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归故里,与你》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楔子 悠悠生死别经年 封襄四十二年,平京,西都城。 斜阳早已不见了踪影,带着最后一抹光晖悄然而去。天色昏沉,天空灰白如一卷腐败的绸缎,了无生气地缀着几缕残云。天地之间一片混沌,死一般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本该吹响战斗号角的兵士已然躺在血泊里,双目未暝。 历经数月的战乱,这座都城早已面目全非,敌军厉兵秣马,兴兵而伐,将它蹂躏,玩弄于鼓掌之中,血腥暴戾的恶臭味弥漫在城内外,远远地扩散开去。短短几月,昔日歌舞升平的浮华都城,转瞬跌入万丈深渊,城中百姓家破人亡,有的苦苦哀求,却都只换来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几乎没人能摆脱这场厄运,命运将所有人都包围在一起,然后举起一把刀,试图了解所有人的性命。 城外的沙场上,是遍地骇人的尸骨,风过卷起黄埃,堙没了不少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士们,他们魂无归处,不得安息。城内一片秽瘠,百里开外,皆是断壁残垣的废墟。 废墟中,似有一身褴褛衣衫在缓缓蠕动。 划然间,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从罅隙里钻了出来,一颗头颅奋力顶起上边的一块石板,那人几乎耗尽浑身力气,双手猛地一推,石板轰然倒向一旁。一个布衣少年挣扎着从废墟中爬出来,手上磨破的茧子流出淡黄色的液体,混着淡紫色的斑斑血迹,他置之不理,只一个劲地将羸弱的身躯往外头挤。 布衣少年头如蓬葆,本该稚嫩的脸孔上显出饱经风霜的沧然,容颜因长久堆积的污垢而有些漫漶。他以一种分外拙劣的姿势,终是爬了出来,却不慎一骨碌滚了下去,身体重重地砸在废墟边的乱石上。他忍着剧痛翻身,四肢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听天由命。 不远处陡然出现一个人影。 一柄长剑擦过烟尘斑驳的土地,拄着剑的深衣男子颓然前行,步履维艰。深衣男子的朱襮及至腰间,漾开一大片赫然的深红血迹,似还有鲜血,顺着他执间的右手汩汩而出。他一瘸一拐的走着,不适时的精致脸孔宛如巧夺天工的极品,带着精雕细琢的美艳。剑眉之下的一双桃花眼,冉冉垂眸,眸中似夹杂着悱恻与寥落,淡淡地晕开。 深衣男子拄着剑踽踽独行,脸色苍白胜雪。天地茫茫,似乎就只剩他一人,在这座废城里独自彷洋悱恻。 布衣少年见了他,一双眼睛立刻大放异彩,忙连滚带爬地上去,似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把拽住他的衣褶,轻轻地拉了拉,童声有些沙哑:“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吧……” 深衣男子脚步一顿,手中的剑随之停下,嵌入贫瘠的土地。他蹙眉,眸中有一闪而过的犹豫,却在刹那间消失。“我无能为力,自便吧。”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布衣少年却仍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褶不放。 “求求您了……”布衣少年恳求道,眼中蓄满了泪水。 “抱歉。”深衣男子拉起衣褶,终是挣开了那双手。他绝裾而去,再也没有回过头。人有时候若不狠下心来抛弃可笑的善良,最终也会被善良反噬。身后的少年苦苦挣扎,望着他决然远去的背影,试图声嘶力竭地大吼,喉咙却早已嘶哑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恨意填满了他的双眸,他微微颤抖的双唇,一张一合地动着,像是用最后一口气,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不得好死……” 深衣男子苦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吟。他还未来得及眷顾个究竟,只觉一股渗人的凉意穿过他的身体,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手中的剑应声而落。他定睛一看,一把匕首已然插入了自己的腰腹,闪着银光的刀尖穿过身体,还残留着鲜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他忍着痛强撑着快要倒下去的身子,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已微微发白。他伸手就要去拔插入腰间的匕首,一块帕子却倏地蒙了上来,一股迷醉的气息强硬地灌入口鼻。模模糊糊间只瞥见那个布衣少年惨死的容颜,那少年适才还同他求情,这会儿却惨然归西。 他顿觉天旋地转,再也撑不下去,于是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晃晃的,拖着他下沉。 ———— “那女人怎么处置? “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要换我,你估计还舍不得。” “我呸,”看守牢房的官史甲吐了口唾沫,将酒瓶往木桌子上一摔,抹了把油腻腻的嘴唇,粗声粗气地骂道,“就那狗娘儿们,犟得跟什么似的,给她点好脸色就当做驴肝肺,还真把咱当猴耍呢。我舍不得?放屁!” 官史乙摇着头,醉醺醺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哎呀,弟兄啊,莫要灰心丧气,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替你好好教训那娘儿们,你可要听听?”说着,他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贼眉鼠眼地笑开了。 官史甲狡黠地挑了挑眉,嘴角渐渐浮一抹不明意味的笑,一个劲儿地拊掌,“好好好,不愧是老滑头啊,如此损招都能想出来,佩服,佩服啊。”他赞不绝口,连连拍手叫好。 “哎,”官吏乙皱眉嗔怪,“怎的能是损招,此乃妙计,妙计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人笑得不亦乐乎,奸笑盈盈充斥着整个狴狱,隐隐约约地传进最深处的一间昏暗腐臭的牢房。 那间牢房的正中央,俨然树着一个结实的木架子,一名戴着桎梏的素衣女子被绑在上面,披头散发,凌乱不堪。麻绳扎实得紧,硬是勒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血痕,有的地方已经泛紫。她遍体浑身俱是各种酷刑留下的血痕,旧伤还未痊愈,新伤便又覆上来,身上大部分皮肉都已溃烂,渗着鲜血,曝露出触目惊心的白骨。 素衣女子闭着眼,头颅诡异地低垂着,长至腰间的乱发堪堪掩住了她的面颊,隐约可见半张因过度憔悴而黯然失色的脸。 这几个月来她受尽了折磨,从都城被抓到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的地方,历经无数次案问拷打,堪言生不如死。 素衣女子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瞳孔映射出暗淡的微光,那双眸子深不见底,似是隐匿着难以言说的哀苦。 外头的一束光洒进了这间牢房。素衣女子抬头,露出苍白憔悴的面孔,阳光柔和的洒在她脸上,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真是难得的光明呢。素衣女子对着阳光,浅笑嫣然,竟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然而细水往往难以长流。素衣女子不知道,她即将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磨折,而这光明,往后也再不会有了。 她沉默着,向对面那扇门投去沉冷的目光,不由得颦眉,心中竟然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昨夜,又一个人被关进了那间牢房。作为一个将死之人,希望渺茫,也许本就无力去关心他人的安危。但是她这一路来,看过了那么多生离死别,家破人亡,那些数月前与她一同被抓进来的,也所剩无几,多半是受不了折磨而咬舌自尽的。她为此不平,却又无能为力。 她深知,自己早晚也会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那是国家的耻辱,却是敌国的又一项光荣。她不愿给国家带去耻辱,所以不到日暮途穷,她绝不低头。更何况,还有他。 那一场维持数月的战争,其惨烈全然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得尽说得明的。皇族为誓死捍卫国土,不由分说地便下令将所有四肢健全的男丁都抓取当兵役参战。他自然也逃不开那场命运。离别之际,她一声不吭,只是挥手向他告别,他恋恋不舍地策马而去后,她只能任由泪水肆意阑干。 她如何不知,“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她自然是不忍心看着他去送死,便孤身混入战场,与他并肩作战,一同杀敌。他愠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上战场找死么?!她却只说,乱世之中,早已没有什么男女之分,贵贱之别,凡是一国之子,国便是家,便要誓死捍卫自己的家园。 这一仗,为的不只他,更是家国。她早已料想过种种结局,早已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大不了和敌军拼个你死我活,至死方休。城外一片厮杀,敌军如蜂窝般鱼贯而入,直攻向城门。他们却早已是虾兵蟹将,根本无力反抗。 两人身上俱是累累伤痕,一身戎甲被划开数道口子,染上了自己或将士们的鲜血,混在一起,散发着浓厚的腥臭。最后一刻,一把银光闪闪的回马枪戳进她纤细的腰肢,霎时血溅了一地。 他看着利器穿过她的身体,看着她嘴角渗出的鲜血,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还有杀不尽的敌人,还肩负着守护国家的使命。她说过,宁他做无情人,也决不当叛徒。 百十束银光摽入他的眼瞳,生死攸关之时,他与剩下的几十名将士一同拼死一敌,最终,血染城门,敌军还是攻了进去。身边的战士皆化为触目惊心的骸骨。 腰封里的绢布不知何时落在地上,风扬起时,绢布随之飘然。他举目,只见那上头赫然写着一个血红的大字,一笔一划镌入他的眼帘。 他知道,那是她对他最后也是唯一的期望:生。 素衣女子低垂着头,扬起唇角凄凄然苦笑起来。 她想起那些曾经。 曾经,他将她想要的一切都不远万里带到她身边,唯她所有,任她肆意挥霍。 他说,因为那么远,她必不会去。 其实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让她离开而已。 ———— 牢房的另一边,深衣男子沉默地望着对面的木架子,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他走到床边坐下,同样背对着她。他倚着破旧的灰墙,伤口还在不断溢血。 他缓缓闭上眼睛,往事带着令人窒息的疼痛感,再次向他席卷而来。那个女子望着他时温情的眉眼,两人独坐月下的长谈,再到更久以前,他为她诊病,她却不慎一角踹到他脸上……那些画面零零散散地拼凑在一起,却最终哗的一声,裂成支离的碎片。余下的只是她向他挥手时故作镇定的脸,愈发模糊,离他愈来愈远,最终化为牢房中血肉模糊的躯体。 两道泪从他纤长的睫毛下缓缓而落。他闭着眼,一动不动。 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官吏出现在牢门外,取出钥匙给他开锁,只听锁链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他这才缓缓睁眼,泪痕已被酝干。 那官吏走进来,轻蔑地瞅了他一眼,将一笼酒菜拎到木桌边,极不情愿地一道一道给他摆好。 他颦眉:“你们这是何意?这鸿门宴我可吃不起。” 官吏轻佻一笑,语气中带着冷嘲热讽:“呵呵,公子怕是想太多了些。若不是今日主子有大事要办,哪轮得着你们这些阶下囚的饭吃。我看公子也没些时日了,就别摆着那副架子了,多少都得吃些,莫要耽搁了主子的一番好意。”他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对面传来开锁声。 深衣男子面色一沉,眸中渐渐染上寒霜:“何事?” “这你就用不着管那么多了,总归是出好戏,不看可惜了。”官吏一边斟酒一边答着,招呼他道,“过来坐啊,你当真想饿死在这儿?” 深衣男子正忧心忡忡,哪里顾得上饭食,但在这是非之地,没有些手段,怕是活不了多久的。他索性半推半就着,“这好戏配好菜,自然是应该的,只是不知好戏到底是哪一出,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对面的牢房内,几名官吏已经开始张罗形形色色的器具。他望了一眼,只见那女子仍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官吏见他这副模样,玩笑道:“怎么,公子莫不是也有兴致?得了,看你可怜,便告诉你吧,一会儿那牢里的姑娘要行刑,据说是种极严的酷刑,一般人是万万受不了的。听我们那管事的说,叫凌迟。”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在深衣男子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那两个字如两把利刃,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扎了个满目苍夷。 牢房黝黯。半截烛光飘逸在满室的清冷荒芜中,斑驳了一地的灰白。墙角的狼蛛细细吐着丝,露出森森尖牙。 “坐吧。”官吏已经坐下,挑了个正当的位子,兴致勃勃地饮起酒来。深衣男子依从着走过去坐下,举箸无言。 “公子可要凑近了看?这等好戏,过了今天这村儿,明日就再没有这店了。” “不必。”深衣男子望着那个背影,神色冰冷,眼中闪着骇人的冷冽寒光,仿佛能一口将人吞了。那官吏正要再劝,见他这模样,心头不免犯怵,只有低下头默默夹菜,听见对面传来凄厉至极的哀吟,一颗心竟也猛地一紧。 再看看深衣男子,正不动声色的酌着酒,不免暗暗感慨起来。 那一夜,他噩梦缠身,翻身入睡时,梦里是她的哀吟,带着一身冷汗惊起,耳边又是她的哀吟,带着骨肉剥离的惨痛,声声骇人,他打了个寒噤,瑟缩在墙角不住地发抖,心跳也乱了频率,只颤颤巍巍地跃动着。甚见她倏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笑得和煦,又倏地消失。 他不时转过头去,对面的木架子早已空空如也,一把沾满鲜血,挂着皮肉的匕首被随意地丢在一边,仿佛诉说着那几百刀触目惊心的伤痛,如同野兽猛地向他扑来,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皮肉,身上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两者交加,痛得他难以喘息,身子如扎了百十根冰柱子般,冷得要命,却虚弱得连发抖的力气都不曾有。 那把匕首渐入他的眼帘,愈发清晰触目,刀尖闪着寒光,仿佛能洞穿他的眸子,旋即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措不及防地朝他的双眸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一章 轮回复奈何 上 泠谱猛地睁开眼睛,胸口有些闷热,以至于方才一时喘不过气来。他吁了口气,只觉背后一片濡湿,许是乱梦惊出的一身冷汗,正要起身,却不慎牵着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复无奈地躺回去,换了另一种笨拙的方式,这才勉强支起身子。 他草草地套好布鞋,侧目时瞥见原本摆在床边的蜡烛,眼下却只剩得铜板厚的一块,烛台边沿的蜡油还未落下便凝固了,算着时间该是子时。外边的风不知何时烈了许多,几下便推开窗棂直灌入屋内,使得原本潮湿的屋子愈发清冷。 泠谱忍着伤痛起身,走过去几步在窗前站定,怔怔地冥思了许久,目光有些迷离,加之艳如瑾瑜的颜容,此时整个人在漆黑的夜色中,俨然成了一幅静谧安详的画卷。他只穿着件单衣,一股风灌进领口,当下回过神来,抬手关上了窗,回到床边。 再躺下时,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只好阖眼静静地躺着,侧耳聆听外边的的瑟瑟风声。 翌日,日光熹微,泠谱懒洋洋地眯着眼,闻到大老远传来的一股刺鼻的药味儿,也懒得睁开眼,用手覆住口鼻却成了欲盖弥彰,被药味儿熏得猛咳了一阵子。这一咳,伤口又连着隐隐作痛。 外头有人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听见里头的人咳得要死要活,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过去扶起他,一边就着给他顺气。 “今儿个怎的起得如此早?这咳喘又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昨夜风大受了寒?”来人拍着泠谱的背一通问,见了那床被褥又怨道,“你瞧瞧,前些日子就同你说了换床被褥,你偏不听,这下可好,又把身子给拖累了。” 泠谱推开他的手,有些哭笑不得,“你快别拍了,我这背上的伤正复发,叫你这么一折腾,房里药味儿又熏得了不得,就是好端端的人怕是也能无中生出有来。” 那人微哂,“那你现在可有好些?” 泠谱的目光从桌上的药碗一扫而过,玩笑道,“若没有那些药材,大抵能好许多。” “你尽是爱说玩笑话。”那人嘴角轻扬,又关怀道,“我见你这般模样,昨夜想必是没有睡好,可是又做噩梦了?” “这么些年头过去了,还是萧郎能一眼看出我的心事。” 萧郎本名叫萧弦,俩人六年前便相识了,当初那场兵燹过后不久便闹了饥荒,敌军驻扎边陲,营内粮食又供不应求,只得出去寻些粮食。当时萧弦与泠谱同在一个狱中,不过隔着一扇门的距离,泠谱身负重伤,自是心力交瘁,不过那萧弦日日苦心筹谋,巴不得就地掘洞而逃,将耳朵竖得兔子般,不愿走漏半点风声。这不,一听那些狱卒守卫都被派去应援粮食,立马便动起歪脑筋来,恰好地上又躺了把钥匙,天时地利,三下五除二便逃了出去。又想到隔壁那位兄弟身负重伤,两人也算是邻居,索性将他也救下,一并拖了回去。当时泠谱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再一也并不在意他为何出手相救,只是对他心存感激,一口一个萧郎地叫着,视如兄长,两人便居在一处儿,日子久了自然互相照应。 泠谱回思间,萧弦已经端了盆子过来,扯起宽大碍事的衣袖,绞干了里头的罗巾,对他说,“把里衣卸了,我替你擦汗,顺带看看伤口。” 泠谱犹豫着,萧弦继续说,语气更像是劝慰,带有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伤口染上了汗会感染的,还是清理一下好些。还是你在介意什么?”他说着,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个弧度。 “萧郎哪里的话,我照做便是了。”泠谱从容地卸下里衣,白皙如玉的脖颈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疤痕,有些伤痕较深,是萧弦用银针一针针缝上的,如今又因夜夜乱梦缠身惊出的冷汗而悉数皲裂,看上去狰狞可怖得很。 萧弦虽也见惯了这些疤痕,眸中却仍是不免露出些心疼,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着,动作很轻,生怕触痛了他的伤口。他擦了一会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这些伤可还需要我再缝上?” 话是这么问,但若是真叫他缝上一遍,他也是于心不忍的。 泠谱淡淡道:“不必了。”言罢,他穿上衣衫开始裣衽。 萧弦处理好盆子,将桌上的药端了过去,柔声道,“来,把药喝了,不然你这痼疾可真就没法子了。” “你且道是痼疾了,自然好不了,喝那么多的药管什么用。你还是拿下去吧,或是给村里其他需要的百姓,也许还能帮上忙。” “这话说的,你病了我怎能不管你,这药今儿是必须得喝的,没的理由推却。”萧弦摆出决绝的态度,如同长辈在管教自家的顽童一般。 泠谱心道这样僵着也不是法子,何况这世上他早已无亲无故,只当萧弦是亲兄长一般,事事皆护着他,眼下也不过是出自关心罢。他依违着,终是不大情愿地端过药碗,装模作样地舀了几下,闻到药味儿时还是忍不住攒起眉头。 萧弦哪里会不晓得他的心思,只笑道,“这药我是必定看着你吃完才作罢的,你还是快些喝完的好,冷了味道可就更苦了。” 这话说得泠谱显然是心有余悸,便乖乖端起碗喝了大半,萧弦见他满脸愁容,不禁嗤声,一双明眸渐渐浮起笑意,“阿谱可真是孩子脾性,多大个人儿了,喝碗药还非得我唬你。” 泠谱一愣,转而苦笑,“萧郎日后莫要再拿我开玩笑了。”他放下药碗,嘱咐道,“过会儿我要上山去趟,处理些私事,怕是要晚些才能回来,萧郎只管在家候着,不必忧心我。” 萧弦似是明白了什么,嘴角一沉,“昨夜才下过雨,山上路滑,你腿脚又不太方便,一个人去怕是不妥,还是我同你一道去的好。”他说着,见泠谱面露难色,又宽慰,“你大可放心,我不会碍着你的。” “我怎会嫌萧郎碍事,既然你要去,那便依你的。”泠谱淡淡说完,起身去里屋拾掇包袱,出门时他让萧弦再等等,并未交代什么,只是回后厨捣鼓了一阵子,才出来与他一道离开。 ———— 行露未晞。 萧弦的屋子厝落在山麓的一个村落里,因此上山并不需要马车,两人安步当车行至山口,萧弦一身轻快,倒是泠谱,六年前重伤虽已痊愈,却也烙下了病根,腿脚总是不大方便,走一阵子便发麻,疼得厉害,尤其是这样湿冷的天气,情况明显又严重了些。只是他不想耽搁时辰,也省的萧弦担心,便一直忍着,额上汗珠密布。 萧弦是个极擅察言观色的人,再了解不过泠谱的倔性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诉苦,索性自己走近些搀着他,嘱咐他仔细些,中途还问可要歇会儿,却都被一一婉拒。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幸而他早有准备,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根拐子,递给泠谱,道:“你既不要我帮衬,那便用这个,总好过哑巴吃黄连。” 泠谱有些发难,但还是道了谢接了过去,一个年轻男子拄着拐子虽不体面,却实在轻松了许多,于是俩人没多久便上了半山腰,在一块巨石前留步,只见那巨石上刻着两个清秀的丹红色大字:无旻。 无旻山唤为无旻,并非无稽之言。无旻至始至终是座荒山,几乎没人知晓它的底细,人们都将它视为虎穴一般防备着,不敢深入,除了山脚下散落着几户人家,山上鲜有人居住。因此,山中人迹罕至,山上的草木无人管束,便肆无忌惮地疯长,多数枝繁叶茂的粗壮常青便顺势而生,枝叶郁郁葱葱地交杂聚成一大片,大抵掩住了上头的天,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自己的另一番天地。 泠谱亡妻的墓就建在无旻山巅。 “就是这儿了,”泠谱吁了口气,转头问萧弦,“萧郎可还要同我进去?” 萧弦很快便会意了他的弦外之音,自然是没再跟进去。泠谱笑了笑,转身拨开巨石边繁密交杂的枝叶,躬身进了去,萧弦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在枝叶罅隙间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那厢泠谱正往山的深处走,脚上的疼痛感轻了许多,便提起碍事的拐杖,加快了步子,很快便走到山角一座陈旧的茅屋前,还没等他叩门,里头就走出一个面露疲态的老媪,看上去有些岁数了,身上穿着件灰布麻衣,见了他便堆起一脸笑容,招呼他进屋坐坐。 泠谱赶时间便婉拒了,只问她近来过得可还好,老媪点头,又交代道:“公子放宽心罢,姑娘的衣冠冢我一直好生照顾着,日日都去清理,您嘱咐她爱吃的点心我也一并送去了,从没落下过。倒是昨夜突然大雨,我睡得死,发觉得晚了些,送去伞时墓碑已湿了大半……”老媪说到这儿便羞赧地低下头。 “不打紧。这些年也真是辛苦您了,几时来寒舍坐坐,泠某定是要请您吃顿饭好好答谢答谢的。”泠谱和煦地笑着。 老媪忙摆手,“嗳,这怎么使得,公子不怪罪我已是极好,不过是帮着打理,反正我一个人也是闲着,没什么谢不谢的,日子久了也便习惯了,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老媪问起了正事儿,“公子这些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以往他不论风雨,那都是每日必到,可一晃六年,他却再不曾来过,仿佛早已将此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般。 “一切如常。” 事事如常,亘古不移。该忘的人,拼了命地不去回想。却仿佛天意弄人。一晃已是六年。六年来,一切如常,该忘的,却终是丢不掉。 老媪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也不再继续,只讪讪笑着,“无事便好。公子今日前来,定是看望姑娘的吧,”言语间不免喟叹,“公子待姑娘极好,我皆看在眼里,姑娘在天有灵定是会保佑公子平平安安的。只是可惜韶光易逝,姑娘竟就这么早早地去了,留下公子孤零零的一人。” 泠谱闻言依旧笑着,笑容很淡很淡,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 穿过杂草丛生的后院,不远处,一块墓碑赫然立足于空旷的山脊。四周静的出奇,一丝风吹草动也不曾有。 那块墓碑是六年前泠谱亲自扛上来的。独自一人。 墓碑上是泠谱以血为铭,一笔一画写上去的,来来回回,描了几十遍。怕它掉色。 他六年未曾来过这里,六年不曾忆起她。可最近,似乎不太一样了。那个梦每夜都会伴着他,走过无边无垠的晦暗,往日的疼痛感时时翻涌,提醒他过去的血腥,那个被回马枪穿透的女子,那个被凌迟生不如死的女子,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而他心安理得地在这世上苟且了六年。 毫无愧疚,毫无情感地活着。 如今,墓碑依旧,只是上面的血字淡了许多。 原来,该褪去的东西,挽回多少次也于事无补。那么,那个曾经在生命里彻底被抹去的人,还有可能再回来吗? 泠谱在墓碑前站定,缓缓俯下身,触上那块冰凉的墓碑。往昔如同昨日,历历在目,一切似又回到了原点。他在过去的河流里不断地追寻,处处是她的欢声,还有她的窈窕身影翩然。可哪一个都不像是真正的她。 “阿芷,我知你痛恨这茫茫尘世。我也一样。可是那又如何,风雪尽散,你们依旧离我而去。” 而今,风雪尽散,斯人已逝。只余风声凄凄,万物凋零。 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他不紧不慢地放下身上的包袱,躬着身子细心地打开,然后将两个白花花的大瓷碗心翼翼地摆到碑前,一笼热气腾腾的饭菜立在一边,边上是两壶酒,六年前酿的。 泠谱掀起笼盖,一股热气直直往上冒,散出沁人的香气。他一盒一盒地摆好,一边说,“阿芷,细细想来,咱们夫妻也有六载不曾一同吃饭了,你莫要怨我,今儿个我不是来看你了么,咱夫妻俩可得好好吃上一顿。” “来,阿芷,吃些肉。你平日里只吃菜,说你不爱吃肉,也是,户人家,哪里有那些银钱去买肉吃。如今你可以好好吃了,还怕相公我少给你烧纸钱罢。”泠谱将一盒肉悉数夹进磬芷的碗里,“你慢慢吃,我不与你抢。” 泠谱索性也席地而坐,突然一拍大腿,“嗨,我说我怎么就忘了,连酒都不给你斟,这怎么吃得下去。”他又开始洒酒,一圈又一圈,“阿芷,这可是陈酿的好酒,香着呢,以前我不同意你喝酒,我那是为你的身子着想,可是呢,今时不同往日了,今儿个你便喝个痛快。” “来,咱干了这杯酒!”泠谱笑着高擎酒盏,猛地一饮而尽,一股肥醲干脆的液体涌入喉间,喉结上下翻滚,涤荡着他的肺腑。啪的一声,他将酒盏砸在地上,又举起另一壶酒,仰头快饮,冰凉的酒沿着下颚细致的弧线缓缓淌下,两行泪肆意纵横,凝在嘴角。 那一盏酒,下了肚,却未能交杯。 那一双手,攥得紧,却难以长久。 那一段情,绵延百里,却最终逃不过命。 酒盏咕噜噜滚向一旁。 猛饮了两大壶酒,泠谱只觉眼前的景象迷迷糊糊的,怎的都瞧不清楚,一时头昏脑涨起来,便索性抱住墓碑,嘴里不知喃喃些什么,只一副委屈模样。 “哎?”泠谱突然指着那些菜,蹙起长眉,“阿芷你怎么不听话了,你不是最想吃红烧肉吗,你不是想同我吃饭吗,怎么不吃呢……噢,我差点忘了,我还没吃!”他迷迷糊糊地笑出了声,“哎呀呀,阿芷可不愧是我的好妻子,这会儿还惦念着我。” 泠谱举箸,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饭,整一大碗白米饭,就这么吃了下去,又搬起红烧肉,大口往嘴里塞。一口,再一口。这红烧肉,他们夫妻二人几餐难求的红烧肉,如今他给她带来了,满满一大盒,都是他昨夜亲手做的,今儿早上还怕凉了她会不爱吃,便借用老妇人的蒸炉,重新蒸了一回,才拿来给她。 