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公告及作品相关 开文公告(写给读者的彩虹屁,必读) 1、 一晃三载许。 三年多前的九月,我在一片纷扰喧嚣中结束了女帝,一个月后,我拥有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宝贝。 女帝时期,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当全文完三个字打出的时候,我想,再见,想必是很久以后了。 只是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个很久,是三年半。 离开自己的领域三年半,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是丧失人气、是放弃舞台、是减退能力、是最为可怕,很可能会令人就此走下高峰,从此光辉不在的极不明智的选择。 然而哪怕眼看着霾云逼近,读者星散,我依旧立于原地,不曾也不愿踏足向前。 哪怕在影视前后最火热的阶段,无数好心的朋友催促我趁热度赶紧开文,实现利益的最大化,我也未曾动心。 这三年,你们眼中我清闲度日自在悠游娇儿在怀无所挂碍。 这三年,我面对的却是人生阶段的巨大转折,我在这样的转折中飞速成长,我学会了做一个顶盔贯甲的勇士,在此之前无数次热泪盈眶。 三年里,我拥有了我一直想拥有的,失去了我不该失去的,我在获得中怅然若失,在失去中似有所得,每一段旅程都百味杂陈,每一次经历都悲喜交集。 三载后,我依旧是我,我已经不是我。 不止一个朋友和我说,你要多么强大,才能扛得住这样的压力和人生,而心气不堕,命运护持不失。 可这世上,谁没有难以付之于口的艰难呢? 到得今日,三年六个月又二十天,1297日,我还有勇气打开电脑,脑海中还能涌现故事,我的主人公还在原地,我写风景依旧可以美丽,写人物依旧可以风华,写公告依旧可以心潮澎湃,我的小蛋糕在七年前已经巧笑倩兮,七年后笑容不改,我的小甜甜客串搞事了三本书,终于在自己的天地里开始正式装逼。 我在长久的独自行走之后,转回头,亲友依旧在,而花胜昔年红。 多好。 2、 确定新书要开之后,我就开始存稿,今时不比往日,当初我为了孩子能够拥有母亲陪伴的幼年,搁下事业,如今就不会仅仅为了将事业捡起,就忘记他的童年同样重要。 我很难再有万更,我是作者的同时,还是位母亲。 我也不想令读者失望,做个有操守有诚信有职业道德的作者,一直是我奉行的圭臬。 文臻这本,本就是履行对读者的承诺,我在十周年线下聚会中曾经说过,我可以写一本更适合当前形势,更易被影视和出版市场接受的书,相较之下,天定系列的题材已经受到了时代和市场的局限,从利益最大化角度来说,对我不利。 然而,读者在等。 从千金笑的第一个字开始等,七年,微博每天都在询问的私信便是期待,所有的期待都化为沉甸甸的目光,轻轻搁在我的肩上,压得我不能昧着良心,弯腰捡钱。 世间美好,是善始善终。 我想要这故事完满,哪怕红尘里其实没有真正的完满,然而跨越七年的光阴,我在做我一开始就承诺的事,我在文字都有些生疏的今日,犹自尽力在做你们想我去做的事情,这本身就是一种完满。 像日光从东至西,虹霓于雨后连接天地,桃花落了荷花盛开,四季时光无声递嬗。 一切都是循序而来的完美天时。 3、 在开文前那段时期,我的死忠和朋友们无辜遭受了我不间断无差别有毛病之精神攻击。 这种攻击大致分为三类。 自信式:我是谁我是可甜可盐可萌可霸从新人开始就装逼第一的大桂圆区区一本书何足道也! 颓丧式:糟了我手生了我不会写了我状态回不来我找不到感觉了为什么我对对手戏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什么我还没找到女主的上升线我的主角内驱动力在哪里我完了我一定已经废了废了…… 暴走式:mmp不行了我不写了我做毛和自己过不去要写这破书我要封笔我要回去打儿子…… 以上。 三种攻击无规律循环放送,杀伤力指数不分轩轾。 感谢我的死忠我的朋友们,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你们奉献出强大的心理防御,抵抗住了一个间歇性深井冰的精神冲击波,并予以态度及时思想正确的顺毛,居功甚伟,意志可嘉。 也请一直在等待这本书的读者朋友们感谢她们。 没有她们,大概这本书四月三十九号会开。 4、 很多年前,我说我的梦想是出版,能看见自己散发着油墨香的书就完美了。 很多年后,当我简体繁体泰文越南文韩文轮番出甚至连繁体都有了再版,“著作”已经等两个身,我说我的梦想是影视,看见大屏幕上打出天下归元四个字就完美了。 2018年我不止一次看见这四个字,然后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尘埃落定。 好像总是在打脸。 后来我想,人走在路上,路在不断延伸,视野在不断扩展,看见的风景越多,天地越大,梦想也就越广阔,便如助跑过程中越来越快,快到插上翅膀,越过青天,看见山川盘踞,阡陌纵横,苍茫大地上万千风物呼啸着冲入眼底,而欢喜如星花在云霄炸开。 我尚未乘风,做过大梦,梦中未收彩笔,尚留一怀写意与豪阔,愿书这人世风流。 而你或留在原地,或闻声而来,或转首踟蹰,或拂袖而去,怎样的回应都是恩赐,是十余年写作生涯里一场欢喜不可忘的缘。 至今日。 我已归来,君愿续否? 5、 在荒废的那几年里,我自己意淫过很多次,如果要开文,该如何和读者煽情,说说这几年的难,谈谈再开文的难,流几滴鳄鱼的眼泪,骗你们感同身受嚎啕一番,然后顺便降低对我的要求。 此举我所擅也,然今日不欲为也。 确实很多事艰苦到不愿回想,确实重新开始提笔忘字,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找不到感觉,无数次夜半噩梦,读者们失望,愤怒,群情涌涌,指着我鼻子骂我江郎才尽还要来骗钱…… 看,我就是个这么不自信的人。 写书十年,我甚至从未公开夸过自己的书精彩。 因为我想把评判权交给读者,交给整个网络,交给所有能真正评判一部作品一个作者价值的那些。 或者这也不重要,我回来了,应期许行诺言,时隔许久,依旧能收到许多欢呼雀跃,有很多人忘记了我,也有很多人依旧爱我,这么美好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先扮着青面獠牙吓自己呢? 我的读者如此可爱,我愿为她们学习一万句彩虹屁。 6、 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和我的知己们再续一段好时光。 或许依旧会有倾轧,会有艰难,会有误解,会有时间也捋不顺的那一切,我曾因此厌倦,然而当我再回来,从深雪里拔起的剑便重新开刃,光寒依旧,剑声清鸣动九州。 离开的人希望能遇见更美好的文字,留下的人且与我立在风里,听我说: 你看这江湖,它就在那里,千万年风雨过,山也倾颓,水也改流,然而只要剑在,人在,那传说就永久有记载,故事便迟早会归来。 我们只需要等待,等这风静云开,鲜花不败,所有的光阴都不会被辜负,在这春色风流,远大时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一章 初见一吊,请多指教 夜静,无声。 一弯孤月斜悬于某处高楼的檐角,将一抹冷白淡薄的光,遥映在窄巷斑驳的灰青矮墙上。 矮墙下有人在奔跑,披着一头月色,远望去如乌发早霜。 脚步声啪啪清脆,是赤足底接触地面发出的声响,脆声里喘息粗重,嗬嗬如时刻便要掉气。 然而那步子却不停,一直到了窄巷顶头,再转个弯,跨过白日里街坊洗菜刷碗便溺的一道浅浅水沟,转过一堆碎砖,步子太急,以至于被砖头绊了一跤,哎哟一声向前一扑,正扑在一户人家的门上。 哎哟声细弱,属于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也不起身,就势扣住门环一阵猛敲,声响当当,惊破夜的寂静,夜鸟怪叫着飞起,黑羽遮没苍青的天色。 奇的是这般动静,也没惊动周边任何一户,依旧是死一般的寂寂,连户主都没人起来看一眼。 扣门声愈急,夹杂着女子渐起的啜泣。 “阿尚哥,阿尚哥,你开门,开门啊!” “我知道你没睡,你开门啊!” “阿尚哥,求求你,求求你去和县尊说,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能再应王府的召啊!阿尚哥!” “阿尚哥,你就忍心这么丢下我不管,你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啊!” “阿尚哥!求求你开门啊……” 哭声越来越烈,越来越凄厉,幽幽远远地传开去,远处一线明灭的灯火,似乎停了停。 忽然便起了一阵风,盘旋呼啸,呜呜逼近,风势于这平和的春夜里,凌厉得分外不协调,女子不禁颤了颤,哭得越发惨切,然而那门依旧在眼前,冰冷而岿然地矗立,门缝里透着一色令人绝望的黑与静。 女子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挂在门环上,似被霜打蔫的花儿,只剩了低低的呜咽。 头顶盘旋的风声忽然一烈,随即哗啦一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在了这户人家的屋瓦上,巨响惊得女子吓了一跳,止了哭向上张望,却被门檐挡住视线,什么都没看见。 屋子里头却因此有了动静。 咒骂声,起床声,踢踏踢踏步声响起,随即一个微哑的女声,怒声道:“闻真真,深更半夜发什么疯!刘尚读书三更才睡,你这是要耽误他进学吗!” “刘婶,刘婶!”闻真真得救一般拍门大叫,“开门啊婶子,让我见见阿尚,我有话和他说!”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说什么说!”刘婶冷声道,“你马上是要进王府的人了,不要不守妇道,牵扯我阿尚落了不是。” 闻真真怔了怔,哭声越发大了,“刘婶,你这么说,是……是不认我这个未来儿媳了……吗……” “由得我认吗?贵人看中你是你的福气,我们贫门小户,凭什么去和贵人抢人?”刘婶语气放缓,“真真啊,婶子看着你长大,你模样好性情好,才有今日的好运道,我们不敢阻你前程,也不能触了贵人霉头,婚约这事就别提了,你若念着我家阿尚的好,将来得了富贵,别忘了提携他一把就成。” “刘婶,刘婶……”闻真真绝望地呜咽,“烈女不侍二夫,我……我不会去王府的……” “那是你的事!”刘婶瞬间变了脸,厉声道,“既然你自己找死,就死得远远的,别连累我家阿尚!他是我老刘家三代里第一个秀才,将来要光宗耀祖,可不能被不知好歹的女人给害了!” “死……”闻真真抽噎一声,仰头看着上方冷冷的月,忽然恨声道,“叫刘尚出来!他今天不出来,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院内,刘婶听着闻真真如冰似刀的声音,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万一这女子怒极发昏真悬了梁…… 她犹豫一下,提了灯,往门口走,打算让人进来再好好劝劝算了,这样闹着,给别人听着也不是事。 她刚走到门口,忽然上头屋瓦响动,随即什么东西啪一声砸下来,正正砸在她头顶。 刘婶哎哟一声,一摸,一手鲜红,头顶已经被砸破了。 她又惊又怕又怒,顿时将灯噗一声吹熄,怒道:“死丫头,还敢砸我!”气冲冲转身就走。 门外闻真真一脸茫然,急忙拍门,“刘婶,刘婶,怎么了?谁砸你?我没有啊!” 里头没有动静,她越发着急,将门拍得山响,“刘婶,阿尚!” “嚎什么丧!”里头刘婶的骂声伴随着重重摔门声响,“半夜三更跑人门上要死要活,这就你闻家那个整天眼睛长头顶上的老虔婆调教出来的好家教!今儿个我就不开门了!要死赶紧的!” 砰一声巨响,里头的门甩上了。 闻真真仿佛也被那动静震着,再也站不住,顺着门软软滑下来。 她微微仰着脸,湿漉漉的肌肤倒映着冷冷的天光,似一方染了雪霜的玉。眼眸里一半无尽的水色,一半绝望的深黑。 半晌她轻笑一声,又一声。 “原来说过的话不全是真的。” “原来给出去的就再也收不回来。” “我还剩什么呢?”她对自己说,“屈辱至此,颜面扫地,丢了自己的尊严也罢了,还连累祖母父母受辱,我还有脸留在这世上吗?” “那就去死吧。” 她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腰带,一抛,抛在了刘家的门梁上。 ********************************************* 屋顶下,一个人在悬梁。 屋顶上,两个人在看戏。 说都在看戏其实也不大准确,因为文臻并没有心思观摩,她从天上跌落,落在刘家的屋顶,跌得七晕八素,满天的月亮星星都在眼眸里碎成片片,到处乱飞。 底下的哭泣对话她都隐约听见,并没有兴趣仔细听,不过是痴情女子负心汉,趋利避害市井风,从古到今烂大街的梗。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穿越了,那自己三个因为身怀异能而被研究所圈养的舍友,在逃离过程中因为误操作,被吸进了幽邃漫长的虫洞。 从头到尾她都努力保持清醒,看见君珂一把抱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幺鸡,看见景横波拼命乱抓结果一个都没捞着,看见太史阑闭着眼睛在云层里掏摸,雁过拔毛。 唉。 以后谁来给她摘菜,谁来帮她试吃?谁来负责洗碗? 垃圾处理器哪里买?最新型厨房用具何处购?世界各地食材怎么搞? 这里一看就是鸟不生蛋,能让她研究完成鸟蛋的第三十八种吃法吗!? 还有,自己穿越虫洞时都不忘紧紧抓住的箱子背包在哪,那里面有她安身立命的宝贝。 只要厨艺还在,她就是穿到原始社会都不在怕的,民以食为天嘛! 爬起来找了一圈,看见自己那一堆,落在不远处一个巷子里,文臻一喜,站起身来。 这一站,没提防这时代贫门陋户屋瓦的结实度有限,一脚险些将瓦片踩破,慌张之下脚一滑,又踢下了一块瓦片,瓦片好巧不巧,落在了刘婶头上。 由此打断了刘婶的开门打算,然后刘婶怒骂回屋,底下没了动静,文臻便觉得,那姑娘认识到了人性的凉薄,自己回去了。 她小心翼翼以蹲姿慢慢爬起,不想再踩破或者砸碎屋瓦。不想刚一动作,就听见“啪”的一声。 但这声音并没有出自她脚下。 文臻转头。 就看见一弯弦月,勾起一抹飘飞的衣襟。 衣襟质地精美,色呈淡银,几近和月色一体,在身后藏蓝闪星的天幕之下,鲜明如一抹流光。 因为衣带当风的姿态太过优雅曼妙,所以隔了一会,文臻才发觉,真正优雅的其实是浮雕一般凸显于星月苍天之间的身形。 那身形颀长。此刻衣衫掠举,因此紧致腰线一双长腿越发清晰,却是不属于女子的纤细,也绝无男子的粗壮,只让人觉得,每一寸肌骨都精致,每一分线条都讲究。 不爱好文学的文臻,生平第一次无比流畅地从心中流过一句诗。 皎皎玉树临风前。 再合适不过。 看不见他的脸,应该肤色玉白,因为和身后月光融为一色,似生雪,似有光,只能感应到一双眸子目光深而远,投注于身如有实质,令人心生凛然,不敢逼视。 文臻目光落在那人脚下。 一块碎瓦。 一时有些不可思议,这人一看就有身手,因为出现得无声无息,怎么可能和她一样踩破屋瓦。 那么是提醒她他的存在? 也不像,因为那人看的根本不是她,好像是她脚下的瓦。 他看看她脚下碎瓦,再看看自己脚下碎瓦,再看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上前一步,轻轻一踢。 又一块屋瓦落下。 文臻悟了——这怕不是个神经病吧? 那人又用目光丈量了脚下和四周,终于满意,道:“好了,终于齐整了。” 文臻看看他站的位置——屋顶正中。 再看看落下的瓦,以他为轴心,一左一右,两边各落了一块。 精准得很,因为缺口两边剩下的瓦都是六块。 这家伙大半夜跑屋顶上碎瓦踢瓦,就是因为她之前压碎一块瓦又不慎踢落一块,所以特意搞个……对称? 有病吧? 那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怪异的眼神,微微偏头,眼光并没落在她脸上,忽然道:“听。” 声音微微低沉,文臻没来由地觉得和这星月夜色很搭,让人想起穿过浩浩夜空的风,掠至远山,雪因此簌簌地落,天地却越发静而远。 她下意识便因此集中注意力,然后她听见夜虫轻鸣,听见刘婶丝丝吸气,听见脚下,屋檐之下,一点细碎的,无法捉摸的声响。 文臻有点摸不着头脑,心底却有些隐隐不安,探头对屋檐下看,底下黑沉沉,看不出究竟。 “救不救?”他问她。 文臻更加莫名其妙,然而此刻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救!” 锦衣人似乎有些诧异,遥遥地看了她一眼,文臻又觉得心中一紧。 为防止被神经病推下屋顶啥的,她悄悄扣紧了一块尖利的碎瓦。 神经病忽然又道:“可惜,迟了。” 文臻已经不打算理他了。 锦衣人也不打算理她了,抬脚,便如走平路一般走下去,一边走一边道:“你反应太慢,欠她一条命。” 什么鬼! 他一脚走了下去,没入檐下的暗影里,又道:“也欠我一个人情。” 啥?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他站在刘家的大门口,微微仰头,似乎在看什么,道:“又不齐整了。”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身子一斜,一个倒栽葱栽了下去,天旋地转之中,忽觉脚上一紧,再睁眼,天地都倒了个个儿。 眼前是泥地,她挣扎着眼睛往上看,看见青色的檐角,和一方被檐角割裂的天空。 身子晃荡,撞在什么硬硬平平的东西上,砰砰作响。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倒吊在了一处门檐下。 果然是神经病! 好在手中碎瓦没丢,她腰力不错,一使力翻身而起,拿着碎瓦要去割脚上的绳子。 那动作超级费力,做了一半她力竭将落,忽觉不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对面悠荡,她抬眼一看。 对面,刘家,一模一样的门檐,一模一样的大门,一模一样的门梁正中的位置,悠悠荡着一个人。 那人头发披散,鞋掉了一只,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垂下,一阵风过,风吹开她遮面的长发。 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文臻脑中轰然一声。 砰地落下。 脑袋撞在门板上。 金星四溅。 晕过去前一霎,她脑子滚滚奔过,一万匹羊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二章 黛X芬奇遇记 二月春风,似剪刀。 文臻睁开眼睛的时候,心中最先浮现的就是这句话。 这剪刀特么的可真利啊,冰锥子一样刮在身上,擦擦擦一路过去,文臻觉得自己表皮细胞一定死了一层。 这么利的剪刀,适合用来剪老菜根…… 近乎炫目的天光直刺入眼,刺激得文臻眯起眼睛,眼前是天空,天空两侧有红砖的墙一路延伸,好像自己躺在了某个巷子里? 文臻记得先前在刘家的屋过于深奥因而幸运逃过一劫。 文臻低头看看自己,有点发愁,卫衣已经被剪破,先不说奇装异服引人注目,衣不蔽体会不会被立即沉塘? 此处距离刘家院子不远,文臻爬上不高的矮墙,果然看见十几米外的刘家院子。 这巷子里的房屋布局样式都差不多,刘家门口吊着的尸体也不见了,让她认出刘家的,是她家屋哭就哭,都不带酝酿的! 那人猝不及防,东躲西藏,愣是躲不过她雨点般的小锅铲儿,那锅铲质地坚硬,闪烁着长期和铁锅摩擦摩擦的格调灰,在浸淫厨艺十几年的文臻手里,就好比小李飞刀的刀金轮法王的轮,疾如闪电例不虚发,那货被敲得吱哇大叫,“退钱!退钱!我退钱啊啊啊你别敲了……不仅退我还补,这里的钱你全拿去……三千两没有……啊啊啊别敲了……”一边捂头一边赶紧把盘子里的钱往前推,哭诉,“今晚才开张,只有晚上我才能装得像……差不多也有十个铜子儿……” “不行,我气不过!”文臻软绵绵地气吞山河,“衣服!给我!脱!” …… 一刻钟后,文臻披着红绸衣,绸花解开了当腰带扎,怀里揣着叮当乱响的七八个铜子儿,像个提上裤子走人的二大爷,优哉游哉开始逛街。 身后破庙里福神爷呜呜哭泣宛如被白嫖且抢劫的清倌…… 眼前是条颇有些破落的小街,四面门户低矮,偶有木门半掩,透漏一丝昏暗烛光,街上行人寥寥,大多神情懒散,趿拉着鞋跟,眼皮盯着地面,懒看行人。 经济不发达地区(年代)特有街景。 文臻寻思着今夜要在哪里落脚,虽然不知物价,但这点铜子儿放哪应该都不够住一晚,大晚上酒楼饭馆都关门了,想要找个地方展示厨艺混个食宿也不成,忽见对面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带着动物,当先一人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垂头丧气耷拉着一面旗,上面隐约有“桑家班”字样。 看打扮神情,像是传说中卖艺的。 文臻眼睛一亮。 自己的这一双眼,拥有奇妙的微视异能,能看见十米外一根毫毛的颜色,能隔一个教室读书,能在米粒上肉眼刻字,能采细菌做汉堡,简直是居家旅行走江湖卖艺的必备法宝! 有这一手本事,杂耍班自然举双手欢迎,就先在这杂耍班混几天,有个落脚处,再慢慢适应环境呗。 她急忙快步迎上去,当先一个老者,肤色暗黄,每条皱纹都承载着江湖的风霜,看见她迎面而来,眼神警惕,“姑娘,何事见教?” “大叔您好,”文臻一开口,甜死人不赔命,先猛夸了一通这班子如何优秀自己如何看见他们表演便走不动路忍不住跟了一段路冒失之处尚请见谅,随即客客气气道:“小女子前来投亲,亲戚却已经搬走,小女子衣食无着,想要自谋生计……” “你也想加入我们班子?”老者打断她的话,上下打量她一番,皱眉,“那你会什么?走绳?舞剑?翻跟头?” 文臻呃地一声。 绳子爬不上去,舞剑打到脸,跟头能翻马趴式,要不? “我会微视……哦不就是我的眼神特别特别好,能看极其微小的物体,您可以新增一个节目,让观众站在很远的地方,拿出很小的东西……” “能察细微物是吧?”老者又一次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那行,我问你,抬头,西北方向,城门第三个角楼上,那面旗子左下角有什么?” 文臻抬头,前方景物沉在灰黑色的天色中,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屋舍连绵,街道狭窄……城门在哪里? “德子!” 一个黑脸少年应了一声,眯起眼抬头看了看,瓮声瓮气地道:“爷,趴了只蜘蛛。” 文臻:…… 您玩我呢吧? 老者睨她,“不信?” 文臻摊手——您倒是来点真格的叫我信哪。 老者点头,“行。”又唤,“安子!” 一个瘦瘦的汉子应了一声,伸手对空一抓,摊开手。 手中多了一只蜘蛛。 文臻:…… 这戏法变得好。 行,不要便不要吧,还魔术撒谎一起上。 人家也是有自尊的! “见识了您哪。”她甜笑着,一鞠躬,“既然不方便,那我也不打扰了,老丈再会,再会。” 还是别会了,真是的,对美女太不友好了。 她转身就走,身后,老头子啐了一声。 “这点把戏,也敢大言不惭要卖艺,直接说打秋风不就好了!” 文臻:…… 至于嘛,用这种骗人手段拒绝也罢了,还要骂人! 她回头,“我倒是想打秋风呢,可是诸位这德行,秋风都比你们讲究些!” 在老头准备操箱笼担子揍她之前,她哒哒哒地跑走了。 这地儿,民风不咋! 在路边破庙藏了一会,等那群人没找到人骂骂咧咧走了之后,文臻才探出头来。 环目四顾,不知何时起了雾气,雾气里隐约人影幢幢,远处一线黄光被风卷着飘飘摇摇,伴随着忽远忽近的低低哭声,听得人心头发紧,偶尔一声梆子敲响,音色脆亮,却并不让人觉得得救,越发心惊而凉。 有人从身边过,步履匆匆。 “快回去,马上就要宵禁了!” “今儿怎么宵禁这么早?” “哈,你不知道?因为那位主子来了啊,”雾气里那人伸了手指,似乎比了个数字,随即一声咂舌,“魔头啊,别说提前宵禁,县尊大人恨不得城门都别开才好呢。” “那头怎么有人在烧纸?”另一人疑惑地道,“好像是闻家两口子,在门外头哭呢,这时候还在外头,也不怕被巡城司捉去吃牢饭。” “丫头死了,就吊在自家门口,闻家大娘昨夜找女儿拉开门,险些没吓死。年轻横死,不能过夜,一早就草草发了丧,送去了草岗头葬了。如今只剩下栖栖惶惶几个老的,巡城司捉去又怎样?大不了下去一家团聚。”先说话的人摇摇头,拉了朋友加快了脚步。 文臻眯了眯眼。 闻真真的父母已经葬了闻真真?闻真真不是吊在刘家门梁上的吗,怎么说是死在自家门口? 这一夜一天时间,又发生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三章 撕逼是个技术活 此时文臻再看那烟气和黄光,顿时失去了恐怖感。 不过是两个失去女儿的可怜老人,在悼念亲人罢了。 倒是自己,和那三只失散了,孤身在异世,听那两人口气城中也不太平,今夜如何安然度过,首先就是个问题。 文臻想了想,向那哭声方向去。 闻真真的死,疑团很多,有些事,闻家夫妇有权知道。 还没走近,就听得人声吵嚷。 其中一个声音,有几分熟悉。 “闻家大娘大爷,别在这哭啦,你家真真姑娘诈尸了!真的,就在那头大裤裆巷里,穿着个奇奇怪怪的裹尸布,你们先前送葬一定埋得太浅,也不知道被谁顺手给召出来了,方才吓死我了……” 这描述,听起来咋这么熟? 还有,顺手召出来是什么鬼? “死小子,满嘴喷什么蛆?真真人都没了,你还要嘴里糟践她,什么诈尸?什么埋得浅?她埋在城外梨花山,棺材虽薄,也是老娘我攒了几十年的老本,深埋一丈,坟头老娘亲自填了土,什么大裤裆?再胡吣吣老娘先把你脑袋揍到裤裆里舔卵!” “娘子!”苍老的男声颤巍巍,满是不赞成的语气,“君子绝交不出恶语!……易小哥,子不语怪力乱神,真真尸骨未寒,还请易小哥口舌留德……” “又掉文!和这小泼皮掉什么文!”那女声粗嘎,砂纸般磨人耳朵,“真真都死了你还掉文,一肚子书读到狗肚里!”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吾不与你一般见识……吾这就走……哎哟!” “死老头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走路看路看路!来,扶好你的打狗棍!” “此乃拐棍……” “再嚷嚷打你孤拐!” “……” “大爷大娘,别走啊,听我说一句啊,我真的在大裤裆巷看见真真了!也不知道谁把她从山上又弄下来了,她还戳了我屁股呢!你们信我,她真的诈……啊不,活了!” “哟,你说谁活着呢?”一个微尖的女声忽然插入。 文臻停住了脚步——这是刘婶的声音。 逼死了闻真真,还敢来见苦主? “刘家嫂子,你们来了,来的正好。”闻大娘语气忽然平静了,“真真虽然还没过门,但也是你家请过媒下过定的未来媳妇,生死都该算你刘家的人了,我们这的风俗你也知道,孩子未嫁横死只能埋乱葬岗,这自然不成,你看看,什么时候把她接到你刘家坟地里去?” “呵,闻家妹子你这话听起来荒唐,没过门就是没过门,怎么能进我刘家祖坟地?”刘婶子听来似乎在冷笑,“真真是自尽,明明有泼天富贵等着她,非要做这不能见人的事儿,招贵人不待见还牵累我刘家!我今儿来,就是请闻家妹子把咱们当初的礼给退了,这媳妇,生死,我们刘家都不能再要了!” “由不得你不要!”闻大娘冷笑得更大声,“当初是谁从小儿就缠着我家真真?是谁拿了真真绣花织布的钱上私塾?是谁考秀才多年不中就靠真真供养?是谁哭着下跪求真真嫁他?又是谁家一家老小,三番两次上门,说若得真真,必定把她当姑奶奶供着,哄得真真自己点了头?依我,哪只眼瞧你家都凉薄孤寡性儿,才不要独生女沾染你家一身的酸臭气,偏偏真真被你家小子迷了心窍,到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她声音似乎哽了一哽,随即便恢复如常,泼辣更盛三分,“贵人看上真真,真真是有夫之妇,贵人再贵,也没有强夺民妻的道理,你家但凡有点血性,府衙里一说,真真未必会被逼到那个地步,可你家做了什么?急急地便要退婚!逼死真真的不是贵人,是你脸皮好比狗屎的刘家!” “哈,闻娘子,你这是嚼得哪门子蛆?我家刘尚一表人才,聪明上进,靠自己考中秀才,什么时候用过你家真真一个铜子儿?倒是你家,定亲聘礼,一年三节孝敬,算算几年下来多少银子?想赖着不还,留着做棺材本儿还是怎的?可惜无儿无女,棺材打成金丝楠木,也没人给你烧香!” 一阵静默,文臻又搓了搓胳膊,等着下一波的狂风骤雨。 大妈的杀伤力果然是爆炸级的。 闻大娘却并没有暴跳如雷。 “刘尚,”她粗嘎的嗓子压下来,有种深入骨髓的忧伤疲惫,透在嗓音里仿佛也要逸散出沙沙的灰。 “我不和你丧良心的爹娘说,你老刘家,总归出了你一个人才,烂泥浆里也能生出莲苞苞,我今儿就再当你是歹竹生出的好笋,你说,你今天,要来咋的?” 又一阵静默,夹杂着咻咻喘息和呐呐咕哝,喘息的是愤怒而痛苦的老夫妻,咕哝的是“歹竹家的好笋”,连隔老远的文臻,都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散的尴尬气息。 好半晌,这静默才被一阵笃笃的怪声惊破,那声音似乎是拐杖敲地的声音,很有节奏,引得众人凝神倾听,随即蹬蹬脚步声起,闻大娘似乎返身进门去了,很快出来,哗啦啦将一堆东西往地上一扔。 “拿回去!十年孝敬,够买半根金丝楠,正便宜你们打棺材!” 又是一阵咕哝,随即人影散去,步声杂沓,闻大娘的声音忽然尖利地响起。 “杀千刀的,做甚踩纸钱!” 音调凄厉,惊得枯树上黑鸦哑声怪叫,刮耳入心。 刘婶子的脚步声愈发踏踏,冷笑声远去。 “花这许多铜钿买这些纸钱,那没福的用得着?” 闻大娘的追骂不甘示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难怪你们踩,原来是要带走用得着!” …… 纸灰暗红的光一层一层灭了,如泪眼于梦寐深处终阖。 闻大娘的哭声,在人走远之后,才压抑着响起,听起来颇古怪,像蒙了被子扭曲抽搐,喉咙里逼出刀一般细的音。 世人谁不是蒙了被子过活,猜不着掀开被子看见天光还是绝崖,只能在黑暗中含泪揣摩。 这泼辣倔强的女子,红尘里摸爬滚打,将自己活成了书痴丈夫和情痴女儿的一尊门神,然而终究命薄人贱,抵挡不住贵人自云端轻轻丢下的眼神。 女儿自尽她没哭,夫君无用她没哭,亲家退婚索回彩礼她没哭,所有泪都只流在此刻,伴漫天飞舞细碎纸灰默默咽尽。 只有那颗黑枣发菜,还在嘀嘀咕咕,“别哭了别哭了,真的真真没死,我说了咋就不信呢……” 闻大娘:“滚!” …… 闻大娘夫妇互相搀扶着回了屋,背影躅躅凄凉。 文臻注视着她们走进身后小院,却并没有跟上去,转身跟上了刘家一行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四章 老相好,泡一泡 闻真真明明吊死在刘家门上,却变成了死在自家门口。大半夜的这家人把闻真真的尸首解下来再挂到她自己家门口?闻家大娘没被吓死真是祖上烧香。 这一家子的缺德程度,在那一世可以换个几万转发了。 刘家婶子一路上还在数着那些礼物,不住嘀咕哪个哪个少了哪个哪个好像用过了,她家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子嗒嗒地吸着水烟,半晌才不耐烦地说一句,“行了!东西拿回来还不知足!” “话说得好像不知足的是我一样,”刘婶子眉毛一竖,“想做这被人戳脊梁骨的事的人可不是我!” “是我又怎样?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是你你咋不自己去说,我阳寿未尽,而且命中该嫁你,还说我俩八字极配,一个旺妻,一个旺夫,结合在一起,就是双倍的旺旺大礼包,还说你只要娶我,就能连中三元,做到状元,我还偷偷看到了阎王那里有每个人一生的详细批命,连你会试殿试的考题都有……” “真的!”刘尚霍然坐起,连害怕都忘了,目光灼灼,“那题目是什么!” “想要看到题目哪那么容易,得给阎王身边的书记官发红包,红包还不能少……” 刘尚翻身下床,“我这就给你烧纸去,要多少有多少!” “哎,阿尚哥哥,你先别急,这地府的钱啊,有讲究。”文臻拉住他,“你们都以为烧纸给底下的人,哦不鬼,就能拿到钱,其实这是一个误区,那只是小鬼的收钱方式,阎王他们不是鬼,是神,有品级的,他们要收礼,会给你一个地狱二维码……” “真真……你今天说话……奇奇怪怪的……什么叫地狱二维码?” “我是鬼啊……鬼怎么能和人一样?地狱二维码啊,收钱神器啊,这是地府专用,说给你你也不懂,总之就是不用烧,像供神一样供奉,供一下,就放地里埋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过三天你去收回便行。阿尚哥,你多供奉点,供奉越多,寿命越长,阎王说了,钱到位了可以放我回阳,到时候我就把题目说给你听……” “这个……”刘尚想着闻真真回阳未见得对他是好事,有点犹豫。 “如果不能及时回阳,我就要转世投胎了,只能见阿尚哥你这一次……” “好!” “阿尚哥哥,你要记得,供奉要诚,要秘密,不可对人说,去供奉的时候,要以无根之水沐浴全身……” “什么无根之水?” “就是河水的上半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叫无根水,最是干净不过,一定要洗澡澡哦,要洗得干干净净,不然你的供奉就带了浊气,反而会触怒阎王爷。” “好好好,一定的。” “那……那我先回去了……阿尚哥……一定等我回来把题目带给你哟……” 文臻拂一拂衣袖,撒了一把辣椒粉。 刘尚顿时眼泪鼻涕一起流,喷嚏打得惊天动地,等到终于勉强睁开眼,闻真真已经不见踪影。 那自然是回地府去发红包作弊了,刘尚坚信。 毕竟真真死了是千真万确,刘尚想起昨夜半夜开门看见的那具冰冷的尸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今晚坐在他身边的也是真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真真化成鬼他也认得。 真真还是那般恋着他,慕着他,做鬼了也惦记着他,这般死心塌地,也真让人怜爱,将来如果真是个福命,娶了她也未为不可…… 刘尚再次打开箱子,把那些他父母作践脸皮才拿回来的首饰衣料拿出来,抱着偷偷出了院子,找到一处小河边,脱了衣服下水。 初春的河水并不友好,入夜了更是刺骨如冰,刘尚一下去就浑身剧颤,险些拔足逃开,但簪花夸街的巨大梦想抵抗住了生理和心理的巨大折磨,他抖抖乎乎硬泡在水里,月光淡薄,苍白惨青得比真·闻真真·鬼,还像一只鬼。 文臻在暗处抱着手臂看着,心想冻死得了。 最好再附加个伤寒套餐。 闻真真真怂,此处应该有身影,拖下去黄泉作伴。 刘尚碰到升官发财的事儿还是挺实心眼儿的,愣是洗了小半个时辰,浑身老皮都搓没了,才筛糠一样上来,在透体冷风里一边抖一边埋一边念念有词,文臻不用听也知道念的是什么,不由呵呵笑一声。 这男人,玻璃渣本渣。 闻真真,你死得可真够不值的。 刘尚埋下东西,做了记号,满怀希望回去,因为东西还能拿回来,所以也并无太多忐忑,回屋裹着被子打喷嚏去了。 文臻便去把东西起出来,把比较值钱又轻巧的首饰选了两样塞怀里,算是她今晚的劳务费,其余的用从刘尚屋子里拿来的布包了,扛在肩上,往闻家走。 走啊走,走啊走。 走了半个时辰,也没走到不远处的闻家。 都怪这贫民窟一样的城中村,巷子房子都长差不多,她初来乍到,几个弯一拐,就晕了。 又走了几圈,忽然听见马车辘辘声,她回头一看,竟然看见白天那辆骚包的白金色马车又出现了。 月色里那些雪白的马美丽得像精灵,可惜却载着个神经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五章 摩擦摩擦 文臻一看到那马车便怒向胆边生,便想上前去讨回自己的黛安芬,然而车门边并没有挂着东西,赶车的车夫把车停下,进了路边一家挂着裁缝招牌的屋子,从车夫的动作来看,车里并没有人,倒像是车夫一个人出来办事。 文臻呵呵一笑,趁四面无人,溜上车,观察里头的陈设,果然两两成对,齐齐整整,连坐垫的缝边流苏,都一根根捋得笔直,一般长短。 文臻掏出小剪刀,小心地顺着边开始剪流苏,从第一根剪到最后一根,保持着一个不明显的倾斜角度,务必造成“一眼看不出不对但就是已经不在一条线上会让敏感的强迫症觉得不对劲浑身难受但是一时绝对发现不了”的效果。 剪完流苏,选了一个桌角,用小刀在其中一个角的底下慢慢地磨,磨到只有浅浅的一部分还连着桌面,但也绝对一眼看不出来的程度,再用一点黏胶虚虚地黏住。 只要马车稍微有震动,那桌角也就掉了。 马车的丝帘,也剪出细微的梯形角度,一边向里剪,一边向外剪。 量了量座位,在座位的正中位置,掀开坐垫,拆开坐垫底下的缝线,往棉絮里头均匀地撒了一遍辣椒粉。 没带针线,好在在底下,也不容易发现。 做完这一切,文臻掸掸衣袖,气定神闲地走了。 她下车没一会儿,那车夫从屋子里出来,拿着一个布包,径直赶车走了。 文臻手挥辣椒瓶,微笑目送。 干完这一票,好像运气就变好了,她很快找到了正确的路,往闻家走。 另一边,车夫赶着骚包马车回到一座精致讲究的别院门前,有人在门口接着,道:“主子嫌那床又太矮了,要回马车兜风睡觉,你快伺候着。” 车夫苦着脸应了,将车停到门口,又将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却是两件如船如月如藕的粉紫色布条儿,那护卫见了,笑道:“可算是做好了?主子说这物他有大用,但单一件挂着瞧着难受,得凑齐一对。找遍全镇也没找着能做这个的,甚至都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多亏你找到巧手裁缝。” “小的自幼在这镇上长大,自然人头熟悉些,狗尾巴巷的刘裁缝可惜就是个穷,去不了大城富埠,但手艺是真好,他婆娘也是一手好绣工,除了他们,别人也做不出这东西了。” 那护卫瞧一眼,道:“虽不能完全一样,也能将就了。”车夫便将那两件东西,一左一右挂上,摇头笑道:“这位什么都讲究个两两相对,也真是……” 话没说完,便见屋子里有人出来,赶紧噤声。 一个高颀的人影从屋内漫步而出,月华色披风似与月色融为一体,拢着披风的手修长,指甲如缀钻的贝一般晶莹生光。 他迈着游魂一般的步子飘出来,眼睛底下挂着因为认床而严重睡眠不足的青黑。 他飘上车,扫一眼车内,一扫始终保持整齐洁净的车厢陈设,随即笔直地往分外宽大的座位上一躺,闭上眼睛。 他躺了一瞬。 霍然坐起。 转目四顾。 未见端倪。 再次睡下,这回眼睛却闭不上了。 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帘子平平垂下,毫无褶皱,桌子四角笔直,不见丝毫印痕,坐垫平整如镜,连流苏都根根整齐…… 因为认床已经三夜没能睡好的某人,进入这密闭的空间内,才能安歇一会,但今晚分外奇怪,明明一切如常,却始终有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浑身难受,怎么都无法入睡。 僵尸样躺了很久,他无聊又有些烦躁,手无意识地顺着流苏一根根地捋过去。 捋过去……捋过来。 手忽然一停。 飞快地再次一捋。 霍然坐起。 低头细细看了坐垫一眼。 一眼之下,险些骂娘。 这哪个缺德混账干的! 他霍然坐起,坐起的动作太大,撞倒桌角。 咔哒一声,桌角掉落。 他一眼之下,心神震动,手中寒光一闪,对面那只桌角也掉了。 随即他衣袖一拂,要将坐垫毁尸灭迹。 坐垫果然碎成齑粉,却有一层红色的雾腾起,他轻蔑地看一眼——下等伎俩,既然他已经发现坐垫有问题,自然早已屏住呼吸。 然后他就发现,手背、脸、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甚至连裤裆里…… 都开始火辣辣的。 什么玩意! 他掀车窗帘要叫人拿水,手一碰帘子,就仿佛被烫了一样赶紧缩回,这回也不敢拂袖了,寒光一闪,帘子齐整地落地。 马车外,随从和车夫诧异地回头——马车咋了?怎么震动剧烈,主子在里头干嘛? 片刻后,燕绥从马车里飘了出来,随从一瞧,咋,刚才还发青,现在怎么有点红了? 马车里发生了啥? 还有主子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啊。 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 燕绥一路飘回去,丢下一句几乎已经要压不住火气的吩咐。 “打水!我要洗澡!” ********************** 回到闻家小院,远远看见院子一星灯火,文臻加快脚步,想着等会怎么编词儿。 文臻,闻真真,这么近似的名字,又有生前死后那一面,这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让她和磁场相近的人终有一会。 也不知道那三个,会不会也会遇见相似的人,相似的事。 虽然知道和自己无关,可神经病临走前那一句便如魔咒般总在她心头盘桓。 是她没有注意到闻真真就在底下自尽,是她听得太久贻误了救人的时机? 平白就给她担上人命债。 可恶的神经病! 前方的灯火忽然灭了。 文臻没来由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院门,推门同时听见不祥的咕咚一声,好在院子窄小,三步上房,文臻门还没推开,已经从背包里抽出一把菜刀。 进屋刹那她头一抬,下一秒手中的菜刀就飞了出去。 嚓嚓两响,重物坠地之声,伴随闻大娘一声哎哟。 文臻这口气才来得及喘出来。 顺手把从刘家弄回来的财物往地上一扔,赶紧扑上去看,果然两老跌在地下,满面泪痕,脖子上还挂着腰带,文臻正在考虑要不要给做个人工呼吸,下意识把脸凑近了些。 屋外正好有巡夜士兵过,气死风灯的光芒浅淡射来。 少女的脸在一片淡白的背景里似要湛湛发光,团团粉嫩,弯眉笑眼,瞳仁比寻常人大而黑,眼角微微上挑,三分洋洋喜气,三分明媚桃花。 闻家老夫妇的眼眸却蓦然瞪大,闻大爷浑身一阵剧烈抽搐,喉头咕哝两声,眼一翻,头一仰,晕了。 闻大娘也没好哪去,打摆子一般猛颤之后,蓦然发出一声尖叫,文臻怕她吓出毛病,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真真,真真你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有心事未了?”闻大娘脸色惨白发青,扣住文臻手腕的手指不住哆嗦,以至于指甲敲击出梆梆轻响,“你是不是怪娘同意了刘家的退亲?你是不是怪娘亲没能给你置一副好棺材?你是不是怪……怪娘把你葬在乱葬岗……”她看看文臻披着的红绸,脸色更惨,“你……你还穿着红衣服……” “哪有啦,”文臻笑眯眯拍了怕她的手,将她粗糙的手指拉进自己掌心搓了搓,“你看看,热的呢,我没死,从坟里爬出来啦。这衣服呢,福神爷看我可怜,借我的。” 闻大娘呆呆地看着她,眼神里迷惑茫然恐惧交织,文臻捂着她的手,却觉得掌心手指越来越冷,撅噘嘴,摸摸肚子,站起身,道:“没吃晚饭吧?我先给你们弄点东西垫垫肚子。” 闻大娘眼神更惊愕了,立即摇头。文臻没理她,自进了旁边厨房,厨房里空荡荡的,找了半天也不过找到一些面粉,几根葱,一些豆腐渣和雪菜,橱柜里一碗已经没了肉的鸡汤,还有两根同样一丝不挂的光秃秃的牛骨棒。 但对文臻来说,有这些已经很完美了。 “别乱翻,别糟蹋我的粮食弄乱我的厨房!”闻大娘跟过来,哪怕心神恍惚,也下意识的想要捍卫自己的领地。 “不会的啦。”文臻笑眯眯摆摆手,自顾自拿面粉,牛骨棒敲碎取骨髓,连同鸡汤一起加入面团,烧了一锅热水在一边放凉。文臻开始揉面,快到闻大娘想阻止也反应不及,她呆呆地倚着门框看文臻揉面,眼神越来越恐惧——文臻揉面的动作非同常人,行云流水姿势轻快,看上去没花什么力气,面团却很快成型,她起伏的肩膊手指似乎暗含韵律,看得人心生恍惚,不明白揉个面怎么就能让人看迷了去。 面团很快变得泛着微微的淡金色,微光下竟有光滑莹润的感觉,文臻取刀,夺夺几声轻响,面团便被切成厚薄大小一致的面片,面片又转瞬成了长短粗细均匀的面条。 闻大娘眼里,只看见一片如瀑如雨的雪色刀光,忽然那刀尖一挑,面条如柳叶如雨丝落入热水已经烧开的锅中,在蟹眼泡泡中浮沉曼舞,混合着麦香和难以言喻的奇异淡香瞬间弥散。 闻大娘呆滞地喃喃:“真真最讨厌厨房,从来不下厨的……”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取过三只碗,动作很快地放了点就地取材的作料,取过一双筷子,也不知道怎么绕的,三两下便将面条都绕在筷子上,迅速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凉水一激,再搁进碗中,浇上热汤,撒上小葱,再滴上几滴香油。 香气原本深藏,哗一下,便被人间巧手揭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六章 姜还是老的辣 香气原本深藏,哗一下,便被人间巧手揭开。 外间晕着的闻大爷动了动,最里间隐约响起夺夺之声。 后窗外是小巷,有人步声橐橐走过,忽然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闻大娘没听见这句话,她靠着门框,看着窄小黑暗冰冷厨房里,渐渐氲开的淡白水汽烟气,和烟气里那个娇小玲珑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被热气冲着,还是被香气晕着,她的眼眸中渐渐水色晶莹,像包裹着一个一击即碎的梦。 她喃喃:“真真不会做面条……” 一只碗递到面前。 碗里的面汤泛着晶莹细碎的油光,而面条并不是雪白,微黄莹润,衬着碧绿的葱花,让人恍惚想起三春柳色,翠挂枝头。 闻大娘心中恍恍惚惚,有心要抗拒,手却不由自主伸出去接,眼光一垂,忽然像被烫了手一样往后一缩,“你不是真真!真真手腕上有一道烫痕!她就是因为小时候被烫伤,才从不下厨房的,你,你不是真真!” “咦,大娘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真吗?”文臻笑着捧捧碗,偏头看她眨眨眼,“对,你家真真还在乱葬岗,我只是长得像她而已,但是你不觉得我这时候出现,比你家真真复活还好吗?就你家真真那个没头脑没技术没胆量偏偏有胆子去死的性子,你觉得她活过来有用吗?” 闻大娘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很难面对这张和自己女儿十分相似的甜美小嘴,能蹦出这样听的人骨头发冷的恶毒话来,忽然急喘一声,向后便倒。 文臻立即去抢她手里的碗——摔坏了多可惜。 闻大娘却没倒下去。她身后忽然多了根拐棍,拐棍硬生生顶在她后背,顶得闻大娘剧痛之下,哎呀一声立即站直。 随即黑暗中转出一位老妇人。 文臻讶异地瞪大眼睛。 老妇人和满身烟火气的闻大娘截然不同的风格,一头银丝丝毫不乱,身上衣裳虽旧不破,质料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巧细心地修补过,头上还插着金簪,簪上珠子硕大浑圆,浑身透着和这平凡人家格格不入的自矜尊贵。 一把年纪的人,站在这陋室里,也似有光。 文臻却一眼看见她目光并无焦距,好像是个瞎子。 眼睛不行的人难免畏缩无措,这老妇人身上却半点看不出,端端正正站着,手中拐杖夺夺点了点地,碰到那个装财物的包袱,拐杖便灵巧地伸进去,叮一声撞击金属之声响起,老妇人拐杖一顿,“银子?” “你们还给刘家的,我给拿回来了。”文臻笑,“要我说,你们也太老实了,凭什么还给他们?知不知道,闻真真是吊死在刘家门口的!” 闻大娘刚刚缓过神来,听见这一句,又一声急喘,大抵又想晕,但看了看那老妇人,愣是没敢晕。 老妇人脸上竟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只唇线抿紧,像个倔强的“一”,每道横平竖直,都是对这龌龊世事的无言抗争。 随即她便彻底恢复了平静,转向灶台,缓声道:“丫头,面条来一碗。” 文臻瘪嘴——她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第三碗是给自己的,特意量还多一点,结果这瞎眼的老妇人,一指就指对了最多的那碗。简直让人怀疑她在装瞎。 文臻心不甘情不愿地捧碗过去,当然并不是最多的那碗,瞎眼老太也没神奇到发现猫腻,端了碗端端正正坐下,第一口入口,她微微一顿,似乎下意识想要咂嘴,却被深植于髓的教养硬生生止住,只眯起眼睛,长长叹息一声,一霎那神情似怅然,似怀念,似透过此刻面香袅袅,得见深埋于记忆中的钟鼓馔玉的往昔岁月。 这神情很有几分诱惑,以至于一直盯着她的闻大娘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捧起碗,筷尖的面条浅黄色,莹然生光,微呈乳白的汤汁颤颤滴落,香气如丝带般在鼻尖缭绕,闻大娘吸溜一声,面条便入了口。 几乎立刻,闻大娘就睁大了眼睛。 这面条! 她也做了一辈子饭,面食尤其拿手,可她也从来不知道,面条居然可以做成这样? 精彩在于面本身,毕竟条件有限,材料缺乏,因此尤其考验手艺,而这阳春面,面条筋道弹牙,汤汁爽滑细致,也不知道这面是怎么揉的,里韧外弹,生生吃出了层次感,面与汤相辅相成,第一口只觉清爽,第二口享受面香,第三口便咀嚼出无尽的鲜美滋味,呼啦啦几口下去,不知不觉碗便空了。 闻大娘吃着,抬起袖子呼噜抹了一下眼睛。 这般滋味,真真再也不能知道了! 瞎眼老妇也以看起来不快实则非常有效率的速度吃完了,连汤都一滴不剩,良久叹息一声,“原来清汤下面才能拥有这般平实入心的美妙啊。” 哦不,文臻想,你给鲍鱼海参蹄筋会有更不同的美妙的,这不是没材料,连只鸡蛋都没有嘛。 还好,还有一个人没醒。 文臻刚要庆幸地端起最后一碗,随即便见帘子一掀,闻大爷游魂一样飘了进来,迷迷瞪瞪端起那碗面条,唏哩呼噜一阵响。 这位硬生生是被香味救醒的。 文臻却觉得自己会被饿晕了。 “现在天晚了,明早记得起早,多买些菜。”老妇平淡地吩咐。 “是的,娘。”闻大娘的泼辣在老妇面前似乎毫无用武之地,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指着文臻正要说话,老妇已经又道:“买些鱼肉,真真好容易回来,须得操持一下,让左邻右舍也沾沾喜气。” “娘她不是……” “银子不够,拿这个去当。”闻老太太拔下头上的金簪,并无丝毫留恋之意地递给闻大娘,闻大娘接了,随即烫手般手一缩,愕然道:“娘这是你最后的陪嫁了,你说过饿死也不送当铺的……啊不对,娘,你弄错了,这个不是……” “真真的房间在西间,不要走错了。”闻老太太已经平静地转向文臻,文臻审视地盯着她,嘴上笑应一声。 “娘她……” “吃完了就去睡,明天还有活儿。”闻老太太听而不闻,拐棍夺夺地敲着地,转身要走。 “娘!”闻大娘一声大喊。 老妇人停步。双手拄在拐棍上,背影挺直。 “她不是真真,不是!”闻大娘指着文臻,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失控大喊,“怎么能让这个陌生人占了真真的一切!” “吸溜。”一声,响在此刻爆发后的岑寂之中,分外的清晰响亮。 闻大爷吃完了。 因为吃得太投入,他没能止住最后一声大力吸吮,这让爱面子的老书生讪讪地红了脸。 这一声让闻大娘好像找到了发泄口,“啪”地一声脆响,她抬手狠狠打掉了闻大爷手中的碗。 几乎立刻,又是“啪”一声,惊得还没反应过来的闻大爷浑身一颤,而闻大娘已经捂住脸,嚎了一声。 “娘!” 文臻目瞪口呆看着闻老太太,瞎了也有这样的准头和速度,这老太太牛。 “真真的一切是什么?”闻老太太打完媳妇耳光,脸不红气不喘,连头发都没乱一丝,稳稳地注视虚空,“是忘恩负义的未婚夫?是势利无耻的婆家?是不怀好意的王府?还是只会屈从上意的府衙?这样的一切,人家肯担,你不感恩,还敢给我阻扰?” 闻大娘狠狠咬了咬牙,指着文臻,“娘你看她的模样!长得和真真这么像,这时候来到我家,世上有这么巧的事?现下这个烂摊子,再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冒充真真,您不怕招来大祸!” “祸已经来了!”闻老太瘪瘪的嘴角写满讥诮,“你也和刘家一般短视,以为人死了就能撕掳干净,你知道定亲王府是个什么货色?你知道那位什么性情?被拂了面子会轻轻放过我闻家?何况还不一定仅仅是被拂了面子!你倒是说说看,真真是什么天香国色,值得人家一个亲王惦记?” 文臻心中暗暗比个赞——人瞎心不瞎,老太太明白人! 闻大娘噎了一下,眼底渐渐浮现惊惶。 “姑娘,你知道真真的事,然而你还是来了。”闻老太太转向文臻,“老身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心帮我闻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七章 狐狸窝里狐狸多 “老身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心帮我闻家?” 文臻笑嘻嘻摊手,“我其实不想蹚浑水的哈,谁叫我倒霉呢。” 谁叫她倒霉地间接和闻真真的死有关,再叫她眼睁睁看闻家三个老人被逼死,她那小得只有几毫克的良心,也有点过不去哇。 再说她孤身来到这里,两眼一抹黑,没有钱,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不找个合理身份托庇,难道还能真信了穿越小说自己闯荡江湖开宗立派? 闻真真那张相似的脸,或许就是她能来到这里的原因,相近的磁场吸引,这是老天的安排,天与弗取,是要遭雷劈的。 “我们闻家,能给姑娘带来的只是麻烦,自然不怕姑娘有坏心。”闻老太太清晰地道,“不过你放心,你帮我们过了这一关,我也不能让你进火坑。定亲王府给我们留下了七天的准备期限,七天后闻真真要跟随定王回京,我已经给我们闻家老家写了信,闻家还欠我一个人情,让他们接了你去,以闻家送人的名义一路派人陪同上京,到时候,姑娘你愿意去见识王府皇宫争荣华富贵,闻家会有人助你;你不愿意想走,闻家还是有人会助你,单看你自己选。” “我逃了,那你们怎么办?定亲王府不是更要追究你们?” “你被闻家接走,我们也走,之后生死各安天命。” “那为什么现在不逃,之前不逃,而任闻真真绝望自尽?” 闻老太太腮帮一紧,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之色,闻大爷和闻大娘齐齐垂头。 “还不是我这孝子贤媳聪慧孙?”闻老太太冷笑,“府衙来传王府均令时我便让他们走,我一把老骨头留在这周旋。结果孝子觉得堂堂皇家不会仗势欺人,说清楚真真是有夫之妇便成;贤媳觉得真真嫁给王府也不差,胜过那个酸臭书生;聪慧孙读几本列女传后厢记便觉得自己贞洁珍贵,不急不忙等着她情比金坚的有情郎为她出头,勇拒王府婚事从此成就一段佳话……老身一个瞎眼老妇,一个人能走哪去!” 闻大娘脸燥得通红,闻大爷一声一声讪讪咳嗽。 “本来还来得及,结果真真自尽,这事掩不住,府衙一定会盯紧我们。”闻老太太叹息,“于今之计,只有请姑娘你帮忙,周旋过这几日,一旦跟随王府上京,王府和府衙也便松懈了,大家便都有机会。” “老夫人觉得,王府是真的想要真真做妾吗?”文臻在米缸里找到了米,开始淘米,顺手烧上水。 “叫我祖母。”闻老太太道,“只有我那孝子贤媳聪慧孙,才会觉得,闻真真美貌聪慧到,哪怕身居小镇陋巷,也会美名远传京都,令天潢贵胄也寤寐思服,辗转求之。” 文臻哈地一笑,这位老太太除了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妙人。 和这样的人合作,让人于恶劣环境中稍稍生出信心。 她手上不停,洗米的动作轻柔迅速,很快将米淘好后泡起,一边问:“那么祖母您认为王府指名要真真的原因是什么?” 闻老太太脸上皱纹稍稍舒展,似对她如此顺溜地改了称呼表示满意,淡淡道:“我不知道。” 文臻回头,笑眯眯看她,闻老太太站如松,毫无愧色地“回视”她。 一老一小对视半晌,半晌文臻呵呵一声,回头,将泡好的米倒入已经烧开的锅里,扔了两根柴压火,又将剩下的一点鸡汤倾入。 闻老太太绷紧的肩膀慢慢松了。 闻大娘闻大爷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她,总觉得方才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人只好茫然地看天色,天际一线浅青如睡意朦胧的眼,渐渐启缝,隐隐透出其后清澈亮白的光来。 快要天亮了。 折腾一夜,还没吃到嘴的文臻,饥肠辘辘地为自己煮粥,手上不停地顺时针搅拌,属于大米粥独有的清香渐渐盈满小屋。 刚刚吃完一碗面的闻家三人,嗅着这清淡却莫名诱惑的气味,只觉得好像又饿了。 远处隐隐有吵嚷之声,似乎正向这个方向接近。 文臻已经拿出了豆腐渣,闻大娘一看就啊地一声,怒瞪闻大爷,“这是准备喂猪的,你怎么放在碗橱里!” 闻大爷茫然:“啊?” “谁说喂猪的,豆腐渣很好吃。” “这东西怎么会好吃?”闻大娘反驳,“你在我锅里炒这个,可别把我锅染上味儿。” “你觉得不好吃,等会就别吃哦。”文臻笑盈盈,“我还饿着呢。” “谁吃这个,”闻大娘没好气,“打脸也不吃!” 闻老太太冷哼一声。 文臻烧热锅,哗啦一声倒油,闻大娘心疼得嘴角一抽,看一眼闻老太太,没敢说话。 油热,豆腐渣下锅,文臻动作很快,不轻的锅铲在她手中轻灵如羽,于她细白指尖流转轨迹,另一只手抓着油壶,一边炒一边细细倒油,闻大娘再也忍不住,喊:“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炒这种下等东西你用这么多油!” 文臻手一挽,锅铲划过一道冷光,闻大娘惊得脑袋一缩,忽觉头顶似有细物越过纷落,抬头只看见雪白手掌轻轻巧巧一撒,一把切碎的雪菜已经落雪般下锅。 与此同时,油香、豆香、雪菜清香猛然交织爆开,三者融合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香气,馥郁馨逸,像一把把小勾子,忽然就勾到了人的咽喉。 闻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爆出难掩的喜色,闻大爷直勾勾瞪着锅里,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唾液,一边喃喃道:“饥饿未必死,甘腴能杀人。饥饿未必死,甘腴能杀人……” 闻大娘已经傻了。 文臻锅铲一划,那一锅雪菜豆腐渣就进了碟子,完完整整一个圆,中间旋出个可爱的窝窝。 碟子虽是粗瓷,倒也雪白,豆腐渣竟然被炒成细密的金黄色,望去便如新鲜肉松,而雪白青翠点点,点缀其间,三色鲜明,远望去像镶了碧玉的黄金碗。 闻大娘有点恍惚,这是喂猪的豆腐渣? 文臻自顾自盛了一碗粥,粥煮得芬芳粘稠,米粒已经开花,粥面泛着莹莹的淡金色,香气清郁。锅边缘黏起一层透明薄脆的粥锅巴,木勺子上缓缓流下的粥厚重如乳,闻大爷眼睁睁瞧着,觉得舌头似乎有点控制不住,总想趴上去舔一舔。 “砰。” 外间门撞在墙面上一声巨响,惊醒了被食物围攻的闻家夫妇,闻大娘一扭身出到外间,看清来人,脸色顿时白了。 文臻掀开一线门帘,打量着来人,两个汉子,都是红衣黑靴,腰束红缨,挂着薄薄铁刀和腰牌,这种制式打扮,多半是官府中人了。 她摸摸肚子,叹了口气。 看样子,第二顿,还是吃不上。 “……闻仁山何在?”当先一个黑髯男子喝道,“传县尊钧令,闻氏女身负王命而擅自投缳,罪在不敬,虽身死而罪不可免,闻氏夫妇教化无方,当代领罪责,即日收押!” “李爷!”闻大娘显然认识这两位官差,大惊失色,急忙上前一步拉住对方,“李爷,您高抬贵手!我们……我们哪里敢违抗王命……” 屋内闻大爷的双腿抖得厉害,却一步步抖着向外走,一边抖一边还拦了似乎想动作的文臻一把,“老夫……老夫去和他们说理去……你姑娘家不要……不要轻易露面……” 文臻有些意外,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百无一用的酸儒,闻家老太太绷紧的脸松了松,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却道:“真真,你出去。” “哎娘……”闻大爷还想阻拦,文臻冲他眨眨眼,笑眯眯端着盘子出去了。 闻大爷有些怔愣,方才那一霎,这姑娘的笑容,甜美软糯,让他不能自己地想起闻真真,然而闻真真受他影响,喜爱琴棋书画,自认为有几分才学,笑起来也矜持浅淡,竟是从未这般明媚过。 他不禁心下不安。 “这个……”他搓着手,望着母亲,直觉不妥,却又不敢说什么。 闻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已经欠了情,也无需假惺惺抱愧,反正还要继续欠下去,且记着便是。” 闻大爷张了张嘴,似乎对他娘近乎无耻的谬论十分不能接受,然而积威之下,也只能呐呐住口。 外间,闻大娘暗暗叫苦,平日里还算客气的李官差,今日分外铁面无情,说不了几句便不耐烦,一抖铁链,大声道:“你这娘们少在这罗唣,且和我县尊老爷面前说去……咦,”他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狐疑道,“什么味道……” 门帘一掀,首先出现的是一双雪白的小手,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唯一粥一菜而已。 粥是白粥,菜是小菜。 然而两个官差,目光落在托盘上,就再也撕不下来,咽了几口唾沫后,好不容易才拔出目光,看向托盘后那张笑盈盈的脸。 第一眼,李官差恍惚了一下,随即揉揉眼,他身后那个年纪轻的官差,已经放声尖叫起来。 “闻真真!” 李官差被叫得腿一软,蹬蹬蹬后退几步,骇然道:“光天化日,也会诈尸?” 他身后那官差,一返身已经逃到门槛边,颤声道:“李哥咱们走走走走啊……” 李官差比他好些,勉强支撑着没动,然而脸色青白,掌间锁链丁零当啷不住作响,抖得奏乐似的。 “别走啊,吃个早饭先!”文臻上前一步,走到日光下,将托盘往上举了举,“为庆贺小女子大难不死,今儿中午还有顿酒席,两位官爷这就走了,叫我们怎么过意的去?” 李官差的目光,从她日光下尤其乌黑润泽的发,一直看到她脚底下的影子。 锁链叮当的响声,渐渐弱了。 食物氤氲的香气,也像一道锁链,勾住了他的脚步。 “是这样,两位官爷,”闻老太太清晰冷静的声音及时响起,“真真昨夜前往刘家退婚,不妨刘家心狠手辣,怕真真对她家怀恨,将她打昏后吊在闻家门口,我等发现之后,伤心震惊太过,也没发现真真还有一口气,谁知道送到乱葬岗后,一番碰撞,真真醒了,被易家小子救了回来,这是上天垂怜,真真大难不死,今日中午我家治薄酒一席以谢乡邻,还请两位官爷一定赏光。” 文臻觉得对面两个官差脸色真是足够精彩,另外闻家老太太真心牛逼,仓促之间一番应对,既做了解释,又栽赃报复了刘家,顺手还拿出了人证,滴水不漏一举三得,这心智也没谁了。 “退婚如何会让闻真真自己出面?还有,刘家好端端杀闻真真做甚?”李官差不仅有几分胆气,也还有些头脑,脸色微疑。 闻老太太面不改色,在两个官差看不见的角度,抬起拐杖,对文臻屁股一戳。 这死老太婆! 叫人上场也不客气一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八章 你坑我坑大家坑 “呜呜呜阿尚哥……”文臻抬起袖子遮住脸,掌心里一点辣椒抹在眼角,眼泪哗啦啦不要钱涌出来,“我逼阿尚哥去和府衙说清楚我们有婚约,阿尚哥答应了,约我去他家见最后一面,我去了他又反悔,我愤怒之下,说要向官爷举告他孝中流连花楼……” 两名官差呃的一声——本朝以孝治天下,热孝之中夫妻都不能同房,更不要说流连秦楼楚馆,被举告了那是立即要夺了功名并且终身不得再考的。 他们本有些不信,此刻倒觉得难怪。功名何等重要,闻真真这句话招来杀身之祸一点也不冤枉。 “两位官爷恕罪,”闻老太太接话接得顺溜,“真真原先心思没转过来,做了些痴事,辜负了贵人和府衙的爱重,不过如今她已经明白了,自然是要好生应召随贵人上京的,两位官爷一大早过来,想必还未能好生用饭,老身这里也只有薄粥小菜,不嫌弃的话还请多少用些。” “不嫌弃不嫌弃,”李官差还有些犹豫,那年轻官差已经飞快走了回来,一边自来熟地坐下一边拿起筷子,刚一入口,就“唔”地一声,瞪大了眼。 然后他就一头埋进了碗里,一边唏哩呼噜地喝粥,一边端着碗去了厨房,自来熟地找了把大勺子挖菜,李官差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坐下操起了筷子,一筷雪菜豆腐渣入口,禁不住吸一口气。 入口酥松,肉松一般,微微一抿便在舌尖化开,随即淡淡油香包裹着清逸豆香和清爽菜香便滚滚而来,雪菜在其中起到点睛作用,咸细脆,将食物本身微淡的口味提升,更激发了鲜气,一口入口,香酥咸脆层层递进,却又绝无渣滓,化雪般清爽留香。 而那粥,看似寻常,却成了这菜的最佳搭配,香浓黏腻,温暖而柔软地包裹着口腔,一口咽下,才能感觉到喉间回甘,香气绵密不散。 李官差虽然身份不高,平日里也不少孝敬,诸般酒席吃过不少,这一瞬间却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乡野穷措大,过往半生所吃皆粗食。 不过一粥一菜,两人眨眼便解决,嘴一抹,只觉口舌清爽腹内熨贴,心情都似轻快几分,李官差再说话时,连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既然闻真真无事,也应召,那你闻家自然无罪,稍后我回府向县尊回禀一声便是。” “那便多谢两位官爷了。” “刘家杀人未遂,还行为不端,稍后我便报给县尊。” “闻家上下,俱感念官爷恩德!” “嗯……午间何时开宴?” “自然官爷何时到,便何时开宴。” 李官差对闻家老太太的识时务非常满意,点点头转身就走,跨过门槛时随口问:“方才那小菜着实独特,是何物所制?” 闻老太太梗了一下,豆腐渣在本地无人食用,都是用来喂猪的。这要实话实说李官差生了气…… “雪菜鹿松。”文臻接得顺溜,乌黑眸子闪着纯真诚挚的光。 “果然香气特异,酥松脆美。”李官差满意点头而去。 闻老太太回头,对着文臻,文臻对她展现无辜笑容。 闻老太太拐杖一抬,指指文臻:“小姑娘,够狠。” “夸奖,不如老夫人您。” 闻老太太一声长叹,“真真要有你一半,也不至于……” 文臻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可惜的,闻真真那性子,就算昨晚不出事,真去了王府,一样是活不过第二集的命。 身后忽然想起吧唧声,文臻回头一看,呵,闻大爷正趴在灶台上刮剩下的一点锅底呢。 旁边闻大娘拿着筷子去夹剩下的一点雪菜豆腐渣,闻老太太一巴掌打下了她的手。 “别!” “娘!” “我怕你打脸!” ******************************** 最后一点留在锅里的菜和粥,在闻老太太的高压控制下,最后还是归了文臻享用。 闻大娘的泼辣,在强悍精明的老太太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只好挎了篮子去买菜,顺便按照吩咐,在集市上,将“闻真真被刘家所害大难不死”的话儿,和三姑六姨编排个遍。 等她从集市回来,左邻右舍听说闻真真没事跑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一圈。 免不了七嘴八舌询问的,闻大爷负责躲在屋子里,闻老太太和文臻两员女将,左推右挡,滴水不漏。 闻老太太负责唏嘘带控诉,文臻负责掩面抽泣,她已经换了闻真真的衣裳和装扮,但毕竟和本人有区别,所以尽量不让大家看清全貌。 闻大娘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些大娘大婶们,都已经摸着文臻的头发泪汪汪哭上了。 闻大娘心情复杂地将菜交给文臻,文臻一转身进了厨房,有熟悉的妇人便愕然问:“真真怎么忽然下厨了?” “这不是要进王府了嘛,这些活计,也该学着些。”闻老太太一脸慈爱,文臻适时微红了脸,一扭腰进了屋。 闻大娘盯着她说红就红的小脸蛋,颇感唏嘘。 众人这才醒悟,闻真真这转过弯来,以后可就是王府的贵人了!顿时趋奉更热烈,等到厨房里一阵阵奇异的香气飘出来,脚下就更挪不开步了。 闻家小院被人潮重重包围,另一条街巷的刘家还保持着安静。 毕竟做了亏心事,接连两晚刘家人都没睡好,今日起床便迟了些。 刘婶子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院子里步声杂沓,很多人往一个方向涌去,还有人大声道:“真的?真的活了?” “活了!我隔壁的张姨的妹妹的小姑子亲眼看见!” “前晚易小子到处喊说闻真真没死,我还以为他又发失心疯,原来还真有这事!” 刘婶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一步拉住那人,“姚叔,你方才说啥?闻真真没死?怎么可能!” 对方回头看见她,顿时眼神古怪,和身边人交换一个眼色,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真的,人就在家里呢,刘家的你不信,自个去瞧瞧?” 说完挣脱刘婶便走了,一边走一边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不时回头看刘婶一眼。 刘婶却没注意到对方的古怪,整个心神都被这个消息给劈中,站在门槛上怔了半晌,才大喊着跑回去, “当家的,当家的,不好了!” ********************* 到中午的时候,闻家小院围着的人,越发多了,以至于树上都站了人,在陶醉地深吸从院子里传来的香气。 “真香啊,她家做啥好吃的,这么香!” “奇怪,以往闻婶子也操办过宴席,手艺平常得很啊,今儿是怎么了。” “闻着这香我能吃下三碗饭!” “不说了我去拿饭了!” “咦,快看!老刘家一家子!” “呵,杀了人还敢过来,服气!” 刘婶一家往闻家走的时候,总觉得气氛奇怪,人流和他们一个方向,总听见身后窃窃私语,也总看见身前的人不住回头看他们,但一旦走近了,又都一脸如常,只是眼神都颇奇异,透着种种让他们不安的光。 “这是咋了?”刘婶嘀咕。 “阿尚,”刘老汉却在埋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唤儿子,“等会你若见了真真,不妨拉她进屋子里说些私话儿,哄着她些,不要在外面让人看了笑话。” 刘尚没回答——他伤风了,忙着不停地擤鼻涕呢。刚才他娘吓得要死,他的内心却毫无波动,还有点想笑。 真真真的活了! 供奉起作用了! 真真没骗他! 接下来他就可以拿到真真手里的试题,一路顺遂,连中三元,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了! 要不要牢记真真的嘱咐,不能说昨晚的事,刚才爹娘吓得要死的时候,他就恨不得把真相说出来抱他们转圈圈了! “老头子你还真信闻真真活了啊,怎么可能,那晚可是我把她从……” “闭嘴!” “阿尚,”刘老汉不理婆娘,正色嘱咐儿子,“看这模样,可能真真真的没事,那最好不过,经过这一闹,真真必然得上京,回头你和你娘给她赔个礼……” “啥啥?给那小蹄子赔礼?老头子你发的什么昏!” “……把她哄回转了,再认个干亲吧。” 刘婶不说话了,撑着下巴,掂量一下,点点头。 “爹,”刘尚鼻音浓重地道,“不用认干亲吧,我娶她……” “你发的什么昏!闻真真肯定要上京的,你要跟王爷抢人吗!” 刘尚昨晚没想那么多,此刻一想也是,跟真真是注定是没缘分了,虽然有点可惜没了旺旺大礼包,但是只要试题能到手,做了状元,到时候房师们说不定争着把女儿嫁他,那不是更好? 至于真真,哄着点就是,以后进了王府,也是贵人了,不亏她。 刘婶又有些担忧,“不过前晚那样,她会不会……” “你懂个屁,什么这样那样?咱们怎样她了?不就是她夜半过来我们怕于理不合没开门嘛,你被砸破头也没怪她,后来发生的事我们不知道!” “她娘一定会骂吧……”刘尚有点怵闻大娘。 “怕啥,那丫头最喜欢你了,耳根子又软,哪次你说几句好话,她不就听了?她娘虽然泼辣,也拗不过她性子,”刘老汉烟杆敲敲儿子的头,语重心长,“那丫头马上就是王府贵人,你做了她契兄,又有旧情在,还怕她不提携你?” 刘尚挺挺胸,自己也觉得得意,“那倒是,真真最听我的话了!”又信心满满地给他爹娘打气,“爹,娘,你们放心好了,真真不会怪我的,而且,我以后要中状元的!到时候,你们有的是荣华富贵享!” 刘老汉满意地点点头,一脸认可,父子二人越想越得劲,大步向前去了,刘婶慢吞吞在后面走着,垂着头。 “想想总不那么得劲儿……”她搓了搓胳膊,“明明那晚取下来的时候,都冻硬了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九章 有美一人,十分难搞 文臻此刻正在厨房里煎炒烹炸。 这附近都是平民区,生活条件有限,闻大娘买菜,也就是普通鱼肉菜蔬,文臻考虑到闻真真不善下厨,也就没敢拿出十分手艺,饶是如此,香气也惊动了左邻右舍。 李官差比预期还早地来赴宴,顺便还带来了和自己私交不错的县衙的县丞和师爷,他自己是衙役班头,都是县衙里叫得上字号的人物。 王县丞年纪不大,但形容颇有些枯槁,黑眼圈重得可以直接扮鬼,他过来的时候,颇有些不情愿,以他的身份,来这小巷吃寻常人家的宴席,未免太掉价了些,但经不住老友死拉硬拽兼再三蛊惑,因此在院子里小方桌前坐下的时候,脸色微黑。 “大人,”李官差看他脸色不好,附在他耳边道,“卑下知道您在愁什么,不就是住在府衙的那位难伺候吗,据说很挑嘴?放心,您今天吃过这一顿,就会知道之前的心都是白操了。” “你错了,”王县丞重重叹气,“那位并不是挑嘴,只是要找名厨,真正挑嘴的,你还没见过呢。” “怎么,听说又来了一位贵客……” “天杀的,谁知道吹的哪门子邪风,咱们这小小地界儿,一下子跑来两尊神!”王县丞悲愤向天,脱下帽子,把头你来,都跑了啊跑了!啊! 人家倾江你清江啊! 悲愤啊,悲愤。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 五岁成赋的才华呢?七岁理政的智慧呢?十岁舌战群使的凌厉呢?十二岁征战沙场的英武呢? 都成了乌龟肚子里的野鸭蛋了吗? 既然是公认的东堂皇族朝堂第一人,那就做点第一人该做的事啊,比如争争权,夺夺位,杀杀反对派,整整好兄弟,不好吗? 怎么就忽然开始不爱吃东西,然后就不吃东西,然后所有的岁月都纠结在找东西吃——不好吃——再找东西吃——不好吃的死循环里了呢? 偶尔吃饱了几顿心情好,不是死二哥就是死八弟,由此类推,顿顿都吃饱的话,天下早就太平了。 到时候就有全天下的人为他的神经和挑食操心了。 兄弟们肩上的担子也就可以轻一轻了。 啊,老天,为了拯救东堂以及……我们,快点降下一个能让他吃下东西的人吧! 或者,降下一个能毒死他的人,也好啊! *************** 上天有没有听见随从们的祷告,无人知晓。 锦衣男子倒似乎听见了他们心声,眼眸一转,笑意一抹。 风一般的淡渺笑意,那风里却流散着琉璃花瓣,水晶波光。 随从们急忙正色低头。 瞧不得啊瞧不得,笑起来更加瞧不得,只觉得诗经里写过的那许多描写男子美好的语句,在这样的容光面前似乎也略显苍白。 所谓如玉如琢,瑰姿艳逸,不过如是。 春光于其前逊色三分。 夏日的明媚不及他流转的眼风。 对着秋日高天之下的碧树想起他的姿态。 最后发现一冬无雪。 只因他肌肤比雪更洁。 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啊……诗赋本应为他而生。 为什么最后每个人都只想骂娘? 东堂遭受背后口舌业孽最重的女性,应该就是贵妃娘娘了吧! 燕绥瞟一眼这一排愚钝的人类,用指甲盖想都知道他们心里在给自己老娘点香,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也挺喜欢点的。 宜王殿下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仁慈的主子,允许属下在遭受各种非人压迫之后进行适当的有分寸的发泄,不允许也没办法——这是他换过的第十三支随身侍从队伍了。再换下去,可能就要轮到掖庭宫倒夜香的太监了。 岸边停着他的那辆马车,又彻底整修过一次,白底镶金越发闪亮,拉车的骏马都一色雪白,浑身上下都述说着两个字:骚包。 当然这不是他的亲王制式马车,这只是一个二世祖,重金打造了这么一辆车,第一次使用,在大街上策马奔腾过于奔放,正好被燕绥看见了。 其实奔放也没什么,撞坏了摊贩的摊子也没什么,撞倒了老人也没什么,但是这车子居然敢左右两边挂着的金箔打制的灯饰花纹不一样? 这么可怕的事情自然要阻止,然后宜王殿下便征了这辆马车,顺便把灯饰拔了,内饰换了,拉车的白马身上的杂毛比较难办,侍从们花了三天的功夫才把杂毛拔尽。 昨天晚上又出了点岔子,所以侍从们又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重新换坐垫、把绸帘换竹丝帘,换桌子,整辆马车从里到外细细清洗,要保证完全没有一点点红色粉末。 本来这种出了岔子的马车是直接弃用的,偏偏之前用的马车因为是亲王制式,长久行路轴承有点歪,修了之后也不能完全恢复到原状,殿下不肯再用,就只能先拖回天京,而这小地方,一时也没有符合燕绥要求的马车,毕竟殿下用的东西,想要规整得达到他的要求,都要经过最起码一个月以上的每个细节的调整。 今天侍从们尤其感觉到心累——毕竟要伺候一个平时就很龟毛昨夜洗了一夜澡更加龟毛的主子,难度那是呈十倍增加。 据昨夜伺候主子洗澡的人偷偷说,第一次端出去的水里,有一种红色粉末。 众人瞠目结舌——这位连头发丝都恨不得时时擦拭不留尘埃,怎么会允许身上沾粉的? 难怪主子今天虽然还在笑,但笑得阴嗖嗖的。 侍从们已经一动不动对称着站了大半天,目前唯一的期望就是之前说过今天打算回京来着。 然而接下来燕绥宣布的消息,让所有人内心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把他脚下的踏板抽掉,让他掉进河里,再按在他脑袋上一个时辰。 燕绥表示:一个好主子要懂得体谅尊重下人的付出,看在侍从们拔毛洗粉辛苦的份上,燕绥决定在这个离京城三百里的小镇,再呆两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章 有美一人,多智近妖 燕绥打算在这鸟不生蛋的小地方多留两天。 至于本县本府的所有官员,会不会因此多上吊几个,关他何事? 燕绥立在踏板上,任分外猛烈的江风吹举衣袂。 今天衣衫分外宽大,很衬这江这风,一言不合,便喜提谪仙风采。 然而他内心毫无波动,还有点想发火。 原因无他,都是裤裆惹得祸。 昨晚裤裆是重灾区,他不得不细细地洗了一整夜,每个角落都不敢放过,干净得像初生婴儿一般,按说早就清理彻底了,可他总觉得某处褶皱或者角落里,还悄悄隐藏着那种红色的小恶魔,鲜艳的、火辣的、刺激的、无处不在的、像无数个红色的小鞭炮,时不时便biu一声发射,炸起满身疙瘩,炸出蛋蛋的忧伤。 所以今天的袍子开衩,今天的犊鼻裤开口巨大,漏进浩荡的江风,那画面,他不愿想。 从昨夜到今天,他的全部精神都被那红色粉末骚扰,越发没了胃口,可是不吃饭会饿,饿了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得排解,排解就得找事做,前几日德安府及下辖各镇村的所有衙门里的积年卷宗,涉及征税、刑狱、户籍、文书档案、劝农稼穑、赈灾济贫……等等所有事务,都被记性极好又过目不忘的宜王殿下翻了个底儿掉,本来准备到此为止,今儿想想还是再翻一遍吧。 第一次翻,府衙上吊了两个,第二次,县衙又跳河了两个,今天是第三次。 一大队远远等在岸边的官员看他上岸,赶紧迅速而轻捷地列队过来,在马车前垂手排成两排。德安知府打头,将一大叠卷宗恭恭敬敬亲自捧上,垂头退回。这不热的天气,所有人低垂的鼻尖,都隐隐有汗。 燕绥并没有接,自有侍从上前翻开,哗啦啦一阵翻,燕绥抚着肚子,叉着腿,似看非看,忽然道:“停。” 所有人顿时面如死灰。 “……建宁十一年呈上勾决死囚三人,其中一人当街杀人,因为杀死的是地方附营士兵,所以从重论罪,秋后处斩,其名张二勇,德安府长缨县青田村人。”燕绥看着天边,那雪白雪白的云,似上好的酥酪……呕,好恶心。 “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这个青田村的张二勇,曾经于建宁七年被县衙表彰,以嘉奖其纯孝好善,妻丧后独自照料岳父母,数十年如一日,本王还记得,卷宗中如此描绘:其人以不足六尺之身,晨兴夜寐,承星履草,奉养泰山,十载如一。真是令人感动啊…… “是啊是啊。”众人频频点头。 “倒是那个被杀的,身高八尺,据说在附营也以勇武著称,曾单身对战力挑十人,获‘彪’称号。瞧瞧,也挺可惜啊……”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所以本王想请教各位贤能,一个长年辛劳身材矮小的农人,是如何杀死一个长年征战边关,高大勇武非常的附营士兵的?” “是啊……啊?” “这这……是当时那个士兵酒醉……”知府开始抹汗。 “建宁十一年秋,德安府附营总统领由邱同暂代三个月,邱同是林擎的亲信之一,以严厉苛刻著称,在他军中,别说擅自饮酒,就是多闻一口酒气,都可能被处死,”燕绥还在盯着那块恶心的“酥酪”——多恶心一会,说不定就不觉得饿了……“看来本王得代那位士兵感谢德知府,谢你在他身死多年后,还如此高看他的武勇和胆气。” 德安府知府并不姓德,但绝不敢就这个姓和随口乱称呼的宜王殿下较真,他两条腿已经向面条逼近——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三天前无数厚达一尺卷宗里一笔带过的一个名字一段话他记得清清楚楚,连六年前一个小府县临时代理三个月的营统领也记得! “这这……这是下官前任办结的卷宗……” “案件前一年冬发生,当春季办结,德知府你当年秋季履新此地,但这个卷宗因为曾被中州路打回耽搁数月,所以本应春结的案件成了秋结,如果本王没算错的话,待勾名单上的签名,应该是你哦德知府。” “殿下!”德安知府噗通跪了。 他身后噗噗连声,顿时全部矮了。 “这就跪了?”燕绥惊讶,“跪太早了啊,万一跪下就没机会起来,膝盖岂不是要坏,嗯,派人先去寻跌打大夫,赶紧的。” 一个侍从立即去寻。殿下可不是开玩笑,殿下从来不开玩笑,谁要把他的玩笑当玩笑,自己下辈子一定会是最大的一个玩笑。 燕绥叹息一声——真的跪太早了啊。 卷宗哗啦啦地翻。 “建宁十三年德安府当年赋税,户口三十一万,人口一百七十八万,田赋:米六十六万石,麦二十一万石,丝九百一十斤,棉十五万斤,布三万匹,户口钞两百九十一万贯,杂课钞两百四十三万贯,盐课六万一千引,茶课两万七千斤,军屯粮食九万石,减免税粮五万石,按说你德安府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当属富庶之地,这田赋虽不算少,和你德安这处宝地比起来,却似差了些。” “殿下……殿下容禀……是因为德安有两县临海,且那两处海域风急浪大,数年前更曾发生过风浪噬人事件,时日久了,当地的土地也多半成了盐碱地,作物难活,是以……是以数年前,便将当地田亩及其余赋项,按五中取一计算……” “数年前,哪一年啊?” 被击中要害的德安知府,这下连肩膀都软了。 “建……建宁六年……” “就说是你刚上任那年不就成了?” “……” “全县都是盐碱地啊,养不活呢,”燕绥指尖嫌弃地点点卷册,“按说这样的县,人丁应该居于德安府后列,为何五年来,人丁增长及佣工人数,反而远超其余诸县?” “……” “本王记得前几日看的那本本地修筑类项卷宗中,好像提到临海县最近五年内新修官道两条,拨钱三十万贯。道路修得极好,和中州府连接,可直达京都——临海僻县,盐碱陋地,诸般作物都因产出少而减免税赋,修这两条平整好走的路,临海有什么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运送呢?” 语调好奇,好似真在询问。 四面却似被霜雪冻住,温度都下降几分,寂静如死,令人窒息。 “……没有作物产出的地方,专门修一条路运什么呢?”燕绥的声音飘飘荡荡传来,带着笑意,听在众人耳中,却滚滚似惊雷,“……盐碱吗?” 死寂良久,才被皮肉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击破。 德安知府趴在地上,砰砰砰磕头,声音呜咽,“殿殿殿下您杀了我吧……求您别再问了啊……” 不能问,不能问啊,再问,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府能担得起的了。 天家的沉沉霾云,笼罩在他这样小人物的头到根子都是一家子,怎么总咬得乌眼鸡一样呢。 “蝎子蛰啊,”燕绥看起来脾气好得很,语气近乎温柔了,“方才这些,有话要和我说吗?” “下官没有话,因为这本就不是别人的事。”谢折枝磕个头,挺起腰道,“下官倒有几句别的话,得带给殿下:德安远僻,朝中不靖,三殿下宜早日归京矣。” 几乎立刻,四周的氛围就变了。 燕绥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怒,只是脸色稍稍淡了一些,日光斜斜镀上他线条精致的下颌,因为皮肤太白,远远望去弧光冷辉,让人想起冬夜坠在薄云边缘的月。 他同样线条精美玉白晶莹的手指,似乎在无意识地掐着空气,轻轻一弹,又一弹。 四面的草忽然开始疯长,片刻间蹿起数尺长,一群人跪在草丛里,一个个头上绿油油。 这下所有人都和德安知府一样,把脑袋埋在了泥巴里,撅成一排的屁股,日光下似一排颜色各异的拴马桩。 一应侍从们都不动声色向后挪了挪,以免等会被谁的血溅脏了靴。 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如弓弦一般绷紧的死一般的寂静中。 忽然却有踏踏的步声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此刻杀气隐隐的力场。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一章 真香 侍从们惊讶地瞪着眼睛,看见一个跑得披头散发的男人,抱着一个什么东西,飞快地跑了过来。 那玩意……是锅? 德安知府听见脚步声悄悄回头,一眼看见今日休沐的王县丞竟然跑了过来,一时又感激又惊诧,感激他这时候出现也算暂时转移了瘟神的注意力,惊诧他为何如此作死,生路不要偏寻死门? 王县丞却没发现此刻诡异的气氛,为了保证锅热食物风味不失,他将锅连盖抱在怀里一路快跑,又要小心汤汁不要洒了,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众人怔怔看着,直到他快跑到燕绥面前,侍从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拦,当先一人喝道:“不明之物不可奉至殿下身前!”劈手便打掉了锅盖。 盖子一开,一股香气蹿起,鲜而微辣,激得人浑身一颤。 侍从们又是一怔,谁也没想到这人疯疯癫癫抱来的竟然是一锅菜,当先一人怒喝道:“什么腌臜东西,赶紧滚下去……” 原本已经背过身去的燕绥忽然道:“拿来。” 侍从们手一松,王县丞已经蹬蹬蹬过去,半跪着将锅子往头,阿尚,还不去好好给真真赔个礼!” “哪来的聒噪的老鸦,在我这呱呱呱的扰人!”里屋的门砰一下打开撞到院墙,闻大娘操着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出来,劈头盖脸就打,“滚滚滚,别站脏了我的地儿!” “亲家,何必做这么难看,我们来看看真真,给她送些添妆,”刘婶一把架住闻大娘的扫帚,她力气大,生生把闻大娘带着扫帚往院子角落里拖,“之前的事儿,是我猪油蒙心瞎了眼,亲家你骂我打我都由得你,但小儿女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拦了吧,让他们好好说说私话儿,怪可怜见的,青梅竹马,马上便要分开了……” “谁跟你家那个破烂青梅竹马,谁要你的狗屁添妆!说过的话踩过的纸钱!吞不回去拼不回来!赶紧带你们的臭钱回去,金丝楠木棺材还差一个盖儿!”闻大娘给这般若无其事自说自话的无耻气得发昏,丢了扫帚跳起脚去扇刘婶耳光,个子矮够不着,急得大叫,“老闻!老闻!快出来帮一把手!”又叫众人,“事儿各位乡老都知晓,来给评个理,我今儿要给她进了我家屋门,我有什么脸见我那死……” 不好。 本来捂着脸装哭从指缝里看戏的文臻,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刘尚。 “阿尚哥哥!”她大声道,“你可来了!我就说你不会那么对我,你里屋说话,今儿个咱们说清楚!” 闻大娘一顿,哭骂声低了八度,“……死丫头每次都这样!” 文臻轻飘飘把刘尚牵进了门,闻大娘看着她背影,莫名生出十分勇气,一转身端起桌上滚烫的鸡汤要泼,“死婆娘,要赔礼是吧?来,先喝杯敬汤!” “哎哎!”众人顿时急了,那鸡汤油光闪亮,汁腴味纯,香气醉人,还没来得及喝几口,给砸了到哪哭去? 李官差以平日绝不能有的敏捷一蹦而起,大喝:“刘禄,刘杨氏!你夫妇二人教子无方,致使刘尚罔顾国法孝中流连青楼;心思恶毒,退婚不成意图绞杀闻真真,罪在不赦,速速随我去县衙大堂认罪!” “当。”一声响,刘老汉子一直不急不忙拿在手里的烟锅掉在地下。 刘婶一傻,手一软,险些被鸡汤泼个正着,众人急忙上来抢下,李官差大怒,手一抖锁链已经套上了刘婶的脖子。 冰凉的铁链触及肌肤,刘婶激灵灵打个寒战,这才反应过来,腿一软瘫倒在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 “啊!” 里屋同时一声惨叫,高亢尖利,瞬间盖过了刘婶的喊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二章 谁更无耻 时间回到文臻牵走刘尚那一刻。 刘尚原本以为今日免不了被闻大娘一番缠磨,不想这么快就被牵进内室,室内昏暗,不辨景物,因此越发感觉到掌心里小手软滑细腻,如一抔云一团软玉,不禁心中一荡。 平日里闻真真虽对他百依百顺,却十分矜持,不肯越雷池一步,每每他蠢蠢欲动,还常正色劝诫他莫思淫乐,好生读书,令他十分扫兴。 一开始还觉得贤惠,后来便想果然女子无才便是德,跟着她父亲读了几本书,便日日摆个架子,毫无闺房情趣,那般日夜绣花资助他读书,也不过是为自己日后铺路,想做官夫人罢了。 所以听闻贵人点名召闻真真,反倒心下一松,闻真真夜奔而至,也只担心给自己带来麻烦,怨怪她不识时务,寻常百姓命如蒲草,便随天风摇摆便是,何苦硬要挣扎个根残叶折。 没想到死过一场,倒是想开了,真要娶了,想必颇有闺房之乐,可惜,便宜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了…… 刘尚越想越兴奋——既然真真如今放开了,等会自己做小伏低,软意缠磨,说不定…… 他被文臻牵着走,心思荡漾,也就没注意到文臻并没有把他往自己房间带,只觉得眼前越发昏暗,心想暗处也好,逾越分寸也没人看见,凑过去附在文臻耳边絮絮道:“好妹妹,你真的还阳了,哥哥好欢喜,试题呢,你带我进来是要偷偷给我试题吗?” 文臻笑嘻嘻含糊应一声,避开他还拖着鼻涕的脸,继续牵着他走,刘尚越发得兴,笑道:“好真真,你知道的,我心里向来只有你,可惜咱们有缘无分,贵人的命令,咱们违抗不得,我也不想误了你的前程。这样吧,你把试题给我,认了我做哥哥,哥哥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一辈子照顾你……” 他忽然嗅见食物香气,顿住唠叨,愕然道:“这是厨房?真真,君子远庖厨,你把我带到这腌臜地方……”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一绊,向前一栽。 “噗通”一响,水花溅开。 刘尚只觉身下滚热,腹部和某处被烫得浑身一抽,肚子杠在硬硬的木头边缘,他下意识惨叫,手脚用力赶紧要起身,偏偏伤风无力,一挣没挣动,腰上忽然一沉,一只脚狠狠踏在了他背上。 这一踏,生生将他的腹部和臀部踏进了地上装满热水的盆中! 刘尚这下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所有的近乎惨烈的剧痛都似被一口血堵在了咽喉里,他只能绝望地挣扎,脖子拼命前仰,屁股在热水里一撅一撅,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鹅。 剧痛的混沌里,他听见闻老太太短促地笑了几声,声音听来怪异,“真真,你可看见了……” 听见文臻分外甜美的笑,“她一定看得见。” 刘尚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她自己,说什么她啊她的……啊啊最毒妇人心…… 他很快被剧痛拉入近乎黑暗的恍惚里,脑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恍惚里仿佛一声巨响,似乎门被撞开,哗啦一声有风灌进来,然而那风刮在皮肤上也是火辣辣的痛…… 背上的力道忽然没了,他恍如得救,拼命划拉着四肢要起身,却身子发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只手忽然伸在面前,他急忙牵住,感激地抬头想谢,正正对着那双乌黑的含笑的无辜的大眼睛…… 刘尚气一泄,噗通一声又栽回了盆里…… 栽回去前,他看见闻老太太决然把一双手插进了热水盆里…… 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啊啊阿尚!阿尚!”丁零当啷一阵乱响,脖子上还戴着锁链的刘婶狂奔而进,看见屋内情形,发出一声剧烈的大哭,急忙上前将儿子抱起。 这一抱,刘尚立即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惊得刘婶扎煞着双手满脸惨白。 刘老汉呆在门槛上,浑身哆嗦,抖着唇,“这这这这……”半天说不成句。 众人愕然挤在门口,看着室内,地上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滚水,刘尚浑身湿透,尤其肚腹往下部分,衣襟无意间扯开,露出烫得通红发泡的肌肤…… “她们害我儿!她们害我儿!这贱人和这老虔婆……官爷官爷……”刘婶嚎啕大哭,转身就要扑到李官差面前。 “苍天啊,丧德啊!”一声大哭,声音更响,顿时盖过了刘婶的哭喊。 闻老太太顿着拐杖,哭得热泪滚滚,“夭寿啊,这一家子!进门就把我真真往黑地儿拉,还要……还要……老婆子看见,上来拦,他险些把老婆子推到真真准备烫鸭子毛的热水盆里,老天有眼,他推老婆子自己没站稳,跌进盆里了……” 众人目光落在闻老太太抖索着抬起的双手上,青筋毕露满是斑点的手上,满满晶亮的大水泡。 