。 ap160ap160是夜,怀王府世子大婚。不,那世子已在三日前袭爵,现在也该称呼一声王爷了。这怀王府两个月来为着两桩大事忙得人仰马翻,却也个个面带喜色。 ap160ap160而此时西墙头一人正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向府內。这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虽看不清面容,但见那双眼睛里冷光流转,眉间微皱,隐隐带些愁绪,倒与这院内一派喜气洋洋的画风格格不入。其身手利落轻盈,像是少年人体态。却不知来这浔阳王府是为趁乱敛财还是抢亲。 ap160ap160那人不过凝神看了片刻,便在空中几个翻转腾挪,不时足间轻点与屋顶上踩瓦借力,却不发出任何声响,直直往府中央灯火通明那处去了。 ap160ap160再说这浔阳王府,虽是王爷大婚,却也只是请了亲族中几支素来亲厚的,与王爷本人交好的友人竟是一人未到。可算是极不张扬了。按理说这小王爷虽少时荒唐了些,这两年也大都改好了,这么大的喜事比着其它人家却也算不上风光,实在有些奇怪。也许是这小怀王在朝堂上初露锋芒,想着韬光养晦也未可知。 ap160ap160王爷在前厅宴客,吉时未到,各位宾客相谈正欢,王爷各桌周璇,气氛倒也融洽。 ap160ap160此刻,黑衣少年也翻墙跳窗,已然摸到了喜房。那房中端坐的女子正是忠勇候府的表侄女,如今的怀王妃,霍艳。待进到房中,少年便除去面巾,在手里握了两握,向那女子走去。 ap160ap160“表姐。”那少年出声,竟伸手去掀新娘子的红盖头。 ap160ap160“晚晚”。那女子本就绝色,今作浓妆打扮更是叫人移不开眼。“你怎么在这儿,你可知……” ap160ap160“表姐莫急,我受召回京,路过浔阳,来给表姐道喜的。”少年脸上似笑非笑。 ap160ap160“你,唉,你不该来啊。” ap160ap160“哼”,那少年冷笑,脸上初时那点暖意也都消失无踪。“这般怕我知晓,又是在谋划什么可见人的勾当。” ap160ap160“晚晚,不是,不是……。”她急急辩解,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终是颓然坐下。语气陡然一转道:“你喜也道了,该走了,这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ap160ap160“怎么,如今做了怀王妃,就不认我这破落亲戚了。”话中似带恼意,少年脸上却无恼色,反而靠在她脚边坐下。 ap160ap160“起来,地下凉。”说着轻轻踹了少年两脚。却又听得他道:“表姐你今日大婚,我既不能为你送嫁,也无甚值钱之物与你傍身,只有这个还望表姐不要嫌弃啊。”那少年自里衣取出一枚玉佩,放入女子手中。接着又说道ap160ap160“这枚玉佩是我从小佩戴之物,若日后在这高门大院的王府有什么不合心意之事,你只需持此去十字街一家打首饰的铺子,自会有人相助。” ap160ap160“我嫁的可是怀王府,多少人上赶着巴结的地方,怎么你一说,倒像料定我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呢?”霍艳触那玉佩温热,心知是这人珍爱之物。只是二人自小打闹惯了,拌嘴吵架是常事,真到这等正经关头却觉得无论什么话都矫情。纵使心下酸楚,出口的话也成了调笑。 ap160ap160“表姐嫁妆丰厚,这小小玉佩自当不放在心上,只是我以为女子出嫁,以两情相悦为嘉。” ap160ap160霍艳并不接话头,反倒话锋一转。“自你归来,舅舅便为你开府另住,这五年来,你与我们这些亲戚并无往来。哥哥上次还说,去年你回京述职,与你正阳街上相遇,你却正眼也不瞧他。今日这一出又是为何。” ap160ap160“表姐,长辈之事,你我不必在意。” ap160ap160“果然是这样,今日我嫁了,便算不得那家的人了,你还是不肯说?” ap160ap160“表姐今日大婚,不提那扫兴的人。” ap160ap160“好,好,那日后你可肯我去看你。” ap160ap160“若表姐日后有难,我自鼎力相助。”此话便是无事不想来往了。 ap160ap160“必是我那不争气的父亲惹得你这样,如此我有一事望你……” ap160ap160“表姐不必多说,那人我已寻回,你只需好自珍重,我必不会让他出事。”说着那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霍艳的眼睛,伸手探入那喜服袖中,摸出一把匕首。 ap160ap160“你竟都知道。” ap160ap160“你我自小一处,长到十三岁才分开,比我那些候府的兄弟姊妹不知亲厚多少。我的为人,想来表姐是知道的,那人交给我,我必让他好好活着。”原来这少年便是京城董父三少爷董星宇,正月开朝,陛下便明旨召其归京,现下已经二月,此人竟还在浔阳。 ap160ap160霍艳已是泪水涟涟。“他竟还活着,我以为父亲知道了此事,他只有死路。ap160ap160ap160ap160他竟还活着。他,他可好。” ap160ap160“我去得早,救回来一条命。” ap160ap160霍艳没在说话,只泪流的更凶了。 星宇见不得她如此,半晌咬牙说道“你放心,我与王爷相交于军中,他的脾气性格与我竟还投契,你嫁过去必委屈不了。你这婚事舅舅舅母瞒得铁桶一般,我知道消息实在晚了些,已没别的法子可想。你且安心。若是你心志坚定,我还有个主意,你可愿意?” ap160ap160霍艳抬起一双泪眼,竟有了些期待。 ap160ap160“若是你与他实在情深,我可去与王爷交涉,以我对他的了解,倒不是那夺人所好之人。只是眼前的局面还是你先嫁,过了几年,寻个由头,意外也好病逝也罢,他会放你出府。只是这之后,怕要很过一段受苦的日子了。”星宇目光恳切,到不像他平日里那般不着边际。 ap160ap160“呵,”那女子似是自嘲,又像下了什么决心。恨恨说道,“我受霍家娇养多年,当不至如此天真,这婚事本就是父亲为了哥哥仕途所下的筹码,那怀王自年少便臭名远扬,不过是被老王爷逼上战场,好歹有军功在身,不然他这样的,我父亲还不看在眼上。”霍艳自知覆水难收,难为星宇还肯为她谋划自此,心中感动不已却也不愿连累了他。 “表姐从来比我懂事,你既已想通,我也不再多说,那玉佩你且好生收着。今日你大喜之日,不多扰了。” ap160ap160说完,也不再犹豫,揉身出窗,由来时之路返回。这少年轻功极嘉,趁着夜色掩护,这满府家丁院仆竟没有一人察觉其踪迹。 再看这屋中女子,不过望着那窗外出神了半刻,便起身关窗。再转过身来,已是神色如常,脸上脂粉颜色娇艳欲滴。 进城 ap160ap160浔阳北上,若是加急,昼夜不歇,三日便能到京城。星宇此次西北归来,路途遥远,又折道浔阳,本就延误了。 ap160ap160府里半月前就准备好各项章程,董星宇却是不急。朝廷的邸报早已传遍各地,官道畅通。这人一路竟是捡些少有人烟的野路走,不知为何,越是接近京城,心中不安愈盛。日的路程,生生走了半月有余。 ap160ap160纵使有意耽搁,三月初二这日,终是看到了京城城门。 ap160ap160董家尚武,先祖辅佐开国皇帝,子孙获五代袭爵恩赏。算来到如今的勇毅侯爷董慎已经是董家第三代家主,而候夫人是当朝长公主,先皇同母所出的妹妹。勇毅候府只怕是百尺竿头,升无可升了。也是不难理解董家的两位少爷都走了科举的路子,连两位嫡出的郡主说亲的时候也只在那些个清贵的读书人家选。虽不是多出挑的人家,好歹都在京城,不至于骨肉分离。 ap160ap160只这家三少爷董星宇,却是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虽无实职,却也摸爬滚打地跟着打了不少仗。都说长公主最疼孩子,怎么这幺儿却这么不当回事地儿养。 ap160ap160不过据说这位少爷屡建奇功,只是最不耐烦官场的繁文缛节。而且不服管教,与侯爷关系势同水火,十几岁就敢真刀真枪地跟父亲干架,那时还尚在世的老侯爷一怒之下差点将其逐出董家,好在老太君拦着。不过常年不得回京。又不得家中支持,这个候府少爷的身份倒不如没有。自己一个人在边关苦哈哈地熬了这么多年,倒也没听说过有何怨言。 ap160ap160星宇一路走竟一路听到的都是自己家的事,不觉有些惊奇。本以为自己耽搁了这些时日,到了京城,怎么也该揭过去了才是。 此时又听得一人说道,那老侯爷作古多年,董三少爷又打退了蛮族,这次怎么也不会再回边关了吧 ap160ap160这怎么好说。陛下正月一开朝就亲自下旨命其回京述职,这位爷可好,竟一路游山玩水,三月还未进京。这不是打皇家的脸吗? ap160ap160原来是为这这个。星宇心中好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京城中的风气还是如此浮躁。也罢,本就不奢望在这多留,更何况这京城里值得留恋的人也不剩几个了。 ap160ap160满脑子胡思乱想地行至永昌街口,星宇被一人拦下。 “敢问来者可是勇毅侯府三少爷?” ap160ap160此人身量不低,岁数五张上下,举止神色颇为谦恭。星宇打量他半日,不曾忆起此人是谁,但想着自己多年未曾入京,此时又是寻常布衣打扮。来人却能将其认出,却也皱着眉头应了。 ap160ap160永昌街宽阔,是京城主街,酒楼茶肆连绵不绝,更兼摊贩白丁不记其数。星宇眼看这人穿着簇新的衣服就这么跪在满是尘土的石板地上,慌忙要去扶。 ap160ap160却听那人道“老奴董安,在此恭候三少爷多时了。”跟着他身后也黑压压的跪下去一大片人。星宇自称家奴,却是勇毅侯爷都随意轻慢不得的。这永昌街上来往的也不乏名门望族,见这一品候府的大管家当街对一介平民如此礼待,皆心下悚然。 ap160ap160星宇见引起围观,便将董安扶起。“天色不早,董叔引星宇回府吧。” ap160ap160“马车已备好,请公子随我来。” ap160ap160星宇自是没想到候府会派董安来,还弄这么大阵仗。跟着董安进了街边一个胡同又转了几个弯果然看到迎春楼后院停着一辆马车,而跟着星宇回来的那匹马也早有人接过缰绳,好生地牵在后面了。 ap160ap160勇毅侯府在宫城外西北角处,若求近必得从西门走。而董星宇却是自南城门入城,怕是各个城门都有人守着,不然这位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大管家有这么巧能在永昌街截住人。 ap160ap160这么想着,也就上了马车。至于是怎么被认出的,待到坐定,星宇反手解了兜帽,摸摸眼下那条不长不短的疤痕,咧嘴笑了笑。只怕闹市无意撞翻那位卖花女的摊子也算不得不小心了。 ap160ap160说起来也有六七年没回来过了,不认识路倒不至于。董星宇迟迟不肯归家,大抵近乡情怯罢了,这人惯会自欺欺人。有董管家相送,倒也省事。不然这位三少爷就算是到了候府门口,不转个三天怕也进不去。 ap160ap160临近候府前街,往事一幕幕宛如车水马龙扑面而来,既无力抵抗又疏解不出。星宇于是干脆闭了眼睛。 ap160ap160马车里还放着一套衣服,想来是董管家特意准备,以防董星宇在长公主面前失礼。只是这番好意只能付诸东流了。 ap160ap160不过半刻钟,便行至勇毅侯府。董总管立在窗下,恭声道。“少爷,到了。”眼见星宇挑帘下车,踏脚凳也不用,身上还是那套已辨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却也没多说什么。照样拱手引路,礼数周到。董星宇心下讶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人为何突然恭敬至此。当年的董星宇在这位候府大管家面前可讨不了一点好。 ap160ap160不容多想,抬眼便看见长公主华服严妆携一家老小在门口等着了。董星宇三步并两步至台阶下,未及拜倒,口中已道:“不孝子星宇拜见长公主殿下。” ap160ap160礼数不错,称谓也不错,要是早几年,勇毅侯夫人怕是更喜欢别人这样称呼她。 ap160ap160好好的,跪什么。长公主说道,身边的侍女叫春花的那个便下台阶来扶。若是六年前还只十六岁的董星宇必听不出这语气里不知为何而来的温柔,董管家从来为长公主之命是从,如今董叔转变至此怕也是见风使舵。 ap160ap160已想至此,星宇便从善如流地扶着春花的手站起来了。走上台阶,又一一见过众人。 “摆饭吧。”见礼过后,长公主殿下竟过来抓了星宇的手就往里走,星宇见状又是一惊,被扯着走了两步,忙挣开了。又急急行礼道。“星宇一路风尘仆仆,仪容不整,容孩儿去洗漱片刻吧。” ap160ap160自一月中旬西北出发,至今日已在路上奔波一个半月,何止是仪容不整。若不是在座几位都是涵养家教极好,早就掩鼻遁逃了。这点自知之明,星宇现在可是富余得很。 ap160ap160“既如此,春花秋月,你二人伺候三弟弟洗漱。左右时辰还早,我们等你入席。”说话这人正是候府大公子,少有才名,他是几个孩子中与长公主最为相似的,看人时一双大眼睛神采奕奕,倒让星宇更窘了。 ap160ap160ap160星宇告个罪便随二人去了,去的自然是东边那处从小住过的院子。两位姑娘是宫里出来的,岂敢当真劳动她们伺候,只是指挥手底下的小丫头也就是了。星宇在院里转了两圈的功夫,秋月也就喊来了。“殿下说公子不喜人近身服侍,我二人就在外间伺候。” ap160ap160“多谢。” ap160ap160星宇伸手入木桶内探了探,水温是恰到好处的烫,进了候府,即使是再厚的脸皮也不好多耽搁了。两柱香的功夫不到,就己收拾停当。换上春花给准备的衣服,再由秋月将擦至半干的头发束起,镜中人也有了几分翩翩世家公子的风范了。 ap160ap160“瞧瞧,这收拾干净了,不也是个俊俏的哥儿吗” ap160ap160“咱们候府的少爷还能有差的不成。” ap160ap160“姐姐们不要拿我取笑了。”董星宇眼看二人一唱一和,不禁腹诽,这么个刀疤脸还要硬着头皮说好看,还要把候府两位少爷连带着都夸一遍,这倆丫头果真是人精了。 ap160ap160洗漱好,就随着春花秋月二人行至偏厅,又是一遍见礼,才终于摆饭了。席中长公主提及董父这两日外出公干,月末方归。星宇听了也只应了两声,并无多话。 ap160ap160及至饭毕。长公主并未过多地立规矩,叙了一会子话,就打发了众人。星宇行礼过后随着丫环回东院。甫一坐下,连日来的疲惫如洪水袭来,小丫头不过整理床铺的片刻功夫,再转身人已歪在榻上了。那小丫头还要去推,被身旁的嬷嬷止住了,只好再拿来铺盖在榻上重新铺过,勉强盖上便是了。 ap160ap160 ap160ap160亥时正刻,房中嬷嬷侍女尽数退去。黑暗中熟睡的那人却睁开了眼睛,眸中精光毕现,哪还有半分困顿之意。 ap160ap160 ap160ap160 ap160ap160 ap160ap160 ap160ap160卯时一到,星宇就起身了。自然是没睡够的,只是身为军旅之人,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了。外间睡着的小丫头听见主子起身忙要起来伺候,星宇见她脸上稚气未退,又念及自己十一二岁时最是贪睡,只向她要了热水便打发了她。那丫头也没推脱,揉着眼睛下去了。 ap160ap160洗漱完毕,又在院中央打了一套拳。问及下人说是长公主还未起身,两位公子倒是起来了,问星宇是否一起用早膳。 ap160ap160星宇想了片刻道声不必,要了匹马,出府去了。 ap160ap160大寒过后,连绵的雨雪天气渐渐住了。日头一好,永昌街上更是热闹,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ap160ap160永昌街上酒家多,这生意最好的当数街角那处的迎春楼。虽说位置偏了点,却是这京城中达官贵人子弟的心头好。这家的老板姓陈,是条西北大汉,为人豪爽却极有经商头脑,三年前一进京城便盘下了街角那几块地基,大兴土木数月,只用自己带来的那些泥瓦匠,至落成,遍请京中名士题词作赋,造足了声势。开业又连着半月酒水全免,菜品半价,这样大的手笔倒是少见。这楼有五层,每层都有戏台,唱戏说书,吟歌弄舞,无一不全,却又互不干扰。又有雅间更妙,独坐一室,便可将全楼景物尽收眼底,自开张以来不提前三天预定不可得。这两年老板又将周边几处酒家盘了进去,规模更大,花样更多。如今的迎春楼可谓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ap160ap160说起来这老板,外表粗犷,从不趋炎附势却在京城贵人圈里极吃的开,想来于人际交往这一层独有一套。 ap160ap160这迎春楼的名头也是传到边关去过的,据说这里有最烈的酒最好的吃食最美丽的女人。星宇翻身下马,望向那酒楼金碧辉煌的招牌出神了半刻。酒池肉林,不外如是。 ap160ap160立时就有伙计过来牵马,一叠声地招呼着把人往里让。“这位客官,是要喝酒还是看戏啊,可要青官作陪。” ap160ap160“不必,找清净处便可。” ap160ap160“不知四楼女墙处可好,今儿天好,能看街景,还能听一耳朵说书,想来也清净。” ap160ap160“如此便好。” ap160ap160“客官可要酒。” ap160ap160“要,再要几道菜,不忌口,口味重些。” ap160ap160“得嘞,您往里边请。” ap160ap160一进门,满目皆是,膏粱文绣。待行至四楼,却豁然开朗起来。原来这里专供说书唱戏,装饰自然文雅简朴多些。星宇坐的地方也如伙计所说,单人独桌,倒更自在。片刻,酒菜就陆续上齐了,酒是烈酒,入口辣,回味更辣。很对胃口。 ap160ap160倒不是候府的饭菜不对胃口,真打仗时,吃糠咽菜一样得吃。像董星宇这样从底层士兵摸上来的,没几个真挑食的。只是眼下侯爷不在,其他人能不打交道就不打吧。再说虽由皇命召回京,可这圣旨上又无明文封赏,就是要赏些金银珠宝,凭董星宇在西北耽搁的那些天也能看到东西了。昨日回府,也没见长公主提个只言片语的。外间传言什么都有。今上的心思如今愈发难懂了,星宇也懒得去猜,要烦心的事可多着呢。 ap160ap160就说昨夜,星宇瞒着房中嬷嬷丫鬟,摸去了长公主的院子。这次回来全府的态度太令人匪夷所思了,长公主身处权利中心,她或许是知道了些许皇帝陛下的意愿才做此姿态。这也不怪星宇狼心狗肺,毕竟这个候府三少爷的身份从来只是说着好听的。 ap160ap160外人不知,京城几家与候府交好的宗亲却是知道些细枝末节的隐秘。那三少爷与四小姐年岁相当,不多不少地大了小妹三天,断是没有从一个娘胎出来的道理。再看长公主平日里的做派,谁亲谁疏,还不是一目了然。那董侯爷年少风流,是个最有主意的。公主虽是身份尊贵,这二人的婚事千好万好却算不得两厢情愿 那董三少爷的成长经历又是这般不寻常,私下里那些夫人太太们少不得要搬弄些口舌。不过谁也没敢真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去。 ap160ap160这些是非半真半假,董星宇倒听了不少。现在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了。不过星宇确实不是长公主生的,也确实得看着长公主脸色过日子。 ap160ap160再说昨晚星宇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长公主房顶,见院中灯火未灭。心中暗暗默了默,趴在了偏厅的方位。凝定心神,果然听见交谈之声。细听下去估摸着是长公主与董安在说话,董安应是躬身立于侧,时不时应几声,接话不多。想来是没有外人的缘故,长公主格外健谈。 ap160ap160“你说那孩子是不是还在恨我,竟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话。”星宇心想,莫非是在说二哥,今日席上是没见他说话。 ap160ap160“殿下多虑了。”这是董安了 ap160ap160“又有几人能做到对他人之子视如己出,要是个寻常姬妾就罢了,就是那勾栏瓦舍里出来的我也能容下,左不过是给口饭吃,日后平平常常地嫁了。偏又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之子,又这么有本事,那几年的风头朗哥儿都压不住。我不过是气他窝囊,把个背叛他伤他心的人还当宝,把个没名没分的孩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听到这里,星宇几欲飞身遁走,却又听见屋里道。 ap160ap160“原来殿下是心疼侯爷,并不是还介怀当年之事。” ap160ap160“我介怀,我这么劳心劳力,巴巴给他生四个孩子?” ap160ap160ap160ap160到这句后便没听见接话了,而后屋内声响渐息,想是歇下了。董星宇在屋顶躺了半夜,纵是千头万绪却想不出个所以来,索性也回房去了。守夜的小丫头睡得四仰八叉,浑然不觉里间人已失踪半夜。 ap160ap160 ap160ap160迎春楼的西北菜做得确实不错,星宇连着吃了三天。三天没跟候府的人打照面。 ap160 ap160ap160 ap160ap160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那陈百业进京时带了不少好酒,奈何京城人娇贵,入口辛辣后劲又足的西北烈酒渐渐无人问津。而那些柔和的果子酒倒更受追捧。这迎春楼的伙计惯会察言观色,董星宇来的第一日给上的酒名为西风,一口入喉,漫天黄沙,戈壁草原,铁马冰河,如走马观花般出现在脑海里。“好酒。” 迎春楼的好酒把董星宇压了这些时日的馋虫全须全尾地勾了出来,她日日酒气熏天地回候府却也无人来苛责,不过她进京这么些时日,皇帝陛下却迟迟不曾召见。 星宇一向已董家三少爷的身份行事,无人知这杀伐果断的打仗好手却原来是女儿身,这也是她征战多年却始终只是个六品昭武校尉的原因。董父的意思是不愿她过于出挑,而长公主怕是巴不得她打一辈子仗,老死边关。本来这都瞒了这么多年,继续瞒下去也未尝不可。只这两年形势有变,周边几个小国不堪战争损耗竟也显出求和的意思了。战事渐息,她担着候府三少爷的名头自然不能真的待在边关。不在边关,京城更是虎穴龙潭,风云诡谲,这光是欺君之罪怕是星宇一颗头不够抵的。 星宇心下烦闷,她没耐心去猜测君心,眼下董父又不在,候府里那些人她也不愿引以为援。这一烦闷,又要了两坛酒。上酒的伙计还是同一人,笑容可掬地道。“客官,您再多来几回,咱家酒库的酒都要被您喝光了。” 待他凑近斟酒时,听见那人在耳边以极小的声音说道:“今夜子时,请陈百业来寒光阁见我。” 那伙计抬起身,脸上笑容不减半分,却道:“客官稍等,还有两道菜过会儿就来。” 星宇点头,自顾自喝酒吃菜。 这么吃了半晌,忽的眼前一暗。星宇抬头见一人站在桌前,大约二十岁上下,面相生得极为俊俏,做的是世家子弟的打扮,肤色却不白,握着酒坛的手指指尖罩着一层厚茧,又见其指节粗大,必是习武所致,再观其周身气势,想来不是京城人氏。 此人眼中已有六分醉意,说话也有些含糊。“小小刀疤,怎么我闻着你这儿的酒竟比我的香些,那伙计好生狡诈,拿这些个糖水来糊弄。” 星宇心道,就算是糖水不也醉成这德行了。口中却还是客气。“这位兄台既识酒,不如同饮。” 那人想来是醉得狠了,大刀阔斧地坐下,也不要人让,上来喝了半坛子便倒头就睡了。星宇见这人形容虽过分秀气,却是一派粗犷作风,心下觉得有趣。这么看了一会儿,那人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便招呼伙计结了帐,准备回去了。 谁知行至二楼,却听见厅中央传来阵阵喧哗之声。本来这作乐之所,大多是年轻人,又都喝了酒,有些纠纷也是平常,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这么站在楼梯口,倒也看不出什么。星宇在西北看的可是动辄拔刀决斗的人命热闹,这么想着,举步就要走。 只听得那密不透风的人圈里传出一声断喝。 “董子安,你别不识好歹。” 这子安,便是董府二少爷董明轩的字了。得,这下走不脱了。 星宇收回腿,皱着眉往那边去了。她的这位二哥虽脾气古怪了些,却也不是好惹是生非的人。这么想着,也就挤进了内围。却见在座几位衣冠齐整,桌上杯碗盘盏一丝不乱,自家二哥与一位面生的公子正对峙着,不由有些哭笑不得。星宇不知原委不敢贸然开口,也只好随众人倚在一旁的柱子上静观其变。 除却那声没头没尾的断喝,竟一时也无人说话,眼看这架要吵不下去。围观的人倒是聊的更热闹,倒是摸清了些来龙去脉。 “这几位爷怎么回事啊?” “还能怎么,还不是那梁尚书家的小公子先出言不逊,哪有世家子弟张口就侮辱人家家眷的。” “我怎么听说是这董二少爷出手打人了呢?你看那梁小公子额头都青了。” 星宇这倒吃了一惊,果见两人脚边碎着一盏茶杯,再要看那人额头时,却听到那梁小公子说道。“董二,你我好歹是一同长大的,为这么个刀疤脸你就打我。”那梁小爷长了一张娃娃脸,此时 红了眼眶,额头还竖着个大包,教人看着不忍。 “你还敢说。”董明轩像是被这话激怒,跳起来就要扑上去打。却早被同桌的人按住,便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董星宇看了这半日,心知不好放任不管,招呼伙计让围观众人散了,便走向前去,却是先去了梁小公子处。她从怀里摸出一瓶药酒,双手奉给旁边站着的小厮,道。“你们家小公子皮肉嫩,需拿这药酒将淤血揉散了就不碍事了”那小厮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言便千恩万谢地接过。 “你是何人,关你何事。”那梁小公子正在气头上,此时就算是他那刚任职刑部尚书的老子在跟前只怕也是敢顶嘴的,语气自然不好。星宇却是不恼正要答话时,董二少爷没好气地说到。 “这就是你方才说的刀疤脸,杀人如麻的魔头,的浪荡子。”说罢还嫌不解气地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星宇闻言直觉冤枉,前两宗也就罢了,这最后一条哪来的。 那梁小公子何曾见过三少爷本尊,道听途说罢了,方才只是见董明轩心不在焉,胡说两句逗他,不曾想引这平时不苟言笑的小学究起这么大气性,本就有些后悔了,如今又见自己编排的人就在眼前,全不似传言那般不堪,不禁又羞又愧,忙忙告个罪拉着小厮遁走。 今日这宴席本就是梁小公子牵的头,他既已离席,其它人怎好再留,纷纷起身向董明轩告辞。董明轩爱搭不理,竟没抬下眼皮。 “二哥。”星宇走到他身旁坐下,“怎的今日没带人出来,要是真打起来可讨不了好。” 这话说的以玩带笑,董明轩神色似有松动之迹,星宇又道。“不早了,回家吧。” 待出了迎春楼,星宇回头吩咐伙计找辆马车来,却被董明轩出声制止了。 “那二哥是想走着回去。”他二人都是骑马来的,董明轩喝了酒,情绪又不稳,星宇自不敢让他骑马,故此有这一提议。 董明轩默了片刻,没答话,却是举步走上前了。星宇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搭话,此时天色已暗,淡淡的夕阳余晖打在这二人身上,星宇望着董明轩的背影,第一次觉出些不真实的温情来。她是由侯爷从城西破庙中抱回的弃婴,至今为止,侯爷未曾透露她亲生父母的只言片语。因此早些年,外间都传他是侯爷在外间的风流债,这话长公主是信了的,她从未让星宇称呼她一声母亲,她的四个孩子自然不会与她兄友弟恭,彼此和睦。 只是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要维持嫡长公主的风度,当家主母的涵养。星宇从小虽不算多金娇玉贵,却也无甚忧虑。 说起来董慎这人,年轻时也是有名的桀骜不驯,刺头一个,他虽儿女双全,却对董星宇这个不是亲生的孩子最为上心,若说星宇那不在世的双亲曾将心挖出来给过董慎,星宇也是信的。星宇一断奶就被董父做主送去了浔阳庄子上,由董家的老太君照看。又为其寻了在野的大儒习文,隐世多年的高手授武,十二三岁时跟着董父上了战场,军事天赋极高,几场仗打下来皆有出彩之处。便随父回京便领了军职。正阳街上,那十六岁的少年银袍长枪,打马而过,一时间风头无两。 也不怨长公主对董星宇那般不给好脸色,董父的作为委实过分了些,从星宇小时候防贼似的防着,到她大了,更是丧心病狂,她本就常年不在京城,却还是给她置办了宅子。只要星宇回京,若不是长公主点名要见,竟可不必去守那些个规距。这董慎虽是行伍粗人,却方方面面,都为星宇想得周到。像这次,星宇本是打定主意不住候府的,不承想…… 这边星宇陈年旧事一通乱想,脚下步子就慢下来,未曾察觉走在前面的那人已停下来,立在路边等了她许久。星宇一抬头,便撞上一双澄澈的眸子,莫名地升起些许心虚出来。 “二哥可是走得累了,我们去前边的凉亭歇歇吧。” “我以前似乎没有听你叫过二哥。” “以前是星宇不懂事,望二哥勿怪。” “今日梁二那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二哥也觉得我长得丑?” 听了这话,董明轩却伸出手抚上星宇脸上的疤, “你沙场征战不易,就是有这疤,二哥也不觉得难看。” 也没人再提歇脚的事,后面的路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倒也不闷。 寒光阁 子时正刻 迎春楼建造伊始,一应工人,皆是陈百业从西北带来的,及竣工,这些人又原样回了西北。这楼内,一层听曲儿,二层看戏,三层说书,四层品茶,越往上走,越是清净。这五楼更妙,虽处于顶层,却不知是什么机巧的心思使得这里能将几层楼的戏台子上的景象尽收眼底。想像这样的静室,一共有五间,寒光阁便是这其中之一了。 周朝有旧例,集市日落前三刻便要歇市。入夜的永昌街也终于显出这番冷清的模样。 陈百业自迎春楼生意稳定后便不常露面,偶尔月头来盘一次帐。此时这铁塔般的西北汉子却躬身立与一边,似乎对那负手站与窗前的人极为恭敬。 “我久不在京,近来可有事发生?”那人慢慢转过脸,不是董星宇又是谁。 “回主子的话,新帝继位,政局虽动荡,却也不乏贤臣良佐,陛下整肃朝纲指日可待。主子今次可是为了陛下迟迟不曾召见的事来的?” 星宇点头称是。 “主子在西北平乱立下大功,又在边关守了这么多年,按理是该封赏。只是主子用的人都是帮里的兄弟,怕是朝中已经有人忌惮了。” “忌惮,怎么还有人指望着我造反不成?”星宇接过陈百业递来的茶,坐到桌边,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此次西北大乱,若不是事态急迫,她是断不会启用帮里的兄弟。虽帮中众人皆是忠义之士,不计生死,星宇却不愿将他们至于凶险之地,待重挫敌方精锐,驻边将士有抵抗之力时便命众人散去,不许再露面。纵使如此,还是漏了行迹。 “这倒不至于,主子毕竟担着董府的名头的,虽董侯爷这些年韬光养晦,可毕竟原先的声望还是在的,若是一朝翻身,不可小看。” 星宇转着茶杯盖,像是出神又像有所思。陈百业见她这样,心里又没底了。这几年他见这位主子的次数是少之又少,可每见一次,心中没底更甚一分。 “你去查个人,名字我不知道,具体的问小六吧。”半晌,星宇冒出这么一句,却又突然语调一转道“我说,你怎么整的跟个娘们似的,浑身喷香。” 陈百业也想说几句玩笑话却只憋了几声憨笑出来,然后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经由窗户翻出去,片刻便不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自那日迎春楼与董明轩相伴夜归之后,星宇倒是不好意思整日不在候府露面了。甚至那梁家小少爷为了赔罪而设的宴,星宇也是劝了她二哥同去了。几番相交下来,发觉梁晓辰此人的脾气竟也是个直爽的,全不似星宇印象中的京城子弟那般骄矜。 现下三月春光正好,长公主日日忙着应各家之邀,各处踏青,竟也没几日在府中。星宇到 不知不觉已经春天了,星宇戍守的嘉定关多黄土沙砾,乍见这满目绿意盎然,心头的烦忧似也减轻不少。 只是董父不在京中多少让星宇心中有些没底,虽现今与董家两位哥哥的关系尚可。她总知道这女子身份终有公之于众的那一天,心中已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近些天陈百业派人来告知,说是董慎在浔阳明面上是去贺怀王大婚之喜,暗地里却将老太君名下的田地及庄子都转到了星宇名下。星宇听闻又是一阵沉默,她不过几年前提了一嘴羡慕乡村闲适生活,打了这么些年仗,早就不做此指望了。他爹却不声不响地帮她张罗妥当。 就像她区区五品散官,何德何能掌管嘉定关十万士兵。她爹几乎是在朝堂上撒泼打滚,又是称病又是装疯,豁出董家三代颜面不要,给星宇弄了个“子代父职,期限十年”的旨意来。自己也真的解甲回京,不问世事了。其实他爹这么一弄,算是断送了董家两位嫡子的仕途,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幼子在边关手握重兵,星宇的两位哥哥在京城确无出头之日了。这两年京城人氏提起星宇的二位兄长言必称长公主之子,而无人知董侯爷。 那时星宇少年心性,想法本就偏激。只知董府人人在京城享乐,是个千好万好的地方,自己却要在这苦寒之地吹风,人知她是董府少爷,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长公主又从不给好脸色,一肚子怨气自然全倒给了董父。想那董慎,夹在星宇与长公主之间,煞费苦心却两头不讨好,个中煎熬苦楚,星宇也只近几年能感同身受一二了。 她十八岁接手兰越盟。这兰字从星宇生母闺名中所取,想来越字便是她生父名讳了。这二人取名最图省事,因她是八月底一个漫天星斗的夜晚所生,便取了这么个名字,还给取个小字叫晚晚。 这兰越盟中不乏能人异士,却都是认死理的。说好了要辅佐兰越盟盟主,就算是前盟主走得急了些。这些人竟也能循着些微末的线索找到了前盟主的后人。 彼时,星宇被西北流寇与蛮族多方夹击,正值焦头烂额之际。骤见这一行十几人,有男有女,个个被黄沙糊的看不出人样,皆于军阵前方指天立地要效忠于她。星宇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应,却见这些人竟都自觉加入战斗之中,助星宇大破敌军。只好应了这劳什子盟主了。对外也只称这些人受蛮族所害,家破人亡来投军的。左右这群人里有老有少,军中也没诸多规矩,就这么留下了。后来又在戈壁滩里捡到了濒死的陈百业,回来养了些时日,发觉此人颇有些经商头脑,便放其回中原各地游历两年,后面便在京城开了迎春楼。 接手了兰越盟之事,星宇是瞒着董父的。但根据盟里老人的言辞,他分明对此盟的存在是知晓的。至于星宇父母的事,她也没有再问,一方面是董慎既然不让她知道自然是不知道的好处大于知道的,另一方面是星宇现在学了个万事过脑不过心的难得好处,什么都能想得开。 星宇正靠在东院台阶上晒着太阳,忽听得外面人声忙忙乱乱,似是长公主提前回来了。星宇眯眼看着天,云淡风轻,这不是难得的好日子啊。正觉着奇怪,春花秋月便一齐来了,说是长公主请见。星宇见她二人神色有异,便没有多问,一肚子狐疑地跟着去了。 待行至前厅,二人忽住了脚,那春花转过身来对着星宇说道:“本来不必惊动三爷的,只是殿下的意思还是先问过三爷。” 星宇正被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又听得秋月道:“瞧你说的,这没头没尾的,叫爷怎么猜。”到底秋月是读过几年书的,虽不及春花讨喜,说话做事是极有条理的。 “咱们殿下今早出门去赴那凉子河边上吴家大娘子设的宴,就是三小姐婆家那边的,本来高高兴兴的,谁想半道上窜出个老太太来,惊了马不说,殿下见她张口闭口什么浔阳,封老太太的,估摸着是老家庄子上的人,不敢十分怠慢,便带回府来了,眼下正在偏厅说话。” “既如此,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去认认人。” “不止如此,殿下命我二人来接三爷意思让三爷此次不必再自谦,让三爷称呼一声母亲呢。” “这是何意啊……”。这话问出口,星宇便想明白了,星宇虽从小养在庄子上,名义上还是这一品候府的嫡三子,虽说那老太太这是个乡下来的,毕竟曾与董家老太君有过旧交,若是见长公主在星宇头上如此如此托大,这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可不管什么嫡长公主不嫡长公主的,必是要闹将起来,长公主虽身份尊贵,总要顾及董慎的面子。 如此这般一想通,星宇便行云流水地进了偏厅。果见长公主正坐于上首,歪着身子与下方一人说着什么,神情无半分傲气,令人无端生出亲近之意。 星宇目不斜视,从从容容行了个家常礼,朗声道:“星宇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唤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长公主自星宇进门,眼睛便钉在她身上,见她如此,满意笑道:“你这孩子,又是哪里玩去了,这么久才来。” 星宇脸上显出几分不常见却极为自然的笑容来,亲亲热热地回道:“母亲可是冤枉我。”端的是一派和睦亲善,上慈下孝。 长公主又道:“你且去看看那边坐着的老妈妈,你可认得。” 星宇依言起身,去到那老妈妈身边。那老婆子却是先起身,一把拉了星宇,先是左右瞧了瞧,便一把揉进怀里,放声嚎了起来。“我的哥儿唉。”这一嚎,生生半个时辰才止。厅上众人俱脸色惊变,不知如何是好,星宇更是可怜,教那老婆子的眼泪鼻涕糊了一头一脸。偏生又念在老人家的份上不好发作,只忍得双拳紧握,脸色通红。终是董管家先反应过来,忙命几个粗使婆子将二人拉开,把那老祖宗安置在春凳上,又着人领着星宇去洗脸换衣。一番忙乱,竟是到了晚膳时分。 长公主自是不愿吃饭的时候还添堵,只派了两个丫头陪着,星宇换过衣服也去坐着了。这么陪着吃了顿饭,也算把这婆子的底细摸清楚了。原是前几日董父去了浔阳,顺嘴说了句晚哥儿回京了,引得这佘家老太感念往事,竟瞒着人寻来了。 那婆子酒足饭饱后便打起盹来,春花忙带着人下去安置了。 星宇却知道长公主还在等着回话,待那二人一走,便跟着秋月去了。长公主今日赴宴,本是严妆,现下已换了家常衣服,里间气氛却并不比在前厅轻松。 星宇敛气凝神,过去毕恭毕敬地跪下,道:“殿下今日受惊了,不如早些休息,明日星宇再来回话吧。” 长公主捏着额头,抬眼看了星宇片刻道:“你且起来。” 秋月马上搬了凳子,扶起星宇,不由分说得按她坐下,竟带上门出去了。 “殿下,这不合规矩。”星宇直直地望着长公主。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那是自然。” “你可知道你父母的事。” “做晚辈的,不该过问长辈的事。” 长公主半晌没说话,星宇在考虑是否要起身告辞时,却听得她道:“我觉得你这次回来变了很多,更稳重了,也更看不透了。”星宇没有插话,她感觉这些话长公主憋着很久了,今晚必是要说了。 “从前你年级小,虽聪明,却也好拿捏。到底是战场锻炼人,从前的小山猫现在成了靠山虎了。” “殿下说笑了。” “哼,你不用跟我这儿假模假样的,给你骨血的那二人我还是知道的,断断长不出那等奴颜婢骨。” “殿下谬赞了。”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必定是一等一的惨烈,董慎不会说,你也不会。” “殿下不必如此。”星宇忍不住道。 “不必什么?” “不必看透我,不必拿捏我,也不必讨好我。” “讨好?” 长公主柳眉一挑,似有怒意。虎着脸听星宇继续说下去。 “区区一个乡野村妇罢了,长公主殿下动动手指就打发了。” “打发了容易,后患无穷啊。” “这点后患,料想殿下不放在眼里。” “你呀你呀,怎么就不知道服个软,我可是长公主,怎么就压你不得了?”长公主含嗔带怒瞪了星宇一眼,整个人登时生动了不少。“我年级大了,跟你耗不起,我就问你一句,现今陛下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陛下的意思,星宇如何得知。我这回京才不到一月,怎及长公主殿下消息灵通。” 见她油盐不进,长公主殿下虽生气,却也没有过分纠缠。索性夜深了,便放星宇去了。只临出门时,听得星宇道:“殿下放心,无论何时,星宇必护董家周全。” 子时正刻。长公主房中灯火犹明。 “那老婆子果真是浔阳来的?”长公主问春花。 “方才用饭时听见三爷称呼,是姓佘的,早些年跟咱们家老太君还有些交情。”春花回道。 “罢了,既如此,明日多给些银钱,好生送回去吧。秋月去办吧。今儿乏了,都歇了吧。” 二人连声称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第六章 从佘老太来京城闹了那场后,董星宇隐隐觉着京城这些时日来微妙的平静怕是要维持不下去了。她静静等待着,等着董父回京,等着皇帝陛下下旨。 无论二者谁先发生,都会是她的了结。或许陛下会念她有功,在京城周边赏个不痛不痒的闲职给她,她继续留在京城,做长公主殿下真正的眼中钉肉中刺。或许董父又会故技重施,为她求得一个自在。他从不愿困住她,江湖高远,她身手尚可,也必有一方立足之地。 只是有一个人,她得去见见。 依旧是四楼单人独桌的座位,今日天气却是不好,迎春楼还是往常那般宾客如云的景象。 这陈百业开店之初虽用西北菜打头阵,也知京城人惯会喜新厌旧。后来也遍请各地名厨,其待遇之高——又能忍下大厨们刁钻的脾气又不吝惜银钱,日久天长地竟不少真本事的人慕名而来。菜单几乎一月一换,任他再精贵的舌头,也少有能挑出迎春楼的错处来。 星宇坐下点了菜,这次却没要酒。小六知她是前几日大酒喝下来怕是引发胃疾了,便很有眼色的给上了桂花乌龙,还给上了盘酸杨梅让她先吃着。 星宇恹恹地捧着茶壶, 抬眼望向戏台的方向,只听得戏台上锣鼓声密密响起,不知又是演得哪出好戏。 “说书唱戏劝人方……” 待看清那台上人,星宇一口浓茶便呛进了气管里,登时咳声震天,地震山摇。 那方开新书,台下众人正翘首以盼。星宇这边动静着实大了些,竟引得台上那白面小生停顿一二,一本好书竟要生生卡在定场诗里,这众看官焉能不气,眼看要犯众怒,星宇忙灌了口茶,狠命压了压,方才止住。 又见小六远远望着这边,面上颇有虑色,就对他摆了摆手让不用管。 这台上的也继续流畅地说下去了。“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 先前星宇是为着解酒瘾,坐的位置又偏,只求清净,对这戏台上是男是女,是站是坐,并不十分清楚。这乍见得上回还要死要活,废了好大气力救回来的多情种子一改前貌,在这迎春楼的戏台子上活蹦乱跳,试问何人能稳得住。 小六招呼完上桌客人,便来星宇这收拾了满桌茶水,又给续了壶新茶,擦了半日桌子也没见星宇有话吩咐的样子,就下去安排上菜了。 那酸杨梅果真有奇效,台上故事甚为精彩,星宇今次比平常到多吃了两碗饭。 那说书人目光炯炯,虽脸色苍白,神情却生动,一忽儿是那正襟危坐指点江山的军师,一忽儿是口蜜腹剑溜须拍马的弄臣,一抹脸又能扮作那千娇百媚的女婵娟,一个媚眼抛来教星宇又喷了一回茶。 原来这台上的白面小生就是与那霍艳配做苦命鸳鸯的那一个,眼见得好事难成,竟不约而同要去那地下 。若不是星宇早一步赶到,拦下正往村头歪脖树上挂腰带的宋青书,险些这冥婚就要配成。 这宋青书原是个浔阳一家农户之子,读过些书,只是家境贫寒,一向未曾参加科考。星宇幼时的记忆里并无此人,想来是她表姐十四岁之后结识的。  那怀王家祖上跟董家的情况差不多,只是霍家后代过于中庸,到这一代更是只能缩在小小的浔阳苟且偷生。 这让霍艳高嫁怀王府的心思,也不知是何时起的,怀王原先那点名声实实在在拿不出手。老王爷把这二十一二仍浑浑噩噩不知死活赵琪送到边关时,星宇也才十七岁,怎么也想不到这见了敌军能吓哭的脓包有一天会变成她的表姐夫。 现下宋青书在迎春楼风生水起,星宇也定下心来。也不必让陈百业安排宋青书与她见了,她袖中还拢着从她表姐身上摸来的匕首,本想交给这痴情的公子,换他几分生存意志。如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从来看不破参不透的,不过是只她自己一人。 到底是陈百业看人毒辣,能物尽其用。转头一想。这宋青书与她表姐虽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也都不谋而合地做好了下半生的打算,可算是心有灵犀了吧。 人既活着总归不能没有指望,也不能只有一项指望。 星宇那壶茶见了底,台上一回书也到尾声。那宋青书留下书扣,一声响木,朗声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台下叫好阵阵。 临下台时,星宇见他似乎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不由得会心一笑,也结了帐自去了。 星宇负手走在街上,总觉着无酒佐餐少了些什么,小六又极为贴心地给她上的都是几样养胃的清淡小菜,星宇咂着嘴,寻思去找些牙祭打打。出了永昌街,过得宝安桥,便向青罗市逛去了。 说来也巧,入得青罗市,阴了这半日的天透出几缕阳光来。这条街通向西城门的码头,多是买些便宜顶饿的吃食,专供码头运货的工人和船夫裹腹,还有极新鲜的鱼虾,从河里捞上来就近来这贩卖。通常都是各家的买办来的多些,像星宇这身打扮的,倒是少见能面不改色踏足这污水肆流之地。 这里怕是满京城最有烟火气的地界。 星宇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妇人杀鱼,春寒料峭,那妇人半截手臂都浸在木桶里,只需来人点名要那尾瘦长的还是扁胖的,出水时,必是吩咐的那条被重重摔在案板上,顷刻间便被刮鳞抠鳃,收拾干净。 星宇不认识鱼,只知道瘦长的用来熬汤,扁胖的用来红烧。 这么看了许久,从站着看到蹲着,从未时三刻看到日落西沉。原先要打牙祭的想法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鱼娘正麻利地收拾着摊位,大概也是要回去了 “这小哥唉,泼脏水了,让让诶。” 星宇忙站起来,往旁边一跳。却是蹲的久了些,腿一软就要滚进那污水坑里。这时,有人扯了她一把,就势一头撞进那人怀里去了。她听见头顶闷声一笑:“小刀疤,咱俩还真是有缘分。” 那人一手拉着星宇收在怀里,另一手握着一坛酒,正在往嘴里灌。闻其酒香,似乎是迎春楼的烈酒西风。星宇依着这人缓了缓,待站直了身子,这面前的人不是那日借酒装疯的冒失鬼又是谁,忙挣开了。 “多谢。”星宇拱手道谢。 前几日星宇命陈百业查此人底细,只知此人自西北而来,行事一派散漫作风,常以班长生一名自称,与这京城人氏既无交恶也无交好。若是平常,查到这句,星宇便会丢开不管。这次她莫名觉着或许能从他这里知道一人下落。 一个令她魂牵梦萦,不知所踪之人。 “在下董星宇,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班长生。” 那人一坛酒饮毕,才答话。眼见星宇的酒虫就要被勾上来,忙咽下口水,偏过头去。班长生却觍着脸凑上来:“怎么?馋了?叫声哥哥来听就给你。” “班兄说笑了,天色已晚,星宇告辞。”说着就要走,却被班长生一把拉住。 “别呀,晚什么晚啊,陪我去凤仙楼喝酒去。” 这青罗市人来人往,无人敢抬头去看这两位衣着鲜亮,当街而站的贵公子。班长生整个人都挂在星宇身上,耳边阵阵因着醉意粗重的呼吸声使得她如有百爪挠心,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为这人’靠上来时那句轻若蚊呐的耳语。 “你日日寻的那位姑娘,可是叫红俏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浔阳有个传说,月于中天之夜,西北风挂起之时,深山里的豺狗会借着月光化作人形,无论男女,都不是常见的美人。若是此物看见了你的眼睛,便能知晓你心中最渴望之物。凡是是受此物诱惑,无一人能平安归来。必是风雪过后的三四天,才能在山口处寻见,若还幸存,多半也是失了魂魄,废人一个了。 星宇望着天上斗大的月亮却无一点星,不由得苦笑。前方这人可不就是长得极美,还知道她心中所想,果然,这西北风也应景的吹起来。 这人不知真醉假醉,明明眼睛也晞了,脸也红了,走路还不稳。却也知道隔几步便停下,转头望见星宇仍旧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才满意地往前走。 也就是这京城地肥水美的,把星宇的脾气越养越好。不过她这性子倒也不是最近才改的。 凤仙楼和迎春楼都建的极高,看着隔的近,这么走起来,却也走了大半个时辰。 到得凤仙楼门口,那班长生把外袍解下朝后一丢,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星宇立在门外,冷不防被兜头罩住,扯下那外袍后,露出的还是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星宇随后也跟着上去了。 西北不是没有这种地方,只是毕竟招待的都是些穷当兵的,规格到不了这么高,却也一样的吸人气血。星宇并不赞同手下出入这种地方,只是边关日子清苦,只能在那里可尝得温柔二字。星宇虽不是男人,只要不过分,日久天长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未到门口,已是脂粉香扑面而来,行至二楼,更是暖香袭人。只是这一十二间一模一样的雅间,又无名号又间间门窗紧闭,星宇挽着那件外袍,一时间不知往哪边下脚。此时一位女子娉娉袅袅地靠了上来,星宇见她长相不俗,身上虽香,却也不到令人生厌的地步,便任她靠着了。 “这位姑娘……” 一语未毕,那位女子却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身子却没离开星宇半分。 “这位爷说笑了,我们这凤仙楼做的是风月生意,姑娘可做不来。” 星宇觉着这话透着心酸,看那位女子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心下了然,这女子怕是在凤仙楼有些年头了。 “那这位姐姐,可否告知在下方才上来的那位公子在何处?” “这声姐姐倒叫我心里舒坦,你跟着我来。”那女子身子更软,星宇却未闻见酒气,不由皱起眉头,手上却仍扶着,随着那女子踉踉跄跄,碰得一路桌椅摆件俱响。这么走过了七八间房,却听得一声吆喝。 “小刀疤,你死哪里去了,让爷等你这半天。” 星宇回头看,这倚在门框上衣衫不整的,不是那班长生还能有谁。当即放下这装醉的,去伺候那真醉的。其实班长生这间房就在楼梯口,只是方才关着门,又被那不知名的女子一闹,才不得进去。 不看不知道,班长生这混球竟一次召了七位青官作陪,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若不是在这四季如春的凤仙楼,何处可见这千娇百媚玉体横陈的奇景。 怨不得这人一进门就解了外袍,有如此温香软玉在怀,风雪何俱啊! 星宇便也梗着脖子去了,一只脚踏进房门,便一左一右两位美人来搀着,拉扯着去那塌下坐定。燕啭莺啼声声声不绝,追魂夺命酒久久不断。 坐了半晌,灌了半肚子酒水,那人迟迟不提正事,仍是歪在榻上,与那些莺莺燕燕嘻笑打闹。星宇再好的耐性,在这档子事上也不愿多磨。 进门时便觉着屏风那边隐隐似是个人形,便不再多想。那二位美人还要斟酒,被星宇一把推开。 星宇大步流星跨将过去,踢翻了那碍事屏风。屏风应声而倒,里边的人儿不是那红俏又是谁。星宇一进京城就接到消息,说是在城门口发现过红俏的踪迹。这月来,广撒眼线出去,却没想到她会是在这严太师管辖的凤仙楼内出现。 是了,这满京城不就只此处董星宇没有派人探查吗,不是在此处也没有别处了。 未及出西北,她二人便走散了。开始星宇只以为是突遇风沙,一时间没走出来,在十里村等了她半月有余,几乎以为她已命丧沙漠。后忽又接到红俏已赶在前头去往京城方向的消息,她又以为只是不小心错过,一心只想着快快赶去回合。 今时今日在这雕梁画栋的凤仙楼见到红俏,星宇纵使再愚笨,总不该再以为是巧合了。 星宇拉她起来,见她无外伤,却也无半分往日神采。 “你……”。这个你字出了半晌也没再有下文。倒是红俏先出声来。 “晚晚,我对不住你。” 星宇平复了片刻,扯了那红俏就要往外走。此时只欲将人带走,什么时机场合统统都是狗屁。力气用得大了些,人却没动,反而一踉跄,二人险些都摔在了地上。星宇稳住身形,扶红俏坐下,忙蹲身细察,竟见红俏腿上拷着一副极精巧的铁链。那铁链连在墙壁上,星宇挣了几回,却是不能动它分毫。 红俏见她一语不发,便知这是动怒了。 忙忙说道:“是我犯了规定,不关别人的事。” 这边二人弄出这震天的动静,那边班长生与几位美人却半点声响也无。星宇转头去看时,哪里还有什么美人,只班长生一人坐在那榻上目不转睛地望向她。这红俏平时那么泼辣的人,只接了那人一个眼神便噤若寒蝉。 “这便是你那金尊玉贵的少主,你便是如此效忠与他的?”星宇冷笑道,她未站起身,仍旧是那么蹲着,眼睛却是直望着红俏,似是万分渴望她说些什么,又是怕她真的说出些什么,这年的相处登时便会成为一场笑话。 “董校尉此言差矣,这人自六年前叛逃,若是前任帮主健在,必得掏心挖肝,碎尸万段方能一震帮威。我此番不过罚她与这凤仙楼给我做个眼线,已是很宽松了。”班长生那边却开腔了,星宇先前料的不错,此人一直以来都是在装疯卖傻。 “这凤仙楼的眼线可不是好当的,不知道班少主是想从严太师手里得到些什么好处。”星宇慢慢站起身,却是将那红俏护在了身后。 “我可不就是愁这个的吗,这严老不死的虽是凤仙楼的大东家,除了银钱进项其余一概不管,我只能哄你前来喽。”班长生两手一摊,又变回那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班兄的意思是此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好说好说,你这声哥哥也叫了,什么我不答应你。我这一向好说话的很,左右你身后这人与我没什么用处,只把你引过来便已经算是功过相抵了。” “你是想让我帮你对付严太师?” “什么对付不对付的,合作啊,合作不好吗?” “哦,怎么个合作法儿?” “如今新朝始立,皇帝呢,自然烦心的事情多,这最烦心的可不就是这位前朝遗留下来的毒瘤严任重。” “你可知咱们现在的皇帝陛下二十六岁前是住在严太师府上的,那可算是半位君父了,你有何自信能动得他。”星宇见此人在凤仙楼毫不避讳地谈论当朝太师,虽是初见面,也知这必不是莽撞之人,想来他已有万全准备。 “事在人为不是,你且放宽心,我并不是要利用你,只你如今身在京城,已然站在那严太师对立面,我虽不知你二人之间有何纠葛,但他憋着弄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偶然间得知我竟有位手下在你那里颇为得力,岂有不用之理?” “条件?”星宇道。 “条件?”班长生倒是愣了片刻。 “放红俏自由的条件,不只是让她回我身边,我要她彻彻底底脱离你那帮派,从今往后,生死祸福,各不相干。” “你可知她父母本为我家奴,本该连姓名都没有,是我母亲将她抱回,与我一同养大的,这养育之恩,不可不报吧。” “她父母二人为护主而死,扶养恩人之子,于情于理,算不得恩宽。” 听得此话,班长生走到墙角,解了那锁链,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既如此,放了她可以,只是你得应我一个条件……”,只是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千里万里,董星宇万死不辞。”说着,拉了那早已泪流成河的红俏便走,竟也不去管身后人是何反应。 待出得凤仙楼,天还未大亮。星宇便就近找了个客栈安歇下。 红俏仍是止不住的哭,星宇就把她放倒在客栈床上,搬了凳子在旁边坐着看她哭。 “你不该招惹他的。”良久,红俏抽抽搭搭地说道。 “不是你,我能惹着他。”星宇托着下巴,促狭一笑。见她又要哭,忙止住了又去哄了半天。 “你方才为何拦着不让他说。”红俏道 “现在听了那条件现在就得满足他,我这事儿还多着呢。看样子他在这京城待得时日还长,以后再说吧。” 红俏还要再说,被星宇劝住了。 “你这好容易安定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等你睡醒了,咱就回西城的宅子去,李鬼手也快来了,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红俏自是累及,不多时便睡去了。星宇帮着掖了掖被角,坐在旁守着,心里却波涛汹涌。如今虽知这班长生是友非敌,却也不可放松。此人心思莫测,红俏又如此怕他,实力不可小觑。如今局势未明,又惹上这么尊佛爷,不知是福是祸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星宇的宅子虽与忠勇候府同在西城,地段却是天差地别。且不论规模,忠勇候府周边尽是皇亲贵胄,达官贵人,而这朝桐巷以前虽也住过不少文人雅士,景致却是差了些,家境好些的,进京赶考时也多去那些伺候周到的客栈酒楼,穷些的,更是桥洞底下都能凑合,何苦又去花些冤枉钱。 何况这朝桐巷也只前朝出了个状元叫李文渊的,后继的官运却无力,此后连个探花都没出过。要讨彩头好,还是那年一连中了两位状元,三位榜眼的青云阁更吉利些。 董父倒不是那贪便宜的人,只京城中合适星宇住的,又要干净规整,又不宜出格,最要紧的是董父私心不愿星宇离得远了,就给置了这处。 董父自浔阳回京,进城后入得候府,见星宇不再府中,便也不作休整,出门上马,又去了朝桐巷,两处离得不远,朝桐巷巷子口窄,过不了马车,董父虽三天都未换马,这么慢悠悠骑了半个时辰,也是到了。 只见那宅门大开,院中央一株苹果树开得极好,枝桠都要溢出墙头来。星宇她们搬过来七八天了,院中已不复初时荒草丛生的模样,此时红俏正忙着归整物品,东西虽不多,只靠她一人却也是忙得脚下打跌。再看那星宇,歪在躺椅上,地上已然倒着三四个空酒瓶子,眼睛将睁未睁,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把个红俏气得直骂街。 “我日你董晚晚个仙人板板……” 那人却置若罔闻,合眼在那花影里又翻了个身,似是打算一直这么睡下去。 “孽畜。”董父上前,蹬起一脚,把那张竹木躺椅踹了个底朝天。那位孽畜却早有防备地腾身躲开,稳稳坐在低处的树干上。 “赔钱啊。”星宇斜着眼望向董父。 “你给我滚下来。” “哦。” 星宇依言下树,去里屋搬了凳子给董父坐下。经过红俏身边时,红俏幸灾乐祸地横了她一眼。经过这几日的修养,她也算是恢复了元气,横一眼就横一眼吧,星宇心想。 顿了片刻,星宇给董父上了酒,还是那名为西风的烈酒。 三杯酒下肚前,二人均是无言。 “这树再长,你这院儿里可就透不进光来了。”董慎道。“酒不错啊。” “那是,先前那些我都喝完了,这是近几天刚运的,已经送了几坛去候府了。”星宇没让董候杯里空过。“不过你看看给我找这儿地儿,也就这树能看,里间两个屋都漏着风,刚来那晚我跟红俏搂着睡了一宿。你别给我砍了啊。” “行行行,不砍不砍。”这爷俩虽非亲生,可都一个毛病,只要酒喝好了,就特别好说话。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星宇再要给斟酒,董候却一把握住了杯口。 星宇心知灌不醉他,便也放下了酒坛,自去一旁坐着了。 “能怎么,边关又没平定,我要回西北给他姓周的守边去呗。”星宇瓮声瓮气地道。 这话引得董候又踹她一脚,星宇便收回两条腿,抱在怀里。 “你呀你,但凡有点眼色的,此时早去皇城外跪着了,这京城里讨个一半半职的闲差比你嘉定关不好,你看我这些年在京城都长了不少肉。”董候端起坛自斟自饮起来。 星宇控制着不去看董候鼓胀的腰身处,微微正色道:“新朝初立,周边各部皆有异动,我在京城不可久待。” “你初接帅印我就跟你说过,万事不可冒进,我大周朝不乏能征善战之士,你何必做那出头的。” “我在边关立功,你跟哥哥们在京城也有面子不是。”星宇忽然又低落起来。“我这打了半辈子仗的人,又是这么个身份,就是没有那严太师在,我也不适合在京城待了。” 董父最见不得她这样,一掌拍在她脑门上。“我这打了几十年的人都没说什么,你把那个半辈子给我咽回去,不说了不说了,喝酒,谁不喝谁孙子。” 这天过后,陈百业又要从西北往京城运酒了。 董候回去的时候没骑马,星宇给搀着走回去的,一路上摔了走走了摔。 董候大着舌头说要跟星宇拜把子,这酒喝的,他俩这辈分是乱大发了。 送了董候入府,府里众人见侯爷酩酊大醉忙乱了一番,星宇也没多管,只见过了大哥二哥便打原路返回朝桐巷。 才入巷子口,见一人立在那边,似是等了许久。 “班兄可是来的不巧,家中好酒才被我那父亲糟践个干净。”星宇作揖道。 这人近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了个刑部尚书梁思远家的远房侄子的名头傍身,梁家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又于董家相交深厚,等闲不好与之撕破脸皮。星宇虽在京城时日不长,把那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本事却学了个十成十。 “小刀疤,这满京城我就看你最顺眼,你偏偏也学那一套来糊弄我。”班长生状似埋怨地瞪星宇一眼。 “星宇愚钝,不解班兄之意。” “陪我走走吧,我这人生地不熟的再给丢了。”说着竟是自顾自上前走了,这是丢开前言了。 星宇心说这怕真是遇上了妖精了,举头望天,果真又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当空而照,不由咂了咂嘴,又想着这几日并无风雪,也跟了上去。 朝桐巷虽名为朝桐巷,合巷却寻不见半片梧桐叶子,除却星宇宅中那株遮天蔽日张牙舞爪的苹果树,常见的还是些柳树。月光下婀娜多姿,鬼影重重。适合这般随性夜游。 也适合暗夜刺杀。 这条路也能走到星宇住处,只是七弯八绕的,星宇不大常走,方才班长生使性子,星宇也没拦着。没走两步就觉出不对来,只一直隐忍未发,前方这人却似乎毫无察觉,不知是无意是故意。 那树上埋伏的人却没有这般好耐心,不等这二人拐进下一条胡同,只听得阵阵衣帛破空之声,已是被包围在这巷子里。 这一行十数人,皆黑巾蒙面,使得也是寻常刀剑,这等暗夜刺杀自然不会自报名号,只待站定,也不多言,皆持兵器向那二人杀去。 班长生是带着佩剑的,其身法凌厉,行动间剑气铮铮,并无花哨招式,剑剑皆是杀招。 星宇有心试探,只解决了近身的几个黑衣人,便去高处蹲着了,由得班长生跟余下的缠斗。此时已是看得心惊,班长生显然是未尽全力,已然令那些刺客几无招架之力,却又逃不开其攻势,勉力抵抗,想来是苦不堪言,星宇暗道日后定不可与此人为敌。 似是斗得倦了,那班长生忽变幻身形,出剑更快,暗夜间只见得无数道剑光闪过,却看不见中间那人身形,一时间血花飞溅,惨叫连连。待剑光平息,众黑衣人皆倒底不起,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而那班长生仍是气定神闲,一袭长衫丝毫未乱。一旁星宇看得几欲拍手叫好。 “班兄好身手,星宇今日可是大开眼界了。”星宇颇为狗腿地递上帕子于那班长生擦拭剑上血迹,直觉这人该是个喜洁的。 班长生哼了一声,倒也接了那帕子。 “你到会躲闲,累得我战这半日。” “班兄误会,我原是使长枪的,这没有趁手的兵器,怕拖你后腿不是。” 这便是扯谎了,想那董星宇的师父原是黄山柒远道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若不是这脾气古怪得出了奇,哪天高兴了,杀个十人不在话下,心情不佳时死活不肯出手,也不能被人废了一条腿,扔到浔阳的南山上。这才让董父救了,给星宇当了这一二十年的武学师父。不过这人就一点好,倾尽毕生所学教授星宇,从未藏私。 慢说一般兵器,便是让星宇使那重俞百斤的混元锤,也是能耍出一番风姿的。 班长生未过多追究,收了剑,站在那边静静望着星宇。 “寒舍就在不远处,班兄可要去小坐片刻。”终是星宇打破了这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罢了,阿银在你那里,我就不去了。” “阿银?是红俏原先的名字? 这二人谈笑风生,浑然不觉是在死人堆里头站着,似乎都对这群刺客的来历不甚在意,也不在乎之后这满地狼藉会由何人收拾,又或是了如指掌不必多想。 又听得班长生道:“她随我母姓李,阿银是她父母取得。” “原是这样,几年前遇见她时,死活不肯说姓名来历。我见她爱穿一身红的,生得又好,就这么叫她。” 班长生不置可否一笑,这满地鲜血映衬着,那笑容夺魄摄魂,教人移不开眼。 “班兄既不肯移步贱地,星宇便告辞了,家中红俏还在等。”星宇忙忙低了头,生怕被勾去了三魂二魄,再见不了明天的日头。 是啊,她如今在京城不再是那借酒浇愁的孤魂野鬼了,朝桐巷最末那家有满树的苹果花,有位红衣女子在等着她。还有个叫李鬼手的在路上正赶来与她回合,她越来越觉着心里没那么空了。 班长生只微微点头,便垫步拧腰,上了墙头,几个腾身,人就不见了,若是方才几位刺客有这样出神入化的轻功,也不至于全军覆没,一人都不曾逃脱。 星宇这方还在感慨,边见巷子口红俏寻来了,见这满地尸体,倒也没多问,拉着星宇就回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第九章 春猎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周朝自开国以来每年三月都会举办春猎,多以箭术比试为重,期间皇帝陛下携百官祭祀天地,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今年的春猎却迟迟未办,礼部也曾上书多次,皇帝陛下屡屡以身体不适天气不佳等理由推延,终于到推无可推的地步,才把这日子定在了四月十八。 周朝的这位新帝可算是最不好伺候的一位陛下了,倒不是性情多么乖张,就是摸不准心思,虽说君心难测,也没有见过这么滴水不漏的。这自去年继位,底下伺候的人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连朝中大臣也没有敢妄动的,这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便已到如此地步,可见这位的手段高明。 春生秋杀,春猎不宜过多杀生,也就不存在武艺较量,京城宗亲贵族,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或是病歪歪下不了床的,届时都会戎装出席。 这春猎的消息一放出来,董慎就忙忙去了朝桐巷找星宇商量,意思是这陛下迟迟未召见,眼下这面圣的好机会希望星宇能好好把握。星宇自是没有接话茬,又是一顿大酒给董父放倒,横着送回候府去了。 “这春猎你是去还是不去?”晚间时候,红俏收拾着衣服边问星宇。 “去呀,我这胳膊腿又不是不在。”星宇坐在床边洗着脚,百无聊赖地用脚一下下拍着水玩儿。“这可是盛京公子哥争奇斗艳的好时候,我怎能不去看看?” “那天晚上这么多人要杀你,你说这猎山上冷箭又不长眼,岂不是更好下手。”红俏手上活计未停,眼中忧虑更甚。 “哎呦喂,我借他俩胆子,当皇家近卫军是摆在那里好看的?。”星宇一边拿布擦脚一边说。“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见了多少要我命的,又有谁得了手?” “就你会说,你那腿上的伤怎么来的就忘了?” 这边星宇埋头擦着脚,冷不防红俏把刚叠好的一摞衣服扔了过来,任是反应再快,也还是有几件掉进了洗脚盆里。 “姑奶奶诶,这刚洗好的又脏了不是,眼下井水可还刺着骨呢,你又看不中我洗的,你这手是不想要了啊?”星宇赤着脚,拿了那几件湿了的衣服直抖落。 红俏仍是冷着一张脸,星宇见状也不抖衣服了,趿了鞋,出门泼了洗脚水,又将那几件衣服从新打了水洗过,晾好。 她自认是冷心冷肺之人,不相干的人从不放在心上,寻常事撼不动其心智。只是念旧,对身边人硬不下心肠。这番进进出出转来转去地,也不见红俏有半点动静,便知这是真生气了。不觉有些后悔,当初是不是不该带着她从西北出来,让她落入班长生手里受了一回苦,又要在这虎穴龙潭的京城里担惊受怕。 星宇走到红俏身边,像在浔阳见她表姐时那样,挨着她的脚坐在地上。她握住红俏的手,极为依恋地枕在她膝头。 “我知道你怕我受伤,怕我死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何尝不怕呢。”红俏见她手极为冰凉,叹口气也反手回握住她。星宇继续说道:“我有我爹天大的恩情未报,也有刻骨的血仇未清,我有这些指望,不会轻易赴死的。” “那你报了恩,复了仇,还死吗?”红俏垂下睫毛,声音轻轻的。 “不会的,我还有你们,你们才是我最大的指望。”星宇望着她,眼睛映着桌上的烛火,亮的惊人。 红俏抽出一只手抚上星宇眼下那条伤疤,神情极为认真的说道:“我知道你是重诺的人,你只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你放心。” 四月十八日转眼便到。 这日日头极好,各家宗亲贵族皆穿戴一新,神采奕奕。皇帝陛下立于王鸾圣驾之上,见几路人马整齐划一,虽无出征将士那般气吞山河声势浩大,也是精神抖擞,令人耳目一新。连底下随侍的小太监都看出来龙心大悦,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一人快步走来,未及鸾驾前便深深拜倒,朗声道:“启禀陛下,时辰已到。”这人星眉剑目,长身玉立,便是最那受皇帝信任的禁卫军统领张梁了。 皇帝微微颔首,转身上了坐轿,便有大太监王福瑞高声唱道:“圣上起驾。”这一行数百人边向京城西郊外的百花山行去。 星宇骑着马半死不活地吊在董家的车马后面,这春猎实在没意思,又去的那满山上最多的只有兔子的百花山。 偏生今年在京城的武官年轻些的只不过四五人,其余的德高望重的等闲也不屑于出手,剩下些小辈里又大多是身份尊贵娇生惯养的,虽也有身手不凡的,只是星宇实在不耐烦去说那些假模假样的奉承话。你说说打了几只兔子松鼠的有什么值得围成一堆交口称赞的,这京城的礼节着实多了些。 星宇早早便让红俏去迎春楼给灌了一大壶好酒,带在身上,其余的弓箭马匹却是全无准备。若不是董家管家董安安排周全,这星宇恐怕要走路去百花山,拿那瓶好酒当诱饵逮兔子了。 她如此惫懒散慢,已经有不少人侧目而视,估计春猎回京,参她的奏本会如雪片般飞往中书阁,皇帝陛下便会知道她是个多么目无尊上不可救药之人。 各项祭礼完毕后,各家安营扎寨,这历时十余天的春猎算是开始了。 方才宗亲见礼时,星宇略略扫了几眼,并未发觉严太师的踪迹。心道,这皇帝陛下继位未及年余,怎的就放心把个皇城囫囵个地留给那包藏祸心的严任重。 临出发时,星宇便命陈百业留心城内动静,事无巨细的都告知红俏,红俏最是机警敏锐,若是发觉不对,便会想法子知会星宇。 思及此处,便觉得不必再多想,就算是那严太师鼓捣着造反的事也没什么可怕的,星宇到巴不得,这么多年,那人像转了性似的,整日不理世事,闭府修关的,正愁抓不住其过错。 董家二哥不待董家各项事宜安排妥当,就要拉着星宇去猎兔子去,那梁小公子也在旁边一个劲的蹿腾,星宇拗不过,只好把那躲懒偷闲的念头放一放,由得他们拉扯着上山去了。 “ 你们说这百花山当真有一百种花不成?”三人中就数这梁晓声最是活泼。 星宇自不必说,本就不情不愿的,还能有多少话。董二呢,生来就稳重,梁小公子不是还老爱管他叫小学究吗。只是她这二哥的态度转变之彻底,自星宇回京这么些时日以来的观察,令她有些感动。她本是从小儿就知道自己是董慎收养的,虽与长公主不甚亲厚,董家这几个孩子她还是很看重的,只是那十几岁的年纪上,她不是在浔阳就是在西北,回京次数本就少,这董家二位公子那时受长公主耳濡目染也没给她多少好脸色看,她虽面上不在意,毕竟是孩子心性,心中还是委屈的。 这些年星宇东征西战的,对于这些困在京城,不得施展才华抱负的哥哥们多少有些愧疚。董明轩这些年读的圣贤书也不是白读,虽羡慕星宇名震四海,也知自己与军事武学方面资质欠缺,过了那几年意难平,也都好了。