泠谱接着吃,满口满口的往嘴里塞,却总觉得这红烧肉变味儿了,而且怎么吃也吃不饱。 但他一言不发,依旧默默低头吃着。 “阿芷,阿芷啊……”他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每一声都是颤抖的,像要把这两个字咽进肚子里,用尽力气唤着,却只发出有些沙哑的鼻音。 “我对不住你。” “我说过,会陪你一辈子。可我忘了,我给不了你一辈子的幸福。”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破旧的绢布,放在手中细细摩挲着,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故友般,嘴角不自觉地滑起一抹浅笑。绢布上的红色字体早已褪色。 他望着那个字,笑容愈发深邃,愈发鲜明。 “阿芷,我守着这份承诺,守了六载。如今,我累了,做不到了。” 他从包袱里取出蜡烛,点上,火光映照着他柔和的眉眼。 他将那绢布放到烛焰上,看着上面的“生”字逐渐被火光吞噬,不觉湿了眼眶。 ———— 彼时,萧弦正在无旻石前踯躅着,时而抬头,望见头顶连绵不断的翠绿,树影婆娑,拖下一条细长的人影。身后,另一条人影也缓缓向它靠近,两道影子逐渐交合,萧弦猛地转身,抛出一记手刀,那人眼疾手快地闪到一旁,萧弦又是一击,端端从他后脑勺划过,怎料得那人敏捷得紧,不多时便已立在萧弦身后,一柄雕花折扇抵在他的颈边。 萧弦眨了眨眼,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一个沉闷的男音突然响起,仿佛带有不同寻常的震骇力——“给点反应会死么,你明知我最恨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萧弦心下一怔,缓缓转过身去。 面前的男子一身金纹雕饰的华服,手持一柄折扇,面容似有修整过的痕迹,不仔细瞧还真察觉不出来。他的眼中不断浮现起朦朦胧胧的白雾,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片混沌,让人看着甚是不舒服。 华服男子漫不经心地晃了几下手中的折扇,嗔怪道:“阔别多年,萧兄可真是一点没变。怎么,怕是快要忘了我这个弟弟了吧?”他谈吐间透着些许轻慢,嘴角始终挂着戏虐的笑。 萧弦望着男子的脸,忍不住颦眉。 华服男子不甘示弱,又玩味般戏弄道:“怎么,萧公子这般厌恶我,连话都不愿同我说了么?” “阿岚……够了。”萧弦终是唤了他的名字,眼神有些复杂。 “够了?”萧岚轻蔑一笑,收起折扇,从他眼中的层层雾气中,氤氲出一股戾气,他上前一把抓过萧弦的襟口,“怎么够!十几年前你一走了之,全家疯了一般四处寻你,可你呢?你如今竟昧着良心在这鬼地方同另一个男人厮混,你可还有半分人性?还是说,你瞧上那个病秧子了?你打算同他过一辈子?” 萧弦任由他抓着,眉头锁得更紧,“这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介白衣,我们的恩怨,我们自己解决。” 萧岚一把推开他,萧弦踉跄着退了几步,险些倒在地上。 “那你倒是说说,该如何算清这笔账。” “我……” “怎么,这会而儿成了哑巴了?”“我会回去,同爹娘认错,也会给萧家上下一个交代。只是,不是现在。”萧弦突然觉得心口剧烈起伏,但他还是踌躇着把话说完。 他知道,自己辜负了萧家,辜负了悉心照顾他这么些年的爹娘。 他们不是亲爹亲娘,却待他比亲儿子还要好。 萧家的孩子出世后,萧父萧母也不曾冷落过他,依旧待他如故,供他念书,供他吃好睡好,样样不差他的。那个孩子裹在襁褓里,的,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喊他:哥。那一刻,他是多么欢喜。也是在那时,他几乎忘却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虽然有过被抛弃的时光,但老天爷待他真真不薄,给了他一个这样温暖的家,填补了他那些年内心的空缺。 这样也足够了吧。对于一个被命运遗弃的人,这样有什么不好呢。那时候他想,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你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萧岚的一句话顷刻间打破了他内心所有勉强支撑起来的防守,打破了所有美好的假象。他收起笑容,眸中的雾气愈发窎远,似在回忆并不美好的往昔。 “那年,敌军还是攻破了城门,外头的将士头破血流,里头的人,流冗失所,要么被杀,要么被烧死。就算是侥幸逃过一劫的,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活活饿死的惨局。 一场兵燹,萧家上下几百口人,全没了,就连我也差点死在里面。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个没用的废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容带着惊恐或忧伤,各种可悲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最终却都只能在一场大火里燃成灰烬。还有爹娘,他们临死前还说,幸好你已经走了,多好呀,走得越远越好……他们笑了,笑得很开心,可我却开心不起来。我竟还天真的幻想着,你可会回来,可会念在萧家对你往日的情分上,来救我们。 那时候,我真的好怕,怕我也要和他们一样被烧死了。” 萧弦默默听了许久,仿佛也看见几百条鲜活的生命,曾经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曾经给了他一个家的亲人。都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指甲嵌进肉里,他已然红了眼眶,却没有落下泪的勇气。是啊,早在他收拾好包袱决心离开的那天,就再没有资格。 萧家无私地给了他这么多,他却不知足,不懂得好好珍惜,听信了旁人的一番胡言,去找什么亲爹亲娘。可是,真正的爹娘,不就一直在他身边么。 千万句抱歉,此时只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说不出口。 他望着那张脸,那么熟悉,那个曾经还叫他一声哥的婴孩,如今已是一个翩翩少年。那么多年,许多东西都变了,他还是他,永远没心没肺的萧弦。“……过去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这些过去由我一人担着便好,至于你,能忘些便忘些吧,我萧家只当养了条白眼狼,也不愿再念什么往日情分了,如今我来,便是打算与你做个了结,有些话总归是要当面说出来,心里才舒坦些。” 话毕,两人皆沉默了片刻。 “阿岚,我许久不曾听你唤我哥了。”萧弦仿佛没听见那些话,眼神平静如水。水面之下,却是汹涌的暗流缓缓涌动。 “嗯,”萧岚掀起唇角,“往后也不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二章 轮回复奈何 下 那双桃花眼没去了灼灼温情,里面只有燃不尽的火光肆意跃动着。那些火光里藏着过去,藏着他最深爱的女子。 马上,他们就能在一起了,曾经留下的遗憾,也将被一一弥补。 好可惜,没能在去见她之前多烧些纸钱,至少在下边,不用做饿死鬼。他应该烧一座大宅子,几件暖和的衣裳,还有成群的鸡鸭,咯咯地围着他们转。那样的日子,光是想想就觉得挺好。 杂草边上,散落了一地的瓷片,一股馥郁的酒香飘散四溢。一窜火苗不断地燃烧着,蜡烛躺在一旁,蜡油淌了一地。滴答,又一滴,恰好落在衣角。 烛光明烈,周围的一切都被柔和的暖黄照映着,不可方物。 火光逐渐逼近衣角,一瞬间,白纱的一角便燃烧起来,火苗噌噌往上涨,有向上蔓延开来的趋势,一旦爆发,便势不可挡。泠谱眼中的火光愈来愈鲜明,几乎吞去了他的黑黢黢的眸子,只余下一片暖黄。 他闭上眼,笑容也是那样明晃晃。那是只有孩子才会有的最干净的笑容,最纯洁无暇的。 空气变得有些闷热,四周被火光团团包围,从外边已完全望不见里边的人影。泠谱的额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温润如玉的脸颊不觉间浮上两团桃红,汗液深入伤口,令人发指的疼痛与燥热萦绕在周围,挥之不去。 一片强光刺激着他的眼皮,尽管闭着眼,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外头的光亮,扰得人有些不舒服。但他还是忍了,体内的温度在不断上升着,仿佛一座蓄谋已久等待着爆发的火山。 “阿芷……”泠谱低諵着,意识有些混沌,魂魄仿佛被抽离,去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那里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真让人期待啊。 耳边传来的脚步声却划破了长久的寂静与灼热,似有一股猛烈的气流嚣张地朝这里飞涌而来。 他的睫毛下意识地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外头的白光愈发强烈,他感到一股危险的热气向自己涌来,以不逊于光的速度。那一刻明明就要到来了,可他心里却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有什么东西不断朝这里逼近,几乎以同样的速度。 刹那间,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把扯起来,耳边与此同时传来衣裳撕裂的声音,迅速而冗长,他还未做出反应,只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那股力量顽强地拖着他,似乎是想带他脱离这个包围圈,是以他感觉四周的空气并不像方才那般燥热难安。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被重重砸在了乱石堆边,后脑猛地一击,身上一阵碎裂般的疼痛,眼前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着他,使他不由自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长,仿佛过去了大半辈子。然而掰着手指头数数,也仅是过了三日罢了。 泠谱一睁眼便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瞧,原来是萧弦,他似乎也三日未曾歇息,脸色有些黯淡,原本生得不错的眼睛也像被人拍了几巴掌似的,肿的不要再肿。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他此时盯着自己的一束目光,冷得能戳死人。 泠谱回想起三天前的那桩事,哪里还敢说话,只是又一次从鬼门关里逃回来,心智仿佛又沉稳了许多,一些事情也看得淡了,接下去的日子,想必是索然无味了。 身上的伤又复发了,已不知是第几回,只是这次更严重了些,连带着全身的骨头都酥软得撑不起来,只能软软地躺在榻上“任凭发落”了。 “可算是醒了。”萧弦望着他叹道,说不出是一副什么表情。 泠谱“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有气无力的模样。 “自杀未遂啊,你想必是不好受吧?怎样,可要我再与你上山一趟,被活活烧死可不是个滋味儿,下回试试坠崖如何?”萧弦一脸淡然地玩笑道,板着面孔倒又不似玩笑。 泠谱心里却是清明得很,这次闹大了也罢,还什么便宜也没拣着,可不是恨得要死么。可又有什么法子,纵然是要死,下回也得死得精明些,再别动辄遇上萧弦这样的好心人了。他想起那天的情境,九成是萧弦救了他,也不知他可有因此受伤,若真如此,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于是他讪讪问了句:“萧郎可有不适?” 萧弦摆摆手,“托泠公子的福,你都没死,我哪能有事。” 泠谱正要哦一声,哪晓得萧弦猛地站起身,许是压抑许久的情绪终要爆发出来了,指着他的鼻子一顿乱抖,喉咙里却似卡了根刺,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泠谱见他这样,只勉强笑道:“萧郎有什么话便说吧,我听着。” 萧弦颔首,“我一会儿若是言重了,把控不住,你记着警醒我。” 泠谱一惊——妈呀,这是要来真的。他于是乖乖颔首。 那厢萧弦却是猛地一拍桌,又开始指着他的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怒道:“阿谱,我与你说了多少回了,叫你且先忍一忍,再过些时日,我应允你的定是会做到,一字不差,可你怎的,怎的就不开窍,偏做出这等糊涂事来!若是那天我不在,你可如何是好?你既想见她,这条命总归是要留着,难不成你以为这么一走了之,便能与她做一对亡命鸳鸯吗?做梦!” “其实后来想想,亡命鸳鸯也算对鸳鸯,没什么不好。”泠谱认真道,一对好看的眉眼微微上挑。 萧弦见他这副可怜又痴情的模样,一时竟忆起往事种种,忆起六年前浑身是血虚弱得随时会死去的泠谱,这么些年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苦痛,却又各自安然地生活着。这份强压在心底时时心遮掩的过去,他都承不住,遑论泠谱,他远比自己要累得多,对他的体谅却是丝毫不差的,如今做出这等事,怕也是迫不得已。 思及此,他倒冷静了许多,只过去坐下,触过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挽了他的手,柔声道:“阿谱,有什么难处便同我说,这点你时时记着,我萧弦当初既救了你,便不会对你不管不顾,你这条命,往后便担在我身上了,你若不嫌弃,我愿担一辈子。” “萧郎说的这些道理我自然晓得,只是我时常在想,萧郎当年救我,我到底是该谢还是不该。我夫人是为救我才落到尸骨无存的地步,那时我早已不想活了,可偏偏撞上萧郎你,如今,似又是重现了当年的光景,说来也甚是可笑,我泠谱修了几辈子的福气,竟轮得那么些人为我不顾性命。萧郎,你的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只是,我这条命本不该存着,我不愿你再为我受牵连。”泠谱敛容缓缓道,顺势脱开了那双手。 “你这是在同我告别吗?”萧弦沙哑道,愈发仔细地将他望着,似是恋恋不舍,带着最后的希望。 “是诀别。”泠谱的声音格外清冷,窗外传来一两声乌啼,本就枯萎的老树断了枝桠,落尽一地的繁华。 一阵风来得及时,灭了屋里的蜡烛。夜色朦朦胧胧,屋内,两张脸沉寂在黑暗中,彼此看不清轮廓,觉察不出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谁别过了头,摩挲着掌心的余温,谁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却强忍着不做声。 ———— 三日前,偌大的院内,萧弦同萧岚对面坐着。 木桌上摆着一个精巧的锦盒,萧弦开了锦盒,里头躺着一颗长生豆,通体赤红,形如豌豆。 “这便是长生豆?”萧弦将信将疑道。 萧岚只颔首,笑道:“长生豆,初闻其名,以为得之可得长生,却不知那并非真正的长生。这所谓的长生,不过是使人忘却这一世的纷扰,将人送去下一世,重做一回人罢了。是以这长生豆,又名重生。 只可惜他不愿重生。我委实不明白,他这一世分明活得那般痛苦,又如何不愿忘却;分明可以痛痛快快的重走一遭,又如何偏执的要去受一番苦。” “许是有不愿放下的人,虽已不在,却还是要将他生生世世留在心里,哪怕苦些累些,又算得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是有限的。这一世到下一世,将近百年光景,足以让他的过去蒙上灰,也足以让他彻彻底底的忘一个人。”萧岚抬眸看他,语气是一贯的清远,“你明白我的意思。” 萧弦似笑非笑,“这便是说,无论他以何等方式轮回,该忘的总是要忘的,是以你的想法,是斩草除根,彻底替他消除心里的苦,好让他来世快活做人?是么?” “当局者迷,他如今是昏了头了,可我们不能让他肆意妄为,自寻灭亡。那场大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不一般,既然殊途同归,我们都为了他着想,帮他认清现实,不好么?” 萧弦泯去嘴角的笑意,眸中闪过恍惚的忧俋,却有什么东西坚定如初,从不曾改变。他摇头,“你不够了解阿谱。” 他不够了解,也没人比他萧弦更了解泠谱。他见过他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模样,他救他,他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他,他说,他妻子还没走,他不能抛下她离开,她会难过。他不要她难过。 他是那样固执的人,固执得傻里傻气,固执得无药可救。以至于他将他救回后,他又一个人连夜跑回去,带着一身伤,毫无顾忌地翻山越岭。他回来后,身上的伤更多了,整个人被鲜血和淤泥漫漶得不成样子,抱着一团沾满血肉沫子的粗布衣,他正要斥他,他却倏地笑了,明朗胜昤昽。 那样表面温暖的一笑,掩埋了多少数不尽的酸苦,隐忍了多少曾经一次又一次用力憋回去的冷泪。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个少年的心事,看透了他的隐忍与外刚内柔。于是他的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多少年过去了,轩榭犹在,朱颜未改。这些年,他看着那个少年一点点脱离过去,剥离心中那个重重叠叠的影子。他陪着他,陪他一起忘记过去,一起戴上新的面具。 可有些事,并非一朝一夕。 忘不掉的,还是忘不掉。当他亲眼看见重重火光,疯了般寻找那个少年时,这一点便已跃然纸上。那时候他终于彻底清醒,泠谱放不下,而自己心中的愧疚,埋了这么些年,也同样不曾泯灭。如果这一切可以就此摆脱,重头再来,那自然是好的。 只是有些事,摆脱了,未必一定顺心如意。就像泠谱,他做出那样的选择,不是迫不得已,不是自讨苦吃。是他发自内心的抉择。 “好与不好,还得依人而定,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处世方式,或随心所欲,一往无前,或安于现状,乐在当下,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决定,不是他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能轻易动摇的。他的过去很苦,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需要做的,是相信他。” 萧岚若有所思,“所以你相信他会放下?” “会的,他会放下。可他不会忘了她。” 良久,萧岚浅笑:“那个人于他而言想必是分外重要。” “是啊,”萧弦将豆子收回锦盒,起了身,“只因生命中最重要的已经失去,所以旁的什么,有没有皆无干系。我不这么认为,可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他说话时,眸中似泛着光。 他的下一世,注定苦短,而眼下,他也是熬不过去了。既然是场注定残败的棋局,何不让他痛痛快快地走自己选择的路,总归走得顺遂些。这是萧岚最后说的。他知道萧弦并不愿放下。他说的不错,可他犹自不信命。 临行时,萧岚问他,“泠谱这样做,你觉得值么?”他只颔首。 萧岚复问:“你呢?你为他所做的一切,值么?” 他远远地望着他,指尖在掌心摩挲,一道几寸长的烫痕从衣袖中伸出来,一直蔓延至掌心。那时分明疼痛难忍,他却没有察觉到。因为怀中的人已是他的一切。 萧岚已经走远,晚风扬起他的青衫,日落西沉,余晖洒下一片金黄,屋内,卧在祍席上的男子面色安详。只要他愿意,我便值得。” …… “阿谱,你真傻。甘愿抛弃余生的漫长岁月,背负着这一世的记忆,却只为去下一个轮回里与她重新相聚。”萧弦从过去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沉声与他说道,“你可知,背负两世的记忆,怕是会活得分外痛苦。你大可以……” “世人皆知我身披六甲,英勇抗敌,可谁知还有一个女子,在我身后默默护我,宁愿历经非人之苦,用一条命为我博来一线生机。说到底,战场上的纷乱,与我何干,我又何尝没有一己私心。我想要的不过是现世安稳,这是这人世欠我的,我早晚要一分不差的拿回来。我说过,有朝一日凯旋而归,必要血洗他万里江山。 “我当初许诺她的一切,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阿谱,你要好好的。”他颤抖着声音。 黑暗中,只一人负手而立。 另一人绵绵地躺在床榻上,已然断了气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三章 而今不比旧风流 承安二十年,初夏。苍术。 烈阳火辣辣地烧灼着大地万物,河岸边的汀兰都焉儿了,几丛芦苇虽是曳曳生姿,却也悉数歪了脑袋。这般天气莫说是人了,便是连只麻雀也恨不得挖个洞进去避着。苍术境外的林地早已荒废了不少,自打十几年前先皇驾崩,便不再有人来打理,只一片翠竹林较顽强,生得也不疏不密,恰成一方纳凉的好去处。 一支箭不知从何处而来,速度奇快,卷起飒飒风声,箭端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飞扬跋扈地穿过翠林,一路无遮无拦,运气倒也甚好。只是在林中飞奔的女子却不那么走运了。那支箭明摆着是冲她而来,一路横冲直撞。一袭黑衣在翠林间穿梭自如,偏又那般惹眼,发箭的即便不是个高手,也照样能找准目标。黑衣女子逃的速度丝毫不逊于那支箭,此刻她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冲,稍有懈怠便可能一命呜呼。 远处,遍地的落叶窸窣作响,几十只鞋印踩过留下的痕迹仍然分明。那群人仍在不断地向前奔,行迹与那支箭一般无二,看样子是在追逐那黑衣女子,而这箭必为他们中的一人所放。 一条鲜艳的红带随风而舞,一支箭紧随其后。黑衣女子虽脚程颇快,可那支箭有灵性一般对她紧追不舍,迫得她连打个弯儿的功夫都没有,只得听天由命,能逃过多久便多久,可眼下实在是使尽了力气,没法动了。 她的速度愈发的慢下来,那支箭便愈近,她甚至能听见箭风飒飒,脑后不觉一阵寒凉,刺骨得紧。——眼下已然是无计可施,停下等死固然不是办法,只得赌一把,看能否逃过一劫。 那支箭向她逼近,从一步之遥到间不容发。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黑衣女子猛地一偏身,那只箭端端划过脖颈,针扎一般的刺痛,随即利索地插进几里外的一段竹节,好巧不巧。黑衣女子踉跄了几下站定,抬眸瞥了眼那支差点要了她性命的利箭,此刻正插在半截翠竹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不多时,一伙人尾随而来,见了黑衣女子皆是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喽啰一脸惶然地指着她,结巴道:“大哥,她她她,她竟没死!这,这不可能啊,我方才分明见那支箭嗖地一下划过去了,这这这……” “这位仁兄的确没看错,可女子走运,恰恰躲过一劫,让诸位失望了。”黑衣女子从容地笑着,奔波一番后的脸色虽有些苍白,却仍是不掩秀美,眸光中似也漾出一片旖旎。 众人皆是看傻了眼,只领头的一个粗眉大汉神色平稳,粗哑道:“事实都已摆在眼前,还有何不能?”他脸上怒意横生,扬手就给了那喽啰一巴掌,提高了声,“饭桶!这点事也办不成,还不给我滚下去!”喽啰喏喏称是,一脸憋屈地退了下去。 那边黑衣女子倒是从中听出了些端倪,原来方才放箭欲杀她的便是那人,这会儿倒是遭了报应,正要偷笑一番,抬眸时却对上粗眉大汉阴鸷的眼神,犹如鹰隼望着猎物般,登时便笑不出来。 只见那粗眉大汉扬起手,做了个“上”的动作,一干人等正跃跃欲试,却被清亮的一声喝住——“且慢。” 黑衣女子说着,缓缓上前几步,对一行人抱拳,粗眉大汉不耐烦的打量着她,眼底寒光迢迢,沉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这位大侠怕是多虑了,我一介弱女子,哪能有什么心眼,只是这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与诸位无冤无仇,素昧平生,如今你们这般追杀我,要置我于死地,却是何意?”黑衣女子直视他的双眼,言语铿锵有力,丝毫未被他的气势吓退,这让粗眉大汉有些嘸然,若是换了旁人,早已跪地求饶了,这女子倒是有气概,不过…… 粗眉大汉冷哼一声,眸光变得犀利,“无冤无仇?你怎的这般厚颜无耻!那日分明是你害的我大哥,打断了他八根肋骨,他如今还在榻上躺着,你却好,动辄撇清了干系,你又良心何在?” “你大哥?”黑衣女子怔了一怔,细细思索起来,似乎确有这桩事,可她从不随随便便害人,那日的事完全是那个李二咎由自取,怨不得她。“可是李二?”她确认一遍道。 后头那个挨了一巴掌的喽啰霍地窜了出来,似是想纾解方才的怨气,不容分说又指着她撺掇道:“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咱大哥便是你害的,今儿这账定要算个清楚!”说罢又转头对粗眉大汉煽风点火,“大哥,咱决不能饶了这女人!” 黑衣女子素来敢作敢当,索性直言道:“李二确是我打的不错,可那毕竟是有原委的,那日我见他掳走百姓家的孩子,本是好言相告,可他却不识好歹地同我争斗,对我大打出手在先,我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安良除暴罢了,归根到底还是你那个大哥行事莽撞,怨不得我。” 那喽啰仍不善罢甘休,“你这厮还要狡辩!伤了人便寻出这般荒唐的说辞来,可有证据?” “不曾有。” “这位姑娘,你方才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可眼下依你的说辞,你便是不曾放过我这位大哥,却又如何教我放过你?”粗眉大汉的额间拧成一个川字,摊了摊手又道,“何况,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也不必平白冤枉了姑娘,姑娘与我大哥交手却是毫发无伤,若不是有意勾结谋划,我不信姑娘会有这般好身手。” “大哥说得不错,这口气我们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另一个喽啰愤愤不平地附和着,紧接着众人都跟着附和起来。 黑衣女子只眨了眨眼,淡然地望着他们,黧黑的眸中风云乍起,溢出烁烁幽光,变得岑寂而幽深。娇俏的红唇浅浅扬起,染上一丝疲惫与无奈。“咽不下?那便暂且忍一忍。我今日有些疲弊,没兴致陪你们玩。若要算账,改日吧。”说罢便绝裾而去。 身后的一干人又怎肯善罢甘休,互换了眼神后便齐刷刷冲上前去,一柄柄长剑皆朝着黑衣女子纤细的腰肢刺去,刀剑相聚,划破空气中漂浮的点点尘埃,铮铮有力,却只听铿的一声,被一根粗木条死死抵住,几柄剑划过木棍,迸射出一地碎光,黑衣女子反应迅疾,几下便将那些剑纷纷打退,那些人却不识好歹,再次蜂拥而上,她眸中气焰霎时燃起,如浴火般明烈的光在眼中猛然翻腾,惊涛骇浪的气势,天罗地般将众人死死锁住,挑起木棍便是一棒。几个喽啰折腾一番,全然没有下手的余地,黑衣女子仅凭一根粗棍,便轻松撂倒了好几人。 包围圈外,粗眉大汉的目光愈发深邃渺远,只盯着黑衣女子腰上的佩剑,两道浓眉紧紧攒在一块儿,似在琢磨着什么。眼看人越打越少,他不得已又挥了挥手,一窝人再次鱼贯而入,黑衣女子倒也不慌张,索性丢了木棍赤手空拳地斗起来。 以一敌好几十个,按气力定是熬不了多久,可她又不愿兵戎相见,毕竟这只是场误会,教训过便足够了,没必要再生出什么事端。黑衣女子正寻思着,却不慎被人钻了空子,一刀不深不浅地划过左肩,衣裳被利刃划破的声音犹在耳畔。她颦眉,一脚踹开几人,伤口正汩汩冒血。 身后有人袭来,她猛地一转身,视线恰好落尽粗眉大汉得意洋洋的眼中,不免咬了咬牙,只见他眼中隐隐透出喜色,这才猛然回神,腰间却遭人重重一击,向后掼了几步,疼痛感随之袭来,如巨般包裹住她的全身。黑衣女子的脸色愈发阴沉,纤长的睫毛垂下,视线笼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投向粗眉大汉的目光却仍是平静如水,不曾泛起一丝波澜。 “你这女子好生要强,沦落到这般田地都不愿拔刀。”粗眉大汉朝她走来,嘴角噙着不明意味的笑意,渗入她的心底。 黑衣女子释然一笑,“因为你们不配我用剑。” 粗眉大汉登时被她这句话给激怒了,一把将她薅起,一双眼睛填满了戾气,寒碜道:“哦,是吗?可你现在这模样,还能逞强么?”他狠狠将她往外一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得满意,“我大哥的苦,如今便叫你也尝尝!”说罢他扬长而去,身后,一群人斗志昂扬,满目怨恨地朝她冲来。 黑衣女子堪堪站起身,忍着腰腹的疼痛,眸中血气肆意,难以遏制,此刻肤白红唇的绝美面容,愣是让那厮惊了一瞬。眼下硬碰硬已然不是法子,黑衣女子心生一计,腰间的佩剑霎时出鞘,剑身闪着逼人的冷冽寒光,如汤汤奔腾之江流,如猎猎席卷之罡风,瑟然中夹着几分凌厉,剑未伤人,人已惶恐。她举起刀,猛然指向那群人,此时凌人盛气吓得一干人等纷纷后退。 后边粗眉大汉的声音洪亮如钟:“都他娘的愣着作甚?还怕了她一个不成?都给我上!” 一群人双目交接,觉得这话甚有道理,便一个个拔剑冲向黑衣女子,却在众人还未回神的一霎,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便已措不及防地朝众人飞来,脑浆飞溅,滚落在人前,面目狰狞得很,叫人看了简直胃口大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臊臭,众人皆以袖掩鼻。 