文臻的哭声也适时响起,“……呜呜,阿尚哥……阿尚哥说要我认他做哥哥,回头进了王府提携他,还说我们白做了这许多年未婚夫妻,也该给他……尝个……尝个甜头……” “无耻!”几位乡老看看老人惨不忍睹的双手,再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文臻,想想之前听闻大娘控诉的那些,只觉得匪夷所思,世上居然还有这般恶毒的人家! “无……耻……”刘尚翻着白眼,气息奄奄,好半天才挣扎出这一句。 “确实无耻!”见惯人情冷暖人间奇葩的李官差,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听见这一句顿时接上,回头看见说话的居然是刘尚,竖起眉毛一脚踢过去,“你也知道无耻!” 刘尚嗷地一声惨叫,眼睛一翻。 晕了。 *********************** 刘家满腹算计地来,哭哭啼啼地走。 刘家夫妇被锁拿进衙门,刘尚伤势太重,一路抬着去了衙门,李官差怕他死了,叫了大夫一路跟着去了,据大夫后来出了衙门说,刘尚烫得地方很是要命,再呆在牢里缺医少药养护不周,只怕将来难免要成个废人。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后果,革去功名的下场正等待着他。祖母孝期嫖宿,学宫自然容不下这样的斯文败类,虽然这事缺少证据,但是闻真真曾是他未婚妻,她的举证很有杀伤力,而且吃过闻家的饭后,王县丞和李官差等人,对刘家的事都态度积极得很。 杀闻真真这个罪名刘家更摆脱不掉,苦主亲自举证,又有人证明闻家夫妇给闻真真烧纸钱那晚刘家来退婚并挑衅,行事如此张狂恶毒,人品可见一斑。 德安知府,淮水县令,先后来过闻家,八抬大轿不至于,但礼遇甚隆,但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救命之恩,旧事重提,让文臻好好准备,不日跟随定亲王府的队伍上京。 大抵是对有过前科的文臻不放心,本地县衙送礼之后,还留了一队衙役在闻家附近,名曰闻家姑娘即将成为贵人,当地官府派人保卫,文臻想实则也就是怕人跑了,监视罢了。 这倒和闻老太太的预测差不离,在文臻上京之前,本地官府不敢松懈,尤其当文臻展露一手厨艺之后,官府的态度显得更加奇怪,既兴奋又紧张,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闻老太太私下和文臻谈起,便说官府的态度往往也就是定王的态度,定王对“闻真真”很重视,但这重视绝非男女之情,所谓要人不过是个幌子。但到底定亲王要什么,文臻每次问起,积年的老狐狸闻老太太嘴便闭得蚌壳一样。 文臻也无所谓,她猜这事和厨艺有关,闻家出身厨子,看闻老太太的做派,应当还不是一般厨子,除此之外闻家实在也没什么可以让人惦记的了。 两天之后,闻家来人了。 文臻看见闻家来人的第一眼,心里就呵呵了两声。 来的是一辆马车,并骑马的仆从若干,乍一看也不算太夸张,然而那马车乌木描金,檀香隐隐,连同仆从骑的马都高大神骏,一群人披着夕阳的金光踏入安阳镇这一处小巷纵横的平民区时,小巷里的污水都似乎斑斓了几分。 来的是一位老者,携一对姿容不俗的少年男女,附近的孩子围在巷口看热闹,两人下车时都禁不住哗笑惊叹,惹得那少女皱着眉头提起裙子,好似怕这些孩子的口水溅脏了她的锦绣衣裙。 那少年倒看起来温和稳重,不急不忙端一脸笑意,目光在扫过四周环境时眼神略深,却也没像那少女一般神色明显厌弃。 闻大娘在门口等候,看见这般排场,不禁有些呐呐,倒是闻大爷,此刻倒显出几分读书人的从容来,将客人迎进门,闻老太太撑着拐杖,正在堂屋门前等着。 文臻站在她身侧,一脸温婉地扶着她,眼角瞟着老太——一脸的无悲无喜,袖口却无风自动。 那老者一进门看见闻老太便是一怔,随即悲声上前,“三姐!” “原来是四弟来了。”闻老太眉心几不可见地一皱,随即淡淡道,“多年不见,听声音还是那么中气不足,老四,不是我说你,花街柳巷,这把年纪还是少沾染些。” 那老者原本摆出一脸凄苦欲待哭诉久别衷肠模样,顿时被这一句呛得钉在原地,好半晌才讪讪道:“三姐还是这般辣性,在小辈面前,也开这般玩笑。” 倒是那少女,眉头一竖,声音尖脆,“这是玩笑还是下马威?爷爷大老远亲自来接人,老太太你怎好这般给他难堪!” “我是你三姑祖母。”闻老太太拄着拐杖,神色漠然,“迎门的是你七婶,待客的是你七伯,你面前的是你表姐,这一屋子的亲长,为何我自你进门便没听见一声尊称?难道蒙田闻家的规矩礼仪,这些年都被不晓事的丫头片子给吃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三章 拿下吧 “你才是……” “近香!” 闻近香似乎颇受娇宠,听她爷爷这声软绵绵呵斥也并不畏惧,挑着眉毛道:“既这么说,三姑祖母,我这表姐似乎礼仪也不大周到啊,我爷爷我哥进门,也没见她施个礼。以往听爷爷说三姑祖母在家时,最是重礼多智,如今瞧着似乎也不怎的。”眼光四处一溜,一哂,“也难怪。” 话未说尽,意思都写在轻鄙的神色中。 文臻颇有趣地瞧着她——也不仅仅是个娇宠丫头嘛,只是这一家子见面,这火药味怎么这么浓呢。 闻老太太似乎并不生气,甚至看都没看闻近香一眼,只对闻四太爷招招手,“老四,多年不见,来让老姐姐好好瞧瞧。” 闻四太爷明显有些怵这老太太,讪讪上前来,想说什么没敢说,倒是闻近香低声咕哝,“一个瞎子瞧什么瞧……” 闻老太太依旧好像没听见,等闻四太爷磨磨蹭蹭走到近前,叹息一声,抬手去抚他头发,道:“都老了啊……” 闻四太爷有些触动,眼圈微红,下意识凑近了些。 “……老了也还是这么不晓事!”闻老太太忽然声音转厉,温柔抚摸弟弟鬓边的手猛地向下一扇,划出凌厉的光影,“啪!” 耳光的脆响惊得在场的几个人都跳了跳,闻四太爷直接被扇蒙了,猛地捂住脸,“嗷!”地一声,大声道:“姐你又打我!” 文臻险些噗地一声。 这什么条件反射! 她不动声色,在旁边窗台上摸到了一个东西,端在手里。 闻四太爷此时才反应过来,急忙退后一步,怒道:“姐姐为何打我!” “我凭什么不能打你?”闻老太太慢条斯理整理乱了的袖口,“就凭我为闻家虚掷了大好青春,就凭我为闻家失去了一生荣华,就凭我为了闻家被迫背井离乡,就凭我为你们做了这一切,你们还敢让一个不长脑袋的白痴小辈践踏我!就凭我为你——瞎了眼!” 四老太爷浑身一抖,有一瞬间文臻觉得他膝盖发软,似乎下意识要跪。 “孙不教,祖之过,”闻老太太淡淡道,“别说一个巴掌,我便是要你跪荆条,你也得给我受着。” “老虔婆你说谁白痴!老虔婆你竟敢打我爷爷!”闻近香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冲上来,“你有教养?你出手打人,你孙女还不是没有见礼!你今天得给我说个明白!给我爷爷赔礼!” 她动作很快,闻四太爷没反应过来,旁边那少年动了动似乎想拉却最终没动,眼看她尖尖手指就要招呼到闻老太太脸上。 “哎哟!” 闻近香的尖叫比骂人更厉几分,针尖一样戳人耳朵,她退得比扑来更快,一边退一边拼命抖着领口,有淋漓的汤汁从她领口一路滚落,将她的半边衣襟湿透。 对面,文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碗,碗里只剩下半碗水。 她一脸无辜惊诧和惋惜,“表妹,你这是做什么呀?我正要奉上我熬了一早上的补汤给四太爷压压惊,你这么急着抢何必呢?咱们是小辈,多等一等不行吗?” 闻近香瞪大眼,看看自己半身的水,看看那明显是用来浇花的破碗和碗里积着泥沙的水,再看看一脸可惜“熬了一早上的十全大补汤”的文臻,气得两眼往上一插。 然而她没有晕过去。 因为文臻早已拉住了她,这回轮到她的尖尖十指派上用场,闻近香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又是一声尖叫。 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少年只得赶紧出手,把眼泪控制不住哗哗哗的妹妹,从圆圆脸的“可爱”表姐手中抢救下来。 闻四太爷捂住脸,看看闻老太太,再看看孙女儿,一时已经不知道怎么是好,半晌才呐呐道:“姐姐你这性子……姐姐你这……真真以后还要在我们闻家的……” “你是在威胁老身咯?”闻老太太冷笑一声,“行,你闻家如果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我一介贫民也没办法,那只能是我这孙女儿命苦,回头她上京,如果逢着旧人问起来,你们闻家自然也是不在意的。” “上京!”闻近香忽然捂住胸口恨声道,“她算什么东西,也想上京?定王指定又怎样?只要我闻家说一声《伊脍要术》不在你这一支,闻家另行推荐能人,你看定王要这个丫头还是要我闻家的人!” 这话一说,闻四太爷脸色便一变,似想要喝止,但已来不及,只能狠狠瞪闻近香一眼,又有点惴惴地觑着闻老太太。 闻老太太眉头一挑,一霎间那双蒙昧的眸子都似乎迸散厉色,但随即散去,只淡淡道,“不要便罢,那是她技不如人。但在此之前,你闻家该做什么,需要我老婆子提醒吗?” “啊不不,不用,闻家欠着姐姐的,老祖宗说过,姐姐难得请托咱们一次,怎么也不能让姐姐失望。”闻四太爷急忙接上。 文臻心中又呵呵一声。 听那对话,闻老太太为闻家的牺牲可谓放弃一切,闻家如今钟鸣鼎食,闻老太太栖身陋巷,平日里不闻不问也罢了,难得请托一事,这态度这话是怎么回事?听着好听,却明明白白满是“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凉薄得,似深秋覆瓦的霜,初冬乍降的雪。 看一眼闻老太太,依旧笔直端正,只是那绷得紧紧的眉梢眼角,终究免不了透一分深藏入骨的落寞和凄凉。 “真真,你随我来。”她也不理那几人,径直转身,直到带着文臻进了内室,才从床下摸出一个布包,想了一想,才把布包递给文臻,“闻家人不是善茬,真遇到什么难处,就拿出来吧。” 文臻觑着老太太神情,嘿嘿一笑,“这么舍不得,何必给我?” 闻老太太被看穿也不脸红,竟也一笑,道:“逢人但说三分话,我便是现在还不够信你,也无可厚非。” “不要这样嘛,人家明明看起来很值得信任滴说,”文臻笑眯眯耸耸肩,“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我趟闻家这浑水?直接让我跟着定王车驾走不更清净?” “一来,定王性情不大好,你若真是孤身跟他上京,半路上想必就被吃干抹净,有个娘家,哪怕只是名头上的娘家,就有了依仗,定王总不能当着娘家人面对你怎样;二来,我瞧你无亲无友,虽也算聪明,但一个女子,想要立足于世本就不容易,而闻家内廷总管出身,出过无数御厨,多年经营,豪贵不下簪缨世族,更和宫中关系千丝万缕,只要你能让闻家需要你,闻家就能给你很多便利。” “定王打着纳妾的名头,其实是要找擅长厨艺的人吧?闻家既然世代御厨,为什么不从闻家找?” “当今龙体多年欠安,懒怠饮食,偏又看重口腹之欲,宫中为了他每餐多进一口操碎了心,现任御厨就是闻家传人,对此束手无策,而传闻里闻家是上古第一名厨伊脍之后,伊脍有本传说中的食典,传得颇为神异,宫里甚至希望能从食典中找到治愈或者改善陛下健康的方法。” “所以皇子们也动了这个心思,毕竟目前看来,掌握了皇帝的胃,就掌握了通往皇位的捷径?” “也许。”闻老太太短促地笑一声,“虽然太子已立,也无过错,贤德之名满朝称许,但总有那么一些不死心的人,想要以各种手段获得帝宠,说不定就能逆天改命呢?” “然而闻家没有食典。被逼急了,就想到您这支多年不闻不问的闻家后裔了?” 闻老太太木着脸。 “这事您没想到吧?您本是因为被定王盯住想要向闻家求助,想用自己多年前的牺牲换闻家救孙女一命,却没想事情本就是闻家先坑到你头上的。所以看见来的是闻四太爷,您就知道,原来闻家才是始作俑者。” 闻老太太这一刻脸皮仿佛铁铸,纹丝不动。 文臻特佩服老太太的养气功夫,换她,差不多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吧。 “然而这食典我没有。” 问题的关键在这里。 闻老太太答得妙。 “我也没有。” 文臻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实践一下刚才那十个字(母)。 “既然闻家才是害你们的人,怎么可能会给我提供帮助?” “你有一手好厨艺,这是意外之喜,也是你的立身之本。”闻老太太默然半晌,拍拍布包,“所以,方才发现来的是老四的那一刻,我改主意了,虽然我闻家依旧有人可以助你逃走,但是我觉得你还能试一试……” 文臻心想用自己的厨艺换闻家鼎力相助在异世博个小康吗? “……拿下闻家吧。” 闻老太太如是说。 文臻:……??? mm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四章 又见黛X芬 闻老太太对文臻寄予抄她老闻家厚望的同时,定王燕绝正在大骂闻家。 “操她姥姥的闻老六,说好食典的事不外传的呢?怎么老三也来德安了!还尝过了闻真真的手艺!这要他起了心思,这要他起了心思……” 燕绝揣着袖子满屋子乱转,一屋子的人看得眼晕,对望一眼齐齐心里叹气。 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也就只有遇上那位,才会因为一点巧合就紧张成这样吧。 这阴影得有多深呐。 好一阵才有人挣扎着怯怯道:“……回……回殿下,宜王殿下据说不是为食典的事来的,说是忽然想起此地镜湖野鸭有名,过来吃野鸭的……” “吃野鸭吃到闻真真那里?”燕绝停下步子,眼角狐疑地挑起。 “巧合……巧合而已……” “赶紧把闻真真带走!老三什么时候走?他走哪条路,我们不走哪条路!” “呃,回禀殿下,真真姑娘毕竟是闻家小姐,又未曾婚配,闻家说这般没有名目随殿下上京,对殿下声名不利,闻家也脸上无光,所以须得闻家护送一程……” “唔,这么讲究?本王其实觉得真纳个小妾也不错……” “殿下,闻家说,这几日他们还会选出入宫伺奉陛下饮食的女官,殿下方便的话,或者可以一起带回京?” “行吧行吧。”燕绝眉开眼笑,“也算我为父皇尽些心意。” “陛下一定会为殿下的孝心所感!另外,殿下不必担心,宜王殿下今日晚间便要启程回京,并没有传召闻真真。” “哈,真的?太好了!那我们迟点走!” “殿下明日可启程,闻家会将闻真真接回蒙田,再从蒙田送出,和殿下汇合。” “如此甚好,那今晚原本取消的醉仙楼之行,还是照旧吧。” “是。” 人群依次退下,燕绝立于屋中,日光细细自承尘泄落,勾画他轮廓英俊,相貌和传说中的暴虐形象并不相符,反而看起来有几分柔弱,然而他偶尔目光转侧之间,眼底青光一闪,总会令人想起深黑的压抑的海底,一个转首,忽然看见一只青灰色大鲨,露出狰狞利齿,无声射来。 他便这么摸着下巴,思忖良久,忽然阴阴笑了起来。 “其实,一个身怀一流厨艺的皇子小妾女官也是可以的嘛……” 傍晚的时候,文臻登上了闻家来接的马车。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闻四太爷实在不敢和自己这位老而弥辣的老姐姐多呆。 甚至他觉得这个“侄孙女”也怪怪的,传说中的喜好诗书柔弱可人呢? 诗书看不出,可人有几分,柔弱?嗯,看起来,而已。 文臻笑眯眯的——人家啥都不懂啦,人家只知道跟着老太太走没错的。 老太太选择来个下马威,她便配合正面刚。 果然效果很好。 那少女闻近香和少年闻少宇,见识过了这对“祖孙”,都收敛了许多。闻近香还留着一脸“等到了闻家看我不neng死你”表情,闻少宇已经开始和她表妹长表妹短地套近乎了。 可惜套了半天近乎,“表妹”甜美可人,但也仅仅甜美可人而已,关键的话一句不漏。该有的态度一样没有。 马车已经套好,闻老太太携儿子媳妇亲自将文臻送出门,临别前闻老太太忽然道:“你孤身一人出门,家里不大放心,正巧你的救命恩人也要去蒙田,我们请他同行一路,也好照应你一些。” 啥?救命恩人?谁? 文臻一脸懵,抬头一看,哟,靠着马车玩着鞭子的,不是黑枣发菜又是谁? “易小哥幼失怙恃,在这胡同长大,据说原本也有些家底,早年有一位老仆随行,他七岁时老仆死了,他就一个人过活,小小年纪,也没见吃过多少亏,还混成了这镇子上的泼皮头头,按说这种人我不该放在你身边,然而对付闻家那种礼在表面戾在骨的家族,道理不如刀利,鸡鸣狗盗之徒,也有他的用处。”闻老太太下巴一抬,眉眼间也似生戾气,“他也腻了这小地方,想去京城闯闯,就说是你远房表弟,一并请闻家照应了上京。” “好的呢。”文臻声音分外甜蜜。 易人离抬头看见文臻的笑容,莫名地激灵灵打个寒战。 “真真啊,”他谄媚地笑,搭文臻的肩,“咱们也认识很多年了,你的命还是我救的,这回我又亲自护送你,你看,你要不要把你起死回生的秘密和我说一说?” 文臻瞅着黑枣发菜那张哪怕谄媚也显得春意生光的脸,笑得也春风摇荡。 “起死回生的秘密呀……”她甜甜道,“这个怎么能随便说呢?不过重活一回,我倒是多了个技能,就是预判人的死亡方式,你有没有兴趣?” “真的!?那你说说,我未来怎么死的?” “你呀,”文臻拍拍他的脸,慢吞吞道,“偷尸体翻衣袋还大言不惭冒认救命恩人,被雷劈死的!” “……” 闻四太爷对多带一个人并无异议,反正在他看来,都是过客,从闻家过一遭,便彼此江湖不再见。 闻近香第一眼看见易人离,眼睛亮了亮,第二眼看见他衣着,眉头皱了皱,第三眼看见易人离殷勤地搀扶文臻上车,脸色顿时黑了。 “爷爷,这是谁?怎么能随便带来历不明的外男回家!我闻家又不是某些乡野丫头的破屋,什么人都可以进的!” “嗤。”易人离的笑紧跟着闻近香的话尾,浮在唇角,似讥嘲又似天真,“小丫头片子,毛还没长齐,倒晓得分里外了,外男?外男是什么?我是外男,你是内人吗?” “你满嘴胡咧咧什么?!” “哈,好,我是外男,我不进马车,”易人离随手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冲脸通红的闻近香吹了个口哨,流里流气举起手,“这下放心了吧?内人?” “爷爷这个混混侮辱我!让他滚!让他滚!”闻近香今天喊得太多,嗓子已经有些破了。 “侮辱你什么?内人内人,马车内的人啊哈哈。”易人离马鞭一甩,好巧不巧从闻近香鼻尖擦过,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鞭尖扫动她颤颤睫毛,惊得闻近香紧紧闭眼,又一阵尖叫。险些以为自己鼻子要被打断,然而好半晌战战兢兢睁开眼,只看见对方雪白手掌上光影乍收,而四周风定人静,恍若那破空锐响煞气凌人的一鞭,从未发生。 她盯着对方笑意微弯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冷,下意识往车里一缩。 闻四太爷眯起眼睛,因这一鞭,倒对易人离多了些别的想法,这少年看着邪气,手上却似有几分功夫,一行人树大招风,多一个打手总是好的…… “易小哥开个玩笑,你这样胡喊乱叫,不觉得失了体统?”闻四太爷不由分说放下车帘,“走了走了!” 马车辘辘前行,将闻近香的咒骂抛于道路,小院前闻家三人翘首相送,闻大娘望着望着,眼底便蒙上一层泪影,恨恨地擤鼻子,嘟囔,“总觉得心里不安的,冒着我囡囡的名,让她死了都不安生……” “妇道人家懂什么,人家这是替我家解急纾难,纾难你懂不懂,就是……” “行了,收拾行李吧,我们也该走了。” “娘,去哪里?” “京城。” 马车内文臻闭目养神,并不理会闻近香,这种无事生非的小丫头,对付她的最好办法就是无视。 得不到任何攻击机会的闻近香着实气闷,只得撩开帘子看外头景致,可惜外头实在也没设么么景致,马上就要转到驿道,掀开帘子也不过是吃灰罢了。 闻近香赌气,偏偏要趴在窗口,看见那个小混混浑身没骨头似地窝在马上东摇西晃,偏偏还不掉下去,不由又恨恨呸一声。 后头却忽然有车马声,辘辘连响,似乎是个规模不小的车队,前头一大队骑士开路,后头一辆通体雪白的马车,日光下马车镶金华光四射,距离尚远,豪奢之气已逼人眉睫。 闻四太爷是个怕事的,当即命令马车往边道避让,后头的车队来得很快,叮铃声响里,眼看就要和闻家马车擦肩。 闻近香忽然咦了一声。 文臻下意识睁开眼,正好透过闻近香撩开的帘子,看见擦身而过的…… 粉紫色、蕾丝边、如船如月如藕的……她的…… 文臻猛地跳起来,砰一下撞到头,也顾不得呼痛,大声喊易人离。 “易人离!”她大喊,“隔壁马车挂着的那个紫色布条,拿下来,我告诉你起死回生的秘方!” “得令!” 令字尾音尚未消散,咻一声尖利破空声响,那粉紫的蕾丝边的如船如月如藕的一条,便悠悠落下。 被早已伸手去等的文臻抄个正着。 抄到自己罩罩的文臻,在那探头的一霎,隐约看见好像马车的另一侧,对称的位置,也有一个粉紫的蕾丝边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怎么还有一条? 难道那马车里也坐了穿越的人? 难道是那三只? 文臻有一霎兴奋,随即想起这不可能。 君珂只用保守少女型,景横波只喜欢大红和黑色的内衣,看不上这般青春柔美的粉紫,太史阑……太史阑只用运动型。 世上没有这般的巧合吧,还有个穿越人,和她用一样的胸罩? 文臻还想探头去看,然而马车已经轻巧地越过了闻家的车,连同一大队骑士,嗒嗒地过了。 文臻想想也算了,基本上只要不是那三个,其余人她也无太多兴趣,将胸罩揉成一团往袖子里一塞,回过头正对上闻近香疑惑的目光,她也不理闻近香眼神里的探问,在她试图开口之前打个呵欠,闭上眼睛,做困倦状。 闻近香也只好讪讪闭嘴,然而文臻假寐的美好设想也没能成功,外头,易人离将车窗敲得如同急雨,“喂,秘方呢?秘方秘方呢!” 这死小孩。 文臻扯开一脸假笑,正准备编个情节跌宕的鬼故事,忽听易人离语气一变,“……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咋还追过来了?不就是一个布条儿?至于吗?喂闻真真,你要我抢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文臻:???!!! ------题外话------ 我从杭州肥来啦。 明天就是香菜和蛋糕的正面相遇啦。 出门没写稿,砰砰砰磕头,我对不起我寄几! 话说,我今天发现,我终于爬上了潜力榜的第一,真是的,队伍散了,不好带啊。想当年我都是开文第一天就上第一的,现在你们瞧瞧,过气作者多么凄惨。 最近发现了潇湘有个发红包功能,我之前一直想玩玩来着,但是发收藏红包会导致收藏暴涨,不小心会显得和潜力榜在我上头的小可爱们过不去,我就没动手,等到确确实实上第一了,再给大家伙儿发点福利,嗯,山河盛宴收藏破万了,我就给大家发,不过不要指望靠这个发家致富,我没那么大方,我还指望靠你们发家致富呢呵呵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五章 我王妃啊! 白底镶金那么骚包的马车,自然是燕绥的那一辆。 德安县的询问,因为一句话和一锅鱼结束,本来那句话说出来是要死人的,但是那锅鱼奇异地抚平了他那一霎无声的怒气,唇齿间的香气是人间难得的美好,最起码那一刻,他不想那美好被杀戮的血腥气息覆盖。 有些事,是冰山一角,看得见水面上皑皑的尖,看不见水底下庞然的根,只有试图撞上的时候,才会发觉那是怎样的冰冷和岿然。 他现在,还不想撞上去。 那是斩根饮血,剔肉挖骨,是或许要牵动整个东堂命脉的自戕。 燕绥缓缓饮茶,君山银眉香气清冽,难得的是每根尺寸完全相同,竖立于琉璃被底如竿竿旗枪,整齐笔直,瞧着令人愉悦。 所以,世间名茶万千,他只喝这一种。 马车疾行,热茶却水波不兴,连涟漪都不起一丝。 在宽大车厢里伺候的侍从头也不敢抬——能把热茶喝成冰茶,也只有这位了。 自从林侯令人传信,说要来接他之后,这位主子的热茶,就越喝越冷了,侍从严重怀疑,这位是想把这杯茶喝成冰渣儿,好一照面就砸到林侯脸上。 明明是水火不容,天雷地火一般的两个人,为什么总要凑在一起? 这世道真让人绝望。 桌上还放着一封信,封面上写着:字呈宜王殿下足下。称呼中规中矩,然而这世上并没有几个人有资格给宜王殿下写信。 那字迹力透纸背,堪称遒美健秀,却在转折之处,透出几分笔力的秀致来,一时让人分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所写,只是从那分外规整的笔划来看,写信的人性子颇为一板一眼。 那封信今早快马送至,侍从拿到手时颇感为难,不确定能不能放到殿下案头,但是来信人的身份依旧让他壮着胆子,将信放在了并不特别显眼,但燕绥又迟早能扫到的桌子一角。 燕绥果然扫到了——真的是扫,一眼过后,他道:“放歪了。” 侍从赶紧将信拿起,扔进一个盒子里,那盒子里是和这封信笔迹相同的一堆信。 每三天一封,雷打不动,川北到天京的路,都被这位的信使的马跑刮掉了一层。 信封扔进盒子,背面露出一朵紫英葵舒展的紫色花瓣,那是川北独有的花朵,十分娇贵,以浓厚深重能在日光下闪光的独特深紫色泽闻名,这种高贵而又挑人的骚气颜色一般人消受不得,只在川北等几个北地州的豪门贵族家中培育。 这种花一旦摘下,很快枯死,也不容易保存,这朵已经摘下许久却明艳依旧的紫英葵,简直就是个奇迹。 可惜奇迹再美,也要先遇知音,遇上燕绥这种满世是狗屎唯我一娇花的货,也只有被扔进垃圾箱。 侍从不敢扔进垃圾箱,毕竟写信的人身份不同寻常,所以他只好保存着,等到回到天京再交给殿下亲卫“德容言工”的总领。 燕绥才不管这些,他连写信的人是谁都没关注过。 前方,隐隐的,可以看见一方火红的旗帜,旗帜下影影绰绰似有数十人,排列得很是整齐。 燕绥抬起眼,就见视线中那张相看两相厌的脸越来越大。 林飞白那张小白脸儿,真是越长越娘娘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德胜宫去多了,沾染了他母妃的骚气儿。 燕绥的目光忽然一停。 他目光停下,侍从也下意识跟随一瞧,随即一愣。 马车前方挂着的那玩意儿,怎么少了一条? 那玩意儿是前几日殿下从德安下辖的小镇上某巷子经过,忽然天外飞来,被他瞧见,说那东西形状奇异,质地尤奇,其上绣工精美绝伦,是个新鲜玩意,留着说不定某些时候能拿来诱哄一下他家德妃娘娘。但是只得一条,令他浑身不得劲儿,侍从们当即找来当地绣娘,仿着那玩意式样,又做了一条,也不知道该收在哪里,揣摩着主子似乎挺喜欢的,当即尝试着一左一右挂在车门前,主子也没反对,想来是得主子心的。 如今却少了一条! 侍从惊出一身汗,随即听见燕绥道:“方才一路遇见马车十一辆,擦身而过七辆,七辆中六辆护送人员都甚普通,想来没本事毫无声息摘走我马车上的东西……回头,去追那辆秋香色的马车。” 侍从立即应声,传令掉头——他家主子永远这么漫不经心里过目不忘分析精准,无须多问,照办就是。 马车忽然掉头,前方等候的人群立时一阵骚动,随即马蹄声响如泼风,嗒嗒急追而来。 燕绥神色不动,唇角微微一弯。 “燕绥!”追来的人骑术精绝,只一霎已经赶上马车,随即飒飒一响,帘子翻飞,一把微带怒意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又想跑!” “是啊,”燕绥偏头,笑意在唇不在眸,“怕你追我呀。” “少说这些怪话,跟我回京,德妃娘娘要见你!”来人手一挥,帘子便不见了,车窗里伸进一只手,劈手就来抓燕绥衣领,“你是要逼疯娘娘吗?” 燕绥手一抬,看似动作不快,却精准地捉住对方指尖,低头一嗅,笑道,“一别两月,这小手儿倒越来越嫩了。” 对方如被火烫,唰地缩手,随即怒声道,“宜王殿下,请自重!” “你光天化日之下,对本王穷追不舍,你自重了?”燕绥并不放手,弹弹对方指尖,“哦,凤尾香,德胜宫独有香品。林飞白,你这是在德妃娘娘的寝宫里泡了多久,才染了这么一身散不去的狐骚味儿?” “燕绥,你这是不仅要侮辱护国神将府,还要侮辱你的母妃吗?”刀光一闪,寒气未及已逼人,直直冲着他自己的手背和燕绥的指尖,“放手!” 燕绥放手很快,刀光还没亮起,他已经一把将那手甩了出去,就好像已经预料到对方会拔刀一样。 “别和个娘们似的,动不动自戕捍卫贞洁。”燕绥的笑声似流水,流转不定而又四散漫然,“我对你没兴趣。” 刀光化为雪练,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没入窗外人的袖口,林飞白的脸色比刀光更白更冷,策马跟随在疾驰的马车边,一步不落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似乎多看车内一眼都想呕吐。 “在下对宜王殿下也没兴趣,”他道,“但是陛下和娘娘对数月不在朝中且总是无事生非的殿下,似乎很有兴趣。” “喂,说咱俩的事呢,总提别人做甚?”燕绥悄声道,“说真的,咱偷偷地说,你跑那么远在这堵我,真不是因为想我了?” “殿下!” 燕绥身子向后一仰,遗憾地对大气不敢出的侍从道:“数月不见,小白脸进步许多,居然到现在还没气走。” 林飞白的冷笑声从窗外传来,“宜王殿下,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亲自把你送回德胜宫的。” “真是一条好……”燕绥笑,“……狗。” “殿下总是试图侮辱护国神将府,也不问问边疆三十万将士是否答应?” “林帅如果此刻当面,问我这句话,我恐怕还真得服个软,”燕绥微微偏头看他,眼神居然是亲昵慈爱的,“至于你,当年我们一起在德胜宫长大,你事事都爱冲在前面,德妃娘娘亲口夸你,飞白真乃吾家勇烈小狼犬……看,最先骂你是狗的是德妃娘娘呢,要不要带三十万将士先把她给宰了?” “看来殿下对当年娘娘爱重微臣之事,依旧耿耿于怀。” “我还对你当年追着我要一起睡耿耿于怀呢。”燕绥正色道,“早知道你出落得越发标致,早该答应了你,要么,咱们今晚就试试?” “……” 良久,窗外,林飞白一提缰,面无表情超过了一个马身。 侍从心里低低叹口气。 反正要输,何必非不服气,说上这一遭呢,瞧林侯那脸青的。 说真的,他到宜王殿下身边虽然不久,可是亲眼见到被他气吐血的人,够塞满这个巨大的马车了。 “掉头!”窗外,林飞白的命令声如他这个人一般,凌厉生硬,“宜王殿下令,立即掉头。” “哎,追到了。”与此同时,燕绥微带欢快的声音响起。 林飞白一怔,看着前方秋香色马车,下意识问:“追什么?” 燕绥的声音,依旧那般散漫随便。 “我王妃啊!” ------题外话------ 今天说点闲话: 今天码字间歇,看见了一个在微博热搜的热点事件,具体什么我不说了,总之,和举报有关,和最可怕的人心有关。 这让我想起那一年,我也曾被举报,那些人,在某论坛盖了几千楼,公然讨论如何举报我,如何从二次元追杀到三次元,要让我在网络和现实都断绝后路。 确实也举报了,先报到我们市纪委,再转到我单位。 来自成都的举报电话,锲而不舍一次次追来。 举报的理由,一条是公务员不能兼职而我在写作。一条是根据我一则微博指控我渎职,而那条微博,是我杜撰的。 至于举报的起因,我不想说,我怕再次被践踏报复。我只能说,她们指控的事,我从没做过。 两条理由,都很荒唐,不能成立。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 当时上级市文化官员已经联系我很久,想要调我过去,我一直犹豫,我爱我的职业,我以身为警察而自豪。 这一回,我终于下了决心。 从警十七年后,我脱下了警服。 现在,我是专职作家,离开公安系统,是为了一份清净。 然而终究意难平。 有多少深仇大恨,会令素不相识毫无交集的人想要置对方于绝路。 这也是我很长一段时间懒得归来的原因。 也在此和所有读者说。 生而为人,请务必善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六章 来,啵一个! 文臻可不知道自己忽然就被冠上了“王妃”的头衔。她盯着越来越近的白色马车,眼神颇有些惊诧。 拿回胸罩的时候明明那马车关着窗,车夫背对着,当时根本没人发现,这官道来来往往车马无数,这辆车的主人是如何能在事后发觉,还能准确知道正主的? 这让她有些悚然,在研究所的时候,看过不少穿越小说,开了金手指的主角和总被衬托得很傻逼的古代人,然而古人真的傻吗——世界文明最灿烂的时代可不是在现代。 她可不敢低估任何时代任何人的智商。 追来的马车速度很快,眨眼间靠近,车夫驭车技术娴熟,一扬鞭便越过了她们的马车,然后马头一拨,车身一横,正正挡在了路中。 秋香色马车的车夫不妨还有人会来这一手,猝然勒马,险些撞上去。 好吧,不仅聪明,还横。 闻近香又开始尖叫,不过她的尖叫在对方马车车旁的人策马接近,一鞭挑开窗帘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瞪着窗外人的脸,眸子里飘荡的不知道是云雾还是桃花。 窗外那人,脸色极白极冷,让人想起崖岸之巅的冰雪,唯有一线唇色薄而鲜明,崖岸顿时便生灼灼夏花,高峻不再。 因肤色和唇色对比太鲜明,以至于让人忽略他的长相,而他的气质则如崖岸冰雪里窖藏千年的剑,薄,冷,未近已煞人。 闻近香一脸的惊艳在触及他的目光之后便被冻住。 文臻目光从他手中长鞭上掠过——软鞭绷得笔直,是传说中的功夫吧? 然而她的目光一掠便过,落在了这个冰冷男子背后的马车车窗边。 车窗帘子未卷,只隐隐露出一只手,那手似乎闲适托腮,因此还可以看见一角线条精致的下巴。 那手……似曾相识。 纤长、骨节分明,线条精美,肤光如玉,绷得紧紧,隐约可见指甲晶莹,泛细碎微光。 让人想起指拈玉管,月下添香,春过了落红越帘,细白手指那般轻轻一挽。 美而疏凉。 文臻向后一靠,让到了那马车里的人应该看不见的死角。 冰山男看了闻近香一眼,看得闻近香瑟缩一下,随即听到他冷冷道:“庸脂俗粉,不过挺配你。” 马车里的人笑道:“你也就这眼神了。” 声音一出,文臻就往车里面又靠了靠。 那个蛇精病! 果然是他! 前日看见这辆马车时,她莫名地便怀疑那马车和那夜屋什么来着? 燕绥忽然敲敲车壁,示意车子停下,“老闻,你家可有人前些日子去过三水镇?” 闻试勺吓了一跳,下意识道:“您这是……” 燕绥淡淡道:“吃了一道河鱼面饼,虽然不是你家老头子的风格,却隐约有些滋味相近,甚至比你家老闻的出手还强些。” 闻试勺又一惊,正要回说不是,他身后一个戴了面纱的少女便已经柔声接道:“回殿下,小女子前些日子正好前去三水镇探亲。” 闻试勺大惊,回身便要说什么,身后少女却已经伸手,紧紧攥住他衣襟,只这一攥,他便想起眼前这位出名的难缠,话已经说出口,当面拆穿是要这丫头的命,只好深深地埋了头。 燕绥“哦?”了一声,“你做的?” 透过竹丝窗帘的缝隙,他看了一眼,对方影影绰绰,只看得见姿态恭谨,并没有抬头,语调也从容平静,“是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七章 女官 “此乃近纯家传之秘,请殿下恕小女子不能随意奉上做法。” 四面侍从垂头静听,都暗赞这丫头有点胆色。敢在这位鬼见愁面前说不。 闻试勺偷偷瞪过去的眼神如果化为利剑,能捅闻近纯成漏斗,可惜那姑娘半掩颜容,眼皮下垂,愣是不接受他的警告和焦灼。 她嫣然又道:“虽然秘方近纯曾立誓不可传,但为殿下奉佳馔却是近纯一心所愿,可巧再过七日,闻家便要举行一场厨艺比试,以选拔厨艺长才,为皇家效力。不知近纯可有那个荣幸,请殿下前去品尝。” 闻试勺满头的汗,在她话出口的一瞬间,顿时干了一半。 近纯虽然胆大,着实胆大得有勇有谋,他此次带子侄辈上京,就是为了接下来闻家的一件大事做准备,广邀宾客,铺垫人脉,如果真能请到宜王殿下,那不啻于莫大的光彩。 至于殿下提到的美食…… 他对近纯有信心! 河鱼面饼,听着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珍馐,不做这个做别的,近纯也能让殿下迷恋她的手艺! 马车里,燕绥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只道:“是吗?”便示意马车继续向前。众人都躬身相送,直至马车远去,闻试勺才抹一把汗,回头瞪视闻近纯:“阿纯,你胆子也忒大了,皇子也敢骗!你知道这位殿下什么性子吗!” “哪有骗?”闻近纯一笑,半掩的面纱下目光熠熠,她身量不足,年纪尚小,说话却慢条斯理,口齿清晰,“河鱼锅贴吗?我做得出啊?山珍海味,奇禽异兽,哪样我做不出?既然我能做得出,那就不是骗殿下。闻家不缺手艺,现在只差一个能被皇族重新注视的机会,我们得抓住。” “你就不怕殿下吃着味道不对降罪于你和闻家?” “所以请家主派人去三水镇打听,是谁给殿下做了这道菜,都是哪些原料,怎么做的,只要有这些,我就能做出个八九不离十,家主您忘了?我最擅长什么?” 闻试勺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由衷赞一声,“近纯,你真不愧是我闻家最优秀的子弟。” 是啊,自从父亲离宫后,闻家和皇族关系渐渐生疏,不是近纯反应快,到哪去寻这样好的契机呢。 耽搁这么多年,闻家已经渐趋没落,富贵险中求啊。 闻近纯对闻试勺的赞许,并无得色,只转头久久凝视燕绥远去的马车,弯唇一笑。 ………………………………………………………… 阡陌纵横的大地上,行走着燕绥的骚包马车,行走着闻家子弟的雅致马车,也行走着文臻奔向陌生天地的大篷车。 车行一昼夜,蒙田县在望。 文臻算算,其实也不过数百里,放在现代,高铁一两个小时的事儿,然而在这样的年代,就能隔开闻老太太和家族之间的一切牵绊,闻老太太从十八岁离家至今,再也没回去过。 闻家高门大院,位于蒙田县西北角,占地广阔,几近小半个县城,可见豪阔。 进入一排气势恢宏的门楼,马车又走了好长一截,才看见一个巨大的庄园,门口有管家接着,闻四太爷并没有让女眷下车,管家行了礼,也没有多话,只道:“家主刚刚回来,吩咐了,主院客人多,来来往往怕冲撞了,这位易小哥是外男,安排在外院,真真姑娘就住默园,等忙过了这几日,定王殿下经过蒙田,再一路送上京。” 车外闻四太爷的声音似乎有些诧异,“默园?那位置……可不要惊扰了……” “老祖宗近日喊腿痛,已经多日不出门。近日家中客人甚多,实在是住不下了,也不方便和别人挤。”管家声音平平地道,“稍后小的会和真真姑娘说清楚规矩。” 闻四太爷似乎便放了心,连声道那就好,只是那语调,听来总有些怪怪的。 文臻悄悄瞄了一眼闻近香,她脸上神情像是有些不安,有些心虚…… 这一路上,两人作伴,旅途无聊,闻近香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一开始赌气,后来也忍不住半炫耀地提了提闻家的现状,如闻老太太所说,闻家第一代出了个御膳房大总管,后来因为救驾有功成为宫廷总管,品级不高,却因得天子宠幸,烜赫一时,太监无后,便大力扶持自己的几个兄弟,并过继了侄子为后嗣,后来那侄子便成为第二代家主,按照第一代大太监遗愿,每代都会送一个子侄进宫,或从小净身陪伴太子长大,作为皇帝未来的亲信培养,或苦练厨艺,主管御膳房,也因此世代和宫中关系深厚。天子近臣,便利特权非常人可及,代代经营,便积累了庞大的关系网和家产,如今新接任不久的,已经是第五代了。 而近日闻家的忙碌,和送子侄这事有些关联。这一代有些特殊,太子贤明,认为为人主君当爱民如子,无需令人自幼骨肉分离,只为给他作伴,而陛下自幼体弱,精力不济,也长久没提这茬,倒把闻家这样不上不下地吊了许久。 太子的体谅,皇帝的疏忽,对于寻常人家,免于骨肉分离是好事,但对于闻家这种完全靠君主恩泽延续荣耀的人家来说,则会引起失宠无靠的恐慌。如今太子早已成年,再送男丁进宫已经没有意义,而因为此事的拖延,御膳房的位置也已经被人抢先,现在闻家想要送女孩进宫,妃子也好,女官也好,实在不行,宫女也可以。只求能继续停留于皇家视线之中,日后才好徐徐图之。 女子不比男子,总得才貌俱佳才容易得天子青眼,闻家认为自家是厨王世家,厨艺自然还得出类拔萃,如此才容易在宫中出头,要满足这三样条件,便是闻家这样的大家族也未必容易,因此闻家特地召集了本支旁支所有的适龄女子,近日正准备好生挑选一番。 闻近香说起这事时,眉飞色舞颇为兴奋,文臻一边替她大力打气一边哀叹脑子真是个好东西,这节骨眼被派出去办事,她还以为自己是个种子选手咋地? 看她那十指,一个茧子都没有,会做个青菜炒白菜她就跟她姓。 然而今日前往默园的路上,闻近香明显失了谈兴,神情惴惴不安,闻四太爷也不比她好哪去,直接没有进园,两人匆匆说了句不要乱走,便逃也似地走了。那个一板一眼的管家,又关照了一句请勿随意外出,留下两个丫头,便也离开。 管家走出内院,闻少宇还在月洞门处等着,忍不住问了一句,“安排在默园当真好吗?老祖宗可是……” “老祖宗只对美食感兴趣,还得是不一般的美食,咱们家那许多人,也没人能有那个本事引起他的兴趣,更何况,闻真真不会厨艺。”管家笑意恭谨中透着一丝不以为然,“九少爷尽管放宽心。” 闻近香正好路过,听见这句,忍不住格格一笑,道:“哥哥你真是想太多,什么阿猫阿狗住在默园你都要琢磨三天,也不想想那一看就蠢笨的丫头,哪来的那个命。”又拉身边少女,“近纯,你说是不是?” 她身边那位年纪轻一些的少女,抿唇一笑,虽然没说什么,但神色间的轻鄙,比言语还浓几分。 闻少宇想了想也便放心,闻家被定王逼得厉害,出了个损招,称伊脍要术被闻老太太出嫁时偷偷带走,将事端推给闻老太太这一支,是提前打听过闻老太太一家都对厨艺没兴趣的,如此可以避免万一闻老太太这边真有谁厨艺高超,得了陛下和定王青眼,将来回头报复闻家。 “那好,我也是白担心一句,主要近日这园子里争得乌眼鸡一般,我也是怕节外生枝。” “九少说笑了,都是大家闺秀,不至于的。”管家答得轻飘,面上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闻少宇也有些讪讪的。闻家要送人去宫中,打的又是甄选为陛下调理身体的女官的旗子,八方亲友都闻风而动,都希冀一场泼天富贵落在自己头上。女官在宫中服役是有年限的,三到五年放出宫,身份可不等同宫女,转成嫔妃的大有人在,再不然好几位殿下也还没婚配,至不济也能指给宗室,闻家自家的女儿更是不甘人后,近几日偌大的宅院热闹得集市一样,不是今天你捞鱼落了水,就是明天她切菜伤了手,测试还没正式开始,已经躺倒了好几位。 闻少宇亲妹子有两个,大妹妹闻近香不擅厨艺,小妹妹闻近纯却是此中高手,是他们这一房最有希望入选进宫的人选,也是整个闻家最看好的种子选手,因此便多上了些心。 只是闻少宇此时想想,也觉得自己多虑,既然闻老太太后代都不善厨艺,这门手艺也不是谁短暂几天恶补一下就能大成,所以闻真真自然只是个过客,等到定王殿下发现她厨艺不佳,说不定下场凄惨也未可知。 闻少宇和管家放心地走了,留下文臻一个人,搬行李,看新居。 文臻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地儿名字听着就高冷,想必也是个冷僻简陋地方,不想偏僻是有些,但简陋绝不能这么昧良心形容,说是园,其实就是两进小独院,院内白石铺地,两明一暗屋子诸般用具齐全,彩漆家具明亮鲜艳,墙头迎春花葳蕤繁盛,灿亮如金,衬出一种簇簇的气氛来。 文臻却觉得这般的热闹和讲究,似乎特意为之,像要告诉人这里并不冷僻一般。 两个丫头有些愚钝,并不像这种大户人家会选拔出来的千伶百俐的婢女,文臻觉得这其中也透着一些刻意。好在她在现代,和三个好基友长年住研究所宿舍,打理自己从来不是问题,她也不指望从这些丫头口中打听出什么来,看院子里竟然有间小小的厨房,里头调料一应俱全,便打发丫头去拿些新鲜菜蔬来,准备自己下厨。 等菜蔬的时间,她立在院子里,看着那些迎春花。 花开得正好,一朵一朵挤挤挨挨,没什么异常,然而在凝足目力的文臻眼里,那些花上面,有字。 墙头开在最下面偏左边第三朵中间的那朵花顺时针数第三瓣上,写着:三呼万岁。 文臻:? 旁边那朵九点钟方向的花瓣上,写着:四喜如意。 文臻:?? 上面一朵六点钟方向的花瓣上,写着:一品洪福 文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八章 贪吃熊 啥意思?祷词?祈福?本地有在花瓣上写字祈福的习惯吗? 再说也不是写字,是用针扎出来的小字,扎字的人,定然有好眼力和一手微雕绝活。 隔壁也有一个院子,感觉比这边大,但是院墙很高,尤其两个院子共用的那一截墙,简直恨不得把天捅破。 文臻看着那截墙,心想这是怕人爬过来呢还是怕她爬过去呢? 此时两个丫头已经拿了菜蔬过来,文臻便让她们自己去吃饭休息,她一个独立惯了的现代人,不习惯有人跟在身边,两个丫头乐得轻松,也就回自己的下房去了。 等人一走,文臻袖子一挽,拿了把随身的尖铲,带着绳子,一路以攀岩的方法上了墙,找到那几朵刺字的花,统统摘了,再低头一看,果然那边墙下有一把竹梯,她把绳子系在梯子上,把梯子拽上来,支在墙头,再哧溜哧溜下来,慢慢拽绳,将梯子拽了下来。 看见花上刺字她就想到那边可能有梯子,正是她需要的东西。 抢来梯子,她才看丫鬟拿过来的菜蔬,不由嗤地一笑。 肉也有,是猪脚猪肝之流,鱼也有,品质不佳的鲢鱼。这闻家行事,永远透着一股“我面上给你说得过去,骨子里怎样我不管”的调调。 菜蔬倒还新鲜,不过是豆角青椒之类。 文臻倒不挑菜,她从小喜欢厨艺,三岁烧锅四岁炒菜五岁切丝摆盘,研究所漫长的岁月里,她有大把时间可以打磨厨艺,除了部分实在高端稀罕的食材她实际操作机会少,常规菜色没有不能驾驭的。 鲢鱼实在品相不佳,顺手扔进废料筐。她洗猪脚,刮干净,食盐搓皮,绰水后略微煸炒,啪啪几刀砍成小块,加料酒生姜入水煮,不断撇去浮沫,彻底没有浮沫后捞起沥干,另起锅,练糖,入油,熬出金红色的小泡泡后,放入香葱,桂皮,八角等等,笃笃笃翻炒出香。再放入猪脚翻炒,放酱油,加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 猪肝以黄酒先略清洗,再去筋切成薄片,薄到几乎可以透光,姜片,葱结,料酒各三勺加芡粉拌匀,大火快炒。 青椒炒鸡蛋,文臻一手端碗,筷子搅得飞起,蛋液飞跃成一道金桥,一直打到蛋液微微冒金黄的泡儿,稍稍加了一点酒,增加鲜美度。 豆角干煸,加醋可增鲜解腻,醋从锅边缓缓淋入。黄昏的日光斜斜映亮她眼睫,连小小的鼻头都似乎在发光。 隔壁似乎有点声响,文臻听见有人大声地道:“花呢?啊?梯子呢!”有沉重的步声,在相邻的墙边转悠。 文臻不理会,一边煎炒烹炸,一边顺手从怀里掏出闻老太太给她的小布包,扔在案台上。 布包用针线封了口,文臻没拆,灰色的布面绣着一个形状有些怪异的图腾。 香气渐渐弥散,猪蹄的香,是一种非常浓烈腴厚闻到便要令人跪着唱臣服的霸道香气,王者之香;豆角的香气则清郁轻灵,令人想起春的凝翠飘绿,是隐士之香;青椒的辣烈之香被鸡蛋的温醇馥郁香气所中和,化为一道既厉烈又温厚的香气,是大将之香。 诸般香气结合在一起,则是集醇香辣鲜于一身的复杂之味,难以言述,只宜自品,正如这复杂而又光怪陆离的人生。 人间之香。 所谓好厨艺,色香味一样也差不得。菜上桌的时候,猪蹄红金闪亮,筷子轻轻一拨,皮肉便分离,皮与肉之间那一层晶莹的脂肪,灯下凝露生光。 豆角则是挂春一般的绿,新鲜幼嫩得仿佛玉雕,让人担心筷子一碰会不会碎。 青椒的翠和鸡蛋的黄结合起来便是这春最美的色彩搭配,木耳莴笋和猪肝的搭配可出鱼香。 那在墙边转悠的脚步,原本似要离开,但从第一缕香气飘出之后,便顿住了。 又过了一会,墙头上一阵簌簌微响。 文臻还是好像没听见。 三菜一汤,饭也好了,米不错,有种现代难见的天然清香,莹润闪亮又颗粒分明。 文臻坐下来吃饭。 迎春花颤动得剧烈,有人在墙头上开骂。 “那丫头,装什么装?还不过来扶我老人家一把!” 哦,微雕和微视高手终于来了。 文臻立即搁下筷子,出了厨房,头一抬。 满是迎春花的墙上,坐着一个矮墩墩的身影,乍一看还以为是孩童,再一看,又好像是个衣着华美的老妇人,穿一件福字连绵酱色莨绸长袍,袍子上不同写法的福字都以金线绣成,灿然生光,只是脸色太黑,和袍子的颜色浑然一体,像一头蹲踞在花丛中的母熊。 母熊手里正拿着一串迎春花,细细嚼着花瓣,一边嘴里咕哝着什么,文臻莫名便想起“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句颇有些装逼的话。 熊见她过来,将迎春花递过来,道:“热水绰过,凉水过一遍,以蜂蜜腌制,另加配方,制成金丸,宜治肿毒高热。” 文臻接了花,心想这老太太声音粗哑,和闻老太太半点也没一家人的感觉,一边笑道:“迎春有苦味,并不适宜做菜。” “那倒是,”老妇人道,“远不如金雀花炖蛋,珠兰鱼片,酥炸月季,菊花豆腐……就算槐花烤饼,也强之甚多……猪肝冷了就不好吃了。”说完咕咚咽一口口水,声音响得似熊在打盹。 最后一句岔到十万八千里,文臻已经笑眯眯端了梯子来,“自己爬下来哈。” “那好像是我的梯子。”老妇人斜睨她。 “猪肝冷了就不好吃了哟!” “腿不行啊。”老妇人捶着腿愁眉苦脸说。 文臻自顾自坐下来,“猪蹄也快冷了哦。” “砰”一声,跳下来了,梯子都没用。 宛如一头熊落地,汤晃了三晃。 “哟,腿不行。”文臻盛汤装饭,头也不抬。 “嗤,我这腿能是好的吗?我这腿要是好的,那群不肖子孙不得把我就地给捆了?”老头一摇一摆在桌边坐下,一抬头看见随随便便挂在灶台边的小布包,随即目光便转了过去,别说表情了,连说话语调都没什么变化。 文臻也仿佛并没看见,好脾气地把饭端上来,头一抬,心中忍不住“哟呵”一声。 这哪是老妇人哪。 这是人妖哪。 鬓边一朵海棠花就不说了,海棠花配碧玉簪也不说了,一张面盆大脸也不说了,可这大脸上,粗眉广额,嘴大如瓢,红红的胭脂吊着鱼尾纹四处迸射的眼角,厚厚的脂粉夹在深深的皮沟里,眨眼抬眉都簌簌往下掉,周星星家的如花妆容效果都没这惊人。 文臻觉得自己手里的碗在颤抖,一定是它抵受不住想自杀。 当“老妇人”一脸不耐烦地一伸手把头发连同海棠绿叶的发髻抓下来,露出光可鉴人的秃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坦然向外走。 文臻没起身,笑眯眯挥挥手,“拜拜。” “拜拜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但一般其实表示的是最好再也不见。” “只要你不开伙就行。” “闻家这种厨王家族,会克扣你老人家的伙食?” “世间万技,需要的都是全心浸淫心无旁骛,一群沉浸在争权夺利中的人,能有多少心思琢磨出精彩绝伦的菜来?”老头呵呵一笑,“今晚这顿,已经是自从我不能下厨之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 文臻目光落在他手上,先前她就发觉了,老头看似行动利落,但是一双手总在不自觉地震颤。 一个热爱厨艺的厨子,落到这样的下场,便满身绮罗,终究难免英雄末路的凄凉。 文臻并没有探问,也没有表示同情,只是开始收拾碗筷,随随便便,如同对多年街坊一般招呼,“那明儿再来,早饭想吃什么?” “蟹黄汤包。” “好啊,您老记得明早先下池塘摸几只蟹来。” “汤包!” “好的,早餐时间辰时一刻,请准时前往餐厅,过时不候。” 老头挥挥手表示知道了,文臻看着他像一只笨拙又灵活的熊,爬过高墙,穿过迎春花丛,不见了。 过了一会,砰地地面又震三震。 又过一会,隔壁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夜里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别理会。” “哦?” “不过如果你自己院子里有什么异常,你还是要理一理的。” “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九章 夜半恶客 老头走了,文臻开始……收拾行李。 傻子才乖乖等闻家护送(监视)上京,到时候偌大车队,有闻家人,有定王的人,逃的难度岂不是比现在难一百倍? 闻老太太说如果她想逃,就把小布包挂在显眼处,自然会有人混入护送队伍,伺机送她离开,但是她却没有把命运寄托在陌生人身上的习惯。 她来的时候注意到了,这院子里护卫不少,月洞门前还有守卫的婆子,想从正规门户走是不行的,然而她还可以翻墙嘛。 默园位置偏僻,这两个院子过去是一片竹林,竹林后面隐约可以看见高墙。 文臻在现代时,舍友太史阑是个锻炼爱好者,而她是其余三个人中唯一能够坚持陪她一起锻炼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下厨是需要好身体的。 尤其没有臂力,无法揉好面,也无法炒好菜,所以就算是太史阑,也忍不住夸她是大力萝莉。 她天生一双巧手,和手有关的技艺都天生占优,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比如除了厨艺之外,她还擅画,但她擅长的画不是那种写意泼墨,也不是花鸟山水,而是更倾向于工笔和临摹,能画以假乱真的3d画。她天生可怕的视力,精细的手指,以及长期打磨厨艺带来的稳定手臂,能够帮她捕捉到图像的精致细微之处并顺利表现出来。 这也是她能够一眼看明白迎春花瓣上的字的原因。 离开研究所之前,她把自己的这些用具都背出来了,此刻也随身带着,就等夜深人静好爬墙。 她也不在那干等,舒舒服服睡到半夜,自动醒来,此时正是夜色最深时,宜逃奔,宜爬墙。 她爬过满是迎春花的高墙,沾了一身细碎金黄。 隔壁院子很大,装饰华丽,此刻夜深人静,依旧灯火通明,老头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矮矮胖胖的一墩。 但是和她那边一样,没有下人,偏院隐隐也透着灯光,不知道是不是下人都住在那里。 文臻并没有多看,好奇心会害死猫。 庭前空荡荡无一物,而今夜月色明亮,从庭前走肯定会被看见,她顺着墙根走,娇小的身形掩在高墙的阴影里。 绕整个院子一圈,从另一边的高墙翻出去就是竹林,文臻走到这边院子的院门处,忽然偏院门开了,有仆人出来倒水,文臻的背,紧紧贴着院门不动,好在院门有门檐,阴影深重,文臻又换了深色的衣裙,不仔细看看不出。 那仆人倒了水便回房了,文臻刚松了口气,忽然背后一震,门板被砰然敲响! 这一声来得突然,文臻之前注意力都在提防仆人身上,没注意留神门外的动静,更没注意到,这门竟然没锁。 门外的人似乎也知道门没锁,一敲之后,便要推开。 屋内老头子的喝骂声忽然炸响。 “大半夜又来罗唣什么!滚!” 推开一线的门吱呀一声,停住,随即一个声音,有点尴尬地道:“老祖宗,儿子今晚给您带来了你最爱的玉胎羹……” “有好吃的怎么不白天送来,要这么半夜鬼鬼祟祟?少动乱七八糟的心思,老夫说了,就你家丫头那天赋,教也白搭!” “老祖宗……” “再不滚我命人传唤老六过来,问问他该怎么管教半夜闯老子院子的弟弟!” 门外静了半晌,随即门板砰一声关上。 门后的文臻,抖了抖衣领——一背心的冷汗。 听见门外脚步离开声音,她反手就把门给闩上了。 刚走了没几步,果然又听见拍门声。 这院子里仆人也有意思,听见敲门都不带探头看一下。 文臻听见这回是个女子声音,娇滴滴的拍门撒娇,声声唤着老祖宗,说孙女儿做噩梦了,求老祖宗当年给她用过的一个安神方子。 里头老头子这回不骂人也不理睬,过了会,噗一声吹熄了灯。 门外女子等了一会,也只能悻悻离去。 文臻抬脚,脚还没放下,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 文臻险些把那还没放下来的脚踹在墙上。 还让不让人逃了! 门环却并没有被扣响,一阵衣裳悉碎声之后,一个女声道:“近纯来叩老祖宗安。” 这声音颇年轻,近乎稚嫩,然而音色清凌凌的,透着几分和稚嫩不符的沉静,迥然不同前几位夜半恶客的感觉。 里头闻老头没动静,文臻却隐隐看见窗户开了一条缝,看来对于这老头子,外头这小姑娘也是不一样的。 小姑娘并没有进门,还是在门外,诚诚恳恳地道:“近纯已经来了一个月,老祖宗还是不见吗?” 沉默。 “夜半来扰,实为恶客,可是近纯不明白,何以老祖宗这么固执。” 沉默。 “是因为诸位叔伯对老祖宗的不孝吗?” 沉默,窗户后呼吸声却有些粗重,文臻心想不错,敢说。 她来了兴致,想听听豪门八卦,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但那与近纯有何关联?老祖宗精绝天下的手艺,终须后继有人,老祖宗这般藏着掩着,是想着百年之后带到地下,然后眼看我闻家绝艺失传,失宠于皇族,从此一蹶不振吗?那闻家数代家主殚精竭虑挣来这偌大家业,又是何必呢?” 文臻心想这真是诛心之言啊。 窗户动了动,似乎老头想拉开窗扇,但又忍住了。 “试勺大伯接任家主之日起,老祖宗便搬进了默园不见外人,让近纯猜一猜,想必这家主传承也并不合我闻家的规矩。”闻近纯还是用那清淡语气说大胆的话,“闻家本该在五年前便送人入宫,却被耽搁了,都说是陛下和太子仁慈,不欲我闻家骨肉分离,近纯却觉得,这其中或许有老祖宗手笔。” 哗啦一声窗扇被拉开,老头子探出头来,彪悍地“呸”了一声。 文臻叹口气,心想还是沉不住气啊,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果然那小姑娘声音里更多了几分笃定。 “近纯大胆地猜一猜,老祖宗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我闻家再送人入宫,然而大伯他们却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毕竟我闻家数代荣宠不替,靠的就是侍奉皇室,一旦远离皇族,闻家败落迟早。两方意见不合,想必我闻家前几年的动荡便是由此而来,然后最后……”闻近纯似乎微微一笑,“我六伯胜了。” 文臻抿抿嘴,豪门倾轧,父子对立,两方势力几年博弈,内里不知隐藏了多少腥风血雨,最后,垂老的雄狮落败,被“体面”地送到园子里“荣养”,新一代的家主,立即紧锣密鼓地安排送人入宫。 这一番波谲云诡,就给这小姑娘漫不经心说出口,仿佛那些生死号啕,都不过是秋风里飘零的枯叶,随意踩在脚下,咯吱一声,碎得清脆。 唯有此刻一声长叹,为这隐而不发的刀光剑影做一个凄凉的注脚。 “近纯,你很聪明,可是你和你六伯他们一样,这份聪明,用错地了。” 终于等到老祖宗回答的闻近纯似乎很高兴,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老祖宗,对于厨艺,我自两岁生火开始,从未有一日懈怠。” “聪明既然能表现在分析情势上,自然也能表现在厨艺上,老祖宗,孙女冒这大不韪来和您说这些,不是要刺伤您,也不是为炫耀聪慧,只是想告诉您,孙女什么都明白,然后,依旧势在必得。” “孙女知道您在忌讳什么,伴君如伴虎,您畏惧皇宫,不愿后人再踏入那世间最鬼蜮之地,但是今晚这些话,足以证明孙女有足够的能力在皇宫立足,不是吗?” “既然孙女有能力,也坚持要去,那么老祖宗的固执己见是否就没有了意义?就算是为孙女日后的安全考虑,您也应该出手相助吧?毕竟您的初衷,不就是为了保护后代吗?” “行了。” 老头子似乎闷闷地冷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你已经被闻家选中入宫了一样。” 闻近纯答得斩钉截铁,“不会有别人。” 老头子又笑了一声,却并没说什么,半晌道:“你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些。” “确实,近纯始终不明白,何以我闻家侍候皇室这许多代,老祖宗也伺候了近一辈子,怎么忽然现在开始畏惧皇室了。” 长久的沉默,半晌,闻老头拉上了窗扇。 “你回吧。” 闻近纯似乎并没有失望,沉静地答:“那孙女明晚再来。” 步声橐橐而去,寂静重来,这一刻的黑暗没有温度。 良久,文臻才听见闻老头的声音低低响起,“定王、皇后、太子、德妃、神将、陛下,还有宜王……” 他一声长叹,融入这夜的沉重的风里。 “现在不一样了啊……” ****************************** 文臻很久都没有动弹。 那一声叹息似栓了千斤坠,沉沉坠住了她的脚步,有好一阵她脑子里都在不由自主盘旋着老头最后叨叨的那些彪炳着无上威权的头衔。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头动荡不休——很明显,老头直觉中念叨的这些称呼,是按照顺序来的,应该就是按他内心忌惮程度从轻到重来排,但非常奇怪的,那个什么宜王,顺序还在皇帝之后。 封建时代还有谁能高过皇权?这不可能。 那只能证明,这个人比皇帝还难搞。 好在她不打算去皇宫,如果不能回去的话,以后找到三个死党混一辈子也就得了,不至于和这样的高端人士产生交集。 她看看黑暗笼罩的院子,想着这老头是不是夜夜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空寂寂华丽庭院,没滋味锦衣玉食,无人理白日空守,魑魅行夜半心机。 这些人真要孝顺,何至于白天面也不露,尽在晚上一批批过来各逞心思。 她不过绕院子走了一圈,就来了三批人。 文臻叹口气,越发觉得闻老太太那个建议简直坑爹。这样的闻家,送她都不要。 眼见附近终于安静,她终于放心,快步走到墙边,正准备爬墙,忽听又一阵脚步沙沙声响。 这一回脚步声听来不止一人。 这大晚上来鬼鬼祟祟骚扰老头子的,不都应该一个一个来吗? 这一来一大帮是要闹怎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十八章 连台戏 文臻觉得有点崩溃,虽然墙就在头顶,也只能贴住不动。 隔墙的步声,她听着听着,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一群人,其中有一两个人,一定和别人不同。 因为其中的一个步声,似乎踏着奇异的韵律,每一步都走在众人脚步抬起的那一刻,以至于每次他落步的时候都没有别人落步,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步声。 如果一定要分辨还有谁的脚步能够在这样的控制中崭露头角,那就是另外一个微快的步伐,分外的疾而有力,却又不显仓促。 让人想起一株笔直玉立的青树,在风中飏起遒劲的枝叶。 此时,一墙之隔。 墙外人行路,她在隔墙聆听。 有几个人毫无所觉继续走,那最奇异的步声,却忽然一停。 随即那分外有力的脚步声,也一顿。 文臻的呼吸也似瞬间停住。 不会吧。 不会隔着墙也能被发现吧! 好在那停顿只是一瞬,随即步声继续向前,直到在院门外站定,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听来是个中年男子,说话不急不忙,颇具威严。 “请父亲大人安,并请父亲大人恕儿子深夜相扰之罪,实是有贵客亲至,并携德胜宫娘娘的问候,想要面见父亲大人。” 一阵寂静。 门外人并没有出声催促,夜风微凉,隐约谁的衣袂猎猎微响。 好半晌之后,老头的声音才传出,不同先前的凶悍或冷漠,听来分外沉缓,隐隐一丝冷漠和戒备。 “闻至味请德胜宫娘娘安。然而闻某已经出宫,家中诸事也已交给闻试勺,现如今闻某老迈昏聩,不敢污贵客之眼,请回。” 闻家第五代家主闻试勺的声音,听来颇有些诧异和着急,“父亲大人……”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截住他,道“闻大人一别久矣,近日可好?家父前不久还写信来,提及当年因脾胃失调之症险些战事失利,多亏老大人妙手一味开胃汤解危,老大人对我林家,对当年左当之战中万千将士,和边疆百万百姓,可谓功德不浅。” “神将谬赞,神将多年来纵横沙场战无不胜,区区失调之疾如何能令神将束手?赢得战事、保全将士,护我百姓疆土,自然是神将的功德,闻某不敢居功。” 文臻皱眉,这年轻人声音好熟悉。是那个叫什么林飞白的? 想到林飞白就想起神经病,想到神经病就仿佛回到倒吊和死尸对脸的美妙那夜,哪哪都不舒服。 门外的林飞白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虚伪又拒人千里的对答,闻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不再接话。闻试勺却似乎对他很忌惮,急忙接道“父亲大人,林侯远道而来……” 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道“既然闻老先生已经睡了,便不要扰了罢。” 这人声音很轻,似乎有点不足之症,语意也温柔,虽然有些微哑,却越发令人舒适,仿佛耳边琴弦轻拨,而微雨沙沙落在青灰色屋瓦上。 四面却越发静了,随即闻试勺吸了口气,恭声道“是。” 除此之外他便再无一言,一行人脚步声移动,竟似这就便要离开。 文臻隐约觉得,虽然林飞白身份高贵,他父亲是什么神将,这名称一听逼格便高得很,然而闻试勺竟然好像还更尊敬后一个说话的人。 听见那群人真的离开,她无声松口气。 一波三折的,总算滚了,经过这一遭,不可能再有人来骚扰老闻了。 谁知这口气还没出完,忽听隔壁的门被敲响了。 这一声扣门声清脆又意外,惊得文臻浑身汗毛瞬间起立。 随即听见林飞白的声音,冷锐地响起。 “林某有要事,夤夜求见闻姑娘,还请闻姑娘恕林某唐突之罪。” …… 今天晚上是犯了太岁吗! 此时想要翻墙回去也不可能,外头那些人绝对能发现动静。 文臻一抬头,就发现对面灯亮了,窗户被拉开,闻老头一脸兴味地瞧着她。 死老头还在对她做口型。 “帮你一次,没有帮你第二次的道理,自己想办法。” 隔壁,那一把好听清淡的声音,忽然道“飞白,这大半夜的,怎可贸然求访于闺门?还是明日白天再求见吧。” 文臻心中暗暗感激,心想这位亲真是个暖男啊。有机会一定要请他吃饭。 隔壁,林飞白答“先生见谅,实在是事务紧急,飞白在此处见过这位姑娘,立刻便要回德胜宫复命,耽搁不得。” 那人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问“德妃娘娘要问?” 林飞白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答“实是有一物,飞白不明,想要当面向闻姑娘问清楚,才好回禀德妃娘娘。” 文臻一怔,心想什么东西要问我,忽然脑中一炸。 想起来了! 那多灾多难屡遭抢夺的 a! 被神经病要挟拿来做诱饵的 a,落到了这家伙手里,而这人明显性子是个寻根究底的,东西拿到手里不知究竟,竟然转回头要向她问个明白。 听见隔壁那人问“哦?何物?” 闻试勺也道“林侯,这夜半入闺阁,怕有损您声誉,皇……煮雨先生向来博闻强记,无所不知,或许问问煮雨先生,亦有所得呢?” 林飞白沉默一会,道“那就先……” 文臻忽然大步走入了庭前的灯光里,大声道“老爷子,您的点心好了!” 这声一出,四面一静,林飞白正要掏东西的手也顿住。 文臻已经掀帘进入闻老爷子的房,低声笑道“帮人帮到底呀。” “老头子被人纠缠也没见你打算帮,”闻老头冷笑,“没这事儿你早爬过墙了。” 文臻笑呵呵在他屋子里一阵乱翻,顺嘴答“蟹黄汤包!” “一桌席面!冷热荤素不得少于十八道!” “给你做满汉全席!” “床背后柜子第三格。” 文臻顺利在那里翻出来一盘精致如画的点心。 “你怎么知道老头子藏了点心?”闻老头瞪她。 “厨师通病。”文臻笑眯眯。 闻老头哼一声“狡诈!” 仓促之间,这女娃反应也是够快了,而且能想到深更半夜,这里只能有点心。 两人对话飞快,此时这边的门已经被敲响了。 文臻端了点心去开门,笑道“让各位扑空了,抱歉,我在老祖宗这里做点心呢。各位要不要尝一尝?” 她嘴上客气,身体却堵着门一动不动。 门外,当先的是一个高大中年男子,看脸和闻老头子有几分相似,身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来便是这一代的闻家当家人闻试勺了。 他身后高高矮矮不少人,都隐在暗影里,她一眼只看见那个分外高而挺拔的林飞白。 屋子里头闻老头粗声粗气地道“她随我学艺,老头子传艺不欲被人打扰,诸位想必都知道,见谅了。” 这话一出,文臻只觉得外头那堆人气氛便变了。 她隐隐觉得不好。 似乎也许可能大概,又被闻老头顺手坑了一把。 闻家屋里无好人! 林飞白立在对面,目光从文臻身上轻飘飘掠过,似乎多看她一眼都觉得累,只沉声道“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姑娘……” “你可别问我,也最好别把东西拿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位叫我这么做,我便这么做,你觉得那位做的事,能让我这样的人明白吗?” 林飞白怔了怔。 如果说第一句话还只是让他感觉是推托之词,但又生出一些戒备,最后一句,则完全击中了他的骄傲。 是啊,燕绥行事,连他都不能明白,这个一看就很蠢的女子,凭什么能懂? 又凭什么能获得燕绥的信任,了解他的心思? 林飞白不再说话,转头就走。 他来得突然,访得贸然,走得,也决然。 以至于闻试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怔了一怔才急急跟上。 黑暗中似乎有人笑了笑,摇了摇头,文臻看过去,只看见他宽袍大袖,分外洒然的背影。 眼看那一群人匆匆没入黑暗,文臻才叹了口气。 今晚这连台大戏,总算能唱完了吧? 她立在院子中,有些纠结。经过这一遭,这院子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正好走的最好时机。然而如今不比先前,这时候当着老头面再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只得悻悻地道“您老人家先歇着,我回去准备满汉全席。” “呵,谁要你的满汉全席,能把答应老头的汤包送上就算你有孝心。”闻至味下巴冲厨房一点,“就在这,现做,我老人家等着。” “至于嘛,人家不跑啦。”文臻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前科不放心,也不生气,自洗了手去厨房,留下老头子呵呵一笑,意味不明。 然而文臻很快就发现,不是老头心眼小,是她太天真! 她的面还没揉好,隔壁就已经来了三拨“访客”。 这些大半夜上门的客人,似乎半点都不觉得自己来的时机有多诡异,给出的敲门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一个说请她去品茶,一个说请她去看花,还有一个连理由都没给,自称是她堂嫂,听说她来了,要来见见妹妹。 敢情“老祖宗收徒”是个炸弹,硬生生炸翻了整个闻家。 既然都接了这个炸弹,再不承认也无济于事,总不能像晴雯那样白担个虚名儿,文臻干脆在每次有人敲门的时候,都隔院喊话,“在老祖宗这里学艺呢,恕不接待!” 至于这些人回去还睡不睡得着,她不管。 好容易到了天亮,摊开如菊、提起如囊、皮薄馅鲜,缀玉点金的蟹黄汤包干掉三笼,闻至味才放文臻回院子睡觉。 “闻家人要脸,爱在晚上活动腿脚。”他道。 言下之意就是爱脸面的闻家人会按时在天光下披上伪善外衣,安全性略有保障。 文臻对此不以为然——称得上恶人的,哪还有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之所以还能留一份余地,只不过没被挑战到接受的底线罢了。 闻家厨王世家,厨艺是立身之本,这次进京选拔厨艺人才更是关系一人乃至一族的荣华富贵,这种情形下闻至味做宫廷御厨那么多年的经验和技艺便是无价之宝,是人人垂涎的对象,现在这朵人人垂涎的名花(文臻?)被她给摘了。 文臻觉得,这不是底线,什么是? 她回到院子里,那两个晚上不见踪影的丫鬟又出现了,文臻就当没看见,蒙起被子睡大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呢。 就在文臻躲进小院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的时候,燕绥正在德胜宫,和自己的那位母妃,号称东堂最传奇的德妃娘娘那里纵论春秋。 ------题外话------ 前方高能预警! 本章有美男出入! 下一章有美男美女及一对蛇精病出入! 我好困,龟速码字到十二点,然后给儿子拼乐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妖妃 德妃娘娘的传奇之处,在于她从来不和皇宫里以往盛产的妖艳贱货们同流合污,那些笑意盈盈操刀,温良恭俭施毒,姐姐妹妹下绊之类的事儿,她向来不屑得很,用她的话说,就是“杀人如果都需要掩掩藏藏,还敢说什么帝王宠爱,冠绝六宫?” 事实也是如此,德妃比皇帝还大五岁,生皇子也不是头一份,生了一个燕绥就死活不肯再生,这般在宫中毫无活路的自私任性,却历三十年荣宠不衰。 宫中送她诨号“德三多。”赏赐最多,俸禄最多,花园里埋着的尸首最多。 边远小城走出来的不受宠爱的官家庶女,最后能有那般成就,以至于她所在的那个小城,一度出现庶女比嫡女尊贵受宠的怪像。 德妃娘娘茶余饭后听说了这个给她下酒的奇谈,不过淡淡一哼,鼻音尾端上挑,说不清是不屑还是可笑。 问题的关键是庶女吗? 如果没有一个后来成长为神将的相好,把庶女捧成王母娘娘都没用。 当然德妃娘娘是不会去特意提醒谁这一点的,她也不会因此便格外要提升庶女的地位,相反,她讨厌所有的庶女,并且要求所有能够走到她面前的女子都必须是名门正嫡。 有人以为德妃娘娘这是在给唯一的儿子相看闺秀,但事实看来好像也并不是这样,因为燕绥二十一了,别说正妃,侧妃都没一个,按说皇子十八授冠出宫开府,就该同时立妃,然而燕绥向来看似随意实则不驯,德胜宫地位特殊,皇帝多病无心去管,德妃娘娘似乎对抱孙子也兴致缺缺,这事儿便耽搁了下来。 倒是和德妃私交非同寻常的,东堂军方第一人,被民间尊称为“神将”的林擎,有阵子给燕绥张罗过立妃的事儿,但不知怎的反而惹出了一场麻烦,最后不了了之。 据说那段日子德胜宫气氛紧张,但到底是什么事,也没人能说得清楚——皇宫向来号称秘密最多但又最没有秘密的地方,眼线无数,间谍多面,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撒泡尿的功夫便飞过了墙,但只有德胜宫,真真是诸事得胜,连封锁消息的本事都是一流,不管众人用什么办法,愣是没人能从德胜宫里挖出任何可以下酒的料去。 懒散冷漠的德妃,并不像有这般手腕,众人都觉得想必是林擎的功劳。东堂皇宫诸位贵人,由此对德妃的羡慕嫉妒恨满得要溢过金水河——真真命好,有这么个忠心耿耿又能力超卓数十年如一日给她收拾烂摊子的青梅竹马,更难得的是皇帝还不嫉妒,因为林擎也没少救过皇帝的命以及为皇帝卖命。 后来众人的羡慕妒忌恨又添了一项新来源,便是德妃生的三皇子燕绥。多智近妖,如果不是看起来无心皇位,众人怀疑太子早就被他揉巴揉巴扔进了泔水沟。 所以女人如德妃,真是不知修了几辈子的德,皇帝宠爱,儿子出众,还有个东堂第一永不背弃的青梅竹马。 简直让人没法活。 尤其当妃子们看见平日里的德妃的德行,那种“日子没法过了”的感觉更是醍醐灌顶。 此刻燕绥就正在打量自己这位“妖媚惑国”的母妃。 妖妃靠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在嗑瓜子,身上拢一件石青色刻丝盘花大袄,这袄,和寻常妃子务必紧身以展露曲线的风格不同,实实在在是件大袄,棉花絮得厚厚的,毫无腰身,长及膝盖,底下随便套着散着裤脚的撒花裤,一双已经踩塌了后跟的软底便鞋,鞋上别说珍珠金线,连个绣花都没有,还是灰扑扑的老鼠色。 这邋遢程度,寻常农户家的地主婆都比“妖妃”精致一些。 然而当她偶尔抬起脸,眼波淡淡一掠,所有的吐槽便会戛然而止,噎死腹中。 那女子乍一看是美的,再一想又觉得美得朦胧,忍不住便要多看两眼,然而多看又觉得晕眩,她的眉峰笔直上挑,如一柄精美的小刀,按说女子脸上这种眉形过于锋利,然而配上她烟水濛濛的眸子,便仿佛刀收长水,剑挂青山,世事到了此处便婉转低回,不过一声欸乃,载一船旧梦没入烟霞。 她的鼻端似乎略窄略尖,显出几分凌厉和仓促,但偏巧有一双微丰又弧度美妙的唇,和唇下微凹的雪白可爱的小涡,却又将凌厉抚软,仓促曳长,是一曲长调到了尾音似乎气力不继,然而吹笛人藏了后手,一个转折,便吹出了层峦叠嶂,碧水桃花。 她美得丰富而自然,便如世间奇景,多半言语难描,忍不住心里叹一回苍天厚爱,造物神奇。 燕绥每次看这张脸,都会在心中笑一声,如此出世的美,裹了一个如此入世的灵魂。 母子相对,并没有急着说话,德妃直到把一大包瓜子磕完,才指指面前的瓜子壳。 周围的宫人也没有动,看着燕绥亲自动手把瓜子壳给收了。 这是德妃娘娘的一大癖好,认为她有事,就该“儿子服其劳”,以充分展示“母慈子孝”风采。所以只要燕绥在,她连梳头化妆都要燕绥来。 直到看着燕绥把小几都擦净,她才突然道“林飞白呢?” 燕绥另外掏了一张雪白的手绢仔细地擦手,笑道“娘娘这话说的,我差点以为飞白才是您三催四催催回京的儿子。” “怎么,吃醋了?”德妃眉眼一飞,不见怒意,倒像显出了几分得意,“我让他亲自出京押你回来,如今你回来了,他不见了,你不会把他杀了埋在德安了吧?” “德安风物独好,埋在那也不亏他。” “哦?好在何处?” “如果不好,娘娘何以独独钟情德安,还让人在那里修了条道呢?” “我说燕绥,”德妃雪白的指尖敲了敲美人榻的扶手,“你这些年上蹿下跳地活着,就是为了和你亲娘作对吗?” “不敢。”燕绥优雅地欠欠身,“您这词儿用得不大对,不是‘作对’,是‘你死我活’。” 大殿里一静,仅有的几个婢仆垂眉低目,把自己站成雕像。 德妃摇摇头,唏嘘一声,指指儿子,悠悠道“误会大了啊。” 燕绥微笑。 “林飞白呢。”德妃竟然也就好像瞬间忘记这个话题,第二次问起林飞白。 “德安有什么好东西,让娘娘这么挂记着,竟然派人巴巴地催我回来?” 母子俩就好像彼此都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老子不中用啊,偏又抬着你娘,万一他万年之后,那些早已守了许久的豺狼鬣狗扑上来撕咬,你娘总得备点防身逃命的本钱,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林飞白呢?” “后面呢。”燕绥语气敷衍得像在买白菜。 “他没可能丢下你自己去闲逛。” “当然不是闲逛,他得到我会回京的承诺之后,便留下了,我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林飞白要做什么,燕绥当然知道,然而有些话与其说尽了,还不如留白任人猜想。 人总是喜欢乱猜,而且对自己的乱猜深信不疑。 德妃的目光,忽然落在燕绥的腰间,咦了一声,道“你这玩意儿倒新鲜。” 燕绥腰间如常人一般挂着香囊,只是这香囊却是金丝编织,上头的图案色泽鲜艳,不是常见的万福寿字花卉,隐约是什么人物。 燕绥低头看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底下人去洋外带回来的孝敬,并不怎么好看,图个新奇罢了。” 却也不说娘娘喜欢尽管拿去,甚至也不取下来给德妃看,自顾自喝茶,德妃也不生气,自倾身伸手去拽,道“我瞧瞧。” 燕绥一侧身避开她的手,自己解下往她面前一扔,顺手从袖管里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腰带。 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这其中隐含的嫌弃,德妃掀起眼皮,从浓密的睫毛下觑他一眼,鼻端轻轻哼了一声,便低头看手中金丝囊,讶然道“这世上还有人黄色头发?” 她身边宫女下意识看了一眼,和她的着重点却不一样,一眼看见画面上几乎不着寸缕的西洋女子,惊得急忙飞红了脸转过头去。 德妃又诧道“眼睛是蓝色的!” “妖物!”一个得脸的宫女小声咕哝,附在德妃耳边悄声道,“娘娘,这东西瞧着不大妥当” 她对着燕绥瞟了瞟。 整个德胜宫,能在德妃身边留下的宫人,都知道这宫里,母不母子不子,可千万不要拿寻常人家母慈子孝的道理来循。 这一对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家母子,德妃不需要皇子撑腰,皇子也不在乎母亲势力的倚仗。逮着空闲还恨不得各自咬对方一口。 德妃仿佛没听见,拿着那香囊掰来弄去,想要打开,却根本不得其法,燕绥也不帮忙,好整以暇看着,又抖抖衣襟,一脸我好忙我想走你快点。 德妃素来就是个没耐性的,忙了一阵不得其法,顺手一丢,这一丢却不知道触及什么机关,咔哒一声香囊裂成两半,里头跌出小小的一卷来。 德妃并不动手,微抬下巴,一个宫女上来,拉开那一小卷,这下四周的宫女都哗然一声,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转头。 那是一卷绢画,画面上行走坐卧无数女子,虽然不过手指宽巴掌长,却人物精细栩栩如生,只是那无数风流人物,都衣服穿得太少了一些,以至于人一眼看见,直觉便以为是春宫。 德妃多看了一眼,便笑起来,道“装模作样羞什么,不是春宫。” 又道“这些衣服当真精美。” 又夸“这些姑娘胸当真挺拔。” 她当着儿子说这些脸不改色,做儿子的也见怪不怪。就当没听见。 众人红着脸悄眼去看,这才发现这些洋外女子,穿着暴露,但衣饰精美繁丽,一纱一披,都珠笼玉缀,极尽雕琢之美,只是那些衣服式样瞧着多半像亵衣,亵衣穿成这样,这也太 德妃的目光,却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胸上,那女子上身只穿一件抹胸,露雪白的肚皮和腰肢,身形诱惑自不必说,德妃更多的关注点在那件抹胸上,哪怕风俗不通,从前未见,但以她身为女子的本能眼光,立刻便看出那抹胸的好处来——聚拢c紧致c修饰胸形,生生将那本来有些过大的胸,衬托出恰到好处的丰满和形状优美来。 德妃盯半晌,吁口气,悄悄扯了扯自己宽大的棉布里衣。 她眼光凝聚过久,燕绥探头看了一眼,扯扯嘴角,懒懒道“这是洋外女子的亵衣,儿子可孝敬不了。母妃你若想要,恐怕得请父皇大军出洋征服番邦,令人家称臣纳贡,再由父皇亲手赐下——在洋外,这也是人家有情人才能赠送的礼物哟。” 随即他摊开手,对德妃挑挑眉,德妃盯着他,也挑挑眉,半晌才将那香囊慢吞吞递回。 燕绥倒又不接了,笑道“难得母妃喜欢一样东西,儿子又没本事奉上,且拿这香囊聊表补偿吧。” 德妃立即收回手,一手揣起香囊,一手端起了另外一盘瓜子。 德胜宫每日瓜果点心不绝,然而德妃独爱瓜子,一天能磕一斤。 这就是不言声的送客了,在德妃这里,儿子也是客。 燕绥也不多话,一拂衣襟,转身就走。 他一直语气温和,执礼甚恭,偏偏走的时候,旁若无人。仿佛之前那些礼节都是做着玩儿。这集中所有荣宠与辉煌的宫殿及其主人,于他都是过栏的风而已。 他乘着这过栏的风,越过德胜宫,越过正安门,越过深红明黄的宫墙,见宫墙外三千巷陌,春树纵横。 他在正安门外看春景,双手缓缓地一搓,再搓。 一双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被搓了下来,被早已等候在正安门外的护卫默不作声地接过,火折子一晃,手套化为灰烬,燃起的火苗,透着毒物诡异的青蓝色。 ------题外话------ 啊,一章四千字啊,抵人家两章啊,存稿君增肥的速度追不上减肥的速度啊,心好痛。 我在上传前还在删字数,尽量去冗余的描写,但德妃这个人物,实在重要,我也很喜欢她,她会是这本书里一个非常有个性近乎传奇的人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写她也是侧写燕绥,所以我要多用些笔墨爱她。 今天这章,是写燕绥母子,也是燕绥给他娘埋坑。 明天去南京,给某个公益活动捧场,我的存稿君啊,内心凄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情书 燕绥自己,包括等候的人们,都对这代表毒性的青蓝色视若无睹。 任谁过往几十年三天两头碰见这些,也会习惯的。 就好比那瓜子壳,德胜宫以前也不是没有有眼力见的宫女,抢着要帮殿下收拾。 然后她就死了。 那个宫女在此之前一直对燕绥颇多殷勤,当然从她之后,德胜宫再没有哪位敢肖想燕绥。 觊觎儿子的人没有了,瓜子上的毒却没取消,反而越来越花样繁复,德妃娘娘好像把给儿子下毒这种事当做消遣,不把儿子毒倒誓不罢休。 只有燕绥知道,她只是太过无聊罢了。 侍立在一边的护卫已经换了一批,这一批才是他日常在天京常用的人手,自小师门就放在他身边的所谓亲信,大概是为了和燕绥的肆意中和一下,又或者试图影响挽救一下,这一批护卫个个性情木讷,一板一眼,仿佛随时随地都把稳重二字刻在脑门上,站在燕绥身侧,连眼珠子都不带向周围瞟一瞟。 燕绥也不瞟他们一眼,慢慢地擦着手,半晌道“听说皇叔去蒙田了?” “是,蒙田前些日子据说发现了一处石刻,说是上古遗迹,永王殿下亲自去了,据说殿下对那处石刻颇为痴迷,已经在那里流连了数日。” 燕绥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又问“德高望重,林擎的寿礼队到哪里了?” “娘娘寿辰三月初五,神将的礼物例来提前十日送到,大抵还有两三天就到了。”站在他身后瘦高条儿的护卫回答。 “好工字队今晚去一个鬼斧神工,去揍一揍林飞白。” 顿了顿燕绥又道“揍重一点唔,如果做不到很重,那一旬揍上三四次也行。” 护卫点头,他脸颊白中微黄,眼眸极黑,衬得人很有几分煞气。 他略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心里明白主子这是又要作妖了,然而到底作什么妖,不等到最后结果没人能懂。 随即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叠信递上,道“这是这几日刚送到的。”顿了顿,面无表情地道,“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封,情书。” 信背面紫英葵花瓣浓紫烁金,颜色浓郁得似乎要从纸端滴落。 燕绥赶紧捂鼻子,“熏人!” 又道“刺眼!” 德高望重立即把信丢给身边的容光焕发,示意他拿去处理。 容光焕发则拿出工字队工于心计研制的碎纸机,将信一阵阵嚓嚓嚓了,浓紫色的碎瓣夹杂着上好的暗金雪涛纸碎屑簌簌而下,落入碧波逶迤的金水河,宛如下了一场紫云英迎春花雨。 美得煞风景。 宜王殿下的“德容言工”四大亲卫队长们立在桥边,面无表情注视那一道斑斓的流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的大抵就是这种了。 然而也没有什么好同情的。 他们同情自己还没同情过来呢。 数遍天京,有谁家护卫像他家殿下这样,乱起名字的? 就这么要和林侯过不去? 东堂很少人知道,林飞白手下有秘密组织“三纲五常”,其中“君纲”负责保护皇室和林飞白安全,“父纲”跟随林擎在边疆执行秘密任务,“夫纲”则是德妃独自可以驭使,依仗其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力量,“三纲”之下则是“仁义礼智信”五常,仁堂掌人事,义堂掌江湖,礼堂掌交际,智堂掌谋士,信堂掌商会。 用殿下的话来说,就是,听起来真是格调好高高哦。 矫情得让人好想扇一巴掌呢。 所以殿下的护卫队也就改了名,由原来的神血战队改成了德容言工。 神血战队也是个坑,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而德容言工,自然是为了讽刺三纲五常。 然后他们每个护卫都拥有了四个字的成语名字。 真好。 如果以后能有一个人给他们改个多少正常一点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德高望重c容光焕发c言出法随和工于心计,四个德容言工的分队长,默默地深情地注视着随水而去的落花,心里咆哮着对主子的绵绵不绝的问候。 燕绥始终没有看一眼那信,当然也不会去听护卫们的心声,他立在金水桥边,闲闲地看夕阳在翠树梢头涤荡一片细碎金光,他的身影镀于其中。 晚风悠悠过,玉桥斯人影修长。 远远地行人遥望这一幕景美如画,不禁叹一声。 多美好的人儿啊。 文臻一觉睡到大天亮,最后是被活生生饿醒的。 没办法,昨夜“操劳”太过。 然后一连串的喧嚣声才入耳,聚集在门口处,文臻下床到窗前一看,呵,好家伙,这是开茶话会呢? 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两个昨晚影子都不见的丫鬟今天分外积极地在洒扫,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子正站在门口,身后一大群婢仆,个个笑脸迎人。 文臻出去的时候,这些笑容的弧度扩展到了最高峰,当先一个长脸女子热情地上前来要握文臻的手,“哟,真真妹子,你可算起了,昨儿辛苦,嫂子来瞧瞧你。” 文臻一脸受宠若惊地迎上去,伸出刚刚自己在窗台上擦了一堆灰的手要握,对方眼光一落,嘴角一抽,两双手完美错过。 那女子十分自然地把手往袖子里一拢,立刻便转了话题,“来来来,家里的姐妹们还没见过吧,嫂子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便一一介绍,文臻自幼是孤儿,研究所长大,说得上亲友的只有三个死党,对一大家子亲戚这种设置接受不能,也没打算接受,总之都是姐姐妹妹,一群堂亲表亲表表亲。 都是平辈就行。 文臻的目光,在其中两个人身上多落了落,一位着紫裙,鸦青的发,个子奇高,眸子奇亮,态度不卑不亢,看她的目光颇多审视,话却不多。众人对她也多有趋奉,那趋奉里却又透出几分疏离。 另一位看上去年纪最小,淡青衣裙十分素净,话更少,沉默站在一边几乎没有存在感,文臻却发觉众人有意无意都避着她。 这种避开几乎是下意识的,也不是刚刚出现的,要么就是讨厌,要么就是忌惮,看众人细微表情,更像是第二种。 紫裙女子是闻家家主闻试勺的一位远亲,姓君,闺名莫晓。淡青衣裙女子倒是闻家近支,就是那个跋扈闻近香的亲妹妹闻近纯,闻家四房的嫡出女儿,和她的双胞胎弟弟,是闻家四房最受宠爱的小辈。 文臻心中长长哦了一声。 昨晚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厉害啊,比想象中年纪还小。 一群人虚情假意地客气了一会,便说要向文臻请教厨艺。 出乎她们意料,文臻毫不推辞,一口答应,还兴致勃勃挽起袖子,说刚学了一手,正好给各位嫂子姐妹们品鉴品鉴。 一众来之前算定文臻一定会藏私,已经商量好如何相互配合挤兑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随即目光发亮蜂拥而入厨房。 半晌后。 厨房浓烟滚滚。 一堆人狂奔而出。 你踩了我的脚,我歪了你的髻。 一个黄衣少女抖着自己被烟灰弄脏的裙子大叫“你怎么连生火都不会!” 文臻探出一张乌漆抹黑的脸,一脸无辜,“老祖宗没教我生火啊!” 又一个粉衣少女尖叫着奔出,“鱼不晾干不能带水下油锅你不知道吗!” “啊是吗?老祖宗没教我这个呢。” “老祖宗怎么会教你这个,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 “是吗?三岁的闻家孩子才知道吧?”文臻惊讶,“抱歉我没在闻家长大呢。” 片刻静默,随即有人吸口气。 想起来了,这位在外长大,传说中也不会厨艺。 老祖宗真会挑她来传授绝学?赌气呢这是?厨艺又不是什么能一蹴而就的技艺,这一夜天,能学个啥? “你是故意的吧?”有人狐疑。 “是啊,”文臻的眼睫眨啊眨,“嫂子姐妹们别急着走,多呆会儿,我刚才这是没发挥好。” “不了。”有人道,“厨房烟火气太重,还是算了吧。老祖宗教了你什么,你口述给咱们听也一样。” 文臻看一眼,是那个叫君莫晓的。 这姑娘刚才就没进厨房,此刻似笑非笑抱臂靠在门边,一脸的兴味。 “行啊,”文臻有求必应,“老祖宗昨夜教我包了一夜的包子,你们要不要听听包子怎么包?” 众人立即神情索然。 身为闻家人,除了少数几个实在厨艺没天分的,其余人没有不会包包子的,大家厨艺世家出身,都知道这技艺打好基础之后,更多的是看天赋。 有人天生味觉精细,对食材搭配心有灵犀,出手不凡,哪怕一个用料一模一样的炒青菜,都能比别人做得有滋味,这是学不来的。 所以大家这么多年垂涎老祖宗的,不过是他伺候皇族一辈子得来的内廷饮食之秘罢了。 比如哪种菜色最受陛下青睐,比如各宫贵主儿和重臣们都是什么样的口味喜好,又都有什么样的饮食忌讳。 这些都是要紧东西,摸准了自然得以飞黄腾达,谬误则难以立足甚至万劫不复。 宫中御厨无数,人人都有绝活,闻家能这许多代都独霸御厨房,自然也有不能为常人所知的专门能抓住皇族味蕾的独门秘技。 闻家的厨艺考校在即,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菜色,想着皇宫为天下第一富贵地,因此选择的多是珍稀食材,谁也没想过去做最普通的包子,更不愿意在这种注定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上浪费时间。 众人对视一眼,瞬间仿佛得了共识,打着哈哈三三两两向外走,文臻也不矫情留客,笑眯眯抱臂看着众人离开。 君莫晓翻个白眼,走得最快,闻近纯则走在最后,这少女步履不急不慢,裙不动钗不摇,一看就是修炼多年的走姿端庄,文臻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恰逢此时闻近纯忽然扶着门边回头,眼神冷淡地盯住了她,文臻并没有因为被那有些瘆人的目光盯住便敛了笑容,反而嘴角弧度更大了些。 “妹妹还有什么话儿吗?” 闻近纯也扯扯嘴角,眼中似有星火一闪。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题外话------ 昨天出门了,忘记设置自动更新,今早一大早起早往家赶,好歹没耽误十点更新。 其实觉得看的人也不会太多,但就是这么的强迫症。 这一两章燕绥对他娘和林飞白做的事是在挖坑,很快就会知道是啥坑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杀人放火不夜天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哈?”文臻表情略傻。 “老祖宗不会看中你,”闻近纯淡淡道,“或许他一时赌气,指点你一二,是做包子也好,做燕窝也好,总长久不了。你为此煞费心思戏弄大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妹妹真聪明呢,”文臻诚恳地道,“你猜得一点不错,老祖宗其实啥都没教我,还非要我担这个锅。” 她一脸丧地张开手臂,“我需要安慰,来抱抱哈。” 这种时候,越说真话越没人信。 闻近纯笑了笑,居然还是礼貌的,随即转身就走。 倒是一直默默跟着她的丫鬟,远远抛下一句话。 “烂泥,就别想着能扶上墙了!” 文臻收回手臂,顺手把门给关了,两个刚才还在的丫鬟,一眨眼又不知道去哪了,文臻也不理会,回去补觉,之后的时间果然很清净,清净到再次无人理会,文臻却在黄昏的时候醒来,简单炒了几个菜,找出笔墨,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锅盖上挂上墙头。 片刻后,闻至味蹬蹬蹬的脚步声走到隔壁墙下,似乎愤愤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墙头迎春花簌簌颤动,冒出一个褐色的坛子。 