又见星宇每回来一次,伤疤总要多上几条,其实钦佩是多过嫉妒的。现在的星宇和董明轩都开阔了眼界,扩展了格局,能互相体谅彼此之间的难处,平常碰上了,虽到不了能一起喝酒的地步,也能你来我往客客气气地说些话了,既不刻意也不会尴尬。 “诶,贤弟,我可听说你能徒手制服老虎,这百花山的猎物怕是不会看在眼里吧。”那梁小公子走在前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着星宇说了这么一句。星宇方才见他兴奋,一路聒噪,董明轩也跟着接几句话,便没有仔细听,乍听得此话,一句“可不是。”差点脱口而出,生生给咽了回去。 却听得董明轩道:“怎么就是你贤弟了,你先前怎么说人家的这就忘了?” “我说子安,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我赔罪酒都请了两回了,星宇都不记着,就你小心眼老这么记着。” “你……” 见他二人又要吵,星宇虽见怪不怪,还是故作谦虚道:“星宇不知世人以讹传讹竟至如此,西北哪来的老虎,不过偶尔赶跑过几只野狼罢了。” 二人果然住了口,齐齐望向她。 “星宇竟打得过狼啊,我听人说那东西可厉害了,今天我算是抱对了一条大腿了。”梁晓声两眼放光,吓得星宇忙退后两步,深觉这人真能干出抱人大腿的事。引得董明轩又啐他一口,梁二跳起来便追。这二人一路追逐笑闹,也不觉烦闷了。 “星宇啊,你可得给我们好好露一手。”梁晓声大大咧咧地拍着星宇的肩膀道。 既应了梁二这一请,星宇很给面子的猎了一头鹿,活捉了几只兔子回来。梁晓声和董明轩真不是功夫差,只是常年在京城拘着,又都不是长子,家中一应事物都有父亲长兄打理着,没怎么经历过实战,打猎这事血次拉胡的下不去手而已。此番见星宇收获颇丰,便约定到今年秋猎也定要一显身手。 中午众人的饭菜里,便有星宇猎的这一道鹿肉。虽说吃人嘴短,这些朝中重臣们可没打算就这么轻易便放过她,于是参她的折子里又多了“嗜战好杀,残暴无情”这一条。 下午董梁二位公子并未来叨扰,终归是他二人关系好些。星宇乐得清闲,星宇自去找了个土坡后面猫着了。忍了这半日的酒虫眼见要压不住了。 这次的酒是葡萄酿的,酒味不如西风重,春猎随行的毕竟有女眷,闻不惯那烈酒味的也是有的。星宇想的周到,却不知纵使她这酒壶里装着的只是白水,别人也不会觉着“沉迷酒色,纵情声乐”这一条奏折上会写不下去。 “你到会找好地方。” 星宇在这青草地上躺了半日,喝了不少酒,身子正是犯懒。早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只是懒得起身应酬。这里草密,她冷不防窜出来,给人吓着不好。又听得那声音渐渐小了,以为二人早走了。 是,来的是两个人。一位是喜怒无常,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周琛,另一位便是时刻寸步不离,贴身护卫的禁卫军统领张梁。就是这样的二位人物静静站在星宇上首,看她歇了半日午觉。星宇终于觉出不对,后知后觉地爬起来,还未站直了身子,抬头见了上方这人,后脑勺直发寒。复又把头深深低下,忙忙跪下去。心中直悔,方才就该把一壶子酒一气灌完,醉死过去,又哪能比这更狼狈。 “起来吧。”皇帝淡淡说道。 “臣遵命。”星宇唯唯诺诺,刚想起身,却见皇帝陛下竟撩了袍子,坐在那草地上。星宇心中叫苦,向上便膝行了几步,在离皇帝不远处规规矩矩跪坐好,眼观鼻鼻观心,仿若刚才那放浪形骸举止无状的并不是她本人。 “喝的什么酒啊?”皇帝托着腮望向她。 “禀陛下,是西北的葡萄酒。”星宇想了想,自腰间解下那酒壶,双手奉上。见皇帝后方张梁未动,只把头低的更低,便觉出不妥来,这位可是陛下啊,入口的东西岂是能随意的,这荒郊野外的,哪里去寻试毒的银针来,可真是酒迷了心窍,昏了头了。 星宇讪讪地把酒壶收回,正往腰上系,忽又听得陛下金口一开。 “拿来我瞧瞧。” 得,能怎么呢,又给解开了,原样递了上去。皇帝自是不会喝的,只拿鼻子凑在那杯口闻了闻。 “酒味甘厚,你是个爱酒的,想来也不会差。”皇帝脸上的神情柔和不少。“只是朕近年来身体欠佳,没有口福了。” 知道皇帝不过是客套,星宇便道“陛下说笑了,您正值青春壮年,微臣这酒如此混浊,如何入得君口。” 星宇一直低着头,闭着眼睛溜须拍马,闻得上方许久未有动静,不由得微微抬了抬头,那人目光沉静,正一瞬不瞬望着她。星宇被看得心下发慌,垂下眼睛不敢再看。 “陛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陛下……” 后方坐着的张梁出声道,皇帝这才被拉回了思绪,放下那酒壶。 又问道:“这酒可有名字?” “卑职曾在军中听闻一种酒,也是葡萄酿的,叫做马上催,不知可是这个。”说话的却是张梁。此人三年前曾赴西北,在星宇帐下领了个军职,打了二年仗,不知家中走动了什么关系,带着挣的军功回京了。如今见他,星宇也是要见礼的。 “张统领说的是,这就是那马上催了。”星宇看着那人,张梁的眼睛还是那年西北初见时一般澄澈,似乎身处这至尊之人左右,与在千军万马之中并无区别。 “哦,这名字甚古怪,可有缘故?”皇帝似乎颇感兴趣。 “此酒虽比不得宫廷御酒,在边关也是难得的佳酿了,将士们偶尔得了一坛半坛的,便极为珍视。传闻有一将士正喝得尽兴,前方战鼓擂起,便把那剩下的酒带上马去,不幸战死,旁人为其收尸时竟发现那酒坛丝毫未损,内装酒水一滴未漏,后来这酒便得了这个名字。”星宇声音波澜不惊,一番讲述完,仍旧垂着头。 马上催是劝人莫催,葡萄美酒,沙场征战无人归。 “早先便有言官上奏弹劾你纵容下属出入烟花柳巷,治军不严,董校尉能说出这般言辞,那言官可是所言不虚了。”这话听着像是问罪,那陛下脸上一丝缊怒也无。 “纵容不假,微臣愿意受罚。”星宇俯身拜倒,极为恭顺地等候发落。 “那你的意思是治军并未不严咯。”皇帝道,依旧是听不出喜怒。 “陛下,卑职曾在军中待过一年,西北军军风严谨,董校尉治军有方,令卑职心生钦佩。”星宇还未开口,张梁便急急开口为之分辨,形容恳切,确是做不得假的。 “也是,你果真如此无用的话,这大周朝的西北边陲也不会安生了这么多年。”皇帝站起身,似是坐久乏了,张梁忙也跟着起身去扶。 “平身吧,不罚你。”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星宇,只觉得这人脸上的刀疤甚是刺眼,若是没有这疤,明明是张非常漂亮的脸。 “你此次离开西北,可担心有异动?”待星宇起身,又听得皇帝问道。 “去年年底,蛮族各部便发动了一场偷袭,幸而发现得早,微臣已率军重挫其精锐,短时间内蛮人无法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嘉定关的将士们足以抵抗。”星宇淡淡道,周身的气势不知怎么忽冷了下去。对于沙场战事,她一贯冷漠得有些自傲,许是见得多了,已经麻木。 “你精通兵法,可看出这山上的布防有何不妥之处吗?” “张大人心思缜密,并无疏漏。”星宇突话锋一转。“只一项,这百花山地势以周边各处山峰来说算是低矮。” “这是何意,望董校尉赐教。”张梁道。这宫防护卫是他本职,眼下出了帝都,更是马虎不得。 “不敢当,张大人将这山上各处关要都布控的很好,连那林子里也隐着不少高手,不可谓不周到,只是行军打仗,向来以全局为重。”星宇转身望向北面那出高耸入云的山峰,她们所站的这处山坡底下便是安营扎寨的那处空地了。 “高处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大晏山与百花山相连,却又高出百花山千余尺,上午来时见扎营那处空地极为开阔,此刻,若是心怀不轨之人与那大宴山埋伏了弓弩……”星宇转过脸望向张梁。“首当其冲的可就是那些在帐篷里休养的老大人了。” 王帐就围在各家帐篷中央, 最紧要的还是皇帝陛下的安危,这话星宇没有明说,张梁的面色却已变了几变。 “卑职失职,请陛下降罪。”说着,张梁已经跪下。 “这罪等回京自去领吧,你先下去带着人按董校尉说的去周边山上看看。”皇帝吩咐道。 “卑职领命,可陛下您身边……”张梁自领了统领一职,除却去后宫,平日里从未离过圣驾半步。 “怎么,你信不过董校尉的身手?” 听闻此言,张梁看了星宇一眼,便下去了。 “你觉着此人如何?”张梁走后,皇帝转身问了星宇这么一句。 “有勇有谋,陛下识人之明,星宇佩服。只需再历练些时日,便可独当大任了。” “是啊,还需历练。”皇帝望着星宇,这一眼里似有千愁万绪。“这御前统领一职,朕原本属意之人并不是张梁。” “陛下,张梁很好。”星宇错开目光,望着下方空地上的人影。 “满朝中,已经没有比他更好的了。”星宇语气殷切。 似是想通,皇帝换了一个话题。“此次回京,为何耽误了这么久?” “一直跟着我的一个人不慎走失,寻她去了。” “在浔阳寻见的?” “在京城,有人把她藏在了凤仙楼。” “你并不是不谨慎的人,怎的这次行踪漏的人尽皆知。” “陛下说笑了,星宇单枪匹马的,如何做到瞒天过海啊。” “你在京城这些时日,可有几日是不喝酒的,有几日清醒的。” “那点酒喝不醉我。” “姑母说你这次回来,变了许多,倒没说错。” 星宇不言,皇帝便自顾自说下去。 “初见你时,不过十几岁,是在安国公家办的春宴上,你爱笑爱闹,董家的两个公子不爱搭理你,你两位姐姐也不跟你说话,偏偏你自己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的。” “难为陛下记着,那些前尘旧事的,星宇记不大清了。”星宇苦笑一声,却突然望着一处定住不动了。 皇帝还待再说话,却早被星宇扑倒在地,以身体护住。 “陛下小心。” 那名为马上催的酒香迎面而来,耳边是青草悉簌声和那人的呼吸声,此刻头顶上的阵阵箭矢破空之声似乎不算什么,朝思暮想的那人面容触手可及,周琛忽然觉得心满意足。 马上催,君莫催啊。既是人生一场大梦,不醉何为啊。 箭矢声约响了一刻钟,星宇听得声音平息,却也不敢大意。站起身来,仍是挡在皇帝身前。 “陛下先莫起身,此箭势来得蹊跷,看方向就是那大宴山上来的。” “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声,星宇心下惊奇,也不敢贸然回头,不想身后之人直笑得咳嗽不止,倒也未起身。 “陛下这是怎么了?”星宇忍不住问道。 “董晚晚,你这说好的不灵坏的灵,不是乌鸦嘴又是什么。”皇帝还未平复情绪,眼角带着泪花,犹自捂着肚子,不知是星宇方才扑过去撞的,还是笑到肚疼的地步。 星宇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站在原处,听见了当没听见,捡了脚边的一只残箭拿在手里,注意着周边的动静。 这阵箭虽来势汹汹,却似是有方位偏差。若非如此,方才星宇二人在那边趴了半晌,也不能毫发无伤。 正想着,张梁已带了一队人由空地上来,临至近前,星宇见人人脸上皆有惶恐之色。 “臣等救驾来迟,陛下圣驾安好?” 星宇见那位陛下仍赖在地上,张梁怕是吓得不轻。便扔了手上残箭,走去那人身侧跪下,略略在身上各处按了按,确认无甚损伤,便将人扶起。 待站起身后,果然又成了那个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 “卑职奉命去大宴山查看,董校尉果真料事如神,那座山山头上枝叶茂密,臣等赶到时,正遇见一伙人在安装弓弩机关。”不等皇帝问话,张梁已经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打斗中,那些亡命徒见事情败露,竟拼死发动了那些机关……” 一言未尽,张梁便已连连磕头请罪,身后一行人也依言跪下。 “所幸张统领发现的早,那伙人还未确定好方位,若是到晚间,位置也踏好了,又兼夜色掩护,咱们更要措手不及了。”一旁星宇求情道。 “此次你确实疏忽,不过念你护卫有功,回京去内庭司领军棍吧。” “谢主隆恩。”张梁再次以头触地,抬起脸来时,上面已有了斑斑的血痕。 “可有留下活口?”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起两只手,随侍的宫人已到,星宇便很有眼色地退了几步,让他们为皇帝整理乱了的衣带。 “敢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的,想来也只会用些死士,若要抓活口,怕是难。”星宇道。 “董校尉说的是,那群人放了箭,竟也不恋战,要么往我们刀口上撞,要么拔剑自刎了。”说话的是张梁身后的一名侍卫。 “陛下,此次春猎还未开始便遇上此等事,眼下为龙体安危还是先起驾回京的好啊。”礼部尚书拱手 说道,随行的各位大臣也都陆续赶到,听得此言,皆俯首称是。 而那立于上方的皇帝从问了是否有活口之后,便不再发一言,只冷眼望着底下纷纷扰扰。 “大人这话错了。”星宇轻飘飘一句话,底下却炸开了锅。。 “你……你……,你这黄口小儿,不过五品的微末散职,有何立场职责当朝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身后一位大人说道,此人做的是文官打扮,星宇看着面生。 “我们习武的心思直,想不了那么多。”董慎挤上前来,声如洪钟。“韩大人多担待些。” 那韩理见是董慎,自然是闭了口。礼部尚书却还是不依不饶: “依董校尉之见,我提议即刻回京可有何不妥之处吗?” “陛下去年登基,今年不过才过了四月便已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谋划刺王杀驾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幸而陛下乃真龙天子,上天庇佑,未有伤损。可若是此时回京,世人会怎么想,莫非在尚书大人心里 陛下便是那等胆小鼠辈不成?”这次说话的便是那刑部尚书,梁晓声的父亲梁思远了。 此话正是星宇所想,只她这战功赫赫的五品武职摆在这京城官场中,也唬不住人,见梁大人说到此处,早闭了嘴,由得神仙们打架。 这些前朝的元老,是被先皇那个软面捏的性子养坏了,现如今的皇帝周琛是何等手段的人,那是从小忍辱负重长起来的,这帮人再有妄想也得认清形势才是。 见他们半天也吵不散场,星宇悄悄摸出人圈子,自去寻安生地界喝酒去了。 传言装了马上催的酒器就没有在酒还未喝完时便裂的,那酒喝不到人嘴里,也不会落到土里去。 星宇摸着怀中方才从周琛身上拿回的酒壶,心道此传言不虚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先皇嘉文爷周重是个何等样的人呢? 心怀天下,赤子之心,体恤臣下,平易近人,仁慈心善,厌恶杀戮。 又或者是软弱怯战,识人不明。 说起来,周朝开国皇帝子嗣稀薄,只留了这一位皇子,老来倒得了两位双生公主,只是一位十三岁上夭折了,另一位是便下嫁了董家的嘉和长公主了。 先皇的母后原是出身大家的嫡长女,又是个杀伐果断的强势性子,据传太祖爷虽与这位皇后的感情谈不上多好,却也没有大肆扩张后宫,想来是创建国业时,受了岳丈家不少支持的缘故,加之王朝始立,各部皆不稳定,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分在这一宗上。 先皇自小便是金尊玉贵娇养着长大的,既未经历战乱流离,也没有兄弟手足为了皇位勾心斗角,这般平常顺遂地成长也怨不得被养成这么个软乎乎的性子。 偏偏先帝爷是个福泽深厚的,无病无灾地活了六十二岁不说,光是皇子就生了十一位之多。公主更是多得他自己都认不全。 平常富贵人家子嗣多,尚且有各种家族产业家主偏爱之争,只分家出去便也好了。这可是皇族,状况惨烈更是常人不可想象。 想那周琛生母虽是出身严家,却是不怎么受宠。若不是母妃病逝后,严任重强行将他从皇宫接到了太师府中,如今坐在这大周朝皇位上的,只怕是另有其人了。 星宇只想不通,先皇的好脾气竟是到了这般不明事理的程度。虽说严太师位高权重还担着皇舅的名头,也没有把个皇子送到臣下府中教养的道理。不过既知晓了先皇的脾气性格,也就不能按平常人的想法揣度其行事。 星宇挂在树杈上,喝那半壶子酒。 一口一口酒下肚,星宇却觉得脑中渐渐清明。她向来如此,意在买醉,却极少有醉的时候。 有句话她说错了,前尘往事从来不会被忘记。它们像那狡猾的毒蛇,游到你脚边,你也不会会发觉,冷不丁就咬你一口,便药石也无医了。 那么周琛呢?还在做六殿下的周琛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周琛二十岁,星宇十六岁。 那年京城的春光极好,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星宇都不曾见过这么好的日头,还有安国公家那一院子漂亮的人。 合京城中,也只有安国公家的春宴有这般天大的脸面能请的动皇子皇亲。星宇随父回京述职,正好赶上了这次盛事。 那年的星宇也算得上是位好看的公子,她刚打了第一场胜仗回来,先皇赞她年少有为,赐了黄金百两,也给了她官职。当时她大哥,董家大公子董明朗也正是这一年中的状元。 状元年年都有人中,只这胜仗却不多。 西北蛮族依据地形优势,隐匿在草原沙漠之中,伺机而动,多番作乱,边境不安。 其实星宇那场仗,正遇上蛮族各部为王位之争而自相残杀,军力大减,军心不稳。不然她董星宇初次带兵,纵然她是天纵英才也胜不了这么漂亮,侥幸居多罢了。 但先皇发了话,就算是侥幸也是胜了。大周朝急需要一场胜仗来稳定民心,震慑四方。 当时董星宇不过舞象之年,朝堂上那些见风使舵的文臣言官更是将她传的神乎其神。那些年的风头,仅凭董家大公子的才名确实是比不过。也不能怪长公主永远没个好脸色对她。 这些虚名,星宇已经不大放在心上了。只是当年,也正是因着这样的虚名,她才能踏进安国公家的府门。 应该也是四月份的一天,她骑马吊在董家的车驾后面,与今日春猎的情形一般无两。不同的只是心境罢了。 她不知如何见礼,不知如何说话,便只好冷着一张脸。她这浴血奋战,修罗场里爬出来的人,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京城里的贵公子娇小姐们谁人能待的住? 董家两位小姐倒是不怕她,对她好奇的紧。有时来缠着她说几句话,见她也好好应着,也会讲些浔阳西北遇见的趣事,便也常常拉了交好的姐妹来与她说话。这么说起来,星宇在京城各家小姐的人缘竟是还好些。 不过这些事是不能让长辈们看见的,男女大防还另说,董候夫人当朝长公主就头一个不待见她,还是公开不待见她。 再者朝廷为了夸张西北战事,以震民间,将她传的实在有些不像样。恨不得说她有三头六臂,胯下骑西域神马,能生啖蛮人肉,渴饮蛮人血。 那三天的春宴,她大部分时间也只是抱着自己的长枪,坐在梨树底下发呆。周围那般热闹,竟是少有与她相干的。 这梨树年岁久远,树冠如盖,又栽的隐蔽,星宇坐在树干后面,便被挡了个严严实实,坐上一天也没有人会发觉。 当年的六殿下周琛也正是在安国公家的那棵梨树底下与她答话的。 “你是哪家的?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那位也只二十岁的少年人忽然出现在星宇面前,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笑容可亲,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深不见底,星宇来京城这么久,遇上都是这样汪着算计的眼睛,也不知道已经吃了几个暗亏,被下了多少绊子。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好看得像是从梨花树里走出的精怪,怎的也生着这样一双眼睛。 “你不要过来,我可是会吃人的。” 星宇转过头去,说了这么一句,索性躺倒在花台上,闭上眼睛假寐,她懒得去行那些一做就有人笑的礼,也懒得说那一说就错的客气话,心里想着这人讨了没趣,便会走了罢。梨树有时会落下几片叶子,有时是几朵细小的白花,悠悠转转,掉在人脸上痒丝丝的。 躺了半晌,觉出不对来,睁开眼睛,见那人竟没走,就随意坐在花台边的地上,静静看着她。 星宇一下翻起来,随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便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那把银枪。 “你想要这个?”星宇拾起银枪,挑着眉看她。 周琛的眼神忽然就明亮起来了,星宇看着欢喜,心道,这才是个梨花树精该长的样子。 又问道:“会使吗?” 周琛摇摇头,笑容不减反增。 “不曾学过。” “看着啊。” 正午的日头极好,层层叠叠的花影打在两位少年身上。身量稍矮的那位,一杆银枪正舞得虎虎生风,开头见其几个枪花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却看不出其威力何在,似只为取乐。不多时,枪势一改,那少年脸上神情也不复初时轻松,面前虽空无一物却好似猛虎野兽如在身前,那少年出枪越来越快,抡、刺、挥、打,力道之强,令外围所立周琛几能感同身受,枪身破空之声渐烈,平白地竟有大风呼啸而起,百年梨树枝摇叶震,落花纷纷。 那少年却是枪花一挽,收定了势头,转过身来,对着周琛粲然一笑。 “好。”周琛愣了片刻,终大声拍手叫好,将开始那点皇子风度全然抛却脑后。 这套枪法耍下来,星宇已是汗如雨下,多日来的憋屈也随之而去,心下大快。正想过去依照西北作风,与这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番,被一声断喝生生收住了步子。 “逆子大胆,竟敢在六殿下面前舞枪弄棍。” 来人正是嘉和长公主,跟着的一帮均是是这京城里宗亲显贵,怕是方才那阵大风将他们引来的,想到此处星宇已是悔不当初,偏生今日董父不在,无人解围,星宇一时不知如何举动,愣在了当场,又引得一阵指指点点。可怜星宇这么个冲锋陷阵,威勇无双的猛将被一帮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疾苦的软脚虾看得是无地自容。 “逆子,还不跪下给六皇子请罪。”长公主又是厉声发难。 “星宇眼拙,冒犯殿下,望殿下恕罪。”星宇依言跪下,口中嗫嚅道。身子矮下去,人也顺势颓了,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威风? 周琛看着不忍,伸手要去扶,却被长公主打断。 “这般不知尊卑,不明礼仪,回去祠堂里跪着去。”又是一阵急言令色。 周遭的有看笑话的,有冷眼的,有同情的,也有周琛这样想劝不敢劝的。只眼睁睁看着那人臊眉耷眼,垂头丧气,如那铩羽的山鸡一般跟在长公主一行人身后走远。 不过,转过那道园子门时,落在最后面的那人是不是转过来朝着他这边做了个鬼脸? “这人……”周琛愣了,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星宇记得,那日回了董府,长公主当真说一不二地让她跪了祠堂。从日落时分直跪到卯时三刻,祠堂门落了锁,还不给饭吃。还是董慎半夜大醉回府,听底下人说了一嘴,登时酒醒,踹开那祠堂门,给她扛回去吃饭睡觉。 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出了这档子事后,董府再接了请帖,便也不带着星宇了。倒是落了个清净。 论起来当年六殿下的影响在京城的诸多皇子中其实算不了什么,董家还是得罪的起。只是那段时间,长公主满耳朵听的都是董家三公子如何如何英勇,她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岂是能忍下这等屈辱的人? 再英勇,又不是她自己生的,还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不成。 星宇在树上倚了良久,决计不回帐篷里去了。在这林子里凑合一夜罢了,就当是给皇帝陛下守夜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为期十二天的春猎,在皇帝周琛的坚持下终是顺利进行。接下去的几天,虽也有不慎在山上、林子里摔伤碰伤的,却也没有再如第一天遇刺那般凶险的事情发生。 头几夜,星宇是一直在林子歇着的,到了白天再回帐子里洗漱换衣。第五夜被董父骂着娘从树上捉回去。 “星宇,董星宇。” “孽畜。” “孽障,畜牲,躲难去了?给我滚出来。” 星宇闭着眼,任凭董慎气急败坏地四处寻她,就是不现身。直到董父终于寻到她躺的那棵树底下,狠命一踹,星宇便鼓登登摔了个实实在在。 “爹,你这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么着吧。”星宇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哼哼。 “现在倒是叫得欢,老子嗓子都喊哑了,你应一声啊。” “怎么了又?”星宇站起来望着她爹,语气中甚为不忿。 “怎么了?这林子里乌漆麻黑的,岂是你能待的?给我回帐子里去。要不是你二哥告给我说这几天晚上都不曾见你,你还要一直待到回京去不成?” “诶,我二哥这一表人才的,怎么也跟你似的事儿这么多?” 一句话没说完,脸上那点不耐烦却突然变成了个讨好的笑脸。 “二哥好,这夜深露中的,怎么也来这里了?” 董慎回头看去,果见董明轩分花拂柳而来,这会儿已经到了身后身后,再看董星宇那副模样,照着她脑门就是一掌,大声笑道:“你竟也有被抓包的时候,’这不是现世报又是什么?” 董明轩可是稳重多了,先是规规矩矩得向董慎行了礼,才转过身来同星宇说话。 “我随着父亲一起来的,父亲脚程竟还快些。” “那是,你是没见他在西北……”话出了口才半句,忽觉得在人家这位正正经经的亲子面前不宜表现得过分亲昵,便止住了话头。 咳咳两声,又道:“父亲这几年在京城也未曾松懈武事,星宇自愧不如,日后定当以父亲为榜样,好生操练,不给董家丢脸。” “嗯嗯,行了,跟你二哥玩会子便回去吧,这开春了,林子里毒蛇可多。我找你霍伯伯喝酒去了。”董父被顺毛顺得舒服,未过多计较,横了星宇一眼便走了。 “孩儿恭送父亲。” 星宇正嗯嗯啊啊得应着,瞥见身侧董明轩正躬身行礼,慢半拍的也跟着行了个礼。 “二哥,怎么这次春猎大哥未曾随行呢?”二人直起身后,星宇问道。 “大哥身体向来不好,今年的雪下得久了些,开年这些日子已经得了两场风寒了。”不待星宇答话,又道:“方才你那话说的不错,如今董家的风光也只能靠你挣了。” 这话星宇听得不是滋味,道:“二哥此言差矣,若只靠星宇一人,便是这条命都赔在了西北又有何益,何尝不是董家在京城得势,星宇才能在西北顺利带军打仗,今日也能安然在此呢?” “以前我是不忿你,现在倒有些佩服你了。”董明轩不接话茬,却说了这么一句。 “二哥说什么?”星宇愣住了,在她印象中,董家这位二公子心气高,可是少有人能入得了他眼的。 “就像这林子,入了夜,我可是不敢久待的,你竟能面不改色地就在这野地里睡了几天,可不是让人佩服吗?” “是为这个,二哥若是愿意,星宇便陪二哥在这林子里歇一晚上如何,比帐篷里有趣多了。” “你可别拿他打趣了,他若是在这林子里待了一夜,长公主殿下非把你的头拧下来不可。” 漆黑的夜色中传来爽朗的男声,只一句,顿时显得热闹拥挤不少。 星宇和董明轩齐齐转过身去,果见那刑部尚书家的梁小公子正站在来时的山道上,身后还跟着一人,星宇是认识的。正是那位班长生了。他近来以梁家远方侄子的身份在京城行事。此人精通吃喝玩乐,听说在京城同年岁的公子哥圈子里格外吃得开。如今与梁晓声一同出现在这百花山上,倒也不会令人奇怪。 那梁小公子手上还牵着一条狗,那狗浑身黑毛,无一丝杂色,体型奇大,若是作站立状,怕是比人还高,此时只凭梁晓声一人攥着那牵狗绳竟还有些把持不住。 “梁兄,班兄,如此深夜,怎的不在帐子里歇着,来这林子做什么?”星宇问道。 “怎么,你认识我这表哥?”梁晓声惊奇道。 “不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星宇望着那人眼睛,见其面上毫无异色,便也淡淡道。 “原是这样,我们听这周围村民说’这百花山上有神兽名貘,以人梦境为食,若是有缘得见,是有大福报的。”梁晓声说得眉飞色舞,似乎笃定能见到那食梦貘。 “别做梦了,就你那上甘远寺求签回回都是下下签的破运气,能有神兽上赶着见你?不躲着就不错了。”董明轩开口揶揄道。 “董子安,你又找打不是,我今儿个找神兽,不好打打杀杀地亵渎神明,若是改日非得打到你叫爷爷不可。” 星宇见他被那大狗拉扯得几乎站立不稳,却还要逞口舌之快,心中好笑,不由说道:“这既是神兽,怕也难得一见,不是梁兄可有何良策啊?” “我这不是把我堂哥的神犬黑电带过来了嘛,星宇你身手好,同我去帮把手吧。”梁晓声说着又转向董明轩,极为不情愿的样子说道:“至于你嘛,就看在你三弟的面子上带你见这个世面,别拉我们后腿啊。” 说完便自顾自走在前头,也不管身后的董明轩气了个倒仰,若不是星宇拉着,简直要丢了这劳什子的文人斯文,撸了袖子上去揍人了。 “二哥,算了算了,咱们跟着走吧,这黑灯瞎火的,再有个好歹的,人多些也好有个照应。”星宇知他二人素来的相处之道便是如此,半真半假地劝着,也拉着她二哥跟上去了。偏偏走在前首那人还在毫无自觉地挑衅着。 “是啊,得亏今儿人多不是,不然董大少爷怎么敢大驾光临这豺狼虎豹出没的百花山呢?” “梁平,你给我等着。”董明轩都气疯了,不住口地叫嚷着,把个星宇看得是目瞪口呆,心道梁尚书大人果真是教子有方,他这二哥何尝在外人面前如此失礼过。 是了,还有一个班长生在。 打了几次交道,星宇已不像初时见他那般心中没底了。虽不知他与那严任重有何样的恩怨情仇,大抵也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只是他选了梁家落脚,不知是何意。 这般想着事情,脚下却没停,几个人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黑电走着,走得不快,也都是紧紧跟在一起。 星宇与她二哥是并排走在后面的,梁晓声牵着狗走在最前面,中间夹着班长生。本来走得好好的,前方这人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星宇不妨,便一头撞上了那班长生的后背。 身旁的董明轩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被撞的那班长生虽未回头,也欠身反手托了一托。 “梁晓声你这是带的什么路,好好走行不行?”董明轩扬声道,而那梁小公子却难得地没有还嘴,着实教人惊奇。 星宇的目光越过班长生的头顶,便看见了前方一动不动的梁晓声,而那方才攥不住的黑电此时也定在当场,口中低吼声声,却是不敢妄动。 在这一人一狗的前面,竟是已站着了数十道人影,更有旁边树上树下隐着的,不知数量几何。定眼观瞧,来人皆是黑衣劲装,手持亮剑,目光不善,杀气腾腾。星宇心中暗叫不好。 “星宇啊,我们是不是遇到刺客了。”那梁平已是吓得变了声调,战战兢兢地扭头望向星宇。 “废话,还不跑。”星宇大喝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星宇大喝一声,拉了董明轩就要跑。这一转身,还未行动,却是生生收住了步子。 此时, 月出中天,周围景象虽不及白日里真切,也能看得分明了。原来这后面也早已站定了数人,与其余人皆是同样装扮,横持兵刃,已然封住了去路。 那其余三人均是面色大改,董明轩毕竟出身勇毅侯府,还能稳得住。班长生却是早已吓瘫,梁晓声一手攥着狗绳,一手还要揽着那软在地上的人,前后几番拉扯,终是支持不住,自己也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星宇见班长生如此作态,便知他是打定主意不想插手,料想今夜这场苦战是躲不过了,低声咒骂了一句。 “梁兄,班兄身上可是带着佩剑的?”星宇厉声道,仍是背对三人,双手却负在了背后。 “什么?”梁晓声还懵在当场,闻言竟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接剑。”还是董明轩先悟转来,俯身解了班长生身上的佩剑,手腕一翻,向星宇掷去。 看那董星宇身形一闪,人未转身,那把剑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稳稳落在了她负与背后的右掌之中。 甫一接剑,未有多言。星宇身形未停,持剑直往后方黑人少数那方刺去。 “二哥,带好他二人,随我冲出去。” 话音未落,星宇身法奇快,未待看清她如何行动,只听得剑声铮铮,那名黑衣人应声而倒,退路已开。董明轩赶紧拉了那二人,没命地跟了上去。 解决这几人,星宇几个垫步飞身,却是到了三人身后。 “梁兄,你牵着黑电在前面开路,二哥扶着班兄快快下山去。” 星宇吩咐完毕,再无二话。手中剑已吃血数回,如有灵性,此刻剑气大涨,嗡嗡作响。星宇大喜,持剑飞身而去,直直逼向后方追赶的黑衣人。 “晚晚,你怎么办?”董明轩犹是不放心,朝身后嚷道。 “二哥放心,你们先去安全地方等我,切记不可惊动陛下。”星宇道,手上动作未停,左抵右挡,招式千变万化,面前这三十余人竟被她制住一时。 董明轩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梁晓声拉了一把。 “就听星宇的话吧,我们两个绣花枕头再加上这个软脚虾,还不懂自保的话,实在是给星宇拖后腿啊。” 董明轩见星宇与那包围圈中斗得如火如荼,说话这功夫又有几名黑衣人倒地不起,心知她武功高强,梁晓声言之有理,顿了顿足,把腋下见了血比方才更软了几分的班长生往上揽了揽,跟着梁晓声朝山下奔去。 黑电确是条好狗,头前带路,知道身后有追兵,一路不叫不闹,领着这三人由原路而返。疾疾行到到半山腰一处泉水旁,耳听得周围风平浪静,梁晓声一拉狗绳,那黑电便止住了还要往前奔的势头, 堪堪停住。 董明轩将挂在身上的班长生卸下来,放在一旁的大树边靠着。 “我们下山去找救兵吧。”梁晓声一别大口喘着气一边说。“那么多人呢,可都是高手啊。” “星宇说不能惊动陛下,先等等吧。”董明轩也是靠在一旁的树上,不住地顺着气。 梁晓声过来搭着他,黑电也踱到昏死过去的班长生身边,到处嗅了嗅,便在脚边趴着不动了,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望向他们跑过来的山道那边,安静的像条木头雕的狗。 “你说说,这狗都比人稳得住些,我这堂哥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得了这么条好狗。” 梁晓声还有心思说笑,董明轩却没有搭理他,直直得望着那浓的化不开的夜色,神情极为忧虑。 “你也别担心了,我看星宇不不是不稳重的人,你就单看她方才的身手,剑法干净利落,招招致命,人家可是领过千军万马的,这些年来,打了多少胜仗,虽名声恶了点,也显出来有本事不是,实在不是需要你我二人担心的人。” 梁晓声这番劝着,董明轩脸上也稍稍松快了些,似是自嘲道:“是啊,我自己都顾不过来,怎么还有脸去担心她。”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嘛,人各有长,世上人人都是董星宇也不像话不是。”梁晓声道,他知晓他这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自那星宇回京后便有些不对劲了,那董家三公子素有威名在外,又得董父看重,董明轩风度教养再好,只怕这心中也不是滋味,又知长公主要强,董明轩身为次子,自小就是个万事只往心里藏的来的闷脾气,实在不愿看他如此自苦。 正说着,树下躺着那位悠悠醒转过来,迷瞪着眼睛看着他们。 “这…这…是怎么了这是?我们后来找着食梦貘了吗?” “堂哥,你丢人可丢大发了。”梁晓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班长生。 “这是怎么话说的?”班长生犹是在云里雾里,也没人再理他了。 又过了半晌,忽听得上方山道上有细碎的声响,由远及近,正是向他三人而来。虽声音不大,这夜间却显得极为分明。这三人一狗皆是屏气凝神,不敢擅动。 那声响越来越近,听着像是人的脚步声,离着有十来步远却停下了,这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却听得前方道:“前方可是我二哥?” “是,是,星宇你没事吧。”董明轩欣喜若狂,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我没事。”星宇便也走到跟前来,一边道。“劳烦梁兄将黑电牵住,我这一身血腥味,引得它发狂就不好了。” 梁晓声闻言忙牵了黑电去远处的一颗树边拴好,这才走过来,果然见星宇已浑身湿透,脸上不知是血是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流。 “怎么了,是哪里伤了?” 董明轩急急扳过星宇的脸,就着月光细瞧,只看见她面上似乎糊着的全是血,伤口在何处却是看不分明。 “二哥,我没事,就是方才劲儿使得大了些,把脸上这疤挣开了。”星宇不以为意,由着董明轩将她搬来搬去地看。 “你这疤看着不像新伤啊,怎么这么容易就裂了。”梁晓声将他二人让到泉边坐下,与那班长生一起,四个人刚好围成了一个圈。这便开口问道。 “是老伤,头几年险些要瞎,后来虽治好了,可也一直好不利索,平时若是练武时间长了,也是要开的,不过也只流会儿血,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没有大碍的。”星宇道。董明轩还是不放心,又拉过她的手来反反复复地查看着。 “方才这么多人,你全都解决了?”梁晓声问道 “跑了几个,其他的也成不了气候了。”星宇摆摆手,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 “这些人是什么来头?是来刺杀陛下的吗?”董明轩急急问道。 “那倒不是,我年少时曾随师父游历江湖,那时脾气不好,不知进退,得罪了不少人,这次多半是冲着我来的。” 星宇说这话时,拿眼睛望向那班长生,目光灼灼,似要直看进心底去。那人却不闪不避,神色间不见半分心虚,却如梁晓声一样还颇有几分赞叹之意。星宇收回心思,便拿起放在膝头的剑,撩了衣角,将那剑上血迹拭净,这才将宝剑奉还。 “可真是把好剑,多谢班兄了。”星宇双手捧过宝剑,恭敬地递过去。 “哪里哪里,我这剑遇上了贤弟这样的人才是叫做有福气呢。”班长生大咧咧地接过剑,收剑回鞘,自行佩戴好。 “行了,神兽也没找见,还碰上这么大个惊吓,坐会儿咱回去吧。”梁晓声道。 董明轩见星宇脸上果然不再流血,便也点了点头,扶着她起身。 梁晓声去牵了黑电走在前面,依旧是循着来时的那般队形,只是再也没有了来时的斗志昂扬了。 回了营地,星宇再度叮嘱几人不可宣扬今夜之事,得了保证之后,互相行礼道别,各自回帐子里去了。 临走时,梁晓声还抱怨道:“也不知张梁是干什么吃的,这短短几天,混进来两批刺客了,我看咱们这些人的性命安危堪忧啊。” “这话也就再我们几人面前说说,回去可不敢胡说了。”董明轩低声喝到。 星宇若有所思地落了几眼到班长生身上,倒也没说什么。便随着董明轩去寻水换衣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班兄,我原以为你是厚道人。” 董星宇独自站在坡顶处,头发刚洗未干,没有规整地束起,只绑了发尾处,不至于披头撒发。她早听见响动,并未转身,眼望着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身后来人正是昨夜里受了大惊吓此时应该发着高烧躺在帐子里的班长生。 “哦?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怎么董贤弟不懂此理吗?” 班长生走到星宇对面,望见她眼下隐隐还有血丝渗出,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原来班兄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看来日后打起交道来,星宇可要多多注意了。”董星宇错开目光,仍旧望着东边即将亮起的山头。 “那班兄可试探出什么了?” “是。”班长生也转过身,与星宇并立着,望着星宇望着的方向。“还要多谢董校尉手下留情,否则昨夜我那几十名下属不可能全身而退。” “若是班少主下了死手,星宇也没有把握从那么多高手剑下毫发无损地逃出。”星宇语气客套,仿佛昨夜只是普通交际,而非生死一线。 “你这眼睛要不要紧?”班长生似是忍了许久,终于说出这话。 “只是会有几日视物不明,也没有到真要瞎的地步。几天便也好了。”不知怎的,星宇语调变得有些失落。“其实也不错,要看那么清楚做什么呢? ” “对不住啊。”班长生见她如此,心下极为不忍。摸了摸鼻子道“我帮中也有几位医术高明的,召来给你看看吧?” “班兄好意星宇心领了,我这伤多年未好,到底还是我自己饮酒不知节制,不懂保养的缘故。” 班长生还要再说话,却被星宇抬手止住。她与人相处时,素来习惯直视对方双眼,此时便也如此,走到班长生对面站好。身后的太阳正在升起,她背对着那万丈的光芒,整个人极为刺眼,面上却又极暗,让人看不清。 “班兄还未回答我,昨夜到底是在试探什么?”星宇歪着头,负了双手与背后,这样问他,似乎笃定会得到一个答案。 “班兄,你我结识时间不长,你看我的目光却如同一位旧友,星宇记性不好,班兄,你我二人可曾经见过?” 只这一句话,班长生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西北…… 一轮冷月正挂在天际,又大又圆,清冷的月光撒满了整个沙漠,周围响起的狼嚎声,不绝于耳,声声催命。 那时的班长生还未从其母亲手中接下流沙帮帮主一职,不过也只差了三个条件。 历任的流沙帮帮主皆是如此,必得完成前任帮主三个条件,方可接任。纵使班长生身为李知晓李帮主的独子,素来对他也只有更严厉的份儿,断不会因此徇私。 第一、二项还罢了,不过是去峭壁上寻那千年雪莲和灵芝草,为着之后的继任礼上用的。 只这第三项,是要取沙漠上狼王的牙齿。 若是平常的班长生,这三项无论无何都不在话下。只是完成这三个条件还有一个前提,便是不可用帮内的武功。 这规矩真可谓有些不近人情了,流沙帮的帮主只可在帮内众人中挑选,而这自小在流沙帮里长大的人又有何种机会习得外间的武功? 话又说回来,若是能以常人之躯完成这三个条件,又何愁选出来的人不是万中无一的强者,也正是如此,流沙帮的帮主威望极高,从来是一声号令,生死不计。 班长生爬峭壁时,踩到了碎石,不慎滚落悬崖,幸好当下已是得了那雪莲花和灵芝草,正是下到了半山处。虽于性命无碍,腰背还是伤着了。 入了夜的沙漠对于活物来说,无异于修罗炼狱,班长生靠在一处沙坡后面,伸手探入衣内,查看身上的伤势。待抽出手来,借着月光看见自己满手鲜血,不由得苦笑,心道,这倒省事了,不用费心做什么诱饵陷井引那狼群前来了,这不是现成的活靶子又是什么? 又想,老子月前才尝过女人滋味,莫非这条命就要交代在此处不成。 狼嚎声更近更密,班长生抓了把沙子在手上,握紧了又散开,抬眼望去,旁边的几个沙坡顶上已经围了一圈绿莹莹的眼睛,心中越来越慌,觉着后背的血也流的比方才更欢了些。却也是咬牙站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周围狼群。 “罢了,罢了,被群狼撕了倒也干净,你们这些畜牲下嘴快着些,别让小爷我受罪。”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那些狼好似能听懂人言,竟也没有立时就扑上来,正前方的几头狼渐渐分开,走出一头比其余的狼都要更高大的白狼来,胸前的皮毛也更厚些,想来这便是那狼王了。 狼王居高临下地看着班长生,明明是头牲畜,端的却是一派王者作风。班长生被瞧得发毛,血直往头顶涌,也不管自是身处何种境地,大声叫骂道:“我呸,你这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有种就跟老子单挑啊,带这么多条狗来算什么?” 听得此等挑衅,打前阵的几头狼已经是按捺不住,从坡顶狂吼着就要冲下去去撕了底下的那大言不惭之人。 不过冲到了一半,白狼王低吼了一声,那几头狼登时止住了步子,转头望了望狼王的方向,刨了几下地上的沙子,不甘心地回队伍中排好了。 班长生见那狼王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步履优雅,一双招子亮的惊人,眼神中却是颇为不屑。心想这狼王怕是新立不久,此时要拿自己立威了。 真到了这等关头,班长生反到坦然些了,眼见得狼王越来越近,他面上已不复方才的惊慌。他没带佩剑,身上几处大穴都被封着,也使不出全力,但他的嘴角却有些邪气地上扬着,微微俯下了身子,做的是防守的姿态,眼睛望着那狼王,再没有了一丝惧怕。 狼王见状,几个俯冲,便已是蹿到了班长生面前,一个跃步跳起,还未落下,在半空中张开了血盆大口,意在直取这人首级。班长生向侧边一让,却送上自己的肩头,待那狼牙穿衣透骨之时,不顾疼痛,左手抓住狼王项上皮毛,右手灌了十足十的气力,狠命锤向那狼的眼睛。 狼王受挫,口中却未松懈半分,班长生也不敢停歇,左手力道不减,右手仍是下了死力攻击那狼脸上软骨处,他这拳头是日日劈沙崭石练就的,一双手上硬茧无数,如今又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力道更不同往日。 受了几百拳后,渐渐那狼王眼眶塌陷,血流不止,牙齿咬合的力道也轻了,口中传出呜咽之声,已是没有了抵抗之力了。 “哼,什么狼王,也不过如此。”班长生心道,手中仍举着那狼身,不敢就此放下,方才群狼受了狼王挟制,此番见得狼王身死,只怕是要群起而攻之了。 正在对峙时,一阵风吹来,班长生闻见清冽的酒香。 有人来了?班长生循香望去,果见月下一人一马正晃晃悠悠向他这边而来,马上那人银袍长枪,威风凛凛,想来是这嘉定关戍守的哪位小将。是武将就好了,嘉定关兵力雄厚,看这人打扮应是统领之上的职位,必是有些本事的。 当下不再多想,撂下肩上的狼尸,向来人方向奔去。这一举动,果引得群狼发狂,嚎叫着紧追不止。 班长生拿眼一打,便知那人胯下的是匹受过专门训练的烈马,不惧狼群半分,背上主人还未下令,便已自发加快了步子,朝狼群而去了。 班长生与马上那人错身而过时,闻见了更为浓重的酒气,见此人面上也带了护甲,只留着一双眼睛在外,也不知这一路行来喝了多少的酒,眸中已有了三四分的醉意,身形也似有些摇晃。不由得有些担心,转身望去,那人却是已与群狼缠斗在了一处。一杆银枪舞得行云流水,枪身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又是这群烦人的野狗。” 那人喝道,语气凶狠,声音却是脆声声的,想来年岁应是不大。与这狼群相斗却是极有经验,枪法了得,又与胯下马儿极有默契,配合得当,长枪扫过,一片哀嚎,方才气势凶狠的狼群不多时便被打得溃散不堪,更有见势不妙的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 待狼群退散,那人冷哼一声,也不再追赶,摸出怀中的酒壶,饮得极为畅快。马儿打了几声响鼻,没有等来主人指令,竟也自顾自地由来时方向慢慢踱去。 班长生快步追上去,拦住了马,拱手朗声道:“不知小兄弟高姓大名,救命之恩来日定当相报。” 那银袍小将并未理他,一壶酒见了底,方才抬眼看了看他,眼中已经不甚清明,也不知还能不能认出人。随意地冲他抬了抬手,信马由缰地去了,如来时那般晃晃悠悠的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班长生最后也没能得知那位救命恩人的姓名来历,只知是使枪的,眼下似乎有道伤疤,爱喝酒,旁的一概都不知了。 后来,他取了狼牙,回到帮中领了帮主一职,事物冗杂,那夜的人和事,便也搁在了心底。 如今在这京城郊外的百花山上,面前这位勇毅侯府的三少爷,周身气质与当晚之人大不相同,却分明又是同一人。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却也没有机会等他说完这漫长的因由了,班长生见星宇神色有异,转头望去,见大太监王福瑞身边跟着两个徒弟往这边来了。 星宇越过班长生,上前迎了几步,俯身行礼道:“王公公今儿可起的早。” 王福瑞忙托了她一把,急急道:“董校尉这真是折煞老奴了,陛下那里传您去用早膳呢,快随老奴去吧。”说罢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小公公。“还不快伺候董校尉梳洗,成天没个眼力见的。” 那两位公公依言上前,先是恭敬地递了凳子让星宇坐下,这才从捧着的匣子中取了梳子,发簪等一应之物为星宇收拾。 两位公公年岁不大,手脚却麻利,不多时便为星宇打扮停当,王福瑞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不妥之处,便领了星宇往那王帐去了。 班长生仿佛是被众人遗忘了一般,呆呆地站在那方,看着董星宇被装扮好,目送着她离去。 一如在西北的那夜,他看着她骑马走远,只是这回,不会再像上回那样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星宇随王福瑞入了王帐,周琛却是起身多时的样子,正围着一床被子,在桌边看书。 “启禀陛下,董校尉到了。”王福瑞近前通报行礼后,便侍立一旁。 “微臣参见陛下。”星宇随后行礼。 “行了,起来吧。”皇帝放下书,温言道。 便有一干下人捧了杯碗碟盏鱼贯而入,片刻功夫,便在星宇脚边设了一张小台,摆了几样精致的粥菜。 “都下去吧。”皇帝道,又转向王福瑞。“你也去吧,我同董校尉有话说。” 王福瑞道了声诺,带着众人下去了,帐子里只剩下星宇和周琛二人。 周琛依旧转回去看书,星宇站在原地没动,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道:“陛下不进些吗?” “得了,这里没有外人了,不必端着了。”周琛没看她,面上神色却不似平常那般不可亲近。“等了你半天没来,已经用过了。” 听了这话,星宇便坐下,见桌上几样虽都平常,却是自己素来爱吃的,不由道:“星宇小小癖好,劳烦陛下记挂了。” 周琛白了她一眼,没有理她,目光仍旧落在手中那卷书上。 星宇便端了碗筷,埋头吃了起来。 她是行伍之人,进餐本就快,如今又是在天子面前,更是不敢怠慢,不多时便吃放了。台面上碗碟看着多,量却不多,因此也没剩下什么。 “吃得可好?”周琛见她吃完,丢了书,下榻朝她走过去。 “回陛下,星宇吃得很好。”星宇忙起身行礼,恭谨地说道。 “若是宫中人人如你这般好胃口,御膳房的人可要省心多了。”周琛见那大半都空了的食台,状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陛下又拿星宇取笑不是?”星宇随口应付着,抬头却看见周琛面色变得凝重,知他接下去是要说正事,不由站直了身子,凝神听命。 “此次你回京,多待些时日再回去吧。” “臣领命。” “西北军不可一日无统帅,让董慎回去可好?”皇帝问道。 “陛下思虑周全,只这近年来京城一应事物皆由父亲打理,此番骤然离京,怕是会引得朝局动荡,遗患无穷。”星宇沉吟道。 “那你心中可是已有了合适人选,说来听听。” “董明轩。” “你倒是举贤不避亲,为何是他啊?”皇帝复回榻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二哥的武事兵法是由祖父一手传授,现在还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只待放他独自历练一番,必可托付大任。”星宇诚恳地说道。 “哦?素来只听闻董家大公子少有才名,锦绣文章,这董二公子嘛,似乎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性子。”皇帝自顾自唠起了家常,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星宇在皇帝下方寻了个蒲团跪坐下,这才说道:“让我二哥去西北,星宇是有私心在的。”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一片平静,既无鼓励也无好奇。 星宇继续说道:“一来这几年西北军由我统领,若是放了旁人去,我第一个就不放心,再者董明轩好歹与我这董家三公子沾亲带故,也不怕军中那些老兵油子故意找他的麻烦。” “有理,按你说得办吧。” “陛下圣明,星宇代二哥谢过陛下。”星宇语气中藏不住地高兴,欢欢喜喜地冲皇帝叩首拜下。 “董明轩有志难伸,你到乐得做这个好人,可是晚晚,你想过你自己没有?”不待唤星宇平身,皇帝说道,语气中竟有不易觉察的丝丝柔情。 是啊,待万事平定,朝局维稳,董家众人的安身立命之地并无需担忧之处,只是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董家三公子,卸了铠甲,交了军权,又该何去何从呢? “晚晚,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 周琛一语未毕,董星宇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星宇很好。”星宇抬起身望着上方那人,眼神中甚至带些许乞求。 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做星宇便很好了。日后江湖高远,她不必再依附谁,不必再忌惮谁,不必担惊受怕,刀口舔血,不必日日醉酒,不知日夜黑白。 也许她能安安定定地过这接下去的半生。 星宇明白,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是无法磨灭的事实,她惯会自欺欺人,却并不打算将她与周琛之间的鸿沟视为无物。 “罢了,不说这个了。” 见她如此,皇帝陛下摆了摆手,算是放过她。 只是如此扶额坐了半晌,星宇也没等来他第二句话。 “陛下,春猎第一日的刺客可有查明来历?”星宇坐正身子,找了个要紧的话题,只是声音有些木木的。 她觉得周琛与她之间终究只适合谈论正事,规规矩矩地遵循君臣之礼便什么事都不会有。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说得多些了,没留神便泄露出经年历久的前尘旧事。 星宇总是借口忘了旧事,又怎是轻易能忘干净的。就像她脸上的疤,过了这么多年不是还会流血吗? 良久,皇帝像是也想通了,终于开口道:“张梁办事不错,已经查到了。” “臣斗胆揣测,是陵王殿下还是安国公?” 皇帝冷笑一声,道:“董校尉本事更大,安国公藏得如此之深都被你察觉了。” “陛下谬赞,若是这等眼力都没有,父亲的一片苦心真是要白白浪费了。” “朕的这位皇兄的心气之高还是让人不得不佩服啊。”皇帝声音清冷,眸中冷意更甚。 “前储君殿下的眼界自是不同常人,怎会甘居岭南这等烟瘴之地,虽说陛下仁厚,未曾明旨其离京时日,眼下春光正好,只怕陵王殿下看这京城繁花,越看越迷了眼。”星宇声音平淡,只是若对面不是大周朝的皇帝陛下,任谁听了都不会这般泰然自若。 “迷了眼,就迷了心。”星宇笑意盈盈地望着皇帝。“心里稳不住了,也难怪会行此下策了。” “爱卿此言,甚是有理。”皇帝赞许道。“只是他二人却没有董校尉这份心性,否则何愁想不出万全之策。” “看陛下胸有成竹,想来已是有了妙计良方。” “卿所言不错,这猎场人多口杂,待回京城,朕自有定夺。” “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接下去的相处二人将注意力全数放在朝堂正事上,反而都觉得都轻松了不少。不觉谈到午时,皇帝没再留星宇一同用膳,星宇行了礼,便出了王帐,去寻董父和她二哥了。 董慎和董明轩却是立于王帐不远处,看样子等的时候也是不短。 “晚晚,陛下同你说了什么?”董明轩迎上去,急急开口问道。 不待星宇回答,董父便道:“此处人多口杂,回帐子里说去。” 在帐中,董父摒退左右,帐中只余董家三人。 星宇便捡了些不要紧的同他二人说了,董父并未作何反应,董明轩听了陛下要让自己驻守嘉定关时倒很有些喜形于色,又不免为星宇担忧。 “二哥担心我做什么,京城这样好的地方,我从小到大拢共没有待足十月,比娘胎里待着时间还短。何况我守了这么多年西北,也该换换岗了,不然人还道我董家无人呢。”星宇半开玩笑地劝道。 董明轩感激莫名,虽不知陛下心意,也知道星宇此番是费了大功夫的。还要问些什么,董父却道:“明轩去叫人看看中午饭吃些什么,要那些酸倒牙的文臣还要兴妖,吃些清汤寡水的素斋,我就跟星宇上山打兔子去。” 董明轩一个字都没说出口,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被董父连哄带赶的打发走了。 “您也真是的,又没谁逼着你也一起吃素,斋戒沐浴,乞求国福,本就是个心意,较什么真呢。”星宇当然知道她爹不是较这种真的人,但还是开口挤兑道。 “你给我说实话,陛下是不是要动陵王了?”果然,一转过身来,就是不同凡响。 “是。”星宇没扯谎。 “那你呢,他可说了?” “陛下让我留在京城。” “可有何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星宇愣了一下。 “有何封赏,有何处置,统统不曾提过吗?”董父气急,声音也高了。 “爹。”星宇也提了音量。“我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 “做什么?你还真打算一辈子就这么着不成?”董父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在星宇耳边说道。“陛下可曾提起要纳你入后宫?” 一声耳语,董星宇却好似听得惊雷在脑中炸开。 半晌道:“父亲所说的说法,原指的是这个吗?您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李鬼手不日便进京了,让他给你看看吧。” 董慎见她装傻,咬了半天牙道:“老子懒得管你。”一甩衣袖走了,独留星宇呆在帐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五月初,春猎毕。圣上摆驾回宫。 星宇自百花山回来,依旧日日躲在朝桐巷的小宅子里头,不出去见人。 她在树影婆娑下仰天痛饮,依稀间仿佛又看见了西北的漫天风沙。 她在等一纸明文诏书,等一个结果。 红俏知道,这样放任自流的日子不会很长久,摇头叹气后,便由得她去了。 天气渐暖,只需日落时分记得将那树根上瘫着的人收进里屋去用被子捂一宿,次日清晨推开窗户,必是会看见星宇又抱了酒坛子原模原样地坐在树底下。 皇帝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五月中旬,王福瑞带着一应人等,入勇毅侯府宣读圣旨。董慎领着一家老小恭敬跪于候府门口接旨,听得圣谕宣读完毕,众人齐声谢主隆恩。 起身后,董家三位顶梁柱皆面不改色,只长公主殿下一人似有些站立不稳,由着丫鬟搀扶着回房去了,虽无多言,自此后对外称病,不再见客。 星宇在朝桐巷听闻此事后,吩咐红俏撤去满院的酒坛子,沐浴梳洗,束发整冠,出门牵了马,去往迎春楼。 下得台阶,转身见红俏愣在院中,面上担忧之色渐浓。星宇只报以一笑,未再出言解释,愿她少知因由,免得多添烦忧。 陈百业依旧是在寒光阁见她。 “主子,现下满京城都知道董家二少爷即将赴任西北,那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如今正等着看您的笑话呢。”陈百业道。 “你传我的话,让西北那边的弟兄好生接应我二哥,一切事由皆如同我本人在场。”星宇心不在焉地听着二楼的戏曲,声音懒懒的。 “可是,主子……” “怎么?我多年不在京师,使唤不得你了不成?”星宇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主子,我不是这个意思,盟里的弟兄还好说,那些西北军里都是些什么人啊,五大三粗的,又讲不通道理。”陈百业讨好般的将桌上的果盘往星宇那边推了推,见她不动,有些丧气地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主子,我是个商人,向来只考虑怎样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得更大的利,您此番如此轻松便被削了职,困在这龙潭虎穴的京城,属下为您不值得。” 台上一出戏唱毕,星宇按动机关,木制墙壁左开右合,对面铜镜里出现的却是迎春楼三楼正在说书的宋青书的影像。 “这人在你这里过得可好?”星宇问道。 “能吃能喝,除了说书平日里也不大说话。”陈百业见她顾左右而言他,有些失落,便也不提上言了。 “你好生看顾他,这人我留着有用。”星宇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属下遵命。” “你继续关注朝中各大臣的动向,若还有私下里结交安国公的,不论何时,速来报我。”星宇回过神来,吩咐道。“对了,之前在凤仙楼的那位白羽姑娘,可查出底细来了?” “还不曾,但此人确实是严府的人,那日主子若是跟着去了,怕是凶多吉少了。”陈百业面上显出担忧之色。 星宇见了,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深知这兰越盟中众人对她的心意,每每谋事,不得已将自己陷于险境时,最为揪心的便是这些人了。 陈百业见她沉默,也不再多说。陪着听了一回书,续了两壶茶。 “你也别忧心过重,我也未必就困在这里了。”星宇站起身,掸着身上的瓜子壳,一边说道。 “主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陈百业擦了擦额头,如释重负地说道。 “行了,我回去了,一应事物还劳烦你留心。” 陈百业闻言忙躬身行礼,要送星宇出去。将拜未拜时,却听得星宇说道。“陈叔,你这么个大男人弄得比我还香是怎么个说法,京城,你终是堕落了啊。” 董星宇仰天长叹出门去,陈百业在后方差点一个趔趃栽倒地上去。再抬起身来,却是哪里再去寻那人身影去?不由得摇头苦笑一声。 三日后,王福瑞带着原班人马,出了宫门,往城西去了。这次去的不是勇毅侯府,而是候府后方那条曲里拐弯的小巷子。 星宇心知朝桐巷不好过车马,早早便带着红俏跪迎在巷子口。王福瑞远远见了,眼中满是赞许之意。 王福瑞也不多做耽搁,快步上前,展开那明黄色圣旨,朗声念道:“…勇毅侯府三子董星宇,素有将才,治兵有方,今令其领禁卫军统领一职,……” “微臣董星宇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福瑞躬身扶起星宇,温言道:“给董统领道喜了。 ” “谢公公。”星宇拱手行礼,亲手扶王福瑞上了马车。“公公慢走。” 当晚,董府便来人接星宇过去。 “父亲。”星宇进得前厅,见董慎正坐在上首,神情肃穆,星宇环视一周,却不见长公主殿下。 “坐吧。” 从星宇进来,董父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她手中那卷圣旨上。 “你给我说说,现下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自星宇有记忆以来,甚少有她爹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 “蒙陛下信任,给他做个先锋罢了。”星宇垂下眸子,不疼不痒地说了这么句。 “董晚晚。”董父突然一声暴喝,“你能不能打起精神来,成日里三魂去了七魄,游魂野鬼一般,像什么样子?” 今日厅上伺候的人本就不如平常多,此番见董慎发怒,更是无人敢留下触霉头,纷纷放下手中事,惶惶退下,留这室中一父一女对峙。 “我为何成了这副样子?我原以为父亲是知道的,竟是星宇误会了吗?”面对董慎的暴跳如雷,星宇依旧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懒散模样。 “孩子,你还只这般年岁,为何要自苦如此啊?”董父放缓了语气,面上极为痛心疾首道。 “父亲,星宇很好。” “我以为陛下是念着旧情的……” “他是念旧,只是星宇倦了,不愿再打仗,也不耐烦在京城里虚与委蛇。”星宇起身到董父身旁,为他续了杯茶。 “二哥很好,在西北历练几年,又是董家一位好男儿。董家有他,父亲便可高枕无忧了。”星宇跪坐在董父脚边,一如儿时趴在他膝头受教那般,抬头望着他爹的眼睛。“父亲,星宇一向听话,只要是父亲说的,星宇从来都是听的,您就容了这一回吧。” 董慎望着他许久,终是狠不下心,大手一抬,按在星宇的头顶。 “你说说,我容你放肆多少回了,每次一惹祸,别人头上耀武扬威,死不低头,惯会算计我。” 星宇笑道:“也只有跟您使这招才管用不是?亏本的买卖我可不会做。” “你呀你呀……”董父手劲大,把星宇揉得龇牙咧嘴。 “起来吧,多大了还坐地上。来时可吃了饭?” 星宇扶着董父的手臂站起身,道:“嗯,阿常来传话时,刚撂下筷子。” “行了,去祠堂叫你二哥出来吧,不必跪着了。” “您罚他跪祠堂了?”星宇道奇了。 “哪儿能啊,他顶撞她母亲,自请去跪的。” “啊?为了去西北的事儿?” “是啊,你别管了,我去劝就行。” “星宇告退。” “行行行,滚快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这可好了,在那规矩森严的皇宫大内,也不用我再多费心了。” 朝桐巷内,一派春景祥和。 星宇难得这么乖顺地坐着让红俏给梳头。 “转过来我瞧瞧。”,红俏很喜欢打扮她,平日里少有能如愿的时候,今天见星宇如此配合,更是干劲十足。 星宇今作的打扮便是如前禁卫军统领张梁往日一般了,院中天光正好,照映得镜中人皓齿明眸,顾盼生辉。 “行了,都拾掇了半个多时辰了,我还去不去了?”,星宇道。 “嗯,这便好了。” 星宇不知红俏在她头上鼓捣什么,见她眉飞色舞,甚是欢喜,自己也跟着高兴起来了。 “这样一打扮,比你以往在西北那般蓬头鬼的模样不是好多了?” 红俏又将星宇的头板正,左右瞧了瞧,这才满意得放下手。 “行了,我去了。”星宇一边说一边把佩刀往腰上系。 “这么系个死结倒省事了,你晚间睡觉时都是刀不离身,不愁立不下大功。”红俏头也不抬地收拾桌上的妆盒,口中挖苦着。 终是看不过她笨手笨脚,红俏停了手中活计,上前去解了星宇系的疙瘩。 “我这去了宫里,有时晚上不回来歇着,你自己一个人要当心,我会让陈百业派些人过来守着。”星宇张开双手,看着贴在胸口的红俏伸长了手去整理她身后的腰带。 “得了吧,我这命可没你的值钱。”红俏弄好了佩刀腰带,又给理了理衣领。 “旁的我自是不担心,眼下不是有个班长生在京城的吗,我虽不知你二人之间到底有何瓜葛,你对此人不喜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是有什么要紧的不告诉我呢?”星宇就势靠在红俏肩头,竟撒起娇来。 “当初若不是看中你这个不好管闲事的直爽性子,你以为我稀的伺候你?”红俏没好气地推开了她,抱了妆盒,回屋子里去了。 星宇望望天,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对了里屋喊一声“走了”,便出门上马,往宫城方向去了。 到得宫城外,远远便见一人立于前方,看着情形似乎是在等着她。 星宇翻身下马,忙忙迎了上去。 “张大人。”星宇拱手行礼道。 “统领万万使不得啊。”张梁急急伸手去扶。 “星宇头天上任,不想竟是劳烦张大人来迎,心中过意不去啊。”这话是心里话,星宇本以为张梁会被调离,就算还在京中,也不会是在宫门内了。不想皇帝给他降了职,却还是在禁卫军中当差。且只看他肯亲迎星宇,便知此人心胸度量皆不可小看,皇帝陛下并未看错人。 “董统领客气了,在下还能为您所用,实属是在下的福分。”他二人此时都直起了身子,张梁望着星宇,目光殷切,眸中一片澄澈。 “当年在西北军中,张某便仰慕董将军风采,只是没有拿得出手的军功,不敢贸然叨扰。”张梁谦虚地说道,上前为星宇引路。 “张大人客气了,当年尺烟岭一战,张大人一马当先,直捣敌营,骁勇善战之名,星宇也是有所耳闻的。”星宇道。 二人这般谈着,你来我往,分寸得当,也算是话语投机。星宇随着张梁指引着往宫门内部走去,一路走张梁一路告给星宇各项事宜,星宇自是虚心受教,偶有疑问,张梁也一一细细为其解答。 行至一处偏僻宫门外,星宇止了步子,望着前方侃侃而谈的张梁,心中感慨,她不是心思复杂之人,素来喜欢与这等爽快敞亮之人打交道,又有意与之相交,不由说道。 “星宇原来以为像张大人这般骤然失意,怕是要消沉一阵子了,如今看来,是星宇小看您了。张大人此番肯韬光养晦,今后必是前途无量。” 张梁倒有些不好意思,张了张嘴,半天却也没说出什么来,摸着后脑勺,憨厚的笑了起来。 “董统领过奖了,张梁是习武的粗人,想不了那么长远的事,只知道做好本分之事。” 看他笑,星宇也觉心头松快,便道:“只恨当年在战场没能与大人深交,要是有机会,定要与你痛饮一番,方解余恨啊。” “常听得将军善饮之名,将军要是不嫌弃,张某愿与将军一醉方休。” “哈哈哈哈……” 宫道内回荡着二人爽朗的笑声。 “现下这京城里,没有什么董将军了,张大人若是愿意,日后私下里星宇唤一声张兄可好?”星宇望着张梁说道。 后者似乎感动莫名,声音也激动了不少:“董将…,不,董贤弟,愚兄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说,好说,张兄,接下去咱们去哪里呢?”星宇问道。 “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带你先熟悉一些基本事物,我看今日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过几日我就把交接手续办妥当了,有的你忙了。”说完这话,张梁拍了星宇肩膀两下,便大踏步地走了。 星宇在原地站了许久,眼见得那人消失在拐弯处,心道,不给饭吃啊。 抬头再望了望天,挺好的日头,挺好的云彩。“张梁我日你仙人板板……”这句话咽了咽,终是没有说出口。 星宇摇了摇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出了会儿神,只好依着来时的路返回,一路上倒也没人拦着,估计都认得她身上这件官服。 又想到方才张梁那身跟她这件无论纹饰,阶品一般无二,皇帝虽明文诏书封她做这个统领之位,张梁的处置并没有过多张扬,怕不止是看在张家的面子上,还有他二人自小交情深厚,对此人不存疑心的缘故。 张梁那双眼睛又浮现在眼前,确实,这是个值得信赖的纯良之人。 出了宫门,已是午时三刻。星宇觉得腹中饥饿比方才更甚,略一思忖,觉着还是迎春楼的酒菜合口。四下张望了一番,不见今早帮她牵马之人,又不知道去问何人,便决定走过去了。 这盛京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景象,相较于西北狼烟风沙,虽令人心神向往,真正置身与此,星宇却并不觉得更习惯。 早几年星宇还为着不能回京曾与董父大吵过几回,如今想来,实在是不孝。 她那时只依稀儿时在京城住的时候,有永远吃不完的糖粘糕点,各种稀奇的古怪玩意儿,董慎事事由着她。 打仗辛苦,日子一眼望不到头,西北的白毛风一起,吹得她更是委屈,只以为能回到那般安乐乡去便是事事顺心如意,又哪能料到后事种种不堪回忆。 星宇决定过几天去候府看望长公主,有些话,是得她来说的。 将将行至永昌街口,星宇忽觉腹中疼痛。 她一贯任性,进食没有章程,饮酒不知节制,这胃疾是跟了多年的,一直也真没当个病去看待。这次却是来势汹汹,绞痛难忍,几乎要站立不住。 怕自己就这么横在街头有伤风化,星宇一转头钻进了街边一条小巷子里,行至深处,却原来是条死胡同。便放下心,走到了墙角处,以手肘寸着墙 ,将头埋进肘弯处,专心等那股痛感自行退去。 