只见黑衣女子手执长剑,面色清冷,一双眼睛却藏着毅然决绝,毫不手软的杀气。没办法,谁叫你们逼我的,狗急了还跳墙呢,这招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聊想至斯,她扯起唇角,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草草扫去了不慎沾染的肉沫,故作姿态地啧啧一番,讥笑道:“我这剑既已染了血,那便要一次性喝个够,还有哪位有雅致,但试无妨啊。”话虽是这么说,可她显然是招架不住这么多人,黑衣女子眼风一扫,此时众人大都逡巡不定,只一无名厮上了前来,似要与她拼个你死我活,他这一上,带动了五六人,黑衣女子倏地腾空而起,几脚踹开那几人,立时收剑而走。 一条黑影在林间如鬼魅般闪行,因速度极快,远远看去竟似好几条影子,所经之处俱洒下一片幻影,卷过带着热流的暖风,不留声息,几下便没了踪影。 身后人皆一愣,许久才回过神来,一喽啰尖着嗓子嘶喊,语气中带着惊魂未定的龌促,“人跑了!还不快追!” 又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踩过新落下的枯叶,修长的竹枝被撞得咔擦响,顶端翠叶葱茏,互相摩挲着交集着,翩跹而落。 黑衣女子跑了不多远,便到了城门前,几名侍卫俨然驻守,一个个面色沉寂,看上去不大好惹的模样。黑衣女子潜到一旁的人群中,远远瞧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不被准许入城,几个试图反抗的甚至被人持剑威胁。黑衣女子想自己猜的果然不错,以她现在的伤势,硬闯九成没胜算,细细思量了一番,才想出个不着道的法子——翻墙。 不过这个念头在她望了眼那堵高阔的墙时瞬间被打消了,她正愁想不出法子,徘徊了好一阵子,眼看再这么等下去那群人也该追上来了,索性先混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黑衣女子在川流的人群中比肩接踵,身上又带了伤,心里不痛快得很,却在这时听见后边的一声叫喊——“让一让啊让一让,车来了大家当心些啊——” 紧接着自己猝然被撞到一边,眼见一辆马车从面前缓缓驶过,迎面而来一股馥郁的酒香,约莫是某个酒贩子从外地赶回京做生意。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黑衣女子一抬眸,眼中突然亮起一簇星光,砰然四溅。 有主意了。 她狡黠一笑,目光锁住那辆缓缓前行的车,挑准了时机,乘势一跃而入,纤细身影登时隐匿在黛色帷幔中。 ———— 羽翼般的长睫轻轻翕动着,滑过眼角浅浅上扬的弧度,那对桃花眼扑闪了几下,仅细微的一个动作,却登时勾起无限风光,淑清澄净的殷眸流转,似浅溪涴演回曲,如玉之阑。 那束目光浅淡如水,逐一扫过屋里的每一件物事,从轻飏的罗帐,到光泽润实的几案;从墙上挂着的栩栩名画,到端放在几上的雕花玉碗;从一隅苍翠的松柏,到精致不紊的瓦盎……皆一丝不差地落入那温良的眸中。 渐渐地,他眼底藏着的光芒被柔和恬淡褪去,似有一些被封存许久的往昔破绽开来,如冬末冰裂的湖面,重新漾开圈圈涟漪,带着旧日重返的释然。这两种意味不明的感觉交织纠缠,互相碰撞磨砺,在他脑海深处形成一张无形的薄膜,隔阂了他与两个世界的距离,一时进退维谷。 弦断曲终,他脑中轰的一声跃出一片灰白。眼前的景象昏了昏,又意料之外地明朗起来。 耳边有人轻咳几声,一片混沌间,一双粗粝的手将他馋起,他又看见了屋里的一切,而方才的碎片如幻境般被深深拉离,一发不可收拾。只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沉哑而清晰:“泠公子,包袱我替你收拾完了,你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若是没旁的事,便趁早离开吧,楚家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离开?泠谱登时收回乱飘的思绪,僵硬的背脊直了直,眸光缓缓洒上一张老气横秋的脸,那张脸生得平淡,颧骨微微凹陷,眼角的细细纹路写尽了饱经风霜的枯槁,整个人透着些许疲态,只一束目光森冷如冬,仿若密林深处深不见底的黑洞,毫无防备地射向他。 与此同时哗的一声脆响,一片白光从低处闪过,铿然落地,泠谱垂眸,只见一块块碎瓷片洒落在地,如一朵凋零的白色芍药,凄零而哀美。一点血色倏地从瓷片间洇开,鲜妍无比。那下人屈膝蹲跪着,拾起那些碎片,丝毫不在意手上的伤。 泠谱将腿从床榻上挪下来,正要帮忙,脑中却翁的一声炸裂开来,一块人高的门板訇然砸下,外头的光隐隐透进来,洒上他白皙如玉的面容,愈发韶秀绝美。他微微抬眼,一袭黑袍涌入眸中,散发着倨傲的气势,长腿踩在门板上,一张脸背着曦云初起的熹光,愈发的阴沉冷漠。 蹲在地的下人手中的动作微微一滞,一只骨节分明的不知何时伸来,一把揽过地上的瓷片,一个刚劲的声音在面前响起,语意像是警告:“你不干净,别脏了泠公子的东西。” 那下人一怔,抬眼时撞进一双幽冷的眸子,两道锋芒交错,竟都没有丝毫让步,死死对峙着,彼时,泠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的东西,我来就好。”他浅笑着,俯身开始收拾。 两人同时起身,下人正要去拿桌上的包袱,却被那黑衣人猛地一截,毫不犹豫的夺了过去,“我说过,不是你的,别碰。” 泠谱扫了他一眼,“离渊,我常与你说做人要大度,你这番同女人较劲做什么。” 离渊无奈地望了他一眼,对那下人冷冷道:“出去。” 谁知那下人倒也有几分脾气,愣是杵在那儿不肯走,还好笑地将两人打量了一番,假惺惺地笑了几声,“也不知该出去的究竟是谁。” 离渊顿时火冒三丈,逼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目光阴鸷而凶狠:“你一个下人,怎么跟泠公子说话的?” “离公子说笑了,我虽是下人,却也好歹是楚家的下人,而你们与楚家没有半分联系,纵然是离开,也没有我离开的道理。况且,”她嗔笑着望向泠谱,“这屋子埋汰,我也正好留下来清扫清扫,省的留下晦气,扰得姐夫人不愉快。” 泠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贯清浅的眸中生出几分疏离。 离渊一副眼珠子快要瞪出来,拳头攥得死紧,却无论如何也没有下手的胆量,只能厌恶的看着那下人趾高气扬地从面前晃出去,随后长叹一声。 泠谱悠悠的声音再次响起:“和一个不相干的人怄气,你胸襟可真够轩敞。” 离渊转过身,泠谱已收拾好了东西,那散落一地的白瓷片被心翼翼地包裹在一方巾帕中,泠谱一遍遍摩挲着,眼神分外柔软,似九天上明月倾泻而下的柔光,散散洒落一地。那双眸子对准了他,弯了一弯。“走吧。” “公子,楚家这般不由分说便将你赶出门,这口气,你当真咽得下去?我相信公子的为人,他们口中的那些传言不过是信口胡诌,想借机把我们拉下水罢了,我们又何必忍气吞声,让他们人得志?”离渊堵住泠谱的去路,急急忙忙道。 泠谱却是被他泼得一头雾水,什么传言,什么下水,心中苦恼得很——最近几日的事如同被抹去了痕迹,什么也不记得了,一觉醒来便是头晕眼花,脑胀欲裂,哪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便只好搪塞过去:“这件事我日后会慢慢打算,你先不必着急。” 离渊犹自不甘心:“可这桩婚事是皇帝许给你和楚家姐的啊,这新婚之夜才过去,楚家便要将你休了,这不是过河拆桥,暗度陈仓吗?这要是叫外人看了,岂不就成了天大的笑柄?” 要成笑柄也是我成,你急个什么劲儿啊。泠谱有些好笑地想,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词眼:新婚。那两个字如同一个地雷,轰的一声在他脑子里炸开。 ——新婚?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不知情?还莫名其妙被休了?可他连楚家姐的面都不曾见过啊。 那些零碎的画面已然无法拼凑,各自飘远,泠谱细细回思着,记忆中深刻的只有那一顶赤红胜火的头盖,一拍玉坠摇摇晃晃,他伸手去揭……就在这时,一切光影骤然陨灭,又是一阵晕眩,那头盖下的容颜,如被下了咒一般,总在要出现的那一刻措不及防的消失,化为深不见底的幽黑。 意识清醒过来时,离渊正站在自己面前,神色忧愁。而那抹妖艳的红,逐渐黯淡了熠熠光辉,被抛向记忆的最深处,再也捞不回来。 “公子,你说话啊。”离渊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泠谱这才回神,“有什么事出去再说,这里是非多,不方便。” 离渊一忍再忍,终是颔首,两人一前一后绕出后院,从敞厅过去时,又撞见方才那个臭嘴脸的下人,她见了泠谱,拿班做势地施了施礼,“二位公子走好。”这回离渊鸟都懒得鸟她,直接从她身边擦过,那下人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两人经过一个又一个园子,楚家人倒是没见着,反倒是前院杂扫的一些侍从下人,几乎每个人都会拿古怪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他所经之处,窸窸窣窣的低谈声不绝于耳,仿佛一阵刀风,嗖嗖灌进他的后心。 “这便是那个被休了的公子吧?” “对啊,昨夜进的楚家,今儿一大早就给休了,真真可怜。” “可怜什么啊,我听姐身边的人说,是那公子负了她,大婚之夜鬼鬼祟祟,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啊?有这样的事?我看那公子仪表堂堂,不似是那种人。”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生的一副好皮囊,背地里啊,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呢。那公子虽是有头有脸的人,金屋藏娇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只可惜我们家姐,这好端端的一桩婚事,就这么让他给搅了,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寂寞啊寂寞。” 泠谱身形一顿,两道剑眉渐渐拢在一起。 另一边交谈声仍是喋喋不休滔滔不绝,讲得昏天黑地没玩没了,还越讲越离谱,越讲越悲情。什么违抗圣旨啊,阳奉阴违啊,大逆不道啊统统一股脑地从那些人嘴里吐出来。 急性子离渊正要出手,却被泠谱拦住,向他抛了个“切莫轻举妄动”的眼神,离渊嗔目,阴冷的目光如刀锋般划过身后那些人的面颊,她们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立时噤了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离渊这才善罢甘休,气势汹汹的大步迈出园子。 楚府正门外,一辆富丽堂皇的轀车静候已久,似在等待两人的到来。几名吏站在轀车两旁,神色庄严,翕然注视前方。前头威风凛凛的烈马看上去精气神足,马蹄轻踏,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不时发出一声嘶吼,高昂洪亮,直蹿云霄。 泠谱走上前去,摸了摸那马背上的长鬃,那匹马立刻温顺地垂下头,似一位娇羞的少女,方才的仰天长啸立刻转为低低的呢喃。用离渊的话来说,那就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泠谱正微哂着看着那匹烈马,离渊大老远就瞧见这一人一马亲昵的场面,立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讽道:“这楚家招待可真周到,迎人时从后门进,送人时倒是光明正大走正门了,也不知是用意何为哪。”言罢轻嗤一声,眸子骨碌碌在那几名随从身上转了几圈。 谁都知道,这摆明了是要叫他二人难堪。 不过某人毫不介意地当耳旁风般,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回头还不忘招呼他,“走吧。”不论用意如何,总好过让他俩灰头土脸地走回去。望着泠谱那一脸笑意,离渊十分无奈十分悲悯地摇了摇头。 一切皆已准备就绪,只欠倌人上马,谁料那倌人一只脚还未抬起,便被离渊一脚踹了回去,“这里没你的事儿了,滚吧。”倌人正要交代什么,一道森冷岑寂的目光突然扫过来,带着微凉的寒意,在火辣辣的夏日却足以袭褪所有的暖流,惊出他一背冷汗。倌人于是忙不迭的地跑了。 离渊潇洒地一个翻身上马,“驾”一声,马蹄高扬,驰骋远去。 泠谱在偌大的轀车中惬意舒适地卧着,楚府离京不远,却也有个几十里,加之路途颠簸,他眯着眼,不觉间竟生出几分倦意,索性就着软榻睡下了。 烈马奔入北城,騖于市集之间,脚程渐渐平缓下来,不似先前那般狂野不羁。北城的市集是通往苍术的必经之路,来往的商贩侠客百姓等不计其数,自然也要比南城热闹许多,各路商贾为谋生计而散于此,江湖侠客为凑热闹而聚于此,各种吆喝声叫卖声杂糅在一块儿,不绝于耳,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北城最有名的繁花锦酒楼厝落在烈阳之下,一面火红旗帜比那强光还要晃眼几分,笔直立在楼前,随风轻飏。仔细瞧去,那面旗帜上竟还有模有样地写了几个大字,曰:何醉酒?盖熏如莸。大抵说的是那繁花锦里的名酒,凡品之者不醉不休,旦醉,闻着香草都是臭的。离渊只淡淡瞥了一眼那旗帜,心道:如今的酒商真功夫没几分,吹牛皮的本事倒是能上天。殊不知那繁花锦的酒真是百年难得的好酒,叫人肝肠寸断。 轀车不疾不徐地前行着,一路来街旁的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来,虽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姐微服而临,总归是恭顺些的好。离渊一路来也没听闻什么流言蜚语,心里悬着的石头才垂下来,心想许是自己多虑了,楚家虽在苍术根深蒂固,可再胆大,也是要给皇帝几分薄面的。 正暗暗揣摩着,车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惊叫,伴随着各种东西哗啦啦滚落一地的声响,人群霎时沸腾,乱成一锅粥,紧接着便是贩们的叫骂声,稀里哗啦地把什么人数落了一通。 离渊向来不爱多管闲事,这点倒是同他主子泠谱达成了共识,况且自己还有要务在身,楚家这场烂摊子,必须回京好好诉上一番才行,可不能让楚家占了便宜。不过楚家这番行事倒也古怪,把他们赶出门后竟就风平浪静了,出门时半个影儿都没见着,像是失踪了一般…… “哗”的一声,还未来得及多虑,一摊子水果突然措不及防的砸了他一头一脸,一团团粘稠状物体似水弹般在他身上四溅开来,生生砸出许多褶子,周身被一股酸臭味儿包围笼罩着,恶心得很。离渊顿时颜面尽失,心里一股无名怒火蹭蹭蹭地往上蹿,直烧额头,烧得他脸颊发烫,指甲嵌进肉里,就要渗出血来。 一群人围在旁边看热闹,个个表情怪异,似嘲笑,似为难,似胆怯,鱼龙混杂,而离渊被那几十双眼睛盯着,心里的怒火越发的大,眼中似也要燃出点点火星。 “哪个不要命的敢暗算本公子?哪个?啊?识相点给我滚出来,要是被老子逮着,老子非揭了你的皮!”声如洪钟,围着看戏的人面面相觑,竟也不觉退开几步。 说话间,一条纤长的黑影从面前一闪而过,动作迅疾如风,让人顿时花了眼,连自幼习武的离渊也摸不清方向,只一个劲的怒吼。不多时,那条黑影再次从眼前一晃而过,在离渊眼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他猛地伸手一捞,却捞了个空,眼前倏地一暗,失去重心,倾身向下翻去。 “对不住了。”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 意识迷糊间,一双晶亮的眸子若隐若现,那般风情万种。还未瞧个清明,胸口便被人重重一捺,一时喘不过气来,但那窒息感少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视线陷入一片长久的昏暗,紧接着,最后一霎那混沌的意识,也跟着化为乌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四章 君自故乡来 巷拐角处,一群衣着奇异的人游鱼般窜出来,一股脑儿地从离渊身上踩过,本就晕厥的人险些吐出一嘴白沫。一群人穿过街口,只见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流,装饰整齐的摊,捋着长须的算命先生云云,唯独不见那一袭黑衣。 领头的粗眉大汉勃然作色,骂骂嚷嚷起来:“人呢!人呢!真他娘的一条狡猾狗,吃了老子一刀还敢撒野!……” 身后的人皆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却又不敢作声。 粗眉大汉转过身子,只见一排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额边顿时青筋突起,随手抓起一个瘦瘪的孩子,一脸凶煞之色:“你可晓得他在哪儿?” 那孩子被这副阴鸷面孔吓得湿了裤裆,只一个劲儿的发抖,薄唇一阵抽蓄,惶恐不安的目光分外迷离。粗眉大汉还未得到回答,只觉衣裳被什么东西给浸湿了,鼻尖嗅着一股恶臭……他猛地定睛一看,眸中的火光比之前更盛,一把将那孩子搡开,“一帮死狗!窝囊废!赶紧给我找,今儿个若是不逮着人,个个都别想活!” 烈日下,一群人兵分四路,穿梭于各条大街巷,一番苦寻未果,纷纷悻然而归,正打算放弃,却又想起那“抓不着人活不了命”的危言,不由得抹了把冷汗,聚齐人马赶出南城。 阳光懒懒洒向一片繁密的竹林,投下斑驳光影,似是贪恋这一寸黄土,流连翩跹不愿离去。林中马蹄声嘚嘚,长鞭擦过皮毛声声渗人,一阵接一阵的悲鸣回荡在林间,惊起了林间憩的画眉,接连不断地扑扇着翅膀远去。种种声响浑然错杂,交织于长久寂静的密林,平添几分生气。 阴翳之下,烈马之上,一袭黑衣恰到好处的晃眼,衣袂在猎猎风中飒然飘飏,勾勒出缀着光泽细腻的璞玉的纤腰,乌发散至腰间,侃侃垂落,描出一副妖娆多姿的古画,发上系着的红丝带却是比那画,那发都要明艳几分。 黑衣女子执鞭长驱,嘴边隐隐传来轻微的喘息,许是一路来剧烈的震动牵到了伤口,又有些体力不支,本打算逃到半路撇下碍事的车子好让自己行得更快些,奈何天意不允,那缰绳竟是用铁索加固,重重窒碍,若要剖开怕是得花些时辰,可眼下她片刻也等不得,便只有作罢。 而现在,局势有所转变,那群人应该暂时寻不着她,也八成料不到她会再次躲回“老窝”,趁这个时候割了绳索是最好的时机。说干就干,黑衣女子二话不说便撸起袖子,从腰间拔出匕首,刀尖对准了绳子的韧处,她指尖一用力,绳索上便现出点点刀痕,一丝一缕地分散开来。 这项工作看上去简单,实际干起来倒也算是个体力活儿,加之天气燥热,黑衣女子的额间已渗出一片汗珠,顺着她光滑的肌肤淌下,落在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全心全意地投身在切割工作中,眼看那绳索就要断开,眼中立刻流露出狂喜之色,手指上又添了一分力道。 “咔擦”。 绳索断了。她不由得牵起唇角,挪过身又开始割另外一条,越割越起劲,越割越卖力,正要切下最后一刀,一滴豆大的汗珠滚落,砸在一片长睫上,砸进那双明艳旖旎的眸子,眼光模糊了一下,抬起的一瞬间,恰恰落在一只精致的白靴上。 她顿了顿,手上的力道渐渐放轻,只怔怔盯着那双白靴,一尘不染似清风明月下最澄澈的幻梦。熏风轻轻牵起帷幔的一角,隐约勾勒出轀车中一笔颀长的身形,素色雪衫如飞瀑般迤逦流淌,一泻而下,于软榻上柔柔散开。 车中有人。 她猛地掀开帷幕,映入眼中的是一抹柔和的容颜,虽是睡着,仍不掩自内而外散出的闲逸温雅,似被华光层层笼罩,氤氲在空气中的一股淡香,给人以温暖柔和的感觉。那睡颜在斑斓帷幕中,衬得周身的旖旎风光也褪了几分,眉眼深邃如雕刻般,每一笔皆描摹着温柔。如最苍白的雪峰之巅霎时染上一片银白星辉,也似黝黯的深洞中洒进一束轻柔月光,眼前的光辉倾入她的眼眸,一时绽出万千粼粼波光。 那般绝色姿容,连她也不觉被吸引了目光,一时挪不开眼,神色微微复杂起来。自然,这复杂中更多的是震惊与仓皇。 回想起先前那种种光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便踢晕了他的倌人害其颜面扫地,还驾车逃至城外,现在又割了绳索打算弃车而去……这一切她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却全然忘了车中人。纵然她只是个混江湖的,对朝廷政事不大关心,可同这般能坐着上等马车,身着丝绸锦缎,又气质不凡恍若从未涉足尘世污浊,眼前的这人,必定不简单,还极有可能是个大人物。 而她为了自己一条命,莫名其妙就得罪了这个大人物——真乃罪过啊罪过,完蛋啊完蛋。 她的目光不安地瞥向那张精致脸孔,真真浑然天成的细腻:从下颚清冷的线条,到娇艳的红唇,最终停留在轻垂的长睫上,仔仔细细盘桓了好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嗯,睡得死死的,错不了错不了。 于是她开始念叨,竭力摆出一脸虔诚,“这位公子,实在是对不住,苏某不知您大驾,叨扰了公子。不过公子这牺牲却算不得白费,毕竟助苏某逃过一劫,公子之大恩大德,苏某铭记于心,在此一敬,”她双手抱拳,认真拱了拱,言辞恳切,“多谢。” “不谢。”一个懒懒的声音突然传来,声调有些低,却清澈如一泊碧湖,翻起细的波纹。而苏某的心中,有如长江大浪湍急翻涌,潮起不休,形成一睹巨大的水墙,铺天盖地般向她翻滚而来,势不可挡。 四周静的出奇,静的可怕。听得见柔暖微风拂过枝叶传来的飒飒风声,甚至地底深处草虫的低鸣。 短短几秒,恍若隔世。此时苏磬芷脑中只有四个字:大事不妙。不妙如何?赶紧逃!她立时抄起家伙准备上马,却蓦地滞在原地,眼神空洞:绳索还未割完,如何逃?跑吗?可那群人很快就要追上来的。躲吗?躲在同样可能宰了自己的人身后?当她傻咧。 就在她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轻笑,被林间的风卷起划过耳畔,不经意间挠得她一阵燥热。她心一横,索性大方的转过身去,转了一半却又僵住。 那双桃花眼。长睫洒下一片阴翳,却丝毫不掩半分温和,是九天之上最柔软细腻的白月光,是漠漠高原上那温暖如春的清风,凌驾于一切晛睆之上令人歆羡,如云月素雯,炜烨而不繁,温良而不盛,每一分目光都倾注得恰到好处。那样的目光,只静静望着你,哪怕不掺杂任何感情,那温柔是与生俱来的,一不心便使人坠进漩涡,难以自拔。 那样的眼睛,此刻正静静望着苏自己,而她与他对晤,霞光璀璨的眸子竟也沉了彩,想说的话全卡在喉咙里,只硬生生吐出一句:“对不住。”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 “着实对不住,”他的眼睛浅浅一弯,眸色又分明了许多,“你这驾车技术实在垃圾,这一路来好生颠簸,震得我屁股都疼了。”他又对她笑了笑,将她一把拉进来,“坐吧,不必客气。” 苏磬芷震惊。搞了半天,兜了一大圈,他就一句屁股疼就就就完事儿了?那她方才掏心掏肺诉衷肠,一脸虔诚表决心,都喂了狗了?苏某别扭地坐下了,脸色却不大好看。原因之一:有人要杀她。原因之二:她现在落在了一个怪胎手里,他身份不明,她生死未卜。她能好看到哪里去?于是她只得将就着谄笑:“不知公子贵姓啊?改日苏某定到贵府好好给您赔不是。” “你尚不知我姓甚名谁,何来富贵之说?”泠谱挑眉,狡黠一笑。 苏磬芷便信口开河滔滔不绝道:“公子瞧您说的,您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风华绝代风度翩翩风华正茂,一看就是俩字:有钱!”言罢她自己都不相信地呵呵干笑几声。 泠谱笑意更深,“那你觉得我肚量如何?” “大大的。” “多大?” “横能包容天地万象,竖可承载五湖四海。”苏磬芷越说越心虚——也不知这大白天扯牛皮会不会被雷劈? “所以我不会对你怎样。”他含笑将她望着,眸中华彩熠熠,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倏地一顿,落在她肩上那道不深不浅的血痕上,“遑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苏磬芷听见最后那句差点跳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说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算我缚不了鸡我缚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好吗。思及此,她勉强干笑几声。 泠谱望着她,眼神荧惑,“你还是担心我会对你怎样?” “不敢不敢。” “我是君子。” 苏磬芷一愣,随即迎合地笑了笑,“是是是,看得出来。” “可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君子,屁股还疼着呢。”他继续觍颜而谈,笑容依旧,“屁股”二字脱口而出,却不损半分文雅。 他的意思再清明不过,便是谁做的谁负责,她劫下他的车,将他带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然要尽责,再完好无损地给人家送回去。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她负着伤,一路奔劳,她逃还来不及,又怎能送他回去?这种羊入虎穴自投罗的傻事,谁不要命谁做吧。 “公子,恕在下无能,没法送你去。”苏磬芷作揖,露出一脸愧色。 泠谱扬眉,微哂道:“回去?我说我屁股疼,你听不懂吗?”他愈笑愈浓,眸光绵邈,含着迢迢柔情。可这一腔柔情似水波光潋滟,落到苏某眼中便理所当然成了俩字:猥琐。 “这,这,这这这……”这干我屁事儿啊。 “怎么,方才是谁侃侃而谈,说对不住我,还要择日登门拜访的?说得那番情深意重,我险些信以为真了呢。原来,也不过是作弄人的把戏。”他支起身子,擎起躺在边上的酒囊,似笑非笑地酌一口,嘴角噙着的盈盈笑意隐于清酒中,随郁郁清香铺面而来,将两人紧紧包裹。 苏某脸一红,红了又青,青了再白,白了又红,那叫一个千变万轸。 啊,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君子”。 苏某赔笑:“那公子您想要如何啊?赔钱?我看公子您应该也不缺钱吧,呵呵。” “哦,你方才不是说要送我回去吗?我现在想想,我也该回去了,不如你就顺势当了我的参乘,护送我回京吧。” 出尔反尔!人!苏某心中愤愤。“公子这一会儿屁股疼,一会儿又要回京,女子是在是有些为难啊。” “不疼了。” “可公子方才还说女子驾车技术颇为垃圾,我这也是为了公子的屁股着想啊……”苏磬芷暗笑。 “……” 泠谱头一回被怼得哑口无言,饶是如此,他仍温和浅笑,从容道,“姑娘,貌似是你先劫了我的车。一人做事一人当,姑娘这般伶牙俐齿,想必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您想必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苏某毫不客气,“而且,我适才已经同您道过歉了,既然您度量大,不妨放女子一马,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君子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 泠谱愣了愣,倏地展开笑靥。面前这个女子,似乎……有那么一点熟悉。熟悉到她说话的语气,神情,都像极了一个人。他浅浅笑着,笑意中浮起一丝迷惘。他素来不爱同人多交谈,今日遇上这个女子,倒是有些意思。 “大道理倒是一堆,只是强权面前,道理不一定有用。” “的确。不过我相信,君子面前,道理值得一提。” 泠谱笑意深沉,几分无奈几分兴致盎然,“可君子也要秉公执法,你可知你一个不心触犯了朝廷重臣,该当死罪?不过我苍术一国向来公私分明,你同我回去,我说不定,可以免你死罪。” 苏某长眉一横,冷笑,“不知者无罪。” “你现在不就知了?” “你……”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截住,卡在喉咙里。 四周的空气突然冷淡下来,寂静异常,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氤氲开来,于低空中缓缓漂浮,散发着诡谲的气息,如千百条毒蛇潜伏于各个角落,蓄势待发欲随时一扑而上。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束白光闪烁跳跃,瞬间,遍地黄沙扬起,蜷成蛇状,将轀车团团围住,一条条向两人猛扑而来! 苏某立时扯起泠谱的衣领,狠狠往门外一推,将他推出去的同时自己也一跃而起,长剑凛然出窍,身形翻转间卷起瑟瑟狂风,身下大片厚土拔根而上,数十条裹着黄沙的蛇状物不折不扣地直扑向她面门! 她眼风飞快一闪,十指上袖箭闪着凛冽的寒光,“唰”一下,十支袖箭从指尖弹出,四面八方地朝那些东西射去!她乘衅挑起长剑,直直搠向离她最近的一条“沙蛇”剑锋一横,哗然间“蛇头”落地,而那断尾竟还栩栩窜跃着,那些中了毒箭的“蛇”也似没事一般,无休无止地向她扑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五章 桃花不胜旧年色 她这才瞧清楚,那一条条“蛇”虽气焰嚣张,却全然没有半分生气。那哪是什么蛇,分明是一条条粗大绳索,绳头带着节节利爪,正寒意迫人地舞动着。这是……机关!