坛子落下来三四个,文臻接了放在一边,闻至味下来,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要酒和油做什么?” “炒菜呀。” “骗鬼呢。” “我说老爷子,你是闻家上代家主,想必很心疼你们闻家的财物和子弟吧?” “他们不死我这心倒是天天疼!”闻至味皱眉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古古怪怪的。” “再不吃菜要冷了啊!”文臻敲碗。 “死丫头,敲什么敲,要是在宫里,筷子敢碰到碗,少说一顿鞭子。” “我又不去宫里。”文臻呵呵,老头子的秘技她没兴趣,闻家她也没兴趣,今晚最好也别太平,她有事要忙呢! “今儿这菜淡了点。” “你胖成这样,高血压高血脂少不了,不能重油盐。当然,不想吃就扔掉吧。不能勉强呢。” 闻至味哼一声,下筷如风,偶尔瞟她一眼。 面前的少女,雪团似的,身材和五官都娇小,瞳仁却比常人大一圈,便显得那眸子乌黑莹润,转侧生光,唇略厚些,微微嘟着,不笑时也似在娇嗔,整个人蜜糖罐儿似的,天生的芬芳醇甜。 他在心底默默叹口气,真是个矛盾的人儿。 他是御厨,妙手治馔,却很少吃过自己的菜,一辈子都烧菜侍候人去了,回家后,家人都只想从他这掏摸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从没有人关心过他自己喜欢吃什么,能吃什么。 最后却是一个对闻家不怀好意的小女子,知道他不能重盐。 直到快搁了筷子,他才含糊不清地道:“你这丫头,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对外人,凉薄得狠呐。” “老爷子你吃完不走,这是想帮我洗碗吗?”文臻笑盈盈,仿佛闻至味是在夸她。 闻至味筷子一丢,站起身,鬓边红花微颤,一眨眼熊似的身躯便到了墙边。 迎春花丛一阵猛烈震动。 老头子瓮声瓮气的声音越过墙头。 “别折腾太狠了,啊。” 老头子莫名其妙的话,文臻自然是不管的,收拾碗筷,干好该干的活之后,又把院门的门轴上好了油,又抽开了门栓,便早早洗洗睡了,然后在夜色最深的时候准时醒来。 整个闻家大院已经陷入寂静,远处巡夜的梆子声隐隐传来,击不破这夜的浓黑。 文臻穿好衣服,没有点灯,走入院中,贴着院门,片刻之后,听见院门外,沙沙的脚步声传来。 文臻将耳朵贴在门上,随即听见门外有人悄声道:“就是这里了。” 又有人道:“嘘——” 文臻慢慢地,笑了一下。 张七站在默园的院门外,望着红漆小门上金黄的铜环,听着四周一片寂静,不知怎的,心总是跳得疾。 不该这么紧张的,今晚要做的事儿,说要命也要命——下人夜闯小姐闺房,逮住了是要被打死的。 但说不要紧也不要紧,因为他有足可以令他安然无恙的靠山,而要下手的对方又是个无依无靠的破落亲戚。 任务很简单,就是闯进去,吓到那姑娘喊叫呼救就行,随后自然有人“前来救人”,他趁乱便可溜走。 最主要的任务由后头的人执行,他隐约听说,十三小姐安排,先假做救人,再趁混乱让那姑娘不着痕迹地伤了手筋,顺便惊动一下隔壁,如果能因此找到借口挪动老祖宗,或者找机会进老祖宗屋子里瞧瞧,那就更好了。 就算没有《伊脍要术》,闻家世代伺候皇族记录的诸般秘辛也是千金难换啊。 之所以不让他出手直接废了那姑娘,反而折腾出两批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闻真真在自己房里被人侵入伤害,和闻真真不小心弄伤了自己,这性质不是一回事。 做得好,还能落个仗义救人的好名声。 不过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无人保护的外来女子,这般小心周折,张七觉得有点多余。 整个闻家都对默园这一处地儿虎视眈眈,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只是老祖宗多年积威,家主又态度不明,众人又怕自己出手被别人抓了把柄,反倒互相牵制住了。 十三小姐是个狠人呐。 也是个审慎人,一件事,分几批人来办,他这个看院子的老妈子的外头跑活的儿子,在大院里人面生疏,就先来打个头。 任务轻松,报酬丰厚,张七有些莫名忐忑的心,渐渐安定,他推了推门,院门果然没锁。 张七很自然地认为这是做内应的丫鬟留了门,毫无声息推门进入时,他还心中暗赞丫鬟细心,居然记得给门轴上油。 进门的时候,张七顿了顿。没来由的,他觉得心跳得有点快,身体似乎在微微发热,又似乎体内有热流涌起,激得他手脚有点抖,然而他摸摸额头,并没有发热。 难道是紧张?张七自己都觉得好笑,一边进门一边想,对付一个小丫头,至于嘛。 一进门,张七便抽了抽鼻子。 这院子里什么味道? 说不清香还是臭,似乎有点浓醇的酒味,又似乎有点油香,氤氲在院中花木里,将这春夜的风都熏蒸得郁郁濛濛。 张七有点发愣,下意识往院中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霍然回首。 便看见身后,院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娇小的影子,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月光斜斜越过高墙,映在她半边脸上,唇红齿白,娇憨可人 然后那娇憨可人的小姑娘,忽然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依旧娇丽,微露玉珠似的齿尖,月色下晶莹闪亮,与眸子里盈盈波光呼应,让人想起雨后新荷上滴溜溜旋着的剔透水珠。 然而那剔透笑容里眸色晶彻乌黑,流转华光,莫名地让他想起某种以狡黠闻名的动物。 这念头只是一闪。 随即咔哒一响,小姑娘手一抬,拴上了门闩。 张七:“” 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姑娘又一抬手,张七只看见一道黑影呼啸而下,耳边风声一紧,随即砰一声闷响,天灵盖一痛,脑壳上似有星花炸开。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瞬间,他隐约看见,那小姑娘扔下手中沾血的棍子,手上一个火折子迎风一晃,火光蹿起,小姑娘把火折子往花丛中一扔。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蓬一声,火苗瞬间腾起半丈高。 张七彻底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那一瞬间,他心底滚滚飘过一句话。 十三小姐要倒霉! ------题外话------ 五一节快乐。 劳动节你们休息,我继续劳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来卖个春 浇了酒和油的院子就是好烧,文臻满意地看着几乎瞬间燃起的大火,拎起张七,砰地一声扔进院子里的水缸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好在缸里水浅,淹不死人。文臻面不改色拍拍手,绕着张七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屁股,手中小刀干脆利落挑断他的裤带,裤子簌簌滑落,黑夜里一个大白臀十分显眼。 文臻看也不看一眼,一脚蹬上墙边,借力翻上墙,半跪墙头,矮下身形,借着底下的火光,果然看见几条黑影狂奔而来,而更远处,梆子急敲,被惊动的闻家次第亮起灯火,夜色中铺开一片闪烁的星。 那几条黑影到了门前,立刻踹门入内,他们一冲进去,文臻立即翻身下墙,转到自己院门前,准备好的铁条一插,把门从外面给栓上了。 里头几个人冲进去,发现火势太大,又看见水缸里的张七,急忙将人扯出来,结果看见他光溜溜居然没穿裤子,领头的人顿时脏话乱飚,没奈何,这样子带人出去如果被看见就是不小麻烦,又急急解衣将人遮住,再一起往外冲。 这回却冲不出去了。 起火不是小事,救援必然是最快速度赶到,就这么一再耽搁,闻家的人已经赶到,在他们已经进入视线范围之后,文臻又把铁条给抽掉了。 里头不停踹门的人几下没踹开,正全力一脚猛蹬,一下力道用空,葫芦一样滚了出来,正正滚到赶来的闻家家主及其护卫的脚下。 那群人被烟火熏得眼泪长流昏头涨脑,还没发现,爬起来还想继续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猛然听见头顶一声怒喝,再一抬头,便懵了。 闻试勺的怒吼整个闻家大院都能听见。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在默园放火!给我拿下!” 张七骨碌碌滚在地下,胡乱裹在身上的衣服散开,火光毕剥声里白亮晃眼,四面的婆子们一阵惊呼,纷纷红脸转头。 闻试勺一眼掠过,脸色越发铁青。 “混账!混账!给我查!彻查!” 人群背后,匆匆赶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齐整的闻近纯,脸色冷白。 闻家大火燃起的时候,远处山野间有人作歌。 歌声浑厚苍凉,音调却雍容雅穆,在午夜碧色如墨的林木间回荡。 作歌之人衣袂也在鼓荡,远处的火光在他脸庞上跃动,映不亮他沉沉的眸光。 他负手看着那处艳红一点,缓缓停了歌唱,似是对风询问:“人到哪里了?” 暗处有人恭声答:“应该已经离此处不远。属下们已经查过,这附近有座小山,人迹罕至,可为约见地点。” 那人嗯了一声,又道:“虽是人迹罕至,也不可掉以轻心,你等届时封锁全山,若有人误闯,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杀气腾腾,他却说得清淡平静。 “是。” 文臻此时已经翻过了三道墙。 救火向来都是最乱的时候,也是人手被调开得最彻底的时候,她悄悄溜走,一路潜行,顺利到了外围墙边,果然一路都没碰到人。 放火这事儿,昨儿她就打算干了,一来不想得罪闻家太狠,以免留下后患,二来如果没有个由头,闻老头子再对闻家有恨,也不会由她这么下手。 闻近纯正好送上门来做只替死的鬼。 不管闻近纯打算怎么对付她,最后的结局都会变成“闻近纯试图暗害闻真真,并置老祖宗安危于不顾。” 够她喝一壶。 以她对闻老头的了解,就算恼火,也不会拆穿她。毕竟闻近纯心术不正在先。 “咚”一声,她跳下高墙。 感觉这一刻脚下坚实的地面美妙如云端。 那是自由的味道。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猛然一拍。 “嘿,就知道你在这!” 文臻觉得自己的魂已经被拍飞了一半,伴随着叫“自由”的风筝越飘越远。 还有一半魂,勉强控制住声音不抖,“谁!” 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凑过来,睫毛太浓密,太近的距离看起来像一大簇发菜,又像自带浓黑眼线。 “我啊!” 文臻向后让一让,才看清了易人离那张容貌姣好此刻却面目可憎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要不是我聪慧出众,今儿我是不是就要给你抛下了?” 语气怨妇似的,问题是,她和他有很熟吗? 此刻还身处闻家大院外墙下,附近街市其实还属于闻家范畴,文臻先拖着这家伙到了僻静处,才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易人离委屈巴巴地道:“我在外院那么多天,没人理会,闲得捉虱子,你也不说递个消息给我,我只好自己过来看,晌午的时候看见你倒酒和油来着,算算如果你要搞事,肯定要从这边后墙逃走。所以一起火,我就来这边了。对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 “因为闻家人要杀我啊,我难道坐以待毙吗?”文臻答得比他还委屈,“别问那么多了,即走之则安之,趁闻家现在顾不上,赶紧走先。” “去哪里?”易人离给她牵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咱们这样走能行吗?闻家会派人来追吧?再说我也没准备,连行李银两都没拿。” 文臻停住脚步,眯着眼睛打量他。 这个人,初见的时候,他在暗无天日的小巷里,试图扒一具尸体上的财物。 她不相信一个底线不怎么样的市井小混混,会这么信守诺言,而他一口答应护送她上京,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或许他有自己的目的,但她搅进的浑水已经够多了,并不打算再多那一桶。 “拿行李我们就走不掉了啊,”她道,“至于盘缠,我现在不就在想法子挣钱吗?” “怎么挣?” “我的好厨艺啊。”文臻笑眯眯点点自己,“凭我这一手好厨艺,随便卖个秘方,还怕凑不够路费?” “这倒也是。只是这时辰,谁家饭馆还开门?咱们这一夜该住哪?” “这镇子繁华着呢,你看,前方不是还亮着灯火?” 文臻手指的那一处,果然灯火通明,隐约笙歌不绝,两人走到近处,仰头看见门额上“试岚楼”三字金镶玉嵌,辉光耀人。 易人离惊叹:“这饭馆好生气派。” “是啊,”文臻甜蜜蜜地道,“你在外面等着我,我去和老板谈谈,合适了就让人叫你,这饭馆这么大,一定有住宿的地方。咱们要是能谈妥,今晚就有地方睡了。” 星月灯光下,少女笑眼微弯,粉颊似桃,肌肤凝荔,当真甜如蜜糖。 易人离不知道是这灯光还是月光太迷离,这一刻看过去的闻真真,和昔日矜持清冷的形象剥离,于无限星月之光里,微微浮凸另一个灵俏可亲的她来。 脑子运转似乎变缓慢了点,他点头,“好。” 然后文臻便进去了,进去之前,还和他挥挥手,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易人离盯着她背影,眼神有一霎的恍惚,随即他抱臂,靠着门口的石狮子等待。 夜深了,不知何时起了雾,游丝一般漫上来,裹挟其中的人影,因此也变得影影绰绰,面目难辨。 易人离忽然打了个寒颤,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就看见前方,雾气深处,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文臻进门,这楼形制别致,一进门照壁精雕,转过照壁,竟然有小桥流水,一庭桃花,花下娇容半掩,粉白翠黛,香气迤逦,时时有吃吃低笑传来,音色却颇暗哑。 这里不大像个象姑馆,倒像文人墨客雅谈之所。 文臻之所以知道这里,是来的时候便经过此地,她有心脱身,一路上看得仔细,这楼分外高伟轩丽引人注目,而她又恰恰听见两个从里头出来的男子,一边走一边笑谈哪个相公分外婉转可人。 可巧,现在这么晚了,也只有这里还笙歌不断。 转过照壁行不了几步,便有一个瘦高男子迎上来,看见她不由一怔,张嘴正要说话,文臻已经道:“我不是来买春的。”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薄唇一掀,嗤地一声道:“瞧着您也不是。” “我是来卖个春的。”文臻不生气,笑答。 男子后退一步,宛如被雷劈。 “看见门外那个人没有?”文臻站在照壁后暗影里,指着外头。 瘦高男子转过照壁,探头向外看了一眼,顿了顿,神色惊讶。 “您这是” “外头那是我弟。”文臻低眉垂眼,神情颓丧,“说来惭愧,父亲好赌,母亲多病,家道中落,眼瞧着要活不成,我这弟弟是个孝顺的,想要为一家人找个活路听说你们这楼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小倌馆,我们来问问,你们要不要人?” “姑娘,”那男子盯着她,眉毛挑得快飞天上,“从古至今,只听过狠心兄长卖妹妹入青楼,就没见过无良姐姐卖弟弟入象姑馆,您这可是开了先河,独一份哪。” “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文臻泫然欲泣,摸摸脸,“我这不是没我弟长得好嘛。” 那男子又对外看了一眼,万分赞同地点头,“这也是,差远了。” 文臻想呸他。 至于嘛。 易人离是长得不错,但也没到惊世骇俗地步,她好歹也是个甜美小美人,怎么就“差得远”了? 或许古代人审美和咱不一样,或许易人离这种在这个时代特别吃香? “是啊是啊,您这是也瞧见了,怎么样?”文臻连连点头。 “真是来卖身的?”男子盯着她,神情依旧有几分狐疑。 “阿离!”文臻高声唤,“就在外面等我啊,别乱跑。” 隔了一会,传来易人离的闷闷的一声唔。 “很快就好了,我快要和老板谈妥了,等卖掉了,咱们的问题就解决了啊。别担心,啊。” 外头又是一声唔,听起来有几分怪异,但确实是易人离的声音。 文臻回头看那瘦高男子。 男子双掌一合,笑道:“既如此,都卖?” 文臻吓了一跳,急忙否认:“就外头的,我可不卖。” “当然不敢肖想姑娘。”那男子神情愉悦,用词客气。 文臻就当没看见他一脸的“你这品相的想卖我也不要”。 “既如此,姑娘便请唤令弟进来吧。”男子笑眯眯又夸一句,“姑娘真是保养得当。” 文臻心想这话怎么说,但此刻也顾不上追究,一摆手道:“还是咱们先结了银子,我便要走了,之后的事,便交给老板您。”她捂住脸,幽幽一叹,“总归不落忍的,也没脸见我那弟弟,老板你家的后门在哪” 男子了然地哈哈一笑,嘴角一撇,解下一个锦囊抛来,道:“我这儿都是公价,买一个清倌儿十两到一百两不等,令弟姿色绝佳,便给你一百两,你拿了钱,左拐再左拐便有偏门出去,记住不要右拐。尽早走吧,今日楼里有贵客,可不要冲撞了人家。” 看来易人离那姿色当真在这里很吃香咧,都够上“绝佳”这个标准了。 老板居然主动给了最高价! 文臻捧了银子,笑得越发甜美可人。 “好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 燕小倌儿 易人离此刻正在门外,不知道里头那个芝麻馅的雪媚娘已经把他给卖了。 他原本站的位置是侧门,文臻进去之后,他看看门楼,生出些许疑惑,便也想进门去瞧瞧,刚一抬腿,忽然发现另一个方向的正门处,一群人正前呼后拥地走进去。 他的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林飞白身上,顿时一凝,抬起的腿放下,脚跟向后一转。 林飞白似有感应,忽地抬头望来,易人离立即停住脚步,低头,状似自然地向石狮后头一避。 隔着距离,又是夜深,对方似乎也没在意,目光一掠而过,随即便与同伴们一同进门去,里头似乎立刻便有人接应,招呼的声音听来分外殷勤脆亮。 易人离背对那个方向,手指紧紧地抠住石狮子凸凹不平的头顶,指甲磨在粗粝的石面上,不知不觉便钝了一个角,粉白的甲屑簌簌直下,雪似的。 于是便有人嫌弃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惊得神游天外的易人离霍然抬头,便看见前方绰绰雾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人周身拢在浅银色的生丝斗篷里,只头发与斗篷的束带与夜色同黑,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似流动于这夜与月之间,即可融入溶溶月色,又可化为浓浓黑暗,阴郁又高远,迷离又冷淡。 易人离能看见的,只是那束带上方露处的一角下颌,玉一般的光洁。 那人站定,对正门方向看一眼,又对他看一眼,易人离只觉得那一眼看似春风流水,却风如刀剑水如瀑,刹那贯入他五脏六腑,将那些深藏的不可说,转瞬便搜剔干净。 他想走,却脚步难移,想退,又觉无所遁形。 正在此时,龟公探头出门来看,第一眼看见斗篷人,第二眼看见易人离,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尤其在斗篷人身上多停留一会,几乎瞬间,龟公眼睛便亮了。 那人回头又说了几句什么,随即文臻的喊声传出,易人离此刻神魂不属,既挂心着刚才进去的人,又警惕着现在面前的人,也就随意哼哼作答。 然后那龟公便出来了。 伸手一拉斗篷人袖子,对易人离一摆下巴,道:“行了,谈妥了,你们两个,跟我进去。” 易人离一诧:“已经卖了?” “是啊卖了。”龟公满意地看着他。 看样子这相公放得开,不需要怎么费心调教。省心。 “银子给了?” “给了,高价。”龟公瞟斗篷人。 “那她怎么还不出来?” “从后门走了,你呀别管她了,且随我来。” “我怎么能不管?银子还有我一份呢!” “银子你愁什么,你只要听话懂事,日后大把银两有得你花呢小相公。”龟公伸手来拉易人离,又想去牵斗篷人。 “这是”易人离想到文臻说的谈妥了就有地方睡觉的事,有些疑惑,“进去睡觉?” “啊对对,进去睡觉。”龟公的诧异很快转变为欣喜,笑得黄板牙都一掀一掀。 见多哭着喊着不肯做小倌的,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放得开的呢! 他又去拉斗篷人,那人微微低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手一顿,随即一个灵活的转身,拉住了易人离的袖子,“来来来。” 易人离自然是不想进去的,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去叫闻真真出来,我们不睡你这里。” “闻真真?你是说刚才那姑娘?”龟公不耐烦地道,“早告诉你走了,一百两我都花了,你现在磨蹭个什么劲?” 易人离皱起眉头,先前就萦绕在心头的疑惑,此时越发浓厚。 不会被闻真真坑了吧? 龟公看他神情不对,心底咯噔一声,忽地拍了拍手掌。 几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团团围住了两人,龟公下巴一抬,“拖进去,捂住嘴,别闹出大动静惊扰了贵客。” “做什么!”易人离猛地蹦起来,捋袖子正要动手,忽然顾忌地看了斗篷人一眼,袖子卷了一半停住,“你们发什么疯!” 斗篷人忽然轻笑一声。 “我说小白痴。”他道,“自己被人卖了,还不赶紧进去帮着数钱?” “你说谁小白痴!等等你说什么?什么卖?”易人离的声音猛地扯太高,听起来简直像个被非礼的黄花闺女。 “你们两个!”龟公的耐性消耗殆尽,尖声道,“不都是自愿来卖身的吗!你们姐姐已经把你们作价一百两银子卖给楼里了,还在这里罗唣做啥,当真要我八抬大轿抬你们进去吗?” “什么卖身什么卖身!闻真真呢!闻真真!”易人离的袖子又捋了起来,也不藏拙了,一巴掌把来拦的两个大汉推个跟斗,抬腿就要往里冲。 然后他的袖子就被轻轻拈住了。 一股大力涌来,易人离的半边身子一酸,步子便迈不出去了,奇的是袖子却分毫不破。 拈住他袖子的斗篷人,诚诚恳恳地道:“别闹,先进去瞧瞧,打起来人吓跑了怎么办?” “关你什么事?”易人离眉毛一旦竖起,平日里那种邻家少年的真纯气息顿时荡然无存,煞气如刀,似随时要择人砍杀。 “怎么不关我事?她把我都给卖了。”斗篷人的语气听来满是新鲜好奇,“我还第一次遇见能卖我的人呢。” 易人离朝天翻了个月亮那么大的白眼。 斗篷人就用两根手指扯着他进了门,易人离挣脱不开干脆不挣,进门以后不住呵呵冷笑。 娘的。 闻真真,你可千万别给我逮着! 文臻此刻还在楼里。 没有及时跑掉的原因无他——她迷路了。 左拐再左拐,隔间太多转得有点晕,感觉没错,可是愣是没看见门,只有长长的通往各处的走廊,走廊里一扇扇红门依次排开。 她不敢乱走怕越走越深,结果被一个行色匆忙的女子拦住,头也不抬塞了一个托盘给她,托盘上有瓶酒,嘱咐她送到天字甲号房,便匆匆赶去伺候客人了。 她刚想放下托盘,走廊拐角处出来一群人,当先的居然是那个bra爱好者林飞白! 她转身想溜,结果听见了龟公在气急败坏嚷什么,似乎还夹杂着易人离的声音。 他们进楼了! 就在自己后面!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文臻立即端好托盘,低下头,站到一边,微微侧身。 一群人擦身而过,人群最中间的那个冰亮冰亮的家伙,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文臻刚要舒口气,和她擦肩的一个公子哥,一偏头看见她手中托盘,咦了一声道:“一抔冰!这酒不错,我每次来都说没有,今儿倒见着了!哎,你,马上把这酒送天字甲号房去!” “好嘞!”文臻答得清脆。那公子哥点点头,自顾自向前走。 已经走过去的林飞白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娇小的背影,根本没有端着酒跟上来,反而加快了脚步,匆匆向旁边拐。 他眸子里似有星火一闪,刺亮迫人。随即他道:“贾兄,一抔冰我也闻名已久,到底怎么个好法?” 那姓贾的男子第一次见这千里之外的人忽然走到近前,受宠若惊,急忙道:“这是试岚楼名酒之一,据说首味澈凉清越,如冰如雪,然而入腹之后”说着便下意识转头,要去拿文臻端着的酒壶示范,一转头才发现刚才那小使女居然没有跟在身后,而是已经走出了老远! “喂你!”他急忙越众而出,一把拽住半个身子已经转过拐角的文臻,“你跑哪去!天字甲号房不在那个方向!” 文臻身躯一僵,听他这一声嚷得急切,声音过大,而那边易人离声音也在接近,眼看就要转过拐角转到她面前—— “对不住公子,我这是记错路了”文臻刷地一个转身,“天子甲号房对吗?天子甲号房好的。” 她步伐加快,甩下那贾公子,挤入那一群人,抬头看见林飞白高高的乌黑发顶,不知道是该骂呢还是该感激。 不过真是奇怪,那个恨不得满脸刻着“我清高我孤傲我为国家省肥料”的家伙,怎么会跑到这种烟花地,和这些一看就是纨绔的家伙们混在一起? 天字甲号房就在长廊顶头第一间,林飞白当先进入,其余人一哄而入,文臻仗着身材娇小,顺利地不为人注意地挤进门内,而此时,易人离的脚步声已经接近,文臻听见他怒气冲冲地道:“你别拉着我!我说了我不是来卖身的!我要找人!闻真真!闻真真!” “这里没你要找的人,人都已经走了!喂你站住,这边都是贵客不能惊扰——哎哎站住,站住!” 文臻一脸纯真平静地拉上纸门—— “等等。” 冷而微带金属音的特殊嗓音,一听就知道是林飞白那个丧气货。 文臻当没听见,大力拉门。 林飞白并不和她纠缠,立即唤:“孙掌柜!” “哎!”外头答应的声音脆响,正是刚才大叫的人,声音就在门外,与此同时“哗啦”一声,门被拉开。 文臻在对方影子映上门扇的时候已经松手,躲入门后的死角中。 瘦高男子谄笑着扶着门边,里头公子哥和他都熟悉,有人笑道:“老孙,这大呼小叫的是在做甚?又来了不听调教的雏儿吗?还不赶紧给我们林公子安排一个最好的?” 易人离的脸忽然探了过来,对屋内张了张,里头静了一静,随即有人笑道:“难怪!果然不错。喂老孙,就这个吧。” “就你老母——”易人离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身后,斗篷人忽然慢悠悠踱了过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解开斗篷束带,灯光斜斜映上他的半张脸。 屋子里,忽然寂静了。 好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试岚楼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躲在门边暗处里的文臻看见这张脸,脑中轰然一声。 我去深井冰!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前两天不是狂奔赶回天京了吗?在天京就这么呆不住,又跑过来干嘛? 她没有试图往黑暗深处再缩,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尽量敛住气息,直觉告诉她,现在想跑,必定被逮。 “孙掌柜,这两个也是你楼里的人?”有人吃吃地问。 花楼管事人向来浑身都是机关消息,最灵活不过,孙掌柜一看众人灼灼目光便知道今日这是个极好机会,略一犹疑便道:“是啊,只是” “那就这个吧。”林飞白忽然道。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眼神齐齐落在门口的斗篷人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打情骂俏? 门口,“被卖了”的燕绥微微低头,看着坐在人群中央不动如山的林飞白。 两人目光相撞,烛影摇红里似哧哧迸溅火花。 片刻后,林飞白面无表情招招手。那手势不像在召唤小倌,倒像唤人决斗。 众人没来由觉得紧张,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然而什么事都没有,燕绥眼角一弯,竟然就那么过去了。 林飞白对他拍拍身边坐垫,燕绥也就坐了。 林飞白指指酒壶,示意燕绥倒酒,燕绥拿起酒壶—— 文臻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深井冰身上,连易人离都忽然莫名其妙缩回去不见了,没人注意到门口,她正好可以扁扁地,扁扁地,游出去。 她扁扁地游到门口,抬脚—— 燕绥忽然头也不抬地道:“酒壶空的,换酒。” 众人唰地转头。 就看见一脚前一脚后快要逃出的文臻。 被这一句话钉死在门口。 文臻这一瞬间,脑海里滔滔滚过无数念头。 有怒骂林飞白的,有诅咒燕绥的,有吐槽易人离的,有思考对策的,但最多的始终飞来飞去的一个念头就是“他们都知道我在的吧都知道的吧?他们两个都是在耍我吧都是在耍我吧?!” 然后她应道:“好,这就去。” 一脚跨出门外,光线昏暗,守在门外的孙掌柜第一眼竟然没认出她来,还抬手拍了她一下后脑勺,怒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快去!” “是是是。”文臻点头哈腰,脚步飞快。 奇哉怪也。 后头两个瘟神,居然没有追出来? 文臻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这又能怎样呢。 她后背黏着的那个笑得阴恻恻的家伙还没撕下来呢! “易人离,易小离,易小哥,易哥哥你听我说,我不是要卖你,我只是骗一下老板,拿到钱从后门绕出来,再喊你一起逃掉,没事先告诉你是怕你演技不过关” “我瞧你现在演戏演得挺过关。”易人离幽幽地对她后颈吹气,吹得她汗毛一阵阵起立爆炸。 “是真的。你说我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正需要人保护的时候,我怎么可能抛下你?我就不怕遇上强梁?”文臻掏出银票,嗓子软绵绵,“来来来,钱给你,出门在外钱最大,这下你相信我了吧?” 一只手伸过来,把银票笑纳了,但是后背的跗骨感并没有消除。 “我被你骗怕了,一百两银子不足以让我相信你,”易人离在她身后呵呵冷笑,“我觉得跟你离开闻家是个错误的决定,你这样的人,就应该被关进深宅大院里,才能少出些幺蛾子,所以我决定还是送你回闻家。” “易哥哥,好哥哥,你确定要回闻家吗?咱们走之前可是在闻家放了一把火哦。” “咱们?什么咱们?那是你,不关我事!” “我一个纤纤弱女我没有人帮忙能干得出打人放火这种事吗?易哥哥你太瞧得起我啦。” “你威胁我?” “呃,好像是这样?易哥哥你觉得呢?” 背后也呃的一声,易人离好像也被这段无耻无赖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对话给呛着了。 好半晌。他才呼出一口长气,有点疲倦地道:“行了,你厉害,我不送你回闻家。可以,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作为对刚才骗我的赔礼。” “好的易哥哥,没问题易哥哥,什么事儿易哥哥?” 易人离伸出手指,右手摸出一把小刀,轻轻一划,指尖破裂,鲜血滴入文臻手中的酒壶。 “你不是还要送酒回刚才那个屋子吗,让那个主客喝下这酒,我就原谅你。” “你还是送我回闻家吧易哥哥!” 屋子外文臻和易人离在讨价还价,屋子内燕绥和林飞白“相谈甚欢”。 今日这屋子里的,都是蒙田当地的衙内,以蒙田所属的定州刺史之子为首,包括长史c治中c以及几个主要郡郡守的后代,可谓军政宪三司齐全,囊括了距离天京最近的定州上下权力层最顶端的那一群官二代。 这群官二代能接待到林飞白也是之前毫无预料的事,只知道这位因为有事前往蒙田拜访闻家,正好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弟弟,皇叔燕时信也在蒙田附近参禅,说是因为蒙田发现了一处古崖石刻,酷爱一切古迹书法的燕时信为此甚至搭了个茅屋日夜观摩,还邀请林飞白也去欣赏一番,这位皇叔身份高贵,为人却出名的恬淡,是一位在家居士,不爱繁华,不住宫府,不喜金银,不慕女色,日常就是养花写字品茶参禅,哪里清净去哪里,什么闲适做什么。 林飞白于是在蒙田又耽搁了两日,这群公子哥儿得家中长辈授意蜂拥而来再三邀请,今晚终于请到了人,这些人平素对林飞白也所知甚少,倒是对他那个名动东堂的老子耳熟能详,都知道神将林擎除了会打仗之外,还擅丝竹,懂蹴鞠,精马球,爱茶棋,是个真真正正天文地理琴棋书画灵机一触百类皆通的聪明人,众人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么一个风流人物,生的儿子想必也是个梁园风月攀花折柳的主,蒙田当地格调最高最富盛名的试岚楼,自然是要请林侯亲自来了解一下的。 当然,这些人也就是本地地头蛇,离天京最高层还差十八座金銮殿的距离,连林飞白都不熟悉,更不要说传说中的宜王燕绥了。 燕绥坐在林飞白身侧,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下的时候袍角压到了林飞白的袍角,林飞白想抽,抽不出,还想再抽,燕绥眉毛一挑,“这位公子,不用这么急色吧?” 林飞白立即缩手。 众人:哇呀看不出林侯这么冷淡的人骨子里居然这么骚呢。 林飞白自然不可能白吃亏,眉毛沉沉地压着眸子,道:“做小倌的,不懂伺候人?桌上的莓果还不奉上来?” 燕绥立即捧起盘子,拈了一颗鲜红的莓果递到他嘴边,一边唏嘘地道:“你自小爱吃酸甜,想当年有回有人送一筐莓果,我娘当即就给了你,她倒是忘了,我也爱吃酸甜。” 林飞白面无表情地道:“然后我泻肚子一个月。” 众人:哇呀呀原来林将军还和这位青梅竹马来着! “是哦,那想必你现在也不想再吃这玩意了。”燕绥手中的莓果转了个弯送进自己嘴里,略品了品,摇头,“其实还真不大好吃。”说完顺手把拿过一个莓果显得不那么对称的盘子又重新摆了摆。 “有些人天生小肚鸡肠。”林飞白讥诮地道,“得不到的就觉得是最好的,几百年前的事整日里牛一样反刍着嚼来嚼去,也不觉得恶心。” “说得也是。”燕绥摆来摆去都觉得不满意,只好又拈一颗莓果吃了,“你小时候就不怕恶心,我娘心疼你,给你吃糖都怕你咯了牙,非要帮你嚼软了再给你吃——啧啧,一直忘记问你,口水好吃吗?” 众人: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听见了什么?我们是不是该避出去? “阁下真是好记性,”林飞白嘴角一扯,这么崖岸峻刻的人,笑起来居然三分邪气,越发显得眸子熠熠,光剑纵横,“记得这么多有的没的,怎么不记得我爹为了救你断了腿?” “那是救我吗?”燕绥曼声答,随即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他笑,“看,我娘对你那么好,你说起来怎么不见尊重,有的没的?这话我娘听见,可会伤心哟。” “记住你的身份,”林飞白肃容道,“小倌。” “恩客,”燕绥立即靠过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说这些煞风景的干嘛,小时候你总爱缠着我” 众人:感觉屁股快要和座位分离了。 果然,林飞白唰地让开五尺,眼刀嗖嗖地射过来,那眼神,仿佛下一刻不是春宵,而是决斗。 众人:哈哈哈这位小倌好生有趣哈哈哈林将军我失陪一下去解个手。 众人:呵呵王兄等我我和你一起我也要更衣。 众人:哎呀我姨妈喊我回家吃饭各位恕罪我要失陪了。 一眨眼,一屋子人走个干净。 文臻捧着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屋子里空荡荡的,刚才那一大堆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先没进屋子,站在门边,看了一眼室内。 屋子里只有林飞白和那深井冰,深井冰在摆弄桌上一盘莓果,一边摆弄一边皱着眉吃,文臻觉得他那表情比吃屎还痛苦,奇怪的是这么痛苦怎么还在吃,自虐狂吧? 那个林飞白坐得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烛火飘摇,光晕弥散,映得人面半阴暗半昏黄,器物镀一层半旧的黯色,换成常人八成有几分诡异的场景,然而因这两人形容优美,生生便多了岁月感,如古画慢卷,画中人眉目如花,时光因此停滞,尘香弥漫。 文臻却有种奇怪的感受。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两人很不合,针尖麦芒的气氛哪怕路人也能察觉,那为什么还要凑在一起? 林飞白明明有急事的模样,为什么还不走? 深井冰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 文臻的目光落在手中酒上,易人离下毒的提议在她看来十分荒唐。当然,面对被送回闻家的威胁,她一向威武便能屈,痛快地就接了。 反正她只答应送酒,可没答应下毒,下毒不成功的事不也很正常? 虽然她也很不想面对这两个危险分子,但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也不用掩饰了,早就被发现了吧? 她进去,酒往桌上一搁,正好燕绥一脸痛苦地吃下了最后一个莓果。 托盘底接触桌面清脆一声,两人一起抬头看她。 果然,都没露出惊讶表情。 两个装逼犯。 林飞白看她一眼,一脸不出所料表情,冷哼一声,拍拍袍子,让了让身子,给她和燕绥之间空出位置。 文臻:? “半夜从闻家跑出来私会,果然挺配你,小倌。” 文臻:?? “这你想多了,她已经不要我了,方才还把我给卖了。”燕绥皱着眉摸肚子,莓果吃多了,泛酸。 文臻:??? “打情骂俏请至别处,这里不奉陪。”林飞白看都懒得看两人一眼。 文臻:??? 敢情林飞白以为她是和燕绥在此处私会,所以才拦她? 真特么比窦娥还冤! “咯噔”一声,她拎起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搁。 永远沉浸在唇枪舌剑中的两个人,终于都转过眼来看她。 文臻脸上是和动作截然不同的大大笑容,指指自己,指指酒壶,“两位,我是来自首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逼死强迫症 两人都对这陌生词儿露出一丝茫然表情,燕绥目光在酒壶上一转,指尖一弹弹开盖子,微微一嗅。 文臻心想还是这个家伙厉害啊,虽然没懂,但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或者,是举告?”她眯起眼,“闻出来了吧?酒中有东西对不对?两位,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没兴趣知道,也不想打扰两位说话,我来,就是想和两位做个交易哈。” 她语气微微一顿。 就在方才,她说话时,也不知道哪句话触及了谁的敏感神经,飘摇烛火下,仿佛林飞白的神情略有变化。 又或者只是烛火被风掠动? 文臻并没有在意。 听到交易两个字,林飞白抬头,燕绥却根本看都没看她。 这个人一张脸美至炫目,心思也似深海难测,文臻不知道他是怎么确定这笔交易和他无关的,但很明显,相比于林飞白,她宁愿被这人无视。 “这位……林公子?”她道,“一千两,让我走,以后也不找我麻烦,我就告诉你是谁让我下毒的。” 林飞白皱起眉,眼光顿转蔑视,“规矩没有告诉你不能透露雇主消息?真是杀手之耻。” “第一,我不是杀手,无需遵守杀手业职业道德;第二,这对您来说是好事不就行了?成大事者,干嘛总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 “我不和无信无义的人交易。”林飞白起身,“我也不会阻拦你离开。也没兴趣知道这个下毒的人是谁。我林氏纵横沙场数十年,冤仇无数,都去追索担忧,那也不用吃饭睡觉了。” 他语气冷淡,眉间自信骄傲却有如实质般迫人,文臻托腮看着他,心想这个逼装得我给一百分。 林飞白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也没回头,只冷冷道:“最近几日我三次被刺,想必是阁下的手笔,拜托阁下,派点中用的人来,别总用一些阿猫阿狗侮辱我,知道的人知道你手头无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势了。” 说完袍角一掀出门去,文臻觉得刚才评分错了,一百二十分妥妥的。 文臻笑眯眯目送林飞白头也不回出门去,又一次心想他今晚来到底是为嘛呢? 燕绥忽然道:“他没兴趣,我有兴趣,来,说说看。”手指一弹,弹出几张银票。 银票却没有落到文臻手里,在文臻面前的烛火上方停住,文臻伸手要拿,银票立即急速对着烛火坠落。 “别急啊。”燕绥道。 “好气功。”文臻笑。 然后她拿走了蜡烛,一口吹灭了烛火,伸手一抄将银票收进手中,笑道:“谢了啊。” 燕绥弹指——下一刻他弹指的动作停住。 文臻在他对面,蘸着酒水,在桌上划了一条线。 燕绥一眼之下,心神震动,险些骂娘。 这线为什么不画在中间! 为什么将桌子分成一半大一半小! 为什么画得歪歪扭扭! 浑身汗毛都似要竖起来,每个骨节都想要扭动,皮肤上似有蚂蚁成排舞蹈,每个毛孔都在大喊难受。 燕绥立即忘记银票,抓过帐幔忙着先把桌子擦干净。 下一秒文臻手中多了一把刀,探手一划,嗤啦一声,帐幔一角布料悠悠坠地。 燕绥手一顿,扔开帐幔,正转目寻找别的可以用来擦拭的东西,文臻手一拍,刚才那个坠地的一角布料被拍到他眼前——歪斜的,不对称三角的,边缘丝线长长短短拖拽着的。 燕绥又一顿。 文臻手一挥,嚓一声轻响,矮几塌下半边。 一条桌子腿落地。 燕绥再一顿。 文臻动作行云流水,抓过地面坐垫—— “够了!” 燕绥没有再被逼停顿,抬手一拂。 矮几连同坐垫以及室内一切可以移动的事物都猛然一颤,翻腾而起,在半空中穿梭翻转,下一瞬同时化为无数灰黄色的齑粉,在天地间飞旋浮沉,烛火因此猛然一黯。 端坐于暗沉烛火灰黄齑粉中的燕绥,因这回旋的风衣带飘飞,于模糊中透出玉白容颜,恍惚间妖魅难言。 文臻仰头看这一幕奇景,眼神惊叹。 燕绥却没来由觉得她像在看猴戏,自己就是那只被迫演戏的猴。 一声呼啸,木屑布屑卷往室外,被夜风刹那掠走。 室内空荡荡,没有了任何可以用来作伐的物事。 燕绥抬眼,似笑非笑看文臻,下一瞬,嘴角弧度一撇。 对面,文臻嘿嘿一笑,抬起手。 掌心里,一截被切断的、切口歪斜、因力气不足,边缘也不平滑的,桌子腿。 …… 室内的安静有些迫人。空气似被什么隐形的力量绞成丝索,随手一抖,便能将人牢牢捆住。 但文臻很明显滑不留手,捆不住。 她笑眯眯掂着桌子腿,眼睛弯弯,似乎掂着的不是木头,是一块狗头金。 有些人一看就很大尾巴狼,仅凭气场便能忽悠人夹紧尾巴乖乖做人。 但她恰好来自现代,知道严重的强迫症是怎样的一种无形的绳索。 生理上的问题可以控制,心理上的毛病却和自身能力无关,相反,倒可能越强大越严重,越难以解决。 她这一连串逼死强迫症的动作,是要告诉他,我可以帮助你,你别动不动再吊我一次。 但她同样知道,这里是古代,是人命如草芥王权大如天的古代,当她暗示对方她已经掌握了对方的软肋的时候,接下来她就要小心自己的狗命了。 这个人,在发现有人拥有能影响他的手段之后,正常情况下,应该都是让那人变成死人吧。 对面,深井冰在笑着,无害的模样。 她却永远记得第一次见面吊在屋檐对面的冰冷的尸体。 为防被不打招呼就下手死得冤枉,她飞快地开口:“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哟。” 随即把桌子腿抛出门外以示诚意。 燕绥一顿,文臻的这句回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个被迫欠的“人情”,正常人都不会理会,这小丫头是想干嘛? “哦?”他笑,听不出喜怒,“怎么,想拿命来还?” “要我的命你会减一斤肉嘛?” 燕绥一默,这丫头讲话真怪,正常人不是应该说“要我的命你会多长一块肉?” 文臻瞅瞅他,古代人啊,不能理解现代人对减肥的执念啊。 再瞟一眼他的身材——刚才那句话还是说错了。她探身过去,捏了捏燕绥的腰,目光亮亮:“好瘦……羡慕……” 燕绥:…… 天塌了吗?地陷了吗?东堂被南齐大燕大荒同时攻打了吗?改朝换代了吗? 不然这世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大抵他的表情有些太奇怪,文臻想了想,又捏了他另一边的腰一把,歉然道:“抱歉,忘了哈,你要对称的。” 燕绥:…… 不,我好像不需要这种对称…… 纵横皇宫朝廷二十余载的宜王殿下,生平头一次出现“茫然”这种对他无比陌生的情绪,以至于刚刚酝酿出来的杀气一个跟斗云不知道哪去了。 但是宜王殿下什么时候吃过亏? 一瞬之后,反应过来的燕绥,伸手捏了一把文臻的脸蛋。 “好胖,肉真多。” 说真的,这丫头皮肤粉团团的,手感滑腻,捏了不亏。 想了想,又捏了另一边一把。 “来,对个称。” 捏完,身子舒服地向后一仰,摊开身体,一副你完全可以摸回来但是我也绝不会吃亏的姿态,眼光在她某个正在发育的重要部位上,略带嫌弃地一掠而过。 文臻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的潜台词。 下次你再摸我,我就回敬你胸。 文臻:…… 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静如处子,动如疯兔 互摸环节被迅速切换,好在方才那一刻令文臻隐隐紧张的杀气也被这一搅合,给搅散了不少。 文臻老老实实和神经病谈判。 “这位……兄台?” “燕绥。” “哦燕……公子?” “燕绥。” “好吧燕……兄,你这么大方,我当然要履行承诺咯,这酒里的毒,是方才外头那位少年给下的,他叫易人离。” “就是被你卖掉的那个?” “是啊,长得不错吧?” “你这无耻性子我喜欢。” “啊啊啊靓仔说话好有个性,我也喜欢你哟。” “……你为什么要卖他?” “你问哪一次?” “你还知道你接连卖了人家两次?” “这怎么能叫卖呢?这叫无风险基础上的发挥余热。” “哦?” “易人离武功不弱,一个小倌馆,留得住他?打不过可以跑啊,既然对他不能造成实际性伤害,我不卖也是浪费。” “有理。那么林飞白呢?他武力非凡,你把易人离卖给他,你就不怕易人离倒霉?” “林将军啊……人骄傲得恨不得用下巴戳破天。易人离自己上阵真刀真枪,倒可能被狠狠教训,但如果根本没能成功,我看林飞白也不会追出去哭着问人家为什么要杀他。” “你倒挺了解林飞白的。” “夸奖夸奖,多亏装逼犯见识得多。” “我怎么觉得你说这句话,眼光似乎有意无意扫过了我?” “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靓仔你美得我控制不住不看你啊亲。” “有理。那就这样吧。” 某人彩虹色的气体噗噗发射,被笼罩在这股神秘气体中的燕绥,根本看不出有没有被熏昏,至于害羞意外之类的人类情绪,那也是绝对没有的,依旧那般轻懒地,叩了叩桌面,就要结束对话。 “等等!” “怎么,舍不得我?” 微微上挑的尾音,似乎是调戏,又似乎无情。 文臻笑起来的时候眼眸微微弯起,似乎甜美,又似乎警惕。 “我舍不得我的命啊。” 室内稍稍沉寂,片刻后,燕绥一偏脸,笑了起来。 他一笑,文臻就脑子发昏,感觉一万副好莱坞最美场景或者一万个世间最美词语在脑海中云霄飞车,都不足以拿来形容这人的风采之美。 刚才虽然句句彩虹屁,但真实度百分之九十九。 所幸她的理智还没在美色中彻底沉沦——如果她真的任燕绥就这么结束话题了,那她后头的日子也别想好好过了。 “交易结束,现在我们谈个新交易吧,”她道,“首先,我声明,我无心冒犯你,也不会提醒任何人你这个强迫症。” “强迫症吗……”燕绥重复一遍,点点头,“这个词很有意思。” “毛遂自荐一下,我有一手还不错的厨艺,可以为长期厌食挑食、脾胃虚弱、营养不良者提供必要的合理的能够改善体质强健身体的食物搭配……” “说人话。” “美食我手,值得拥有!” “上次在我面前这么吹牛的厨子,现在骨头已经沤成花肥了。” “花肥我也能给你做出牛肉味你信不信?” “就凭你这一手恶心的形容,我信了你我怕那厨子的棺材板压不住。” “说这么多,能不能动点真格的,这就试试?” “我讨厌烟火气。”燕绥斜斜倚着墙边,半边脸隐在烛火光影中,“我比较好奇,你又是怎么看出我挑食的?” “这一桌子的吃食,色香味都不错。你目光时不时掠过,也动过碟子,但你每次动碟子,都是在将刚才被他们吃的七零八落的摆盘重新摆齐整,根本没有动过食物一口,甚至有时手指不小心碰到点心边缘,还赶紧擦拭。”文臻托腮,嘴对着桌面一努,“这大半夜的,离晚饭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任谁只要还在活动,都难免有些食欲,在这种情形下还不吃东西的,除了怕下毒和挑食,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这种一看就很凶残的家伙,自然不可能是怕下毒。 那就是挑食了。 “仿佛有些道理。”燕绥也漫不经心敲敲指尖,也没看文臻,忽然道:“我还有朋友要招待,你去吧。” 文臻不喜反惊。 她摸不着这人的情绪。 推荐自己的厨艺,没指望这人当场就试,她只是试图用人间烟火的气息,来强调自己的简单,但是这人比她想象得还要捉摸不定。 说到底,在这样的人眼里,寻常人的性命好比草芥,不值上心,以至于她连对方有无杀机都无从把握。 惊疑情绪转瞬过,她立即站起,含笑弯弯腰,转身就走。 拉门,出门,上走廊,她听见自己脚步声细碎,响在夜半有些空寂的走廊上。走廊扶阑外是四面流水,流水中央假山层峦叠嶂,假山顶上挂一轮琥珀色的月亮。 文臻忽然停住了脚步。 四面好像静得有些奇怪,这里不是夜里最热闹的小倌馆吗? “我还有朋友要招待。” 这句话忽然响在耳侧。 联合当时情境,前后语境,这句话出现得好突兀啊…… 文臻忽然转身就跑! 可是已经迟了。 身后忽然一冷,什么东西蛇一般冰凉彻骨地贴了上来,细细的呼吸响在耳畔,隐约有人低笑一声,声音窃窃,不知远近。 像梦魇,无声无息逼近,猛一回首,就能见血红的瞳孔和雪般没有温度的眸。 文臻哇呀呀尖叫一声,仿佛吓得不敢回首,只埋头向着燕绥的方向狂奔。 后头的人又笑一声,似乎很是满意。 文臻狂奔出两步,忽然一个大转折,身子一扭,猛地越过栏杆,向池水里一跳! “噗通!”巨响。 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惊咦一声。 一道细长身影冲天而起,避开文臻落水溅出的巨大水花。 人影飞起后一个转折,半空中似乎怒骂一声,但终究不敢去追文臻耽搁时间,立即扑向天字甲号房。 “砰”一声巨响,天字甲号房房门忽然炸开,无数木板纱幕碎成千万片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飞舞,如下了一场杂色的冰雹,碎片击打在四面廊柱地面上,砰然炸裂之声不绝,而这些混沌一片的碎片狂雨里,一抹白光滚滚如电,穿射而出,一霎似虹,穿数丈深廊,直抵那条黑影胸前。 那人堪堪触及天字甲号房的门边,就被这股狂飙凶悍的风与光逼得险些窒息,较常人分外柔曼的身影如被狂风怒卷,掠得一折一荡又一折,接连三四个站不住脚的跟斗,眨眼被逼退到栏杆边缘。 砰砰之声不绝,整个长廊,似乎都抵受不住这种彪悍至极的出手,无数木板卷翘爆裂,啪啪接连翻起,在半空中接连撞击,撞出又一轮声势惊人的爆炸。 这阵仗大到连在水底的文臻都能听见。 只一击。 那被逼到栏杆边的人无法扛住这般风狂雨骤,风中残荷般一退再退,始终没能站稳,更不要说上前出手,只好趁着一次摆荡,向后荡出一个长长的弧度,眨眼间已经掠过水面。 那人虽然被这惊人出手压得未及出一招,轻功却妙到言语难描,如羽如烟,刹那划过一道流丽水痕。 银光一闪,燕绥已经到了栏杆边,看见水面,忽然一顿。 只一顿,那刺客便要远遁。 文臻忽然从水底站起。 这水池是酒楼自己开挖,出于安全和费用考虑,必然不会挖很深,也就到文臻腹部。 她一站起,便伸展开双臂,迅速大喊:“怕湿鞋的,来吧!” 话音未落,月华色人影一闪,头顶一颤,柔软的袍角自脸颊一拂而过,淡淡蘅芜香气弥散。 文臻抬头,水面倒映那人翻卷的披风如一大片月光漾在星影里。 头顶上簌簌落下刚才被靴子踏过的微微泥屑。 文臻:…… 我只想提供肩膀啊我! 是什么样膨胀的自信让你踩我的头! 默默抖掉头顶的碎屑,文臻决定下次一定要提醒这强迫症他鞋底有泥。 想到这强迫症以后走路浑身不得劲时不时要提起鞋底看泥,文臻便觉得那一口恶气出了大半。 她抬起头,对面,刺客还在不住后掠,倒退速度居然也疾若星火,以至于对岸长廊上的灯笼被风声带得齐齐倒飞,在深黑的夜色中绵延飘摇成一片绯红的锦带。 而燕绥就在他身前不远处,看上去远不如刺客如电如剑般声势,不急不忙衣袂飘举,奇的是无论刺客怎么加快速度,他和刺客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近到几乎探手可及,他却不伸手,也不加快速度,就那么吊着人家,以至于刺客竟也始终不敢转身,两人面对面一进一退,眨眼间将这绕湖一周的长廊都转了个遍,眼看后方再无路,那刺客似乎也发了急,大喝道:“燕绥,你永远都这样赶尽杀绝,不容他人有立锥之地!” 文臻听得险些笑出来——说得好像来刺杀人的是燕绥一样。 燕绥脚步忽然一停,刺客狂喜,终于有了喘息之机,立刻转身狂奔。 而文臻看见平静的燕绥,依旧平静地,伸出了剑尖。 下一秒她见狂电从天落,白浪自湖生,见那电般的剑光刹那横展如巨扇,如海潮滚滚平推而来,自湖面一掠而过—— 然后她看见湖中假山飞了起来。 整座的,高与宽都近一丈的,庞大的假山。 像飞来峰,又或者是蹦出灵猴的神石,被一剑挑起,呼啸越过湖面,惊动静湖如深海,乍立涛头无数,再撞上长廊,一路砸栏杆破廊柱掀盖顶……最后砰一声巨响。 尘烟弥漫,土石纷飞,天地一片昏黄,像覆了沉沉雾霾的暮色。 好久之后,文臻才勉强找到了刺客在哪里。 刺客扁扁地,被镶嵌在了长廊尽头的照壁上。 大概用铲子挖上一年能挖齐全的那种深镶。 假山簌落落碎裂成无数石片,在人形照壁下堆成一座小山。 猛烈的风声狂暴得屏蔽了文臻的听力,好一阵子她耳朵嗡嗡作响,始终都是那仿佛天地崩裂之声在立体声循环播放,然后她才隐约听清了燕绥收剑时的那句话。 “不给你立锥之地?”出剑可翻江倒海,收势便海晏河清的燕绥,一脸不能苟同,“喏,送你一座山,拿去,不谢。” …… 文臻目瞪口呆。 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尖,只适配优雅神秘精致从容等等精美挂形容词的燕绥,动起来,居然是这一款的。 当真是静如处子。 动如疯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孤男寡女 当燕绥慢慢走回来时,文臻已经把先前要提醒他鞋底有泥的决定,抛在了九霄云外。 开玩笑,和这只外表白骨精,骨子里时而美女蛇时而霸王龙的神奇生物在一起,做一只舔狗都怕活不够。 燕绥的目光从她花似的笑容上飘过,在她湿淋淋的胸前落了落,经过她时眼光掠过精致腰窝,自流畅腰线一泻而下,在分外浑圆挺翘的臀上略一停留,最后微带欣赏的目光落在那双并拢后笔直毫无缝隙的双腿。 湿了身的少女,无法遮蔽那一身的美好曲线,文臻在现代自幼饮致,营养全面,又勤于运动,身型皮肤都发育得相当不错,除了身高不够修长外,体型浑圆有致,是一种颇具诱惑却又不过火的身材,性感已至,尤物未满,那性感便显出几分青涩来,反多了一份熟女不能有的青春明媚的风情。 远胜于这个时代那些一味追求弱柳扶风而过于苍白身材扁平的所谓淑女。 以至于燕绥看了半晌,忍不住轻飘飘说了句:“矮了点。” 于他便是赞誉了,文臻听来却是骂人,忍不住朝天翻个巨大白眼。 矮咋了?绊你家门槛了? 再说人家再矮也有一米五九! 夜风过,她打个哆嗦。 对面燕绥看见,抬起手。 文臻希冀地看着他披风的束带。 燕绥把披风束带紧了紧。叹一声:“这夜真有点凉。” 文臻:…… 我呸! 此时试岚楼已经一片纷乱,无数人被惊动,龟公等人想要过来,奈何这楼里格局,便是建筑绕湖而建,以长廊连接,如今长廊被破坏,那些人想过来一时也过不来。 对岸人声纷扰,文臻有点发愁,心想今日这事闹到这样怎么收场? 经过刚才那一遭,她可不指望燕绥会大发善心帮她的忙。 这个神经病,一眼看去就是那种满身麻烦的多事体质,逛个小倌馆还能引来杀手,和他交集越少越好。 身后,燕绥忽然道:“看在你刚才提供踏脚的份上,我同意了。” 文臻:“?” “矮就是这点不好,脑子也相对小。”燕绥一笑,“你先前说过的交易。忘了?” “高个子确实好,最起码四肢发达。”文臻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我以为我帮了那个忙,已经足够证明我的诚意,抵消你先前的杀心呢。”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蚂蚁给大象垫了个脚大象就得谢它?” “我还听说蚂蚁咬死大象呢!” 燕绥也不理会她的怪话,只道:“在此之前,先证明给我看吧。闻家不是要选拔擅长厨艺的女官吗?等闻家选上你,我就用你做我的厨娘。” 文臻默了一秒。 又想骂脏话了怎么办? 又要掉笑面具了怎么办? 特么的老娘好容易逃出闻家,现在你叫我回去? 今年是犯太史阑了吗? “我要不要谢主隆恩?”文臻笑得满面迎春花儿开,“厨娘哎!” 去掉厨字我给你当好不好? “瞧不起一个厨娘?”燕绥瞟一眼就知道她心里盘着什么,似笑非笑一抬手指指对岸,“很多人杀妻卖女想要当我厨子还当不到呢。” 他似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见轻蔑,却也未见着紧,“你还是先祈祷够格做个烧火丫头比较合适。” 文臻总觉得这句话并不全像是开玩笑,然而她眼波往对面一掠,头皮霍然一紧。 对面不知何时已经搭起了长长的木板,一大群人黑压压地过来,奔在当先的并不是这酒楼的主事人,而是一群看起来便分外严肃的大汉,大汉之后还跟着一些人,其中一人,便是闻家家主闻试勺。 闻试勺家里生乱不在家里主持大局,跑到这个小倌馆来干嘛? 此时也没地方躲,她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燕绥忽然又瞟了她一眼,看她湿淋淋的衣服和脚下汪着的那一摊水,手一挥,一块薄木板飞起,架在她面前,正正将她全身挡住。 文臻…… 特么的你那披风金子编的吗?脱给我穿一下会死吗? 你的良心和绅士风度都被狗吃了吗? 那一群大汉先到了近前,当先一人第一眼看的就是她,那眼神,文臻觉得眨眼之间自己就被透过木板从里到外照完了x光。 但是看见燕绥任她留在身侧,那群大汉立即便转开了眼光,在燕绥身侧找个没有存在感的地方默默立了。 文臻:我觉得看见了无声的嫌弃是肿么回事? 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一个地方,顿时拔不出来了。 那些看起来是护卫的人,有意无意站在了四处区域,虽然不同于其他家护卫一样紧紧跟在主人身后,但也隐隐将燕绥包围,每个人背后,腰带被压在底下支出的一角,都绣着一个字。 分别是言、工、德、容。 又看了一会,文臻忽然醒悟,这不是“德容言工”嘛! 这家伙的护卫队是这个名称? 文臻:妈妈我好想笑肿么办! 肚子里笑得厉害,以至于她忽略了燕绥和别人的对话,直到隐约自己的名字飘进耳朵。 “……因此请真真姑娘来帮个小忙。” 文臻一愣,再一抬头,正迎上闻试勺以及他身前身后无数人意味复杂的目光。 咦,好像错过了什么? 随即燕绥道:“既如此,你便去吧,孤男寡女这大半夜的,不方便。” 文臻嘴角一抽。 一低头,才想起自己面前还挡着木板。 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所以眼下就是一群人赶过来看见她湿哒哒躲在门板后在和燕绥“孤男寡女”? 特么的哪怕湿身也比挡门板好啊!瞧那些人眼神都成什么样了?这是都在猜门板后的她光溜溜的吧? 再给燕绥这混账这么一说。 接下来要发展成“闻真真半夜三更裸奔勾引燕绥不成被踢回闻家”吧? 我呸。 孤男寡女。 去你妹的孤男寡女。 “好的燕绥,是的燕绥。”文臻一点头,无视周围众人忽然转为震惊的目光,抓起木板往地上一砸,木板在燕绥眼前裂成不规则的两块。 燕绥这人,不规则的东西不直接在眼前播放也就当自己看不见,但赤裸裸摆在面前的,下意识就会被吸引。 他这么目光一转,文臻已经上前,踮起脚,抓住他披风束带一拉。 淡银生丝披风滑落,文臻往身上一裹,笑眯眯冲燕绥招手。 “多谢公子赠衣哟。” 反正已经孤男寡女了,不能白担了虚名儿。 “嚓”数十声轻响如一声,文臻背后忽然绽开无数刀枪剑,以至于乍一看像炸了毛的豪猪。 “德容言工”出手护主了。 燕绥目光一转,毫不感动,嗤笑一声。 “真快。” 德容言工们岿然不动,脸皮微紫。 是慢了点,可这能怪谁?活了几十年,见过这位调戏人玩弄人,没见过有谁敢调戏玩弄这位。 活久见,所以多看一眼,咋了? 不然下一眼可能就永远看不见了。 德容言工们齐齐用眼神为文豪猪默哀。 燕绥目光又在文臻脸上掠过。 正常情况下,他的东西是不允许任何人碰的。上一个无意中碰到的,坟前的花都开三回了。 然而方才,她仰起的脸一朵花儿一样开在眼底,解男人衣毫无羞赧的姿态令人惊奇。 然而此刻,被过长的披风裹住了整个身体,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的少女,两腮粉嫩微圆,下巴却是精巧的尖,衬得一双眸子乌黑迥彻,睫毛茸茸,像某种以柔软著称的小动物,看见的第一眼,心尖上便似被云熨过。 那质地柔滑的披风,也便一朵云一般,从燕绥的世界里滑过了。 他对着闻试勺抬抬手,闻试勺急忙招呼文臻过去,燕绥和德容言工们,一直盯着文臻的身影渐渐从破败的长廊里消失。 飓风过境的场地里乌压压跪了一片。 德容言工们齐齐对视一眼。 肚肠内长达三米的“宜王殿下黑名单”赶紧拉出来,把“闻真真”划掉,再加条红杠。 此人特殊,观察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山中见美人 文臻走在闻试勺后面,盯着他的后脑勺。想着用什么办法,继续溜。 落在了燕绥这个神经病的眼里,以后免不了要在这个变态的目光范围内生活,她的自由和古代快乐挣钱生涯,还要不要了? 闻试勺对她颇为警惕,安排了一辆小轿给她坐,前后左右都是闻家护卫。自己骑马走在一侧。 闻试勺时不时看一眼文臻,这姑娘他原本没放在心上,闻家姑奶奶的孙女,虽然还是姓闻,严格上说已经不是闻家人,接过来的时候他也没多问,随意安置几天等定王来了便离开了,不值得费心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显眼的丫头,不仅得了老祖宗青睐,还入了宜王殿下的眼,就冲这一层关系,今晚闻府闹的事里哪怕有她的份,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罢了。 可惜他想糊弄,当事人却不肯不利用,文臻一直笑眯眯地盯着他,盯到他忍不住开口问:“真真,你总盯着我做甚?” “家主啊,我要向你坦白,火是我放的。呜呜呜你别怪我……”文臻开口就是炸弹。 闻试勺觉得头更痛了。 这是怎么想的?人家为你弥缝你非要自己往上冲? 话赶话不能不问,只好板下脸,“真真,好端端为什么放火?是不是有什么委屈?你说明白,自然会给你主持公道,何必行事这般莽撞。” 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节奏,一旁易人离拼命给文臻使眼色,眼睛跟抽筋似的。 “并没有受委屈,”文臻垂下脸,受了委屈的小兽般的泫然,“只是想要离开,不得不出此下策……” 闻试勺头更痛了。 这姑娘四不四傻? 台阶给你递了,话给你圆了,怎么就不知道趁势接呢? 一口气梗在心里,还不得不跟着问下去。 “真真你难道不是自愿被接过来的?真不愿意,说清楚便是,闹出这般动静,又是为什么?” “真真不是自愿!”文臻向窗边一扑,仰起脸,泪光隐隐满满恳切,“只是耐不过祖母恳求,父母之命,一家子的生死荣辱,不可不顾,只是真真舍不得……舍不得未婚夫……此去永生便难相见,真真和他约好,在这蒙田镇外再见一面,今晚本想偷偷出去一会,不想有贼人潜入,厮打之中无意中翻倒了油灯……” 闻试勺觉得头痛的范围在扩大,快要溯及心脏了。 文臻在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她在赌,赌闻家人对嫁出去的这一支漠不关心,更不可能知道闻真真婚姻的情况。 看样子,赌对了。 “……家主你行行好,我的未婚夫就在前面等我!你让我去见他一面!就一面!见了我就死心了,以后踏踏实实地跟定王上京,为闻家做贡献……” 闻试勺想翻白眼。 得了吧您呐。 敢情你这意思,不给见是不是就继续放火? 转眼一看文臻,眸子里蕴的泪将落不落,盈盈欲滴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不忍,时不时还逸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四面的护卫都有不忍之色。 这丫头天生的软糯柔和,不哭都让人怜爱三分,更不要说这含泪倾诉,满面哀求了。 闻试勺有些扛不住。 “你们约在哪里?” “就前面三里处,那边小道岔路拐进去就是。”文臻一指前方。 这条路是先前她和易人离来时的路,当时走过这里时她看见的,岔路尽头就是一座山。 只要能钻进山里,想溜号就容易了。 闻试勺有些犹豫,文臻又道:“我一个人走路害怕,家主再派两位大哥陪我去吧。” 她主动交上保证书,闻试勺果然神情缓和,想了想道:“那让闻成,闻武随你去,切莫耽搁,天也快亮了。” 闻成闻武是两个精壮青年,闻言应声而出,文臻谢了闻试勺,拎着自己的小包袱下了轿往那小路走,两个护卫不远不近跟着。 文臻经过易人离身边时,易人离忽然抓住她的手,掐了一把。 易人离可是很清楚她有没有要约见的未婚夫的。 而且因为闻试勺在,刚才卖小倌馆的帐,还没算呢! 文臻早有准备,手指一动,燕绥给的那一千两银票就进了易人离的袖管。 易人离垂头看了一眼,眼神满意,不说话了。 文臻心底翻个白眼,刚赚来的钱,还没焐热就喂了狼! 没事,舍不得兔子套不来自由嘛。 她顺着小路往前走,感觉到身后闻试勺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此时天色将亮,万物都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隐约前方山廓峻拔,飞鸟的翅尖掠过,在山林间划开墨色的叶痕,山间翠叶在风中翻飞如浪,时不时点缀一抹异光。 文臻心里隐隐有些怪异的感觉。 她刚才看见的那一点闪光是什么? 那边山崖星星点点会动的红色是什么? 风里好像有种轻微却奇异的声音…… 不是谁都有她那双敏锐无伦的眼睛,她注意的是远处的山,护卫注意的是近处的人。 “真真姑娘,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在那里?”闻武忽然开口。 文臻一怔,从山间收回目光,这才看见远处,雾气里,有一道瀑布水流激越,瀑布之下的潭水边,有一道乳白色的人影。 因为雾浓,那人又穿了白色,以至于她一眼竟然没看见。 她此时已经上了山道,在半山腰不到的位置,而那潭水在另一个方向的山脚,那边另外还有一条路。 那道瀑布离她也不远,她可以隐约听见水声轰鸣,甚至能看见瀑布里藤蔓密布。 文臻看着那道人影,有些发怔。 别人眼里只是一道白影,她眼里却是巨细靡遗,一眼看过去便是对方如缎如流水的黑发,鸦青可鉴人,这般发质,她只看见燕绥拥有过,而燕绥一向齐整,绝不会像这人般只随便挽髻,斜斜插一根乌沉木簪。 那簪式样简朴,簪头倒别致,是一段贝母,转侧间生莹然七彩,有种低调内敛的华贵。 乌发下是一截雪白的脖子,平直的肩罩一袭质地似麻非麻的白衣,束一段湖水蓝的丝绦,别无饰物,然而那丝绦在日光下也如碎金的湖面一般光芒变幻,明显质地非同寻常。 他坐在潭边青石上,袍子微微散开,裤子挽到膝盖上,好像是在泡脚。 这人虽只一个背影,然而从肩到腰,从宽大袖口露出的修长手指到卷起裤脚露一截的小腿,都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线条之美,虽瘦,却瘦不露骨,晨曦里轻屈手指叩石的姿态,便似古籍里广袖博带的山野高士,凭卷漫步,透纸而出。 文臻只觉得,看见他的第一眼,心底便两个字拼命刷屏。 干净。 这人的气质,便似这深潭的水,石上的苔,他簪上的贝母,他飘在风中的经纬疏朗的丝绦。 有种千万年深藏千万年经霜亦不曾为尘世所染的自然与洁净。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很想他转过脸来。但又觉得这背影已经足够养眼,万一容貌不谐倒破坏了这份惊艳。 她冒了一阵粉红泡泡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诧异——这个时辰,这有些荒僻的山中,竟然真有一个人在这附近,简直是小说才有的巧合吧。 但既然出现巧合不借势那就是傻子了,她立即欢喜地道:“啊,我亲爱的尚哥哥来了!尚哥哥!我来啦,我想死你啦……” 还在家里呻吟哭泣的刘尚,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 两个护卫也为她的措辞打个寒战,原本的疑惑在看到果然有人的时候散去大半,毕竟这个时辰这种山间不是有约真的不可能有人在。 再看真真姑娘这满脸的真情流露,两个护卫顿时惊觉,自己两人就这么跟过去好像太刺眼了些。 文臻已经似乎忘记了一切,飞快地向那个方向奔去,两人下意识也去追,但又觉得追太紧不好,便留了一段距离,保证文臻远远地在视线之内就行了。 文臻跑着跑着,忽然哎哟一声,随即身子一矮,不见了。 两个护卫吓了一跳,急忙奔上前,隐约看见前方似乎是有一道矮沟,心想莫非掉进沟里了?心下一紧,加快脚步。 闻武先到了沟边,蹲身下看,沟边忽然直直冲出一只粉拳,猛地向上一捣。 那拳角度之刁钻,动作之猥琐,力度之狠辣,目标之无耻,都十分难以言述…… 闻武嗷地一声,捂着裆就要蹦起来,那拳头已经变成龙爪手,一把将他拖了下去,顺着斜坡上的草的润滑惯性,文臻抡着他脚踝一个半圆,嗤地一声把偌大一个汉子抡入了坡底的灌木丛。 在闻武滑下之前,文臻手一抄,闻武背上的刀也到了她手中。 此时闻成也到了,文臻一手扒着沟边,拿刀的手垂在沟下,大喊:“闻武哥哥为了救我不小心掉下去啦,闻成哥哥你千万小心!” 闻成一惊,探头一看,没看见闻武,他跟在后面,因为袍子遮挡,没看见闻武是怎么落下的,此时一眼看见沟并不深,底下还有厚厚的落叶,想必也不会伤哪里去,也便没有多紧张,文臻叫他小心,他便更没警惕,还生出几分感动,见文臻扒着沟边额头有汗,一脸的弱小可怜又无助,便蹲下身伸手去拉。 然后他看见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傻白甜,忽然嘿嘿一笑。 笑得依旧又傻又白又甜。 甜美笑容的背景,是忽然竖起来的大刀。 大刀反射着那小傻白甜背后初升的日光,纵横无数凌厉的射线,然后便如一座携着风倒下的雪山一般,狠狠地当头拍下。 “砰。” 闻成赴闻武后尘,三百六十度栽下沟,托文臻精密计算的福,他正跌入灌木丛,将刚刚缓口气想要大叫并爬出来的闻武,给砸晕了…… 一拳一刀解决两个精悍护卫,文臻打个响指,也没往上爬,哧溜溜顺着草坡滑了下去,将两个护卫的裤带子抽出来,左手对右脚右手对左脚的捆在一起,带子浸了水,打了死结,拿走武器,确保割不开也撕不动,还在两人之间放上许多带刺的灌木。 嗯,等会两人醒过来,连体婴一样姿势古怪地捆在一起,中间还有一堆刺,免不了要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再一不小心亲个嘴儿什么的,自然要人为延长解绑时间,如果能再次气晕过去就更好啦。 吭哧吭哧干完坏事,文臻刚直起腰,忽然觉得腰后硬硬一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抱大腿 文臻暗叫不好。 这感觉虽然不熟,但是看过的无数狗血小说熟啊! 果然,随即她便听见身后一把冷硬的嗓子,低低道:“向后退。” 文臻哭唧唧地道:“亲,你刀顶我腰上呢,你要我向后退,是想叫我撞你刀上自杀吗?” 后头的人梗了一梗,似乎没想到人质竟然会这样回答,随即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文臻的肩,把她向后带。 文臻顺从地任他拨弄,一只手蜷在袖子里慢慢地挪。 忽然身后又有脚步声,一个黑衣人大步走了过来,一边道:“啰嗦什么!”一边走到被捆住的闻成闻武身边,手中刀寒光一闪,嚓嚓两刀。 一切快得猝不及防,文臻甚至刚刚睁大眼睛,就被喷溅出的血液糊了一睫毛。 随即她的心便重重沉了底。 杀人灭口啊。 下手这么狠这么不由分说,看来自己撞上要命的事了。 方才她还有一线生机,因为那人制住她却没有动手,就说明并没有下决心,但后面这个人心狠手辣,既然当着她的面把闻成闻武灭口,就说明也没打算放过她。 那人两刀嚓嚓杀完两人,顺脚将闻成闻武的尸体踢入深沟,文臻看见他转身时红色的腰带扬起,这才想起刚才自己看见的山间一点红是什么。 那人直奔她而来,手中长刀落血成滴。 文臻袖子一动,袖子里的辣椒粉瓶子眼看就要滚到掌心。 她身后的男子忽然手掌一紧,“老实一些!” 肩上传来一阵剧痛,瓶子落地,那持刀而来的男子看也不看,伸脚踢飞。 文臻心里一阵惊异,这些人好谨慎,是传说中历练江湖的好手吗。 迎面而来的男子并没有掩住容貌,是一张大眼阔嘴的脸,眼神颇为悍厉,踢开瓶子后,手中长刀一抬,刀尖已经触及文臻胸前。 “你家主人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刀尖猛地停住,文臻甚至能感觉到锐利的刃尖已经紧紧抵在肌肤上,刺痛微微,只要再向前轻轻一送,她的小命也便葬送了。 抬眼,对上两双惊疑不定的眼神,刚才在她身后的人也已经转到她正面,是个英挺的年轻人,此刻锁着眉头,眼神里满满审视和疑惑。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着没有开口。 文臻心中闪电般将昨夜到今晨发生的事过了一遍,这句话她纯粹是蒙。因为这两个人不像强盗,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僻静的山上,必然有所约,但这两人气质和行事风格,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倒更像是做护卫的,所以封锁这山,并杀人灭口,再想到先前看到的不止一处红色闪耀,穿同样衣着的人有很多,那这些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某重要人物在此处和人有约,商谈要事,而这些人是他的护卫,奉命清场。 文臻心中暗叹倒霉,脸上却换了坦然之色,坦然里微微怒气,指着闻成闻武尸体落下的方向道:“还以为你们和他们一样,是不怀好意想插一脚的人呢!差点对你们出手!”又对四周张望,神情微微焦灼,“你家主人在哪?我有要事要见。” 她不敢向固定某个方向望,怕露馅,说这句话之前悄悄瞄两人一眼,见他们都下意识对山上望了一眼,便知道他们的主人在山上了。 便一指山上,道:“或者我自己去寻,如何?” 她这么一指,那两人明显神情松动,文臻心中一喜。有门! 那提刀汉子正要说话,年轻人却明显谨慎一点,抢先道:“我家主人现在不见他人,姑娘既然知道我家主人在此,便就在山脚下等候,我等一起陪着便是。” 哦……他家主人和人有约,并且和约的人已经见上了。所以,不见“外人”。 “我也不愿打扰尊者会晤,”文臻露出无奈神色,“可是实在是事情紧急,我家主人嘱我务必第一时间禀告,不然我又何必在这个时辰来到此地?” 年轻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皱眉道:“姑娘没有武功,竟然孤身一人来雁山,胆气不小。” “呵。”文臻撇唇一笑,“一定要会武功才能行走江湖吗?我刚才的瓶子算你们运气好没打开。” 这么一说,两人倒也认同,毕竟山野卧虎藏龙,武功不能代表一切。 “那我们陪姑娘上去一趟。” 年轻人的语气不容拒绝,文臻也知道此时试图摆脱这两人反而引起怀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笑嘻嘻应了。 很明显这两人的主人不仅和人有约,可能有约的人还不止一个,并且行踪神秘,这场约会能知道的人很少,所以这两人才会先入为主,下意识认为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应该和他们主人有交情。 两人一左一右陪着文臻向上走,没走几步,就经过那瀑布之侧,越走近,越发水声轰鸣,人在身侧不闻声。 文臻计算着距离,忽然转头对那汉子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大,当先两个字是:“燕绥……” 万年背锅王燕绥在几十里外忽然打了个寒噤…… 只是只有这个响亮的名字响亮,后面的话却迷迷糊糊听不清。 那汉子一直神色警惕,听见燕绥两字蓦然神色一变,下意识和那年轻人对望一眼。 就这么一分神。 文臻纵身一跃。 跳入瀑布。 刹那间如天水巨幕当头罩下,撞在人面上窒住呼吸,浑身瞬间湿透,透骨沁凉,文臻屏住呼吸,跳下的时候屈身弯膝,降低入水角度,一撞上水面便咬牙努力前伸手臂,一阵胡抓乱捞,凭着先前记忆,终于触及了目标,立即死死抓住,身子翻下,心中一松。 多赖她那双能见最细微的眼,之前看见了这瀑布里,垂挂着许多千年藤,最粗的足有手臂粗,足够挂住她。 那两人见她跳瀑布,一定会去下游找她尸体,她咬牙在这里多吊一下,等人走了,攀着这些藤再慢慢移到山壁上,找个山洞石缝一藏,这些人是过路客,找不到定然也就走了。 如意算盘哗啦啦响,还没盘算完,忽然手心一滑。 藤蔓沾水滑溜溜,抓不住了! 文臻的身形哧哧下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噗通一声坠入底下的潭水中。 好在她原本就是下滑一段才抓到藤蔓,又只是不高的山的半山腰的瀑布,下滑之后离潭水已经不远,但就这么的,也已经被砸得头晕眼花,如撞铁板。 更要命的是,入水之后,她发现这水很奇异,竟然是向一边倾斜的,仿佛在身后有个深深漩涡,将她往下拽去。 文臻白忙中回头一看,才发现这潭水是阶梯式的,一段一段向下,在这一段和下一段之间,有很大的落差,而水流甚急,卷力很大,如果就这么顺水滑下去,她会被摔死。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深深怀疑燕绥是不是霉神转世,怎么每次遇见他都没好事,今日一波三折,每次逃出生天都要再来一遭生死相逼,如果今天真的淹死了,回头一定要拉他一起黄泉路上做个伴。 一边恨恨骂燕绥一边努力扑腾,脑袋被水流冲得冰凉疼痛发木,但意识犹自清醒,她清晰地记得,曾有一个人,在此处洗脚! 老天保佑他还在继续洗脚! 一边扑腾一边乱摸,忽然便抱住了什么东西,虽然也滑溜溜的,但比藤蔓粗多了,文臻大喜,猛地抱住。 那东西动了动。 文臻有一瞬间头皮发麻,不会抱住了什么深水怪物吧? 然而她随即低头去看,就看见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 好吧,确实抱上大腿了。 触手的肌肤滑润冰凉,玉雕一般,文臻透过水面,隐约看见那人已经俯下脸来,水面粼粼周折,晃动不休,看不清楚眉眼,只觉得一片晃眼的白。 文臻肺活量不错,此时也已经憋得不行,哗啦一下冒出头来,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那俩人呼喝:“看看是不是掉到下面了!”急忙喘一口气,又哗啦一下扎进水里,进水之前,犹自不忘对对方哀恳地看一眼。 潜入水底之后,文臻望一眼清澈的水,心里非常发愁——这水这么清,那两人只要经过谭边,就一定能看见…… 心里发愁,忍不住把大腿抱得更紧了些,忽觉头顶一暗,抬头一看,水面上缓缓散开雪白的袍,像忽然盛开了一池的白莲。 文臻有一霎的恍惚,对方这是,把袍子解开,帮她遮挡了? 一时间心底滋味难明,无以为报,只好把大腿抱得更紧一些。 隐约听见头顶的对话,迷迷糊糊,似乎那两人在询问这人有没有看见一个少女,对方答了什么也没听清,但应该是在为她遮掩,因为文臻忽然看见一根中空的芦苇管,飘在头顶。 她立即接了,叼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大口,清凉的空气进入肺腑,舒爽得要上天。 天知道她刚才憋得快要炸了。 此刻她心中对头顶的人充满了感激。 这人虽然她刚才出水时间太短也没看清,但明显行事细腻周到,心性也镇定,因为她能感觉到,那两个人已经走了。 怀里的腿动了动,她恍然惊觉,有点恋恋不舍地放开,哎,这人的皮肤真好,腿真修长,这身材,得比燕绥还好吧。 想到那个香菜精,她就想在水里呸一口,哈,给这个美腿帅哥提鞋都不配! 那人收起腿,袍子也随之收拢,文臻在水底叼着芦苇管仰头看,日头已经热烈地升了起来,耀得水面一片凝光生晕,光晕里隐约那人起身,擦干腿,穿鞋,似乎还弯了弯腰,看样子是要走了。 文臻心底隐隐生出一股失落感,却见那人低头对水面看了看,似乎笑了笑,她刚想也笑一笑,忽然想此刻的笑容经过水波折射一定很狰狞,还是不要了。 就这么一愣神,那人便已经转身,文臻心里有点急,她还想当面谢一声,但此时也不确定那两个人还会不会回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轻轻拍了拍水面,随即白袍飘起,离开潭边,文臻怔怔地注视那疏朗的经纬在碧空之下扬起一个流曼的弧度,似一缕有色的清风掠过,心里恍恍惚惚地想,他这是……隔水拍我的脸吗? ------题外话------ 哈哈哈被抱大腿的这个,不是皇叔哦,看这描写,青春感有木有?肿么可能是皇叔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文忽悠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一时有些想笑,心底微暖,又觉得有意思,在水底扑腾了两圈,心想这帅哥既然已经走了,说明危险已经解除,也就不再泡汤,站起身来,一眼看见谭边青石上留着一个精巧的火折子。 文臻感叹,人比人气死人啊,应该叫燕绥来反省一下! 她在潭水附近一个隐蔽的小山洞里点了火,烤干了衣裳,想了想,又在潭水里叉了鱼,拿出自己随身带的作料,好在都是密封玻璃瓶又包了锡纸,浸了点水,有的还能用,细细地烤了两条鱼。 经过她手烤的鱼,自然不同凡响。外皮金黄酥脆,里肉雪白细嫩,文臻这次尤其烤得精心,不停翻动,作料一层层刷上去,渗入鱼肉肌理,入口先是焦香薄脆,舌尖一抿,在嘴里便咔嚓咔嚓碎了,而鱼肉已经无声无息地化在口腔,而鱼香递次而来,先是焦香伴随丝丝缕缕回味不绝的椒香,刺激味蕾,再是醇厚鲜美的鱼肉之香,带着天然水生之物的清美,让人禁不住要感叹这大自然的恩赐和点亮这恩赐的美妙双手。 文臻也感谢了一下自己的美妙双手,然后在溪水里洗干净一片漂亮的叶子,晾干,将那条更肥美的鱼包在叶子里,翠叶金鱼,很有美感。 “美人赠我以大腿,何以报之香烤鱼。”文臻碎碎念一句,拍拍手,起身,离开。 不知道美人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吃到这烤鱼,但她做了也就行了,结果如何,她不计较。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过了一会儿,人影闪动,刚才她烤鱼的地方,瞬间站了十几人。 一群人中间围着一男一女,男子白衣飘举,女子一身卷草暗纹的黑衣。 男子闲闲负手看地面火堆,女子仰头向天撮唇吹着哨。 伴随着女子的哨声,漫天飞鸟成群而过,七彩的羽翼几乎遮蔽天空,而满山猿啼兽吼此起彼伏,震得林梢都似在微微颤抖。 两人身边的护卫精悍敏捷,上前观察火堆,有人看见鱼,抬脚要踢,忽然那男子道:“别动。” 声音不高,也不如何凌厉,那群人却立即停手,迅速退回他身侧。 那人一袭白衣在风中疏朗清灵,行走的步伐也像一朵伴了风的云,弯了身取了烤鱼,嗅了嗅,轻轻一笑。 他身边的护卫看他要吃的模样,大惊失色,一人立即取出银针,然而他已经一口咬了下去。 众人紧张地盯着他,他停了停,赞叹一声,把鱼向那个一直吹口哨看也不看一眼的女子递了递。 女子并不理会,专心吹哨,口哨声越发低沉婉转循环往复,那些原本杂乱飞在空中的鸟随着这哨声,仿佛听了指挥般渐渐排成队,循环飞转,绕成一个巨大的圈,日光打亮斑斓鸟羽,圈成五色,炫目迷离。 而远处兽吼则渐渐低沉。 那男子摇摇头,又递了递,女子顿一顿,哨声一变,竟然听来是一个音:脏。 也不知道是嫌鱼脏还是嫌男子脏。 能把哨声吹成语声,可谓绝技,众人却并无异色,男子笑笑,并不介意,不停口地把一条鱼吃了干净。 众人都露出惊异之色,但无人说话。 女子一直在吹哨,男子听了一会,道:“燕绥就在附近,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找他。” 女子哨声略尖,男子笑了笑,“快嫁人的人了,也该收收心了。” 哨声一停,猛然一个拔高,头顶不断盘旋的飞鸟中一只最大的,忽然俯冲向下,直取男子眼眸,喙尖锋锐,日光下闪闪如小刀。 男子正吃到鱼尾,尾指一挑,一个挑刺的动作。 隐约细微光芒一闪。 那鸟一声厉鸣,仿佛被一股大力猛然后拽,向下俯冲瞬间转为向天疾退,夺地一声,被钉在了一株树上。 翠叶纷披,乱羽飞溅。 鸟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鱼脊骨。 漫天的鸟惊得飞更高一层。 唯有女子的哨声,只方才停了一停,再也未曾歇,反而越来越急,那些鸟便也飞得越来越急,以至于不断有鸟被转晕,噗通落下。 女子依旧不看一眼,专心吹哨,一边吹一边往山下走,她身后,鸟不断跌落,在山路上落了一地鸟尸。 男子也不管她,吃完鱼,就着仆从奉上的丝绢擦了擦手,才缓缓道:“行了,回吧。” 有人说了一句什么,他出了会神,看了一眼那啃得七零八落的鱼骨头,道:“继续看着吧。” 日光从山间的青松细密针叶尖中漏下万点碎金。 地上的火堆,鱼骨,脚印,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痕迹,甚至落叶都覆得厚而均匀,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 ************** 文臻算着方向,从另一个方向下山,但并没有重获自由的畅快感,没来由的还有些犹豫。 因为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总觉得四面风急,风中叶子晃得乱,那些乱绿新红里仿佛总有一双双眼睛,树木背后风声瑟瑟像有人在并行奔跑。 然而她一次次回首,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事物接近她。 是刚才受了惊吓以至于疑神疑鬼吗?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而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和闻家反方向的直路,一走上,从此海阔天空。 一条是转弯,回到先前闻家等她的地方。 按说她费尽心思才终于脱身,怎么都不会回转。 文臻步伐始终如一,踏上那条直路。 走没几步,忽然一个转身。 一刻钟后,她看见了神情焦灼的闻试勺和一脸愕然的易人离。 迎着略带惊喜和诧异迎上来的闻试勺,文臻一秒入戏,开始哭诉进山之后和未婚夫的卿卿我我生离死别……听得几次想要打断她却无法打断的闻试勺一脸便秘。 在文臻第十八次表达了对未婚夫的不舍对闻家的贡献之后,闻试勺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她,“闻成闻武呢?” “啊?”文臻一脸茫然,“闻成闻武不是先回来了吗?我和尚哥哥约会,他们说不好意思跟着,在远处看着就行,后来我和尚哥哥互诉衷情,他和我说一定会一辈子等我,我和他说不要等我了找个好姑娘娶了就当我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了……” “行了我听了八遍了,闻成闻武在远处看着,然后呢?” “然后?我和尚哥哥相拥痛哭互诉衷肠哪里顾得上别人?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回头没看见他们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呢。” 闻试勺半信半疑地看了文臻半晌,文臻面不改色地对他眨大眼睛,睫毛忽悠得可以荡秋千。 她的说辞实在合情合理,闻试勺也看不出什么漏洞,只好吩咐手下去寻。 文臻并不担心,搜到尸体又怎样?又不是她杀的,那种杀人机器,手段,力道,方法,乃至武器,都应该与众不同,被看到尸体,她反而能解除嫌疑。 然而闻家并没有搜到人。 文臻心底一紧,这反倒令她不安了。 对方回头清理过了! 这倒越发验证了她的直觉,回来是对的,不然她再单身走下去,说不定也会成为被清理的一员。 在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比起来,闻家,目前是唯一能给她安全保证的地方了。 闻试勺始终找不到尸体,也只好先搁下这事,他必须回去了,很快闻家就要进行厨艺比试,这是最后最关键的一场,闻家为此已经准备了几个月。 这次比试说起来只是选拔个女官,其实却关联着闻家未来,也关系着他的地位。闻试勺当初逼迫父亲获得家主之位,很是被人诟病,几年来不断有兄弟试图把他拱下家主之位,所以这次选女官,他因为自己子孙没有智慧和厨艺都出众的,特地秘密选了一母同胞的四房的孙女闻近纯重点培养,为此甚至悄悄带她上京,拜会了对此事有决定权的几位内官。 到如今也算胜券在握,但总要自己看着才放心。 只是心里还有一些疑难未决,便不由沉吟。 忽闻甜美嗓音响在耳边,“家主,您在想什么啊?瞧着特别烦难似的。” 闻试勺一回头,便看见文臻笑吟吟的脸,眼眸乌黑,笑容烂漫,特别纯真动人。 他本有些戒备,也被这笑容软化了一些,不由自主道:“并无烦难。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场大宴,人数众多,来宾尊贵,要如何才能又能展示每个人,又能让突出的人特别突出,而又不会太招眼呢?” “这有什么难的?”文臻一脸这很简单啊的表情,“选个特别大的开阔的场地,一字排开,所有人自由穿梭,乍一看并无区别。但将贵宾安排在一个特殊的最便利的位置,想要推荐的那个最优秀的人也安排在那附近,到时候,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啦。” 闻试勺眼睛一亮。 “那如果不好安排那个最优秀的人,都是抓阄决定位置呢?” “那就抓阄,她抓到啥,就把贵客安排在哪,贵客自然明白这暗示,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嘛……” “可是贵客自然要呆在尊位,怎么能根据抓阄结果随便安排?” “所以我说不要在厅堂,在开阔平地,四面无遮大片草地这种,那就不存在尊位,所有位置都一样。” “可是泯然众人,又会显得不尊重贵客……” “室外总会有太阳吧?家主你打造一把超大的伞,做精美一点,有底座支撑的,可以底下放上一张桌子的那种,也就像个小型凉亭了,到时候贵客安排在那里,又别致,又显出不同,到时候还会有谁挑您的理呢?” 闻试勺怔住,沉默下来细细想,越想越心中拍案叫绝。 这思路看似简单,实则开阔。 他之前一直苦恼,闻家参加这场比试的人太多,大家都虎视眈眈盯着,邀请的客人也杂,不乏和其余兄弟交好者,为求公平,大家都约定了,参加比试的人前期都不公开露面,菜色做好后上桌自主评判,到时候厅堂开席,所有人菜色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事先通气好的那些贵人,要怎么确定哪桌是近纯的呢?这要弄错了怎么办? 真真这个想法却是绝妙,贵客流动性安排,无论抓阄什么结果,厨师是否露面,贵客都会知道哪桌是近纯的! 闻试勺心中欢喜,忍不住摸摸文臻的头,慈爱地道:“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你帮爷爷解决了一个难题,回头事情成了,爷爷一定得好好谢你。” 文·傻白甜·臻拼命点头,露出一脸岁月静好的孺慕笑容。 ------题外话------ 今天我又要出门了,然而我勤奋地带着电脑,快点表扬我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南燕北唐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绕了一圈,又回了闻家。 好在经过路上交谈,闻试勺对文臻好感大增,没再和她追究之前的事,回到闻家之后立即打发人将她送回默园,还给她配了好几个侍女,个个殷勤精干,十分恭谨,叫做啥做啥。 好处是终于有人伺候了,坏处是之前能做的事也全部不能做了。 大家族办事能力也是牛逼,昨晚那场火,文臻以为不说烧成白地吧至少也不成样子了,谁知道回来后,闻家把她换到另一侧小院去居住,而她原先住的那个,最起码从外墙上看,竟然已经看不出明显的火烧痕迹了。 文臻一向既来之则安之,逃跑再次失败就换思路,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想今晚发生的事,觉得哪哪儿都透着诡异。 每个人都不像简单人物,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悬浮着这个陌生时代难言的规则和秘密。 她不想知道任何秘密。她的目的很简单,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技能在这个时代立足,并找到好友。 如果实在找不到,也要能好好生活。 而不是刚来就卷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 或者,时空逆流里,她的去处,来处,冥冥中都有安排。 