不料这胃疾不动则已,一旦发作,竟是扯着五脏六腑一齐疼起来。星宇嘴里泛着酸水,心口又烧灼难当,想吐吐不出,手指直扣着那墙上的砖石,整个人都贴在了墙壁上。渐渐竟有些神志不清,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痛。 “晚晚…” 迷糊中觉着有人在叫她,那声音极陌生,又像是什么极为熟悉的人。由远及近,快到耳朵边儿的时候,声音却停了。 星宇几乎以为自己疼到出现了幻听,此时,却有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脉门。不容多想,星宇反手便扣住那人手腕,紧握不放,转过身去,左手成爪,直往那人面门上去。此时,星宇又听见了方才叫她的声音。 “晚晚,是我。” 星宇这才堪堪收了攻势,待看清来人面目,终是放心的软到在那人怀里。 “丧门星,你可算来了,疼死我了。” “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再度清醒过来时,星宇已经身处朝桐巷那处有苹果树的小院子里。 她迷迷瞪瞪地望着顶上的床帐子,犹自有些未回过神来。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动,便支起身子朝那边看去。 “把药喝了。” 来人不是红俏,而是那位江湖上名号很响的江南名医李鬼手。 “你见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这句了,不能说点别的吗?”星宇坐起来,苦着脸望着那人手上一晚黑漆漆的药,未到跟前,已经觉得舌根发麻。 “哼,你要是再这么着,我也不用天天熬这苦兮兮的汤药,配什么黏糊糊的丹丸,出了这门口往西不远就有处棺材铺子,你也不用跟我们客气,我跟红俏明天就去街上插了草标子跪着,给你换一副最好的回来。” 说着,也不等星宇反应,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手端着碗,就这么将药灌下去了。 星宇一直觉着奇怪,这人明明长了一张极为干净清冷的脸,肤色又白,一开口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以前到还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样子,这几年不知是不是跟着星宇厮混的久了,也学的油嘴滑舌不着调,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不等星宇一番感慨发完,红俏很及时的捧了一碟子糖块进来,星宇忙不迭地拈了一块放入嘴里,这才觉着口里舒服了些,满足地吐了口气。 “你说说你,这些年吃的药比你喝的酒只多不少,怎么还这般怕苦。”红俏笑道。 “她不就是那么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要是能记得吃药苦,还会去惹那么多的祸事出来不成?” 李鬼手又是一顿数落,星宇听得直皱眉,又不敢顶嘴,只勾着头听着,嘴里含着糖块用舌头弄着玩,腮帮子左边鼓了右边鼓。 “差不多得了啊,怎么没完没了的,没看她都不说话嘛,熬你的药去吧。”红俏先听不下去了,连推带搡地把人赶出去了。 “你就惯着她,看好了好不了。” 隔了两道门仍听着那人在院子里不住地叫嚷。 “我真是佩服你,这么个正经人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红俏坐在床边叠着衣服,嘴里打趣着。 “我这躺了多久了?”星宇再度躺倒在床上,手里拿着被子角搓着玩。 “你俩昨天下午一起回来的,一个站着,一个横着,脸色都不好。” 星宇看了看窗户那边,估摸着现在的时辰。 “已经酉时了,今早宫里派人来问了,我说你病着给打发走了。”红俏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这么说道。 星宇没说话,只觉着嘴里的糖块突然没了滋味。 “躺会儿起来吧,一天多水米未进的,你要成仙,我们可没那么大造化。”红俏收拾得了,给她找了衣服就出去了。 “你的马也给送回来了。”到门口时,红俏转回来说了这么一句。 星宇磨磨蹭蹭地摸下床去,靠着床沿发了会呆。闻见屋外传来的阵阵米香味,脸上终于有了笑影,趿了鞋,向外走去。 院子里两个炉子,红俏煮着粥,李鬼手熬着药,落花满院,白雾氤氲,虽只是平常的烟火气,星宇却觉得身处之所仿佛不是在人世间。 “快出来吧,饭快好了。” “药也好了。” 院中二人停下手中活计,不约而同地望着她说到。 “好嘞。” 第二日照旧进宫。 张梁已经换上了低阶的禁卫军服装,仍旧是在宫门口接她。 “张兄。”星宇道 “董大人。”张梁行礼道。“快要上朝了,我领你过去吧。” “有劳张兄了。” 有了前日张梁一番毫不藏私的讲解,这统领的职务上手地也快,张梁虽降了职,底下的琐碎事物还是交由他去料理。 下了早朝,星宇便去办理了一些交接工作,回来继续随侍君前,皇帝仍是如她离开前那样坐在桌前批示着奏折。 皇帝陛下登基不满一年,中宫之位却是虚悬,后宫更是冷清。他自小养在太师府,一直不受重视,早该到了议亲的年纪,却无人为他张罗,从星宇初遇他那年起,便是孑孓一人。 “回来了便让她进来吧。”皇帝的目光没有离开桌面,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一旁随侍的王福瑞便如福至心灵,去了门口,告诉星宇陛下有请,声音温和,态度谦恭,与他平日里一贯的待人态度并无不同,却又分明少了些客套虚伪,真切了许多。 星宇看不出其中差别,不敢怠慢,依言躬身虽王公公进了殿门。 “回陛下,董统领来了。” “参见陛下。”星宇行礼道。 “平身吧。”皇帝似是累了,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倦意。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陛下可要歇歇?” “也好。” 一旁的王福瑞忙应声下去传膳了,殿中只剩下皇帝星宇二人。 “微臣不敢打扰陛下用膳,去外间候着了。”星宇道。 一语说完,久久不见回应,星宇举步欲走,抬头却看见上首坐着的皇帝陛下已经靠着后面的椅子背,歪着头,气息平稳,却是睡熟了。 星宇收回步子,想到此人日日在这森森宫墙里头也不知道能得几夜好眠。这二人一个终日沉醉不醒,一个辗转反侧,不得安睡,倒是般配。 星宇也没出去,退到一旁垂手候着了。想了想平日红俏照顾她的情形,到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件大氅给披着,又去关了窗户,这才回到原处站好,低着头只看自己的脚尖。 左等右等,王公公终是回来了,一进门,看见了屋中的情形不觉大惊失色。 “哎呦,怎么在这儿睡着了?着了风可怎么得了啊。” “公公来了。”星宇道。 只是上首那人也不是梦到了哪等美事,殿中二人这不算小的声音竟是不能惊动半分。 “这…这…” 王福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摊着手看着星宇,一脸地为难。 “公公莫急,我看陛下只是累着了,歇一下也无妨,到午间便少睡些就是了。”星宇道。 “只是,这…这…”王福瑞起了个话头,却不继续往下说,握着浮尘柄,指指星宇又指指自己。 星宇知道他是怕皇帝醒来怪罪,便道:“想来御膳房置办午膳还要些功夫,王公公且下去张罗吧,星宇在这儿守着。” 皇帝陛下想用膳了,什么时候还有要等的规矩?王福瑞听了星宇为他解围,千恩万谢地蹑脚出去了。 星宇看他这般心中好笑,面上无甚波动。 这么又站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那人仍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陛下既醒了,就起身吧,这椅子上睡久了难免身上酸痛。”星宇说道。 周琛轻笑一声,睁开了眼睛。星宇上前撤了他身上盖着的大氅,送去一旁的架子上,努力想依原样挂好。 星宇觉得身后人渐渐逼近,耳边甚至能听见那人的呼吸声,她的指尖不觉在衣料上收紧,直捏了条条皱褶出来。 “传膳吧,饿了。” 周琛并没有近的过分,说了这么一句,活动着筋骨又回去坐好了。 星宇转过身去看见的便还是那个正襟危坐,胸有鲲鹏的尊贵帝王。 “微臣遵命。”放过那件衣服,星宇躬身退下。 王福瑞在殿外等了许久,见星宇出来,也不用开口,便已带着了底下人忙碌开了。 星宇冲他点点头,自去自己的位置站好,就像宅院门口的石狮子一样,昂首挺胸,尽忠职守。 也一般的不惧风雨,不知伤痛,无有悲喜。 晚间交了宫牌,出得宫门。听牵马的说起勇毅侯府的四小姐今日回门,董侯爷送信让星宇不日回去团聚一番,星宇略一沉吟,应了一声,便打马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董明轩月底就得启程去西北了,长公主还是下不来床。 这日星宇休沐,早起用了饭,在院子里跟红俏李鬼手二人闹了一会儿,又被灌了碗药,然后牵了马往董府去了。 “不许喝酒啊。”红俏追出来道。 “知道了。” 星宇坐在马上点了点头,便拨转马头,扬鞭而去。不一会儿,便能看见董府的大门。 “公子来了。”那位叫阿长的小厮正好出门看见星宇,过来牵住了马。 “嗯,侯爷他们都在家吧。”星宇一边下马一边说道。 “在呢在呢,四小姐也在,听侯爷念叨几天了,您总算是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去?”星宇见他方才似是要去办什么事的样子,问道。 “长公主殿下还病着,吩咐小的去临安堂抓药去。” “那你去吧,别误了你的事。” “得嘞,公子受累自己进去,小的先去了。” 阿常打了个千走了,星宇也不再耽搁转身拾级而上,进了大门。 早有人进去通传过了,过了前院,便看见董明轩迎出来了,却是一身利落的武人装,不是平常那般贵公子的打扮。 “二哥,这是练了许久的武吧,衣服都汗透了。”星宇看见董明轩一脑门细密的汗珠,含笑说道。 董明轩拿着袖子擦脸,没有接话。 星宇知道他仍是在为长公主的病情担忧,却也不提’这一茬,说道:“二哥也不必忧虑,你自小是由祖父带大的,怎么也不会差的。” “能得你的肯定,我就放心了。” 他二人说着话并肩朝里院走去。 “父亲在厅上,你先去吧,我换过衣服就来。”董明轩说道。 “二哥快去吧,着凉了就不好了。” 星宇看着她二哥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走上前厅去,董慎正坐在厅上喝茶。 “父亲。” “来了。”董慎应了一声,“坐着吧。” “大哥在家吗?”星宇搬了个矮凳子坐在董慎旁边,一边问道。 “在她母亲身边侍疾呢,这孩子倒是孝顺。”董慎放下茶碗,叹了口气。 “是啊,大哥确是我们家的标杆,我也得多像他学学,以后好伺候你去。”星宇道。 “嗯。”董父欣慰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咋么过味儿来,“你个小没良心的,就不能盼你老子点儿好?” 作势就要去踢她,星宇没躲,受了这不轻不重的一脚。 “你去看看吧,老这么躺着好人也成病秧子了。”董父斜着眼睛看着她。 “也好。”星宇一边拍着腿上的灰一边说道,“早该去看看了。” 星宇行个礼出得门去,转身看见董慎又去对付那碗茶,喝得直皱眉,不觉有些好笑。唤了一个小丫鬟前头领路,往里院去了。 “殿下这几日可好些了?”星宇问道。 “好些了,还是懒懒的,不出屋子,也不爱说话。” 这丫鬟是长公主房中伺候的,名叫冬泠的,今儿得了吩咐要请三少爷过院中一见,一直候在前厅外边,正不知如何开口,便见星宇出门唤人引路,忙不迭得就迎上去了。 星宇也只问了这一句,便再无多话,二人一路无言,一会儿功夫便到得长公主的屋子外。 “三爷且等等,容冬泠的进去通报一声。” 星宇听了她这名字没来由地打了了寒战,含笑看着冬泠进了里屋,自己转过去背着手看着院里的花草。 “晚哥哥。” 星宇正看着一株凤仙花出神,忽听得一句燕语莺声,才被勾回了魂魄来。抬头望去,正是勇毅侯府的四小姐,如今的太常寺少卿杨卓允的夫人。她此时一身家常的鹅黄色衣裳,俏生生地站在院门处。 “四妹妹。”星宇笑着过去,行了个平辈礼。 这四小姐董月乔到像是吃了一惊,也忙福了一福,笑道:“从前最没规矩的就是你了,如今到是变了。” 星宇道:“哪能老那么不懂事儿不是?” “晚哥哥是来看母亲的吗?” “听说殿下病了,不知现下可好些了。” 董四小姐叹了口气道:“我从未见母亲这样过,真是令人担心啊。” 说话这会儿功夫,方才传话的小丫头冬泠已经出来了,请星宇进去。 长公主已经起身,打扮得很是素净,面上犹带着憔悴之色,看来是真病了。 “星宇给殿下请安,殿下身体不适,本该早来探望,耽搁至今,还望殿下勿怪。”星宇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董月乔福了一福,就去了长公主身旁站着了。 “起来吧,跪来跪去地倒叫我头晕。”长公主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咳嗽了几声。 星宇站起身,便有小丫鬟捧了凳子来让她坐下。 “好孩子,去瞧瞧你大哥,昨天夜里他在这儿守了半夜,不知是不是累着了,这么晚了还不见过来。”长公主拉过董四小姐的手说道,“去吧,要是不好就快着人请大夫去。” 董月乔应声去了,经过星宇时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地掉了帕子,星宇俯身去捡时便撞上了她别有深意的目光,心下了然,接过帕子,董月乔就随着几个丫头去了。 长公主一手扶着旁边的桌子,大有些支持不住的意思,眼睛却还是灼灼地望着星宇。 “好,好,你现在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大了。”长公主气势虽不如往日强,这话却像是从牙根里咬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噬心的怨毒。 “殿下此言何意?”星宇方才一直低着头的,听得这话,便抬起头来,不闪不避地迎上了长公主的锋芒。 “我这话何意?董大统领打得好算盘,自己在这京城铺好后路,把我儿送去那等虎狼之地,董家养你育你,你就是这么报答的?”长公主怒极,一手指着星宇,一手扶住身旁的桌子,胸口起伏剧烈,却犹似不解心头恨意。 星宇有些失望地闭了闭眼睛,眼前这位尊荣华贵的皇家嫡女,真真只是空有皮囊,不计长远。想这董家到了董慎这一代,虽有军功,却也尚了公主,朝堂之上本就不宜张扬,但董慎这些年明里暗里该管的不该管的已经插手太多了。 董家的这些小辈里,若是再出不来一位能担当的人物,真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天,这一家老少生死存亡只靠董星宇这样一个外人是又能挣得多少回来?难不成真要看着祖上基业荒废,最后落到霍家那般靠着女儿高嫁才能维持下去的地步?董家世代忠良,英雄辈出,星宇虽是抱养,名字也是记在董家宗祠里的,百年之后,她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母亲。”星宇沉声道,“您失言了。” “你还敢叫我……” 星宇打断长公主的话,一贯寡淡的脸上忽地显露出几分凌厉之色来。 “星宇今日冒昧唤您一声母亲,只因星宇始终将自己看做是董家的儿孙,从未敢有过外心。您身为董家长媳,却不能与董家一心,星宇实在是无法不感到痛心。” “我何时不与董家一心,我日日殚精竭虑,难道不是为了求董家平安康泰,子女一世无忧。”似是被戳中痛处,长公主忽的炸了起来。 “这一世平安无忧了,那下一世呢?母亲可有把握能有祖母那样的好福气?”这话忤逆,星宇却不得不说,想那董家老太君当年是何等样的人物,进可上阵杀敌,退可安家护院,不是得老太君治家有方,这偌大的勇毅侯府哪里能稳稳当当地交到长公主手中。 只是这样能干的祖母,也只能护着星宇到十六岁。 “你到底要说什么?”长公主恢复了几分理智,也不去追究星宇方才大逆不道之言。 星宇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道:“星宇在京城待的时日不多,却依稀记得幼时殿下与父亲的关系断不是如今这般剑拔弩张,一言不合便闹得合家不宁……”星宇停顿片刻,见长公主神情颇有动容之意,便继续往下说。 “若是星宇没记错,这变化不是由星宇带来的,而是发生在您执意断了大哥习武之路的那一年?” “过了这么久,记不清了。”长公主仍是放不下架子,声音却是低了下去。 “大哥身体不好,这我是知道的,走文人科举之路,日后也是能光耀门楣,只是您不该再阻了二哥的前程啊。”星宇言辞恳切,长公主也有些动容。 “明轩那孩子我何尝不知,他自小便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却时时受着压制,在内院拗不过我的心意,在外间博不过你的名头,那么个好孩子,生生憋成了只闷葫芦。” 见她松口,星宇忙道:“殿下不必忧心,西北虽险恶,却也不是有去无回之地,星宇命虽贱,摔打多年,倒也没有大碍,反倒是长了阅历,增了本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到时二哥立下大功,大哥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二人相铺相成,再无可担忧之处了。” “怪道儿大不由娘,罢了罢了,我也不管这许多了,随你们闹去吧。”长公主终是败下阵来,有些丧气地靠在椅子背上,仰天长叹一声。 “殿下且放宽心,好好养病,您的福气在后头呢。”星宇柔声劝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正事说完,星宇陪着叙了些闲话家常。 董月乔这次回门是带着新哥儿回来的,那孩子刚会走,正是好玩的时候,很得长公主喜爱,翻来覆去说得都是些童真稚事。 星宇听得莞尔,她是从未想到自己与她长公主殿下之间的相处会变得如此平和。 到底是在病中,星宇见长公主坐了这许久似是有些乏了,又劝了几句宽心的话,这才告了辞,长公主也没多留,星宇便起身行礼出去了。 出得门去,星宇没有往前厅走。脚步一转,往自己从前在董府住的那处别院去了。 董月乔果然就在院墙里面等着她,身边还站着她二哥董明轩,这二人都没带丫鬟仆从,原来院子里伺候的几个人也不知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我就说晚哥哥跟我最好,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这不就来了,二哥还不信。”董月乔很是得意地看着董明轩说道。 “是啊,谁敢跟你比脸皮厚啊,那不是找死呢吗?” “你说谁脸皮厚呢?”董四小姐回了娘家就不端着那高门贵女的架子,伸手就去揪董明轩的耳朵,她二哥一个躲闪不及就被抓得龇牙咧嘴。 “董月乔,你这成何体统,你…你…” 星宇由着她二人闹着,也不劝,只背着手在一旁笑吟吟地站着,随后竟自去里屋提了壶热茶出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起好戏来。 董月乔闹够了,放开董明轩,一蹦一跳地到星宇身旁挨着坐下了。“晚哥哥,你方才跟母亲说什么呢?” “看来乔妹在杨家的日子过得甚是憋屈啊。”星宇倒了杯茶递给她,眼里笑意更浓。 “你还不知道她,从小不就是这么个疯癫的性子。”董明轩也揉着耳朵过来了,四妹听了她这话又作势要上来拧她,忙改口道:“活泼,活泼,行了吧,跟京城中那些矜持做作的大家闺秀都不一样。” 这话不说倒罢了,董月乔是个何等机灵的人,这么听不出来他这话中讥讽之意,一下就跳起来直扑向董明轩,这次他的两只耳朵都遭殃了。 “你说谁是野丫头呢?”董月乔咬牙切齿地说道,手上力道比方才更重。 董明轩“哎呦”,“哎呦”的叫唤,偏又不能像他四妹那样弃礼法教养与不顾,只能任她揪着耳朵,嘴上逞逞威风。 “你这像什么样子,你撒开我,我找父亲告状去。” “我很怕你告状吗?” “你等着,我明天就套了马车送你回杨家去。” “去呀,去呀,你现在就去。” “你撒开我我就去。” “我就是不撒。” 星宇一口茶将咽未咽,看他二人这般欢腾,笑的直咳嗽,这下她算是知道了他们为何要将人都支开了。 “行了,乔妹,你放过二哥吧,你看看他耳朵都要被你揪掉了。”星宇劝道。 “也就是今儿星宇在这儿,不然有你好看的。”董四妹放开她二哥,又嫌不解气的推了他的头一下,这才过去坐好。 “你瞧你,这都是做人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孩子气。”星宇笑着看她。 “她呀……”董明轩习惯性不怕死地又要顶两句,被董月乔踹了一脚便乖乖认了命,也闭嘴坐下喝茶了。 “对了,方才听冬泠说今儿府上新做了桂花糕,我许久没吃过这东西了,乔妹受累去帮我端个几盘来呗?”见他二人消停了,星宇对董月乔说道。 “那么黏黏糊糊的东西也就你爱吃,还要几盘,腻不死你。”嘴上这么说着,董月乔却没真的耽搁,起身便要去了。 “怎么我就使唤不动你呢?”董明轩不长记性,肩膀上又挨了一下揪。 “闭嘴吧你,待会儿塞你一嘴桂花糕,吃不完一盘子不许吃饭。”董月乔瞪了他一眼,便出院门去了。 星宇忍着笑又给董明轩续了杯茶,他二哥揉着肩膀端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她两眼。 “星宇从前看二哥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样子,却不知原来你也是个好相处的。”星宇调侃道。 董明轩被这句话勾起往事,面上忽带了几分凝重之色,举起茶杯,做了个敬酒的姿势,说道:“从前我不该那般对你,二哥给你赔罪了。”说罢,将那茶一饮而尽。 “二哥这就没意思了,以茶代酒算什么赔罪?怎么也该拿那好酒十坛,喝到第二天天亮去,那才算数呢。”星宇知他诚心,也不再像平常那般假惺惺地客套,这番话虽是调笑,却也是真情实意。“何况二哥曾那般对我了?你一不曾伤我,二不曾害我,又是哪里来的罪过呢?” “那时你初入京城,我没能尽兄长之责,教你规矩,带你走动,还时常冷言冷语对你,实在是枉读了了这么多圣贤书。”说到最后,董明轩已是羞愧难当,手指在那茶杯上不自主地收紧,声音也低了下去。 “从前的事,星宇都不大记得了。”星宇从董明轩手中接过空杯,一边续着水一边说道。“只是那日我被罚跪祠堂,若不是二哥告知父亲,星宇怕是要跪整整一夜,这件事星宇一直都记得。” “你怎知是我,那时四妹五妹跟你走得更近些,她们更会为你求情。”董明轩接过茶杯,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她二人确实瞒着人给我送吃的来,却不敢忤逆长公主的意思,我当时正塞了一嘴的桂花糖糕,父亲就踹开门给我扛出去了,那日大哥出门赴宴,回来的比父亲还晚,不是二哥你还能是谁呢?”星宇神色探究地望着董明轩,见他脸上的颜色变了几变,甚是好看,心中好笑,算是明白了梁晓声为何那么喜欢与她二哥斗嘴了。 星宇站起身来,郑重地向这董明轩行了个礼。“要说二哥要向星宇赔罪,星宇是万万受不起的,星宇在此谢过二哥当年搭救之恩。” “你这是做什么,当年不过是顺手的事,你非要如此认真吗?”董明轩慌忙伸手去扶。 “那二哥也要一直为了那么些琐碎之事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星宇吗?”星宇未直起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不提了,我以后都不提了,你别这样。”董明轩是真的急了,语速都快了几分。 星宇不再逗他,二人又回石桌边坐下。 “二哥,方才我已经劝过殿下,听她的话锋,似是已经松了口了。”星宇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说道。 “真的?母亲当真同意我去西北了?”董明轩声高八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她不同意,二哥就不去了不成?”星宇坏心思又起,不怀好意地说道。 “不是,圣旨已下,岂可随意抗旨,只是母亲老这么病着,我身为人子实在是……”董明轩灌了口茶才继续说下去,“实在是不好受。” “二哥不必忧心,战场凶险,哪有做母亲的不真心对子女的,殿下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等想明白了,这病也就好了。”说着又嘱咐道,“西北不比京城,军中都是粗人,不懂礼法的也是有的,二哥刚去可能不习惯,只是军中向来看重本事,军衔职位还在次要,一起打了几场仗,历过生死,后面便都好了。” “我从小跟着祖父,也听他说起过一二。”董明轩努力克制着激动,眼睛中充满了向往之情。 “祖父当年之英姿,星宇至今也不能望其项背曾立下不教蛮人过尺烟岭这等豪言壮志,若不是伤病早早解甲,如今的大周边境只怕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你是祖父一手带大的,我信你必不会辜负他的期望。”星宇道。 董明轩是董家几个孩子里跟祖父关系最好的,听得星宇提及祖父遗愿,眼中已经泛起泪光,有些哽咽地说道:“要是祖父还在,见你立下这么多战功,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当年祖父便经常夸你天资高,有大局观,还总叹你可惜了,大概是可惜你不是董家亲生的,不过晚晚你放心,以前是二哥糊涂,如今不会再把你外人了。” 星宇望着董明轩久久没有说话,她自然知道董老将军真正可惜的是什么,老爷子在世时不论是她立了何等的功劳,都未曾得过一句夸赞之语。 外人提及董家言必称董三公子如何了得,若这三公子身上真流着董家的血脉还则罢了,不但没有还偏偏是一介女子之身,她越是出挑,就越证明董家无人,她立功越多,越是在打董家的脸,还不能张扬,想那董老将军英雄一世,到老来却得受这等的窝囊气,怨不得他从来不喜星宇在跟前晃悠,到后来连战事邸报也不去听了。 星宇从前想不明白的事到如今已经想得再清晰不过,只是这些事没必要告诉他二哥,她曾在祖父灵前暗暗起誓,有朝一日,她必会原原本本地将所有东西全部还给董明轩,那些都是他应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董月乔去了许久不见回来,倒是董父打发了人过来叫他二人去前厅上用饭。 “乔妹去哪里了?”星宇问道。 “回三爷的话,新哥儿醒了,哭闹不止,四小姐正哄着呢。”来的正是星宇初入京是伺候她的那个小丫头子,当时觉得还未脱稚气,现在瞧着说话做事有条理了许多,董安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会人。 “我说呢,这么久的功夫,那桂花糕就算是现做也做好了。”董明轩站起身了,对星宇说道,“我们先去吧,别让父亲等着了。” “不与大哥同去吗?”星宇问道。 “大哥的身子你也知道,这些天母亲病着,看了我心下更烦,都是大哥在一旁侍奉着,我方才去看了,仍是在睡着,就不扰他了。”董明轩拉着星宇起来,一起向前厅走去,“况且今日父亲见你来了,定是要喝酒的。” “怎么平常他在府中不喝酒吗?” “这几年除了外出赴宴,也就今年你回来见他醉了几次,就连你上回送来的几坛酒他也没动,只吩咐了人好好收着。”董明轩拨开前面挡路的柳枝,将星宇先让过去,“今日你可得陪他好好过过酒瘾,不然他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啊?”星宇惊奇道,“可真是奇了,我可记得他当年在西北有个诨名叫‘千杯不倒董一胜’” “这是为何?”这下换董明轩奇怪了。 像这等有辱家主威严的荒唐事想来董慎是不会主动跟小辈说的,也只星宇跟在他身边的时日久些,知道他的德行。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其实酒量不怎么高的,西北军中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给他喝趴下,酒品还不好,一醉了不管面前人是谁,拉着就要拜把子,掏心掏肺地要做人家大哥。”星宇谈起董慎的荒唐事,眼角眉梢都拢着柔和的笑意,说得起兴,干脆反过来面对着他二哥倒着走,“他啊,只有哪次打了胜仗才灌不醉,军中人见了他喝酒没有不躲着的……” “哎呦……”。 星宇这般不留神便撞上了一人胸膛,那人也好好不接着,反而往后一躲,眼睁睁看着星宇摔了个后滚翻。 “爹,你干嘛呢。”看清人后,星宇抱着头大叫,又对着董明轩嚷道:“二哥,你怎么也不学好,也学着捉弄人了?” “怎么,只能你在背后编排我,我就不能讨利是回来了?”董慎故意板着脸,伸手拉了星宇起来,“况且你这皮糙肉厚的,也不碍着什么,皮肉摔松了,还能长个儿。”说着,又伸手在她肩膀腰背处各拍了几下,董明轩在一旁看着,想笑不敢笑,忍得着实辛苦。 “我都二十了,还往哪里长去?”星宇没好气地道,说完就撞开董慎气呼呼地冲进前厅里坐着了,也不管董明轩在身后终于忍不住,捧着肚子笑得震天响。 “没规矩。”董慎随后追上去。 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的斗着嘴,谁也不服谁,三个人的饭桌比那大宴席还热闹,董明轩虽插不上嘴,在一旁看得心情愉快,不但破天荒地喝了酒,连饭都比平日里多添了一回。 星宇没敢忘了红俏的话,只把董慎喝得大了舌头就停杯了。董慎和她二哥推杯换盏,喝到最后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星宇也没管,找下人要了碗粥,就着桌上清淡小菜,不徐不疾地吃着喝着。 酒足饭饱后,星宇拿着布巾缓缓擦着嘴,擦完了,整整袖口,站起来理理衣领,迈步从地上缠手缠脚歪着的两人身上跨过,快要出门时,听得身后她爹口齿不清地道:“星宇,再来啊,接着喝。” 他二哥迷登着反应倒快,也紧接着说道:“别走,回来咱哥仨再喝他十坛。” 星宇定了定,极为不屑地朝身后瞥了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一撩下摆,抬脚迈出门槛,便是将这烂醉如泥的父子俩交给董安去头疼了。 还未到大门口,就见阿常牵了马伫立在门外等着她,看着她近前,一叠声地请安问好,还主动地趴跪在地上充作踏脚凳。 星宇站在高高台阶上,神色不明地看着那人许久,走到近前时,脸色便阴沉了下来。抬起脚却并没未就势上马,而是踩住了那人肩膀,脚下不断施力,力道控制得很好,足以让人半月抬不起胳膊来了。 “多年不见,你这伺候人的本事倒见长了,不知道背后是有哪位高人指点?”星宇俯下身子,声音极为阴冷地问道。 而那阿常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一味地不做声,只将头埋的更低了。 星宇并未过多纠缠,冷哼一声,道:“回去告诉你家少主,别再玩弄这样的把戏。” 话说完,便放开脚下那人,接了马绳,转身离去。 虽是朝着朝桐巷走,星宇却偏偏不挑好走马的路,仍是牵着马只往那些狭窄的胡同里钻,走得极缓慢,像是故意等着什么。 “班兄,我这马背上坐着可舒坦?”转过几个弯,星宇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地说道。 “西北军马,能踢死野狼,可日行千里,上山下滩,无所畏惧,自然是好马。”再看那马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人,正悠哉悠哉地晃荡着两条腿,手中酒壶不知是空是满,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流沙帮帮主班长生,此时面上飞红,醉眼迷蒙,却原来也是个喝酒上脸的脓包。 “看来班兄果真是御下有方,这前脚出了侯府门,后脚班兄就得了消息跟来了。”星宇转过身来,望着那人,眼里不再是从前那般隐忍,竟是带了些令人心惊的冷意。“班兄在这京城里没有正经事做吗?为何总要跟星宇纠缠不清” 班长生自是注意到了她的愤怒,只是心下犹有不甘,仍是那般不着调的样子,说道:“董统领抬举在下了,班某一介散漫江湖人,来这京城只为寻欢作乐,哪里来的正经事儿做呢?” 星宇心想,这人好生奇怪,不久前还跟她谈联手对付严太师的事儿,现在有是为何做出这等纨绔姿态来,当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只是这京城里令人看不透的人太多了,比如一个登上了皇位的周琛,就能让星宇乱了阵脚,实在没必要再多一个了。 “即是如此,烦请班少主还是离在下远一点的好,好歹在你面前站着的还是朝廷的禁卫军统领,现下星宇蒙陛下看重,还是很看重前途的。”星宇说道。 这话不知是哪里触了逆鳞,马上那稳稳当当坐着的人忽的一跃而下,欺身上前,吐气间犹带着阵阵酒气,在星宇耳边说道:“是不是只要那人的意愿你都会照办?” 星宇也不闪避,由着他这么挡在眼前,道:“班兄这说的便是醉话了,这天下胆敢违抗圣命的又有几人呢?” “是了,我怕是真的醉了。”班长生移开身子,靠着那窄巷的墙壁喃喃说道。 星宇见他这般,心下厌烦,不愿再多待,翻身上了马,拨转马头,这就要打马而去。 却听得那人道:“我有一事未明,还望董统领赐教。” “班兄请讲。”星宇放下缰绳,客气地说道。 “你是何时发觉董府里混进了我的人的?” “阿常第一次来我的院子传信时。” “应对中可有何不妥,漏了踪迹吗” “恰恰相反,是太周到太有礼了。”星宇平静的望着巷子的另一头,“活脱脱是换了一个人,哪里还是那个目不识丁,木讷老实的庄稼人出身的阿常?” “可是董家人并未发现异常。” “不是没有发现,而是朝夕相处习以为常罢了,班兄手段高明,命那人循序渐进,也只这两年才渐露才能,让人觉得是董家大管家会人,又遇上个受教的,自然也疑不到旁的去。” “外间皆传言这董家三少爷是董侯爷私生,最不受长公主殿下待见,如今见董统领对董家内宅之事了如指掌,可见这传言不可尽信。” 星宇转过来望着他,道:“我知道外间传我暴虐嗜血,荒唐无边,只是这话你是从何听来的?我竟是从未听过这样离奇的,今日一听,倒也新鲜。” “那么便不是咯?” “没有外间传的那样不堪,也没有眼见的那样圆满,此事属星宇私事,请恕不能全数告知。”星宇又道:”星宇不愿多生事端,望班少主以后不要再刻意试探。还有,若是阿常再往长公主的汤药里动手脚,那么他的手臂不会再向今日这般好端端地长在他的身上。” “你明知道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加害与她。” “我对班兄的本意并不感兴趣,你我相识不过数月,又哪里到了要知道对方心意的地步呢。”星宇匆匆说完,不欲再多留,也不管那人是何反应,一夹马腹,顷刻间便消失在这条巷子里。 于是接下来,这被独自留下的人,靠在壁上犹如梦呓般的话语也就没有被她听见。 “既然与董家不和不是真的,那么‘与皇帝周琛之间关系值得玩味’会不会也是假的呢?” 再班长生与董星宇的相处过程中,他似乎总是被丢下的那一个,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也不知以后会是怎样个情形。 他晃了晃手中只剩了个瓶子底的酒,有些失神地笑了笑,片刻后仰头一饮而尽。被这两道狭窄的墙壁切割出来的同样狭窄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飞鸟倏忽而过,好一派云淡风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星宇回到朝桐巷。 院子里忙活的红俏听见马蹄声便放下手中活计,一边在围裙上擦着着手一边出门来。星宇下了马,将缰绳交到红俏手中。 红俏凑近她提鼻子闻了闻,很满意点了点头,道声:“不错,今晚有排骨吃。”牵了马便往院子里走,又回过身来对星宇说道:“方才侯府差人送了一包桂花糕来,说是你要吃的,都送来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 “是吗?在哪儿呢?”星宇跟着一起进去,东张西望地找那桂花糕,果然看见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一盒点心,便走过去拈来一块放入嘴中尝了起来,她素来便爱这等甜腻腻的小食,正吃的大快朵颐,眉飞色舞。 “少吃点,一会儿还吃饭呢。”红俏白了她一眼,又继续忙活去了。 “丧门星,还真给你说对了,没想到班长生真的会在董府安插眼线,不过你这打眼一看董家下人倒在大路上的药渣子,就能知道长公主的病缠绵了这许久是人为的,着实是厉害啊,我看你师父能安心闭眼了。”星宇冲着李鬼手的方向,嘴里塞满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道。 李鬼手正坐在院角的小炉子旁,专心看着火,只抬头赏了个白眼给她,复又执了扇子继续小心扇着火。 “你今日去迎春楼给陈叔行针,一切可还好?”星宇问道。 “伤在脑部,且耽误多年,可治,但也要慎重。”李鬼手换了只手打扇,一只手托着腮,眯着眼睛说道。 “白羽的身份确认了吗”星宇又问。 “已经在查了,与你之前所料的差不多。”李鬼手拿着扇子指着她,道:“你不许再吃了啊,这京城里的桂花糕为了口感好,用的可是糯米,跟你往日吃的稻米做的可不同,吃多了肚子疼,我可懒得管你。” “既确认了就好办了,先别让陈叔知道,你让兄弟们停下,我” 一句话还未说完,李鬼手已经走上前来,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托住星宇的下巴,冷冷说道:“闭嘴,把药喝了。” 星宇盯着喂到嘴边的药碗,很识趣地一口口喝了个干净。李鬼手这才满意地撤了药碗,还不忘抠出星宇手心中握着地半块桂花糕,连着桌子上的一并归置好了,端进里屋去了。 星宇抬头望了望这快六月还开着满树花的苹果树,闭了闭眼,一只手给自己顺着气,将已经到了嗓子眼的那句不雅之词连同嘴中的苦味一齐往下咽了咽。 此时皇宫内,皇帝周琛从繁重的政事里得到些许喘息的时刻,正坐在桌子前吃着一碗酒酿圆子。不知为何,这本该极为可口的甜食却没能让皇帝陛下紧皱的眉头有半刻的松动,反而越吃面上神情越是古怪,把一旁伺候的小太监看得是胆战心惊。 “哟,这帮小兔崽子,我就这么会儿功夫不在,怎么就给您上这个啦呀。”王福瑞公公自外间进来,看清皇帝碗中的东西,大惊失色道。 “奴才罪该万死。”那小太监忙不迭地跪下请罪。 皇帝倒是没什么反应,拿着汤匙在那碗里搅弄着,也不再往嘴里送了。 “陛下,您若是不用了,奴才给您换了旁的来吧。老奴管教不严,致使底下人出了这等差错。还望陛下责罚。”说着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那人一眼。 “你也别怪他了,是朕一时兴起罢了。”皇帝丢下那碗,又捡了本奏折看着。 “那陛下可还要用些别地”王福瑞躬着身子问道,一边又使着眼色让小太监收拾了那碗酒酿圆子下去了。 “不必了。”皇帝淡淡地说道。 王福瑞愿是伺候先皇的,从小看着周琛长起来的,虽自他登基后常喜怒不形于色,凭着这些年的了解,也大概能猜出今日皇帝陛下行为反常的原因,便很知趣地请了安,去门外面守着了。 “师父,您出来了。”方才的小太监正守在门口,见王福瑞出来便就凑了上来。“今儿陛下是怎么了?” “不该你知道的事别多问,知道了吗?”对待这些小太监们,王福瑞虽不严苛,可也算不得温厚,将人厉声打发走了,自己却靠着门框发起呆来。 皇帝陛下今天不对劲,而且他没有同往常那般掩盖掉这种不对劲,连算不上最机灵的小太监都能察觉出来,实在是太奇怪了,这种改变似乎正是从那位勇毅侯府的三公子进京后开始的。 周琛不是爱甜食的人,不止是甜食,他自小口味偏清淡,日常饮食中的调味稍重了些,也是要犯恶心的。正是这个挑嘴的毛病,使得他脾胃一直比别的皇子弱些,长得也慢。 如今已经好多了,只是这软糯香甜的酒酿圆子,用了这半碗,也实在是爱不起来。 不知道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喜欢到两眼放光,像个孩子那样手舞足蹈,兴高采烈。 星宇十六岁回京那次,也是有幸赶上了那年春猎的,相较于安国公家的宴会,星宇还是更习惯于这等户外里开展的活动。 没想到的是这浩浩荡荡一行人,个个装备精良,神采奕奕地是要去百花山打兔子去。 陪着混了两天,后面几日索性就找个地方猫起来躲着了,到晚间再回帐子里去。 这便是少年周琛与星宇的第二次见面之地。 虽都是家中不受重视的孩子,周琛的情况比星宇可要好得多了,毕竟皇子的身份摆在那里,任谁也不能随意轻慢了。相较于星宇不得已的独来独往,周琛的形单影只是有故意的成分在里面的,宫墙里头出生的孩子若是过于天真,是无法顺遂安定地长大的。 这日,本是跟着众人一起上了山的周琛,赶不上其它人的脚程,被落在了一处陌生的林子里,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也走散了,他独自一人三走两走地便彻底迷了路。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抬头望见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似乎有一个人,想也不想地赶忙走过去了。 那人长发未束,衣带未系,翘着二郎腿在那大树上睡得极为安稳,一只鞋子跟发冠一齐散落在树下的草丛里,另一只鞋子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周琛走近一看,正是那日在安国公府耍枪的少年,董星宇。 “董三少爷,这树上可好睡啊?”周琛抬头看着上面那人,笑吟吟地说道。 “还行,就是这春日里虫子多了些。”星宇翻个身半抱着树干,看见是周琛也笑了笑,便从树上下去,给周琛行了礼,端正地道:“见过六皇子殿下。” 这次礼节倒没错,只是这般披头散发,仪容不整的,怎么看怎么别扭。行了礼,董星宇也不去管周琛,一屁股坐在地上,板着脚哼哼嗤嗤地穿鞋。 “听说上次姑母罚你跪了一夜祠堂?”周琛也走到她身边坐下,一脸玩味的看着她忙活。 “没有,只跪了几个时辰我爹就给我扛出去了”,星宇手上紧着着腰带,一边说着。 周琛虽从不用操心衣食住行这类的小事,也能看出来董星宇现下系的怕是个死结。她却浑然不觉,一本正经地整好衣服,又将头发胡乱地一挽,就拿簪子插上了,乱糟糟地顶在头上,虽是不成样子,也亏她生了个好模样,就这么着,也是不丑的。 周琛一旁看着愈发有趣,脸上的笑意更甚。 “没想到殿下迷路了还有这么乐观的心态,果然天家气势不同凡响,星宇长见识了。”星宇白了他一眼,跳着脚去找另一只鞋子去了。 “哈哈哈哈……”笑声终是抑制不住爆发出来,周琛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你还长见识,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这样的,难怪姑母要罚你,真是教人大开眼界。” “还说呢,我的长枪被我爹没收了,还罚我抄祖训,我倒宁愿在祠堂里跪上一夜。”星宇猫着腰扒开杂草找着鞋子,唉声叹气地说道。 周琛四处看了看,果然不见她的长枪,心下忽的有些过意不去,便也去帮着找鞋。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里可有野兽出没的痕迹,不过你一个人要是能猎头熊回去,定是能让人刮目相看的。你可打的是这个主意?”少年时的星宇看着不好亲近,其实熟悉了之后是个话多的,话多嘴碎而且想一出是一出,“不如我带你往熊洞里去吧,你要是带了熊掌回去,你父皇肯定很高兴,说不定就把皇位传给你当了。” “这话不可胡说。”周琛从小打交道的都是些老谋深算进退有方的人物,何时听过这等不知分寸的话,脸立时就拉下来了,拉住星宇的手腕,语气严肃地说道,“你以为你身在何处,这京城里岂是你能胡言放肆的?” 星宇寻到了鞋子,正攥在手中欲跟人显摆,不料一番话没经过大脑便说出口引得这人大怒,极为灿烂的一张笑脸来不及收,尴尬地僵在那里。 “你……,这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周琛自觉话说得重了些,讪讪地放开星宇,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听了这话却也没有反应,只定定地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周琛话虽是出自无心,却字字是讥讽她见识浅薄不知礼数,正是与这连日来旁人背后编排她一般无二,想来她难得与人相交,却又受到这等打击,不可谓不诛心啊。这般反复地想了一遍,周琛更觉得后悔,见星宇不理他,有些丧气,又拉不下脸去,一甩袖子这就要走。 星宇却没有周琛这样的玲珑心窍,想不了这许多七拐八弯的关窍。本来她在原地定着好好的,见周琛转身欲走,忽的大喝一声:“殿下趴下。”,一手将鞋子向周琛身后掷去,一手取了周琛佩剑,按下周琛肩膀借力一个垫步腾空而起,持剑飞身杀去。 周琛受她一按,便趴在地上,只觉耳边剑气破空而去,转头望去,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这…这,熊啊。” 却原来一只体型庞大,目露凶光的大黑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原来,方才是让我莫乱动的意思嘛?周琛瘫在地上,后知后觉地想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不同于上次在安国公府的有意卖弄,真是在这等危急关头,董星宇的剑法竟是全然摒弃了华而不实的花招,看着毫无章法,但胜在身法轻灵。黑熊威力虽大,一掌下去能震碎巨石,毕竟笨重,不通人性,这等轻巧快速的打法正是克其之道。 那大黑熊在密不透风的凌厉剑势下渐渐败下阵去,竟有了惧战之态,几次欲突破星宇攻势逃走。星宇斗得正酣,确是不愿免了这场杀孽,斗了这半天功夫,她已经摸清了这黑熊的薄弱所在,看清其逃走意图之后,心中杀意更甚,眼神更冷,手中出剑更快,招招都向着那黑熊眼眶,腋下刺去,用力之猛,将她自己握剑的手震出不少血口子,纵使如此,也不曾停下半分。 一旁的周琛早已看呆,他深知春猎不宜过多杀生的道理,只是见得眼前这番恶斗,哪里还能想起这许多,等回过神来,那头巨大无朋的大黑熊已经失去生气,轰然倒地。而那满身鲜血的少年正高高举起了剑,朝着熊头砍去。 “不可。”周琛失声叫道。 可是哪有剑快,说话间,只见那颗硕大的熊头应声而落,骨碌碌滚到少年脚下,她却像是见怪不怪地顺脚踢到一边去了,又用剑拨楞了几下熊身,抬起头冲着周琛极为明朗地笑了一下。 周琛看了这笑容,心头却没有半点轻松之意,只觉得周围一派春日融融,自己却好似坠在了万丈冰窟里。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扛着剑,蹦蹦跳跳走近,笑眯眯地将剑递了过来,脸上还挂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那头熊的血,就这么看愣了,一时竟忘记去接过那把一年难得出几次鞘,本是属于自己的剑。 嗜血修罗。周琛无奈的发现当他亲眼见到董星宇持剑杀生时,脑海竟也是人之常情地浮现出这四个字。 董星宇见他不接剑,以为他是嫌弃剑上染了血污,歪着头想了会儿,撩起衣裳下摆包着剑身抹了一把,才又递过去。 “呐,擦干净了。”那人定在他脸上的目光清明澄澈,叫人不敢久视。 来寻周琛的人就是此刻找到他们的,那人从未见过此等血腥场面,当场就吓昏过去了。 二人回到王帐,后脚便有随行的言臣在帐外跪着要以“犯杀生戒,触怒神明”的罪名弹劾董星宇。皇帝陛下没动怒,笑眯眯地绕过帐中跪着的星宇周琛二人,出了帐子又绕过外间跪着的一应文臣,走到那具无头熊尸旁边,搓着手看了半天,说了一句:“得此猛士,乃我大周朝之幸啊。” 还未有下文,便被闻讯赶来的董慎一把抱住了裤腿,哀声道:“微臣教子无方,惹下这等祸事出来,陛下放心,臣这就去拿了这孽畜的命,以解陛下心头只恨。” 说着便抻出腰中的佩刀来,要冲进帐子里去,本来在帐前围得水泄不通的一干言臣听得此话皆自发地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条路来。 皇帝一把拉住董慎,“爱卿稍安,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有个失手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这星宇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能耐,有他守着西北,朕心甚安呐。” “陛下说的是,这畜生回去后臣定当严加管教。”董慎收了剑,躬身说道。 “行了,这踏青游春的时候,别再朕这儿跪着了。”皇帝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又对着董慎说道:“去叫里面两个小的也出来吧,别跪着了。” 董慎领了命,大步跨进帐内,揪着星宇的耳朵拎回去了。 后来周琛常常想起董星宇递剑给他的那副场景,日子越久,越觉得再也没有比那是更心安的时刻,偶尔做梦梦见了,必是能得一夜好眠。 这天晚上的星宇却没有周琛那样的好运气,睡前她虽被李鬼手灌了碗安神的药,迷迷糊糊睡着了,却不大安稳。 她梦见浔阳那处密密的竹林,梦见山涧中抓捕鱼虾,梦见阳光照在书堂的纸张上,不知是阳光的缘故还是这梦境太过久远,那纸张已经有些微卷发黄,她甚至还能听见耳边书堂中传来的一老一少朗朗的读书声。 “御狼用何物?” “长枪最顺手。” “狗用何物杀?” “棍棒。” “熊呢?” “师父说用剑?” “可记得为何是用剑?” “熊报复心强,却不恋战,若是不能一击毙命,便会穷尽一生追杀伤它之人,不论千里万里,高山流水。狼跟狗有畏惧之心,识时务,能辨利弊。” “为师今日还有一句话要教你,兵刃不过是工具,虽各有所长,却不必受其牵制。” “就是不论刀枪剑戟,不可拘泥一刃之法,要懂得就地取材,举一反三,对吗?” “不错。” “岂不是不伦不类?” “你又不创帮立派,著书立说,要那么正规做什么?能保住你这条小命就行了。还有,谁让你把狼跟狗混到一起记的,给我把书重新再背一遍。” “不是差不多吗?” “差远了,快背,背不完不给饭吃。” “给不给红糖板栗水吃?” “想得倒美,背不明白这书,今天晚上你就去林子里陪着豺狗睡去。” 夜半更深,朝桐巷中,星宇忽的从床上惊起,大口喘着气。 睡在一旁的红俏被她这番动作弄醒,忙爬起来就着月光瞧她,“是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我去喊李鬼手过来。”说着就掀了被子,下床找鞋。 “没事,我没事,做了个梦而已。”星宇拉了红俏回来,塞进被子里,自己也躺好。 “梦见什么了?”红俏问道。 “梦见我师父了,让我背书背不出,要拿方天画戟杀我来着,我一着急,这不就吓醒了?”星宇语气轻松地说道。 “真没事,不骗我?”红俏仍是不放心地追问着,用手肘支起身子仔细观察她的脸。 “哎呀,困死了,别闹。”说着翻了个身,冲着墙那边,闭上了眼睛。 红俏见她一会儿便呼吸匀称地睡熟了,便不再多问,叹了口气,回去躺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怎么着?今日又不去了?” 红俏正在院子里生着炉子,见星宇从屋里出来,穿的却不是禁卫军的制服,而是那件她总嫌颜色鲜亮的衣服。 “前天就同陛下说了的,有件事我要亲自去查,不然我不放心。”星宇说着,走到石桌边坐下。 红俏那边忙得了,便洗了手过来给她梳头。 “那你不多睡会儿?昨晚上不是没睡好吗?”红俏一边给她通着头发,一边说道。 星宇背对着房门,余光中瞥见一个白影从屋中走出来,忙提高了声音道:“我那是睡前喝多了水,憋的,哪儿就没睡好了,你看我现在不是精神百倍的,你要说一声,我立马就窜上树顶去把最高处的苹果花给你薅下来。” “你可饶了这树吧,自你住进来这么久,它可结了一个果子不成,可见是摸清了你的秉性,干脆就只开花,却还是逃不过你的魔爪去。” “哎呦,哎呦。”星宇说地摇头晃脑地没个正形,便被红俏拉着头发轻扯了一把,才浑身舒坦地坐在那里不敢动了。 手腕便被一只手握住了,星宇本能地抖了一下,也知道厉害不敢真的抖开,乖乖地任李鬼手为其把着脉。虽是不敢出声,只贼头贼脑地看着他的脸色,那人只是闭着眼睛,敛气凝神,瞧不出什么来,星宇也跟着屏住呼吸,不敢做声。 “吐气,别绷着。”李鬼手放在她腕上的手指轻点了她两下,一边开口道,眼睛仍是没有挣开,星宇便依言呼出一大口气。 这时,红俏已经给她收拾好了,见她这番模样,笑着打趣道:“以后日日梳头的时候便把这尊佛请来坐着,看你还动不动了。” 良久,李鬼手终于从她脉上撤去了,收回去的两只手拢在袖子里,仍是面无表情令人抓耳挠腮的那副样子。 “怎么样?尚可吧?”星宇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小心问道。 李鬼手挣开眼睛白她一眼复又闭上,冷哼一声道:“尚可?我就没见你什么时候可过,你要再这样不知死活,我就……” “你就去菜市场卖身葬我是不是,我知道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很感动。”见他这样,星宇便知道是没有大碍了,说话也愈发地不着调起来,“还有啊,我这人也没那么挑嘴,没那么大福分用金丝楠木的,你凑合着把你自己买了给我换个有板有盖儿就行,红俏得留着啊。” “无药可救。”李鬼手气极,一甩袖子便起身进屋去了,留星宇在身后笑得前仰后合。 “还笑呢,也不知他日日费心费力是为什么。”红俏将早饭摆上桌子,戳了她脑袋一下,“一好点就拿大夫不当人,你哟可怎么得了,真是愁人。” 星宇嘻嘻哈哈地笑两声,也不答话,端了粥碗吸吸溜溜地往肚里送。 红俏给里屋送了一份去,这才过来陪她吃了些,二人吃完,又收了碗去洗。 星宇站起身去马厩里牵了马,这就要出去。一脚刚跨过门槛,觉得耳后边飞来一个东西,伸手一挡,就抓在手心里,拿着看了看,原来是个小瓷瓶子。 “喝酒前吃一粒,不舒服了也吃一粒,再像上次那样可没人给你收尸。”李鬼手站在院中,没好气地说道,说完就去井边给红俏打水去了,竟是懒得去看星宇作何反应。 星宇听罢,立马就倒了一颗丸药放入口中,初时觉得满口馨甜,别的倒没尝出来,很高兴地将那瓷瓶子放进怀中收好,道声“谢了。” 出得门去,也不多做耽搁,一个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腹,便向城南疾驰而去。 星宇做正事时是个干脆利落的风格,一路上抄着近路,目无流视,奔向的却不是那去惯了的迎春楼,而是上次被班长生强拉着见识了一回京城风月的烟花之地——凤仙楼。 论起在这京城中资历的深浅,多少个迎春楼也抵不上凤仙楼一处,外人瞧着迎春楼日日座无虚席,日进斗金的,生意不知红火多少。可只要稍微往上头想想,就能知道其过人之处不可小觑。这周朝自先祖爷那辈起,便有在朝官员不可狎妓、出入风月场所的旧例,到了周琛这代可好,京城有凤仙楼花枝招展,迎来送往,西北有董星宇纵容军士耽溺声色。 朝廷不是没有过查抄这类场所的行动,星宇到底是身处西北蛮荒之地,天高皇帝远的奈何不得她,这凤仙楼可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屹立多年仍是莺歌燕语不减,代代更有新人出,不得不说其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严任重,功不可没。 说来奇怪,星宇进京这么些日子,竟一次照面也没同他打过,自打新皇登基,这位劳苦功高的太师爷便一直告假在家,倒是做足了不追名逐利的淡泊样子。 连董慎那么想得开的人,这些年都免不了在京城权贵圈子中虚与委蛇,星宇断断不会以为严任重的心会比她爹的还大。更何况,朝桐巷的那条胡同里,现如今路过可还能闻见丝丝血腥味。 星宇在这凤仙楼门口驻足的这半刻,便有伙计出来接了缰绳,星宇没躲,随着那人进了楼内。 外间气候暖和了,这楼内也不再那般熏人了。 “这位客官,是在楼下观个歌舞还是上二楼雅间找几个姑娘作陪呢?”那伙计一直躬着腰引路,说话的语气也是极为温和,样子看着极卑微,却轻易教人小瞧不得。 这凤仙楼果真是卧虎藏龙,星宇心道。便对那伙计说道:“楼上闷得慌,就在这厅里就行,寻两个好看的姑娘来。” “得嘞,客官往里面请。” 星宇被那伙计引去一角坐着,一会儿便来了两位姑娘,年级不大,脂粉香气却浓。上来就一左一右地靠在星宇身上,她不闪也不避,由着那两人软软糯糯地撒娇逗趣。 总归她出来的早,要见的人还不会这么快出现。耳边听得奢靡多情的丝竹管乐,怀里偎着嬉笑嗔怒的软玉温香,她好脾气的接了一杯又一杯甜酒,面上始终笑吟吟地,心中却破天荒地觉出些腻味之意来。 迎春楼的酒算得什么糖水,货真价实一点酒味不掺的糖水在这里呢。星宇就着那美人的手又饮下一杯,便这么想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人常道,一入温柔乡便不知日月时辰为何物。这话不假,星宇这般左拥右抱,被灌了满肚子的糖水,再抬起头来,外间来时还好好挂在天上的日头早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这凤仙楼的酒水并不是为着醉人,却比让人喝醉厉害多了。 这里的姑娘个个长了一张笑脸面具,比西北的红俏可好伺候多了,对了,那时她还不让人唤她红俏,俏丽动人的桃花面登时就能变成艳美魔。 红俏啊,红俏,进了京之后红俏就不是原先那个红俏了。 “公子,你醉了。”怀中的姑娘望着她咯咯咯直笑,星宇不禁恨自己不是真的身为男儿,享不了这般福分。 不过,她也不是真的为着这个才来这凤仙楼的不是。 “胡说,我没醉,不信,你来抓我呀。”星宇大着舌头,手指着那两个姑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跑,走动间便踢翻了面前的案几。 “别跑啊,还说没醉呢?把我们东西都打坏了。”两个姑娘见惯了这场面,语气仍旧是轻佻,也不顾这满地狼藉,站起来就往星宇怀里扑。 星宇一手搂过一个,大大咧咧地说道:“爷有钱啊,这都不算事儿,给爷陪好了,慢说这一桌酒菜一个案几,金山银山都给你们搬来打簪子戴。”她身量本就不矮,两个娇俏的姑娘乖顺地委在她的怀里,竟也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意味。 “瞧您说的,我们能有多大脑袋,只要爷疼我们,多来看我们姐妹,奴这心里就欢喜了。”话是这么说,星宇可是觉出了靠在身上的那两具娇躯可是比方才又软上几分了。 “行啊,看看你们能有什么本事能留住我才行啊,伺候舒坦了,爷这命都是你们的。”星宇觍着脸,做足了纨绔子弟的派头。 “哟,这话说的,咱们陪爷去楼上雅间歇歇可好,这下面鱼蛇混杂地,冲撞了爷就不好了。” 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拥着星宇便往楼上走,星宇倚着一个靠着一个,觉得这胭脂香味怎么也闻不够,东倒西歪地,半段楼梯走得热闹非凡,嬉笑怒骂声不断。 凤仙楼的楼梯本就不宽敞,现下入了夜,楼内也热闹起来了,这三人这般走法,不是撞了这个就是撞了那个,尤其是星宇醉着,看不清人,见着衣服鲜亮的就往人裙子上扑,若不是身边两个姑娘拉着,也不知要惹出多少风流孽债来。 好容易上了二楼,眼见着要进雅间门了,这人又看上了过道边上捧着托盘正给她们让路的的粗使女子,也不打招呼就往人脸上摸,吓得那女子一壶乌龙茶就扔到她身上去了,还好知道拿手去挡,手肘碰碎了茶壶,滚烫的茶水流了一袖子,星宇烫的直抖搂手。 “你这怎么回事啊,人家看得上你,你还不识抬举,坏了这凤仙楼的生意,你看还有谁保得住你。”这两个姑娘来的日子不久,在满园春色的凤仙楼也算不得最出挑的,不然也不会白日里就上赶着出来接客,好容易碰上个金主,要是这一烫给人气跑了可怎么得了。 何况这端茶的女子只听说原先在这楼里还能排的上号,如今年老色衰地寻不着出路,掌柜的念些旧情留她做些个粗活,对着她,这俩姑娘可没有对着星宇那般好的脾气。 “躲开点,真晦气,这半老徐娘了还想着有恩客点呢,成天地在眼皮子底下晃悠。”一个毫不客气地推了那女子一把,挤到星宇身边去,极为体贴地帮着吹她烫红了的手。 “爷,咱们去那房里擦点药膏子就不疼了,不理这起子没眼力见的人。”另一个也马上搀着星宇撒娇,把人往房里扯。 “不,谁烫的我就要谁,就要她。”星宇酒劲上来,特别不好说话,力气奇大,用没事的那只手把两个美人一人推一个趔趃,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又不由分说地抓过缩在一边的端茶女子,揉进怀里,推开房门就进去了。外间两个姑娘看着那彭一声关上的两扇雕花木门,一人吓一个激灵,怎么如今逛这凤仙楼的客官都是这么不讲信用的吗?还带中途换人的? 两人趴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携起手互相搀扶着起来,垂头丧气地下楼去守着了。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哟。 房门内的情形可就不同了。 星宇进屋后,一手关了房门,一手扯着那女子,拉着人就往床上扔。 倒也奇怪,她脸上方才那些慵懒的酒意到此时竟消失殆尽,一双清明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她摔在床上,满脸惊慌的女子。 “这位公子怕是误会了,奴家并不是这楼里接客的姑娘。”女子颤颤巍巍地说道,眼神四处乱飞,只不敢看星宇那方。 “都说这凤仙楼里美人千面,上次见还只往我怀里钻,今儿个见了却又是个不接客的,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法吗?”星宇靠近床沿坐下,用手撑着床板,逼迫着那女子与她对视,“好姐姐,我这心里甚是不解啊。” 听得这话,那女子脸上那点惊慌像星宇的酒意一样褪了个干干净净,原来这也是个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 星宇向后退了退,满意地看着她的变化,这样看起来,跟上次见面时的样子还算有几分相似了。这做着寻常侍女打扮的女子,原来就是上次要把星宇往那虎口里引的绝色美人——白羽。 人靠衣装。可这美人非要往难看了打扮也确实轻易让人认不出来,前后的反差如此巨大,若不是星宇靠着闻了一次就记在心里的特殊香味,也闹不了这一出。 “原来是董校尉,不对,现在是董统领了。”那女子已经坐好,抚着裙边的皱褶说道,“不知董统领乔装打扮入这凤仙楼所为何事啊?” 是了,星宇也是改装了一番了。红俏就算千不好万不好,只一点,她总能准确地摸清星宇的心思,有这一宗好处,便能抵得过千万个缺点。 今早她找出这件不常穿的骚包衣裳,红俏便自发地帮她易容改装,不要她出言吩咐,也不问她因为何故,这样好的红俏还能去哪里寻着第二个来? “我既入朝为官,又身在京城,偶尔心痒难耐想来寻些乐子,可不得掩人耳目?”星宇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上茶的侍女被她扣在这里,自然没有热茶喝,端到嘴边润了口也就撂下了。 “董统领英雄豪杰,断不像会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那女子轻笑道。 “怎么你很了解我吗?”星宇翘起二郎腿,双手抱着膝盖,语气轻快地说道。 白羽看着她仍红着左手,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瓶药膏来,走上去给她抹着,嘴里道:“那你这趟可不是划不来,守着个半老徐娘不说,手还给烫了去。” “这有倾城之姿的徐娘,就是去了这半条命又有何干?” 白羽不接话,手上的药上好了,又于她挽了袖子,果见手肘上也是大片的红痕,除去这些,还有不少旧伤,蜿蜒别扭地一条条愈合在那条不算粗壮的手臂上。 “你这是何苦来……”白羽一一抚着那道道伤痕,出口的话也像她手下的力道那样轻。 “我不来,你打算在这里陷多少年去?”星宇抓了她的手腕,固执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有分寸……”白羽飞快地抽出手,语气却虚了下去。 “上次也是在这楼里,眼见着四处的埋伏都做好了,你却拉着我往别处去,若你是真心投靠严任重,由着我去送死就是了,何苦把自己陪进去?”星宇声音闷闷地,抬眼偷偷看她。“迎春楼与这里隔得如此之近,你日日瞧着他,却见不到他,姐姐,你可难过?” “我自己做的决定,便永远不会回头。”白羽咬着牙说道,眼里已有了泪意。“你不可在这里久待,快走吧。” “那流沙帮的少主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塞一个人进来,我在这待这么会儿就能被人察觉的话岂不是白混了?”星宇靠在椅子背上,双手枕在头后面,“姐姐,我长大了。” “我知道你现在接了兰越盟,实力不比以前,可怎么还是如此大意,你与我才见了几面,怎么就敢只身一人来这等凶险之地?”许是真的恼了,白羽声音竟是高了几分。 “不是得姐姐相救,董星宇这条命早在十六岁那年就丢在太师府了。只凭这一点,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有疑心。”星宇终于正经起来,语气也严肃了不少。 “兰越盟与我有再造之恩,这点小事不足挂齿。”白羽移开眼睛,不敢去看那张与前盟主夫人有八九分相像的面孔。 “那么我以兰越盟主之令命你退出凤仙楼,从此不再管这些破事儿,你是应是不应?”星宇站起身来,走到她对面,沉声说道,并不等她回答,又接道:“你不必说你已退盟多年,有关兰越之事你管得只多不少,我盟中从来不出忘恩负义之辈,你既沾了我兰越二字,这辈子就不要想撇开了。” 白羽久久无言,半晌,捧着星宇的左手抱在怀里,难过的说道:“要不是我无用,怎会累得你这左手废去,你让我留在这里,我能帮你。” 星宇的左手上是有一块长满了整个手掌的疤痕,手肘上的伤痕还只是外伤,这处才是真正伤筋动骨的地方。 “我惯使的又不是这只手,有什么要紧的?”星宇抽回手收在背后,手指不自主地收紧。 又道,陈叔现在也好多了,我给他找了最好的大夫,他很快就能想起你了。” “我不能总在你们身后躲着,我不能躲一辈子,做一辈子孩子。” “姐姐,姐姐,姐姐,你应了我好不好?” …… 星宇一句句劝着,终于劝红了那人眼,劝松了心中的结。 “兰越盟白羽谨遵少主之令。” 星宇望着她盈盈下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白羽引着星宇从后门出了凤仙楼,满楼里的声色犬马皆被这二人轻轻避过,比着白日里的情形又是另外一种热闹,星宇冷眼瞧着一张张恣意纵情的嘴脸,心头莫名生出些荒凉之感。 千好万好的京城中,也躲不过失意的灵魂,疲乏的身心。 出门时,星宇解下外袍,拿在手里翻了个面,再一抖罗披在身上,就是一身利落的夜行者的打扮,原来这是一件两面穿的衣裳。 白羽点了点头,走上前去为她整理腰带和袖口裤腿。 “三日后,你就找个由头往迎春楼那里去,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去就成了。”星宇平举着双手,对面前的白羽说道。 白羽只顾着手里忙,前前后后都收拾好了,才抬起头应了一声。 星宇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重重握了两握,这才举步走到墙根处,垫步拧腰,上了墙头,飞身进了茫茫的夜色中去。 星宇师从柒远道人,这老头有个怪毛病,从来不喜照本宣科,虽是受了董慎逼迫,也确实对星宇尽心尽力。星宇这一身功夫全是老头毕生所学,别的也就罢了,这老头是个左撇子,凡是单手的兵器都是用左手使出来的,这也使得星宇幼时每学了新的剑招或是刀法,先学会了左手的,自己单独还要再反过来寻思着练右手,好在她与武学上的天分是一般人比不了的,竟也给她练成了。 只是她想不到这幼时把她师父气得要拿刀剁了她右手的习惯,如今到派上了大用处。 还有就是这轻功,柒远道人伤了一条腿,后来自己琢磨出了单腿的飞身术,却也不能真的砍了星宇的一条腿,便让她天天去村里捉鸟,不能要窝里的,不能要雏鸟,不能要死的。 摔断了几次胳膊腿之后,养好伤的星宇便再也没有因为捉鸟这档子事吃不上糖水板栗了,还非常天才地在断腿期间学会了她师父一条腿上天入地的功夫,后来嫌动作不好看,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使出来。 她极少见这暗夜中的京城,今日又动了些哀伤的心思,更是不想在外间逗留,脚下动作更快,又声响全无,简直就像一只鬼魅的蝙蝠。 岂不知蝙蝠能听声辩位,她董星宇可没这么大能耐,自上回春猎伤了眼睛,这快个把月了仍是天黑了就看不清人,加上这回又心急,眼见着再过几个屋顶就到朝桐巷了,偏偏看错了下个落脚点的方位,起势高了些,半空中撞上一个东西,竟直直地往下方的巷子里掉去。 幸而星宇反应快,下落时手脚并用地依着左右的墙壁借了几处力,这才稳稳落在了地面。 她无意多留,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一人拉住了手腕,星宇想也不想地就甩开,那人又伸手来抓,星宇又挡,这片刻功夫,星宇与那人已经对拆了数十招。 “董星宇,是我。”说话这功夫,那人已经收了攻势,星宇一掌劈出,来不及撤回,只撤去些力道,仍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人的腰腹处,暗夜中只听得一声闷哼,星宇收回手掌。 “班长生?”星宇问道。 “正是。”那人忍着疼痛,挤出这两个字。他今夜突发奇想,想去朝桐巷看看星宇,自然是还没进门就被一个满身药味的男子冷着脸赶了出来,倚着院门靠了半夜,听得屋内声响渐息,便知星宇是不在家中。这也飞身上了墙头,准备回去,却远远瞧着一人身影似是朝着这边来了,观其身法,轻盈绝妙,竟是比以飞为业的鸟儿还要高明上几分。 看了这片刻,便生出些相交之意,也不回去了,朝着来人方向纵身跃去,他目力上佳,行到近处便能看清那人正是星宇,当下大喜,谁知这鸟儿善飞眼神却不怎么好使,他跃到半空中正想开口打声招呼,生生被这当胸一撞给咽了回去。好容易站稳了,看她又要跑,谁想下去扯了一把就打起来了,又挨一掌,倒是把方才撞出的淤血给打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这……,不好意思啊,没注意没注意。”星宇凑近了看那人面上血色全无,暗自吐了吐舌头。 班长生扳过她的肩膀,低头细细瞧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不是真的被我弄瞎了吧。” “不关班兄的事,这是老伤了。”星宇错开目光,拂去了肩上越按越重的两只手。 “可有救治之法?”班长生垂着手,喃喃问道。 “嗯,我家中住着大夫,有劳班兄挂心了。”星宇说罢拱了拱手道,“要不班兄随我回去一趟,请我家大夫给你瞧瞧可好?” 班长生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清冷的男子面孔来,再看看星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也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班兄多礼了。”说着,星宇便走向头前引路。