苏某瞳孔骤然一缩,深知自己中了计,真料不到那拨人诡计多端,竟料到她会回来,在这里设下重重圈套,目的便是引她上钩! “找死……”她咬牙,一字一句道,每个字眼都含着决绝的愠意与杀气,眼眸晶亮如素荣绽放,滴滴渗着惨白微光。她的剑也似能感应到主人的心绪,光芒愈发冷冽强势,照亮了四周的翠竹,照亮了重重包围中她深秀清冷的脸容。 苏某拂剑,倏地跃上车顶,那些绳索一波接一波朝她围拢,她镇定自若地扬剑,在空中盘出一个优美的弧,刹那间利爪纷纷落地,一圈圈在她流畅飞舞的剑光中断裂,一节节被逼退,而她稳稳立于高处,倨傲地俯视身下的一切,唇线一斜。 却又僵在唇角,如冬日寒冰般久久凝固——几条绳索纠缠着狂舞着,立时低聚成一条,攒射向密林深处。彼时,素衣胜雪的男子恹恹躺在密林间,双眼紧闭,全然不知身下暗暗潜伏的危险,正向他步步逼近。 苏某青筋一跳,忍不住就要骂,这死变态伪君子,就只会给自己添麻烦!她已来不及开口,便一阵风一般飞速卷了过去,双手直接攥住两股绳索,与那力量抗争着,鞋尖在黄土上磨砺出一块块印子,攥着粗麻绳的手渐渐渗出血痕,她咬着牙,抓得更加用力,随即死死往后一拽!“哗”!两股绳索霎时被她徒手拔起,扬起大片碎沙草屑,混着滴滴血珠,狠狠抛上高空,漫天飞屑如一场腥风血雨,纷纷扬扬的飘洒而落,在升起的那一霎,仿若要冲破头顶的大片阴翳,直奔霄汉! 而她洋洋得意的同时,危险也在步步逼向她后心。与泠谱不同,她灵敏度极高,几米开外的危险压根不在话下,只是时间紧迫,剑方才被丢在一旁,她此时没有武器,身后还躺了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她本可以选择轻松避让,那利爪便会直攻身后人,可见死不救的事儿,她苏磬芷从来不干。 所以她毅然转身,毫不迟疑。 那利爪猛地划破她的肩胛骨,狠狠剥取半截衣袖,露出绽开的皮肉和血淋淋的白骨,覆在原来的伤口上,如万千根毒针钻入,痛入骨髓。而她没有停,只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拽住绳索的后半截,奋力向外抛去。肩上那一大片血红突然如烈火焚烧般火辣辣地烫,以燎原之势散至全身,热的她脸上开了绯红,身子不住地轻颤着,虚虚沉沉如一叶浮萍。 下一刻,她落入一个温软的怀中,鼻尖萦绕清冽的酒香,她半阖着眼帘,喘息咻咻,身子犹自溽热如灼。那样的温度,烙在她肌理,也深深烙进身下那人的心——前一刻,当那两股绳索向他猛扑而来,他心中也曾闪过一丝仓皇,那时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等候那般措不及防的死亡,那些希望在那一瞬如昙花枯败,碎成渣滓,泯去他此生最后一抹光亮。 下一秒,周身的温度却骤然降低,他眸中闪过一道黑光,却不是死亡的预兆。他看见那个傻傻的女子一如当年,那般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为他挡下一击,那蓬血花溅开于她右肩,绚烂夺目,带着惊心动魄的美艳,令他遥想起那年,百里繁华,满树银花,一名窈窕女子步履翩跹,裙裾翻飞间揽入一星华光逸曳,她也曾那般没心没肺替他挡下一枪,那日鲜血已然沉在岁月的尘埃里,同寒秋枯萎成泥的落花一起腐朽埋藏,散淡一线遐思。 那是多少个十年以前,疼痛隔世再忆起,依旧半分未减。他的心如被虫蛆一寸寸蛀空,一寸寸荒芜,最终狂草疯长,埋没了岁月峥嵘,埋没了笑靥如画,埋没了多少个日夜的辗转与愁绵,化为一汪清泉,汩汩淌入他的心田。 “阿芷……” 记不清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那般迢远悠长,将记忆染上蔼蔼幽光,于斒斓人世中浮沉飘零,不问归期。 只记着那日,远山如黛,风月如歌。 风月如歌,慢颂悠悠长夜,轻诉点点星辉。 沿下大红灯笼高悬,光影游弋,欣然跃上花梨木门之上的鲜红对联,两排大字清秀俊逸,于刚劲间透出炜炜煌煌的优柔。一片月白霎时摽落一地,渲染这一室缱绻光影,门窗轻掩,闺中似有低声絮语,静谧深夜更显沉寂。 屋外一片祥和,屋内一派红光璨影,红烛微光沉彩,只余下满室明晃晃的妍红,洋洋喜气满溢欲出。铜黄古镜映照内厢物事,有如玉瓷盏,红罗帐,琉璃榻,凤鸾褥,皆一览无余。 深彤雕花架上,烛油染了大片,月白烛焰明明灭灭,攒动满室灯火,隐匿于大片火红之间,却黯淡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澄黄明亮,仿若偃旗息鼓,顷刻间便没了动静。一线幽黄不知从何而来,不偏不倚落上一双精巧玲珑的绣花鞋,鞋上红袍迤逦,纹金敞口闲散垂落,寥寥几笔勾勒出如诗如画般身形,冲散了所有陆离光景,只一人便齐聚满室娈丽,风光无限。 幽光淌过锦衣华袍,轻轻跃上朱襮,不着珠玑的光洁锁骨似雨后初露新芽的嫩草,在昏黄中泛着细腻光泽,皓首似月,下颔如玉,浑然天成,堪称造物之绝。 面前,那方血红胜火的头盖,一排玉坠摇摇晃晃,晃得人目眩神迷,忍不住伸手去揭。 泠谱将手缓缓伸去,那时空气仿若凝固,只余下满室檀香,眼前佳人似是娇嗔,一动不动,他的指尖递上前,眼看便要触上那片火红。却蓦然僵在半空中。 眼前又闪过大片红光,似是遥远得不可触及,却又似近在眼前,那方红头盖分明近在眼前,却不知怎地迷迷蒙蒙起来,那排赤金玉坠晃个不停,晃得他目眩神迷,似牵引着他的手不住前倾,却在刚触上那片火红的一霎,天翻地覆,眼前光影全无,他的意识混沌之间,已陷入一片昏暗。 那方血头盖逼在眼前,渐渐滑落……头盖下,不是绝色姿容,而是一束腐朽发霉的烂骨,挂着几丝血沫肉酱,一滴一滴地淌着血……霎时,满室寂静无声。昏暗的囹圄,俨然而立的木架子,那把利刃沾着血沫,静悄悄的躺在偌大的牢房内,那一声声哀嚎凄厉至极,犹自响在耳畔…… 泠谱猛地一惊,来不及思索,只拼了命的往外逃,拼了命的将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抛在身后。 却怎么也抛不去。 出了门,不是花前月下的荣华光景,眼前只是一座茅屋,他刚要抬脚,身子却猛地颤了颤,这才发觉自己正坐在皎皎白驹之上,披盔戴甲,一袭鲜红披风猎猎飞飏。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恍惚间回过头,却不见记忆深处那名女子含笑相别,他欲下马,眼前却再次一黑。 盛日之下,黄土之上,他死守城门,几百束银光直逼眼前,他全身血汗,死命相抵,那些刀光剑影乘风而上,他却缓缓放下双手。最后那一秒,他将目光投过去——一柄银光闪闪的回马枪,霎时穿透那女子的胸膛,鲜血四射,溅落一地红光。他眼睁睁看着,却无动于衷。一如后来她被千刀万剐,他饮酒咫尺相望,仍姿态雍容,一声不吭。 两道热泪淌落。落上那女子面庞。 “公子热泪涟涟,是怕苏某死了不成?” 泠谱眨了眨眼。身上躺着那名女子,那般熟稔的面容,喘息咻咻却笑意盎然,似在讥笑他的优柔,又似讥笑自己命途多舛。双腿有些发麻,他动了动,正要起身,却发觉身子滚烫似灼,那温度不似来自自己体内,倒似是……他眸光一转,大片鲜红毫无防备地映入他的眼帘,露着森森白骨,鼻尖那股血腥气味也愈发浓烈,勾起无限过往。火红头盖,坠肉枯骨,穿膛溅血,囹圄凌迟……眼前的艳红不断放大,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毫不犹豫地将那女子猛地掼出去,仓皇起身。 郁郁浓荫间,一男子默然而立,鬓角飞扬,思绪如涛。一女子救人一命,无辜躺枪,哭爹喊娘……哭爹喊娘倒是不至于,不过确有尴尬不已之喟叹:“咳咳咳……公子这是要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么?这可不似君子作风……”苏磬芷嘴上客套着缓和气氛,心里却早已破口大骂:好你个死不要脸的白脸哟。 泠谱却全然没听见她这番话,竭力想要濯洗方才脑中似真似幻的血影,那一幕幕迢迢往昔却似埋葬许久的画面,混着腐朽的气息,怎么也挥之不去,只能任由其沉重地抑在心头,残余一口咽不下去也喘不上来的闷气。头痛如绞,神乱如絮,他浑浑噩噩地呆在原地,眼前光影万般,皆已成浮云。 那番光影愈渐迷蒙,愈渐暧淡,愈发不可收拾。他仿若置身于另一番不属于他的世界,贸贸然闯了进去,愕然发觉走错了路,方要回头,却已无退路。 耳边偶有几声低唤,颊上似被某粘稠物拍了几巴掌。一切卷入晦暗的那一刻,眼前再次一晃而过一道血红。他的身子颤颤巍巍晃了几下,正要后倾,却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一勾,稳稳当当地落在不知什么上头,鼻尖传来清浅微凉的薄荷叶香,淡淡的,却没来由的让他平静许多,舒服许多。他安心地阖上眼。 “公子?公子!啪——” 泠谱迷迷糊糊地睁了半只眼,迷迷糊糊瞧见眼前一张熟稔的脸孔,脸虽大了点,好歹眉目刚毅,线条流畅,也算是差强人意,只右边脸上那一巴掌嫩粉长印甚是煞风景,衬得好端端一张脸霎时人不人鬼不鬼,泠谱一怔,又迷迷糊糊地阖了眼。一双手却不尽人意地一把将他薅起,他睁眼,一对凌厉罡气的黑眸正一动不动地锁着他,黝黯背后熛飞难以掩饰的一丝怒意。倒不是真怒。 那人顶着半边嫩粉脸,一脸愤懑,却反倒显出几分滑稽可笑。泠谱坦然相望,等着他的动作,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毁容”的那半边脸,对着他森然一笑。 “这粉黛甚是娇媚……”泠谱笑道,声声清浅,字字敷衍。被打者附和微哂,手一松,泠谱又轻轻落回那枕席之上,捂好被子一副安然入睡的模样,顺势掩去嘴角那一抹邪魅笑意。 被打者自然是先前昏厥街头颜面尽失的倒霉蛋离渊。也不知主子这么一下是有意无意,但不论如何,这笔账是要记下来的。离渊在一旁坐下,斟了杯刚沏好的香茗,猛地灌了一口,便砰的一声砸在案上,这一砸,泠谱睡意全无,只得睁眼,眸光在偌大的屋子里游走一圈,只见一些寻常物事,想来许是身处某家江南客栈,可细细想来又觉不对头,眼光流转,便轻飘飘落在离渊身上。 只见离渊向他走来,在床边坐下,眉宇间似有挥散不去的阴霾,随即开口道:“公子睡得可香?可有梦见美人?哦,在下失言了,公子这般萎靡不振,想来是乱梦缠身,并不曾歇息好。” 泠谱挑眉,“昨日发生了何事?” 离渊细细看他,撇了撇嘴,苦笑:“公子您就别装傻了,昨日密林之事,您身在其中,您自己还不清楚?我可正要问您呢,如今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家那边反咬咱们一口且先不提,光是您在密林遇袭一事,皇上那边想必早已知晓了,这一回,咱们是在劫难逃了。”离渊说着,脸色越发阴暗幽冷。 泠谱起身,之前的疼痛感犹自未褪。谈起密林一事,脑中只是一阵翻江倒海,闪过的一幕幕场面皆染上瘆人的殷红,于悠悠红尘中起起落落,最终,渐渐勾画出一个纤瘦的后背,一根红丝带飘在他眼前,他似躺在一个温暖的背上,胸口紧贴着那后背,只觉一阵溽热……溽热?掀他开锦衾,只见襟前一片殷殷血色。离渊顺手一指:“哦,我险些忘了问你,这胸前的血迹是怎么一回事?我昨夜将你抬回来的时候,特地检查了一番,你身上并没有伤口,所以,这是谁的血?你昨日在密林,究竟遭遇了何事?” 这一连串的盘问搅得他有些头晕,隐隐想起昨日,自己醒来后便已身处密林之中,而后,一名黑衣女子歉然作色,将他扔出去后孤身抵挡数十道机关,又在紧要关头救了他一命。紧接着,不知怎么一回事,那女子似身受重伤,而他意识混沌,不知不觉间便昏了过去,之后是一阵颠簸…… 泠谱细细寻思着,倏地抓住了事情的骨节,便问:“你昨夜是在哪儿寻到我的” 离渊哭笑不得:“自然是苍术外的密林了。” 泠谱忍不住翻白眼——看来自己真是睡昏了头了,连句话都表达不清楚意思,“废话。我是说,昨日你见我时,具体是什么情形。” 具体情形?离渊贼眉鼠眼地笑了笑,本想调侃几句“衣衫不整啊风流魅惑啊”之类的吓唬吓唬他,可眼下这么个多事之秋,风水不顺,只得收起那些歪脑筋,仔细回忆道,“昨日我寻着你时,不能完全肯定是在密林内,当时你晕过去了,就躺在密林入口处的一堆乱草边上……”说罢他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泠谱,眉开眼笑道,“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昨日你躺在那儿,有些奇怪。” “奇怪?”离渊这么一说,泠谱倒也颇有微词。他和那女子分明身陷密林之中,遭遇重重埋伏,后来那女子深受重伤血流不止,而他也意外晕了过去,他二人皆是伤兵残将,所处之地又离入口较远,那么,他是如何出来的?而他出来后,那女子又去了哪里?他越想越怪,脑中时不时浮现一些零碎的画面,本该看得清晰,却仿若有一道深敞沟壑横亘于当下与那些过往之间,阻碍着他去回忆,去探寻。他冷不防头痛起来,细想不下去,只得让离渊继续说。 “你昨日躺在那里,是侧着身的。我看了一下,你身上除了染血,还沾了不少枯草泥屑,倒像是被人从远处推下来的。只是我当时一心寻你,顾不得旁的,见了你也就额手称庆赶紧把你带回去了,不曾仔细去查。本想等你醒来连夜赶回京城,好将楚家退婚一事同皇上说个明白,可你一夜未醒,我等得焦头烂额,看你睡得沉,不敢叨扰。早又收到急报,出了这些事,都火烧眉毛了,这才无奈叫醒你,谁知…”离渊欲言又止,似娇似恼地碰了碰自己的“粉颊”。 谱见他此举,不由得讪讪一笑。 离渊却立刻敛容,话题一转又转了回去,“公子,我倒想知道,昨日你是如何进的那密林的?” 见泠谱沉默了许久,怕他忘了,又道,“你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前日大婚你不记得也就罢了,可你该不会忘了,那密林有何用处吧?皇上几月前特地昭彰朝中众臣,当时你我二人也都在,那密林中机关乃皇族为戍守苍术边境一带特设,为的就是防大陟一族歹徒入侵扰我民生,坏我民风。为此,皇上拨缱大批人马前往驻扎,礼聘天下能士设计这重重陷阱,静候大陟一族侵入好防患于未然,你此番却贸然闯入,你该知道斯事体大。” 泠谱自然知晓这其中道理。大陟一族青史悠久,乃莨帝在位时便已长居平京北部的一个大部落族群。 据青史记载,先皇一生雄勇,处事果断睿智,封襄四十三年,即平京被破后一年,他亲身浴血奋战,率领近十万人马,大战七天七夜,将敌军剿奸人恶徒尽数剿灭,建下丰功伟绩,乃朝中亲臣中最为天子垂青之人。封襄四十五年,莨帝薨,其登上帝位,重治国风,改革礼仪制度,谨记先皇遗忠,率兵收复苍术国十余处失地,扩建疆土边境,北至缥缈山,南延砀水,此后,国祚绵长,子孙蝉嫣。只是寿终正寝,最大遗憾,便是未能除了大陟这一多年来的祸患,临终前万万嘱咐皇子要心谨慎,切不可失了防范之心。 这背后原因么,众说纷纭。有大陟一族涉血皇族重臣之论,有大陟手握皇室重大机密之谈,更有甚者,缪言大陟一族首领对帝位虎视眈眈,一直居心叵测想要篡夺地位却不得之,曾潜入皇宫大肆纵火险些烧死先皇云云……然而这些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的悠悠之谈,不足为信。这些年来,大陟一族韬光养晦,掩人耳目,这才是釜底之薪。 总而言之,如今的皇帝对此事那是万分重视,派人轮番监管这一点便足以见之。至于机关么,寻常人等兴许不以为然,觉得这等不过糊弄人的把戏,搞不好还会殃及无辜,可凡是深谙苍术一带的人都晓得,通往京城,无非两条路:群臣吏民入京只通南城,城门则有重兵把守,此是一道;另一道则须经城外密林,而一般百姓不会吃饱了撑着绕远路,唯有外来者不谙其详或特意避嫌,那么,便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而泠谱又怎会不晓得这其中利害?只是昨日之事,还有那个行事、面容熟稔的女子,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他现在只需知晓,自己身为朝廷内臣,竟误打误撞入了密林,破了机关,无异于是在自投罗,昭告天下:他与大陟一族互通款曲,关系匪浅。而这样的消息,已然传进了传进了天子耳中,真真是桩“窦娥冤”。 泠谱思及此,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眼下旁的事也管不得了,关键是入京弄清楚情况,否则搞不好又要让人误会套上“谋逆被查,连夜潜逃”的罪名,好歹也该去面见圣上,如今这黑锅他背不得,也不愿背。 “此事耽搁不得,离渊,速去备马,午时务必赶到京城。” 离渊颔首,快步推门而去,只余下泠谱茕茕立在屋内,凝视着手中那一袭血衣,微微蹙起长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六章 君向潇湘我向秦 京城。碧落宫,溪迟园。 此园算是着偌大宫中难得的僻静地,本是先皇尚在时为一些妃嫔所建,供她们嬉笑欢舞,拨弦唱曲,不过这些优柔韶光都败给了岁月蹉跎勾心斗角,曾有几名妃嫔枉死于此,因而这满园春光渐渐便成了停灵台,愈发凄冷荒芜起来,先帝在世时便荒废了,怕是沾了晦气扰了亡灵,便严加封锁,禁止任何人出入。因此,这座昔日莺歌燕舞鱼游禽走的昤昽妙处翻天覆地,顷刻间便成了掩枯埋骨的禁地。 而此时,乍一看满园陆离万般,白芍附枝,青藤攀篱,木桥如虹傍流水,碧湖如玉映锦霞,静影沉璧,波光潋滟,似乎自然间诸般婀娜美景,尽揽在这一园内,令人沉醉其间流连忘返,仿若从始至终都是这般模样,浑然没有旧日尔虞我诈残留的殷殷血迹,有的仅是眼前的一派繁华,不埋沉痛往昔,不染尘世污秽。 桥之上,一人傍水独立,锦衣华服,身姿傲岸。那人纹丝不动的立在桥流水之上,立在万千迷蒙光影之中,分明与园中美景格格不入,嘴角时常噙着的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却意料之外地使人产生错觉,唇色如樱,那抹浅笑似清晨第一缕熹光,消融了湖面上漂浮的余冰,细细灌进心底,如微风盈着喜出望外的柔软扑面而来,清浅如是,温暖如斯。这样一笑,能勾起多少闺中娇女的绵绵遐思。桥下齐齐跪着的宫女皆心翼翼地仰着脑袋伸直了脖子,眼中颇有大快朵颐的喜色。 桥上人,自然是美名远扬的一朝天子——长安夏邑。其美名自在那温软一笑上,一笑间疏朗眉目顿时流光溢彩,无限风流,勾得多少女子神魂颠倒,争先恐后地抢后宫嫔妃之位,实在不然,当个贴身妾也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只可惜这般姿色,后宫却空无一人,而贴身奴仆,也皆是男子无疑。这虽引起了不少清议与口舌,却仍不少那一颗颗赤城灼热的芳心,仍不缺那朝中重臣不时有意无意谈几句家中姝女。而长安夏邑,从未将这些红尘琐事放入眼里。他从始至终过着他自己的日子,不论好坏,不顾旁人的眼光,只要活得自在,活得顺遂。 这样一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人,没人能看破他温存之后,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感。——也许只是另一番温存。 他静静立着,静静注视着湖中游鱼汕汕,争相唼食的模样,看在旁人眼中不过几尾锦鲤,不足为奇,可落到他眼中似乎有趣得紧,饶是近几日国务繁忙,他也日日流连于此,来了什么也不做,就站在桥上赏鱼,时不时给喂一些吃食。今日也是如此,那一碗五彩斑斓的鱼食已经投了大半,他却似不曾发觉,仍痴痴地往里投着,嘴角含一抹温存笑意。 湖边日日陪同前来的太监从早站到午时,早已站得双腿发酸两眼冒星,就差一个跟头栽倒不省人事,却也不敢妄动,只得毕恭毕敬陪他站着,一边想着怎么劝圣上早些回去,一边又畏畏缩缩怕搅了他的兴致,此时见那池中鱼一波接一波地抢食,无奈叹了口气,跪下道:“皇上,的有话,不知可讲与否。” 长安夏邑瞟他一眼,笑意不减,“起来,有话直说。” 太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咽了口唾沫,这才缓缓道,“皇上,容的说一句,这池中锦鲤乃是怀珉一国进贡之物,您这般照拂,怕是这鱼要撑破了肚皮。”说罢讪讪地望了长安夏邑一眼。 长安夏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中动作仍是未停,有意无意间便将剩下鱼食都扔了进去,回头笑望太监,“爱卿言之有理。这园子可是我缱人精心打理,才有了如今这般妙景,死几条鱼倒没什么,只是少不得有些晦气,那么,爱卿你说当如何处置?” 太监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又见皇上下了桥缓步而来,在他身前站定,嘴角笑意盈盈,凑近他耳边柔声道,“不如,爱卿你去将那鱼食捞上来?可好?”他的气息微凉,喷在耳边,喷得太监一身鸡皮疙瘩,连连叩罪,声声该死。 长安夏邑伸手将他揽起,仿佛没听见他的叩罪,觉不出他的惶恐,犹自笑意深沉,“便今夜吧,若是真如爱卿所说死了鱼,也劳烦爱卿亲自去给朕捞上来,朕必定重重有赏,指不定,还会给你煲一碗鱼头汤。”字字温和,可每一个字喷出的气息都带着刺骨的凉意,直袭太监心底,那话里有话,惊得他在酷暑天里竟也瑟瑟发抖起来。 “这人,就同那鱼一般,贪婪,无知,分明吃饱了,却还要偏执地争夺,最终,只会玩火自焚。”长安夏邑转身,望着那池鱼,眸光隐隐一亮,“喏,一条,死了。” 太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听完这话心中却有如击鼓——皇上想必是早已察觉,这几日他日日前来赏鱼,也是早有算计,为的竟是让自己回头是岸有所觉悟,可自己这个榆木脑袋,竟,竟……他不敢多想,只能一个劲的磕头,磕出丝丝血花——“是奴婢的不韪,奴婢听信人谗言,受了唆使,一时鬼迷心窍,才将那一味药添了进去,可奴婢真真不知那药会害人性命呀皇上,求皇上开一面,求皇上开一面……” “你不知?你怎会不知,近来宫中御膳药材哪样不是你在打理,你同我说你不知?你可知欺君犯上乃是死罪!你意图加害皇室近亲,罪上加罪!你要朕开一面,朕这些日子还不够对你开一面么?朕没有将你打入地牢,严刑拷打,是因为朕把你放在眼里,朕信你,给你机会,可你偏偏执迷不返,野心不足,你要朕如何留你?”长安夏邑笑意渐冷,笑中几分凄凉,几分酸楚,玛瑙般明亮的双眸此刻却雾霭重重,无人瞧见那雾霭之后的暗流汹涌。 这一番话于太监有如当头一棒,砸得他心神涣散,整个人凝了霜般傻在原地,额角一个森然的血洞,滑下涔涔鲜血,与那些汗液融为一体,逐渐侵吞他的视线。头也磕了,罪也谢了,可皇上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不知所措,不敢去看长安夏邑的神情,他不知平日里总是笑得春风和煦,待他如长兄的皇上,为何突然暴怒,他的眼神,为何雪压枝头般沉重而冰冷。 他跪在被骄阳灼烧得火辣辣的青石板面上,狼狈不堪,如一只折断羽翼在也无能翱翔蓝天的残鸟。他深知此时做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做什么,皇上也不会再原谅他。从此,他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就要众叛亲离,过孤苦无依的日子了。这都是他自找的。那,也只有认。他再次深深将头埋到地下,泪水施施然溢出眼眶,他把头埋在袖上,努力掖眼泪。 那只手却突然被人一拉,动作轻缓,眼前,一角纹金龙袍逶迤垂落,无人看见宽敞衣袖中,一双手在暗处挪了挪,似乎有一瞬间的挣扎与反抗,却最终缩了回去。太监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缓缓地,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对上一双看似平淡无波的眸子。他心中一喜,忍不住呢喃,“皇上……” 两个字,轻而颤。 随后,他听见长安夏邑意味深长的一番话,眸光一寸寸亮起来。 他平缓了气息,抚着他的肩,语气波澜不惊如一泓秋水,“顺德。”他喊他的名字——多少年不曾有人这般唤过他了。他喜上眉梢,一时间忘却了身上诸多烦恼琐屑,激动地又要流眼泪。 “你跟在朕身边,有十二年了。时候,你总是那么胆,见什么都怕,墙角的耗子,窝边的蟑螂,你都能给吓个半死,我看你那副永远弱不禁风的模样,也时常跟着笑。那时我觉得,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你更胆的人了。你记得吗,你八岁那年,我们一同去父皇寝殿外,院里有一棵好大的树,我要你同我一起爬上去,摘些果子去逗逗屋顶的猫,你不肯,说那样有失礼节,皇上发觉了是要挨斥的。” 长安夏邑说话时神色渺远悠长,似乎望见了月色如波,漫天的朗朗星光,他嬉皮笑脸蹲在郁郁葱葱的树上,俯视着树下那个诚惶诚恐的少年,软风袭来,浮动阵阵紫苏梗的暗香。那夜,永远停留在记忆中的静谧美好。 太监听得出了神,他打断回忆,眸中渐染浓霜,“若是父皇在世时,你同他多说几句好听的,他素来耳根子软,兴许会饶你一命。可在我这儿,不一样。他留得你,可我留不得。” 太监身子一僵。那因温存和美好过往而晶亮的双眸,一霎那光芒尽散,如同一轮皎皎明月被漫天乌云瘴色掩盖,最终石沉大海,再也无迹可寻。原来那一番温存,是对过往的怀恋,也是对未来的告别。浪花背后,不是碧海无波,而是另一道足以翻天覆地的惊涛骇浪,要将他狠狠推开。他抬首,戚戚然仰望那个锦衣玉冠不可一世的楚楚少年。 他们都变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他也不是只会微微一笑着同他玩乐的殿下。时光如梭,割裂了多少天长地久的誓言,又缝补得了多少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长安夏邑背过身,不再多言。多一句,便是劫。 太监顺德久跪于地,任由血水眼泪漫漶了脸。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惊鸿般打破这片死寂。一名带刀侍卫肃然施礼,目光跳过顺德直接跃到长安夏邑身上,语气肃然:“皇上,西南营楚将军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告,已候偏殿中候着。” 长安夏邑应道,“我这便去。”说话间已行到那太监身前,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对那侍卫吩咐,“你知道该怎么处理。”言罢赤金纹龙袖一扬,便施施然离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七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苍术的偏殿厝于京中西南角,左临西南军营,右傍溪迟园,占地面积堪比正殿,乃先皇即位时的御书房,用以批文阅卷,长安夏邑封帝后,相中这块风水宝地,便连同隔壁的废园一块儿,遣人重修一番,亲自命名为碧落,用以与一些王公贵族议事聚,便有了这蜚声千里的碧落宫。 此时,偌大的宫内冷冷清清。长安夏邑端坐在大殿之上,一袭赤金纹龙玄色长袍沿着龙椅迤逦而散,领口微敞,露出玉瓷般光滑紧致的肌肤,相衬之下,绣上的烫金纹龙图样也淡了几分色泽,于一殿的金碧辉煌中悄无声息。 他端起一壶酒,缓缓给自己斟满,身侧的厮眼神飘飞,假装看不见皇上的动作——皇上不喜欢别人给他斟酒倒茶,这是圭臬,不能反抗。 杯中酒渐渐盈满,眼看就要溢出金樽。长安夏邑却适时顿了手,指尖稍一用力,最后一滴酒液落入杯中,不多不少。他满意地笑笑,正要擎起金樽。却在伸出手的那一霎,眼前掠过一阵柔风,刺啦一声划开四周沉凝的空气,只一眨眼的功夫,面前的金樽顷刻间无影无踪。这还不足为奇,巧的是,那黛色琉璃台上,不落一滴酒水痕。 身边的厮刚要惊呼,一抬首见了来者,又立时乖乖闭了嘴,继续装瞎——皇上不让得罪这个人。纵然他孤身入殿单手夺樽行云流水连大礼也不行一个。总之就是不让得罪。 长安夏邑仍旧垂睑覆目,意料之中地勾唇一笑。一笑间粲若珠贝,令人如痴如醉。 来者却纹丝不动地立在殿中,修长玉指稳稳捏着金樽,樽中清酒满满当当,着实不曾洒落一滴。他面色萧然,半晌后,静静喝下了手中满满一杯酒,身子只浅浅一弯,道,“臣谢皇上赐酒,甲胄在身,不行跪礼。”虽是谦辞,可被他这么冷冰冰的一说,竟也无端生出几分傲岸睥睨的神态。 那厮虽对这般事情早有耳闻,可如今亲眼一见,才真真是瞠目结舌咬牙切齿。皇家素来等级分明,制度森严,尔等以下犯上的谋逆之举,按规矩那是要杀头的罪过,可沦落至斯……能做出这等举动又能坦然进言的,也只有那位战功无数大名鼎鼎的西南营将军,楚嘉懿了。 厮暗暗瞥了皇上一眼,想看看他“笑面虎”现在是何反应,一抬眸却恰恰迎上楚将军的目光,犹如沧浪之水,清而冷,不含任何光芒,就同他那张俊脸,深秀却面无表情的,仿佛方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一般。他惶恐地缩回目光,俯首乖立。 身侧传来长安夏邑的清笑,声色柔和,“爱卿不必客套,坐吧。”说罢长袖一扬,对准殿中离上座最近的一坐席。 楚嘉懿眼光仍旧低垂,不曾看那坐席,只双手一拱,道,“皇上,臣此番前来是为家事,早朝众臣皆在,碍于颜面不便提起,只得现在求见,还请皇上体谅。”言外之意就是,我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说几句我就要走了,你管我坐不坐你听着就好了。 长安夏邑听出了这话中的顾忌,宽慰道,“爱卿但说无妨。” 楚嘉懿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皇上前几日赐婚于舍妹与泠大人,臣本以为是喜事一桩,可谁知,新婚之夜闹出了一些不愉快,臣询问一番才得知,舍妹那夜竟是独守空房,不曾见那泠大人身影。” 长安夏邑烟波一跳,楚嘉懿不动声色地继续,“皇上,臣素来疼爱家中妹,此事有有损楚家颜面,有损皇室颜面,若不是家中传出了一些是非,舍妹大吵大闹了一番,臣是万万不会面见皇上,可如今舍妹硬是闹着要退婚,臣也是万不得已,还请皇上决断。” 兹事体大,从楚嘉懿口中说出,反倒风轻云淡了许多,虽说句句在理,可他从头到尾,眼皮也不带翻一下的,轻描淡写就将这么一桩“有损皇室和楚家颜面”的事给带过了,一边的厮细细琢磨着,愣是没辨出“兹事体大”的意味。 长安夏邑自然是一清二楚的,雍容不改,依旧笑得舒朗,只点点头,“朕知道了。