没有无缘无故的穿越,一切都有因果,降落时看见那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就决不能是巧合。 这样接近黎明最为深黑的夜里,天地静若深水,星光尾芒绵长,似要刺穿黑暗,抵达时空的另一端。 此刻最易思故人。 想起那三个死党,不知落在何处,是否也会和她一样,遇见怪的人和事。 又或者能过得简单平和。 她希望是后者。 尤其是景横波和君珂,一个心机不足享受派,一个天生老实年纪小。这人命如草礼制噬人的时代,谁能让景横波蹁跹她的性感花裙,谁又会给君珂一方可以依靠的安然天地? 至于太史阑…… 替她操什么心! 她不掀皇帝的龙案就算她客气! 文臻自觉自己比那三位多了技能,生存几率成倍增加,免不了要花点时间操操心别人,但她生性就是个黑芝麻薄荷馅的,想了一会也就丢开,天亮之后她起床,洗手作羹汤:三丝水晶糕,蛋黄青团,脆火干丝。 不要说水晶糕晶莹透明,青红黄三丝色泽鲜亮,青团碧绿喜人,蛋黄咸香绵软如金沙,单那脆火干丝,脆的是小火爆香既脆又酥的鳝鱼,火则是上好的嫩红腴润的火腿,干丝选用大白干子,刀工精湛,细若发丝,原本口味略淡,然而配上那脆鳝火腿,滋味便只和鲜浓心有灵犀。 隔壁像是装了雷达,早点做好刚刚上桌,地面便震了三震,金黄迎春和碧绿藤蔓间一朵红花迎风招摇,闻老爷子的鼻子,比狗也差不了多少。 干丝吃掉一大碗,水晶糕灭了大半笼,青团只剩下孤单单的一个,吃人嘴软的闻至味,才含含糊糊告诉文臻,昨晚查是查了,但是,张七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文臻险些被蛋黄噎了。 她原本猜着这事十有八九是闻近纯,只有这个小姑娘,足够冷酷和狠毒,她以为,原本顺着张七的藤,迟早能摸到闻近纯的瓜,没想到那藤居然自己就断了。 “死了?怎么死的?”她目光发直,“昨晚我敲的只是脖子不是后脑啊。” 闻老头用一种“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的眼光看她一眼,呵呵冷笑一声,道:“据说是被吓死的,还有说是马上风,据说死状十分不堪,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还没出阁,就沾上这种名声了!” 文臻没理会他,心里将事情过了一遍,良久吸一口气,道:“我小瞧她了。” 闻近纯并不是她以为的只会后院阴私伎俩的女子。她也许确实轻敌了,也谈不上计谋老辣周全,闺阁女子限制多,也只能在院宅之间做些污人清白之类的套路。 但是她确实够狠。 狠到哪怕认为手到擒来,也不想留下任何后患,在派张七出手之前,就已经给张七下了毒。 之后张七成功,他会死,因为他特殊的死状,文臻会从此背上不堪的污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张七不成功,也会死,顺利灭口,斩断攀扯到她的线索。而导致张七死亡的特殊药物,据闻至味说食毒不分家,闻家三房就管着这一类的药物,三房有位小姐,是闻近纯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另外,那位寄住闻家的君莫晓君姑娘,据说之前江湖飘零,行事狂妄,也会用毒。 君莫晓一个江湖女子,而那位三房的小姐则是新婚和离归家的,和混迹江湖与已经有过闺房经验的成熟女子相比,年纪最小看起来最清纯的黄花闺女闻近纯,自然能轻轻松松将自己和这种下流药物割裂开来。 正常人都不会想到一个不出闺门的小姑娘,能出手这么下流阴毒。 这一箭,不知道想要射下多少雕! 闻至味吃饱喝足,重重搁下筷子。 “你们两个,彼此彼此!” 想了想,他又没好气地道:“当然,现在你们两个,谁也不敢小瞧谁了。天啊,接下来老夫的院子还能住下去吗?昨晚已经烧塌了我一堵墙!” “会给你留一张完好的床的。”文臻敷衍地答,闻老头也不在意,自顾自吃喝,有意无意告诉她,两天之后,厨艺比试就要开始了。 文臻打听了几句细节,听闻老头说这次比试没有规定要做什么,为了展示更多的技艺,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做整桌的席面。 文臻又问了几句具体安排,想了想,起身进屋画了几张图样来,递给闻老头道:“老爷子帮个忙,我想做几件这样的东西,但没有相熟的工匠。这东西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越快越好,一两天能赶出来那种。” 闻老头端详着纸半天,诧道:“什么玩意?” “我自己琢磨来玩的,还不知道好不好用呢。”文臻糊弄他一句,又推他,“老爷子快点,这个忙帮好了我给你整桌席面吃!” “还整桌席面!汤包也就吃过一次!口蜜腹剑的死丫头!” …… 文臻安安分分在闻家呆了两日,抓紧时间恶补了一下这个国度的历史人情,以及当前的需要注意的事项。 有些可以从上读,有些则来自于闻至味的八卦分享。 读是为了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八卦是为了了解这个国家的人事。东堂先景成帝当初杀尽兄弟坐上皇位,传说中他篡改遗旨,抢了兄弟的位置,这位皇帝生性刚刻,以严刑峻法治国,在位期间群臣凛栗,百姓战战如鹌鹑,大牢里常常人满为患,历年死刑勾决人数也为建国至今最高。 绷得太紧的人就很难细水长流,老爷子晚年精力不济,做了不少错事,比如让门阀世代占据州刺史之位,就是遗祸至今的一大弊政。比如限制林擎的成长,又打压当时的军方中流砥柱封家,导致东堂虽有名将,却在军事上无法震慑四方,仅能自保,还年年遭受西番的骚扰。 或许是考虑到治国也需要张弛有度,先帝临终之前,大抵觉得自己太过高压,该给臣民松一松筋骨了,选择的继任者,便以宽厚仁和著称,这在当时爆了个大冷门,因为永裕帝先天不足,自幼便身体荏弱,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理想的继承者。 偌大的摊子交到永裕帝手里,虽说不上烂,却也不是什么铁桶江山,弊政弊到后来,想要撬动一角也困难,就好比现在各州刺史,基本都出自“唐、季、易”三大门阀世家,这四家早在东堂建立之前就是大族,先开国太祖是靠这三家的支持起家的,当时那三家是贵族,先太祖不过是他们眼里的泥腿子。从出身来讲,三家的子弟,把持着从朝廷到地方的大小位置,三家的姑娘,堪比公主尊贵。最能说明三家地位的,是永裕帝的后宫里,皇后姓易,太后姓唐,容妃姓季,更不要说其余品级低一些的妃子,也多是三姓旁支。 所谓千年世家,底蕴非凡,人才辈出是题中应有之意。季家这一代的青年子弟多半好武,长子季怀庆长年随着大皇子在外征战守疆,颇有战功。易家有位小公子擅门之术,才华出众。唐家则有一对著名的双生子女,唐羡之天生擅音律,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一代音律大家,为人更是雍容高洁,才智卓绝,引八方志士来投,在他的襄助下,唐家也成了朝堂之上的胜者,其父身兼三州刺史,在三大世家中也是独占鳌头。其妹唐慕之生来少语,有一手仿若神赐的口技,传说中可驭天下之兽。时人也常将唐羡之和燕绥并称,所谓南燕北唐。 文臻觉得,怎么不叫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唐羡之是东邪燕绥就是西毒,唐羡之是南帝燕绥就是北丐! 两天里易人离来监视过文臻两回,这孩子拿到银子也就不生气了,毒林飞白的事,文臻还没解释,他已经自动把当晚试岚楼天崩地裂的动静,当成了林飞白发现被暗算后折腾的,风暴中心的文臻想必颇吃了苦头,因此很有些后悔,见文臻便讪讪的,文臻再装装小白莲流几滴鳄鱼的眼泪,这孩子惭愧得连一千两都退给她了。 看不出来,平时油嘴滑舌小混混,骨子里真是东堂版小白莲啊,文臻弹着挺刮刮的银票,笑得毫无惭色蜜甜蜜甜。 干脆驱使易人离去做了些准备,文臻抬头看天,嗯,东风已至,适宜搞事。 好像,今天,就是闻家选女官的日子呢。 ------题外话------ 好了,我在杭州溜了一圈,也准备回去了。今天是个过渡章节,做一些必要的交代,但说实在的,蛮重要的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轰炸天京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当然这事在闻家看来,和“闻真真”自然没有半点关系。哪怕就是闻至味,好像也没觉得这事有她什么份儿。所以他今天吃早饭时,很坦然地告诉文臻,闻家这回选女官,十分重视,为了保证公正,请来了家族的乡老,也请来了当地的士绅,甚至宫里也来了人。 其实在文臻到来之前,已经经过了一轮比试,那一轮的主要内容是白案,今天的是重头戏,红案,煎炒蒸煮都可以有,不限材料,而且这回安排比较新鲜,露天的,就在前院和后院中间的花园里举行。说是那地方大,可以互不干扰,也能容纳下那许多客人。 文臻端来了一碟花生米,金红油亮,酥脆非常,老头一颗颗往嘴里送,嚷嚷着好花生米当配酒,当即爬回去又拿酒。趁他拿酒的功夫,文臻打算再弄个菜。今天厨房里的食材,不知怎的特别少。 估计又是哪位的手笔,生怕她万一去比试的地方插一脚,干脆不给她配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文臻探头对外看看,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健壮妇人,正目光灼灼看着屋内。 文臻还没到门口,果然被那几个妇人拦下,当先一人冷冷道:“真真姑娘,今日府中有要事。上头交代下来,请您不要随意走动。” “那也行,”文臻道,“那我需要一些食材,烦请嫂子去前院帮我拿一些来。” “今日府中有大宴,食材都供应那边了,我们去也拿不到。”那妇人冷冰冰地道,“还请真真姑娘自重些,得明白自己也不是什么牌名上的人,少胡乱指使,免得害人吃挂落。” “前头是比试厨艺吧?”文臻笑道,“至于这么小气吗?我也是闻家人,我不说参加了,去瞧瞧也不成?” “真真姑娘是在说笑话吧?”那妇人细长的眼睛几乎要载不下满溢的轻蔑,“不懂厨艺的人,去那里做什么?毛手毛脚打翻了什么,真真姑娘贵人没事,连累的可是我们这些可怜人。” 她说着自己是个可怜人,看文臻的眼神却像她才是个可怜人。 文臻还是笑一笑,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啐了一声道:“果然十三小姐说的不错,就不是个省心的!” 又有一人笑道:“也不怪,那家子出来的嘛。那位闻三太姑奶奶,当年可是个厉害角色,原先也是一手好厨艺,但后来据说触怒了先皇,生生废了眼睛,说是嫁出去,其实也就是被赶出闻家了,哈,还说自己是闻家人,也不知道咱闻家愿不愿意认……” 又有人“嘘”了一声,众人便不再说话。 文臻笑意不改,脚步微微一停。 闻老太太原先竟然是擅长厨艺的?她是被逐出闻家的? 虽说是三言两语八卦,但想来也是另有隐情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一眼能看见末梢——闻老太太凄惶低嫁,中年守寡,晚年丧孙。 拿不到食材,文臻也看不出十分在意,一边随便凑菜,一边招来一个丫鬟,给了她一点碎银,让她去找君莫晓身边的人,邀请君莫晓来她这里一叙。 她不遮不掩,邀请得大大方方,算准了君莫晓现在正憋着气,好心又重,必定会来。 那丫鬟有些犹豫,然而看看那银角子,终究禁不住心动,接了银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远远冲文臻使眼色,文臻便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等到闻老头把那瓶好不容易找到的酒顿在桌上时,文臻的菜也上桌了。先上来金黄四面翘锅巴一整块,入油炸得微酥,边缘的米粒微微膨胀,可爱透明如黄水晶。 闻至味一见倒笑了,道:“锅巴下酒,不如没有。” “那成,你老呆会别吃。”文臻又进了厨房,闻老头抓抓下巴,忍不住探头看。 此时,小院门外,君莫晓带着两个丫鬟刚刚走近。 君莫晓抬头看看小院门:“试莺,你说她好端端地请我做甚?” “奴婢想不出,其实姑娘你就不应该理她,还真亲自来看,万一人家不怀好意……” “那倒不至于,光天化日来请,傻子才会玩花招。”君莫晓冷哼一声,“反正今儿也去不成了……” 丫鬟立即愤愤道:“太不要脸了!那个闻十三!平白给姑娘你泼了污水也罢了,这一大早还故意派人送礼道歉,耽搁姑娘的功夫。要我说,姑娘就该把她送来的东西,给扔出去。” 另一个侍女幽幽道:“戏莺你总是那么莽撞,咱们寄人篱下,总不好把主人家拒之门外吧?” “曲荷你总说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好像这便低人一等,可是瞧家主对咱们姑娘,可比亲生的还要上心,要不怎么说……” “戏莺!” 巷子里安静一瞬,戏莺惴惴低下了头。 曲荷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 君莫晓的脸掩在院墙阴影里,不见神情,只看得见蹿得分外高的眉端,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却是懒懒的,“说呗,怎么不说了?” 两个丫鬟讷讷不语。 “不就是私生女嘛。你们不说,自然也有别人嚼舌头,今早闻近纯派来的老妈子,口口声声,不就是在暗示我一个外人,见好就收嘛。” 两个丫鬟头低得更厉害,君莫晓却叹口气,“昨晚闻十三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把六姑娘和我都扯了进去。我还算好,好歹有家主保我,六姑娘还在祠堂里跪着呢,昨夜被泼了那一身凉水,也不知道会不会生病,”想了想,又咬牙道,“这贱人故意的吧?耽搁我那一夜,我熬着的那一锅汤汁生生过了火,不能用了!” “还不是给那个闻真真牵连的!一个乡下丫头,运气倒好。老祖宗传艺,十三小姐也没算计着。” 两个丫鬟开始讨论,闻近纯为什么要针对闻真真,老祖宗为什么闻真真一来就看中她传艺?难道确实厨艺不错?那要不要请来帮帮小姐? 另一个便驳斥对方异想天开,乡下人怎么可能厨艺出众,说是老祖宗传艺,谁真看见老祖宗传她什么了? 君莫晓一直在出神,似乎没听见两个丫鬟的讨论,忽然道:“好香!” …………………………… 小院内,文臻刚从厨房出来,抹布垫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盆子,鲜香迤逦一路,闻老头探头一看,眼睛便亮了。 “对虾,黄花,口蘑,黄豆,肉片……这芡勾得不错,浓厚适中!” “让开些啊。”文臻将那盆微厚的汤汁倾倒入锅巴内。 “嗤啦”一声,声音尖锐响亮,热气猛然腾起,氤氲出一片白雾,惊得闻至味向后一跳,惶然道:“什么东西这么响!” 文臻已经拖过一只碗:“趁热快吃,软了就没意思了。” 白雾里伸出一只手,拈一双筷子,快准狠叼走一大块带着对虾片的锅巴,塞进嘴里一咬,咯吱声响微脆。 文臻以为是闻老头,转而随即她便听见闻老头的惨叫杀鸡似的。 “谁!谁抢我看中的那块最大的!” 热气散去,文臻抬头一看,便笑了:“君姑娘?” 君莫晓没理她,半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好半晌,才猛地睁开眼睛,哈地一声,笑道:“难怪闻十三要对付你!” 她身后,戏莺曲荷一脸惊诧。 文臻撇撇嘴,“闻十三要对付我,可不是因为我能烧菜。” 君莫晓眯了眯眼,第一次仔细打量她,道:“那就是她还不知道你会烧菜,就你这手艺……”她忽然呵呵冷笑一声,端起菜,拉着文臻就往外走。 “哎哎,你干什么,我还没吃呢!”闻老头挥舞着筷子追上来。 “老祖宗,”君莫晓挥挥手,“你一顿早饭吃三个菜还不够?等我们赢回来,给你做一桌大餐。” “你们要去参加比试?”闻至味停下脚步。 “老祖宗,虽说闻真真自小在外长大,我是个外人不姓闻,可是闻六还是你当年最宠爱的曾孙女儿。今天闻真真被暗中禁足,我被坏了汤锅,闻六被关祠堂,闻十三没有了竞争者,一定会赢。她那个人,出一次手,就能把我们整成这样,一旦进了宫,飞黄腾达……呵呵,老祖宗拦着,那将来我们的棺材麻烦你打?” “……宫里是什么好地方,一个个挤破头要进去……”闻至味被堵得翻白眼。 “我不要进宫,我就是要闻近纯吃瘪。”君莫晓也翻白眼,“去她老母,又没吃她的饭,没完没了听她那个姐姐各种暗示我是外人我寄人篱下我要夹着尾巴做人,哈,当我稀罕闻家呢!” “当着闻家家主说这个,丫头你不觉得你太不客气?” “前家主。”君莫晓更加不客气地答。 闻老头愤愤地踢翻了凳子,“走!走远些去逑!” “不送。”君莫晓摆摆手,拖着文臻头也不回,文臻顺手捞起一个小包包,君莫晓瞄一眼,从鼻子里嗤一声,道,“看,装得啥都不知道,其实东西都准备好了。所以啊,我不喜欢你,你和闻十三一样,骨子里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死人脸,一个笑面虎。” “可我喜欢你呀。”文臻笑得软绵绵。 君莫晓的回答是更不屑的一声冷笑。 “喜欢不喜欢都不重要,今天咱们目的一致就行。我没法发挥最擅长的手艺,你缺少食材,咱们合作一下,怎么样?”君莫晓忽然皱一下眉,道,“说实在的,其实就算你厨艺超绝,咱们赢面也不大。因为厨艺之外,还需要容貌才智佳,性情稳重,听说几位内官已经私下考过了闻十三,对她很是满意。” “闻近纯既然已经内定,为什么还要想办法剔除竞争对手,连我这个刚来的并没什么威胁的人也不放过?” “这就是她最被那些人欣赏的‘优势’啊,性情周全,心思细密,不放过任何可能引起变数的隐患,这是一名宫人想要立足的首要条件。”君莫晓道,“闻十三势在必得。因为她弟弟读不成,学武又怕吃苦,闻家四房却想要这个孩子将来能得恩荫或者进龙骧营,这就需要宫中有人,闻十三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呢。” 文臻听得皱眉,这什么逻辑,敢情闻近纯这般杀你害她随意践踏生命就是为了给弟弟铺路? “不管怎样,试一试吧,哪怕打败她一项,让她堵下心也好!”君莫晓转眼已经给自己打完气,拖着文臻到了门口,那几个妇人急忙来拦,“两位姑娘——” “啪。” 热腾腾的汤盆盖在人脸上闷闷一声,将那妇人的惨叫都淹没在汤水里,汤汁顺着衣襟淋漓而下,溅了一地的对虾黄花玉兰片,四面的妇人都惊叫散开,忙不迭抖被烫着的手或被溅湿的衣襟。 “什么玩意儿,也敢拦我?”君莫晓挥舞着手里光了的汤盆,虎虎抡了一圈,目光顺势在周围妇人脸上划了一圈。 被她目光触及的妇人纷纷后退——汤虽然没了,盆却还很重,被砸在哪里都不是玩的。 君莫晓冷笑一声,将汤盆往地上一砸,趁众人跳脚躲避碎瓷片的当口,拉了文臻就走。 一边走一边道:“抱歉糟蹋了你一盘菜,对了,你这盘菜叫什么名字?” “轰炸天京。” 君莫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我挖坑来你作弊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出了门,君莫晓并没有立即把文臻拉到自己院子里,而是转到另一个方向,说反正今日是晚宴统一开席比试,时辰还早,不如先去看看闻家六姑娘。 一边走一边叫人去安排食材,文臻给她口头报了一个单子。又让君莫晓安排人去某处铁匠铺拿定做的用具。 君莫晓听完文臻报的菜名和要的工具,愣了半天道:“你这菜色数目不对啊,超过了一桌席面需要的材料,又显得零散不成体系,你到底会不会做席面?” “别管那许多,信我呢,安排便是了,闻十三准备了那许久,临时凑合的普通席面能让她吃瘪?” “说得那么有把握?”君莫晓斜眼觑她,“告诉你,闻家说是选拔,其实一直属意闻十三,今天诸般准备,都是为她。而且闻十三很邪门,仿佛别人会做的菜她都会。你可别不上心,小心输了没地方哭。” “放心,肯定不是我们哭,说不定你还能看见闻十三哭。” “哈,真要能看见闻十三哭,我以后看你就磕头喊爹!” “当爹就算了,喊老大吧。” “行,做不到你喊我什么?” “我喊你爸爸!”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君莫晓不住可惜她那锅好汤,用她的话说,她这寄人篱下的人,进宫没兴趣,只想弄一锅好汤,压压闻十三的风头,结果还给破坏了。 文臻听着她吹嘘那锅汤,总觉得有些像佛跳墙,用料十分高档,有些食材自己都没听过,应该是这个时代特有的珍异兽。 出身寒门混迹江湖的人,做菜的思路会受到限制,是不会知道那么多高级食材的,这位君姑娘,口口声声寄人篱下,但行事气质,真是半点看不出憋屈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祠堂门口,文臻还在想祠堂这种地方讲究多能不能随便进,君莫晓已经抬脚就踢。 “砰”一声响,却不是君莫晓踢门的声音。 门轰然被撞开,一个人骨碌碌从里面滚出来,黑发披散,粘了满头的汤汤水水,顺着发梢淅沥直下,将半边肩膀都湿透。 有一瞬间文臻差点以为时空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君莫晓刚才汤盆砸人的那一刻。 然而当对方抬起头,透过满面的泪水,她看见的是一张清秀的脸。 君莫晓已经从最初的怔愣中惊醒,上前一步扶起那女子,又惊又怒道:“闻六!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文臻这才明白这是那位倒霉被牵连跪祠堂的闻六姑娘,传说中遇人不淑,新婚便和离的闻近檀。 大门又一声砰响,门板撞开砸在墙上,里头追出一位少年,十四五模样,生得也算不错,只一双眉毛吊梢,衬着过白的肤色,总显得几分惨青阴森气儿。此刻那吊梢眉简直要吊到月亮上去,指着闻近檀恶声道:“下贱行子,老破鞋儿!满身丧气,祸害马家还不够,还要滚回家祸害我姐姐!还敢把脏水泼我姐姐身上?” 他身后一群小厮婆子,袖着手,撇着嘴角,纷纷道:“十四少爷您是金贵人,可别踢坏了脚。” “马家那么好的家世,这贱人居然新婚便要和离,咱们闻家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不贞不孝不顺的弃妇?男人不过是爱寻花问柳一些,这又咋了?哪家爷们不这样?就她金贵,居然为这个,就要和离!” “啧啧,老婆子以前眼拙,瞧着六小姐性情,还以为是个好女子,没成想骨子里浪着呢,难怪做出这种勾搭家丁陷害妹妹的事儿来!” “换我被夫家休了,早就路边找棵歪脖子树一吊了之,这位还有脸回娘家,戳人眼里丢闻家的人,这是铁打的脸皮儿吧?” “伤风败俗!” 污言秽语如这稀烂的菜汤一般当头向那女子泼来,那女子也不抗辩,只浑身发抖捂着脸呜呜地哭,文臻摸着下巴看着,只觉得这女子泪腺当真丰沛,硬生生把一脸的翡翠绿菜汤哭成了鸭屎绿色。 在这个礼制森严男尊女卑的时代,有勇气因为男人寻花问柳而和离的女性,怎么会是这么个泪包儿? 她有心思在这琢磨人性,君莫晓却没她这么好耐性,猛地站起身,先拖着闻近檀往路边一墩,一转身,正对上了斜着眼睛追上来的那少年。 “闻少诚,闯祠堂打姐姐,你出息了啊……停,闭嘴,不许说我一个外人管不了你,不许提寄人篱下不许骂我多管闲事不许拿手指指我鼻子……我说人话你听不懂是吧?听不懂就教你一个懂的,啪!” 声响干脆,小鞭炮炸了似的。 “耳光懂吧?响不响?要不要再听听?”君莫晓活动着手腕,斜起一边嘴角,对摸着脸目瞪口呆的闻少诚扯一个轻蔑的笑。 闻家十四少爷自小金窝银勺惯出个无法无天,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别说他,连带一群狗仗人势的小厮婆子都惊住了。 闻少诚惊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个猛子蹦起来,刚要大叫,对面等了好久的君莫晓抬脚一蹬,一个窝心脚,准准把他蹬翻在地上,正好是刚才闻近檀被他蹬翻倒地的地儿。 闻少诚“嗷”地一声怪叫,糖葫芦一样滚了三滚,那些小厮这才反应过来,在闻少诚一迭声地“给我打——给我打——”的嘶喊声中涌上前来。 然后在君莫晓一声“谁敢上来!”的厉喝声中被镇住脚步。 “我,”君莫晓指着自己鼻子,冷笑道,“我是客人!是你们家主亲自请回来的客人!你们是想跟你们那几个有病的主子一样上天是吧?她们说我一句寄人篱下你们就以为能做主人了是吧?好好扒扒你们发霉的脑袋想想,就你们这签了死契的下人身份,敢动我一根指头?” 一阵静默,文臻想给君莫晓鼓掌掌。 把“仗势欺人”四个字用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位也是葩啊。 “走!”君莫晓拽住闻近檀,连拎带拖,语气越发理直气壮,“既然我是个外人,那我这个外人就要去问问闻家家主,幼弟欺姐,恶奴欺主,闻家这么好的家风儿,怎么有脸送人进宫的?” 文臻不急不慢接上一句,“今天听说有宫里的人在呢,不如顺便一起问了。” “好极!” 后头闻少诚还在大叫,但那群精滑精滑的下人早已停了步白了脸,一部分人去扶闻少诚加以劝解顺便拦住他,一部分人已经追上来要求情解释,还没追上两步,被酷肖乃主之风的戏莺,一人赏了一个兜心脚,踢飞算完。 等她们从地上灰头土脸爬起来。 君莫晓早已左牵闻,右拖臻,大步走远了。 ************ 天色已经近黄昏,萦绕在花园里一天的各种菜香也像这落山的晚霞一样,渐渐收拢入了各种釜坛罐锅。 花园正中央,为了这次的比试,特意挪走了所有花木,留下一大片空地,现在一桌一桌的,菜色都已经上了桌,远远看去花团锦簇。 客人们之前都没见过这样新鲜的安排,因此很有兴致,人流穿梭,像个小集市一般,只是大多都故意绕开某处的几座大伞。 那伞也颇为别致,远望去像个小亭子,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座巨伞,底下是沉重的底座以支撑,上头以上好锦布作为伞面,选择了柔韧的木条作为伞骨,边沿还垂了一圈金铃,风过琳琅作响。伞面织着繁复华丽的暗纹,垂下雪白的丝幔,日光下分外华美。伞下安放精致小桌,都有几人安坐,垂下的丝幔遮住了他们的脸,众人只能看见海蓝长袍边缘的海水江牙纹和黑色软缎官靴。 这几座遮阳伞附近的护卫尤其多些。 园子一角拉着一道彩幔,十位女子躲在彩幔之后,对着外头张望,神情有期待也有忐忑,只是每当她们眼神扫过那座遮阳伞时,便含了几分不忿之色。 今日花园开宴,当众抓阄,闻试勺早早就将这规则宣布出去了,众人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原以为家主有私心,难免不公,也打算做一些准备,听说这规则后,众人想来想去没有可以作弊的机会,也便放了心,绝对公平情形下,自然只要做到充分展示厨艺便行。 到了场地一看,果然如此,场地光秃秃没有任何区别布置,所有人都一样的! 哪怕后来看见好像临时厨房离闻近纯近一些,大家也没多想,都已经做这么公平了,有些照顾也能接受。 谁知道席面做好,贵客姗姗来迟,随同贵客到来的,还有那几把可以随意放位置的大伞! 然后看似随随便便一放,就放在了闻近纯的席面旁边! 这简直令人愤怒! 信任越高,被背叛便越难以接受。如果一开始不摆出公平模样,众人自然各凭本事找关系使手段,那么此刻这安排也谈不上多接受不了。可是家主以看似无比公平的规则糊弄了所有人,让人放松警惕,结果他自己出其不意,使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最卑鄙的手段! 现在,闻近纯在做好自己的席面之后,就因为“离得最近从她先开始”被单独叫到那阳伞下去了,闻家四房的老太爷亲自陪着,不用说众人也猜得到,想必是去经受宫里总管们的“考校”了。 席还未开,宴还未尝,就已经走了这个流程,今日之选会是谁,几乎也就不用说了。 这让其他人都有一种白张罗陪跑的感觉。 里头一声锣响,下厨的年轻女子们退去,男客开始品尝。 阳伞下的贵客,自有专人奉了银盘,将每桌的菜色各自选了部分送进去。 自然要从靠自己最近的席面开始。 这一举措,又让隔帘观看的女厨子们脸色难看。 菜色总是讲究新鲜火热才最出真味,但最远一桌席面,离亭子足足有数十丈的距离,转到盘中本身就降了温,再这么老远送进去,菜温了,口味也就差了。 而闻近纯那席,她的区别待遇已经明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侍从们没有把食物转到银盘里,直接把整菜端了进去。 闻试勺还在那和客人们寒暄,“靠的近,不费那事儿了,这孩子,运气好!” “我呸!” 席面在最外面的,那位做了鲤鱼全席的少女,终于铁青着脸色,扔了用来隔热清洁的手套。 “还做什么做?等什么等?都是衬着红花的绿叶,还以为自己是登堂的牡丹怎么着!” 一个女子叹息道:“早该知道这样的……不过也不怪,闻十三聪明,会做的菜最多,谁家的绝技她都会,也不知道怎么会的……” 那少女咬着唇,恨恨道,“可惜君莫晓和闻六姐来不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说着无意识往阳伞方向看了一眼,正好一阵风起,露出伞底一人的脸。 那少女眼睛一直。 ------题外话------ 潇湘年会,好多人都去日本浪了,我没去,作为一个有存稿完全可以浪的人,我选择了家里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还不快点送上你们的爱的抱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河鱼锅贴你在哪?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巨型阳伞下,凤坤宫管事太监诸大德,一只眼睛用来瞅站在地下的闻近纯,一只眼睛用来瞟坐在一边的年轻人,还要分一丝余光盯着对面那位的动静,只觉得两只眼睛实在不太够用。 这位年轻人,是今天上午自己找到他所住的驿馆的,手持他的顶头上司、凤坤宫大总管李栩广的腰牌,说李大总管吩咐,让他跟去闻家,务必选拔出真正精通厨艺的女官。 诸大德早先是皇叔燕时信身边的内侍,燕时信闲云野鹤,不交际人事不过问朝政也很少去皇宫王府,任这些人闲置府中,前不久干脆把这批人退回了皇宫,诸大德资历老,分去了皇后宫中,又因为多年在外,无法占据高位,不大不小混了个六品管事,因此顶头上司派来的人,诸大德不敢不带。 今天闻家选人入宫,本身是小事,但因为要送进宫的女子身负为陛下调养胃口的责任,素来行事周全的皇后,自然也要表示适当关切,便派了地位不高不低的诸大德来。 坐在诸大德对面伞下的那位内侍,年纪不大,品级相同,生生一副小白脸儿,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嘴角下撇太多,显得有几分苦相,和面若蟹盖,天生嘴角微勾带笑模样的诸大德,像一对哭笑无常。 这个叫唐瑛的太监,是御门监的副总管。东堂皇宫管理宫廷事务分御门监和内廷监,前者管理前廷杂事,后者负责内宫伺候,两个机构职级相同,互不统属。 只是近些年,御门监也渐渐为后宫渗透,宫中贵人喜欢扶持自己的亲信入驻御门监,这样前廷后宫呼应,办事也方便些,诸大德刚回宫不久,一时也看不出对方属于哪个后宫派系,因此也一直和对方虚以委蛇着,倒是对方年轻,没有诸大德的城府和耐性,骄矜和冷傲都写在脸上,除了诸大德刚进来时,对他身后的年轻人眼睛一亮细细打量过几眼外,对其余人都不假辞色。 诸大德搭讪几次都遇冷之后,也就懒得再周旋,他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一个问题,自己带来的这个男子,总觉得有些脸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 这人此刻正懒懒斜倚在椅上,支着肘对外看,杏花天影里,一抹长眉斜逸,眸子压在眉下,如漾满星光的海,日光细碎地点缀在微微翘起的眼角,流转若钻,而肌肤的雪光亮过日色。 丽色惊人,却又骨相微冷,让人想起覆了雪的桃花。 一阵风起,阳伞外似乎有小小惊呼。 简直是……祸国长相,幸亏是个男人,要是个女人…… 诸大德心中一动,隐约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抓不住。 说来也怪,对方长成这模样,按说只要一见便难以忘怀,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诸大德心中纷乱,直到闻试勺亲自说,各家菜色都已经奉上,请大伴们享用,这才回过神。 最先端上来的就是闻近纯的菜色,此刻经过有意无意的引导,外头的客人多半也围在那一桌,正在啧啧称赞。 闻近纯本就过了内审,今日本就是走个过场,菜色也是经过宫内授意的,堂皇光正,最能彰显皇家风范的简化御宴之一“九白宴”。 这是纪念东堂开国皇帝,建国之初平定蛮夷,镇服五疆。臣服的诸藩属,为了表示对东堂的恭顺,约定每年以“九白”上贡,即九匹白骆驼。而东堂作为天朝上国,在使臣前来纳贡时,例行赐宴,该宴席为彰显上国风华,自然珍馐罗列,水陆并陈,务必要蛮子们吃得脑袋扎在菜盆里,菜盆抱在怀里。 这是大宴,便是在宫中,也得四五个大厨合力,提前一周准备。闻家不是皇宫,闻近纯也才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人做完这大宴自然不可能,因此她只是每个品类做了一两种。 便是只一种,也已经是琳琅满桌,五色耀光,膏香腴润,醇味迎人。 训练有素的侍女穿花一般奉碟而来,闻近纯端立一旁,亲自报菜。 少女立得笔直,姿态端庄。这令着重观察她仪态的唐瑛十分满意。 闻近纯口齿也尤其清晰,在厅堂中回旋不绝: 看碟一品:独占鳌头; 大盘中栩栩如生一只大鳌,头部高昂,身后花异树,头顶圆月高悬,更有祥云缭绕,五色生烟,雄霸之气几乎要破盆而出,万万想不到这竟是面捏的。 蜜饯一品:水晶龙眼。 新鲜龙眼硕大圆润,挂琥珀色糖晶,远远望去,如金盘里一抔品质上好的珍珠。 点心一品:芸豆卷。 小巧的卷外层雪白,里层赭红,如一卷巧手织就的软滑锦卷,粉霜盈盈。 热菜四品:三鲜龙凤球、五彩炒驼峰、指掌河山、香烹狍脊。 不用说香气馥郁,色泽明丽,单这几道菜的用料价值,便是常人难见。比如那指掌河山,选用北域大荒独有的体型巨大的长毛熊,熊掌单只重达十斤,以熊掌为君,以雉、雀、鸠、鸡、雁五禽为臣,文火慢炖,熬得胶质粘稠,汤汁深棕油亮起皮,吃完之后侍女立即送上热水皂荚——不立即洗手的话,嘴上的胶质会黏住筷子,手上的胶质会黏住桌案。 之后还有膳汤一品:鸡丝笋汤。杂食一品:红汤麒麟面;点心两品:芝麻面茶,三丝脆角;热炒四品:鸭脯桃仁口蘑鱿鱼,樱桃豆腐,石耳鹿丝…… 一溜紫檀长桌上如繁花盛开,众人吃得唔唔连声,频频点头。 虽说是内定,闻近纯又只是十五岁小姑娘,众人原本抱了宽容的心态,便是有些不足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闻近纯竟不是个花架子,小小年纪,手艺了得。 来客和闻试勺交好的,纷纷称赞。 “这便是十三小姐的九白宴吗?当真了得!” “这许多大菜,烹制时辰、摆盘、用料各有讲究,一日之内诸般齐备,色香味形俱不失,这实在难得啊难得。” “我可不懂这些,我就觉得好吃!老王你尝尝这麒麟面,汤汁醇厚面条爽滑,我活了四十多年,未曾吃过这般香的面条儿!” “杨老请试试这芸豆卷!天京翠华楼的芸豆卷,也没这绵软适口,正合适您老用!” “你们怎么都吃点心,要我说这些大菜才是隽品!这五彩炒驼峰,风味独特,不见腥腻,入口软脆交杂,别有滋味,可比我北郡老家名厨的出手还强些!” …… 室外赞誉声一片,一半是真赞,一半是知道内情的捧场,偶有几声弱弱的“我觉得这个全鲤宴不错”“这豆腐宴刀工了得”也很快被这如潮的谀词淹没。 一个满脸期待的少女,听了许久,忽然一摔彩幔,捂脸哭了起来。 “呜呜我为这个豆腐练了十年刀工,我的手都变形了,我娘病死我都没能去看一眼……” …… 阳伞下,唐瑛在例行考校闻近纯。 闻近纯琅琅的回答声清脆悦耳,“……此席可分飞、潜、动、植、四类,飞以鹤为尊,潜以龙肠为,动则首称熊掌,植则石耳为胜,又称金阁、玉堂、龙游、凤舞四宴,宴以丽人奉茗为起调,金阁为夷山红袍,玉堂为老君银针,龙游为烈河珠兰,凤舞为巧红雀舌……” …… 哭声凄切,穿梭于织金彩幔中,似那喝彩夸耀声息中一点细细的不合调的杂音,无人聆听,风转眼携了去,无痕。 没有人说话,帘幕后,是一张张认命而憎恶的,铁青的脸。 …… 阳伞下,燕绥懒洋洋手肘撑着下巴,在想着刚才吃的河鱼锅贴。 他今日反正无事,惦记着那河鱼锅贴,便早早到了闻府。先去找了闻试勺,闻试勺那个孙女叫什么纯来着,果然一大早便给他炖了一锅河鱼锅贴。 是那样的锅,是那样的风格,连河鱼的种类,饼子的厚薄都差不离,也是鱼杂七杂八,饼子完整对称,汤汁鲜美,贴饼香脆。 按说应该就是他的菜了,但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味道虽然也可以,但总少了那一种能打动他的滋味,但硬要挑出不一样的刺儿来,还是有点说不上来。 他没发作,不动声色看了闻近纯一眼,表示要留下来品尝一下她今日的大宴。 倒也无所谓掩饰身份,偏巧两个太监都是新进人手,都不认识他。 此刻对着闻近纯的大菜,不知怎的更没食欲,还不如早上的河鱼锅贴让他有期待感。 那啥熊掌,黏嗒嗒的,恶心。 狍脊驼峰,隐约有一丝处理不够到位的腥气。 大王八只能算是个看盘,为了皇家气象穿凿附会,形象实在败人胃口。 甜食略尝了尝,做得还算精细,但略有些腻。 不算差,但比御厨也没强哪去。最关键的是,总觉得在三水镇吃的那道河鱼锅贴,有种随意而又天生的灵气,之后那道,就算味道相似,一模一样便显得刻意。 这种灵气,目前所有的菜,也没有。 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河鱼锅贴如果再做第二次,绝不会是和第一次一模一样的风格。 燕绥的眼神,缓缓扫过花园里所有的席面,以他挑遍东堂名菜的刁钻,他直觉,这里所有的席面,都没有近似河鱼锅贴风格的。 本来倒也无所谓的事,现在吃不对了,反而有些心痒了。 河鱼锅贴,你在哪呢? ********* 阳伞下,唐瑛神色满意,缓缓点头。 诸大德依旧一只眼睛看闻近纯,一只眼睛看自己带来的燕绥。 良心说,这菜已经很不错,连他都忍不住多动了几筷子,怎么这位那表情,好像这些都是毒药呢? 更过分的是,挑起那备受赞誉的熊掌时,对着那拉长的粘汁,他那表情……熊看了会哭吧? 诸大德眼睛对外一扫,忽然微微一怔。 外头那些宾客,虽然赞誉不绝,但神色间明显有些为难。 诸大德以前在王府也管过膳食,目光一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闻家这次独辟蹊径,将大宴放在了室外,虽然解决了客人众多,不方便自由走动、自由品尝等问题,但另一个问题却又凸显出来——初春,风还是有点凉的,除了临近阳伞和临时厨房的闻近纯不受影响外,其余人的菜上桌后,很快就冷了,风中吃冷菜这种事,实在太考验那些尊贵人儿的肠胃了。 所以众人都聚集在闻近纯席面前,固然有故意捧场意思,也有吃一口热食的想法,然而闻家厚此薄彼,闻近纯的菜色量不多,主要供应伞下贵客,剩下的不过猫食两三口,哪里够吃? 真是……有点尴尬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新鲜热辣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诸大德心中叹息一声,知道事情也就这样了,对面唐瑛还在频频赞好,诸大德心想,他背后站着哪宫的主位呢? 不过闻近纯这事,他也收了好处,不会故意作梗。只要不是德胜宫那位的人,皇后娘娘自然乐意展现母仪天下的风范。 …… 燕绥起身去解手。穿过所有桌面,身后拖拽着无数惊艳的目光。 他就当没感觉,解手完后,出了园子,在外院小径上溜达。 此时君莫晓去了外院,接到了那些工具和食材,正准备送往花园,她不放心别人,和两个丫鬟亲自押送那个铁皮小车,正要拐道,忽然眼前一花,车前多了个美人。 美人问她:“姓闻?”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君莫晓一边想要不是你好看我理你个没礼节的,一边无声吸溜一下口水,道:“姓君。” 美人皱了皱眉,忽然一伸手,掀开了车上的盖布。 君莫晓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美人已经看完了所有东西,并打开箱子的盖子,从冰块中捞起一块冻肉,失望地看一眼,又扔了回去。 冻肉,死鱼! 时间久了拉去给猪吃的吧! 找不到河鱼锅贴的燕绥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说话便更不好听,顺手抓起雪白的盖布擦擦手,道一声,“腌臜!” 扬长而去。 君莫晓目瞪口呆看着他背影,气得骂人的话都忘记了。 啊呀呀呸的,还要不要脸了! “嫌腌臜你有种等会一口别吃!”她气不过,追在后面跳脚喊。 美人回了她一个头也不回的高贵冷艳背影。 …… 诸大德发现那个美人回来了,回来之后感觉更丧了。 好像快要被一桌子美食给气死了。 而且在整理衣服,好像快走了。 诸大德松了口气,不知怎的这个人在,他就浑身不对劲,总觉得遗漏了重要的事情。 走了最好。 他忽然觉得四周气氛有些不对,那群人忽然纷纷向一个方向探头。 美人也停下了手,直起了身。 唐瑛毫无所觉,还在训话,闻近纯素来是个敏感的,诸大德一有异色,她就发觉了,趁唐瑛低头喝茶,向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悄悄出去,过了一会回来,对闻近纯做了个“君莫晓,闻真真”的口型。 闻近纯目光一闪,对丫鬟做了个手指交叉的手势。 “不管她们来干嘛,不管用什么方式,给我拦住!” 今日她带进来的都是跟久了她的,当即那丫鬟一点头便出去了。 闻近纯缓缓垂下眼帘。 管你要出什么幺蛾子。 都别想在今天搅出风浪! …… 花园内一群饥肠辘辘还不得不满嘴谀词的客人们,渐渐开始觉得心焦了。 帘幕后的女子们也发现了不对,面面相觑,有人便道:“咱们都是傻子,怎么想不到这旷天野地的,菜不经吹?” 有人便不甘心地道:“这要有人能提前想到,弄点热的,哪怕不那么好吃呢,也要拔了头筹!” “少在那天真,”立即有人反驳她,“谁也没在花园办过席,哪想得到这个?再说想到也做不到,厨房又没长腿跟你跑,退一万步说就算都做到了,有什么用?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众人便默了,眼看宾客渐渐不耐,有人开始向主人告辞。 闻家人也有些尴尬,没想到安排存在这般疏漏,正努力挽留,忽听园子门口一阵骚动。 “站住,此地贵客云集,无邀不得入!等等,你们带的是什么东西!铁器不可随意进入!” “走开!”君莫晓的声音清亮,“我来参加比试,敢拦我?木炭伺候!” 闻四太爷的声音比她更响,“比试辰时开始,你现在才来,这是轻慢!客人们已经评完了,你们走吧!” 闻近香则在尖叫,“闻近檀!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在跪祠堂吗?受罚的人怎么敢自己跑出来的?六爷爷!闻近檀不服管教擅自出祠堂!” 君莫晓:“家主!家主!闻少诚闯入祠堂殴打堂姐,我们来找你要个公道!” 闻近檀,“呜呜呜呜呜呜……” 闻近香:“你胡扯!混账!” 追过来气喘吁吁的闻少诚,“……呼……呼……爷爷这贱人打我!打我!” …… 园门口乱成了一锅粥。 得到消息的闻四太爷一夫当关,偌大的身躯横在园子门口,左边闻近香右边闻少诚,身后一大群赶来的丫鬟婆子,将园子门口堵得死死。 前面三个人碍于身份,说话总有几分顾忌,后面的婆子得了主人的授意,唇枪舌剑耍得密不透风。 “哟这三位巴巴地赶来,是来参加比试还是来丢人的?一个混江湖的野蛮女人,一个被夫家休了的破鞋,还有一个,哈哈,听说张七可是死在她院子里,死的时候那模样儿,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这个时候才来,能做什么菜?别是看今日园子里贵客多,想要攀附贵人吧?” “要进来也可以,把你们那做饭家伙什都丢了,装什么幌子呢哈哈。” …… 荤素不忌的婆子们七嘴八舌,君莫晓多张三张嘴也吵不过来,想要打人,对面的人又精滑,把个摇摇晃晃的闻四太爷顶在最前头,君莫晓便是心中对他没有敬意,也做不到对一个老人下腿,听着那些话越说越不堪,烦躁冒火,哐当一声扔了手中的器具,拉了早已捂着脸又开哭的闻近檀要走。 一只手臂横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拦我做甚?”君莫晓没好气地盯着文臻,“你听听,真的非要进园,就成了我们想要攀附权贵,这脸还要不要了?” “既然听出来了,就应该知道人家是摸准了你要脸,在挤兑你。”文臻拍拍她的手,“就这么走了,不觉得更没面子?” “那怎么办?把桶里的木炭泼过去算完?” “这种场合大打出手,客人定然要第一时间带离,那咱们来得就没意义了。”文臻呵呵一笑,“那就不进去嘛。我不去就山,让山来就我吧。你别停,继续吵。” 君莫晓莫名其妙,被她一推,冲到一个骂得最凶的婆子面前,顺势就梗脖子吵起来,这边文臻也不进园了,招呼喊来帮忙的易人离,就在园子门口,趁一群人闹得不堪顾不上,摆开自己的家伙。 被园门口大戏吸引过来的客人们,忍不住转头看向文臻那里。 咦,那一字摆开的几个铁架子是什么东西?长长的,腿细细的,顶着个长长的小箱子。 咦,还放个铁丝。 咦,这搬来的许多盒子都是什么?生肉?鸡翅?鸡腿?鱿鱼?海虾?各种贝类……怎么都串成一串串的?好像还用酱料腌制过了? 还有蔬菜,韭菜、香菇、莲藕、茄子、青椒、各种菌类……都是生的。 这一小盒一小盒的是什么?油、酱油、酱、韭花、芝麻、蜂蜜、蒜泥…… 这是要做什么?现场做席面吗?柴米油盐都带来了,但是这些食材都再普通不过,再说也没锅啊。 有人喊:“咦那架子上有火!” 众人一探头,是哦,那铁箱子一样的东西里头有木炭,如今木炭都已透明微红,表面已经烧透,被文臻用一根铁钎拨平,再罩上铁丝,再在铁丝上刷油。 “这是在做什么?烤东西?”在场中也有走过远路的,入山行路免不了烤个鱼烤个兔,但那都是临时凑合,再没见过这样大费周章的。 只是烤肉也没什么稀的,众人不免有些失望,又想着这几个女子这般被阻挡,应该没得到允许展示厨艺,自己还是不要轻易捧场的好,以免得罪主家和宫中大伴。 但刚刚转过身。 一股独特而又充满穿透力的香气,已经毫无预兆地爆炸开来。 烤架前文臻不急不忙,刷油、刷酱,鸡翅鸡腿类切刀,翻面,再刷酱……肉在烤盘上收缩翻卷,滋滋作响,肥肉转为透明泛着金光,瘦肉的红艳之色则转为另一种深沉的诱人食欲的赭红,鸡翅的翅尖油金脆翘,牛肉的肌理紧实丰厚,鸡腿卷起的皮边被烤透,像一朵镶金边的菜花,而鱿鱼雪白的长须不断翻转仿若依旧游动……不断有金黄晶莹的油脂滴落,激起小小的焰头,和众人眼中饥饿的火焰无声呼应。 风靡当代、令无数人倾倒、代表着最时尚最民间最亲切滋味的串串,在冷风中,热辣烤成。 这个就很要命了。 一个黑脸汉子狠狠咽了几口唾沫,忽然大声道:“吵什么吵!都让让,我瞧瞧那什么吃的!” 嘴仗正酣的闻近香等人回头正要骂,忽然被闻四太爷拉住了袖子。闻四太爷盯着那汉子,神情有些凝重。 只这么一顿,周围闻见香味越发饥肠辘辘的人立即附和,“是啊是啊一家子人吵什么吵,散了散了吧。” 还有人阴恻恻道:“闻家请我们来,是要请我们看窝里斗吗?” 这话一出,闻四太爷便缩了脖子,退后几步,正好被那黑脸汉子打头的几个人推开,人群趁势涌出了园门口。 …… 阳伞下,闻近纯心神兼顾着外头,一个丫鬟正站在角落,用手势给她传递着园门口的消息。 事态一开始还在控制当中,她悄悄松一口气。 外头的喧扰声有些响,闻试勺探头向外看,打算过去瞧瞧。唐瑛和诸大德也好地把眼光转了过去。 一个丫鬟匆匆赶来,对闻近纯焦灼地做口型。 闻近纯微微变色,忽然晃了晃。 这一下立即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怎么了阿纯?” “没事……”闻近纯手背按了按额头,无声喘一口气,笑道,“略有些累。” 她的疲态显露得恰到好处,还多出一份只可意会的坚强,唐瑛眼神赞许,闻试勺立即道:“这孩子是累了,今日整整操持了一日……” “才十五岁呢,厨房里忙了一天确实累,既如此,便坐下回话。”唐瑛态度甚好。 闻近纯忙道了谢,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她脸色依旧苍白,这使得伞下的众人一时便不好走开。 闻近纯垂着眼睫,无声地笑一下,手指在凳子边圈了个圈儿。 得到指示的丫鬟,身形一闪即逝。 …… 燕绥忽然站起身来,微微闭目,面朝着花园门口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气。 距离有点远,其余人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都愕然看着他。 闻近纯仰望着他,眼神里微光闪动。 燕绥转身,正迎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在她面前的虚空中画了个圈儿。 众人更懵,闻近纯脸色猛然一白。 刚那么隐秘的画圈,也被他发现了? 闻试勺不敢泄露他的身份,却也不敢无视他,只得尴尬地问:“……您这是何意?” “哦,”燕绥漫不经心地道,“忽然想起先帝,每年秋决勾决人犯,历朝都是画个勾,他喜欢画个圈。”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喜欢。” 众人:“……” 闻近纯:“……” ------题外话------ 我每天的更新是这样的,一般截出四千字,删改到三千五六。 也就是说,我在公众期每天的更新字数,是一般作者的两倍。就算是V文,也未见得一定比我更的多。 入V指望看大肥更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也就比公众多一些罢了。我现在每天写也就是五千字。 儿子还没上幼儿园,精力充沛,谁也没办法跟着他嗨一整天,都是轮换着带,每天每人几个小时。 所以放弃了日本年会,放弃了好几个采风和会议,把公众期拉长,只想着多存几个字也是好的。 本月应该不会入V,珍惜不花钱看文的日子吧,追更的人可以省点钱,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食谱双生花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园子口,闻四太爷建立的人墙已经被冲散,人群都围着那几个烤架,闻家的女厨子们也过来了,站在文臻身边默默看着,那个做豆腐宴的少女,忽然低声道:“……你需要木炭不?木炭好,烤出来味道一定会更好,我那里有富阳山阴尾木制成的银丝炭,你知道的,那种木炭用来烤制食物风味最佳,你……要不要?” 文臻不知道,但不妨碍她立即笑眯眯点头,“好啊,我正愁没好木炭呢,谢谢你哈。” 那少女红着脸一点头,转身就走,她开了这个头,其余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人道:“酱料也很重要,我嫂子家酱料东堂闻名,也给了我一些,我给你拿些来。” “这是若味寺一位老僧自酿的酱油,听说若味寺的素斋天下第一,靠的就是这酱油,一瓶价值万金……” “我那有……” 不多时,文臻这里的材料便更上一层,几乎汇聚了全天下的好东西——各房为了这个机会都下足了功夫,天南海北没少搜寻好材好料,未想到最后不过是个陪跑,这口气咽不下,拿出来给闻近纯添个堵也好。 第一批烤肉已经好了,一群人早就等得眼里冒火,连园门口的争吵都停止了,文臻伸手示意众人自行取用。 “趁热吃哦,冷了可就风味尽失啦。” 还是那个黑脸汉子,立即接过盘子,大声笑道:“多谢多谢,再看下去我怕我要跌倒在这炉子上了……唔……烫……烫……烫得好!” 一口肉进嘴,那汉子眼睛和脑门都在发亮,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边拼命用舌头顶着嘴里过烫的食物降温舍不得吐,一边伸手就要去抓烤架上其余的,也不怕烫。 其余人哪还有不明白的,一拥而上,眨眼间烤架上空空如也。 园子里,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揖让尊雅的人物们,此刻一人一个盘子,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吃得满嘴满手油光,风范尽失。 大部分人埋头大吃,一边吃一边悄悄瞅着烤架,看见文臻又上了一批新的,才稍稍放心,也有些人嘴闲不住,忍不住要评几句。 “王兄,吃吃这五花肉,真是肥肉腴润瘦肉干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丝丝入味,油香满满,绕梁不绝啊……” “李大人,这牛羊肉也是一绝,羊排外焦里嫩,牛肉入口一包鲜汁……” “要我说这鱿鱼才是隽品,软韧筋道,弹牙耐嚼,却又火候恰到好处不费牙口,第一口微辣,第二口湛香,越往后却越嚼出海味的鲜甜,当真回味无穷……” 更多的人却在嚷嚷:“快些,还有没有?再给我来一盘!” 闻家的那些女厨子,早已默默站在了烤架后,开始帮文臻烤肉。 闻四太爷等人急得冒火,但客人不比文臻等人,挡不得挤不得,苍蝇一样徒劳往里钻,却被众人有意无意挤在外面,转了好几圈都进不去。 众人一边旁若无人谈天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一边互相递着眼色。 开玩笑,给你坏了事,我们到哪吃美食去? 文臻看一眼园内布置,手脚不停,唇角一抹甜甜笑意。 没有食典,又跑不掉,她只能寻求合适的身份保护自己,这个女官,她志在必得。 园内开宴,露天宴席,真以为我是好心为你解决问题啊? 吃什么最配花园自助,不怕冷又新鲜? 当然是俺早就想好的烤肉呀! …… “请让让,让让!贵人要用水!”忽然一阵吆喝声传来,众人转头,便看见一队健妇扛着水桶过来,水桶极大,水极满,妇人步子又迈得极大,以至于水面晃荡,不断泼洒。 众人怕湿了衣裳,下意识让开,顿时让出一条道路,那群妇人步子很快,眼看就要经过烧烤架。 君莫晓正啃着一串鸡翅,顿时一怔,直觉不好,下意识看文臻,发现文臻忽然放下烤叉,默默退到一边,一手把她向后一扯,一手把帮忙的几个人往后一拉。 此时妇人们大步生风,正经过烤架—— “哎哟”一声惊叫,一个妇人似乎脚下打滑,身子一歪,满满一桶水顿时泼上烤架,嗤一声烟气大冒,那妇人身子收不住,直直撞向烤架—— 砰一声响,烤架翻倒,烤肉蔬菜散落满地水洼中,再被吱哇乱叫的妇人大脚片子踩得稀烂。 “哎呀”又一声,后面的抬水妇人似乎受到惊吓,猛地丢下水桶扑过来要扶,手忙脚乱中又是砰砰连响,后面两个烤架也一起被撞倒,火红的木炭、碎裂的焦屑哗啦啦倾倒,扑在四周茂密的树荫中犹自一闪一闪如红眼眨动。 人群惊叫后退,纷纷拍打身上迸溅到的火星,满地里肉块焦灰火炭混着泥水,被杂沓的脚步溅着水踩得啪叽啪叽一片狼藉。 君莫晓举着那串鸡翅,怔在当地,刹那间仿佛也被那凉水从头顶心泼到脚底。 如果刚才她还站在那里…… 如果不是文臻仿若先知一样将人拉走,那这些火炭就会全部扑在她们脸上身上…… 越想越怒,君莫晓全身都在发抖——这恶毒的闻近纯! …… 阳伞下,接收到丫鬟信号的闻近纯,慢慢舒了口气,脸颊泛上一层浅浅血色,眼波也如流水般生动起来。 不管那几个女人想要做什么,没了做饭的家伙,还能翻出什么天去? …… 君莫晓也在发愁,烤架都翻了,木炭作料滚了一地,食材虽然还有,大多也被刚才纷乱中泼下的水弄湿了,万万不能拿来给客人吃。 不能令人尽兴而归,那方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难道就这么功亏一篑? 就在她不甘恼恨的时候,文臻忽然对易人离招了招手。 然后她就看见易人离转过浓密的树荫,从一丛矮灌木后又拖出一个小车来。 小车里居然还有一个折叠烤架!一个盖了棉絮的铁皮箱,以及一口黄铜打制的形状怪的锅! 锅很高,中间圆柱状如耸立的烟囱,底部也可见炭火红热,锅边冒出腾腾热气。 文臻一拍又吓得呜呜哭泣的闻近檀:“别哭了,干活啦!” 闻近檀立即收了泪,从铁皮箱子里取出一块冻硬的肉。 那肉梆硬板实,脂肪如雪,瘦肉则透着漂亮的红色肌理,远望去像一块高山上覆了雪的朱石,闻近檀变戏法般手一伸,右手多了一把小刀,刀光翻飞间,那肉被削成一片片薄片,如雪般纷落,自然成卷。那肉卷儿其薄如纸,直可见光,在雨过天青色的盘子中堆成一堆朱红雪白的小山,又像是一卷还没舍得落笔的描红帖儿。 “这刀工!”众人看戏一样差点看傻,好一会儿才有人道,“巴掌大一块肉,削出百余卷!” 闻近檀头也不抬,出手如电,这泪包儿一样的女子,平日里打雷下雨都似能吓出她三升眼泪,此刻手执厨刀,便似换了一个灵魂,眼神冷静,动作犀利,紧抿的唇薄成一线,竟透出几分违和的煞气。 众人忍不住又去看汤锅,却见锅里只翻滚着一些葱段生姜红枣蘑菇等作料,不由有些失望,再看看文臻已经又架起烤架,不急不忙,笑容不改,不由心下微赞。 这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当真好定力,好心智。 这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反应也超卓,方才妇人挑水过路,谁能想得到后头的把戏?也就只有她,提前避的那一步时机真是妙到毫巅。 烤肉已可见其心思灵慧,未曾想还藏着后手! 闻四太爷等人还没来得及击掌相庆,就被这边文臻的一系列骚操作弄傻了。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赶紧再去通知闻近纯的时候,文臻这边的烤架已经又上新并且被一抢而空了。 只剩一个烤架,自然有许多等不到抢不及的,目光自然转到一边那个已经滚开的怪汤锅,易人离呆在一边,也不理会那边的热闹,自顾自夹起一片花瓣似的肉,在汤锅里一摆一荡,不过三涮,在已经准备好的蘸碟中一蘸,填入口中,换一声惬意无伦的长叹:“这才叫美啊……” 于是那群人便涌过去了,有样学样,汤锅里滚滚冒着蟹眼泡泡,红枣青葱黄姜片口蘑片海米干无声翻腾,雪白嫩红的肉片到了汤锅里,一滚之下便卷成柔柔的一小团,看着其貌不扬,然而蘸了那酱料入口,滑、嫩、软、鲜、香、热、而酱料滋味千变万化,油香酱香葱油虾油香芝麻香青梅香……与肉的鲜美媾和,在口腔里翻覆回旋,摆荡融合,似千万年星光抵达尘岸,漫天里无一朵灿烂雷同。 涮的人全神贯注,吃的人神情迷醉——今日本以为烤肉已是遇,未曾想居然还有这涮肉藏珍! 真真是口福不浅! 涮肉和烤肉,本就是美食谱中双生花,难分轩轾。吃不上烤肉的觉得涮肉已经是人间至美,吃着烤肉的看着涮肉锅里恨自己肚子不够宽广。时不时有人为涮肉烤肉孰美吵架,再在各自给对方塞了一块后同时闭嘴。 但无论是烤肉还是涮肉,都是即做即食,新鲜热辣,冷风中这般热烫烫进了嘴,简直是对先前冷油腻肉冰凉肚肠的最大安慰。 食物之美好印象也要看时机,此刻众人便是驼峰熊掌当面,也不过一哂耳。 烤肉吃过了一波,文臻开始烤蔬菜,茄子一半切片烤一半整个烤,玉米一半油烤一半蜂蜜烤,韭菜需要两面刷油,香菇用小剪刀剪漂亮的边,她低头做着,面前围了人山人海——大家都没见过蔬菜也可以烤的,尤其韭菜青椒这些,都眼巴巴瞧着,咽口水的声音简直连炉火的毕剥声都盖不住。 而涮肉涮了许久,汤汁已臻大成,热热地舀一碗喝下,正正滋润了吃多了烤食略有些焦热的五脏六腑,简直如春花遇暖阳,冬雪逢冷梅,君臣有辅,珠联璧合。 那黑脸汉子一边吃一边点头,忽然道:“我竟然觉得吃得十分感动,这可怎么说……” 众人一脸鄙视,内心拼命点头。 …… 阳伞下,闻近纯放下的心渐渐又吊了起来——丫鬟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正有些心神不宁,就看见丫鬟又出现了,杀鸡抹脖子给她打手势,闻近纯心知不好,正要想法子出去瞧瞧,不妨那个一直看着伞外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也不打招呼,直接便出去了。 唐瑛正说得兴致勃勃,不禁愣了愣,忍不住骂一声:“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规矩——”看见对方理也不理径直走开,觉得脸面挂不住,忍不住又责怪诸大德,“诸大伴,你这是带了什么玩意,连规矩都不懂!” 诸大德心里翻个白眼,碍着不知对方背景不敢翻脸,只指了指外头,道:“这香气好生诱人。” 唐瑛一怔,闻近纯仔细一闻,脸色也变了。 …… 园内众人正吃得热闹,盯着铁架上最新一批,眼看烤好,还没来得及伸手,忽然一只手,轻轻松松越过拥挤的人群,只一抄—— 满架子的鱼肉蔬菜,都没了。 众人:…… 哪里来的强盗? 不怕烫死吗?! ------题外话------ 今天又要出门开会,但是我不带电脑了,我已经放弃我寄几了。 存稿日瘦还要每日肥更,我滴心好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公蝗虫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再一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个子太高,足以占据有利高地,修竹一般的身形,随随便便站着,也令人想起“玉立”这个词。 春风过,掠起他浅黄生丝袍,袍边淡银纹图案精美繁复,翻飞中似变化万千,一头黑发与袍共舞,只以光润玉环束住,周身气质低调又奢华,隐隐透着不可触的遥远和不可近的神秘。 这人半垂着眼皮,似乎谁也不乐意看,那双眼睛双眼皮深而长,微微上翘,明明是面带桃花的喜相,却令人心生凛然。 极致的容颜能令天地安静人群摄声,甚至一眨眼路都让出一条。 被目光围剿,那人也无动于衷,咬一口五花肉,舌尖卷去唇角一滴油珠。 满园子女人突然都红了脸。 除了文臻。 文臻现在只想问候他女性长辈。 这阴魂不散的家伙,怎么真跑来了? 君莫晓也直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道:“腌……腌臜……” 文臻深以为然,并对敢骂神经病的君莫晓姑娘致以由衷敬意。 燕绥漂亮的眼珠子从眼皮底下斜掠过去,瞟了君莫晓一眼。 君姑娘的下半句话顿时死在腹中。 文臻低头看看自己的串串,要死,居然都是对称的! 甚至连烤好的肉都完美地烤出了对称的菱形! 她这是中了邪吗?自从遇见强迫症,居然下意识串串儿也对称了! 文臻唰唰唰动手,把余下的串儿,四个一串改成三个一串,香菇的剪边一大一小,韭菜割成波浪状…… 然并卵,燕绥嫌弃地说一声:“不齐整!”一旁红着脸低着头的闻近檀早已烤好了形制更规整完美的,双手奉上…… 文臻:……确认过眼神。 是看脸的人! …… 人群外一声咳嗽,众人再次让开,文臻一抬头,看见闻家家主和几个面生的老者,两个紫袍无须男子,还有面色苍白的闻近纯。 闻试勺神色复杂地看着文臻,又隐晦地看一眼燕绥,他可没忘记,前几天晚上这位殿下可是和闻真真在一起来着。 宜王殿下三岁出宫学艺,十岁自行开府,很少参加朝会,也不怎么入宫,还经常不在天京,哪怕在皇室都算神秘人物,很多不受宠的宗室子弟甚至都没见过他,闻真真竟然有这个运气,能和他结识! 看见文臻的烤肉和火锅那一瞬,他就知道被坑了。 刚在想怎么解决,就看见了燕绥抢食的这一幕。 闻试勺心尖颤了颤,一时有点心灰意泠。 枉做恶人,最终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只得试探地问唐瑛和诸大德,“唐公公,诸公公,这一席,两位是否要品尝一二?” 闻近纯愕然看了一眼闻试勺。 屡次拦阻失败,她也没太担心,家主为了保她入选已经下了许多功夫,不会允许这几个人再横生枝节。 家主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因为君莫晓是他的私生女?可是之前也没见他属意君莫晓啊,她毕竟姓君! 唐瑛皱眉看着烧烤架和火锅——这烟熏火燎的,看不到任何珍异肴,都是些下等肉食,能做出什么好来!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道,“咱家要的不是烧火厨子!皇宫是什么地方?上方玉食,珍肴无数,手艺、规矩、学识,教养,缺一不可。烤鱼?烤肉?白汤肉片?这都是什么玩意!” 他在这里冷声鄙视,四面那些客人大多不敢作声,却也有几个不买他账,还是那个最活跃的黑脸汉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大力拍着闻试勺的肩膀,笑道:“老闻,要我说,今日吃了这许多,还是这烤肉涮肉最佳,不信你亲自试试!” 他身边几人也大声附和,诸大德冷眼瞧着,依稀认出其中几张有些脸熟也让他意外的面庞,心中一动,上前亲自涮了一片肉吃了,细细咀嚼几口后笑道:“确实不错,更难得心思机巧,看出了这园中设宴的弊病,孺子可教。” 他这一开口,原本有些稀稀拉拉的响应声立时响亮了许多,闻家女厨子们更是直接上前,请家主尝尝大家的手艺。 闻近纯孤零零站在一边,看着被自家一大群姐妹围住的文臻,苍白的脸色微微发青。 比她脸色更难看的是唐瑛,他虽然只是个御门监的副司官,但靠山强硬,向来也人人趋奉,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挤兑? “宫人,向来首取本分恭谨,厨艺则要求学识丰富熟知皇家规矩,什么时候心思机巧也成为女官的首选条件?”唐瑛冷冷道,“她懂十八宴七十二席吗?懂四时节令菜和各年节用菜规矩吗?懂各类宴席的名称讲礼和上菜顺序吗?懂茶酒汤饮吗?懂宫礼吗?”顿了顿,忍不住又接了一句,“别的不说,德胜宫每日的大菜菜单,能做到吗?” 说前面的也罢了,最后这一句,令在场许多人眉头挑了挑,顿时明白了他背后站着什么。 很多人立时歇了声,那黑脸汉子皱了皱眉,哼一声正要说话,诸大德忽然呵呵一笑,道:“这些,宫中自然已有御厨操心。就算一时不会,学一段也就够了。咱家说一句闲话,来之前,娘娘便说过,御厨会的那些,真要有用,陛下也不至于胃口始终不佳。所以啊,找个心思灵巧的,来些新鲜玩意,说不定还能调一调陛下胃口呢。” 他这声一出,唐瑛的脸色顿时黑若锅底,其余人则悄悄退后一步。 这已经不是选一个懂厨艺的女官的事儿,这是德胜宫和凤坤宫又一次不动声色杠上了。 想活久一点的,还是离远一些吧。 唐瑛冷笑。 “心思机巧者,多半意志不坚,为奴不忠,这样的人,皇后娘娘居然想放在陛下身边,就不怕十九皇子的事重演?” 诸大德脸色立即变得青青黄黄,闻试勺等人脸色也十分精彩——德胜宫的人果然彪悍,这样的事涉皇后的宫闱秘闻也敢这样当众拿出来打脸! 十九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前年生的,母亲是皇后身边的侍女,机灵活泼很受皇后喜爱,最后爬了陛下的龙床,据说还偷偷用了虎狼之药勾引陛下,这么做直接导致的后果是陛下气血两亏,身体又衰弱了几分。 那女人后来被德胜宫揪出来处死,孩子倒是被太后要去了亲自抚养逃过一劫,皇后为此落了好大没脸,连带涉及了好几个嫔妃,而东堂妃子多出身不凡,后宫直接关系前朝,以至于朝政都为此混乱了一阵。 后来还是在外游荡的宜王殿下回来了,一夜之内处死了百余人,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了。 现在唐瑛张嘴就说这个,众人都觉得胸口发堵。齐齐又后退一步。 文臻看看四周,直觉杀气逼人,看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诸大德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和唐瑛对话,笑眯眯转向闻试勺,道:“这样吧,今日选人,本就说好了规矩,大家各自品尝,然后推选,不必记名,咱家和唐公公代表宫里,就算各自三票,如何?” 黑脸汉子看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这个好!”黑脸汉子立即赞同。 唐瑛皱皱眉,他算是看出来了,诸大德又来皇后宫里那“宽容慈和”那一套,不和他正面对上,这是寻求盟友呢。 但这是早先就说好的规矩,此时也无法推翻,他也只能铁青着脸一点头,目光冷冷扫一圈,希望这些人识相些,懂得尊重德胜宫的意志。 众人躲开他的目光——东堂的后宫从来不仅仅是后宫,陛下孱弱,太后垂老,皇子众多,皇子的母家们各有依仗,后宫的风云卷掠着前朝,前朝的阴影也能笼罩后宫,皇后有太子,德妃有宜王,宜王却似不和德妃一条心,但德妃还有神将,而皇后的母家则是开国簪缨世族……鹿死谁手,胜负难料,太早站队,那是自己找死。 一直没说话的闻近纯忽然道:“那便请大伯安排人去拿纸笔吧。” 诸大德怔了怔,他本想着就地取材,选一朵花作为代表,以花计数也便行了,闻近纯提出纸笔,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 众人也神色微动,纸笔更好,谁投谁没投无法查证,将来有麻烦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便有家主身边的人去唤人,又等了一会,有丫鬟用篮子挎了一篮子笔墨纸过来。 气氛有些紧张。 君莫晓握紧了拳头,闻近檀低头搓衣角。 文臻瞟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纸笔发下,各人落笔,那送笔墨的丫鬟走上前来,要挨次去收。 闻试勺心中发愁,不知该如何行事,如果宜王殿下真的有心抬举闻真真,他万万不敢硬推闻近纯。 可殿下自始至终没有表态。 闻试勺一眼一眼地偷看燕绥,看那人始终据案大嚼,头也不抬,吃完羊肉串吃涮肥牛,吃完烤青椒吃烫毛肚……如一只万事不管的优雅公蝗虫,顿时觉得更不好了。 因此他也就没注意上去收票的人选。 君莫晓等人在紧张,也没注意,文臻则是不认识这院子里的丫鬟,就见燕绥忽然对那篮子看了一眼。 文臻看他一直吃吃吃正在不爽,碍着此时不便做什么,便盯着他想要用目光杀逼到他懂得羞耻,见了这一眼,心中一动。 那丫鬟开始收票。 文臻忽然道:“慢。” 那丫鬟一怔,下意识将篮子往背后一收,文臻对易人离使个眼色,易人离不动声色转个身。 “这位姑娘是谁,面生啊。”文臻笑盈盈问。 闻试勺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这是我院中丫鬟。” 家主身边丫鬟来收票,再正常不过,君莫晓等人有些怪地看文臻。 “哦,家主院中姐姐就是不一样,家主还没吩咐呢,就已经知道要上前了。”文章笑眯眯赞。 闻试勺怔了怔,皱眉看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倒也镇静,俯身道:“奴婢向来管着老爷笔墨,便想着这些事应该也帮得上,是奴婢僭越了。” 这话倒也合情理,闻试勺脸色转晴,唐瑛已经不耐烦地道:“东拉西扯地这是要做什么?还不赶紧地?” 那丫鬟便上前,将纸条都给收在篮子里,众人便推举了那黑脸汉子和闻试勺以及两位公公一起查看。 园子里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都盯着那数纸条的几个人。 文臻瞄一眼燕绥。 燕绥在吃。 …… 几个人数了一遍,诸大德忽然皱起眉,闻试勺神情难测,唐瑛舒了一口气,那黑脸汉子似乎不信,胡乱把纸条又摊开来数一遍。 看神情就可以知道答案,闻近纯眼底透出笑意,君莫晓脸色开始发白,抓住了文臻的袖子,“莫不是……莫不是……” 那边闻试勺已经道:“共二十二票,其中九白宴十七票,两票空白,烤肉宴……三票!” ------题外话------ 此章是存稿君送上的,希望潇湘今天能准时更新。 这个章节名的典故,想必大家都看得出来——红楼梦,刘姥姥据案大嚼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燕大肚的唐僧圈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众人哗然。 有人失声道:“怎么可能!” 君莫晓大呼:“作弊!作弊!” 也有人立即骂她,“输了就说作弊,啥德行!”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这公然作弊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闻近檀瞠目结舌问文臻:“这……这也太……” “哦不,闻十三很聪明的。”文臻一脸赞叹,“很明显她知道,唐瑛想要的,就是足够急智、大胆、又无耻的人。在唐瑛看来,和作弊比起来,乖乖认输才是错误的。所以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是要唐瑛看见,她才是合适的那个人。” 此刻,众人满含意味的目光下,闻近纯面不改色。 她必须要赢。然而刚才她已经输了,众目睽睽之下想赢就得非常手段。 只要唐大伴满意这结果,一点非议和怀疑算什么?话事权又不捏在这些阿猫阿狗手里。 京城拜见时,唐大伴就和她说过,厨艺好并不稀罕,人聪明、忠诚、懂应变,能适应宫中生活的,才是人才。 此刻,唐大伴眼神不就很满意么。 这就够了。 她趁着人声纷乱,偏头急速对闻少诚道:“不管什么办法,你让她们乱起来。” 闻少诚很满意这个任务,立即大声道:“这几个能有什么厨艺?不过投机取巧,不登大雅之堂,三票已经是给了你们面子,趁早见好就收。” “弟弟莫要再为难她们了,”闻近香笑道,“能拿三票,说明也有可取之处。妹妹进宫之前,记得向几位姐妹请教请教。” “请教什么?姐你这么说也不怕羞死她们。”闻近诚冷笑道,“既然这边事了,那咱们就先算算咱们的帐,你,闻近檀,你敢撺掇人来打我!你,君莫晓,你敢在祠堂公然打人!”又一指那些帮厨的姐姐妹妹,“你们,一群吃里扒外的贱人,还敢帮这三个贱蹄子!”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姐姐马上要进宫,做有品级的女官,你们这群人,之前和我姐姐做对,现在还不赶紧给我,给我姐姐赔罪?” “行啊我赔罪。”君莫晓立即开始捋袖子,“我赔你个满脸开花!” “莫晓!”闻试勺喝。 君莫晓:“呸!” 闻近诚见他呵斥君莫晓,顿觉得了莫大依仗,一把把身前的人往后一推,喝道:“还不来给我赔罪!” 他面前站着的,是那做豆腐宴的少女,闻家二房的一个庶出女儿,此时冷不防给他一推,身子向后一栽,她身后就是那个硕大的热汤滚滚的火锅—— 惊呼声此起彼伏。 两双手忽然伸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那少女回头,就看见左边文臻的笑脸,右边闻近檀关切的眼神。 闻近檀脸上还留着点伤痕——早上被闻少诚踢倒在地上擦的。 那眼神和伤痕,仿佛也似热汤,忽然浇进了少女的心里。 想起自幼苦练厨艺的日日夜夜。 想起庶出的二房多少年来被冷遇的日子。 想起四房素来的多吃多占,好事享尽。 想起自己天真的以为这次是公平竞争为此没日没夜准备连母亲重病都不知道。 想起不久以前闻近诚调戏并逼死了她的丫鬟—— 她忽然开始发抖,什么东西火一样逼入肺腑,烧得她浑身热血如沸,每滴血都冒着名叫愤怒的泡泡,咕嘟嘟一路蔓延燃烧。 她忽然操起一盆羊肉卷,劈头盖脑就对闻少诚砸了下去。 “我赔你!我赔你!我带我死了的娘和上吊的玉梅一起赔你!咱闻家就你们金贵!就你们稀罕!就你们是人!一个闻字能写出十八种,你家最金贵,别人都贱,都是你四房的踏脚石!” 羊肉哗啦啦盖了闻少诚满脸,片刻,一条羊肉缓缓地从他脸上滑下。 场中一静。 文臻瞄燕绥一眼。 燕绥在吃。 并且转移走了完好的羊肉和汤锅。 …… 好一会儿,闻少诚的咆哮声才猛然爆开。 “反了天了贱人!给我打——打——” 他的小厮婆子们见主人挨打,为小命计,也不顾一切扑了上来——此刻不护主,回去就护不住自己了。 文臻猛地伸手,将那少女拽入人堆,此时人都扑了上来,难免会有碰撞,一声尖叫,那个做鲤鱼宴的少女被撞倒在树丛边,她愤怒地爬起身,骂一声“还有没有天理了!”猛地操起了身边的铁叉子。 其余人本就压抑了一肚皮的怨气,眼看闻少诚的狗腿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也纷纷操起了手边的工具,铲子叉子乃至整鸡羊腿……一时烤鸡与粉拳同舞,羊腿共锅铲一色…… 闻试勺等人目瞪口呆,连连呵斥,又急呼护卫。 客人们大开眼界,纷纷退后,窃窃私语。 文臻一边大呼“家主,闻家还有没有规矩了!”一边操起铁锅砸在一个小厮的后颈上。 小厮翻着白眼倒地。 说……好……的……规……矩……呢…… “救命啊!”文臻大喊着,用一根铁钎戳穿了一个揪住人头发的婆子的脚背。 婆子:救……命……啊! 文臻把那少女的头发解救出来,手中也多了一大把头发,顺手想往燕绥面前的火锅里扔。 对,就是看你丫不顺眼。 凭啥我这边拼死拼活地争你一直悠哉悠哉地吃? 给你加料! 燕绥轻飘飘地吹了口气。 头发飞起,齐齐整整蒙了文臻一脸,以至于她视线不清,要不是君莫晓反应快,一个婆子的九阴白骨爪就要挠她脖子上。 文臻:……草泥马! 燕绥满意地看一眼——打架都不忘记使坏,还是太闲了呗。 一时场中乱成一团,但也不过就是刹那功夫。 人群最乱,文臻背过身的时候,闻近纯对那个拎着笔墨篮子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刚才被突然变化事态惊着,此刻反应过来,转身便走。 场中正乱,似乎无人察觉。 文臻揪住了一个婆子的头发,把她用力往外一搡,那婆子跌跌撞撞扑出,险些撞到那个黑脸汉子身上。 那汉子急忙走开几步,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一凝。 此时护卫已经疾奔而来。 唐瑛被护着远远退开,此时又惊又怒,喝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再打,就统统送官!”又招呼闻近纯,“十三小姐,你这闻府这般乌烟瘴气,你还是别呆了,这便随咱家进宫吧!” 闻近纯立即微笑应了声是,走到唐瑛身边,唐瑛皱眉道:“你去尚宫局呆几日,学些规矩再进宫……叫你弟弟停手,你以后就是有品级的女官,一家子注定要飞黄腾达,哪里是这些下等女子能比,这般厮打,没得失了身份。” 闻近纯恭声应是,正要转身,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一回头,脸色就变了。 刚才趁乱溜走的丫鬟,此刻正一步步倒退着走回来。 她面前,易人离手里一把剔骨刀,一步步逼着她。 丫鬟惊惶太过,脚下绊到石子,哎哟一声跌倒,饶是如此,手中篮子也紧紧抓着,里头笔墨滚了一地。 她人还没起身,先赶紧去拿篮子。 文臻忽然大声道:“姐姐你这篮子里——” 这声着实很大,盖过了吵嚷之声,众人下意识转头看来。 那丫鬟脸色一变。 易人离一声怪笑,劈手夺了那篮子,往底部一摸,然后哈地一声笑。 那丫鬟脸色死灰。 等他的手从篮子里再伸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叠纸。 易人离把纸条捻成扇形,对着众人一晃,怪腔怪调地叫:“我不认识字啊,各位,这上面写的啥啊,是情诗吗?” 众人仔细一瞧。 那纸条上果然有字,赫然大多数是烤肉涮肉。 一霎寂静,揪头发的踹肚子的齐齐停在当地。 那黑脸汉子愣了半晌,愕然指着里头一张,“那不是我写的吗?” 他这一认领,顿时众人纷纷指出哪张是自己写的,说着说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都斜眼看闻试勺手里拿的那一叠。 本该在闻试勺手里的东西,结果被人藏在了篮子底部,把另外一叠换给了闻试勺。 手段也罢了,关键这投票本也是临时决定,仓促之间便成这一计,还能立时找到人配合,这出手的人,不简单哪。 好半晌,诸大德呵呵一声冷笑打破寂静,“好一手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闻近纯,只有唐瑛,微微皱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还有一个,文臻,她在看燕绥。 燕绥……终于吃完了。 无论是比试、吵架、投票、争斗,还是此刻翻转,哪怕乱成一锅粥,飞起的鞋子几乎擦过他头顶,他都不抬眉毛地在吃,他的脚下鱼骨配对,贝壳成堆,羊腿骨排骨啃出精髓,最难得两两相对。 文臻评为今日大肚之最。 燕大肚最难得的是,四周早已成了垃圾场,唯独他所呆的一小块地儿形成一个完整清洁的唐僧圈,连同他自己、他的烤肉架、他的涮肉锅。 此刻他抽出一幅雪白的帕子,对折,再对折,折得方方正正,在唇上一印,展开,再一印。 慢条斯理,不染尘埃。 以至于这种紧张时刻,不止一个女子忍不住偷看他。 文臻……文臻只觉得辣眼睛。 看闻近纯都比看他舒服。 闻近纯才是此刻场中目光包围最多的人,难得这小姑娘这种情形依旧镇定如常,甚至唇微张神情愕然,一脸“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表情。 这表情无辜得让众人原本十足的把握都开始了自我质疑。 闻试勺神情就好像被雷劈了一道又一道——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有点超出他心脏负荷,闻家的脸面和被踩到泥水里的那些鱼肉也差不离了,以至于他愣了好久,才转开眼光,先去询问那个负责收纸条的丫鬟。 易人离得了文臻吩咐,一直紧紧盯着那丫鬟,绝不给她任何逃离或者自戕的机会,然而这丫鬟也是嘴硬,伏在地上,口口声声说这纸条的事她不明白,不知道何时纸条被换掉的。甚至还反咬一口,说易人离一直跟着她,是他趁乱把纸条调换了,结果那个黑脸汉子跳出来作证,说自己看见了丫鬟离开的全过程,易人离自始至终没碰过她。 易人离要揍那丫鬟,被文臻拉住——真揍了,某人就有机会再次把水搅浑,才不能便宜她。 大家面面相觑,都知道是睁眼说瞎话,但死不承认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闻试勺又查看手中那叠纸条的笔迹,却和在场的任何人都对不上。 末了闻试勺咳嗽一声,道:“此事还是稍后再查吧……” 君莫晓立即道:“那到底是谁胜出?” “自然是……你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此唇好吃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唐瑛皱眉,嘴角一撇,冷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闻近檀有喜色,君莫晓却还是皱着眉,她知道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但依旧心底不甘。 她犹疑地看向文臻。 文臻只笑了笑,道:“家主,我想和这位姑娘单独说几句。” 闻试勺犹豫一下,应了,易人离单独将那丫鬟拎到一边,文臻走过去。 吃饱喝足的燕绥,此刻才有空看文臻一眼,正看见她背对众人,和那丫鬟嘀咕了几句。 众人都有些紧张,燕绥却是懂唇语的,只看那唇形,便知道她干了什么。 看着傻兮兮的,还真是个……不吃亏的小狐狸。 燕绥的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她饱满微翘的唇上,少女的唇色是一种介乎于粉与橙之间的娇红,黄昏浅淡的日光为那唇角镀一层淡金,那红色便显得分外柔嫩,自带珠光,唇珠圆圆一颗,玲珑精美,而唇角说起话来微微翘起,不笑也有三分喜气。 看起来……挺好吃的。 文臻说完话一回头,就看见燕绥滑过的目光,见她目光撞上,燕绥也不避,指尖对唇一点,口型道:“韭菜——” 文臻大惊——韭菜沾牙上了?这方才还说了许多话…… 下意识想要捂嘴,随即便反应过来,刚才她一直在干活来着,除了忙里偷闲吃了几串五花肉,根本没有吃烤韭菜! 文臻:“……” 对你微笑,纯属礼貌! …… 她不过和那丫鬟寥寥说了几句,那丫鬟便开始哭泣,等她站起身来,那丫鬟已经伏地哭道:“婢子说,婢子说,求家主饶了婢子……是……是……” 众人都看闻近纯。 闻近纯微微抿了抿唇,难得此时还能保持镇定。 “……是十四少爷!” 众人的脑筋一瞬间打了个结,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啥? 十四少爷闻少诚本人,和刚刚赶来的闻少宇,愣在当地。 “是……是十四少爷说,宾客看样子多半会选烤肉宴,让我趁送笔墨机会,带个双层的篮子,将写好九白宴的纸条藏在篮底,到时候换给家主……” 一大群人的目光齐刷刷盯住闻少诚,盯得他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子汗。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猛然惊醒一般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你诬赖!你诬赖!” 一直一动不动的闻近纯,此刻终于动了,她慢慢转头,第一次正式看了文臻一眼。 这一眼寒意与含义不绝,深如黑海。 ……闻真真这丫头……小瞧了她啊! 这明明是怕指证她被她摆脱,直接祸水东引,栽到经不住事的闻少诚头上。 要么闻少诚担不住事把她扯出来,她为自己辩白,姐弟反目,她失去家人宠爱。 她不辩白——正好。 要么闻少诚没扯她,忽然有担当了咬牙认了,她默认,家人寒心,她失去家人宠爱。 她挺身而出护弟弟——正好。 要么家人被离间,要么她自己担。 结果都是一样的。 彩墨那丫头,是她从小暗中培养的人儿,向来忠心耿耿,否则她也不敢让她做这极容易泄露的事。 只是彩墨不太聪明,这点她觉得正好,太聪明的丫鬟拿捏不住,有点痴性儿的最好。忠。 然而很明显这痴性儿被闻真真利用了,那丫头只知道不能招出她,换个目标她就失去了警惕性。 但闻真真是怎么三言两语就骗到她的? 此刻无暇思考这些,闻近纯吸一口气,那边,闻少诚还在跳脚叫嚣,一边叫一边眼光就向她这边飞,很明显这弟弟很快就要扛不住了。 她目光转向闻少宇,闻少宇正站在闻少诚身边,一边安抚他一边急急地帮闻少诚辩白。 接收到闻近纯的目光,闻少宇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 不能让闻少诚继续说下去! 闻少宇的手,有意无意地按住了弟弟的后颈。 他习过武,想要弄晕弟弟很容易,到时候再说“气晕了”,闻近纯自然便有话说。 闻少宇的手指眼看就要按到地方。 一直在观察自己堆的那堆骨头的燕绥忽然抬眼,说一声,“多了一块。” 手指一弹,咻一声,一小块鸡骨头电射而出,正正撞上闻少宇手指, 闻少宇哎哟一声,手指已折。 而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晕的闻少诚,还在大喊,“这怎么可能是我!我一直在那边打架!我都不认识这个丫鬟!” 文臻阴恻恻地道:“关进祠堂审问几日便知道你到底认识不认识了。” 君莫晓立即道:“关祠堂?太轻松了吧?这可不是小事,是选女官!皇家还有人在呢,这是欺君!要报官!” 唐瑛刚想说什么,诸大德已经肃然道:“这位姑娘说的是,此事并非仅仅是你闻家家务,这是我东堂皇宫遴选女官,其间作假,自然罪在欺君!” “啊不,不是我!姐,救我!她们冤枉我!救我!”闻少诚越发慌乱,扑向闻近纯,“姐,你怎么不说话?你来帮我解释啊,姐,你不会想要我帮你背——” 闻近纯闭了闭眼,忽然道:“行了。” 闻少诚戛然而止,他虽被娇惯得纨绔,却并不笨,立即知道自己慌乱之下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但他也并无歉意,反而嘀咕道:“本来就是明摆着你的嫌疑,早就该站出来,非要吓我这一遭……” 赶过来的闻四太爷也叽叽咕咕地道:“少诚经不住事,近纯你就不要磋磨他了。不是我说你,你这胆子也太大了。这么错漏百出的事儿也敢做。”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和闻近纯再三嘱咐,不计手段一定要通过,这关系到弟弟日后的官途。 闻近纯咬了咬牙——仓促之间,无人助力,她能怎样?富贵险中求,这世上哪有稳妥定赢的冒险? 她不理那两人,上前一步,再开口已经换了柔和的笑容。先对唐瑛诸大德躬身,又向客人们敛衽。 唐瑛立即点头,诸大德面色淡淡,客人们倒纷纷还礼。 别的不说,闻家的这位十三小姐,这份和年纪不相符的镇定,实在难得。虽说今日屡屡吃瘪,但这样的人才,难保日后不能出人头地,因此众人也不愿得罪太过。 除了那个黑脸汉子,皱眉看了闻近纯一眼,便转过头。 闻近纯先为今日之事向众人致歉,才娓娓道:“……今日之事,近纯虽不知缘由,但近纯可以打包票,舍弟和此事无关。他已经进学,少有进内宅机会,不可能有机会勾结这丫鬟,方才舍弟也一直未与那丫鬟接近过,这恶奴胡乱攀咬,还请两位公公,诸位叔伯爷爷,还舍弟一个清白。” 众人点头,这分析得合情合理。闻少诚白长一张精明脸,连他姐姐一半都不如。 君莫晓拉长声音道:“别尽说别人,你呢?” 闻近纯看也没看她一眼,含笑道:“如今桩桩件件,似乎都指向近纯,近纯百口莫辩,唯有以心意剖白——今日闹成这样,都是因为争竞而起,既如此,近纯便退出这女官擢选,以示清白。” 一时寂静,随即嗡嗡议论声起。更不要说闻家人,神色震惊。 闻近纯垂下眼,长长眼睫下微有莹光闪烁,此刻才露出属于十五岁少女的稚嫩和委屈之色,“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近纯苦学厨艺多年,并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能伺奉陛下身侧,若能调理得龙体康健,也是尽忠荩之心。这是近纯多年心愿,近纯也一直不忘锤炼德行操守,只求配得上宫人的荣耀……以卑鄙手段谋取机会,近纯不屑!然而今日……今日……近纯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只凭一个说话翻来覆去的丫鬟的片面之词……近纯无以剖白,只能绝了这十五年心愿……近纯想争,但从来只想堂堂正正地争……如今我不争了……你们总该信我了罢……” 她言辞铿锵里微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到最后更是带上几分娇嗔和赌气,听来反而更加深切动人,诸人都微有动容,只觉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这个看起来稳重温柔的小姑娘,唐瑛更是大声唏嘘,上前亲手将她扶起。 “起来罢,”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此一劫,未尝不是琢玉之机,你且放心,只要你足够清白优秀,哪里也不会错过你这样的女子。” 他这话一说,诸大德和文臻齐齐皱眉。 这明摆着看上闻近纯了。 文臻心中,再一次对这女孩生出佩服之意。 所谓壮士断腕,破釜沉舟,也就是这样了。 为达目的固然不择手段,但一旦心知事不可为,便立即抽身。这份决断,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情势原本于她极为不利,然而只是这寥寥几句,便全数翻转。 你说我为了争女官名额换票欺君? 可我根本没想争! 我又怎么会为此作弊? 她并不是没有机会使计再翻转,然而在此刻众人已经对她产生极大怀疑的情形下,手段越多,抗辩越狠,越易令人生疑厌恶,于她长远不利。 因此她不纠缠,以退为进,明明是无法可施被逼退出,到她这一番舌灿莲花,就成了她为证清白主动退出。 场面上交代了,也逃过了文臻逼她做的必输抉择,就算众人还有疑惑,看在她为此放弃入宫,也不好再追究。甚至还因为她的委屈,产生了几分怜惜。 男人对女人的怜惜,向来能够蔓延长久的好感。 看唐瑛就知道了。 闻近纯也知道自己退得不亏。 可她要的不仅仅是不亏。 逼她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回敬一下这个乡巴佬,怎么对得起这许久的苦心。 她看了文臻一眼,笑了笑,这一笑不含情绪,君莫晓却想搓胳膊,闻近檀下意识就想缩。 只有文臻,还能甜蜜蜜回她一笑。 又要出幺蛾子了是吧?还不死心是吧? 那就来吧。 “近纯不想也不愿再争,但近纯一心只为我皇,所以当说的还是要说。烤肉宴今日能得诸位喜欢,更多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说到底没有大菜,也没有厨艺展示,难登大雅之堂。仅此一宴,近纯认为不足以担当入宫重任。”闻近纯声音清晰,“不知两位公公和家主,以为如何?” 这话说得公允,众人无可辩驳。 烤肉涮肉这些,虽有巧思,但看不出手艺,也只能偶尔为之,进宫了天天给陛下做这个?闻家这是自己找死呢吧? 唐瑛一脸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可看不上这些山野手艺,再说既然诸大德站了出来,那就算今日这烤肉做出了花,也别想他同意。 他觉得闻近纯这姑娘当真不错,他这里还在思考呢,她那里就给了方案。 “是极,十三小姐有何建议?” “天色已晚,这折腾一天也做不了什么了,就请真真再献一菜吧,能够展示厨艺也就行了,至于做什么,唐公公代表皇家,自然是最了解的。” “咱家觉得可以。”唐瑛不待其他人应答,便直接道,“那就做……” 他还没想出来做什么,燕绥忽然道:“这时节刀鱼正好。” 唐瑛下意识点头,又在思考刀鱼怎么做才能为难人,燕绥又叹息:“可惜刀鱼实在刺多。” 唐瑛顿时来了灵感,一合手道。“咱家喜欢吃鱼,也喜欢吃面,来个刀鱼面吧。”看看天色,“不早了,半个时辰后咱家要回去点卯,在此之前你给我吃上就行。”他顿了顿,眯起眼睛,“就一个要求,不许有刺,也不许用任何工具或者手工剔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管杀不管埋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他觉得自己提了个绝佳的题目,听起来不刁难,骨子里实在难,十分满意,对燕绥点点头,道:“你小子反应倒快,可愿意来我手下?” 方才觉得这小子没上没下,但如今瞧瞧,脑子灵活长得又出众,娘娘应该会喜欢这种。 燕绥冲他笑,“公公真有眼光。” 唐瑛抽嘴角——这小子怎么说话呢? 除了闻试勺等人暗暗欢喜外,其他人也在抽嘴角。 说起来就一个面,可是刀鱼不许剔刺还不许有刺? 谁不知道刀鱼刺多如牛毛,这个要求根本就是矛盾的,不剔刺刺会自己飞了? 