这地上虽不比屋顶上宽敞好走,绕过几个胡同,便也到了。 星宇走上台阶叫门,不一会儿李鬼手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出来开了半扇门,探了个头出来。 “还知道回来啊,浪这半夜,往哪个桥洞胡同里一钻不能就和一晚上?”话虽是不客气,眼睛里的喜气却是藏不住。 “巴不得我哪天死在外头你好找下家去吧,快让我进去,别这么些废话。”星宇翻着白眼,拿手指直戳他。 “我这是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句后面跟着的半句骂娘的话再看清了星宇身后的班长生之后,便没有说出口。 星宇陪着小心说道:“我回来时急了些,路上没注意撞了人,烦你给人看看。” “看不清?照你那么个灌法儿,要是不瞎,我把招牌砸了。”李鬼手习惯性的回嘴,毕竟是有外人在,没有说出要把砸了的招牌给星宇打棺材的话来。 “班兄,请。”星宇装着听不懂,回身引班长生进屋。 二人进院中坐下,李鬼手也抱了药箱出来,搭手为班长生诊脉。 “没事,没有伤及肺腑。”李鬼手闭着眼睛诊了半晌,把手从班长生手腕上撤下,取了纸笔,一边说一边写道:“拿着我这药方去抓药,煎法儿用法我都写在这里……” 忽停笔说道:“府上可有粗通药理的侍女伺候啊?” 班长生整着袖子说道:“有。” 李鬼手从上到下打量了班长生一番,冷笑道:“是我多事了。”复又低头继续写,写好了就递给班长生,退到一旁收拾药箱了。 班长生虽不知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是为何,还是看出了其毫不掩盖的拒客之意,接了药方后,便起身告了辞。 “我送送你。”星宇起身跟上,送到了门口便被班长生推回去了,只好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走远 “怎么?这是怪我妨碍了你董大统领广结人脉了?”李鬼手此时也出来了,抱着肩膀站在她身后。 “回屋吧,挺晚的了。”星宇只当他这是半夜被她从床上挖起来,心中有火,才阴阳怪气地闹这半晚上,懒得跟他计较,转身就要进里屋去。 路过李鬼手身边时冷不防地被一把扯住,心头怒火中烧,仍是握紧拳头忍着,不耐道:“你吃错药了吧。” “我三岁学医,行医以来从未开错一味药。”李鬼手不退不躲,直视着她眼中的怒意,话语里似是又着万分疲惫之感,“这辈子,也就是你,总也不听我的话。” 星宇见他缓缓解了自己左手处的绑带,忽然就怂了,也不敢挣,由着他挽起袖子,露出已经起了一串水泡的胳膊来。 “味儿大得跟只麻油鸡似的,你当别人都跟你一样闻不出来呢?”李鬼手没好气地道,拉着星宇就往院里走。 “其实我鼻子挺好使的。”星宇小声辩解道,受了前面那人一个白眼后,便不敢说话了,乖乖跟着去被银针刺破了水泡,重新上过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似乎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经历一段睡不着觉的日子,也许是慢慢长大了,心里开始自愿或者被迫地得放进一些事情,一些带不进梦境的事情。 昨晚折腾了半宿,星宇还是早早地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后在院中打了一套拳。 红俏扶着门看了一会便去收拾做饭了。 “昨晚你为何要把他带回来?”红俏生着炉子,李鬼手也从房中出来,拿个小铲子觍着脸把红俏烧好的炭往自己的药炉里铲。 “哪个他啊?咱们家这位?你真忍心让她钻桥洞去?”李鬼手也未梳头,低着头侍弄药材。 “谁说她了,她死在外面我都懒得管。”红俏没好气地道。 “这大清早的,怎的就要死要活的?”李鬼手白她一眼道。 这边二人的动静星宇自是不能装作没听见的,一套拳打完,顺了顺气,便走过去跟他俩一起蹲着了。 “嗯,这粥看着就香甜。”星宇伸手揭开一个盖子,闻了闻,又去揭另一个,“这药也不错,比昨天的黑些。” 两个人谁也没理她,星宇一个人自说自话地热闹了半天,终是觉得无趣,搓搓手蹭到红俏身边挨着,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不是上回受了人些恩情,昨天又失手伤着人家了,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吧?” “就凭你能伤着他?你什么时候受了他的恩了?”红俏仍是冷着脸。 “他不是派了阿常往长公主殿下的药里下了些不甚碍事却又让人下不来床的药嘛,这事虽说出来不好听,可也省了我不少事不是,要不是长公主在床上躺着,我二哥去西北的事免不了再生风波,我又得劳心劳力地想辙。”红俏显然是不耐烦听她扯这么多,不是去里屋抓一把姜,就是去院角扯两把草,星宇就跟着她满院子乱转。 “行了,别转了,把药喝了。”李鬼手又是一把拉住她,摁着下巴把药给她灌下去了。 星宇苦着脸道:“我又不是没长手,以后这药我自己喝,不劳李大神医费心。” “我这寄人篱下也得做出个寄人篱下的样子,怎敢托大啊?”李鬼手得意得看着她,一抬脚进屋去了。 “把粥吃了。” 红俏乘盛了碗粥端着举到她嘴边,星宇忙把碗接过,生怕她也来李鬼手那一套,一海碗小米粥三两口呼噜下去了。红俏脸上这才有些笑影在浮现出来。 “赵琪何时进京?”星宇牵了马出门,翻身在马上坐定,这么问了一句。 “最迟明日,霍艳没有跟着一起来。”红俏抬头望着她的侧脸,始终看不清她的情绪,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去。 “也好。”星宇握着缰绳在手中捻了半晌,回头对着红俏笑了笑,便道:“进去吧,我走了。” 这才打马而去,到得宫门也快,没误了正事儿去。便有牵马的小太监陪着笑过来,星宇道声有劳,领了宫牌,迈步进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两天未见的皇帝陛下倒也没什么吩咐,问了星宇两句不甚要紧的家常,便不再有其它吩咐,星宇抬眼望了望他,面色倒是如常,只是身边服侍的王公公却没有那么轻松,眉头紧皱,目不斜视,整个人像一张紧绷的弓。 星宇心中生疑,却也不敢在面上表露半分,只恭声退了出去,站在门口把今早的朝堂上的争论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仿佛也只是寻常的职位空缺, 各部为着举荐人手的党派相争,想那先帝爷众多皇子,遇上这类事情所产生的朝堂震荡,跟今日所见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 是了,先皇面对的是自己的众多儿子,再怎么斗去,也是有骨肉之情在里面的,最听不得软话的先帝不正是舍不去这份骨肉情,才得了这么个下场吗? 星宇忽然起了个念头,她不在的这两日是不是有人已经起了为陛下选后的念头了? 又想到春猎那日,从王帐出来,董慎问她的那句话。 “陛下可曾提起要纳你入后宫?” 纳我?如何纳法儿?且不论董星宇是个如何了得的风云人物,再怎么说她也是以男儿身份活了这么多年,纵使周琛手眼通天,金口玉言地非要扭了她这性别,抹去了董星宇这人的所有痕迹,又是图个什么呢? 她一不是绝世美人,二来又从未在周琛的帝王之路上建过什么了不得的功业,论起功劳来甚至及不上老狐狸严任重的分量,她何德何能会盼着周琛会愿意许她一个退路。还有第三项,周琛与她之间,细论起来,仇恨是大过情分的,只是她年岁见长,已学会了不去计较无辜之人犯下的过错,当年之事,也不只是一个人的过失能酿就的,其中的阴差阳错,又是我辈凡夫俗子能理得清的不是? 周琛和她?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 至她第三次见周琛时,也只留下个“虽文弱却很好说话的印象。” 她不知这位衣着华贵的六殿下是如何打听到她为了避过春猎杀熊的风头,被董父送去了浔阳董老太君处暂住的事。 彼时,她师父正在外云游,数月不见踪影,霍艳大了,被拘在绣楼里养着性子待嫁,霍家人眼高手低的,却不知一待就待了这么些年去。其余的几个兄弟自小就跟星宇不对付,现下虽客气了许多,星宇却是不耐烦与他们周旋。 那年她满十六岁,生辰没能赶回来过,祖母说,她已成人,在家庙里的寄名要除了去,天蒙蒙亮就被祖母从被窝里捞出来,赶着去了家庙。 星宇幼时为了练武受了不少伤,几次险些小命不保。祖母怕她长不大,就做主将她寄名在浔阳的家庙中,自此之后,也不知是她自己学艺渐精还是真有神佛保佑,遭遇凶险之事的次数真的是少之又少了。 祖母说,霍家的家庙有灵,只肯护佑后世祖孙到成年的年岁,一旦长成,生死祸福,两不相干。 祖母说,晚晚,你虽自幼丧了双亲,却不可妄自菲薄,没有倚仗之人更是没有许多牵绊,你早早便要懂得比别人更自强更自立。 有那么多倚靠的霍家,却终于走到不可挽救的末路之势,想必最最痛心的人就是祖母了,也只有祖母了。 除名那人,要早起,要整装,要束发,要跪在神像脚下三叩首,要由庙里的大师父于身后持扫帚扫数下,意为扫地出门,出了庙门,不可与人结伴,不可多言,不可欢笑,不可犹豫驻足,不可回首瞻望。 星宇目不斜视的走在被除名回家的路上,目不斜视,脑子里仍转着仪式结束后,祖母说的那句话,晚晚,从今往后,你可真就是孤身一人了。 便就是在这时,她抬眼望见了站在田地那头,踩了一脚泥巴不知如何是好的周琛,见了她,周琛喜出望外地往那边赶了几步。 许多年后,星宇毕恭毕敬向着皇帝陛下参拜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样一幕,一路颠簸地有些披头散发的周琛在田间的泥路上往她面前奔来,而她却是难得收拾地头脸齐整,日头高高挂在天上,两人的额头鼻尖都微微出着汗,也都是笑着,发自内心地高兴着。 荒唐的心思一起,竟是直朝着不可收场的地步发展过去了。星宇怀抱着佩刀,倚着门框发了挺久的呆,忽听得背后“咿呀”一响,这才忙忙站直了身子,见是王福瑞托着一张小木盘出来,便客套地打了招呼。 王公公虽是回应了她,脸上的忧愁这色仍是不减,星宇探身看去,见那托盘上有菜有粥的,样样精美小巧,却都没怎么动,星宇便问道:“陛下这是没用早膳吗?” “是啊,这都连着两天没有正经吃过饭了,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哟。”王福瑞一副愁得无法的样子。 星宇见他眼泪都快下来了,不由问道:“可是圣体有恙,请太医来看看吧。”她面上还能稳得住,心里吃了一惊,周琛此人向来举止有度,断不会做这等使性子不吃饭的事情来,莫非是朝堂上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唉,民间有句老话儿不是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嘛?”王福瑞抬着袖子擦眼睛,眼神却不住地往星宇身上跑。 “王公公这是怎么啦,眯着眼睛了?这会儿也没起风啊?”星宇知他话里有话,却也只是装着傻。 “唉……”这王福瑞长叹一声,“如今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星宇一直没做声,却也没有等来铺垫了这许久的下文。那王公公拿着衣袖抹了抹眼角,再把拖盘中的几个碗碟往中间归拢归拢,随后竟就这么捧着托盘迈步下了台阶,走了。 又听得身后“咿呀”一声,这回星宇没敢抬头,直直地跪了下去。 “起来吧,陪我走走。”皇帝说完,便抬脚走了出去,也没说去哪。 “是。”星宇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 今日并不是个好天儿,只日出时分见了那么会儿太阳,这大半天都是阴沉沉的。 “董明轩这几日便要出发了吧。”走了不多时,前方的皇帝陛下问了这么一句。 “禀陛下,一应事物已经安排妥当,二哥打算后日便动身了。”星宇道。 “既然你对他如此放心,朕也没有什么要说了,你安排就是。” “蒙陛下信任,星宇感激莫名。” 接下去便又是许久无话。 昨日已经接到西北的密信,星宇月前送过去的消息已经都传达下去,董明轩此次不会遇到太大的阻碍,只是声望信任这种东西,还是得靠他自己去挣得。 十三岁那年她第一次上战场,董慎就给她扔到一队亲兵里窝着,也是摸爬滚打地磨了好久后来才成为互相信任的战友同袍。 要说星宇是什么时候真正获得军中上下的拥戴,令军中那些大老粗心服口服,其实在她第一次打退蛮人之前。 有天晚上,星宇又被集体习惯性地忽视,没人喊她吃饭,她练了一天的新兵,一身的臭汗,又累又饿地,终于发了狠,去董慎帐里把藏着的好酒全偷了出来,喝了个精光,随后一人一马,提一杆银枪便冲进了夜色掩映的吃人沙漠。 董慎是先发现酒没了,骂了半夜娘,然后才发现人没了,当下就急红了眼,命人彻夜寻找,才在天亮时寻见抱着马腿睡得正香的董星宇,连带着在不远处发现几具狼尸,和没了首级的白狼王。 等星宇酒醒了,也没能问出来那狼王头去了哪里,于是军中就流传出董将军的小儿子生猛无比,星夜提枪,手刃数匹狼,不仅如此,还把狼王头连毛带皮生吃了,连骨头都嚼碎了的谣言来。 自然是少不了董慎的责骂,倒没怎么罚她。不过自此之后星宇在军营里说话有分量多了,放饭时分还是没人来喊,早有人盛了好菜好肉高高堆在碗里给她送到帐子里去,其余一些琐碎小事,竟也不用烦她亲自动手了。 回到京城这些时日,星宇发现自己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猫在皇帝身后这番思前想后地,早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抬头,眼前却哪里还有那道明黄的身影。 星宇忙驻了足,回身望去,见皇帝周琛立在不远处,脸上忽明忽暗地,煞是好看。 “陛下恕罪。”星宇小跑着过去跪着。 “起来吧。”皇帝叹了一口气,神色不明地说道:“在这皇宫大内你也能如此心不在焉,让朕如何放心将身家安危交付与你啊?” 听了这话,刚站起身的星宇又忙忙要跪拜下去,却被皇帝一把扶住了。 又是一声轻叹,皇帝道:“京城现下是何等情势,参你的奏本成山似的堆在朕的案头,你老实告诉我,你心中到底是何种打算?” 怎么总有人问她是何种打算,若是照实说了,难不成会有人当真会考虑她的心意不成? 星宇挣开了皇帝的手,微微推开两步,才道:“启禀陛下,星宇不过是浮尘草芥,陛下大可不必顾及星宇的打算,只是陛下的打算星宇会全力维护,望陛下放心。” 浮尘随风飞,草芥随风扬。 星宇始终垂着头,似乎生怕从那双眼睛里看懂什么。 王福瑞便是在这时寻了过来,打破了二人间诡异的僵局,星宇见他脸色有异,知趣地退到了一旁。王公公凑近皇帝低声说了什么,那人的脸上竟也少见地染上几分凝重的意味,转身便走。 星宇接了王公公一个眼神,便忙忙跟了上去。 回到养心殿,远远便见一人拱手侍立在门外, 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两朝元老,严太师严任重。 星宇止不住心头乱跳,几乎要稳不住心神,在皇帝迈进殿门时,不是得王公公拉了一把,险些也木着脑袋跟了进去。 他二人一边一个立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搭理谁。 里间声响极轻,像是有意在掩盖些什么。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外面两个人皆是出了名的乖觉,断断不会错认了情势,做出那等不知自己斤两的轻浮事情来。 “要下雨了。”王公公看着天,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星宇接道。 随即二人便复归沉默,仿佛受到感染一般,里面也渐渐连细微的声响也不再发出。里间与外间沉默连成一片,似要将这一门之隔的四个人在他们毫不知情的境地里,均雕刻成一模一样的四尊石像。 第三次听见木门“咿呀”,是星宇觉得是这辈子听过最舒坦的声音。 面见高权重的当朝太师,门口这二人平日里再风光,此时也少不得要把陪王伴驾的脸面放一放,恭恭敬敬地侧过身子,以礼相送。 星宇只顾低着头,见一双寻常黑布鞋迈过门槛,落在地上,足尖一转,正是朝向自己,停了足有半刻钟,星宇只将头低的更底,看不清头顶人的表情,不知多年未见,令人讨厌的许多神情是多了还是少了。只依稀觉着严任重像是点了点头,那双装模作样的黑布鞋便从视线里退去。 还未起身,听得屋内一声不高不低的唤人,“董卿进来。” 董星宇和王福瑞直起身来,互相交换了一个流转着各自心思的眼神,也不去管对方是否会意。王福瑞转回去站好,星宇推门进去,自不多言。 一连晴了这么些天,这场雨憋得久了,只怕小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九章 赵琪是个何等样的人物呢? 要是在早几年,只怕“人物”二字算不得是夸他。 周朝开国时一共有两位侯爷,一位异姓王。 两位侯爷,一是京城的勇毅侯董家,一是浔阳的忠勇候霍家。 依祖制,侯爷一职无功不可世袭。 架不住董家儿孙出息,没丢了祖宗基业辱没门楣,霍家却没有这样好的福分,便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攀上了王爷做亲家,至少可保阖家上下一世无虞。 异姓王爷虽比不上正经皇族来得名头响亮,那也是王爷不是,只要后代子孙别想岔了念头,是可以世代相传下去的。 老赵王爷却是个心气高的,生平最恨别人说他家啃老本。一听说董家有个小儿子在西北如何如何会打仗,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转脸儿再一瞧自家的,几脚踹碎了赵琪的宝贝蝈蝈笼子,亲自套了马车给押去了西北,愣是没管后面哭天喊撵车的王妃,可怜见的,好端端的高门贵女,一府王妃,狠下命追到城门口,已经披头散发,状如疯魔。 王爷有吩咐在前,不许给王妃备车,满府的下人见这回动了大怒,皆是战战兢兢,何人能有这么大脑袋敢忤逆王爷意思。 人腿再快如何比得过马蹄去,怀王妃又是个养尊处优的金贵人,为着独子已是拼出了半条命,行到此处便是强弩之末,再也不能走动一步,本以为这番作态追出了两步怕就能使那车马停下。谁能想到老王爷能心狠至此,竟不让他母子二人见上一面,最后只能看着一行人马绝尘而去。直愣愣地看了半天,终于“哇”的哭出声来,两眼一翻,昏倒在地,被怀王府的下人赶忙抬回去了。 老王爷到底是老王爷,这一路为了免生事端,不但把不孝子赵琪的手脚都拿了锁着,还弄了跟碗口粗的绳子把锁链连接处与自己拴在了一处,行起坐卧皆不离身,把个赵琪折腾得叫苦连天,骂娘都没力气骂,未至西北已经挫掉不少锐气。 赵王爷一行人马到得西北军营时,星宇刚打了一场遭遇战。 那日她领着一小队士兵巡视周遭蛮族动静,大半天都好好的,偏偏在要回程时,转过两个沙丘,却见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竟然陈列着大队人马。 先头还是平平无常,荒无人烟的沙漠景观,乍见这数百人屏息凝神,无一例外皆是横眉怒目的景象,星宇先是吓了一抖,胯下的马也跟着抖了一抖。 “吁吁吁,吓不着,吓不着。”星宇勒住缰绳,俯身佯装安抚马颈,实是与左右耳语先派出一名机警的小兵回营报信,又对余下人做了些安排。 “主帅何在?”吩咐完毕,星宇悠悠然打马上前。 只见那方整齐的队伍里传来几声骚动,一名蛮族壮汉骑一高头大马,由打队伍分开之处缓缓而出,此人身量极高,足足比星宇高出一个半头,块头又足,却不知怎的,一直偏着头,像是有些不敢看人。 星宇笑出声来,朗声道:“这不是乌日泰嘛,怎的,我这脸上又没生着恶疮,你怕看到你脸上去了不成?我倒不知道你们蛮族的英雄竟也是个爱俏的。” “你!”乌日泰怒了,却很奇怪地仍是偏着头,拿一只眼睛瞪她。 “怎么?难不成是你趴了人家秦楼馆的窗户,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长了针眼?”星宇又道。 这回乌日泰没再瞪她,冲着星宇的那只眼睛闭了闭,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扭头过来正脸对着星宇,另一只眼睛也是闭着的。 “哈哈哈哈。”星宇愣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连串笑声,“乌…乌日泰,你头发呢?” 乌日泰见她捧着肚子笑了半天,大有要从马背上跌下去的意头,怒意更甚,大喝一声道:“你给老子别笑了,老子问你,三日前趁夜摸进老子帐子的是不是你?” “你…你等会啊。”星宇犹是止不住,“等我笑完。” 乌日泰虽出身蛮族,可人家是实诚人,真的等,一直等到马上那人终于坐不稳,滚到地上还搂着肚子笑得直抖,许久才渐渐止住。 星宇再次爬上马背坐好,一本正经地干咳了两声,对乌日泰说道:“兄弟,有话好说,你还是先转过去,我怕我忍不住。” “噗,哈哈哈哈。”果然没忍住,这次不仅带着身后的士兵们嘻嘻哈哈,连对方的人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了。 “别笑了。”乌日泰大喊道,极不甘心地把头偏了过去。 星宇这才有功夫回想乌日泰方才的话,三日前?是发军饷的日子啊,整个军营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兴奋之意,一兴奋就要喝酒,一喝酒就喝大发了,特别是星宇,特别大发。她又一个人骑着马扛了弯刀,入了沙漠,酒醒正好赶上沙漠的日出。 “怎么?你这头发是我给你剪的?”星宇不解地问道,这怕又是一个跟“找不到的白狼王头”类似的故事。几年来,这类事情出得比沙漠里的沙子还多,她混不在意,心里却已经是信了七八分了。 “那什么,不用客气啊。”星宇道。 “客气你奶奶,老子今后如何见人。”乌日泰几乎丧失了理智,“你知不知道有多瘆人,你要是偏一点,老子脑袋就被你削掉了。” “兄弟放心,我拿刀一贯是很稳。”星宇不紧不慢地说道。 “稳你大爷,你给老子拿命来。”不待话说完,乌日泰已持剑杀来。 此时本无风,乌日泰话音刚落,星宇便觉有劲风扑面,明明只乌日泰一人有所动作,却好似有千军万马打杀声在耳边响起。心道,这人忒小气了些,为了几根头发至于起这么大性子,娘们兮兮的。 立时抻出弯刀,迎上前去。刀剑相接,铛然作响。挡下这一击,两人皆被弹开数尺远。星宇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手,脸上仍笑着:“兄弟这等心胸,可不像是能担得起一军主帅的样子。” 这次乌日泰没有接话,抿着嘴杀将前来。星宇听得他手中那口剑嗡嗡作响,便知不是凡品,非见血不可收。心知今次第是不能善罢甘休了,手中握着刀紧了紧,沉下心来专心应对。 这二人奇怪,乌日泰是蛮族人却使君子长剑,董星宇乃世家子而用嗜血弯刀。岂不知君子非君子,此嗜血是真嗜血。 再看场中打斗二人,已交手数百招,乌日泰剑法精绝,招式大气,又倚仗身高优势,大开大合,星宇一时间竟只能埋头苦挡。 乌日泰又使出千钧一击,星宇抵挡不及,拉转马头往旁边一避,左手手臂与剑气相擦而过,星宇感到臂上一凉,随即这凉意便蔓延至四肢百骸,到爬上嘴角时,却陡然变成一个上扬的弧度。 星宇带着的数十名士兵与那边数百人的军马无不肃然待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当中二人,等待一方被斩落马下,便冲杀上去。 乌日泰那方想的是这个心思,星宇却不是。躲开一击,胯下战马也受惊不小,立起前足,上下癫狂不止,星宇一个没抓稳被颠落下地,额角磕出血来,顺着脸颊流到同样受伤的左肩,汇成了一片。 乌日泰放声狂笑,高举长剑过头,只待剑落,身后大队蛮族好男儿便会呼啸而上。 “粮仓起火了。”先是单枪匹马的一声自军队西北角而起,随即便蔓延成铺天盖地的恐慌之势。 再看坐在地上的董星宇,脸上可有半分败军之将的惶然,分明是一副抱着肩膀看好戏的姿态。 乌日泰维持着即将要挥斥方遒的英武姿势,就这么举着剑,转过身去,看见身后绯红的火光,正是借着自家粮帐这处绝好的燃料冲天直上。 “兄弟,对不住了。”不知何时,地上的董星宇已经站在了乌日泰的马背上,一手抓了他半边还长着的头发,一手握了弯刀抵在他喉间,靠在他耳边冷冷说道。“放心我的手稳得很。”这便是乌日泰听过的最后一句话。 弯刀收,人头落,星宇抓着没让那人头落到地上去,落到地上的是那仍高举长剑的身子。鲜红的血喷了她一头一脸,开始是温热后来是冰凉。 星宇抹了把脸,跳下去,捡起那把心满意足地归于平静的长剑,又有新的兵器了,她想道。 蛮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纠结大队人马,不是为了毁掉什么就是为了保护什么。 眼下快要入秋,蛮人早该入关掠夺,为入冬做准备,既没有,那便是准备好了。 如此一想,这附近必定是有他们不知从何得来的救命粮。 刚才她派出的有两人,一人是这西北本地人,奉命她查探蛮人藏粮处,一经发现便一把火烧掉,无需多言。 而前往大营报信的另一个现下也回来了。 星宇听见身后传来传来行军声阵阵,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滴滴答答的物件挂在马身上拴好,翻身上去。这马儿跟了她多年,刀山剑林都带着她一一闯过,只怕火这一项,怎么也扭不过来。 “大家跟我上。”短短一声断喝,似是挟裹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令每一个西北军为之振奋,蛮族那方再拾不回开始的气势,一路被追赶着,驱逐着,屠戮着。 人和兵器不一样,兵刃见血可收,人是会杀红眼的。 在路上颠簸了数月,三魂去了七魄的赵家独子赵琪,有幸第一次就见识到了董星宇杀人杀红了眼的模样。这堂堂七尺男儿“嗷”的一声钻回了马车,绳索牵扯下老王爷一个趔趃摔了个老狗啃泥。 自此之后,无论是星宇外在表象如何,如何的温和可亲,如何的似笑非笑,如何的细语轻声,赵琪眼睛里看见的从始至终都是那张头发眼睛到处滴着鲜血的脸,手里不管有没有拿着什么,永远只会是一颗看不清面目的人头。 在接到董星宇的拜帖的那一刻,他已经想好了不下百个推辞的理由,若不是不敢说出口,此刻他怎么也不会站在这声名远扬的迎春楼的门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章 赵琪环顾四周,往来行人熙熙攘攘,此刻立足于这热闹非凡之所,却没来由地觉出丝丝凉意来。上方金光灿灿三个大字的招牌,犹如一根游丝吊着的千万斤重的一张狗头铡横在自己头顶。 除却怕这一项,还有很多赵琪无法拒绝董星宇的原因。 赵琪今日没有在家中过早,到了迎春楼跟着小伙计去了二楼用了碗面。 面是平常的面,只这筷子却是只有一根。不知是小二疏忽还是有意为之。 赵琪却是明白的。 赵琪还记得他在西北吃的第一餐正经饭也是这样的面条。 他爹是铁了心,人一送到,解了他跟赵琪身上的绳子,没跟星宇寒暄几句,转脸就走了,也不管赵琪会得个什么职位,今后在军营里该怎么活下去。 星宇从马上翻身下来,看了看灰头土脸的赵琪,跟他站到一起,目送着老王爷一行人马绝尘而去,若是当时星宇就见过王妃,一定会感慨这母子二人面貌神态的相似之处。 “你爹留钥匙了吗?”星宇拿手掂了掂赵琪腕上的铁链子,问道。 赵琪还是怕她,瑟瑟缩缩地不敢答话。天色渐渐暗了,整个大漠笼罩在暧昧的红色光芒之中。 “不早了,造饭去吧。”星宇对身后喊了一声,整齐划一的大队人马就哗啦啦地散去了。 “下两碗面来。”星宇又道。 便又去研究赵琪身上的铁链子,摸了半天下巴,蹲下身去,把赵琪也扯了蹲着。 “这么锁着虽省了我不少事儿,可也不像话,你说是不是?”星宇道。 赵琪被她身上的血腥味熏地睁不开眼睛,头直往后仰,身子却不敢动,觉得她这话里怎么这么不怀好意,弱声弱气地说道:“你别乱来啊,我爹可还没走远。” “三百里外才有歇脚的地方,老王爷是有多不待见你才能连夜往回赶,你呀,认命吧。”说罢,星宇抽出腰间长剑,作势就要砍。 “啊”的一声惨叫响彻云霄,赵琪站起身就跑,星宇没太大动作,伸脚勾了赵琪脚上的链子一下,伸着懒腰看那人摔了个狗啃泥。 “别动啊,乱动少了胳膊腿儿的我可找不来那么正好的给你安。”星宇似笑非笑的,故意粗着嗓子吓唬他。 赵琪不亏是京城来的贵人,比起这些行伍粗人来,不但讲理还识时务,听了星宇这话便听话地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再醒来,手脚的铁链已经去了,也没有受伤。赵琪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撑坐起来。董星宇好样的,竟敢把他这堂堂怀王府世子就丢在这野地里睡着。 “醒了,吃面,不然该坨了。”星宇就坐在旁边的石块上,手里端了一碗面正吸溜吸溜地吃着。 赵琪顺着她脚指的地方,果然看见身旁的地上放着一碗一样的面,端起来还是有些烫手,凑近了看,见那面汤上似乎漂着一层浮土似的的东西,心里直犯恶心,又不好直说,便道:“不饿。”就把碗放下了。 星宇似是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举着一筷子面看着他说道:“老王爷走了不久命人送来一个包袱,我替你看了看,里面有你的链子钥匙。” 赵琪看了看断成两半扔在脚边的链子,想说些什么却忍住了,改口道:“敢问董校尉,我爹可还留了什么?” “一包故乡土,就是你碗里这个,我倒了半包下去,说是治水土不服的。”又打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来,丢给赵琪,“还有一只蝈蝈笼子。” 赵琪捡起蝈蝈笼子握在手心,端了面去跟星宇坐在一处了。他把蝈蝈笼子塞进怀里,道声“多谢。” 执起筷子就要吃那面,不知是舟车劳顿还是心绪难平,拿筷子的手直抖,面条一根都没有吃到嘴里去,筷子却掉了一只到地上的土堆里去了。 “赵兄,那是马粪。”星宇及时开口,制止了已经认命到正要拿着筷子往身上擦“泥”的赵琪。 听了这话,赵琪忙不迭地直甩手,那只筷子落到另外一坨马粪上插着了。赵琪端哭丧着着那碗面不知如何是好,星宇咂了咂嘴道:“赵兄,你这是要走大运啊。” 说着,手腕一翻,一只筷子脱手而去,与赵琪甩丢的那只正好插在一起,做了一双难兄难弟。 “一只筷子怎么就不能吃了?看着啊”星宇道,说罢当真就执了一只筷子当着赵琪的面吃了起来,吃相极为豪迈而不忍直视,赵琪却像是受到了感染,再也不觉得难以下咽,反而学起星宇的样子,两个人头对着头,吃得呼噜噜响,再抬起头来,都是通红的一张脸。 赵琪在迎春楼看见与那时别无二致的一碗面一只筷子,心头却不由想到,董星宇在京城的日子怕是也不如在西北自在,那么个散漫无边的人,竟也学会跟他来这一套,若是论起来他赵琪受那人的恩惠,岂是这一碗面能说清楚的? 赵琪苦笑着走到跟前,三两口吃完了那碗面,吸溜呼噜,极为不雅,与他现下的装扮可说不上般配。 撂下碗筷,又要了壶茶,坐了半天,却也没等来人,干脆就去门口等着了。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总想能亲眼看着这刀落下。 直到午时,才看见董星宇一身禁卫军朝服,规规整整地出现在视线内。到她走近,赵琪才恍惚觉着不是在做梦,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见到没有酒气好好走路的董星宇。 “下官见过怀王爷。”未到阶前,董星宇已经躬身下拜。 “这是做什么,你别这样。”赵琪被唬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去扶。 “王爷,这可是京城,要守规矩的。”星宇执意要拜,赵琪拗不过她,由着她行完礼,赶忙拉了人往迎春楼里间走。 二人坐定后,赵琪道:“你此次到底是为了何事?” “怎么?喜酒不请我喝一杯,平常也请不动你,表姐夫?”最后这声表姐夫叫得意味深长,生生给赵琪吓得一哆嗦。 “你…我…,哎呀,这不是你人在西北嘛。”赵琪直搓手,不敢正眼瞧她。 “得了,我还不知道你,生怕跟我沾亲带故地惹了晦气回去。”星宇半开玩笑地道。“你这手上人命狗命的也沾着不少,怎的还是这么没骨气。” “不是我存心瞒着你,原先好多朋友我都没喊,是霍家不愿张扬。”赵琪臊眉耷眼地,星宇当然知道他的为人,看他脸上变颜变色的忍不住不去逗他。 “我那表姐可好看?”星宇眼中带笑问他。 “好看。”赵琪老实答道。 “我今日有一名更好看的女子送给你,你可要?”这话仍是笑着问的,只是这笑落到赵琪眼睛里怎么看怎么瘆人。 “星宇,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夺人所好了?”赵琪颤颤巍巍地说道。 “王爷何故有此一问啊?”星宇歪着头问他,脸上不解的神情做的跟真的一样。 赵琪便更肯定了,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心道,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怪道霍家阴阳怪气的,大喜的日子也弄的偷偷摸摸,敢情他赵琪这不但在太岁头上动了土,还挖了个坑给自己埋进去了。 “星宇,将军,我真不知道,霍家说与你董家早就没来往了,那老匹夫骗我来着。”赵琪支支吾吾地说道,眼睛直往桌子底下瞧。 “王爷误会了。”星宇看着赵琪的神情便知道他这是想岔了。“星宇今日不是来算旧账的,况且我与表姐虽自幼亲厚,却不曾有过私情,你既娶了她,还望王爷能善待一二。” 赵琪松了一口气,口中忙道:“是是是,那是当然的。” 又听得星宇道:“你看,我说的绝世美人来了,王爷看看与我表姐相比谁更胜一筹啊?” 他二人为着清净,坐的是临窗的座位,赵琪顺着星宇手指的方向朝外望去,果见一名女子立在当街,端的是娉娉袅袅摇曳生姿,比之霍艳,又是另外一番风味。 默了片刻,赵琪抬头迎上星宇的目光,咬咬牙道:“看在你我二人兄弟一场,给我一刀痛快行不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一章 酒壮怂人胆。 三碗烈酒下肚,一股豪气从赵琪后脑勺窜出,直冲云天。 “董…董星宇,老子帮你这一回。”赵琪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指着星宇说道。 “多谢王爷。”星宇笑呵呵地拱手道谢,目送着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赵琪一步一歪地走下楼去。 不多时,传来一声女子娇呼。 “非礼啊。” “光天化日抢人了嘿。”周围也热闹起来了。 赵琪不愧做了那么多年的纨绔,到底是经验丰富。星宇站在窗边看着底下扛了白羽就走的赵琪,满意地点了点头,军中也不是白待,此番行事作派,除却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荒唐本分又兼了几分西北男儿的豪迈,顺理成章又不拖泥带水,嗯,符合他一贯流传在外的名声,又免了不少麻烦,星宇这次没找错人。 “在迎春楼门口就把人抢了去,是不是有些不妥啊?”星宇身后传来一人声音,在这人说话之前,先是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 星宇没回头,仍旧是看着下方的街道,直到赵琪脚不点地地上了马车,消失在街角处,才满不在乎地道:“有何不妥,严任重这会儿可没功夫管这起子闲事。” “你又使什么坏招了?” “我说丧门星,我好歹现在也是御前禁卫军统领,你能不能把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往上拔一拔?”星宇转过身来,看见了李鬼手怀里的药箱,神色变了变。 又道:“你今日来给陈叔施针,他可好些了?” “身体还好,只是这脑伤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了的。”一边说着,李鬼手把药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把赵琪喝的还剩个碗底的酒碗往旁边推了推,自己也坐下去。 “不急,反正人也救回来了,你慢慢治。”星宇却没有坐下,挨着窗框靠在那里,喃喃说道:“两座楼离得这么近,不知白羽姐姐日日看着,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李鬼手看着那张沐浴在阳光下的脸,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倒嘴甜,白羽比陈百业小不了几岁,你见人家生得好些显得年纪小,差着辈儿叫,亏心不亏心啊?” “亏心,我亏什么心?”星宇闭上眼睛,干脆坐在了窗台上,往后靠的更舒服点,“你要敢答应,我管你叫大爷都行。” 星宇等了半天没等来李鬼手还嘴,来京城这么久他俩一天不斗二百句嘴就浑身不舒服,倒让她忘记了这人原先是只多么喜怒不形于色的闷葫芦。 “怎么了?”星宇有些底气不足,不敢睁开眼睛看他。 “没什么,我也是闲的,担心你个没心没肝的东西做什么。”李鬼手声音闷闷的,抱了桌上的药箱就要走。 星宇有些头疼,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微妙,董星宇可以把身家性命毫不犹豫地交到他手上,李鬼手可以为了董星宇一声吩咐生死不计。可就是别扭,说不了正事,一说就吵,一吵就不理人,从前是星宇不理人,现在掉了个儿。 红俏也吵,可红俏毕竟是女人,星宇好声好气地哄着也没什么,眼前这位爷可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这次从西北出来最不答应的就是他,却也最终心软地来这虎狼之地寻她护她,一碗碗的苦药灌下去调理她的破烂身子。 “你既闲着,就派个人去把白羽的事情告诉我表姐一声,省的她瞎想。”星宇赶在那人下第一脚楼梯之前说道,“你也别瞎想,再大的风浪不都过来了?” 李鬼手没搭理她,哼了一声举步就要走。 星宇从窗台跳下,追上去拉住他道:“你让小六去院里取我的马和弯刀来。” “你要干什么?”李鬼手忍不住问道。 “我二哥下午走,我送送他去。”星宇道。 “你送人送得倒是实诚,把这些年的声望势力一并送给人,这是打算不回去了?”李鬼手气极反笑,没想到她能为了董家做到如此,他跟在星宇身边年岁不算长,不知道她受了董家多少恩惠,只知道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在什么位置,只知道她风里雪里总没个安生。那养尊处优的候府二少爷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功德,凭了什么就能坐享其成。 “不回去了。”星宇欢欢快快地说道,语气里满是兴奋。落到李鬼手眼里,却是一幕幕每回醉酒后她迷茫着一双眼睛在大风天里仰天大笑的模样,每回浴血厮杀后浑身脱力软倒在他怀里苍白着一张脸的模样。 李鬼手难以自抑心头的抽痛,纵使自己再为她不值也知道此时不便表露,不忍再看下去,扭头就走。 又听星宇说道:“我爹在浔阳给我置办了宅子,比现在这个不知道大了多少,听人说有整整十三进呢,到时候咱们住到那里去了,你有自己的药房,红俏有她的厨房,不用灰头土脸地在院儿里生炉子了。” 李鬼手楼梯下到一半,抬头看着上方那人猴子似的吊在栏杆上,满脸都是真切的欢喜,不由得也弯起了嘴角。 “我还要一间书房。”李鬼手道。 “一间哪儿够啊,小爷我赏三间给你。”星宇笑弯了眼睛,豪迈地说道。 “做人不许反悔,你可要记着你说的。” “短不了你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 星宇扒在栏杆上看着他走,随后又踱到桌边坐着,看了看赵琪剩了个碗底子的酒,皱着眉头端起来喝了。 喝酒不喝干,算不得好汉。 独自坐会儿,小六取了弯刀来报。星宇接过刀,此刀没有刀鞘,是用布条包着的,她解了两道,凑近看了看,又包好,挂在腰间,便也起身走了。 出门便看见自己从西北带来的马在那儿等着,星宇走过去亲亲热热地拍拍马头,一个翻身上了马背。 “走吧,好兄弟,你要回家了。”星宇一夹马腹,向西城门疾驰而去。 董家众人不知已经到了多久,乌泱泱一大群人围在那边,星宇勒住缰绳,下马步行而去。 “父亲,殿下。”星宇先给董慎和长公主行了礼。 “起来吧。”董慎伸手将她扶起,星宇见他面色倒是平常,长公主的情形就大为不同了,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下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靠在董慎身上站立不稳。 星宇还要劝,被他爹拉住:“一会儿就好,你去跟你二哥说话。” 董明朗董明轩兄弟二人正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坐着叙话,本来董父和长公主也是一同坐着的,后长公主实在是悲从中来,不能自抑,董父就给带着出来了。 “大哥,二哥。”星宇行礼道。 “坐下吧。”董明朗气色不错,想来身体已经是大好。 “知道你准来,明轩不肯不见你就走。” “呐,给你的。”星宇从腰上解下佩刀,递给她二哥,“没什么好东西,这把刀我用着还顺手,适合马上作战,二哥带着防身用。” 董明轩解了刀上的布条,去了束缚,刀身寒光闪闪,拿在手里试了试,只是平常的两招,便知道是口难得的好刀。 “这是那蛮族绍日兴的刀?”董慎安顿好长公主,也来了亭子里,一眼就看见了董明轩手中的刀,便问道。 “是吧?”星宇歪头想了想,“他们蛮族的名字难记的紧。” “你如何得来的?”董明朗好奇地问道。 星宇鲜少见他大哥这般有生气的样子,便将自己如何醉酒后在沙漠里迷了路,七拐八绕地转进那蛮族悍将绍日兴的营帐里去了,又是如何神鬼莫知地偏头躲过朝自己颈肩砍来的一刀,并且空手夺了那绍日兴的弯刀反败为胜,天亮时抱着弯刀脚边扔着人头,被人寻回去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再细致的她自己也记不清,这模棱两句还是听别人说来的。 董家二位少爷已经是听得目瞪口呆,董慎却是一巴掌呼了过来,正好拍在星宇后脑勺上,可怜神志不清时都能她躲得过致命一刀,却躲不过他爹的夺命连环掌。 是了,她爹打人,从来没有打了一下便收手的先例。 “我让你喝,我让你不知道,我让你天亮抱着刀。”董慎嫌打还不解气,一边打一边数落。 “你要么就打我,要么就骂我,可着一样折磨我啊倒是。”星宇抱着头在她大哥二哥身后躲来躲去,他爹在后面追,爷俩二人把个小小两天闹得雾气狼烟,鸡飞狗跳。 “孽畜,你何时见你老子打你时没骂你,你给我站那儿,明朗你躲开,长本事了是吧。” 饶是董家两位公子上阵去拉着劝着,给星宇打着掩护,董星宇还是被打了满头包。 董慎气呼呼地回马车里去了,董明轩给星宇揉着脑门,忍不住笑得手直抖,董明朗也捂着嘴巴,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二哥,你把我的马也带去吧,不敢包你百战百胜,必是不会把你撂在半路上。”星宇看着他二哥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来来回回,乖巧地说道。 “这是为何?”董明轩放下手,看着她。 “马儿跟着我在西北待久了,在这京城不习惯,挺不开心的。”星宇道。 “原来马儿也会不开心吗?”董明轩问道。 “万物皆有灵,星宇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吧,想来这马带着她出生入死,也必会对你大有益处。”董明朗劝道。 眼见得天色不早,三人便站起来走出凉亭,往官道上去了。 “怎么不见梁小公子?”星宇边走边问道。 “他闹着要与我同去,被他父亲关在府中了。”董明轩苦笑着说道。 “不早了,傍晚前要赶到下个落脚点去,我去请父亲母亲来。”董明朗说着便向马车那边走去。 星宇也去牵了马来,把缰绳交到董明轩手中。 “怎么把马也给你二哥了?”董父上前来问道。 “它自进了京就老也不吃料,你看看这都瘦了。”星宇摸着马背,心疼地说道。 董明轩看这马儿毛色鲜亮,油光水滑,倒看不出来哪里瘦了。董父叹口气,拍了拍星宇的肩膀,也没说什么。 身后董明朗扶着长公主也来了,又叙了一会子话,董慎看长公主又要哭,便催着董明轩上马。 “此去不知归期,万望父亲母亲善自珍重,儿子去了。”说罢,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看着董明轩一行走远,长公主便再也支持不住,放声痛哭,声嘶力竭,董慎明朗怕她又要晕,伤了身子,手忙脚乱地把人往车里扶。 “星宇啊,找匹马,也快回去吧。”董慎一手扶着长公主,一手撩着车帘子,扭着脸对星宇说道。听着 星宇应了一声,才钻进车里去。 星宇从下人手里接过一匹马,又看着董家的人走远,这也才翻身上去。 这马有点不听话,不知道是眼神不好还是什么,老往一个方向偏,带着星宇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好容易扭正了,正欲打马而走时,听得城门处有人喊她。 “董贤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二章 听到有人喊她,星宇抬头朝城门方向看去,原来是梁家小公子,后面还跟着班长生。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胯下的马儿又偏到一边去了,任星宇左拉右扯,是也扳不正了,只好跳下去,等着他二人打马走近。 “梁兄,班兄。”星宇拱了拱手道。 “还是没赶上吗?”梁晓声从马背上爬下,有气无力的,也想不起来回礼。 “二哥已经走了,让你保重呢。”星宇见他失魂落魄,心里不落忍。 梁晓声没答话,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骤然分离,只怕这重情重义的梁小公子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来适应。那班长生在人前也不再那般的举止无端,言语无状,教人捉摸不透,此时也只默默站在梁晓声身后。 三人一时无话。 星宇见如此情状,稍微劝了两句,便告了辞,上马要走。 “星宇,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不会回西北了?”梁晓声忽然拉住她的缰绳,急声问道。 星宇看着底下那双殷切的眼睛,沉吟片刻道:“星宇留任京城,奉的是圣命,二哥赴任西北,奉的也是圣命,梁兄问星宇这话,星宇不知该如何作答。” 梁晓声失神地松开手。 妄自揣测圣意,可是大罪。 星宇叹口气,温声道:“梁兄不必过分担忧,你与我二哥自小相识,该比我更了解他的脾气秉性才是。”星宇抬头望了望,天高云淡,又垂下目光看着梁晓声道:“这京城,不是他该待的地方。我董家世代都出忠军良将,二哥徒有报国之心而苦于无处伸展,实是可怜,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梁兄该为他高兴。” “是啊,他必定是愿意的。”梁晓声道,便也告了辞,骑马而去了。 “你不跟着?”星宇偏头看着立在那边没动的班长生。 “他爹怕他想不开真跟着去了,不但嘱咐了我,还派了不少下人跟了来,就在城门口守着呢。”班长生道。 “你的那匹好马呢?”班长生走到近前,抱着手看了看星宇骑着的马,拿手在马眼前比划着问道。“你这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看着不怎么认道啊。” 星宇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头发挺多的,不像被削过的,腰上那把佩剑倒是好剑,只是她已得了乌日泰的那把剑,她又从来没有用同类兵器的习惯,再一项,西北流沙帮是江湖帮派,与她的军队甚少有牵扯。嗯,这么一想,二人间应该不会有什么过节,这人老是抓着她不放,只是这态度又若即若离,阴晴不定的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马水土不服,让二哥带回西北去了。”星宇答道。 “这倒奇了,我听说西北军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千匹马中只取一匹,个个都是烈性十足,骁勇善战,原来也不服这京城的水土吗?”班长生摸着下巴,玩味地看着她。 “再骁勇也是血肉做的,人尚且有个三病两痛的,何况是马儿呢?”星宇不慌不忙地应对到。 “你是当真不打算回西北了吗?”班长生问道,却又不等星宇回答,似是料定星宇不会跟他说实话,自顾自说下去:“弯刀跟烈马是董小将军从未离身的两样东西,你全部给了董明轩,给他铺的前路倒是平坦。” “班少主耳聪目明,洞察秋毫。”星宇把缰绳握在手心攥紧拳头,声音还是平静,“不知星宇是哪一出生得争气了些,竟得了班少主青眼,如此关注星宇的动向?” “也没什么,多年前不慎落入狼坑,蒙董将军相救,才捡回来一条命。”地上站着的那人一派坦荡地看着他,星宇端坐在马背上,还没来得及深思,被这歪头马带着又转了一圈,再转回来时,那人脸上便有了些古怪的笑意。 星宇从马背上下来,心里暗骂董慎养尊处优,连个马都挑不好。 “既如此,我便算是你的恩人了?”星宇走到班长生跟前,已是放下了三分戒备,“那你为何要在百花山闹那一出?” “看来你真是不记得,你在沙漠中救下我时正值深夜,看不清面目,我还未来得及道谢,你就走了。”班长生回忆道,“那时你使的是长枪,后来换了兵刃,我不好贸然相认,便走了下策。” “逼我出手,从我的招式中看出端倪?”星宇接道,神情中倒没有怒意。 “是,不成想引你旧伤复发,班某惭愧。”班长生向星宇行礼以示歉意。 “你这法子想得倒是迂回,素来听闻流沙帮少主爽朗疏阔,年少有为,到了这京城是非之地,也是不能免俗吗?”星宇扶了他一把,并不在意,“班兄不必记在心里,我也坑了你一回不是,咱们算是两清了。” “没有两清……”,班长生不知怎么激动了起来。 星宇想起来了,“是了,我还欠你一个条件,班兄放心,有什么用得上星宇的,只管直说就是。” 班长生看着她,苦笑了两声道:“如此也好,总算不是全无瓜葛。”只是说得声音实在小,星宇没有听清,正要问时,又听得他说道:“那你能否告诉我后来为何不用长枪了?” “班兄看我这只手,”星宇大大方方地举起左手,摊开了给他看,班长生看着,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只手就渐渐握不住东西,使不上劲。”星宇停顿了一下,偏头想了想,像是没想起来受伤的时日,又道:“老伤了。” “你留在京城里也好。”班长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星宇闻言笑道: “从我父亲到我身边的大夫,没有一个同意我留在京城,成日里都是些长吁短叹老生常谈,今日听你这么说,倒是新鲜。” “是吗?”班长生也笑,暗暗在心中许下个永不会示人的决心。这人身上的伤疤委实多了些,不过今后不会再有了。 这时却见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地由打城门处来,行至近前,一人从车内挑帘出来出来,原来正是今日在正阳街上借酒撒泼,强抢民女的怀王爷赵琪。这才过几个时辰,怎么就寻到了这里来了。 “见过王爷。”星宇行礼,身后的班长生也跟着行礼。 赵琪几步抢上前来,拉了星宇就往车上扯,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可给我害惨了,这么大尊菩萨请回去我家的小庙哪有地方放。” “你家院子不是二十多进嘛,今年才翻修的。”星宇住了脚步,反把赵琪扯了一停。 “还说呢,不知哪个嘴这么快,我午时才做下的事,这会儿已经有人写了奏本递上去了。我爹气了个半死,开了祠堂要捆了我打死呢。”赵琪急得满头大汗,看着星宇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气得直转圈。 “行行行,你别转了,我今日转够了。”星宇一手扶着自己的头一手拉住赵琪。 “你倒是想个办法啊。”赵琪抓耳挠腮,板着星宇的肩膀直晃。 “王爷莫急,参了就参了,这点小小的过错只怕是王爷这几年的军功还抵得过。老王爷只你这一个儿子,也不会真的就打死了。”说话的是一旁的班长生,看着星宇被赵琪摇的直翻白眼,便忍不住开口道。 “此…话有理,你撒开我。”星宇从赵琪爪中挣开,整了整衣领。心中冷笑,京城中人的动作可真是迅疾,该说他们是有眼力见儿还是过于急切了呢? “班兄,星宇跟王爷先走一步。”星宇向班长生拱了拱手,便拉着赵琪上了马车。 “你有谱没谱啊,连累我爹揍我你帮我挡着点啊。” “废什么话,就没见哪个王爷当得有你这么窝囊,给我上去。” “磕着头了,慢点慢点。” “怎么没磕死你呢?给我进去,让点地儿嘿,你家这什么破车,叮咣乱响的。” 班长生看着这二人热热闹闹地折腾进了马车,又是一阵吱吱呀呀的走远。站在原地跟那匹歪头马大眼对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摇摇头苦笑一声。 “董星宇,这算是又近了一步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三章 那么她心里有谱吗? 还是有点儿谱的。 赵琪受了她一脚后便不再聒噪,见离着怀王府越近星宇脸上表情越发不轻松,更是噤若寒蝉。 马车行至王府门口停下,赵琪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下车,星宇知道他其实不是懦弱,害怕挨这顿打。实是至纯至孝之人,怕的只是父母动怒伤身。尤其是他母亲自从他从了军,日夜牵挂,茶饭不思,落得一身毛病。 像今日这等荒唐事,又费力又坏名声,换了别人来,像他如今这样有家室有身份,是京城里前途不可限量的怀王府小王爷,区区三碗酒难道就能哄上道,去做那出头的二傻子。真当赵琪能愣的如此实诚? 其中有几分真情义在,星宇还是分辨得清的,如若不然,霍艳与怀王府的亲事,她就算是知道得晚了些,也是能有扭转之力的。 “你先等着,我去同你爹说。”星宇看了他一眼,边跳下了车。 位于游里坊的怀王府是太祖爷赏给赵家第一位开国功臣的府邸,原先确是如星宇所说的是二十四进的大宅院,开头几年,老王爷见赵琪实在不成器,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抬不起头来,便举家迁往浔阳旧府,指望着离了京城繁花,能在浔阳的密密竹林里把赵琪的性子拘回来,不料赵琪于玩乐这一项上的天分实在是得天独厚,在浔阳倒是没有斗鸡给他玩,他便天天上竹林里逮蛐蛐去。老王爷恨铁不成钢,望子成龙心切这才捆去了西北,丢给星宇照应。 好在赵琪去的那几年正赶上西北周边几个部落就各自利益达成联盟,与星宇戍守的嘉定关势同水火,大小纷争不断,战乱不休。赵琪跟在星宇后面,不但保得自身周全,还捞得赫赫战功。去年打了大胜仗,他比星宇先回,袭爵成亲,迁回京城,桩桩件件都是值得说道的得意事。老王爷一高兴,把周边几个园子也买了下来,盘进了王府的后花园。 怀王府现今的气派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赵琪在马车上等得心焦,不成想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星宇便出来了,一颗心提到了半空中,暗道不妙,怕是要完,又一想,不过是一顿打,挨了也就挨了,伤筋动骨百天后又是一条能活蹦乱跳的好汉。 星宇见他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现下又浮出些视死如归的凛然来,看得好笑,便道:“别瞎想了,我都给你说好了。” “当真?”赵琪眼睛放光,一把抓住星宇的手说道,“不是我爹把你赶出来的?” “我这么招人喜欢,老王爷哪儿会赶我啊。”星宇玩笑道,“我与他说了,你抢的那位女子是我放在凤仙楼的眼线,最近不慎露了首尾,报到我这里,要我护着,我在京城里根基浅,想不了再好的法子,只好让王爷你出面受累了。” 星宇这话半真半假的,也不是为着真的哄了老王爷相信,赵琪今日这顿打是逃不过的,只是板子落下的力道轻重是攥在星宇手里的。 老王爷需要一个把柄,而且必须是关系到董星宇甚至是董府上下生死存亡的紧要把柄。有了星宇这个把柄,他才能放心地将赵琪交到她的手中,任她所用,日后若有变故,到了不得不撕破脸皮的时候,他手上总要有拿出来谈条件的砝码。 星宇送来的那位女子的底细,老王爷不会细查,一是知道自己肯定是什么也查不出,还有便是满意星宇这番自露短板的说辞。那严太师的凤仙楼可不是谁家菜园门,她董星宇随随便便便能安一个眼线进去,多年来安然无恙。这份胆识,这份本事,是赵老王爷自叹弗如的。在老王爷的处世之道里,如此人物若是不能结盟,也是不能与之为敌的。 就像当年,他把赵琪送到边关,可没有指望董家放着自家的亲子不管,白白地去扶持他这位本就比董家公子硬气几分的怀王府世子。 这份天大的人情,赵王爷的回礼也不能说不丰厚。 用作交换的是赵王爷手上经营多年的人脉,以及无论星宇日后陷于何种境地,怀王府始终会站在她这一方的态度。 “这鬼话我爹也信?”赵琪斜着眼睛看着她,“莫不是诓我的,是不是我一进这府门,就有棍棒皮鞭等着呢?” “王府独子做到你这草木皆兵的份儿上,也是令人佩服。”星宇满脸诚恳地说道,把赵琪气得着急上火,张口结舌地说不出囫囵话,又围着她打起转。 “赵副尉。”星宇被她绕得直揉眉心,忽的沉声一喝。 “有。”赵琪立马站定,直着脖子答道。 军中不过三年,这三年留在赵琪身上的印记虽不如星宇那般深刻,也是这一辈子都无法抹灭的了。 “滚回府去。”又是一喝。 “得令。”赵琪果真听话地上了台阶,进了府门,星宇在身后看着他走得虎虎生风,头也不回,脚步落地有声,竟引发出许多感慨来。 这样的习惯费了不少时间心力养成,却也终有一天会随着赵琪的日子过得越来越顺风顺水而消失,不过就他那个不喜争斗闲情逸致的性子来看,也许是件好事。 说到深刻,京城留在星宇身上的东西才能算是真正的深刻。 星宇望着身后一条巷子出神。 人以类聚这话有理,游里巷是京城最好的地段之一。除却怀王府占去了大半,余下的便是当朝太师严任重的太师府了。 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她被白羽从那里救出来时,走的就是眼前这条巷子。六月里的京城一直都是很好的天气,她不记得那天是不是如现在这般挂着一轮斗大明亮的冷月亮。 冷,是那时的她唯一记着的感觉。她的长枪也是冷的,她被白羽半抱半托,没有车也没有马,银枪尾部长长的拖在地上,呲呲作响的声音像已经嵌刻在了她的骨子里,总能应景得使悲伤变成悲凉,伤情变成伤痛。 便是从那时起,她才知道,原来快活这东西一旦不小心丢掉了,就再也寻不回了。 烈酒里有麻木,没有快活;姑娘的笑脸里有逢迎,没有快活;胜仗后的狂欢里有无可避免的失落,没有快活。 酩酊大醉后的虚假梦境,只是相似,也不是快活。 她终究是转过身,努力挺直了脊背,缓慢而又坚定地走回了朝桐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四章 朝桐巷这两天挺热闹的。 星宇现今有了正经差事,成天得早出晚归不见鬼影,院子里剩了李鬼手跟红俏两个,一人蹲一个院角守着眼前的炉子,少了星宇在,他二人也没什么话,这样的情景,与在西北时没什么两样。 董月乔那日没能去送她二哥,却爱抱了新哥儿来朝桐巷守着,虽说三天也跟星宇说不了一句完整话,也是坚持天天都要在星宇出宫回家的那段空档里见她一面。 自然是不能她独自来,一同陪着的还有董府大少爷,董明朗。 四个人一人占一个角,看着院中的小人儿跌跌撞撞地扑蝴蝶,倒也算融洽。 有时星宇轮值到晚间,第二日补会儿觉,能有大半日空闲,能与他二人说说话儿,逗逗新哥儿。 这天日头极好,星宇睡醒后被红俏摁着洗了头发,正靠在院中的躺椅上摊开了晒着,就见他二人熟门熟路地进了门,新哥儿跟星宇玩的好着,见了她就从娘亲的怀里伸长了手臂,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舅舅抱”。 童声稚语听得人心头酥软,星宇站起身接过那团肉乎乎的小包子来抱着。 “哟!”董明朗走过去坐在躺椅上,不留神底下空了一下,把他晃的一惊,“这怎么短一个腿?” “那个呀,”星宇逗着怀里的新哥儿,抽空答着,“上回惹着父亲,他一脚没踹上我,这椅子待我受了回过,就成这样了。” 董月乔听了那手绢掩着口直笑道:“满家里也就你敢这么着惹他。” 星宇披着头发,怀中新哥儿觉着新奇,扯了两把在手中拿着玩儿,小孩子没轻没重地,扯得星宇龇牙咧嘴地也不跟他计较,仍是笑着。 “把他给我吧,你那两根毛再给你全拔了。”董月乔说着就伸手来抱,新哥儿却是玩得兴起,偏着头不理他娘亲,却拿眼角偷偷地往那边瞟,这小模样看得星宇更爱,任是头皮给他掀了,也不肯撒手了。 “我可不给你,我们俩好着呢。”星宇用额头抵着那孩子的脸,满鼻子奶香味怎么也闻不够。 “诶,你这头发怎么回事?”董月乔惊呼一声,便上前来翻弄她的头发,以往见她都是好好束着的,这次全散着,又被新哥儿一番翻弄,才看清她那头发七长八短的,长的已及腰,最短的却不过肩,杂乱无章地,一点都不像个有身份的公子哥该有的样子。 “怎么了?”星宇不以为意地道,“头发不都是这样吗,怎么我的比你的还稀奇些?” “大哥,你看看,哪有人头发这么长的,杂草似的?”董月乔指着星宇对董明朗说道。 董明朗坐着的地方跟星宇离着近,风一吹,头发丝直往脸上呼,也说道:“是不一样,像狗啃了似的。” “什么狗这么大胆敢啃我呀?还不是为着那把弯刀,躲过了脖子没躲过头发呗。”星宇满眼里只有怀中这一团奶包子,把个生死一线的精彩故事三言两语带过,平平无奇的倒像只是家长里短的闲白儿。 董月乔这书听得没头没尾地,刚被吊出点兴致来,心里上不上下不下地不是滋味,急了便道:“你说清楚些,急死我了。” “你问大哥去,大哥知道。”星宇头都没抬。 董明朗看着月乔眼睛放光,苦笑一声,便将上回从星宇哪里听来的弯刀来历如此这般一说,董月乔听了更是钦佩不已。 “哇,三哥,你也太厉害了吧。”董月乔语气崇拜地说道。 “看看她那个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做出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不是她本人似的,脑袋是保住了,脖子上那块疤又怎么说?”董明朗笑骂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怕疼了,又不是没本事,怎么弄这一身的伤,去年回京述职还是吊着一边膀子回来的。” “去年三哥不是没回府吗?父亲连他面都没见上,大哥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董月乔不解的问道。 “她哪儿敢回府啊,还是父亲见她躲躲闪闪地便道她一定有事瞒着,派人去查看才知道,她倒好,见着后头有府里的人,前脚出了宫,后脚顺着西城门就回西北去了。”董明朗说着说着站起来,负手走到星宇面前,脸上忍俊不禁的,又继续说:“你不知道,父亲在府中指着天骂了你一晚上。” “我说呢,不是马失前蹄摔了我几回就是寻不着客店,一路上折腾死了,敢情是他在家咒我来着。”星宇皱着眉头说道。 “你呀你,从小就是个怕疼的又不是没本事,怎么就弄这一身伤回来。”董明朗也皱起眉头,再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带上些许疼惜的意味。 星宇被看得不自在,便道:“有这一身倒也不是没好处,没有哪个蛮人不知道我,西北那处黄沙满地的,沙漠里的活物除了怕风沙就是怕我,省了我不少事儿。” 董明朗没接话,半晌长叹一声,又回那张三条腿的躺椅上坐着,他从没坐过这么次的椅子,不长记性地又被晃的一惊,却没出声。 董月乔看惯了她大哥这个喜怒不定的样子,也并不在意,缠着星宇又讲了些西北的事。听了几件便道:“怎么三哥老是要喝了酒才出去呢,还一出去就能杀一个蛮族悍将,得一件宝贝兵刃。” 星宇心道,那谁知道去,她自己醉的没溜没溜的,说书的不都是这么说嘛。嘴里却道:“喝酒壮胆啊,不然谁敢去啊。” “原来你也会怕呀。”董月乔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又问道:“那你得来的那些兵刃都哪里去了?” “在里屋摆着呢。”星宇大手一挥,董月乔便拉了她大哥进屋参观去了,见着满墙挂着的泛着冷光的杀生之器,虽不大叫得出来名号,也是啧啧称奇。 “怪道你都是在院中生火做饭,原来专门空了间房放这些东西,真是个武痴,为了这些个冷冰冰的铁疙瘩,竟是连吃饭的事都能往旁边放一放。”董月乔蹦蹦跳跳地到星宇面前,满脸都洋溢着兴奋之情。 星宇笑了笑,怀中的新哥儿被抱着逗了这么久却是有些不高兴了,肉乎乎的小手指着天上,皱着眉头说道:“要灰,要灰。” “什么?要什么?”星宇愣住了,他二人相识不久,对于柳新彦有些话还听不大明白。 “上次你窜到树上给他摘了花,回去就一直闹着要飞呢。”董月乔笑道。 “舅舅灰。”新哥儿又口齿不清地说道。 “好,带着新儿一起飞好不好?”星宇喜得眉开眼笑,不等其余人反应,抱着怀中软软的小人几个垫步就上了树,听得上方道:“吹干了头发我就回来,不必挂心。”再抬头,就见星宇踩着那树干,一个飞身便不见了人影。 底下董明朗、董月乔二人相视无言,苦笑两声。 柳新彦不知是人小不知事还是天生胆大,这番折腾竟也不哭不闹,许是从未站在如此高的地方俯瞰这盛京景象,睁大了眼睛骨碌碌地四处看,一个又一个屋顶在眼前拉远又推进,底下街道上有人有车有鱼有马,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几次试图伸手去抓飞在身边的鸟儿,觉得无比地新奇,脸上没有一星半点地惧色,反而“咯咯咯”的不住的笑。 最后,星宇落在离家不远处的一座塔的塔尖上,单脚立着抱着柳新彦看了会儿正在缓缓落下的橘红色的太阳,再脚步一点,几个起落,便回到了朝桐巷的院中。 “不早了,你该去宫里了吧。”董月乔接了孩子,对星宇说道,新哥儿到底是小孩子,新鲜了这许久,一落到娘亲怀里便困的直点头。 星宇送了他二人出门,自转身进去,红俏捧了妆盒来为她换衣束发,拿了佩刀,又跳上了树,临走前回头说道:“明天去集上挑匹好马回来。” 说罢,不等身后应声,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 与此同时,皇宫大内,皇帝陛下忙完了一天的公务,正由大太监王福瑞公公陪着,在临远楼上看着西方天空上一片绚烂的晚霞。 “王福瑞。”皇帝道。 “奴才在。”王公公恭声回道。 “你有没有见过在天上飞的人?”皇帝又道,一手扶着城墙,并未转身。 王福瑞不敢贸然作答,抬眼向上瞟了瞟,见天光渐暗,暮色四合里,这位负手而立的年轻帝王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 沉吟片刻,王福瑞轻笑一声道:“请陛下恕罪,老奴孤陋寡闻,不曾见过此等奇人。” 便听得一声长叹,却似有叹不尽的疲惫与悲凉,周琛道:“善飞之人,朕有幸认识一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五章 “安国公家定在六月的宴席可请了你去?”皇帝一边翻动着案上的奏折,一边说道。 “请帖送到了董府,帖上说的是恭请董府合家,大概也是请了星宇吧。”星宇立在下首,微躬着身子应对道。 “那你便去吧,安国公家老夫人寿宴不可怠慢,那日不用进宫来了。” “微臣遵旨。” “要小心。”皇帝丢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了她两眼,温声说道。 “多谢陛下挂怀,臣告退。”说了声告退,星宇躬身后退两步,这就要出殿门。 “等等。”皇帝忽的开口道,“你把头抬起来。” 星宇顿住脚步,有些扭捏地直起身,目光仍是落在地上。 皇帝从案前转出来,走了两步到星宇跟前,看着她说道:“你这眼睛怎么回事?” 星宇道:“天黑没看清脚下,滑了一跤,撞树上了。” “是滑了一跤,还是撞树上了?” “左边是滑了一跤,右边是撞树上了。”星宇抬头瞟了皇帝一眼,很快又低下去,说道:“那星宇退下了?” 话未说完,便被拉住了手肘,皇帝看着星宇一青一紫的眼睛,眉头紧皱着,提高了声音喊立侍在门口的王福瑞。 王福瑞听得声音不对,忙不迭地推门进来,见里间情形便已唬了一跳,“哟,这是怎么弄的,这脸怎么都肿成这样了呀?” “去太医院叫李桑榆来。”皇帝沉声道。 “没事,没事,天黑没留神,劳烦公公给拿个白煮蛋来滚过,明早就没事了。”星宇忙从周琛手中挣开,拦住了王公公。她可没那么大胆子,这么点小伤就敢惊动宫中太医,传出去不知又要起多大的风波。何况可着全天下,也再找不出比她院里那位医术更高明的,何苦找这个麻烦来。 王福瑞看看董星宇,又看看皇帝,一脸为难。 “罢了,就照她说的做。”终是皇帝先妥协,泄了气似的,又回椅子上坐着。 王福瑞便依言去了, 星宇没得皇帝吩咐,也不敢退下,仍旧站在原地。殿中一时无话,二人间萦绕着一股子让人不自在的意味不明的氛围。 星宇有些吃不准周琛此时的心思,她一向摔打惯了,这回又没破皮又没出血,只青了眼眶而已,两三日便好了,除却面子上有些不好看,旁的也没什么。 “禀陛下,董统领吩咐的东西都拿来了。”一会儿功夫王福瑞捧着个托盘进来了。 “放在那里,下去吧。”皇帝埋头于案上的奏折上,淡淡地说道。 王福瑞便将托盘交给星宇,带上门出去了。 “陛下,星宇也告退了?”星宇试探着问道。 却听得那人长吁一口气,自案前走到她身边来,伸手取了盘中一颗带壳的白煮蛋握在手里,问道:“怎么个滚法儿,你说。” “微臣惶恐。”星宇大惊失色,忙忙就要俯身跪下去,却被周琛一把扶起来,按到一旁的凳子上坐定。星宇望着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竟在自己面前缓缓蹲下,一时张口结舌,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凳沿儿收紧,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周琛其实很好看。 周琛的好看多少是带了些柔弱的气质的,也许是与他自幼脾胃虚弱有关,只是这点柔弱已经鲜少在人前显露,外人皆见陛下俊美无铸,眼里时常含威带怒,隐忍未发的王者威严足以将那少年时些微的柔弱冲淡殆尽。 “你非要如此吗?”周琛仰着头看她,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隔着层层衣衫,星宇却觉着那处如同在烈焰上炙烤,她往后缩一分,周琛就握的更紧一分。 “陛下还要星宇怎样呢?”她不再躲,转过头来正视着他,话语说出口不知怎的就失了气势,软绵绵的像是一声叹息。 一个脸上青青紫紫,半瘫在凳子上,像是失了主心骨,两眼看着一处又分明全无神采,一个蹲在地上,平白地矮了八九分气度,定定看着上方那人的眼睛,却看不进她心里去。 若是有外人在场,看着这贵不可言的九五至尊,这前途坦荡的禁军统领,失了分寸,忘了礼节,尊卑倒置,做出此种姿态,不是笑掉了大牙便是要惊掉了下巴。 “陛下,您放过我吧。”星宇仰头看天,看不见天,挡在眼前的是养心殿高高在上的屋宇穹顶,是整个京城的高楼瓦舍。 “放了你,朕该如何自处?”皇帝凄声道,他经年历久,打造了一具足以抵抗任何风雨的躯壳,喜怒哀乐只是一幅幅不同的面具,君恩君威,皆可自控。可遇上面前这人,直消一眼,便令他土崩瓦解,摧枯拉朽,不可挽救。 星宇望着底下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恍惚间似是又看见了少年时的周琛。 还只是六殿下的周琛,不是眼前这翻云覆雨,负手立于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 那时的浔阳可真好啊,远离是非,隔绝喧嚣。 