那么依爱卿你的意思,是要退了这桩婚事,休了泠大人?”一退一休,字字珠玑,很是耐人寻味,身边厮一脸意味深长,开始竖起耳朵。 “自然是休不得。” 楚嘉懿正要回话,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长安夏邑抬起头,眸中芙蓉覆水般染上一层白霜,唇角一抹如春笑意若隐若现。喏,有好戏看了。 楚嘉懿懒得回头,神色又冰冷了几分,恰如雪山之巅傲然凌厉的冰晶,闪烁着玄耀幽光。 两人一前一后行入殿中,行至楚嘉懿身边,蓦然跪下行礼,“微臣叩见皇上。” “都平身吧。”长安夏邑支肘,笑意分明地望着来人。 来者正是泠谱和他的护卫离渊。而方才说话的,自然是急性子离渊,他又要开口再说几句,却被泠谱一个眼神给逼回去。泠谱侧身,对楚嘉懿施礼,“臣治下不严,有失礼仪,望楚将军海涵。” 上头长安夏邑已经摆了摆手,缓解局面道,“无妨,楚将军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不会计较这些。不过,听离护卫的话,似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啊,”他看了看泠谱,“泠大人,你这位属下,所言何意,你可否解释解释?” 泠谱躬了躬身子,道,“回皇上,离渊昨夜同我回京,舟车劳顿,未曾歇息好,难免胡言乱语一番,皇上莫要见怪。”说罢淡淡扫了离渊一眼,神色很有劝诫的意味。 离渊万般无奈地努了努嘴,试图向长安夏邑表达自己的苦衷。奈何泠谱说话间不动声色将他往后拉了拉,是以长安夏邑并不曾注意到他这细微的面部表情。 倒是站在一边的楚嘉懿看着二人,瞥着泠谱的眼神清冷更甚——自己方才已经同皇上含蓄地表达了意见,就等他表态,可这两人冷不防的出现却将他盘算好的一切都摔了个支离破碎,当下又在这儿挤眉弄眼故作姿态,看样子,泠谱这人心思不是一般的深沉,还得要心提防着才是。他将目光转向长安夏邑,静候他的答案。 长安夏邑的心思已然全部转到了泠谱身上,道,“泠大人这话,可是在否定离护卫的意见?——不过在朕看来,此事既然关乎泠大人的终生大事,这解释权自然也在泠大人自己手上,其他人就不必置喙了。泠大人,你可有话说?”他看着泠谱。 离渊无奈,只得将期骥的目光抛向泠谱。 楚嘉懿神色冷若冰霜,斜睨着他的眼神更是如芒带刺。 长安夏邑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话,霎时就将所有重担砸到泠谱身上,此时,三道各有意味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他。如果那些目光化为针刺,那么他毫无疑问会立马变成筛子。 泠谱立在三道目光的笼罩之下,无语凝噎。他该如何说?这桩婚事,他压根什么都不知晓,或者说,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如今这么大咧咧摆出来,要他表态,这算什么事?退了吧,有损皇上颜面,不退吧,楚嘉懿那厮定会想办法弄死他。既然往哪儿都是死,那不如不动。 泠谱作揖,恭敬道:“回皇上,微臣以为,此事当初既是由皇上定下,那便是皇上说了算,如今楚将军稍有微词,臣若是出来为自己辩解,少不得外人的闲话,所以,还是请皇上您来定夺的好。” 长安夏邑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泠谱最终又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回来了,笑容有些僵硬,一时不知该作何说辞。 倒是另一边忍气吞声许久的急性子离渊终于按耐不住了,不顾泠谱的暗号警示直接就蹦上前去,急忙道:“皇上,臣有话要说。”长安夏邑自然是首肯了。 离渊便顺水推舟,振振有词起来:“皇上,楚将军方才的话我与我家主子都听得一清二楚,虽是口口声声征求皇上您的意见,可明白人都听得出来,他分明是铁了心要将我家主子赶出楚家大门!可臣有一事不知,楚将军与我家主子无冤无仇,如何要休了他?说是‘新婚之夜无人问津’,可他又有何证据?如若没有,那微臣不妨僭越几句,楚将军这么做,无异于欺君犯上,自取其辱!他这么做,将皇上的颜面置于何地,又将我苍术一国的威严置于何地!” 离渊这一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连不晓事的厮都被他的威力震慑了几分——尔敢作敢言,不畏强权,不顾情面,好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楚嘉懿那厮蔑视皇权,不分轻重,不通情理,好一个臭不要脸的王八! 泠谱听了这番话,仍旧是清浅的表情,只是微微抬眼,一言不发。他知道,此刻多说已是无济于事,离渊既然敢当着圣上的面辱没这么一个叶大根深的当朝中将,那说明他还有几分胆量,做出这等无异于自寻死路的事,他应该也会给自己留一手吧。于是索性撒手人寰,放其恣睢了。 此时的气氛显然有些尴尬,谁都不愿意打破僵局。 长安夏邑唤过身边的厮,对他附耳几句,那厮匆匆忙忙便退下了,再次出现时,手中已然多了一壶镶金月白盏,心翼翼地朝楚嘉懿行去。 长安夏邑轻笑,“话不能这么说,这事关楚将军舍妹的终生大事,楚将军怎会无的放矢?”说话间,厮已斟好了酒,颤颤巍巍地给楚嘉懿端上,“楚将军,这可是苍术远近闻名的好酒“半泓秋”,还是前些时日繁花锦供上的,你也尝尝。” 楚嘉懿冷冷看了一眼,擎起方才用过的金樽,厮给他斟满后,便一饮而尽,喝罢淡淡道:“果然是好酒。” 泠谱见势不妙,抬眸看长安夏邑,长安夏邑对他颔首,他便从容一笑,道,“皇上却才所言极是。臣也以为,楚将军行事稳妥,明辨是非,这楚家姐又是他的嫡亲,他定然不会将这等大事拿出来卖弄。只是退婚一事,事关重大,臣在想,这其中可曾有什么误会?” “误会?”楚嘉懿道,“我舍妹亲口所说,能有什么误会?楚大人到底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得舍妹?” 咄咄逼人。离渊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便请你妹来和泠公子说话。” 楚嘉懿终于正眼看了离渊,眼中几分藐然,“想不到泠公子的属下,还挺有脾性的。”说罢立时将目光直逼泠谱,“这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泠大人想必也是听过这句话的。既然泠大人对舍妹并无情谊,楚家也不勉强,我这个当兄长的,也不会看着舍妹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大家一拍而散,各生安好,也算美事一桩。” 他这一番看似内敛的话,实则锋芒毕露针针见血,旗帜鲜明地表示是他负了楚家姐,他要是不同意,那就是他不要脸。也便是说,如今这桩婚事,黄了没商量。 长安夏邑饶有兴致地看着座下的一切,眼中似有万事底定在心顺流而行的快意一闪而逝,随后又立时恢复了以往的洒脱不羁。 此时众人心里都明白,若是双方一直这般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饶谁,那么这出斗智斗勇耍嘴皮子的好戏,只会没完没了天昏地暗。与其天昏地暗,不如不欢而散。于是离渊撸起袖管准备开展嘴皮子大战,以足量的唾沫与胆识淹死对方。泠谱则一个眼神秒杀了他的不识好歹。 就在众人百无聊赖无计可施之重要关头,一名驿使行色匆匆地跑进大殿,似是一路奔劳,面露苍色,喉结一上一下翻滚着,这才调整了气息平稳道:“皇上,苍术南鄙戍关有密报,特命属下送达,请皇上亲启。” 总算有人打破僵局,转移注意力,一边观战的厮舒了口气。 其余几人的面色反而不大好看。长安夏邑攥着密件的手指,骨节开始咯咯作响,于这满殿肃杀中泊出一份不同寻常的沉凝。他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一束阴测测的目光,悠悠然射向座下跪着的驿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八章 红藕香残玉簟秋 当日,碧落殿中面面相觑各怀心事的三人,均被长安夏邑的一句“此事日后再议”给漂漂亮亮地请了出去。楚家和泠谱的这一仗干得轰轰烈烈,双方没少动嘴皮子,然而最终不论楚嘉懿表情怎么冷峻,离渊多么不甘心,这出戏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回府后,离渊二话不说直接灌了三大壶水,一边跟主子唠嗑着皇上送来的名酒一边不忘添油加醋,看上去心情大好的样子。 泠谱还是一副性情温良处变不惊的模样,静静地坐在雕花木椅上品着香茗,只是眸光幽沉些许,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总有些事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想搁在一边,却又总能不经意间再次提起。 这便是烦心事。 离渊跟个猴儿似的在面前窜来窜去,见主子一言不发,笑嘻嘻地凑过去,道:“我看你最近总是郁郁寡欢的,跟换了个人似的,怎么了,还在为密林一事挂心?” 泠谱没理他,只是方才有些缅然的思绪,被他这么絮絮聒聒的一番又扯了回来,如同织好的被人捋得乱七八糟。只听离渊又颇有兴致地娓娓而谈起来:“公子你就放心吧,皇上手里那封密件,我知道里头写了什么。” 泠谱终于抬眼看他,神色将信将疑。 离渊成竹在胸,“我不但知道里边写了什么,我还知道,这对咱们而言十有八九是个好东西。公子可要听听?”离渊本就是个口浅的人,也不等泠谱应声就火急火燎往下说了,“密林那件事皇上一早就知晓了,可事到如今也不曾走漏风声,你说说这是用意何为?” 这等事关家国安危的大事,至今皇上还三缄其口的话,就只能说明两点,要不他信任泠谱这个朝臣,要不就是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此事当然不简单,分明是一桩来路不明图谋不轨的“绑架案”,如今被绑的人没死,肇事的倒是逃逸了。泠谱在心里冷噱,面色却平淡如常,“为何?” 离渊立马恨铁不成钢地一拍茶案,语气中是不容置否的喟叹,“你就喜欢装傻。还能为何?不就是有人暗中作祟想要祸害与人吗!这就恰如其分的说明,这桩案子,和你是没有干系的,而这从中作祟的人,可能是朝中重臣,对你怀恨在心,所以皇上今儿个才会怒火中烧,他能不生气么,朝中出了叛臣啊,还是事关一朝存亡的叛臣!你大概也见着了他看见密件的脸色,平常一个满面春风的潇洒人儿,那脸色黑得啊,跟烂泥巴似的…”说到最后几个字,泠谱淡淡扫了他一眼,离渊霎时讪讪地闭了嘴。 随后泠谱清浅的声音悠悠而来:“你是猜的吧。” 离渊一脸“你居然不相信我”的惶恐神情,连连辩解,“公子,我这说的可都是大实话!方才宫中的眼线都来报了,说是打听到了消息……”他猝然一跺脚,“哎呀,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儿,对咱们没坏处就是了,公子你何必弄那么明白呢。” “宫中眼线?”泠谱的目光倏地扫过来,染上一分清冷与狐疑,声调又淡漠了些许,“我何时派过宫中眼线?” 离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这下搪塞也搪塞不过去,只得觍颜认了,一脸委屈巴巴地道:“我这也是为公子着想,毕竟这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他的话在泠谱那双清浅双眸的注视下渐渐焉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寂静。 耳边,一阵低沉的喟叹,夹杂着清凉的气息,冉冉扩散开去。良久,泠谱语声浅淡,道,“有些手段,得观大局,辨是非,似你这般行事孟浪,反而是火上浇油。离渊,你性子急,我从不怨你,可如今,你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如今这个时候,在皇上身边安插眼线,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泠谱放下手中的玉杯。 “公子,属下知错……”离渊面色显然不大好看,忙不迭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噗通一声跪下认错。 泠谱将他扶起,“也罢,覆水难收。只是这水不能白泼。”他说罢,颇有兴味地望着离渊。 “公子,实不相瞒,属下还有一事未与你说。”离渊嗫嚅着,又依违了半晌,才悻悻道,“密林一事,如今,扯到楚家头上了。楚家那边大约也已经知道了。公子,我是怕,他们退婚没闹成,会借此由头,把咱们再往坑里推一些……毕竟这楚家权大势大,在朝中又是根深蒂固呼风唤雨,说几句难听的,也免不了一场轩然大波,到那时……” 离渊一改方才的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开始怨声载道忧心忡忡地讲起这无穷后患来,这便是说,此事虽已同泠谱没什么瓜葛了,却不知怎么的就扯到了楚家这座巨头上,而楚家如今又和泠谱产生了矛盾,指不定会趁机火上浇油。 “不过公子,皇上深明大义,定不会由着他的性子乱来,纵然他是天王老子又如何,这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是非曲直是吧……” 离渊劝慰着,泠谱却早早转移了心思——虽不知楚家是如何被牵扯进来的,但现在局势已然很分明了,有人想要挑拨他和楚家之间的关系,顺势挑拨两家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这么一个一石二鸟的绝妙算盘,究竟是谁打出来的呢?他不由得想起那日舍身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个诡谲女子——她会与这件事情有关吗?思及此,他不由得锁起长眉。 那一日犹自历历在目,那个面容熟稔的女子,似是误打误撞劫了他的车。 可天底下哪来这么巧的事?偏偏她就劫了他的车,还偏就进了这机关重重的密林?若不是有意谋算,又能是什么?总之,他泠谱不信这是个巧合。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既然是有意谋划,又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冒着性命救下一个与自己素昧平生的人?他值得谁去做这样的牺牲? 泠谱蓦然想起那个黑衣女子肩上的血痕,她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模样,倒不像是有意而为,反倒像……为人所迫。他眸光一闪,似是隐约猜到了什么。 如今这诸多人诸多事都被隐隐牵进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巨,织者定然是个心思缜密深沉之人,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引得这局中,有人猜疑,有人愤恨,有人迷惘,有人无知。而那人笑看世人愚钝,坐谈世事风雨,颇有“举世皆拙我独明”的悠游自得。 这样的人,他的目的,便是要置苍术于死地,再无后生。 泠谱冷冷笑着,食指轻缓地摩挲着手中的玉杯,眸中跃过一层黯淡幽光,却只是如卵石击水般,转眼便消弭殆尽,只余那一束温良目光,仿若一汪澄明碧水,不含任何遐思的纯净柔和。长睫轻轻覆下,脑中,一个轮廓鲜明的背影起起伏伏,一张清冷惊艳的面容,于记忆深处不断浮起,似要挣脱束缚已久的牢笼。 “倒也未必。” 离渊怔了怔,开始细细揣摩主子的话,琢磨了半天没个究竟,也便罢了,索性撇开这句话,道,“公子,可要属下派人去打探打探楚家现在的情况?”话一出口又慌忙闭嘴,恨不得挥自己两巴掌——在宫中安插眼线已然有可能引起皇上怀疑,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在楚家安插眼线,自己真真糊涂了…… “如今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疑,若是这么堂而皇之地往楚家安插眼线,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泠谱果断拒绝,“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的源头在何处,便从何处查起。” 离渊犹如醍醐灌顶般,欣喜道,“公子你的意思,是要去那密林一探究竟了?可……” 泠谱弹了下他的脑门,失笑,“真是孺子不可教也。”那密林如今闹出了这等事,避还来不及,又怎会再自己送上门去?泠谱所说的源头,自然是在进入密林之前发生的事,离渊不知为何一直闭口不提,如今他是要他把事情交代清楚,再从中下手。 离渊一想起护送主子回京那一厢事,脸色霎时红里透青,愣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堂堂三品护卫,当街受辱被人耻笑,本就不堪回首,何况那之后自己还让人踩晕了,据当地一个编户所说,事后还有一群面色凶煞之人从他身上踏了过去……想起这些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那群恶贼!要是让我逮着,我非揭了他们的皮不可,一个也不轻饶!” “恶贼?那日我是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泠谱见离渊支支吾吾的模样,又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别心急,你不是要找那群人泄恨吗,如今,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离渊抬眸,一脸难以掩饰的喜色,眸光熠熠的望着泠谱,立时做了一个长揖,义正词严道,“公子尽管吩咐,属下必将赴汤蹈火,当仁不让!” 黝黯敞室中,一人跪着,一人晏然自若地斜斜倚在茶案边,皎皎月光徐徐爬上他的脊背,神态愈发雍容华美,轻垂长睫之下,一双明澈深眸染着舒朗笑意,于这寂寥长夜,淡出一缕缕耐人寻味的蕴藉情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九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上 京城的夜,虽不比南城车水马龙张灯结彩,却也出奇的热闹。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得以一见的排场,到了这留安街,却是一应俱全。 晚上鲜有进京买卖的外地商贾和挑灯夜游富家贵胄,在这条街上悠游的,大多是些轻衣简着的百姓,日里忙活的很,便在晚上偶尔出来乘风憩,也有不少是家里孩子闷了一天闹着要出来玩的,长亲们心疼也便应允了。自然,这其中也不乏风尘仆仆赶来寓宿的京外人,大多是些江湖人士,白道之辈云云。 此时放眼望去,整条留安街洋溢着欢愉自在的气氛,街边贩盆满钵满,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孩子高擎着亮晶晶的糖葫芦串,兴高采烈地围着巷口你追我赶,偶尔不慎撞着了谁,也只是相视一笑便过去了。 最忙的还是街边镶嵌的各家酒楼菜馆,对月畅饮,再来几盘下酒菜垫肚子,那可是人生的一大滋味,因此不乏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的店二,一边吆喝着菜名一边抹着额上的汗珠,然后对食客们喏喏连声。 大街巷,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热闹非凡。 只一家无名无姓的酒馆,飏着赭色布旗,与世隔绝般漠漠然伫在留安街最偏僻的一角,仿佛一个被人遗弃的玩物,无人问津。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些天了,不过这家酒馆本就不甚惹眼,如今这么雪上添霜,倒也不曾有人在意,毕竟偌大京城有的是酒馆菜馆,偶尔落魄一两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 这家酒馆的招牌早早被人卸去,一片灰蒙蒙的蛛盘根错节地布在上头,透出几分苍凉凄楚。屋内灯火暗黄,只随意摆了几截火烛,最里边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桌上,一人俨然而坐,两道粗眉紧紧拢起,细碎胡渣下的厚唇中叼着半截烟管,吞吞吐吐的模样在黝黯中显得分外诡谲。 “啪”的一声脆响,那截烟管霎时被他拧成两半,狠狠砸在桌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啪嗒一下,好巧不巧便推翻了那段燃尽的黄烛。里边有人闻声赶出来,一副战战兢兢的羸弱身躯,竭力堆起一脸令人发噱的笑容,颤道:“大大大哥,可有何吩咐?” 粗眉大汉睇了他一眼,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厉声道:“你瞧瞧你这一副病恹恹的混样!你管什么用?!还不赶紧给我滚下去,再派个精明的人来!” 那人没来由便挨了一顿叱,惊慌之下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粗眉大汉一个嘴巴子飞过来才懵懵懂懂地俯首应是,捂着脸快步跑回去了。不多时,里面又出来一个装束得体的厮,看上去膀大腰圆,壮实得很,至于有没有头脑么,就不得而知了。 粗眉大汉见了那人,这才差强人意地点了点头,“就你了,去门口看着,凡事都注意些,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仔细你这条命!” 他最后那句颇有虎毒食子的意味,厮咽了口唾沫,应了声便心翼翼地退下了。粗眉大汉看着他俨然不动地站在门口,又四下张望了一番,方收回目光,大摇大摆地进了后院。 院内,两人百无聊赖地守在柴房前,其余一群人三三两两的散布着,有的躺有的坐有的流口水,全然不成体统。最挨近后门的一个睡眼朦胧的胖厮正在忘我地打呼,门外传来脚步声,身边一个耳尖的人先听出了动静,急忙站起来捯饬自己,顺手搡了搡那个打呼打得正起劲的厮,大着嗓门咳了几声。这一咳周围的人都如梦初醒,立马端端正正地站好,唯有胖厮还在天长地久天涯海角地美梦。 忽听砰的一声,屁股一疼身子一轻,胖厮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整个人连带着边上的包袱双双“潇洒”地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个流畅的弧,接着便是訇然巨响,脑门砸在包袱上,屁股磕了个大开花。 他痛的哎呦哇啦乱叫,一边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气冲冲的抬头,却在抬起头看见来者的一瞬间,方才一涌而上的嚣张气焰霎时灰飞烟灭,直愣愣便晕了过去。 众人一阵唏嘘,皆胆战心惊地望着粗眉大汉。 他将那人踢到一边,从容地转身,一道雄鹰般尖锐的目光阴测测扫向周身的每一个人,于是,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生怕下一个以潇洒姿态飞出去并屁股开花的,会是自己。 粗眉大汉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番后,走到看守柴房的二位身边,沉声问:“里边可有什么动静?” 那二人连连摇头,他又嘱咐道,“给我看好了,她现在可是我们的救命稻草,咱们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可就看她了。她若是跑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那两人又连连点头。 这时,身后一个遮挡严实的厮突然开口,道,“大哥,那她若是死了,我们当如何?”他这话问得轻声,却异常清晰平缓,一只露在外边的眼睛写满了沉着冷静,仿佛看透了世事寒凉,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摇。 此话一出,众人均向他投去各色的目光,然而那人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只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粗眉大汉浓眉上挑,缓缓转过身,投向那人的目光中,渐渐染上一分深不可测的猜忌。他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远处安然立着的蒙面厮,唇角一扬,斩钉截铁道,“死什么死,别给老子胡诌八扯!” “会的。”蒙面厮驳回他的话,“我带她回来的时候,看过她的伤口,她伤得很重,而且中了铃兰之毒。” “铃兰之毒?”粗眉大汉正色,摸着下巴似是在寻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得看着那个蒙面厮,知道他精通医术,便问,“你可知那是何毒?有何祸害?” 蒙面厮轻轻颔首,不紧不慢道,“铃兰植株通体含毒,倒也算不得刚烈,若是挽救及时,用药得当,将养几日便能恢复。只是如今这铃兰之中,似还掺杂了些许其他的成分,具体是什么,实在很难说,只是这么一来大大加重了铃兰的毒性,起初人会有通体燥热,面色赤红等症状,过不了几日,便会心力衰竭而亡。此毒已融入那女子血液内,若是不赶快加以救治,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到那时,我们只得……” 话音未落,便被粗眉大汉一声“闭嘴”给怒喝回去,他垂眸,浓密的睫毛覆住眼睑。 粗眉大汉怒火中烧,忍不住开口骂了句,“真他娘的流年不利!好不容易找着了这么个替死鬼,如今又要死了,现在可如何是好?我们可是时日无多,再这么耗下去,迟早有人会发现我们的行踪,到那时,我们全得抹脖子!” 说罢,他不耐烦地来回踱步,阴鸷的目光逐一划过周围的人,似乎要另寻一个替罪羔羊,那些人个个都是劫后余生贪生怕死的货,一听这话便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显然,没人愿意再惹出什么祸端。 粗眉大汉将目光投向蒙面厮,“你可有主意?” 他眸中似有笑意,“救活她。” 此话一出,众人皆露出惊愕的神色。 粗眉大汉眉头紧锁,似乎觉得这是个办法,只是这么一来,不就没了证据?如今那女子身上的铃兰之毒便是对她去过密林的最好佐证,这天下可以说是独一无二,这样做,无异于销毁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证据,也无异于在将他们一干人等推上死路。这么一个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荒唐法子,他怎么可能会以身试险? 蒙面厮似是看出了他的犹疑不定,又道,“既然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便尽早将她供出去,然后,我们再逃命。” “不成!”粗眉大汉果断否决了他的这个提议,“现在还不是时候,上头的诏令还没下来,我们怎能肆意妄为!” 他冷静了半晌,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法子,顿时觉得狂躁不堪,恨恨一跺脚,又看了眼蒙面厮,眸中突然泛起赤裸裸的凶戾之气,阴狠道:“不如,杀了她。”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粗眉大汉自以为自己这招实在是绝妙至极又能瞒天过海,这样不动声色地解决一个弱女子,轻而易举,不用费什么力气,又人赃俱获,岂不妙哉? 言罢,他沾沾自喜地笑了笑,蒙面厮露在外边的那只眼中似有不知所措,但很快便被一如既往的镇静所掩盖,他直视粗眉大汉那双填满阴鸷气的眼睛,“不妥。此事若是被查到……” 粗眉大汉突然冷笑,“神医多虑了,死人的嘴是撬不开的,只有这样,咱们才是最安全的。何况此女不过一个平平之辈,又有谁会在意她的死活。” 他叹了口气,望向不染风月的苍穹,似在回忆一些不堪忍辱的过往,半晌又缓缓开口,语气一改往日的阴沉,反倒多了些沧桑与无奈。 “我们这一路来,为人办事,走过那么些大风大浪,多少弟兄半路丢了性命,却连个安魂之处也不曾有。 前些日子,咱们的一个兄弟阿虎,就死在这女人手下,身首异处,我们不过装装样子,编出一套李四的谎话诓骗她,却从未真正要过她性命,可她毫不留情一刀下去,此等无情无义之徒,又怎能容忍?如今杀了也不算过,不仅为了咱们这些人的性命,也算是给阿虎报仇雪恨,让他瞑目了。 神医,我晓得你心地善良一心救人,当年咱们那些个伤了残了的弟兄,哪个不是你救的,你这份恩情我们不说,却一直记在心里,你心甘情愿跟随咱们这么些年,咱们也无以为报。今日这人,我必定是要杀的,也不怕损了什么阴德,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这笔账,日后我和弟兄们自会还与你。” 蒙面厮眼波一滞,眸中划过一丝不落忍。 只见粗眉大汉缓步朝柴房逼近,厉喝一声:“开门!”左右二厮正要伸手,身后突然传来一把沉稳凝重的嗓音,竟有些儒雅温文的书生气,粗眉大汉远远眺望那个几尺之外负手而立的独眼少年,不由得狐疑地挑起眉,蒙面厮喊的那声“大哥”,似有意压低了声调,而这般鹤立鸡群的作风,似乎不太像他从前熟悉的那个神医。 方才他一时心急,竟也忘了这一点。虽然神医行事古怪不善言谈,常年挡脸面貌不详,可粗眉大汉下的决定向来不曾有人动摇,他也从不干涉,怎如今却这般急不可耐,似乎别有用意? 一边众人似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目光交接,变幻莫测。