但唐瑛既然这么说了,鱼里吃出一根刺,都会遭殃。 “不知道公公这回取几人?”闻近纯适时来一句。 唐瑛立刻又得了提醒,立即道:“方才你们是一堆人在烤肉吧?这不算,进宫只能一人,谁进宫谁去做。” 众人都看向文臻三人,闻家的姑娘们悄悄把君莫晓和闻近檀往前推,倒不是故意忽略文臻,毕竟大家的认知里,闻真真不擅长厨艺。 君莫晓犹豫,她不确定闻真真到底会不会厨艺,烤肉涮肉什么的可看不出手艺,可是这刀鱼面她也做不到。 闻近檀浑身僵硬,又试图把自己缩进人群里。 闻近纯却道:“看样子今日这烤肉是真真姐姐的出手,姐姐真是巧思出众,妹妹之后还得多请教。” “那就你吧。”唐瑛淡淡道,“烤肉宴哗众取宠,但也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只是这刀鱼面如果做不好,少不得要问你一个欺瞒皇宫之罪。” 众人都微有不忿之色——怎么一眨眼,欺君之罪就换给别人了? 闻家人神色各异,有人担心有人幸灾乐祸,谁都知道闻真真不会厨艺,方才的烤肉涮肉虽然好,但更多是君莫晓和闻近檀的出手,但现在动真格的,闻真真哪里能顶的上呢。 闻家四房神情尤其舒畅,眯起的眼缝里一半冷光一半得色。 文臻撇撇嘴。 “好啊。”她道。 闻少诚此刻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吊着眼睛看她,呵呵道:“别打肿脸充胖子啊,做不出来可是欺君,我劝你,不如老实一点,就认了自己不行,给大家伙儿赔个罪,让真正有才能的人上。别硬撑着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 “十四少爷。”文臻笑,“彩墨的事儿你处理好了吗?” 闻少诚立即得了提醒,跳着脚去骂彩墨了,这边闻试勺让人赶紧选上好的刀鱼送来,那边文臻便要求君莫晓闻近檀帮忙,下厨需要副手天经地义,两人按文臻吩咐,先去烧刀鱼。 园子外匆匆赶来一对夫妻,是闻近纯姐弟的父母,闻四太爷的长子,这位闻老爷倒没什么,妻子外家却有些势力,闻老爷陪妻子去娘家走动门路想谋个官,今日这大事自然是要赶回来的,不防路上马车坏了,这才耽搁到现在,一听事儿居然成了这样,闻老爷还没说什么,闻夫人立时便柳眉上竖了。 匆匆走过来,趁着夫君和诸人招呼的空当,阴冷地看了文臻一眼,没说什么,直接拽走了闻近纯。 闻少宇闻近香对看一眼,没敢说话。 闻夫人一直把闻近纯拉到挺远的一处树丛后,避开众人,过了一会才回来,文臻瞄一眼闻近纯,倒是脸色如常,只是头发怎么有点蓬了,脸颊似乎有点红肿? 闻夫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走到文臻面前,垂下眼淡淡道:“闻真真是吧?倒是个有心计的,不过我就怪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是哪来的底气和我们近纯斗呢?” “是啊,”文臻也好地瞧着她,“你家近纯怎么就输给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了呢?” “你少在那耍嘴皮子。”闻夫人面无表情地道,“你以为你马上就要攀高枝儿了?闻家要让你进宫做女官了?” “不是吗?”文臻笑嘻嘻。 “如果近纯赢,那就是。”闻夫人冷笑一声,“如果别人赢——那是做梦。” 她伸出指甲尖尖的手,似乎想要捏文臻的下巴,文臻一偏头,她落了空,也没继续伸手,只抽了雪白丝绢,慢慢擦着手指,道:“身边没人教导的野丫头,做事自然没个分寸,看在都是闻家人份上,教你一个好。人生来有命,有人玉堂金马,有人茅屋粪厩,近纯是前一种,你是后一种,别仗着点小聪明蹿蹿地就想出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该你的,少去犯贱。也不想想,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后磕头赔罪的时候,不还得多磕几个头?” 她眼皮垂着,笑挂在一边的唇角,那笑映着最后一抹黯淡的残阳,有种夜的阴冷。 文臻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一秒。 “咕咚”一声。 闻夫人双膝落地,跪下来了。 地面是青石,这一声响得清脆,文臻觉得自己膝盖骨都似乎抖了抖。 跪着的女人一脸懵,看着的人们也一脸懵,文臻眼睛一抬,她不懵了。 深井冰在对面弯着唇角笑呢。 文臻翻个白眼。 好心帮她出气? 可能吗? 是想看她个热闹吧? 帮她拉满仇恨,然后管杀不管埋是吧? 心里疯狂吐槽,手上动作可一点不慢,别人还在神游物外,她已经弯下腰,亲切地一把拉住了闻夫人的手,大声笑道:“哎呀夫人,您这样可折煞我了,虽然少诚欺负姐姐,近纯偷梁换柱,但也可能是他们自己年轻气盛思虑不周,您就不必揽在自己身上说教子无方啦,这怎么好意思呢……” 掌心里那双手在瑟瑟发抖,闻夫人瞪着她的眼珠子似乎都快要飞出来,文臻有趣地瞧着她——哎呀气得快要疯了呢。 在闻夫人的怒骂出口之前,她声音一低,飞快地道:“你真的要骂?信不信你一开口,我这手往下一扔,你就得真给我磕个头?” 闻夫人刚才已经被她拉住,正是半起身未起身的姿态,她双膝酸软,还不能自己站起,这时候文臻如果手往下一放,她非得再跪下去不可。 那她宁可死了。 “给你台阶,就自己下吧。”文臻笑道,“真想一步一磕头啊?” 掌心里的手抖得和得了羊癫疯似的,但终究是没有抽开,闻夫人靠她支撑着站起身,咬牙看了她一眼,转头怒喝,“还不来扶我!” 她的丫鬟急忙上前将人扶走,文臻凝视她的背影,热泪盈眶地和身边人唏嘘道:“闻夫人这么谦抑自省,这样给我这个小辈赔礼,真叫我钦佩又感动啊……” 闻夫人背影似乎抽了抽,离开的步子更快了…… 易人离凑过来,在她身后叽叽咕咕地道:“这女人刚才是中招了?我跟你说她其实好泼的。刚才她揍闻十三了,就在那树丛后。我的天,吓我一跳,闻十三还没站稳,她一个巴掌就摔上去了,声响哟,那个脆。” “哦?”文臻看那边刀鱼已经处理好了,又让君莫晓选了上好的口蘑吊汤。 “开口就骂上了,骂她没用,说在她姥姥家低声下气这许多天,给她进宫的人手和助力都准备好了,结果她居然输给了你,还敢自动退出,退出以后她弟弟怎么办?女官入宫六品,一旦到了四品,只要行事不出差错,都会有恩赏,他弟弟的荫官名额就指着这个了!” 文臻摊手耸肩,一脸懵逼,“是啊怎么办呢?”哈哈一笑,转身去忙,选一个大铁锅,洗净锅盖,这个时代的锅盖都是木头的,仔细闻闻,香气清逸,木质不错。又让君莫晓找来青果,也就是生橄榄,君莫晓给力,拿过来的是生橄榄饱满且香气特别,说是闻家三房的四小姐的嫂嫂的娘家的秘方,文臻想,哦,那个做一桌子鲤鱼的。 “……后来闻少诚也去了,骂他姐姐恶毒,自己干的事还要他来背锅,和他娘哭诉,他娘一听,得,反手又摔一巴掌,你瞧闻近纯脸为啥红得那么齐整?一边一个呐。” 文臻啧啧,看不出来闻近纯那么老辣,在家还是个小可怜儿呐。 她用生橄榄榨汁,在锅盖背面仔仔细细涂了一层,身后,闻近檀端着烧好的刀鱼来了,香气四溢,闻近檀做菜比君莫晓更细致,刀工尤其了得。所以一事不烦二主,文臻又请她帮忙削了一些细竹丝。 文臻关照闻近檀不用烧得过烂,此时刀鱼硬挺笔直,真有点犀利如刀的意思,文臻取出刀鱼,用细竹丝将刀鱼固定在锅盖的背面,得固定牢了,不然就真的得去吃牢饭了。 她们这厢忙碌已经转移了地点,转到园子里,用了先前专供闻近纯的小厨房,几位公公和闻家的客人们去了暖阁,厨艺这东西,也算是不传之秘,不好站在一边看着。 闻家十来位姑娘都留了下来,文臻也没赶她们,就让她们瞧着。 面条现擀是来不及的,但是厨艺比试备面条是必然的,好在这场考验针对的本就不是面条,很快就有人贡献了自己亲手擀的面,文臻看了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了。 锅里是烧刀鱼的原汤,加了点老母鸡牛腿骨熬出来的高汤,盖严锅盖,三刻钟后,文臻以清汤下面。 面条下好,时辰也到了,唐瑛还真是掐着点过来的,进来一看,并没有看见清理出来的任何刀鱼的刺,当即冷冷一笑。 他环顾一圈,“咱家的面呢?快些,还等着回宫呢。” 闻近纯的父亲闻品馔是个看起来很温吞,说话语气也很温吞的人,“许是还没得?公公给的这时辰有些紧,若是耽误了些,或是有一两根刺,怕也是难免……” “这是选女官,以后要给陛下调养身体的!”唐瑛神色凌厉。 “做不了就明说,别耽误我的时辰,也要不了你们的命,看在闻家面子上,做个御女……” 文臻掀开了锅盖。 唐瑛猛地闭了嘴。 闻家人和客人们因为那句御女而变化的脸色,忽然一滞。 香。 是一种特殊的,清逸而又馥郁的香气,清逸来自极品河鲜,馥郁生于精致的汤底,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众人明明已经饱了的肚子,又咕咕开始打雷。 热气散尽,就看见里头一团一团的鱼肉,细腻如茸。 可是鱼骨呢?鱼骨去了哪里?剔个刺,整条鱼骨都不见了? 大家一直都瞧着,没看见谁动手,这又是什么时候剔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520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蛔虫成精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端上面条,看上去平平无,面根根分明,白里微黄,透着小麦的朴实香气,汤汁清爽微微透明。 直接倒进鱼肉锅中,略略一拌,撒一把碧绿青葱,一锅面,红白绿相间,浓烈配色对味蕾也是一种冲击。 文臻拿过几只小碗,锅盖背面能放的刀鱼有限,所以为了避免浇头不够,面也不多,不能人人有份。 众人神色都有些惊异,这色香味,不用尝都知道绝非凡品,尤其是刚才幸灾乐祸的那些闻家人,此刻都难掩惊异。 只有闻近纯看上去最为镇定,微微垂着自己发红的脸,岿然不动模样。 唐瑛哼一声坐下来,等着自己的那份最先上去。 其实他和诸大德同品级,对方年纪大他许多,理应以诸大德为先,可他根本就没这个意思。 诸大德笑眯眯的,一脸不计较模样。 文臻刚要动手,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她一瞧,呵,燕绥。 不行,这勺子可不能给他,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来?吐口唾沫什么的怎么办? “你不给我,我就让君莫晓对里头吐口唾沫。”燕绥的语气闲闲淡淡。 文臻:你是蛔虫成精的吗? 君莫晓:怎么了?吐唾沫这种事为什么一定要指定她?这美人是在拐弯抹角说她檀口吐芬吗? 有点羞涩怎么办? “你来你来。”文臻殷勤地把勺子塞给燕绥,转头和唐瑛道,“公公,你瞧,诸公公身边这位小公公多孺慕你,抢着要亲自给您盛呢。” 燕绥看她一眼。 好,很好,一句话恶心三个人。 还赶紧把锅让给他背了。 这丫头看上去一团甜蜜馅儿的,里头都是黑芝麻吧? 燕绥也不理她,面条凉了就不好吃了,满满装了一碗,拿起筷子。 他还嫌弃文臻准备的碗小,特地换了个新的大碗。 唐瑛伸手来接,心想这小公公大抵是方才被他招揽,动了心,这公然不给老诸面子呢。心中满意,呵呵一笑,想着要夸句什么才能气死老诸呢? 对面拿着筷子的手动了动,挑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 唐瑛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其余人的神情,凝固在脸皮上。 一大群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燕绥,有点麻木地看着他一筷,一筷,再一筷…… 唐瑛的脑子则有点糊了,他刚才想着如何气老诸,那句话刚刚想好就被这面条一起吞到燕绥的肚子里去了。 唯一没发呆的只有文臻了,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趁大家发傻,她飞快地把面条分装进小碗,一一送到有资格品鉴的人手中,给自己和君莫晓闻近檀也留了一口——动作不快一点,那货再装一碗,锅里就没了。 所以燕绥吃完一大碗之后就发现果然锅里已经只剩汤了。 而唐瑛的咆哮声此时才爆炸,“你!做什么!” “吃面。”燕绥此刻心情不错,愿意答他一句。 答了还不如不答,唐瑛的表情好像已经快要把脸撕裂了。 “吃啊,各位趁热吃啊。河鲜面凉了就腥哟。”那边文臻还像一个主妇一样在招呼客人,唐瑛听在耳朵里,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似乎猛地蹦出了额头。 诸大德第一个动筷子,一边吃一边赞,“香鲜汁浓,鱼肉细腻入口即化,真的是一根刺也无!好鱼!好汤!好面!哎,大家吃啊,大家怎么不吃啊?” 众人有点麻木地跟着动筷子。 有点想哭怎么办? 怎么吃个面也扯进两宫暗斗里去了? 唐瑛抖了半天——他虽然刚刚和德胜宫搭上线,还没资格见娘娘,但已经足够他顶着德胜宫的光环顺风顺水,从没经受过这么大的恶意,一时竟然懵了不知道怎么办,自己动手万万不能,叫拿人吧,他也只是个有点儿权的太监,身边跟着的是小太监,用不了护卫;呵斥闻家动手吧,怕闻家谁都不想得罪和稀泥到时候自己更没台阶下。 他的神情大抵太过恐怖,以至于大家都不敢对他脸上望,燕绥望了,也不知怎的望出了点良心发现,随手捞过一个碗,装了点面汤递过去,“来来来,别哭了,这儿还有点呢。” 众人:…… 爷爷你消停点好吗? 诸大德笑呵呵的——这人自己作死,德胜宫真要问罪的时候,推出去就是。 能气一气德胜宫,值。 那边燕绥还在说,“我对你不错,记得你欠我一个情。” 唐瑛:欠你姥姥腿儿。 只有文臻,转头看一眼,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深切感情。 这种强迫性的情她也欠着呢,都快欠成人家府里的烧火丫头了。 唐瑛盯着递过来的碗,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既然现在不能把这个小太监碎尸万段,自然要先找个看起来最软的柿子捏。猛地夺过碗,胡乱扒了两口,啪一声把碗往地下一摔。 满地的碎瓷片蹦上靴子尖,众人后退,赶紧先把塞了满嘴的面条咽下肚。 要闹事了,先把东西吃了再说。 “有刺!”唐瑛发狂的叫声像被谁勒住了脖子,真的像被刺给卡了。 众人互望一眼,眉毛往上挑,嘴角往下撇。 哪来的刺啊?那细绒一样的鱼肉,入口就化了,很明显并不是油炸刺软的那种处理方式,刺再软,那还是存在的,会有略微的扎口感。 唐瑛真是脸都不要了,一再刁难一个小女子。 “有刺啊!”文臻惊诧,“那赶紧吃饭团啊。” 易人离动作很快,厨房里现成的饭,抓起来团成团就往唐瑛嘴里塞,也不管那手刚刚撒过尿没洗,饭团子又大,梗得唐瑛脖子一竖一竖的,有话也说不出来,眼见着额头豆大的汗,拼命要推易人离又推不开,挣扎着呜呜几句,“……让……刺……” “还没下去吗?”文臻满脸惊吓,团团乱转,“那只好灌醋了!” 别人还在慌乱地找勺子找小碗,燕绥走过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坛子醋,一捏唐瑛下巴,二话不说给他灌了下去。 众人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发酸,抖啊抖。 唐瑛的身子也像面条一样往下出溜,眼珠子已经翻到天上,让人总在疑惑燕绥给他灌的不是醋而是鹤顶红。 他大力挣扎,在燕绥手中晃得像得了羊癫疯,可惜燕绥的手看似松松捏着,但他就是动不得一毫。 诸大德心里快要笑开花,要不是想着这位胆大包天的随从马上就要倒霉,他简直想认对方做干儿子了。 闻试勺心乱如麻,不知该喜该忧。 闹成这样,怎么收场? 这事唐瑛不会放过的,鱼有刺没刺,也无法对证,本来还可好话转圜,如今得罪成这样,就完全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宜王殿下是在这里,但坏就坏在这里,唐瑛受了这么大罪,自然不敢和殿下较真,那气就会发到闻真真她们几个身上。至于说殿下护着闻真真她们——闻试勺从没听说过燕绥对任何女人展现过温情,包括他娘。 闻真真她们凭什么例外? 除非能证明鱼没有刺,是唐瑛无理取闹,但这怎么证明?难道还把剔出来的所有刺一一数给人看吗?可这谁也不知道一条鱼该有多少刺啊。 这就是个无解之局,不想着笼络人家还敢如此放肆。 真是年轻气盛。 可别连累了闻家! 燕绥就像把唐瑛的嘴当成漏斗,一坛醋倒完瓶子一扔,眼光一转,似乎还想来个好事成双,文臻赶紧把另一坛醋给拿走了,再灌,就得给唐瑛收尸了。 唐瑛倒在地下,拼命咳嗽,好一阵子才嘶喊道:“拿下——拿下——” 闻试勺皱着眉看诸大德,诸大德笑呵呵看向燕绥:“过了,过了啊,唐公公是御门监副总管,代表皇家前来,怎可如此对待?” 他这一开口,闻试勺便明白他是打算把燕绥推出去顶锅了。 在心中默默为诸公公点了蜡。 顺便同情一下凤坤宫和德胜宫。 果然,在这位殿下面前,亲娘,大母,谁也讨不到好。 闻试勺还在研究燕绥态度,那边闻四太爷等人早已等不及,都在厉声呼唤护卫,“快,拿下她们几个,交由唐公公带回御门监发落!” 闻试勺不置可否,护卫们也便冲了上来,君莫晓呔地一声怒道:“明明没有鱼刺!这么多人吃了,谁被刺卡了?” 唐瑛嘶哑地道:“我说有……就……有!”又拼命指燕绥,“他!……给我打死……” “打死!打死!”闻四太爷大喊。 护卫的手堪堪触及文臻衣角。 “你说有就有?”文臻一直站在锅边,忽然将锅盖一掀。 此时众人才看见锅盖背面,一时“哦——”地长长一声,分不清是惊还是叹。 锅盖背后,赫然是三条完整的鱼骨架。 “所有的刺都在这里。”她笑,“烦请各位来数数,可有缺失。” 哪里还用数,众人已经想明白这般巧思——烧好的鱼固定在锅盖背面熏蒸,热气上涌,时间长了,鱼肉便会自动掉落,锅盖上留的,自然是完整的鱼骨架。 这是文臻很久以前在现代看的某位饮食名家的,谈及了刀鱼的这一种制法,再稍稍变化,以之拌面,正好将唐瑛一军。 三条雪白的鱼骨,骨刺嶙峋,好像也在刹那刺进了唐瑛的脸皮里。 这一巴掌打得凶狠,以至于他木在那里,连刺痛的胃和喉咙都忘记了。 有一瞬间他想过不顾一切耍赖到底,然而客人们的眼神让他心底不安。 今日来客,也颇有几位有身份的。 思来想去,只好咬牙转头,只指着燕绥,“带走——带走——” 一个小太监,总能由他揉圆搓扁吧? 文臻心想您这句话要是能实现该有多好呐。 唐瑛喊了半天,却发现闻家的护卫们没有动,闻四太爷蹦跶了一会儿,也被闻试勺下令人直接拖走了。 唐瑛茫然地转回头,就看见闻试勺一言难尽的表情,“唐公公,稍安勿躁,这位是——” “我管他是谁,今天不弄死他我跟他姓——”唐瑛神色狰狞,一把推开闻试勺。 “……是宜王殿下。” “……” 唐瑛的世界忽然变成了黑白色,黑的是天白的是云,又或者黑的是醋白的是饭团。 饭团子好像忽然飞到了脑子里,将脑浆黏住不能转动,而醋在胃里蹿上脑壳,眼睛里水花突突冒出来。 难以呼吸…… 这世道是怎么了…… “砰。” “哎呀怎么晕了。”文臻的声音倍儿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传承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一场厨艺比试,以众人谁也没想到的结局收场。 波折度也是众人毫无预料的,以至于客人们回去的时候,脸上都还挂着大写的懵。 闻试勺没敢大声嚷嚷燕绥的身份,所以在众人眼里,就是唐瑛莫名其妙晕了,诸大德莫名其妙脸青了。 两个人骑马来的,坐轿走的——腿软走不动了。 对闻试勺来说,这样的结果也很为难,严格说来,闻真真不能算闻家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只是不知怎的,每次看见文臻那一脸甜美的笑容,就觉得嘴里发苦。 好像有更多不妥当的事要在前面等着他一样。 文臻如果知道,大抵要夸一句先生您第六感真好。 她是个喜欢顺势而为的人。女官她是不想做的,但现在女官是一定要抢的,因为她没有伊脍要术,定王来带她上京交不出这,她分分钟要倒霉,有了女官身份,定王便不好下手。 更何况因为这一战,她在闻家站稳了脚跟,年轻一代现在对她很是亲热,其余人则因为她即将飞黄腾达,态度转为恭谨。 闻至味知道比试结果之后,默然良久,当天下午嚷嚷着让文臻扶着他出了默园。 闻试勺嘴里的苦味很快就传遍了全身——闻至味出默园后,全部子女就必须要去请安,顺道族中宿老们也纷纷来拜会,当晚闻至味没让他们回去,让文臻亲手做了一桌席面招待。 这等于是公开承认文臻的地位,一顿饭吃得主宾尽欢,在席上,闻至味当着儿子的面,将一个匣子递给了文臻,然后宣布,他准备出私房为闻试勺捐个官,他在吏部有旧相识,应该问题不大。 这等于是变相解除闻试勺家主之位,来如雷霆霹雳,却并没引起风雨动荡,大家就这么默然接受了。 闻试勺环顾四周,只看见兄弟姐妹们冷漠的脸。 这场比试里,他的做法,伤了太多人的心,不择手段的竞争,结果就是掌舵人失去公信力。 当初闻试勺软禁老父夺取家主之位,靠的就是在重新攀附皇家这件事上获得的所有人的支持,如今,还是因为这件事,他失去了所有的助力。 闻试勺心中满是苦涩,他与四房一母同胞,心偏一些也是常情,但推举闻近纯的原因,更多还是因为她足够出众,适合进宫。将资源集中到最有希望入选的人身上,本就是智者的选择。 只要闻近纯能赢,其余人自然也没什么说的,闻近纯入宫,他的家主之位自然没有问题。 然而出了个闻真真。 族老们其实不大满意文臻进宫,毕竟闻老太太一支,虽说是倒插门的女婿,承了闻家的姓,但说到底是外姓人,之前又有心结,之后又多年不来往。 然而闻至味的匣子递出去,族老们就闭嘴了。 匣子里是代代御厨留下的心血,闻近纯求了多年闻至味没给,如今给了闻真真,那就是传人。 文臻也很无奈,当初和闻老太太说的那是戏言,她并不想和闻家有牵扯,更不愿意领这足可将人压趴的人情。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不接也得接。到了晚间,她想将匣子还给闻至味,却因为闻至味一句话,止住了动作。 “你祖母为这里头的东西瞎了眼。” 世间千万情仇恩怨,到最后都不过薄薄几页故纸,沉淀时光的黯黄和记忆的灰,指尖一弹,脆裂生烟。 先帝看上了御膳监总管闻至味的唯一女儿,闻璎珞却已有婚约,本来对上禀明也就罢了,不至于君夺臣妻,但闻家四少急于攀附,利欲熏心,竟雇杀手对那未婚夫下手,那人得家中护卫拼死相救,逃得一命,但瞎了一只眼睛,事情很快被御史台捅出,闹了个满朝风雨,当朝正好有位铁面御史,一张铁嘴,连皇帝都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贪恋女色,君夺臣妻。更不要说闻家,事情爆出来,闻至味大怒要绑儿子问罪,闻家老四闯祸一流,遇事怂包,哭求姐姐一夜,哭诉自幼姐弟情分,哭诉自己妻子孕有双胎,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求她去向未婚夫家求情,只要苦主自愿放弃,自然他也就没有罪责了。 闻家当时,除了闻至味不同意,其余人都希望闻璎珞出面,一来那御史不依不饶,眼看要掀出闻家更多不妥当的事情来,想要事态不发展下去,只有着落在苦主身上;二来毕竟四少是男丁,且四姑奶奶娘家颇有势力,而闻璎珞,嫁入皇家已不可能,未婚夫家也必定解除婚约,孤老一生是必然下场,何不再牺牲一下,为闻家脱了这缠人的麻烦呢。 至于这样的深仇大恨是否适合求情,以及直接导火索的闻璎珞去求情会遭遇什么,所有人都呵呵一声,在脑海里周周转转地避让开了。 闻璎珞自然是不肯的,但当时四少一家闹得十分厉害,大肚子的四姑奶奶拿了白绫要在她门口上吊,一尸三命赔大小姐。闹了一夜,天亮时,闻璎珞出来了。 只说了一句,“闻家养我十八年,从此以后,便都还清了。” 之后她去了未婚夫家,对方愤恨之下闭门不纳,闻璎珞门前长跪,还是未婚夫给她开了门,开了门后她一步一跪,在无缘的家翁和未婚夫面前,亲手抉了自己的双眼。 你失了一眼,我赔你双眸。 闻璎珞,从来都是清爽干脆的女子。 后来,苦主撤了诉,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先帝趁势将此事了结,御史也就无法再闹,闻家和四少逃过一劫,欢呼雀跃,举掌相庆。 那些爆射开无限喜悦光彩的眼眸。 那一双滚落尘埃的血淋淋的眼珠。 那些庆幸与得救,欢喜与得意,那些隐藏在每个人堂皇借口背后的私欲和无耻,都是那一霎插入少女双眸的手指,轻轻用力,夺人一生。 闻璎珞再也没有回过闻家。 一年后,她落脚于一个贫穷小镇。 当日,四少给双胞胎儿子庆祝满月,宾客盈门,贺礼成山。 三年后,她嫁给了当地一个穷生。 当日,闻家四少奶奶又喜得一女。四少在妻家扶持下经营产业,获利颇丰,给小女儿办的洗三宴,越发盛大。 …… 很多年后,闻至味才知道,整个事件,都有幕后黑手推动,对方是他的同僚,一心想要谋取御厨监大总管的位置,觊觎他手里的闻家世代伺候皇家的菜谱和经验,为此设计让先帝看见了闻璎珞,设计让闻四少对闻璎珞的未婚夫出手,并推动了御史台的弹劾,就为了闻至味丢官,闻家倒台抄家,好坐收成果。 知道真相之后,闻至味很快便请辞,他是唯一一个闻家没有干到年老就告老的御厨监大总管。 因为这件事,以及后来的一些事,让他下定决心,要从他的下一代开始,让闻家和皇家彻底割裂,再不踏入那流动着阴谋算计和鲜血的沼泽。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的。 …… 文臻也不想。 她觉得匣子越发烫手了。 然而闻至味下一句话就让她想将匣子砸在老头子脚上。 “还想着跑?呵呵,劝你从今天开始老老实实读,学点东西傍身,否则你很快就要做德胜宫的花肥了。” 德胜宫是什么玩意?她是不是又被谁给坑了? 晚上回去打开匣子,薄薄的几册小册子,墨迹犹新,一本是“闻听”,写的是宫中饮食禁忌,贵人们私下的需要揣摩的饮食喜好;一本是“闻尝”,主要是四时诸宴的规矩和制法。一本“闻探”,则是下毒大全,各种巧妙的下毒方法,辨别方法,解毒方法,也有一些不是毒物,而是具有针对性的药物,但总的性质都是一样:害人的。 文臻想难怪闻至味的这个匣子谁要都不给,把皇室的饮食要点和下毒大全放在一起,这是几个意思? 又想这里头各种千百怪的下毒技巧和症候,这些一辈子在皇宫服务的大厨是怎么知道的? 经验来源于生活,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吧?每一例都盘旋着冤魂和鲜血吧? 她随意地翻了翻,看到其中一个记载,将一种叫“生离花”的无毒植物晒干碾成粉末,混在大荒的黑沼泽最深处的淤泥里,混入墙泥涂抹在墙壁上,平日里无事,一旦点燃龙涎、檀香之类的名贵香料,那墙壁里的药物就会慢慢散发出毒性,那毒并不伤人性命,只会令人慢慢虚弱,出现幻觉,情绪低落,各种不适缠身,最终壮年早逝。 而另一种就更厉害了,并没有说如何制作,只说那种毒需要以人为引,女子吞服对身体有益,但若在哺乳期大量吞服则**带毒,据说中了这毒的婴儿并无异状,童年少年时期还尤其出众,但多半性格古怪,有各种并不统一的严重怪癖,心理和行为都异于常人,从青年时期开始,这种情况会越来越严重,用心愈多,则异常越多,就像一辆狂奔的马车,疾驰的最后便是破坏或坠落,最终要么疯要么死,很难长寿。 文臻觉得的这第二种毒很难成立,世间母亲哪有不爱儿女的,哺乳期各种忌口谁不知道,小剂量被下毒中招还有可能,大量吞服实在说不过去,除非自愿主动,那就更说不过去了。虎毒不食子,何况孩子才是后宫女子赖以立足的保障,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不利。 她翻了几页,直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感觉再看下去就要心理阴暗了,可闻老头子关照过她这册子要背下来,背完之后立即销毁。闻家的这个所谓的传家宝,是不能留存于世的,都是代代在传承的时候临时写下,背熟了销毁,等到想传给下一代的时候,再如样炮制。 只是终归是好几本,文臻心情又抵触,一时哪里背得下来,便先收在了自己的包袱里,打算花几天功夫背完了再烧。 第二天一大清早,文臻便起了床,因为定王的车驾,终于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三寸丁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去向闻至味辞行,闻至味还住在默园,和前些日子默园的冷冷清清不同,一大早厅堂里挤满了前来请安的子女孙子女重孙子女,文臻过去的时候人人笑脸迎人,文臻瞄了一眼,发现四房一个人都没来,闻试勺也没来。 和君莫晓等人聊几句,才知道闻试勺去迎接定王了,据说定王已经知道昨日发生的事,一下车就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是傻,有闻真真在还捧着闻近纯,说闻真真不会厨艺?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三哥吃了一大锅她做的饭?” 据君莫晓说,闻试勺和四房当时的表情实在精彩得很,大抵是在恨定王怎么就不能早一日过来。 “他三哥是谁,怎的吃了我做的饭是很稀的事?”文臻却在想自己好像没有给皇族做过饭啊。 “宜王殿下挑食全东堂闻名。”君莫晓道,“听说宫中御厨都经常因为做饭不合他口味,被挑剔得恨不得自杀。更不要说外头那些厨子,宜王出宫,很少吃得下外食的,宁肯自己带食物。” 文臻越听越古怪,“宜王殿下?叫什么名字?” “殿下名讳燕绥。” 文臻:呵呵。 君莫晓好地看她,总觉得这句呵呵意味深长。 “呵呵就是我真不知道他啥时候吃过我做的菜。” 真的知道早就在菜里下毒毒死他了。 闻试勺叫破燕绥身份时没让她们听见,她之前是听说过南燕北唐,几次相遇也看出燕绥必定身份高贵,但看的野传大概是忌讳这位主儿,没有明说南燕的身份,现在想想,确实也只有皇家养得出这种葩。 “那位殿下吃得惯你做的菜,是你的运气。不然以后你进了宫,天天被他挑剔,那日子可真难受。” 文臻想没进宫就已经天天被他挑剔了好么。 说话间前头催促,让文臻尽早出发,闻老头也在赶她走,一边不耐烦道,“去去去这几日你在折腾我这不能安宁,早点滚早点滚。”一边对众人道,“你们也派几个人早点去京里安排,别让这个不着调的丫头坏了我闻家名声。” 众人默然——你老人家一脸嫌弃地表达着宠爱真的当我们看不懂吗? 吐槽归吐槽,闻家的态度立时再上一个台阶,浩浩荡荡送文臻君莫晓闻近檀出了门。 君莫晓和闻近檀也跟随上京,君莫晓是呆腻了闻家,不顾闻试勺挽留,说要继续浪荡江湖去。闻近檀则是闻至味亲点,让闻近檀去天京的闻家老宅,管理那边的宅子。他觉得这个孙女儿太过懦弱,呆在闻家这种氛围迟早憋死闷死她自己,还不如趁机出去,说不定还能遇上什么好机缘。 定王燕绝并没有进门,正在门前和闻家人闲话,他有些不快,想好的带闻真真入自己的王府,确定了厨艺出众以及伊脍要术的事情,再拿去向陛下卖好,如今闻真真自作主张参加了闻家的女官选拔,入了皇家的名册,便没办法直接带进自己王府了,但带闻真真进京的事儿还是要做的,好歹也算是他一份苦劳。 燕绝聊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瞟一眼门内,目光期待。 等到文臻出来,那期待就变成了失望。 文臻向他行礼,准备随后登车时,听见这位皇子殿下惆怅地咕哝道:“娘的,三寸丁。” 文臻:…… 你才三寸丁! 你全家都三寸丁! 定王殿下很快就尝到了对文臻进行言语攻击的下场。 文臻带齐了自己的锅碗瓢盆和食材,自己亲自下厨,第一顿,黄焖鸡米饭。 护送的侍卫们抢成狗。 燕绝满怀期待地拿到自己的那份,深红瓷钵里鸡块嫩黄纯白,蘑菇深黑,青葱绿白相间,色泽搭配鲜明诱惑,更不要说香气浓烈,是对肚腹最大的勾引。 送饭来的君莫晓神情殷勤,“殿下,这是真真亲手所做,真真说,为了彰显您的尊贵身份,您这一份是单独下料,您这一钵,价值是别人的十倍呢。” 燕绝十分满意,就是应该这样,不如此怎么能彰显他尊贵的身份? 操起筷子,夹一块正要入口,忽觉不对。 这鸡块怎么形状古怪? 燕绝当然吃过鸡,可他想不起这是鸡的什么部位,他筷子在钵里翻拣,发现所有的鸡块都是那种形状的,短短的,扁扁的,尖尖的。 总之形状挺一言难尽。 想问,又觉得挺没面子,试探着咬了一口。 一股浓烈的骚气盈满口腔,下一秒燕绝丢了钵一边哇哇吐得像个怀孕三个月的孕妇。 他怒气冲冲去厨下找文臻,然后在一地鸡的尸体中找到了正在操刀的文臻。 “为了您这一顿杀了十只鸡呢!”文臻无辜脸。 燕绝看一眼那些鸡身上唯一缺失的部位,感到了一种赤裸裸的伤害。 “为什么给我吃那种恶心东西!” “以形补形啊殿下!”文臻捏着手指,比了个小小的一段,一脸惊诧,“这可是名菜,枸杞麻油鸡腰当年可是先帝喜欢的菜色,乌鱼子蟹白鱼白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殿下以前难道没吃过吗?” 燕绝觉得以后自己都不能直视螃蟹乌鱼了…… 这话没法辩驳,他能说自己爷爷是个吃鸡屁股的变态吗? 等他回到房里漱口,才惊觉,以形补形什么意思?那个手势什么意思? 是在暗示他小吗!啊? …… 第二顿,冒菜。 侍卫们抢成狗。 燕绝很想拒绝的,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次吃那个可恶女人的菜,然而驿站的饭实在太难吃了,而冒菜里的花样,他斜眼瞄过了,在没有任何形状可疑的物体。 这回他不要君莫晓送,他自己过去,仔细一看,汤色雪白,各色食材其中浮沉,丰富得令人食指大动。 他亲自尝了尝,没有问题,鲜美得恨不得咬舌头。 和驿站借的厨房,锅台上放好了洗干净的碗筷,燕绝看一眼,冷哼一声,让人去取自己专用的银碗银筷来。 随行的太监拿了碗筷,例行用热水再冲洗一遍,锅台上就有现成的水,白亮白亮冒着热气,太监便用那水认认真真涮了三遍碗筷。 然后燕绝亲自给自己盛了,挑挑拣拣选了最喜欢吃的,坐下迫不及待开吃。 下一秒。 他蹦起来了。 “丝哈——丝哈——”,堂堂定王殿下,成了张嘴喘气的狗。 “什么——味儿——丝——哈——”燕绝的一张脸腾地冒红,红了又转白,额头上细密的汗渗出来,亮光光一片。 嘴里的滋味儿依旧鲜美,但还有种特别的冲味儿,舌头像被电过,半边都麻了,舌尖和喉咙则如火烧,烫得他想砸碗,想嚎叫,想把满咽喉的火烧火燎都化为烈火喷上云霄。 “哈,殿下,好吃吗?”文臻探头进来,依旧的惊诧脸,“怎么了?辣着了?哎呀你们是不是动了那盆浓缩辣椒水?那是我做了准备稀释了以后用的,里头放了三斤辣椒呢。” 文臻心情挺好。 东堂已经出现辣椒,但是目前只作为观赏植物,也并不普及,文臻在驿站发现了,十分惊喜来着。 当然那盆浓缩辣椒白汤可不是巧合,第一次吃辣的人一般都抵受不住,看来燕绝尤其抵受不住。 可怜呐,舌头都辣得缩成三寸丁了。 …… 燕绝现在对文臻的心情很复杂。 他生来精力旺盛,血气十足,是那种寒冬腊月都只穿单衣的人儿,因此于女色上头也颇有兴致,为此被御史台也不知道弹劾了多少次,奈何陛下无心管,他的母妃容妃也管不了,这位被弹劾急了就去拍御史台的桌子,大骂御史“你不是你爹和你妈敦伦出来的?你爹在世的时候府里小妾七八个谁不知道?都是睡女人,你和你爹也没少睡,管我睡几个?有本事你这辈子就睡一个女人,你再弹劾我!” 御史们被骂得灰头土脸,天潢贵胄话说到这个程度实在也没法再和他较真,也便罢了,从此便捡些别的来弹,女色上头是不管了,燕绝自己便越发放纵,用世人的话来说,“射只大雁都要撩一把屁股看下是公是母。”,是以捎带文臻上京,首先便琢磨了一下,是不是顺便可以再纳个妾来着。 吃完文臻两顿饭以后,又觉得还是算了吧,定王殿下不喜欢这一款的。女人嘛,乖顺,柔软,娇媚,可人,才配叫女人。 闻真真除了最后一个字符合外,其余哪都不沾。 他也问过《伊脍要术》的下落,文臻十分光棍地告诉他,没有。这样的东西,老闻家怎么可能自己家不留着,给一个结了仇嫁出去的女儿? 但文臻也更加光棍地告诉他,没有厨艺,她自己的脑子里就有一部比伊脍要术还要新的厨艺大观,马上她要去做女官了,希望能和殿下保持良好的互不干涉的关系,这样她做得好,自然会捎带殿下一份提携照顾之功,做的不好,殿下也很自然便能撇清关系。 燕绝人称脾气暴虐,但身为皇子,活到如今,藏着无人知的才是真相,能拿出来的都是伪装,闻言看了文臻一眼,呵呵两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第二天便让人给文臻换了车马,离他的皇子车驾更远了些。 ------题外话------ 要换新地图了,过渡两三章,后头到咱们香菜的地盘,对手戏渐渐就多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黑莲花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燕绝暂时收了心,文臻便本分做人,时不时下个厨,吃得众人满嘴油光,待她便多了几分方便。 文臻也动过心思是不是继续贯彻跑路计划,不想定王不知道是不是被闻至味提过醒,盯她盯得甚紧,她身边时刻有人,她甚至怀疑,闻至味让君莫晓和闻近檀跟随她上京,也有就近监视的意思。 暂时跑不了她也就算了,失败了太多次,她对跑路没什么信心,总觉得一旦跑出来,一定会有一个神经病立即出现抓她回去做厨娘。 一路上文臻和君莫晓闻近檀也渐渐熟悉,和君莫晓学学功夫,和闻近檀交流刀功,这两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君莫晓性情直接,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掀了个底儿掉。她说自己有记忆起便在边陲小镇生活,一个叫做盂阑镇的地方,终年风沙,当地百姓多靠向周围的驻边军出售食物用品生活,她并没有自小的记忆,只知道自己无父无母,由外祖母抚养长大,据说外祖母娘家很有家产,所以她是那个小镇上唯一有丫鬟伺候的小姐,还拜了个老兵做师父学艺,老兵据说挺有来历,有一手潜龙在渊名字拉轰的内功,七岁时外祖母去世,十五岁时老兵不知所踪,她在那个永远灰蒙蒙的地方没了最后的牵绊,便开始带着丫鬟行走江湖,揍过浪荡儿,罚过败家子,拔过镖行旗,偷过武宗剑,到哪哪鸡飞狗跳,老虎路过都要摸一把屁股,玩到第三年,玩出了大麻烦,宰了一个杀人冒功的副将,险些被当地军队追杀,还是路过的闻试勺帮忙解决的,用她的话说,闻试勺对她“一见如故”,盛情邀请她来闻家小住,她反正也没地方去,便高高兴兴来了,谁知道来了之后便上了贼船,听了一肚子的“私生女秘闻”,每天一个新版本,三百六十天不带重样儿。 “这群四体不勤的大小姐,都是闲的!”君莫晓重重下结论。 “四体不勤的大小姐”现成的就有一个,闻近檀泪包一样缩在一边,不言不动不讨论不插嘴,“四不”政策坚决贯彻者。 这位文臻觉得比君莫晓还葩一点,出身闻家这样的大家族,饱读诗礼教熏陶,循规蹈矩是题中应有之意,闻近檀前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乏善可陈,不过是读绣花绣花读,一众闻家小姐里,她循规蹈矩得尤其突出,曾经创下十年不出内院门的最高纪录,堪为省心楷模。然而大抵世上没有真正的省心儿女,不在这里作妖,就要在别处起浪,十六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成了破落贵族马家小少爷的新妇,新婚半月,马少爷把她送回娘家,说她要和离。 什么叫一石砸起千层浪,这便是了,换成任何一个闻家小姐,这浪头也大不到这个程度,先不说最规矩的人把规矩砸得最狠,闻近檀这事儿本身就透着诡异,夫妻不和,这年头多半是休妻,夫为天妻为地,夫为乾妻为坤,丈夫的尊严就是妻子头顶的天,哪有这么和和气气男人说和离的? 如果是闻近檀说和离,她的下场多半是被闻家打断腿送回去,但是马家说和离,闻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闻近檀回家后,没少被闻家人逼问和离缘由,奈何她生了一张撬不开的蚌壳嘴,所以直到现在,闻近檀和离之谜,依旧是闻家谜题排行榜居于高位,和君莫晓身世并列第一。 这事儿君莫晓自然也好,但她看起来鲁直,骨子里却颇有分寸,倒是文臻,坦坦荡荡开口询问,闻近檀默然半晌,才慢吞吞答,“他是个断袖,被我撞见。” “然后呢?”文臻想这样确实应该离婚了,骗婚啊。 “他打了我一顿,逼我保密。说出去就杀我全家。他相好的那个男子,是个家丁。” 文臻想不离留着过年吗? “他们欢好时,叫我留在屋内伺候并望风。” 等等,这么极品你还没离? “后来那个家丁,私下里勾引我,我躲他,他就在马少爷面前进谗言,说我勾引他,我又被打了一顿。” ……算了你是个抖M吧? “那家丁偷走我的衣裳首饰,夜半趁马少爷不在,钻进我的房,说要把我卖给妓院换银子,我们正在厮打,马少爷回来了,那人又反咬我陷害他……” “然后你又被打了一顿?”文臻恨铁不成钢,叹气,喝水。 “……然后我把他杀了。” 文臻呛住,咳了个天翻地覆。 泪眼昏花里她想这就是报应啊报应。 “我当着马少爷的面,把他杀了。马少爷先说要报官,后来忽然就慌了,他要逃,我提前闩了门,我跟他说,要么他现在打死我,要么迟早有一日我割了他,反正他要那玩意也没用。我割了他还把他和那家丁的情话写个话本传出去,让他马家世代蒙羞。他想杀我,但是他没力气,我在伺候他和那个家丁的时候,给他们慢慢下毒,他们会分外享受鱼水之欢,提前掏空身体,没有意外他们不会早死,但会越来越衰弱地活着。” 血腥诡秘的一夜蹑足追来,闻近檀面无表情,语气木然,一个字一个字却蹦得清晰。 新嫁娘从期待到绝望到一次次被践踏忍辱到最终暴起,一段漫长而折磨的心理历程,到头来也不过就是台前烛泪尽,红袖掣双刀。 也许她曾是个泥人,不带气性儿,然而那短暂的新婚岁月,将那个泥人打破,和血泪重塑,是另一个我。 在那夜跳跃的烛火和地下的尸体前,马少爷看见的,已经不是含羞带怯的新嫁娘,而是黑发披面脸颊染血没有活人气息的修罗。 所以他未及动手,便已胆寒。 所以他匆匆把人送回,自己提出和离。 文臻出了会神,心想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闻近檀固然让她掉眼珠,可君莫晓也未见得就经历单纯,也许她自己单纯着,但文臻可不敢相信那个看似天衣无缝的故事。 闻试勺的私生女,是不可能流落在边疆,再流落江湖的。 杀了个副将,也绝不可能那么轻易解决。 一切的偶遇都有后果,所有的巧合都有前因。 文臻在灯下想着这些看似八卦的八卦,把玩着君莫晓送给她的香囊,里头不知道什么香料,气味清冽特别,她将香囊仔细地贴身佩好,叹了口气。 但愿所有有故事的人。 都能活得没有心事。 *********** 当晚文臻没能睡得太早,因为定王的幕僚来拜访,拉着她说了许多闲话,言下之意便是她很快就要进宫,宫中没有依仗寸步难行,所以有必要和定王殿下达成长久的良好的关系。 说人话就是招揽了,一个女官,前途未明,派个人来探出根橄榄枝,就是给文臻天大的面子了。 文臻也没说啥,笑嘻嘻招待了对方一顿夜宵,幕僚被食物的香气勾引得很快嘴里充满了口水,说不下去了,等到他吃完文臻一碗鸡汤三鲜小馄饨,浑身暖洋洋困意上头,三言两语就和文臻告了别,等到回去躺在床上才想起来,那小姑娘还没回答呢! 幕僚在床上翻个身,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缓兵之计?小姑娘有点手段,但说到底还是没有成算,定王殿下的招揽,岂是那么容易拒绝的?今日说个不,明日活不住,懂? 不识抬举! 幕僚沉沉睡去,梦里犹自在盘算,明日如何把责任都推给那个会糊弄人的丫头。 幕僚走后,文臻也没多想,她知道招揽不可轻易接受,但不接受招揽也会有很多后遗症,但事情已经到了面前,忧虑无用,只能见招拆招,既然注定要操心,那首要的自然是要睡个好觉。 只是今夜注定与美梦无缘。 睡到半夜,忽然一声尖叫刺破夜的寂静。 文臻霍然坐起。 她听出这声音是闻近檀的! 驿站里却静悄悄的,这里已经离天京很近,明日再赶半日路差不多就到了,又有皇子入住,按说这么刺耳的一声,换谁都被惊醒了,但是除了发出声音的那间厢房,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驿站宽敞,文臻有时做夜宵睡得迟,单独住一间,君莫晓要早起练功,也单独住了一间,闻近檀只能独住。 原本闻近檀选了靠近里头的一间,结果又说那间后头靠着个阴森森的小园子,夜里风大树木簌簌,听着怕人,抱着被子跑来要和文臻挤,文臻不惯和人一张床,便和她换了房,一边换一边腹诽——人都杀过,怕风大,好一朵黑莲花。 文臻飞快地披衣下床,直奔闻近檀房间,还没进门就听见啊地一声惨叫,声音明显是燕绝的,心中暗叫不好,加快脚步冲进门,就看见燕绝血流满面躺在地下,而君莫晓神情迷茫站在一边。 她痴痴道:“我明明用的是剑背呀……” 文臻蹲下身,看看燕绝,还好,看着怕人,也就是皮肉之伤,血腥气里有种淡淡酒气,酒似乎喝了不少。 再看缩在一边的闻近檀,神情惊惶,但衣着整齐。 “他非礼你了?” 闻近檀疯狂摇头,“没……我就是正准备宽衣睡觉,忽然一个人撞了进来,骂骂咧咧就准备上床,我吓得要命,然后莫晓就进来了……” 君莫晓道:“我……我听见声音就奔过来了,进门看见有个黑影站在近檀床前,我拔剑就上了,我出的是剑背,想打晕他再说,谁知出剑之后便觉得剑尖似乎被一股力量带歪,我为了扳回去差点拗了手腕……” 文臻听出不对,打断她,“等等,你说你直接进门的?” “是啊,门没关。”君莫晓说到这里也发觉不对,停下去瞧闻近檀。 闻近檀脸色看起来像被敲得头破血流的人是她,“我……我栓门栓的!” 文臻觉得不对的就在这里,闻近檀日常性格胆小如鼠,或者存在创伤应激,到哪里首先就要关门关窗,睡觉前还要检查三遍,她不可能不关门就睡觉。 然而燕绝就这样进了她的闺房,隔得这么近,文臻没有听见踹门声,说明燕绝也没受到任何阻挡。 谁开了闻近檀的房门? 谁又动了君莫晓的剑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哥哥我错了。哥哥请背锅。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那一剑如果不是君莫晓拼命扭转手腕,现在她们三个便要因为刺杀皇子锒铛下狱,燕绝也没了命。 此时外头已经有了动静,毕竟闻近檀大叫大家还会认为殿下又寡人有疾,不宜扫兴,但燕绝的惨叫没人敢当听不见。 文臻忽然扭头就走。 君莫晓愕然。 她望着外头逼近的灯笼光芒,脸色微青,忽然反手插剑入鞘,转身就向外走。 闻近檀一把拉住她。 “放开!”君莫晓没好气地低头,“已经跑了一个,你还不赶紧跑?放心,我惹的事,我担着,牵连不到你们。” 烛光下微仰着脸的闻近檀,因为紧张,眉眼都似要缩在一起,手却丝毫不松,结结巴巴地道:“不能……不能出去……定王殿下不会放过你……” “那也是我的事。” “你是气真真跑掉了吗?”闻近檀语气流利了些,飞快地道,“她不会跑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她跑掉?”君莫晓冷笑,指指自己,“我倒是有眼睛看见她跑掉。” 说完甩开闻近檀,刚到门口,和急速奔回的文臻撞个满怀,僵着脸的君莫晓正要开骂,文臻已经一把抓住她往屋子里一推,反手把门关上。 “你干什么?” “我做的事自然我担。”君莫晓翻白眼,“你还回来干嘛?” “回来保护你们呀。”文臻推她,“去,给我争取时间,我有办法。” 君莫晓的脸色一瞬间阴转晴,眉飞眼弯。 ”没事儿,你别逞能,我去说清楚就行了。”君莫晓笑嘻嘻捏了捏她脸颊,“放心。” “逞英雄是吧?姐们义气是吧?”文臻也笑眯眯拍拍她脸颊,“有我在呢,哪轮到你装逼,来,听我的,你先别动。” 门外,脚步声近在咫尺,夹杂着纷纷的询问之声。 文臻砰地把门一关。 外头的声音顿时越发急切,有人大喊:“今晚跟随殿下的人呢!” 又有人叫:“在花丛里,已经……已经死了!” 步声急速逼近,一人大叫:“殿下!殿下!”伸脚便要踹门。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声音比他更响,“宜王殿下,且慢动手!” 屋外的人,齐齐顿住脚。 仿若被天雷,当头劈下。 刹那间面面相觑,人人都在对方深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惊惶到青白色的脸。 皇家秘闻,兄弟相残! 今夜居然撞见了这样的一幕,自己还能活吗?! 众人惶然,下意识退后,殿下遇袭冲在前面责无旁贷,但是皇子兄弟阋墙再往上撞——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保护不力也许是死罪,但是一旦撞上皇家隐秘,很可能连一家老小都保不住。前朝就有类似的事,宝成帝的太子性情跋扈行事出格,暗中掳掠边戎健壮男子裸身搏戏,生死不计,被一个小太监撞破,导致众臣群起弹劾,宝成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迁怒之下,不仅小太监被立即处死,连同小太监的家人,小太监的管事太监,给小太监净身的宫人,遴选小太监进宫的人统统都杀了。 皇家无道理,薄人情,深黑土壤之下白骨遍地,白骨丛里扭曲盘绕,朵朵都是恶与孽之花。 这夜也不知道是风紧还是心紧,弹动得心腔收缩起伏,血液奔流作响。众人不敢有动作,脑海里逃与上鏖战不休,腿却粘在了地上。 里头似乎交战激烈,砰砰乓乓打成一团,一个忠心侍卫犹豫着绕到窗前想要看一眼,下一秒一个凳子呼啸而来砸在窗前,崩裂的碎片险些刺到他眼睛。 君莫晓的叫声慷慨激昂传来,“殿下莫怕,我来救你!” 文臻在大喊,“宜王殿下!宜王殿下!”脚步声急促,似乎在不断奔走。 闻近檀的哭声便是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乐章中,画龙点睛的协奏。 君莫晓忽然一声大叫,“殿下晕过去了,快去请大夫!” 外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兵丁们如蒙赦令,转身就跑,跑的人太多,连滚带爬跌成一团。 …… 屋子里。 君莫晓猴子一样窜来窜去,剑光飞舞,砍个椅子脚,扔个蜡烛台,时不时砸下窗户门。一个屋子里的“鏖战”动静全被她一个人承包了。 闻近檀真心实意地在哭。 文臻……文臻在画画。 一大一小两张素描纸,一支铅笔,她动作很快,三两下就已经在大纸上打出了坐标,大纸几米远处平放,小纸竖直,投影成像,确定主要轮廓线条。 君莫晓时不时百忙中看一眼,一眼比一眼神情惊叹。 文臻除了时不时喊几声宜王殿下,把锅一口口往某人身上甩实了之外,几乎没有抬头,她学厨艺十二年,学画时间也差不多,从素描开始,油彩水粉水墨工笔都学过,其中素描就学了三年,到最后学得最好的反而是3D画,研究所有个老研究员,是个技术流,不玩浪漫不提写实,就擅长画这些精细的东西,而文臻那一双眼睛,天生善于捕捉光线。理解明暗与虚实的关系,更好地解构物体,这是画好3D画的必要能力之一。 文臻有一次逗景横波,在她床底下画了一个洞,以至于景横波习惯性跳下床时崴了脚,做了一个星期坠入黑洞的噩梦。 现在,她不仅要画的好,还必须画得很快。 利害关系能够唬住地位低微的护卫兵丁,但定王府长史白天就听说已经过来迎接,能被派往皇子身边负责教导约束的属官,多半都是朝廷宿儒,地位不低,职责不同,不会像这些见识不足的底层护卫一样,遇事先虑自身。 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 一个微微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哪里?在哪里?” 笔尖落纸声响沙沙,君莫晓道:“还有一缕头发!” 那老人随即又道:“夜半入女子闺房!成何体统!” 声音又近几步。 文臻的脸几乎趴到纸上,乍看像在和纸上画接吻一样。 君莫晓,“眼珠子,眼珠子!” 燕绝呻吟一声,似乎要悠悠转醒,闻近檀默不作声,操起竹枕砍在他后颈上。 君莫晓:“……” 有人急道:“哎呀杨老,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计较这个,等把咱们殿下救回来您尽管骂!” 闻近檀:“这里,这里,贴这里合适!半明半暗!” 君莫晓,“哎呀我看这画总想着拔剑应战怎么办!” “砰。” 门板撞在墙壁上轰然巨响,推门的人用了大力气以为肯定是栓着的,结果一推就开,收势不住险些栽个狗吃屎。 一双手将踹门的杨长史扶住,文臻甜甜地道:“老夫子您小心。” 君莫晓风一样卷来,把杨长史往外推,“您老别进,别进,小心被弄伤!定王殿下没事了,我马上就把他扶出来!” 君莫晓的手劲很大,那老头踉跄后退,百忙中惊鸿一瞥,就看见“宜王殿下”正立在帘幕边,半个身子在帘后,手里一把剑,正斜斜指向他。 老头子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往后退,屋内一片狼藉也根本站不住脚,他退到门外,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外头围观的人也看见那“宜王殿下”,原本的半信半疑立刻成了实锤,呼啦一下往后便退。 门一关,文臻松了口气,活动活动已经酸软的手腕,君莫晓靠在门板上,长长出一口气,惊道:“累死我了……喂闻真真你画的是什么画,怎么看起来和真人一样,刚才随便瞄一眼,哗,差点我以为那剑要冲着我来了!咦这人脸熟啊,咦这不就是……” 她一抹脸上的汗,随手一指,随即一傻。 文臻头一抬,也傻了。 画呢? 帘幕犹在飘,画画不见了。 而门外,被推出去的杨老,偏生是个性子拗的,虽然看见了“宜王殿下”,也得了定王似乎没事的消息,却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忘却职责,别人都让开了等,他推不开门,就转去窗子那边,猛地推开窗子,道:“宜王殿下,您把我们殿下怎样了!” 他一推,嗤啦一声。 屋内三人头一抬,闻近檀险些尖叫,被文臻一把捂住嘴。 画! 画忽然出现在了窗户上方,老杨那一推窗,画纸便撩到了他鼻子尖。 老杨只觉得额头上有什么白乎乎的东西飘啊飘,下意识抬头去看,文臻忽然扑了过去,大叫:“这位老先生你扯到我里衣了!” 循规守矩的老夫子,惊得立即缩手关窗。砰一声关上窗才站在原地发傻——还隔着三尺远呢,能扯到里衣? 他站了一会,将刚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越想越疑窦丛生,脸色慢慢沉下。 半晌喝道:“来人,将这屋子围住,派一批好手,直接进门!” 一个护卫头领愕然道:“宜王殿下在里面,这个……咱们还是等几位姑娘把定王殿下扶出来吧,听那话音殿下没有大碍……” 老头发疯了吗? 哪怕定王殿下醒着,也未见得愿意招惹宜王殿下,何必为难他们这些下人。 “去!” 外头杂沓脚步声起,文臻苦笑——功亏一篑。 时间已经来不及再容她纵横捭阖,轰隆一声,门被撞开。 烟尘弥漫里,文臻闭眼大喊,“哥哥我错了,画画送给你!” 杨长史一眼看清屋内果然无人,大怒,“给我拿——” “一副不够。”一个声音忽然道。 杨长史张大的嘴猛然一顿,一时不知道是该张得更大一些好呢还是赶紧闭上好? “你要几幅有几幅!”文臻接得飞快,“横的竖的飘的爬的躺的裸的想要画怎的就怎的!” ------题外话------ 友情提醒,请记忆力特别好的,前三本都看完的亲们,不要和这本进行太细致的细节对照。原因无他,作为一个生完孩子,前三本又跨度七八年的失智失忆失脑三失妇女,我实在不大可能记得前三本里埋过的那么多坑,回头一一去翻一来没有时间二来那些坑很可能当初写的时候没多想,有可能矛盾,有可能现在再想完美嵌入已经不大现实,所以目前能做的,就是大情节尽量呼应,小细节千万莫抠,大家当成完全独立的故事来看最好。不然每次看见评论区掘旧坑对照我就冒汗,会发出灵魂三连问:这是啥这是在哪里我啥时候写过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看多了也就那样。” “还有好吃的!蒸的煮的炸的煎的麻辣烫锅贴生煎小馄饨花甲鸡爪爱马仕炒饭无锡酱排骨德州扒鸡扬州干丝鱼香肉丝宫保鸡丁满汉全席蛋糕面包雪媚娘!” “雪媚娘听起来不错。” “那玩意现在缺材料,这样吧,他们走了我给你做扬州炒饭。” 屋子里,忽然出现,正漫不经心卷着一卷画纸的燕绥,眼光一掠杨长史,“听见了?” 老头咬牙,文臻觉得他下一个步骤应该就是死谏了。 “燕绝的口味真是越发有长进,”燕绥冲他微笑,“寡妇门都敢登,长史教导有方。” 老头咬着牙退出门去了,嘴里跟嚼了一包蚕豆似的。 燕绥慢吞吞把画卷起,自顾自坐下了,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人家闺房有什么不妥。 闺房真正的主人在他强大的气场压迫下,含泪拖着君莫晓退避三舍。 “哥哥什么时候来的啊?吃了吗?”文臻招呼打得无比自然。 燕绥瞟她一眼,“在你大喊宜王殿下的时候。” “真是不能背后说人啊,”毫无愧色的文臻感叹,“老话不错,说人人就到,说鬼鬼就来。” 燕绥点头,“是啊。大妹子。” 文臻眨眨眼。 算了,跟这人口舌上讨不到好。暗搓搓骂他是鬼有什么用,一转眼她自己也鬼妹了。 还是东北籍的。 身后一声呻吟,燕绝终于悠悠转醒,一醒来就看见燕绥。 他像看见鬼一样,霍然坐起,下意识伸手抹一把脸,抹出一手鲜红,他怔怔盯着自己手掌半晌,霍然起身,三两步就冲了出去。 随即文臻听到他在门外暴喝:“来人,驾车!” 呼啦啦一阵杂沓脚步来了,呼啦啦一阵杂沓脚步声去了。 卯足了全身劲儿想好如何交代的文臻,一股气儿吊在半空,感觉快要被噎死了。 这是咋了?燕绝跑这么快干什么? 文臻用一种“莫非我误打误撞你真是个鬼?”的眼神上下打量燕绥,燕绥倒一点都不怪,把手中画远远近近拿着瞧,似乎在揣摩这种异的画的画法,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他怕我趁机宰了他。” 文臻:? 又道:“还怕他自己控制不住想宰我,他又打不过我。” 文臻:?? “更怕被打成这惨样还得谢我,活活憋死。” 文臻:…… 敢情那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遇上这位三哥怎样都是自己输,干脆自认倒霉,三十六计走为上。 这苦逼孩子,之前得是吃过多少血淋淋的亏才练成这一身王八功啊。 文臻感觉自己得到了重要的点拨,醒悟的后果就是赶紧去炒扬州炒饭。 这里是距离天京最近的驿站,经常承接各地官员以及出京王公的迎来送往重任,所以规模大设施好,食材也高级,对付一个扬州炒饭不在话下,米饭、火腿、海参、鸡脯、鸭肫、虾仁、瑶柱、笋、香菇,文臻一开炒,半个驿站都被惊动了,厨房门口路过的人越来越多,等到炒饭端出来,满街的狗都在扒门。 好的厨艺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文臻的追求还要高一点,她所做的食物,必须不打滤镜也足够上美食杂志的水平,是以那一盘金黄柔润,红黄白绿诸色鲜明的炒饭端上来,就是连文臻自己都忍不住多欣赏一刻。 欣赏不能白费时间,顺便吃它个半锅。 最后除了留给君莫晓闻近檀的,只剩下浅浅能覆盖碟子底一层的炒饭。 文臻回来时,发现门外已经站了一溜护卫,就是上次那一群门板似的,叫什么,德容言工来着? 看那叉腿站姿,虬髯刀疤,蒲扇大手,粗豪嗓音,真真和德容言工四个字男才女貌,珠联璧合。 德容言工们挡在门口,一人举一把大勺子,做出要尽忠为主尝毒的姿态,文臻看那勺子的体积和每个人都要试一口的架势,感觉等试完燕绥大概只能舔碟子了。 所以文臻十分期待地把盘子往上托了托,眼神亮闪闪,并且绝不提醒他们这碟子是银质的。 吃吧吃吧好想看殿下舔碟子呢。 里头燕绥的声音传出来,“少一粒米,你们每人扣一月月银。” …… 文臻遗憾地看着德容言工消失,心想真是忠诚千金不抵月银一两。 燕绥又来一句,“厨房里应该还有两碗,送过来。没抢到的,送去龙骧营一个月。” 下一秒厨房烟尘滚滚,锅碗瓢盆合唱凶猛,刚被通知去吃夜宵的君莫晓披头散发拖着闻近檀狼奔豕突,一粒米都没捞着。 德容言工们很快再次出现,每人手里一汤勺饭。不多不少,加起来正好两碗。 文臻:……哥哥们我再也不嘲笑你们了。 做劳什子的护卫,出一本《论应对无良主子之一百零八计》吧,你们会发家致富的。 …… 油灯灼灼,映得炒饭柔润腴美,彩光流转,吃饭的人垂着脸,鼻端挺直如玉,眼尾的双眼皮宽且深,似一抹精致的扇面,灯光就是最好的滤镜,这画面配得起本朝画大家商醉蝉妙笔一挥,一幅至少一万金。 不过某人心里配的图是大观园刘姥姥携蝗大嚼图。 文臻笑眯眯地看燕绥吃饭,眼神和表情洋溢老母亲般的慈爱满足。如果对面那位来一句“你怎么不吃”那就更完美了,她已经想好台词了,“只要你能吃得下,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或者来一句,“我去洗碗去,你且在此地,不要动。” 可惜文臻固然败絮其中,对面更是人面兽心,慢条斯理吃完饭,一边吃饭一边在思索什么,愣是一句客气话都没给她。 他对那副画的兴趣好像还比对文臻兴趣大一点,吃饭时还挂在对面,时不时瞧一眼。 文臻绝不会问他为什么要挂在对面,她并不想听见他回答:“因为看这个总比看你更下饭一点。” 她夸画,反正这画画的是他,他总不能自己毒舌自己。 “你瞧我这画,精致吧?立体吧?能抓住人物的精髓吧?你看我对你记忆多深,你上次的武器我就看见一眼,就画得一模一样……” “那不是我的武器。” “呃……那你下次用上武器招呼我,我给你再画一幅。” “我不用固定武器。” “那你用什么?” “诸般万物,随手可用,非要被一个死物捆住?” 文臻想装逼了又装逼了。 “比如?” “比如……”燕绥忽然一笑,那双眼角收敛眼尾舒展形状说不出的漂亮的眸子,眼神锋利又温润,忽然手指一弹。 文臻只觉耳垂一痛,一摸。 两颗豌豆,一边一个,像一对翠绿的耳珠。 不吃的豌豆弹人耳朵上,脸呢? 下一秒燕绥走过她身侧,捏了捏她耳垂,笑道:“炒饭别吃太多,瞧你肉多得,耳垂都这么胖。” 文臻心想刚才怎么没试试在炒饭里下毒呢?闻探里有一种好像很适合他,吃完会烂舌头那种。 忽然觉得不对,这两豌豆怎么手感这么硬。 手指略微用力,豌豆皮碎裂,里头两颗小小的黑珠子滚了出来,文臻不敢用手拿,用手帕拿了端详,那丸子像珠子又像药,坚硬泛黑紫色光泽,一点幽幽苦香散发,不像什么坏东西。 她看一眼燕绥的背影,并不打算问他,燕绥这个人她也算了解一点了,脸上飘着春风和润,眼神里写满“你们这些鱼唇的人类”,最不耐烦的事就是解释,问多了能被他嫌弃到大荒去。 她看着燕绥的背影,总觉得这家伙夜半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巧合,更不会是好心来给她解围的。 然而她不想掺和,和这些天潢贵胄碰上绝没有好事,上次是刺客,这次还是有刺客。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和燕绥提了一下先前疑似有人对燕绝下手的怪事情,燕绥却完全没兴趣模样,说到最后文臻不断怀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大惊小怪,是不是刺客这种事在东堂和吃饭喝水一样不值一提。 “陛下共有儿女十五人,现在只剩下一半,死因千百怪,死期连绵不绝,从呱呱落地的婴儿开始死起,最近的一个是去年因贪墨案被圈禁后自杀的老六。而因为刺杀而死的,最起码又占了一大半,就连太子,都曾被利剑当胸,险些丢命。” 言下之意,文臻接连遇见的这两次,都是毛毛雨级别。 文臻刚想矫情兮兮感叹一句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便听见院子外头一阵马蹄疾响,正怪三更半夜怎么也有人赶路这么急,还有这马蹄声怎么这么重,院子门就已经被拍响。 还没等驿站这边的人去开门,德容言工就先过去了,随后刀剑铿然连响,呼叱声不绝,竟然是话还没说几句,便打起来了。 文臻眼皮连跳,心想这位当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惹事精。 外头热闹了一阵,随即文臻听见了林飞白的声音。 “燕绥,你有完没完?皇城三百里地界,不够你折腾了是吧?” 音调依旧冷冷,文臻却觉得听出了气急败坏的味道。 “想多了啊,”燕绥笑吟吟道,“山高水远,天寒地冻,远路难行,自然要有故人驿站相侯,来来,薄酒一杯,祝林侯此去,边关纵横,建功立业,一别经年,再会无期。” 他嘴里说着薄酒,手上却只一只炒饭碟子。一句话前半段听着胡扯,后半段听着冒烟。 靴声橐橐,火光闪动,深红的火把轮廓烂漫,那人身形镀于其中利落修长。 林飞白并没有走近前,只是远远看了这里一眼,那一眼扫过文臻,文臻只觉得如刺如刀,不禁挑眉——她有什么时候得罪他吗?瞧那小眼神恶意满满。 “殿下,”林飞白道,“你费尽心机,中伤抹黑,将我逼出天京,真以为从此这一池水就浅平可供你纵横了吗?” “庙小啊,供不下林侯这股大风,还是去您父亲那儿捭阖吧。”燕绥的笑意在眉梢眼角闪动,冷意十足的动人,“不过你有一句话说错了,费尽心机,真真是谈不上,我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叹息,“谁叫娘娘那么敏感,令尊又那么小气呢?” 文臻想,这两位对骂也如此迂回,“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是这样用的吗? 林飞白不再说话,夜色火光里微微绷紧下巴,线条凛冽如刀。 冷凝肃杀的气息慢慢弥散,空气里似乎拉紧无形的丝弦,勒得人喉间发紧,会武的握紧武器,不会武的缩进阴影。 林飞白却并没有动手,片刻后他转身便走,最终只硬邦邦丢下一句。 “山**下雪之前,我会回来的,在此之前,记得多睡几个好觉。” 燕绥并不回答,似乎在哼一个小调,音调轻快,显见得心情很好。 文臻却在想林飞白走之前又看了她一眼,是什么意思? ------题外话------ 本章里,文臻慈爱地看着燕绥想的那句话,纯粹是占便宜。分别化用了傅雷家里“只要你坚强,我便一辈子放了心。”以及朱自清名篇背影里“我去买橘子,你且在此地,不要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美人开会 很快文臻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在又给燕绥做了一份云吞面之后,燕绥才懒懒地告诉她,林飞白因为肖想他老娘德妃娘娘,被他那个视德妃娘娘为女神的老爹给派人拎回去了。 文臻:……您逗我呢? 相信母猪会上树也不能信林飞白会调戏德妃啊。 再说世上有这种满脸兴味说自己老娘绯闻的儿子? “他给德妃娘娘献了一方绣品,德妃娘娘见闻广博,认出这是西洋女子才有的私密之物,一般只能由情人赠送,本来这事也就是林飞白那傻子孤陋寡闻,德妃娘娘视他如子,又事关自己的清誉,自然要代为遮掩。不知怎的,却给御史知道了,参了林飞白一本,觊觎宫妃也好,不敬长上也好,反正都对的上。本来嘛,他都老大不小了,在德胜宫整日泡着,德妃娘娘指哪咆哪,像条发情的狗狗,谁没个想法。正巧,林擎派来给德妃送寿礼的人本来应该走了,因为林飞白频频遇刺便多留了一阵子,呆久了,事情便掩不住了,林擎知道后,当即给陛下上书要求锤炼儿子,这不,小林就去山**了。”燕绥把擦嘴的手帕仔细叠成四块,嘴的上下左右一边按一下,“你看,真巧。” 文臻:…… 巧你妹! 我就说我那bra到底要玩什么花招,原来在这里等着是吧? 和bra过不去了是吧?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文臻呵呵笑,“西洋女子。” 又笑,“情人赠送。” 你怎么不去写情色小说呢? 德妃又怎么知道这些?御史又是怎么知道的?送寿礼的人怎么忽然就耽搁了? 你这是作妖呢作妖呢还是作妖呢? 这几日跟定王上京,私下也听了一肚子八卦,比如德妃娘娘的庶女逆袭传奇,比如神将林擎对德妃娘娘数十年如一日的忠诚,比如每年神将都会提前三个月给娘娘送寿礼每次寿礼都极尽奇珍或者巧思今年的寿礼中就有来自南洋的宝石果,比如德胜宫那位娘娘投桃报李对神将之子的关爱胜过亲子,比如因此那位殿下吃醋和林飞白固然关系恶劣,连带自己亲娘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现在好了,一件内衣,生出一朵硕大的烂桃花,赶走了林飞白,少了一个盯梢狗;尴尬了德妃和林飞白,以后再见面如何自处?离间了神将父子,心中有刺再一起上战场难料后果。再往深里走走,免不了还要影响神将和德妃之间的关系——这才是燕绥的终极目的吧? 她还不知道自己一件内衣能把一国皇妃上将坚不可摧的联盟轰出一道缺口呢。 该说自己运气太好还是燕绥太妖? 这人把握人心太准,知道以林擎和德妃特殊的关系,只有涉及桃色的事件才最有效果,什么都可以解释,唯独心思越解释越像抹黑。 他也许看见那件与众不同的内衣第一眼,就想好了全部的步骤,算准了林飞白对他的事情戒备敏感,故意引林飞白出手,算准林飞白必定要去拿给德妃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吹了妖风埋了梗,硬生生把林飞白的无心举动染上一抹桃色。 难怪林飞白走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那已经不是刮骨刀了,那是四十二米大刀。 只因为看见了她的bra那一眼。 东堂眼看要变天。 文臻现在理解了很多人看见燕绥时的眼神。 妖怪啊。 妖怪很快就走了,表示她没事多精研一下厨艺,迟早还是要做他的厨娘的。 妖怪留下了一个盒子,表示这是对她提供黛安芬的谢礼,皇子殿下的谢礼,文臻表示很感兴趣,当即笑纳了。 燕绥一走,文臻就迫不及待打开了盒子。 月光穿窗入户,盒子里的东西果然珠光宝气,璀璨逼人。 一个金镶玉的肚兜。 “赶明儿事成,赔你一个金镶玉的肚兜。” 哦呵呵,坏事干完,分赃来着。 殿下记性真好,说话真算数。说送肚兜就送肚兜,说金镶玉就金镶玉,肚兜上真金白玉,重逾十斤。 文臻很想把这件衣服给扔他脸上去,或者做一件金缕玉衣,送他马上穿上。 谁爱穿谁穿,反正老娘不要! 后来。 后来文臻点上一盏灯,开始兢兢业业抽金丝。 好歹是金子做的,融成金块也是钱。 做细致的手工活能沉淀心情,文臻现在就是想静静心,理一理思绪。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今晚的事情,原本应该是冲她来的。 因为那间房原本应该住的是她,临时换房的事情没人知道,定王也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 那么问题来了,她一个小厨子,身无长物,哪里被人盯上了呢? 是和那天那座无名山上的遭遇有关吗? 因为那一场让人不安的遭遇,她不得不回了闻家,就是为了躲进闻家的羽翼,甚至试图托庇于皇宫,怕万一她无意中撞着了什么,好逃过一劫。 时间久了,就算人家盯着她,看她始终一脸懵,也许就能算了。 现在看来,这事儿还没完。 一旦离开闻家,事端立即就来了。 有人始终在窥视着她吗? 文臻发了一会怔,终究心绪有些烦乱,丢下肚兜,出门转转。 外头现在灯光明亮护卫来去,安全得很。 文臻出了院子,没走几步,就听见大门外又是一阵喧闹,随即驿丞再次慌慌张张穿好衣服迎了出去,想必又有什么达官贵人要来驿站投宿了。 很快驿丞就接进来一批人,文臻远远看着,来者从人很少,衣着也素朴,但寥寥几人,气度非凡。尤其走在前头的一个,身量极高极瘦,穿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袍,广袖飘举,步态不疾不徐,偏头说话时露出的半边脸线条温润,气质温煦,耀得连弯腰和他说话的驿丞都笑容生辉。 他略走近了些,看着年纪已经不小,鬓角一星微霜,却霜得风华独具,像煦煦暖阳下的青竹,叶尖点染明亮的光斑。 文臻来到东堂至今,自然见过美人,比如第一眼看见的燕绥,那是近乎完美(性格除外)的惊艳,美到有攻击性,在短时间内,脑海里满满的只能有他这个人。 然而这个男子,看着他的时候,却让人脑子放空,熏熏然,安安然。 文臻忽然觉得,有些困了。 她看着那行人被驿丞恭敬地引到剩下的一个院子里,便准备回去睡觉。 她一转身,忽然觉得方才似乎有什么感觉很熟悉,但是再回头时,那中年男子已经转入院门内。 文臻只得回房,但走没几步,门环竟然又被敲响,驿丞一脸苦相地去迎接——今晚这迎来送往,热闹得过年一样。 片刻后他脸更苦地回来了,去找燕绝,随即他被燕绝用一双臭靴子给砸了出来,燕绝的咆哮声惊天动地,“让!让!别说屋子,本王的坟地也让给他!” “不敢说让,不敢说让,只是请几位随从将就挤一挤,挤一挤……”驿丞笑了,在下唐鄞,是今晚令姑娘失去宿处的恶客,为表歉意,本想送这两壶三春酿给几位姑娘赔罪,不想听说姑娘来园子里了,想着厨房里的卤水似乎也没了,这才追了来,想……”、 文臻目光亮亮看他的酒。 “……蹭只鸭翅儿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唐鄞也笑,坐下来给她倒酒,又道:“方才还是说笑,只是猜着姑娘既有了好鹅掌鸭翅,若无酒未免太煞风景,想来中了姑娘心意,鸭翅儿一定少不了我的。” 他接连三句,三句都拿鸭翅儿抖包袱,为人风趣自不必说,更难得风度极佳,口齿明晰,文臻自来东堂,总觉得古人道德品质不谈,但性格多半沉闷,难得见到这么轻松的人物,更难得这人如此美貌,气质近乎圣洁,言谈举止却如此亲切接地气,但还丝毫不损风神,简直也算朵葩。 这让她因为某人形成的“尊贵=难缠”世界观瞬间受到了巨大的轰击。转眼便要碎在了这唐公子的雪白长袍下。 唐鄞是那种外形和行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类型,顶着张高贵如立云端的脸,人却十分自来熟,有种很容易就让人放松的特质。文臻把卤菜推给他,他给文臻斟酒,两人从鸭翅说起,谈卤菜的腌制和火候,又谈酒的酿制和种类,再从燕绝谈到朝堂,从朝堂谈到民间,到最后士农工商、土木建筑、属国异域、外交内政……唐鄞几乎无所不知,虽浅谈辄止,但也听得出博闻广记,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大多数时候他说文臻听,毕竟她一个现代人,又刚来不久,实在也是插不上话,但唐鄞竟然这样也能照顾到她,时不时抛个她能回答的有意思的小问题给她,让她不至于觉得被冷落或者被低视,竟然也算相谈甚欢。这人还十分善解人意,发现文臻于厨艺一道尤其有兴趣,便又和她分享传说中《伊脍要术》中的珍异脍,最后文臻竟然发现他连怎么做小饼干都能听懂并且能举一反三,竟然和她建议用特制的桶可以更好的打发黄油,文臻仔细想了想,发现居然真的具有可操作性! 简直了!有一瞬间文臻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变成了今夜的星星,荡漾在这个妙男人的眼眸里。 善解人意也好,幽默风趣也好,都不如这种可以跨越时代和空间的思想的交融,仿佛荒野中长久行走的孤独旅人,终于听见这天地间最亲切的人声——穿越者的孤独深藏灵魂,那种举世滔滔非我归属的寂寥和失落无人能懂,一旦有人能够实现部分互通,便仿佛心灵有靠,而天地生花。 三春酿并不烈,否则也不会被这个极有分寸的男人用以赠送女子,文臻也喝得不多,她事先已经按照闻至味教的方法验过无毒,但出于天性的审慎警惕,便是如此心荡神摇时刻,也没有因此多喝几杯酒,但文臻觉得自己脸似乎已经有些发烫了。 她手背按按脸颊,想着这春夜花香酒香也醉人,恍惚里也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仿佛唐鄞说今夜这驿站分外热闹,又和她推荐这境内名山,然后就着山又聊了一阵,最后唐鄞说她有酒了,致歉之后,亲自搀扶着她回去歇息,其间放下了衣袖,礼貌地不接触她的肌肤,行走在灯火辉煌处,在月洞门口便微笑和她道别。 文臻荡漾着一脸痴汉笑,等他转身后,便背靠着月洞门,狠狠抠了抠嗓子,将今晚吃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用闻至味教的方法试了又试,确定确实是没问题的,她才叹了口气。 一时心绪复杂,不能说是庆幸或者欢喜,倒有几分对自己的淡淡鄙弃 在这美好的春夜,遇见这么美好的人,明明心花都要开了,还要自己浇一盆冷水。 太史阑说过她,看似甜美乖巧得让人想掐一把,其实冷心冷骨时时恨不得掐人家一把。 孤儿的出身,研究所小白鼠的遭遇,再加上天性里的多疑和冷漠,让她似乎已经失去了信任和爱的能力。 她在月亮下痴痴坐了很久,看那薄雾浓云花未收,良久才回房睡觉,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很快就开始做梦。 梦里她在潭水里荡啊荡,抱着两根雪白的大腿,忽然水声大响如瀑布轰鸣,一抬头看见燕绥直挺挺砸了下来,倒立在她面前,递过来一样东西,文臻一看,绣着鸭翅的金丝肚兜! 文臻活生生被吓醒了。 呀呀呸! …… 这一夜之后似乎再无事发生。 只在后半夜,有鸟花间轻鸣,有人遥遥作歌。 有人在驿站里默默等候,看见远赴山**的车队便悄然离去。 有人在月下磨石雕刻,问一声人当真走了么? 有人在楼上点亮纱灯,灯上垂翡翠无事牌。 有人推窗见月,看一眼那翡翠碧色在灯光下晕染如碧水流波。 有人立在半山,看那脚下众生心思各逞。 有人回望天京,鞭梢凝露,月色下面容冷若霜雪。 …… 次日,留下的定王护卫,护送文臻等人,一日驱驰,终见天京。 临走时文臻并没有看见中年帅大叔和青年白月光,她觉得吧,不看也好,一看就不是和她一个世界的人。她的梦想是东堂某饮食连锁店老板娘,而不是在谁的后院做谁的妾。更不要说人家不过萍水相逢,也没见得多看她一眼来着。 她心底那一池不是春水,黑墨墨的都是乌贼汁,就不要拿出来贻笑大方了。 文臻抬头看见天京那分外高阔的青灰色城墙时,心中涌起异的感觉——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她真的落入了时空的不知名的罅隙,从此之后便是星际浪旅,得了自由,却永不能回。 等她在这陌生国度,博一处清净田园,她相信,终有一日姐妹会相聚,到那时,总得有个院子,供君珂玩游戏,供景横波跳舞,供太史阑健身。 在此之前,先好好地活吧。 君莫晓闻近檀易人离留在宫外,住进了闻至味在京中的宅子。文臻计划和她们合作开店,把火锅先推行开去,当然在此之前,先要进宫好好当差。 入宫的程序并不复杂,她说到底只是个小小女官,只比宫女高级一点,在女官体系中目前也在底层。宫中但凡出纳、典籍、礼仪舞乐、衣裳首饰、瑞宝符契、制膳医药、帏帐茵席、舆辇羽仪……事无巨细,都有人管,加起来是庞大的多达数百人的女官队伍。 但说普通,她的身份又略特殊一些,毕竟中途加塞,来自积年御厨总管的闻家,担负着调理陛下胃口的期待,所以被先带到了凤坤宫,据说皇后娘娘一早就说过要见她。 文臻进入东堂皇宫的时候,颇有些失望。倒也不是不华丽不讲究,东堂尚水德,主黑,宫中诸般建筑装饰,黑色占了很大比重,因此便显出了几分阴沉肃杀之气,文臻跟在定王身后一路走着,心想难怪皇帝身体不好,难怪燕绥不爱在宫里,这谁呆在这么压抑的环境里,也要内分泌失调啊。 凤坤宫和皇帝的寝殿遥遥相对,位于皇城中心轴线正中,真正的母仪天下,尊贵无伦。据说这位娘娘和陛下算是患难夫妻,当初陛下并非受宠的皇子,而是太子暴毙,诸子争位,鹬蚌相争之后捡便宜的那个。当年没少受诸位兄弟磋磨,皇后出身大族,本是诸多皇子追逐的对象,却弃诸位实力王爷而选了那个荏弱皇子,多年不离不弃,陪他一路风雨直至走上人间最高处,所以她生的皇子落地便封了太子,陛下对她一向尊重有加,更难得这位一心冲着贤后的名头去,一心一意想要死后封号孝贤,事事处处都以前朝贤后为标杆,不争不抢,大度能容。最为人传颂的是当年德妃进宫,钦天监说不祥,皇后亲自向天祷告,愿以十年寿换业消罪赎,令陛下能得所悦者相伴。德妃才能进了宫。 不争不妒到了这地步,可算观,文臻觉得,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她是不大信的。 瞄一眼燕绝,这位王爷头上还带伤,现下眼袋挂在腮帮上,腮帮垂在嘴角下,一脸的欲求不满。关于昨晚的事,一大早他也问过文臻,文臻一脸无辜地反问他,“殿下问这个,是打算给我姐妹三人抚慰费吗?” 燕绝的嘴角当即就控制不住一阵乱抽,没来由居然被问出一阵心虚。 他对昨晚的事记不大清,就是自己去附近镇上喝酒,他喝酒不喜欢一个人独酌,必得找个热闹地方才行,他也知道自己身份要紧,一路上都护卫成群小心翼翼,太平无事回到驿站,便松懈了,正巧路过了闻近檀的房间。 驿站毕竟是临时驻扎之所,不可能内外分院,当时那姑娘正宽衣准备就寝,她也忘了这里不是闻家,没有先吹灯,灯光把曼妙身形映上窗纸,被燕绝看了个正着。 向来酒色相连,更不要说燕绝本就寡人有疾,当即脑子一热,挥手令护卫原地不动,自己摸过去了。 没走几步,就脑子一昏,然后感觉自己被推进某个屋子内,尖叫,巨响,砰一声,金星四射,再醒来就看见他的恶魔哥。 真是一段令人完全不想回忆的不美妙体验。 而文臻帮他补了另一段更不美妙的过程,在她的描述里,自己姐妹们看到定王殿下闯入闻近檀房间,被一个黑衣人袭击昏倒,姐妹三人齐心协力,奋不顾身,与歹徒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搏斗,眼看不敌,宜王殿下赶到,殿下神勇无伦,一照面就险些灭口刺客,在她们的提醒下,为了保护弟弟和刺客展开了投鼠忌器的周旋,最终安全救下定王殿下,遗憾的是因此也让刺客逃之夭夭。 这个版本一大早文臻就和杨长史讲述过了,此刻再更新一遍,进行了BUG修订和文笔润饰,感觉更好看了些呢。 燕绝听得一脸便秘,感觉这个浮夸的本子活生生把自己卷吧卷吧蹂躏在燕绥太阳般的光辉下,成了一个画花脸的丑角,戏份还是打酱油那种。 他忽然对文臻产生了一种熟悉感,但这种熟悉感绝不是那种“我好像见过妹妹”的旖旎套路,更接近于“这大忽悠的坑法好生眼熟”,想来想去,似乎和自己的恶魔哥差相仿佛,虽然气质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但精神内核不离其宗。 燕绝把手拢进袖子里,大步生风,不动声色地拉开与文忽悠的距离,任文臻的小短腿追得艰难——他现在不想看见她,一点都不想。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进了凤坤宫,燕绝干脆不等文臻先进去,呆不了一会儿便出来,道一声,“你自己进去,我还得去见见我母妃。”便匆匆走了,文臻看看四周,并没有导引的宫女,忍不住翻个白眼。 定王殿下对她真是太没绅士风度了。 她是穿越女主啊! 说好的皇家九龙人人爱的呢? ------题外话------ 本章并不纯粹是流水过渡,某种程度上很重要,仔细看。 从明天开始,文臻的皇宫地图开启。 但皇宫地图也不是大地图,这本和宫斗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的主要天地在朝堂和民间。 本地图不大,格局不小,人物关系比较复杂,V前一直在挖坑铺线,比较耗耐心,V后就先谈谈恋爱吧。 所以,甜头都在后头呢,不要急。 计划六一入V,啊啊啊我不想万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文臻VS德妃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没人理,那就自己进去呗。 凤坤宫地方很大,一进进宫门一座座高槛,跨得文臻腿酸,不过宫殿虽大,伺候的人却不多,据说,皇后还很俭朴,嗯,这也是贤后居家旅行宫斗抢孝贤必备法宝之一。 越过数道红门,迎面一座小小花圃,文臻终于看见一个人,是个中年妇人,鬓角微白,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掐月牙边弹墨绫裙,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时的秀丽,微微有些清瘦,正拿个喷壶浇花,看见文臻进来,便笑了,放下喷壶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子一晃。 文臻下意识手一伸扶住了她,看看她脸色,笑道:“这位姑姑,您这气色好像不大好啊。要么,吃点甜的吧。”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自制的糖果。那糖果是她在驿站抽空做的,棒棒糖,自己做的模具,采了一些当季的花瓣,桃花月季蔷薇迎春等等,熬蜂蜜和糖,做出来微黄晶莹,如琥珀软玉,嵌深红浅红金黄粉紫诸色花瓣,美得君莫晓当场看见就鼻涕冒泡。 文臻特意带了一袋进宫,此刻拿出来,那妇人果然眼前一亮,接了在手里细细地瞧,叹道:“凝玉蕴芳,妍美永固,这糖别致又美丽,简直让人想为它写诗。”又问,“未曾见过这种糖呢,姑娘自做的吗?当真手巧,只是不知这糖叫什么名字?” “这糖啊,内藏花瓣,香色永存,象征着宫中娘娘们绮年玉貌,青春永驻,是我特地做了来敬献给宫中贵人们的,所以,我叫它固春糖。”文臻笑眯眯地道,“也就图个好看好口彩,真要论味道,那还是个糖。” 妇人笑起来,眼角纹路弯弯都是如水温柔,笑着拍了拍文臻的手,道,“手巧,心也灵,嘴还甜,是个妙人儿。” “这位姑姑怎么称呼?可否带我前去参见皇后娘娘?”文臻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奉诏入宫的闻家女,名真真。特地来向娘娘请安。” 那妇人笑了笑,缓声道:“知道,只是今日不大方便,要么你便先回吧,改日自有宣召。”又指了指那袋糖,“这是个新鲜东西,姑娘可介意赠我凤坤宫一些?” “您不嫌弃,我就很欢喜了。”文臻干脆地把整袋都递过去,笑得眼睛弯弯。 “好孩子。”妇人慈和地道,“既如此,你便先去尚宫处应卯,让尚宫安排你,孙姑姑。” 她说话声音不高,不疾不徐,让人想起春风涣涣流水潺潺,长远的静的却又流动不绝的,从心间轻轻地过了。 一个年岁和她相仿的妇人,从一丛花后转出来,笑着挽了文臻的手,道:“随我去尚宫局吧,今日早些安顿下来才是。”手臂轻轻一挽,便将文臻挽走了。 文臻也便道谢,随她出去,并没有回首看那妇人。那孙姑姑是个热情人,自带她去负责安排女官的尚宫局,又嘱咐她这几日先不要乱跑,多学学规矩,至于什么时候给陛下调理饮食,则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不必急。 文臻认真听讲,适时询问,态度积极认真,表情乖巧投入,那孙姑姑神情十分满意。 走没几步,孙姑姑忽然停住脚步。 一瞬间文臻感觉到了她像个在自己领域内漫步的母兽,遇见天敌开始炸毛。然而那毛炸得隐晦,面上依旧扯一副八风不动的笑,看向花丛后转出的一个宫女,淡淡道:“菊牙,这个时辰你不在德妃娘娘面前伺候,跑到这里来做甚?” 菊牙瞥她一眼,并不答话,倒仔细看了文臻一会儿,她的目光是宫中女子少有的放肆大胆,体态举止也分外不同,透着一股入骨的媚意,本就极盛的容貌,越发艳丽逼人。 她看了多久,文臻就对她笑了多久,目光杀这种事可吓不了她——谁能杀得过太史阑? 那菊牙看了半晌,见这姑娘始终一脸不知利害的傻白甜,才一撇嘴,道:“听说宫中来了新客,娘娘打发我来瞧瞧。闻女官,你方才可是献给凤坤宫一种新糖?凤坤宫也真是,收了新人的供奉,也不说回个礼,德妃娘娘协理六宫,皇后娘娘年迈疏忽的事,自然该她来弥缝。”她招招手,身后两个小宫女端上两个大大的托盘,托盘上红绸布下方方正正,堆得山高。 “闻女官,”菊牙道,“听说你手巧心灵嘴也甜,知道给人送糖,那自然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娘娘也有糖赐给你,你就在这里吃了吧,也好把嘴吃再甜些,说不定陛下见了你能更欢喜些。” 红绸布掀开,两大盘的糖,做得方方正正,浑然一体,每块都像个小纸箱大,大抵得有十几斤,先不说猛地吃十几斤糖会不会出问题,这糖造型就让人无法下嘴,上嘴舔能把舌头累断。 文臻觉得之前的宫斗戏一定是看得不够多,怎么这位娘娘折腾人的操作这么骚呢? 孙姑姑的脸色比那黄褐色的糖块也差不了多少了,上前一步,怒道:“菊牙,你这是折腾人呢?这不是你们德胜宫的宫女,这是女官!” “孙姑姑。”菊牙慢条斯理地道,“我刚才说了,这是娘娘赐的。” 孙姑姑怒视着她,胸膛起伏,文臻看着面前宫女锲而不舍端着的盘子,弯起嘴角。 瞧,气成这样,也没让人把盘子撤下去,也没敢有别的动作呢。 “闻女官?”菊牙果然笑容如菊花,露出一嘴牙。 “娘娘赐,不敢辞。”文臻躬身,双手接过盘子。 “是个聪明的。”菊牙的语气仿佛她才是女官而文臻是宫女,“那就在这儿吃完吧,我在一边伺候着。” “现在就要吃完吗?”文臻面有难色。 “是呀。”菊牙笑眯眯看她,“娘娘赐糖,这是何等的荣耀,你如此推三阻四,是要藐视娘娘吗?” “不敢,”文臻恭恭敬敬地道,“那一时半刻恐怕吃不完呢。” “那就慢慢吃。” “可我还想去德胜宫请安……” “吃完了再请安也是一样。” “那真是可惜了的。”文臻咕哝,“我还想去给娘娘献传说中来自《伊脍要术》的传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说完她就自己找了个干净石头坐下来,端起一个盘子,拔下发簪,撬了一小块下来,慢慢吃,一脸舒畅地赞美,“不愧是德胜宫做的糖,真是甜,还加了松子,香气澄净,好吃。” 菊牙瞪着她,好半晌才忍不住问:“什么方子?” “好吃好吃。”文臻笑眯眯嚼糖,好像没听见。 “我问你,什么方子!”菊牙提高声音。 文臻无辜地抬头看她,“娘娘赐糖,这是何等荣耀,我要专心地吃,菊牙姑娘故意打扰,是要藐视娘娘吗?” “你……” “要么,菊牙姑娘就来一起分享娘娘的恩泽,我这人不小气,分一半给你。”文臻吃得专心,头也不抬,“咱们虔诚一点,快一点,一天一夜大概也就能吃完了。来,菊牙姑娘,这石头也分一半给你,快呀,早点吃完,我也好早点去向娘娘献方呢。” 菊牙瞪着她手中只啃了蚂蚁大一小点的糖,那神情大抵是想把那糖砸到文臻头上。 孙姑姑的青面獠牙早已恢复成了慈眉善目,慈眉善目地站在一边微笑,演菩萨像个十足十。 “行啦。” 节奏独特,尾调曳长的声音一传来,刚才还浑身戾气的菊牙就像被按了暂停键,立时低眉顺眼退到一边。 文臻笑眯眯嚼碎了嘴里的一小块糖。 这些古人啊,不装逼能死吗? 好,好就自己来看看就是了,非要弄个宫女玩一出狗仗人势戏码,总是把自己放在案几上低头看人的姿态,只会显得脸大腰粗啊亲。 不急不忙站起身,一抬头,也忍不住晃了眼,恍了神。 神经病的妈,果然也美得不大像人。 只是美人怎么穿得这么接地气,春寒料峭,套了件松松垮垮一口钟式样的大袄子,半点腰身不显,双手还拢在袖子里,裤子是方便走路的窄脚裤,窄脚裤居然配的是一双精巧的小鹿皮靴。 有那么一瞬间文臻险些以为这位也是穿越人,瞧这身装扮,她来东堂就没见谁这么别致的,写意风流又利落,居然有点潮。 德妃也没插戴珠宝,只头发拢起,戴了个绣花珍珠抹额,那珍珠滚圆硕大,颗颗生晕,然而还不如她肌肤细致玉洁,神光离合。 如果说第一瞬间文臻还觉得皇帝和神将的眼光有问题,此刻她就觉得这两位能当上皇帝和神将果然真真是有道理。 那女子拥有截然不同这个时代的风采,不像个宫妃,什么都不像,她站在那里,天地间光辉不在,天地就只能剩下她一人。 “方才是菊牙逗你,我让的。”德妃果然哪里都不像个妃子,说话直接得让人没法接,“当然,如果你没有办法解决,真去吃糖了,我也不会拦,甜死活该。” “娘娘啊,”文臻一点都不生气,“您可真调皮。” 德妃笑看她一眼,“怎么,觉得我性情直接,就想着活泼一点套近乎?”她笑着指指文臻,“别揣摩我,我这人没什么好揣摩的,我要人死或者活,没有理由你懂不懂?” “懂,不过您也别把我想太复杂。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能否在宫中存活,靠的是自己的谨慎和价值,我是个对娘娘有价值的人,也是个有点意思的人,宫中寂寞,娘娘不想活得有意思点吗?就这么把我折腾死了,回去再和千篇一律的深宫日子作斗争吗?”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是废物,都觉得自己有见识。但总得让人看见。”德妃摊开手掌,“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文臻立即从怀里抽出一个单子递过去,殷勤地道,“草木果实,顺应天时,都有其本元最盛的时辰。所以这汤的熬煮,也得在特定的时候,须得在丑时三刻入锅,而里头的所有材料,都必须切碎成指头大小块,事先用洗米水淘洗一遍,无根水淘洗一遍,再用刚从井里打出来的最新鲜的水淘洗一遍,这汤熬煮好之后,每日还得搭配不同的食物,食物的制法也各有讲究,再者,最后一点,就是制作这些只能假一人之手,人多了,调配用料手势轻重总有区别,对效果有影响,而且得心灵手巧,姿容美貌的女子来做则是更好。” 菊牙在一旁听着,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别的也罢了,但这最后一点我可想不通,美貌和做吃的有什么关联?听说你厨艺不错,可我瞧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文臻:…… 好好好你好看!你全家都好看! ------题外话------ 七日美容瘦身汤来自络,出处不可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老光棍儿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想到这句话,觉得更气了。 “娘娘知不知道,我的家乡有一种茶叶,最贵的一种,就是要求美貌的姑娘用嘴采下,再在大腿上捻成卷的。要说这姑娘的唾液和茶叶似乎也关系不大,然而植物也有灵呀,美人出手,自然灵气十足。” “哦,”德妃若有所思,“照这么说来,我应该自己亲自做。”她环顾四周,不胜叹息,“她们都太丑啊。” 文臻看看她四周的燕瘦环肥,再看看她,不得不承认她有资格说这句话。 然后刚才的怨气也没了——她连菊牙都不如呢。 “我可起不来,那就菊牙你吧,试试看。”德妃果然瞟向了菊牙。 菊牙的神情里充满“闻真真你是故意的吧闻真真你等着瞧”的怨念。 文臻以万年傻白甜笑容面对,她不愁这汤没效果,景横波亲自试验过,七天瘦了十斤。要说方子也不稀,上铺天盖地都是,除了麻烦一点,除了这汤之外每日还要搭配不同的饮食,就材料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文臻还关照了不要加盐和油——并不是为了健康,纯粹只是为了更难吃一点而已。 