十六岁的董星宇站在百年樟树顶上,爽朗笑道:“六殿下,您想不想飞啊?” 周琛在树下逆着光朝上看,眼睛里满是闪亮的跃跃欲试。那日阳光明媚,暖黄色的光芒自树顶的缝隙里直射而下,落在身着青衣的董星宇背上,像是真的给她镀上一对翅膀。 “殿下,您抓紧了,我还能更快。”董星宇脚下不停,身形轻盈,周琛趴在她单薄的背上,听话地搂紧了她,耳边风声呼啸,脸颊上发丝轻扬,即使于万丈深渊为他采一朵花,悬崖峭壁寻一株兰草也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他常常在想,那人多么可恨,他此生最舒心最快活的时刻都是由她而来,那样瘦瘦小小的个子,总是一往无前地挡在他身前,横枪立马的身影无数次将他从噩梦深渊里拉回。 可是,当他终于有能力将朝思暮想的人留在身边时,却发现有些变化已是无可逆转。周琛从未料想过能从董星宇身上看到阿谀奉承,圆滑世故这些宫城里司空见惯的东西。 他喜欢她无礼,她散漫,她不修边幅,狂妄自大。 却眼见她步步走近,衣冠楚楚,眼见她谨小慎微,应对自如,眼见她左思右想,瞻前顾后,眼见她雄鹰展翅羽翼失,万丈光芒而今落。 周琛心头酸楚,这样的改变比看见她流血受伤更令人无法接受,这改变也是流血受伤之后好不全的隐患,她遭受的一切,正是因他而起。 他愿意弥补,愿意赎罪,愿意接着她。 只是董星宇不愿意了。 周琛放开手,轻声说道:“这个地方,这里的人,就令你厌恶到如此地步?” 星宇闭了闭眼,狠声道:“是。” 周琛还想问她,当年在浔阳,她醉酒后眼神迷离地望着他说的那句“殿下真好看,若不是此生星宇做了男儿,必是要……” 她醉得厉害,后半句含糊了半日也没说出来,周琛想问她,必定要的是什么,只要是星宇说出口了的,他一定会答应。 “下去吧。”周琛颓丧地松开手,要问的话,终是没有问。 “谢陛下隆恩,臣告退。”星宇站起身,又撩了衣袍跪下行礼,便退下。 皇帝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晃了两下,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摊开手,那颗白煮蛋早就被捏碎,就像他自己碎了一地的壳子,狼狈不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六章 出了殿门,王福瑞仍旧守在外面,所站之处离着殿门很有一段距离,不止如此,养心殿外三十尺外也只见他一人。 这位在皇宫生活了大半辈子,而今坐到大内总管位子的王公公,可不是寻常人,他敏锐地觉察到陛下与董家这位颇有争议的小公子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却明智地选择了退避三舍,缄口不言。 “王公公。”星宇自台阶缓缓而下,走到了王福瑞跟前。 “董统领有何吩咐。”王福瑞恭敬地答道。 星宇皱了皱眉,她觉得今晚的王福瑞有些躲着她,不过转头一想,她董星宇如今是皇宫里最最是非之人,为免鱼池之祸,是得躲着。 “也没什么,只是我现今这般模样不宜随侍君前,今晚还望王公公多看顾一二。”星宇躬身行礼,语气诚恳地说道。 “董统领严重了,这本是老奴本分。”王福瑞往旁边让了让,回了礼。 星宇看了看他,叹口气,没再说话。 调了两个人来补上殿外的防卫空缺,便行至一僻静处,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油来,小心地倒出一些,在手心搓热了再往眼睛上抹。这药油与她上回给梁家小公子的正是同一物。由李鬼手配就,时时给她备在身上,用材说不上珍贵,于外伤这一项上却可算得上是良方妙药,就是炮制过程费心费力,星宇与李鬼手斗嘴归斗嘴,也想着他能少操劳些,轻易的不愿意糟践他的心血。 一边擦着药,左右无人,一派寂静,星宇自顾自想起了心事。 周琛也真是的,都快三十了吧,身边还没个贴心的人,若是后宫里热闹些,这大晚上的何苦还要拘在那一堆堆的奏折后头,寻个温柔似水的,弹弹琵琶唱唱小曲儿,温柔乡里把头一埋,又有什么忘不掉的,比看朝中几个老不死的嚼些老生常谈的舌头不强些? 最后还是怪到了董慎头上,找的都是些什么马,要不是自己那匹马拿去给她二哥撑场面去了,谁能让她吃这么大的苦头,又引来今儿晚上这一出,真是愁人,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爹。 星宇又开始细数着她爹多年来种种罪行。 三岁带她骑马,颠落出几里,才发现怀中空无一人,遂转头去寻,记错方位,自己折腾了一夜寻不见人,星宇已然摸回了家,结结巴巴地在祖母面前告了他一状。 十三岁带她入西北,进军营,不过月余便遇大战,星宇势单力薄,所在数十人的小队几乎被全灭,董父自三百里外宴席上得了消息,掀了桌子就往回赶,见了四处横尸,抓过一具搂在怀里嚎啕大哭,星宇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看着她爹给自己嚎丧,不动声色地站了一会儿,捡了长枪就回帐子里去了。 ……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星宇性子里的跳脱散漫,与董慎的言传身教有着莫大的干系。 想着想着,摇头苦笑一声。此时听得一人脚步声音,由远及近,正是朝她而来。 星宇找的这处游廊虽僻静,也是在近卫军的势力范围内,不算僭越,便没有刻意地隐匿踪迹。 “请问阁下所用之物可是出自那位名为鬼手的江南医者处?” 暗夜里,听得一清冷男声,看不清面目形容,约莫着也是个谦恭有礼的。 星宇抽抽鼻子,心道,这是药香? “正是,敢问来者何人?”星宇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撑着廊上的栏杆上站起来,隐隐带着些戒备的意味说道。 “下官太医院李桑榆,见过董统领。”那人走进两步行礼,就着不甚清明的月光,星宇算是看清了这人的脸,神情举止带着些淡淡的疏离之感,此刻怀抱着药箱的样子,让星宇觉着有些熟悉。 原来这就是宫里的神医圣手,不过三十便为太医院之首的李暮李桑榆吗?星宇心道,忙伸手将人扶起。 “原来是李太医,不知深夜来此是为何事啊?”星宇问道。 “奉陛下之命,为董统领疗伤。”李桑榆道。 “小小皮肉伤,不足挂齿,劳烦您跑一趟了。”星宇拱拱手道。 “不敢,圣命不可违,还望大人配合一二。”李桑榆竟也是个一根筋的,侧身躲过了星宇这一礼,把药箱往旁边石桌上一放,伸手就来搭星宇的脉。 星宇将手往身后一收,再不拿出来,咧嘴笑了笑道:“家中已有大夫,正是李太医方才所说的江南李鬼手,一病不敢劳动二医,陛下的这番好意请恕星宇不能领受。” 李桑榆一下未能得手,面上已有些不好看,倒也没说什么,又去鼓弄自己的药箱。 “陛下那里我会去说,还请李太医不必忧心。”星宇见他脸色不好,便说道。 “既如此,我便不叨扰了,平白地惹人厌烦。”李桑榆“啪”的一声合上药箱盖子,很有些气不忿的样子。 星宇不恼,仍是好声好气地客气了几句,好好的将人送走。她身边的人大多是有些古怪脾气的,早就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且她常常以为一个人若是太过循规蹈矩,滴水不漏,也没意思了些,生不出相交的兴致来。 这个李桑榆,很有趣。 第二日换班,星宇好不容易回到了朝桐巷,已是困的意识不清,睁不开眼,身子软在门板上起不来。 “红俏,红俏,开门,我要睡觉。”星宇有气无力地叫门,越到后面越含糊。 红俏出来半天推不开门,一使劲把门推开了,星宇也飞出去,摔在地上只腾起一层灰也没有哼哼两声,红俏见她这般模样便唬了一跳,“哎呦,你这又是上哪儿拼命去了,杀狼去了还是撵狗去了?” 把人扶进去,又去西厢房把李鬼手扯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不过也只有醒着的那二人前前后后地忙得脚不点地,从进门就睡过去的董星宇被翻过来倒过去地还是睡得很安稳。 再度醒来已不知是何时辰,只觉得眼睛上糊着厚厚一层浆糊,清清凉凉的,伸手要去揉,还未有动作便被喝住:“爪子拿开。” “什么时辰了?”星宇扁扁嘴,就势伸了个懒腰,问道。 “别乱动。”脑门被轻敲了一记,星宇便不再动弹,又听得那人道: “刚过午时。” 星宇感觉到一双手搭上自己的眼睛,手指扣上眼周几处穴道缓缓揉动,指法轻柔,不一会儿便觉得脑中一片清明。 “丧门星,你家还有别的亲人吗?”星宇问道。 手指拿开时,也一起带走了眼上那层糊糊,星宇睁眼看着上方的床帐子,竟是难得的清晰。 “借你老吉言,被你叫了这么多年的丧命星,就算有也被克没了。”李鬼手拿着布巾给星宇擦拭脸上的残药,擦完了又擦自己的手,星宇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除却一贯的专注,也看不出别的端倪来。 “起来吧,饭做得了。”李鬼手道,一边收拾着东西出去了。 “好嘞。”星宇掀了被子,翻身起来。 行至门口,外间阳光大好,她仰头望天,也不觉得光芒刺眼。 “手艺不错啊。”星宇欢欢喜喜地朝院中二人蹦哒而去,也不知夸的是李鬼手的医术还是红俏的厨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七章 陈百业在西郊外有一座私宅。 他平常与人相处不是在迎春楼就是在在京城内的宅院里,这处僻静偏远了些,规模比星宇朝桐巷的那处小院大不了多少,无事时就他自己一人跟这儿待着,因此也没什么人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星宇坐在院门前的台阶上托着腮等他,风中飘来阵阵不知名的香气,好闻的紧,却又不似平常香物那般甜腻腻的引人沉溺,而是带着一股子清幽的回味,闻之忘忧忘累。 不知陈百业在这院中还藏了什么好玩意,真是越发知道享受了。 “来了?”星宇没睁眼,听得脚步声音到了近前,说道。 “主子,我开了门您进去坐吧?”陈百业站在阶下,探着脑袋往上看,试探地问道。 “行呀。”星宇站起身,让到一旁,伸长了手臂抻着懒筋,等陈百业丁里哐啷地取出一串钥匙,一把把试着锁开门。 “陈叔,你这么多钥匙全都一个样式,也不说做个记号。”星宇笑道。 陈百业也只嘿嘿笑着,没说什么。 门开后,陈百业头前引路,领着星宇往厅上走,一路上边走边回头。 “您怎么了?睡觉落枕了?”星宇道。 “不是。”陈百业干脆转过身走到星宇面前,凑近了说道:“您这眼睛是让谁给打了?” “让人打的早好了。”星宇一时嘴瓢,“呸,什么让人打的,我这是刚从宫里出来,一晚上没睡,可不就这样了。” “哦,哦,是这样。” 陈百业将星宇让到厅上坐着,又问道:“那您来此所为何事呢?” 是啊,这大老远的,有什么事儿不能在迎春楼说,非跑这一趟。 星宇没有立时回答。 进了院里,方才的那阵香气更浓郁了,见院内栽着的多是些不开花绿草,想来香气便是自此而来了。 星宇捧着茶喝了两口,才说道:“陈叔,你去给我查个人。” “您说,查谁?”陈百业身体往前倾着,面色凝重,等候吩咐。他心知少主子不会无故来此寻他,必是有大事要发生。 “你院里种的是什么草?怪香的哈。”星宇目光落在门外金灿灿的阳光地上,一旁的陈百业若不是扶稳了桌子,差点就要一头栽下去。 陈百业一拍大腿,直想叹气,却没有叹出声来,还是老实地告诉星宇道:“是叫做乃尔草的。” “哦?可有典故?”星宇好奇地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闻见这味道觉得心中欢喜,没那么烦闷罢了。”陈百业低着头,捻着袖口上的一个线头玩儿。 “您也别着急,治病这事儿还是慢慢来为好。”星宇嘴里劝道,却想起来陈百业这院中的香草味自己是闻见过的。 白羽身上常常带着的,不就是此种香气吗? 这二人也实在是可怜。一个独自背负着所有的往事,好的不好的,尽力记着,好的也成了不好的,得不了片刻的快活;另一个忘的干净却不干脆,终日里沉浸在无名的烦闷里,连自己为何不快活也记不起来。 “您说的是,这些日子得亏李大夫的医术,我觉得头上松快好些了。”陈百业憨憨地笑了两声,这笑声落在星宇耳朵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辛酸来。 “陈叔,我记得盟中各人的来历都曾登记造册吧?”星宇问道。 “不错,兰越盟创立至今也有几十年了,总有个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的,为妨信息流失,辱没先烈英名,几年前便着手记录盟中各人的身份来历,到今天为止,已无甚遗漏了。”陈百业答道。 “如此甚好。”星宇说着站起身,理理腰带佩刀,竟是要走的打算。 陈百业忙起身相送,见她没提正事,张口欲问,便听得她道:“把李鬼手的名册找出来,我什么时候去迎春楼什么时候给我。” 陈百业心中纳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呢,何况要查的人不就在同一屋檐下,都是朝夕相处的盟中手足,有什么问一声不就得了? 真不是星宇故意拿陈百业逗乐子,他的脑伤耽搁的时日久了,已成沉疴痼疾,近来记性愈发不好,在躬身送星宇出门的这会儿功夫,再直起身来,所以记得的便只有星宇吩咐的“密查李鬼手”来历一事了。 他记不得哪把钥匙对应那把锁,就把钥匙制成差不多的样式,全带在身上,哼哧哼哧一把锁一把锁的试。 他记不得纷扰的京城人事,便只好一视同仁,不论来人身份地位,皆是温和亲厚,谦恭有礼,竟也因此左右逢源,风生水起。 他记不得自己为何要种了一院子乃尔草,只要安坐在满园香气里,一下午一下午的虚妄便不再难挨。 他记得的是自己身为京城最大酒楼的掌柜身份,想不起来做这个掌柜之前自己以何为生。 他记得刚刚送走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不能背叛之人,想不起来的是这位年轻有为的兰越盟主为何少有快意任情的时候。后来他想通了,人活在世,并没有十分十的如意,谁不是拼了全力也只能维持一个体面。 是了,主子吩咐的事要去办了,兰越盟总部仍在西北,来回且费功夫,这事儿得抓紧去办。 星宇没走远,隐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看着陈百业愣在门口发了半天呆,回过神转身锁上门,这才上了马车往城里去了。 星宇看着马车走远,便从树上跳下去,牵了马来也往回赶。 朝桐巷一如往昔,苹果树照旧地开花不结果。 星宇端坐马背上,望着上方满树的白花,呆愣愣地出着神。 “今儿怎么这么晚回来?”红俏听见马蹄声,出来给她开门。 “宫里有点事儿耽误了。”星宇翻身下来,淡淡说道,把缰绳交给红俏,同她一道进门去。 “两个乌眼圈快比脸还大了,吃点东西去睡吧。”红俏道,系好了马,就把碗筷摆出来。 “丧门星呢?”星宇扒了两口饭,口齿不清地问道。 “他呀,还没起呢,跟着你越学越没溜儿。”星宇一回来,红俏就有得忙了,一会儿喂马一会儿沏茶,又与星宇散了头发松了腰带,好让她松快些,陀螺似的转个不停,竟是没有一刻歇着的。 “哦,这样啊。”星宇应道,便无二话,乖乖地任由红俏摆弄停当,再捧了两把水,胡乱洗了洗,往被窝里一钻,合上眼睛就睡着了。 注:乃尔草,迷迭香别名。曹魏时期曾引入中国。 花语:回忆,纪念。(此信息皆引自百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八章 安国公的家宴定在六月十六日,正是他家老夫人七十岁大寿。 周朝开国皇帝尚武,京城中老派亲贵宗族无一不是祖上曾立下赫赫军功,才有了后世子孙的富贵绵长,虽不乏霍家这等没落失意之族,大多还是很有些铁血豪情在的。 现任的安国公嘛,若是还在边关,只怕董家如今的名头盖不过他家去,国公爷孙应捷,其人于治军打仗上很有一套,董慎每每在星宇面前提及,多是称赞之语,星宇知道他爹荒唐归荒唐,也是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主儿,既然他给了好话儿的,必是错不了的。 安国公另外一件为人称道的品行便是孝顺,八年前因着母亲病重,心急如焚,未得诏令赶回京城侍疾,蛮族各部趁虚而入,边关告急,幸得嘉定关将士上下一心,领头将领临危不乱,布阵有方,才没有酿成大祸。 而化解了那次危机之人,此时正扶着嘉禾长公主自董府大门内缓缓而出,星宇心内感慨,董家若不是他爹这个闲不住的折腾性子,当年尚了公主的驸马郎如何能得了一品军候的位子呢? “星宇见过父亲,见过长公主殿下。”星宇自阶下撩袍拜倒,向他二人行礼。 “起来吧。”董慎下去扶起她来,皱着眉头打量了半天,说道:“怎么皇宫里不管饭吗,见你一回瘦一圈。” “那哪儿能啊,我哪儿就那么金贵了,进了宫还能饿着。”星宇笑道,暗暗观察着长公主的脸色,这般瞧着,是比之前要好多了,且看她今日愿意出门,想来心中郁结已是开朗了。 “肯定是又挑嘴来着,说了你多少次,辣的少吃,那玩儿意伤胃。” “有什么真爱吃的也要克制些,别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嘴里塞满了不算,一手护着碗里的一手扒着盘子沿儿,那个生相你自个儿琢磨难看不难看。” …… 董慎本来口才就不差,年轻时是有名的碎嘴子,这会儿数落起她来更是滔滔不绝,星宇听得直勾着头,忍了半天终于等到她大哥董明朗出来,他爹才住了口,扶了长公主上车,一行人往安国公家所在的方向而去。 星宇与她大哥今日都是骑马,身为董府长子的董明朗理所应当地居于队列前首,星宇不好缩在后面,便跟在他大哥的马后面。 她今日着一身黛绿色常服,头戴玉冠,腰间未配任何兵刃,挂一颜色稍浅的绣花荷包,胯下枣红色骏马,被风沙吹苍了的肤色由着红俏这些时日的调养也白嫩了不少,便是与翩翩公子董明朗并排,竟也没有被比的矮一截去,虽输了一段风流雅致,却胜在眉目间多出的几分坚毅疏阔。 行至安国公府前巷,就见刑部尚书梁大人家的马车堵在巷子口,董府的一行人便等在后方停住,等着梁府大小家眷一一安顿完毕,下人牵了车马去安置,腾出空地来,董府的也前后脚跟着进了安国公家的大门。 安国公领着两位少爷在门口迎客,一番见礼过后,这才随着人流往府内而去。 京城十处胜景,孙国公家独占四五。 未至前厅,目之所及不过偌大国公府园林景观冰山一角,便已令众人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今日晚宴摆在国公府的后花园中, 历来园林大家讲究曲径通幽,园中造路修桥宜曲不宜直,通往后花园之路更是一步一景,游廊蔓折,有亭翼然,上得游廊,出得亭来,便见流水小桥,草屋瓦舍,又是另一番野趣。 再说这后花园,竟是建在一片湖泊中央,众人刚刚转过重叠的座座假山,还未感叹完爬山虎碧绿藤蔓掩映下的种种石雕,处处奇石,眼前忽的豁然开朗起来,湖风习习,水波粼粼,眼下还未成气候的暑热早被吹散殆尽。 这园中无论选了哪一角单独拿出,皆可自成一派,偏偏建造之人心思巧妙,取千般好处揉入一园之中又兼处置得当,让人眼花缭乱之余又不显狭隘,尽显大家风范,实在是妙绝奇绝。 眼下时辰尚早,晚宴开始前,为妨不测,国公府并未过早地撑出游船来,只在几处空地亭台摆了瓜果茶水,告知各府的小辈们自行赏玩,如在自家。 其余的如董侯爷长公主这等身份年岁的便由安国公本人领着去旁边的一间院子里闲坐叙话。 少年人聚在一起总是要热闹些的,星宇见她大哥被几个清贵公子围着说话,想来是自小一同读书的好友,便没有上前叨扰,朝他使了个眼色,自去一旁闲逛。 见不远处的凉亭上无人,星宇走过去抓了两把吃食揣在怀里,又倒了杯茶端在手里,便往那无人处去了。 几年不见,国公府的规模扩展不小,凭着记忆里的微末枝节,星宇还是找到了当年那株梨花树,茕茕立于偏院一角,满树白花已落,硕果未结,树身愈加粗壮,比之当年,更能掩人耳目。 星宇藏身于树后,仰面躺倒在树周围起的花台上,透过密密枝叶看着上方星星点点的蓝白天空,一边从怀里摸出糕点来吃,偶尔有风吹落细小的绿色叶片,打着旋坠下,钻进她的衣服领子,这懒出天际的人有摸东西吃的功夫,却不愿意伸手拂去那叶子,任细密密的痒痒往心里钻。 不开花的梨树里怕是走不出精怪来了,似乎这等物事没有传出过夏日里出来作妖的怪谈。 只是不知道月光里豺狼幻化的人形,有没有惧怕日光这一说。 “班兄,你可知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星宇坐起来,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一手捂着胸口说道,语气倒还平稳。 而那方立着的班长生却丝毫没有冒犯了他人的自觉,抱着手臂,眼波流转,脸上却极力忍着笑意,配着他今日富贵人家的打扮,不是登徒子也是登徒子了。 再看星宇,她的吃相虽不及董慎所说的那般不堪,也算不上文雅,不知是不是缘自婴儿时被扔在破庙里两日水米未进的缘故,到大些,无论吃什么,总要先塞了满嘴,才开始咀嚼吞咽。幼时从她祖母到师父,想尽了天法子才扭过一二来,勉勉强强可以领出去见人。 便在此时,身处这左右无人之处,班长生才得以看见穿戴齐整,包了满嘴吃食,腮帮子鼓鼓涨涨的董星宇了。与平常那位举止得体,假模假样假正经的董将军董大统领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真真是难为他忍笑忍得辛苦。 “你说你像不像秋天屯食儿的松鼠,抱了一堆果子往窝里赶,半路上被人抓住了,就塞自己一嘴,咽不下去也不能好了别人,是不是?”班长生满脸的带笑,膈应人的话张嘴就来。 星宇没接茬,因为嘴被占着了,就着两口茶水好容易全咽下去,便道:“松鼠屯不屯食两个腮帮子也那么大,我看你方才与梁晓声一帮人聊斗鸡聊的兴致盎然的,怎么现在改捉迷藏了?” “是啊,就找到你了不是。”班长生也坐在花台上,声音里仍有抑制不住的笑意。 “我看今日梁小公子的情绪像是没有那么消沉了,还是班兄会劝人。”星宇拍打着身上的草叶,随意说着。冷不防地一抬头,却见班长生目光幽深地望向她,没来由心里咯噔了一下,偏过头躲了去,若无其事地又说道:“班兄不回去,待会儿梁小公子该找你了。” “说的也是,这就走了。”班长生站起身来告辞,离去时的背影显得落寞孤寂,看得星宇心里空落落的,却说不出来因由。 奇了怪了。星宇想着,又躺倒在花台上。 吃饱喝足睡大觉乃三大乐事,前两项都做了,这第三项焉有不做之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十九章 星宇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抗拒睡觉。曾陪着她打仗的人一个个离去,刻意不去记住的面目在梦中渐渐清晰,不知为何,死去的人总有法子撬开她薄若蝉翼的梦境,如同沙盗发现珍宝,喜出望外之后便呼朋引伴,鱼贯而入。 她从无数个梦里惊醒,转脸便把自己灌醉。 只有祖母,再也不愿意让她梦见。 星宇醒来,绿叶落了半身,睁眼看了会儿已经暗下去的天空,耳边听得丝竹声乐隐隐约约起了,不大分明,想来是宴席已然开场。便从花台上下来,揉了揉睡酸了的肩背,把还余半杯的冷茶饮了,就往湖心亭那边去了。 行至湖边,果见游船三三两两,中间的亭上点了明灯,摆了小几,已经送上去了不少人。董明朗一直立在湖边,等到见了星宇过来,脸上便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可来了,父亲母亲都已经过去了,就等你了。”董明朗道。 “星宇一时贪玩,累得大哥等我了。”星宇拱了拱手,给她大哥赔罪。 便有小厮撑了船过来,董明朗虚扶了她一把,二人上了小船,小厮手持竹篙一点岸边,晃晃悠悠地往湖心亭去了。 陈应捷若真像董慎说得那般智勇无双,湖心亭宴席这处绝好的时机,怎么也不该任其白白流失才是。星宇将手伸到湖面上,一路低头摸着湖水,内里转动的这些个心思自是不能让旁人知道。 船很快地靠岸,星宇收回手,甩了甩水,跟在董明朗身后上了湖心亭,现下离得近些才看清亭上挂的匾额,上书“揽月”二字。 好志气。星宇心想。 人都到齐之后,又是一轮轮的寒暄见礼,到安国公扶着老寿星到了后,才一一落座。 今夜星宇不断地想起她的祖母,董家儿孙众多,与老太君最亲近的却是董慎抱回来的,这个没有任何血缘亲系的孩子——星宇,祖母若还在世,董府也会有这般热闹的光景吧。看着上座慈眉善目的孙家老夫人,被一群儿孙绕膝而侍,其乐融融。星宇鼻头一酸,闷头又灌了两杯酒下肚。月乔妹妹的孩子祖母都没能抱一抱。如今她留在了京城,安安稳稳地做着近卫军统领,祖母见了,也会安心吧。 酒过三巡,微风吹皱一湖碧水,整个亭子也跟着摇曳起来。周遭仍是吵闹,拜寿声,谈话声此起彼伏,星宇一个人喝着闷酒,冷眼瞧着亭中众人。 怀王赵家,刑部尚书梁家,勇毅侯董家,礼部尚书吴家…… 京城里的显贵人家多半都接了安国公家的请帖的,不过也有没到的。 比如,陵王殿下,就没来。 星宇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不动声色地收了一只筷子拢入袖中。 从第一杯酒入口她便觉出不对来,方才一番观察,发现其它人却并无异常,那么这酒中之物,怕是专为她一人所备的。入京城以来,她的身体底细,最熟知也只有那一人了,如何行针施药,按穴推拿,如何抽丝剥茧,一击毙命,也只有那一人知道。 陈家老夫人终是年老体衰,满目热闹瞧着舒心也克化不动,坐了会就由下人扶着去歇了。 星宇凝定心神,暗暗运了一回气,除了周身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倒没有气滞之象,也不敢大意,酒杯端在手里,不敢再往嘴里送。 当年安国公擅自回京不久便接到抄府革职的圣旨,一家老小都要被流放岭南,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劝,便是如今的陵王,当初的太子殿下一力做保,四处游说,这才保了安国公一家周全。 到今日,风水轮流转,岭南这处流放之地如同他二人命中偏不过去的劫数,空闲了这些年总要有人补上空缺,星宇对陈应捷的为人没有更为深刻的了解,拿不准在此等存亡之际,他当如何自处。 她不知道,严任重却是清楚的很。 陈老夫人乘坐的小船刚刚靠岸,竟听得阵阵箭矢声音破空而来。 旁人未有反应,星宇已腾身而起,往董慎长公主的方位而去,她手持木筷,动作不停,半空中已挡住数十只羽箭。 “殿下,大哥,快趴下。”星宇大喝,与董慎站到一处,只是出席寻常宴席,二人都未带曾带了兵刃出来,董慎将长公主殿下护在身后,举着案几勉强抵挡着。 “大家都趴下。”董慎大喝一声。 湖中亭虽是四面透风,弓箭手却没有四面都埋伏,董慎将长公主交由董明朗照料,与星宇迎上了箭矢集中的方位,其余边角处已有各府会武功青年人站出来抵挡。 明灯已被尽数射落,众人跪地俯身,以面贴地,亭中一片漆黑,湖水映着月光照在人们脸上,所见尽是凄惶。 大约一刻钟后,箭矢声才渐渐住了。暗夜中,有人期期艾艾的呜咽声传出,开始还咬着帕子极力忍耐着,终于在安国公的小孙儿一声高昂的啼哭声响起后,爆发成规模不小的凄厉嚎叫来。 星宇看不清,从箭声响起时就干脆地闭上了眼睛,比睁着眼睛时的准头更好些。 原来在磨难才是这天底下最公平的事情吗,京城里贵人的痛哭失声,比着西北失了亲儿家园的平头百姓,此时听来,倒也没有体面多少。 害怕归害怕,伤亡的却是没有。 星宇还是没敢扔了木筷,经过方才一番打斗,亏得星宇内力深厚,这件平常事物才没有粉身碎骨,留了个全尸。 “父亲,停了。”星宇对着董慎说道。 “是啊,停了。”董慎面色凝重,也没有撒开手中的案几。 “陈应捷,你安的是什么心?”礼部尚书韩在业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扶着歪了的头冠,一手直指着被人挤倒崴了脚,半天站不起来的安国公。 想不到春猎时怂得有理有据的礼部尚书大人,在此等时刻却也有些胆魄。星宇暗道,手里的筷子也丢到脚边,站到一旁去看戏。 当日养心殿内,皇帝陛下告诉她安国公家宴席必有异动,提前告知是为着让她有所准备,其中细节并未说明,却原来之前召见了严太师二人商量出的是这等险招,早知道她就像韩在业一样把金丝软甲穿在身上了,星宇瞟了两眼礼部尚书衣领敞开处,不禁腹诽道,看来这位礼部尚书大人深的严任重的信任。太师府一年的羽箭钱要出项多少,不知他家里的账房有没有准数。 明灯又被重新点过,亮堂起来的厅上一片狼藉,哪里再可寻见半分祥和亲融之意来。 “你什么意思?”安国公可算挣扎着站稳当点了,面上一团疑惑。 “什么意思?你的府邸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有如此大的能耐,在座各位有一个算一个,皆是人证,你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岂是能脱得了的?”韩在业目光如炬,逼得安国公退无可退。 “哼。”安国公再想不过味儿来也就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国公爷了,听得韩在业细数他之罪名,面上未有惊慌之色,反倒是坦然下来,沉声道,“韩大人口口声声说老夫谋杀朝廷命官,可有实证?” “满地箭矢,皆有你安国公家族徽。”韩在业不慌不忙应对道。 众人闻声定眼观瞧,果见地上散乱的箭矢尾部皆有一白色猛虎纹饰,系先祖皇帝为安国公家祖上勇猛无双,为先祖爷杀虎立威的嘉奖,周朝历经三代,也只安国公陈家一家得此殊荣。 但见安国公家长子走上前来,手中拖着一枚箭矢,沉吟半晌道:“韩大人有所不知,陈家确蒙圣恩得此族徽,只是先祖常觉受之有愧,从未在人前显摆,也不许子孙后代滥用,因此也只陈家祠堂供奉一枚,此外别无他用,就算是到非用不可的地步也只能请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出面绘之,且作画前需斋戒沐浴三日方可动笔,如此繁琐,要用于这么多弓箭之上所费的人力物力只怕是非同小可,今夜谋事之人可谓是心思阴狠极了,才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来嫁祸我们家。” “而且这箭上的虎符画法与族长先生习惯不同,收笔也不对,凭什么就说是我们家的,我们安国公府又没有用罩子罩起来,后花园又偏远,若是谁起了歹心钻了空子也不是稀奇事。”说话的这位是陈应捷家的小儿子,许是平日里受宠些,没有他大哥那么稳重,想到什么脱口就说出来,脸上也是毫不掩饰的不服气。 “既如此,还请安国公大人随下官走一趟吧。”一人声如洪钟,敛衣垂手说道。 刑部尚书大人梁思远大人可还在呢,这位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法不容情。 安国公任由二子辩护,没有插嘴,是因着挂心老母亲安危,得了下人传来无事的回话,这才定下心来,对着刑部尚书说道:“事情毕竟是出在本官府中,未尽地主之谊累得各位受惊实在是惭愧,请容在下将众宾客一一送出府,再与梁大人处置可好?” 一席话可谓是伏低做小,做足了内疚姿态,亭上众人也都是讲理的,不但讲理还个顶个的识利弊,怎么看不出来安国公府的处境,不赶快走,杵在这里上赶着惹一身骚回去吗? 于是众人皆颔首称是,刑部尚书大人也没反对,等着安国公安排船只,毕竟这满府里非富即贵的不先料理完了也不好下手调查。 星宇皱皱眉头,这就完了,真不像严任重穷追猛打狠辣利落的处事风格,转了性子不成? 要不都说董星宇是乌鸦嘴呢?想什么来什么。 本来都好好地在亭子边等着上船,无人拥挤无人推搡,端的是高门大院日积月累的教养,行的是劫后余生强撑体面的作派。 “逆贼,拿命来。”压了许久的平静里忽传来一声断喝,无人反应过来,星宇睁着眼睛看着一把短刀攮进自己左胸口,刀尖如肉寸余,鲜血流出浸湿一大片衣服,星宇这才觉出疼痛,想来这必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兵刃。 “为什么?”趁着脑海中炸开的疼痛感蔓及周身四处,星宇倒得了片刻的清明,抬手握住刀刃,颤声道:“大哥,为什么?” “奉陵王殿下之命,取你贱命。”董明朗声冷似铁,目冷如冰,按着刀把的手又往里进了一分。 “逆子,还不住手。”这是董慎的声音,星宇看着她爹高举手中一方案几往董明朗头上砸去,方才所中的无名之毒狠命压制了许久此时再无余力抵抗,全身力道尽卸,一口黑血喷出,顾不得溅了抢上前来的董慎一头一脸,便软软栽倒一旁。 真的应该穿金丝软甲出来,以后都得穿。 失去意识前,星宇这样想到。 还有,是谁说她大哥不善学武的,简直是放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章 我抬手挥剑,斩落挡在眼前一个又一个虚假梦境,紧追慢赶,终于赶上了浔阳夏日里最好的时光。 浔阳有山,连绵不绝。 不绝之山有果,果名金樱子,初夏始结。果表多刺,去刺可食,味涩回甘。 “祖母,祖母,手里有刺。” “我看看。” 幼年的星宇努力举手过头顶,祖母就着微弱烛光细细看她的手,看着看着,冷不丁就赏一个“栗壳包”到她头上去。 “又跟那群疯小子野到山上去了吧,看这满手扎的,我老眼昏花看不见,不管你。”祖母佯怒,把挑刺的针往桌上一拍,故意转过头去不理她。 “好祖母,好祖母,晚晚疼,晚晚以后不去了。”还没桌子高的星宇攀着祖母的衣裾爬到祖母怀里去,埋着头撒娇。 “疼啊,知道疼还回回去,怎么就扎不怕你个泥猴子。”祖母目光柔和,抵着星宇额头笑骂着。 针尖刺入指尖,执针之人就算是祖母也是疼的。 “祖母,晚晚疼。” 星宇从梦里挣醒,惊觉脸上竟有湿意,伸手去摸,摸了一手红,原是眼下那条疤又裂开了。 “董星宇,董星宇。” 听见有人唤她,星宇的目光从自己手上移到那人脸上去,半天才认出人来。 “班兄?这是哪里?”星宇喃喃道。环顾四周,不是朝桐巷的院子,也不是董府。 “是我在京城的住处。”班长生急急说道,“你方才说哪里疼,是不是眼睛?” “哦,多谢班兄。”星宇还未完全清醒,似乎没明白班长生的意思,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应着。 昨夜那种情形,班长生一时心急,顾不得其它,抢了人就跑,回过神来已经带着星宇到了这处他秘密置办的私宅。伤口他已经处理,见她气息不稳,又运功为她逼出体内毒素,不知是不是伤了元气,班长生在一旁守着听她迷迷糊糊说了大半夜胡话,就是不见清醒。 “班兄,我衣服是你换的?”闭眼缓了这会儿,意识已渐渐回笼,星宇低着头扣着被角问道。她身上的已不是昨日那件衣服,再怎么假装,女子身量总归是没有男人足的,此时身上这件松松垮垮的衣服怕是班长生的了。 “嗯,是我。”班长生道,面上神情便有了些古怪。 “那你便是知道了?”星宇举了一只手掩在面上,问道。 “伤口也是我包的,手上的是,身上的也是。”班长生看着她,不疾不徐地答道。 那便是了。 “咳咳。”星宇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地说道:“知道便知道了吧,这也没什么,不影响你我日后做好兄弟。”说着,豪迈地伸手拍了两下班长生的肩膀,不料扯动伤口,又龇牙咧嘴地捧着手收回去。 班长生没接话,倒了杯水来等她喝下,目光沉沉地问道:“你同我说实话,为何要一心求死?” “星宇不知班兄此话何意。” “酒中毒你可不受,胸口这一刀你也躲得过。” “现下毒也中了,伤也受了,不过是我自己大意而已,班兄这话问得道奇怪。” “奇怪?安国公一家的遭遇才奇怪呢,好好的给老太太办个寿宴,出这么多幺蛾子。”班长生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抱着膝盖,状似无意说道。 星宇听出他话中的试探,垂下眼眸,却道:“叨扰多时,星宇该告辞了。” 说着,下床穿了鞋,就往外走。 班长生未出言制止,在星宇到了门口时却一把将她拉住,贴在她耳边缓缓说道:“你记着,下次再落到我手里来,可不会这么轻易就能走了。” 星宇觉得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极不舒服,却也没躲,低头紧了紧腰上的衣带,口中道:“班少主口味清奇,星宇甘拜下风。” “你的人寻来了,动作可真快。”班长生松开抓着她的手,望着门外的方向说道。 星宇挺直了腰背,外间过于明亮的光线引得她眯住了眼睛,也道:“是啊,真快。” 星宇动作更快,班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闪,指尖刚离开星宇的衣角,行至门廊的那位怀抱药箱的医者就被放倒在在地。 “为什么?”被星宇压在地上那人不甘心地问道。 是呀,班长生心道,这是为什么呀? “到底因为什么您心里不是明镜儿似的吗?”星宇扯下腰带捆住那人的手,声音冰冷,“李太医,您说是不是?” “你竟然看出来了?”那人面如死灰,却原来正是宫中首屈一指的神医李桑榆。 “星宇眼虽瞎,心却不瞎,承蒙多日来悉心照顾,让李太医费心了。”星宇手上力道加重,提着那李桑榆便往外走。 “班兄相救之恩,星宇来日必还。” 班长生还未回过神来,听得董星宇头也不回地说了这么一句,愣愣站在那处,看她昂首大步,身后里牵的那人比她还高半头被扯的踉踉跄跄,一直到出了大门,再也看不清了,班长生也未移动一步,不知作了何种感想,末了只剩了一声苦笑。 造了这满身杀孽的董星宇竟然是位女子,可真是普天之下无奇不有。不过这事儿就算是说出去了,怕也没有几人能信。 星宇带着李桑榆,一路脚步不停,思虑不止,冷着脸不说话,身后人忽的顿住,赌气地抱住路边一棵大树不肯走。 “做什么?”星宇被扯得身形一滞,转过身来,咬着牙问道。 “你的毒可解了?”李桑榆声音低不可闻,眼睛却是不敢直视星宇。 不知怎的,星宇隐隐觉得昨夜之事十之八九是由严任重一手策划,不但想除了安国公牵扯出陵王殿下,还想顺便将她董星宇也趁乱扔进这锅浑水里一道炖了,至于周琛,多半是不知情。 只是这位李桑榆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非要假扮她家的丧门星? “我问你,昨夜我酒里的毒可是你下的?”星宇问道。 “酒中无毒。”李桑榆道。“你日日吃的丸药里有一味半夏,与昨日宴席上的酒相克,对你的体质不利,才会有颤抖眩晕的症状。” 这毒下的倒迂回,她何德何能啊,这又是配毒又是刺杀,是生怕她死不了。 “我会把你送到我兰越盟最会审讯之人手中,到时候李大夫有什么想说的,可要说仔细了,你家虽有续骨生皮的神丹妙药,这痛可是要你自己来受着的。”星宇提着李桑榆的领子,凑近了似笑非笑地说道,“孰轻孰重,您自己掂量清楚。” “落到你手里,是我自己活该,董大人也不必多费力,我不会再有隐瞒。”李桑榆咧咧嘴,自嘲地笑笑,星宇便撒开揪着他的手,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是严太师的人,我们李家是靠严太师赏饭吃的。”李桑榆似是累极,矮下身,就这么坐在地上,纵使双手被缚住,怀里的药箱也也是尽力托着不让其落下沾了灰。 星宇看着他酷似李鬼手的那张脸,还是狠不下心,叹了口气道:“回去说吧,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地上坐着的人却没动,甚至摊开了双腿,如同卸下千钧重担,仰头望着她说道:“董大人,在下有一惑不解。” “但说无妨。” “您是何时发现我不是的?” “不是我发现的。”星宇抬头望着天上飞过的一只鸟儿,李桑榆只能看见一张寡淡的侧脸,再转回来对着他时,嘴角微微勾起,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都跟着柔和了不少。 “是红俏发现的。”她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一章 “红俏?”李桑榆满脸不解地重复着。 “李大夫有所不知,红俏啊,是我家丧门星的心上人。”星宇俯身将人搀起来,李桑榆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红,煞是好看。星宇只当看不见,自己头前走着,这一下也用不上那跟牵牛绳,后面那人一脸被雷劈过后的茫然神情,痴痴傻傻地循着星宇的影子往前挪。 二人往迎春楼而去,星宇为了掩人耳目,尽是选着偏僻暗巷走。 小六得了消息从后门出来,见她便喜不自胜,忙道:“主子可回来了,这一晚上不见人影,可乱了套了。” 星宇道:“把这人交给陈叔,他知道如何处置。” 小六这才看见她身后三魂失了七魄的李桑榆,先便是吃了一惊:“这,这不是李大夫吗?您二位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唱的哪一出你甭管,总归是出好戏,你只管听着就是了。”星宇将李桑榆手中捆着的腰带一头交给小六,又说道:“你先让陈叔来密室见我,此人也姓李,也是神医,你就当是咱们那位一样带下去安置好。” 小六嘴里应着带了人下去,星宇自密道上了寒光阁,专心等陈百业。 “陈叔。”星宇听得动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少主子,您一切可还好?”陈百业上前仔细端详着星宇,他自己却是双目赤红,眼下乌青,看来也是一夜未眠。 “我没事,你且告诉我外面情形如何?”星宇扶了他在一旁坐下,问道。 “董侯爷自您被劫,亲自去寻,也是一夜未归。”陈百业斟酌着,按着对星宇的了解,大致分了个轻重缓急一一说来。 “董家大少爷与安国公被梁大人连夜带回刑部大牢,安国公府中众人皆被原地关押,昨夜之事已报之圣上,到此刻为止,还未有后话。” “对了,还有。”陈百业像是想起重要的事情,一拍大腿说道,“红俏姑娘从昨天半夜得了消息就来楼里等着,现下还在隔壁雅间里。” “怎么不早说。”星宇站起来,抬腿就走,回身又对陈百业说道:“陈叔,给我爹送个信,让他别瞎窜了。” 星宇急急推开隔壁屋子的门,果见红俏瞪着眼睛木桩子似的坐在那厢,也不知坐了多久。 “红俏,红俏。”星宇过去晃了她两把,脸上才活泛过来,也不知她这一晚上如何挨过的。 “你没死啊。”红俏抬起手来抚上星宇的面庞,许是惊吓过度,眼神仍是木愣愣的。 “早着呢。”星宇握住她的手说道,“丧门星我给你找到了,很快就会回来。” “真的?”红俏眼里这才有了些许波动,颤着声,听得星宇心里不是滋味。“你的伤怎么办?” “无事,我大哥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伤不了我,你放心。”星宇道,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小六在屋外敲门,星宇把红俏放下,开了门,听小六说道:“掌柜的一去那人就全说了,什么手段也没用上,真正的李神医也知道在何处,派人去接了。” “这就好。”星宇放下心来。 “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要不是您先说了,我还真分不出来。”小六又说道,“说他俩是从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我也信了。” 星宇转身注意着屋内红俏的动静,这才回过身来对小六笑道:“你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又出来关严房门,压低声音说道:“暂时先别让姑娘知道,一会儿送了信去怀王府,让白羽姑娘来一趟,想法子让她先睡一觉,这么些日子以来,就没见她舒坦一天。” “小的明白。”小六是个做事麻利的,得了吩咐便不再啰嗦,手忙脚快地办差去了。 星宇望着房门叹了口气,不再停留,寻了马往朝桐巷去换了侍卫服,出来又往宫城赶。 养心殿外一派肃穆,王福瑞与久不露面的张梁一人守着一边门口。 很显然,周琛在等她。 星宇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瓶,倒了两丸药出来服下,她这药也就近几天还记得吃,有一顿没一顿地,竟还剩了大半瓶。深吸一口气,星宇迈步走向养心殿,张王二人皆执礼相迎。星宇一一回礼,眼见殿门轧轧而开,星宇直起身,抬腿跨过门槛,身影没入门内。 里间侍奉人等躬身退出,殿门再次关上。 张梁,王福瑞回身站定,又恢复成方才目无斜视的模样。 殿内还未掌灯,皇帝周琛立于镂空雕花窗前,黄昏时分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微臣董星宇叩见陛下。”星宇撩袍下拜,声音里带着难以克制的暗哑艰涩。 “安国公必死。”皇帝开口道。“不日赐白绫,由你监刑。” “臣领旨。” “董明朗与陵王勾结已久,人证物证俱全,且有他本人亲口供书,傍晚时分送到朕的案上,收受贿赂,暗结党派,私开盐道,种种罪行,皆有不可推脱的干系。”皇帝转过身来,正对着跪在地上的董星宇,说道,“你有何看法,但说无妨。” “刑部尚书梁大人办案神速,星宇佩服。” “神速不神速的,也亏了董大公子识时务,才如此顺利。”皇帝道。 “既如此,臣相信梁大人一贯的为官之道,必不会污蔑了无辜之人,也不会任罪孽深重之人白白躲过。”星宇垂着眸子直往地上看, 木然开口说道。 她知道皇帝在给她一个台阶下,只是这台阶她若踩了,不止陵王势力无法尽除,连带着给董家也埋下不小的隐患。 还有,董明朗,做了二十多年温润公子文弱书生的京城才子之首为何一朝改头换面,其中有何难言之隐,她大哥到底作的是何打算,她得弄清楚。       众目睽睽下指着陵王殿下之名,刺杀当朝近卫军统领,是否过于刻意了? 要是董星宇没有这么大福分,陛下没有下旨授她统领一职,又当如何,董明朗奉命杀的是近卫军统领,还是董星宇这个人? 若只是要杀当任统领一职之人,不论是张梁还是董星宇,又或是其它人,所为的是什么?不过按此理来想,说是陵王殿下指使也有几分可信。 若不是,当今朝堂上,最不想看见董家崛起,最希望她董星宇即时赴死的,也是有那么一位的。 不论事情因何而起,星宇都不会为董明朗求情, 他做的事儿自然是洗无可洗,董家却也不会因此一事便倾颓不振,周琛不会弃董家多年功劳不顾,也会顾忌着嘉禾长公主这位血肉至亲的姑母。 周琛不是那等冷血无情之人,在他心底有柔情也有温情。这一点,星宇还是有把握的。 “董明朗会判流刑。”皇帝道,殿内已全部陷入黑暗。“董家不会受牵连。” “星宇谢圣上隆恩。”董星宇以首扣地,振然作响。董二哥在西北仍握重兵,董父居京城再无实权,董星宇身家性命日后宥于皇家股掌,于情于理,于国于家,皆可说两全其美,董家上下皆要跪地叩首,高呼谢主隆恩。 皇帝闭了闭眼睛,似乎不忍心看下去,只是星宇看不见此刻他脸上的不忍。 “朕记得你有一小字。”皇帝问道。 “回禀陛下,星宇小字晚晚。”星宇恭声答道,面上无悲无喜。 “知道了,下去吧。” 星宇应声而退,宫人缓缓入殿点起了宫灯,星宇回头望了望于烛火摇曳中端坐的那人,想起一件事情来。 周琛的小名,是叫做玉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二章 “董大人。”张梁叫住她,“您的脸色很不好。” “无妨。”星宇摆摆手道。“陛下吩咐了差事,星宇先走了,宫中防卫还请张大人多费心。” “大人客气。”张梁拱手行礼,目送着星宇离去。 宫道狭长,好似没有尽头,星宇并不在意尽头,抬头只望着天上月亮,脚下踩空滑一跤,她捂着嘴轻笑,笑得直咳嗽。举起手照着月光,看清自己满手的疤痕。 三日后,上谕有命,安国公陈应捷私结逆党,辜负圣命,罪无可赦,府中男丁凡上十三岁者充军西北,陈应捷赐白绫三尺,即刻行刑。 今时今日的安国府离他家老夫人七十岁大寿只过去了几日光景,便衰败得不成样子。 星宇手捧白绫,踏过满地金银碎裂,在一株梨花树后寻见了国公爷陈应捷。 “国公大人,星宇给您道喜。”星宇躬身下拜,谦恭温和。 “真想不到,累你送我一程了。”陈应捷跨坐于花台之上,膝上横卧一柄黑杆银刃长刀,不用上手,星宇拿眼一搭,便知此物不凡。 “国公爷说的哪里话,说到打死结这个本事,星宇可是个中好手。”星宇笑笑,将白绫放至一旁,取出一壶酒来递与陈应捷。自己就地盘腿坐下。 日上三竿,星宇眯着眼睛看着这位多年来谨小慎微,荣华满身的国公爷,此刻怀抱长刀,迎风痛饮,恍惚间看出了几分当年那位征战沙场的铁血本色。 “开武十年,是星宇打的第一场胜仗。”星宇托着腮,望向上方那人,眼神却落在更久远的地方,似乎并不指望得到什么回应,也没给陈应捷接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那场仗,我打的很苦,困守于沙漠里三日三夜,每日都有人死去,援军找到我们藏身的沙丘时,一行数百的人马已所剩无几。那年我未满十六岁,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死亡近在咫尺。”星宇维持着托腮而坐的姿势,陈应捷放下酒坛,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些许动容之色,却没能找到,她平静地像在说件与己无干的小事。 “援军送来的吃食是比照的原先人数,不但够当场所有人裹腹,还富余不少。我传令下去不许人擅动,违者斩立决,有两名士兵饿红了眼,不听军令,我便执长枪出列,挑了那二人头颅挂与战旗之上。随后我命他们将食物摆在蛮族军阵前,引蛮人争抢,他们是骂我缩头乌龟,贪生怕死,卖肉求荣。连我军阵中,也有人小声暗骂,我只当听不见。” “西北本就物资匮乏,蛮族得意忘形,甚至因争抢而大打出手者数不胜数。趁此良机,我迅速排兵布阵,利用补上来的援军数量围住蛮人营帐,一声令下,众将士抖擞精神,围而缴之,大获全胜。班师回营时,父帅见我马后挂的那颗蛮人头颅,却先上来给了我几脚,我才知道我杀了的是蛮族新立的王,剿灭了的营帐是蛮族王帐。” 一席话毕,二人衣袂飘飘,无风自动。 “哀兵必胜,董将军小小年纪便于用兵之道有如此造诣,陈某佩服。”陈应捷将酒坛递回给星宇,又道:“你之兵法武学可是承自你的祖父?” 星宇接过酒来饮了一口,眼神中这才有了些许难得的落寞之意,她开口道:“星宇幼时驽钝,不受教,入不了祖父的眼。” 陈应捷却是叹了声可惜,大手一挥,夺过星宇手中酒坛,豪迈畅饮,前襟皆湿。 陈应捷道:“我知你意。”说罢,摔碎酒坛,登时酒香四溢。他自怀中摸出一枚白色虎符,与星宇错身而过时,将那白虎符掷向她的怀中。 陈应捷疾行两步,便持长刀站定,嘴角犹似带有笑意,他抬手至刀身处一一抚过,末了,满意地点点头,右手发力将刀柄插入脚下黄土,自己一头往那刀刃撞去,顷刻,皮肉碎裂,鲜血迸射。 星宇自始至终背对着陈应捷而坐,直到感觉背上有微微凉意,便起身,取了皇帝赏给安国公的白绫,轻轻展开,转身看着那位慷慨赴死,死亦不倒的举世英豪。 “星宇亦知国公之意。”星宇抬手,将三尺白绫盖上那人尸身,口里喃喃唱着的,是在西北是送别战死烈士的骊歌。 式微式微胡不归 不归的人儿埋在黄沙下 有酒名为马上催 不归的人儿醉在黄沙下 过路的莫要笑他 式微式微 胡不归啊 …… 八年前,是星宇打了第一场胜仗的那一年。 八年前,是骠骑将军陈应捷为母抛下前程的那一年。 星宇用的那一计,自不是从她祖父那里学来,也不是她师父教授。 二十年前,还未得军功在身的世家公子陈应捷,献计上帅,自请为先锋,以珍宝酒肉诱敌入山谷,与大部队成合围之势,趁蛮人掉以轻心之际,忽然发难,起而攻之,满山遍野杀声震天,陈应捷等人浴血奋战三日三夜,方解边境之危。 此战之胜与星宇后来灭了蛮族王帐的那一战,虽情形战况各有不同,兵法计策却是如出一辙。临死之前,星宇特来告知此事,是为着还安国公一个恩情,他流放西北的二子,星宇会设法保之周全,留在京城的老母,星宇会派人照看直至天年。 慨然赴死,不节外生枝,便是安国公对这份回报所还给星宇的态度,他承了这份情,偏要以自己的方式上路,成王败寇他已看得清楚,只是再要从他这里得到与陵王殿下不利的指证,也是不可能之事了。 这一点,星宇也明白。 人生于世,或许就是来受难赎罪的,八九分的失意不自在,忧思不可追,一二分的欢喜转头过。 安国公,只是生不逢时,不,也许不算是生不逢时,比着许多朝不保夕,爽然自失的没头鬼,他有担当,有抱负,不枉为人子不枉为人父,身为人臣,与陵王殿下而言,也不算辜负。 吊睛白额虎符,归于陈家,名至实归。星宇握紧了手中那件物事,跪下身去,扣了三扣。 身边有人低头急急而行,或是为陈应捷收尸,或是为着抄家没府的差事,星宇没管,只是莫名地有些烦闷,她起身,最后在看一眼这处巧夺天工的安国公府,谁道草木无情,那株百年梨花树这一夕之间不就枯萎殆尽,毫无生机了吗? 昨夜周琛问她,晚晚,若是你我二人初遇时不是在那棵梨花树下,会不会不一样?梨花的寓意总是不大好的。 星宇答道,不是在那棵树下,也会在别的树下,只是后来再遇上那头熊,星宇还是会为陛下一战。 朕知道。 星宇出门上马,使了两回劲都未上去。她觉得今日日头白晃晃地极为刺眼,她还觉得不止日头晃眼,天地也跟着晃动起来。她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徒劳地想扶住马身,马儿却不通人性地让到一边,不知是害怕她脸上何物。 星宇感到身上很轻,轻得要飘上云端,这会儿似乎是落入了什么人的怀里,却又觉得重似千钧。她撑着眼睛看不清来人,只觉得熟悉。 “红俏,是不是你?” “是。” “红俏,他亲我了。” “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三章 李鬼手与星宇相识的时间不算长。 第一次相见时,李鬼手见到的便不是银袍长枪风光无限的董小将军。 那个董星宇,与此时躺在床上的这个并无二致,都是一般的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左眼下方的那道伤疤偶尔渗出鲜红的血液,却是这具躯体上唯一鲜活的颜色。 “丧门星。”星宇嘴唇轻动,李鬼手闻声便来查看,见她虽是睁开了眼睛,眼中却无半点神采,以手触之,身上还是高热未退,便知只是又在在说胡话罢了。 “你回去休息吧,一时半会儿她也醒不了。”李鬼手叹口气,对身后一人说道。那人却无半点反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重新闭上眼睛,回归沉寂的星宇。 李鬼手又是一声叹息,道声“随你。”便出去拾掇各类草药去了。 入了六月,渐渐热了起来,日日都是好天气。空气里满是草木经由太阳晒透的,浓烈而辛辣的味道,混着朝桐巷这处小院几日来未有间断的药香,竟是别有一番韵味。 昏睡几日,星宇在草气药香中醒来,环顾四周,见是熟悉的景象,便立马由惊坐起的姿势变成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上的样子。 “哟,算准了你今日便醒,倒是给我面子。”李鬼手端着一碗药进门来,见了她,笑着说道。 星宇定定地看着他行至床前,试探地说了句:“丧门星?” “是我,如假包换。”李鬼手大大咧咧地往床沿上一坐,伸手捞了星宇坐起来,捏着下巴把药给她灌下去了。 “咳咳咳。”星宇呛得直咳嗽,“你能教点儿好的不能?” “这个不赖我,打我祖父那辈子起就是这么教的,遇上了像你这样不识好歹不肯喝药的,还就得这么灌。”李鬼手放下药碗,又拉了星宇的手来给她号脉。 星宇靠着床头,有气无力地任他摆弄,不时撑着眼皮打量着李鬼手的表情。 “还成吧?”见他收回手,脸上表情说不上轻松,但也没有凝重,星宇便探着脑袋问道。 “嗯,今年死不了。”李鬼手道。 “哦,那是还成。”星宇说着,便缩回被子里去,“我睡了多久了?” “有几天了。”李鬼手答道,停顿片刻又说道,“李桑榆可被你弄惨了,你给人系的是个什么结,指明了非要你给解才行,别人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看着真是惨。” “还捆着呢。”星宇惊道。 “那手还不废了啊,我让人打昏了,拿剪子给绞开了,剪开了也没见有什么古怪啊,李桑榆怎么就得了失心疯似的?来,闭眼。”李鬼手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的布包里取了银针出来。“听人说,他醒来后就一直捧着那条腰带,眼神直愣愣,也不吃也不喝。” 说话这会儿功夫,星宇头上脸上几处穴道皆上了银针。 “那腰带不是你的吧。”李鬼手又道。 “不是。”星宇哼哼两声,施针的疼痛尚可忍耐,她此刻脑子里还不甚清明,只欲倒头再睡。 “阿暮这人是个沉的住气的,也就你能惹得他如此发狂。”李鬼手本不是多言的人,似是有意,不断的找话题引她回应。“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寻常能见的人,怨不得他一时被震住,想不开也是有的。” “哟,您今儿个还赏脸承认我是个人,以往不都是说我畜牲不如嘛。”星宇闭着眼睛,被牵起来些许兴致,嘴里便开始胡说八道。“你跟那位李太医真是双生的,怕是哪位神仙下凡历劫来了才能得了这么两个好玩意儿?”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李鬼手正在她说完这话后手上加重了力道,疼得星宇脸一皱,嘴角却还是是扬着个不着调的弧度,李神医的针法出神入化,只可惜没有针鼻穿不了线来,不能缝上她的嘴,又听她说道:“你们李家没有‘不可公报私仇’这条祖训的吗,你这人医术虽好医德却不怎么拿得出手啊。” “我只知道‘趁他病,要他命’,你这会儿还好手好脚的在这里躺着,早该念佛了。”李鬼手道。 “行行行,明日我就给你立个长生牌位去,谢你老不杀之恩。”星宇觉得满脑子里那团浆糊渐渐散开,没那么堵的慌了。 “我与阿暮并非双生。”李鬼手施针完毕,并未立即撤去银针,拨开星宇衣领子查看那处伤势来,一边说道:“不过我母亲与他母亲是双生的姊妹。” “那么你俩便是表兄弟了,只听说姑侄肖似的,没想到表兄弟也会如此像。”星宇道。 “也不是,我们同出一父。”李鬼手专注于处理星宇的伤口,地说着。 “哦,原是这样,难怪呢。”星宇道,头一歪差点就要睡着,被李鬼手一扯又醒转来。 “现在还不能睡,不然这针就白扎了。”李鬼手皱着眉头给她上药,又说道:“你倒会省事,人家给你封住了穴道止血你就能几天不解,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看我医术还有更进一步的余地,故意出个题来助我进益呢?” “我有什么法子,一解开就往外喷,衣服都换不过来。”星宇打着呵欠说道,“不用谢啊。” 李鬼手也跟着打了个呵欠,手下还是麻利地给她换好了药,用布条给她缠好,都弄得了,这才道:“得亏你大哥不是从小学武的练家子,准头上还是差了些,不然的话,你这小命真要交代在此了。” 星宇没接话,探手过去轻轻按了按伤处。董明朗,怕不只是因为武学欠缺才未得手的吧。 “红俏干什么呢?”半晌,星宇问道。 “她能干什么?”李鬼手一边说道,手里不停地收拾各项物件,“跟你一样在那边屋里横着呢,伺候了这个又伺候那个,我这是什么命。” “等你横着了,我与红俏也是一样地伺候你。”星宇笑道。 “我呸,你可闭嘴吧。”李鬼手收拾完了,便来撤去星宇脸上的银针,对她说道:“现在睡吧,一会儿叫你。” “好。” 星宇迷迷糊糊的,眼皮越来越沉。 红俏还躺着,那么是谁带她回来的,这几日有时看见的那个人影,不是红俏,不是丧门星,是谁呢? 这些个心思只转动了一小会儿便被抛开了,连着才盖好的被子,也一起从她身上滚下,落到地上去,腾起一阵细小的尘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四章 星宇这日能起身了,左眼被布条包着,披了件外袍坐在院子里看天。 她虽大好了,天气却不好,早起就不见日影,东南角闷着一堆堆的乌云。 听见身后动静,星宇也不用回头,自觉地伸手接了药碗,面不改色地仰头喝了干净。 “还是京城好啊,那么个提不上墙的惫懒性子也给能掰回来。”李鬼手满意地点点头,接了星宇手里的空药碗,寻了张矮凳子也坐下了。 “可不是。”红俏早起来了,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抽空听了这么一句,也跟着说道。 星宇纳闷,怎么她好不容易收了些坏毛病,也惹得这些天老爷们不满,一个个地拿着来说项,做人就这么难的吗? “你哥还是不吃不喝?”星宇在躺椅上动换两下,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为兄,他为弟。”李鬼手正色道,接过红俏端来的两碗粥,一碗放在旁边的矮桌上,一碗拿在手里用汤勺搅和着吹凉。 星宇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忍着笑想道,李朝李暮,确实是他为长兄,可这两个人也没哪一个有半分李氏家主仙风道骨的稳重遗风,莫非她董星宇真是个祸害不成,谁沾了她的身都被带得没形没边儿的? “哎,这碗是她的,你吃桌上那碗去。”红俏跳着脚,伸手就要夺过李鬼手的粥碗。 “怎么了,怎么了,我这累死累活伺候你俩,吃碗粥还不先可着我,这碗里有金子是有银子啊?”李鬼手自然是不肯,护着碗就往旁边躲。 红俏哪会跟他客气,一盆子刚洗好的衣服袜子,兜头浇了他一身,也不多言,摔了盆提腿就走。星宇早抱了桌上那碗粥躲过了,倚在苹果树上看着狼狈不堪的李鬼手乐得直咳嗽。 “笑吧你就,挣裂了伤口看我管不管你。”李鬼手捧着碗连粥带水吃得却是香甜,还显摆呢,“我碗里好歹是有糖的,甜的,馋死你。” “哎呦,可别再现了,我看着你就已经很下饭了。”星宇笑道。 闹过半日,二人又齐心协力将散落一地的一物捡起,洗净,拿去廊下晾好。 红俏在里间倒腾屋子,李鬼手跟星宇二人吃罢饭跟院子瘫着等下一餐饭,满地落花久来未扫,一层一层铺了满地,微微泛着黄,已经看不出这院中原来的模样。 “你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说被什么人亲了。”李鬼手抱着壶茶,极为兴奋地凑上来问道,“谁那么大胆子,说出来我去长长眼呗。” 星宇斜着一只眼看他,大感头疼,说道:“你个大男人老爱关心这些做什么,学学你兄弟行不行,人家就没有这么是非。” “我知道,他不就是要卖身给你打棺材吗,还是我教他说的呢。”李鬼手端着茶喝一口,满不在意的说道。 “你这舌头要是不要,我不介意帮你割下来,我的手虽然没有原来那么稳了,料理个把长舌妇还是不在话下的。”星宇道,“还有你那是什么破药,都几天了,我这手该怎么抖的还是怎么抖,越使劲越抖。” “你瞧瞧你自己生怕淹不死在酒里的劲儿,就算不受这些伤,也该着你拿不稳剑了,什么时候你肯把头从酒坛子里拔出来,什么时候就好了。”李鬼手也斜她一眼,二人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少有几句能说到正经事儿上去的。 “对呀,你那几日除了去安国公府就是在宫里当职,吃了熊心豹胆的那位好汉怕是哪位贵人吧。”李鬼手抱着肩膀,满脸猥琐地看着星宇说道。 星宇看他这样,拿那只好眼睛翻了个白眼给他,转身拿衣服包了头,在躺椅上就这么睡去了。 “调一面睡,别压着伤处。”李鬼手拿脚踢了踢躺椅腿,见星宇在衣服里动了两下,也不再去扰她。 厌倦若是能以味觉的形式表现出来,那夜周琛在董星宇唇边尝得的,便是了。 她被抵在壁上,偏过头看着窗棂上泄进的大片清冷月光。周琛的手在腰间,周琛的呼吸在耳边,两样都显得压抑而难耐,两样都令人不自在。 “陛下,您饮酒了。”星宇道。 “是。”周琛贴在她耳边轻叹,随后,细细亲吻便密密落下。 “如此,您便会放过星宇是不是。”星宇听见自己这么说,不知道她是不是那时就已经发起了烧,她只觉得烦躁,还有厌倦。 周琛如大梦初醒,不可置信地托起星宇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直到看清那双眼中的情绪,便泄了气似的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喜可装,忧可藏,怒可忍。 可是董星宇,你怎就如此大胆,连作假都不愿意了。 “朕记得,你有一小字。” “星宇小名晚晚。” 是了,周琛的字叫做玉生,是先帝取的,众多皇子中,只有周琛一人的字不是由少师取的。 晚晚和玉生,被写在竹片上,穿上了红丝绳,由善飞之人挂在了浔阳最大的那棵香樟树顶上。好似如此,便可永不分离。 一年春分,南归的燕子落在香樟树上,见那竹片合了心意,衔回巢里做了睡榻,鸟儿不识字,不知上面名字,一个失了心,一个失了魂。 星宇的梦境总是在回忆不可追之事不可追之人,她在躺椅上翻了个身,继续合了会儿眼,还是起身坐了起来。 “丧门星,给我套辆车。” 李鬼手嫌原来的药炉子风水不好,顺手连着红俏做饭用的那张炉子也给推了,正弯着腰重新砌,弄得满手满脸的泥,闻言手上活计未停,口里随意地应了一声。 “去董府还是去天牢?”红俏出来问道。 “都得去。”星宇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色,俯身拾了鞋来穿。 李鬼手忙了一会儿,就着红俏给星宇端的洗脸盆里洗了手脸,扭头出门去寻马车。 红俏帮着星宇梳通了头发,松松的束起来,又寻了干净布条来,将脸上缠了两天,已经混了不少药渍血渍的换过。 星宇倚在红俏身上,配合着她的动作,轻轻说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你们要是能有一个说话作数的也就罢了,偏我是个死心眼,世上人千千万万,肯信的也只有两人。”红俏给她收拾好了,又是一抬脚就走,半刻都不带多待的,衣摆带风,抽的星宇脸上生疼。 “只要你信我,便够了。”星宇捂着脸,对着红俏的背影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五章 来过无数次的候府,星宇还是难免觉着生疏,她静静地立在门前,等着人进去传话。李鬼手看她一眼,没有跟着她一起进去的意思,甩手打个鞭花,赶着马车去一旁的暗巷里候着了。 出来迎她的是董慎,几日未见,星宇惊觉父亲鬓边多出了许多白发,之前就不少,这几日他又瘦下去许多,只这么看了两眼,星宇便觉得酸楚难当,双腿一软,跪地便拜。 “星宇不孝,给父亲请安。” 董慎上来扶起她,先将她搬来倒去地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她包着白布条的脸上,叹口气道:“几天不见,瘦了这么多。” 星宇低头无言。 董慎又问道:“身上伤碍不碍事?” “无妨,只是皮肉伤。”星宇回道。 这父女俩胡闹惯了,难得的这般一板正经,两个人都不自在。 “我想去看看大哥,您跟我一起吗?”星宇道。 “长公主身边离不开人,我就不去了,晚上我抽空去找你。”董慎说道,又叹了一口气,“眼睛还能好吗?” “李鬼手说日后不喝酒就无事了。” “那就好。” “让李鬼手给殿下看看吧?” “再说吧。”董慎不置可否地摆摆手,“你去吧,一会儿该下雨了。” 星宇闷头“嗯”了一声,招呼李鬼手赶了车过来,董慎目送他二人走远,这才回身进府。 “丧门星,你带着药箱没?”星宇隔着马车帘子问道。 “吃饭的家伙哪能不带着。”李鬼手赶着马,扭着头问她,“怎么,可是有何处不适?” “不是,一会儿你看看我大哥吧,天牢那么个地方,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星宇歪在马车里,人躺的缩手缩脚的,声音也显得皱巴巴没什么精神。 “他呀,我早去看过了,好着呢,脉搏有力,气血充足,虽是被董侯爷开了瓢,也没伤到紧到的地方。”李鬼手得意洋洋地又补充道,“我能不知道你的心思?” “哎呦喂,你本事越来越大了,不但医得了病现在还能看透人心呢?”星宇揣着手往后靠了靠,脸上倒是带上了点儿笑意。 “别人我看不透,你在我眼里还不是跟个刚出世的毛头似的,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晚上是想吃甜的还是咸的。”星宇若是撩开了车帘子,必能看见李鬼手一副头动尾巴摇的轻浮样子,不过就算不看,她也能想见。 有李鬼手作陪,一路上也是热热闹闹到达刑部天牢门前。 “丧门星,这天牢重地,你个江湖游医,如何得入的?”星宇板着李鬼手的肩膀从马车上往下走,一边问道。 “我报你的名字啊,”李鬼手被星宇扯得不住地后仰,仍尽力维持着不正经的语调,“董大统领的名字,如今可是好使的很,不信你试试。” “行,试试。”星宇整整衣服,大步踏上台阶,往天牢内部行去。 果然是畅通无阻。 有些事星宇本来还不甚确定,待见到董明朗如今所处的环境时,心中便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晚晚。”董明朗听见身后动静,转过来,微笑着看着她。 董明轩说星宇这次回京才肯叫他一声二哥,要是没记错,从小到大,星宇也只今日才第一次听见董明朗这般亲热地唤她的小名。 “大哥。”星宇道,“你可好?” 董明朗笑意更深,并不答话。星宇看出来他周身的气势已然不同了,李鬼手没看错,她大哥确实是万中无一的高手。 而且,他不再隐藏实力了。二十几年来日夜循规蹈矩,掩人耳目,一朝挣脱羁绊,直上云霄,不知他这时的感受是何等样的松泛快活。 “大哥,你可好?”星宇重复道。 “晚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董明朗头脸齐整,衣着干净,端坐在天牢中突兀的太师椅上,笑容满面,和善可亲,星宇看了片刻,觉得心头发寒,便就势在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以防之后听见更加诡异的事情,会让她大病初愈仍有些瘫软的身子支撑不住。 “从你被父亲带回府,他的心力便全然在你的身上,幼时你体弱,时常生病,他更是日夜不离,我与明轩,还有小妹们,都不在他的眼中。”董明朗嘴角仍似挂着笑意,眼神却渐渐冷了下去。 “你在府中,母亲便没有一天舒心的日子,你去了浔阳,祖母也跟着去了,那几年外间皆传母亲善妒心毒,自持身份贵重,使董侯爷骨肉分离。”董明朗探身过来,两手星宇坐着的椅子扶手两端,几乎将她圈在怀里,声音变得及其阴冷,说道:“外人见候府风光无限,谈资频出,这风光是你挣的,谈资是由你而起的,大统领,置身与风口浪尖,万人仰视之处,你可觉得志得意满?” 星宇不禁腹诽,不都说了是风口浪尖,哪里来的满不满的,要不咱俩换换? 看着离着如此之近,表情几近扭曲的董明朗,却依旧及不上西北蛮族任何一位能叫上名号的将领所散发出的杀气之十分之一。星宇想到,董明朗或许是隐瞒了自己的武学实力,只是一味地遮掩搪塞算什么糊弄人,还差着火候呢。 “西北有烈酒,酒香醇厚,入口甘冽,起大风时,漫天黄沙,不见天日,人们会躲进屋子里,封门闭窗,足不出户,无事可做无法可想,便起出这酒来喝,祈一回醉生梦死,得一时人我两忘,酒醒后,屋子还未埋进黄沙里去的话,就开门撒扫,归置物件,继续平常的过活下去。”星宇靠着椅子背,将两只脚都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喃喃说起西北的民俗。 “此酒我带回京城,改了名字叫做西风,大哥改日去我那里尝尝吧。”星宇迎向董明朗的目光,只露了一只在外的眼眸里,像沙漠深处藏着的一汪泉眼,澄澈见底的坦荡,夺魂摄魄的诱人。 “你……你说什么?”董明朗松开手,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往后退了退。 星宇却欺身上前,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道:“怎么,大哥苦心孤诣做如此一个局,真的只是为泄我夺父辱母的私愤扎我一刀,那怎么只捅在肩窝处,照着脖子来不更干脆些?” “我……我没有。”董明朗一时语结,干脆一咬牙一跺脚,扭过头不去看她。 听得星宇幽幽一声叹息,她道:“大哥有所不知,我从小有种奇怪的能力,若是身上有哪处受伤,那处必得无事先疼上数天甚至是数月,我这心口疼了有年了,我知道有把刀日日悬着,我能感到杀气森然,却不曾想握着这刀的手是你的。我的大哥。” 董明朗紧握双拳,似是下定决心要说什么,才张了张口,便被星宇打断。 “西北的落日比京城看着舒坦,长河里混浊的水大哥也该去趟一趟。”星宇望着牢中照不见天日的一方小窗,目光幽深而怀念。 “你都知道了?”董明朗低头看着星宇说道,此时便没有了那种虚张声势的咄咄逼人。 “只是有一点我不确定,”星宇站起身,眼里精光毕退,锋芒全收,背着手看向董明朗,说道,“大哥是效命于严太师,还是陛下?” “我虽有功名在身,一向未入朝堂,此事是严太师起的头,但我从前也并未入在他门下。”