粗眉大汉望着他的眼神,似乎愈发幽森岑寂,难以揣测。 蒙面厮耳聪目明,很快也便有所觉察,只是他向来处变不惊,立时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微微一躬身,不卑不亢道:“大哥有所不知,这悠悠众事,或欲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适足以利之;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却是无人知晓。眼下杀了这女子,也许不失为一个妙计,可杀人纵火,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狡兔自有三窟,杰士不乏另谋出处,此事总会有转圜的余地,大哥何必多此一举。” “你说我多此一举?”粗眉大汉额上沟壑更显,眸中的桀骜阴鸷却明显褪了许多,他上前几步,停在他跟前,凑近仔仔细细打量着那只独眼,瞧见的只有一片波澜不惊的沉稳与清隽,嘴角不由得滑起一抹笑意,“说得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站在一边看得一清二楚的几个厮脸上皆露出惊呆了的的表情,而蒙面厮依旧站的端正,丝毫不为眼前人别有深意的打量所动摇。 他捏了捏手心,看了眼对面柴房微微敞开的门,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挪回视线。只听面前粗眉大汉敛起笑意认真道:“神医跟随我们多年,不料竟还有这一身书香门第的气息,直言不讳的君子作风,难得,难得啊。” 他环视一周,目光又回到蒙面厮眼中,语气是难得的宽和:“不知神医说出这一番话,是有何高见啊?说出来,也省的我这个粗鄙之人多此一举。” 蒙面厮眉心在暗处悄然一蹙,目光游移在那些人手上,突然一滞——只见最贴近身侧的一人双手负背,玄色束袖下闪着一道白森森的寒凉光影,仔细一瞧,竟是一把刀口锋利的手刃! 他面色不改,心中却不免起了一分战栗,手中暗箭也凛然出鞘。 与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他身份特殊,故而穿的是一身宽袍敞袖的黑袍,不似一般的束袖,一举一动尽有所遮掩,自然没人察觉这黑袍之中余出来的一分警觉。或者说,是必要的自保。 看来,自己的身份是要暴露了。 那些人虽面上笑意未减,言语也异常的和气,就连粗眉大汉一贯粗暴狠烈的作风也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充满诚意的笑脸,这样看似包裹严实的陷阱,实则却漏洞百出,凡是多个心眼便不难察觉,他从始至终谨慎微把控有度,又怎会不多留一份心? 几日前,他亲手杀了那个真正的蒙面厮,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带着十分僵硬的手法,色厉内荏地处理好后事,又一路跟随这些人来此。 这两天他都不曾好好阖眼,心翼翼地观察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随时随地抽出袖中的暗箭。 不是他怕死,而是他必须留着这条命,去救一个于他而言分外重要的人。不只是受人所托,更多的,是为了还她当年的一分恩情。然而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这世上诸多事,并不是光有一份胆量和自信,就可以化险为夷的。有时候愚昧的自信,反而会让人身陷险境。 他的独眼直直扫向柴房陈旧木门后隐隐透出的晦暗幽光——她又要干什么蠢事吗?可她的伤还没完全好啊。虽然不如他之前口齿伶俐地编出一套铃兰之毒的说辞那般严重,虽然他几次偷偷给她看过伤上过药,可寡不敌众本就是必然,她能逃过一劫吗? 他在无人可见的暗处轻轻一笑,似在嘲谑自己顾此失彼的愚钝想法——眼下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竟还想着另一个人的生死安危?他是不是,有些太不分轻重,太荒谬可悲了? 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堆起假惺惺的真诚,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似在等待他的答案。那双眼睛看破了一切,却仍拿班做势地笑脸相迎。 蒙面厮也故作从容地眨了眨眼,袖中暗箭又伸出几寸。 他心里比谁都清明,若是双方撕破了脸皮,以他一人手无缚鸡之力,是绝对没有胜算的,袖中那一刀,最终也只会朝向自己。是以,眼下这样僵持着,已经算是大慈大悲了。只要苏磬芷不出来,那么这些杀心,或许还有一丝回圜的余地,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 可事实证明,没有了。就在那扇他盯了许久的木门訇然一声四分五裂时,就在那个女子一袭黑衣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时,那些渺茫的希望便也跟着一同支离破碎了。那双妖艳清冷的眼睛望向他,他便知道为时已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下 身侧的厮手疾眼快地取出袖下的手刃,于这炎炎夏夜中,荡起大片卷泥染沙的阴冷浑浊气息,风驰电掣般向他扑面而来。 幸而他早有准备,立时退后几步,一边伸出袖中的暗箭,慌乱之下对准那人的面门,毫不犹豫地朝那人射去! 那人显然是失了防备,“嚓”的一声,那支箭端端插进面门,他应声倒地,眉心淌出汩汩鲜血,冷不防砸在方才拔出剑的一羸弱厮身上。 他吓得一个趔趄,直直往身后那面墙栽去,蒙面厮趁势又飞出一箭,正中他的后心,顺势将他往身前一拖,端端挡住了迎面而来的一记白刃。鲜血溅了他包裹严实的半张脸,他拖着那具尸体一路突进,一边躲一边不太娴熟地射出手中的暗箭。 “心!”身边猝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转眼便见苏磬芷朝自己猛扑过来,一柄亮堂堂的细剑从身侧划过,耳边传来刀剑交错的铿然声。 他转过头去,只见苏磬芷单手持剑,眉心紧拧,似乎用尽权利抵住这结结实实的一刀。他心一横,索性将身前用来当护甲的厮狠狠掼出去,那人剑锋一弯,整个人顿时被自己先前的一股力量反弹,轰的一声飞向摸着屁股才爬起来不明所以的胖子,直接将他砸了个不省人事…… 身前苏磬芷将他护在角落里,他的脊背被墙边的一捆捆木柴硌得生痛,却只是闷声强忍,看着她一刀一刀,阴狠而不留余地地朝那些人砍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肩上的伤似有皲裂的痕迹,她却毫不在意。 他露在外边的独眼中,渐渐映出一点晶亮,映照着那一刀刀的寒光。 那个女子总是这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纵然有天大的苦难,她也总是拼尽全力迎难而上,为的只是护住身后的人,讨回本应属于她的那份公道。 他曾笑她不知进退。她却说,那叫行侠仗义,是身为江湖人应有的秉性。现在他明白了。 苏磬芷单手执剑,右臂的肌肉绷得紧实,传来轻微的酸痛,可饶是如此,她也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那道亮岑岑的白光近在咫尺,力道惊人,对方是毋庸置疑地想败退她,可是也很显然,并没有要置她于死地的意思。 苏磬芷忽然想起方才那些人在门外的对话,他们浑然不觉她一直在暗处偷听着,而且还听了个滴水不漏。那些人说的都是大白话,用不着深入的剖析,总结一下,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要将她生擒活捉,但又不能让她看出破绽。 苏磬芷挑起唇角,如此甚好。 他们不想她死,她便要“死”给他们看看。她空出来的那只手稍稍用力,一把推开了身后的蒙面男子,眼前人显然不曾料想到她会有这般举动,顷刻间失了神。 再转回眸子时,只见一道白光铺天盖地般朝他袭来,霎时,鲜血四溅,染红了四面白花花的墙,天边一隅星星一闪一闪的,吞噬着一束直窜云霄的骇人血光。 那些喽啰皆被这一幕惨烈的杀人场面震慑到,不免忆起几日前密林中那颗渗着血,脑汁迸溅的头颅,同样的手法,同样的驰魂夺魄,令人毛骨悚然。 喽啰们还未来得及睁大眼张开嘴,更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散着血腥气息的院墙一角,苏磬芷坦然立在一簇葳蕤枝叶间,长发如流,迤逦直下,一张苍白惊艳的脸上仿佛闪烁着熠熠柔光,倒映在凛冽的剑锋上,眼中写满了森冷与决然。那柄剑抵着她的脖颈,仿佛随时要滑下去,融入满地血泊里。 喽啰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远处粗眉大汉转过身,瞧见这凄凄凉凉的一幕——一女子在台上表演,众喽啰在台下感动得稀里哗啦情非得已。他呸了一声,恶狠狠地瞪着苏磬芷,眼睛眯成一条细瘪的缝,不知在窥探什么。 “磬芷,你这是要……”蒙面男子踉跄着从地上站起,面罩滑落,露出白净的脸庞,颇有几分书香门第的味道。 他踟蹰着,毋庸置疑地吐出后半句,眸色有些凄凉,“自缢么?” 众喽啰齐齐向他投去你找死的目光。 蒙面男子只望着她,隔着十步之遥,她的面容在他眼中愈发模糊。 他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做不出那样的蠢事。可事到临头,他竟有些害怕了。苏磬芷余光淡淡撇过他,不去同他说话。 粗眉大汉早已看穿了这你唱我和的油腻把戏,上前几步,不耐烦道:“姑娘就别演了,你和那子的把戏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我公羊丑是什么人,对付你们这种雕虫技还是不在话下的,劝姑娘还是尽早缴械投降吧,何必自欺欺人呢。” 苏磬芷冷笑:我管你是公羊还是母羊咧,反正不是头好羊。 她放下手中的剑,“这位兄台约莫是不了解苏某的脾性。苏某不是什么能屈能伸的江湖好汉,什么惩恶扬善匡强扶弱,说白了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我苏某自认不欠你们的,也不愿找惹祸端,可既然你们非要找死,那也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粗眉大汉向来受不得旁人挑唆,听了这话,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明业火,一对拳头死死攥着,仿佛随时都会上去将她捏个粉碎。 身边一个眼明手快的厮瞧出了端倪,凑过去低声劝道:“大哥消消气,这女子阴狠狡诈,把她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时候她若是真死了,上头……” 粗眉大汉阴鸷地瞪他一眼,“她要是把我逼急了,我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那厮讪讪退了开去,粗眉大汉一个箭步上去,狠狠捏住苏磬芷的脖颈,黝黑的目光与她幽深沉静的眸子相对,他心下喟叹:好一个不卑不亢,这辈子还就没见过几人能如这女子一般硬骨头呢。倒还有些意思。 一层焦虑隐隐浮上眉梢,他正要松手,身下却突然被人狠狠一踹,伴随着“嗷”的一声怪叫,如离弦之箭般直直飞出去老远,最终落在白墙一隅的鸡窝边,吃了满嘴的鸡毛,堪堪一场笑料百出的好戏。 之前被他踹飞的那个胖子终于忍不住在一边吃吃地笑,紧接着,众笑喽啰脸上俱浮现出啼笑皆非的古怪神色。 粗眉大汉捂着裤裆颓瘫在鸡窝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一个劲儿的气急败坏地大骂:“一群孬种!混账!爷爷要你们好看!哎……死女人,你给我滚回来!……” “死女人”哪里还会滚回来,一早牵着“情郎”的手,花枝招展得意洋洋溜之大吉,并且发誓再也不要遇上这头傻公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一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沈钟离其人,说好听点就是出自书香门第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的标配美男子一枚,说白了,那就是一两耳不闻窗外事明明屁武功都不会还要作死的书呆子一条。这段话就是当初苏磬芷救下他时在心里打的腹稿,如今走了这么一遭可算是彻彻底底地坐实了这个名分,可谓是名不虚传假一赔十啊呵呵。 说来也可笑得很,命途多舛,人生如戏。她苏磬芷自诩天下第一,也便是典型的没事找事江湖第一菜鸟侠客,被大部队摒弃后也不屈不挠,不忘初心,多少干些匡扶正义的好事给自己积点阴德,比如某天救了哪个差点被人非礼的老婆婆顺便半推半就地去人家里蹭饭,再比如爬墙给女孩摘窝瓜,等等等等,不计其数。 苏大侠遇上的事儿还真多,尤其是倒霉事,不然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破篓子让她捡。只能说好人当到某种程度,就真会以为自己是个好人,苏磬芷就是这样,行善行多了,就真以为自己是个无事不能的老道人。结果她老道人误打误撞遇上了沈书生,多年来积攒的道德就彻底沦丧了。 哭爹喊娘,没爹又没娘;哭天喊地,天不灵地也不应。沈钟离给她关上门的同时,她恍然发现,这座房子没有窗。 长话短说。那是五六年前的老账了。那时候沈钟离还是挺斯文儒雅的一个书生,这点用不着看,鼻子一闻满身墨汁味儿的准是他不错了。 他老人家念了六年书,那叫一个才思敏捷头脑发达,上了考场唰唰几笔,龙飞凤舞,满满两页墨纸就交上去了。话说当时沈钟离眉飞色舞自信满满,坚信以他的才思不是八斗之才也算半个仙人,于是兴高采烈地回去等消息了。 好嘛,一觉醒来,等来的是一张真真切切的红榜——据老乡王阿婆说他老人家摸着红榜哭得涕泪纵横撕心裂肺,据他爹说他娘死了他都没这般哭过。 哭了半天,穿上红袍,恭恭敬敬地要去接旨谢恩了,然后接旨不到半柱香时间,他就万分光彩地昏死过去了。 那红榜上赫然一排大字,简明扼要,道:“尔犯大忌,触怒龙颜,罪该当诛。”于是乎他老人家被扒了红袍,一担子给担进龙王庙了。 他老爹沈立忠虽是个芝麻官,却也算个明眼人,得知此事后立马往牢里塞金子银子,忙得马不停蹄,说是绞尽脑汁也要把儿子给弄出来,结果忙活了三天三夜,最终给他儿子送来了一蛊毒酒,自己则上吊自缢了。 沈钟离当即就想一脑瓜子直接磕铁栅栏上完事……他当然舍不得自己的脑瓜子,毕竟里边装了满腹经纶滔滔不绝滚滚而出,于是他在狱中提笔写下一封信,派人给送了出去…… 其间几经波折坎坷重重,至于那封信是怎样落到苏大侠手里的,没人说得清楚,总之苏大侠的倒霉人生就从这里开始了。 她几番思量,最终觉得这是天意,于是屁颠屁颠跑去喝了个大醉给自己壮胆,然后连夜驱马奔往死牢。 她自然没有如意,半路上被守门的军官拦截,发现她酒驾,要将她押进正共司审问。苏磬芷喝了酒撞了胆,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怕,况且那俩分明是在瞎扯淡,于是她恶狠狠地将那几个官吏数落了一通,骂他们是贪恋美色胡作非为,又往其头上扣了顶口出谰言的帽子,硬是将局面给掰了回来,随后自以为特别牛叉地扬长而去。 自古祸福不知所从,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从来名不虚传。当苏磬芷被连带着扔进死牢后,她的内心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几个心思缜密诡计多端不怀好意的吏义正词严地将此事添油加醋了一番,最终上报给了真龙天子。天子听罢心生恻隐,觉着这几位披星戴月着实不易,觉着那女子勾三搭四没脸没皮,便顺理成章地将苏磬芷伸张正义救人一事曲解为芳心暗许,索性当个好人,成全他们做一对亡命鸳鸯好了。 这时候她再说伸张正义四个字,迎接她的就是抽嘴皮子。于是她只好乖乖闭嘴,毕竟寄人篱下了嘛,还有什么说话的资本。 她不说话,就成日死死盯着沈钟离,盯得他肾虚。 再后来,稀里糊涂的,就有人把她给放出来了。起初她还不愿出来,说宁作牢中人,不当牢外鬼,结果硬是被那吏一屁股踢了出去。 不多时,沈钟离也出来了。他出来时,还一脸娇嗔地感谢她的大恩大德,硬是要娶她为妻作为补偿。 苏磬芷心想,我只是个打酱油的。 自然这妻是没娶成,不过从此沈钟离就将苏磬芷视为救命恩人,她说什么他都不敢违拗,以至于那些摸藤摘瓜的事儿都让他给包了,她苏磬芷于是乎沦落成半个无业游民,整日坐在井边数芝麻,感叹人生的空虚与寂寥。 不过后来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清清淡淡,也没啥不好。 说到底还是那个衣冠禽兽沈钟离,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长得一副斯文样,不一门心思地念念圣贤书,非得玩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把戏,日日流连于那些个楚馆秦楼,作出一副冰清玉洁的白莲花形象来,每回拒绝的理由还是同一个:我已思慕苏大侠多年……啊呸呸呸!回想起那段受人白眼遭人非议的日子,可真是风光无限此地无银啊。 如今这人又回来了,真不知是福是祸。 “磬芷,你的伤我替你治好了,你放心,没有大毛病,那铃兰之毒不过是我恐吓那些人的把戏。实在对不住啊,不曾经你准许便利用你,往后再也不会了。” 苏磬芷收回遥远的思绪,一转头看见沈钟离含笑的明眸,略带歉意的温声细语,在她耳边拂过,挠得她心里直犯牢骚。 嗯,是挺对不住的,你不仅恐吓到了别人,也恐吓到了我。苏磬芷在心里暗想。 她的眸光淡淡扫过他身上的大片血渍,偏头问道,“钟离,你可有想过,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再也回不了头?” 沈钟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释然一笑:“怎么,苏大侠向来坦荡豪迈,如今也会问出这等不着边的话。我和你说白了,今日我来救你,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还你当年一个人情,那时我心高气傲,跅弢不羁,从未在乎过旁人的感受,给你惹了诸多麻烦,实在是愧疚。如今只是尽我所能罢了。” 尽你所能?是尽你所能给我拖后腿吧。 苏磬芷笑得深沉,“可是最终是我救了你。” 沈钟离被她一句话给堵得哑口无言,愣了一会儿。苏磬芷明朗的声音钻进他耳中,字字清晰。她说,“其实你不欠我的,当年救了你的不是我,你也没必要太当回事儿。” “可你还是来了。”纵然没能做到,可是有那份魄力,便已然胜过一切。 至于那些所谓人情,不过都是心里的遗憾,而所谓遗憾——所有遗憾都是不尽人意的过去,如果没法弥补,那便试着忘记。 “是啊,我怀着匡强扶弱的心思来了,干的却不是拔刀相助的事情。甚至还险些一尸两命。我爱逞强,凡事都觉得我可以做,纵然办不到我也可以一试,只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我多多少少也看明白了,如今这乱世,弱者的逞能不过是自寻死路。就像今天,若不是你来救我,我也许真的要死给他们看,也许成为他们的利用品,卷入那些所谓的是非之中,你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苏磬芷从未想过涉足,我没能力,也没胆识。” “可你在他们眼里有利用价值。”沈钟离端详着她,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不过想来也是。这世道冗杂,万物浮沉,那中间许多是非,谁又能说清道明。 有些事情,别人不愿做,你却愿意独行,也不一定是好。试想,那若是恶事,便是要受人人眼,遭人怨愤,闹不好株连九族的。世人所以为的好,也不过是祖祖辈辈袭传下来,人们心里想,口中念罢了,真正能判,愿判的,又有几人?凡是念过书的儒生子弟,哪个口中说不出些世俗伦理来,可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只想着,生而为人,无需什么大作为,量力而行便是;生而处事,无需抢占先机,适时而行便好。这些若是能办到,那已是完全其美,死而无憾了。” “也罢,你自有你的道理我又能如何劝阻。只是人活着,何其不易呀,总该好好过日子,在不负众望之前,也当想想自己是否问心无愧。” 沈钟离凝视着她上扬的唇角,眉头紧锁,“你这些天,经历了些什么?说起话来,竟比我还言之有理?” 苏磬芷望着他,眸光一滞。 说起经历……她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无意闯入密林,那些直击要害的利箭,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子。 她想起自己背着他步履维艰,一步步挪出林子,一群人突如其来的追踪,似是在寻找什么隐秘的线索……凡此种种联系起来,一切仿佛又明朗了几分,那群人为何千方百计地羁押她,又为何千方百计地保她性命。她似乎想明白了些,从她起初误闯密林的那一刻起,这场阴谋就注定同她脱不了干系。 “你……为何来救我?”她几乎脱口而出。 “……你这些年行踪诡秘,我早该知道,纵然我于你有着天大的恩情,你也不可能第一时间知晓我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更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来救我。你,你在骗我,从我们逃出来的那一刻起……沈钟离……你到底在隐瞒什么?”苏磬芷望着他,眸中填满了深不可测的猜忌。 沈钟离明白,此刻说再多都是自欺欺人。是,他从头到尾都在自欺欺人。 他垂着眼,指腹一遍遍划过衣褶。半晌,他抬眸看她,深吸一口气,道,“不是我想隐瞒什么,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隐瞒。”他酝酿了一会儿,“磬芷,我的确受人所托,但我违背了他们的嘱托,我回不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二章 其实只恋长安某 “你把话说清楚。”苏磬芷眸色一寒。 沈钟离苦笑,“还不够清楚吗,磬芷,这么多年,我也早就看明白了,念书入仕,空有一肚子的经纶,却保护不了一个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所以我当年抛下你,去为他们办事,为的就是有一天我能出人头地。可如今我发觉我错了,你说你爱逞能,可我又同你有什么分别,有些事情总归不是有胆量和才气,便一定可以办到的。 我的确受人所托,为的却不是救你,而是拿下公羊丑那帮人,将其一网打尽。这件事情,说白了我连三成的把握也不曾有。我太贪心,不但没办好,还险些害你丧命。磬芷,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他说着,眼眶渐渐湿润,泼墨似的一片黧黑中,一点晶亮若隐若现。 润物无声。 他走过来,对她露出所有锋芒。 “你……沈钟离,你怎么傻的这么没有底线?……罢了罢了,方才也说了咱们两不相欠。这件事情是我的过错,我行事草莽,这才叫那头公羊给骗了,谁还没点苦衷呢,也怨不得你。”她说着,急急忙忙就要起身。 怎料沈钟离倏地一把扯住她的袖口,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沉稳冷静,甚至闪着熠熠微光,如一阵微飔揉过她的心尖,恍惚间燃起一股震慑人心的温度。 他望着她,吐字清晰,“磬芷,你用不着为难自己。” “我没有。我只是想承担我自己给自己带来的后果,沈钟离,你念了那么些年的书,这些道理该不会不明白。” 沈钟离笑,“枉我念了几年书,竟还不比你一个黄毛丫头有出息,论起道理来,比谁都张扬。只是你涉世未深,时局在变,人心难测,如今这事可不似当年那般,动动嘴皮子就能把话说清楚,若当真是那样,要那几万边疆设防军有何用?” 苏磬芷不由得想起了几日前那名男子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强权面前,道理不一定有用”,那时候她对此嗤之以鼻,还自以为是的驳了回去,如今想想,竟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果不其然,读书人的脑子都是一个大。 “那若是动手,你以为我能干得过他们?还是你能?” “你也听见了,他们要拿你当替罪羔羊,这是为何,不过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虚罢了。我们若是能抓住他们的把柄,这件事,就同我们再无联系。” “说我见识短浅,依我看,咱们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沈钟离嘴角含笑,“你可知此事的幕后主使是谁?” “你知?” “不知。” 苏磬芷当下给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放屁也不带这么放的。然而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蹊跷,“你似乎别有用意。莫不是有什么打算?” 沈钟离依旧笑着,笑中含着几分无奈,“没有。” 苏磬芷上去便要掐他,沈钟离眼明手快地躲到一边,苏磬芷不依不饶,死死盯着他,“你肯定有法子帮我,识相点赶紧说,人情算我欠你的。” “你方才说了咱们两不相欠的。” “……” 沈钟离面对着脸色煞白无语凝噎的苏磬芷,不由得舒展笑颜,眉宇间清朗如风月。天边白玉盘似的月亮高高悬着,清溪边的芦苇荡摇曳着大片葱郁的暖黄,蒲公英漫天飘,落入远客怀中。 他突然喊她,“阿芷,”苏磬芷回过头,望着他的眸子熠如辰星,他笑着,“你我几年未曾谋面,如今一见也是难得。我听闻南城繁花锦的酒肥醲甘醇,皆是陈年的佳酿,不如你陪我去喝一碗。” “你一个书生,喝哪门子酒,伤风败俗。” “小酌而已,无伤大雅。” “喝酒伤身。” “可以怡情。” “我才没闲钱怡劳什子情,你自己去罢。” “无妨,我请你。” 苏磬芷立时起身,拂了拂黑衣上的尘土,干净利落,“走。” ——— “客官,可是要结账了?您这儿拢共是……”三更已过,店小二眉开眼笑地拨着手里的算盘,利索地将汗巾甩到肩上,正欲伸出手去收拾盘子,却被面前喝的醉醺醺的赤袍男子打断。 “结你老娘的账!”他骂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抓起店小二,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迷离中带着不可一世的阴鸷。 店小二的脸色渐渐转喜为悲,颤颤巍巍地哆嗦着身子,结巴道:“客客客客官,您喝多了……”赤袍男子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清醒了几分,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将他扯得近些,随后一口唾沫措不及防地啐在店小二面门上。 店小二通体一个激灵,五官扭曲成一团,再无之前的喜色。 赤袍男子倒是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把将他掼倒在地,“结账?也不看看老子是谁,就你们这小破店儿,老子还没管你们要利息呢!我呸呸呸!”他说着便开始胡乱吐唾沫,嘴里的菜渣滓停匀地飞射出去,稳稳当当落在一个通身光洁的瓷碗边上。 执碗的纤纤玉指冷不防一颤,指关节微微发白。 咣当一声,酒碗掷地,撞出黑青的碎片,霎时满屋的瓷片乱飞,四下零散的几桌都避之不及,待回过神来时身上皆是一阵虚汗。四周空气一瞬间冷凝,黑暗中,一道悠长的气息依旧不紧不慢地起伏。 只是……待到众人再齐齐回头张望时,不由得都笑出了声——只见那为数不多的瓷片,不偏不倚地扎在赤袍男子的头上,打落了他的羽冠,浑然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方才的店小二一时也愣了神,一脸惶恐至极。 再回头看,碎了碗的方桌上,一男一女相邻而坐,男人早已醉倒梦乡,女的么,正趴在桌上,头埋下去,看不清模样,不过手里仍捏着方才残留的瓷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木桌。 众人皆瞠目结舌。不用说,得罪了人还这般安之若素的人,在这京城可是寥寥无几。而得罪了像赤袍男子那般狂傲不羁的暴脾气仍不动声色的,更是人间极品。 苏磬芷毫无疑问地做到了这一点,并且光明正大地拨弄着手里的武器,“你们吵死了。” 说罢,她放下瓷片,对着空气招了招手,大着嗓门道,“小二,给我来个清蒸狗骨头,不要头啊,拱过屎的,恶心……” 话音方落,又是咣当一声脆响,恶狠狠地砸落在苏磬芷趴着的木桌上。 她动了动发麻的右臂,缓缓从胳膊里抬起头来。一抬头,撞进一双阴沉凄冷的眸子,散发着强忍的怒意。那双眸子望见她时却是猛地一怔,旋即拧紧了眉。“你……有些面熟。” 苏磬芷愣了一瞬,倏地笑开了:“大哥,这都什么年头了,还玩这种搭讪的把戏,哈哈哈哈哈哈,虽说我绝代风华举世无双,可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我,我不喜衣衫不整凶神恶煞者……” “来人,带走。”话音未落,赤袍男子一声令下,周围几个人立时蹿出来,反剪了她的手,苏磬芷正要求救,一回头看见沈钟离也被五花大绑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哦,应该说,这下便顿时生无可恋了。 