德妃其实并不胖,但美人嘛,没有嫌自己瘦的,女人通病。 “狼桃是个什么东西?”德妃皱着眉头琢磨,总觉得这名字看着就不像好的。 文臻微笑,“这个就要看德妃娘娘敢不敢吃啦,眼下就有现成的,哪,您德胜宫里现下寿礼中就有这个。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宝石果。” 德妃一怔,一瞬间,这位一直潇洒风流的宠妃,眼神仿佛便从春到了冬,然而那只是刹那,片刻后她笑道:“你消息倒灵通。” “神将每年给娘娘送寿礼,从边关出发至天京,都坦坦荡荡。而娘娘每次收到寿礼,也都陈放在德胜宫,无所遮掩。神将这次从洋外搜寻而来的花异果中,有种果子红果翠叶,鲜艳无伦,没少引大家啧啧称羡。” “但是林擎说,这个也就是个瞧着好看,他无意中从洋外行商那里得到种子,在山**以南多地试种了两年,才种出来这么一筐,这个东西这么鲜艳,瞧着便不大放心,在洋外,都是用来馈赠亲友吉祥物儿罢了。” “若不能吃,我怎么敢在单子里添上这个。娘娘想要青春永驻,还非得多吃它不可。”文臻嘴一努,“或者各位姐姐们也可以先试一试呢。” 菊牙杀人的目光又飘过来——神将特地嘱托过,这狼桃便像蘑菇,越艳丽越不能吃,这蹄子不安好心,是想毒死她是吧? 再一看德妃转过来的单子,只一眼就想发晕,第一天只能吃汤和果子,第二天吃汤和蔬菜,不能吃豆类,不能吃水果;第三天汤,水果,蔬菜,不能吃豆类,第四天汤、水果、蔬菜和奶,奶的量不能超过汤…… 这是菜单吗?这是来逗她的吧? “闻女官,”菊牙阴恻恻地道,“七日瘦身美容汤,好大的口气,可如果七日不瘦呢?” “那就只能是菊牙姑娘切菜不够碎,时辰不够准,心不够诚,每日安排汤菜果不够准确的缘故啦。” “啊呸!”菊牙没忍住,给了这个一脸无辜的娃娃脸气吞山河的一口唾沫。 德妃不知怎的,有些出神,仿佛忽然失了兴致,只挥了挥手,道:“七日,我自会按你的嘱咐进膳,但如果不见成效……我是君,你是臣,你自己掂量。” 文臻微笑躬身。 德妃手又揣进袖子里,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文臻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她忽然恍然道:“差点忘了,那糖,继续吃啊。” 文臻:…… “娘娘,我已经献了七日瘦身美容汤啊。” “献方又怎样?这本就是你给本宫的见面礼,难道本宫一个一品德妃,还不够资格收你一份礼?” 菊牙又笑成了一朵带牙的菊花。 “婢子愿继续留在此地督促。” 文臻觉得,第一次见到燕绥时心里滚滚奔过的一万头草泥马,这次又哒哒哒奔回来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德妃揣着手,带着自己那一干人施施然走了,菊牙又留了下来,想到夜里要经受的那些折磨,她的牙越发亮,脚越发稳,一动不动,灼灼地盯着文臻。 文臻叹口气,眼角瞄到这一片园子里远远的似乎有孩子出没,没办法,只得祭出杀招了。 她请孙姑姑帮忙借来了一个炉子,找来一块薄石板,涂上一层油,另外用锅在炉子上融化糖稀。 熬糖稀的时候又让人找来竹子,飞快地削了些竹签。 这糖看起来就是蔗糖做的,褐黄透明,纯度还不错。 锅里的糖很快融化了,泛出金黄的细密的泡泡儿,咕嘟咕嘟微响,露天熬糖,很快就有芬芳甜蜜的气味传了出去,便有些蹬蹬蹬的脚步声近了。 果然是个小萝卜头儿,后头跟着一大串宫女嬷嬷,跑得快了一点,后面一连串喊殿下,他也不理,好地凑到文臻旁边瞧,还想伸手蘸糖稀吃,文臻笑道:“小殿下,可别急,那个没意思,等我变个好玩的戏法给你玩。” 糖稀已经熬好,流动如蜜,文臻用小勺舀起,在石板上画了个叮当猫,再用简易版的小竹铲铲起,黏上竹签,一个向来最讨小孩子喜欢的糖人便成了。 这门手艺,这一世文臻并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但是就算有也肯定在民间,对这些轻易不能出宫的皇族子弟来说,必然是很稀罕的东西。 这手艺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唯熟练手快耳。文臻别的不敢吹,手上功夫向来一流。 那孩子果然看见糖人眼睛都大了一圈,踮脚伸小手,“我要我要!” 文臻一让,对着人家瞬间含泪的大眼泡儿不为所动,高举糖人笑眯眯道:“小殿下,这个可不能给你,这是德妃娘娘赏我的糖,我要是随便给别人吃了,那就是不尊敬德妃娘娘哟。” 菊牙对天翻了个白果大的白眼儿。 “德妃奶奶很喜欢我,你给我吃,她一定不会生气的。”小孩跳起来够,可惜文恶魔半点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德妃喜欢殿下,但是没道理喜欢我呀,她不和殿下生气,但会和我生气呀。”文臻摇头,“德妃娘娘说,我必须自己吃掉。”张开血盆大口,打量着叮当糖猫,笑道,“这大脑袋咬下来一定够劲。” “你先别吃先别吃,”小孩儿含着手指,眼巴巴看着糖人,扭头冲身后宫女道,“去德妃奶奶那里,和她说,我要吃糖。”又冲文臻笑,“德妃奶奶说可以,那就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 宫女领命而去,菊牙又翻个冲天白眼,打个呵欠。 今天这功夫看来要白费了。 她家娘娘恶名在外,但是有一点绝对好得没道理可讲,那就是喜欢孩子,宫里娃娃多,哪个都是她心头宝。 宫女果然带回了德妃娘娘让小殿下尽管吃的口信,那孩子欢天喜地拿了一个叮当猫一个佩走了,过不多时又回来,屁股后面跟了一大串萝卜头,其中一个萝卜头还拖了一个筐,表示要分给她今天没来的伴读。 这群萝卜头七嘴八舌,文臻倒也听个大概。有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几位老郡王的孙子女,大皇子家的一个儿子,太子家的两个儿子,定王家的两儿一女,排行第四的青阳公主燕纨的一子一女,以及来自于各王公贵族家的伴读,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就两岁。一群娃娃走到哪里就像蝗虫过境,满花园的草断茎折。 看看,弟弟妹妹都儿女满堂了,燕绥还是个老光棍,人品太差的下场。 文臻的临时糖人摊生意爆满,半个时辰,糖块用完。萝卜头一手一个头上还插一个,满意而归。 文臻也很满意,菊牙早已气冲冲走了,有这么一群小蝗虫在,再来十斤也没问题,她还留在这里干嘛?看文臻用恶心的娃娃腔忽悠皇子公主们吗? 文臻微笑相送,等人走远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孙姑姑,笑容颇有些复杂。 文臻不想解读这种复杂,凤坤宫和德胜宫暗潮汹涌,湿了整个后宫的鞋,她就算是跑不掉,也不想先自己趟过去。 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倒是孙姑姑,送她到尚宫局之后,犹豫了一阵,还是提点她道:“你今日做的不错,宫中孩子多,向来最令人头痛,能哄好他们也是你的功劳,只是你赠了德妃娘娘一个方子,可有给其他娘娘们准备礼物?” 这是示好了,文臻笑眯眯拍了拍脑袋,“给容妃娘娘的防便秘方,给丹妃娘娘的生发食谱,给慎嫔的去痘饮,给丽嫔的失眠食补建议……” 孙姑姑:“……” ------题外话------ 狼桃=宝石果=西红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孙姑姑:“……” 半晌她才眼神古怪地道:“你倒是对宫中贵人们打听得清楚。” “怎么敢探听贵人们的隐私。”文臻笑道,“实是我家老祖宗原先御膳房伺候,食与医不可分,他也略知道一些诸位贵人的饮食喜好禁忌,我这次进宫,他便提点我了一些。” 孙姑姑神色这才和缓一些,此时尚宫局尚宫亲自迎了出来,这位黄尚宫容长脸儿,眉毛微微耷拉,显得眼光总是向下,透着一股谨慎劲儿,唯有偶尔掀起眼皮,才可以看见那般眼神冷肃如电光一闪。 她对孙姑姑保持有距离的礼貌,对文臻的态度看不出冷热,文臻的一张甜蜜脸儿笑眯眯对人的时候,多半很有亲和力,但这位黄尚宫硬生生眉毛也不动一丝。 看着软和,其实冷硬着呢,文臻想。 两位宫人做了交接,黄尚宫带着文臻进了尚宫局,先问了问她的礼仪规矩学得怎样了。这个文臻在跟随定王和闻家一路上京时,已由闻家请来的嬷嬷教过,虽然不能做到像闻近纯那样精通讲究,倒也中规中矩,黄尚宫便给了她一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要她在三日内背完,又给她指了一间靠近正门的屋子,拨给她两个小宫女,说明三日后要来抽考她规矩,到时候再确定她的职司,便走了。 那本便是女官入宫规矩指南,分能做和不能做两大类,其中不能做的内容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五篇幅,能做的只有寥寥几张。 文臻着重先挑女官的升迁黜降条文来看,这是她最关心的点,果然,女官服役时有恩赏,升迁至四品,则可赐宫外住宅,可每月探视家人,可推举家族一名子弟捐官入朝。 本朝君主为人宽厚,对宫人多有恩赏,宫女人数不多,三年一放,女官就更不要说了,相对清闲和清净,有一定地位,体系独立一般也不至于卷入后宫争斗,很多期满后嫁给重臣皇族的,也有转为宫妃的,还有不愿嫁人转到各皇族王府去做教习或女官的,最妙的是一位,出宫后参加武举,居然还中举了,不过最终也没去做将军,后来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女官出宫后地位很高,各方面都有便利,出路也多,难怪闻家女子们当初争破头。 伺候她的宫女秉持宫廷教条,绝不多言,见她没有吩咐就自己退下,文臻便自己背,这尚宫局是单独的一个不小的院子,位置略有些偏,周边多是花圃,殿宇不多。 一边背一边开始熬汤,她是司膳女官司,虽然还未定品级,但直接伺候皇帝身份不同,所以她的屋子还配备了一个小小的厨房,里头各色菜蔬每日换新,和大厨房同步。 文臻开始熬高汤,她跟着闻至味恶补了几日,知道了一些御厨的做法习惯,确认了在东堂,目前没有高汤这个说法,闻家老袓是个有天分的人,最早在御膳中使用了高汤,是以很快出头,到了先帝时期,一次也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事后严查,并无人下毒,便怀疑那厨子用的高汤变质,那厨子因此丢了性命,从此御厨房直到闻至味告老出宫,都一直没用过高汤。 闻家原先用的高汤配方,单纯以肉打底,在文臻看来却不够讲究,她熬的这锅汤,有蹄髈、老母鸡、鸭、鸽、活鱼、瑶柱、菌菇、海参、对虾……加上作料小火慢炖,一锅汤从晨间炖到傍晚,捞去所有食材,只留下清汤,以洁净纱布过滤,再把鸡肉脯斩成肉茸,用葱姜酒浸泡之后,纱布包好放入清汤,旺火加热再小火,等所有浑浊悬浮物被鸡茸吸附后,再重复两次这种操作,这在术语上叫吊汤,一吊便为精制,二吊三吊则更为讲究,到最后汤色清澈如开水,才叫完美。 文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传召展示厨艺,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她的衣服总爱缝很多暗袋,藏着各种小瓶装的调料。 汤好了文臻自己试了试一道开水白菜,果然滋味鲜美,文臻刚吃完饭正准备继续用功,那两个小宫女又来了,两人一个叫点金,一个叫抹银,面貌身形颇有相似,一问才知道,两人是堂姐妹,同时被选入宫。 看起来比较伶俐的点金道:“黄姑姑请闻女官今日负责值戍,以及重华殿那边的膳食。” 文臻听得莫名其妙,问了抹金才知道,尚宫局女官每旬有轮休,休息的时候就要回到尚宫局,回来之后也还要参与尚宫局的值夜,主要就是负责当晚的灯火门户等安全事宜,至于重华殿那边,其实可以算是皇庙,里头现下有几位清修的太妃和皇族中人,因为是持斋,向来不从御膳房走菜,由专门的小厨房负责,由尚宫局旗下的尚食监女官们送饭。 今晚本来值班和送饭的女官身体不舒服临时告假,黄尚宫便点了文臻。 听着是很正常的事儿,文臻却不敢这么认为,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再说她刚来就让她上差,怎么都透着一股不对劲。看那两个小宫女,神情也颇有些不自然,似乎隐隐在畏惧什么。 她按照抹金教的程序,领了腰牌,去尚宫局附近的小厨房领了饭,两个小宫女拎着食盒,一路顺着一条比较隐蔽的小道,前往重华殿。 一行三人在扶疏花木间穿行,远处有人经过,远远看一眼花木间穿梭而过的娇小身影,便停住了脚步。 他身后太监等了半晌,不明所以,迟疑地探问:“殿下?” ...... 重华殿前,自有宫女接着文臻等人,当先一个清瘦的年纪不小的宫女打开食盒,看一眼,不着痕迹地眉头皱一皱。 别说她皱眉,文臻都想皱眉,打开盒子,一股油气冲天而起,这种大荤饮食,适合清修的人吗? 她就着夜色打量了一下重华殿,半新不旧的殿宇,深黑的檐角斜斜地曳在苍青的夜空里,檐下的铜铃斑驳,风过不响,仔细一看,里头已经没有了铃铛。 重华殿的宫女让她门口等着,她去把中午的食具给她带回去。 文臻便站在门口,离门口还有段距离,她虽然随性,却谨慎,奉行林妹妹教条“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绝无任何好心,头都不往门口伸一下。 然后她忽然听见了一段乐声。 一开始她没反应过来是乐声,这宫中庄严肃穆,气氛低沉,太后和皇帝听说都喜静,皇后自然也夫唱妇随,德妃是个不拘却难搞的性子,底下嫔妃在这几尊大神之下活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吹拉弹唱丝竹舞乐,到哪都静悄悄的。 按说这宫里出现乐声应该感觉很突兀了,但文臻却在这乐声响起好一阵才察觉,只因这音律过于顺耳,如风如水如润物春雨如烈日雪花,扑入胸臆便化作无形,心间便似被云熨过被花吻过,浑身的血液都流淌舒缓,潺潺地要流入那一片春光中去。 文臻不通音律,都听不出是萧是笛,但这不妨碍她欣赏一切美的事物。几乎刹那,她便沉浸其中,下意识顺着乐声来源走了几步,靠近了这院子的门口。 里头忽然啪嚓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两个原本就站得远的小宫女,原本也露出一脸迷醉之色,听见这声脆响,霍然惊醒,猛地后退,几乎已经到了几丈外,文臻心中一跳,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到门口正中,也立即向后退。 但是已经迟了。 像呼啸的风,又或者出膛的炮弹,深红宫门深处忽然卷出一道灰黑的光影,眨眼间就到了近前,那一卷灰黑的风里伸出一只干枯黑瘦的手,指甲尖利泛青,猛抓向文臻的咽喉。 那人速度惊人,文臻只来得及抬起手臂,嗤啦一声—— 此时才听见那人声音粗嘎,呵呵发笑,“来毒死我了么?啊?终于来毒死我了吗?好好好,来啊,来啊!” “齐氏,放下!”脚步急响,宫女们和护卫们像现代那一世影视剧中的警察一样,终于最后出现。 “快请太医,娘娘又犯病了!” “松手,松手!这不是您的仇人,快松手!” 杂乱的呼喊声里,抹金点银两个小宫女,害怕地闭上眼睛。 这样类似的场景,她们之前也见过,一位才能出众的女官,生生被这个疯女人捏碎了咽喉…… 闻女官想必也是差不多下场吧……两人这么想着,赶紧再往后退几步,把裙子往上提了提。 上次那个女官死的时候,鲜血喷了几丈远,可不要弄脏了她们的裙子。 抹金和点银对视一眼,眼神有点惋惜,更多的是漠然。 惋惜的是进宫的女官,多半也是从没有硝烟的斗争场中厮杀出来的,很难有真正温婉和善的性子,这也让她们伺候起来分外吃力。 好容易遇见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谁知道马上就要葬送了。 谁叫她还没进宫就得罪人了呢。司空家特地辗转托人进来嘱咐。贵人们啊,轻飘飘一句话,就是一条人命呢。 两个小宫女低头想着心事,也有心避开马上就要到来的血溅三尺的恐怖画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宜王殿下事儿多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两个小宫女低头想着心事,也有心避开马上就要到来的血溅三尺的恐怖画面。 所以也就没听见各种惊呼以及之后的戛然而止。 猛然安静下来,点金有点怅然地想,果然还是那样了么…… 叹口气,无奈地抬头,做好了接下来面对冲击画面的准备—— 肩膀却被轻轻一拍,熟悉的声音带笑,响在耳侧。 “怎么了,吓呆了?” 点金霍然抬头,然后真的被吓呆了。 对面,绯色衣裙的少女,笑靥深深,眼角弯弯。 文臻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小宫女瞬间惨白的脸色。 看样子这两位是知道什么呢。瞧那一脸“咋没死?”的诧异。 还好只是诧异,不是失望,不然只怕她这么菩萨心肠的人也要恶向胆边生了。 菩萨心肠的文臻同学笑眯眯再来一句,“怎么,很失望?” 两个小宫女惨白的脸色转为惨绿,她才笑着转身,看向对面更加茫然的宫女护卫们,以及那个疯女。 疯女手中拿着一张纸,好地看来看去,还伸手不住地在纸上摸。 刚才,就是这张纸,救了文臻一条命。 她紧急中抬起袖子,袖子被抓破,袖子里一叠纸飘了出来。 纸上是她画的3D画,小型的,折成了各种形状,原本她是想着进宫了,不管呆多久,多结善缘都是对的。听说宫里娃娃很多,平日里闹个不休,太监宫女们很是受罪。她可不想一开始就被一群尊贵的小魔王给整治了,便准备了一堆色彩鲜艳的3D画,以前世那些著名动画片角色为主角,必要的时候拿来逗趣哄人,但是好玩的东西没必要一次性拿出来,所以今天给那些娃娃做了糖人,这些画就留着没动。 刚才袖子一破,画扑入那女子眼帘,是一张长鼻子猪妖佩从城堡中探头的画面,佩的长鼻子感觉像能戳到人臂膀上。 那女子一眼看见,当即停了手,现在抓着那张画瞧个不停。 文臻将其余画收拾藏好,她不想被太多人看见自己的这个怪的技能。 逃过一劫,她正准备回去,不妨衣袖被那女子拉住,那女子忽然探头过来,在她身上嗅来嗅去,眼睛越来越亮。 文臻只觉得她眼神里忽然间闪得出,和先前有些迷乱的神情截然不同,漾着喜悦、兴奋、疑惑、解脱般种种复杂情绪,文臻没想过一个疯子也能有这样复杂的眼神,一时有些恍惚,随即听到她道:“阿巧,你来了!” 阿巧是谁? 这疯子为什么会把她认成另外一个人? 疯子却已经大声道:“来,来。”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门。 …… 文臻在重华殿门前遇险时,燕绥在皇帝的议事大殿前抄手看花。 看了一会花,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从曲花亭那里走,一般会去哪几座宫殿?” 他身后小太监怔了一怔,随即道:“可去风荷馆、宁芜宫,重华殿……” 他说到“重华殿”的时候燕绥眉头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转身,冲着殿里喊,“父皇,皇帝不差饿兵这话听过吗?这都什么时辰了,可别让三公心里骂你都不知道安排夜宵。” 里头静了一静,过了一会,传来一个温和的中年男声,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来人,传膳。” “御厨房温火膳十分精美。”燕绥道,“最难得的是所有菜都一个味道。” 里头又静了静,随即皇帝骂道:“就你事多!” …… 那个疯女子手劲大,文臻抗拒不得,只得一边跟她走一边对那俩小宫女道:“我随这位齐……齐……” “齐云深。”疯女子忽然答。 她口齿忽转清晰,文臻一愣,看她一眼,月色下那女子形容邋遢,眼眸却亮,灼灼如星如月,不知为何给她一种熟悉感。 但她确认之前没见过这个人。 又有人道:“这位是齐姑姑。” 文臻又是一怔,刚才她明明听见有人叫齐云深娘娘,看她身边宫女护卫的情形,也不像个普通宫女啊。 她只得对点金抹银挥挥手,那两个丫头正在心虚,忙不迭地回去禀报了。 齐云深拽着她脚不点地的走,一路看见有些屋子亮着灯火,隐约还有木鱼笃笃之声,一直走到最里面一进小院子,齐云深把门砰地一关,险些砸了想要跟进来的宫女一鼻子。 文臻站定,打量屋内,看这规制,也不像普通宫女屋子,齐云深此刻已经没了先前疯劲,笑嘻嘻冲她一伸手,道:“别的呢?我看看。” 文臻知道她要什么,只得把那一叠图片都给她,齐云深乐呵呵看着,一边看一边咕哝:“阿巧如果看见,一定会喜欢……”等到最后一张看完,忽然把图片一撒,大哭起来。 文臻正在打量她,猛然被她一哭惊了一跳,生怕她犯了疯劲儿,向后一退,那女子却并无先前的暴戾,只呜呜咽咽地哭,音色凄切,于重梁画庑间盘旋。 “阿巧我的儿,你再也看不见啦……” “你那无情无义的爹,不要我们了啊……” “我等了你十九年,十九年啊……” 她声音粗嘎,哭起来却音调幼细,宛如弱女,那一线细音颤颤巍巍拔高,听得人心底发瘆,也似要被戳痛了一般。 整个殿宇静悄悄的,刚才的宫女护卫念经的人都一瞬间哑声,所有人漠然沉静,等待那个人多少年如一日的悲伤如水流过。 文臻听了半晌,竟也觉得悲从中来,鼻头发酸,想起了那些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人和事,然后都在天地倾覆的那一瞬间,隔山隔海,甚或隔世。 好一阵子她才回神,发现齐云深已经不哭了,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只是人睡着了,屋子里却不安静,时不时有咕噜咕噜声音传来,文臻看看她的肚子,再掀开桌上的食盒看了看,菜已经冷了,汤面上凝结了一层油。 她想了想,凭着刚才惊鸿一瞥出了院子找了一阵,找到了重华殿的厨房,她先前虽然被拽着走,没忘记观察地形,当时有一个屋子开着门,里头有炉灶锅碗,想必是用来熬药热菜烧水之用,一般不开火。 厨房里自然没有米面菜蔬,文臻生了火,将那冷饭下锅加水重新炖烫饭,出去在那个有些荒废杂乱的小花园里一阵寻找,果然找到了好些野菜。 她找野菜的时候,那个先前来接食盒的宫女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看了一阵,才道:“这位女官,奴婢奉劝你一句,那位齐姑姑,你还是少用点心好。” 文臻当没听见她话语里暗含的讽刺之意,含笑道:“只是看着那位有点可怜……一餐饭不算什么的。” “你可怜,她可怜,这宫里何人不可怜?何况一个满嘴谎言的疯子,靠着上意恩旨苟延残喘,已经是幸事,有什么好可怜的?” “满嘴谎言?” “看女官你心善,奴婢便多说几句,本来这事也是宫中人人皆知。这位齐姑姑,曾经救过太子殿下的命,并因此全家惨死。太子殿下感念其恩,将她接入东宫,聘为女官,打算照应她一辈子,谁知道她受此打击,竟然疯了,在外头风言风语,说什么是太子殿下杀她全家,还说太子对她始乱终弃,真是好笑,殿下何等人也?无缘无故杀个平民全家做甚?如果杀她全家,又怎么不斩草除根,还留她说疯话败坏声誉?太子殿下一怒之下便想将她远远嫁了,谁知阴差阳错之下,不知怎的她又冲撞了御弟永王殿下,这回更好,直接缠上了永王殿下,可谁不知道殿下最是清心寡欲一个人,这疯妇满嘴胡缠还不如处死。殿下被污蔑攀附,也没生她的气,还说她沦落至此,确实可怜,竟当真为她求了侧妃封号,也就是个封号,殿下就没和她住一处过。殿下常云游天下,不在府中,后来便把她送到宫中,求皇嫂代为照顾。大抵这也是殿下自证清白之举,怕留在府里万一出什么事更说不清楚。”那宫女淡淡道,“皇后娘娘觉得她既然和永王殿下只是挂名夫妻,称王妃实在不大合体统,念着她对太子有恩,又封了她一个女官身份,所以叫娘娘也得,叫姑姑也得,说到底,就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尴尬身份。” “原来如此,多谢姐姐解惑。”文臻对她笑出一脸的恍然大悟,抱着一大包野菜站起身,见那宫女还挡着路,笑眯眯把手里东西又抬了抬。 那宫女盯着这个一脸甜蜜却油盐不进的家伙看了半晌,最终只能悻悻一转身,掉头而去。 文臻自去厨房,她就喜欢这种地方,在这里,她才能静心做事,将一切复杂繁琐信息先丢开。 作为一个厨子,文臻一向随身带着调料包,没有太多配料,蒲公英和马兰头便用开水烫过后加作料凉拌,鱼汤加热撇去浮油之后撒上新鲜的野蒜。 说起来简单,但是经过文臻的手,那野菜绿莹莹白生生泛着晶亮的油光,鲜嫩得像摘了三春的精髓,烫饭不如粥粘稠香口,胜在米粒分明清爽纯净,能涤荡掉肚腹内过厚的油腻,鱼汤原本的乳白色渐转透明,深翠色的野蒜是点晴之笔,散发着自然生长之物独有的浓烈香气,似伸出无数小勾子,一勾便勾到了人胃里。 原本一直沉沉睡着的齐云深,几乎立即便醒了过来。 醒来便看见面前的两个小菜一汤一粥,眼睛立刻便亮了,二话不说拖过来开吃,一时满屋子都是她唏哩呼噜的吃喝之声。 文臻看她恢复了平静,也没打算多呆,起身要走,手腕忽然被齐云深抓住,这女人也不说话,也不让她走,抓住她犹自吃得头也不抬,文臻刚要说话,那女子忽然一抬手,文臻手腕一痛,一根针扎入腕间,随即她便不能动了。 “哎,齐姑姑,齐娘娘,齐姐姐!”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齐云深,真不知道她是疯还是没疯,怎么这就扎上了呢?,“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心刚给你做了饭,还送了画,你老人家这是要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恩将仇报……”齐云深却好像自己被这四个字扎了一针,眼神顿时混乱起来,文臻一看不好,可不要真把她的间歇性疯病给召出来,只好闭嘴,仔细感觉一下,身体虽然麻痹了,但是体内却仿佛被这一根针唤醒,刹那间血液翻腾,一线微热的气息从脚底直冲头顶,冲得眼睛发花,文臻霍然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如果说原本能看见食物上的细灰,现在已经能看见灰里的细菌了。 她的异能是微视,也就是能看见极其细微的物事,这原本便是一个鸡肋的异能,不如君珂的透视实用,不如景横波瞬移方便,更不如太史阑的复原酷炫,能看清微小物算个什么?看见各种灰尘更加没有胃口好吗? 原本她还想着自由后发挥一下异能作用啥的,结果来东堂的第一天,就看见了满大街的异能展示,个个都比她高端大气上档次,惊得她再也不敢打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后来到了闻家,乃至到了天京,这种遍地异能狗的情况却又不见了,以至于她一度在想自己那晚是不是因为初来乍到看花眼了,但是不管异能在这里是不是遍地走,没有必要她也轻易不想展露自己的特殊能力,她的微视当年给她带来了太多心理障碍,后来便在一位老研究员的指导之下,学会了平时收敛,不运足目力,便和平常人无异。 此刻她的微视能力却在她没有自主控制的情形下,忽然展现并更上层楼,而体内的变化并不仅仅于此,头脑越发清爽,耳聪目明,浑身舒泰,连身体都似乎轻健了几分。 齐云深看她神采奕奕模样,古怪地笑了下,忽然将那针捻了一下。 文臻忽然眼前一黑,刚才的分外清明透亮的世界瞬间变得暗沉,而体内血液流动似乎在变缓,思维变慢,尖锐的疼痛从腑脏向身体四处辐射,转眼间她便沉沉出了一身汗。 这感觉原本还能忍受,但和刚才的舒畅对比,太过分明太过突兀因而令人分外难捱,而就在此时从天堂到地狱的间隔里,文臻忽然远远地听见一声传唤,仿佛穿破另一个世界而来。 “陛下宣召尚宫局司膳女官闻真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燕怼怼(一更,今日三更)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顿时感觉脑子更加蒙了。 皇帝怎么会这么晚召见她?她原以为得有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皇帝呢。 虽然打着进宫为陛下调理膳食的幌子,但是她不认为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真想要,早就让闻家来人了。 可现在问题来了,她动不了,这个半疯不疯的齐云深似乎也没把圣旨放在心上,这不听传召,明年这个时候她坟头的野菜应该也可以吃了。 “齐姑姑,齐娘娘,齐姐姐……”她急出了一鼻尖的汗,“你倒是放开我呀,你这样要害我抗旨吗?我好心给你送饭你要回报我牢饭啊亲?亲你放开我我经常过来给你开小灶好不好?那一个月一次?半个月一次?一周一次?一天一次!” 她这里说得额头冒汗,那里齐云深理也不理,十分投入地用舌头一圈圈舔碗。 传唤的声音已经近前,“闻女官!闻女官!还不出来接旨呢!” “公公哎!”文臻苦着脸,“救命啊!” 门吱呀打开,一个小太监探头进来,嗤地一声道:“王妃娘娘,阿巧要出门了,你还不去收拾?” 齐云深猛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把针一收,飞快地对文臻道:“今日的感受记住了吗?阴阳转逆,便如人生,你是想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想清楚了便来找我。我去给阿巧收拾衣服了!”匆匆跑走,犹自不忘抛下一句,“一天一次!” “我神经了才一天一次找虐。”文臻撇撇嘴,领了口谕,跟着那小太监一路前行,去的却不是陛下议事的景仁殿,而是皇帝寝宫承乾宫。 文臻一路上想和那小太监搭话,问问他怎么知道她被齐云深扣住了,又怎么知道那一句话能替她解围,可惜那小太监傲娇得很,只在她接旨时用鼻孔看了她一眼,便一直袍角翻飞地走在前面。文臻也只得默默一路跟着,遥遥看见承乾宫灯火通明,深红色的宫灯自漆黑的天幕上一路逶迤直上,似要蔓延入云端,而金黄色琉璃瓦顶青金色瑞兽在灯光掩映下半明半暗,在宽阔洁净如天水的汉白石地面上投射下一个个形异状的影子,踩上去,便仿佛忽然明了这一霎自己立足的所在的威严与至高无上,莫名的有种心惊。 然而这种心惊,在她随着太监小心翼翼踏上雪白高阶,恭谨报进,推开深红隔扇门,迎着泄出的一殿暖黄明亮灯光,看见沐浴在灯光里的那个嗑瓜子的人的时候,忽然就消失了。 对面,龙座之侧,倚着弹墨软袱坐着嗑瓜子的,不就是燕绥? 虽然已是夜深,殿内还有好几个人,看样子还在讨论国事,人人正襟危坐,气氛静寂微有些僵硬,唯有燕绥的嗑瓜子声笃笃,不急不慢。 文臻想传说中皇帝很宠爱宜王,真真不假。 议事未毕,皇帝没有转过目光,那小太监也就没有带文臻上前,示意文臻无声躬身后先站到一边。 文臻趁机先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这位传说中身体荏弱的皇帝,倒并非想象中苍白虚弱,穿一件半新不旧的便袍,脸颊很瘦,肤色有些暗淡,容貌清癯,看上去四十出头模样。说话轻声慢语,用词也颇为柔和,但神情微淡,只偶尔在看儿子的时候,眼底才会浮现一丝笑意,将那难以接近的距离感,拉近些许。 燕绥下方坐着几位正在讨论的重臣,其中一人引起了文臻的注意,那是个肤色黑黄的男子,五十许年纪,一双眼睛大微凸,看人时目光便显得咄咄逼人,文臻听旁边的人唤他长庆郡王或者司空郡王。 几个重臣都没注意到一个进入内殿的小小女官,唯有这位司空郡王,有意无意瞟了她一眼,那一眼文臻只觉得似有刀锋割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气吗? 可是和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女官杀气外放做啥? 对面,燕绥嘴里清脆的咯嘣一声,文臻下意识看过去,正见那神经病对她扬了扬手中瓜子,示意“要不要来一颗?” 文臻回以微笑的白眼——还是塞您自己鼻孔里去吧! 这么一番眼神来回,感觉那位大眼睛仁兄的眼刀又要杀过来了,文臻急忙低头,不再理燕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殿内说话。 此时好像前头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众人闲聊了几句,燕绥和皇帝说,长庆郡王家的庶长子,闯入了他府里的鸟兽园,害得他豢养的孔雀从此以后都不开屏了,这是长庆郡王教子无方,要求他赔他六对新孔雀,要求绿的白的都要有。 文臻听着只觉得这人真是无理取闹,看那长庆郡王脸都黑了,皇帝脸色也有些怪。隐约听见身后小太监噗嗤一声低笑。 见文臻看他,那小太监忍了忍,还是悄声说了一句:“殿下又促狭了。长庆郡王家的庶长子……嗯,过于美貌,有点男生女相……” 文臻:哦,原来是缺德树上又结缺德果。 皇帝倒无所谓的模样,笑道:“长庆郡王二十一方才娶王妃。” 燕绥诧道:“我们在说孔雀。” “娶王妃时机不巧,过门一月王妃之父过世,王妃守孝三年,所以嫡子直到你郡王二十四岁才出生。” 燕绥:“我们在说孔雀。” “因为王世子出生得太迟,也没能赶上前些年皇族子弟龙骧营选拔,失去了好些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燕绥不说话了,微微掠起眼角,眼神里满满的还是“我们在说孔雀,你岔这些做什么?” “连带着王世子也娶亲迟,又错过了去年的皇族子弟集中册封。” 燕绥扔掉了手中的瓜子,用瓜子壳拼:孔雀! 皇帝还是那一脸的不疾不徐。 “……王世子之所以事事迟步步迟,是因为长庆十八岁准备娶王妃的时候,被人一把火烧掉了王府,而钦天监认为此事不祥,必得在原址重建王府才能大婚,他只得再花三年,重建王府,之后才娶王妃进门。” “……而那个放火的人,是两岁的你。” …… 半晌之后,燕绥状似无意一拂袖,案几上瓜子壳拼的字没有了。 长庆郡王瞪着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四周的重臣一脸想笑不敢笑的便秘状。 文臻只有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以免嘴角的笑容被那谁看见引发迁怒。 好笑之余又有些淡淡羡慕,没想到东堂皇族父子是这样相处的,没想到天家还有这样的父子亲情。 听说燕绥和他娘的关系不大好,幸好,还有这么个温和爱开玩笑的父亲。 虽然皇帝用一种损人戏谑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长庆郡王的怒气显然没有因此消弭,在发现自己的眼神杀不起作用后,他试图开始另一个问题。 “宜王殿下这么多年依旧淘气啊。说到当年臣纳王妃的事,臣倒是要笑殿下一句,当年臣若非那纵火意外,十八岁也就成家了,殿下如今二十有一,怎么还不见王妃进门啊?” 天底下所有的老子都是希望儿女早日成家的,说到这个话题,连皇帝也不再玩笑了,微微直起身子,正要说什么,燕绥已经又拿起了那碟瓜子,磕了一颗,摸了摸指尖,道:“我小时候吃瓜子不小心,把这手指尖划破了,到现在还有一道疤呢。” 长庆郡王愕然道:“手指有疤和王妃进门有什么关系?” 燕绥斜斜掠起一眼,笑道:“是啊,你说呢?” …… 一霎寂静。 在座的能位极人臣,都是人精,顿时便知道,长庆郡王又被怼了! 又被怼了! 那位不着脏字,尽得风流。 手指有疤和王妃不进门没关系,我王妃不进门和你也没关系。 “要你多管闲事”六个大字就差没直接甩人脸上,但比直接甩人脸上还叫人尴尬,长庆郡王微黑的脸色这下黑红黑红的,半熄的炭似的。 皇帝也怔了一瞬,随即笑着摇头,暗带警告地瞟燕绥一眼,随后岔开话题说起正事,先说了要让长庆郡王之子司空昱进天机府的事,长庆郡王脸色这才好看一点,起身谢恩。 皇帝又说起尧国华昌郡王世子要来东堂求学的事情,着令太子传谕鸿胪寺和国子监做好准备。便有一个坐在燕绥对面的青年男子起身应是,文臻这才知道太子也在座,看看虽然面貌英秀却在燕绥光彩之下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她心里不由默默叹口气。 又提起这位世子作为周边诸国第一位对东堂表示善意的王族之后,此次前来到底应该以何种态度和规格接待,几个老臣都表示我东堂为华邦大国,岂是一个小小尧国所能企及,虽然没有臣属关系,但说到底也算天朝上邦,自然应该保持适当的尊贵,略略有些礼遇也就罢了,太过周到,反正会令那些山野小国产生自大之心。 文臻听着,心想装逼这种技能真是不分时代,古今皆同。 皇帝本来也没什么意见,结果燕绥用鼻音表示了唯一的不赞同。 皇帝也便立即认真听取了这声鼻音。 燕绥的理由很简单。 “尧国的土包子,应有见世面的机会。” 文臻想我错了,这位才是真正的B王。 于是又决定好歹要尽主人之谊,要让对方感觉到宾至如归,并充分感受到上邦的物阜民丰,商定操办一桌不过分正式又足够令人记忆深刻的小型国宴,这事依旧交给太子去办。 皇帝又说起西川郡邪教“共济盟”煽动民众,占山为王的事情,几位老臣倒觉得不过是疥藓之疾,已经闹出不止一次了,谕令州刺史郡守县令三级地方官吏不可懈怠,着力搜捕,清查谣言源头,那也在祖少宁陷阵营管辖范围内,再调动陷阵营临境震慑也差不多了。 这是政事了,许是因为皇帝已经露出倦容,讨论得很快,很快众人便都请辞,皇帝摆摆手笑道:“先别急着走,已经很晚了,留用了夜宵再去外殿睡一宿。燕绥这小子,明里暗里总挤兑温火膳不好吃,正好今日闻家给朕送了个小厨娘,大家都来尝尝她的手艺。” 这是传唤文臻了,小太监急忙推文臻,文臻上前行礼,跪得麻溜,喊得糯甜,皇帝笑着摆了摆手叫起,看了文臻一眼,道:“看着是个软和孩子。” 又问她:“我们用腻了御厨房的温火膳,你可有什么新鲜玩意与我们吃?夜深了,也不用太复杂,看着做便是了。” 文臻有种玄幻感——说好的皇帝不是心机深沉就是暴虐铁血就是高傲冷漠各种酷炫狂霸拽的呢? 这种平易近人邻家大叔模式是要闹哪样? 后宫穿越小说果然看多了! 皇帝又笑看燕绥,“是你闹着要吃夜宵的,你自己说要吃什么,别到时候人家辛苦做出来,你又不喜欢折腾人。” 文臻默默撇嘴。 不喜欢? 有种他倒是把那些烤肉涮肉炒饭给吐出来先啊! 又想皇帝这心偏得也没边了,太子还在一边坐着呢,真难为人家依旧笑得一脸谦恭大度。 “想吃新鲜花样,我晚饭还没吃呢。最好是对父皇身子有补益,却又不难吃的。”燕绥懒懒道,“您那些补汤,怕是加了郡王家嬷嬷的洗脚水,真亏您吃得下去。” 长庆郡王脸又黑了,皇帝笑骂道:“你又胡说什么!越发没个规矩!”忽然张望了一下,道:“四弟呢?听说今日进宫了,怎么到现在都没过来,叫他过来一起夜宵。” 一个太监便道:“永王殿下去见太后了,日落前已经出了宫。” 燕绥也道:“皇叔又不爱吃荤,那个小猫食量,看着都影响胃口。我们难得吃您一顿,把他弄来您是想省点钱吗?” 皇帝看样子又想骂他了,忍了忍没理会,又示意文臻赶紧去,神情有点恹恹的,看样子被“洗脚水”“省点钱”又败了不少胃口。 文臻心中暗恨,这神经病,就不能少给她找点事?就知道大晚上的忽然被拽过来有猫腻! 几个老臣对看一眼,都兴致缺缺,年纪大了,胃口自然不行,大半夜吃温火膳这种事,实在是敬谢不敏。就算这小丫头热火现炒,一个小女子能弄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他们也知道闻家送人的事,在所有朝臣看来,所谓调理饮食不过是借口,往陛下后宫塞人比较重要,不过是个后备嫔御罢了,瞧那姿色,也不会成为第二个德妃,看在陛下面子上,等会稍稍夹几筷,捧个场罢了。 御厨房离此不远,文臻跟着那个小太监一路过去,想了想,又先去自己屋子里取高汤来,那小太监倒也同意了,走了几步忽然道:“宜王殿下让我和你说,除了菜色一定要合陛下胃口外,再争取做个暖心的菜。” “什么意思?”文臻眨眼,暖胃她没问题,暖心是个神马玩意。 “殿下说,有些人官场打滚久了,心肠冷了,私心多了,忘记当年狗一样跪在他爹脚下发誓效忠的事儿了,需要点热乎东西暖一暖,如果暖不了,浇在头上也一样。” 文臻抽抽嘴角,心想三世不积德才会当燕绥家的官吧? 御厨房里头还有厨子在值夜,听说她要来下厨,神情都有些诧异,互相对视了一眼,才给她派了个人带她去选食材,文臻一路急走,将所有东西都看过一遍,忽然眼角余光掠到什么东西,有点诧异停住脚步,又看了看,才道:“这是什么?” 那袋东西用袋子包裹着,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那厨子看了半天,才恍然道:“这个啊,南滇州刺史派人送来的一种菌子,说是极其稀少珍贵,其味妙不可多得,但这东西硬邦邦黑乌乌,看着就不怎么样,可不敢随意呈上御供,之前咱们总管尝试着亲自做了一碗汤,陛下喝一口就吐了,好险没追究,你可千万不要随便动手。” 文臻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御膳很有讲究,季节性太强的,味道太特的,不多见的食物,都不会送到皇帝面前,怕出问题,也怕不能随时供应。 但这是松露啊! 号称世界三大珍肴之一,贵比黄金的松露啊! 决定了,就这个。 皇帝爱不爱吃先不说,她爱吃就行,她只知道做法,还没机会吃过呢。 一旁的小太监也在咕哝,“哎,你在找陛下喜欢吃的吗?别白费心思。陛下食欲不振已经好多年了,任那御厨房极尽补药珍,也不过一口半口。去年皇后娘娘急了,特地从南江郡寻来了德泰楼大厨刘安丰,做了一桌德泰楼名闻天下的南地美食,那叫个香飘十里,德妃娘娘的猫儿都来偷嘴,可陛下也没吃几口。你想要别出心裁弄些乱七八糟的,可别连累我们吃挂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一碗热汤利千秋(二更)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呵呵笑,“不吃就不吃,陛下仁厚,我便做得不好吃,想必也不会处死我,更不可能牵连你们是不是?但不能因为他不爱吃,我就不好好做呀。” 那两个不说话了,冷眼站在一边。看文臻除了这个怪东西外,选的其余东西都是青菜豆腐毛豆之类的粗菜,又对视一眼,扯一抹冷笑。 那小太监也忍不住道:“说不让你做那些怪怪的,你也不能这么敷衍啊,青菜豆腐这么寡淡,谁吃得下!” “哎,我做的,陛下保准吃得下。” “吹吧你!可别司膳还没当上就先被赶出宫。” 几个轮值的御厨也失去了兴趣,各自抱着膀子离开。 文臻先将黑松露干片放入冷水泡发,冷水泡发菌类,甜香味道能最大限度留存。 高汤大火烧滚后又吊了一次,再放青菜豆腐慢慢炖。 然后她就开始做别的菜,几个粗使宫人帮她剥毛豆,剥玉米,捣碎,加水,加她配制好的调料,入锅炖煮,直至糯烂,筛去所有的比较大的颗粒,只留嫩绿一色,芡粉调成均匀的糊糊,找一个平锅,再找来紫铜片,请宫中侍卫将其弯成S形,铜片放入平锅中,铜片两边抹一层热豆油,将锅烧得滚热,一边倒青豆糊,一边倒玉米糊,青豆糊上点一滴玉米糊,玉米糊上点一滴青豆糊,静待数秒,提起铜片,就是一个完美的太极图。鹅黄翠绿,盘旋缭绕,其色诱人。 此时松露已经泡发,文臻快刀切碎,热锅,炒干黑松露,另取一碗,蛋液、姜末,盐,和黑松露一起打匀,文臻打蛋手势飞快又轻巧,蛋液时而拉出金丝细长,时而灯光下铺展如金色舞裙。 黑松露炒鸡蛋,说起来简单,其实是食品界的天作之合。鸡蛋向来能提香,能极好地激发松露特有的层次丰富的滋味,那一盘黑金色出锅之后,路过的侍卫队伍齐整的脚步都乱了许多。已经走出去的几个御厨纷纷探头进来,瞪大眼珠。 没想到这种丑得不能看的食物居然能做出这么香得不同凡响的菜。 那眼珠子在看见文臻公然把一小半留下之后瞪得更大了。 文臻也不理他们,火上坐着又热乎又实惠又饱肚的焖锅,手里包着烫面大包,所有的菜色都不加水,直接添高汤,当香气层层叠叠在室内氤氲的时候,几个菜差不多一起出锅了,文臻便招呼了几个御厨房太监一起搬过去。 焖锅是响应燕绥要求特意安排的,用料太多,太重,所以最后是用一个案几直接搬过去的。 殿内的皇帝皇子重臣谈谈讲讲,不知说到什么,气氛有些僵硬,正争执间,忽然都停住了,有人下意识就要猛嗅,忽然想起御前不雅,拼命忍住,懒洋洋坐着的燕绥终于坐直了一点身子。 太子笑道:“这香味就是和温火膳不一样。” 皇帝点头,“和药膳也不一样,朕常年吃那些药膳啊,吃得觉得浑身都散着药味儿。” 他天生荏弱,继位后他的膳食一向是重中之重,药膳常年不断,后来的御厨监也多在这方面下功夫,他因此越发厌食,今晚宣召文臻,也不是自己多想尝新,完全就是燕绥撺掇的。 然而此刻嗅见的香气,实在是生平未闻,甚至难以用言语描述,皇帝也忍不住放下了奏章,翘首张望。 那边文臻看看,大臣们都是跪坐堂上,一人一几,这样可吃不出焖锅的好,单独坐一边能暖什么心?大家头碰头围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锅子才容易有感触。也能拉近天家和臣子之间那种楚河汉界般的距离感。 “陛下,”她端着菜,笑吟吟道,“民女来自乡野,也只会做些乡野粗菜,乡野粗菜须得乡野吃法才得味儿,所以民女想求陛下个恩典,换个吃法。” 皇帝生了点兴致的样儿,挥挥手示意她随意。 于是她就开始拖桌子。 被猝不及防拖走案几的老臣傻眼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吃饭呀。”文臻一边拖一边招呼太监,“来帮我一下!” 太监得皇帝示意,上前帮忙,拖到燕绥时,作妖帝开始作妖了。 “不要,我喜欢一个人吃。”燕绥按住桌子,“一群人挤在一起,蹭到衣服怎么办?胳膊撞到怎么办?触到口水怎么办!” 文臻想这神经病不得不说脑子好用,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呢。 她自然知道古代吃饭的规矩,可不是现代那样一大桌子筷子打架,礼节多了是。但见了皇帝之后,尤其是听了燕绥那一句吩咐之后,她想试一试。 皇帝性子温和,今夜明显对这些老臣有所求,推恩御下,拉近距离这种事,想必会愿意配合。 至于某个人不配合,拉倒吧,等下别后悔就成。 “您不去就不去呗,回头给您单一份。”文臻也不惯他,放弃他那张桌子直接走人,顺嘴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一句,那小太监点头匆匆出去了。 她张罗着让太监们搬过几个长几拼在一起,成了一张大方桌,巨大的焖锅热腾腾放在中间,旁边依次是几个小菜,太极两仪,鱼香鸡丝,醋熘白菜,葱烧金蒜木耳,焖锅荤菜多,配菜则以爽口开胃素菜为主,蒸笼里,韭黄鲜肉和荠菜香干两种馅的烫面大包热气腾腾,完完全全一桌还带几分乡野气息的家常菜。 众人一时都有些怔愣,往日帝王赐餐也不是没有过,但都是各人各据一桌,平日里宫廷大宴,那更是要跟着礼官唱礼,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举箸都有讲究。帝王家的饭嘛,那就不叫饭,叫恩典,你见过恩典能趴在桌上吃得呼哧呼哧的? 皇帝也愣了一愣,随即眼睛一亮下了座,那灵活的小太监急忙给他搬来坐垫,皇帝在桌首坐了,其余几人在他催促下,有点无措地各按座次坐下。 燕绥一个人坐在一边,文臻接过让小太监拿来的,她自己带来的分成四格的不锈钢餐盘,正准备每样菜都给作·香菜精夹一点,香菜精那边紧急叫停了。 “等等!” “怎么啦?殿下?” “怎么就四个格子?菜都不止四样!”燕绥斜眼觑她——坑病又犯了是吧? “可是这盘子,精铁打制,雪光铮亮,两两相对,四个格子,无比完美,又不用和人挤挤碰碰,又不必触着谁的口水,您不想用这个单独吃饭嘛?”文臻夺夺地弹着盘子,声音脆亮,“您听听,多清脆,多干净,多高级,多配您的气质和风采!” 燕绥一伸手拿过盘子,仔细看了看材质,又看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走到皇帝右侧坐下,原本坐在那里的一个老臣,在他到来之前就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挪走了屁股。 皇帝的面前空着一块距离,文臻单独托上一个碟子,布在皇帝面前,上头是一汤一菜。 众人一瞧,好家伙,青菜豆腐清汤,白水一般的汤里青菜翠绿豆腐莹白,色泽清爽是清爽了,但汤面居然一点油星都没有,皇家的汤向来讲究,就没见过这么白水一般看着就毫无食欲的搭配。 菜则黑乌乌的也瞧不出什么玩意。 长庆郡王皱眉道:“你这婢子好不懂规矩,陛下本就食欲不佳,你这汤还这么寡淡?更不要说这黑色的菜,用料前所未见,你难道不知道,未经三次试尝的特食物,不可奉于陛下驾前吗?” “郡王容禀,”文臻笑盈盈道,“这两道菜并非普通菜色,前者为龙凤十珍翡翠白玉羹,后者为黑松露蒜汁黄金蛋。都是最适宜陛下食用的膳食。” “怎么看都是白水青菜!”长庆郡王脸色冷峻。几位老臣脸色也不好看,倒是皇帝,挥了挥手,道:“多说无益,吃了再论。”招呼各人入席。 燕绥一坐下,伸手就想把皇帝面前那盘黑松露炒蛋拖过来,被皇帝不动声色一手按住,一边笑吟吟招呼众人:“来,坐坐,这吃法新鲜,春寒料峭,拥炉群餐,今日我也与诸位爱卿,体验一下乡野老农之乐。来来,都不要拘礼了!”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在太子带领下,齐齐谢恩,被皇帝和燕绥一人一个白眼给按住了,便依次坐好,一时众人围坐,桌上菜色热气腾腾,几个老臣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怎的,眼眶都微微湿润了,先前有些僵冷的面色都微微缓解。 皇帝和太子对视一眼,也没说什么,皇帝只探头去看那菜,笑道:“好一个色香味俱全,那一盘菜竟然是太极图案,青黄二色浑然分明,当真巧思,还有中间这锅儿好生丰富。” 众人也看那锅子,文臻站在一边,拿一双长筷,给众人拨动那大腹深坛,第一层是白菜香菇,第二层是肉丸鱼丸,第三层是排骨莲藕冬菇,第四层是肚片猪蹄,第五层是海带豆腐……一层荤一层素,层次分明,齐齐整整,荤素不同的香气滋味交织,而汤色乳白莹亮,于大冒的热气中油光润泽,皇帝亲自动手,给一旁年纪最大的大司徒单一令舀了一碗汤,道:“来,老单,你素来胃寒,给朕热热地饮了这一碗!” 单一令急忙躬身领受,端碗的双手微微颤抖,长久不语,热气遮蔽了他的神情,只隐约眸中光芒更亮,皇帝又亲自给其余人盛汤,众人急忙逊谢恭领,一时桌上气氛热闹亲切又家常,众人都免不了有些熏熏然,未饮酒便微醉的舒畅,等到每个人都喝到滋味醇厚入舌香滑的汤时,桌上一时竟然静默下来。 几个重臣对视一眼,都隐隐觉得有点意外——没想到闻家这回心思纯粹,还真的送了个高手来! 御厨房也不是做不出美食,只是做久了皇家御膳,渐渐就被那些规矩讲究束缚,不图惊艳,只求安稳,自然也就缺了创意和灵性,而文臻的手艺,除了口味新鲜,创意特别外,还多了一份来自现代,见识广阔思维多变的灵气。 这种灵气言语难以描述,只能自口舌中领悟,因每个人经历口味不同而感受不同,但诸般变幻,都是精彩滋味。 口腔里滋味丰富了,感受自然也容易潮涌,美食令人充盈力量,也令人怀念和心绪舒缓,众人脸上的神情,也似这夜开的昙一般,于细微处悠然展开。 这边场面温馨,只有燕绥一脸不理会,吃得看似不急不慢消耗却极快,一边吃一边还瞧着皇帝面前那单独的一份黑松露炒蛋,皇帝此时也没抵受住这盘菜总钻入鼻端的特殊勾魂香气,操起了筷子,旁边的小太监立即眼疾手快地试菜,一筷入口,便怔了怔,一时都忘记了反应。 燕绥一瞧,立即拿过自己的碗要拨菜,皇帝抬手,温柔而坚决地把他的碗推到一边,自己先吃了一口。 入口他也是一怔,这薄薄黑黑一小片的东西,第一口有些难以适应,让人想起密林深处潮湿的泥土,然而随即,泥土翻开,藏着大自然最妙的赠予。一股携着妙蒜香、温润蛋香、醇厚坚果香、蜂蜜甜香……无数品种混合而成的复杂香气,便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冲向味蕾,而鸡蛋的嫩滑已至顶峰,轻轻一卷便碾碎在舌尖,柔、韧、嫩、鲜、诸般滋味扫荡口腔一遭,再从容滑入肠胃,肠胃似被这万家灯火般的暖香盈满,天地亮起,万物随春萌发。 旁边,是和这松露炒蛋一般柔嫩的文臻的声音,“陛下,这是黑松露炒蛋。松露是一种菌菇,极其珍贵,只生长在南方温暖多泽之地,在几种树根之下埋藏,需要很艰难的方法才能将其寻出。产量极少,不耐储存,无法培育。而男子经常食用松露,能强身健体,改善睡眠,改善疲乏无力、心烦胸闷、食欲不佳等情形。黑松露和鸡蛋同炒,可彼此激发香气,提升口感,陛下如果吃着还能入口,可令南滇州定期供应。” 太子大喜,立即道:“我立即下令南滇州好好寻找这松露菌!” 皇帝吃了几口松露,始终没去动那汤,连一直试图撬皇帝墙角的燕绥,也没多看那汤一眼——实在瞧着太寡淡了! 文臻也不强调介绍,就在一边伺候着。 只是松露这种滋味特殊的东西吃多了,难免会觉得过于浓烈,皇帝一边闲聊,一边无意识地舀了一勺汤,刚一入口,勺子便顿住了。 众人都是看皇帝脸色吃饭,急忙停筷,长庆郡王眉头一皱,急忙道,“陛下可是觉得坏了胃口?”又呵斥文臻,“竟敢败坏陛下胃口,还不给我……”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伸过勺子,在他老子汤碗里舀了一勺汤。 长庆郡王立时住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皇帝一边迅速喝完自己那勺,一边还不忘记伸出筷子,压住了燕绥的勺,“朕就这一碗汤你也抢!”顺手把汤碗换到了太子那边。 太子赶紧试试温度,笑道:“老三别闹,父皇的汤都快凉了。” 燕绥哼一声,趁机挖走了一勺炒蛋。 皇帝这才叹息一声,道:“瞧着寡淡,实则非凡啊。真难以想象,这般清的汤水,竟然能有这般丰富美妙的滋味,一口入腹,朕仿佛心胸都熨贴了几分!” 他原本虽然赞菜色精致,却并没有动筷,喝了半碗汤,竟似来了胃口,又多吃了几筷,赞道:“平凡小菜,足见功力,果然不亏是闻家出来的女子,李相,单司空,姚太尉,趁热都尝尝。” 几个老臣此时才慢慢喝完碗中的汤,吃了几口菜,脸上都有深思的表情。文臻眼尖地发现,除了燕绥,其余几人吃东西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似乎一边吃一边在思考,整个饭桌上除了一开始营造出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之后很自然地又转回了之前政事讨论才有的凝重氛围,不由撇撇嘴。 这些帝国最高层的男人们,对着她的美食,还能想着那些国家大事,人生乐趣在哪里? 单司空喝完那汤,看一眼皇帝,四十岁出头本正当壮年,皇帝的两鬓却已经星星华发,他心中一动,叹道:“滋味浓郁,热汤入心啊……陛下,可还记得景成十八年,咱们在天京城头上喝的那碗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皇宫顶上谈旧情(三更)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悠远,眸子底却似有幽光一闪,悠悠道:“那一天,那碗汤,救了我们两个的命呢……” “是啊,”单一令沉沉地道,“当年铁血旗下,诸王尸旁,快要冻死的我们,也像今天这样,靠得很近,我们挤在唯一一床破毯子上,一碗热汤,您先给我喂了一大半,一床毯子,您盖在我身上……老臣曾经对陛下发誓,愿为东堂江山万年屏障,愿为陛下驾前永世走狗,如今言犹在耳,老臣却已经昏聩了,”他颤颤巍巍离席,白发苍苍的头颅贴紧地面,“陛下先前的提议,老臣不敢再阻,只请陛下安排有识之士操办此事,勿让商贾逐利之徒坏我伦理纲常。” 其余人也各自离席,俯首而拜。 皇帝动容,亲自起身将几位老臣搀起,拍着他们的手背,说了几句温情话。 太子看了一眼燕绥,微微垂下眼睫。 真是好运气啊…… 今日原本要论一件大事,是皇帝近些年诸多新政中的一项比较重要的国策,说要减免商税,扶持商贾兴建各类作坊,允许商户招募农工。老臣们反对甚烈,担心因此耽误农桑,败坏风气,令世人逐利。 此事已经经过好几轮辩论,老臣们虽然也终于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赞同,但出于各种忧虑,始终没有完全松口,今晚就是再一次提出的时候,又说僵了,没想到一顿围桌餐,一碗热汤,竟然软化了这些老臣多年宦海浮沉练就的铁石心肠! 说起来似乎像玩笑一样。影响千万人的国策,一碗汤便可以推行下去,但只有太子这等一直全程跟随议政的人,才知道里头复杂的心理博弈。 老臣们虑的并不仅仅是商贾大量雇佣农工会妨害农桑,影响国本这样的后果,更多的是担心这样的举措,会冲击门阀世家的垄断地位,继而影响朝政安定。 本朝立国,靠的是门阀世家的支持。立国后,门阀便成为国家的重要支持者和制约者,朝廷入仕各行各业,大多为门阀把持。景成十六年,先帝执政末期,因年老怠政,法度过苛,川北郡爆发过一起造反,当时情势危急,还是门阀组织私军扛住了第一轮进攻,避免了天京门户第一时间被入侵。 当时,西番、和川北接壤的尧国,和东堂西北西南接壤的南齐大燕,都趁此机会,蠢蠢欲动,先帝无奈之下,给予了各地州刺史军政大权,允许就地募兵,变相地改府兵制为募兵制。而这些州刺史,本身就基本出身门阀,一旦拥有了军政大权,可以想见中央集权必然会大受影响,先帝晚年其实有所察觉,但已经来不及了,两年后他便驾崩,再经过一轮不动声色的皇子争位,州刺史渐渐成为世袭之位,等到永裕帝坐稳皇位,十余年来,几个大州已经隐然有割据之势。 唐家占据三州,易家嫡系分出去一支,各占一州。季家季节盘踞苍南,民风彪悍族群复杂地域广阔。这上三家地位之高,并不显现在任何已有条文之上,只渗透于无数心照不宣的行事规则里。比如说从不强抢但总能让人自动送上,比如说当街杀人但最后被杀的苦主哭着说自己诬告。比如说季家曾经令四周赤地百里,村庄死绝,但无人举告——苦主死绝谁来告?但缘由据说只是因为季家少爷们在争比军功,再比如说开国太祖曾立下誓约,除非叛国弑君大罪,三家子弟,有罪不议,当斩不斩,允许以“议罪银”免罪。 刚才说发展邪教的西川郡,那是在西北州刺史易燕然地盘上,西川以此为名和朝廷要钱要粮说要出兵剿灭,然而那个小小教派就像韭菜一般,割了又长,总也除不尽,皇帝早就有心派人去实地查看,但总是明里暗里受到阻扰,到现在得出的对策,还是交给州自己去解决,下一步想必又是一波要钱的骚操作。 在这种情形下,允许发展民间商业,下一步必然是要改革税制,将财富集于中央,有了钱才有重新整合乃至控制门阀的可能,这本就是对门阀的一种隐形开战。 门阀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几位老臣出身便不是门阀世家,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和这朝廷诸多臣子一样,算是既得利益者,动他们的蛋糕,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轻易答应。 事情到了此处,便僵持住了,看似温和的陛下这次不打算让步,而老臣们就算有心退一步,也要考虑身后庞大的家族的影响。 这时候这围桌喝汤,是攻心,是示弱,也是警告。 唤醒当年的恩德和誓言,无声昭示我的决心和疲倦,警告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你再不就此下台阶,等待你的就是别的了。 一个背信弃义无情无义的臣子,要你何用? 别忘了行事恣肆手段狠辣的宜王殿下还在座呢。 “汤暖不了心就浇他们头上”可不是说着玩的。 更何况人心也是肉做的。单一令等人陪着皇帝熬过最艰难的岁月,是真真正正领受过皇帝的恩德的,也是真真正正,越过往日拉开距离和人心的丹墀,在今夜热气腾腾的汤锅旁,看见这位注定天命不永的帝王,为这事殚精竭虑,满头白发。 说不动容,是假的。 说是做戏,未必真。 天家无小事,一汤见天地。 而这个小厨娘,分外聪明。今日之事过后,这位擅自主张围桌餐,拉近君臣关系,引得老臣回想前情终于心软的小厨娘自然要被奖赏,而提议赐夜宵的燕绥只怕也要被记一功。 每次都是这样,他漫不经心,抵过别人苦心筹谋。他轻弹指尖,便是人间风雨。 文臻一直在一边伺候,居高临下,将太子神情看得清楚,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猜得出,刚才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转折点,燕绥和皇帝两只狡猾的狐狸配合默契,自己也表现不错,事情完美解决。 难怪皇帝宠燕绥,这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这么的不走寻常路。 再一看牛逼轰轰的宜王殿下,正趁着皇帝和重臣上演“帝相和”,从他老子的盘子里把松露一勺勺的拨自己碗里呢。 皇帝陛下看没看见?文臻觉得,看见就是没看见,没看见就是看见。 就是这么的高深。 一桌饭虽然准备得量足,但在座的不是老人就是病人,再不就是讲究多的贵人,再好吃,也不过寥寥几块。不过皇帝今晚很给面子,也证明了文臻思路不错,长期吃药的病人食欲不佳,需要浓烈的有一定刺激性的滋味来提神,松露炒蛋就显得分外出彩,皇帝吃了多半盘,还有小半自然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入了燕绥的肚子。 夜宵完了,事情也解决了,诸臣告退,文臻也收拾东西退下,文臻挂记着自己留下的那一盘松露炒蛋,收拾得麻利,走得干脆,因此也就没看见燕绥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脸。 等到文臻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御厨房,掀开自己盖好的锅盖,就发现,那一碟松露炒蛋已经鸿飞冥冥。 哦呵呵呵呵。 站在空荡荡的锅面前,文臻想骂燕老三。 然后她就骂了。 “燕绥,你要不要脸啊啊啊!” …… 头顶上噗地一声轻笑,文臻抬头没看见人,还没转身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星月颠倒——和燕绥认识第一夜那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场景顿时重来,她恨恨地伸指,指尖尖尖,掐,捏,转——快准狠三部曲,结果,手指打滑了。 某人的腰又硬又滑跟大理石似的! 某人把她毫不温柔地往下一墩,墩在了承乾殿的殿顶上,文臻默默望天,敢爬到皇帝老子头上的,也就燕绥一个人了。 有人说看景必得站在高处,遥山河之远,领天地之旷,披挂星月,涤荡长风,往事会在这一霎从夜空奔流而过,化为流星蹑足入宇宙深处。 那么站在皇宫的殿顶,就多了一层江山人世尽在脚下的壮阔感,皇宫殿宇巍峨连绵成一片飞檐重庑的琉璃海,而自己就在潮头。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行为大逆不道,文臻还是深深着迷了,穿越后的环境一直有些压抑,她愿被此刻高风洗涤。 燕绥在她身后,用随身一块白绢擦干净了屋瓦才坐下,当然,没帮她擦。 文臻懒得和他计较,拿过他扔掉的白绢随便擦擦也坐下来,她怕再站下去会被巡逻的侍卫射成靶子——人不敢射宜王殿下,还不敢射她一个小虾米? 身侧的燕绥双手搭在膝盖上,微眯着眼,星光在他眸底流转,似钻石上又承了最洁净的晨露。 虽然他没说话,文臻却没来由地觉得他心情很好。 是因为那顿成功的饭吗? 好像并不仅仅是这样。 身侧,燕绥微微仰着头,月色下一抹弧度精美,文臻看着他侧影,觉得眼光是有粘度的,怎么就拔不下来呢。 好半晌燕绥才开口,“今天你做的不错,比我想要的更好一点。” 文臻笑眯眯点头以示她也很赞同这个评价,还可以表扬得再猛烈一点。 “父皇今晚应该可以不用失眠了。”燕绥懒懒道,“回头想必有恩旨给你,想好自己想要什么。” 文臻心想我想要出宫以及看见你从此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吗? 真是的,虽然这人秀色可餐,但是每次看见都心理压力太大实在不利于心理健康和生理发育。 燕绥瞟她一眼,那眼神让文臻没来由有种心虚感,感觉自己好像又被照妖镜照出了小九九,好在燕绥并没打算和她计较,忽然道:“德胜宫的狼桃都不见了。” “哦,”文臻向来不怕人思维跳跃,跟得很快,立即道,“拿去烧汤了,德妃娘娘想要美容瘦身,那是主料。” “林擎知道了一定很欢喜。”燕绥笑一声。 文臻想难怪这么高兴,原来是你娘绯闻对象送的礼物被我给糟蹋了。神将父子真是可怜,做了什么要被你这么可劲欺负。 “你一定在想,林擎父子真是可怜,做了什么要被我这么针对。”燕绥忽然懒懒开口。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阁下应该改姓回,名虫。 “德妃娘娘本是西府郡一个连舆图都不会记载名字的小城的官家女,说是官家,其实也是不入流的九品小官,那个小城临近西番,最是不安定的地方,地薄人恶,生活艰难,她又是个外室生的庶女,境遇可想而知。”燕绥忽然开口。 今夜星光太好,肚子很饱,难得诸事如意,身边有只不讨厌的小狐狸,提到了神将的礼物,不可避免就要想到他那个永远捂不热的娘。 他忽然想多说几句。 文臻不说话,她不会主动询问他人隐私,但也不会蠢兮兮地阻止别人倾诉的欲望。 在智者面前,做个倾听者就够了。 “据说她生下之后,便被云游的和尚批了命,说她九字鸾凤之命,贵不可言,但世间祸福相生,她的尊贵命,是要索取掉父母亲人气运来成全的。她父母本就不在乎一个庶女,当即把她逐出家族,她自小在城外一座尼庵中长大,那种穷山恶水里的尼庵,姑子们多半是境遇凄惨实在活不下去才落了发,因此大多脾性古怪,德妃,哦,那时她叫侧侧,秦侧侧,吃了很多苦头,也养成了如今这冷戾怪异喜怒无常的性子。据说……后来她的父母死得离,有人说是她杀的。” “有一年,封在那里的相王谋反,裹挟了整个小城充作兵丁,林擎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脱颖而出,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但林擎很快得到了提拔,并在朝廷大军前来平叛的时候,被相王推出来替死,林擎本有机会赢的,却为了保护秦侧侧战败被俘,有人说两人之前就认识了,有人说就是在那场谋反中刚认识的,总之,林擎险些被杀,秦侧侧冲上法场夺刀也险些丢命,但她命大,父皇那天正好经过法场,救下了这对苦命鸳鸯。” “当时父皇还没继位,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保下他们也是十分艰难,为此还受了先帝斥责,先帝为人刚刻,以峻法闻名,认为反叛之罪不可轻饶,林擎为此黥身入伍,戴罪立功,先帝要他去和最彪悍的西番作战,连赢十战方可免罪,才不会将秦侧侧投入军妓营,十战连赢之后,方可从最末的兵丁开始积累军功。积累至帅位,就把秦侧侧赐给他为妻。” “这条件无与伦比的苛刻,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要林擎在军队里苦战到死,而秦侧侧,注定要以战俘的身份飘零成泥。” “林擎,一个月,连赢十五战,杀西番大将耶律成,将西番军队驱出三百里。” “三个月后,他从零开始,积累军功升至校尉。” “半年后升到副将,这还是压了许多功劳的结果,因为先帝答应他只要他军功足够就给他升,不受任何限制,结果他升太快,真要全部叙功就升无可升,大将军都要给他做,所以最后只压到了副将。” “他在最新的界碑前插下自己的银枪,西番人打马过不敢拔枪。” 文臻听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是当年少年意气血染黄沙,烈马西风下,一剑逼敌退千里,长枪挑桃花,寒光彻铁甲。 文臻忍不住鼓掌,刚拍一下手,就被燕绥的眼神杀给逼得讪讪放下手。 “后来呢……”文臻忍不住问一句,忽然反应过来。 后来,后来肯定是悲剧了,说好的赢了军功抱得美人归,最后美人却归了皇帝。皇帝还是救命恩人,这叫林擎怎么破? “秦侧侧过于美貌,父皇担心她留在军营惹出祸端,便带回了自己的皇子府,秦侧侧为人性情古怪,和王府姬妾也处不好,也不知道是中了谁的招,某一天她竟然睡错了房,然后……” 文臻想哦然后将错就错睡错了。 “父皇当晚不舒服,早早睡了,秦侧侧走错房两人都立即发觉了,秦侧侧刚要走,已经有姬妾叫破此事,并且还从秦侧侧身上搜出了重要军报,秦侧侧被指为奸细,先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要处死秦侧侧,父皇为救她,迫不得已,称两人情投意合,已有夫妻之实。” “先帝却不是好糊弄的,便道便是你的女人,也由不得她生出二心,本就是叛乱之地出身,如何能留这种祸根?除非她收心安分,从此在你身边为你生儿育女,一年内生下一子,才可饶她一命,但此女生有反骨,永不许立为正妻。” “父皇无奈,也只得答应,据说秦侧侧宁死不从,但父皇和她剖析利害,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要活下去再见到林擎,只能这样。林擎如今战功卓著,独领一军,如果她不表现出对父皇心甘情愿,先帝那个多疑性子,必然担心林擎为了秦侧侧心生反意,那首要就是除了林擎,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想要林擎战死,实在太容易了。” “就这样,秦侧侧高高兴兴嫁了父皇,给林擎亲自去了喜帖,决绝地告诉他自己移情别恋了,不用再为了她拼命攒战功了。等到林擎终于得到回京的旨意,见到的却是抱着我的秦侧侧。” “他当即回了边关,此生至今,再也没回过天京,没见过秦侧侧。他似乎不在意,又似乎入了魔障,仍旧在不停地积攒战功,从山之南打到海之北,为先帝和我父皇打下这铁桶江山,甚至在十年前父皇御驾亲征西番时,还救过他两次。” “因为这一段恩怨,先帝后来特意扶持封家陷阵营和林擎抗衡,朝中诸臣也一直都对林擎颇有敌意,但父皇从来不听,父皇总说天家欠了林擎,因为先帝驾崩时,还特地留了遗旨,着令林擎永为副帅,不能接正印。” “只要他没接元帅正印,皇家就不算违背诺言,虽然秦侧侧已经永不能为他妻。”燕绥古怪地笑一下,“你看,皇家啊,就是这么虚伪。” 文臻没有说话。 痴男怨女故事何其多,林擎和秦侧侧的爱而不得,也不过是命运大潮中一道分外激烈些的浪花罢了。 至于其后的因为心怀歉意而独宠德妃的皇帝,因为心有不甘而厌弃亲子的德妃,以及始终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位永不踏足天京的东堂干城林擎,都不过是潮来潮去卷没了的空城里的寂寞人。 唯一无辜的是燕绥,他作为一个母亲的免死金牌而生,因利益交换和默契交易而来,承载着一个不得所爱的女子的所有心有不甘。她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那段无能为力不得不割舍所爱的曾经,那段曾经里充满痛苦、悲愤、无奈、和永夜一般的绝望。 要怎么爱得起?沉入现在的幸福就是对往昔的背叛,可她烈如火中金刚石,坚硬灼灼,不被人间暖阳焐热。 文臻侧头看了看燕绥,他没有表情,他是那种眉梢落满三春桃花,眼底却凝结一冬深雪的男子,透进那一片深邃透明的黑,看见的是一片漠然与空无。 文臻伸手进怀里摸了摸,掏出最后的两根花瓣棒棒糖,塞进燕绥手心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赐婚?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燕绥一低头,就看见掌心里一颗圆圆扁扁的糖,一边还有一个小半圆,糖身透明,里面嵌着淡粉色的桃花花瓣,糖下面还插着一根细细的棍子,可以抓着吃。 “这就是你送给皇后的糖?” 文臻一点也不诧异他的消息灵通,德妃娘娘不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宫里的人,好像都长了四只眼睛八双手。 至于凤坤宫那位是皇后,也是意料之中,毕竟通身气度和上位者的举止无法掩饰,尤其今晚见了皇帝之后更加确定——因为很像。 皇后的神态,语气,待人接物,和皇帝的风格很像,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一对很有夫妻相。 任何人也对和自己相似的人有天然好感,这是人性。 就是不知道这种相像是天生一对,还是刻意模仿了。 文臻不想猜测那位一心奔着孝贤谥号去,以成为既能辅佐君王又能举案齐眉的贤后为毕生志向的伟大皇后。 燕绥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糖,又看了看她的,忽然把自己的往她手里一塞,把她那根心形的换了过来。 文臻:…… 要不要这么幼稚! 你是太史阑的狗狗幺鸡吗?永远看别人盘子里的比自己盘子里的好吃,哪怕看起来一模一样? “那个是熊状的。”燕绥面无表情地道。 …… 被拆穿小心思的文臻瞬间聋了,好像啥也没听见。 两人并排坐在承乾殿顶上,吃棒棒糖,看月亮。 燕绥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文臻也不是多话的人,棒棒糖在嘴里缓缓化为糖水流入咽喉,甜蜜温暖,便是此刻高天冷风下最好的慰藉。 燕绥的侧影在星月冷光里总有种尊雅极致的高远,此刻含着棒棒糖,没来由多了几分人间气,文臻决定下次做个圆棒状的棒棒糖,把烟火气再给他熏浓一点。 吃一口棒棒糖,看一眼盛世美颜,相得益彰,胃口好好。 燕绥先吃完,伸手到她面前再要,文臻拔出嘴里口水滴答的棒棒糖,被燕绥嫌弃地拍出一米外。 她在一米外格格笑,自己找个地方坐好,一边继续抱臂欣赏不同角度的美颜,一边问他,“我在这殿顶上呆着,明日会不会被大臣弹劾至死?” “大臣认识你是哪个牌名上的人?” “陛下在底下睡着呢,爬到陛下头顶,这是可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呢。” “你是从哪里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陛下头顶还有树还有云呢,酒楼城墙也比陛下高,要不要把酒楼城墙上的人都处死?父皇不在意这个,再说他也不在承乾殿睡。” “燕绥啊,你爹很宠爱你呢,就算你真在他头顶掀瓦,他也只会叫你小心脚下吧。” 燕绥不说话,也看不出眉梢眼角柔和多少,只闲闲将棒棒糖的棒子弹飞,但文臻可以感觉到,他此刻的心绪,是放松的。 “燕绥,虽然刚才我听过了你娘那些不能不说也不能说的故事,但我还是觉得,仅仅因为这些,并不应该造成你们母子之间紧张的关系。也许之后漫长而磨人的宫廷岁月,让一个本就心怀怨望的女子,心态越发失衡,对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也许其间还有什么误会,但是到了现在这样,总是有点遗憾的。” 燕绥半晌没动,星月也似在这一刻忘记运转,凝滞而模糊。 文臻并没有紧张,眨眨眼睛看着他。 并不是不知进退,也不是没有分寸,德妃和燕绥之间,竖起的冰雪壁垒,旁人可以绕过,可她目前在宫中,已经被德妃注意,又和燕绥相熟,总归不可避免被卷入这母子的争斗之中,德妃喜怒无常,燕绥绝慧散漫,她必须抓住机会,争取到一方的认同,好歹可为依靠。 燕绥这样的人,居庙堂之高,智慧出众,便注定了孤独,这样午夜倾诉的机会,于她固然难得,于他也是寥寥,他愿意和她说这些,本就是一个信号。 好半晌,燕绥终于开口,声音在星空之下,悠悠飘了出去。 “谁允许你胡乱揣测这些?” “我没有猜测,我只是有点……羡慕。” 燕绥终于回头看她,眼神难得带上一丝诧异。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孤儿。如今我仅有的三个死党,也已经在这陌生的地方失散。今天在殿内,看见陛下那样待你,我觉得很羡慕。我们四个人,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别说关爱和抚慰,连平常人吐槽抱怨的极品亲戚都没能体会过一次,所以我们几个,君珂喜欢看家长里短亲情伦理电视剧,景横波看见这种电视剧就撇嘴换台,太史阑散步时看见一家子一起玩闹,会停下她永远匆匆的脚步,多看一眼。”文臻靠着屋脊,咬着棒棒糖,眼睛弯弯,“所有父母双全的人,我们都羡慕,哪怕是极品父母呢,最起码人生是完整的。不像我们,连个撒娇吐槽的机会都没有。” 燕绥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笑,文臻看着他的背影,哎,倒三角的线条真美好。 “但是我们那里也有句话,父母和命运不可选择,我们那里,也有不负责任的父母,也有很多人拼命脱离原生家庭,社会也渐渐从以孝道束缚子女的怪圈中脱离出来,开始鼓励人们活出自我,活出尊严。在我们那里,儿女不再是父母的附属产物,那是独立的,可以自主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个体。” “你们那里。”燕绥懒懒道,“说得好像你不属于这里一样。” 文臻呵呵一笑,没有回答这个不知是随口还是试探的问题。 “所以你看,没有父母有没有父母的缺憾,有父母有有父母的纠结,这是命运给予我们的,只能接受。但是我们可以活得潇洒一点,尽应尽的孝道,不为彼此之间的不如意纠缠,很多烦恼,是因为要求太多而导致的。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对父母也好,属下也好,朋友也好,不想要更多,也不和他们索求更多,就可以活得更愉快一些。而放下一点,走远一点,说不定你也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燕绥依旧仰望云天高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好半晌才道:“你这论调听起来冠冕堂皇,骨子里都是自我冷漠,和你的脾性十分珠联璧合。” 文臻嘿嘿一笑,依旧是她甜蜜糖儿的笑容。 “不过总比那些劝我不要不守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之类满嘴腐臭的调调要顺耳一些。” “当然了,我是甜蜜糖儿呀。”文臻笑眯眯,手指戳在酒窝。 燕绥看一眼那深深笑靥,忽然也觉得手痒,伸手过去要捏她的脸颊,不妨此时文臻被屋脊咯得腰酸,忽地坐起身,燕绥这一伸手,正捏到她的……上。 文臻:……嗄? 燕绥:……?! …… 时辰回到一刻钟之前,德胜宫内。 德妃娘娘准备睡了,换了一身宽大的薄棉袍,虽然不好看,但里头一层细细的绒,贴身很舒服。 菊牙给她梳顺头发,用绸巾挽起,一边想着一个时辰后还要起身,要切菜要洗菜要煮汤一整夜没的睡,那一张脸就皱成了苦菊花儿。 她是德妃身边最受宠爱的大宫女,向来除了陪伴德妃做点小事,自己的事都有小宫女伺候,什么时候做过这种苦活儿。 “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儿了,那丫头明明就是使计,瞧准了您心软!” “懒得。”德妃的回答也很懒。 菊牙更加气不顺,她家娘娘就是这样,并不是好糊弄,纯粹随性而为,想折腾就折腾,来了兴趣就轻轻放过,除非触及她逆鳞,并没有一定要和谁过不去的心思。 只是当她一定要过不去的时候,也分外凶戾,才成就了如今的恶名。 “可您这么高高抬起轻轻放过,传出去人家指不定笑话您蠢!被人家随便一个玩意就骗过了!” 德妃掀开眼皮,看她一眼,菊花一触及那双眼皮极深的眼睛里的光,便如被针刺一般,立即低头闭了嘴。 “什么放过不放过,她做了什么让我不能放过的了?”德妃托腮笑嘻嘻看她,“一个刚刚进宫的小女官,我随口刁难一下叫上位者的尊贵,我一定要过不去叫什么?她又算哪个牌名上的人,值得我这样?” 菊牙不敢说话了。 “行了,知道你怕苦。叫兰指她们帮你,几个人活计一做,快的很。” “娘娘那丫头不是说……”菊牙惊喜又犹疑。 “是我蠢还是你蠢?还把那丫头整你的话当真。”德妃哼笑一声,“那丫头那点道行,还是在宫里少耍点心眼的好。” “对了,娘娘。”菊牙忽然想起什么,“闻真真今晚被传召御前了,听说还给陛下和诸位老臣做了一桌夜宵,太子和宜王殿下也在,据说都用得很满意。” 德妃一怔,道:“燕绥也喜欢?” “是啊,听说就是宜王殿下提议宣召她的呢,不然依陛下的性子,怕不要搁她好久。” 德妃想了一会,忽然站起身。 “咱们也去瞧瞧。” “哎呀娘娘,您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菊牙忙搁下梳子追了出去,“您这是睡衣!得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这衣服露肉了吗?不能见人吗?” “那您也得换双鞋,您那是拖鞋!” “拔上鞋跟不就得了。” “我的娘娘哎!” …… 德妃娘娘向来走路拖着步子,迈出十二万分的慵懒和风情,可没谁知道,她每日在德胜宫里跑步快走,真要跑起来谁也追不上。 据菊牙暗搓搓猜测,德妃娘娘这么注意强身健体,是不是想活得长些,熬到陛下和太后皇后都先死了,她就可以把神将召回京了。 德胜宫离承乾宫自然不远,这位娘娘特立独行,也不会慢吞吞准备仪仗啥的,也不用担心有人对她不利——没人敢公开对她不利,上一次还是五年前,有个妃子指使宫女装疯拿把剪刀想要划花她的脸,最后那个宫女连同那个妃子连同那宫里所有人都做了德胜宫花园里的花肥。当时是冬天,花园里皑皑积雪,那一群女子是被埋在三尺深雪下活活冻死的,菊牙永远记得那天雪下得扯絮堆棉,雪下挣扎哀嚎声音凄厉,整个花园直如炼狱,所有人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只有德妃笑容从头至尾近乎亲切欢喜,坐在廊下,看着人一盆一盆浇水把雪冻实,直到那能刺破耳膜的尖叫之声逐渐消亡至彻底灭绝。 事后她在冰上漫步,低头瞧着透明冰下一层脸色铁青各种扭曲的尸首,格格的笑声回荡在满满是人却死寂无声的德胜宫。 事后整个德胜宫所有宫女都做了一个月噩梦,噩梦里多是漫天冰雪,有人在格格笑个不绝。 只有德妃娘娘,第二天胃口特别好,还下令加餐来着。 只有菊牙知道,那美丽女子的一颗心为何也可以如冰如雪,见过当年历阳城三日不绝的血与火,爬过高达一丈的死人堆,在侩子手高举的鬼头刀下擦刀而过,浸过猪笼,跪过钉板,泅渡过腊月天碎冰不绝的长河,那个人那颗心,经过无数次磨砺至鲜血淋淋再结疤的循环,早已不惧这人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恶行相加。 前头德妃走得很快,却到快要到承乾殿的时候慢了下来,绕着承乾殿走了几步,忽然像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 然后德妃就看见了月光下殿顶的一对男女。 看见她的生来冤家,那个高贵得恨不得蹲在云端撒尿的夭寿儿子,手正摸向闻真真的…… 见惯风浪杀人不眨眼的德妃娘娘身子一僵。 刚气喘吁吁赶到她身边的菊牙一抬头也看见了,身子一抖,下意识两腿一夹。 “娘娘……”菊牙这一声喊得胆战心惊。 “菊牙……”德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特别古怪,“这回,她真的,做了让我不能放过的了。” …… 屋顶上,燕绥的手,停在某处一寸之地外。 下一个动作就是收回,文臻从他的眼神中确认了这一点,所以她也不打算反应过度,比如打个巴掌啥的。 当演狗血爱情剧吗? 趁势躺回原地当什么都没发生算完。 她不矫情,也不打算和燕绥发生点什么需要趁势发挥,这样处理最好不过。 然而底下忽然有声音,燕绥头一偏,似乎看见了什么,然后他的手,忽然越过那一寸之地,唰地抓下来了。 抓下来了…… 抓下来了…… 抓…… 下来了…… 文臻一霎间脑筋短路,满脑子就是这四个字在跳舞。 虽然那一抓有点像作秀,最后还是仅仅擦过,但那终究是触及了! 一声“流氓啊!”不经思考便要从大脑蹿入嘴里再喷到对面流氓脸上。 她忽然顺着燕绥目光,看见了底下仰着脸看着她和燕绥的女人。 德妃。 文臻脑子轰然一响。 这叫个什么事? 和男朋友亲热被老婆婆抓包? 啊呸,什么玩意。 调戏当朝亲王被他娘抓包? 啊呸,明明是亲王调戏我。 被亲王调戏被他娘抓包? 咦,好像不是个什么事啊。 脑子飞快转过来发现这不是个什么事的文臻,立即恢复了淡定,坐直身子,整整衣服,准备围观神经病皇子应付他神经病老娘,顺便取个经。 下一秒,她眼神一直。 底下,德妃娘娘,忽然抬起脚,一把脱下一只拖鞋,一抬手,把鞋给砸了上来! 把拖鞋砸上来了…… 砸上来了…… 砸…… 文臻气若游丝地想,皇家果然盛产葩啊…… …… 燕绥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抬手,精准地抓住了他娘的拖鞋,随即如被火烫了一般,飞快地又把鞋给扔了下去。 文臻掩面——你们母子是要玩扔鞋游戏吗? “燕绥。”德妃捡起鞋子自己穿上,柳眉高高挑起,“这皇宫不够你折腾了是吗?你要跑到承乾殿顶干这种恶心事儿?” “娘娘。”燕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娘,“恶心事儿?这词可稀,这都算恶心,那我是怎么来的?” 文臻叹息——不知道德妃往事也罢了,知道德妃往事,这句话就是点死穴了。 燕绥这个作死的,永远都知道如何能一句话气死他娘。 底下德妃的脸色一层层冷了下来,屋檐下眼光幽幽地盯着自己儿子,看得人想打寒战。 文臻拽燕绥袖子,用口型讲:“放下……放下……” 燕绥看她一眼,扯出自己袖子,终于没有再说话。 德妃却不肯放过他,忽然呵呵一笑道,“是我疏忽了,孩子大了,有家室之思了,这是好事,你们继续,继续啊。”说完转身就走。 文臻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衣领一紧,身子一轻,已经被燕绥拎着下了地,向德妃方向追去。 “干嘛啊?”文臻莫名其妙。好容易你娘不闹,你还想怎的? “她不是回德胜宫,她是要去找我父皇。” “啊?” “向父皇请旨,为我和你赐婚,做个侧妃什么的。” “啊?” “顺便表示,我既然终于成家了,也就可以就藩了,她已经看好了我的封地,这就可以安排上了。” “啊??” “怎么,欢喜疯了?”燕绥睨她。 “就最后两个字比较接近我的心情。” 文臻抽嘴角,这对母子怎么这么闹心哪,摸一把胸没人对她这个受害者表示歉意也就罢了,这还要拿她做筏子? “娶你不娶你要看我的心情,不用看你的心情。”燕绥拉她快走,“快一点,不要试图磨磨蹭蹭,不要以为动作慢一点就能让我娘把你嫁给我了。” 文臻翻出三百六十度大白眼——沙猪是吧?我嫁你? 我嫁你爹你叔你哥也不嫁你。我让你喊我娘喊我婶喊我嫂也不能喊我老婆! 呵呵,等着。 德妃走再快也没燕绥的轻功快,在她走到皇帝寝殿前十丈,燕绥便用一句轻飘飘的话顿住了她的脚步。 “娘娘你再往前一步,赶明儿我就让人把林飞白杀了。” 说完燕绥就停住了。 德妃转身后,文臻明显看到燕绥唇角微勾,笑了。 美得阴恻恻的。 文臻心里叹气,得了,今晚心灵鸡汤白灌了。 但她今晚受到的摧残还没完,呼啦一声,紧闭的皇帝寝殿的窗扇被拉开了,只穿了寝衣戴着软帽的皇帝趴在窗台上,笑着冲这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母子打了个招呼。 “老三,”他温和地对燕绥道,“别这样和你娘说话,也不用担心她吵到朕,相比之下,你们两个比较吵。”说着指了指头顶。 文臻掩面——燕绥你这个死骗子说好的你爹不睡承乾殿的呢? 看这位置,刚才说的那些在这个时代大逆不道的话,不会给人家爹全听去了吧? “也别拦你娘,朕看就指个侧妃也挺好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立妃,朝里话渐渐也多,你忍心你父皇整日为这事被他们叨叨?” “像我娘这样的贤妃,是应该早早多娶几个。”燕绥笑,“谁在您面前叨?赶明儿我便送几个到他府上去。” “如你这样的孝子,也该早日放到封地去给陛下分忧。”德妃嘴皮子也不比儿子弱,自动去推皇帝房门,“哎,陛下,我跑累了不想回宫了,就在你这睡了啊。” “不行不行,都走都走,朕翻了容妃的牌子,她马上就要来了,都走,再不走朕唤侍卫了,吵得头痛。” 德妃哼了一声,也不给皇帝行礼,转身就走,拖鞋的跟踩回脚底下,啪嗒啪嗒声响清脆,皇帝皱眉看着,无可奈何摇摇头,再看一眼一脸无所谓站在一边的儿子,似乎觉得多看这对母子一眼都伤身体辣眼睛,啪地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燕绥站了一会,他本来满脸倦意,如今也不知道是给胸还是给娘刺激的,忽然道:“走,出宫去。” “干啥?”文臻吓了一跳。 燕绥也不答话,一根手指勾着她衣领便走,文臻的脖子给衣领勒得呼吸困难,一贯蜜糖一样的笑容也扯不开了,怒道:“放开,放开,你要勒死我啦!” 燕绥倒是从善如流,松开她的领子,改为抓住她的手臂,按说这就算牵手了,可惜半点粉红泡泡也无,那货速度太快,飘起的衣袂似扫把星越过半空,文臻像一面被扯起的旗子,又或者是一个没坐稳扫把被颠下来的巫婆,两条腿时不时告别大地在风中横行,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一路无助地飘到宫外,心里发狠地决定以后做出了什么好吃的都不带他! 被燕绥一路扯着,越过宫墙,经过夜凉如水的汉白玉广场,广场之外道路四通八达,号称群贤坊,是王公大臣们的聚居地。 文臻被拽啊拽啊的,也不知道是被拽习惯了还是燕绥调整了姿势,渐渐觉得身姿起伏,宛如跳舞,也没那么难受了,便欣赏一下这皇城中心的夜景,正看见聚居地的附近不远处有一片建筑,华阁重檐,庭院深深,很是宏伟,但四周却一座庭院都没有,孤零零地仿佛一个不受待见被孤立的小朋友呆在一边。 大家都在聚居,这地块也是寸土寸金,单独一座便显得突兀,文臻一指那院子,笑道:“这谁家的房子,看上去感觉一脸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啊。” 燕绥瞄了一眼,“哦,宜王府。” 文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来,哦,他家。 还真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呢! 不知为何心里很高兴呢。 看,大家和我一样,怕了这个香菜精,房子都不要靠近他! 此时两人正经过浑身洋溢着孤独气息的宜王府,从近处看确实这府邸人也少,灯也少,建制特别齐齐整整,透着一股不好亲近的味儿,和它的主人一个气质。燕绥对自己的所谓的家似乎也没什么感情,拉着文臻不停步地过了,只是他原本好好的走的直线,忽然拐了个弯,生生从自己府门口绕过去了。 文臻有点怪,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了一阵哨声。 那哨声十分特,除了第一反应认出是哨声外,之后就能发现,那哨声吹得悠长起伏,节奏优美,还略夹杂着几分缠绵哀怨柔婉的调子,时而又显得大气朗阔金戈铁马,听来颇觉妙。 但夜半在这黑洞洞的王府附近忽然听见这样的哨声,实在有些诡异,文臻吓了一惊,仔细一瞧,才看见王府大门口对面一棵树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深色衣裳,盘坐在细细的树枝上,面对着宜王府的正门,嘴唇微微撮起,便有悠扬哨声,从树梢传来。 而文臻那双钛合金眼能看到更多有趣的东西——比如那人是个女子,身形高挑窈窕;比如她头顶有一只鸟,正在给她用翅膀扇风,比如她身边还有一只鸟,叼了果子往她手里送,比如那树下,团团围坐了一圈小动物,猫猫狗狗,连肥兔子都有。 这场景按说应该有些萌,但听着这曲折幽复的哨声,看着那女子如夜一般黑而深的眸子,文臻没来由的总觉得有些诡异。 然后她去看燕绥的反应——三更半夜有女人对着他屋子吹哨这种事,当事人不会不知道吧?宜王府不可能没有护卫,护卫也没出来一个,很明显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吧? 那就是夜夜都有人对着他屋子吹哨咯? 文臻的脑子里忽然掠过校园青春狗血剧里的在女生集体宿舍楼下唱歌的惨绿少年。 性别对调,评论过万系列啊…… 燕绥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连嫌弃都没有,只事不关己一般点评:“真是吹得越来越难听了。” “她吹的是什么?” “《求凤》” 文臻长长地、长长地、哦了一声。 这个曲子她听说过哟。 说的是热烈大胆的少女勇敢追求青梅竹马却十分腼腆的俊俏儿郎,最后终成眷属的美好故事呢。 然鹅,她看看燕绥,俊俏是有的,比俊俏还俊俏,但,腼腆? “好听吗?”她笑眯眯问,“经常听见吗?” 燕绥瞟她一眼,“你在吃醋?吃醋我就回答你。” “是哟是哟,我就是在吃醋,你瞧瞧你,一个没看紧,都有人半夜宿舍楼下……哦不王府门口吹哨求爱了,说好要做人家的小甜甜的呢?” 小甜甜把她毫不甜蜜地扯了个跟斗,以此表示对她油嘴滑舌的惩罚。 哨声还在继续,燕绥带着她,绕了一个弯,风一般地从自家屋子隔壁过了。 将那逐渐变得怨气丛生曲调诡异的哨声,远远抛在身后。 两条人影消失在夜幕中。 远处,树上吹哨的少女似有感应,忽然一停,转首看向两人经过的地方。 月色幽明,照着她乌黑沉潜若藏渊的眼眸。 …… 燕绥熟门熟路到了一家,门上熠熠烫金的匾额司空两字,文臻想莫非是那个司空郡王的家? 燕绥带着她直接在屋脊上漫步,明明底下很多地方还灯火通明,无数护卫穿行道路目光灼灼,可他带着个不会武功的文臻,也没怎么遮蔽身形,硬是没被人发现行踪。 文臻渐渐在风中闻到了一股腥臊味儿,隐约底下有低咆之声,声音粗雄,似乎养着什么猛兽。 “你到底来干嘛?”忍不住要问个明白,这个天地大大他最大的家伙,能倒海能捅天她管不着,可现在她被拽了来,做什么她都是共犯。 死也得死个明白不是? “偷狗。” 文臻:…… 大半夜的您这是和狗过不去还是和自己过不去? “司空家刚得了一只好狗,我喜欢。”燕绥唇角一弯。 你喜欢所以你堂堂一个皇子就大半夜来偷臣下家的狗? “司空家世子善于培育异兽,无意中发现了这条狗,据说此犬千百年难得一见,可为万兽之王,这事儿引起了掌管川北、横水、定阳三州的州刺史唐孝成家嫡女的兴趣,那位小姐就是爱这些猫猫狗狗,听说是有一手绝活,善于驭兽,司空群那老东西,向来脑袋尖,便邀了唐家人携那小姐来看狗,一来二去,竟然给看成了姻缘,马上唐六小姐就要和司空家世子定亲了。” 文臻想到大眼睛仁兄,先前听皇帝喊他司空仆射,也是朝廷重臣了,这种中枢重臣和门阀豪强联姻,怎么说对皇室都不算是好事。更何况当时在殿上,司空群颇有些咄咄逼人,并不是个敦厚人。 