董明朗说道。 “那星宇便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星宇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一边说着:“大哥多保重,星宇这便回去了。”话音刚落,星宇便转身欲走。 “晚晚。”董明朗叫住她,“大哥对不住你。” “一家人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星宇没回头,朝身后摆摆手,就往外走去。“星宇在外面等着听大哥的好消息。” 董明朗起身欲追,动了两步便颓然停步,天牢深深,何处再去寻那人身影。 星宇行至天牢大门,外间暴雨已经落下,水汽扑面而来。星宇眯着眼费劲地朝外张望,见一人举着伞自连天接地的雨幕中向她而来。 “丧门星。”星宇道。 “咱回去吗?” “去看看李桑榆吧。” “看他做什么?” “我怕他饿死了,回头下了阎王殿算到我的头上来。” “你还信这个呢。” “信啊。” “扶着我点行不行,你个独眼儿能看清什么?” “你要是不会就打伞撇了,咱俩冒雨冲过去这会儿都到南城门了。” “星宇,你说你不疼的。”李鬼手扶着她上马车,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自责之意。 星宇便知他方才都听见了,看了看他湿漉漉的眼睛,再往下看全身滴滴答答落汤鸡似的狼狈模样,星宇脸色变了变,掀了车帘往内里一钻,说道:“哄我大哥的鬼话你也信,快着赶车吧,天黑前还能赶上口热乎的酒酿圆子。” “不可饮酒。” “米酒不算。” “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六章 从董明朗的话中看来,皇帝陛下与严太师的关系还未到毫无保留,坦诚相见的地步。 不知皇帝当日谋划的是什么样的局面。 以他的立场来看,安国公一死,陵王再无翻身之时,朝局中自先皇手中遗留下来的动荡因素可徐徐剔除。 严太师将她大哥拉进棋盘做个异军突起的死士,不止是望星宇速死,还盼望的是京城再无董家人出现在朝堂上。 这些,董明朗不会想不到。 星宇觉得他大哥有未尽之言,作为候府长子,他不会只因一己私利便能抛家弃宅,弃父母家室于不顾。 长公主,也许今后都见不到了,她爹这两日若来找她,该问的她还是得问。 “到了。”马车停下,李鬼手挑着帘子对她说道。见窝成一团,她脸上恹恹的,又道:“准你吃三块桂花糕行了吧。” 星宇慢吞吞地撑着起来,说道:“难道你不准我就不吃了不成,我嘴又没长在你身上。” “你敢吃我就能让你吐出来,不信邪就试试。”李鬼手站在车下,擎着胳膊等她,不甘示弱地回嘴道。 星宇当然信邪,脑海里浮现出一些不好的画面,赶紧闭了嘴,扶着李鬼手下了车。 雨已经小了,不再是天塌了那般没命地往下泼,李鬼手全身湿透,打着伞就全偏到星宇那一边,二人由迎春楼后门进入,轻车熟路地上了五楼的寒光阁。 星宇自眼疾复发后,目力虽较以往退步了许多,却因祸得福的于嗅觉上长进不少,还未进门就闻见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腥不腥,臭不臭,馊不馊的。 推门一看,便明白了,李桑榆缩在角落里,席地而坐,周遭碗盘茶盏,翻的翻,扣的扣,一片狼藉,他自己也是蓬头垢面,衣服上不知沾的什么,又脏又油,哪里还看的出来原来的本色。怪味儿的源头,怕就是这个了。 星宇咂咂嘴,迈进门的那一条腿半天没落下地去,回手掩了门又退出去。对李鬼手说道:“这天热了怕是会招蚊子吧。” 李鬼手靠着门框抱着肩膀,一脸无可奈何,听他说道:“小时候就是个别扭性子,大了越发出息了。” “那他小时候闹别扭是怎么好的?”星宇摸着下巴问道。 “有什么物件儿不合心意的烧了砸了,什么人冒犯了他,赶出去再也不见面就是了。”李鬼手翻着白眼说道。 “敢情你是被赶出来的呀?”星宇探着脑袋凑近了他,促狭地说道。 “啧,你还进不进了,不行咱就回去啊。”李鬼手假意要踹她,星宇往旁边一跳躲开了。 “我问你,你是怎么落他手里去的?”星宇又问道。 “我从西北赶到京城,就听闻他放出消息来,三日内不见我就投河自尽,我能怎的,又从京城跑断腿去江南见他。”李鬼手道。 “我说呢,耽搁如此之久,骑骆驼来也该到了。”星宇走过去挨挨他,又道,“依你看,他闹这一场是为什么呀?” “我二人太过相像,幼时常互换身份取乐,至亲之人也难分辨,只是他性情太过沉郁,其实内心至纯至善,对于寻常人际变换常常无所适从,才会举止无常,言辞不善。”李鬼手缓缓说道。 想来李桑榆对他来说必是一等一的紧要之人,神情语气中的认真竟是星宇闻所未闻的,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鬼手又道:“你是不是同他说了红俏的事?” “嗯。”星宇答道,“他问我为何知道他不是你,我便告诉他了。” “这就是了,我与他多年未见,如今不但交了一群好友,还快有了家室,与你我而言或许是平常事,他却是难以接受,怪不得变成这样了。”李鬼手恍然大悟般的说道。 星宇点点头,问道:“你们李家又是如何跟严太师扯上了关系,他又怎么成了宫中的太医?” “当年父亲骤然去世,李家历代只出一位家主,我便扯谎称有皇命召我入京,离了江南,没想到他没做几年家主,便来京城寻我。”李鬼手道。 “是了,天佑五年爆发的那场瘟疫,江南百草堂可是出了不少力,严任重大力推举百草堂之功劳,先帝亲笔写了一副牌匾赐予你家,便是在那时与严太师有瓜葛的吧?”星宇问道。 李鬼手低头默了片刻,说道:“这些事你知道的比我还清楚些,也许是吧,不然他那个脾气,纵是医术再高明,如何能在太医院里待下去?” 星宇料想再问下去怕是会牵扯出什么秘辛来,李家百草堂传承百年,家大业大,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倒也不足为怪。且见李鬼手如此决绝,从来不以本名示人,行事作风也与江南百草堂兼济平生的理念无甚相合处,甚至颇有些嗤之以鼻,也许他离家的缘由不止是怜念幼弟那么简单。 红俏也罢,李鬼手也好,与星宇皆是相识于西北,在西北以外的地方,在西北之前的时光,做过什么,认识什么人,三人互相之间都不曾过问。 现在李鬼手既有意不愿如实相告,星宇也不会勉强,只是说道:“咱们先回去吧,改日再过来。” 李鬼手应了一声。 “让小六打昏了弄去洗吧洗吧,你闻闻那屋里还能不能住人。”星宇想了想又说道。“我可许了他三间屋子,这德行以后别说能收个把租钱回来,我那十三进的院子怕是都要搭进去,可怎么得了。” “行。”李鬼手又应一声。 见他心不在焉,星宇也没了要吃酒酿圆子桂花糕的兴致,自己去寻了小六吩咐了一通,便拉了李鬼手要回去了。 将将要出迎春楼时,却见角落里一黑影摇摇晃晃,不知是人是鬼,星宇撒开李鬼手,走近一瞧,原是快要被她忘记的宋青书。 真真是奇了,怎么她一戒酒,旁人便都知道了酒中的好处,这宋青书醉醺醺的,满脸通红,嘴里念念有词说的不知是哪朝的戏文。星宇听了片刻,理不清个前因后果。反观他形容,迎春楼的饭菜到底是养人,宋青书竟是红泛不少,比着从前愁云惨雾的多情公子模样,虽是显得油滑了些,看着倒讨喜多了。 养棵草要是开了花也是令人欣喜的,何况是个大活人呢,见这宋青书如今算是有了安稳生活,星宇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子欣慰之意,五楼那一摊子乱七八糟此刻也觉得没那么上头了。 “老宋啊,酒好喝吗?” “酒不好喝。” “那你喝成这样?” “你喝多了,我没喝。” “早点歇着吧,别乱转了。” “看月亮。” “下着大雨呢,哪儿来的月亮。” “我指给你看,你看,那不是吗?” 星宇当真眯着眼仰头望去,黑天黑地,落在脸上的水珠仿佛也染上黑的颜色。 迎春楼后巷,三个体体面面的青年人齐齐抬头看着上方,寻找着不存在的月亮。 月亮一直在那里,雨停了,便会出来,只是这个夜晚,他们三人是见不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七章 星宇连着十多天没去宫里,里面没人来兴师问罪也没人来探病,如同董星宇这号人从来不曾入得朱红宫墙,不曾领过近卫军统领一职,现今陪王伴驾的又依原样换回了张梁。 严太师忙着根除陵王殿下在京城的残余势力,也没再来找星宇的的麻烦。 朝桐巷又回归平静,小院里的仍是三人斗嘴打闹的平常状态。李鬼手的药炉换了几次地方,总是没个安生,逼得红俏差点要剁了他的手来捧炭做饭才肯罢休,在苹果树根处不远垒了两个挨在一起的小炉子,才算是合了心意,不再瞎折腾了。 星宇命贱,受伤于她本是常事,修养了这么多天,也好的七七八八了,日日窝在这一方小院里,差点要修出一副慈悲心肠来。 红俏见她有起色,便把粥罐子收去,杀鱼宰鸡地要给她补身子,星宇见那笼中鸡盆中鱼,嘴里念着罪过,眼里汪着怜悯,又是个笨手笨脚的,放鸡绊倒了架上衣,放鱼浇熄了炉内火,作妖弄怪没个消停,红俏看得心头火起,胆边生恶,几次菜刀脱手,奔了她的面门而去,回回准头控制得又极好,也只稍稍削断几根头发丝,便收回去继续斩骨剔刺。 青天碧树下,见这女子,黑发红衣,玉手执了那玄铁菜刀,高高提起,重重落下,三寸厚的砧板被劈出道道深痕。 星宇心疼砧板,断了几回头发便不再作怪了。那是她去西郊山上走了六个时辰才找到的绝好的一棵古树,又花了两个时辰才得了这么块木材,好容易扛回来,不知废了多少功夫才磨成红俏满意的这块砧板。除了砧板,她还心疼自己。 因此吃饭的时候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卯足了劲的大嚼大咽,盘盘皆空,碗碗见底,哄的红俏面若桃李,时常笑得见牙不见眼,走路也有劲儿了,洗碗也麻利了,最主要的是菜刀也拿得稳了。 董慎是在黄昏时分来的。 饭菜香气混着草药的苦香,自他踏入院门便扑鼻而来。 “爹,你来了。”星宇正摆着碗筷,抬头见董慎进来,欢欢喜喜地叫他。 “怎么还熬着药,还没好吗?”董慎吸吸鼻子,皱着眉把星宇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早好了,李鬼手又捡个病人,不吃不喝的,熬着药续着命呢。”星宇答道,顺嘴又问了句长公主的近况。 “她没事。”董慎矮身坐下,一边说道:“你不用管她。” “哦。”星宇埋头应着,把酒菜一一摆好。 星宇为他爹倒第一杯酒,打趣道:“您也是有福,红俏这酒藏得可紧了,不是得你来,我可是半分酒香也闻不着。” “陛下要立后了。”董慎道。 “听说了,张梁大人家的小妹,小时候我见过的。”星宇再为董慎斟酒。 “是啊,那姑娘小你几岁。” “张家家风严谨,教出来的必是好姑娘,要恭喜陛下了。”星宇道。 第二杯酒董慎握在手里久久未动,看着星宇说道:“我们董家比着他们张家也不差。” “董家自然不差,四妹妹五妹妹都许了好人家。”星宇给他爹夹一筷子菜,点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董慎一声叹息哽在喉头,就着杯中酒咽下。 又道:“明朗的处置下来了,充军,发配西北。” 星宇再为董慎倒一杯酒,自己面前连酒杯也无,闻言没做声。 “我如今老了,越发不明白你们这些孩子的心思。”董慎说着,语气里满是悲凉,目光变得哀哀切切,许多人在他这个年纪便已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他却眼见亲儿一个个远走高飞,回身四顾,难免孤苦,星宇好歹在京城,却是二十多岁始终晃晃荡荡,也没个安宁。 “星宇,宫里这条路,你当真不愿走了?”董慎问道。 “那条路,不是该我走的。”星宇放下酒坛,看着董慎说道,声音极轻,轻的像一声未发的叹息,长久以来以男子身份行事的习惯使得她腰背板直,坐姿端正,正是昭示着内心的坚定。 “你是个有主意的,你爹我从未拗过你的意思,只要你想好了,这些话我以后便不说了。”董慎端起酒杯饮尽,星宇还要再斟酒,被他挡回去了。 “我一个人喝也没什么意思,你赶快好起来,好了便来陪我一起喝。” “好。”星宇摩挲着酒坛子,笑吟吟地应着。 董慎兴致缺缺,星宇也没再多留,一顿饭草草收了场。 董慎走后,红俏与李鬼手便自里间出来,见星宇扣着酒坛子不撒手,红俏很不客气地扳开她的指头,抱了酒坛子不知又去哪里藏着了。 “你方才为何不问?”李鬼手将桌上的碗盘往中间推了推,拉过椅子在星宇对面坐下。 “问什么?”星宇犯起食困,挪着身子攀上躺椅,四仰八叉地瘫好了便不再动弹。 “仅凭着董明朗那些虚头巴脑的才子佳人的名声,严任重不会贸然委以重任。”李鬼手分析道,“其中必然是有嘉禾长公主从中斡旋,目的嘛,便是要将你手中的西北军权夺回。” “你可别忘了,长公主可是最看不得骨肉受苦的,两个儿子都送去西北,她怎么舍得。”星宇翻个身,背冲着李鬼手,说道。 “蛮族被你驯得跟个叭儿狗似的,哪儿还有什么仗打,左右京城里有严任重这么尊佛爷压着,董家两位少爷便是留在京城也翻不出花来,倒不如撒开手,去寻另一番天地。”李鬼手谈起朝局大事,竟也头头是道。 “就你有嘴,蛮族怎么就是狗了,那都是些杀人喝血的白眼儿狼。”星宇已经合上了眼,蜷着腿,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打算就在这树下睡过去。 “要说董侯爷与你有天大的恩情我也能理解,长公主欠你什么了,董家的公子哥娇小姐们又欠你什么了,你……” 见她半天没动静,李鬼手起身看了看,她呼吸匀称,已然入梦,只好住了嘴,千言万语且先咽回肚里去,往后再与她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八章 嘉禾长公主嫁给董慎时,是二十六岁。 那时她拿不准这位年轻武官的心思,到现在,她也是拿不准的。 她嫁给董慎,实是为着报恩。董慎做了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都不会有人为她做的事。 周朝那时是有两位公主的,天降并蒂莲,是祥瑞。 到周琛父皇那一辈时,两位公主的命运便开始有了改变。 周朝建朝时间不长,根基未稳,周边各部多有不轨之心,其中最不轨的便是西北的蛮族。 蛮族人生于沙漠,长期艰苦的自然条件并未消耗掉蛮族人与生俱来的贪婪与狂妄,甚至助长了这种贪婪。西北军据险而守,与蛮族人对峙与尺烟岭外,常年累月的战争大大消耗了国力,蛮族人像割不净的韭菜,收不完的麦子,顽强的生命力令人叹为观止,仿佛西北风吹来的不是干旱和严寒,他们只要吹吹风,晒晒太阳,又能长一大批起来。 于是,朝中众臣决议,和亲。 至于为何是众臣决议的,还要归功于先皇面活心软,见不得骨肉分离的菩萨心肠,只于大殿上听见了这两个字,便一病不起,多日来不能早朝。 送去和亲的人很快便选定,是八字与蛮族王子更为相符的定和长公主。 相关事宜也很快安排妥当,送亲这日陛下总算能起身,西城门外十里长亭皆装饰一新,定和长公主的仪帐浩大。离着很远的百姓隐隐听见他们仁和亲民的皇帝陛下,为着皇妹远嫁,哀声痛苦哭,久久不能平息。 皇家也不容易。百姓们心里想。 他们看不见的是那位女子,包裹在层层脂粉纱幔里,包裹在重重家国大义里的那位女子,踏上去异乡之路是,脸上是悲哀还是悲伤。 毕竟,除了这两样,也不会有别的。 只是,也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公主送亲的仪队二月出发,公主的死讯三月传回京城,公主的尸身四月运回。 一起回来的,是整个仪仗队仅剩的武官,勇毅侯董光良的独子,董慎。 那时董慎年轻,愣,一条筋。 他不明白为何同行的大人,为何出来京城便为蛮族使臣马首是瞻,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 他不明白为何一过秦山,蛮族使臣便没有了初始时的谦卑,即使那也只是脸上的谦卑,眼睛是仍是不敬的贪婪。 他不明白野外露营时,眼见着那胆大包天的贼子摸进了公主的营帐,为何同行的人挺身而出对付的是他董慎。 他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不堪受辱,跳崖自尽的定和长公主的尸身时,他想不明白。 他仗剑而起,要斩杀了那不知廉耻满不在乎的蛮族使臣,竟还有人扑上来为其抵挡时,他不明白。 他终于将定和长公主带回京城,满眼见的却是惶惶不安,如临大敌的面孔,甚至是高居上位的陛下也是不安的,他看出来那不安里,隐隐含着的责怪,他不明白。 直到很久以后,他袭了父亲的勇毅侯之位,也在朝堂中沉浮多年,才渐渐有些明白了当年令他百思不得解的事情。 袭爵靠的是军功。 不是由和亲失败后,蛮族一方理亏,周朝主动出击的那场战争所挣来的军功,应该说,是由这之后大大小小的战役里,小将董慎无人能出其右的勇猛,所造就的更多的军功。 他杀过许多人,见了许多死不瞑目的眼睛,从来都不记得。只有那一双倒映着山谷碧树的眼睛,那张胭脂颜色斑驳的脸是他怎么也忘不掉的。 袭爵之后,他便娶了嘉禾长公主。 意气风发少年时,他有许许多多的朋友,也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作数的不作数的,花瓶摆件似的可以盛满满一屋子。 与皇家结亲,总是弊大于利的。 他却毅然决然地自繁花丛中抽身而出,斩断过往,满屋碎瓷裂片,他视若罔闻,转身阔步离去。 记得那年大队人马讨伐蛮族,自队伍最末处,他寻见一个人,那人身上的怨毒仇恨与士气高昂的西北军截然不同,那人有双与他记忆里一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里盛着的不是屈辱和不甘,而是一种直射人心的迷惑,几乎要消解了董慎心中一直以来不解的迷惑。那是虔诚信徒于命运无常的痛苦中,对于她一直所信仰的神明最最彻底的背叛。 “回去吧,殿下。”董慎自马背上翻身而下,手持长矛,语气不自觉地放缓。 “姐姐身前所受之辱,嘉禾感同身受,此仇不共戴天,必以我手刃之。”嘉禾长公主身着戎装,眼神狠烈。 “殿下,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董慎将长矛放至脚下,自己也就势坐下,仰头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天真的女人。 “别人不能,本宫能,我能,我知道姐姐是如何死的,什么失手,什么不慎,统统都是假的。”嘉禾长公主自腰间抽出刀来,横在身前,赤红的眼中此时还多了战栗的恐惧,“我看得见那人的手指,那人的脸,那人的舌头,我看他一步步走近,他近一分,姐姐的身体便少一分,直到最后全然消失。” “殿下,把刀给我。”董慎伸出手,手心处便多一道口子,他将掌心至于眼前,看着那道浅浅的伤口,扯起嘴角无声笑笑。 “刀不是这样用的,您要手刃仇敌,挡在您身前的一切便都是您的仇敌,您该杀了我。”董慎说道。 嘉禾长公主似是被击中软肋,握着刀的手脱力般垂下,把柄刀把上镶金嵌银的短刀“铛”一声落到的土地上。 董慎拾起把柄刀,系在自己的腰带上,扶起那位为姐妹的命运也为自己的命运而泣不成声的当朝长公主,温声说道:“殿下,回去吧,等臣归来,必将那贼子项上人头奉于殿下。” 话音刚落,董慎捡了地上的长矛,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好,等你。”嘉禾长公主怔愣着,对着扬起的烟尘喃喃说道。 从此董慎的记忆中便多了一双眼睛。 两双眼睛,长在面容肖似的两位女子身上。一双安然合着,沉睡在黄土之下,一双总是明亮地睁着,等他凯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十九章 天光熹微,南城门外。 城门始开,南来的南去的人们还都未在这里聚集,只有两队守城兵因着换班轮值的事宜,发出些许交谈的响动。 “昨儿晚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儿?”一个矮个儿的小兵一脸痞笑地舔脸跟个大个子兵逗乐儿,总算轮到白班的他现在可是浑身舒爽,精神百倍。 “你妈昨晚上嫁了你爹,算不算新鲜?”大个儿兵打着呵欠,睡眼迷蒙,没好气地答道。 “哟,大热天儿的别上火啊。”矮个儿笑着,抱着肩膀又凑过去,“那边儿那辆马车干什么的啊,看着是什么贵人才能用的吧。” “贵什么人啊,还贵人呢,发配岭南的贵人。”大个儿兵摘下腰牌,往小个儿怀里一扔,推他一把。“滚一边儿去,别挡道。” 矮个儿知道跟这儿守一晚上不好受,也没与他置气,仍是笑嘻嘻的,挂好了腰牌便去城墙根儿站着了。 在城门口不远处是有一辆马车停着,车外的徽文已经大改,与原先大为不同。从方才城门兵换班时就等在那里,其身后还跟着几辆马车,驮着的都是些出远门的必备之物,且看其数目,可以想见去的必是离着京城千山万水的地方。 赶马的也不急,干等着城门兵换班完毕,赶着车出了城门,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像是刻意在等什么人。 车内的人正是原先的储君人选如今被贬向岭南的陵王殿下,他掀起布帘,望着城门的方向,目光沉静,不起一丝波澜。 若说当初做太子时,他身上还很有些帝王之气,到此时为止,也竟都消散地差不多了。他只是平平常常地坐着,等着一个什么人,像春天的农夫等夏天的瓜熟,夏天的农夫等秋天的麦落。 “来了。” 他还是等到了。 等来的人,担着近卫军统领的虚名享乐了这许多天的董星宇。 “星宇见过殿下。”她在马车边跪下行礼,听见车内一声低低的叹息。 当初先帝在春秋鼎盛之年立了大皇子周玦为太子时,朝中没有一人觉得意外,周玦与先皇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心软,一样的优柔寡断,一样的好把控。 不一样的是,这些相同点大多是周玦假装出来的,他没有先皇的好运气,平白捡了个不用操心的命数。等着要他操心的事情有很多,他早早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在朝中有着不小的声望。这些声望被他很好的遮掩成一个东宫太子的本分,在先皇眼里,在没看清局势的人眼里,他只是恰到好处甚至是近乎中庸地为江山社稷分忧,却从来不曾刻意的声明过自己在其中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为这些功劳能彰显人前奔走的便是蒙他大恩的安国公陈应捷,周玦的势力在京城中有不少,地方上其实更高。 江南水患,他自请亲去赈灾,与灾民同苦,三月方归。 徐州大旱,他焚香礼佛,食素斋戒,又是十几个日夜无功的操劳。相应的,却给先皇留下了纯孝的印象。 暗地里,他亲下江南与地方官员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因为尽是些沆瀣一气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谁也摘不干净。赈灾银两物资在能保证灾民人数不会增加到产生暴动的前提下,大头进了周玦的私库,用以日后的疏通,比如徐州旱灾,他双足未踏出京城半步,已有银钱声响在耳边“哗哗”而动。 舍不得小钱套不着大钱。这是生意人陈百业的口头禅,用在陵王殿下身上也不为有过。不过也不算贴切,上位者来钱之易,比之陈百业这样低人一等日夜奔忙的商贾,怎可相提并论? 星宇低头跪着的时候,眼前一幕幕浮现的便是这位人前良善内里漆黑的陵王殿下,多年来的所作所为。 “起来吧,你就是跪着,心里也是看不上我的。”陵王从车内出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星宇,语气里满是嘲弄。 “多谢殿下。”星宇站起身,垂着眼眸,不动声色。 “卯时本王便在城门处等着了,就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人来送送我,没想到肯来的也只有你了。”陵王倚着车身,失了主心骨一般,茫然地抬头望天。 星宇知道,以他的手段,便是去了岭南那等烟瘴之地,也会是有办法过得很好,关于陵王殿下此时的失意,她也有几分明白。 “殿下误会,今日乃家中先辈冥寿,星宇赶去浔阳祭拜。”星宇说道,她今日一身素衣,头发也只以粗布条束之,看起来真是如她所说要去祭拜先人的打扮。 陵王殿下也只看了她两眼,发出一声冷笑,像是并不相信她的话。 “你至于吗,本王如今到了这种境地,你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就是要骗,也寻个更吉利些的由头来行不行?本王在京城这么些年,就没听说过董家六月时节奔丧的道理。” “殿下。”星宇认真地说道,“您与星宇实在是不熟,没必要骗你。”再有一项,我董星宇又没该着你什么,往日里哄周琛就已经够费劲了就砸手里不是,还得再供这么尊泥菩萨,凭什么呀,敢问您是打哪儿路来的神仙,叫你一声无脸天尊可敢答应吗? 这些闲街星宇自然只敢在心里滚过一遍就罢了,她已经过了动辄破口大骂的年纪。 “她如今可好?”陵王也不跟他纠缠,问了这么一句,笃定星宇会知道他话里这没名没姓不知男女的人是谁。 “劳殿下惦念,姐姐很好。”星宇不装糊涂,大方地答道。 “你说我是不是欠的,我有今天还不是拜那毒妇所赐。”陵王恶毒地说道。 星宇听见“毒妇”二字,觉得血直往脑门上冲,“你就是欠的”差点就脱口而出。 又听他说道:“什么都是假的,什么情呀,爱了,至死不渝了,斗倒了本王才是真的。” “亏心事做多了,哪儿能遇不见鬼。”星宇凑到他面前说道,“您说是吧。” “董星宇,你好样的,我若早知道严老贼是保着周琛的,白羽就是再跟天仙似的我也不会碰她一根指头。”陵王偏不开,被迫地与星宇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对视,他倒坦荡,行至今日的局面,也见不到一丝的愤慨,大概是认命了吧。 “殿下聪慧在星宇之上,应当明白没有那么多的未卜先知,向来多见的只是悔不当初。”星宇背起手,淡淡说道。 “你们董家如今也没比我好哪儿去,你也不用上赶着来看我的笑话。”周玦袖着手,破罐子破摔地站在五十步上笑着百步。 这人也真怪,又盼着有人来送他,来了人吧又嫌送的不好,得了便宜卖乖地劲儿怎么看怎么欠得慌。 “星宇并非来看殿下笑话,而且像殿下这样大的笑话,星宇怎敢独享,必得是拖家带口,招一大帮人来,捧着瓜子茶壶来,那才叫看笑话呢。”星宇用手抵着下巴,一脸正经地描绘出一幅市井人家聚在一起说人是非的盛况,“看到痛快时,还得鼓掌叫好,狠狠地啐上一口,这才是正经看笑话的架势呢。” 陵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瞪了半天眼,苦笑道:“是我忘记了,就不该招惹你这张损不死人的嘴。” “殿下您又取笑星宇” “得得得,您可闭嘴吧。”陵王告着饶道。 “星宇今日来确有一物要交与殿下。”星宇自怀里摸出一把柄上镶金嵌银的短刀,递到陵王殿下眼前。 陵王先是摆出一副“我早知道你是特意来送我”的表情,才伸手接了那把短刀,见那刀极为华丽精巧,却无一副与之相配的精致刀鞘,只以布条草草包着,他解了两道便不解了,看了看那刀刃,又原样包好。 说道:“本王明白了,从此两不相欠了是吧,那便不欠了,总归是本王该着她的多些,不亏本。” 言毕,陵王将短刀收入袖中,大笑着上了马车,向那早该出发去往的岭南缓缓前进。 星宇目送着陵王的人马远去,看见周玦自行驶的马车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她大喊道:“回去告诉她,她要忘记的事情本王会替她记着,记一辈子,本王记得了,就算是替她记着的。” 星宇听着这话不像人话,很想拒绝,但还是冲他点点头。 毕竟点头也可能表示的是听见了,并不是就应了替他传话的差事,到时候你早不知走哪儿去了,谁管你。看着周玦缩回马车里去,星宇如此想到。 白羽姐姐要她送刀给周玦时,星宇心里老大不愿意的。 此刀贵重,其弊处也在于太贵重了,星宇见他爹个大老爷们配着把晃死人的镶钻物件,老是取笑他“娘兮兮”的,嘴贱皮痒地见一次笑一次,董慎毛了,就把这刀撇给星宇了。机缘巧合下,得知了这刀的来历,不免就有些后悔了,一不该出言取笑,二不该四处臭显摆,显摆到长公主耳朵里去了,人能给你好脸色看? 白羽只说是弄丢了陵王殿下一把刀,皇家物品,其规制式样大都相同,长公主那把与周玦丢的那把除却少了刀鞘,其余的大抵是差不多的,星宇问过董慎的意思,得到的是“既然给你就由你处置,不必来问我。”的答复。 行吧,那便处置了吧,总有一个人如了愿,不是说千金难买的就是这如愿吗?一把死物换一个活人开心,不亏本。 星宇看着车马直到看不见的地步,便拨正马头,正欲扬鞭而走。 斜刺里出来一人,目光热切地看着她,嘴里道:“星宇,你有东西落在我那里了。” 星宇被班长生突如其来的熟稔弄的有些不自在,却也从马上下来,朝着班长生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章 “班兄,你对我的动向可真是了如指掌。”星宇走过去,笑着说道。 班长生不言,自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来,星宇接过,解开一看,是一套护甲,只是这护甲是由竹片做的,怕是也抵挡不了什么。 “多谢班兄。”星宇又笑道,这次的笑显然要真心些。她用手指细细抚过铠甲上的一个窟窿,边缘处残留着血迹,正是上回安国公府,受了他大哥一刀时所伤之处。 “你这是要去哪里?”班长生上下打量她一番,开口问道。 “去浔阳。” “敢这么久不去宫中当差,也就只有你做大统领能做得如此有底气。” “班兄谬赞。”星宇仍是把那铠甲捧在怀里,像捧着一件传世珍宝。 她十几岁上下时,女子身形渐显,董慎便派人回浔阳找了善制竹器的老先生做了这副竹甲给她,从穿上那日起便未离过身。 “既然做了护甲,为何不用更坚固的材料,你常身陷险境,不是没有用处。”班长生说道。 “贴身穿的物件,金的铁的总归是不舒服的。浔阳的奇竹的柔软坚韧与别处的不同,又是我从小见惯的,已经很好了。”星宇说着,一边将那护甲收好。 班长生还想问些什么,见星宇已经攀上了马背,便道:“早闻浔阳山水绝美,不知你可介意我同去?” 星宇坐在马上沉思了片刻,说道:“并未见班兄的马,你打算走着去吗?” “这你不用管,你只管头前引路,我跟着就是了。” 星宇颔首,拨转马头,扬鞭而去。 一路很少有停下歇息的时候,可是星宇每每回头,都会看见班长生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状似悠哉地慢步而行。 进了浔阳地界,星宇便下马等他。 “到了?”班长生问道。 “过了这桥,便是我幼时生活的南山村。”星宇望着群山环抱处的小小村落,整个人像是都受到静谧的山水氛围感染,没了身在京城时不自觉地对人设防的那种疏离淡漠,多了许多平和。 “哦?是吗?”班长生静静看着她。 星宇不再刻意地疏远班长生的亲近,牵了马,朝着村子走去,不时伸手摸摸桥墩子,远也好,近也好,并不十分在意班长生在身后安静的跟随。 于桥上走了一半,却见一名小童自桥那头而来,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小揪,光着两只小脚板,在青石板上“吧嗒吧嗒”地响得动人,小童一边跑,头冲着后面不知张望些什么,不顾前路只管底下两条小短腿不住地倒,便一头扎在星宇的大腿上。 “我看看,这是谁家的?”星宇弯下腰,把孩子抱起来,故意用了点儿劲儿收在怀里,脸上笑眯眯的,那孩子也不怕她,话还说的不大利索,却半点儿也不欺生,挣了两下没挣脱,举起小巴掌呼在了星宇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登时便起了个红印子。 星宇被打的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反而开怀大笑起来,怀里那只小不点还不知自己打了个何等样人物,人小小个,气性却大,攥着两只小拳头,本来没有二两肉小脸上就剩了两只大眼,现在瞪的更大了,甚至还“哼哼”有声,气得不轻的样子。 “我猜你肯定是阿清家的,这模样跟那个爱哭鬼小时候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星宇摸摸那孩子脑袋,将其放在了地上。 小童一落地,抬起一只脚卯足了劲儿蹬在星宇的小腿上,蹬完后就势一脚踏在星宇的鞋面上,完了扭头就跑,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这回到学着了,无论如何不往后头瞅了,一往直前烟似的没了影儿。 星宇拍拍腿上鞋面上的灰,抬眼便见班长生一脸“你这不是自找的嘛”的表情看着她,老大没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苦笑两声。扶着腿一瘸一拐地继续朝前走,班长生赶上来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替她牵着马,好让她瘸得更稳当点。 没走两步,又见一名青衣妇人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晚少爷不是?” “正是。”星宇停住脚,迟疑了片刻道,“这不是阿清吗?” “是阿清。”她把怀里的木盆换了一边抱着,离着星宇更近了些,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干活的缘故还是害羞的缘故。“真是晚少爷,您都多久没回来看看了。” “一直不得空呢。”星宇不好意思地缩缩肩笑了笑,又说道,“多年不见,你都成家了,我老记着的还是原先那个老去祖母那里告我状的小阿清。” “咱们这些粗人还劳动您记挂着了。”阿清身上现在看不到幼时那股娇憨的劲儿头,星宇倒不是乐意找不自在,非得得一顿骂才舒坦,只觉得物是人非心里有点空。 “刚才过桥时见着一个小孩子,扎两个红头绳,好玩极了,一点儿也不怕生,不知道是谁家的。”星宇说道。 “您要说扎红头绳的小儿村子里还有几个,不怕生的头一个就要数我们家那个讨命鬼了,方才我在河边儿洗衣服,他就站上游撒尿,也不知是哪辈子该着他了,被我拿硭锤打跑了,是叫得福的。”阿清笑骂着,忽后退两步,踮起脚往星宇身后望,说道,“劳晚少爷给我看看,村头树上趴着的那个是不是个小孩子?” 星宇依言望去,却是班长生先开的口:“是个小孩子呢。” “可是扎了红头绳的?” “是。” 阿清听了这话,把堆的高高的盆衣服往星宇怀里一按,提了裙子脚不点地地往那里去了,口里不住地叫骂着:“我这是哪世造的孽哟,一刻也得不了个安生。” 星宇看看班长生,把木盆放在了脚边,也往那里去了。 树上趴着的正是方才送了星宇一份大“见面礼”的小童,阿清家的讨命鬼,真是皮得没边儿了,这么点儿功夫不见,就窜上村子里最高的樟树,屁股朝天,趴在树干上往安在上面的鸟窝里瞅。 星宇示意阿清噤声,自己一踮脚跃上了上去,猫着腰,轻手轻脚地从身后靠近得福儿,先一脚踩了一根树杈子站定,挽起袖子,屏住呼吸,纵身一扑,逮蚂蚱似的将那小玩意儿收在了两手之间,由着他怎么扑腾也挣不脱逃不掉了。再轻轻落下,把这个手脚乱蹬的小人儿交给阿清去骂了。 “前天摔的乌青还没消下去半分今儿又打不怕骂不停地上房上树的,没皮的树都上得去,摔不死你个泼皮猴子,个烂在土里没人管的。” “成日里撵狗打猫没个了时,祸害不死人的,家家菜园门口栅栏不为拦鸡拦鸭就为拦你这么个小害人精,手指头又不是比别人多长了几个,就这么贱的慌,什么时候拿剪子把手爪子剪几个,看你还有没有个怕是。” …… 阿清的泼辣还是在的,并且被田间灶头的清苦日子磨的更上一层楼,一顿数落起了头就是一泻数十里,没完没了,星宇估摸着快要说到“日子没法儿过了”这句,便伸了手把孩子接过来,站到了一旁。 “天爷哟,这日子啊,没望头哦。”果然,没有孩子在胸前挡着,阿清一拍大腿,这声苦可谓叫得是肝肠摧断,气贯长空。 星宇看看怀中的小童,脸上灰都不膨一下,哪里有半分的羞愧知错之意,怕是在长久与阿清的斗智斗勇的过程中练就了一身的铁骨铜皮,刀枪不入,区区几句责骂,不痛不痒的,过耳不过脑,听听便也就算了。 见星宇看他,也毫无畏惧地回看过去,抡圆了胳膊作势又要往星宇脸上打,被身后的班长生制住了,拎着后脖领子从星宇身上扯下来丢在了地上,力道不大,也足以让那么个孩子摔个狗吃屎。 “班兄,只是个孩子,不必计较。”星宇看了班长生一眼,含着些警告的意味,将得福儿拉起来护在了身后。 “孩子从小就得教,大了可就管不住了。”班长生不看她,冷冷地看向得福儿,那孩子也知道好歹,缩在星宇身后还欲捣鬼,只看了班长生一眼竟被震得不敢动弹,扁扁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阿清也从骂街的激情中稍稍平复,见小儿子哭出声来,也只以为是自己的一番苦口婆心终于起了作用,不疑有他,脸上甚至有了欣慰的欢喜之意,又跟星宇客气了几句,牵了孩子走了。 “班兄,你可知方才阿清所数出那孩子的顽劣,比之我幼时祸害乡邻为害四方的作为尚不及十中之一。”星宇望着那母子二人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哦,真的?”班长生收起周身翻涌的杀气,饶有兴味地,朝星宇步步走近。 星宇却仰着头看亭亭如盖的大樟树,说道:“班兄猜猜,树上的鸟窝里头有多少个鸟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一章 “为什么他们叫你丧门星啊?” “我怎么没听见呢?” 久远到阳光都微微透着发黄的霉味水汽,那样一个夏日的午后,两个十几岁的少年,挽着袖子,光着脚,高坐在树枝上,埋头于手上一人一半的西瓜,连同鞋袜头冠一起被丢在树下的,还有周琛端了近二十年的皇子身份。 “就在刚才,你抢了那老农田里的瓜时,他在后面跳着脚喊的,还不住地扬着手里的锄头。” “哦,那是小名,显得亲热。” “这个寓意的小名可不像亲热吧” “瓜甜不?” “甜。” “老田头都扬锄头了,你怎么过来的?” “我说了借过” “哦。”星宇拖长了声音,脸上一副原来如此又敷衍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看你们这儿的菜园门家家都修的有一人高,怕是为了防你吧。” “哪儿的事啊?你看看这山上什么豺狗野猪的可多了,防它们进去祸害人家菜苗瓜秧的。” “我不信,你可比它们能祸害多了。” “你看看阿清家的就没做那么高。” “她家大门不是也缺着一边的吗?” “那是她摊上个懒出天际的爹。” “还是的,你还是顽劣。“” “那六殿下为何要与我同流合污呢?”星宇吃完了瓜,将空瓜皮翻手一扔,低头直勾勾它盯着落到地上去摔成了八瓣。 “因为好玩啊。”周琛学着星宇的样子,看到摔得四分五裂的一地红红绿绿,心头升腾起一股幼稚的满足之感,他算是明白了星宇常见的没来由的笑容的原因了,在这个地方,满足着实是件太容易实现的事情。 “您都跟我这儿闹了三四天了,也没见人来寻,当皇帝的儿子就是好啊,也不用跟我似的动不动就得豁出命去跟人拼。”星宇双手朝后一伸,躺在了粗壮的树干上,口鼻里尽是香樟辛辣的气息,提神醒脑,但这点提神醒脑的功效在昏沉的正午时分起不了半分作用,在烈日的曝晒下,蒸腾出的甚至是一种反其道的催眠香。 阳光就是这样,要不就使一切切都生气勃勃,要不就使一切都懒洋洋。 “像太子哥哥那样的就有正经事儿做,我这样的可不就只能跟着你混?”周琛朝向另一头躺着。 “哟喂,持正守礼的六殿下被您落在太师府里没带着是吗,跟我在浔阳都混成什么德行了,鞋也不穿发也不冠的,又灰心又丧气,您这样回去我可怎么交代哟。”星宇半眯着眼挤兑道。 周琛还是穿着袜子的,伸腿就踹,把星宇一条腿踹得悬在树干外面荡悠着,她也懒得往上拿,就那么晃悠着。 “周琛啊,你去过青楼没有?” “你说什么?” “西北的叫秦楼馆,方圆几百里只此一家,是女人最香的地方。” “你还真去过啊,蹬死你个臭不要脸的。” “你看着点儿,我要掉下去了。” 星宇外号的丧门星的丧在于丧德行,从小就丧。 从小到大,不对,也不是从娘胎里就有的,是从她三岁时,自一场摧枯拉朽的大病中死里逃生才发生的,药雾氤氲散去后,渐渐长了一个人神共愤的小恶魔出来。 据董慎说,三岁前看星宇这孩子的性情还是极有可能长成个温婉秀气的女子。 真不知当初开方的郎中是不是为着保了她的小命,添了什么转情改性的虎狼药进去,一碗碗的苦药倒是喂下去了,黑胡汤养出来的那双神采飞扬的黑眼睛跟原来安静害羞的小女孩的可真是不一样。 像她生父。董慎后来说道。 星宇六岁一过,南山村便一改夜不闭户的风俗,养了个猫猫狗狗的也要拉进屋里关好。 因为不关门,第二天早上出来看,不是狗走了就是鸡跑了,连夜洗好晾出去的衣服混着院里晒的豆干红薯全在鸡屎猪粪里卷着。 再大一点,学会点花拳绣腿的功夫,便不止满足于推翻簸箕竹竿的小事所带来的成就感。 成天拿着一杆比她高半头的红缨子木杆枪,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村头游到村尾,俨然已是南山村一霸的模样。 东村猫撕心裂肺地窜上房顶踩滑了瓦的是她吓的,西村两只大鹅惊慌失措张着翅膀子冲出来是她赶的。 田大爷家中的十几亩瓜田,眼见着要熟了,被她拿枪尖子个个捅了个对穿,五六十岁的老大爷蹲田边差点嚎背过气去。 南山村一入夜连盆花也不会放在外面露着,她得了个丧门星的外号,一直叫到她十三岁跟着董慎上战场。 后来她在西北遇见一位不苟言笑的医者。 她说:“你这张脸才当得起丧门星的名号,便给你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二章 班董二人歇脚在董家的老宅子里,现在虽不大有人住了,还是有几位家生的老奴跟这儿看看屋子,兼顾着养老,房子里里外外透着有人打理的那种井然有序,也是缺少生气的那种有序。 因着他二人来的仓促,宅子里守着的人三个有两个不在,搬着板凳去看镇子上的庙会去了,第三个还是年级太大了才被剩在了屋里。 午饭简单地吃了点干粮,星宇包了一包祭祀用的香纸等物去了后山,班长生没多问也没跟着。 应了该烂舌头的陵王殿下的话,星宇此次回浔阳还真就是奔丧,奔一个跟董家毫无瓜葛之人的逾期之丧。 她行至后山腰,在一处新坟边停下。 这里埋着的便是她刚回京城时,独自一人摸去了候府,抹了她一身鼻涕眼泪的佘家老太。 她见不得衰老也见不得新生。 她没能一眼认出佘老太,却一眼认出了阿清家的小得福,这两样都让她不好受。 真矫情。她说道。 可就是这么矫情了,看着明黄火焰下燃烧着的黄香黄纸,她还是哭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几乎要疑心,为了给她补回受伤流失的鲜血,李鬼手给她喂下的灵丹妙药或许带着某种断情绝爱的副作用。 不过,遇见李鬼手之前,她也不会哭。 她记忆中的佘老太,远没有见她最后一次时的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可亲,其实那也算不上可亲。 不管是第一面还是最后一面,她似乎总是那么个样子,既不是年轻好像也不会衰老,像是从孩童直接过渡到老妇,在十岁的年纪对于一百岁年纪的生活就开始了练习,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学以致用,得心应手。 那是个没有过恣意妄为的年轻心性的人,很早便开始虔诚地侍奉神明,用她仅有的一切来侍奉神明,像战场上保家御敌的将士,直拼到丢盔弃甲,再回首,神明慈悲依旧,她却几乎家破人亡,乡里人淳朴,日子过得悠闲而清苦,有些人满足与悠闲,有些人被困于清苦,却没人愿意天天听一个神叨叨的老妇念些模糊的神谕,不仅听不懂而且伤人心。 星宇对佘老太最深刻的印象,要么是她黑黢黢的彻底背叛了阳光的屋子。 要么是在逢年过节的日子,家家灯火通明,她歪着头,拧着腰,有时拄着棍子有时不拄,顺着南山村的田地庄稼旁边的小路,一个人蹒跚着,东头走到西头,嘴里念念有词,嘴唇上下张合又快又怪,那是种已经渗进骨子里去的阴冷恶毒,瓜果稻苗听了都要缩回根里去,你直消看她一眼,咒术会顺着眼睛进到心里,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你会笑,笑的时候总记不住要松开紧皱的眉头,你不会哭,再伤心都不会。 你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 星宇跪了许久,她凭着极少的印象回顾完了这个老人的一生,她原先以为人若是有个什么能一直信着的东西,会是件非常踏实的事,现在明白了,原来人就是有了信仰也会愤懑不平,也会惴惴不安。 下山时,天已经快黑了。 星宇看见山脚下一人等在那里,是班长生。 “早些时候,一位老先生要我把这个交给你。”班长生说着,将手中端着的一物送到了星宇眼前。 “是糖水板栗。”星宇捧着碗,眼睛亮亮的。 “他说你上了山便是免不了的伤心,吃点甜的能好受些。”班长生看着她说道。 “我那老师啊,原先老是说我内里装的不是心肝血肉,而是一腔子稻草,现如今倒是抬举我了。”星宇笑道,“稻草哪里会伤心,你说是不是?” 班长生见她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舀着那糖水板栗,说道:“稻草是不会伤心,你看田边插着的那些草人,下过几场雨之后,要把肚子里的草掏出来换成新的,外面看着没什么,再看掏出来的那些,都是霉的,黑的。” 星宇捧着碗吃了个底儿朝天,腮帮子鼓鼓地看着班长生,朝他伸出一只手,含糊不清地说道:“拉我一把,腿麻了。” “晚上咱们睡树上怎么样?”星宇掸掸身上土,咽下包了满嘴的食物,说道。 “为何?” “看星星啊。” 星宇把班长生忽悠上了树,自己被她师娘揪着耳朵提回家里去了。 “老头儿,你跟师娘说说呗,以后别揪我耳朵行不行,我还得歪半拉身子,怪费劲的。”星宇盘腿坐在他老师家书房的地上,窝着两只手护着两只耳朵。 “要说你自己说去,我懒得管你。” “不管我巴巴儿给我送什么糖水板栗啊,我现在可见过大世面了,什么蹄膀板鸭没吃过。”星宇干脆枕着手臂躺在了地上。 “碗底比狗舔的还干净,你瞧你那点儿出息。”文世昌没功夫理她,就着蜡烛火看星宇送来给他修补的竹护甲。 “能不能行了,补不了我拿去给我师娘补去。” “你师娘可谓是女中豪杰,针头线脑的小气事儿她可弄不来。” 星宇歪着头看她老师穿针引线地忙活。 文世昌,先帝爷手上时最富盛名的儒学大家,太子少傅的不二人选,这位爷可好,一知道董家出了个混世魔王董星宇,当即捆了五车书,拖家带口地来到了南山村,上赶着要给她做老师,如今更是沦落到要给人缝缝补补的地步,得意门生却还没在朝堂上混出个人样来,也不知道老头儿一辈子图的是什么。 “那几人的名单再报一下。” “不是写在那儿了吗?” “眼瞎看不见” “您还真能宽心。” “心不宽早被你气死了。” “我哪儿有那么大能耐呀?” “别废话,再不说我把你名字刻上去了。” 早就在上面了。星宇嘀咕着,还是大声唱道:“郝宝儿,黎安良,董其昌。” 老头儿拿着铁笔的手抖了一下,“董家的也死了?” “您别抖成吗,那铁笔可是烧红了的,烫着了算你的算我的?”星宇从地上弹起来,凑到文世昌跟前,就着烛火看那护甲,“还好还好,没给我写坏了。”说着又回原处死尸般地躺着。 “你说说天天背这一身死人名字也不嫌晦气。” “您老可积点儿口德吧,好些可还活着呢。” “我快八十了,还在乎这个?弄好了,拿着滚。”文世昌将铁笔放入一旁的水盆里,“次啦”一声响,将那竹护甲展开了两面反复看了看,望星宇那头一扔。 星宇抬手一接,揉进怀里,眼睛都懒得睁,翻个身背冲着老头。 “要睡去房里睡,你那床还给你留着呢,别跟我这儿躺尸,男女授受不亲啊。” “哟,您都八十了还在乎这个呢。” “起不起?” “不起。” “我踢你了啊。” “男女授受不亲啊,老头儿,有辱斯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三章 流落在异乡的人。 安家在他处的人。 一生总要寻衅滋事地要往故乡去,撒泼打滚地要把老家回。回去了踏实不住几天,赶蚊子赶苍蝇似的要把自己同故乡赶开。殊不知南山村日新月异,满目疮痍的不过是归乡人一叶障目的幻觉而已。 六月大太阳晒着的香樟树上,星宇环抱着一条腿,脑袋搁在抱着膝盖上,她坐在那里,感到自己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 早起被师娘塞了一肚子的柳叶子糕,竹叶子饼,她老师没说错,师娘乃当仁不让地女中豪杰,田间的活计还不算,灶头上的小家子事儿着实委屈她了,师娘合该拿了锄头锹镐干他娘的蛮人去。 她觉得有点发虚,她想喝点冷的,她还想喝点甜的。 脖子里不知是掉进了小虫子还是小叶子,她拿左手挠着痒痒,挠完了有些错愕地把这只手拿到眼前,拿不住刀剑的这只手开始长出长长的指甲,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完整,她瞧着指甲盖上阳光照在上面的光泽,又伸出光秃秃的右手来比着,想着也不全算废了,还是有些用处在。 如果不是班长生端着个碗出现在树下,她也许会一直以那样的姿势呆在上面,像是怀念着什么又像不是。 “你倒好打发,一碗糖水就能哄得住。”班长生笑着看她从树上下来,将碗递给她。 她如上次一样,闷头对付那碗糖水,不发一言。 翻着白眼咽下最后一口后,星宇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隔壁村子搭了戏台子,不去瞧个热闹?”班长生接过她手上的空碗,又摸出一方布帕子给她。 星宇没接,扯起袖子呼脸上胡乱抹了两把,说道:“打我三岁起就唱的是那出戏,现在还是‘为救李郎离家园’,永远卡在这一折子上,这么些年还没救到那李郎。” “你是为了救谁离了这家园呢?”班长生学着戏腔,拉长了声音。星宇装作没听见,弯着腰穿鞋。 “呐,这个给你拿回来了。”班长生收回手帕子,又递过来一样东西。 这次星宇接了,是她的香囊,黛青色的香囊。她穿着黛色的衣裳,挂着香囊,去赴安国公家的寿宴,中了一刀后,被班长生救了回去,得了命,没了香囊,没了衣裳,没了她穿上便没离过身的竹甲。 她自然不好再问衣裳的下落,尽管那是红俏大发慈悲亲手为她缝的唯一一件衣裳。 “班兄哪儿捡的呀?” 一声班兄出口,她又变回了处处设防的统领大人。 “上回那小崽子从你身上摸去的,你没注意罢了。”星宇一正经,班长生就不正经,一张嘴不着四六的瞎话便流水样的往外出。 星宇那张嘴也不是吃素的,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二人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着,乐此不疲。又都没什么涵养,相同的面具撕下来又戴上去,套路都摆在那里,演过几出后彼此都是彼此最默契的戏搭子,扮丑作怪,唱念做打,也不知都入戏了几分,疯魔了几许。 “原来是这样吗,班兄?” “不然你以为你这碗糖水哪里来的,让你师娘在糟蹋一口锅吗,你是没看见,黑灯瞎火的冒出个黢黑的老头脸,也不论是谁,端个碗就往人怀里一按,着急上火地忙着回去补锅,也就是我,身手好,胆子大,遇着了旁人,你还能有口吃的?” “我说今天的糖水没似送行酒那般上头的劲儿,果然是阿清的手艺吗?”星宇咂咂嘴。 接下去,按照规矩,班长生该继续插科打诨,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地胡诌下去,星宇也乐得陪他。 “后山上那个小土坡是你垒的?”班长生抄着手,斜着眼看她给自己紧衣带。 “班长生。”系好了衣带,又跳着脚去捡另一只鞋,架子是星宇端起来的,也是由她起头撂下不要的。 “怎么?”班长生脚下滑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他很少再星宇这里得到过好脸色,特别是现在这样不掺水的好脸色。 “你可知道,你娘亲跟我娘亲曾是故交好友?”星宇坐在地上板着脚穿鞋,一边说道,“我原先那匹马跟你的马是同一匹母马所出,是我满十三岁时的生辰礼物。” 星宇百忙中抽空瞧了他一眼,见他一脸不可置信地呆在那边,又道:“怎么?李姨从来没跟你说起过?” “没…没有。”班长生木木的。 “这么瞧着,你跟你母亲长得可真像。”星宇穿好鞋袜,起身掸着身上的灰尘,掸不掸也没什么区别,她上树爬墙没个消停的,正经凳子上总有钉子扎她屁股,非得土坷垃院墙砖才坐的舒坦,那一身早被造的看不得了。 “是…是吗?”班长生还没缓过神来,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磕巴,“对…对不住。” “到底你还要说多少对不住,从今往后你都要靠着对不住与我打交道不成?”星宇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班长生游魂般地飘在她身后。 “还是昨晚上老师提了那么一嘴,他说一看见你的脸便知道你是谁生的,换了旁人,那个怪老头可没有半分好脸色。”星宇也不去管他的反应,她自己其实也没有表面看上去上那么稳得住,说不震惊便是假话了,转头一想,红俏的防备之心并不会比星宇少几分,与她相处不过数年,之间毫无芥蒂,根源怕就是这个了。 “山上的小土包是战死在西北的南山村人,他生前曾发誓不出人头地绝不还乡,咋咋呼呼地从村里出走,到回来时空有军功银饷,我却连尸骨也不能给他带回来,只好做那么个不像样的衣冠冢,你也觉得跟闹着玩似的吧。”星宇慢悠悠地说着。 “对不住。”班长生还是道歉。 “李姨曾来看过我一次,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好看的人,她说家中有个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比我还要顽劣,我不信,还跟她打赌。”星宇停下来,倒退着走两步,看了班长生两眼,被一个凸起的土包绊一下,又乖乖转回去好好走路,“一见你我便知道我输了,你确实比我顽劣,至少我没那么大胆子敢召八个美女作陪。” “你为何不早说?”班长生有点不敢看她。 “我哪儿知道你跟红俏之间什么仇什么怨啊,她不愿意呗。”星宇说道。 “你生母?那你生父并不是董侯爷?”班长生不在此事上纠结。 “不是。” “难怪他能忍心看着你受这一身的伤。”班长生的眼睛暗淡下去。 星宇却停住了,回身奇了个大怪的表情看着他,“你这么说他听了可不会高兴。” “对不住。”又来了。 “上战场,像个男儿一样阵前杀敌是我自己选的,舍了女子身份不要也是我自己选的,不关他的事,我也不全是为了报董家的恩。” 班长生没说话,星宇却知道他大概是不信的,又说道:“父亲说过,要一个人放弃心爱之物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他一生被迫也罢自愿也好,连带着他的两双儿女,都在不断地体会着这种残忍,他已尝够了失意的滋味,不愿我也如此,我做的一切决定他都不会干涉。” “还不是弄这一身没好皮?”班长生嘀咕着,没觉得就算星宇能自己做主便会是件不残忍的事儿。 星宇不喜欢跟人结梁子,尤其跟像班长生这样的人结梁子,但又不管是交好还是交恶,她都没什么心力应付,不过指望着能拿长辈的情分抵些面子上的交情,她便能知足了,可是班长生并不只满足这样的交情,他想要更多,比红俏还多,星宇知道他跟红俏从小大到没对付过,或许是跟她与霍家的老表们差不多的那种不对付,星宇忽然觉得有点能理解他。 “看过了便看过了,长生哥哥不要四处宣扬可好?” 星宇笑眯眯的,语气矫揉造作又有着难得的爽朗,却忘了这样的称呼可不该随便说出口。 “你说什么,你…你叫我什么?”班长生一把拉住她,脸上的表情比方才还要不可置信。 “呀,戏收场了,咱们没赶上。”星宇由他扯着,侧头听着不远处戏台子上的动静,“回去吧,长生哥哥。” “闭嘴。” “长生哥哥。” “闭嘴。” …… 红俏果然没有哄他,班长生武功盖世没脸没皮,偏有一样,最受不了的就是腻歪,没边没际的腻歪。 没脸没皮又受不了腻歪,真是个别扭的人,跟她认识的许多人一样的别扭。 好玩。星宇负手看着撒丫子跑得越来越远的班长生,心里念着红俏的好。老是只能对着他干瞪眼的人总算是有法子治了。 看完戏散场的人们渐渐往南山村里回,咋咋呼呼的,星宇又看见了阿清,阿清怀里抱了一个,手上牵了一个。星宇过去抱了小些的得福,欢欢快快的裹挟进喧闹的人流里。 她觉得陌生的一切渐渐变得熟悉。 得福儿已经不抗拒她,安静乖巧地窝在她怀里,似乎也知道抱着他的是他家的大救星,比他未曾谋面的舅舅更该供起来的救星。 星宇带回阿清哥哥董其昌的死讯,还带回来她添了不少的一笔抚恤金。 前一项已经没什么新鲜,从董其昌离开南山村那日之后的每一日,他们一家过的就已经是当这个人不在人世的日子,如今也只是在祠堂里添个牌位而已。 后一项才是要紧的,阿清一家从此能脱离清苦,过衣食无忧,隔三差五能赶集看戏的悠闲日子。 阿清以后可能会记不起该怎么骂街了吧。星宇满足地走着,听着人群里东一嗓子西一句不在调子上的戏文,又开始了胡思乱想。 扮男装中状元的奇女子何不继续扮下去,能瞒得了一时何不瞒下一世去,一不做二不休才可挣得泼天的富贵,三生消受不尽的荣华,既有比男儿更高明的才华,又怎甘心只坐在房中绣金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四章 班董二人在浔阳游玩了数日,相处得也算是融洽,星宇见离京时日过久,恐生事端,三日前启程回京,到这日二人已来在了城门口。 “班兄,星宇要去办点事儿,就此别过了。” “等会儿,你就穿这身去办事,办何事啊,京城叫花子帮今日要改朝换代,跟着你姓董吗?”班长生挤兑她道。 “不瞒班兄,星宇待会儿要见的人可比我干净不了多少,就我现在这身绰绰有余了。”星宇笑道。 “行了,只要你别再膈应我就行。”班长生被董星宇这两天时不时抽风似的故作的亲热姿态,弄出一身盖过一身消掉得赶不上长出来的鸡皮疙瘩。 “星宇何时膈应过你了,长生哥哥?”又是拖的恨不得断气的长尾音,“你说是不是嘛?” “董星宇,你给老子等着。”班长生提了缰绳,挥鞭策马,扬长而去。 星宇定在原处吃了会儿灰,也策动马匹,不紧不慢地往迎春楼而去。 她曾后悔过一万遍,后悔不该把李桑榆安置在寒光阁,那么个好地方,又能喝茶又能嗑瓜子又能看戏,三日不到的光景给糟蹋成了猪圈班房。 星宇双手撑在门上,深深吸着气吐着气,给自己鼓劲,你可以的,董星宇你可以的,死人味儿都闻过来了,还怕这个? “啪”一推,房门应声而开,星宇屏住了呼吸,大义凛然地迈过门槛,踏入房中,环顾左右,却见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再提鼻子一闻,也只有淡淡的药香味儿,仿佛之前绕梁不散的腥臊馊臭,只是一场推错了门的误会。 就像面前衣冠楚楚的李桑榆,与此刻在朝桐巷里同样衣冠楚楚的李鬼手,从小体会到大令人混淆不清的误会。 “你,你没事了?”星宇回身带上门,狠命克制着想要冲出去看看门上的匾额是不是还写的“寒光阁三个字”,短短几天功夫,不止是干净,李桑榆把这里变成悬壶济世的药材铺子了。 陈百业到底有多宽的心星宇是越来越摸不准了,向来吃喝享乐的迎春楼又多了位江南百草堂神医坐堂会诊,更是引得人流源源不断往楼内涌入,星宇来得巧,正赶上中午李桑榆上楼休息的时候,早来了或是晚来了也只有抄手等在一旁的份儿。 “无事。”李桑榆道,又继续摆弄着药材书籍之类的物件儿,屋子里已经很整洁,超出医家本分的整洁。 “那就好,不去宫里了?”星宇捡张离着最远的椅子,这屋子里随便捡块地砖也比她的衣角子体面,更不用说那边玉树般立着的人儿了,如此这般的自知之明她一直都很富余。 李桑榆却放下手中忙活的事情——尽管在星宇眼里他的忙活多少带着点没事找事的欲盖弥彰,径直朝她走过来。 “抬手,号脉。”李桑榆冷冷说道,连拉带拽地将星宇脏乎乎的手从袖中摸出来,搭手便号,装作看不见她脸上从抗拒到无奈的转换。 “怎么着,死不了吧。”星宇懒洋洋地说道。 “今年死不了。” “你弟兄俩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等李桑榆一撒开她,星宇便往后一仰,瘫靠在椅子背上。改天应该来看看李大神医于旁人诊治是不是也是这般的直言不讳,一针见血。 “你自己不也是晃在外面,还有功夫管我。”虽然还是不冷不热的,话总算说得多了点。 “那不一样啊,我这是因伤病告假,您是因为什么呀?”星宇提了茶壶就着嘴灌了一气,斜眼瞟着他。 “奉了严太师之令来监视你。”李桑榆将药箱往桌上一搁,白了她一眼。 “那您这差事当得可不怎么样。”星宇放下茶壶,板着脚脱鞋,拿着鞋抖搂里面的沙子,她这奔波了几天的脚可不会好闻,又是存了心膈应人,抖完了也不穿,脱了鞋就脱袜子,光着脚走来踏去,不一会儿,这屋子里的味儿又沤到了待不住人的地步。 “你心里若不是有如此的怀疑,何必又来我这儿找不自在?”李桑榆依然一脸的面无表情,却又能分明地让人看出来他的不在乎和不高兴,也是,能把自己糟践成叫花子他二大爷模样的人,不会忍不了这么点不洁的气味,还得给人治脚气不是。就是不知道除了朝桐巷那几天假装出来高兴,他有没有真正舒心快活的时候。 “迎春楼是我在京城最重要的情报线,拿十家凤仙楼来换我也不会觉得划算。”星宇干脆把挽得不怎么成型的头发也散了下来,一抖罗,一地的尘土白屑,李桑榆终于从椅子上弹起来,蹦哒着离她远远的。 “你…。”李桑榆又说不了完整话,星宇成功地恶心到他了。 “我再怎么脏不过是些扑在外面的风尘,您这心里弯弯绕绕地,时间长了着了灰了土的可就腻住了,洗不下去了。”星宇盘腿坐在地上,拿手指通着头发。“跟这头发打了结儿似的,梳不开,只好剪了去。”她举着几根拉扯下来的头发,举到自己眼前,也举到李桑榆面前。 无言良久,久到星宇终于吹掉指间的发丝,站起来,拍拍手,也拍拍身上,这是预备着要走了。 “我能和他做同样的梦。”星宇边穿着鞋子边听得他说了这么一句,她便停下来,稍微坐端正了点儿,摆了个虚心受教的谱儿。 “他也能梦到我做过的梦,从我们未分开时,我们做的都是同样的梦,我们一刻也未分开过,梦里也是,我梦见的是他在研习医典,在我身上练习针灸,他梦见的就是我在研习医典,在我身上练习针灸,我若病了,他便会病得一模一样,我们相互地号脉,开方,同时见好。”李桑榆缓缓说着,低头扣着手指,嘴角微微上扬,总算有了点鲜活气儿。 “后来,他离开了江南,便很久没有了。” “没有什么?”星宇问道,为了不发出过多的声响,她不捯饬头发也不捯饬脚了,披头散发踢拉着鞋子,托着腮听得极为入神。 “没有梦到他的梦。”李桑榆叹了口气,他抬起脸来看着星宇,直勾勾的。他跟星宇家的丧门星或许是有太多的相通之处,只是李鬼手绝没有过量地传染到他弟弟性子里的古怪与软弱,至少他从来不肯在人前示弱,从来没让星宇或是红俏见过这样不忿与怨毒的表情。 “有一天,我又梦见了,梦里全是黄沙,是混浊的长河,我才知道他真的是江湖上那个臭名昭著漫天要价的李鬼手,真的逃去了西北。”李桑榆有点失落,还是扣着手指。 “都要吃饭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从小被逼着学了一身的本事,最后连一张嘴都护不了,不是白费功夫了?”星宇给他宽着心,其实也知道治个伤寒脚气敢开人六万两紫金子的不要脸的事儿,李鬼手确实做的不老地道的,也不怪江湖上的任何一条道上都有他的追杀令。“我都知道开家酒楼换钱使,他那可是真材实料的救人之术,要得多了些也不为过。” “除了黄沙,他梦里最多的就是你。”李桑榆看着星宇,眼底的那点癫狂业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却是一片平和,或者说是茫然,“我便发了狂地想见你,发了狂地恨他,等狂劲儿过了,我就在这里了。” “难怪你会跟严太师联合起来憋着弄我,原是我夺了你的梦去。”星宇就地一躺,恍然般说道。 “没有,不是,对不住。” “最近对不住我的可真多,我都有点替自己冤得慌了。”星宇望着上方雕梁画栋,捂着肚子“咯咯”地笑。 笑了一会儿就没声了,李桑榆走过去看的功夫,星宇竟是已经熟睡过去,小六又来催他说是楼下等着人又排到正阳街尾去了,李桑榆轻轻踢了星宇一脚,踢的她也不过是翻了个身。 小六也是个急性子,抱了药箱拉着人就往楼下跑,边跑还边说:“神医爷,您可快着下去吧,这儿有我您别管了,咱家主子皮实得很,睡地板睡树的比她睡床踏实,您再不去迎春楼非得被砸了不可。” “去你大爷的,小六。”星宇闭着眼,笑骂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五章 太阳升起之前的京城,像是沉睡着的虎头虎脑的孩子,睡着了才能乖乖靠在你怀里安生会儿,只要一睁眼,立马就能翻脸不认人地挠你一脸花,血呼啦子的花。 星宇靠着崇音塔的塔尖,她曾抱着新哥儿来这儿看过落日,现在一个人等着朝阳,哪一种比哪一种更好看,她也说不出来。 “收拾出来也是人模狗样的啊。”来人未至身前已闻其声,足尖轻点,稳稳落在离星宇半步之外的地方。 “班兄,起的早啊。”星宇掀起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睡得正香呢,就觉着窗户外边有团黑影,挡眼睛,憋屈,怎么也睡不得劲。”班长生到她旁边坐下,也挨着塔尖靠上去。 “你这碰瓷碰的,这才叫胡搅蛮缠不是,菜市口那往赵琪家马车头上撞的大娘早该拜您为师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抱了满盆满钵回去颐养天年了,一把年纪跟些杀人放火的小年轻啃牢饭去,何苦来。”星宇说着,从怀里掏出油布包着的早饭来吃。 “给我一个。”班长生伸手问星宇要了个煮鸡蛋,边剥壳边抱怨,“你这什么玩儿意,绿乎乎的流我一手。” 星宇由着他一脸嫌弃地把手往自己背上蹭,仍旧吃得香甜,“地菜,煮了鸡蛋来吃,免灾祸,除邪祟的。” “哟,这么邪乎啊。”班长生把自己的手心手背擦了个遍,换了只手拿鸡蛋,又流一手绿汤汤,再接着擦。 “您用嘴接着不就成了吗,弄你自己一手我一身的。”星宇还没被惹毛,扶紧了塔尖,脸上还是笑眯眯的,看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还是浔阳好啊,回来一趟跟找着了魂似的。”班长生蹭干净了手,终于肯剥了不往下流汤汤的鸡蛋坐着好好吃了。 “你们流沙帮也搞虚头巴脑这一套呢,您这位少主看着可不像会认命的主儿。” 星宇捧着包过吃食的油纸,捡了班长生扔在脚边的蛋壳起来包着,团了个团依原塞进怀里放着,她对自己身上是干净还是埋汰不是十分在意,却很在乎置身之所的整洁,她住过的军帐仍习惯性地保持入住第一天的样子。 班长生看着她,便想起她在百花山时,仗剑杀敌后,抄起衣袖擦净剑上血迹再归还给他的样子。 “你似乎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性子。”他道。 “谁比谁又活得容易些,你说是不是?”星宇直起身,脸朝着东方“你看,太阳升起来了,果然还是升起来的时候好看些。” 班长生不看日出,而是看着她,自语般说道:“在眼前的总是比在天边的要好。” “我今儿得去宫里了,说话就要迟了,班兄慢慢赏。”星宇没听见他的话,打声招呼便施展轻功朝宫城方向飞去。 “我知道是谁亲了你。”班长生冲着她的背影大吼一声。 鸟儿似的轻巧飞着的人像是被檐角碰着了膀子,飘忽着掉入下方的胡同里去,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地攀上了房,再无停顿,眨眼功夫消失在视野之中。 周琛还是老样子,案前堆着的奏折在星宇离开的是就那么高现在还是那么高,把他挡在后面,教人看不清。 “伤养好了?”他说道。 “启禀陛下,已无大碍了。” “好,那就好。”周琛一手执了笔,眼睛没离过另一只手上的奏折。 “微臣告退。” “等等。”周琛放下手头的事,提着鼻子左闻右嗅,“你过来。” 星宇走到案边跪下。 “再近点。” 星宇又往前膝行两步。 周琛凑近闻了闻,歪着头沉吟片刻道:“地菜煮鸡蛋?” 星宇瞟了两眼案上倒着的酒壶酒杯,犹犹豫豫的应道:“是,浔阳风俗,三月三要煮这个……” 不待她说完,周琛帮她接道:“三月三,地菜煮鸡蛋,一年平顺安乐,无灾无疾,对不对?” “陛下还记得,这都六月了,老家里有人惦记着星宇常年在外,清明前后就预备上了,这次回京包了一大包晒干了的让带着呢。” “听说对眼睛也好,你应该多吃。” “是。” “好,好,好。” 星宇偷眼瞧他,从脸上看不出来什么,比星宇她爹强,喝酒不脸红,只消看这举止,喝的也怕是不少,从星宇进门捧得就是那本奏折,捧得板板正正,坐得也是板板正正,唯独用作御批的朱笔掉了个个儿,批了个什么单看他身上横七竖八的龙袍也知不道是准了还是不允。 “陛下。”星宇迟疑地唤道,周琛缓慢地转过头来,没应声,望着星宇跪着的地方,笑了笑,忽的朝后栽去,星宇一个激灵抻起来,伸手揪住了他的领子,倒是没摔着后头壳,周琛整个人又不受控制地朝前倒去,星宇一下没把住,便被垫在了身下,醉酒的人身子沉,那么巧压着的又是好用的半边手,星宇觉得像背了坐山似的使不上劲,挣了半天挣不出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门口立着的王福瑞听见动静忙进来查看,屋中景象把他吓得目瞪口呆,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来,也不敢惊动更多人,一老一残,费了老鼻子劲儿,连呼哧带喘气地才把个不省人事的拖去了偏殿的榻上躺着了。 “王公公,陛下他不会一直都这样吧。”星宇压低了声音,他二人都顾不了礼仪地在正厅的地上坐着,老半天才喘匀了气。 她不说还好,一说王福瑞就叫苦不迭,憋了多少天的苦水一股脑全倒给星宇了。 “早朝那会儿还是好好儿的,一下朝伸手就要酒。” “劝,怎么不劝,那可是听人劝的主儿不是” … “活不了,真真是活不了。” 星宇直等到这句,料想倒得差不多了,这才说道:“那政务上的事儿可怎么办呢?” “所以说呀,老天爷要人做什么都是有定数的,不是那块料,愣往上补也长久不了,黄梨木垫屋角是气派,时间长了也塌不是。” 周琛可能是天生的皇帝料子,纵使反着拿笔,把龙袍上的东一脚西一脚的比划拼出来也是一道圣明的旨意。 星宇和王福瑞同时瞄向身后睡着的人,转过脸来相视苦笑。 “成了婚,怕就要好了,陛下身边老没个人也不像话。”王福瑞撑着地往上站,星宇忙伸手托着。 “公公说的是呢。” “董统领门外守着去吧,这儿有老奴呢。” “您受累。” 周琛一直昏睡到了午后方醒,起身后只迷瞪了会儿,很快就清明起来,没事儿人似的换了衣服,用了点饭食,又坐回案前继续埋头于奏折上,又见了几位朝中大臣,处理一些朝政上的事,此外再无闲话。 星宇暗道,竟也是个海量的人,早开了窍多好,非得到这不得自在的地步又要求什么自在。 不过这点叹惋在她一日完结的时辰与张梁交接各项事宜时,也就消散如晚霞了。 她转过宫门十二道,看见了此生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董小公子,老夫恭候多时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六章 马车。 一辆漆黑的马车,无纹饰,无徽样,再过不久,就会与夜色融为一体。 星宇觉得自己的手又开始发抖,她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把上,刀也跟着抖。 马车的帘子是挑上去的,星宇看见车内绑着两个人,红俏和李鬼手,她从未见过他二人这般的亲密无间,不省人事。 “放了他们。” 星宇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而失态,三军阵前,主帅慌乱至此便该立时斩杀,以免打击士气扰乱军心,可这声音不是她想要发出来的,她该径直走过去,直着眼睛木着身子走过去,假装没看见车内躺的两个人,也没看见车外站的两个人。 就算她没走过去,也不该先出声,失了先机,落了下风。 “多年未见,徒儿还是一如既往的顽劣,见了为师还是如此地无礼。”站在严任重身旁的跛足道人,一派仙风道骨,气质出尘,望着星宇的眼里盛满的尽是宠溺,好像她真的还是那个不懂事的顽劣徒儿,扬着头,揪着他的衣袖子,为着一碗糖水板栗缠闹。 星宇把刀拔出来,不只让它在鞘内抖,她又开始冒冷汗。 “晚儿,放下刀,随为师去。” “不许叫我,你闭嘴,闭嘴。”