刚要大打出手,又听那男子令道,“把他,还有这来路不明的女子,都给我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若是走漏半点风声,要你们的狗命!” 说着便有人上来将她绑了,苏磬芷望了眼沈钟离,早已昏死过去,于是自己也识相地立马装晕,软倒在地。 ——— 苏磬芷并未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是想起沈钟离先前说的那番话,他说他替人办事,如今回不去了。 这么一想她便豁然开朗了,替人办事未遂,自然是要回去领罚,挨个几十大板也未可知,只是,只是这与她何干?为何事事都要带累她? 苏磬芷越想心里却苦,苦也没奈何,一气之下只得愤愤地踹了沈钟离一脚——果然,跟他在一块准没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当下来。苏磬芷又佯装昏死,等了半晌倒是没什么动静,只听得车外传来一个声音,苏磬芷抻着脖子往外凑,只听外边一个声音道:“皇上有令,务必夙夜回京复命,你们若是活腻了,不妨拦着试试看。” 皇上?苏磬芷立马缩回脑袋,望着沈钟离的眼神又添了几分狐疑。 这小子不过一介白衣秀士,有何德何能来为当朝天子效力?莫非,他还有事情瞒着自己?苏磬芷这么一想更来气了,一把提起沈钟离的脑袋,上去就是一巴掌,不醒,再一巴掌,这才硬生生将他抽醒。 沈钟离醒了,嘴里还骂骂嚷嚷不知所云,叫小二来壶酒,苏磬芷捂住他的嘴,没好气地骂道:“来你妹!脑袋都快钉板子上了,还想着喝酒!” 沈钟离一脸不明所以的可怜相,巴巴地望着苏磬芷。苏磬芷哪还吃这一套,一把将他揪过来,压着嗓子,“我告诉你沈钟离,我们现在被抓了,是一条船上的人,而且是你害的我,你必须把事情给我说清楚,否则……” “什么声音!”帘幕被人猛地掀开,也许在苏磬芷看来眼下不过是教训兄弟,可在外人眼里,就免不了煽风点火添枝加叶了,于是一帧姊弟教诲图理所当然地被曲解成了一场风流罪过。 罪过就罪过吧,她苏磬芷死皮赖脸了大半辈子,清誉什么的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是背后对人圈圈点点,她就不乐意了。 可不乐意又如何,俗话说的好,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她就是不能忍,非要咋哩巴拉犯脾气,这下可好,有苦难言,旁人说什么便成了什么。何况那些奸臣淫吏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好手,呈到皇上那边,活生生一段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佳话。 据宫中侍女所传,皇上身边新晋的小太监都听得涕泪直流难以自己了呢。 苏磬芷听罢,更是老泪纵横。 苏磬芷是一忍再忍,这下终于忍无可忍,恨不得揭了沈钟离的皮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谁怕谁呀,反正大家都不要脸了,鱼死网破一了百了呀。 她苏大侠素来是言出必行表里如一,心里边那个念头一萌发,就立马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起来了。于是乎苏大侠抡起胳膊,打算辣手歼灭沈钟离这根狗尾巴草。 就在沈钟离哭天抢地喊爹求娘的时候,吱呀一声,门从外边被人拉开。开门的侍卫一脸见怪不惊的模样,老爪一挥,沈钟离就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走了。 徒留苏磬芷还在原地苦苦挣扎:“你们都给我住手,干什么去,让我弄死他,弄死他…” 一旁的侍卫一脸悲悯,低声道:“姑娘不必忧心,沈大人只是被带去问个话,一会儿便来同你团聚。”说罢笑嘻嘻地离去了。 苏磬芷于是险些一命呜呼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三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钟离啊,朕听闻这城南八百烟娇,个个都是霞姿月韵,知你喜爱美人,这多年寒窗苦读,想来也是孤寒,不如,朕替你做主,配个良妻,可好?” 诺大的殿内,长安夏邑半倾着身子,倚在龙椅一角,一袭纹银龙袍如飞瀑般铺在玉阶。他半眯着眼,几缕鬓发散在耳边,微微挨着睫毛,一副神色怡然的模样,从沈钟离这个角度看去,可见分明的锁骨,倒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韵味。不过这说出来的话,全然磨损了外在的渊清玉絜,余下的尽是捉摸不透的戏谑。 沈钟离自然是明白皇上的皮里阳秋,什么青楼美人,这是先扔颗甜果子给自己尝尝,然后再来一蛊毒酒啊,相当于拐弯抹角的弄死人。比起直接来上五十大板,这种法子更磨人,更无耻。 沈钟离上前一步,拱了拱手,“皇上真知灼见,百忙之中还不忘替微臣着想,微臣感激不尽,只是微臣办事不济,负了皇上一番嘱托,实在惭愧,哪里还敢……受这等荣光。” 其中心思想就是,算了吧,我玩不过你。 长安夏邑依旧眯着眼,不动声色道:“爱卿委实客气,朕关心关心你们这些臣子,也是理所应当。错谁不会犯呢,何况爱卿所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啊,整一支精兵来押我们,还把我们迷晕,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沈钟离皮笑肉不笑。 “钟离,朕同你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长安夏邑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沈钟离抬头时,正迎上他的目光,柔如一江春水,全然没有半分恼怒之意。 沈钟离不由得咂舌,啧,这圣母形象真不是谁都能装的,还装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牛逼。 沈钟离立马跪下,“皇上说笑了。” “起来吧。”沈钟离不动,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长安夏邑见他这般,也不强求,只是接着话匣子道,“你此番前往,可有收获啊?不妨说来与朕听听。” “禀皇上,不曾有。”沈钟离抬眸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踌躇,只片刻间便消失在流转的眸光中,被吞噬了个干净。 “是么?朕怎么听闻,你此番前往,是另有目的啊?朕起初也是有所迟疑,不过想想当初,确是你亲自请缨。近来宫中那些耳风,你一路来也该知晓一二……想你一介书生,竟也做的了那舞刀弄枪的事,朕还真是,小觑你了。” 他说着,唇角渐渐浮起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朕倒是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人,竟值得你为她这般不顾性命?” 沈钟离撇了撇嘴——没想到这皇帝表面上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竟也是个死八卦。 不过苏磬芷说过,她不想卷入这所谓的朝政风流中,而现在皇帝的目光已经转移到了她身上,也不知她若是知晓了,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会不会更迫切的想要弄死他了呢? 哎,皇帝这一番话说的,真是不给人留后路啊。没办法,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玩不过也得玩。 沈钟离立马堆起笑脸,“皇上又说笑了,微臣这成日闭关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纵使有那万般计谋,也没处使啊。 只是那女子是微臣心心念念之人,往前又与我有过救命之恩,她有难,我若不出手相助,那岂不是忘恩负义么。微臣念了几年书,这世俗伦理,多多少少还是看得明白的。” “竟是如此。”长安夏邑收回目光,似在喟叹,“爱卿这般重情重义,倒是罕见。” 沈钟离闻言,十分配合地低下头,故作愧赧状。 “爱卿这一路来也甚是辛苦,朕这儿有些上好的茶水点心,一会儿命人与你送来。往后,这边陲之事,你便不要参与了,朕会替你另做打算。如今手下事物冗杂,等处理停当了,朕自会派人告知你。下去吧。” “是。” 沈钟离却行告退。长安夏邑挥了挥手,一边负手而立的太监立时上前,毕恭毕敬道,“皇上吩咐。” 长安夏邑直起身子,眸色微沉,“顺德的事情措办得如何了?” “回皇上,那边都已安排妥当,如今他在乡下,日子虽不比以往,却也还顺遂。” “顺遂便好。这深宫内院,终究不是他该留的地方。” 那太监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长安夏邑的话给堵了回去,只得眨巴眨巴眼睛听着。“西南营楚将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近来倒是无风无浪。”太监顿了顿,又将声音压得低了些,“皇上放心,您这出戏本就是演给旁人看的,宫中多少有些眼线在传,那楚将军再怎么树大根深,也是鞭长莫及,事情既已传进他耳朵里,他也起不了什么疑心。 只是老臣以为,顺德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些年了,他对皇上您向来是忠贞无二,皇上您心里也明白这一点,既如此,何不把话说明,引起隔阂,不是更伤人心。顺德素来面皮薄,又同您情深意重,怕是……” 长安夏邑斜睨了他一眼,“此事莫要再提。”说罢便起身。 太监俯首跟在身后,“皇上这是……?” “去见一位故人。” ——— 晌午,楚家内院。 “这鬼天气,真真是要晒死人了!” 石桌前,一女子长发低低挽起,以万般柔情的坐姿——其实也就半个屁股沾在木凳上,一手持着檀香扇,一手托腮。 她身侧,一位侍女满头大汗地立着,一边不住地晃着手里的团扇,隔一刻钟便要换个方向,她卖力的扇着,已经一个多钟头了,正打算换只手接着,耳边就传来一阵尖喊。 “你使点劲,这几日又不曾少了你的饭吃,怎的这般娇弱使不出气力来了?仔细哪日我让你去后院端屎盆子!” 侍从一听这话,立马跪下求饶,却口干舌燥地说不出话来,只得干巴巴地跪着,额上汗珠密布。 提起端屎盆子,就不免说起后院那一匹匹粗壮的花马,说是花马不错,也就供人赏玩,寻常日子压根用不上。 这楚家二小姐素来脾性古怪,不会骑马,却非要弄些马来看看,楚将军疼这个妹妹,便花重金买了这么一批马,在后院当佛一般供着。 楚二小姐起初是欢喜的不得了,连马食也亲自照应,可日子一久也看得厌烦,又觉着扔了可惜,便只得隔三差五派她们这些下人去照应,倒弄粮食,端屎盆子云云,不在话下。 别的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这数十余匹壮马,每日吃得多,拉的也多,那屎尿搞不好还会滋到人脸上,几日前就有个侍从……总之不是桩好差事。 名叫素儿的侍从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有余悸地望着楚家二小姐,楚琼晔。 楚琼晔刚要开口大骂,只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一袭赭色长袍涌入视野,来者步履沉稳,衣袂轻扬,带起一阵暖风。 素儿两眼一亮,啊,救命恩人来了。 这楚家二小姐脾气暴躁,整个大院无人不晓,而唯一能制她的,也只有这威震四方的西南营将军,楚嘉懿了。楚琼晔对谁都一副不饶人的凶煞模样,可偏偏对这个表兄惟命是从。其中原因么,说起来还得费一番口舌。 话说这楚家树大根深,深也便深在楚琼晔之父楚老相国身上。楚老本是与先皇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比起先皇也算有些才思,只是常年征战四方,披荆斩棘的,坐不惯一朝天子之位,他又素来疼爱先皇这个弟弟,事事谦让着他,先皇登基时,对他心存愧疚,又十分感激他多年来的累累战功,便封了他这么个文武百官皆望尘莫及的官职,待楚家那是千般万般的好。 楚老常年在外奔劳,无暇顾及家中子女,先皇便将楚家一家子都接到宫中,请宫里的妈妈婆子们都帮着照应。 那时楚琼晔生母长居宫中,独自带着几个子女。其实楚老本是有一个妾室的,只是那妾脾性寡淡,信神求佛,喜过清静日子,说什么也不愿来宫中住,楚老也不为难,只将她继续安顿在楚家大宅里,说是照料着屋子也好,省的日后埋汰了。不过她一人留着归留着,女儿楚琼晔还是得接到宫里,毕竟家中佣人少,她独自一人,若是有什么事也不便照应。妾室想想没什么不妥,也便应了下来。 至于长子楚嘉懿,也同他父亲一般,自幼便留在营中学武,来日好接替他父亲的职位。 楚琼晔是个躁脾气,宫里几乎无人不晓,可因着楚老的面,也都纷纷让着她,不敢有半分违拗。 她妹妹楚秋寻倒是与她大相径庭,是正房柳氏所生,生得甚是水灵,几乎样样都好,只可惜自幼体弱多病,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这病也是一阵又一阵,日日拖着,愣是不见好转。 楚嘉懿军中事务繁忙,只来宫中看过一两次,来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显得格外生疏。 后来,那楚秋寻不幸病故,也未来得及瞧上最后一眼,因此心里格外愧疚,便将这愧疚都寄托到唯一的妹妹楚琼晔身上,对她分外关怀,凡事都惯着她,军中无事时便回家陪她和母亲。 再往后,楚老夫妻俩双双辞世,家中便只余下这个妹妹和楚老身前的妾刘室。只是这刘氏因当年小女之死,也悲怆了一场,几日未曾进食,早晚守在佛像前哭哭啼啼,无所终日,不多时便染上了恶疾,至今仍身体抱恙,只能躺在榻上养病。 果不其然,楚琼晔一见表兄回来了,立马迎上前去,大大咧咧地环住他的腰,一副温婉可人小家碧玉的模样。 “哎呀,大哥你可算是来了,琼晔在这院里等得可是焦心。” 素儿在一旁看着,心里那叫一个五体投地——这一出出的,跟唱黄梅戏似的。 楚嘉懿早已见怪不惊,附和着拍了拍楚琼晔的背,神色比来时舒缓了许多,“以后你若是想我,无需在外头等,只要派人来报,我便会速速赶来。” 这大热天的,素儿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天杀的。 楚琼晔放开他,似乎全然不在意他方才说的那番话,只将他推进屋里,一边推一边笑嘻嘻地说,“大哥,今日宫中的公公送了些茶叶过来,我吩咐下人给你熨了些,你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的,也没怎么歇息好,正好喝些茶水提提神。” 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屋里坐下,一边几个侍从端了些茶水果子上来,楚琼晔立马接过手,摆在案上,“大哥尝尝。这琉璃阁的糕点,在京城素来是首屈一指的。你们这些武将整日里武枪弄剑的,也不在意这些琐碎之事,在营中也不过是喝喝酒,这酒水喝多了,总归是伤身体的。” 楚嘉懿笑着,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昨日我面见皇上,本想着快马加鞭赶回来,同你吃顿饭,只是军中有些事耽搁了,没能回来……” “不打紧不打紧,”楚琼晔立马接过话茬子,“大哥今日不是无事么,我吩咐下人去做顿好的,咱们好好吃一顿便是。” 楚嘉懿颔首,算是回应,“皇上那边,我同他商议了你的婚事,只是那日泠大人也在,说什么也不愿撒手,这桩事情,恐怕要难为你了。 那日你也见了,那泠大人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之徒,燕尔新婚,他却迟迟不愿露面,这不是摆明了,不把咱们楚家放在眼里吗,想他不过一介莽夫,当初若不是皇上捡了他一条命回来,哪轮的他如今在这朝中兴风作浪。” 楚嘉懿将茶水放在一边,面色微霁。 本该出言相劝的楚琼晔反倒不说话了,只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孩,一双剪水明眸此刻溢满了朦朦胧胧的雾气,仿佛随时要落下几滴珍珠泪来。这倒与她往日的作风大相径庭。 楚嘉懿也察觉到了这异样,甚是关切地探过头,对着她的脸,“怎么了?” “大哥,他若不愿,我们不强求他就是了。这几日府里的下人们都拿我这事说笑呢,你是不知这些日子我受了多少冤屈,后院那几个嘴不干净的,都不知说了些什么不像样的话出来,我,我实在是……”说罢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娇弱模样。 楚嘉懿闻言,身子似有一瞬间的轻颤,旋即便扬起唇角,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你放心,这件事情,我定会同皇上说清楚。至于后院里那些,你若是看不顺眼,便除了吧。” 楚琼晔抬眸怯怯地望着他,“那,有劳哥哥费心了。” 她说着便起身往房里走,打开抽屉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红色镶金的帖子来,眸中隐隐透出些依依不舍,最终还是走到楚嘉懿跟前,语调放轻了许多,道,“这八字帖,也有劳哥哥一并带了去,泠大人若是有话,你便同他说,我过几日自会去见他。” 楚嘉懿将帖子收了,眉心微皱,似是埋着心事,也不再多言。 不多时,素儿进来,同二人福了福身子,说是太太刘氏请二人同去偏厅用饭,她已吩咐下人将菜备好了,就等二位去吃。 楚琼晔挑了挑眉,有些诧异:“母亲今日怎么有闲情出来同我们一块儿用膳?真是难得……”说着又将目光转向楚嘉懿,嫣然一笑道,“想必是知道哥哥你来了,心里欢喜,也精神多了,这才出房来用膳的。哥哥日后可要常来,指不定母亲的病哪日就好了呢。” “小妹尽是爱说玩笑话。” 两人行至偏厅,只见刘氏早已梳洗完毕,几月不见,她鬓角微霜,眉宇间更添了几分倦容,一身素色衣裳,除去头上那支玉簪子,便没有别的装饰,此时正倚在木椅上静静候着,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副清雅悠长的水墨画。 楚嘉懿离家前,这刘氏并未嫁入家中,后来又鲜少回家探望,因此两人算起来不过是隔着一个楚老,关系也有些生疏。 楚琼晔倒是敬爱她,毕竟是生母,先前又分别多年,加上小妹楚秋寻这一层关系,她也甚是知晓她心里的苦,因此待这刘氏也好,药材补品都是亲自送去,一口一口喂给她喝的。 此时,楚琼晔见了母亲气色瞧着比往日好了许多,笑意盈盈地走过去坐下,“母亲今日得闲出来用膳,想是身子好转了些。”语调中含着关切,一边问,一边着手与她盛起汤来。 一旁楚嘉懿也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这才在她身边坐下,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琼晔倒是灵巧,将汤碗递到母亲面前,又着手给楚嘉懿盛了一碗。 刘氏看着她忙里忙外的样子,有些不忍,吩咐道,“你一下午都在外头等,也没吃过几样东西,这蒜蓉虾是我特意叫王妈妈给你做的,你尝尝。” 楚琼晔立马夹了一个塞进嘴里,又一个劲地给楚嘉懿夹菜,“王妈妈近来手艺倒是越发的不错了,来,哥哥你多吃些。” “你就知道疼你哥哥,”刘氏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楚嘉懿道,“嘉懿,近来一切可还安好?” “回母亲,一切都好。” 刘氏颔首,“这家里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那泠大人如何我管不着,不过你既疼你这个妹妹,这桩事情,那必定是要做个决断的,咱们楚家的名望,如今也全在你了。” 楚琼晔举着银箸的手微微一顿,“母亲放心,此事我同大哥说过,他也答应我,定会措办好,您不必操之过急,毕竟这桩婚事是当初皇上亲自许配的,这不是还得过了那一关。” “我知道。你近几日不是也进宫面见圣上了么,可有什么消息?”刘氏拨弄着手里的银箸,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到。 此话一出,两人面色皆波动了一瞬,半晌,还是楚嘉懿笑着回话,“母亲,今日宫中内务繁多,皇上身为一朝天子,自是抽不开身,因此还不曾下定论。不过母亲放心,我……” 话音未落,便被刘氏截断,她放下银箸,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放心放心,你们一个个都叫我放心,可如今这景况,叫我如何放心?琼晔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我本想着,有了这么一桩婚事,那是老天爷赐的福分,虽说那泠大人并非什么处尊居显之辈,可琼晔同他自小在宫中相与,好歹有些情愫,也算是功德圆满,可如今……” “母亲您别这么说,那泠大人不情愿,我们又何必热脸贴着冷屁股,自讨没趣呢。”楚琼晔将身子挪过去,牵住刘氏的手。 刘氏叹了口气,“你既这般说,那也由着你,毕竟是宫里养大的,心里想的念的自然也是比我们这些成日闭关诵经的妇道人家好许多。罢了,罢了。” 这一番话,说得楚琼晔兄妹二人尴尬无比,双双停下碗筷,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刘氏站了起来,“过些日子是秋寻的生辰,你们若是无事,便去看看她,同她说说话。她一人在下面,想来也是孤寂得很,我也不知,要何时才能去陪她。”说罢,便由一旁的侍女扶回房里去了。 那厢楚嘉懿匆匆吃了几口饭,因军中还有事,便离开了,临行时,楚琼晔将荷包递给他,说是夜间能安神,睡得安稳些,又啰啰嗦嗦交代了一些常事,目送他离开。 楚嘉懿策马而行,身边的随从流易同样策马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楚将军,楚小姐那边可还好?”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这般关心她?” 流易轻咳一声,“并非。只是属下觉得刘太太那一番话讲得不假,楚小姐同那泠大人关系本就不错,您这番作为,似是有些不妥……” “你倒是挺有胆量。”楚嘉懿轻嗤,狭长的双眼微微上挑。 “属下只是实话实说,大婚那日,我将那泠大人迷晕,拖到酒窖边时,他似在说梦话,嘴里还念着楚小姐的名字。” “那又如何?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流易,你最近该注意些自己的言行了。”楚嘉懿眉头紧锁。 “回去领五十大板,以儆效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四章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上 是夜。 月色朦胧,透过窗格子,爬上苏磬芷的后背。此时,她正蜷缩在牢房里的一角,黑衣散开,沾满了细密的灰尘,渗着几日前与人刀剑相交留下的斑斑血迹。 那柄剑依旧背在背上,睡梦中,一双手依旧将剑鞘紧紧握着。 一阵寒风从外边吹进来,她挪了挪身子,又往墙角靠了些。仲夏的风有些凉,一阵接一阵涌入促狭的屋子,苏磬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只觉得头脑发胀,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牢房外传来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听上去有些含混,门外,一阵脚步声愈发地近了。 啪嗒,啪嗒。 每一步都拿捏稳当,于空荡的牢房里起起落落。 苏磬芷忍不住颦眉,总感觉有人在脑子里敲木钟,带着忽远忽近的距离感,令人捉摸不透。 烛火摇曳,散落一地的火星子。火光中,一人步履沉稳,赤金纹龙长袍浅浅划过,于一室黑暗中泼出一抹幽光。 锁链啪嗒一声落地。 长安停下脚步,眸光落在墙角的苏磬芷身上,微微一滞,露出些许差异之色,转而聚成一点星光,在一片黑黢黢的眸子里散去,化为稠密的墨色,含着耐人寻思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扩散开去。 苏磬芷悠悠醒转过来,方才睁眼,一袭华美衣袍,于此间格格不入,生硬地逼进她的视线。还未瞧个仔细,只听头顶上穿来一个声音,“阿芷,别来无恙啊。” 似曾听闻的声线,带着特有的清冽。 她抬首,投入一双细长的眸子,眼角轻挑,只一眼便露出无线柔情。这柔情苏大侠自然是感觉不到一分一毫,只是怔怔的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翻回了遥远的曾经。 初次相见,她果断决绝,一刀抵上他的脖颈,眉宇间不见杀意。再见时,她身陷囹圄,他徐步而来,说别来无恙,一字一句含着笑意。 不似当初那般缱绻一笑,将她打入地牢。他行至她身前蹲下,抻出手,掌心带着寒凉,渐渐覆上她的额头,那一瞬,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许是被灼人的温度烫着了吧。 苏磬芷想,脑袋却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些,长眉颦起,露出几分不甘示弱的傲气。 下一刻,那双手毫不犹豫地将她抄起,带入一个厚实的怀抱。淡淡的龙延香扑面而来,竟有些许令人沉迷的味道。 总有些人,生来便让人难以抗拒。 苏磬芷蜷在那个柔软的怀中,不知不觉间,便沉沉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只觉着头晕眼花,像是被人狠狠劈了一记,昏昏沉沉,两条腿也变得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苏磬芷拍了拍发胀的脑袋,打了个哈欠,就要翻身睡去,头顶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竟还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苏磬芷从软榻上腾地蹿起来,却因动作幅度过大不慎一脑门磕在雕花拄架上,疼痛之余,那道声线淡淡传来,似含着嗤笑,“阿芷,多年不见,你竟还是蠢得这般不知进退。” 说她蠢?苏磬芷恼羞成怒,蓦然抬起头,对上一双细长的眸子,长安夏邑依旧笑得雍容得体,立在榻边,与她仅一步之遥。 苏磬芷望见他,心里那股业火却渐渐褪去,脸上的表情失了色。她二话不说,扯起襦裙便要往外跑,擦过长安夏邑身边时,却不慎一滑,眼看就要朝门板砸去。 情急之下,她胡乱一扯,信手拉住一袭衣袍,怎知那衣袍本就是上好的丝织品,禁不起扯,这么胡乱一气,登时裂成两段,哗啦啦的铺在苏大侠脸上。 啊,那叫一个天女散花,场面简直不要太华丽。 苏大侠于是重温了一回颜面尽失的滋味。似乎还,还挺不爽的哈。哈哈。 不过相比之下更不爽的,当是此时此刻同样颜面尽失的一朝天子长安夏邑。 遑论那一袭和璧隋珠的蓖麻丝衣,他一个翩翩少年,穿着夹衣在外人面前晃来晃去,那才是不堪入目。 虽说苏磬芷几年前暗暗潜入宫中行窃一事也闹出过名堂,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唉,这女子为何屡次三番的给他惹麻烦? 苏磬芷将那丝衣取下,尴尬的理了理头型,万般不情愿地将丝衣递到长安夏邑跟前,“衣服还你,我先告辞……” “干了坏事便想逃,苏大侠行事还真是不改往日作风。”长安夏邑将那件埋汰的丝衣扔在榻边,面无表情,“朕放你出狱,救你性命,你便是这般答谢的么?” 是啊,你放我出狱,说的好听,说到头来还不是你莫名其妙送我入狱的。 苏磬芷抬眸瞥了他一眼,言语间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皇上,民女知错了。” 长安夏邑闻言,俯下身子,对着她那双透如山河湖泊的眸子,隐去嘴角笑意,“你当真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这话说着她苏磬芷就听不下去了,“皇上这是何必,不就一件衣服,我赔……”说着她讪讪瞥了眼那袭材丝衣,想了一瞬还是改口,“我是赔不起,可我想皇上并非那锱铢必较之人,若是因区区小事为难民女,岂不有损皇上您的颜面?” 苏磬芷说完便成竹在胸地望着长安夏邑,心想自己这番话说得当真是妙,丝毫不给人留余地啊哈哈哈。 “无妨。朕的颜面,也不会因区区小事折损秋毫。”长安夏邑将目光抛向她,“况且,朕在意的从不是这些。” 那你放一堆的屁?玩儿呢?苏磬芷差点原地爆炸。 不过谁叫人家位高权重呢,她苏磬芷没见过世面,可见过人家皇上的面;不知世道如何险恶,却知道长安夏邑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人,不过是投了回好胎罢了。对此,苏大侠十分嗤之以鼻。 “你同那沈大人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他对你可是情深意重。” 情深你妹的意重!苏磬芷表面故作镇静,心里边却是早已盘算好了弄死沈钟离的一万种法子。 她双眉颦蹙,望着长安的眼神似也添了一分怒意,只余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依旧配合着装模作样,“皇上,流言不可信啊,那些粗鄙小人暗中作梗也罢,您深明大义,可莫要受了那驵侩之欺。” “依苏大侠这意思,是说我朝中大臣粗鄙寡陋,胡诌八扯?” 寡陋?我可没这么说,我只说了粗鄙。苏磬芷在心里暗忖。 “皇上您这就曲解民女了,我是说,流言多是粗鄙小人才会相传,这大内众臣皆是能说会道之人,难免添油加醋一番,皇上不可轻信。” “那这么说我还应当信你才是?” 