但正常的处理方式不是应该是以阴谋阳谋分化之瓦解之徐徐图之吗,为什么这个家伙的脑回路如此的清…… 为一条狗坏人婚姻神马的,有点带感啊…… “瞧着司空家,好像声势不小啊。” “当然了,三门六姓之一嘛。” 文臻有些懵,听燕绥解释了几句才明白,唐季易三家荣盛多年,合纵连横,由此又产生了和三大家有姻亲或合作关系,或者地位特别突出、势力略逊一筹却也不可小觑的六家,即“司空、封、林、姚、单、厉”,合称“三门六姓”。三大门阀地位过高,这些年逐渐隐于幕后,只在背后做那翻云覆雨手,所以民间更为熟悉的是那六家,也称六大世家,其中林家便是神将林擎家,是唯一一家和其余大姓没有关系的家族,人丁也单薄,之所以列名其中,是因为林擎的地位和民间威望,封家因事获罪,早两年满门抄斩,算了绝了一姓,但旧说法已成习惯,倒也没人改成三门五姓或五大世家。 文臻记得,闻至味提过,闻家和唐家就有点儿八千里外的亲戚关系,只是唐家势大,族中多能人异士,向来风格神秘,就连唐家最尊贵的女人,当今太后,也是个一步不出自己宫门的低调性子,和闻家牵扯想必不大,所以闻至味也没有多提。只告诫她如果遇上了三大家的子弟,莫要得罪,但也莫要想着攀附,那种人生来居于云端,人命于他如蝼蚁,躲远些最干净。 想不到世家居然还是九家,那是何等可怕的势力。 燕绥却道:“世家本性便是掠夺,哪有永恒的盟友。唐家和厉家,就非常不对付。司空家更是灭门封家的始作俑者。” 燕绥嘴上说话,动作也不慢,带她落到那院子里,院子没人看守,正常人也想不到有谁会大半夜来郡王府偷狗,整一座院子就养了那一只狗,特地打造了一个巨大的宛如房子的笼子,里头光生肉就用大盆装了满满一盆,燕绥文臻刚一落地,那狗便睁开了眼睛,一霎间文臻险些被那褐黄色宛如小灯笼的硕大的眼睛吓了一跳,再一眼才看清黑暗里那狗小牛犊般巨大的身躯,暗色中那狗看起来是白色的,毛尖微微发着银光。乍一看确实气势浑然,颇有风范。 文臻忍不住又多看那狗两眼,注意到了这狗狮鼻阔口的长相,心中一跳,险些脱口而出一句“幺鸡!” 和太史阑那只白狗真是太像了,当然仅仅是脸,论气势身形,就是悍马和QQ的区别,幺鸡之怂,无与伦比,文臻觉得拿幺鸡和这狗对比,简直是侮辱了这只狗。 难怪燕绥喜欢,这狗的逼格确实和他很配。 那狗也颇具灵性,发现陌生人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声,而是警惕地打量两人几眼,微微挺起身子,背部的毛发已经根根炸起。 燕绥看了几眼,唔了几声,也似表示满意,上前一步,手指拂出。 那狗浑身的毛瞬间炸起,前腿向后后腿绷直—— “等等哈!” “嗯?”燕绥竟然真停了手,偏头看文臻。 “这狗看起来很骄傲,也很聪明,我感觉它好像能听懂我们说话,建议你对它尊重一些,毕竟这最起码也算狗王,不像我这种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可爱,被人满地拖也只能打落牙齿自己吞,你随意对待它,它可能一辈子都不给你个好脸哟。” 燕绥看看那狗脸,再看看文臻,很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堂堂东堂亲王,需要一只狗,给好脸? 这只丑狗的好脸和恶脸有区别吗? 还有这只黑芝麻馅汤圆,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是吧? 弱小,可怜,又无助? 闻近纯听了会哭吧? 他又看一眼那狗,感觉都快有这丫头高了,这种獒犬,凶猛不下猛兽,且多半性情凶戾,这丫头艺不高胆儿却够肥,也不怕被那狗一口咬掉半个头。 “我倒是挺想看看狗不好的脸是个什么样儿。”他瞟文臻一眼,文臻顿时觉得那句“狗不好的脸”的“狗”字,应该换成“你”字。 那恶质的家伙手指一拨,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文臻便被拨到一边,再虚虚一抬,那狗硕大的下巴便被抬起。 “来,凶一个,我瞧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动心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那狗脸猛地一抬,眼眸中凶光大盛,爪尖抠地,咔嚓一声脚下青砖碎裂,低低的咆哮从喉间逸出,沉重低哑如猛兽夜哭,忽然整个肩膀往前一耸—— 燕绥抬起的手指顺势一弹。 呼地一声,那狗偌大的身躯竟然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弹生生掀起,半空中掀了个跟斗,亏得那狗反应快行动轻捷,竟然会半空调整身形,平稳落下,只略有些踉跄,这狗似乎被激起真怒,还没站稳就猛地一甩头,又是肩膀一耸—— 燕绥又一弹。 狗再翻一个跟斗。 狗落地,这回踉跄更剧烈了一些,这狗也烈性,居然一声不吭,后腿紧紧抵住地面,肩膀又一耸—— 燕绥再一弹。 那狗第三次半空风车转的时候,文臻已经想捂脸。 这神经病—— 砰一声狗落地,这回已经被逼到墙边,背后就是院墙,那狗摇了摇头,似乎也被转晕了,还下意识往后抵,却怎么都无法把腿向后伸,这一急,一躁,挫折和羞辱令它简直要发狂,竟然猛地一转头,向文臻的方向冲了几步,然后猛一转身—— 文臻心中一跳,这一转身,明显是不打算攻击人的,冲的是墙壁! 这一看骄傲性烈的狗王,竟是受不了这般戏弄,发现自己无法攻击之后,打算自戕! 闪念只是一瞬间,眼看那狗就要冲过自己身边,文臻什么都没来得及考虑,飞快地掏出一块东西,往那狗血盆大口里一塞! 狗一傻。 燕绥眉头一挑。 文臻一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完全是下意识行为,此刻手缩回才知道后怕,那狗的牙锋利如刀,她缩回的手指险些被擦伤,如果刚才那狗下意识上下牙一合…… 文臻打了个寒战。 燕绥眼神在她手上瞄过,拎起她领口把她往旁边一墩,“这么急着给我的狗喂猪蹄,谢了您呐。” 文臻:…… 手一翻抓住燕绥的手,在他甩开之前飞快地看了看他掌心。 “好,好手相,地纹清晰,金丘饱满,人纹深细,智慧纹长短适宜,生命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盯着那狗。 那狗嘴里猛地被塞了东西,下意识嚼了嚼,又嚼了嚼,似乎嚼出了惊喜,毕竟是狗,也就忘记了要自杀的事情,竟然就那么站在原地大嚼起来。 文臻顿时放心,果然咱的牛肉干不是盖的。 继续抓回燕绥的手胡扯,“……生命纹眼花缭乱,创作纹四通八达,健康纹疏影横斜,不测纹俯仰皆是……” 燕绥斜过来的一只眼睛漾着月色凉凉的光,漂亮得像珍藏在水晶楼阁里的琉璃。 “什么都好啊什么都好,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的掌纹,果然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不同凡响,只是有一点,好像五行缺了一点……” “缺德是吧?”燕绥一句话打散了文臻全部的铺垫,抽回手,掏出一张雪白的绢帕擦手,“刚刚摸过狗嘴的手,居然有脸来摸我。” “是啊被摸脏了呢,要不要砍了?”文臻笑。 燕绥不理她,盯着狗嘴巴,“你喂它的是什么?” “狗粮哟。” 呵呵,这辈子看你还会不会吃牛肉干。 燕绥的表情看起来很有些一言难尽,大抵已经明白自己问了句蠢话,平白给自己以后的零食单品种增加添加了心理障碍。 那狗吃完牛肉干,又往她身边走了几步,文臻又掏出一块来喂了,趁它放下心防专心吃肉,蹲下身,隔着笼子,给它搔了搔前肢和下巴连接处的一块软肉。 她记得幺鸡就最喜欢被人搔那处,每次一搔都身娇体软哼唧不绝,做飘飘欲仙状,可惜太史阑那个性子,绝不会沦为狗奴,做这事最多的就是文臻和君珂。 这只狗一看就和幺鸡一个品种,文臻难免有种爱屋及乌的宠爱,不忍见它受挫,也想它甘心认主,搔得十分认真,那狗果然被搔得十分受用,虽然没有像波戈洛夫斯基同志那样一搔成水百媚生,但也浑身炸毛都偃旗息鼓,喉间滚滚而过一串咕噜。 燕绥立在一边,看着依着巨犬的娇小的少女,粉扑扑的脸簇着那狗长而柔软的白毛,毛尖盈盈一点银蓝之色在暗色中幽幽生光,越发映得她眸光流动,而笑意漾然,似水似蜜。 野性与娇嫩的相协相成似一帧妙画,因异的反差而越发动人。 他有一瞬的出神。 心间似有些微不满,又似生一股淡淡欣悦,像看见春花开在对岸,风过了落一水芳萍。 随即他将双手,懒懒拢入袖中,闲闲靠树立着,看似没有关注这边,眼神底却漾出一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这汤圆儿,那芝麻馅里也掺了葡萄干儿,一咬蜜甜,偶尔也会硌牙带着籽儿。 有点意思。 文臻心思都还在如何诱拐这幺鸡第二身上。一边给它顺毛,一边在它耳边絮絮低语 “你好,狗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文臻,我和你打个商量,你跟我们走好不好?” 狗盯着文臻,背上的毛微微低伏,又看燕绥一眼,喉间仍有狺狺低咆。 “哪,你不用理这个变态,他这人其实很好对付的,以后我教你诀窍。我跟你说,这家子人人品不怎的,马上要把你作为聘礼,送给一个刁蛮小姐,你想你堂堂名犬,居然成了一个添头,这简直是对你的侮辱,这侮辱你忍得了我都忍不了,所以今天我们来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玩转东堂三人组,我们负责转,你负责玩,新马泰太低档,塞班马尔代夫随便搞,美食放开无限量供应,另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福利,我保证给你找个英俊潇洒倜傥温柔家世过硬幽默体贴的好老公!像你这么品种高贵的狗,老公一定不好找,你放心,这事我给你包了,怎么样?考虑考虑?” 牛肉干已经没了,文臻掏了掏,又掏出一根自制香肠,那东西看起来圆润可爱,散发着浓烈的五香和肉香。 她看似精神放松,其实浑身紧绷,一条腿斜斜地撑着,随时逃跑的姿势。 那狗斜睨她一眼,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眼神恁熟悉,想了一会,看一眼燕绥,咧嘴一笑。 她这意思表达得隐晦,奈何那个妖怪一样的燕绥这也能看得出来,笑道:“你再这样看着我笑,我可能太欢喜,不小心就把笼子开了。” “人美就要允许别人多看几眼,这是对美的节约和尊重。” “今晚真是开了眼界,居然有人能把谄媚表现得这般清新自然,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文臻眉开眼笑。 掌心一阵湿热,文臻这才发觉,这边两人斗嘴,那边狗王再再次没抵抗住香肠的诱惑,一舌头卷入大嘴。 燕绥盯着那只馋狗,怀疑自己是从这张丑脸上看见了满意的表情。 “喜欢吃,以后天天给你做哟。”文臻弯起的眼眸,是甜蜜河上的甜蜜船,一荡漾便是漫天的棉花糖儿。 燕绥又瞄过来一眼。 那狗慢吞吞吃完肉,起身,走到笼子边,拍拍门。 高昂的狗下巴每根毛都似乎在命令:奴隶,起驾。 燕绥觉得文臻下一秒恐怕就会来声“喳”,赶紧一挥手开了笼门,也不用牵狗,拍拍狗头,转身便走。 燕绥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这种烈性狗,硬来确实很可能导致玉石俱焚结局,他来偷狗,固然有重要用意,但也确实是喜欢这条狗,多赖这丫头运气不错,总能忽悠成功。 走了几步,燕绥忽然停住脚步。 文臻也已经看见了,得赖她这双好眼,那么一个几乎要同化在墙前的人,居然也能看见。 那是个少年,大大眼睛沉渊落星,华光繁丽,似沉淀了千万年的星月光影,眼神流转间令人炫目,尖尖下巴线条精致,透着晶莹清澈的少年感,是一种漫画感的美。 文臻想君珂如果看见就要脸红了,她最喜欢这一挂的,太史阑就一定不喜欢,她眼里男人都一样。 景横波是个好看男人都喜欢。 那少年盯着燕绥,半晌翻个丝毫不损美感的白眼,冷笑道:“殿下真是风标独具,大半夜跑到臣子家来偷狗,是嫌御史太清闲了吗?” 文臻表示深有同感。 “司空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来着?”燕绥笑,“它不愿意被当做聘礼添头,自愿跟我走,你瞧,它在舔这丫头手呢。” 文臻偏头微笑,手心里香肠完美地藏好。 那少年一副懒得和你斗嘴表情,一抬手,文臻手里的香肠啪嗒掉下来了。 文臻愕然看看自己手心,再看看那少年。 那少年还不干休,也不见他动作,那地上的香肠像被一只无形的脚踩了又踩,慢慢成了一滩散发着五香味的肉泥。 文臻瞪他,喂,糟蹋粮食要遭雷劈的好不好?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幼稚呢。 “奉劝殿下,”那少年冷冷道,“任性也得有个限度,别看这只是只狗,可这狗如果没了,小心某些人发疯,到时候,就算您天潢贵胄……”他低眼示意脚下香肠,留下一脸讥嘲的未尽之意。 燕绥瞄一眼那香肠,刚才他就看见了这玩意了,只是不好和狗抢,如今他还没吃到,这小白痴就敢糟蹋。 他看一眼那少年身边,几丛月季枝叶繁茂,将将到人膝盖处。 文臻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月季……正在慢慢长高!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长,转眼已经高到了尚自隔空踩牛肉的少年脸颊之侧,然后柔曼的茎叶一个转折,花苞疯狂一甩,“啪”一声打了那少年一个耳光! 文臻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要塌了。 要塌了塌了…… 正因为燕绥多看了一眼。 花也会打人耳光。 她一瞬间忽然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些事,恍惚里才明白了什么。 那少年猛地挨了花耳光,那花隐藏的尖刺划过他雪白的肌肤,顿时留下几条细长鲜艳的血迹,他眉头一皱要出声,那刚打完人的花苞猛然弹回来,塞进了他张开的嘴。 然后…… 然后燕绥就带着文臻和狗走了。 等那少年吐掉花苞清理干净嘴里的刺,估计一时也喊不出声音了。 燕绥一边走,一边手指一弹,一缕火星直奔院子一角一堆干柴,哔哔剥剥很快便烧了起来。 文臻想你是想弥补两岁那次没烧痛快的遗憾吗? 一出远门就遇见一队奔来的护卫,火头尚未燃起,这队护卫明显不是来救火的,而是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的,然而给抢在头里的燕绥这么一搞,他们剩下的事也就是救人和救火了。 文臻被燕绥拽着再次飞掠在屋脊上时,回头望向下头或闹哄哄或黑沉沉的庭院时,忽然有了点小小的感慨。 这日子没法过了! 文臻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回到宫里,也不过懒洋洋打个招呼就要走。 燕绥斜睨着她,这家伙跟他出去一趟,一脸丧的回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被他给强了。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马上狗嘴就要吐不出象牙了,忙道:“我只是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 “嗯?” “先回答我一个疑问,你们国家的异能者,是不是很多?” 文臻想起刚到东堂时,遇见的那个杂耍班子,敢情人家并不是在逗她? “异能者?你是说天授者吧?确实,这种人诸国中唯东堂最多,大抵每十个人中便有一个,但大多数是没什么作用的观微者,望远者,也就是能看得远和看得特别细小的物事。颇为鸡肋。” 拥有鸡肋技能并一直引以为骄傲、且一直打算以此在陌生国度混钱混名的文某某:…… “世事都是公平的,拥有比较突出能力的,往往千不足一,拥有不止一项天赋能力的,万中无一,但各种古古怪怪的能力层出不穷,于国于家,其实不是好事。为此曾出了不少乱子,让京中疲于奔命。”燕绥淡淡地道,“都是危险刁民。” 荣膺“危险刁民”称号的文臻:…… 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寥寥少数异能者,会被研究,有机会的还可以以气功或魔术的招牌来获得利益和社会地位,但是多了以后呢?会有人以此横行,以此欺骗,以此牟取重利,甚至以此夺人性命。 “先圣武帝重武轻文,性格峻刻,喜好严刑峻法,曾有‘百姓如草可常剪’之说,所以他最初是严禁民间擅自使用天授之能,由朝廷出面罗这些天授者,成立了‘天刺’,其实也就是个官方的刺客组织,其中成员,大多属于天眼、天耳、他心通、控梦、预知、后瞻、念力,瞬移神通,组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用来侦缉、查探、搜集、也就是做的密探工作,主要针对朝廷诸臣和在外亲王;另一部分则主要负责刺杀,刺杀那些不能明正典刑的人物,刺杀和我国有疆土之争或者对我国存在一定威胁的他国皇族王公,这一部分的人杀伤力很大,以至于有段时间东堂自己,以及诸国,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文臻点头叹息,“确实是个大杀器,周边诸国焉能安枕?” “所以后来南齐有人出了花招,南齐那个娘娘腔大公,叫什么?容楚?楚容?采用了激将计策,又重金收买了朝中大臣,搞出了一个天授大比,以各国天授异能者集中进行比试,三年一次,彩头便是邦交互市等等国与国之间的交易,自然对胜者有所偏向,父皇接受了这个提议。‘天刺’便从地下转入地上,进入世人视野之中,父皇下令成立天机府,天机府有完善的奖惩晋升制度,专门负责疑难事件的处理,在天授大比中表现卓越者可获官职或赏赐。” 文臻听着,觉得哪里不对,“你说这是南齐大公的激将计,但是……真的中了计吗?” 燕绥瞥她一眼,唇角一抹笑深意难测。 “天刺发展到后来,势力越发庞大,隐然有尾大不掉之势,甚至先帝的驾崩都和他们有一定的关联。且天刺所行之事,无一不令人畏惧颤栗,到了先帝后期,先帝晚年倦政,行事却越发暴戾,天刺便成了一把黑暗中倏忽出没的杀器,谁也不知道哪天自己会挨一刀,更不要说失去了有力的控制,这把刀有了自己的想法,构陷、污蔑,罗织罪名,党同伐异,陷害忠良……你说,这样一把黑刀,还能再用吗?” “所以,将计就计,成立天机府,除暗黑势力,安众臣之心,顺势也可以麻痹南齐……既统一管理了这些危险人物,又正面发挥了他们的作用,可以说把危险的火种收束在了自己掌控的范围内,实在是妙不可言的对策,果然朝中大臣就是老奸巨猾。”文臻赞,“也不知道是哪位老狐狸献的计策。” 燕绥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无辜地看回去。 一秒钟之后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错了,不是老狐狸,是小狐狸。 十五年前……幼狐狸。 长成了的狐狸不想理她了,施施然带着偷来的狗子回府了,临走前搜走了她的仅剩的小香肠,并表示今天的糖人造型虽丑但也算有意思,只是糖质不太好,下次记得改进。 文臻抖着自己开了缝漏风的腰襟,不知道是该吐槽他的不要脸好呢还是不要脸好呢? 啊呸。 娃娃的糖你也抢! …… 文臻就在尚宫局里安生地住了下来。 第二天皇帝的恩旨便到了,直接定了她五品司膳的女官品级,比起刚进宫只有六品的普通女官,直接上了一个台阶,这也并不怪,毕竟她并不是那种并不亲自做饭只负责管理厨房的司膳女官,她直接伺候皇帝,身份本就当不同,也因此,皇帝私下又让那个叫晴明的小太监问她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晴明说这是陛下额外的恩典,毕竟那晚殿上发生的事不好直接作为奖赏的理由,但有功便当赏。文臻想了一阵,便试探地问,可否给她一定的出宫自由之权。用的理由是希望能有更多机会遍尝美食钻研厨艺,如此也可更好地调理陛下的胃口。 东堂女官本就不同宫女,出身和地位都较高,很多出身大家,隔段时间也会有探亲假,文臻这么一问,皇帝倒也大方,同意她在确认承乾殿没有差事的情况下,可向中宫报备后出宫。 文臻想出宫,是她和君莫晓闻近檀商量过,有心在天京以厨艺挣家业,但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在文臻想来,皇家自带的光环最具有广告效果,不妨把司膳这份工作当做事业来做,做好了再说。 皇帝并不是个喜好口腹之欲的人,并不时常宣召文臻,文臻大多数时间很闲,想到宫里那一帮萝卜头,便开始研制零食。 普通的饼干并不难,面粉油平底锅加上各种口味配料,比如她自己做的抹茶粉,南瓜泥,做的抹茶饼干,南瓜手指饼,是给那几个一两岁的娃娃吃的。黄油曲有点难度,需要先煮开牛奶,取那层油皮,自制一个简易打蛋器,花费很长的时间和耐性打发,直至析出膏状物,过滤之后获得的白里微黄的固体,便是黄油。黄油打发得好,才有气孔,饼干才能香脆,牛奶原本用的是普通牛奶,做出来之后发现口味不如在现代出色,文臻细细研究过,发现古代的牛牛奶含脂量好像有点低,经过几次尝试,确定了水牛奶更加浓香适口,明显含脂量高,文臻又请手巧的太监做了各种模具,动物饼干数字饼干,都是些讨孩子们喜欢的玩意儿。 另外又做了些水果条,尝试着烤了紫菜片,文臻这几日尽忙着这些了,到了晚间,就去给齐云深送饭,上次她送过一回饭,很吃了一些苦头,之后当然不愿意再去,谁知道换了其他人去送,齐云深却将她们都赶了出来,指名要文臻去,文臻不想去,但其余女官联合起来找到黄尚宫,表示文臻不可以这么自私,置他人于危险之中,没法,文臻只得每晚去给她送饭,有时也把自己做的那些半成品带来齐云深试尝,那半疯不疯的人总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每晚文臻送完饭要走的时候,都会挨齐云深一针,无论她怎么躲避退让,那疯子总有办法把针扎到她身上去,每次扎的部位还不同,扎完之后还要疯疯癫癫和她说一句,“阿巧,今日觉得如何?” 如何? 你去死一死如何? 那针简直和她自己的调料盒一样,每款滋味都不同。有时酸有时痒,更多时候是痛,痛还能分出个七八九十种,酸痛,麻痛,刺痛,抽痛……每天都有新花样。 所幸不管什么感觉,都是事过不留痕,除了渐渐增多像个瘾君子一样的遍身针眼,文臻并没有发现健康有什么异常变化,甚至渐渐还能感觉到身体轻盈,气息充足绵长,浑身像始终流动着力量,那力量从最先被扎针的四肢开始,向内腑汇聚,她甚至能感觉到体内似乎多了一团不一样的东西,暖洋洋地盘桓在腹内,很舒服。 该不会就这么扎着扎着,她就练成天下第一的神功了吧?就好像武侠小说的传套路,主人公多有遇,跳个崖落个水就有人传功啥啥的。 文臻表示她很乐意也开开金手指。 这么扎了半个多月,文臻对这事也失去了抗拒,爱扎扎,有时候齐云深忘记了,她还忍不住提醒一句。 齐云深有时清醒有时疯,一会儿喊她阿巧一会儿又骂她弄丢了阿巧,文臻在她的记忆里被分配了阿巧本人、阿巧爹、阿巧的护卫、阿巧的外婆等等无数个角色,有一次还扮演了阿巧的猫。 到最后文臻也放弃了问她阿巧是谁,这大概和薛定谔的猫一样,是个不揭开盖子永远不知死活的存在。 十余天后,一次送饭时,齐云深扔了一本破破烂烂的给她,道,阿巧练吧练吧,练完这个就好了。 文臻心想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她喜滋滋捧了回去,用拿出研究所学厨时候的劲儿,挑灯夜读,那小册子也就几页纸,开篇就是经脉运行图,文臻这种没学过一天武艺的人,自然是一抹黑,看得半通不通,她也不敢随意练那个半疯给的东西,怕被坑了,但是过了几天,忽然总觉得体内燥热,皮肤瘙痒,问齐云深,也说不明白,只说阿巧你练了没?练了就好啦。 文臻回到屋子里,瞪着那发呆,一时有些困倦,迷迷糊糊间忽觉体内热气一动,随即很自然地顺着那经脉图显示的血脉运行方向流动,那股气息一旦运转,那种微微的燥热和瘙痒便减轻了许多,文臻清醒过来立即停下,燥热瘙痒便又重来。 文臻盯着那半晌,一时不知是福是祸,但瘙痒这东西,经过痒的折磨,一旦不痒,那般诱惑难以抵受,文臻盯着盯着,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顺着那经脉图流转体息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挣扎的了,便顺着那路线图运转了几周,果然浑身舒泰了许多。 这样几天下来,竟然有点上瘾的感觉,每日不练一会儿,不痒也觉得痒,好在一直都没有副作用,体力精力越发充沛,只是没有像武侠小说那样玄乎地转眼拥有神功,让文臻略感失望。 又过了几日,文臻去给齐云深送饭,齐云深一看她来,就抓住她上下打量,有点失望地道:“阿巧,你的毒怎么还没拔出来!” 文臻听着不对,还没来得及问,齐云深就自言自语地道:“不行,得动点真格的!” 文臻撒腿就跑! 可惜齐云深那只鸟爪太长,一把揪住她背心,噗通一声,天旋地转,文臻栽到院子门口一个巨大的水缸里。 一进去她就发觉不对。 这水怎么这么重! 水是黑色的,沉厚凝滞,像沥青一样厚重,也像沥青一样粘滞,好在并无气味,也不沾衣,不然文臻当场就得疯。 她一向随身偷偷带着厨具,表面是做菜方便,其实是那东西钢铁制作可以防身,宫里行走不能带武器,可她这种内心藏着小魔王的人哪里肯呆呆听话,一个精钢制的小锅铲,锋利,尖锐,顺手,炒锅砸缸防身必备万能用具。 困在这一团黏腻里,随便一个动作都十分艰难,文臻好容易慢吞吞挥出锅铲,可以听见咔嚓一声,缸裂了。 喜悦还没来得及流露就被冻结——缸裂了,那东西都没流出来! 齐云深站在缸对面,摆开架势,面无表情地道:“阿巧,跟我练完这一套,我就放你出来,放心,娘不会害你。你以前不是也和我学过吗?终于有机会继续学下去,等你学完这一套,也就好了。”手一抬,一道金光打入文臻肩膀,“看清楚了,我只教一次。” “娘我好得很,我不要学,你放我出来,我给你做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咕咾肉面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鱼小龙虾狮子头梅干菜扣肉麻辣牛肉……”文臻趴在缸边,垂死挣扎,试图用美食诱惑肉食爱好者齐云深。 肉食爱好者这回意志坚定,咽了无数口口水,还是梗着脖子道:“不行。” “那我就不学,也不做给你吃,你更亏。” “你不学你就在里头呆着。” “好啊。那我睡了。”文臻躺下,就当做个果冻面膜睡一觉好了。 悠悠晃晃的还挺有情趣呢。 “那你可就吃不到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咕咾肉面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鱼小龙虾狮子头梅干菜扣肉麻辣牛肉了哦……” “你也永远吃不到哦,呵呵。” 文臻警惕地睁开眼。 这疯子想干嘛? “这东西会自己慢慢长哦,你只有不停地动才能抑制它的生长,否则它迟早就长过你头顶哦,你想想哦,被裹在这一团里,慢慢地被……” 文臻脸都青了。 会被什么? 被慢慢消化是吗? 这什么玩意儿! 还有,哦什么哦!以后她神功大成,谁特么敢和她学哦就打爆她的狗头! “看好了哦,我就教一遍哦。”齐云深自顾自开始打拳,“按照我给你那本上走气哦。” 文臻:“……哦。” 看一眼那动作,很好,很齐云深。 幸亏是埋在这一团里打,否则要她做这些动作还真是……辣眼睛。 瞧瞧,那一掌软绵绵的,为啥角度如此刁钻,末了还用力捏爆……捏爆啥? 蛋疼。 还有这一扑,人家一扑是猛虎下山,至不济也是苍鹰攫兔,齐云深这一招是啥?投怀送抱吗?还要在脖子上蹭蹭?干脆再献个吻好不好? 文臻想到以后这一套就归她使了,顿时感觉不存在的蛋更疼了。 然而就这么疯狂吐槽的一会儿,那玩意真长了,长到她脖子了,文臻只得努力挣扎,挣扎半天不得章法,感觉快要窒息了,恍惚听见齐云深厉喝:“打拳!打拳哦!” 一边打第三遍,一边强调,“快点学,我就教一次哦!” 哦你妈! 文臻只好打拳。 这拳打得无比艰难,就好像跳进一桶口香糖里还要在里头来一套迪斯科,文臻做完第一个动作就已经气喘吁吁,更要命的是,她的肩膀还有一边抬不起来,好像齐云深又用针给她戳戳戳了。 她是容嬷嬷转世吗? 可她不想做紫薇! 不想做那个被人李代桃僵最后还能姐妹相称的大傻帽儿。 她在那艰难地按照齐云深的示范打那些古怪的招式,几乎每一个动作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胳膊挣开的时候能够听见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格格声响,三招下来文臻便想崩溃,全靠肖想着神功大成可以分分钟把燕绥倒吊在天京皇宫门口这样的美好想象支撑,她这么艰难竭蹶,齐云深一边打一边还叽叽咕咕嫌弃,“阿巧你变笨了,你以前很有武学天赋的……阿巧你退步了哦以前你三岁就能打三招了现在反而一招都不熟了……一定是你爹把你给耽误了……” “我爹是谁?”文臻冷不丁地问。 ------题外话------ 来张月票给司空小可爱儿冷敷吧,怪可怜见的,被花打了耳光。 燕绥真不是个东西。 再来张月票打他耳光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章 我就给你蹭蹭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齐云深一呆,动作一停,半晌忽然捂脸嚎啕一声,“救命啊,别杀我啊——”猛地蹿起来,一头撞破屋顶不见了,随即外头小花园便响起宫女的尖叫声,也不知道哪个宫女倒了霉。 文臻傻眼:“哎你别跑啊你还没说清楚我要打几遍才能从里头出来啊……” 当晚,文臻凭着强大的记忆力一直打拳到半夜,才把那些东西从黏打成不黏直到成了真的果冻状可以击碎,等她浑身湿漉漉地从缸里爬出来,发现最贴近自己皮肤的那一团物体,已经变成了微黑发油的颜色,而外层则仍旧是透明的。 而她的身体也感觉轻盈了许多,虽然累得要死,但从缸里出来的时候,感觉轻轻一跃就可以跳出好远。 但她没有尝试,手臂一直在发抖,真跌了连个撑地的力气都没有。 她素来是个大力萝莉,臂力非同寻常,能双手掂两个十斤铁锅,但此刻这双大力水手般的双臂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齐云深不知道跑哪去了,文臻直到出了门也没看见她,说起来也真是怪,皇宫里竟然能容下这样武功不凡的疯妇,这疯妇还杀伤过人,这得多大的恩情才能让东堂皇宫留下她,文臻觉得自己脑容量再扩容十倍都想不通为什么。 不过齐云深大部分时间都很清醒,从不出重华殿门,据说还热心助人,曾帮忙驱赶过闯宫的刺客,或许这就是东堂皇宫养她的原因?毕竟伤几个宫人,哪有给皇帝加一层保障重要? 所以倒霉的就是她了。 文臻回去,衣裳都来不及脱,倒头就睡,明早还要起来给皇帝做早饭呢! 她隐约觉得有件什么重要的事遗漏了,但实在太累了,沾枕头就着,睡到半夜,她霍然睁眼,眼神惊恐。 想起来了! 那根金针一直没取出来! 而她居然也没有感觉!一开始那肩头被锁住的感觉也没了! 文臻一骨碌坐起身,摸了又摸,没有任何感觉,但想到体内有根针,便觉得浑身不安,觉也睡不着了——针会在体内游走的! 睡不着了便想起来打拳吧,打啊打啊说不定就能打出来了,武侠小说不都是说练气可以外放么? 今夜月色朦胧,她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打拳,一边打一边庆幸,幸亏自己有单独的小院,打猥琐漂漂拳没有人发现。 夜里有点小风,悠悠自花木间穿行,似袍摆拂云而过,落一地深深浅浅的影。 她打得渐渐入了神,越来越流畅,居然也有了一点拳风,因此也便没注意到那竹叶瑟瑟,夜花乱转。 厨房里好像有锅盖擦动之声。 大概是那只该死的老鼠又来觅食,明天得抱只猫来。 她转身,一个推窗望月投怀送抱拳。 双手张开,挺胸仰头,上身前倾,唇微微撅起。 齐云深说的,要吐气,以腹呼吸,逼出体内沉积之气。 然后她撞上一个人的臂膀。 再被那双铁一样的臂膀架住,动弹不得。 那铁臂膀的拥有者低下头,把她架在一臂之外,用一种看不要脸花痴的眼神看了她半晌,道:“吃你一块饼子,至于要我献上拥抱么?” 想了想又嗤笑一声,“如果我说想吃炒饭,你会不会要我以身相许?” 文臻瞪大眼睛看他,心想原来是燕老鼠! 正想好喷他的千言万语,就见那家伙手臂一松,她本就练功身子前倾,这下突如其来,向前一倒,正栽在他怀里。 燕绥一脸“我牺牲良多我将就我委屈我就给你蹭蹭”,伸手在她背后拍拍,又揉揉她的狗头,道:“行了,去吧,炒个炒饭,最好再做个馄饨。” 炒你妹咧! 切了你的肉包馄饨好不好? 文臻怒上心头,倏地一个转身,这个转身非常灵活,沼泽里的游鱼一般便从燕绥怀中滑了出去,燕绥“咦?”了一声。 转眼文臻身子一摆,又游鱼般贴着燕绥身子滑了过去,手臂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伸手就要捏—— 因为这拳法某个动作过于猥琐,所以文臻手往上抬,打算捏他的腹肌,如果没有八块,一定嘲笑他到死。 结果燕绥的身子一摇,竟然顺着她游动的势,也滴溜溜转了过去,文臻这一捏,正好捏在某处,翘起的,弹性的…… 一瞬间文臻脑海里滚滚掠过一万本耽美小说里关于某些好身材受受的描写,并因为这描写险些不断进行发散险些流出鼻血。 一瞬间燕绥在想这丫头竟然如此急色! 文臻的手略一停,本来要赶紧撤开,忽然想起刚才那狗头一揉,怒从心起,抬手,啪地一拍。 清脆。 想给自己鼓掌掌。 然后她收手,若无其事一拍手,道:“我去给你炒饭。” 她走了几步,有点疑惑,心想老虎屁股被摸了居然没反应吗?回头一瞧,燕绥正一脸纠结之色,手在虚空动了动,不知道想干什么,看见她回头,急忙把手收回,然后眼神更纠结了。 文臻茫然了一秒,然后瞬间反应过来。 特么的。 没拍个对称! 天哪。 病更重了啊! …… 做夜宵,吃夜宵,忙活到大半夜,终于把肚子饿了来觅食的殿下给送走,文臻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思考着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看他眼神纠结始终未散,会不会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给自己另一边补上一个巴掌? 会的……吧? 脑补了一下,她咯咯咯笑了半天,心情转好,去睡觉。 第二天她好容易有空继续去给齐云深送饭,结果还没问清楚针的问题,又被齐云深给扔进了同样一缸胶水里,再次累个半死,而且齐云深又给她来了一根针。 第三次齐云深说再练一次前两根针就能自动出来,然后给她加了第三根。 第四次齐云深说想取针必得先入针,每一针用的时辰和方法都有讲究,针、拳、和这黏胶一样的液体三样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四肢百骸,十八大穴,每日一针,直至浑然一体,自成循环,就好比龙潜入体,自化成渊。如果不继续练,体内的针不能形成完整的循环,已有的三根针就永远不能化去,失去禁锢自动游走,至于会游到哪里,她一个疯子,当然是不晓得的。 齐云深这个疯子,总在该疯的时候清醒,该清醒的时候语焉不详,现在这诡异功法的原理解释不清,不妨碍她下手坚决,事到如今,文臻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但她总觉得,齐云深这个含含糊糊的解释里,隐约有一丝让她感觉很熟悉的内容,似乎她在哪里听说过,但是怎么回想,记忆里都没有这一段。 好在被赶鸭子上架后,确实一日比一日不同,轻盈有力自不必说,五感也成倍敏锐,但到底是个什么程度,文臻也不清楚,她没有动手的机会,轻易也不敢打那套捏爆拳,总担心打完了,恐怕就得嫁人了。 其间,文臻也没忘记给陛下和各宫送些吃食,对皇帝,明显的长期饮食不调,脾胃虚弱,她并没有按照闻至味给她的食谱调制那些大菜,甚至一开始没有做什么正经菜,而是先做了一批小菜。 腌莴笋、辣白菜、雪菜笋丝、菠菜松、小甜头、乳黄瓜、虾米酱……她的小菜,用料讲究,凡笋都只取嫩尖,白菜,本地叫崧,本就是珍贵的蔬菜,文臻尤其精中取精,菠菜选最嫩的根红叶绿的那一茬,小萝卜用南江州某山清水秀小镇特产的一种小圆萝卜,用特制的筛子精选,过大了不要,过小了也不要,只选龙眼大形状浑圆色泽乳白的,翠色的碟子宝塔状堆一叠雪白圆润萝卜,像一碟硕大珍珠流光盈露,美色已经足以引人馋涎,更不要说卤水芳味特殊,腌出来的莴笋柔嫩,白菜开胃,菠菜清香,小萝卜头清甜香脆,大酱鲜美醇厚……都是甜中带咸的开胃滋味,陛下用这些杂色丰富的小菜下粥,能比平日多吃一碗,偶有一次赐给怀孕的芳嫔一些,结果没多久那芳嫔派人上门来要,说怀孕数月吃什么吐什么,只有陛下赐的那一顿才吃了个饱,之后宫内闻风而来,文臻干脆又腌一批,只等出坛,给每个主儿都送一些。 在宫中,是否能讨好所有人并不重要,但最好不要得罪任何一个人,才是要紧的。 上次对文臻不友好的司空郡王,文臻后来才理清了某些关系,司空家与皇帝有亲,太后的表妹下嫁司空家老郡王,而闻近纯的母亲,是司空家的小姐。 因为和唐家扯上了关系,所以司空家在朝中地位也颇高。 文臻自来到东堂,关于三家六姓的安利听了一耳朵,三家中季家的马场绵延到天边,在东堂舆图上做标记一定满得辣眼睛。易家拥有全国最高超的锻铁技术,制造的铁器是东堂战时的主要装备,也十分擅长机关巧之术。唐家则在制造业上根底深厚,但凡工具、器物、织造、造船等等都拥有遍及全东堂的作坊。 因为世家实力太强,先帝在自己一塌糊涂的晚年治政过程中,总算做了件还算清醒的决策,在赋予门阀治州建军权的同时,和门阀约定,想世袭继承州刺史之位,家中子弟便不可再入中枢。 但这些,依旧是能够对东堂造成莫大影响的世家大族,文臻觉得如果换成她是皇帝,恐怕得夜夜睡不好觉。看得出来皇帝在试图用一些比较温和的手段逐渐消融掉世家的控制力,但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不过就看皇帝这种温吞风格,想必一时也不至于搞出血流成河的乱世,文臻只要自己吃得下睡得着,是绝不会去操心国家大事的,至多遇上这些家族的人,小心一些罢了。 文臻还听说了一个八卦,说易家擅长机关门之术,其实还是和人偷学的,真正的大师就在天京,但不知道是谁。 呆满一个月后,文臻准备出趟宫,去趟闻家在天京的宅子,君莫晓和闻近檀托人给她捎信,说是无意中遇见了闻老太太一家,才知道他们也到了天京,问文臻要不要回去看看。 这就更好了,文臻有了充分的探亲理由。虽然有点不明白那一家子为啥没有逃走,反而跟到了天京,想来也是闻老太太得知定王没有为难她伊脍要术的事,放了心,也便不逃了。 文臻便去了凤坤宫一趟,和皇后身边的人报备了一声。 她进了凤坤宫,一进门先给回廊下皇后养的金刚鹦鹉塞一把爆米花,那只鸟最近迷上了她的零嘴,看见她老远就大叫玉米豆来了玉米豆我爱你,当然后面一句是文臻偷偷教的。 再给前来迎接的皇后身边大宫女送上点新出的零食,给容易咳嗽的皇后奶娘黄嬷嬷带了亲手熬的好吃又漂亮的梨膏糖,换来满宫含笑相迎的好人缘。 皇后今儿亲自见了她,这回终于不再是上次那样遮遮掩掩的了,还好生勉励了她几句,赏了好些金银馃子。 文臻很清楚皇后态度忽然热络的原因,因为皇帝已经下了旨意,下个月尧国华昌郡王世子要来国子监求学,听说人已经快要到天京了。虽然对方只是一个郡王世子,但华昌王手掌兵权,野心勃勃,地位特殊,在燕绥的建议下,东堂决定开一个小型的国宴招待。 这片大陆上的诸国,大多都从常年的交战中刚刚稳定下来,有的还处在不断交战作死的路上,所以饮食的发展也就那样,以快速、高热量、吃饱为第一要务,就精细和巧妙方面,思路还不够开阔,太子自从接了这个任务,有心要在异国王子面前展示东堂的不凡,饮食就是第一仗,而他吃过文臻那一顿夜宵之后,便有些念念不忘,和皇帝说了想要文臻协助操持这个小型国宴,皇帝也同意了,口谕刚刚下给文臻。 对于文臻来说,好意就要接着,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当即和皇后表态要力争让太子殿下满意,让尧国土包子吃得五体投地从此对上邦心悦诚服,皇后大悦,又赏了她好些锦缎尺头。 宫人们一排排将那些五色闪耀的锦缎送过来,文臻被闪瞎了钛合金眼,笑得见牙不见眼,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一个宫人的背影上。 那是个送锦缎过来的宫女,堆得山高的锦缎挡住了这些女子的脸,文臻本来也没在意,只是无意中眼光一扫,感觉有个背影似乎很熟悉,然而惊鸿一瞥,转眼那人便转入后殿。 “皇祖母!” 一声软糯呼唤,一个球滚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几个小一点的球。 最前面的那个是太子的长子燕沧,这萝卜头今年五岁,正是最初发现文臻糖人的那个,小家伙分外贪吃,小小年纪身形可以和球比美,且嗅觉灵敏,出手犀利,抢零食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更兼性格现实,有奶便有娘标准型。 这家伙奔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糖人,扭进皇后怀里撒娇,皇后素来宠爱太子的孩子,笑眯眯拍着他,对着他满身颤颤的肥肉视而不见,不停问他吃了没饿了没。 文臻的目光落在那串糖人上。 那不是她做的糖人,比她之前给燕沧他们做的更精巧一些,而且,居然是吹出来的! 这宫里还有谁会这个? 既然会这个,那之前燕沧他们怎么没见过?出现得如此巧妙,很像是和她学然后再举一反三的。 能有这份技巧和能力…… 文臻忽然惊觉,前段时间燕沧他们吃过糖人后,经常来找她,对她也分外黏缠,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来过。 她醉心研究新零食,还真没在意这个。 对面那势利眼小胖子一口口舔他的糖人,看都不看文臻一眼,文臻逗他说话,他斜眼瞄文臻一眼,“呔,你一个小女官,见本太孙为何不跪!” 文臻:…… 皇后噗地一笑,道:“你们瞧这孩子,真真人小鬼大。” 一众宫女都在凑趣地笑,猛夸小殿下英明神武天赋出众智慧绝顶……。 文臻默完,也笑。 看,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该被尊重一下呢。 封建王权果然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呢。 还有,斜睨什么晲,和你叔看起来一样讨厌,还没你叔晲得好看。 “殿下,您不爱吃我的糖人了吗?”她笑眯眯问燕沧。 燕沧翻个比卫生球更大的白眼,把糖人直戳向她的脸,“你瞧瞧,我也有,而且专给我一个人做的,比你做得更好,我想要什么样儿的就有什么样儿的!哪像你,非要每个人都平分,凭啥啊,我是太子的儿子!我爹以后要当皇帝的!” “好了沧儿,好好说话。”皇后依旧笑得一脸慈祥,又慈祥地对文臻笑,“童言无忌,别和他计较。” “怎么会呢娘娘,小殿下说得也没错啊。”文臻笑得比她还慈祥,赢得皇后满意的颔首。 文臻在燕沧面前蹲下来,瞧了瞧他的糖人,燕沧把糖人警惕地向后藏,文臻失望地道:“小殿下,那你以后都不要吃我做的啦?” 燕沧犹豫了一下,想起那位替他做糖人的人说的话,嘴一撇,“谁稀罕你做的?你会做别人也会做,我自己吃我独一份的,才符合我尊贵的身份!” 他旁边,一直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其余几个小孩,当先的一个更小的孩子听不下去,奶声奶气反驳道:“沧哥哥,别这样,真真女官的糖也很好吃的。” “我不稀罕!”被挑战了权威的燕沧越发来劲,大声宣告,“我以后都不和你们一起吃!我吃独食!” 皇后又一阵笑得前仰后合。 文臻哭丧着脸,“不能这样啊,小殿下,你是太子的儿子,一言九鼎。你这样当着大家面说了,以后你再想吃,人家会笑话你的怎么办。” “谁敢笑话我……不对!我不会再吃你的糖,没人笑话我!” “那谁给你做糖吃呢,我好担心她做得不好吃……” “那不用你管,会有……”燕沧正要接下去,里头忽然一声惊呼,随即一个花花绿绿的糖盒子滚出来,燕沧一见眼睛发亮,当即上去捡,就把要说的名字忘记了。 文臻看一眼内殿,又看一眼那盒子,盒子里是棒棒糖,但依旧不是她送的那种,里头的花不像她用的是整朵,而是拿细碎的各色花瓣重新拼成牡丹形状,平心而论,比她的看起来更鲜艳,更有巧思,牡丹花,也更符合皇后的喜好。 抄袭啊。 赤裸裸的抄袭啊。 还是高级抄。 文臻目光一掠而过,就当没看见,直接告辞了。 出宫时候,听见几个小太监又在议论皇帝失眠的事,皇帝常年失眠,如今越发严重,精神不济的后果就是难以处理政事,臣子们都十分担忧。 近日文臻一直在循序渐进地给皇帝换口味,增进胃口。文臻并不懂医理,却也看出皇帝这么多年胃口不佳,纯粹是药喝多了,以及宫中为了给他调理身体,大多都是药膳,药膳这玩意,总归好吃不到哪里去,一来二去坏了胃口。坏了胃口之后,御厨们便更加小心,不敢尝试,稳妥为上,温火膳无功无过,偶有一两个想要露一手的,却又过于心急,猛火大菜,皇帝一时哪里消受得起。 所以文臻从她的心机开水白菜汤入手,一开始只用无比讲究却又相对清淡的精制汤水,慢慢唤醒皇帝的味蕾,先是各种汤粥羹轮番上阵,温补了一阵之后,再以小菜开疆拓土,调出皇帝口味,然后才开始在粥和小菜之外添加各色点心,不用御厨房那些名字好听样儿好看但都是糖油面粉主料的点心,今天螺蛳转儿,明天麻酱糖火烧,后天翡翠烧麦,大后天酸辣粉,大大后天鸭血粉丝汤,大大大后天拌米糕……点心吃过一轮后,开始加适当的不算肥腻的肉类食物,卤鸡爪,卤花甲,肉夹馍,红油抄手,烤冷面……都是些对东堂来说吃法新鲜的小食,色香味俱全,皇帝哪怕没胃口也要忍不住都尝尝,一个多月下来,皇帝胖了一圈。 以前一两个月不过来宫里一趟,现在天天来“遛弯”的宜王殿下,也胖了一圈。 据善于通过衣服审视身材的文臻观察,宜王殿下的腹肌可能有点危险。 此事除了御厨房那几位原先的御厨有些不快外,其余人皆大欢喜。 只是虽然胃口有所改善,但皇帝又添了新症候,多吃了一点就胃胀,夜里睡不着。太医看过,说是常年多病,胃纳变小,自然吃多了就涨,也不是什么大病,最好不要吃药,想办法睡前多运动运动。 这话说得容易,但是皇帝日常忙碌,晚间皇宫入寝也早,一到晚上黑沉沉一片,也叫人没个散步的兴致。皇帝也说要运动要运动,但没两天就坚持不了。 太医院为此很是发愁,皇帝倒是不急,一日夜宵后摸着自己鼓胀的肚子,随口对文臻笑道:“每日大早晨的便要起身上朝,一坐便要坐到天黑,按说该晚上散步消消食,可宫里天色一黑就上了门禁,到了晚上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朕委实是提不起这个兴致,说起来,宫中诸女多是久坐懒动,长此以往多半身子不佳,闻女官,你向来是个有点子的,可有什么法子啊?” 一旁几个太医,都是太医院的老人,资历年纪受人敬重的那种,苦思许久正没个法子,看皇帝竟然去问一个司膳女官,对望一眼,都不以为然。 一个脾气躁一些的直接道:“陛下,您的龙体关乎国运,是太医院应该操心的首要之事。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只会些雕虫小技不相干的人,胡乱谏言,您可千万听不得。” 众人都有赞同之色,没人对文臻多看一眼。 皇帝饶有兴味看了文臻一眼,看她依旧笑得眉眼弯弯,便道:“看样子是有法子的。” 文臻笑吟吟道:“只是诸位老大人似乎对臣缺乏信任。” 那开口的太医眼睛一翻,“一个厨子,除了烧菜,能做什么!” “那便打个赌吧,”文臻笑,“我若能令陛下多动多食提升胃气,诸位老大人每人输我一件绝技如何?” “陛下向来仁厚,若因你哭求,便为你多走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让整个宫中,都养成散步清心习惯,给太医院减负,如何?” “哈,说笑呢!” 这赌约太医们倒没话可说,毕竟皇帝可能心软,这宫里其余主子可没那么好说话。众人也想让宫里的主儿们日常多动弹些,省得一日日窝着窝出各种小毛小病,累他们疲于奔命,但宫里的事,向来一动不如一静,平日里勾心斗角,串门都要拎着心,只有自己那几间房子才是安全的,太医们哪里敢就这些事轻易提议。 当下皇帝就做了仲裁,开玩笑般定了赌约,文臻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能回宫后再动手。 这回出宫还有个想法,想和君莫晓闻近檀讨论一下接风宴的菜色,顺便在宫外做个试验。 另外她还想开个酒楼,推广一下菜色,先做个火锅店,她算是发现了,东堂的食材种类不少,但是吃法实在太缺乏想象力了! 在尚宫局登了记,乘坐宫中派出送女官出宫的车,一路没什么波折地出了宫,君莫晓在门口等着,文臻下车的时候,隐约感觉背后似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然而回头看,深红宫墙前平平静静走过一队队太监护卫,没有人冲她多看一眼。 君莫晓夸张的迎接夺走了她的注意力,她转回头,和君莫晓相携离开,也就没有注意到,她一转身,一双阴鸷的视线,再次落在了她的背上。 …… 这一日日光分外晴好,天蓝得和每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文臻的背影离宫而去,而在天京城外,一列车队缓缓驻马。 当先一辆车内,绿衣少年掀帘而出,仰望着天京城高阔的城墙,藏起眼底一丝惊叹,道一声:“天京城果然雄伟高阔,不愧上国气象,不过我尧国胜尧城也不遑多让。” 旁边的汉子笑道:“世子说的是。不过天京好玩的去处甚多,世子想要体察我东堂民情,特意微服而至,那不如先去九里城转转,那里玩意多,又靠近贵人群居的阑康坊,安全也是无忧的。” 那少年仰头,帽子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宝光流转,莹翠逼人,喜孜孜地道:“你说的对,见一国当先见其民,那便先去九里城见识一下吧。” 那大汉躬身应是,当先领路。 他不经意一转身间,露出腰带一角,那一角边缘,以腰带同色丝线,绣着一个不显眼的篆体“言”字。 …… 与此同时,司空郡王府侧门打开,一个管家打扮男子跨出门来,对门内某个人道:“你说得对。九里城那铺子地段委实不错。听说又有人瞧中那地儿了,既然厉家要出让,咱们就该早点拿下来。我这就去和老胡再谈谈,早些把事情敲定,你和老周管着内院,千万好生招待贵客,尤其是那位小姐,这几日丢了狗,正在火头上,你们只管侍应好,莫要撞人家面前去乱献殷勤。” 门内的人呐呐应是,看着那男子带着几个小厮上马而去,转身掩门。 他转身时,腰带一角在日光下一闪,从某个角度看,好似绣着一个同色的篆体的“容”字。 …… 君莫晓前些日子就接到了文臻的信,对火锅店的设想非常赞同。本来准备继续浪迹天涯做个自在侠女的,这下特地留了下来。文臻一出来,就被她拉去看店面了,她和闻近檀行动力很强,接到她信没几天,就看好了两处店面,价钱什么的都谈好了,就等文臻做个定夺。 三个人说好合伙开店,闻近檀有私房,君莫晓她外婆给她留下了不薄的家底,文臻这段时间宫内打赏十分丰厚,但她选择了技术入股,并且拿这个概念和两位合伙人讲了许久。获得了她们的一致认同。 其实她可以自己盘,但总觉得君莫晓是个打架闹事的性子,闻近檀又境遇难堪,找点事给她们做,说不定也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 或者因为她们的存在,她总能想到三个死党,君莫晓和闻近檀过得好,就仿佛三个死党也能在这个时代混的好,这纯粹是阿Q式的心理安慰。 君莫晓见到她,十分兴奋,叨叨地问她皇后长什么样德妃长什么样是不是传说中一样妖里妖气皇帝是不是威严深沉让人看一眼都想虎躯一震倒头便拜?不敢下车一直躲在马车里,远观宫城巍峨的闻近檀则不断打断她的话,一本正经地道皇家尊贵不可随便议论莫要引来杀身之祸,文臻听着两人斗嘴,掀开车帘看外头繁华街景,只觉得浑身一松,似束缚忽去,连细胞都想要唱歌。 她原以为自己是个随遇而安性子,因为有足够强大的自信可以在任何劣势中立足,所以无畏宫廷,也混得至少目前来看是如鱼得水,东堂宫廷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皇帝宽厚,皇后虽然有点装但是一心要做贤后的人,面子上过得去,德妃特立独行,文臻这种小喽啰还不够她下力气针对,这三大巨头没和她为难,别人也犯不着拿她这不相干的女官作伐,她以为自己挺适应的,然而出了宫,便觉得空气都是鲜香的,日光都是热辣的,才恍然惊觉,哪怕那三大巨头再仁慈随和,也是抬手人命覆手江山的人,捏死她如弹烟灰的那种,她看似自如实则内心深处如履薄冰,委实也没睡几个好觉。 要出宫,要自立,要做最牛逼轰轰的自己。 她对自己说。 当然,还是先把火锅店开好吧。 那边,君莫晓被闻近檀一口一个规矩讲得烦躁了,忽然大力一拍马车壁,怒道:“就你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树上掉片叶子都怕砸到头,这样怎行!” 她一拍,马车一晃,几上的茶具连同闻近檀都向一边倾倒,文臻下意识一挡,此时君莫晓正好也来抓闻近檀,和文臻胳膊一交,忽然“咦”了一声,诧道:“你练武了?” 文臻得她提醒,想起自己一直担忧的事儿,掏出那本破烂册子给她看,君莫晓看了看,道:“咦你这个好像是内功运行图谱,和我的竟然有点像,就是正好反过来。” 文臻听着觉得不太得劲儿,君莫晓的武功她是不懂,但看样子很有些底子,自己拿的这个图谱为什么会和她的像? “你是什么内功?跟谁学的?”她又把齐云深的事情和君莫晓说了,君莫晓却道她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内功是从小学的,外婆家是世代武学大族,有给她筑基,内功的名字叫“潜渊”,说是从南齐那边传过来的,取的是潜龙在渊的意思,说是此功难练,一朝练成,则声势如龙。 文臻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再听君莫晓说她至今也只练到第三层,便觉得更不靠谱了。倒是君莫晓兴致勃勃,说这练功图谱和她路数近似,还更清晰简明,她可以参照着来,说不定对她练功有帮助,文臻便把那册子扔给她了。 此时车子停下,君莫晓探头一看,说到了。 说好的先去看店面,店面有两处,一处略微偏远,但店面明亮,地方也大,前一个店主有事回乡,把店盘了出去,桌椅柜台都是现成的;另一个则是在天京最为繁华的九里城,九里是朝廷花费了大力气新建成的商业区,集中了天京几乎所有实力雄厚的大型店铺,那里游人如织,入夜灯火通明,宵禁时辰都比别处短,但那店铺靠近青楼,也略小了些,还贵。 刚才君莫晓和闻近檀就是为此事争执,闻近檀喜欢前一处的清净明亮还省钱,君莫晓却觉得做生意自然要去繁华地带,闻近檀说那处店面正处街头,四方车辆来往十分不便,更不要说旁边就是青楼,自己几个女子开店,会有不好名声传出,于做生意不利。 文臻也没急着发表意见,先看了那处偏远些的,易人离也在那里等着,这家伙也没处可去,受文臻嘱托,留了下来,毕竟之后如果想要开店,还是需要帮手,易人离小混混出身,又是男子,有他在,总归要方便一些。 文臻看了第一家,不置可否,再去了九里城,马车换了三次地方,才在店门口停了下——正处街头,各方车辆汇聚,总被逼着挪地方。 还没进门,头顶上就传来一阵娇笑,抬头一看,几个烟视媚行的女子,正冲底下媚笑,道:“哟,几位妹妹好姿色,来和我们作伴呀——” 够乌烟瘴气的。 原店主迎了上来,文臻却没进去,她的目光落在二十丈外一处店面上,那处店面也空着,位于两个繁华巷子的交叉口,前面是最为宽阔的道路,迎面是整个九里城主干道的入口,也就是说,一进入九里城首先就能看到这个店面的招牌,而两边分岔的巷子走到头,也都能看见这家店面。 文臻看着那家店面,眼前便浮现了一处热闹忙碌的小店,三面开门,三面都对着街面,人流来往如过江之鲫,“江湖捞”的旗帜迎风招眼…… 完美! 脑子在转,人已经自动走到那边去,君莫晓和闻近檀莫名其妙也跟着,一直到了那店面前,君莫晓才恍然道:“这家我们也看过,就是太贵了,将近方才那家的翻个跟斗……” “翻倍也得买,好的市口千金难换。”文臻一听是这个理由,顿时大喜,“咱们再和主家谈谈价,再凑凑!” 于是便去找主家谈,主家暂时还住在店里二楼,是个干瘦的小老儿,言行间透着疏离和傲慢,见一行人进来,先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文臻就当没听见,笑眯眯和那老者打招呼,又道愿意出钱把这店买下来,请主家暂时不要和别人接洽。 那老者又仔细看她一眼,笃笃地敲着手里的烟锅子,硬邦邦地道:“要买可以,十万两,一文不少。” 君莫晓失声道:“之前你明明说一万两还可以商量的!” “那是之前,现在我改主意了,不行吗?”老头扬着脸,细细地拈着胡须。 文臻很想送句诗给他:白毛搔更短,浑欲不胜拈。 “老不死的,欺负人呢这是?”易人离开始捋袖子,斜着眼睛瞄下三路。 那老头往后一蹿,警惕地道:“你干嘛?想打人?信不信我马上叫巡差来?知道我主家是谁吗?” “不知道呀,说出来让我瞻仰一下?文臻立即接话。 看这做派,这家店明显后台不小,真要是哪家不能得罪的,那也只能算了。 那老头哼了一声,却又不理她了,此时忽然马蹄声疾,一个中年男子,管家模样打扮,带着几个小厮,热情地招呼,“老胡!你们这店出让了?” 那老头急忙热情接待,又瞪着眼睛叫文臻等人走开,文臻左拍拍易人离,右拍拍君莫晓,压下这两人的躁动,象征性地走开几步,光明正大地偷听。 那老头似乎对对方很是客气,听对话,也是事先有约的,文臻想那态度突变,估计和这竞争对手脱不开关系,接着便见易人离嘿呀一声,又开始捋袖子了。 “咋了你这是?”文臻拉住他,脚跟顺脚踩在易人离的靴尖,踩得易人离脸一扭,嘶嘶地道,“哎哟你让开……哎哟这老混账,他给人家开价八千两!” 呵! 恶意满满啊! ------题外话------ 昨儿关于那什么天授大比,有人说BUG,解释一下,当初凤倾里说天授大比一年一比,其实才是个BUG。古代车马不便,山高水远,做个官,路上走半年,半路嗝屁的也有,何况国与国之间那么遥远,大半年走到到后以后立即往回赶再立即出发吗?所以三年才是合理的。 至于说南齐大公,指的是容楚现在的身份,当年他还小得很,燕绥当年也小,但他们都是早慧的孩子,不然何以当男主? 再次请求大家独立地看山河,不要和前三本对照了,线索细节太多,分布在三本里,时间跨度又久,我真的记不全,又没时间去翻一一对应,那样每天能更一千字就不错了。而且这样抠对照我压力很大,心绪烦躁,看见读者对照前几本我就紧张,就更不能静下心好好写这个故事了。 这本,能写就很不容易,我目前只想善始善终地写完它。 其余的,做不好,是我自己能力不逮,是我搁笔太久早已过气,我就是个废柴萌新,大家请用看傻白甜的眼光看我就行。 现在,傻白甜表示,伐开心,要票票,补脑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情敌当面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说话间那边商谈的两人已经转过来,那买家挂着一脸薄薄的笑,对着老头说话,眼睛却居高临下看着文臻:“这店面不错,适合我家主人养狗,今天就去官府定个契吧,也省得总有人惦记着咱们的养狗地儿。” 好了,恶意变侮辱了。 君莫晓和易人离两个社会暴力分子,已经不捋袖子了,一个伸手到腰后摸鞭子,一个伸手到袖子里,也不知道摸什么,反正总不会是虱子。 “想要这个养狗地,也行。”那管家模样的人笑道,“姑娘你在对面逢香迎摆一桌,我就让给你,八千两,还比原来报价低两千,怎么样?” 逢香迎就是方才那妓院,一楼是酒家,平日里也不少饮宴的生意。 文臻嘴角一翘。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摆一桌什么的,就是胡扯,在那妓院摆个酒,这个女官她就别当了。 一个辱没皇族尊严的帽子能够扣死她。 “既然是个养狗地,自然不值得摆酒。你说得不错,我瞧这屋确实挺适合养狗。”文臻笑着点点头,拉着君莫晓易人离出了门,又对闻近檀嘱咐了几句。 出了门,身后还传来恶意的笑声,也不知道谁呸了一口。 文臻用力按住那两个,才避免了一场大打出手,走开几步易人离就愤愤甩开手,君莫晓拼命揉胳膊,道:“闻真真你个死丫头,用这么大力气做甚,压得我肩膀酸!” 文臻笑道:“叫我文臻。” 她最近开始和亲近的朋友有意地强调自己的真名,文臻和闻真真本就音同,大家多觉得她可能是年纪渐大,不喜欢叠字名,也就顺着改了。 易人离仿佛忽然得了提醒,也道:“文臻,你这力气大得不寻常啊,居然能压住我们两个?” 文臻也一怔,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此时闻近檀已经取了一个包袱来,文臻便把这一霎思绪先扔开。 一刻钟后,文臻在这家店门前不远处,开张了一个小小的零食摊。 和隔壁店铺借了桌子板凳,请一个卖字生写了个“新店开业,免费试吃”的简易招牌,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包包文臻自己做出来,原准备带给君莫晓和闻近檀的零食,打开纸包,用一块木板托着,零食摊子便规整完毕了。 君莫晓和易人离本来还有些莫名其妙,吃了一块之后便只顾偷吃了,免费这两个字在任何时代都比美女还有吸引力,几乎立刻,便有人围过来,好地探头看,都是些从未见过的吃食,曲、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话梅花生、鱼皮花生、椒盐芋丝、蛋黄酥、果干、坚果酥、牛肉粒、芝麻蛋卷……有人试着拈一块尝尝,吃完之后便不肯走了。 但是还要伸手的时候,被君莫晓拦住了。 “哎哎,”君莫晓竖着眉毛,“那位兄台,你这是来回走了三次了吧?尝个鲜就得了,怎么,左抓一把右抓一把,还当自家饭桌呢?” 一旁闻近檀默默在给袋子封口,好几个人面红耳赤把手缩回去。其中有个绿袍少年,袍子绿油油,帽子上一颗硕大的祖母绿也绿油油,光芒能刺瞎眼的那种,一边试图换袋子进攻,一边皱着眉用一种有些别扭的口音咕哝道:“这东堂的人也太小气了……” “没事儿,说了免费的,自然没问题。”文臻跳出来扮白脸,“各位喜欢也是小店的荣幸,这样吧,各位如果觉得一再吃过意不去,就来个等价交换,”她指指身后那家店,“他家的东西,一个招牌也好,一块砖也好,一根门栓也好,一块墙泥也好,拿过来,一样换一样,谁拿的东西最多或者价值最高,回头小店开张,赠送满一年免费零食!每日半斤!” “这……万一这店家追究……” “你剥块墙泥我也算你一样,剥块墙泥不犯法吧?他家就算要报官,能一个个找过去?至于要弄得多,这就看本事了,毕竟,小店一年的零食,也不算小数是不是?想要拿到,总得有点付出吧对不?没这个胆儿和脑子的,墙泥换多吃两口新鲜的也不亏,是不是?” 文臻还没说完,那绿袍少年已经飞快地跑过去敲了块墙根砖下来,“这个算不算!” “算!”文臻立即抛过去一根棒棒糖。 这下人群一哄而散,都去撬砖搬瓦了。世人逐利,损人不利己的事都没少干,何况这还能换个棒棒糖。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也许也会犹豫,但人一多便似生了胆气,谅那店家也找不到事主——法不责众嘛。 这下热闹了。 有来去如风的——从墙根边转一圈,这店墙便少了一块砖。 有雁过拔毛的——状似无意走过窗边,拔下一卷草帘。 有天生我才的——明明没看见出手,怀里忽然掏出他家柜台里的压尺。 有艺高胆大的——一个原地起跳,把灯笼给摘了。 还有头脑发热的——扛个梯子过来,打算把人招牌给下了…… …… 不过一眨眼功夫,文臻身后那原本气派华丽的店铺,窗户坏了,门檐折了,一排气派的灯笼少了大半,更不要说外墙砖坑坑洼洼斑斑驳驳,连大门门板都被人偷偷卸了一半,远远望去像一个满脸坑的缺牙老太。 如果不是被人拖着拉着,那个一直最馋的绿袍少年真的要把招牌给卸了,文臻对他的奔放和傻大胆叹为观止——撬墙砖法不责众,卸招牌意义不同,弄不好可是要蹲大牢的。 所以哪怕他没卸下来,众人也对他的骚操作表示心服口服,一致同意可以给他个安慰奖——免费零食一个月。 文臻早已让易人离临时雇了辆大车,卸下来的东西就扔大车里,那老头掌柜原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众人干坏事都讲究个手段轻巧,倏忽来去,直到摘招牌动静太大才跑出来看,一看气了个发昏章三十一,但这时候到哪去寻出手的人去?满大街都是人,人人一脸无辜,易人离早已赶着那装满赃物的大车去卖废品了。 老头直觉是文臻捣鬼,但此刻文臻摊子前围满了人,这回大家吃得坦然,拿得手硬,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对那惨不忍睹的店面指指点点。 君莫晓一边偷吃一边对闻近檀嘀咕,“我就发现了,真真就是个甜蜜糖儿黑心肠儿,报复都不带过夜的,瞧瞧,转手就拆了人家店。” 闻近檀默然半晌,就在君莫晓以为她深表赞同只是习惯性不说话的时候,她慢吞吞道:“其实我觉得,谁能无声无息毒倒这个掌柜,换一年零食,更好。” “不不不,这样还是太便宜了,谁能无声无息毒倒这个掌柜并且让这家陷身官司永远没生意,才能换一年零食!”刚刚卖废品回来的易人离凑过来插嘴。 君莫晓:…… 敢情就我一个老实头儿! …… 文臻的零食备得多,她本就有带出宫给君莫晓几个人帮忙做一波宣传的打算,而宫里诸般食材讲究又丰富,她打着为陛下试做新鲜玩意的旗号,诸般储备丰富,装了小半车。 众人便围着吃,免不了要和老板娘搭讪几句。 “这东西真好吃,以前没见过,叫什么呀?” “这个呀,叫饼干哦。” “新店在哪里,新店就是卖这个的吗?” “新店是火锅店,消费满一定数额会赠送这些零食哦,也是免费的。” “那这间是你们新店吗?” “哪里呀,我们的新店还没选好地方呢,倒是看好这间,可是听说这边马上要用来养狗了,真是可惜,这么好的地段。” “养狗?这地方怎么能养狗?” “是啊,这里人流来往,养了狗冲出来惊吓到人怎么办?” 这条街本就是闹市,来往人流量大,免费零食摊够新鲜,几乎来往的人都会凑过来,尝几口,搭讪几句,听见这个养狗的消息,都忍不住惊诧。 四周凑过来的也有店主,更加不干了,眉毛一竖,便冲那家店门叫骂,“什么东西!在这地儿养狗!我们卖吃的他养狗,还要不要做生意!” 里头那老者本来想出来赶走文臻,驱散人群,免得自家店再遭殃。结果老头还没出来,就被店主们围住,性子急的拔拳就要打,吓得老头忙不迭地缩回去,急急叫人回去通报家主。 零食少人多,有的人吃了这一口,想着不能天天吃,实在舍不得,便道:“姑娘你这新店快点开张起来吧,我们一定来捧场。” “我倒是想啊,这不和这家东家原本都谈好价格了,忽然他要贱价卖给别人养狗。这条街上又没有多余的好店面了,您瞧,还剩那一家就在逢香迎隔壁,我们一介女子,总不好去那里。”文臻一脸无辜。 众人又问价格,君莫晓立即添油加醋说了,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顿时便有人怒道:“这不是欺负人吗!” 惊诧之余也算明白了,这小姑娘为啥非要撬人家墙砖。 这可太欺负人了吧。 有人大呼:“姑娘,那边有一家,听说很快也要出让,我帮你听着,那地段不比这差,别和这老不死啰嗦!” 还有人道:“不走!不去别家!价高者得,先来后到,哪一条这老家伙都不占理,咱们现在就帮你找市正评理去!” 还有人阴恻恻地道:“咱们倒是想瞧瞧,谁家敢在这地儿养狗!有种把狗牵来,连人带狗一起打死!” 有人脚快,已经去找负责管理这一处街市交易的市正。 砰一声,身后的门关得死紧。 这边文臻的一大袋零食转眼便少了一多半,易人离和君莫晓一脸生离死别的心痛,文臻笑得满脸开花——一点零食而已,这家店也撬了,自家店也有希望了,新店宣传也打出去了。完美。 古代果然很注重交易诚信,这家店这种行为,就算今日市正不惩罚,以后也成了众矢之的,想要在这条街上立足,自然要艰难几分,而这老头不过是个掌柜身份,惹出这些事,免不了要在主家那吃挂落。 而她博得了同情,打下了群众基础,另找店面也有了更宽的路子。 文臻心情好,正盘算着这提前的开业酬宾要不要再做几天,忽听一声嗷叫,仿若闷雷在头顶炸响,又或者一个雷霆劈在了脚下,地面都似乎震了震,文臻亲眼看见一颗花生从一个男人手心蹦了出来,而那人自己毫无自觉地跳了跳。 有那么一刻,所有人齐齐望天,然后才反应过来,看向声音真正的发源处。 文臻也看见了,街口,一道白里泛着银蓝的雄壮光影,正狂飙而来,那东西速度极快,以至于众人的视野里只感觉到银蓝光芒如波浪滚滚过,随即嗅见一股属于猛兽的微微腥臊的气息。 片刻后,一声惊叫。 “狮子啊——” “啊不,熊!熊!” “救命,豹子来了!” 一个声音尾调曳长,却分外清晰:“诸位好,诸位请让让,养狗的来了。” 满街的人抱头鼠窜。 早知道养的是这样的“狗”,谁还去找市正,直接搬家得了…… 文臻瞪大眼睛,看着那条眼熟的狗和那个眼熟的人,心想这种能将偷来的狗满大街遛的葩,怎么就没被苦主打死呢。 燕绥跟在那头自动清场器后面,施施然闲庭信步,一街的姑娘都在门后偷偷看他,眼神看起来很想把他拖到门背后,那啥那啥。 文臻也想把他拖到门背后……打死。 市正已经来了,看见了店门口那只顾盼自雄似狮似熊的家伙,离了十丈腿便软了,一边打着哈哈说“难怪要专门买下店面养狗,这是异兽啊可不能轻忽。”一边飞快地倒退着跑了。 旁边那群刚刚还义愤填膺帮她声讨的人们,转眼就消失在街面上各种门的背后,大街上响起无数砰砰砰关门之声。 说好要帮我拿下店面谁敢来养狗连人带狗一起打死的呢! 说好的吃人嘴软的呢! 跑这么快,她还没来得及安利自己新店的名字呢! 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桌上的纸袋归拢,一个黄脸垂眉眼眸特黑的随从上前一步,打开身后背着的盒子,盒子里一格格的,排列整齐着各种看不出用途的用具,那人取出一柄精致的小铲子,从每个纸袋里铲出薄薄的一层零食,再将纸袋里的零食用铲子抹平,然后才根据分类,两两对称,放到了燕绥的面前。 “他在做什么?”君莫晓看得一脸迷惑,和文臻咬耳朵。 “哦,”文臻笑眯眯地道,“我也不知道呀,也许是穷,没钱上供,想要拿这吃剩的去供神?” 君莫晓翻个巨大的白眼——满嘴胡咧咧当我白痴是吧? 易人离撇嘴,咕哝道:“嫌人家手碰过,脏,但又抗不住嘴馋,非要这个做派,有种你别吃啊。” 燕绥看了他一眼,凉凉地道:“不吃也行,我瞧你也甚美味,尤其是血味鲜香,献于我做一碗鸭血粉丝汤如何?” 易人离立即闭嘴。 文臻想象了一下易人离血粉丝汤,抖了抖,决定不和这位葩一般见识。 身后哗啦一声响,那掌柜老头似乎是觉得来了援兵,从门里跳了出来,招呼燕绥,“你是我家少爷派来的吗?来来,快帮我把这几个人赶走!不行就放狗咬!” 他身后,那个刚才一直不见踪影的竞争者忽然转了出来,一眼看见那只巨犬,怔了一下,惊声道:“神威!是神威!神威原来是被你偷了!” 文臻笑了。 哟,司空家的管家。 苦主果然遇上了小偷。 神威?这名字还真是恶俗,幺鸡一定会嫌弃的。 只是那晚被花打了耳光的那漫画美少年,竟然没有告密小偷是谁,倒也怪。 “神威?”燕绥转头看了看自己偷的狗子,“它叫三两二钱,不叫神威。” 文臻——三两二钱是什么鬼? 一旁的随从低下头——啊不要看我,不要误会这是公狗的某部位体重,虽然殿下说了就是要人这么误会,可是这是母狗啊啊…… “神威,它就是神威!这狗全东堂、哦不全天下就一只,为了这只狗我家少爷死了很多随从,还要靠它来下……”那管家说到一半发现险些失口,急忙停住。 “哦?你说它叫神威,那你唤它一声试试,看它应不应你?”燕绥笑得漫不经心,对三两二钱招招手。 三两二钱稳稳踞坐,这狗有种特别稳重的气质,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往上翻是蔑视,往下翻是鄙视,停在中间是凝视,无论哪种盯视,都让人不敢小视。 而当它张开血盆大口凝视你时,你会觉得深渊在冲你微笑。 那管家张了张口,对着那血口里还挂着血淋淋细肉丝的大嘴,愣是没敢喊出口。 忽然一声哨声,悠远地传来。 此时人群涌涌,声音嘈杂,那声哨声却分外清晰,凌厉尖锐又音调古怪,竟然把满场喧闹之声生生截停一瞬。 连文臻都听得心中一跳,一抬头,就看见人群自动分开,一个少女负手走出来。 那少女一身黑衣,身姿笔直,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能算清秀,但一双眉又黑又长,沉沉地压在眉端,令她气质无端便多了一层冷肃。 她的唇也特别薄,抿起来的时候一线微红,令人想起薄薄的刀。 她看人的眼神并不锋利,也绝不躲闪,那眸子,里圈浅褐,外圈深黑,静而冷,仿佛亘古永恒的沧海云天。 她没有任何动作,但周围人便为她气场所慑,自动让路。 文臻也是见过无数皇子公主的人了,但平心而论,皇家的子女们,还真没哪个有这样的森然气度。 便是燕绥,也是不同类型。 随即文臻便发觉,那少女进来,目光首先在她身上淡淡掠过,第二眼看的是燕绥。 除此之外,她没有看任何人。 文臻向来是个观察细微的,几乎瞬间就觉得不对。这少女满身写着“我牛叉我社会我眼里没人类”,看燕绥可以说是棋逢对手,看她干什么? 虽然看她如看土牛木马,并没有显露任何多余情绪,可文臻还是觉得不对。 少女第三眼看了三两二钱,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三两二钱浑身毛一炸,竟然向那少女走了一步,随即惊觉不对,又停住,停得似乎有些艰难,以至于后腿竟然绷得紧紧,尾巴的毛也根根炸起。 它似乎在抗拒一些属于本能中的召唤,或者是命令。 那少女眼底也露出一丝惊异,又吹了一声,三两二钱身子一抖,发出一声凶猛的咆哮,利牙森森,缓缓掀唇。 燕绥的手,忽然落在它脑袋上。 只这轻轻一搁,三两二钱的利齿一收,眼眸一垂,浑身的毛也渐渐倒伏,瞬间恢复了安静。 文臻听得哨声妙,心想不是那晚宜王宿舍楼下吹哨求爱的那个吧? 少女看燕绥一眼,还要吹,燕绥忽然道:“唐慕之,这么多年,还学不会说人话?你看看你自己,吹吹吹,吹得嘴唇都快成鸟嘴了。” 文臻:…… 好吧好吧装逼之王还是你。 她以为这么恶毒的一句话砸下来,那唐慕之要么撒娇要么发飙,谁知道人家就像没听见,又吹了一声哨,吹完了才开口,“阿绥,几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难听。” 燕绥笑一声,“比你吹哨好听就成。” 那少女又吹一声哨,文臻觉得她的吹哨不是现代那种,表达调戏或者表示心情,纯粹就是一种彰显自身存在的习惯,就像领导说话前喜欢先咳嗽一声一样。 然后她又道:“你都看过我的信了吗?” 文臻想哟还写情。 “看了封面。”燕绥答。 文臻想要是自己追这人,得到这种回答,管他是不是美颜盛世,首先打爆他的狗头。 唐慕之似乎也有些失望,低低叹息一声,道:“阿绥,你还在生我的气。” 燕绥没有理会,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瞟了唐慕之一眼,可一直盯着他的文臻觉得,他眼神里好像瞬间掠过一丝茫然。 她有点怀疑,这位唐小姐心心念念放在心里的“误会”,可能在燕绥这里还没三两二钱的一根毛要紧。 “这只狗。”唐慕之却好像以为燕绥是默认了,一指三两二钱,“是我的订婚聘礼之一。” 文臻早有猜测,此刻终于证实,哦,隐世豪门唐家,那位传说中善于驭兽的唐六小姐。 好像和皇室还有亲戚关系,太后是唐家人,应该是这位唐六小姐的姑祖母,而燕绥是太后的孙子,这位是他的表姐还是表妹来着? 啧啧,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哦,恭喜。”燕绥恭喜得毫无诚意。 “但是这聘礼前阵子失踪了,要不是管家报信说它在这里,我还不知道是你要的。” 文臻想这位看似无比凌厉,对燕绥的态度却很不错,瞧这耐性,这措辞的温和。 不就是个偷狗贼吗? 然后她就被唐慕之的下一句话给炸了。 “所以你故意弄走狗,是因为不愿意我嫁给司空凡吗?”唐慕之笑了笑,点点头,“确实,他配不上我,这门亲事,我也不满意。” 她在大街上,众人围观之中,公然谈论自己的婚事,周围众人听着都觉得不知羞耻,大逆不道,有人忍不住嘘了一声。 只嘘了一声。 唐慕之看了他一眼。 那人浑身一抖,下意识要向后缩。 但已经迟了。 唐慕之忽然一声长哨,伴随着那一声哨,旁边经过的一条野狗忽然蹿起,一口便咬向那人脖子! 好在几乎就在那人刚嘘出声的时候,燕绥就已经出手了。 他就势一拍三两二钱的脑袋,三两二钱长嗷一声,电射而起,后发先至,一头把那只忽然发狂的野狗撞飞三丈。 那狗落地犹自挣扎要起要咬人,满嘴利齿格格擦地,眼眸血红,围观人群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得一声大喊“杀人啦!”四散狂奔,刹那间跑个干净。 人群纷乱那一霎,文臻一拉看呆了的君莫晓闻近檀,就要混入人群开溜,结果因为拉人慢了一步,跑出两步发现原地踏步,再一看,燕绥勾着她后颈呢! 文臻大怒,反手拔出君莫晓的刀,刀背对着燕绥手腕就拍。 燕绥眼一垂——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汤圆儿这出手还挺凶悍的。 但还是不够看。 下一瞬文臻滴溜溜一转,莫名其妙转到了燕绥的怀里,手中的刀冲天飞出个旋儿,撞向唐慕之的鼻子。 唐慕之一声口哨,立即有几条野狗舍生忘死地跳出来为她挡刀。 她看也不看那中刀的狗,目光落在燕绥揽在文臻腰的手上,又落在文臻的腰上。 虽然那目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但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如果目光是实质的,自己一定已经被三刀六洞。 她倒是暗暗试图挣扎了,但挣不动也就不挣了。 反正这个唐小姐,一看就是那种倔硬认死理的主儿,一旦归入她的黑名单,谁都划不掉。她就算拼命挣扎出来,也不过会被认为畏惧或者矫情,还平白惹怒燕绥,何苦来哉。 此时四面人已经散了干净,大街上空空荡荡,文臻这边连人带狗好几个,那唐家小姐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街口。 司空家的管家,哆哆嗦嗦站在更远的地方。 文臻却并不觉得己方势大,她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浑身有种如芒在背感,仿佛暗处,有无数沉潜的呼吸和窥视的眼睛,静静等待着一个爆发的时机。 她想到很多问题。 比如燕绥偷狗,这符合他的性格,但偷狗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如今更是招摇过市引得唐慕之追踪而来,燕绥虽然行事恣肆,但曲折拐弯到最后,多半另有深意,如今他要的是什么? 拆散唐家和司空家的联盟?一条狗的来去,真的能决定两个大家族联盟成功与否吗? 文臻不想管燕绥肚子里又来什么弯弯绕,只要绕过他就行,这种事不是她能掺和的,最起码她现在不能和燕绥一起,出现在敌人眼前。 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何能够在变态眼皮底下溜走?急,在线等。 …… 此时街上人已经跑了大半,毕竟唐慕之草菅人命的劲儿吓人。但又不舍得这当街上演的相爱相杀的大戏,都在远远围观,文臻一眼就看见那袍子颜色显眼的绿袍小公子,探头探脑地呆在路边,被一群下人死命拉着。 唐慕之忽然对文臻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文臻浑身一冷,她几乎立即反应过来,忽然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猛地一捏燕绥的屁股! 这一捏好比狮子头上放炮,老虎裆里拔毛。 捏得燕绥手一松,下意识向天看,寻找着天意和命理的离轨迹以解释此种行为当街发生的深奥原理。 呆到连原本定好的计划都忘记了。 不止他呆,暗处原本准备好的其余人也呆,也忘记了准备好的计划,对燕绥的屁股进行了长达半柱香的注目礼。 唐慕之面对燕绥没看见,但也感觉到气氛忽然变得诡异,也怔了怔。 在这万众皆呆的时刻,只有一个人头脑清醒地在大喊,“她在摸屁股!” 文臻目光灼灼追随而去。 好了就是你了! 她撒腿就向那发出大喊的绿袍少年方向扑了过去。 一边扑一边喊:“我这还有一袋绝世好吃的黄油曲!” 于此同时唐慕之的声音也响起,“杀了她。” 说完也怔了怔——没想到这丫头笑嘻嘻的一脸懵懂,反应却这么快,竟然动作还在她命令之前。 燕绥也怔了怔,一瞬间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似乎难得如此意外。 那绿袍少年心心念念着刚才的美味,听见这一句一喜,立刻伸手来接文臻,文臻冲至,一手扔出一袋饼干,另一只手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带得转一个圈,生生顶在自己前面,然后拖着他向后猛退! 她发挥出此生最惊人的速度,恨不能把自己飚成一道光。 与此同时。 街面、巷口、酒楼、店铺、路过的马车、围观的人群……无数道黑影乍现,无数条星花闪耀,大风自八方汇聚中来,剑光、刀光、长矛刺穿空气的锐响、重斧撞击墙面的闷声……齐齐向着文臻……哦不现在是绿衣少年的方向。 人群的惊呼、尖叫、嘶喊和奔走是缠绕在一起撞击耳膜的声潮,刹那间人潮圈又向外扩散数丈,文臻拖着那少年一路疾退,那些剑光刀光紧紧追来,文臻退得有多快,杀气追得有多快,寒光冷电始终离少年前胸不过毫厘距离,有一霎文臻被身后人阻了一阻,一道冷剑嚓地一声便刺破了那少年的胸前绿袍。 少年的尖叫声刺得文臻耳膜疼痛,她喊得比少年还大声,“还不快挡住他们!” 绿衣少年的随从这才惊醒,纷纷拔出武器冲出场开始挡刀挡剑,文臻本就是冲着这少年随从最多才拿他下手,此刻终于松一口气,她虽然占了先机,又莫名发挥出巨大力量,但是总归敌不过这许多杀手,等的就是这群炮灰。 从明白唐慕之的身份开始,她就做了防备,无他,只因为听说过三大隐世家族的地位和行事,虽然流传不多,但有那么一两个版本,已经足够她警惕。 她不愿呆在燕绥身边,燕绥会保护她,可燕绥越保护她,唐慕之越会发疯,那个看起来很冷静坚定的女人,骨子里是疯的,这样的女人一旦认定了某事,那就是手段极端不死不休,而文臻并不想被她认定。 燕绥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她一辈子,所以她不能被疯狗盯上。 疾退和狂追不过是一瞬间,忽然人群惊呼更巨,与此同时文臻心中一跳,似乎听见了什么诡异的声响,她一抬眼,就看见一个慌张跑过自己面前的人,忽然在自己面前折成两段,上半段仰首向天保持呼叫姿态,下半截携血雨颓然落地,而在两截身体的中间部分,旋转呼啸出一柄小巧的银斧,斧帮深黑而刃雪白,自漫天血雨中飞射不染,忽然在半空中一折,直奔绿衣少年。 文臻一看那速度和力度,就想大喊一声贼老天灭我也! 但她依旧不想放弃,拼命后退,忽然脚下一绊,似乎绊倒了什么石子,猛地一倒,连带着那绿衣少年都栽倒在地,两人平扁扁躺在地上,只觉一片深黑雪白光影呼啸贴面而过,掠起的风带着生铁和鲜血混合的气息,有湿润的水滴滴落在脸上脖子上,冰凉黏腻,不用摸也知道是血。 文臻刚松一口气,忽听熟悉的呜呜声响又起,仰头一看,天杀的那斧头居然会自动转向,正旋转着冲她后脑勺来,文臻大力缩头,但也知道不能完全躲避,也不知道会被削掉头皮还是天灵盖……忽然头顶叮一声轻响,随即当一声那斧头落在她身边,半个斧身落地,而她头顶上簌簌落了一层细碎的物体,伸手一摸,好像是……鸭翅? 文臻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文臻半撑着身子抬起头,迎面看见燕绥古怪的目光,她明白第一次绊石子是他的手笔,但第二次的鸭翅……燕绥不可能把个油腻腻的鸭翅放在自己身上的。 此时又有一群人出现,和之前追杀她的人大打出手,危机暂时解除,那绿衣少年的随从也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文臻一把抱住绿衣少年,翻身骑在他身上,大叫,“公子你怎么样!放心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一边将绿衣少年抱住翻倒大声表忠心,一边将手中准备好的小匕首,猛地插进了那少年的胳膊…… 那少年“嗷”地一声大叫,下意识要蹦起,文臻已经一把拔出那匕首,顺手往不远处一个暗沟里一扔,一把捂住那少年血流如注的创口,颤声大叫:“这位公子,你中了飞刀了!” 那少年一转头看见自己血淋淋的衣袖,脸色发白,仰着脖子一阵阵抽气,眼见要晕,文臻一见不好,这样没交代的晕可不成,赶紧尖尖手指,对着他伤口一掐。 那少年痛得浑身一抽,顿时还魂,恐惧剧痛之下,愤怒如火燃着头脑,嘶声大叫,“救我!救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那少年的随从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大叫:“快保护公子!” “报官!报官!” “不,叩阍!叩阍!我们要告御状!天哪!光天化日,竟然有凶徒敢对身负两国邦交重任的世子下手!” 文臻圆圆的眼睛弯弯地眯了一眯。 世子哦。 哪家的世子? 肯定不会是司空家世子。 不会是……尧国世子吧? 阴谋的味道……满街都是呢…… ------题外话------ 有人说我是标题党,翻白眼,俺的标题每次都和剧情有关系,有重大关系! 你们的月票,也和我的更新积极性有关系,有重大关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吻她! 她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燕绥。狂沙文学网 呵呵,大型作妖现场啊!她这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还是根本就是其中的一颗子呢? 对面,燕绥的表更加一言难尽了。 并不仅仅是掐股,也不完全是因为她当面颠倒黑白——明明拿人家做挡箭牌,却因为时机拿捏得太好心太黑脸皮太厚,看起来居然像她主动救人一样,接下来人家是不是还要给她包个红包? 他只是感叹,这黑芝麻汤圆的运气,真真是好。 因为这个绿衣少年,确实是他的目标。 或者说,是他打算坑人需要用到的目标。 从偷狗开始,这本就是个局。 已经鼎盛到极致的唐家,隐隐有些不满足于三州之地,不仅平里不断有各种小动作,还借和司空家族联姻之机,想要违背当年对先帝的誓言,向天京渗透。 正如联姻是个幌子,偷狗也不过是个幌子,司空家和唐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唐家本来只想嫁个普通子弟,司空家却看上了在唐家地位突出的唐慕之。 燕绥知道了这件事,辗转给了司空家一些提示,让他们动用了一些不该动用的手段,弄来了那条被称为兽王的狗。 唐家是川北无冕之王,为了安全,轻易也不出川北,想要出他们,并不容易。 唐慕之为人冷厉自负,司空家费尽心思弄来狗,合了她一部分心意,但她绝不会乖乖被安排,她是必然要亲自来看看自己的未来夫婿的。 而唐家自然担心她的行事狂放,惹出祸端破坏大局,那么,唐家唯一能管得住唐慕之的,也就是她孪生哥哥唐羡之了。 唐羡之向来是个神秘人物,从不出川地,为人审慎,其他世家,敌对势力,甚至皇族,没少在他上动心思,可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就算跟着唐慕之来了天京,也未见得肯露面,毕竟树大招风。 什么样的事能让唐羡之出面? 自然是唐慕之惹了天大的祸事。 以唐家的地位,什么样的祸事能算天大,让唐羡之不得不出手?要知道太后还在宫中,本朝以孝治天下,唐慕之小时候痛揍太子,都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那就只有涉及邦交国运之类的大事了。 这绿衣少年,是尧国华昌王世子,仰慕上国风流,前来国子监求学,前几刚刚抵达天京,因为听人撺掇,也想来个“微服私访”,近距离了解一下东堂民俗国。 这个撺掇的人属于谁的手下,呼之出,心照不宣。 原本一切都在他计划中,只要是他牵走狗,唐慕之一定会追索,而王世子此时自然也“恰好”在场,至于如何让唐慕之对王世子出手或者看起来是对王世子出手,这对于燕绥自然是小事,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帮一把手,让况更凶险些,唐羡之不得不出面就行。 唐羡之只要出面,后面,就由不得唐家和司空家了。 既然已经做了局,此处司空家自然也应有名字,于是,司空家的某位管家得人提醒,今天去九里城买铺子。 甚至文臻,倒是个意外,但燕绥看见她之后,也没有想故意将她剔除。文臻的存在对计划推进有好处,唐慕之并非十分冲动的人,却格倔硬偏执,文臻的存在,能更进一步激发她的凶。 计划简单,但要将几方人手势力一同入局,要算准每个人的反应,还要能将钉子插进每一个想插的角落,这本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但于燕绥,也不过随手拨弄而已,所以他一手揽了文臻,也是为了万一唐慕之发疯,他能及时护住她。 只是没想到,这丫头如此精滑,对他如此不信任,眼光也如此毒辣! 竟然一出手就找对了人,还敢拉王世子做挡箭牌,倒帮了他忙,省了他再设局让唐慕之对王世子出手。 对面那黑芝麻馅汤圆的笑容好像更甜蜜了,好像只要勺子拨一拨,就能流出一大堆诸如“想在你的睫毛上滑滑梯。真羡慕你一照镜子就能看到你自己。”之类的让人能得鸡皮症的叫什么……彩虹? 燕绥却觉得,股好像有点痛啊……。 他眼光一抬,望向路边一座酒楼,刚才那鸭翅飞来的方向就在那里。 立即有他的手下裹挟着尧国王世子的那一批手下,呼啸着向那酒楼冲去。 “刚才飞刀是从那里出来的,这女人还有帮手!抓住凶手!” 王世子的那批手下也并非没有能人,只是毕竟在异国他乡,凡事以稳妥为上,保护世子是第一要务,如今世子在他们保护下受了伤,不抓住凶手将功赎罪,将来也别想回国,眼看长街上唐慕之边无数护卫虎视眈眈,酒楼上虽然不知道是何许人也,但有一群人帮着他们冲,胆气顿壮,呼啸着冲上楼去。 燕绥却没有看那酒楼,他在看人群。 唐羡之没那么容易显露所在位置,他应该在人群中。 他在迷惑燕绥,燕绥何尝不在迷惑他? 他的目光落在文臻头燕绥布置的人在人群之外准备堵人,根本来不及渡过人群,就算是王世子的随从和王世子本人,也没反应过来,随从还没来得及呵斥,王世子还没来得及把人推开问一句你是谁,他已经自说自话把事干完了。 王世子来不及拒绝他的药,脸色一变,正打算撕下药膏呼喊护卫,忽觉伤处一阵清凉,疼痛顿消,因为失血而有些委顿的精神振奋许多,王世子毕竟出富贵,立即明白这是珍品奇药才能有的效果,绝非毒物,顿时疑心去了大半,以为这是文臻这边来帮忙的,连忙道谢,并由他将自己稳稳扶住。 这一扶。 便是江山底定。 是战火得免。 是三州如常。 是唐家在川北一地的最大危机的瞬间解除。 这一扶,唐鄞,或者说唐羡之手掌稳定,他此刻易了容,面容平常,抬起的眼眸却清亮如水。 迎上对面,和他只差毫厘距离,却在他伸手那一刻已经停下的燕绥的目光。 两双形状不同的漂亮眸子相遇,刹那间似星光迸溅,雷电乍闪,利箭划裂长空铿然相遇,炸出一天的绮丽火花。 半晌,燕绥唇角一弯,懒懒道,“唐羡之,你出息了啊,居然会利用女人了。” 跳开到一边,因为心虚正准备溜入人群的文臻脚下一顿。 唐羡之啊。 大牛啊。 如雷贯耳,但此时遇见,真是运气不好。 耳听唐羡之也在笑,这人声音清朗,如灵泉潺潺,“下今这算盘,何尝不是从女子上来呢?” “那又如何?”燕绥慢吞吞翘翘唇角,指指跟着去搜寻哥哥踪迹,从酒楼里跑出来一无所获的唐慕之,又用下巴点点文臻,“自愿的,总比躲在人家背后哭泣哀求求来的要好。” 文臻脸上笑眯眯,心里p。 自愿你妹咧。 唐羡之似有同感点点头,“确实,多亏闻姑娘心软帮了我。” 这话一出,燕绥的脸似乎黑了黑,随即淡淡道:“你是觉得自己赢定了?” “怎么会呢,表弟。”唐羡之有些惊讶,“你我什么时候有过争斗?” 人群在渐渐散开,燕绥的护卫不动声色将人驱赶得更远,王世子的护卫隐约也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护在王世子周围,事态看起来已经尘埃落定,下的无法再住猎物,逃脱的也早已逃脱。 但那相对的两人,并没有放松一丝一毫,哪怕一个姿态懒散,一个笑意从容,眸中转侧的,也都是智计纵横的光。 燕绥垂下眼睫,“唐慕之方才对王世子出手。” 唐羡之笑着摇头,“王世子上伤口我看过,绝非飞刀能够造成。” 燕绥淡淡道:“我说是,不是也得是。” 唐羡之依旧摇头,“如果下你一定要指鹿为马,那表哥我也只能恩将仇报。” 燕绥“嗤”地一笑,“你还真当我在乎她啊?” 唐羡之笑着摇摇头,还想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 …… 就在这两人唇枪舌剑的时候,文臻走到了唐慕之侧。 唐慕之负手,眼光似瞧非瞧,一种并不刻意居高临下却令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眼神。 她不在乎文臻,这样的柔弱无用的女子,连她一根手指都碰不着。 她看文臻的眼神近乎残忍——一块小石头,一片浮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踢开打散的那种。 文臻也不在乎被冷落,笑眯眯瞧着她,一直瞧到唐慕之终于忍不住转回头盯了她一眼,才甜腻腻地道:“唐姑娘是吗?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看见你,你知道不,我仰慕你好久了呢。” 唐慕之皱眉——这女人怎么回事?不去黏着燕绥,不去捧着她哥,跑来和她献殷勤? “你想说什么?”她漠然道,“无事献殷勤,非即盗,你再在这里啰嗦,要么鸟摘了你眼珠,要么狗咬了你喉咙,你自己选。” “唐姑娘,我说的可是真话。”文臻正色道,“唐门双璧,如雷贯耳,我自从来到天京,每里不听个七八次不算完,本来还有些不服气,心里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年轻人嘛,谁还没点小自负?