星宇横刀在身前,高高举着,杀气在眼里,在脸上,在紧咬的牙根里。 她确实又成了孩子,咋呼的,虚张声势的孩子,紧握银枪,不对,她没有银枪了,她使不了枪了。 “徒儿,放下刀,刀不是你这样握的。” “你闭嘴。”星宇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她只能维持基本的平稳,平日里假装的男声随着她的冷静一起消失无踪,声音不抖了,手中的刀又开始抖,她恨自己此刻的无能,这种无能在他看清柒远手中提溜着的那个物件时,爆发成越来越巨大的崩溃。 人头,淅淅沥沥能把赵琪吓尿的人头,董明朗的人头,区别在于不再往下滴着什么,像班长生终于入口的那颗鸡蛋,区别在于,这是她大哥的人头,她爹爹的儿子,董家的长子,区别在于,这不是她能冷眼旁观的别人,也不能像赵琪一样吓尿。 被柒远提在手里,并没有比提着六斤半的骨头肉更慎重。那样满不在乎的神情也曾出现在星宇身上,在她杀蛮人的时候,她杀了那么多的蛮人,原来见了这东西也不会比别人更有出息。 她听见自己痛哭失声,一抹脸半滴泪也无,她只是失声。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不会放过你的,长公主不会放过你的。”星宇努力放着狠话,只发现自己越来越语无伦次,越来越无力,她再握不住刀,随着琤然一声响,她像断刃的利器般瘫坐在了地上。她打败过那么多的强敌,收集那么多的兵刃,满满一屋子占了厨房和药炉子的战利品带不来半点她可以赖以抵抗此地局面的安全感,连忘记也做不到。 “严兄,我早跟你说过,我的徒儿我是最了解的。”柒远朗声大笑,声声入耳,星宇徒劳地捂住耳朵,把自己蜷成一团,团地像怀里的那团皱巴巴的油纸。 她记起来,左手上的伤疤,一共是二十七道。 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再发抖,似乎放弃了抵抗,柒远的脚尖就要碰到她的额头,她忽然抓起落在一边的刀,奋力刺去,刺入的地方若是长在了柒远的身上他必死无疑。。 柒远挡住了,用来为盾的,是那颗人头,仿佛无处不在的人头。 星宇又想尖叫,柒远和严任重等的便是她尖叫,等她发疯。 侍卫处统一发放的佩刀成色并不是上佳,刺进去便卡在里面,她把董明朗又杀了一次。 “看看,死无全尸也便罢了,死后还要再受一刀,怕是怨气冲天,不得超生啊。”严任重抄手立于一旁,在星宇有所行动时他便乖觉地躲得远远的,因此星宇那一刀所喷出的鲜血只喷了她自己一脸。 原来一颗人头会有这么多的鲜血,真好,浓稠而冰凉的怨气要永生缠着她了。 她开始冷笑,在她看见他师父眼里的不可置信时。 她松开右手那柄拔不出来的刀,微微调整了一下身形,便于左手更好的使力,也便于严任重看清她手中短刀已经插入柒远的胸口。 几乎是与她砍进董明朗人头的同时,她甩出左手衣袖的短刀,分肉偏骨正中心脏,她能感到手中刀柄在刀尖插入时跟随着那颗心脏本能的跳动,短暂的颤栗跳动,又随着血液凝滞而涩止。 柒远之所以仍站立不倒,是靠着星宇刺进他身体的短刀支撑,他过于自信,几乎是自发地撞上星宇的左手,他以为那只手如同他的跛足一样,再也没有任何的威胁。他不受控制地朝前滑去,只能感到胸口被越撕越开,只能感受,做不了什么,最好用地那只手,他只用到了指甲地力量,他只能用指甲狠狠嵌进那颗人头里,妄想着用这颗人头,只需用这颗人头就能逼她就范,他该在里面灌满毒药的,那么眼前越来越近的这张沾满鲜血的脸便会开始腐烂。 “师父,星宇不孝,亲自送您上路了,走好。”星宇稳稳接了柒远道人的尸身靠在怀里,眼神冰冷,一轮圆月升在她仰望的夜空,银光如泄,消不去她心头半点的恨意。 “严太师,您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星宇抽出刀来,比刚才更多也更热的鲜血喷薄而出,她还没有推开柒远的尸身,被浇了个透湿,脸上挂了一个浅浅的笑,她撑着柒远,腾出只手来抹了把脸,脸上血液被摸得更匀净,她看着严太师站着的方位,董明朗的怨气附在她的身上,化成一只索命的厉鬼。 “方才他说什么,最了解我,以您看,依您对在下的了解,可知在下现在最想做的是何事吗?”星宇原本的声音是很清脆的,现在褪了种种掩饰,泠泠淌入严太师耳中。 严任重眼里的不可置信并不比柒远未闭上的眼睛里少,更多的还是恐慌,驱使着星宇满地打滚的恐慌驱使顺着严任重城墙根瘫坐在了下去。 “皇城重地,岂容你放肆杀生?”他也在发抖。 星宇像是听了句废话的表情看着他,严太师许是吓破了胆子,又说了句废话。“竖子胆敢再往前一步,我便面禀圣上,治你株连九族大罪。” 星宇掏掏耳朵,忍下心中的不耐烦,朝一旁侧开,将身上的尸体放倒在地,再从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来,包了那颗滚到一边的人头。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护得大公子周全,万死难辞其咎。”见二人疾疾奔上前来,跪倒在星宇脚边。 星宇细细擦拭人头面上的污渍,虽知再还不原温润无暇的公子面,她还是做得极其认真。 “你二人能提前告知我已属不易,算是有功,别留在京城了。”星宇环抱手中 二人叩首领命,垂首退下,不敢再有多言。 红俏与李鬼手已经被放出来,远远站着看她,不敢靠近。 星宇感到一双手抚上自己的肩头,回头轻声道:“白羽姐姐,我杀了她,你不用再躲着了,你能呆在陈叔身边了。” “姐姐很开心,明天就从怀王府搬出来。”白羽将她扳进怀里搂着,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像哄着因困倦而难受又别扭得不肯入睡得孩童,她那样耐心,谆谆善诱着她进入一个美妙香甜得梦境。 人能永远假扮孩童吗?大概是不能,可惜柒远道人不知道,或许他是知道的,他不明白的是如何对待一个长大成人的董星宇,只好想方设法地要把她变回去,他乐于看她痛哭流涕,撒娇撒泼,甚至不惜废她一条手臂,打碎她整一颗心。 后来废了多少地功夫才拼凑出一个完整地董星宇呀,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了。 御狼用何物?” “长枪最顺手。” “狗用何物杀?” “棍棒。” “熊呢?” “师父说用剑?” “可记得为何是用剑?” “熊报复心强,却不恋战,若是不能一击毙命,便会穷尽一生追杀伤它之人,不论千里万里,高山流水。狼跟狗有畏惧之心,识时务,能辨利弊。” “为师今日还有一句话要教你,兵刃不过是工具,虽各有所长,却不必受其牵制。” “就是不论刀枪剑戟,不可拘泥一刃之法,要懂得就地取材,举一反三,对吗?” “不错。” “岂不是不伦不类?” “你又不创帮立派,著书立说,要那么正规做什么?能保住你这条小命就行了。还有,谁让你把狼跟狗混到一起记的,给我把书重新再背一遍。” “不是差不多吗?” “差远了,快背,背不完不给饭吃。” “给不给甜酒酿吃?” “想得倒美,背不明白这书,今天晚上你就去林子里陪着豺狗。 师父师父,后来晚儿都能背会了,能打兔子也能猎豺狗,师父怎么反倒正经起来,不会对着晚儿笑了呢? 李鬼手看她在白羽怀里虽是闭上了眼睛,还是眉头紧皱,甚不安稳,料想白羽身上的安神香对于此时心神大震的星宇还是杯水车薪,便瞅准时机,以银针刺入几处穴道,令她全无挂碍地昏昏睡去。 “他怎么办?”红俏指着严任重说道。 “她没吩咐,便是没处置,不用管。”李鬼手皱着眉头给她把脉,脸色凝重,“不知为了保他一命,这傻子又被挖去什么。” “回吧。” “好,回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七章 不要醒来还是尽快醒来,梦里梦外,哪一边更值得认真过活?没有答案,你总要醒转。 星宇侧着身子,李鬼手和李桑榆,用同样的姿势环抱着药箱,一左一右地守在她床前,像两副一模一样的牌匾,只有像现在这样摆在一处,才能教人看清牌匾上不一样的题字,原来一副上书“生人勿近”,另一副上书“和气生财。” 在陈百业看来,江南百草堂过于迂腐了些,这代若是违了祖制,就奉两位家主,相辅相成,何愁家业不壮医名不显啊,开药堂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可以昂头抄手做的生意,反正这两位爷比双生子还双生子,客人为的就医问药,早上的光还是傍晚的光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区别,照的见路就行了。做生意嘛,务实一点好不好,白卖吆喝的事儿头壳有问题的才干呢。 星宇看了会儿两尊牌位,把自己翻成平躺着的,瞧着顶上的帐子,帐子外沿挂着只七条腿的蜘蛛,星宇的眼睛大好了。 “草木有灵是真有灵,你一躺下,院子里的树今儿早上就结了几个青幽幽的果子,它也知道趁乱固权敛财,为子孙后代计长远的道理。” “院里跪着的两个就不比树灵泛,好像除却京城旁的地方都待不了人似的,眼巴巴的,他们自己可知道自己求得是什么?人人都像他们这样的死脑筋,满天下的早死绝了,咱们百草堂也不用发愁明年的工钱从哪里细出来。” “别瞪眼了,来,扎针了。”李鬼手一见她醒来嘴巴就没空闲过,东一句西一句,也不求把事情讲清楚,只管闲了这许久的舌头痛快,只为放一放闭了大半夜嘴里的臭气。 李桑榆带着一脸“我与此人不甚相熟”的表情,紧了紧怀里的药箱,掉过脸去。 星宇倒不怕被嘴里的口气熏着了五脏,呆呆地,瞧着七条腿的蜘蛛勇气可嘉地织一张精巧的网,忙忙叨叨地,从来感觉不到虚妄与徒劳,她觉得人活着好像只有两件事,睡去和醒来,除此之外的一切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的铺垫与前戏。 李鬼手施针的时候还算得上安静,屏气凝神一番运作完毕,星宇还未有什么,倒是李桑榆先开口道:“她体质殊异,不耐疼痛,你却每每在清醒时予以施针,却是为何?” “你遇她的日子不长,她的殊异之处可不止这一宗,慢慢就知道了。”李鬼手整理着银针,随口应道。 星宇木木地整理着衣襟,这次倒是回了个白眼给他。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出了身汗,脑中清明许多,还是无力。磨蹭着挨到枕上去靠着,这当口上,她摸到身侧一个圆滚滚的物件,还未看清便已意识到是个什么,触电似的把手收到心口捂着。 “不懒我啊,你自己不撒手的。”李鬼手欠身从床里边拿了拿包东西出来,正是昨夜星宇撕了衣摆包裹着的“人头”。 “我爹来过了?”星宇半闭着眼睛,踏实的靠下。 “这么会儿功夫来两趟了。”李鬼手将“人头”左右来回换着手玩儿,“陈百业本事真大,什么人都能给找来,要不是提前知道了,我还真不敢上手。” “你都说了吧。” “我想瞒着啊,但是怕长公主一头碰死在你床头上,我懒得废那个心力去救。” “那可是位出得起六万两紫金子的主儿,白捡的生意不接要你何用啊?”星宇有了点气力,最先恢复的就是那张贫嘴。 “外边可还跪着俩呢,我倒不怕你折寿,累得红俏屋里屋外两头跑,我看着心疼。” 星宇又翻了个白眼,不枉她戒酒多时,不止能看得更清楚了,翻白眼这事儿也做得更加得心应手。 “我要听好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过,昨晚上你把严太师吓尿了算不算?。” “让他俩起来吧,留意着京里的动静,有异动速来报我。” “得嘞。” 李鬼手一叠声地窜出去,留屋子里李桑榆跟星宇大眼瞪小眼。 “看见了吧,你要能有他一半的没脸没皮,我也不会疑你。”星宇咧着嘴笑道,又像是自嘲。 “做梦的事儿还是做不得数。” “你什么时候回江南去?”星宇问道。 “月底。” “帮我带一人回去可好?” “但说无妨。” 星宇正欲开口,却见李鬼手那双比方才更潋滟的桃花眼又出现在门口,便听他道:“好消息来了。” 说着甩着衣袖,得瑟得没边儿得大跨步行至床边,附在星宇耳边小声嘟哝。 李桑榆见了,脸上颜色已变了几遍,慌慌张张地直起身,又绊倒椅子,扶起来椅子面朝下放好,跌跌撞撞地左脚打右脚往屋外绊去了。 星宇揪住李鬼手的衣领子制住他,一只手不住地拨愣耳后的鸡皮疙瘩,“你再给我来两针得了,竟还干脆些。” 李鬼手半跪在床边,拍开星宇抓着的手,贱贱地笑,“膈应人的功夫我哪儿能跟你比啊,还得多学学。” “甭谦虚了您那,对付个把李桑榆还是绰绰有余的。”星宇穿着鞋下床。 李鬼手笑笑,伸脚帮她把踢进床底的另一只再踢出来。 “我夜行衣呢?” “我上哪儿知道去?” “红俏呢?” “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呀,外面青天白日的,你要夜行衣生怕人不知你是鬼吗?”李鬼手揶揄道。 “谁说现在就去了,不过找出来预备着。”星宇弯着腰穿鞋,偏头又看见了地上滚着的布包,“跟陈叔说说,有那么好的手艺别跟后厨里窝着了,怪屈才的,以后跟白羽姐姐再学学画,他一个就能顶好多事了。” “谁不说是呢,看看这脑花子,比真的还真。” “再说多一句,信不信我吐你一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八章 是夜,月朗星稀,清冷的银光下万事万物皆有了模糊的面目,模糊了面目,锐化了轮廓。 东南角的屋顶上出现一个人影,于鳞次栉比的高房低瓦行进,轻灵巧妙,如在平地行走并无差别,看其轻功身法非一时之功,必是有多年掩人耳目苦习得来的深厚底子。 星宇立于崇音塔顶,定眼观瞧,顿了片刻,纵身往那人方向飞去。 前首这人,正是“死”过了一次的董府大公子,董明朗。 星宇并不着急,追上了也只不远不近地吊在身后,没有发力超过去的意思。 直行到城边儿上,董明朗才站住脚,回身看住星宇,星宇也止了身形,与两三重楼宇相隔处遥遥相望。 城楼那头,已有车马等着,远行必备之物无一不全,董明朗站在上首自是一览无遗,心头感动莫名,望着星宇的眼神自发地便软了几分下去。 “大哥既已决意放弃身外之物,要搏一番海阔天高的局面,行至此处,当不在犹豫了。”星宇已落在董明朗身侧,夜猫一样无声无息。 “为何要留他一命?”董明朗问道。 “严任重?” “不然还能有谁? 星宇望着董明朗的侧脸发了会儿愣,才开口说道:“堂堂一品太师岂是说杀就杀的,又不是猪狗鸡鸭,我没那么大脑袋,顶不了那么大缸。” “我可没见你怕过,到底是为什么?” “怎么不怕,我最怕麻烦了,大哥不知道?” “知道。”董明朗学着星宇的样子也坐在了城墙上,双腿吊在外面晃荡,“为了不麻烦,冒充了这么多年的男儿,嫌以女子身份行事碍手碍脚。” “世人多有偏见,大周也不是没有女官的先例,我懒得守那些规矩而已,这叫什么?这叫人之常情。”星宇撑着身子,仰头看月。 “果然还是因为陛下。”董明朗笃定道。 “最后一次了。”星宇轻轻说,说给自己听,说给月亮听。 “疼不疼?”星宇问道,脸还是没冲着董明朗。 “什么?”董明朗怔愣着,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自己的脸上。 星宇说的是他脸上两道伤,一左一右,张着口子,凝着鲜血,她派去天牢守着董明朗的人没料到看似弱质纤纤的白面公子有胆子碎了茶壶,划破自己的脸,送出牢房救治时钻个空子就跑了,几名高手合力却逐而不得。 星宇听见线报是没有太意外,只是后悔,后悔没有告诉他们,她的大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啊,实在是忍耐得太多也太久了。 “那你疼吗?晚晚。”董明朗反问她,他问的是星宇眼下那痕迹,时过境迁,星河斗转,仍是一道不肯愈合的暗伤。 星宇不答,“大哥,此去江南,山高路远,万望保重。” “你也要保重。” “大哥见了长公主吗?”星宇低声问道。 董明朗水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微的波动,垂头惨然笑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公主心软,必然见不得大哥这样,不见也好。”星宇宽慰着他。 董明朗朝星宇点点头,翻下了城楼,蹁跹如蝶起蝶落。 着月白色衣衫的医者李桑榆立在夜中极为显眼,他朝城楼上的星宇招招手,迎了董明朗入马车,自己也跟着钻进去,星宇清楚地看见他的身形有了一瞬间的停滞,做好了朝那边飞去的驾势,却又立马的看见他行云流水般消失在车帘后,星宇板着城墙的砖石,维持着前倾的姿势,愣在了那里。 马车踏着一地的月光悠悠地往前行,那样平稳无依,如船入水,如鸟乘风。 “又走一个,京城里有趣的人越来越少了。”一个声音突兀的响在身后,高耸入云的榕树枝摇叶动,碎落一地的凉光,星宇松了一口气,今夜的南城门太静了些,她此刻需要听点儿响儿,最好是人发出的响,不管是什么人。 她还是说道:“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守城兵就不好了。”却又毫不在意地于那三寸宽的城墙上卧去,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我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精彩是精彩,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班长生在她脚步盘了腿坐下,撑着下巴看她。 “才子远赴青云志,佳人泪洒城墙根,老戏码了。” “佳人?哪儿呢,你身下砖里垫着呢?”班长生作势真要来翻弄墙砖。 “我杀了我师父。”星宇看着夜空,你要凑的很近了看,才能看见满天半点星子也无,全碎在了她墨染的眸子里。 “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的,生来死去嘛。”班长生光靠嘴说还嫌不过瘾,一手插了腰,一手挥衣抡袖地乱笔画,自以为豪气万丈。 “你这可不像是在安慰人。”星宇“噗嗤”一声笑了,她就不能正正经经得伤心伤情一回,总有人来捣乱。 “你也不像要我安慰的人啊,要哥哥疼你,就该泪珠子一滚,外衫一除,香肩一送,钻到爷的怀里来,看我疼你不疼?”班长生很是嫌弃地看了星宇一眼,“再瞧瞧你,浑身上下可还有半分女子本分的地方?” 星宇闻言放下脚,腾地坐了起来,双手撑在身后,朝后靠着,眼睛却直直地瞧住了班长生。 “我不像女子?”她吐气如兰,端了个最最落拓不羁的派头,偏要祭出气若游丝的神色。 班长生见了那双流转着月光的潋滟双眸,便知大事不好,她哪里是要论什么女子本分。 “我哪里最像女子,你不是都见着了吗,长生哥哥?” 星宇满意地瞧着方才还张牙舞爪幸灾乐祸的班长生,脚下不知怎的一滑,张牙舞爪地滚落下城墙去,夜风吹得他衣袍鼓胀翻涌,像极了一株怒放的花。 什么花?不敢高声语,唯恐惊天人的大喇叭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十九章 星宇足尖轻点,笑眼弯弯地落在班长生身旁,半蹲着端详着他。 班长生这一下摔得不轻,星宇于城墙上朝他走来时,他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躲开,那个人明明就是于沙漠上驱狼救他的银袍小将,也是这京城里假言辞色的御前统领,还有便是此时一袭黑衣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兰越盟主。 哪一个身份更令他不忍直视,失态至此,在他想明白之前,便已经滚下了城楼。 “我有两位师父,一授文,一教武。”星宇自顾自说起话来,“浔阳那个是教我礼仪书文的文世昌,我从小便不喜欢他,嫌他迂腐,不通人情,我从小最喜欢的是我的武学师父,一个跛足道人。” 班长生看着娓娓道来的星宇,有点明白了自己的情绪,他怕的不是裹在她身上一个比一个响亮的名头,他怕星宇像现在这样亲手把自己剥开,如剥开一颗荔枝,去掉本不算坚固的外壳,捧出一颗水汪汪的心。 “浔阳那位老先生看着挺随和的。” “是随和。”星宇叹出一口气。“我那时却不懂随和的好处,一心只想快意恩仇,散漫度日。” 星宇今夜很需要说话,她不再在意倾诉的对象是谁,满心里的思绪纠结不清,只等一个了断。 “长公主不喜欢我,不知道是我生父的缘故还是我生母的缘故,反正是上一代的恩怨,我觉得委屈,自觉不自觉地缠住我父亲,要不生病要不闹脾气,我大哥很小的时候就会刻意的避开有我与父亲相处的场面,他的家教好,董家每个子女的家教都比我好。” “唬人的东西罢了,难不成让他们拿了教养去战场上论生死吗?”班长生忍不住打断她,像星宇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一样,班长生见不得流露脆弱情绪的董星宇,他发现自己庸俗到接受不了星宇的弱,他偏执得认定董星宇只能是那个往来不胜,无所畏惧的少年将军,类似此种交心的场面,他感到的是不适,甚至是不耻。而不是荣幸和感动。 “董明朗不是没有武学天分,他只是过分困宥与自己从小的教养与自制,他是董家几个孩子中唯一知道我的女子身份的人,他的教养告诉他不该与一名女子争风,却又不甘心受缚于方寸之地,他实在困的太久了。” “他那娘亲不是都为他打点好一切了吗?说的是发配,过个几年弄了几项军功给他,大摇大摆地回京继续做他的少爷,甚至不用他自己豁了命去上阵厮杀,怎么着他身上也有皇家血脉,又没真的造反欺君,于皇帝陛下推翻陵王党羽甚至有功无过,不过是去西北吃几年沙子,难道不好吗?”班长生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刻薄不屑。 “我大哥,他就是不甘心如此受人摆布,冒领他人功劳,他要的是办实事,不在意这些虚名。”星宇有点无奈了,站起身来,拍拍灰,竟是要走了的样子。 “诶诶,回来,我这书正听到兴头上,接着说啊,你怎么杀了你师父?”班长生还真就摆了个听书的驾势,就差把瓜子了,星宇看着他这番不知死活的模样差点气了个倒仰。 “你怀里是个什么玩意儿。”星宇瞟了他两眼,见他衣服里似是有什么活物在动换。 “嗨,出来打个招呼吧。”班长生从衣服里摸出个东西,比田鼠大不了多少,提小鸡子似的提到星宇眼前。 “像猪没猪的心胸,像熊比熊脸长,比四不像少长了角,比老鼠多了一身好皮子,到底是哪方神圣啊?”星宇一脸玩味地看着班长生手中的活物,个头不大,活气儿到足,后颈子被人捉住了,四条腿还在不甘心地到处乱蹬,拳打脚踢的。 “貘。”班长生将那物递到星宇手心里,倒似是有灵性一般,被星宇两手合住,竟听话了许多,乖顺的趴在了那里。 “什么馍?玉米馍馍还是白面馍馍?”星宇把玩着那小东西,它张开两只前爪,抱住了星宇的一根手指。 “你看看这色儿,怎么也该是个黑米的呀。”班长生又正色道:“百花山上的神兽,食梦貘。” “食梦貘?这么点东西能吃下几个夜晚的梦境下去,克化得了吗?”星宇拿了小指头去拨弄那貘的嘴巴,“张嘴,我看看你牙口。” “后来我跟梁晓声又上了一次百花山,遍寻全山,终于得了这一只,焉头耷脑的,养了好久才养回来点颜色。”班长生嗤笑一声,“梁晓声那死小子,痴心巴地的要拿了让董明轩带去西北,哪知没见着,回去后失落了好久呢,也没什么心思管,我就天天揣着喽。” “它真的食梦吗?”星宇问道。 “我只知道它吃萝卜没够,吃了还放屁,放屁也没够。” 果然,星宇手中的“貘”很给面子的放了一个,星宇立马两手一合,把味道全拢到一处,半点没溢出来,让它在自己释放的气味里闷过去,沉睡下去,萝卜味儿的。 “我的武学师父是柒远道人,腿断了之前在江湖上有点名气,”班长生忍笑忍得青筋直跳时,星宇却拢着那只不好闻的“貘”开始说起了与此时气氛不甚相合的事情,目光落在远处。 “当我终于长到顽劣任性到长公主忍无可忍的地步,父亲带我回了浔阳,祖母也跟着一起回去,我们清明祭祖时,救了一个断了腿的武者,他伤好之后,高挽牛心发髻,自称起了柒远道人,说我投了他的眼缘,一定要教授我武功。”貘或许是缓过来劲儿来,挣脱出来,跌跌嗒嗒的爬到星宇脚边,趴着睡去了。 “他确实如拜师礼时所承诺的,倾囊相授,绝无藏私,内功心法,外练的硬功,兵刃要领,甚至是兵法。”星宇拿手指拨愣着脚边的肉团子。 “那此人学识之渊博,深不可测。”班长生由衷赞叹道。 “是啊,可我还是杀了他。” “几年前,严太师身边出现了一个不良于行的幕僚,似乎很是器重,不知你说的可是此人?”班长生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吧。” “据我多年来对严任重的调查,推论出此人虽阴险狡诈,却是个爱才的,十几年前,因了一件上斤不上两的小事突然将一名追随了多年的幕僚打至半残,赶出京城,我一直没想通,听你这么说,越发像一场阴谋了,蓄意了这么久,难为他的耐心了。” “是啊,他一向是有耐心的人。” “为了什么?” “为了先父留下的兰越盟。” “一个江湖帮派,值得费这么大的心力吗?” “他觉得值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章 星宇又陷入那种让班长生手足无措的沉默中里,他从摊手摊脚坐着的姿势中撑起身上,扒过星宇脚边熟睡过去的“貘”,收进怀里放好。 班长生走近两步蹲在星宇身前,摸着自己下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忽然抬手扇了星宇一耳光,不轻不重,正打他在顺手的那边脸上。 星宇沉着眼睛看他,“哟呵,真败火。” “别客气。” “您多虑了。” “恩怨情仇,自古以来便是纠缠不清,早成死结了,你何必非要理出个通顺流畅来。”班长生大咧咧地挨了她坐下,将她挤的一歪。班长生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此刻困扰着星宇的到底是什么。 “我还未问,班兄星夜至此,所为何事啊,总不见得来给我大哥送行的吧?”星宇挪得离了他远了两步。 “你不会没听说严任重近日来在江南那边活动了些什么手腕吧。” “江南?好地方啊。”星宇佯装不解,犹带了向往之的笑意。 班长生还是更习惯于她的假模假样,是习惯,不是喜欢,好像她总是胸有成竹,说话只说三分意的心防,会令二人的相处更加从容不迫。 “运河修好之后,解了连年的洪涝之灾,只怕是更好。”班长生忽压低了嗓子,“从年初起,派去监督修缮工事的官员连着失足落水,淹死了三个了,你说巧不巧?” “水鬼找替身,也是有的。”星宇一脸正经的说出这无稽之谈来,便换成了班长生气得仰过去了,反正他习惯了的。 “你不用跟我打掩护,兰越盟早有意发展江南势力,当我不知道呢,不然你能放董明朗孤身一人前去?” “班兄的意思是?” “合作,京城里最大的阻力无非就剩下严任重,咱俩联手,不愁弄不过他。” “我可是把一个能一刀除了他的绝好机会放过去了,班兄能信的过我?” “要杀人的话我流沙中也不乏个中高手,这老贼牵扯甚多,不可贸然除之,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 “我以为我们早就是合作关系了。” “如今指月为誓,显得更真着。” “班兄。”星宇拍拍他的肩膀,指向他身后说道,“好大一轮太阳啊。” “那就指日,敞亮。” “好。”星宇有气无力地应了。 老天爷啊,送到星宇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有一个正常的没有。倒有一个有正形的,下了江南了。 “唉,你去哪儿啊?” “睡觉。” “走什么城门,翻墙过去啊。” “醒一晚上,没劲儿动换。” 班长生只好跟在她身后,随着入城人流一起从城门进去。 之后的一天,星宇照旧入宫当差,却见张梁早已站在她平日里所站的位置,这人已是明旨宣告了的周琛的大舅子,星宇对他只有更多的礼遇,那还敢半分怠慢了去,他家的妹子只用在闺中待嫁,等着挑出来最好的那一天的到来,被以最尊贵周全的礼数迎入大周的中宫。 “张大人,早来了。”星宇躬身行礼,低到一个张梁看不见她眉眼的程度。 “贤弟多礼了。”张梁上来虚扶了她一把,“陛下今日似乎又话要对你讲。”张梁似有提点之意,星宇偷眼去瞄王福瑞,那位更妙,清早上就靠着门打起了盹。 罢了。星宇自殿门而入,敛衣撩袍,正欲下拜。 “微臣董。。。。。。” “你去领了京兆尹一职,明日便去上任吧。” 周琛说得极快,到星宇抬头看向他时,他又藏进了高高的奏折堆中,快到星宇直以为是连夜来的缺眠少觉令她在青天白日里便发起了梦来。 陛下方才是吩咐了什么吗?星宇探着头,从缝隙中瞧着埋首政务的皇帝,这番无礼的举动并未招来过多的关注。 “有张梁守着就行了,你回去准备着吧。” “哦,遵。。。遵旨。” 到一只脚踏出殿门时,星宇又听见里间传来一句,“原先的京兆尹钱思必下江南督修工事去了,你左右无事,顶个缺而已。” 像是在跟星宇解释,却又跟之前一样快的像道幻觉,“什。。什么?哦。。哦。” 星宇唯唯应着,觉着自己的脑子空前的像团浆糊,咋么起前京兆尹大人的名讳来,钱思必,怕不是有个小名叫无疑吧,必死无疑嘛,得,江南那一处得水鬼算是都有了盼头了。 然后才想的是京兆尹这一官职,说大不过从三品,比她原先的校尉级别高,可是身处京畿重地,就是掉下个砖头砸了人,她也得掂量着是治墙上骑着的泥瓦匠办事不力之罪,还是要怪楼下走路的人不长眼,说不定是哪家贵人来体验人间疾苦来了呢,断是好断,明眼人谁分不清对错呢,只是身为京城父母官,最紧要怕不是在分对错上。 她从前想事情一向直来直去,倒常有一针见血的时候,如今阅历见长,却也连带着畏手畏脚起来,左顾右盼,惹祸的时候少了,也把自己捆了个严实。 星宇一路愁云惨雾地出了宫门往家走,脚底下自发地拐着弯去了正阳街。 正阳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热闹之象一如既往。像星宇这么个不爱热闹的,偶尔也是要往人多的地方钻一钻的,沾沾生人气,角落咔咔里待久了,也怕身上会生花长草,不对,角落里长的是蘑菇木耳。 说到花,星宇吸吸鼻子,好香啊。白羽姐姐怕是在附近了。 想着,脚下步子也没再像有秤砣坠着脚后跟似的抬不起来,心里有了期盼,总是好的,星宇偏着来往的人群,寻缝钻角地往香味飘来的方向行去,也只有她长了个狗鼻子,正阳街上,摊贩无数,光各种吃食就有几十种之多,她偏偏一鼻子就分辨出那香味儿来。 “白羽…” 星宇远远看着街边立着的曼妙女子,声音里的欢喜之情在将将要溢出之时被她生咽下去。 白羽是不多见的美人,高鼻深目,肤如凝脂,长于西北,却有一身风沙吹不败的冷白色的光滑皮子,浓妆时娇艳,淡妆时清冷,她本擅长绘画易容之术,兴起时扮个丑做个怪的也不在话下。 星宇见过她烟笼寒水弱柳扶风的舞女打扮,也见过她荆钗布裙不施点黛的茶女打扮,都及不上此时见她这般震惊,阳光也变得懒散。你见过一个人最美的时候,你见过一个人最丑的时候,你见过她大哭大笑,大喜大悲,你见过她最平常的样子吗?在这样最平常的一天里,她穿了一件灰突突的衣衫,扮演一个平凡的卖花女,不,就是一个卖花为业的普通女子,不敢看你的眼睛,从你的鞋子上看你,好像你鞋面上一尘不染光滑可鉴到能照出你的影子来,她羞涩的像未出阁的姑娘,又极为自然,那是她自己的十二三岁时的羞涩,流泄在绸缎般繁华的正阳街道上,与旁的颜色都不同,却显出来一股子令人不敢亵渎的孤傲来,满街生意兴隆,恭喜发财,独独她面前门可罗雀,除了看向她的星宇,另一个皱着眉头蹲在地上翻捡花草的,是迎春楼的大东家,陈百业。 许是传染上这一摊的不张扬的气质,堂堂陈大老板蹲了这许久,竟也没遇上个问好儿打招呼的。星宇抱着刀与他蹲在了一处,也学着他的样子翻翻捡捡,白羽也真是好脾气,由着他二人胡闹,自始至终未曾发过一言。 “陈叔。”星宇抱着肩膀撞他一记,“找什么呢?千年人参还是万年紫灵芝呢?” “哟。”陈百业惯性的先被星宇吓一跳,“没。。。没什么,找点小玩儿意。” “什么玩儿意要你亲手找啊,翻这一手土。”星宇看看陈百业的手,也看看自己的手,“翻我这一手泥。” “我这儿正经事,你纯粹是手欠。” 嗯,李家医术果然高明,都会顶嘴了。 星宇听得头上轻笑一声,偷眼看见白羽脸上含羞遮掩的笑意。 “这位官人在奴家摊前待了一上午了,不知要找些什么,奴也不敢贸然发问,还望大官人勿怪。”示弱扮娇,白羽算得上是凤仙楼的祖师爷,这样的矫揉造作毫不惹人厌烦,瞧她一眼,人就先酥下去半边,而且是你自愿酥下去的,要你不酥,她有的手段更是多不胜数,杀人于无形,勾人于无意,本就是她自小练习的保命之道,早嵌进骨肉血液里去了,拈起一件来,比吃饭睡觉费的劲多不了多少。 “没。没,姑娘说得哪里话。”陈百业开始磕巴,用一种他谈生意时绝不会表现出来或者会表现得更加刻意的憨厚搓着手,笑成了一朵花。 星宇略带嫌弃地横了他一眼,陈百业真浸在美人恩里,哪里会在意她这不痛不痒的一眼。 “官人可喜欢这盆八仙花?”白羽垂着眼,一个妖精似的尤物肯乖顺至此,连星宇眼都直了,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完了又恨陈百业实在不开窍。 “可有何典故?”星宇看着陈百业生意人权衡利弊的本性又流露出来,只想着抽刀断水,砍了他身前怒放的八仙花,还有他项上的榆木疙瘩。 白羽还是不紧不慢,“此花花期长,能一直开到八月去,花形似团绣球,意头也好,而且关于此花还有个妙处儿。” “什么妙处?照了月光能化作人形不成,姐姐这样好看,必是哪株仙树上接的仙姝,是不是白日里于这闹市中贩卖花草,却是为了与我等凡夫俗子结个善缘,夜间就回花心里去睡着了?”星宇一脸纨绔子弟的招牌表情,斜眼看了看陈百业,好像在说,看着了没,样儿给你打在这儿了。 一番甜言蜜语说得白羽双颊绯红,“小官人说笑了,八仙花稀罕之处在于能因土质改变颜色,北方多见蓝色,生在南方却是红色,不知情的人以为品种不一,其实关窍是在于培植的土壤罢了。” “姑娘对草木习性的了解实在是深刻,我等俗人自叹弗如啊。”陈百业伸手摸钱袋子,就要搬了那盆蓝莹莹的八仙花回去。 星宇拦了他一把,“是啊,我们这等俗人,再好的花儿也给养糟蹋了,不如姐姐移步贱地,指点一二可好?” 星宇不住得朝陈百业使眼色,后者惊恐之色不逊于本该作势惊恐推脱的白羽,“哪。。。哪个贱居?” “你怎么忘了,京郊的那处园子,你种了一院子什么草的,还怪香的?”星宇勾着陈百业的脖子,咬牙切齿地提醒他,手在他背上不断发力,要他回过神来。“不是不知何故,那一院子草焉了一半黑了一半,如今能妙手回春的仙子可在你眼前。” “哦哦哦,对对对,是是是。” “是你个头是。”星宇没好气地推开他,对着白羽又是另一张笑容可亲的脸,“不知姐姐可愿意?” “奴家父母双亡,无靠无依,若得大官人收留,便当尽心尽力,不敢自专。”白羽低眉敛首,已是应许下的意思。 “好说好说。”陈百业由在怔愣中,星宇便替他决定,“午时便有人来接姐姐,今夜不用去花朵儿心里猫着了,咱有大床。” “是吧。”星宇回身看向陈百业,朝着他挤眉弄眼的。 “是是是,对对对。” “行了,别背三字经了,让人来搬着吧。”陈百业应着去了,总觉着有哪里不对,挠了一路头。 星宇不得不插手,她转弯抹角地把白羽带出来,费尽心思地把她与凤仙楼的瓜葛斩了个干净,事情本该发展顺利,却卡在陈百业迟迟醒转不来的记忆上。 白羽可是没少费功夫,为了顺理成章地留在陈百业身边,乞丐也扮了,卖身葬父的戏码也演了,差点要去撞迎春楼的马车,伤个半身不遂得好赖他一生。 星宇可是知道陈百业一沾上这等扯皮拉筋的事情就精明似鬼的尿性,他又没想起来之前是个怎样神仙眷侣的光景。星宇怎忍心妙人儿白羽断送了下半生去,而且星宇敢断定,就算白羽真走了下策得了逞,依陈百业行事以利为先的作风,也必不会留了她长久。 这事儿还只能星宇跟着掺和,一来陈百业只信她,二来只有她有本事让陈百业跟着她的思路走,如此这般,算是圆满了一半了。 星宇朝白羽点点头,摇头摆尾地往迎春楼喝酒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一章 李桑榆却京回江南后,寒光阁又恢复成星宇的寒光阁,没有人气的荒芜之地。星宇左右瞧了瞧,甚是满意,摊手摊脚地寻了张椅子躺着,专等小六为她布酒摆菜。 寒光阁始建之初,陈百业最先征求的便是星宇的意见,他要专门为星宇留一个房间——在星宇看来完全没有这样的必要,“我只有睡野地的命,睡树杈子睡军帐比我睡正经屋子里喘气痛快。” 星宇至今想来仍是过意不去,陈百业赴京前夕还在跟她磨这事儿,她正领兵去伏击一小队作乱秦楼馆作乱的士兵,救美心切,想着尽快摆脱掉陈百业,信口胡诌起来。 “陈叔说话可要算话,不是最好的我可不要,你听着啊。。。。。。” “少主子等会儿,我找了纸笔来记下。山高路远的,忘记了可怎么好?” “我要二十九寸宽,二十八寸长,二十七寸高。” “凑个整数不好吗?” “写啊,写啊,我要此房位于全楼最高处,在外间教人瞧不出。” “这也不难办,我从西北带了师傅去,做好了让他们还回西北,费点心思也不是办不成的事。”陈百业执着笔,脸上考量之色渐现,他是把星宇的话,无论有理没理都当做正事考虑一遍的。 “楼中要有歌舞,有佳肴,有美酒,有说书的,有唱戏的,有美人儿。” “都有,都有,之前画草图的时候都梳理过一遍了,这一楼做何营生,二楼搭哪样的戏台子,往上热闹点还是清静点,都商量过一遍了。” “没说完呢,我要我身在顶楼,能纵观全楼风景,还得清静,掩人耳目。” “这。。这。。。这。。。”陈百业愁得直抖搂手,“要不您问问那位医者有没有让人再多长几幅耳朵眼睛的法子,我给您各个楼上多挂点,兴许就能看清听明了。” “小爷没工夫跟你斗口水话,军务繁忙着呢,您看着办。”星宇扬鞭催马便走,“一个也不能少啊。” 滚滚烟尘中捧着纸笔呆愣着的陈百业后来还是想出了两全的法子,既让迎春楼成为最令人向往的玩乐所在,星宇提的那些,竟也一个不差的全办到了。 星宇瘫在椅子上听楼下的说书,说的是‘泼猴从良记’,正说到断掌山下救苦命猴,青衫道人慈眉善目,谆谆善诱,给那压了百余年的猴头画一个又大又香的饼,彼时断掌山成形时日尚短,其实耐那泼猴不得,泼猴本乃日精月华,原是个最轻灵的形体,偶然间得入一天地初始时的顽石腹内,困于其中,不得出去之法,天长地久,竟化作一石猴出世,平白沾染了土性泥情,再不复从前通透如无物,三魂七魄不聚不凝,不散不消,出世后又整三百年才修的魂灵圆满,那知还是被正统仙界排除在外,倒与妖界神鬼妖魔这几道混的风生水起。渐渐竟也看不上九重天上的装腔作势,“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们还都修了个六根清净,罢罢罢,俺自去过自在日子去。” 宋青书抚膝长叹,发的是人语人声,脸上却是十全十的猴模猴样,星宇忍着笑意,忽又醒过味儿来,自己身处密室,实在不必克制,遂捧腹大笑起来,还嫌一个人动静小,再看镜中宋青书抓耳挠腮,上窜下跳,笑得直拍桌子。要是星宇此时身在台下,必定忍不住扔几个果子上去。 耍够了宝,一拍惊堂木,又听他细细道出下文。 泼猴在下界过得是自在逍遥的日子,这天可是最见不得人自在,看上去平顺无比的安乐日子,日日吃斋念佛的良善人,你看他在世间几十年拢在一起可有过一月称心的日子,天不遂人愿,人能耐天何?何况是这么个没爹没娘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泼猴呢?天帝谴将点兵十万,誓要捉拿泼猴于万劫不复之地历练三十三周天,还要于西方日落之国受烈焰炙烤五十六周月。 天家点兵,不过须臾,下界人只看见万里无云的天际忽然飘来许多大云彩,阵列整齐,层层叠叠,哪有福分得见云头上列满了的神官天将,列位,从云头上挤掉去的都有那么几个。 打头阵的大仙官却是个三尺孩童模样,别看个头儿只够了列位的椅子腿儿高,本事可不小,看他身着赤红色肚兜,打着赤脚,双手空空,一杆兵刃也无,你待怎地?原来法宝就藏在赤色肚兜掩着的肚皮底下,那可是满满一肚子的火气啊,可不是咱们买了鸡蛋回去磕开了发现是个臭的那起子闲气,这可是上能烧邪祟,下可融生铁的真火神气,只要这位仙官儿高兴,愿意吃几分熟的米饭就吃几分熟的米饭,当然神仙是不吃饭的。 闲话少言,那猴子还不知大难临头,也跟着瞧热闹呢,“要下雨了这是?衣服收没收呢?”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车轮子那么大的火球从云头上隆隆之下,地下离的人也好妖也好,躲的躲,逃的逃,护了头担心撩了屁股,再回头看那火球直愣愣奔的便是猴子的面门。 猴子当然能躲开,受苦的却是离它近了些的花花草草,怎么呢?人家扎着根呢,就各位眨巴眼这功夫,猴子刚才站的地方就剩下一片焦土,寸草不生了。 看官要问了,就为了只猴子,值得费如此周章吗?值得,且看天界派兵十万,便知泼猴身上有了不得的神通,至于这神通如何来的,且听下回分解…… “天不遂人愿,人能耐天何?”星宇默念着宋青书方才的唱词。 这方宋青书好戏才收场,台子上又上来一位美人儿咿咿呀呀唱起了曲,看着眼生得很,星宇也没了兴致,随手拨动机关,合上了窗扇。 菜已经摆了一桌子,酒却迟迟未上。 “小六,你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星宇一手托着腮,一手啪嗒啪嗒敲着桌子面儿。 “主子这话说的,掌柜的都那个记性了,我哪儿敢忘事儿啊?这道莲子清酿,莲心都剥去了的,主子尝尝。”小六应对自如,得,她的行踪怕是露出去了,不是红俏便是李鬼手来吩咐过了,不许给她酒喝。 “中间是道什么菜啊?我瞧瞧。”星宇眼见没有酒喝,便看上了桌上从一端上来便没打开的大蒸屉,不知道蒸的是多大个头的馒头,连着蒸笼一道上的桌,是为着不走气儿吗? “我瞧瞧。”说着星宇伸手去揭蒸笼盖,不揭不要紧,一阵热气腾腾的白雾还未散尽,星宇突然连人带椅子轴过去了,摔了个六脚朝天。 人头,她不是没见过,她只是没在饭桌上见过当成菜端上来的人头。 “哟喂,怪我怪我,没提前知会您一声。”小六忙不迭地来扶她,星宇抬手止住了。 “还是提前准备好的?”星宇瞪大了眼,“我是口重,也吃不下这个啊。” “主子,您再看看,您看是谁的?” “董…董,我大哥的?”星宇哆哆嗦嗦地回过味儿来,“打碎了早扔了呀。” “又做了一个,您细瞧瞧,是不是真多了?”小六一脸平常不过的笑容,跟个热气腾腾的人头摆在一起,热气一熏,内里不知是包着的何种馅料顺着鼻子眼睛往下流,差三个孔能凑一七窍流血,这场面,要说是身处于阎罗殿,也没什么不可信的。 “让那个人才来见我,有赏,重重有赏。”最后几个字是咬着牙根崩出来的。 星宇已经自己扶了椅子起来,揉把揉把脸,捏出个差不多的严肃的神情来,为了壮声势,故意将一只手伸到后面板着椅子背,做出个世上万物皆如过眼云烟的混不吝的态势来。 小六很快带了人来,滚着白边的布鞋,围着围裙,拢在围裙上的手指干净而粗糙,指节分明,身量不高,脸上没什么血色,神情可说得上是木讷,只一双眼睛,时时绽着不自知精光,似是转动着不肯轻易宣之于口的机巧心思,又带着与旁人不相干的疏离,看进去时,瞧不透,教人不由自主地沉迷,令人印象深刻。 星宇沉气摆了半天谱儿,从下往上将来人打量个遍,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从踏过寒光阁的门槛起,就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的那个人抢在她发声之前说道:“你的心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二章 “这小子来的时候,账房里登记的造册上不会写名字,姓儿倒会写,写了个甄,后面画个圈画个叉,咱们都觉得他不机灵,掌柜的非要留下,哪知是有些本事的,什么东西只要看一眼,揉团泥巴就捏得,捏只鸡,几根毛都数的清。”小六在一旁介绍这位捏了两个人头,连着吓了星宇两遍的能人的底细,“把那泥巴鸡拿刀剖开,您猜怎么着?鸡心鸡肫鸡下水都齐的,鸡嗦子都有。” “那可是个能人啊。”星宇仍在最初的震惊里,语出惊人的那少爷从进门说了句话后,嘴可就上了闩,声儿没了光也透不出来,眼睛里的神采隐了,活脱脱木偶一个。 “是呢,后来熟了,都管他叫能匠的,也有叫圈叉的。”还是小六替他回着话,“除了动不动出神,三棍子打不回魂来,其实也是个好相与的。”小六说着话拿手在甄圈叉身后直扥他。 “让他捏个我。”星宇来了兴致,“就在这儿捏,可能行?” 甄圈叉的脸上一副初醒的恍然神色,话语也像是梦话般不受控的随嘴而出,“没有心的,捏不像。” “人头你都捏了,捏个大活人怎么能不像?”星宇忽觉后背起了一股子凉意,面前人的眼睛真有穿肉透骨之能不成? “你没有心。”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咱主子有时候做事是狠绝了些,那叫什么,那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者说,死的都是蛮人,怎么惨也是他们该的。”小六也炸了,他想的是外间流传的星宇嗜血残暴的传言,甄圈叉又是个实心儿实底儿的,真要信了,可就掰不回来了。 “小六。”星宇止住他,“行了,别嚼嘴了,这位…圈圈,是吧,我也见过了,不错,去账房支点钱,拿着爱买点什么买什么吧。” “得了,主子,咱就下去了,您再坐会儿?”小六看出星宇的低落,更加恭顺了。 “我坐会儿,你们下去吧。” 寒光阁又剩了她一人,不知怎的,这样的安静令她觉得像暗处活得时间长了的人,突然暴露在日光下时那样无处遁形的不安感。 甄圈叉的眼睛形状跟红俏的很像,只是一个嵌的是烟笼雾罩的黑曜石,另一个镶的玉石取自天上月,这样的两双眼睛,如果同时落泪,第一滴会先落在地上,落进三千尺黄沙地里,“呲啦”一声消失无踪。然后才会在脸上流淌,这样的眼睛长在倔强的人身上。 墙上雕花木扇左开右合,宋青书那张越发丰润的脸出现在铜镜里。 书接上文,猴子躲开仙官一击后,回身看向身后焦土,大惊大怒,掐决念咒,攀上了云头,且看猴头与天上众仙官对阵,不知何时,猴头手中已握住了一柄红黄两色水火棍,说起这棍子,可不是凡物,此物乃至南之镜,风调雨顺国的镇国之宝,撑起南国将倾之空的擎天柱石,你问是被什么东西压低了天。 雨水啊,这一年到头的雨水上天可都是数着数下的,满天下的雨水可都在这儿汪着呢,此处是什么所在,是天外海是海外天,三万人众的国土正是靠了此物才保了连年的风顺雨足,国运昌盛,要不是被这擎天柱撑着,南国之众早就成虾米鱼虫了,却被这泼猴以下九流的手段哄了去,如今成了他的趁手兵刃,你猜他怎么说“老国主家的地基可有些不稳当啊,待俺帮你夯夯实。”话音未落,一个跟斗就跃上了天之角,老国主也想喊啊,怎么不想喊,都打到自家墙头上了,怎耐那泼猴翻上云头抽空捏了个定身决扔将下来,正打在这老国主身上,登时成了木头雕刻的鸡,便再也动弹不得喽。 看那猴头,立在云头站定,见它左思右想一番,忽得意之色浮在脸上,怎的?这宝贝师父可是教了收付之法的,他的师父可是鼎鼎大名的云隐道人,您没听说过?那是啊,人跟云里隐着呢,轻易哪儿见得着,这三百年开灵通运的猴头可是入了道长法眼了,每逢月圆之夜,云隐道人便会显出身形来,入得猴子梦中教习仙法,学的可是正儿八百的仙门宗法,便是日后猴头堕入旁门,一身的神通本事也不会教人轻易小瞧了去。只一点,这教习过程本就七遮八掩的,道人一再的耳提面命,告诫徒儿不得透露半分,原是在泼猴成形时,云隐道人于山门内清修,忽觉不好,这得道高人特别是修为极高的仙人其一息一脉是于天地息息相关的,若是八荒六合之内有何异动,便是会于仙体之上有所表现的,按说六道平静已久,各自相安无事,云隐道人许久不曾有过这等样的感觉,掐指一算,原是自己与那泼猴有一段早被写定的师徒缘分,日后猴头如何上天入地,闯下泼天大祸,其倚仗的本领竟是由自己传授得来,却也知世间万事,有一定之数,虽不甘心自己成了始作俑者,也是尽心尽力,倾囊相授,在最后一个月圆之夜,云隐道长心知时机已到,在那猴子眼前羽化而去,从此再无云隐道长,猴头也只知自己的师父是个慈眉善目的青衫道人,山门何处,道名何号,一概不知。 再说猴头于南国上空掐决念咒收了那擎天神柱,漫天的雨水泄洪似的往下浇,在将将填满东南角的一处深逾千尺的大坑时,却停了,除却南国之境没入水底,方圆百里,无一殃及,原是这南国国主作孽,私自以神柱撑天改变雨水定量,以邻国之水灌溉自国之土,损人利己,使得邻国数万人干渴至死,邻国之境干旱日久竟陷入地底,猴头这般随心胡闹,却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至于南境国主如何上天告状,如何颠倒是非,让天界记了猴头第一笔帐,就不多赘述了,再来说猴头与那小孩儿模样的仙官大战三百回合,始终难分胜负,仙官腹中火乃万年海底火山中孕育而来,泼猴手中棍也承了几千年天上雨,同根同源,都是水中生来,谁也不服气谁,谁也拿不下谁。 “预知后事……” 星宇抢在他拍案之前合上了铜镜,听到此处,她想起来这个故事儿时她听师父说起过,细节处有些出入,才一时没有记起来。 后来猴子被众天官联手擒获,压在了断掌山下,百年后受一青衫道人蛊惑,又上三十三重天,受天雷之劫,受烈焰灼目之苦,被压在另一座不断掌的山下,五百年后,遇上一位要它守护的软脚虾和尚,它看着和尚腰间系着的青色丝绦,又出山,又持棍,又义无反顾。 向西,向西。 猴子向西取真经,得正道,成真神。 星宇在西方遇见一个爱红衣的女子,在秦楼馆的众多的红色中,既不暗淡也不显眼。 “姑娘皮肉娇嫩,赤足在这沙子地里跟了我一路了,回去吧。” “我要跟着你。”是要,不是想。 “若是为了报恩,秦楼馆里每个姑娘欠我的人情都比你要多。” “我不要他人代我受过,你没了心,日后我便是你的心。” “楼里唬人的玩儿意罢了,你真当一丸丹药便能化了人心去,不过是让新来的姑娘更甘心地沉溺下去的借口而已。”星宇偏着头,仿佛在回味,“甜丝丝的,不苦,不瞒姑娘,这丸药是我手下的医者所配,实在没有秦妈妈宣扬的那种功效。” “我要跟着你。”一滴泪没兜住,往后是更多的泪。 星宇坐上马上,思量了片刻道:“你叫红俏可好?” “好。”从现在起叫红俏的姑娘握住向她伸来的那双手,跃上马背,红裙飞扬,黄沙遍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三章 合眼之前,明明身周所处的是迎春楼里闹中取静的寒光阁。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西北,从歌舞升平的秦楼馆到血流成河的修罗殿,也只需要一夕之间。 “敞亮兄,您的这个行事风格还真是清奇。”星宇打量完周围的环境,确认是在班长生的私宅之后,重新闭上眼睛 班长生趴在床沿上,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我从未见过有人睡在床上能像睡在棺材里一样板正。” “班兄你还是见得人少了。” “是少了。”班长生伸手将她往床里面搬了搬,抽出被她压了这许久的衣摆,给自己腾了点儿地坐下。 “啧。”星宇极不情愿地撑坐起来,吊着脸子看他。 “我今儿收到一封信。” 星宇神色半分未动,一脸被人扰了好梦的不耐烦混杂着没劲儿计较的呆滞。 “我问我母亲,多年前与你打赌,赢得的是什么样的彩头。”班长生偏头看她,“你猜猜信上回了什么?” “日久天长的,记岔了也是有的,班兄不必挂心。”星宇忙慌慌地推开班长生,满地找鞋。“公务繁忙,星宇不打扰了,班兄见我鞋了没有?” 班长生倚着枕头不看她,“没有,光着脚来的。” “别闹,怀里一大包鼓囊囊的不是吗,我都看着我鞋上的花样了。”星宇早眼尖的瞧见班长生有意的护着衣领子,“怎么着,好这口儿?” “哎”,班长生装模作样地叹一声,“枉我一世风流,自诩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知家母早就将红绳子绑住了我的腕子。” “你不是说我不像女人嘛。”星宇一屁股坐在地上,理着几缕垂到额上的碎发,透过发丝的间隙望向班长生。 班长生吃不准她是正经的还是又在瞎说,皱着眉将她上下扫了几眼,“其实看久了吧,也还过得去。” 星宇没作声,摊着手问他要鞋。 班长生不情不愿地,真的从怀里摸出一双鞋来,“脚上那疤是怎么了?狼咬的?你以前不穿鞋的吗?” “狗。” “颜色都浅了,有年头了,獒犬吧,后来被你生着吃了没?” “叭儿狗。” 班长生故意的没有理会星宇突然急转直下的态度,“怪道你见到黑电时的眼神像是立马要剥了它的皮子炖着吃了呢?” “‘班兄说笑了。” “没说笑,到现在为止,我家的黑电没有我陪着,还是不敢在你周围的方圆百里内出没。”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星宇整着衣服头发,“不过牵住也好,发了狂性就不好了,狗跟人还是不一样的。” 星宇意有所指,班长生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有所指,“银棠她在怨我?” “怨你什么?你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儿不成?”星宇抱着手臂,开玩笑似的看着他。 “她心思细,又拗又傲,我原先混蛋了些,她越是不搭理我,越是爱闹她。” 如今也不见得混蛋的地方就好了些。星宇如此想到,“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情分总是在那里的,只是我再不喜我的那些表哥表弟们,也没有到要放狗咬的地步。” “不是,那日黑电在外面打架回来,我去找她讨点药膏子,她不给。”班长生臊眉耷眼的,落在星宇眼里又好气又好笑,“不给就不给吧,骂我就骂我吧,别指着鼻子啊,别比划啊,这不黑电就上去咬了她一口。” “依我对她的了解,凭这点事不会让她一怒之下叛出流沙帮,一意孤行地要堕入秦楼馆这样的烟花之地。” “家母,是家母,年岁大了,盼望她有个好归处。” “父母为子女计长远,李姨虽是养母,理当为她的将来打算。”星宇点点头。 “谁不说是呢,她偏偏不肯。”班长生摊着手,无可奈何地垂着眼睛,“嫁妆都备好了,这姑奶奶好,一声不吭地收个包袱尥蹶子走了。” “为何?” “什么为何?” “既是李姨挑选出来的,想来不会差到哪儿去,是出了什么岔子不成?红俏把新郎官克死了?” “您这张嘴怎么没被她掐死呢?”班长生被气笑了,“是那孙子不好,真是欠克死,本来银棠是被我们李家当亲生的养大的,那小子不知哪里听来的知道了她是我家家奴所出……” “悔婚了?” “他倒是想,我借他俩胆子,也只敢背地里抱怨两句罢了。”班长生越说越没声,“不知哪个多嘴的传进了银棠的耳朵。” 星宇眯起了眼睛,“你们那块儿人都好管闲事哈,民风淳朴。” “你要走啊?” “嗯,陛下命我领了京兆尹一职,且得忙活呢。”星宇道。 “你还真是一专多能,哪里破了洞缺了口子,团吧团吧都能补上。” 星宇已迈过了门槛,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住脚步,“还有,她现在叫红俏,班兄不要忘了,她喜欢这个名字,比原来的更喜欢。” “我知道……” 班长生一直没抬起头,他不敢去看已经空荡荡的门廊,好像不去看离去的那个背影,那人会便一直在那里。 星宇第一次在秦楼馆遇见红俏时,只觉得这位新来的姑娘一手琵琶精绝妙绝,看人时的眼神有点发木,像在看你,又像只是在看酒碗里自己的倒影。也是个苦命的人,跟这楼里最不缺的那些苦命的故事一样,很快便会在几场宿醉中亲手葬了自己的前世,与这屋内的雕花绣瓦化为一体,定格成一个永永远远笑着的形状。 向来如此,理当如此。 每次发完晌,星宇都要随大流去秦楼馆坐坐。那里有最美丽的女人,有最好的酒。人人口中喃喃有声,直着眼往那座三层半的小楼走去,像被鬼怪缠了身,妖狐迷了心。秦楼馆里的姑娘个顶个的光滑水嫩,几年几十年过去了都是那个样子,或许真的是妖鬼幻化的。 星宇还注意到,善弹琵琶的那双手却没有奏出来的乐音那般无暇,受了一样的伤的人或许会互相吸引,因着感同身受的苦痛和渴望被治愈的希求。 血腥吸引血腥,伤痛疗愈伤痛。 “姑娘能奏出马蹄音来,甚妙,若是运用得法,可成退敌良计。” “凡是会弹琵琶的都会这个,不算稀奇。” “是吗?”星宇端着酒碗朝那姑娘走去,尽量地将酒碗端平,尽量地将步子走稳。 “小爷缺个帐中洗衣的,姑娘可看得上?” “军爷说笑了,军营里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军爷要听曲儿,移步来这处不更妙些。” “确实不该。” 星宇没有叹气,端起碗来喝了口酒,她眼睛里分明又是叹着气的,那时她还想治好自己,后来便不怎么在意了。伤口总要愈合,血肉总要生发,再多的都会好起来,除了好起来,也不会再好了。 还好有酒,只有酒就好。 西北最美丽的姑娘在秦楼馆,最会酿酒的老鸨也在秦楼馆。 秦妈妈原籍京城,父亲犯下大罪,流放西北,幸未殃及家人,次女却执意随父西行,为了活下去,将与她遭遇相同的女子集结起来,开了一家名叫秦楼馆的酒楼。去的客人是星宇,便只卖酒,去的是别人,也卖其它的。 星宇有时候会有种错觉,仿佛很久以前就有了秦楼馆,她颤巍巍地屹立在这里,远在蛮人与周朝对立之前,远在沙漠还是绿洲之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四章 “张大人,今儿可起得早。”星宇正正式式地打了个官腔,她从侍卫处办理交接,交还官服令牌等一应物品,出来时已经快午时了,才撞见慢悠悠往宫里走的张梁。 “星宇。”张梁是实诚人,应了星宇一声张兄,便始终将她当作交了心的兄弟,要说张梁若只是皇帝的心腹也还罢了,套套近乎也没什么,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个破落户董家怎好去攀未来国舅爷家的高枝。 只是今日这官腔也打了,星宇便不好装作对张梁满脸的忧虑视而不见了。 “张大人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难办的事,不妨说与下官,能为大人宽解一二也未可知?”高枝不攀便不攀,人情还是要做的。 “是为了小妹的事。”张梁也不跟星宇客气,知道此处说话不便,约了星宇换班后府内一叙,星宇自是欣然答应,张大人的小妹,可是大周未来的皇后,这样一个天大的人情,撒泼打滚也要让中宫娘娘欠在董家身上。 日暮时分,张梁出现在了张府的前街。 “张大人。”星宇从暗处走出来,规矩地行礼。 “你今日这么多礼做什么,报一声门房去府中坐着就行了,跟这儿站着累的脚倒酸?”张梁忙来扶她。 “大人客气了,星宇也是刚到。” 二人一同入府,张梁的父母连日来为着嫁女的事情四处奔波,操办不完的种种琐碎事情,张梁问了下人说是老爷夫人去了甘远寺祈福,还未赶回。 “张大人,你今日到底所为何事烦恼,不知星宇可有能效劳的地方?”喝过两盏茶之后,星宇便先开了口询问,应了人请也要有个应人请的态度,最忌讳三推四请,顾左右而言他。 “小妹有一盆八仙花,先前开的是蓝颜色的花,今年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开红色的。” “红的喜庆不是吗?” “是呢,阖府都认为是好兆头,正应在喜事上面呢?”张梁颇为头痛的样子,按着太阳穴直皱眉,“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告诉她心地纯良之人才种的出蓝色的八仙花,现在变了色了,她就疑心自己这不好那不好的,动不动以泪洗面,不思茶饭。” 星宇掐着自己的手心,忍住了要告诉张梁口中的王八犊子姓甚名谁的冲动,“府上的花农也没法子可想吗?” “都没辙啊,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她院里有盆花呢,还会变颜色,真是奇了,难不成真有什么妖异不成?”张梁思索着。 “倒也没那么玄乎,我记得幼时在浔阳,看人种庄稼,山南的总要比山北的长得好。” “哦?你的意思是……” “我有位相熟的人,医学世家却最喜爱种花弄草,也没别的本事,家里看他实在没大出息了,由着他种点草药打发时间,在这一项上,可说是个中好手,张兄将这花与我带回去他看看,八九能成。”星宇说的自然是李鬼手,好端端的江湖名医被她贬得几乎一文不名 “好,好,好。”张梁听得星宇说了可能有解决之法,发自肺腑的开心。张梁对小妹的疼爱可不是从陛下旨意下来才有的,他甚至有点不愿意将妹妹送进深深宫门中去拘着。 在皇帝陛下还是六皇子时,先皇其实就有意指张家姑娘为六皇子妃,只是当年种种事端不断,这才耽搁下来,张家小妹心里却早把自己当做了周琛的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没法子的事比没把握的事好,没法子总算是有所期待,是一种大体上的心满意足,或者叫做乐天任命,要是没把握的事儿,星宇也是不会应承的,这事儿不难,李鬼手带进京的花儿草儿里正有一盆开蓝花的八仙,上回借给白羽撑场子去了,修剪一番,换一下也就是了。 她抱着花盆往回走,远远看着胡同那头丫丫叉叉停着许多的车马,想是张家祈福归来了,正与一道同去的人家叙话。星宇隐入一旁的暗处,低头抚弄着花叶,安心等着。 张梁许是真的将全副的信任都给了星宇,未来皇后情绪不稳这样的事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是不好道与外人说的,陛下的态度更奇怪的,看起来对这桩亲事并没有过多的兴致,还是全副身心都盖在政事上的驾势,于国于民,也是件幸事。 星宇又想多了,说到底,这些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 张家不是爱张扬的人家,平日里出行的阵仗并不会过分铺张,不大会儿,便安静下来了。 星宇转过石墙,举步欲走,不想迎面撞进一人的盈盈的目光里。 “晚晚,你过来。” 星宇定定神,作出一个欢喜的神情来,快步朝胡同口走去,“表姐,今日也去了甘远寺吗?” “咱们夫人说看着晚少爷了,小茹还不信,哪儿就凭个衣裳角便能认出人来,还真的是晚少爷,小茹问晚少爷安。”说话的是霍艳的陪嫁丫环,从小便是个口齿伶俐的,她一说起话来,就没有别人插嘴的分儿。 “小茹还是一贯地快言快语。”星宇笑道。 霍艳嗔怪地瞪了小茹一眼,她本已是上了车要走的,见了星宇,又扶着小茹从马车上下来,“抱着盆花儿做什么呢?” “这花儿可真好看,抱着团的绣球似的,看着人舒心极了,要是有名字一定是要叫绣球花的,晚少爷是不是?” “这丫头,说了多少遍,就是改不了多嘴的毛病。”霍艳佯怒道,眼里还是笑吟吟的。 “表姐快别骂她了,小茹这丫头最鬼精了,在王府里必是最知分寸的一个,也就是看你我好说话,欺负老实人罢了。”星宇笑着。 霍艳也跟着笑了,做了怀王妃,气度风韵更不同以往,只是看向星宇时,仍是温和得如一杯清茶水,“你还没告诉我,抱着盆花要去做什么呢?” “我与张梁大人打赌,我说这世上不只有红色的八仙花,他赌没有,便把家中这盆开了红花的让我 抱回去,限我三天之内让他见着别的色儿的。”星宇随口扯个谎。 “晚少爷还是好跟人打赌,都十几了,还跟人赌的鞋袜全丢了,光脚跑回来的,被老太太一顿好打。”小茹数起星宇年少时的轻狂事,因为兴奋而睁大了眼睛,才起了个话头,被星宇打个哈哈遮了过去,不然紧着一晚上也不一定够。 “表姐去甘远寺求什么?” “求个平安罢了。”霍艳淡淡的说道。 “平安好,平安好。”星宇见她眉间厌倦之色难解,便说道,“一路上山路崎岖,奔波劳累,表姐早回去歇着吧。” 霍艳低声应了,扶着小茹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前,星宇对着那犹目不转睛地望向她的人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笑看上去能令人舒展安心。 星宇目送着马车吱吱呀呀往前走,车行得极慢,爬了没几步,后来干脆停住了,蹦下来个小茹,提着裙子奔到星宇面前,脸上通红,星宇有理由相信她是因着高兴的缘故。 “晚少爷,咱们小姐有身孕了,快三个月了,怀的紧都不显身子,王爷都高兴坏了,咱们老爷夫人也都高兴极了,晚少爷高兴不高兴?” 小茹的话又快又密,星宇差不多反应过来时,人又跑回了马车上。 马车继续走,比原来快了点,平稳地朝着霍艳的未来驶去,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今日求的平安也是为着这样一个未来吧。 “高兴,我很高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五章 京兆尹不是好当的差事,这一点星宇早有心理准备,不过总是有先前管理军务的前车之鉴在的——杀敌打仗她还过得去,杂事儿上过于马虎了些,这下好了,粗心大意的毛病统统给掰过来了。也正是因了她有带兵的经验,陛下干脆把同处城北的兵马司也交由她管制,上手之后发觉除了处理各街道的日常纠纷琐事,也就剩了站岗巡逻两项,只是不用她亲自去站岗巡逻了而已。 衙门里有住处,红俏三日来送一次换洗衣物,有饭有茶,有事做,费些心神罢了。 偶有闲暇,还可逗逗猫,猫是前京兆尹钱大人养的,共有四只,走水路带不走就给留了下来,一只黑的,一只灰的,一只半黑半灰的,一只白的,分别叫做锅锅,碗碗,瓢瓢,盆盆,由此可见,钱大人实在是个过日子的人。 “大人,大人。”一年轻衙役自外间快步进来,一会儿功夫连声喊了星宇七八声。 星宇也不让他住嘴,抱着猫不紧不慢地看着那人,等他自己说够自己停下来说正事,据这些天的摸索相处,且得等会儿。 星宇其实是个急性子,可要是遇上比她还急的急性子,知道有人替她上着火,反倒会缓下来,特别是这种能急到把自己舌头打个死结的急性子,太难得了。 “死了人还是失了火,死了人找弟兄们去拿人,失了火调兵马司的人过去。” “不是,不是,大人,大人……” “我说你说话倒是快,没用的话咱能不说吗?那个快了也没有用啊,就算大人我是座泥像你怕叫不应,也得先告诉我求的是什么才好应你请不是?”星宇放下手中叫做盆盆的那只白猫,感叹着还是白猫好,滚脏了是灰的,再脏点是黑的,洗洗干净又是白的。 在星宇感叹得这会儿功夫里,那衙役终于捋顺了舌头,原是京郊一户农家来报家中耕牛不知何故暴毙,怀疑是邻里因旧怨怀恨,报复下毒,求老爷给个公道。 “这事儿不是已经处置过了,仵作去验了,牛身上没有被下过毒的迹象啊。”星宇捡着身上的猫毛,往外秃噜嘴里的猫毛,没抬头。 “不是那头,又死了一头,还是同一家,这回连带着家中的孩子也高热不退。” “只听说过水鬼找替身的,没想到牛也兴这个,可真是万物皆有灵,古人诚不欺我。”星宇吐干净猫毛,嘴里利索了,就开始胡说八道。“小吴,你自幼长在京城里,可知道哪位道长仙法高强的,请去城外给他们做做法,超度了亡牛的怨念,除尽了邪祟,说不定就好了呢?” “大…大人,别…说笑了。”这衙役,说话不快的时候就结巴,有时候又快又结巴,“人…命关天的事儿,大人,别…别拿小的取笑了。” 星宇忍着笑等他结巴完,“行了,老爷我知道了,今儿左右晚了,明天我亲去京郊,查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作祟。” “得…得嘞。”衙役一拍大腿,兴高采烈地往外就走,“大人大人,小的去告诉那老妇一声告那老妇一声。” 星宇打官腔倒是学得差不多,就是从来端不起官架子,什么官威官风,在她这儿都是狗屁。 “你…你叫什么来着?”星宇也被带跑了。 “回大人,小的叫吴思芒小的叫吴思芒,吴思芒吴思芒。”也许不一个字一个字的结巴,连着一起结巴也是个法子,还显得说话紧凑。 “老爷我今儿晚上不在衙门里歇了啊。” “老爷要去哪儿?” 总算得了声老爷来听,舒坦。 “老爷我去请高人来相助。” “城外东山道馆里的宋老道小的听说不错,专接大小法事,十几年来从无差错。”吴思芒压低了嗓子凑到星宇面前,别说,咬耳朵说悄悄话跟旁人倒没两样了,既不快也不结巴。 “滚滚滚。”星宇抬脚就踢,“干你的差事去。” 西北,军营外。 张一王二一左一右立于军帐外边,军帐里不时有谈话声音传出,起先还克制有礼,不知谁先动了气性,渐渐便发展成了争吵,两位士兵在外间听得分明,越发站的昂首挺胸,面色凝重。 “里面可吵了好久了,新来的这位爷看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京城来的贵人有几个能待的长久的?。”张一掀着嘴角对身旁的王二说道。 “瞧你说的,督军大人不是京城来的?”王二目不斜视,只张嘴不转脸。“还不是在这沙子地里长得好好的?” “将军走了好久了,你说是不是就真留在京城了?” “没准儿,眼下又没仗打,谁都得给自己找好后路,咱们那位爷你又不是不知道,瞧着是个最不上心的,其实心里有主意着呢。” “也是,代父职得代到哪辈子去,不明不白的。” “别说了别说了,里面没声儿了。” 张王二人说闲话的时候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帐内声响渐息,首先摔帘子出来的是西北督军大人徐清明,气得不轻的样子。 张一大着胆子扭头往里瞅,压着嗓子对王二说:“背身站着,不见脸,怕也是气着了。” “废话,能看着脸你早被拖下去打军棍了,转过来转过来,动嘴就成。”新来的董二爷可是个一板一眼军令如山的人物,成日里板着个脸,宣示着势要踏遍沙漠,荡尽蛮族的决心,比先前的董家三爷像样多了。 像带头领着弟兄们杀去秦楼馆,将秦妈妈藏在窖里的好酒糟践个干净的事。 像跟蛮族悍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转脸一刀割了人项上首级这样的事。 像是寒风天里非把众将士从暖烘烘的帐子里一个个扥出来,跟着学跳大神这样的事儿。 像是聚众赌博,输光了武器兵刃,又被董老将军提着耳朵扯回去,第二日厚着脸皮一圈一圈的借银子给人打白条这样的事儿。 像是第二月发军饷时当场赖账,被三军将士拿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锄镐锹铲追着跑,追进沙漠里躲了一晚上这样的事儿。 …… 张一王二不约而同地细数起前上司的种种劣迹,从同仇敌忾到会心一笑到酸楚难当。 “我这儿还有三张欠条。”张一笑道。 “我有五张,黑金弯刀也在我这儿。”王二探进自己衣内数了数,又摸摸腰上别的一柄短刀。 “还是你藏得好,那孙子临走全给摸去了。” “秦妈妈的酒藏得更好,现在没人能想的到一滴,全运去京城了。” “是啊,秦楼馆的姑娘还跟我打听呢。” “等老子解了甲一定要去京城,要那孙子连本带利还来。” “要还,要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六章 转过天来,星宇同李鬼手从朝桐巷出发一道打马而行,不多时,来在了京郊,二人弃马步行,没有先去报案的那户农家,却是闲庭信步般地朝着河边的青草地里走去。 “查清楚了吗?”星宇走在前首,头也没回,及膝高的野草被她不断踏倒。 “除了报到京兆尹处的两头耕牛,还有十几只鸡,二十只鸭,附近的狗也死了几只。” “没有人?”星宇停下,拿鞋底撵着脚下的草茎,鞋帮子鞋面上渐渐染上斑驳的绿色汁液。 “有几起小儿高热,不过也都没有大碍。”李鬼手见她把一双好端端的鞋已经糟践的不成样子,“别往里走了,草越来越深,说不准有蛇在哪里趴着呢。”李鬼手扯了她一把。 “不过是死了些畜牲,哪一年不发鸡瘟猪瘟的?”李鬼手不以为然,“老子又不是兽医。” “咱去陈叔那里看看吧。”星宇像是听进去他的话,大踏步地往陈百业于此处置办离着不远的小园子走去。 “上来,好好的路不走,非往草林子里钻。”李鬼手站在上方的河岸上喊她。 星宇像是没听见,迈着一往无前的步子钻林涉水,李鬼手只好由得她去。 到他俩站在陈百业门口时,李鬼手衣冠楚楚,头脸整齐,一身簇新的行头,干干净净,怕只鞋底沾了点儿灰,反观星宇,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就跟在河滩上滚着跟人打了一架似的,鞋上、衣摆上、袖口上,糊的溅的自个儿拿手抹的,全是泥,后腰处两个绿莹莹不知哪儿抓了草汁子的手掌印,腰带头发朝着同个方向歪着,双手握拳垂在身侧,从指缝里渗出来一股子一股子黑泥。 “就不该跟你出来。”李鬼手脸皱得跟个核桃似的,“你能不能有点人样儿。” “哟喂,我要跟您说哪儿藏着大金矿光了膀子您也要挣去的。”星宇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件黄澄澄的物事,原来上面糊着的泥和水草现在星宇全揩自己身上,日光一照,金光灿灿,“瞧瞧爷这大金戒指。” 李鬼手凑过来瞧,撇着嘴,脸还是没松开,“成色是不错,你也配不起啊。” 星宇瞧瞧自己,“你等我洗干净了的,多大个儿戒指扳指,我戴俩手,十根指头全套满。” “那我且得等,你就看你造这一身回去怎么跟红俏交待,扒你两层皮算轻的,反正你皮也厚,不怵这个。” 两人一站一躬拌嘴的功夫,面前的院门咿咿呀呀开了,星宇与李鬼手一同看过去,齐齐愣住。 