这怎么还没完了呢这! 苏磬芷最烦同别人胡搅蛮缠,她也当真是想不通,一朝天子不是应该有很多内务要忙吗,怎么有那么多闲心去管她一个同他半毛钱关系没有的浪子! 她依旧笑,脸上的肌肉因长期抽蓄而显得有些僵硬。“哈哈哈,黄鳝……哦不,皇上,你开心就好,哈哈哈……” “苏大侠少见多怪了,朕不过同你说个玩笑。” 苏磬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那皇上您还是找别人吧,民女有要事,告辞了。”说罢便绝裾而去。 说来也怪,长安夏邑那涎皮赖脸的家伙竟没有来拦,苏磬芷心想,嗯,勉强还算识相。 然而这个念头在她前脚刚要迈出月洞时便彻底打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五章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下 她正要抬脚,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擦过眼界,转瞬间,两柄长刃已抵在身前。 寒光中缓缓浮现出两张清冷的面孔,所谓不怒自威,大约便是如此了。 不过呢,她苏磬芷闯荡江湖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眼前这种人,不过是长得凶神恶煞了些,实际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她狡黠一笑,就要去抽背上的剑。 “苏大侠威震四方,可别伤了我这小侍卫。” 此话一出,面前的两人脸上似有惧色,手里的动作迟疑了一瞬,终是双双收剑入鞘,却步离开。 苏大侠面对这样的场面十分满意。叫你屌啊叫你屌,知道本大侠的厉害了吧哈哈哈哈。 她笑意盈盈的转过身,面色却遽然一僵。 几步之外,长安夏邑衣衫整饬,正笑意分明地将她望着。 这么一看,还颇有几分卓尔不群的音容仙姿,樱唇轻扬,不动声色间晕染整片天地。那一刹,世间万物仿若皆失了颜色。 苏磬芷远远望着他,神色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过她很快又回过神来,“皇上您还有事?”这怎么,怎么又出来了呢!言语间颇具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不来,难道还等着你回来?你会回来么?”他笑得愈发深沉,颊边轻轻牵起一对酒窝。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含着一如往昔的迢迢柔情,令人难以捉摸。 “别急,朕来了,自是有话同你说。朕知你并无要事,只是不愿在此地久留,放心,只要你依我说的办,想离开,随时可以。” 苏磬芷挑眉,算作回应。 “苏大侠浪迹多年,对苍术内务,想来是不甚了解。” 哦,这么快便扯上内务了,还挺直言不讳的。 苏磬芷瞥了她一眼,“皇上您有话直说吧。”说实在的,她这几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就怕一不小心让人家给毒死,因此一直未曾进食,此时早已饿得两眼发昏了。 谁说没有要事?民以食为天啊,这吃饭可不就是件要紧事吗。 长安夏邑也不见怪,微微颔首,将笑意埋进清风里,“阿芷若是饿了,朕可带你去御膳房拣些吃食。” 此话一出,苏磬芷那对惺忪的眸子立时波光潋滟,恍若塞满了漫天辰星,只差一个跟头翻进长安夏邑怀里。 良朋啊!知己啊!真是千载难逢!不过呢,她苏磬芷素来是有底线的人。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长安夏邑这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想毒死她。若是因一时贪心毁了一世英明,那可不亏大发了么。 于是苏磬芷委婉含蓄地回绝了他,并且还毫不要脸地拍拍肚子说撑着呢。撑着,这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童叟无欺。 “那是朕多虑了。”长安夏邑说这话时含着笑,似是讥刺她的心余力拙。 苏磬芷笑得疲惫,“皇上方才谈及内务,不知……”是何居心哪…… “阿芷可认得泠大人?” 我怎么会认识什么大人,我认识的都是小人。苏磬芷撇嘴。 长安夏邑接着道:“如今大陟蟊贼已尽数缴获,只是公羊丑那帮人死忠大陟一族,无论如何也不愿交代实情。” 公羊丑?苏磬芷细细思忖了一番,这不就是那日在密林中设计追杀她的粗眉大汉么?怎么,当初还同她耀武扬威,如今这一转眼便小命难保了? 哈哈哈,果然欺负她苏磬芷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苏磬芷正自得其乐着,长安夏邑不知何时已立在她面前,一双剪水长眸静静凝视着她,依旧是盎然笑意,却平白添了几分审视。 苏磬芷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她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错开,柔荑般的手指细细捻着一角衣衫。 怎么还……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不过,我派人窥伺,倒是从那公羊丑口中挖出了些消息。”他说着,眸光微微一扬。 说到这儿,苏磬芷忽然有些不安——毕竟上回那公羊丑被她踹得形涣散,她还真有些担心那人死到临头再倒打一耙,拉她陪葬。他死了不要紧,可她不能枉受这么多不白之冤。 然而造化弄人,长安夏邑一句话,终是将她劈了个爹不认娘不识。 他神色平静,一如方才问她要不要吃饭那般,“公羊丑说,你背叛了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六章 日断天南无燕飞 上 临近深秋,日头已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火辣,只是还带着未褪去的闷热。空气中,一股肉香远远飘散开来,一直递进苏磬芷的鼻尖。 咕咕……咕咕咕…… 一个过路的柴夫听见这声音,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头顶郁郁葱葱的树——没有乌鸦。于是他又回头,只见一袭红衣从他身边慢悠悠地晃过,咕咕咕的响声随着她的步子渐行渐远。 柴夫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挑上担子走开。 苏磬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闭上眼睛,脑子里萦绕着炒肉清酒的馥郁香气,挠痒痒一般,搅得她心烦意乱,眉头一皱,把手往额头上抻。 她发誓,要是有重头来过的机会,就是那长安夏邑真毒死了她,她也绝不会拒绝这白吃白喝的大好机会。 现在可好,她苏大侠威名一世,眼看就要栽在一顿饭上了。 人生就是事事不顺心,想吃饭的时候吧,没钱,没钱也就算了,气人的是,这一路来几乎全是酒楼酒馆,店门口的小二也不嫌烦地一次又一次上来招呼她,肩上的汗巾黑不拉几的挥来挥去。 呵,虚伪。苏磬芷在心里暗骂,眸光不经意间扫过一排火红隽秀的大字。 她抬眸,只见面前一家偌大的菜馆,那叫一个挨山塞海,座无虚席。遑论东奔西跑的店小二了,光是掌柜的手里的算盘就停不下来,大家都各忙各的,似乎谁也没心思管谁。 一股酒香又悠悠地溢了出来。 这让苏磬芷感到极度不舒适。 在这种极端情况的迫使下,人一般都会做些不可理喻的事情。于是苏大侠一咬牙,打起精神,大摇大摆的进了店,找了个偏僻的位置施施然坐下。 她一坐下,那股精气神儿立马就上来了,也顾不上兜里有没有钱,清了清嗓子,“小二!” 话音刚落,一个束衣打扮的年轻男子便迎了上来,额上汗珠滚滚,目光压根顾不上她,“客官要些什么,现在这时候,好菜已不多了。” 苏磬芷要了几个小菜,一碟烙饼,大快朵颐起来,三下五除二便丢下几个白花花的空盘。 她吧咂吧咂嘴,环顾四周,正打算偷偷摸摸离开,却听得外边传来一个粗厚的声音。 她顺着那声音望去,远远地,瞧见一个官吏模样的中年男子,长得虎体熊腰,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线,正不怀好意地盯着面前有些手足无措的掌柜。 哟,仗势欺人来了。 苏磬芷顿住身子,颇有些兴味盎然地打量着那人,身后一群小官也摩拳擦掌,似随时要冲上去吞了那个老掌柜。 “这,这位官人,咱们这儿实在是没有白做嫁衣的规矩,您体谅则个,体谅则个……”老掌柜一脸为难,额上汗珠涔涔,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中年男子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嗤,“老头儿,你这儿纵然有你的规矩,可咱们宫里头难道就没有规矩?过几日便是宫宴,皇上看上你们的东西,那是你们的福分,若是要体谅……我大可送你入宫去求皇上体谅。” 掌柜一听这话立马跪下,“官人饶命啊,我这做小本经济的,实属不易……” 中年男子轻蔑地笑,毫不留情地一挥手,“来人,给我进去拿!好酒好菜,拿的多了算我赏你们的!” 苏磬芷背对着他,眸光深邃,挑起唇角,眸中颇有些无可奈何。唉,她苏磬芷素来不爱欠别人的,如今吃了这顿霸王餐,若是贸然离开,那未免有些太不厚道了。 就当是还个债吧。 “这位大人且慢,”她丢下手中的碗朝那群人走去,在中年男人面前站定,晏然自若地望着他,微哂,“大人,您方才说是受皇上所托前来搜查,不知可有皇上手谕啊?” “我奉皇命行事,你一介刁民,管这些做甚!”中年男人显然不悦。 “我是刁民,可刁民也不是没头没脑。这宫宴一事是真是假不说,纵然是真,宫中自会有人打点,还用得着大人您不远万里来这小破地方打点?莫非宫中那些侍从奴婢,都是吃白饭的?” 苏磬芷越说越得意,顿觉光彩四射,就连一边跪着的老掌柜也两眼发亮,充满感激的仰望着她。 苏大侠想,仰望不用,免钱就成。 中年男人被她这么个所谓刁民在大庭广众之下数落了一通,心里更是恨得牙痒痒。“姑娘,宫宴这等大事,我怎会当做玩笑。” “哦,”苏磬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宫宴是真,那么借机捞一把,便是你自作主张喽?” 在旁围观的众人交头接耳,一阵唏嘘。 中年男人发指,指着她,“你———” “对,就是我,你当我如何?”苏磬芷笑得得意洋洋,“大人想来也是老道,不会不知假传圣旨是个什么罪名。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可别坏了皇帝的名声。 他脸皮薄,不像你。” 中年男人终于被活生生地给气走了。 他一走,老掌柜立马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望着那群人浩浩荡荡远去的背影,舒了口气,转过身来急忙向苏磬芷道谢。 苏大侠客气的摆摆手,本欲提一下饭钱全免的事,可那老掌柜忘性大,也不记得什么了,素大侠自是不会自讨没趣,索性又问他要了些干粮。 “对了掌柜的,那人方才说的宫宴,可是属实?”苏磬芷顺口问。 “自然,宫宴这等大事,这京城里的一些贵族都传遍了,咱们也算是略有耳闻。据说是近来缴获了大陟边患,皇上大悦,便请各家都去宫里头坐坐,摆酒庆贺一番。” 嗯,确实该庆贺,最好把那公羊丑吊起来弹琵琶才爽呢。 “那你可知道宫宴是在何时?” 掌柜挠了挠脑袋,“这……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大约就是这几日了。姑娘若是真想知道,可去别处问问。” 苏磬芷点头致谢,背起塞得满当当的包袱心满意足地告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七章 日断天南无燕飞 下 宫宴时宫中守备不比以往,加之各个皇亲国戚来来往往,想要混进去也不过小事一桩。只要说是某某贵人的某某亲戚,以宫里头那些小鱼小虾的眼睛,是压根分辨不出究竟的。 实在不成,做出一副理直气壮怨声载道的样子,也足以蒙混过关了。 这些都是苏磬芷跑遍大街小巷四处奔走得来的消息。 其实有没有这些消息也一样,毕竟以她苏大侠的面皮,那可是无所不为。不过为保小命,总是谨慎些好。 说实在的,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她苏磬芷是死也不会再回到这个破地方的。 虽说长安夏邑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的,可唯独放了她这件事,干得可谓是非常之有水准有远见。 至于公羊丑那帮人,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她是一万个情愿去弄死他们的。 而她之所以买了迷魂药而不是耗子药,并非她大发慈悲饶人一命,只是单纯的没有钱。 路漫漫其修远兮,没钱难以活命兮。 苏磬芷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磕在这屁大点事上,还磕的一败涂地。 那唯一的一小袋迷魂药,还是她软磨硬泡从药铺李太爷那儿弄来的,可谓是一波三折。 顶着一张不知天高地厚的面皮,苏磬芷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了宫。不过这皇宫地界空旷,分批巡逻的侍卫也是常有的,若是独自一人,难免引起猜忌。 就在苏磬芷抓耳挠腮愁眉苦脸之时,一行宫女浩浩荡荡地从她面前晃过,一路来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看样子是端盘子的。苏磬芷心生一计,旋即不动声色地溜到那行宫女身后。 奇的是,她一路尾随,东张西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什么地牢。 话说她当初三番五次被逮进那鬼地方,怎么着也该有些印象,可偏偏什么也没捞着。 不怪她,怪只怪京城之大,无奇不有。 苏磬芷叹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前边的人却蓦然顿住脚步,她俯首跟在人家屁股后边,哪里注意得到这些,一个趔趄眼看就要磕上去。 幸而旁边有个石柱,情急之下身子一歪,倒是不偏不倚地缩了进去。 不远处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把尖亮的嗓音分外清晰地传了过去,“哎呦喂,你们可算是来了。东西都打点好了?若是有什么差池,搅了皇上或诸位贵人的兴致,你们知道……” 苏磬芷小心翼翼地将头抻出去,远远瞧见一个太监模样的老人,捻着兰花指,挨个在那儿排查。再看看那些宫女,此刻早已缩手缩脑,井然有序地入殿去了。 那太监回身,神态睥睨。迎面匆匆赶来一个小官,“公公,地牢里那群人都依您的吩咐打点好了,只是那领头的脾气犟,奴才怕他饿死在里边,染了晦气……” 老太监两眼微微眯起,“孬种!这点小事也办不好!……不过一个流民,皇上早晚要处死他。我同你一块儿去,看看他骨头有多硬!” 小官唯唯诺诺地俯首跟了上去。 躲在暗处的苏磬芷将这一切听了个明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哈哈哈。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尤其是当一个人对现实抱有极大憧憬的时候,现实往往会伸出手给你来一巴掌。 于是苏大侠毫无疑问的被扇了个面目全非。 依她原本的计划,是极其简单而不过脑子的。不就一包药俩人倒,一人入狱一刀要挟的事么,她苏大侠没什么本事,偷鸡摸狗还是不在话下的。 可谁知到头来,竟是死在那所谓的迷魂药上。 迷你妹的魂啊!那分明就是面粉啊面粉!苏大侠险些暴走。 该死!更该死的是,就在她自以为无比潇洒的猛地甩出那袋“迷魂药”时,不仅呛到了那俩守卫,还呛到了自己。 事实证明,损人不利己,这话绝不是白说的。 苏大侠顿觉自己这辈子的脸面都在这鬼地方丧尽得一干二净了。 “咳咳……咳咳咳……” 苏磬芷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亏的她还留了一手,带了眼罩,这才没迷到眼睛。不过这么些劣质面粉,已然够她呛一阵子了。 对面的俩守卫也被呛了个出其不意,本以为是什么要人性命的炸弹,谁曾想竟比这还阴! 俩人东摸摸西蹭蹭,一个跟斗栽倒在地。 苏磬芷见状也顾不上那么多,摘下染了面粉的眼罩就要跑,彼时正迎上俩巡逻的侍卫,她刚从烟雾里缓过来,自是没什么心眼,于是六目相视…… 眼快的那个侍卫瞪圆了眼镜,急急忙忙冲着她喊,“刺客!有刺客!” 苏磬芷想,这年头,怎么什么人都是刺客。她分明连刀都没拔出来好吗。而且对付她,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吧…… 苏磬芷见了远远朝她这里涌来的人流,还来不及多虑,只得撒腿就跑。 要说跑她还是有一手的,不然当初早死在公羊丑那帮人的箭下了。没过多久她就一溜烟的跑远了,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不过比起方才要静许多,也没有半个人影。 她叉着腰,长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就不必来趟这浑水了,如今可好,那帮人估计要下令全城缉拿她了。 真是蹲个坑都不安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八章 英雄狭路必相逢 这让苏磬芷想起许久以前的日子。 自打她娘被人四处追杀后,她便被带入了这京城中,成天过着偷鸡摸狗的日子,暗无天日。 那时候,她知道,她娘是江湖上顶厉害的侠客,纵是宫中诰命夫人们,也时常叫她执事。 可后来不知怎的,她娘每每回来,身上总带着一身伤。娘不愿她瞧见,常以一袭玄色衣裳遮掩。 可她能闻得到,在夜里睡觉的时候,娘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纵然是睡觉,也未曾放缓过呼吸。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撑不了多久。可她怕,她怕终有一天连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 她不明白娘发生了何事,有什么苦衷。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和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分开。 可总有些事,让人痛哭流涕,却又无能为力。 那一夜,她娘终是将她独自留下,然后独自离开。 江湖上那些人,是她娘曾经的相好。娘在时,她们都很敬重她娘,对她也是百般照顾。可娘走了,那份曾经风雨同舟的感情,似乎也跟着一起远去。 她苏磬芷这一生,迄今为止,被人抛弃过两次。 第一次是生母的不告而别,第二次,是一群人所谓善意的谎言。 她们先前说好了,要教她学功夫,练本事,有朝一日成为像她娘那样叱诧江湖的风云人物。 她也曾下定过决心,也曾拼得血流满面。 可到头来,决心不代表一切。原来,连老天爷都要抛弃她。 那一夜,大雨滂沱。那些江湖人被追杀,一路颠簸,带着笨拙而一无所成的她。 就像个累赘。 累赘就应该被丢弃啊。 就应该被丢弃吗? 她原本以为,尽一己之能,便能如愿以偿,换得一世安然。 奈何天意弄人。 这些年来,她一路坎坷,步步踏血,她说过有朝一日,救尽苍生危难人,屠尽天下负我者。 她要让别人不再有理由可以欺负她,抛弃她。她要这世间还她一份应有的公道。 纵然满身鲜血,也好过一袭白衣。 步步为营,以坚硬的面具挡住软弱的内心。她曾想,或许这样,便可故作安然,故作世人眼中的的遥不可及。 而这一切只是她的自以为然,一遍遍重复着自欺欺人的把戏。 如今这样,不正是最好的证明么。 不同的是,如今她不似从前。从前任人摆弄,而今她想以一己之力,博回那份本应属于她的公道。 当然这是长远之计。 眼下么……她眯起眼睛,目光所及皆是宏伟的宫墙,艳红夺目。公道什么的,还是先放放,苏磬芷琢磨着,眼下还是保住小命最紧要。 不过还得想办法先从这儿出去。这皇宫虽大,可真要是动员那些侍卫搜罗起来,她又如何招架得住?若是出去了,长安夏邑便是鞭长莫及,天地之大,也不乏她的容身之处。 虽说这么一来二去倒霉的最终是自己,还得背上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 苏磬芷越想越头疼,拍了拍脑袋正要抬脚,却见一人徐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带刀侍卫,因为隔得有些远,她并未看清,只急忙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那两人愈走愈近,不过还好,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去的。 苏磬芷又把身子往里边缩了一些,眼看着那张脸在视线里缓缓清晰。……我去?!苏磬芷睁圆了眼,这,这,这不是那日密林里那个小白脸……死变态么!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苏磬芷真后悔前些日子没去找个算命先生看一卦,再去拜拜佛烧柱香,要是知道这些日子的倒霉事,她早就窝在角落里不出来了。 行什么侠,仗什么义呀她还。 苏磬芷额手,一脸天要亡我的模样,怎知重心不稳,身子往后一扎,便落进了身后的一丛刺槐中。 “啊啊啊……” 伴随着一声怪叫,苏大侠一屁股稳稳当当地落座在上边。啧,满目苍痍,难以言喻。 苏大侠扶着扎满刺的屁股,踉跄着从那堆被压的稀巴烂的刺槐中挣扎起来,眸子里塞满了怨愤。 “天不容我,地不容我,草也不容我吗!” “我容你。” 身后传来一个清浅的声音,字字含着笑。与其说是身后,不如说,从天而降,来得更贴切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荣归故里,与你》正文 第十九章 谁家少年足风流 谁啊这是? 苏磬芷愣了愣,眸光有些呆滞。莫非是…… 不是吧……? 头顶落下一阵轻笑,笑得她一个哆嗦。“这是哪阵风把苏大侠吹来了?倒是生猛的很……” 你大爷的西北风。 苏磬芷在心里骂,极力抑制住屁股的疼痛。 泠谱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声线低沉,含着寸寸笑意,“苏大侠是在玩什么唱曲儿的把戏么,为何浑身上下都这般苍白?” 说到这儿,苏磬芷也才想起来,自己先前被面粉熏了一阵,落得一身狼狈。她本是无心,可被泠谱这么一说,倒觉得有些羞耻。 面颊一下子烧起来,不知该作何解释。如同坠入遍地荒芜里,迷失了方向。 气氛一瞬间沉寂。 “来人,去那边看看!”外边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磬芷甚至隐隐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她望着泠谱,柳眉轻挑。 对于他,她不知是敌是友。 只求上苍垂怜,看在她扶危济困虽没干多少好事可也没损什么阴德的份儿上,保她一命吧。 好歹,好歹在密林中,她也曾舍身救他,也曾负伤背他一步步挪出危机四伏。纵然两不相欠,可恩情犹在啊。指不定哪日他倒霉,她还是可以再出手相助的啊。 “这边这边!都给我仔细些!”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似乎随时就要出现在她面前。 啪嗒,啪嗒。 “李知卫。” 苏磬芷急急把自己缩起来,藏进灌木后,隐约望见泠谱,正不动声色的迎上前来搜罗的人。 清瘦的背影,却将来人的目光遮的严严实实。 那李知卫见是泠谱,表情柔和下来,只是眸中几分猜疑仍未褪散。 他笑得和蔼,“泠大人这是?” “方才从御膳房过来,本打算亲自酿一壶好酒送与皇上,只是不巧,方才听闻那一味桃花不够用了。” 李知卫颔首,“泠大人竟这般费心……不知泠大人方才一路来,可有见着什么人?” 躲在暗处的苏磬芷心猛地一颤———完了完了,要完了。 “有啊。”紧接着,泠谱的声音悠悠地传来。从苏磬芷的角度看去,隐约可见他嘴角噙着的一抹浅浅笑意。 另一边,李知卫的眸光明显一亮。甚至都快穿过泠谱的肉体跑到后边的苏磬芷身上去了。当然这纯属是苏大侠在胡思乱想。 “方才瞧见一个太监,行色匆匆的模样,我便起了疑心,一问才知,是打翻了上贡的果子,打算溜了。”泠谱笑得和煦。 苏磬芷听见这番话,那颗上窜下跳的心终于平复下来。甚至有那么一丝感动。 然而这一丝感动还未来得及传入大脑,就立马被苏磬芷狠狠掐灭了。 千万不要被表象所迷惑了。想当初她就以为长安夏邑是个贼,好嘛,二话不说给人家绑了,还游行示威得意洋洋,结果呢,谁知道人家是个皇帝。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套路她苏磬芷玩腻了。 “那真是有劳泠大人了。”李知卫答的颇有些意味深长。 泠谱颔首,“李知卫这般大动干戈,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李知卫于是将捉贼的事情狠狠说了一遍。虽然极其真实,但不得不承认,苏磬芷这回并不想听真话。 偏偏那李知卫还作了番补充:“那刺客阴险狡诈,不似寻常人等,竟用面粉毒害那几个侍卫。不过听闻刺客也受了面粉的毒害,大约是浑身苍白的了。泠大人若是见了,还望告知一声。……切记,不可失了防范之心。” 防范你大爷。苏磬芷越听越气,这宫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呀这,都会不会说话!想到泠谱偷笑的神情…… 呜呼!人生何其悲苦哉! 那厢,泠谱微微颔首,目送李知卫离开。 随后苏磬芷便听见一声嗤笑。 赤裸裸的,挑衅的笑。 若不是泠谱方才护她一回,她现在早已扑上去将他撕个粉碎了。 造孽。 “想不到苏大侠这般胸怀宽广,怎么,那公羊丑害了你,你如今这是……去探监么?”泠谱朝她走来,眉梢眼角含着笑意。 清浅,如沐春风。却让苏磬芷越看越来气。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你方才,为何……” 泠谱望着她,笑而不语。 为何呢? 因为她是他辗转流离的念想,是他日日夜夜的痴狂。 为了她,他苦苦追寻,哪怕隔着一世的光阴。 可只要有她,又何妨。 那一世,他以为就将从此别过,以为再不会如愿以偿。 而再见时,她一颦一笑,一行一止,一如当初那个女子,果断决绝,替他挡下一刀。 她敢行他人不愿之事,敢言他人三缄之语。 那一刻,种种心绪涌上心头。他忆起遥远的曾经。那段悲喜交加,亦或不堪回首的过往。 那一刻,便已认定是她。 天不容你,我容;天要亡你,我护。 因为是你。 所有一切都潜移默化的改变了轨迹。 就这样埋藏心底。 就这样默默守护。 苏磬芷望着他,有些迷惑。眼前人依旧一袭白衣,如初见时那般晶雕玉彻,带着浑然天成的气息。 “你挑准了今日,想来是认定宫宴时京城戒备会有所松懈,既如此,说明你还有些头脑。那你也该明白,如今你潜入牢中闹出这等事,你以为那些守卫会对你心存慈悲?怕不是要告到皇上那儿,到时候,这皇宫内外守备森严,你凭一己之力,能出去?” 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她的问话,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措辞。砸的她措不及防。 不过也确实在理。她这一路来确实是大意了些,本不该为了一己私心,而闹出这番祸事。 她苏磬芷活着,就是为躲避灾难而活啊。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我……总会有出路吧……”这么说着,她倒是有些心虚,“那你说当如何?” 泠谱将她浑身上下粗略地打量了一通,苏磬芷见他眼神古怪,踌躇着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环胸。 “有些时候,还是得聪明些,想苏大侠这般蛮干,纵是无心,也百口难辩。” 蛮干?她什么时候蛮干过啊? 也对,那日在密林,她确实为了行侠仗义不要命过一回,可那不是一时冲动嘛。她救了他,他非但不怀感恩之心,还反过来教训她? 哟呵? “泠大人可别这么说,我念在方才你替我解围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也该看在那日我将你背出密林的份上,留点口德。” 语气清冷,理不饶人。 的确像极了她的作风。 不过,她方才说,将自己背出密林?当真是她? 他当初几番思忖,想过千万种可能。 却万万没想到是她。 负着一身伤,吃力地拖着他,步履维艰,挪出重重机关。 那根红丝带在脑中愈发鲜明的轮廓。起起伏伏。鼻尖萦绕着令人安心的清香。 这些都在一瞬间翻涌而来,势不可挡。 他抬眸,望着她,眸光深沉。 看不出任何情绪。 真是可笑。 他口口声声要护她周全,给她一世安然,可从头到尾,他给她的,只是满身伤痕与苦不堪言。 他将她拉入本不该涉足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而他依旧笑着,在心里许诺要护她。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泠大人,你若是再这般恍惚,我不久就要进地牢了。到时候,怕是你也要来与我做伴。” 那不是正好。泠谱心想。可这些都是上一世的执念,他不能再因一己私欲,屡次三番地害她。 他怔怔地看着她,面前的女子浑身苍白,滑稽可笑。那双晶亮的眼睛望着他,含着希冀。 “跟我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