媚字是从眉眼上来的。 开门的是白羽,先见了星宇逃难似的一身,噗呲笑了,今日略为清淡的脸上便飞上了天然的,眉色浅,浅如绕山烟霭,瞳色淡,淡如白日月影,最轻最清的两样长在了一张面上,勾勾手指,你就觉得身子轻了,脑子空了,魂儿飞了。 好在天气好,朗朗乾坤下,也没那么容易就被勾了魂去。 “我如今不在京城才多长时间,就遭了灾不成,你们二位也沦落到出来打野食了?”白羽笑意盈盈,眉眼弯弯。 美人是不能随意笑的,尤其是这样撤下心防心机,有些心不在焉,近乎天真纯善的幼童般的笑,满眼满心里只望向了你,真的会要人命的。 星宇抚着心口平复了下,想起来心该怎么跳,气该怎么吐,眼角瞟见李鬼手侧过身子,装着看屋檐下吊着的燕子窝。 “走了,抬脚,抬脚,去你大爷的。”星宇扯了李鬼手进门,奈何李鬼手的魂魄还没从燕子窝里撞出个生天,不记得腿怎么使唤,两人几乎是摔着进了院内。 一进院儿,星宇更傻了。一条羊肠小道将院中花圃一分为二,一边种的是星宇上回来时见到的香味儿奇异的乃尔草,微风袭来,沁人心脾,味道还在,就是长势愁人,黄的黄,干的干,不黄不干的耷拉着,离着蔫巴的程度还多了半点绿意。 另一边则栽了各色常见的园林花株,看着水灵点儿,也止于水灵点儿而已,没多少鲜活之气。 星宇蹲在花圃间这儿翻翻那儿捡捡,李鬼手也跟她蹲在一处,翻弄得更有章法些,“李大花匠,您说的那些法子白羽姐姐可都试过了,土也换了,肥也加了,能不能行啊?” 李鬼手不答,又去看另一边新种下的花草。 “你方才沿着河边走,还发现了什么?”李鬼手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着星宇。 星宇透过戒指圈儿看日头影儿,隐约见戒指内壁刻了几行小字,再要往真切里看时,听见李鬼手这一问,才偏过头来,“找着我大金戒指了呀,我觉得再往前走走,说不准上游哪儿真有藏宝洞,要不要入伙,三七分。”星宇抬手大方地比个三给李鬼手。 “别闹。”李鬼手过去夺了她手中的戒指,“快说见着什么了?” “你看看里面刻着什么字儿,太小了,拿什么刻的?”星宇把戒指抠回来,放在手心里把玩,撩了衣服角擦那戒指内测,正好扯住的是最脏的那一处,越擦越模糊。 李鬼手见她如此作派,心中便有八九分数了,知道她必是已有了什么发现,也不再催,“好眼的都瞧不出,何况你个半瞎子,要我说,回去让红俏揉团面拓下来,不就是现成的?” “脑子挺好使啊,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了。”星宇笑嘻嘻的,把又被她祸害得面目全非的戒指往李鬼手怀里一扔。 “帮你可以,你得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李鬼手略嫌弃地拉过星宇干净的那边衣袖将金戒指擦拭干净,才收进衣内放好。 “真不该把你那兄弟放进京来,被带的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跟以前似的视钱财如性命,视人情如粪土,多好。”星宇抱怨道,还是说了句,“草不一样。”想就此打发过去。 “怎么个不一样?”李鬼手偏要追问到底。 “越往上走,草越干巴。”星宇翻着白眼。 “你是说这院里的花草无故枯萎,还有下游村子里死的鸡鸭牛,都是水里出了问题?”李鬼手道,“水源处我去看过,并没有古怪。” “是,是没古怪,鱼都这么大个儿。”星宇比了个跟她手臂一边长的距离。 “你不吊我胃口吃不下睡不香是吗?” 星宇点点头,理所当然的表情,见李鬼手快要绷不住了,磨着牙,伸手欲取花圃边的修花刀,赶忙识时务,说道:“离着水源不远,有另一条河的分支汇了进来,最近的是陈叔这处院子,再往下便是几户农家。” “哦。”李鬼手恍然大悟,“那便能说的通了,这一带土硬,没有水井,都是靠着这条河,若真是水的问题,乃尔草无故枯萎,众多牲畜离奇暴毙也能找着解决之法了。” 星宇不做回应,出着神,李鬼手又道:“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何时出发?” “什么?”星宇才回过神来,“去哪?” “去查另外一条河上到底有什么脏东西啊?” “谁要跟你去了,我说丧门星,你不是不乐意当兽医?”星宇说道,“我一个人去。” “为何?” “人多了碍事。” 李鬼手望过去,见星宇仰头对着上方蓝湛湛的天空,李鬼手也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除了大片大片没有边际的蓝,并没有别的。 “定是有财宝什么的,你怕我跟了去分你的,向来不爱身外物的董小爷见惯了荣华,命金贵了,再也洒脱不起来了。” 李鬼手自若地开着玩笑,也等星宇会接住她的玩笑。他等她说“是,前两天下大雨冲下来个财主的墓,这大戒指只算个垫棺木的。” 他便会说:“好啊,果然是这样,说漏嘴了吧,我那三分你怎么也赖不脱的,老子现在要五五,你还该着我药金诊费,不计其数,这便算是利息。” “四六。” “不行,五五。” 他突然希望真的只是失了安身处的亡灵作祟,做几场法事,河流两岸,方圆百里,就会重回安宁。 “不是。”星宇只是说,没有任何故意气人的俏皮话。 李鬼手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使劲咽着唾沫。 “你又要去送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七章 “什么叫又,怎么着就去送死了?” 李鬼手瞪着星宇,星宇没张嘴,跟他俩对着瞪眼,不是她说话,白羽迎了他二人进门后就待在里屋没出来,搭茬的是院外的。 李鬼手转为瞪向门口,班长生推门进来了。“合着就该我陪你送死去是吗?” 星宇照例先说场面话,“班兄真守时,容星宇为你引荐,鬼手神医李东隅。”星宇转向李鬼手,又道,“丧门星,这是流沙帮帮主班长生。” “班…班长生?班少主?”李鬼手打起了磕巴。 星宇拍拍手,很开心的样子,“嗯,你这结巴来的好,京兆尹衙门里有个说话不老利索的,先结巴着也好,免得去了不习惯。” “衙…衙门?”李鬼手跟在梦里似的,人蒙在云山雾罩里,半天没明白过来。 “衙门里不能无人,你不得帮我顶两天,让白羽姐姐给你画画脸,保准别人看不出来。”星宇扭头冲里屋喊了一声,“姐姐,可都备齐了?” “好嘞。”听里面应了一声。 “画…画脸?”李鬼手还在梦游。 “是啊,你打扮成我,帮我在衙门里当两天差,最多三天就得了。”星宇边说边从里屋出来的白羽手中接过一个包袱,“我走了,你好好干,老爷我连升三级的重任托付给你了。” 话没说完,拉了班长生撒丫子就跑。 班长生口里还喊着,“先把话说清楚,送死的活儿流沙帮不接。” “京兆尹是四品,四品再加三品就是七品,一个县令有什么?”李鬼手口中念念有词,掰着指头越算越糊涂,听得班长生喊了一嗓子才晃过神来。 “是啊,说清楚了再走。”李鬼手后知后觉地反应出这么句话来,再抬头只看见两扇木门兀自的开合,哪里还看得见两人的影子。 这边厢李鬼手如何被扮作星宇模样,如何在京兆尹的大堂上做了几天假老爷,如何断了几起冤假错案,暂且丢开不提。 班长生与星宇二人一路跟着河流走势奔驰,每隔一段,星宇便勒住马,涉入河水中查探一番,遇上深水处,也要整个人潜了进去,她极熟水性,一口气能憋许久,总是在班长生等到无法忍受时才探出头来,天气热,一身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上面的脏泥倒是全洗下去了,就是最后不知沤出了了什么味儿。 上马赶路时,星宇显得很焦急,皱着眉头抿着嘴,恨不得把自己两条腿安在马身上指望着能跑得更快些,她像是压了股邪气,班长生难得的不与她斗嘴,虽时时停下来耽搁,到得落水镇镇口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路口处不远就有户挂着笊篱的人家,是供往来行路人歇脚的地方,两人在门口栓了马,进屋要了茶饭,还有间空房,便打算在此处就和一晚。 落水镇小地方,比不得京城的大气派,说是客房,连张正经床也没有,挨着墙根一横一竖两溜儿通铺,班长生跟星宇各自挑了一溜,出门在外的也没那么多的讲究,这就算是凑合一宿了。 星宇累极了,也没有换换爽利衣裳的打算,脱了鞋,上了铺,转身冲着墙,昏沉沉合上眼皮,这就要睡下了。 “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的?”班长生却没有困意,倚着墙摊脚坐着,看着留给他一个蜷缩着背影的星宇,说她机警吧,从没见过睡觉这么实诚的,说她大意吧,在你觉得终于靠近了一点的时候,惊觉前方还有十万山等着去翻,十万海等着去趟。 “天底下最易得到的幸事便是每晚能睡个好觉,班兄不要扰人清梦可好?”星宇往里边缩得更近了点儿,额头几乎抵在了土墙上,“人都是白天说话的,晚上响的除了阴谋诡计就只有妖鬼狐猴,班兄别闹了,离成精还有五百年。” 困极的声音有些含糊,班长生也不再扰她,下地去拿了她一进屋就随手扔在地上的包袱,“有不能看的东西吗?” “看了也长不了针眼,别出声了,爱怎么着便怎么着吧。” 班长生抖开包袱,没什么稀奇的,里面裹着一件夜行衣,走江湖免不了行夜路,备着些也没什么,看了看就帮她收好了。角落里窝着的星宇传出阵阵平稳的呼吸声,已是睡过去了,搂着一怀抱搜不拉及的半湿衣裳还能睡这么香,也就她不讲究。 星宇梦见自己在水里,四面的水托着她,使不上力气似乎也不用有力气,水在流动,她便也跟着晃动,好像她生来就是一滴雨,一颗露珠,掉进无边的江河中,随遇而安地随波逐流,她的心浸在水里,她全身都在泡在水中,只那一处能感觉出冰凉,也许是她的心在做梦,黑暗中掐头去尾,没有来处没有归处的一条无主河流,好像也没有底儿,很快她便开始下坠,鱼似的吐出一串串泡泡,沉溺,隔着水幕传不出呼救。水里只有水,挥开的,抓住的,除了水便是水,后来下坠停止时,她变为了一条鱼,跟她手臂一边儿大的鱼,只会瞪大了双眼游去游来,吐着泡泡。 “红俏,别生火,是我啊是我啊,不要油,不要麻也不要辣。”星宇翻身顺着通铺滚到了地上,顶着一脑门灰,迷瞪瞪看着对面听着动静连滚带爬从铺上下来扶她的班长生。 “什么?”班长生也没睡醒,揉着眼皮打着呵欠看她,“什么?红烧了个什么?” “没,没事,做个梦,差点成了盘儿菜。” 横穿落水镇,向西奔流百十里,汇入京城郊外的那一条河,便是叫做洛水。 他二人在客店用了点儿简单饭菜,出发往洛水河源头而去。 洛水发源自及威山,山高万尺,林深草密,稀奇之处在于此山南边的山壁,自山脚至山顶寸草不生,及威山北去数百尺,另有一无名山,二山南北相对,相对处皆是一毛不生。 “听说这原是古河道,上古大神引天上水灌溉北方焦土之地,水流至此,遇山相阻,大神便取开山斧,凿开山壁,泄之千里,一解干旱灾情,北方万物生灵得以安养生息,繁衍不止。”星宇站在及威山山脚处,山势巍峨不可尽视。“后来这斧子还被个孝子借去劈山救他母亲了,也是一段佳话。” “哪儿听的?你从小家里住的说书先生吗?山有多高,人有多大,说劈就劈了,莫非跟我和我二大爷似的,什么事儿都能有商有量不成?”班长生不能不纳闷,文世昌是当世响当当的大儒,其人他也见过,满腹经纶,胸有沟壑,千挑万选了个徒儿,不说能科举的中,金榜题名,也不该是个好闲文野史的碎嘴子。 “从前的人们个儿都大,屋子里住不下,山洞里容不下,就睡在野地里,露水露着,太阳晒着,活一千岁。” “那么久,真成妖精了。”班长生仰头看着山势,找寻上山之路,“我有一事未明,还望赐教。” “班兄客气。” “文老先生一世大儒,不语怪力乱神,你怎的满嘴话本子戏折子,妖魔鬼怪飞了满天,倒是热闹?” “这事儿啊,说起来话就长了。”星宇幽幽叹口气,举步却往山上走,把班长生晾在后头。 “你还说不是说书先生教的?”班长生在后面叫嚷,气着了的样子,片刻也跟了上去。 长话截短了说也不是说不得,星宇受教于文世昌时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人事不知鬼事不晓的年岁能懂什么?天生性子又急,要她坐着,不到半天,就屁头生疮,脚底长包。 文老先生是有心气的人啊,实在被逼得的无法,竟只好说起了书,编着故事讲道理,寓教于乐,胡闹了几年,很有些成效。进京赶考自然差着火候,忠孝礼义信的君子品行,算是从小星宇的天灵盖灌到了脚底板。 故事里的命数天定,恩怨情仇总有了结,善恶分明,好人受苦,恶人享福,最后一折子里总有交代,前世因,今生果,命里无时莫强求,妖鬼神狐,不是寻仇便是报恩,才子佳人兜兜转转,从喜结连理到白头偕老,隔着几十年的磨难,磨难会有头,人活不了一千岁。狐妖精怪守着三灾六劫,天雷地火塑了一遍又一遍,才修得人语人声,人模人样,知晓人间极乐,遍尝世间疾苦,守轮回,待归人,妖情人情纠缠千百回,打不分明,辨不出胜负。 七八岁时的星宇每每听完文老先生说书,总要想人活百年为何事这等的人生大事,吃饭睡觉,练武写字,长个子做大事,做大事先从小处为之,比如掏鸟蛋打兔子就不是,维护好看表姐,处处跟表哥表弟作对就不是,比如跟浔水河里潜着的大龟学憋气学踏浪潜水能算,今日没有往先生身上抹墨汁就是。 还有呢?…… 再长长个儿或许就知道了。明年还是后年,反正总有那么一年,总有那么一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八章 星宇一个猛子扎进潭底,往上咕噜几个泡泡人就不见了,班长生在岸边等,从坐着到站着,再到坐立难安。 洛水河从此处发源,潭水碧绿,深不见底。谭周掩映着野竹矮木,半点人气儿也无,耳听得流水潺潺,如同环佩叮当,说实话真是瘆得慌,大夏天里直冒冷汗,待的久了,就觉着凉意顺着骨头缝往里进。 从星宇下了水,约莫着已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偶尔冒个头上来换口气,抹把脸回身就钻进水里去,招呼都不打一个。班长生折了根半尺长的竹枝拿在手上掰着玩儿,磨着时间,掰完一根再去撇一枝别的什么,接着掰。 到这次已是星宇第四次入水,这次入水的间隔比前几次都要长,班长生脚边渐渐堆起细碎的竹叶枝屑,他举步走到谭边,向潭水中张望,碧幽幽的潭水上晃荡着他自己的影子。 班长生实在等得心焦,只恨自己没有徒手分水拨浪之能,他脱了鞋子,深深吸了几口气,一纵身,也跃入那谭中,且看这入水前的起势,应是识些水性的。 潜得越深,班长生便觉得周身寒意越甚。心中纳闷,不知眼神不好的那人,能在这不见五指的谭中摸得什么。 再往下去,班长生才见识到此潭的厉害之处所在,他寻人心切,一股脑儿直往下潜,哪知这谭蹊跷,方才水面上瞧着平滑无波,不想底下却是暗流汹涌,漩涡不断。他虽算不得根正苗红的好性子,毕竟没有像星宇那样,幼时为了躲避先生功课,藏在村头水塘里,中间儿偷摸着探头出来透口气便能藏上一天的经验。 不多时,在水流多番袭转之下,他便有些支持不住,任你地上再是生龙一条活虎一匹,入了这无依无凭之境,也只好做条翻肚皮的死鱼,纵使臂力千钧在水底下能使出几分来。越是心慌,越是乱抓乱刨,不得其法,脚脖子上好似坠着个千斤重的秤砣,拉着他往潭底沉去。外面那样一轮红艳艳的太阳照耀着,泼洒下铺天盖地的日影儿,这般从水里瞧着却像只如米粒儿大小的星子。 你在下沉,在坠落,这种感觉与从马上,从崖上落下都不同,耳边没有呼啸的风声,没有意料之中的坚硬土地,在沉底之前,呼吸便已先被掠夺,放弃挣扎后,后背像是有双手在托着,越来越缓,越来越慢,甚至有一种坠落感停止的错觉,温柔得引着你,牵着你的手,拍着哄着别了人世,下了阴间。 会停下吗? 不会的,你会沉入潭底,化作千万条水草中的一根,等待着下一个孤魂,下一条水草。 反正今日一同葬身在这水里,来世或许能托生在一处,减省了十几年的天各一方互不相干的劫数,会否靠近不再如此艰难。 直到重返天日,结结实实躺在了泥土地上,班长生的脑中萦绕的仍是“必死无疑”的念头。 “班兄,醒了?”不远处,星宇仰面瘫在潭边儿的一块巨石上,外袍脱在一旁摊开了晒着,着了中衣长裤,头发也打散了摊在石上。 “你方才打我了?”班长生揉着肚子,有气无力的。 “酒喝多了也得想法子吐出来才会舒坦呢。”星宇不怀好意,曲肘撑起头来看向他,“班兄真海量也,潭中水可好喝?” 班长生想起方才在水里似是真的有人从背后将自己抱住,拖出了深谭。 “你锤了我几下子?” “怎么着,要还给我?”星宇戒备地坐起身来,“别介,客气了。” “五脏六腑刀绞了似的,你是不是下黑手了?”班长生龇牙咧嘴,直抽着冷气儿。 “水压的罢了,班兄昏过去时下得太深了些,一潭子水大半都压在身上,不疼那才叫奇了呢。”星宇转回去躺着,把玩着手臂上缠绕的一串白色珠子,水淋淋的,阳光一打,嫩得跟刚剥了壳的鸽子蛋似的,另一只手虽是闲在那里,也不白摆着的,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带了得有十好几个镯子,金的,银的,玉的,看不出材质的。 再往下看,星宇十根手指都快带满了,什么叫金戒指,什么叫玉扳指,镶钻的,玛瑙的,白玉石的,排的手指头都打不了弯儿 “您…咳咳…这儿哪发财去了?”班长生边咳嗽着边说话,一半儿是呛了水,一半儿是受了星宇那几锤的缘故。 “捡的。”星宇随意应着,眸中明明暗暗,转动的却是不这么随意的心思,“班兄要不再下去看看去?” “俗物罢了,拿着打赏姑娘稍微拔尖儿点的都不一定看得上。”班长生运气调息片刻,平复了些,走到星宇切近,看她满身珠光宝气,颇是不屑。 “也就班兄财大气粗的敢如此说话,这些个俗物稍微磕下个角角来,能够寻常的百姓吃穿嚼用好一阵子了。”星宇晃荡着手臂,眯着眼睛听一长串镯子来回碰撞的声响,活脱脱个财迷像。 “我怎忘了,董小爷可是尝过人间疾苦的。”班长生在她身旁捡个空处坐下,也细细研究起那琳琅的珠翠来,“底下可还有?” “多着呢,全拿了得套车。”星宇神情间竟真像是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可是若真只为了寻宝,何苦请这大一尊佛爷来,气力不够分赃扯皮的。 “大哥我丑话说在前头,流沙帮不做白费力的买卖,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向来如此。”班长生揣着手看她,斜着眼,一脸爱要不要,不买有的是人买的那么个二五八万的表情。 星宇被他逗乐了,把手中珠串扔给他。 “怎么?这就打发了,我告诉你,零头都不够。”班长生撇着嘴,拈起那串珠子,搁在手心里掂量着。 “劳班兄看看上面的印记。”星宇握住班长生的手腕,制住他要把珠子往衣内袖的动作,“这儿,第三颗珠子上。”又褪下一枚镯子,“看看与这镯子内壁的纹饰是否一致?” 闻言,班长生也来了兴趣,将镯子接在手里,就着日光细细比对。星宇也不闹,静静看着那一潭绿水,思绪不知是沉在了潭底,还是飘在天外。 “确实,虽看不清写了何字,单看其纹案笔势,大致相同。”半晌,班长生放下二物,“其它的上面也都有吗?” 星宇搓泥似的把手上戴着的全撸下来,丁丁当当撒了一地,“班兄瞧瞧吧。” 班长生依言一一比对,越看越是眉头紧皱,“潭底到底有什么?你既肯引我为援,至少在此事上是信得过的。” 星宇锤了锤躺僵了的腰背,“班兄像是不大会水。” “看你久不出水,失了分寸而已,你放心,要我随你再下深潭,必不会再出错失。”班长生难得认真为自己辩解,他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像他这等本事大的人多半有傲骨傍身,等闲不会将质疑之语放在心上,唯恐失了风度修养,或是对自身实力极为自信,对旁人的评价不予在意,最多一笑置之,能如此坦诚,实属难得。 “星宇惶恐。”她伸着懒腰,打着呵欠,一声惶恐道得不明不白,“我是个实心眼子,想到什么随口而出罢了,班兄不必多虑。”哪有老实人说自己老实的,卖瓜的才懂得自卖自夸呢。 “用人不疑的道理你该比我清楚。”班长生有些无奈,世上能有一人按低他的头,眼前是鸩酒还是蜜水,他都能欣然饮下,此人只能是董星宇,不会再有别人了。 “班兄可是今年才离的西北?”星宇问道。 她总是随意的岔开话题,随意拿一个又一个现编的理由搪塞,班长生再心有不甘,还是老实回答了,“是,就今年离开的日子最长。”声音里难掩或是懒得掩饰的低落。 “你可听说过一味药?” “说来听听。” “化心丹。”短短三个字,像是囊括了从小儿到青年到老人三种声调不同,而殊途同归的叹息。 班长生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脸上的神情,连最细微的一次睫毛轻颤也没有放过,一张水里起出来,洗净了欲望的脸,班长生不知道自己的脸会不会也是一样如此,若不是,他必会羞愧到无地自容。 “江湖中流传的秘药,起源于西北,服之,过往事如前尘事。”班长生顿了片刻,继续说下去,“多是用在青楼里不愿接客的绝色女子身上,名为化心,实是化情增欲,服药之人,日渐寡情,除去寻欢这一项再不想其余,几与妖魔无异。” “班兄果是欢场老手,星宇受教了。”她当真摆了个听君一席话,醍醐灌顶的悟道模样,不伦不类的还给行个礼。 “你。。。。。。”班长生当真是哭笑不得,苍天为证,一池子绿水在旁边看着呢,可是她先起的头啊。 “潭底有路。”星宇说道,然后满意地看着班长生打起了磕巴。“别有洞天。” “什。。。什么。。。什么?”班长生费劲地咽着口水,“潭底?” “嗯呐。”星宇好心情地将地上地戒指手镯子一个个地往手上套。“你真当我有那么好的运气,白捡这么些好宝贝。” 趁他还未反应过来,星宇又补充道:“下回再溺水,别瞎扑腾,一会儿就浮上去了,上边人拿棍儿一拨楞就靠了岸,多省事,是不是?” “是。” “班兄今夜随星宇走一趟?” “好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十九章 他们再次潜入水中。 入夜后的潭水更加冰凉,一笔弯就的上弦月吊在与他们无关的夜幕上,从水里看过去,摇摇晃晃的,类似于山水画上青山的淡出的边缘,几乎要与深蓝色的夜空洇在一处。 星宇游在前首,灵活的像一条长尾巴的鱼,不论在水里还是在天上,她总有自在来去的法子,班长生随着她游,避过暗流漩涡,再未出现过无力下坠的恐慌感。水底莹莹发光的鱼儿在他们之间穿梭,诉说着欲言又止的暧昧情愫,衣物在水中舒展,如鱼鳍般飞舞,薄透如无物,好像稍微靠近一寸,便会是相互交融的肌肤相亲。 班长生瞧着一掌之距的星宇,她一直没有回过头,那一尾瘦长的身影却有让人安心的力量,好像再多等一刻,便能等来一回眸的浅笑,班长生不错眼地等着,幻想着星宇会在自己指间,正如此时游走在他指间的鱼儿,细细碎碎的痒,密密麻麻的酥。 暗寒交迫的深水谭终是存不住这许多风情,这么点儿风情也解不开已冻了千年的孤寒,他们只是向前游。 星宇拨开一处水草,竟露出一方洞口来,正是她白日里下水多次探查到的,她回身招呼班长生,示意他往前来,却不知他是与这水潭八字不合,还是本命年犯太岁背时倒运,方才星宇过的好好的地方,轮着他,便被水草缠住了脚脖子,正没命地往出拔,拔着拔着,怕是抻着筋了,憋着的一口气全吐出来,整个人又扔在那儿喝水冒泡泡。 星宇忙打个转回去,帮他解脚上禁锢,一番折腾下来,班长生灌了一肚子,沉甸甸地往下坠,星宇暗骂一声,从背后将人搂住,托着他手脚并用先塞进了洞口处,再不敢多耽搁,费劲巴力的再把自己送过去,得亏了她水性了得,水里出过了几身汗也碍不了事,过了洞口那边,只是一方浅水滩,星宇扽着班长生出了水面,扔在一块石头边儿靠着吐喝多了的水,自己也靠在上面顺着气。 “你大爷的。”气儿未喘匀,星宇先压低嗓子骂他一通,“你说没说你出不了错的,这叫出不了错?”说着,上前去照肚子给他两拳,以便他肚里的脑里的水倒干净些,顺带着撒撒火。 “咳咳咳,京兆尹大人打死人了啊,咳…咳…”班长生闭着眼喊冤。“仗着官儿大欺负老百姓啊,没有天理啊,没有王法啊。”越说越不像,气得星宇又捣他两拳才消停。 “闭嘴,有什么过来了。”星宇一把捂了他的嘴,恶狠狠地撞进一侧的石壁上,尽量将二人身形隐匿在石壁内凹处。 浅滩那头,却是一名曼妙女子撑着竹筏悠悠行来,竹筏前头挑着一盏桃红色的灯笼,那女子身着轻纱衣,精美绝伦,像是罩在团云霞里,手肘处随着撑竿起落露出一段凝脂肌肤,口里哼着未名的歌子,歌喉婉转,似怨似咽,就是听不分明唱的是什么。 躲着的这功夫里,星宇抬眼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起先漆黑看不到什么,现下借着晃晃荡荡,明明灭灭的灯笼光,也能看清个大致轮廓来,原来从潭底洞过来,这边却是一处不见天日的洞穴,其中山石陡峭,多不胜数,洞壁潮湿,由层石堆砌至目力不可及之处,往下来皆是未经雕琢的巨石,横陈各处,被一条浅河随意地分成左右两边。 竹筏上那的女子似是行巡视之职,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之处,在浅河尽头略停了停,星宇在这边凝神听着,仿佛有何物落水之声,再看那女子,持长杆轻触岸石,令竹筏打了个转,轻悠悠由来时之路而返。 星宇的目光透过石头缝一直追随着那女子的身影,班长生早从她掌中挣出脸来,背负巨石,由着她把自己垫在身前,在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她一脸正经的模样,实在是难得的机会,他本就瞧着星宇顺眼,他伸手入虚空,勾勒着星宇的轮廓,这是她紧皱的眉,这是瞪大的眼,这是轻颤的睫,这是挺俏的鼻,这是勾起的嘴,湿衣紧贴下窈窕的身躯,挺直的脊背,盈盈一把的腰…… “班兄可听出唱的是什么曲儿,听着耳熟。”那女子消失在水流拐角处,星宇才惊觉二人间的距离似乎有些不合礼数,忙撤下来,为了让她站得更稳当些,班长生不止充当肉垫,还出了两只脚塞在她脚底垫着。 “原先不知你底细,嘴上也不用有把门的。”班长生蹲在一旁揉脚,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促狭之意,“如今当着个女婵娟的面儿,却教我如何开得了口?” 这么一说,星宇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您可从没抬举过我,用不着,青楼我又不是从没去过,你还把我当兄弟不就成了?”星宇过去跟他坐在一处,大气地勾起了他的肩膀,“兄弟伙的有什么说不得的?” “开始被你打懵了,没想起来。”班长生揉完了脚便去揉着肚子,“那女子我见过的,这地方嘛。”他打眼在洞内看了一圈,“这回捡的路实在是奇了些,从来没走过,我差点没认出来。” “如此说来,你知道此处是何处?”星宇来劲了,眼里直冒光。 班长生瞥她一眼,“告诉你可以,你得把来龙去脉先跟我说一遍,我问你,为何不用李鬼手,他跟随你多年,理该比我更得你信任才是。” 星宇沉眸思虑片刻,便道:“你还记得我问过你化心丹的事儿?” “记得。” “化心丹源于西北不错,多为青楼所用也不错,只是其药方几十年前便已失传。” “那如今江湖上流传的?” “李鬼手配的。”星宇揉着眉心,“他多年前自族中逃出,一时饥贫交迫,自己胡乱配了这药,换钱裹腹。” “真有传闻中的奇效?” “我拿着当糖丸吃的,你说呢?”星宇抬头看着他,“哪有说的那么玄乎,往事要是说忘便忘,活着不如死了干净。” “他招摇撞骗了许多年,也只是为了温饱,我懒得管,后来也渐渐停了手,连西北留存的化心丹数量也不多,现在却有大量化心丹流入京城。” “你疑心是他,为何?” “红俏当年的聘礼是多少你可还记得?”星宇又揉着太阳穴,大为头痛的样子。 “装了有三大屋子,银…红俏做的太绝了些,没来得及点就原样退回去了。”班长生忽的恍然大悟,“你是说……” 星宇点点头,不错眼的瞧他,“你们那儿以好说闲话为民风民俗是吗?哪一年的老账还往外翻,愁死我了,死丧门星,钻进牛角里就不知转弯。” 班长生被她逗笑了,好嘛,这一路上的邪火原是这么个出处,“别说冤枉话啊,可着满天下打听,那家没个长长舌头的。”他又转念一想,“还是不对啊,怎么我就跟着你摸这儿来了呢?黑漆麻乌的,图什么呢?” “丧门星的化心丹虽也有什么忘爱断情之效,却是因人而异的,真遇上了想不开的,也能帮着人忘了,要死要活看不到头儿的,忘记了自己的纠结羁绊也能凑活活着,算是功德一件吧。” “有忘不了的?” “自欺欺人的,当饭也吃忘不了。”星宇往后靠在石头上,“这玩意儿有副作用,用在人身上,无非就是有用与无用,与性命无碍,猪狗鸡鸭,猫猫狗狗,一沾就死,花花草草,一碰就枯。” “哦,你的意思是……” “得得得,别打哑迷了,别人的心肝抠出来狗都不闻,怎的,一包粪土,您那副心肝扔地上一声脆响,琉璃做的。”星宇拿手指撑着眼角,扮个鬼脸,“说说吧,这什么地儿啊?” 班长生搓着手,一脸的坏笑,正欲开口,却听得前方一声娇咤,“何人在此?” 原是那桃花女乘竹筏去而复返,不撑杆,不点蜡,顺水势流来,筏上人有意隐藏踪迹,如鬼似魅,半息声响也无,是以他二人并未发觉,眼下已幽幽要至他二人藏身之处。 星宇一个翻身这就要弹起来,却被班长生反压回原处。 “做什么?”星宇大惊失色,举拳欲锤。 班长生一手握了挥来的拳头一手垫在星宇脑后,埋首于她脖颈间,在她耳边吐气如丝,“教人闭嘴的法子可不只有蛮力,哥哥今儿教给你,以后别忘了。” “你……”星宇瞪大了眼睛,忘记了挣扎,感受着落在自己唇上又柔软又坚硬的触感。 人会变成一块糖,一块糕吗?或是一口蜂蜜,从蜂巢里滴落,顺着树干往下流。 不知道。 星宇只感到自己在融化。 “出点儿声。”他说。 “不会。”她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章 “阿胭姑娘,在下班长生。”班长生一边答着话一边解下外袍按在星宇肩头,星宇会意,立马接过来穿好,她内里一身黑色劲装可随时隐于茫茫夜色,在此等时机却是暴露他二人不良动机的铁证。 “哦?”唤作阿胭的那位姑娘语气登时便软上了三分,“班爷在此处做什么,今儿个梁小爷倒是来了,我还纳闷呢,怎的平日里如胶似漆的两个人,这次却没在一处,原来班爷喜欢独自寻欢?”阿胭重新点起筏上灯笼,烛火摇曳下看着班长生从石壁后头转出来,衣衫不整,一脸春意无边。 “哟。”那姑娘“噗呲”一声娇笑,“阿胭真是不长眼,竟冲撞了爷的好事。”又探着头扯了嗓子喊道:“是哪位姐妹在此为班爷助兴,快出来让妹妹瞧瞧,也好赔个不是。” 话听到此处,星宇若是再不明白这里是个做何营生的所在,也白做了十几年的董小爷,听阿胭点她,忙做了个畏畏缩缩的模样站到了班长生的身后,头上男子式样的发冠早被她扯下来丢在暗处,长发披散下来遮掩了眉间的刚毅疏阔,只顾低头扮作乖顺的羔羊。 “头抬起来我瞧瞧。”阿胭说着话便已自竹筏上施施然下来,来在了二人近前。 星宇哪儿敢抬头,飞快地往说话声音那儿瞟了一眼,复低下头去,阿胭被她的举动引得又是一阵笑,“我说呢,原是个雏儿,还能知道怕羞,班爷手脚真是快,新人进来我都还没会着面呢,您就先得了一个。” “还不是阿胭姑娘不厚道,自我第一次来就跟姑娘通过气儿了,一直也没个回音,知道姑娘是大忙人,这不我就只好自己动手,吃顿爽利饭。”班长生随手整着衣领,舔着个脸,猥琐之意毫不掩饰地爬了一头一脸。 “看来爷这顿吃得可是舒坦了。”阿胭娇声调笑道。 “舒坦。”班长生大掌一挥,将星宇揽入怀中揉搓着,“姑娘要是不来,还能更舒坦。” “阿胭罪该万死,左右也搅了班爷兴致,不如由阿胭送爷上去,换身干爽衣服,再烫好酒来,代为赔罪?”阿胭千娇百媚地福了一福,腰肢摆动如细柳迎风,星宇看着眼都直了,更何况是班长生呢? “好,好,美人心意,岂能辜负?”班长生一叠声应承下来,脚不沾地地夹着星宇上了竹筏。 “班爷,您慢点,看来这位妹妹伺候得顺心顺意,从未见您如此急色得模样,梁大志那死奴才总算办了件得力的事儿。”阿胭“咯咯”笑着,踩着水也上了竹筏。 阿胭一点岸石,驾着竹筏朝山洞另一头驶去。 “妹妹可取了名字?”阿胭一边划着筏子一边问道。 “听她说是叫晚儿的。”星宇还未开口,班长生快言快语抢着先帮她把花名编好了,其实也不算是编,只不过会这样唤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星宇默默应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早知道班爷喜欢的是个闷葫芦的性子,早先也不必白费了那么些功夫。”阿胭嗔怪道。 “性子倒是次要的,最紧要的还是要滋味儿好的。”班长生咂摸着嘴,似在回味什么,引得星宇背地里拧他好几把。 阿胭闻言笑骂了一句,二人又你好我好地说了几句荤话,小竹筏便慢悠悠地靠了岸。 “劳姑娘相送一程,这边儿路我熟,梁家公子可是还在老地方?”脚一踏上实地,班长生先将星宇接过去,“姑娘忙正事儿去吧,不用跟着了。” “可是爷说的,阿胭不碍着爷找乐子了。”话说完,阿胭竟真的下去了,看来这是个任由来人随处去逛的地方,也许还远不止,头先班长生编的瞎话如此轻易便被取信,这地方,怕不只是胆大包天,无礼无法那么简单。 “晚儿,你现在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了吧?”班长生阴阳怪气地凑到星宇耳边,顺着她的视线抬眼看去。 倒映在星宇眸中的是一副什么景象呢?星宇见识少,只是在外间瞧着,便有无边无际的春情自山石草木间流泄而下,星宇说不大上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西北秦楼馆,京城凤仙,迎春二楼,加起来抵不过此处风情万中之一。 眼见得巍巍高山,其间却是蜂巢般的隔间陈列其间,皆是灯火晦暗,挂于外间的纱帘上依稀透出旖旎春影,粗粗听去,撇开呜呜咽咽的丝竹管乐,有女子轻笑声,有男子朗笑声,男女混杂在一处的嬉闹声,杯盏交错声,星宇不敢细听,怕听来什么入了耳朵眼里便拔不出来。 “长生哥哥。”星宇唤他一声,斜着眼瞧他,“有这种好地方该早带了星宇来,独食儿好吃,也长不了几斤肉不是。” “得,衣服穿大点你也扮不像楚楚可怜,别膈应我了。”班长生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也就方才那洞中黑灯瞎火地能瞒一时,如今出来了,骗你自己还行。” “还是班兄会玩。”星宇变回粗着嗓子说话的正常状态,“这地方,一般人来不得吧。” “不,给钱就能来,只是让你见识多少,就看你出钱多少了。” “哦?怎么说?” “出钱少些的,便在京城凤仙楼内眠一眠,有那拿银子当树叶子撇的,就来这儿。”班长生张开手臂,像要拥抱什么,“坐拥佳丽三千。” “班兄,此言可为大逆不道啊。”星宇浅笑着。 “大逆不道之人可不是我。”说着,班长生迈开步子自顾自走走向前首,“走吧,哥哥带你吃点好的。” 又入一方洞口,星宇这才瞧见其内里,一个个隔间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一扇扇门窗紧闭,几乎不闻人声,冷锅冷灶,竟不如在外边瞧着的那般活色生香。 星宇疑惑地看了班长生一眼,见他面上却是气定神闲,一副见多识广的不知道怎么显摆是好的得瑟样儿。 果然,她二人站了片刻,头顶开了两扇门,门内自各有一名女子探出头来,模样倒罢了,出挑娇艳,不必多言,奇的是均有一双不一般的眼睛,像是汪了一眼温泉在里头,亮晶晶地蒸腾着温热的湿气。 “爷,咱来哪个?”星宇捅捅班长生,掀着嘴角说话。 “哼。”班长生十分鄙视了一番她的没出息,伸手一捞,带着她腾空而起,星宇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二人就落在更高一层的隔间门口,楼下两位姑娘也只在门前定了会儿,便关上门,隐去了身形,等着下一位可能会到来的客人。 星宇便忆起了那日在凤仙楼遇上的那两位白日里出来接客的姑娘,想来这里的规矩也是一脉相承的。 班长生放下她,抬手便推门,不用讲什么礼数,一推便开了,两个人摔着就进了屋内,怎么?星宇见他迈腿,也忙跟着,忘记拖着地的衣摆,没走两步,整个儿扑在了班长生没长眼的后背上,叮了咣啷,热热闹闹滚了进去。 里面的人唬了一跳,“星宇?怎么是你?” “梁兄。”星宇“嘿嘿嘿”乐着,先跟人打招呼,挠着头怪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把地上差点成块儿饼的班长生也搀起来。 梁晓声再看扶着腰的班长生,点点头,了悟了,“还是长生胆子大,星宇你都敢往这儿领,好容易有点儿样儿全被你带没了。” “梁兄谬赞,我一向没什么样儿的。”星宇还是乐,边整理身上边偷摸着打量起屋内的情形来。 屋子不大,长长的纱幔从顶上垂下,四周墙壁上保留着山石的原貌,以粗犷为器盛这一屋子温香软玉,真会玩,星宇咽着口水想到,是了,正对着星宇那面,靠墙设有一张土炕,炕上铺就的绫罗绸缎上横陈着两具让人不知该把眼往哪里放的玉体,倒不是没穿衣服,薄如蝉翼的布料地挂在如玉肌肤上,更衬得美人如妖,引得出火来却避不了寒。 更会玩儿的还有呢,进得屋内,在洞外星宇不敢细听,入得洞内却销声匿迹的狂蜂卷浪蝶之音,这便从各个缝隙里钻出来,邀朋结伴地要把人按着头溺进脂粉香推起的汪洋里。 刑部尚书大人治家严谨,身居高位,克己守礼,日日提心不知该怎么更加谨慎得是,才保了多年仕途平顺,断不会容家中有人出入此等声色犬马的荒诞之所,这地界儿,邪性大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一章 “梁兄好福气。”星宇将二美水蛇般曼妙的身躯往炕里边拨楞拨楞,脱了鞋盘着腿把自己轴上了炕。 “星宇莫要取笑。”梁晓声摆摆手,不愿与她多谈其中心得的样子。 “别端着了。”班长生扶着腰挤也到星宇身边坐下,“人都在这儿了,礼义廉耻大可放到山外边去,回去的时候记得捡起来带回去就是了。”说着,伸手挑起一位美人的下巴。“心肝儿,去给爷寻两套干净衣服来,换下这身馊的臭的,爷好疼疼你。” 可怜那美人几乎被挤得要贴在了墙壁上,还要尽力向前探着头将自己送到班长生的手指上撑着,“奴这就去,爷稍等片刻。” “礼义廉耻都能剥皮似的从身上扯下来,您倒在意衣裳穿的好不好。”星宇被女子娇媚的嗓音弄得酥了半边身子,忙下炕给美人让开路。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服气,行走江湖最紧要的是什么?”班长生端起一脸高深莫测,“脸面,气派,你堂堂朝廷命官老爱做个叫花子打扮,也是叫人无法可想,京中多少想打你们董家的心思,却也没谁也没敢动到你三少爷的头上来,全便宜了你两个哥哥了。” “他这话倒没说错。”梁晓声也附和道。 真是天下奇闻,还有不绞尽脑汁,成天往皇帝陛下手头递她董星宇的罪名折子的人,难不成真有那么不长眼的,想往她这刀山剑树上攀的?回想起来,满朝文武大臣,不算王福瑞,再除开勇毅侯董慎与她是爹生娘养打死不脱的关联,以及与严任重之间同在屋檐下各自相安,暂且偃旗息鼓的血仇,说得上有交情的,竟也只上回送给张梁一花之谊的人情可做上算。 “就张梁张大人,私下里也不是与朝中大臣全无来往的,你可好,做侍卫统领时丁是丁卯是卯当着差,就算是隔着宫禁与其他人不是一路,当了京兆尹,还是该圆滑一点,好歹是天子脚下的父母官,太不近人情可不行。”梁晓声头头是道,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梁兄这句话说对了,京城父母官,谁为父母谁是儿子?”星宇自嘲道,“我才是他们的目下尘,鞋底灰呢,这点儿自知之明星宇还是有的,差事本就不好办,何苦再绕自己一身七缠八绕,哪天脚下打跘,摔一脸泥,更加惹人笑话。” “晓生啊。”班长生乐出声,袖着手,斜靠在矮桌上,“花酒喝多了呢,容易犯迷糊,你也不用往心里去啊。” “我习惯了子安那个一本正经的执拗性子,星宇别见怪。”梁晓声听星宇一番见解,才知她哪里是不谙世故,实在是个精明透顶的人了,自己竟是在班门弄斧。不过也因为是对着星宇,他也没什么贻笑大方的事后自愧。 梁晓声有时会想,他与星宇相交虽浅,却不必守许多规矩,讲许多道理,交往起来甚是舒心自在,头先那点儿道听途说的偏见早被他抛之脑后,渐渐在心中建立起比对董明轩更彻底的信任来。 说话这功夫,两位美人已经寻了衣服进来了。 班长生等星宇换好,从屏风转出来,自己才过去换,路过星宇时,看不过眼她系的死结,没管住手,“啧”的一声将她拉住,帮她把衣带打散了重新系。 “有关星宇的流言既多且玄,传得都没人样了,生怕你没长吸血吃肉的獠牙,没见过本尊得不定得觉着有多么得面目可憎,谁知平常里却是个软呵呵的好性子。”梁晓声歪在炕上,见星宇低眉垂手任人摆布的样子,看得笑意从心里泛出来。 “天生手脚粗笨,做不来细致活儿,杀人也不利落,不是弄自己一身就是弄一地,西北没那么多讲究,由着我胡来罢了。”星宇傻呵呵地笑着。 “不知怎么也滚到这么大,还挺结实。”班长生咕哝着,他从小也是被底下人簇拥着长起来的,伺候的人的活计哪里做的来,从没见过星宇这样当真万事不操心,脸面都懒得顾的,一向的认知里是位率性的男儿便也罢了,哪有姑娘家家不爱红不爱俏,泥里过水里趟,不知是天给的古怪性情还是后来长歪的。 “友人帮衬,凑合活着。”星宇扯起衣带左右瞧了瞧,点点头,是比自己绊的大疙瘩要好看些。 “你是傻人有傻福。” 到班长生收拾停当,三人正要坐着好好寻欢作乐一番,却见一粗布短衫小厮打扮的人推了门进来,凑在梁晓声耳边说了些什么,星宇与班长生坐在对面就看见他脸色变了几遍,二人举酒杯遮掩,交换眼色,都没有贸然作声。 “长生,星宇,我先走一步。”梁晓声急慌慌地下炕,左脚找进了右边鞋,右脚找进了左边鞋,反着边儿的扶着小厮的手踉踉跄跄就要往外走。 “怎么了这是?”班长生站起来问道。 “我爹要回来了。”梁晓声压低了声音,不是怕星宇听见,纯粹是发自肺腑地对他家父亲大人的天然恐惧。 “不能够吧,刑部的摊子就收拾干净了?”班长生拉住他的手肘,“伯父好几天都没回府了,你先别急。” “急,不急不成,得到的是已经动身的消息,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家门口了。”梁晓声直抖搂手,急的汗一身一身的往外出,就差往自己胁下插俩膀子,恨不得一步赶回自家门口。 “先别急,梁大人未必就是专门逮你的,你先别自乱了阵脚。”星宇也跟着劝道,“府里可留了人给你打掩护?” “有,有,有,我们每次出门都跟阿忠打了招呼的,伯父问起就说睡下了。”班长生说道。 “这不结了,你悄悄回去,别走正门,别惊动了其他人,天色如此晚,料想梁大人忙了一整天的公务没闲心真去查你的人。”星宇慢悠悠地分析道。 “有理,有理。”梁晓声放下心来,不来回蹦跶了,俯身把鞋换过来,“长生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不回去,你忘记了?每次你先睡下,我便要去甘远寺听师父讲禅的,第二日才会回府呢。”班长生一本正经,好似真有那么回事儿。 “是,分开行动,才不容易被同时抓到。”梁晓声唯唯自语,眉头一直没松开,愁云惨雾地随着小厮去了。 “什么都敢拿来开玩笑,您是真不怕天打雷劈。”目送着梁晓声失魂落魄地走远,星宇揶揄道。 班长生反过身来斜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竟没答话。 “两位美人儿先下去吧,咱兄弟俩泡了半夜的冷水,有些乏了。”班长生对着又爬上炕去做摆件儿的两位美人说道。 二位女子应声去了。 星宇瞧着二人袅袅娜娜扭出门去,一见着她俩就觉着不对劲,这才看出来些端倪,此处的女子似乎不会违抗客人的吩咐,要是长相再次一等,必是会显出木头木脑的像儿来。当然,一般的老鸨子也不会专门找烈性儿的美人试自家招牌挂的稳当不稳当,平平常常,温柔缱绻,够吃好久了。 “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儿?”星宇不禁问道,口里喊乏的班长生坐的笔直,目光灼灼看向她,神色间哪有半分他说的疲倦。 “我上哪儿知道去?”班长生当着她,又开始耍无赖,“我来寻乐子的,寻着了就是了,寻不着换个地方再找过,就这还不够功夫糟蹋的,哪儿来的闲心还要想乐子是哪里来的。” “佛家讲今生修来世,您这个及时行乐的想法可算是背叛师门。”星宇至窗边,挑了帘子往外看。 “瞧什么呢?” “瞧我师父为何不跟着严任重混了。”星宇侧脸对着他,洞中烛火斑斑驳驳,夜风自帘子掀起处钻进,冰冰凉凉,誓要吹散一室粘腻的风情。 “怎么说?” “我的功夫是他教的,破绽错漏不是没有,他要不是一心求死,不会败得那般儿戏。”星宇眯着眼看外间黑黢黢的山林,眼里的光亮忽明忽暗,她转过身来,抬起自己的左手,举到烛火上,就着火光细细看着,掌心上已没有任何一条指向命数的纹路,她想起来师父贴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晚儿,你来了,师父想你。 班长生默默看着她整个人又陷于沉寂,“我与晓声也不算是无意间摸到这地方来的。”他见星宇那双眼睛里升起些光亮来,继续说下去,“某夜在凤仙楼,晓声嫌伺候的姑娘不合心意,隔两天再去,送来的还是原先那个有些不情不愿的姑娘,却似变了一个人。” “哦?”星宇愣愣地冒出一句来,“哪里变了?长相还是性情?” “不方便说,不方便说。”班长生打着哈哈,“晓声玩心大,凤仙楼管事儿的架不住他缠磨,便把此处引荐给他了,我这也是才来的第二回。” “你怀疑是严任重有意诱他来此处?”星宇问道。 “不止呢,我暗地里查过,来这儿的大多是朝廷命官家最不成气候的儿子,在家中说不上话的,郁郁不得志的,要么就是纯粹爱好玩乐,不思进取的。”班长生说道,“也真是亏了严老贼巴心巴力把这些渣滓们拢到一堆儿来,真是让人开眼。” “班兄,也带我去开开眼呗?” “你?”班长生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没家伙事儿,开了眼没有用啊。” “长生哥哥。”星宇揉着拳头,用一种班长生一听就不会有好事儿的语气说道,“肚子不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二章 说了去开眼,说走便走,星宇虽不像班长生吃过见过,也不是被吓大的。 一连数十个小间,每扇门皆可自行推开,每扇门后掩着的都是将这世上十成风月占去了八九分的。门缝隙间透出的男男女女纵情声色地脸,脸上一双双蒸腾着由欲望发泄而生出的白色雾气的眼睛,形状不一,盛着不同的景色长大,却在这样的地方相聚,还能显出难得一致的茫然来。 他们在欲望里迷失,又安然自若。 这样大剌剌毫无掩饰的欲望令星宇错乱,她觉得自己像掉进了魔窟的泼猴,一身通天的本事全碰在了软刀子上,被缠得难解难分,女妖们笑声动听,慢着,妖可也分男女,还是只是对人单纯的模仿?笑声在脑子里响,在胸腔里响,好似已经寻见钻入你心窍的法门,要在你身上已有的那个洞里再掘出更深的洞来,往空荡荡里安放进包天的欲念。 “不知为何,我心里感到难受。”星宇停在班长生后头,捂着心口。 “这里处处燃着香,为的是令人上瘾,引人沉沦,初来时都不习惯。”班长生为她揉着眉心虎口,“等到习惯了,就也离不了了。” “我闻着这香,不知怎的想起许多伤心事儿来。”星宇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合上的眼皮之后不知藏着怎样幽深难测的心绪。“来此处的人怕不止为了作乐,还有为着排遣无处可去的忧思的缘故。” 班长生默默无言,专心揉着指间星宇眉头的皱痕,眉头抚平,长气叹。 “尽是无心人与伤心人,我师父爱热闹,必不愿意跟这儿待着。”星宇失着神,自语般的呢喃令她看上去像镀上一层苍凉的傍晚霞光那样落寞。 “我认识的那个董小将军,威猛无双,往来不败,却不是优柔寡断,落落寡欢之人。”这话,班长生是忍在心里的,不知怎的,这就忍不住了。 “班兄。”星宇拨开他的手,语气平稳了些,“班兄认错人了。” “没有,我知你重情,我没来由得信你,你既知你师父一心求死,便该知道他甘心情愿死在你的刀下。”既是脱口说出来,不妨就着势头全说出来,他长久以来的担心忧心,痴心决心,“董星宇,董晚晚,我不管你过去怎样,过去便过去了,你看看当下,放眼望望以后,日子长久,你当真郁死自己不成?” “那死得多窝囊啊。”星宇咧嘴笑笑,是一个男人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笑,是她带上了便脱不下的假面。 “还真是自欺欺人。”班长生无奈,转而板过她肩膀,“你我间既有婚约,我便不去管这婚约的来历,我只知君子一诺,千金不换。” “班兄别忘了,你我可都不是什么君子。” “是,但你是重诺之人。”班长生不紧不慢地看定她,笃定这回是要抓住犀牛的尾巴尖,“在下不才,苟活二十余年,从未有失信于人之事,我发誓护你周全,佑你安好,一生平稳安顺,此诺有失,天打雷劈,万死难辞。” 星宇听了这一番犹如战前立军令状般的豪言告白,生出些啼笑皆非的恍然感来,“班兄言重了,只是眼下局势未明,家国难安,星宇很难给班兄答复。”这便是耍赖皮了,明明她自己赌输在先。 班长生差不多摸清了她的性情,知她刻意亲近,却远未放下心防,场面话说得好听,“我要你的答复做什么,吃不得喝不得,刀子真架到脖子上,你说不要我救,我真的听话杵着不动吗?你当我是个什么,黑电吗,你又不喜欢狗。” “你真喜欢我?”星宇歪着头问,她实在没捋清楚班长生的思路,怎的她好好地悼念师父便跳过去扯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是。” “什么时候?” “不知道。” “有多喜欢?” “不知道。” 星宇没凑出个一问三不知来,她对着班长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方一女子,媚视烟行,款款而来,正是不久前才辞别二人的阿胭姑娘。 “班爷。”阿胭未语先笑,“看来爷嫌屋子里憋闷,非要在外间才得趣。” “你可扫我两回兴了。”班长生一脸痞样儿,“这可怎么说?” “爷别恼,阿胭也是别人手底下办事儿的,出个差错怎么也怪不到爷头上,阿胭的命不值钱,别人不记挂,自己可得好好保着。”星宇缩在班长生身后,却觉得那位笼在一团彩雾中的女子,目光似利剑般要穿透重重屏障,朝自己刺来。 “姑娘此话何意?”软肋在背,班长生此时可没有怜香惜玉的闲情雅致,语气不怒自威,再没了吊儿郎当的不正经。 “瞧着眼生的这位妹妹,是否还未学清此处的规矩。”阿胭语气冰冷,应对客人的亲昵客套斗转直下,“阿胭好歹是管事儿的,妹妹真当这位爷可护你一世不成?” “她没有恶意,班兄莫急,我随她去探探虚实。”星宇轻声耳语道。 “好。”班长生略一沉吟,“小心行事。” 随即又对阿胭说道:“是我多喝了两杯,坏了姑娘的规矩。”说着退开两步,让出星宇来。 “爷客气了,这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来找乐子的恩客们自然不用守什么规矩,咱们可不敢轻狂,严苛也只是为着爷下次来能更尽兴些。”阿胭对着班长生说话,眼神终于飘在了星宇身上,看清了那张脸之后,阿胭有一瞬的错愕,马上又以轻笑掩过,“怪道这样的人物流落至此,原是脸上有个疤。”星宇由着阿胭将自己扯过去,耐着性子感受着纤纤玉指在脸上划过的冰凉之感,又听她说道:“不打紧的,咱们这儿最多的便是消痕除疤的妙药,妹妹随我来。” 阿胭拉着星宇往旁边的一处洞窟走去,方才他二人推门看过,里面并无一人。 “你过来。”阿胭关上门,随手拉开一个抽屉,朝星宇招手。 “哦。”星宇讷讷应声,过去坐在阿胭指定的凳子上。 “这地方,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阿胭拿起一把木梳子,轻柔的为她梳头。 在星宇的认知中最好看的人是白羽,见了姿色上佳之人,不自觉便要在心中与之较量一番,阿胭却是没有落下风去,是另外一种浓烈娇艳的美丽,是他们取为楼名的凤仙花,一点儿架子也不摆的诱人,一层纱巾欲盖弥彰的羞怯,人掐了花儿,总以为是自己占着便宜,不妨花汁子揉进血脉里,染上一辈子逃不脱洗不净的红艳。 “侍奉人呢,要有侍奉人的样子。”阿胭手麻脚利地为她挽着发髻,“客人再怎么胡闹,那是客人的事儿,来了这儿的姑娘无论何时,都不能妆乱钗斜,有不雅之色。”阿胭板着她的脸,左瞧右看。 “是。” “穿衣服也是,腰细便显出腰细的好处来,腿长也不必遮掩太过,布料死板,人是活的,要懂得扬长避短。”阿胭捧过一套墨绿衣衫要她换下,“鲜亮颜色固然令人心生亲近之意,却是因人而宜,暗色也未尝不可衬得气质出众。” “是。”星宇接过衣服,此屋中并无屏风遮挡,她就在阿胭的注视下换衣,这已是她今日第三次换衣,男女有别是件奇妙的事,人分男女,天地分阴阳,衣裳分挺阔与乖顺。 星宇除了外衫,中衣,她将竹护甲留在京城,换了层层布条缠裹,聊以遮掩玲珑身姿。 阿胭呶呶不休,对着的是星宇,话是说给另一个人听。星宇不在意自己此刻袒锡裸裎,破绽百出。 相应的,阿胭也不在意星宇满身疤痕,来历不明。 “再来是妆容。”她说,“衣裳暗,气色更得好,圆眼浓眉,淡妆讨喜,浓妆娇艳。”阿胭咬了根白线,与她匀面。“花有千般颜色,万种风情,这道理用在人身上也说的通,纵有长得相似,却无内外全然相同。” 星宇听着耳边,棉线与脸颊相撞的细微的“铮铮”声,脸上麻麻酥酥,说不太上来的感触,茫茫然开始晃神,那点微不足道的靡靡之音,女子含羞带俏的爱美之心,被放大成沙场点兵的铁器相接,箭脱弦,马脱缰,人人喊打喊杀,人人互不相识。 “落在那些人手中,还不都是一样,又有何区别呢?”阿胭变了个音调,竟是在自说自话。 星宇愣了一下,“姑娘说什么?” “我有位妹妹,最不受教,每每说到这些,我说一句她能顶十句。”阿胭笑笑,艳丽的眼睛里却是森森然一口古井,倒映着竹枝残影,发着幽幽冷光,了无笑影,“习惯了。” 星宇点点头,默然无言,马上便被一层层脂粉捂住了口鼻,淹没了呼吸。 “得了,瞧瞧吧。”阿胭捧了铜镜来。 “咳,咳,咳。”星宇止不住嗓子里的痒痒,看镜中映出的人皱了脸,红了眼,没看出更好看来,也没觉得突兀不自在。自然得像她本该就是这样的模样。 “谢…谢姑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三章 星宇推开门,就看见班长生石狮子似的立在门口,不知她已耽搁几多时,看班长生的样子像是已经守完了一个诺言那样长久。 “爷看看可还满意。”阿胭跟在后头一同出来,照旧一副笑模笑样,“咱们这儿不出埋汰姑娘,爷领着出去面上也有光不是?” “是,不错,不错。”班长生不甚了解阿胭话中之意,在星宇眼神的示意下胡乱接着茬儿。 三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各自怀抱的鬼胎在有意放任的沆瀣一气中滋长生势。 阿胭告个罪下去了,一会儿功夫领着个鼠头鼠脑的高大汉子来了。 “爷既要带姑娘过府,便让梁大志送你们出去可好?”阿胭将梁大志扯至他二人身前,按着肩膀令他跪下,“死奴才,快给爷磕头,叩谢爷的大恩大德。” 班长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着嘴看那身长八尺的汉子当真矮下身来,“梆梆梆”磕着响头,顺着那梁大志的目光看去,星宇一脸沉静,自出门便未发一言,直到梁大志磕了数十个头,大有要把地上砸出个土坑来的势头,才淡淡启唇道:“走吧,天要亮了。” 班长生没听出什么玄机来,梁大志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张罗送他俩出山回京城的事宜。 有人引路就体面多了,出了山门便有专用马车代步,不用再去跳水池子,弄一身淅淅沥沥,不得干爽。 “星宇。”班长生上了马车就不要脸地靠在她肩上,难得星宇没揍他,“连我都不知道,还能把这处的姑娘往家里带,说是我带你见世面,哪想到是你让我长了见识。” “班兄又自谦。”星宇不咸不淡的,明摆着不愿意应付他。 “没意思了啊,咱俩可是一起逛过窑子的生死交情。”班长生顿了顿,这会功夫才抽出空来打量改装换像的星宇,“别说,这样一打扮,也是好看的。” “班兄太不给面子,阿胭姑娘废了好大功夫捯饬出来的,只得了个‘也是’,真是让人忍不住为她叫冤。”星宇虚扶了扶高耸的发髻,估摸着做个搔首弄姿的样子来。 “我管你表象如何,腔子里装着的不还是原来的那个人,这怎好作的假?”班长生不以为然,也许是真的见得多了,不放在心上。“难不成换了妆扮你就能放下屠刀,拈针绣花了不成?” “我老是记不得班兄是个多么通透的人。”星宇偏开身子,“老是拿你当我身边儿那些人似的,傻乎乎的什么都信。” “你怎知我不信?”班长生笑嘻嘻地说道,但没人接话。 星宇靠在车窗上,起伏的车帘不时抚过她的眼角,痒丝丝的,抬手去揉,越揉越痒,干脆不揉了,合上眼,摊手叉腿靠的更瓷实些。 马车在离城门口还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住,星宇睡眼惺忪地往下摸,好悬人没滚着下去,脚才沾地,扶着马车沿儿将将站稳,就被一件衣服兜头罩住。 “热。”星宇梗着脖子扯着嗓子抱怨道,伸手就要扯了。 “挡上,夜里便也罢了,你虽做了娇娥打扮却做派还是条好汉的做派,瞧着也不像样。”班长生皱着眉头嫌弃她。 “有理。”星宇略一思虑,将那件儿外衫抖搂两下披在身上。她哪里想到,班长生起的何尝不是私心,星宇身上的是风月女子专有的衣物样制,再怎么颜色暗淡,也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他实在觉得,星宇这般的人物,无论多贵重衣衫首饰的都衬得起,却见不得她做此轻浮打扮,偏偏她自己混不在意这些,真是叫人上火。 “去哪?”班长生抱着手臂,装作不耐烦地翻着白眼。 “你要跟着我?”星宇用那种“咱俩不熟”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别说是班长生了,任谁被这样看着,不消一刻,也是要毛的。 “怎么,卸了磨便要杀驴,我被你牵着鼻子转了一宿,说打发就打发了?”班长生也不抱手了,手舞足蹈地在星宇耳朵边儿跳着脚。 “吁,吁,吁。”星宇赶紧呼噜毛,“误会了不是,熬这一宿,实在遭不住,我是要回去眯会儿,班兄莫非要一起?” “有何不可?”班长生皮笑肉不笑地摸着下巴。 “万万不可。”星宇退开两步,以示立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您那名声混在泥里汤汤水水的,舀都舀不起来,还在乎这个?”班长生眯着眼,一把拉了星宇,撞进怀里。他算是有点儿经验了,对付董星宇,最要不得的就是给好脸色,那就是个最会蹬鼻子上脸的家伙,还只有胡搅蛮缠管点儿用,她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全都别信就对了。 “告诉我。”班长生托住她的脸,将那双慵懒歪斜,猫一样的眼睛扶正,抵住额头,与自己对视。“答应了什么?” “姑娘家的私房话,怎好说与你听?”星宇十分费劲儿的还要扯着嘴角,挤出个笑来。“班兄出入花街柳巷,如何不懂女儿心思?” 星宇觉着委屈,一个个的,好听的话谁说不出来,她自己就是甜言蜜语哄骗人心的个中好手,她终日伏低做小,是为求心安理得,有朝一日入土为安,魂归故里。很久以前,她便是当自己是个死人一般过着日子,没有恐惧,没有慌乱,时不时是会有一丝丝平和的欢喜,已是很好了,周琛是,班长生也是,他们站在活人的岸上,却满心想着给她脚上也套个绳索,不管是丝线打的还是铁链绕的,也将她系在岸上,弄得她一半儿在水里一半儿在天上,不上不下,不得归去。 “合着我是一片真心喂了狗,昨夜我说的那些话,句句发自肺腑,敢指天为誓,你都不当做一回事儿吗?”班长生瞪着她,又不敢高声,忍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红着一双眼睛,像百花山上的兔子,星宇看着看着就又笑了。 “就知道笑,就知道笑。”班长生嘟嘟囔囔将她放开,气鼓鼓的就差脑袋上顶俩长耳朵,“以后老子再蒙着眼跟在你屁股后头跑,老子就跟你姓。” “好,星宇记着。”她不敢乐得瞌睡全无,不敢更加放肆,笑眼弯弯地抬手拍拍班长生肩膀。 “躲开。”班长生没好气地一抖肩,“喏,那是不是来寻你的?” “真是嘿。”星宇踮着脚尖张望,城门方向果然有一人一马朝这边疾驰而来。“丧门星,还知道接你爹来,终于长良心了,可喜可贺。” 马上人果真是李鬼手,不知是不是听进了星宇的鬼扯,离着还有十来步时,忽然勒停马匹,受了惊吓似的虎着脸朝前张望着。见他先蹑手蹑脚地从马背上翻下地来,回手捋着马背,先给马儿去去惊。 “星宇,是你不是?”李鬼手压低了声音,像是面前隔着几重山似的那般招呼她,“要不是,我走了啊。” 星宇负手站定,趾高气扬地闪着腿,“正是你爹我。” “早说啊,看给我吓的,差点儿惊了马。”暗号对上了就好说了,李鬼手一副刚进城的乡巴佬样儿,眼里冒着光,说他刚偷了人钱袋子都不算冤他,贼模贼样就朝星宇去了,“你这回扮的是哪个角儿,看着可面生。” “我不才走了两夜,你就知道来迎迎我,来京城总算有些长进了。”星宇叉着腰,颇为欣慰。 “祖宗诶。”李鬼手犹惊似恐,长念一声。 “在呢,在呢。”星宇可不管他,眼前的便宜占了最要紧。 “您都走了五天了,再不回去衙门里就乱了套了。”李鬼手便是有功夫也与她计较不了那么多,更遑论此等危急存亡的关头,拉了她便走,只恨变不成个踏脚凳好立时将她送上马背。“还贫呢,快着回去吧。” “走你。”李鬼手吐口唾沫,举起巴掌,抡圆了往马臀上拍去。 星宇犹在怔忡间,胯下马儿便开始奔跑,“我怎么上的马?”一骑绝尘,晃眼再看,已消失在城门口。 烟尘滚滚,李鬼手咳嗽着还向班长生行礼,“兄台,又见了,一向可好?” 班长生表情古怪,也执个礼还了,“劳江湖第一神医李鬼手挂念,班某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啊,谁没事愿意被大夫记着,是药没喝够还是觉着挨针扎好玩儿呢? “不敢当,不敢当。”李鬼手口是心非地推辞着。 “你方才说,我们已离京五日了,可是当真?”班长生问道,他被星宇跳脱的性情闹得只要是她身边的人,都不敢轻易便信了。 “自然是真的。”李鬼手正色道,“你们竟浑然不觉吗?” 奇怪。班长生心生疑虑,昨夜明明是在山中凤仙与梁晓声分开的,要是有异常,也该在这事儿之后才是,或是中了迷香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定是在星宇与阿胭进了那间屋子后发生的。 班长生苦笑一声,这是又被人利用了。 她竟狠心如此,任他在门外孤零零地杵几天几夜,想到此处,腿肚子脚后跟显得酸胀莫名,心口处的酸楚更是难言。 李鬼手见班长生独自一人站在那方,久久无言,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却精彩得狠,便开口说道:“班帮主慢慢站,在下追自家主子去了。”说完也没见他有何反应,再不出言打扰。撒丫子去追星宇再无迹可寻的踪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十四章 她就算是草芥,也是最坚韧的那种蒲苇。 周琛望着款款而来的那位女子,如此想到。 星宇天资高,学什么都快。阿胭教她扮妖娆,她便蜕皮似的丢去二十几年养成的硬骨头,眼中要顾盼有情,黑瞳仁便犹似换作了玛瑙石,嘴角笑意要似有若无,不是弯刀的弧度,是柳叶儿的弧度,身段也要像柳树,无风自摆,袅袅娜娜。 “堂下所站何人?”李鬼手乔装的京兆尹大人,正襟危坐于明威堂上,头顶高悬一黑底白字牌匾,上书“水清”二字。牌匾总是挂在那处,落灰生尘,不移毫分。 “如此官府重地,焉敢不跪?”李鬼手的官威比星宇端的足得足。 “大人恕罪,小女子不敢跪见大人。” “大胆。”惊堂木落,戏演全套。“左右,人是苦虫,不打难招,将这目无王法的狂徒叉下去先打十板。” 堂下两侧侍立的衙役齐声应是。 “且慢。”京兆尹大人身后,明威堂后半截儿,一盏屏风之隔,端坐着今朝九五至尊,皇帝周琛。京兆尹的官威比之皇家天威,如泥牛入海,不足挂齿,“有何苦衷,听她讲来。” “是。”京兆尹躬身称诺,回身来对过堂下,“兀那女子,七日前于正阳街上疯癫无状,口称起死回生之人,又于宫门前苦跪数日,惊扰圣上,现蒙陛下施恩,纡尊降贵在这明威堂上,有何隐情,速速讲来。” “大人,小女子有一惑未解,望大人赐教。”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衬着一点朱唇更显艳光,“坊间有个传说,百年前,有位黑面书生,立志扫奸除恶,匡扶社稷,心系苍生,要平民百姓冤屈得以昭雪。。。。。。” 她说的是青天老爷容九良的事迹,戏台子上的老生常谈,今年光在迎春楼便唱了数十回,容九良头顶青天明月,脚踏奸邪妖逆,日断人间案,夜敢管神鬼,一日之内,往来黄泉碧落,为的不过是公道一项。有人评他矫枉过正,吹毛求疵,以“水至清而无鱼”之言讽他无妻无子,无友无朋,容老爷不以为意,反将“水清”二字制成牌匾,高悬于头顶,以之自勉,一生断案无数,刚正不阿,数度死里逃生也未伤其赤子之心分毫。 “你可是质疑本官公允之心?”京兆尹大人冷目含威,冷言含怒,端的却是一位衙门太爷日常审案的一贯做派。冷,任你一腔子火热热想要沉冤昭雪的决心,望进那冷里一眼,便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下来,三九天里一出官府六扇门,就结成化不开的寒冰。 “小女子不敢,只是多年未见,世上衙门千万,当真有人传承容老爷遗志。”底下人娇娇怯怯,扭捏做作,独独没有见官时常见的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小女名为姜小意,自幼学戏唱曲儿,风尘中滚过几遭,尝尽世态炎凉,对戏文里神明般的救世人物心生向往,故有此一问。”‘姜小意’大着胆子抬头望向上方悬挂的一方朴实无华的木匾,一双美目莹莹润润“敢问大人,可对得起‘水清’二字?” “京兆尹”李鬼手装作不解其意,侧过半边身子,恭询圣意,轻声细语,谨小慎微,下方站立着的墨色艳丽女子及一中衙役听不分明,外间簇拥着的众多百姓更是不得而知———正阳街头显妖异,京兆尹府审奇女,这可是出新戏,一折折起承转合,一趟趟恩怨情仇,究竟为何白日现女鬼,女鬼又脸生红莲,是为报冤是为报仇,何种纠葛动地惊天,引得上人熙熙下人攘攘,聚在京兆尹衙门这一亩三分地,还得听苦主一一道来,才可辨分明。 屏风上花鸟鱼虫绣的精妙绝伦,与每个推远他们的谎言绣工针脚如出一辙,周琛透过屏风看她,是从未有过的模糊不清,突然就看懂了,她一直以来求的,何尝不是一个公道? “有何冤屈隐情,且细细道来,圣驾降临此地,必会为你做主。”京兆尹得了圣意,不再频频回身请旨,专心断案。 “小女京城人氏,死的那年是十六岁,化作孤魂游荡人间已有三年,今日不敢面见圣上,唯恐邪祟惊扰圣驾,有碍圣体安康。”姜小意飘飘然下拜,真好似雏鸟敛翅,弱枝扶风,外间瞧热闹的百姓有一多半信了她非阳世中人的鬼话,也就是这湛湛青天,朗朗乾坤,又是邀朋结伴,互有依靠,才没吓死一个半个的。 “此话可当真?” “若有半个字不属实情,小女子甘愿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转世,受曝晒雨淋之苦,不得一刻安宁。”星宇用着姜小意的赌咒,软软糯糯地像揉出一屉子糯米食儿那样发着誓,作为董星宇,她很久没这样做过,很久没有发过誓。有一瞬间,她想起另一个人指着日头对她的承诺。 正出神时,耳听得堂上老爷高声喝道:“堂下怨鬼,人间事人间断,阴间案阴间判,为何来此胡搅蛮缠?” “大人此言差矣,人鬼本是一体,鬼是蒙冤而化,地府难容,轮回之路不可踏。”姜小意期期艾艾,云笼雾罩的眼中终有泪珠凝成。 “依你所言,你这冤屈在人间才可解?” “回老爷的话,正是如此。”红色血泪自那双琉璃美目中决堤而出,两道诉不尽冤情的蜿蜒长河,历经一生一世的奔劳,自美人面滑落,落在石板地上,竟泠然作响,在场人人听得分明,悚然心惊。有心软者,不觉跟着一道儿失声痛哭。 小女子姜小意,原籍苏州,无父无母,被人贩子辗转变卖至京城,浮萍无根之人,命系在翻飞的马蹄子上头,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一入京城,落脚在凤仙楼,因姿色上佳,性情温和,于凤仙楼中待客不过月余便被送往京郊一处山中,本也是寻欢场所,小意并不觉得有何区别,日日笑魇如花,迎来送往。山中无规矩,无礼法,送进山的姑娘,助兴的玩意儿,性命便不再是性命,有不甘于花样儿平常的,折了腰断了胳膊,也是要奋力逢迎的。姜小意目光寒凉,嘴角挂上的笑意始终不减半分,混在未拭的血泪里,仍是无法撼动一颗浸淫官场,难除偏见的高堂太老爷的世故之心。 “好个无廉耻的女子,你当身在何处,竟敢口出此等龌龊腌攒之语。”京兆尹大人一只令箭掷地有声,“左右,将这妖女就地杖责三十,且看她是人是鬼,若是真鬼便也罢了,若是活人,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 “得令。” 左右衙役呼啦啦围上,横眉竖目,将那女子以棍夹持,按倒在地,噼噼啪啪,棍棒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呼呼呵呵,势要将那娇娇女毙于棍下。 “大人,打完了。” 再看地上伏着的姜小意,扭扭捏捏撑起身,柳眉微蹙,秀目含嗔,轻笑道:“这等皮毛大老爷便觉得是肮脏之语,入不得耳了吗?” 堂上老爷衙役皆是面面相觑,张口结舌。底下围观的百姓早就炸开了锅。 “真是嘿,这般打法儿竟伤不了其分毫,平常的壮汉也只受的住十棍。” “那凤仙楼是什么地方,上回老赵家的小子偷摸进去瞧了一眼,回来人就傻了。” “什么凤仙楼,没听那位姑娘说,外面山中还有个更好的所在吗,又无人管束,更是神仙日子了。” “有钱有势的才是神仙日子,看那姑娘,不知受了多大的苦头,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来喊冤,咱们平民百姓,哪儿有说理的去处,不是实在无处出头,谁会来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来?” “听说鬼魂白日显形,是要灰飞烟灭的呀。” …… “小女子尸身被丢弃在城外河中,鱼虾有灵,知小女心有怨恨,未曾毁坏小女尸身半分,大老爷若是不信,可派人探查。”姜小意娉娉袅袅起势,缓缓撸起袖子,露出的两段藕臂本该无暇如玉,却生出绵延不绝的红莲花色,“我佛慈悲,容我孤魂于甘远寺座下修养三年,才得今日人前现行,老爷头顶青天,万望为小女做主。” “你可知害了你性命之人姓甚名谁?”京兆尹面色凝重,紧按惊堂木不发。 “当朝太师严任重,私设勾栏,笼络朝臣家眷,引诱年少公子堕落,借机搜集各大臣府中秘辛,以其为把柄,结党营私,其心可诛。”姜小意一语言毕,四下皆惊。 “大胆,你可知胡乱攀咬朝廷命官是何罪过?” “已死之人不在意罪名清名,我有位姐姐正是在那无名山中,为严太师打理大小事务,大老爷有疑,一查便知。”姜小意站起身来,敛衣整袖,不急不徐。 “你道我京兆尹是无事衙门,你这女鬼,巧嘴利舌,好不老实,风月场上无真心,你这样出身之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字为真?”京兆尹抚着下巴,脸上是排练多次的不屑一顾,也是外间百姓早见怪不怪的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官场之险恶是平常人无法可想的,古往今来,真心实意为无名之人正名的,又有几个? 容九良,不论是否真的出现过这样一个人,戏台子上对其清官形象吹毛求疵,不遗余力的塑造,不乏言过其实之词,却是平头百姓们有口难言的朴素希翼,求不得真人,便只能向鬼神许愿。 周琛极力忍耐着,他明知眼前所见皆是戏言,那位所谓的姜小意,更是疯癫。 这样热闹的一出好戏,他全都看懂了。 假扮姜小意,装神弄鬼,唱念做打,青天白日女鬼喊冤的蹊跷事,唬不过满腹圣贤的父母官,骗不了励精图治的当今圣上。 可要是这扮假作怪之人是董星宇,难办的事也会变得好办。 “准她所言。”圣口一开,君无戏言。“此事由京兆尹全权督办,事无巨细,必得一一查明。” “吾皇圣明。”外间百姓乌泱泱下拜,皆是信奉神明,敬畏神鬼的市井小人,都与这身世凄惨的孤魂野鬼有感同身受的共情。 “大仇得报之日在望,小女可投胎转世,从新做人。吾去也。”姜小意仰天长笑,顷刻化作一团红雾炸开,烟消云散,空余满地红色莲花瓣。 众人俯身下拜,再抬头见此奇景,更加肯定其所言非虚,自古怨鬼不见黄河不死心,没有心事未了,便撒手而去的道理,可着全天下的说书先生,无一人敢开此例。 彻查严任重一事,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