可自从有一次在宫中听过羡之先生的定风波曲,真真一曲动天京,万金难一闻,叫人惊为天人啊,今九里城,再闻慕之小姐神乎其神的口技绝技,我的崇拜之简直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难怪人人都说钟灵毓秀唐家子……”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刻钟,从心理的自我剖析到世人的赞誉流传到自的亲感受到今的吃瓜感言……唐慕之原本不耐,又觉得打断显得自己心虚,耐着子听了几句,听着听着又觉得这女人脸皮怎么如此之厚,哪有这样当面夸人的,难道就是凭这一点引起燕绥喜欢的吗?再听着听着,又想其实说得也对,就自己兄妹二人,便是在九大家族里也是佼佼者,这种贫门陋户出来的普通女子,拍马都追不上,心生仰慕也是自然,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这样敬慕,望着自己的眼睛灼灼闪亮,瞧着也真诚,再弄些什么鸟啊狗啊的来啄咬,倒险些自己小家子气不能容人了,最起码现在发作不得,先略略给些回应打发了也便是了,以后惹着自己再杀……就这么原本高高筑起的心防,随着文臻的谀词,自己都未曾察觉地不断往下卸、卸、卸……直到听到文臻说道,“……如今百姓间流传一句话,不知道唐小姐听过没有……” “什么话?”唐慕之下意识就接了,姿态也放松了些。 “羡之慕之,幸何如之!”文臻大声地,满脸潮红地,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巧的毛笔,又变戏法般拿出一张用来包糕点的纸,往唐慕之面前一递,仰起星星眼,微带羞涩地笑道,“唐姑娘,见你一面三生有幸,帮我签个名吧!” 唐慕之一呆,被这脑回路搞得生平第一次有些无措,下意识看了看笔,她毕竟是世家大族浸润教养出来的子弟,虽然被彩虹熏得有些眼花,但还没到失智的地步,听说签名,下意识拒绝,“胡闹什么,不签!” “如果觉得签全名不妥,就签个唐字也行啊,我有次在宫中看见羡之先生的行书,真是行云流水铁画银钩,慕之姑娘一定也出手不凡……就一个字,行不行,行不行?”文臻哀求地将笔往唐慕之面前又递了递,笔尖都快凑到唐慕之面前了。 两人在这里说话,原本唐家的护卫颇为警惕,结果听着听着,都觉得不忍卒闻,看小姐也是一脸古怪但并无杀气,渐渐也放下心,有趣地瞧着这个娃娃脸女子。 唐慕之此时被“崇拜者”求签名,心也略有些古怪,有些烦躁有些诧异也有些免不了的小窃喜,毕竟还是少女,豪门大族养出来的内敛沉静风范也抵不过少年人天生的意气纵横,忍不住瞟了燕绥一眼。 此时燕绥正好也瞟过来一眼,看的却是文臻,那眼神似笑非笑,颇为古怪。 唐慕之眉头一敛,心顿时转劣,眼看那笔都快戳到自己脸颊了,顿时手臂一格,怒道:“说不签就不签,滚开!” 她胳膊一挥,毛笔转向,猛地戳向文臻自己的咽喉。 说得口干舌燥就等此刻的文臻心中欢呼:来了!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 她发出一声惊恐的、人人都能听见的高分贝尖叫。 “唐小姐你——” 手指在毛笔尾部微微使劲——这毛笔来自于江湖小混混易人离的珍藏,她搜刮来的,其实就是街头变戏法的玩意,尾端一个小机关,一按,毛笔头就会换成尖刺,毛笔中空,里头还有一小袋鸡血,用来冒充人血。 文臻的打算是,她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按两次机关,一次弹出尖刺,在脖子上留下伤口,并以鸡血将伤口人为渲染严重,第二次收回尖刺,弹出染血的毛笔头。 然后就成了唐慕之心生嫉妒用毛笔刺杀敌女官。 为什么要用毛笔做道具——因为唐慕之有武功,而她没有,所以哪怕毛笔是她拿出来的,但能够用毛笔出手的只有唐慕之。 后头的事,她就交给燕绥了。 这算是她对刚才害燕绥功亏一篑一事的补救——她怕不及时补救的话,今天倒霉的人就要换成她了。 燕绥明显为今之事筹谋已久,目标就是这对兄妹,好好一局棋被她打乱,以他的子,放过她才怪。 她欠了唐羡之的,不好意思帮燕绥坑他,但他的妹妹对她可没分,刚才还想杀她,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讨好求饶都不见得有效果,反正建立不了良好关系,那不坑白不坑。 她自觉没有本事去那俩男人面前搞风搞雨,她只能从唐六小姐上着手。唐家隐世豪门,教养出的子弟虽然聪慧多才,但一定缺乏江湖经验社会阅历,尤其唐慕之这种天生眼睛长头燕绥怎么都不可能受伤,除非为她挡枪。 刚才那血是他的? 啧啧,这货是歉疚坑了她,将功赎罪吗? 文臻心里反复琢磨着,闭着眼睛装死,有点发愁不知道燕绥伤重不重,本来算好的,假装被刺中脖子后,燕绥一定会接手,帮她把事给圆了,比如夸大伤势啊,比如栽赃唐慕之啊,但现在燕绥自己受伤了,如果太医来了,看出她脖子上只破了一层油皮怎么办? 正发愁着,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有点熟悉的淡淡气息,似薄荷和天竺混合的气味,微凉却又馥郁,属于燕绥的气息。 文臻的心,忽然便定了定,于是便能从那些纷乱的声音捕捉到了君莫晓的急切声音,易人离的撒泼要靠近的声音,以及闻近檀畏畏缩缩拉住她们的劝说,随即便听燕绥有条不紊地吩咐不必惊扰陛下,不必传太医,巡查司加强巡查,全城搜捕刺杀他的可疑人士,务必抓获活口并查出背后指使者,并彬彬有礼请唐家所有人留下协查,以免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误会。 文臻听他声音如常,依旧是那个万事不当事的态度,想来伤也不重,便偷偷把脸往他怀里藏了藏,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发现自己耳朵被捏了捏,又弹了弹,燕绥的手指有点凉,她的耳朵有点痛,这混账下手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大概是看她现在不能还手也不能叫喊,又欺负她,文臻报复地把脸往他衣襟上又蹭了蹭,存心弄得更皱些,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蹭着蹭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燕绥的体好像开始慢慢变得僵硬,自己脸接触的部分好像隐隐有点,燕绥一向不怕冷,衣服穿得单薄,文臻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衣服之下的某处肌在缓缓发生变化……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蹭的位置……好像有点微妙啊。 文臻不敢蹭了,大白天害宜王下众目睽睽之下姿态不雅这种事虽然爽,但是后果太难以预料,谁知道这人恼羞成怒了会干出什么来? 她不动了,背心却被燕绥按了按,随即听见燕绥低声笑道:“真寒碜,都感觉不到。” 文臻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这货在说她那什么小! 我那什么小你又是怎么那什么的! 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然而此时不是讨论体积和硬度的时候,因为唐慕之大小姐好像和那些试图留住她的人冲突起来了。 文臻悄悄问燕绥:“你是什么打算?她不可能这么认的。” 燕绥哼了一声,倒像是对她不满,随即才道:“因嫉生恨刺杀女官,别说动唐羡之了,想为难唐慕之都难,但如果涉嫌刺杀皇子,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唐家?”、 燕绥不答反问,“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陛下的子嗣的安全问题了?” “唐家干的?” “脱不了干系,甚至我怀疑陛下的体,也和他们有关。” 文臻想起正式和燕绥打交道的第一次,就遇见了刺客,而无论是燕绝还是燕绥,对于刺客的态度都平常得如同吃饭睡觉,可见平里这种糟心事就是绵绵不绝,三大家族这种庞然大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对皇权产生挤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这甚至不由着人的意愿来,尤其当皇家展示了一定的顾忌和压制之后,为了自的安定和繁盛,门阀家族的反弹势在必行。 就算皇家许门阀这样不断地扩张发展下去也不行,卧榻之侧就算能容猛虎安睡,猛虎难道就不吃人了吗? 更不要说这种许本就是祸国之相。 可以说,从开国皇帝当年依靠三大家势力打天下,建国后分封刺史开始,东堂朝堂就留下了祸根,时至今,便是帝王也不敢轻易剑指门阀,只能润物无声,徐徐图之。 唯有燕绥,想做就做,只要于缝隙中得见一丝微光,便敢拔剑穿个透明窟窿。 只是今事态峰回路转,轮番算计,到得现在,竟是个僵持不下的局。 街那边,唐慕之不知怎的,忽然发了飚,蓦然一声长哨凄厉如鬼哭,惊得满街的人浑汗毛一竖,惶然四顾,那一声哨竟然绵绵不绝,细而利,刮过人的耳膜,体虚弱些的,都忍不住捂住耳朵,心中烦恶呕。 而四面犬吠鸟鸣猫嘶马鸣,喧嚣而起,随着那哨声滚滚不绝传递,音波不断延伸,也逐渐蔓延开来,且那些鸟兽之声,都显得狂躁兴奋,刺耳难听,越来越响,越来越乱,仿佛全城都被这哨声穿透,被鸟兽声覆盖,天地间人声不剩,只留了兽类的世界。 人们面面相觑,开口想要惊呼叫喊,却发现要么发不出声音,要么声音也会被那些怪异的鸟兽之声同化,有什么狂躁的绪,从心底激越涌出,喉间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也想化为兽,厉声嗥叫,泄出为平凡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压抑和愤怒。 一声长嘶,一匹路过的马忽然将主人掀翻下马! 那主人爬起来就扬鞭抽马,下手十分狠辣,那马狂躁地将蹄子一阵乱踢,惊得四周的人纷纷走避。 一声嚎叫,一只野狗扑倒了一个老妇人,咬在她肩膀上鲜血横流,那老妇人爬起,竟然也一口咬在野狗的喉咙上。 一个少女手里抱着的猫忽然狂叫一声,利爪扯住了她的头发,连头皮拉下来血淋淋一块。 一个孩子被一群鸟追着啄,一边狂奔一边跌跤一边哇哇哭。 …… 群兽躁动,人群翻涌,几乎立刻,九里城数条街道陷入了人间乱象。 鲜血哭喊嘶叫怒骂汇聚成飓风,席卷过整个闹市,追逃的厮打的乱咬的扑滚成一团的……满街都是鲜血碎屑破碎的衣裳掉落的鞋子,鸟尸狗尸连同受伤的人滚在一起,刹那间九里城便成炼狱。 炼狱中心,唐羡之面带怜悯,唤护卫牢牢将尧国王世子围在中心。 炼狱中心,唐慕之面无表,鲜血漫上她鞋底,她一动不动。 …… 满街的惨叫声里,文臻再也装不下去,从燕绥怀里慢慢坐直了体。 她来自现代,自无数影视作品中见过乱世,然而荧幕上见得再多,也不如此刻亲眼所见冲击剧烈。 东堂未至乱世,百姓却已如蝼蚁,在上位者的游戏捕猎中嗷嗷挣扎。 文臻仰头看燕绥,只看见他微微收紧的下巴,午后昏黄的光凝在他眉尖,那是一段微微飞起的眉。 燕绥忽然推开她,做了个手势,一大群护卫奔来,将文臻围在中心。 文臻又将神色惊惶却悄悄拔下了发簪的闻近檀拉到边,君莫晓已经拔刀冲了出去,去救那个被鸟啄咬的孩子,她冲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拉着易人离,易人离却专门只救漂亮的小姑娘。 文臻看一眼燕绥的背影,他肘弯处一片血迹,看不出被什么所伤,回想先前他掠过来时的动作,很可能是对方暗手偷袭,试图让他失手杀了自己,而他只来得及以肘弯相抵,这实在有点颠覆文臻对燕绥的认知——这货不是标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吗?杀错个人哪有他衣服整洁重要? 这么一想,心又有点复杂,如果不是此时的景象太过惨烈,她想吃块瓜静静心。 燕绥直奔唐慕之而去,他和唐慕之小时候在一起呆过几年,知道她的口哨绝技,但那时候唐慕之还小,之后去了唐家的三州之地,多年未见,连他的负责搜集信息的手下,都没能发现唐慕之的哨声驭兽之能,已经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地步。 而她此时的行为也有些出乎他的预估,唐慕之出大家,就算古怪,行事也不该这么冷戾放纵。 唐慕之此刻却十分精滑,看燕绥奔来,便在护卫的保护下向后猛退,形如一缕黑烟滚滚穿越长街,哨声因此愈发悠长凶厉,隐约远处鸟兽之声此起彼伏,并在不断bi)近,易人离一个跟头翻上屋顶,看了一眼,便失声道:“我的老天,全城的鸟兽都来了吗!” 唐羡之似乎也觉得不妥,连声呼唤妹妹住口,然而唐慕之却是个十分偏执的子,根本不理会。 燕绥却也不生气,只追缀着她,目光紧紧锁着她的咽喉。两人一前一后,一退一进,刹那间已经从街东头到街西头,虽然因此哨声范围更广危害更烈,但如此进bi)之下,一直提气吹哨还要飞快后掠的唐慕之,哨声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燕绥眼眸一缩,现一抹针尖般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此刻。 唐慕之气息绵长,一口哨声绵绵不绝,但再长的哨声也有停止的时候,而长哨声之后的停顿换气时刻,便是唐慕之最弱的时候。 果然,随即,唐慕之一停。 燕绥的手指,如挥五弦一般挥出。 他姿势曼然潇洒,指间却起风雷之声。 唐慕之避无可避,盯着他毫无波澜的双眸,眼底也泛起一丝近乎痛恨的,带血的执拗。 十余年芳心付,到如今难数,便这般弃了甲失了地。 我不服! 她忽然向燕绥的手指撞了过去! 用自己的咽喉! 刹那天地都似乎一静,赶来的唐羡之拼命伸手,唐家护卫齐齐张大嘴,连燕绥都一怔,却已经来不及收回手。 或者也能收回,但势必要他自己受伤。 燕绥的眼底闪过一丝漠然,指间那一抹五弦之挥未停。 不行,她不配。 杀了唐慕之,结果会很糟糕,但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却有一声大喊,惊破此刻凝滞。 文臻的声音。 “吻她!” ------题外话------ 哈哈哈交上月票,我就不让燕绥吻下去! 咦,这话怎么这么奇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史上最坑的吻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又是齐齐一怔。 谁也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骚的操作。 唐羡之伸出的手停住,大袖在风中翻飞。 唐慕之眼睛睁大,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和茫然,下意识一顿,那凶猛的自戕姿势便慢了。 燕绥的表情更是难以形容,动作却如闪电,几乎文臻刚喊出口,燕绥的手已经顺势变指为爪,抓住了唐慕之的脖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唐慕之睁大的眼睛好像已经闭不上,满眼的惊愕和……期待。 下一刻,她满面潮红地闭上眼睛。 睫毛微微颤动,卷翘的边缘似落于花尖的凤尾蝶。 只有在这一刻,在浴血的狠戾和决断都放下之后,她才像个十七岁的少女。 燕绥俯下脸去。 唐慕之仰起脸。 忽然一块手帕飞来,无比精准地隔在了燕绥和唐慕之之间。离彼此唇舌都差手指距离。 燕绥一吸。 唐慕之本就微微张开的唇齿之间,忽然飞出一道黑光,黑光射入手帕,燕绥伸手一抄抄住。飘身后退。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眨眼之间,手帕的出现时机妙到毫巅,而燕绥的反应和掷手帕人的配合更是坑到令人发指。 吻,可盐可甜,唯有最坑,此吻第一。 燕绥行云流水般一退,退到文臻身侧,将那手帕连同里面的哨子扔给文臻,皱眉道:“你这手帕多久没洗了!一股油烟味!” “新的,新的!”文臻笑嘻嘻赶紧将哨子藏了,心想这帕子昨天檫过锅边我会告诉你? 那边的唐慕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地一声狂叫,便要扑过来,却被唐羡之拉住,唐慕之却似乎快要疯了,竟呛地一声拔出身后的刀,劈手对她亲哥就砍,“让开!我要亲手杀了这一对……”她说到“一对”两个字,神情愈发难看,猛地一咬下唇,硬生生咬出一道血色,声音也忽然变得嘶哑,“……这两个贱人!” 唐羡之看了文臻一眼,似乎叹息了一声,大袖轻飘飘地拂了出去。 似流云似风过扬沙,又抑或轻抹琵琶,雪白的衣袖似一团雾气初初漫起,转瞬便遮蔽了唐慕之眼前带血的天空。 唐慕之软软地倒了下去,唐羡之亲自接着她,垂下眼看了看妹妹,理了理她的乱发,才平静地看向燕绥,“殿下,士可杀不可辱。” “舍生取义为士,杀身成仁为士,博学高才为士,慷慨悲歌为士。”燕绥的笑意三分邪气三分讥,“她合上哪一点?或者你觉得动辄血流漂杵,草菅人命,也配叫士?” 唐羡之笑意依旧那般干净近乎空灵,“殿下双手犹沾血,却笑他人刀未停。” “那又如何?”燕绥淡淡道,“我可以,你们不可以。我燕氏皇族的子民,还轮不到一个刺史之女践踏。” “唐家满门守法,为国尽忠,数代镇守三州之地,屡受当今表彰,到了殿下这里,就成了祸害废物。设计陷害在前,当街侮辱在后,羡之不才,只想问问殿下,您意欲如何?” 燕绥一脸懒得理你表情,摆摆手,他身后一个黄脸垂眉的护卫上前一步,沉声答:“唐慕之出手暗杀尧国王世子在前,伤宫中五品女官在后,更当街驭兽,杀伤无辜百姓无数,横行不法,人人得见,要如何,自有我东堂律法答复阁下。” “东堂律法……”唐羡之重复一遍,听不出赞同还是讥嘲,只慢慢笑了笑,道,“何必大费周章,自会有能解释清楚的人来……” 他话音刚落,马蹄声笃笃,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士狂奔而来,燕绥一看见那衣甲制式,眉头便一挑。 文臻直觉此时赶到的人不是盟友,警惕地问:“谁来了?” “我那好二哥啊。” 文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太子。 “万年和事老来得及时,这是想向唐家卖个好呢。”燕绥闲闲地道,“你看着吧,马上,我们的贤良端方的太子,就要为了‘收拾宜王惹下的烂摊子’,跑得满头大汗,冠带歪斜地出现了!” 他话音未落,长街那头一声长唤:“三弟!稍安勿躁!速速放手!” 文臻险些忍不住嗤一声——人还没到,事情还没搞清楚,先针对燕绥来个稍安勿躁,是要不由分说便扣个宜王又闹事的帽子吗? 二话不说就叫人放手,燕绥不放,是不是就要担个不听劝解不敬东宫的罪名? 难怪燕绥在朝野名声不佳,有这么一位会说话的好兄长,想佳也难。 那声大喊惊动长街,随即太子满头大汗,冠带歪斜地出现了,有马也不骑,有轿子也不坐,撒着两条不甚健壮的腿狂奔,后头一大堆人跟在后头气喘吁吁地大喊诸如“太子小心!”“殿下您昨天一夜未睡不能再这样狂奔!千金之体不可如此轻忽!”“二哥您好歹把药喝完再跑啊——” 文臻噗地一声,拼命忍住。 都是戏精啊,太子殿下的捧哏选得好棒棒。一下子就把太子不方便自己彰显的内涵给展现出来了。 一位“强忍病痛夙夜匪懈操劳国事还要心急火燎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贤良东宫”形象真是给演活了! 捧哏群里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定王燕绝也在,难为他大长腿跑得很快却不能超过要在前头走C位的太子,夹着腿跑得有点憋屈。 太子终于跑到近前,喘了好一阵才发话,“怎么回事?孤听说这里有些冲突?羡之,慕之,你们怎么在这里?三弟,你动用龙翔卫做甚?” 一连几个疑问,文臻一听太子对唐家兄妹的称呼,心里便叹了口气。 唐羡之还是那清清淡淡地笑,笑容干净清灵,像不谙世事的少年,惹人好感,“并没有发生什么,都是一些误会。只是,”他对太子一个长揖,“慕之受了些委屈和刺激,气急攻心,晕过去了,还请太子殿下看在唐家素来忠敬的份上,莫要让宜王殿下再打她入大牢了,慕之一介女子,尚未婚配,自幼也体质虚弱,实在是消受不得的。” 太子一惊道:“什么下狱?怎么事情就到这般地步了?” 燕绝也一脸诧异,“三哥,不至于吧?你和慕之青梅竹马长大,虽说这些年见得少些,但也不用这么翻脸无情吧?” 唐羡之只微笑,微带无奈的,包容的,一脸“他又胡闹可他身份贵重我也没办法”的含蓄。 太子却道:“老五你别乱说话。这里人流来往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给那些流民闲汉听了些什么捕风捉影,于我天家名声不利,都跟孤进宫,到陛下面前分说也就是了。” 唐羡之道:“殿下,微臣和舍妹初到天京,已经上本,得中通知明日陛见。今日舍妹受了些委屈,形容不谨,如此陛见颇有些不尊君上,还是待我等回去,稍洗风尘,再去宫中听训吧。” 太子立即道:“如此也好,我瞧着慕之精神也不甚佳。”又转向燕绥,道,“老三,看你也受了伤,先回府养伤,今日的事儿,稍后孤会代你回禀父皇。” 燕绝也道:“是啊三哥,唐家世代为我东堂镇守三州不说,好歹也是咱们的亲戚,些许小事,说开了也就行了,难道你还想闹到太后面前去,惹她老人家不乐?” 他们一搭一唱,文臻托着腮瞧得津津有味,特别佩服这些人,眼睛好像都是选择性长的,站在一地鲜血和伤者中间闲话家常勾心斗角,好像脚下的殷殷血是莲池花,伤者的呻吟是宫中的雍容雅乐,横陈的尸首是大殿的青石地,都不带多瞧一眼的。 号称贤王的,视若无睹;被众人视为修罗魔王的,在讨公道。 这世道啊,永远都这么颠倒。 虽然对东堂皇子们的故事不大了解,文臻倒也能猜出太子和定王此刻的用意——不想燕绥在此次事件中立功并得以制约门阀,趁势向唐家卖好以获得未来的筹码。 至于什么百姓人命,什么兄弟亲情,那是什么,能吃吗? 那边太子和定王一搭一唱,谈笑风生,血流成河硬生生视而不见,努力营造“小事一桩何必剑拔弩张”的氛围,但轻松言语的背后,是无声无息出现得越来越多的黑甲肩旗卫士,不动声色地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这些黑甲士兵并不隶属于任何军制,属于皇城外围戍守人员,旗手、金吾、羽林卫中的旗手卫兵,太子有一部分的调遣之权,三千人以下不用报御批。 而燕绥这边,为防打草惊蛇,带来的只是自己的亲卫队,人数悬殊。 更何况如果真要打起来,文臻可以想象得到燕绥马上就要面对整个朝廷的攻讦。 唐家会哭诉委屈,和唐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朝臣会为唐家抱不平,就算相对中立的重臣,也会因为唐家目前没露出不臣之思,而从求稳角度出发,认为燕绥行动鲁莽涉嫌挑衅,更不要说太子等诸皇子必然要落井下石。 此刻,看起来只能任太子定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走唐家兄妹,然后打草惊蛇,之后唐家会做什么,就更加难以预料了。 文臻隐约能明白燕绥的想法,一开始他想利用尧国逼迫唐家,计划失败之后,他想留唐家兄妹在京为质。 但这实在很难做到。 唐家地位人脉一样不缺,还有太子定王顶在前方,便是皇帝都不能硬来,燕绥再牛,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文臻揉了揉肚子,她觉得身体不大舒服,不是因为那一个小伤口,而是先前,她就出现过一次怪的状况,感觉身体忽然被禁锢住了,很快这种感觉又消失了,此刻情势紧张,也股不了这么多。 她看看四周,对君莫晓做了个手势,又做口型,说:“报官——报官——” 可惜君莫晓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傻傻地看她,一脸懵逼。 文臻叹息——胸大无脑啊胸大无脑! 又对闻近檀做口型,闻近檀倒是看懂了,但马上就开始往后缩,眼神惊恐——叫她去天京府报官,难度好比叫她在大街上搂着男人跳舞。 再看看易人离,这人总是不大愿意看见燕绥的样子,又不知道趁乱跑哪去了。 燕绥似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忽然笑一声,道:“看来你还不是只会吃。” 文臻眯了眯眼,什么意思?香菜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随即文臻就听见街道那头一阵马蹄疾响,并不雄壮,感觉只是寥寥数人,只是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街口。 太子和定王正在和唐羡之打哈哈聊天,外围,那些旗手卫的卫士不动声色地驱散人群,搬走尸体,清除血迹,再过一会儿,这一片九里城,就真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想要以“当街杀人血流漂杵”之类的凄惨景象来控诉,也做不到了。 没有人阻拦,就连燕绥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忽然九里城外,隐约有哭声爆发——有伤者死者家属及时赶来了。 旗手卫立即涌上,组成人墙,想将人拦在了九里城,不让他们见到尸体,但前后伤者死者足有几十人,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他们在运尸体!”便有一大群人涌了过去,本来这些苦主也越不过装甲精良的旗手卫的防御,可不知怎的装尸首的大车便被打开了,里头堆叠的血肉模糊的尸首顿时震住了众人,几乎立刻,人群便疯了,一大群人手撕脚踢,不知怎的便也将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们推倒,从里头一具具抢出尸首来,随即便响起阵阵凄厉的嚎啕声。 “爹啊——” “大婶子啊……” “我的儿啊……” 一群人哭喊着,抖抖索索翻看尸首,被各种牲畜咬死踏死的占大多数,还有少些是慌乱挤压踩踏致死,这让苦主们越发不可接受。 “光天化日怎么会被狗咬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狗和马发疯!” “这不对!我们要去告官!” “对!去告官!” “让开!让开!” 一群青衣卫士快步走来,一脸阴沉阴鸷之色,当先的人拨开人群,在苦主们面前站定,手指有意无意扶在刀柄上,音色冷硬,如金铁交击,“此等乱民,冲撞贵人,驱狗逗兽,便是身死,也是咎由自取,尔等还不速速散开!” 又有人大声道:“要去府衙是吧?行啊你去!府衙正愁没找到惊扰贵人的罪人呢!” 百姓向来怕官,这一骂,苦主们都惶然收声,面面相觑,但仍有人面露不忿之色,抹泪道:“我家二小子向来本分,见着官府都绕道走,怎么可能冲撞贵人……” 又有人大声哭,“我家老汉最怕狗,怎么可能驱狗!这好端端的怎么叫狗咬死,这叫老婆子以后怎么活!” 太子的人便也过来了,充分沿袭了乃主之间一搭一唱完美配合的风范。当先一个清癯男子,扶起那位哭得最大声的老妇,温声道:“这位大娘你有所不知,今日唐家贵人路过,这位贵人素来身边跟着鸟兽,众人避开些也便是了,但好些人受到惊吓,慌忙走避,引起纷乱,”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燕绥方向,才继续道,“反而惊了贵人的鸟兽,引发它们的凶性,这才惹出这样的事端……太子殿下仁慈,怜尔等草民无知,特赦不追究你等惊扰贵人之罪……” 他絮絮说着,言辞恳切,神情怜悯,众人恍然大悟,如蒙大赦,都觉感激,这人看着那老妇凄惶,也红了眼眶,道:“太子殿下向来心软,最见不得百姓遭灾,虽说这事你们也有不是,但太子怜惜你们,稍后你等自去天京府领抚恤,殿下说了,拿出他本月的俸禄拨到天京府,由天京府发放诸位苦主,把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一时众人的感激之中便又多了几分惊喜,那老妇砰砰向着太子方向磕头,太子也及时地回身点头示意,顿时又引起一阵含泪感激的喃喃称颂。 又有人问到底是什么引起众人走避,惊吓了贵人的狗,清癯男子一脸为难地道:“这事……我一个下人,不好妄加非议……不过你们看那满街的狗,多半受惊至死,其中也不乏猛犬,你们瞧瞧,还有什么能让这些狗都发疯啊……” 众人的目光,便随着他隐晦的暗示,落向远处的燕绥身边——三两二钱正在他身边肃然端坐,身躯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闪光。 “这狗……”众人露出惊吓之色——没见过这么雄壮的狗,第一眼还以为是狮熊之属。 “这狗……”清癯男子一脸意味深长。 众人也便自以为懂地立即懂了。 原来是被这猛犬给惊吓了。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毕竟众人看见三两二钱的第一瞬间也觉得恐惧。 随即众人又被有意无意地科普,这犬是宜王殿下豢养的。 人群渐渐散开,因为清癯男子劝他们早点去天京府拿抚恤,并且提醒他们,宜王殿下势大,太子也拿他没有办法,所以给大家抚恤银子以作补偿,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来查问此事,也不要再试图举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实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腾到最后,抚恤银子没了,自身性命还保不住。 众人诺诺称是,怀着对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对宜王殿下的双倍的憎恨,自领着尸首离开。 遥遥的,太子和定王对视一眼,燕绝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红脸白脸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决。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经安抚,天京府会得到完美的解释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间查访,得到的也只会是口径一致的对宜王殿下纵狗行凶的控诉。 本就名声可止小儿夜哭的燕绥,会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可疑的,很快,他会迎来一波更为猛烈的弹劾。 太子还留了个埋伏——他并没有完全为唐家摘清干系,卖人情归卖人情,但唐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们获得百姓的好感。 此时人群即将散开,旗手卫再次接替了处理尸体的事务,这回是和苦主一起,安排尸首的运回事宜。 而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也到了街口。 燕缜和燕绝也听见了,并没有在意,这种时候,他们在,旗手卫在,区区几个人,哪怕就是宰相中大司空来了,也做不了什么。 只有一直和他们在寒暄的唐羡之,微微皱了皱眉。 马蹄声停下,几人匆匆进入。当先一人是个黑脸汉子,文臻瞧着有些眼熟。 他带着五六个人,一到街口就倒抽一口冷气,随即他也没有近前,站在街口大声道:“在下天京府少尹厉以,因有人于天京府举告九里城出现暴徒伤人事件前来查探,请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 场中一静,太子定王等“无关人等”表情甚为丰富精彩,用文臻的话总结来说就是仿佛和一坨翔忽然亲密接触。 她自己也暗暗惊叹,这哪来的二货,一个天京府二把手,不可能不认得太子定王这些皇亲贵胄,居然一来就这么直愣愣地赶人? 众人都在发呆,随即那人一把嘹亮的嗓子又传来,“举告者何在!” 身旁有人懒懒举手,“我。”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集在举手的燕绥身上,神情都颇有些一言难尽。 知道这人做事不守规矩,没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 你堂堂一个皇子亲王,对方还是皇家子弟,是太子,是唐家,这种级别的神仙打架,你叫一个小小的天京府少尹来做什么! 天京府尹来这儿,也只能上前点烟啊! 那天京府少尹倒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身份寒碜,立在街口,远远的,也不看是谁,也不过来,立即大声接道:“举告何事!” 燕绝怒道:“什么玩意!厉以!你他娘的又犯疯病了是吧?这没你的事儿,给我滚!” 站在街口那黑脸汉子就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依旧一声大喊,“无关人等不可干扰办案!举告者,速速向本官道来,举告何人,发生何事!” “厉少尹。”太子皱了皱眉,随即对唐羡之歉意地笑了笑,举步向厉以的方向走,“此地无事,孤和定王亲自前来看过,都是一些误会,已经解决了。” 结果他刚迈步,那边厉以便飞快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捂着眼睛,大声对身后属下道:“啊!今日这风恁大!吹得我这眼疾又复发了!瞧什么都不清楚,我得避避风!呔,兀那告官者,本官有疾在身,速速将此地情形说明,不要耽误本官养病!” 太子进一步,他退一步,偏着脸捂着眼,硬是不和太子刚正面。 这种情形,换谁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否则总感觉自己像个强梁,即将**少女似的。 太子只好站住,素来的温文风度似乎也有点扛不住,脸色有些发青。 燕绝咆哮,“天京府尹!天京府尹呢!这里是东宫!本王是定王!皇子天家处理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老鲍!老鲍!” 又一阵马蹄急响,一个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大喊,“厉少尹!小厉!三思!三思啊!这个举告不能接啊啊啊——” 大喊声里,又是一大队人迅速接近,当先一人生的圆滚滚箍桶似的,被马颠得像个乱蹦的皮球,犹自疯狂打马,帽子歪了,裤子脏了,两根帽翅儿戳着眼睛,都顾不上抹一把,只顾拼命大喊,“……回去,你给我回去——” 厉以回头,看见这个胖子逆光而来,这一直一脸憨拙之色的汉子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忽然又急退一步,大叫,“谁跑恁快带风,沙迷了我眼!”看似无意顺手一挥,手上一直没放下的九环刀刀背抡了一个圆,狠狠砸了出去。 此时那胖子正好跑到他面前,一脸急迫刚想弯身下马,正撞上这看似无意实则狠辣的一抡,砰一声闷响,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仰头栽倒。 天地似乎又静了静。 别说那些忽然傻住的随从,脸色发青的太子,就连一直破口大骂刚刚看见胖子到来面露喜色的定王燕绝,也张大了嘴,一时吃吃的,竟然发不出声来。 人群中,只有唐羡之依旧保持平静,看一眼厉以,再看一眼燕绥,忽然轻轻拍了拍手,笑道:“久闻鼎国公一门豪壮,敢作敢当,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这么一说,燕绝立即得了提醒,厉声道;“厉以,你们鼎国公府平日里混不吝我们也不和你们计较,倒惯得你胆子越发大,连上官都敢攻击,太子殿下都敢无视,真以为御史不敢参你鼎国公府,夺了你家的丹铁券吗!” “娘的,今日这妖风真是忒大了!”厉以偏着脸捂着眼,一副被风沙迷得痛不欲生状,大喊,“有事说事!速速言明!” “少尹大人,是我派人举告,九里城有女子姓唐者,挟父兄之势,行刺尧国世子,杀伤宫中女官及无辜百姓,更派人暗杀本王,罪在不赦,请速速着人拿下审理!其兄长一直在场,嫌疑也难免。廓清法纪,惩治不法,是天京府之责,还请少尹一并捉拿,勿要宽纵。” “哦,竟有此事!”厉以忽然也不耳聋了,也不迷眼了,立即道,“有无人证?” “本王即是人证,闻女官也在场。” 文臻扯了扯嘴角,心想神仙打架,拉我干嘛。 “有无苦主?” “本王和闻女官都算苦主,至于被无辜杀伤的百姓苦主,稍后去你天京府领抚恤者便是。” 厉以干脆地一挥手,“既如此,人证苦主俱全,唐氏兄妹嫌疑难免,带走!” 他说一声带走,身后几个人并没有动——动也没用,太子皱眉立在街中,定王抱胸冷笑睨视,唐家护卫将唐氏兄妹团团护在当中,更不要说铁甲鲜明的黑甲卫,森然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厉以可以混不吝装没看见太子定王,这些天京府的小吏可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所有人都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唐家尊贵,太子都顾忌三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理会。 只有唐羡之,忽然一笑,上前一步,又摆手命身边护卫不要跟随,看那架势,竟然是打算被带走的模样。 众人都诧然看他。 燕绥眉头一挑,倒认真看了唐羡之一眼。 文臻心中电光一闪,忽然道:“羡之先生!” 她这一声唤得亲热,燕绥瞟了她一眼,结果看见这女人一脸崇拜星星眼地冲唐羡之放电。 燕绥忽然觉得有点手痒…… 文臻这一声突兀,声音也大,唐羡之下意识转头,文臻却又只对着他笑,不说话。 唐羡之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只是这么一顿,那边,厉以气势汹汹的“带走!”就好像是背台词,背完,也不等身后随从响应,立即又道:“唐氏兄妹身负嫌疑,抗拒捉拿,逃窜于天京,按律令,应下发海捕公文,城门加派人手查禁,凡与唐氏有关者皆不得出城,此令……”他装模作样算了下时间,“至唐氏兄妹被捉拿归案或自行投案时止。” …… 一波骚操作后的又一次死寂。 文臻嘿嘿一笑,很给他打CALL! 或者给我们的宜王殿下打CALL。 东堂朝堂第一奸真不是白当的。 另一边,太子等人神情很是难看,此刻也转过弯来了。 燕绥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缺德冒烟,借力打力,整得人无话可说。 本来今日步步翻转,每步都是死局,一开始燕绥想利用尧国绿毛龟逼迫唐家却被唐羡之反击失败,然后文臻出手设计唐慕之发飙,发飙结果超出了预想,却又有太子定王搅局,消灭证据和稀泥,眼看一番心计要付诸流水,结果燕绥居然告官,然后有个二百五接了。 这种案子,不是谁告便能有人接的,然而天京府有个同样出身公侯的少尹。鼎国公厉家,九大家族之一,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和唐家关系一直不和。 接了,其实也是死局,难道还能真锁拿进府?别说锁不了,就算人家真发昏跟着走一趟,下一秒也是恭恭敬敬被送出来,此案便真的就此了结,再也无法借此翻出花来。 所以燕绥从来要的不是将唐氏兄妹绳之以法。 而是要把他们困在天京。 唐氏兄妹为唐家地位声誉计,不可能去自首,一日不自首,一日海捕公文不取消,一日他们就不能出天京。 那就成了唐家在天京的人质,以唐氏兄妹的重要程度,唐家想要做什么,都会变得束手束脚。 而明面上,燕绥也没有太过为难唐家,唐家想要发难或者诉冤,都缺乏有力的理由,到时候如何在唐家和朝廷之间维持平衡,这个问题他可以直接丢给那些老家伙们去发愁。 真是妙绝。 在场所有人,除了燕绥文臻,其余人都没看出这个即将到来的坑。 唐羡之看出来了,所以他不打算拒捕,打算跟着府衙走一趟,去了之后自然会有各方势力奔走,很快他就可以走出天京府,并且洗去指控于他兄妹的所有罪名。 然后被反反复复墙头草文臻同学给坑了…… 我就叫叫你,耽搁一下你的时间,我不干人事。 厉以风一般来去,目的就是为了说出这番话,说完之后转身就走,还不耽误把地下那个昏过去的胖子抬走。 太子和定王几次想张口,都找不出可以阻止的话,朝廷行事,讲究再阴私的事都落在明处,不可予人话柄。 却有人说话了。 “厉少尹留步。这里还有人需要举告。” 唐羡之音色特别干净悦耳,总让人不由自主沉溺于这般动听音色,而忘记他所说的内容。 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转头看他。 厉以脚步一顿,一瞬间有些犹疑,但最终还是转身,冷冷瞧着他,不说话。 唐羡之笑道:“厉少尹,律法面前,众生平等,在下举告,天京府也不会不理吧?” 厉以硬邦邦道:“自然。尔举告何事何人?” 唐羡之微微仰起脸,日光自他平直绷紧的下颌流过,溅开一片灿亮,他眉若青羽而眸光似最纯净的流水,容色比雪清,比月明,比日色更光华。 燕绥华若重锦,若成曲调,也是一曲千回百转盛世长歌,既凌厉又雍容,既巍峨又奔腾,如身临高山见巨河滔滔,越峭壁孤崖,逆流而上,似要一路向天。 唐羡之却是清若深潭,调寄丝竹,悠扬舒缓如水潺潺,如仙人自云端鸣箫乘龙,采云撷霞,迤逦而来。 这样一个看起来清软至柔的人。 却一笑伴言语铮铮。 “我有三告。” “一告宜王燕绥。心胸狭隘,猜忌重臣。明知我唐家开国功臣,百年屏藩,世代子弟为我东堂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仍妄图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为羁留唐氏忠诚子弟,不惜置尧国世子于险地,视两国邦交于无物,弃唐家忠心如敝屣,捏造罪名于前,当街侮辱于后。其心窃窃,不可与闻。” “二告天京府少尹厉以。因私怨而废公义,不尊皇族,不敬上官,当街咆哮,勾连皇子,意图置忠臣于冤狱,执国家公器行泄愤之事,其心阴私,不可昭也。” 文臻禁不住又在心里夸上唐羡之了。 牛逼啊! 一盘棋你翻来我劫去,燕绥已经把他们逼到死胡同,他愣是还能翻出花来。 他把燕绥和天京少尹也给告了。 这一告就得接状,厉以成为被告就得避嫌,天京府就不再会给他制造麻烦。 把燕绥也拖进案子,就逼得皇帝不能不出面——燕绥今日举动,定然会有很多朝臣不赞成,一起拖下水,事情就会闹更大,到时候皇帝除非立即和唐家开战,否则八成要被逼和稀泥。 “三告尚宫局司膳女官闻真真……” 声音真好听,说话真牛逼,分分钟就出来一篇罪名……等等,有什么乱入了? “……闻真真身为后宫女官,却与前朝皇子及朝官勾连,栽赃于前,设陷于后,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有负陛下信重,不修己身之德,其心暗昧,不可救也。” 文臻:“……”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题外话------ 端午安康! 虽然高考的孩子们一定没空看文但还是要说高考顺利! 提醒一下大家好像评论区又活了,大家又可以欢快地表扬我了! 最后感谢大家,我以为那个潇湘充值送月票活动没人理呢,谁知道昨天五点以后大家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哗啦啦月票砸得我身娇体软,来吧,推倒我……哦不我把男主送给你们推倒吧!今天没有吻只有坑!明天还有甜!后天还有甜!我要撒多多的糖,齁到你们发昏! 哦对了,月票红包还没发完呢,记得投完月票领红包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壁咚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一场属于皇族和门阀之间的第一次战斗,不动声色开端,尔虞我诈来往,最后同归于尽结局。 你告我我告你你揪我领子我踹你一脚大家一起入坑算完。 当晚,天京府衙门大牢里就住进了府衙建立有史以来身份最高贵的囚徒。 一行人当真跟着厉以往天京府走的时候,厉以一脸懵逼三连,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如飘云端,身后还跟了几只虎狼。 一群狠人啊! 阔怕。 文臻却注意到几人一离开那封锁着的九里城,四面远远的百姓的眼神,看向太子是敬慕欣喜的,看向牵着三两二钱的燕绥,却是戒备憎恨的。 这让文臻忽然有些难受。 身边的这个人,她见过他的狠,他的冷,他对世事和众生的不屑,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漠然。 他行走于东堂土地,所经之处百官颤栗远避,都说他无事生非,桀骜散漫,行事恣肆,目下无尘。 然而她见过他夜半议事,想要以一桌餐解父皇忧。 见过他屋顶聊天,却怕母妃惊扰入睡的父皇。 见过他草蛇灰线,顶着世人的误会和非议,从一只狗偷起,苦心筹谋,只为打响扳倒门阀第一枪,为他父皇的统一大业冲在最前。 而这些,那几个满嘴忠孝之道的皇子们,没有一个去做,也没有一个敢做。 践踏百姓的获取爱戴,护佑黎民的遭受攻讦。 为国操劳的人盯着皇位,悠游散漫的人盯着江山。 或者换个说法,他盯的也不是江山。 他盯的是他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一切。 而为此无论做了什么,是否背负他人误解,他还是那个他,不在意,宛如风。 她相信以他的强大,必然自内而外,浑然一体,便是午夜梦回,也不会觉得寂寥如月光拂过心房。 可她忽然便觉得有点不忿。 这种不忿,源自于现代那一世伦理与律法打磨出的三观,可见人间仇怨,却容不得颠倒黑白。 文臻叹口气,忽然觉得前路多艰。 燕绥这样的性子,这样的行事,可以想见未来风波就如临窗风雨,时不时便来一场,而她本就和他走得近,今日之后更是再也撕掳不开。 可是,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仰头望着天京府日光下烁烁闪金的匾额,翘起唇角笑了一下。 …… 天京府衙猝不及防,也来不及临时上调牢房待遇,想要几位身份贵重人士在上房喝茶吧,人家还不乐意,就是要坐牢。 天京府衙那位胖子府尹中途醒来了,听见了这码事,眼睛一翻又昏过去了。 文臻对他这种说昏就昏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十世不修,府尹天京。也就是八辈子缺了德才会做这天子脚下第一京的一把手。皇族遍地走,上司多如狗,谁都得罪不得,谁都不能不好好伺候,各方关系乱如麻,交错势力如刀,一着不慎便是满身洞,历任府尹很少能连任,平安调任就是莫大福气,本来文臻还想当这种府尹还能养这么胖真是迹,现在想来,说昏就昏,也是成就。 他昏了,所以厉以明明是个戴罪之身,也不能进牢房,他必须要主持天京府的事务,继续和这群又牛又二的顶尖人物厮混。 他也是个浑人,当真安排了牢房,还是男女混住双打牢房,非常中二的,文臻和燕绥并排两间,唐氏兄妹在两人对面两间,一抬头面对面,尬到想捂脸。 当然,厉以也不敢掉以轻心,让几人在牢房里出事,天京府衙衙役这几天简直倒了大霉,没日没夜换班站岗,将那不大的牢房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遭受了池鱼之殃的文臻也不急,看牢房虽然简陋了些,倒还干净,而且居然还考虑到贵人的身份,紧急隔出了茅厕,就是也不知道厉以是不是脑子有坑,茅厕也就是用砖头在牢房角落单独隔出一个空间,燕绥的在东北角,文臻的在西北角,隔着一层不算厚的墙壁,正好挨着。 得了,这构造,不是文臻要听燕绥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就是燕绥得听文臻的阶前点滴到天明了。 所以文臻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厕所,拿砖头搭灶。 燕绥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从宫中赶来的御医正在给他裹伤,文臻偷偷瞄过一眼,是一道贯通伤,穿过了肘弯,伤口小,但深,隐约能看见森白的骨骼,看着都痛。 燕绥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你说他装铁汉吧,他时不时哎哟一声,却不是哎哟疼痛这回事。 “这布不白,换了!” “这绑的什么手法?乱!据说你是太医院伤科最好的大夫?你以前都是给桌子裹伤的吗?” “裹这么松,散了怎么办?力气呢?宫里扣你膳食了?” “裹这么紧,棍子一样,你非得看见我一直直挺挺撒着手才开心?” 御医单膝跪在他面前,抖抖索索,汗湿了鬓边,好大一卷白布扯了裹裹了扯,一直到最后都快没布了,那祖宗才勉勉强强说一声,“虽然难看,但也算讲究的难看,行了。” 御医如蒙大赦,刚想松口气,就看见那祖宗端起手臂看了看,又看看另一边肘弯,忽然一脸纠结地道:“一边有一边没有,不行,难受,另一边你也给我裹上,要一样的。” 御医那一口气没吊上来,腿一软,坐地上了。 “殿殿殿殿下……”他绝望地道,“没没没没没……布了呀……” 一旁的厉以一脸的不忍卒睹。 御医快要哭了,一把年纪的大老爷们儿呜呜咽咽的实在很影响心情,文臻叹口气,站起身,走到两个牢房相邻的栅栏处,道:“我来吧。” 御医赶紧让开,想要将剩余的那点布条儿递给文臻,文臻摆摆手,示意不用,又示意燕绥把手臂递入两牢之间的缝隙,燕绥一脸我不想理你但是我想瞧瞧你出什么幺蛾子的表情把衣袖捋起递过来,文臻抓住,就开始拆布条。 御医看得心惊肉跳,想要阻止,想想自己也没本事哄好这位主,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就头一缩。 文臻一边拆一边啧啧赞叹——燕绥真是生得肌骨匀停,小臂线条利落修长,增减一分都不能的感觉,肤质如软玉,连掌纹都分外清晰,是个断掌呢…… “你捧着我的手再看下去,我有点担心你是不是想亲一口。”燕绥忽然嗤地一笑。 “是呢是呢,这手简直是米开朗基罗最满意的作品,是美神精心设计的胴体,是怎么也画不出的写不尽的美好线条,是欲望之神,是炽热之源。这么漂亮的手,牵着一定很幸福……”文·彩虹屁专家·臻嘴油惯了,头也不抬,一串屁便滚滚而来。 燕绥只敏感地捕捉到了“欲望”两个字,想了想,指尖勾了勾。 文臻:…… 等等您这是在干什么?隐秘而伟大地,发骚吗? 燕绥又勾了勾。 一瞬间文臻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一丝不挂在榻上横称,翘着黑丝长腿,对她昵声道:“好人,来呀……” 再将**的脸套上燕绥的脸。 文臻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小心你的口水!”燕绥赶紧嫌弃地一偏脸。 文臻哈哈笑着赶紧伸手去擦他的脸,“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您擦擦。”不防燕绥一偏头,她的手指便擦过了他的唇。 文臻第一反应是糟糕了这家伙这么讲究这回得发飙,第二反应是哇这人看起来又傲又浪唇竟然不可思议地柔软,亲起来一定好棒棒……忽然感觉身后有如芒在背感,回头一看,唐羡之斜斜靠在栏杆边,正含笑瞧着她,牢房光线昏暗,他眼底有种莫名的光。 这光亮得令文臻有一点不自在,略有些讪讪地缩回手,燕绥却皱眉了,只擦了上嘴唇感觉不对劲怎么办? 又不想被她刚摸了厕所砖的手指再碰到怎么办? 那就只有也回敬她一次了。 文臻一看他伸手,就知道这个重度强迫症想要干什么,及时一偏头,躲过了他寻求对称的魔爪,啪地一声将一个东西贴上他的肘弯,“别动!好了!” 燕绥低头一看,便见肘弯贴上了一个长长的方方的东西,不大,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看上去像一块肉色的布,和肤色很接近,这颜色首先就让他很满意,更难得的是那块布方方正正又不累赘,瞧着很顺眼。 文臻又捋起他另一边袖子,同样位置,啪地又贴了一块,笑道:“对个称。” 这下两边,端端正正,一模一样,整齐清爽,无比对称,简直就是重度强迫症患者的福音,看着心里不要太美。 燕绥确实很满意,很久没这么满意了,很久没人能这么理解他对于对称和齐整的苛刻要求,也很少有人这么主动地去照顾他这个要求,面对着他的“无故挑剔”,人们畏缩着,躲藏着,诧异着,用暗藏的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窃窃地表达着无声的排斥。 便是父皇,也有意无意劝说过他很多次,让他收敛一些,认为这是他故意用来折腾他人的手段。并隐隐暗示过他这样很没有皇家风范。 更不要说他的母妃,薄唇一启,笑言:他就是个小疯子。 没人知道他也试图凌乱,放弃那些近乎和自己过不去的洁癖、整齐癖、和对称癖,然而他失败了无数次,很多次彻夜不眠之后,他终于明白,这是命运给他的诅咒,这是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跨越的无形的天堑。 是永远也无法对人诉说的孤独。 那就恣肆地行走吧,沧海之大,桑田之久,有没有人相伴都会老去。 有没有人明白都是一生。 然而忽然有一天看见了她。 从相见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明白那哪怕血缘亲人数十年都不能明白的他。 他看着她。 看着忽然便觉得可心的她。 …… 文臻并不知道此刻,两块特大创口贴便泛滥了某人早已快成化石的春情。 久不为人理解的人,便如孤身饥渴行走于沙漠,一个懂得的眼神便可化为心底的绿洲。 她只觉得很少正眼看人的燕绥,忽然回首对她的那一笑,眼睛里仿佛荡漾了三春柳色,闪得她心头微浪。 …… 燕绥起身,张开双臂,满意地看了看,还特意晒给对面的唐羡之瞧了瞧,道:“总算有个做事儿像样的。” 唐羡之居然也赞同点头,道:“确实。闻姑娘兰心蕙质,慧黠可喜。” 文臻对天翻个白眼,心想你们夸人都这么不走心的吗? 此时府尹亲自带着人送饭来,给这几位瘟神送饭,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费去了天京名酒楼烩芳楼叫了两桌最贵的席面,隔着老远就闻着鲜香四溢。 文臻已经准备坐下来大快朵颐了,结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仅不吃,还对那桌完全可以称之为珍馐的席面大加挞伐,称“那玩意儿从头到尾都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 听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块草头圈子…… 怎么办,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钟之前和燕绥并肩作战的豪阔感了,现在她只想跳起来,把这块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的玩意儿给塞到他嘴里去。 对面,唐羡之也叹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厉以巴不得能趁此机会将几位瘟神请出府衙,大佬们赌气尽管赌,拿他这小小府衙作什么祟,在这呆一夜,谁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波折,无论谁出了岔子,别说他老子是鼎国公,是皇帝都有点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绥正色看着他,一脸你脑子进水的表情,“我们是待决囚犯你懂吗?囚犯!” 厉以有点想哭…… 文臻看看燕绥,燕绥看看文臻,明明没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快来喂我吧”颜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脸崩溃的厉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脸转向文臻。 他搓着手,一改先前的浑样儿,低声下气地道:“闻女官,你是负责陛下饮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厨艺实在是一绝,能不能……”又道,“闻姑娘还记得我不?在下厉以,鼎国公府子弟,我父亲是鼎国公厉响。” 文臻看着他的大黑脸,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记得,多谢厉小公爷当初出言相助,我能进宫,至少有小公爷一半功劳呢。”文臻笑得十分诚挚。 这位还真是熟人,闻府厨艺比试那日,自动承担捧哏角色的那位,因为他率先捧场,推波助澜,各种明帮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碍下获胜,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当时文臻就看出对方身份不凡,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厉家出身。 厉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虽然实力不如那三大隐世豪门,但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东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因为厉家是武将出身,却不是开国从龙重将,而是和开国太祖争皇位的敌方阵营的第一骁将,当年活捉过太祖皇帝,却因为惺惺相惜,将太祖给放了,后来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为这段经历,厉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间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说是贰臣的,有觉得是降将忠诚度可疑的,总之两边都不讨好类型,所幸厉家老祖是个天真烂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欢他的性子,一生荣宠,死后封了国公,一个鼎字,可见看重。 现任的鼎国公厉响,据说酷肖乃祖,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却勇武非常,救过先帝,也救过当今,平日不爱上朝,皇帝也不爱他上朝,因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么就要求打架,不让他和邻国打架他就打人,不闹个鸡飞狗跳不算完。 这种人物,可以想见结仇不少,本朝重武轻文,和文臣的关系必然也很难看,不买唐家的帐,再正常不过。 难怪当初他各种捧哏,两个大太监和闻家人都不敢多话,原来是豪门公族之后。 看在这一层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点隐隐痛,她向来是个大姨妈不太安分的,来之前着了凉就会痛,会比较没精神,懒得动。 然而身后那只大型食肉动物的肚子咕噜声可以当听不见,欠的情不能不还。 那就随便搞搞吧。 “您给安排一些材料来……”她和厉以嘀咕了几句,厉以忙派人去办,天京府的人迎来送往惯了,办事利落,很快便将文臻要的东西置办齐整。 两个铁锅,一些小米面,油盐,鸡蛋,葱花,刚出锅还香脆着的油条,还有两个土豆。一块平平的案板。 厉以还是有些不放心,看着那些简单的材料,再三问:“就这么些?” “就这么些。”文臻开始揉面。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买什么都方便。”厉以怎么看这些东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肴,这能应付得了宜王殿下那个全东堂闻名挑剔的嘴吗? “这就够啦。” 文臻手脚很快,就在厕所砖头搭成的台子上,先土豆切丝,大火快炒,然后和面,加水,加盐和随身带的自制的调料,和成糊糊状,锅已经热了,倒一勺面糊,端着锅轻轻巧巧地两转,面糊就在锅底被转匀成圆形的薄饼,散发出令人觉得亲切的面香,滴几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面饼还没全部凝固,摊上一个鸡蛋,用锅铲抹平在面饼上,鸡蛋的香气浓烈清郁,在不大的牢房里蒸腾而起,文臻抹一道酱,酱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葱,葱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条,热腾腾的淡黄色土豆丝,撒一点辣椒粉,铲起,一层层包裹成卷,最外围的面饼米白喷香,边缘泛着焦黄,轻轻一碰,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里头层层叠叠,都是不同的风景,鸡蛋暖黄莹白,青葱碧色盈盈,大酱闪耀着属于黑土地的肥沃而饱满的褐黑色,油条酥得金黄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鲜红亮眼,土豆丝细如金丝,诸般色泽鲜明交杂,一个小小的卷饼,也让人餍足似见盛宴。 文臻动作很快,几乎眨眼便是一个,手势便如天女撒花,透着一种轻松底定的自在,仿佛厨房里的一切就是她的领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样的千变万化都在她指掌间掌控。 哪怕一个再家常小吃不过的煎饼,她做来也暗含韵律,看得人转不开眼珠,她做菜时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见两道平直秀气的眉,而唇线微抿,消去平日里似乎有些过分的柔软和娃娃气,隐隐透一分骨子里的硬与刚。 厉以在看她。 燕绥在看她。 唐羡之在看她。 看她的时候都没多想,只觉得这女子下厨时的神情姿态分外引人,像是掀开一层又一层伪装,看见那少女内里深藏的那些光。 厉以看了一会,转开眼,心想这丫头总装老实,但做菜时候这种分外自信的姿态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燕绥看了一会,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唐羡之看一会,微微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反正这看起来很好吃的卷饼,又没他的份…… 第一个煎饼做好,燕绥毫不客气就伸手来拿。文臻白他一眼——风度呢? 第二个煎饼给了厉以,厉少尹满脸放光,他赖这儿不肯走不就是等的这个?自从上次在闻家吃过她的烤肉火锅之后,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说滋味还是其次,最难得的是那种新鲜感,都是东堂没有的,透着股自由活泼劲儿的做法,让人着迷。 文臻还让他备了一些上好的油纸,此刻便派了用场,隔着纸的煎饼,依旧滚热,咬一口,边缘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随之而来的就是鸡蛋的柔软香醇,夹杂着春葱和土豆丝的浓郁野香,大酱的富含植物和天时美好的鲜,油条满满的油香,层层递进,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丰富回甘,咸鲜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饼本身的口感也是丰富的,先是饼边的焦脆,其后便是面饼本身的麦香柔韧,最后是油条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这来回跳跃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满足,浑身细胞都像在叫嚣着幸福感。 看似很简单的东西,其实足可以见技巧,比如摊煎饼本该用专用的鏊子,这里自然是没有的,平底锅也是没有的,但用这种普通铁锅,还能摊出这么匀这么薄的煎饼,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长,三口就没了。 厉以吃着自己的,瞄着燕绥的,殿下吃东西姿态从来都很斯文,但是速度惊人,再看文臻,已经又做好了两个,厉以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准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让,下巴向对面点了点。 厉以:?? 燕绥:!! 文臻一个点头的动作还没做完,一只手伸过来,将那两个煎饼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这么小气?” 燕绥一手一个,无视厉以期盼的目光,一边咬完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闻女官,墙头风景好吗?风大吗?” 这是讽刺她墙头草了,文臻笑吟吟道:“是啊,风有点大,吹灭了灶火,要么您去吃烩芳楼的席面?” “本王还没追究你先前的立场不明帮助敌人的罪责,”燕绥笑,“你就又想当着我的面公然投敌了。” 文臻翻翻白眼,重新开火,嘟囔道:“不给吃煎饼,那给做个什么?烤冷面?麻辣烫?脆皮鸡饭?葱油拌面?狼牙土豆?” 她并不生唐羡之的气。 因为她知道,唐羡之告燕绥的时候把她也捎带着,并不是睚眦必报。 很可能还是为了保护她。 为了唐家气势和地位不堕,为了不让燕绥占尽上风从此世家节节败退,他必须抱着燕绥一起跳崖。他兄妹和燕绥都进去了,但是唐家的势力还在外头。定王和太子还在外头。 这时候留她在外面,实在太危险。 她在牢里,燕绥也在,谁能动她。 否则他先前何必一只鸭翅又救她一命。否则他实在不必硬掰个理由拖上她,他告燕绥厉以的罪状都十分清晰狠辣,唯独到她就跟开玩笑似的,什么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谁来看都是笑话。 皇族要大一统,要对门阀动手,一旦动手便绝不会和风细雨,唐家上下千条性命,不过翻覆之间。 门阀因此要自保,绝不后退,不过是各为立场。 没有对错。 所以她也就不论是非,只单纯计算属于自己的恩怨。 抱大腿的恩还了,那只鸭翅的情还欠着呢! 燕绥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她的“资敌”行为也没太多表示,把手里已经有点冷掉的煎饼扔给厉以,“行了,送过去,省得说我克扣他,没皇家风范。” 厉以只好送过去,原以为金尊玉贵的唐家公子,定然受不了这挑衅,不想唐羡之竟接了,认认真真道了谢,捧在手里,小口吃着。 许是感受到厉以有些诧异的目光,他忽然抬头,笑道:“请帮我谢闻姑娘。” “不谢我?”对面,燕绥懒洋洋吃着下一个新出炉的热腾腾的煎饼,怕嘴角沾芝麻粒,下意识隔一会儿便用帕子按一下。 “如果殿下觉得闻姑娘是您的禁脔,您可以代表她的意志,那谢您也一样。” 文臻托腮笑眯眯听着,心想这位唐公子仙姿玉貌,其实嘴也够毒啊。 燕绥呵了一声,正要说话,对面牢房,一直一动不动的唐慕之,忽然直挺挺坐了起来。 她一醒,厉以就露出警惕之色,唐羡之却看也没看她。 燕绥照旧咔嚓咔嚓吃着他的煎饼,为了吃着方便,他要求文臻把煎饼切成一段一段,每段长短必须一样。 唐慕之眼神还有些茫然,似乎从没呆过这么阴暗的地方,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眼珠子才凝出光彩,却是啥也不问,立即就开始撮唇想要吹口哨,然而口哨已经被燕绥没收并被文臻贪污,她嘴里动了动,便是想起了先前受侮辱的一幕,再一抬头,看见那两个贱人就在对面,居然在做东西吃,一个做,一个吃,燕绥不住提着要求,文臻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翻大白眼,明明也并不怎么亲昵暧昧,但看在人眼里,便觉得很是家常和谐,不由自主便想到一些属于生活或者家庭之类温馨的画面。 然而看在唐慕之眼里,那就是火上浇油了。 她默然半晌,紧紧咬了一阵齿关,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拼命阻止自己不要说,万般纠结千般愤怒都化为此刻无法发泄的邪火,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最后的本能。 她忽然唇一撮,一阵颇有些刺耳的哨声,滚滚而出。 口技这东西,没有哨子也一样可以发声,只是能力稍弱罢了,那哨声十分有穿透力,震得受潮的墙壁簌簌地掉墙灰,四周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唐慕之怔了怔,又吹了几声,四面依然一片安静,一块将落未落的墙皮啪一声落地,将她的哨声打断。 厉以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小姐,见着你先前街上那一哨的威力,你以为我还敢在天京府周围十里之内留一只鸡犬吗? 就连三两二钱,都被提前送回宜王府,三两二钱不愧有兽王之名,所有动物都被唐慕之哨声所控的时候,只有它扛住了,始终没有对人群造成任何伤害,否则凭它的杀伤力,真要被控制,那死伤必然成倍增加,太子等人也就更有借口给燕绥安排罪名了。 兽王很少这么狼狈过,所以哨声停止后,三两二钱十分暴躁,燕绥派了整整一队护卫去才把它带回府邸。 唐慕之在那发泄般的吹,文臻在做煎饼,燕绥和唐羡之在吃煎饼,吹得用力,吃得香,三个人都头也不抬,气氛甚为诡异。 唐慕之的口技似乎也颇费体力,停止后,脸色瞬间灰败了许多,唐羡之终于回头看了看她,把另一个没动过的煎饼递了过去。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怪,几分冷漠几分怜悯几分叹息几分遥远。 唐慕之眼底爆出怒色,肩头一耸,便要打掉煎饼,但不知怎的,她迎上兄长目光,那手便在半空停住,半晌,竟然真的接过煎饼,大口开吃。 她吃得很用力,仿佛吃的不是柔软的煎饼,而是敌人的皮肉血骨,牙齿时不时碰在一起,在略有些回声的牢房里回荡,那一声声不断的格格之声,听得人心中微微发凉。 文臻埋头做菜,不想看她,总觉得她此刻嘴里的煎饼皮就是自己的皮,嘴里的土豆丝就是自己的筋…… 她埋头做,那边疯狂吃,一个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案板上堆了一小堆。直到唐羡之忽然喝道:“行了!” 文臻抬头,这才发现,刚才做出来的很多煎饼,都被唐慕之给吃了,不知道厉以是什么想法,大概觉得人吃饱了心情会好一点,便将煎饼一个接一个地递过去,燕绥反正吃饱了,就冷眼看着,也不理会,完全就是你撑死活该。 唐慕之完全陷于一种自我厌弃自我伤害的怪圈里,也就一个接一个地吃,如果不是唐羡之发现不对强行喝止,她还准备再吃下一个。 此时她左右手各一个,怀里还兜着一个,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竟然撑得像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被喝止后,她才从那种疯魔一般的状态里退出来,怔了半晌,忽然一脸痛苦地把煎饼一扔,张开嘴就要呕。 燕绥忽然喝道:“不许吐!” 唐慕之维持着弯腰难受的姿势,抬起头瞪着他,眼泪哗一下无声流了满脸。 阴暗的牢狱里,她黝黑的眸子里盈满水光,每一寸光芒流转,都是心碎的伤。 文臻转开了眼。 她有点不好受。 虽然无法接受这个女子对待他人的偏执冷血,但是爱情面前,没有高贵低贱,也没有是非对错,一腔热血满心爱恋遭遇这样的冰雪风狂,对于一个自幼顺风顺水的少女来说,实在也是太残忍了些。 是幼年曾经相伴,自此后情根深藏,数千里思念难寄,终有一日追蹑而来,夜半也要在他的府门口,吹一首求凤,或许想要一曲清歌以应,或许也只是想闻闻带着他气息的晚风。 那不是一曲求凤,那是一生痴。 偏偏遇上了燕绥。 那人眼眸里春风万里姹紫嫣红开遍,花根下却是不被日光消融的积雪三千。 要怎生忘却,怎生相见,怎生怀念。 …… 文臻忽然觉得,唐羡之和燕绥看似截然不同气质的人,骨子里却有些相似之处。 唐慕之这种模样,她这个冷心冷肠的人都不想面对,厉以更是早已走到一边。 而亲兄长唐羡之,却依旧是那清灵雅致模样,连面色变化都没有一丝,只拉住了唐慕之的手,给她渡了一段真气,淡淡道:“呕吐伤身,以后万不可积食了。” 文臻觉得这要是自己哥哥,她能一榔头敲过去。 这是积食的问题吗? 她生出一些迷幻感——唐羡之的性格,真叫人拿捏不准。初见他,散淡雍容,林下高士,山间仙人,周身不染人间气息;再见他,风趣幽默,体贴亲和,是个雅谑皆得的妙人儿;如今再见,绵里藏针,八风不动,春风化雨里藏雷霆之势,又是足以和燕绥正面刚的顶尖政客。 到得此刻,百味杂陈,她竟不知道该对他如何评价。 心里泛起一种淡淡的复杂的滋味,有点苦,有点寂寥,又似乎有点解脱。 唐慕之却似乎习惯了服从兄长,任凭兄长为她调理胸臆间的烦恶,只死死盯住文臻,好半晌,才哑声道:“就因为这个吗……”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就因为……会做菜吗?”唐慕之指着那些煎饼,“我给他写了十年信,为他一句话练了十几年口技,到头来,就输给你这一滩下等人才吃的煎饼吗?” 文臻扶额——哦,先不论这句话对错,姑娘你是输给情商太低了好吗?你看看你这一句话,在场的人一个不漏都被地图炮了啊。 你心爱的宜王都被你扫到下等人的簸箕里去了鸭! “一块煎饼,就抹掉了我和燕绥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是吗?”唐慕之弯着腰,抓着牢门栅栏,再不复先前的骄傲凌厉,喃喃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啊,德妃娘娘很喜欢我……” “秦侧侧什么孩子都喜欢。除了她自己的儿子。”燕绥阴恻恻道,“还有,谁和你有多年情分了?” 唐慕之就好像没听见,又或者已经适应了燕绥的狠辣,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娘娘夸我口技有天分,十分婉转,说你有停下来听来着……” 燕绥道:“我停下来找棉球堵耳……她的话你也信!” “……我为此苦练了十余年,舌头都练短了一截,颌骨也有些前突,影响了容貌,为了不至于丑到配不上你,我请川北名医打断了我的颌骨,重新整骨,整整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我只能喝最稀的粥,瘦了一大圈,还因此染了病……” 燕绥,“难怪瞧着你脸总有些不齐整!” 文臻:……姑娘你能停止自虐吗?大爷你能闭嘴吗? “我走的时候,你没来送我,德妃娘娘说你伤心喝醉了……” “养的一条巨蟒死了,确实有点伤心。” “我给你写了十年信,每三天一封,家里专门养了十个送信人,从川北到天京,跑死了一千多匹好马……” “信都在呢,德高望重十分累赘,非要都收着,偶尔桌子不平,拿来垫着挺好用的,你既然来了,便一起带回去。” 唐慕之脸上的血色,一层层淡了下去,气色越来越难看,像朝霞忽然被末日的昏黄侵袭,泛出一阵夜色凝紫。 她忽然抬手,把放在一边的那桌席面,一把掀翻,盘子碟子碗筷勺子乒里乓啷碎了一地,菜液横流,丸子滚到了鸡汤里,羊腿砸到了豆腐中,她也不顾油腻,抓起滚到脚边的一个变形的银碟就开始砸生铁的栅栏——“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 “慕之!”唐羡之迈开两步,他原本离得很近,可也不知怎的,那些四溅的汤汁都已泼出了牢房,他的衣裳依旧点尘不染。 唐慕之听而不闻,她一下下用那银碟砸生铁,明明没有任何人再说话她却只一声声重复“闭嘴!闭嘴!走开!走开!” 音调并不疯狂,却低沉倔狠,一声声钉子似的,伴随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听在人耳中,心里便钝钝的,像被带锈的软刀子在磨,说不出的烦恶。 文臻觉得更不舒服了。 更要命的是,她看见燕绥皱起了眉头,一脸看神经病地看了唐慕之一眼,便走到和她牢房相隔的栅栏处,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些粗如儿臂的铁栏杆便断了,他从从容容地走到了文臻牢房里,伸手一揽已经站起来离开锅边的文臻的腰。 文臻看见他过来的时候心底就拉起了警报——不会这么狗血吧? 等到燕绥来揽她的腰她便已经确定了——就是这么狗血。 等燕绥的手往上移动时她已经做了决定——我不想这么狗血! 燕绥的脸靠近的时候她呵呵一笑——姑娘我让你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狗血! 燕绥一手揽了她腰,一手扶住她肩,脸往下一倾,准备和上次他娘围观他就变本加厉摸胸一样,来个擦边球。 他觉得只有这个法子能让那个女人彻底并且立即安静。 文臻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墙上一推,燕绥的后背撞在砖墙上砰一声响。 文臻踮着脚,一手撑着墙面,一手抵着燕绥胸口,偏头,对燕绥邪魅一笑。 说起来很复杂。 实际就俩字。 壁咚。 ------题外话------ 壁那个咚那个咚那个咚。 人家男主咚女主我让女主硬上弓。 到底只咚不动还是又动又咚。 就看月票能不能让我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浮夸的美貌荡漾的心(划重点,记得看)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唐慕之果然安静了。 不仅她安静了,整个牢狱,从唐羡之到附近看守的衙役,都没了声息。 这一幕对人的冲击力有点太大,就好比看见一只羊忽然猥亵了一头狼。 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狼抵在墙上,还有空偏头对唐慕之甜甜一笑。 “唐姑娘,你没有输呀。” 唐慕之怔怔地看着她。 “我和你不是对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因为你不曾获得殿下,我也不是殿下喜欢的人。”文臻笑,“为了我以后的清净,我提点你一下,你这样做,只会让他烦。你看,他刚才就烦到想要亲我来让你闭嘴了,所以我先下手为强。省得他亲完以后后悔,要我也给他亲一个对称就糟了。” 众人一脸麻木——亲,请问你这是什么逻辑? “你看,他如果真的喜欢我,现在应该心花怒放,至不济也要反客为主一下,你看他的表情,有一点点心花怒放的表现吗?有一点点反客为主的打算吗?他现在恐怕是在计算要怎么推开我才能让我准确的嵌在对面墙壁正中吧?” 唐慕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偏着头对自己巴拉巴拉,目光却落在燕绥身上。 这个…… 好像…… 不是…… 这么回事吧! 对面,燕绥忽然笑了笑,手一伸,把还想巴拉巴拉的文臻往自己面前一压。 噗一声文臻的脸贴在他脸上。 一瞬间脸颊微凉的肌肤和同样微凉的唇相贴。呼吸却是热的,带着天竺葵和木尾的浅淡的香气,那是一种微冷又暗含热烈勾引的香气,让人想起水墨画里远山近水的引人向往,肌肤是软的,缓缓散发另一种糖一般的蜜香,有点过醇,却不至于有黏腻感,和这种微凉香气相遇,便仿佛远山近水着了色,深深浅浅的翠,层层叠叠的浪,白石在水底晶莹闪光,岸边的细沙千万年被水淘洗圆润可喜,天光便被这水色照亮,一直透亮到了心底。 在这样的透亮里他不禁想原来女子的肌肤这般柔软饱满,像个成熟透了的水蜜桃儿,轻轻一碰便要坠落,将层层封锁的心门给砸碎了。 在这样的透亮里她想原来骨子里透着不在意和疏离的人,唇也能这么柔软,像看见遥远的水线之上生一朵随风摇曳的花,远景便一下奔入眼底。 这些念头都一霎而过。 下一霎文臻想,啊?这叫被强吻还是我强吻了他? 下一霎燕绥想,啊,她好像刚才吃完没擦嘴? …… 再下一霎两人霍然分开。 文臻去抹燕绥的脸,想要消灭罪证。 燕绥去抹文臻的嘴,想要眼不见心不烦。 ……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这两人惊世骇俗地当众亲吻完了还恋恋不舍互相摸脸。 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唐慕之,更想吹哨了。 娘的。 你们有完没完! …… 被当众打脸的文臻,脑子也空白了一瞬,一瞬之后她就反应过来了。 蛇精病这是又犯神经病了呗。 人说啥他偏不干啥这不就是他这种蛇精病的基本症状。 说到底也不算个啥,就当个贴面礼,外国人都这么干来着,燕绥对她来讲,妥妥的外国人。 文姑娘在两秒内自我破除了心障,瞬间坦然了。 坦然了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再贴一边,对个称?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腹中一痛,先前那种隐隐的痛忽然变成了抽痛,她有点紧张——不会是大姨妈要提前来了吧?这个时候,在牢里又没有女性用品,她第一天一般又比较汹涌,衣服颜色又浅,这要…… 对大姨妈到来的担忧瞬间将她因为这个吻发生的各种情绪冲淡,再看看对面燕绥,燕绥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正在用手帕擦手,还好是擦手不是擦脸,要是擦脸文臻觉得她非给他下毒不可,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手帕上,心想燕绥此刻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想先给她下毒吧? …… 牢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当众表演霸道总裁戏码的两人,倒是若无其事。燕绥擦干净手,才转头对唐慕之道:“你是信她的,还是看我的?” 唐慕之面如死灰,半晌痴痴地道:“你要的就是这样放浪不羁的女子吗?” “至不济,总比滥杀无辜要好。”燕绥把擦完自己手的帕子随手在文臻嘴边抹了抹,堵住了她对“放浪不羁”的抗议。 “滥杀无辜?”唐慕之的神情好像就没明白这评价从何而来,愕然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说那些贱民?你这个曾经一夜连杀上百人,生生在定州造了一个千人坑的天潢贵胄,居然因为我杀几个贱民就觉得我还不如她?” 文臻瞟了唐羡之一眼,他侧着脸,唇角笑意如勾勒,美得像一尊供台上的玉瓷瓶儿,没啥鲜活气儿。 她忽然有点忍不住。 “唐姑娘,你出身豪门,金尊玉贵,出入仆从如云,从小你的家人告诉你,你生来与众不同,居于人上,就应该拥有上位者的尊严,众生多是你脚下蝼蚁,蝼蚁,自然是不需要爱惜的。” 唐慕之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你虽出身平凡,难得也懂这样的道理。” “可是你忘记了,你说的贱民,是东堂百姓,而东堂,是他父皇的国家。王权之下,要杀要剐,只能王权主宰。”文臻依旧笑嘻嘻的,带点轻微的惋惜和鄙视,“我倒不知道你唐家,什么时候称王了?” 又是一阵静默。 便是唐慕之性情古怪,无所畏惧,也知道这种话是真正的诛心之言,接不能接,驳不能驳,好半晌才愤然道,“所以他可以一夜连杀百人,我就不能杀几个贱民。同样手沾鲜血,还分什么血白血红?你摆出一脸的清高寡欲不为荣华所动,还不是追在燕绥身后像条贪馋的狗?” 文臻看看手里的锅铲,看看燕绥手里的煎饼,笑嘻嘻不说话,用眼神提醒唐慕之。 到底谁更像一条贪馋的狗啊。 等到唐慕之被她看得恼羞成怒脸色涨红才悠悠道,“我不知道宜王殿下因为什么杀了百人,但我相信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看心情杀人。我更不会因为自己行事丑恶,就妄图拉别人和自己一同比谁更LOW穿地心。” 她身后,燕绥抱着臂,看着这个溜滑无情的小狐狸难得肯出面怼人,眼底笑意饶有兴致。 唐慕之明显没听懂后一句,但这不妨碍她理解整个句子的意思,但不等她发怒,文臻已经又道,“想清楚吧,唐姑娘,你追逐的到底是他这个人,还是仅仅他那个让你觉得唯一能和你相配的身份?又或者是他那浮夸的美貌?你想象过和他一起生活时的样子么?你想的一定是你吹口哨引得群鸟围着你飞舞你美得像只凤凰而他微笑在一边欣赏你的美这种玛丽苏场景吧?你想过他可能夜里打呼,可能磨牙,可能抠脚?可能阳痿早泄可能狐臭可能口臭?你想过早上起来可能看见一个眼屎糊满眼皮一张嘴喷出昨夜宿酒气味的臭男人?你想过过了很多年老夫老妻了他厌倦了你不再光洁的脸和因为生产逐渐松弛的肌肤,开始出去找女人,带着满身的脂粉气和酒气第二天挑剔你的早餐不那么精美?更何况他还有严重的怪癖,你想过他可能因为床单不够平就不肯和你睡觉?因为菜色不够对称就拒绝吃饭?因为你穿了一件宽大潇洒的衣服而要求你去换一件有棱有角线条笔直的……你想过所有的这些在相处才能逐渐凸显的要命的细节,你确定你都喜欢?能接受?能忍耐一辈子?” …… 半晌,唐羡之忽然哈哈一笑,转身又去拿了一个煎饼,拿的时候还同情地看了燕绥一眼。 厉以张着嘴,嘴里可以塞下两个煎饼。 唐慕之眼睛里晕着圈圈,那涟漪一定已经扩散到了她脑袋里。以至于她一段时间内完全无法思考,脑子里不断循环着一个眼睛糊满眼屎坐在横平竖直大床上抠着脚放屁的男人,时不时抬起手臂去嗅一嗅腋窝……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怀疑自己如果不能脱开这个魔咒,这辈子也别想嫁人了…… 这贱人有毒,有毒…… 而燕绥…… 燕绥那隐藏的不动声色的微笑,随着那几个“你想过”而消失,原本满意的脸色,也随着某人难得的滔滔不绝而不断的变黑变黑变黑…… 他忽然一伸手,把还在散毒的某人给拎了过来,一转身,手臂一撑,一模一样一个壁咚。 然后将自己那张宜嗔宜喜宜世间一切表情的脸凑到她面前。 问她,“请教一下,什么叫,浮夸的美貌?” 凑过去左脸,“浮夸?” 再送上右脸,“浮夸?” “人家那是形容词啦……”文臻忽然惊觉,她今天状态不对。 因为肚子痛得烦躁,话说多了。 刚才那一吻虽然算个意外,但她实在难以揣度燕绥的心思,总觉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让她心惊。 她也喜那浮夸美貌,但不喜那皇室禁锢。 她懂得重度强迫症的痛苦,但她不想懂得生成这种痛苦的原因,更不想自己的余生都要在这样不断给自己和他人制造痛苦的环境中挣扎。 她爱自由。 十余年被研究被摆布被羁縻的研究所生涯,让她对自由有一种超越一切的向往。 所以她给唐慕之散毒,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和燕绥打预防针? 肚子的抽痛越来越频繁,似乎在向全身扩散,文臻隐约感觉小腹一热,心知不好,她缩成一团,妄图用眼神击退他,“我这不是帮您嘛,彻底消灭她对您的妄想,以后您也清净了不是……” “我怎么觉得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这满嘴的怪话从哪里来的,我还要请教得多呢,比如什么是……阳痿早泄?” 哦不不不不是您泄了是我泄了…… 燕绥话音未落。 文臻肚子太痛,有点腿软,向下滑了滑,身后露出一点血线来。 燕绥一眼看见,眼神一冷,忽然一把将文臻扛起来就走! 对面唐羡之一惊也立即拉着唐慕之起身。 一行人刚刚冲出牢门。 蓦然一声爆响! 屋顶忽然碎裂,两个黑黝黝的圆球落了下来,看起来似乎是铁制,顶端有一点微红,满地乱转,哧哧作响。 那东西挺大,小半人高,落下的位置正好堵住了两个牢门,但此时燕绥已经扛着文臻出了牢门,厉以无比希望两位祖宗滚蛋,所以牢门一直大开四敞。 文臻屁股向天,想到此刻自己裙子上的美景,魂飞魄散,拼命掐他的背,“啊啊啊啊你放我下来啊!” 燕绥理也不理,扛着她就跑,他身高腿长,三步两步,便已经跨上高高的台阶,颠得文臻肚子一顶一顶地痛,文臻挣扎不脱,只好换词,“啊啊啊不能走啊说好要和唐羡之拼着谁能把牢底坐穿的呢!” 燕绥还是不理她,文臻一回头,就看见和他拼着要把牢底坐穿的那个,已经驮着妹妹也跟了出来。 厉以紧跟其后,还做着把唐羡之向外推的姿势。 这一行人的紧张令文臻也紧张起来,再不敢碍事地挣扎,刚想是不是想个办法遮掩屁股山河一片红,忽然底下一声闷响,那声音十分沉闷又雄壮,像谁用一床巨大的被子捂住了一座山然后点燃巨大的炮仗炸了这山。 这闷雷之后又一声,文臻屁股向前人向后,正看见里头咻咻咻咻一阵黑光闪耀,无数长的短的闪着幽光的尖刺、石块、铁球……各色各样具有杀伤力的东西向四面八方迸溅,牢狱坚固的墙壁顿时出现无数大大小小的鱼鳞坑,伴随着碎石墙灰簌簌而下,也不知道哪处要紧地方被击断,轰然一声,整个以坚固闻名的牢狱塌了半边,落下的碎石正砸在厉以的脚后跟。 至于那些慢上一步的衙役们,想必已经没了生机。 文臻惊得张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拢,连全身的不舒服都忘记了。 刚才如果不是她大姨妈意外到来且无比汹涌,瞬间弄脏了衣服,导致燕绥带着她先走一步,然后唐羡之反应极快也跟了出来,这东西堵住牢门,肯定不能碰,稍微一耽搁,现在他们很可能就是牢里的四具尸首了! 更重要的是,这一幕给她一种彻骨的寒意,她知道唐羡之和燕绥拉扯着入狱,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将最大的敌手放在自己眼前,放在一个谁都无法痛快使手脚的环境里,然而很明显,却有第三方动了手,心狠手辣,要将唐羡之和燕绥都坑死在这里! 这人是谁?谁又能在警备森严的天京府大牢里做手脚? 谁又有这么大胆子,敢同时对上最受宠的皇子和第一门阀世家的继承人? 太子?定王?或者两人合作?但感觉这两人又不像能有这种胆气的人,太子想要唐家的支持,定王想在太子身上索取好处,两人既然选择了支持唐家,暂时就没有道理动唐羡之。哪有刚给了人情转眼又要加倍拿回去的道理。 此时前方人影闪动,一大队人急急奔来,当先一人声调长长一听就是太监,“陛下有旨——”话没说完,看见前方乱像,惊得尾音都变了调。 燕绥已经不停步地从他身边过去,一边道:“旨意我接了!叫个太医到王府来!” 唐羡之紧跟在他身后过去,也道:“微臣接旨!但舍妹受伤,请求赴最近的合适所在疗伤,哦对了既然太医要去王府,一事不烦二主,那我们也去王府吧!” 文臻愕然盯着唐羡之,燕绥霍然停步,回头似乎想要把唐羡之给揍进那塌了的牢房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冷笑一声,道:“随你!”竟是扛着文臻头也不回走了。 唐羡之的护卫就守在门口,接过唐慕之也紧紧跟上。 只留下那太监愣愣地站在原地,这太监专职传旨,见过的场面都是沐浴焚香香案跪候,还从未见过还没开口就接完旨意的。 他举着圣旨立在风中,哭兮兮道:“两位……陛下旨意,是要你们立刻进宫啊……” …… 文臻没想到燕绥竟然会回府。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燕绥的王府竟然离天京府很近,从天京府旁一个小巷子穿过去就是,比进皇宫要快多了。 她心里微松,现在这个时候,去燕绥的地盘要比去皇宫感觉安全多了。 然后她看见唐羡之,心情顿觉复杂——这位行事还真是处处出人意料,但仔细一想却都觉得妙绝。此时遭遇无差别攻击,无法确定杀手是谁属于哪方,那么同样遭受刺杀的燕绥便反而是最清白的,这时候跟到燕绥府里,一方面在燕绥的地盘燕绥反而无法对他下手,另一方面燕绥必须得自保,自保的同时也就不得不给他们兄妹提供保护,唐家势力再大,远水救不了近火,此时单身在外,肯定不如在得宠皇子府里安全。 同时他把自己送到宜王府,也是变相向燕绥表明自己没有威胁,毕竟他等于把自己交出去当人质,他在宜王府燕绥如果出事,他也一样没好结果。 当时电光石火一片乱像,燕绥步伐极快,唐羡之瞬间能做出这种正常人想不到也不敢做的决定,着实让文臻心中想跪倒大喊爸爸。 宜王府还是和以前一样,看起来黑沉沉,安静静,若不是气势恢宏如庞然巨兽,看起来就像个废宅,直到接近宜王府距离十丈,都毫无人声,以至于文臻有种即将面对空荡荡鬼屋的感觉。 然而一旦进入十丈距离之内,就好像踏入的双足启动了点亮整座大宅的机关,啪一声微响,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门后并没有人,也没有一大群人涌出来迎候,前庭依旧是黑沉沉的,等燕绥扛着她进入大门,便有啪啪啪轻微声连响,前庭道路两侧的风灯无人自燃,渐次点亮,燕绥每走过一盏灯,下一盏灯便噗地蹿起明亮火焰,当他走到下一盏灯前,后头一盏灯便噗一声又灭了,如果从头顶看去,就能看见光明伴燕绥而生,随他的步伐次第星光亮起,于夜色中一路灼灼,而唐羡之,始终走在他身后的暗影里,像一抹衣袂飘飞的魂。 等他走到第二进院子前,又是一声轻响,门自动开启,缓缓拉开的红门之后,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可以想见,随着他的步伐,便是一片光明铺展的盛景。 这一幕神至令人凛然,文臻有一霎错觉回到了现代,这似乎是现代工业科技才能有的手段,然而今日在燕绥府邸,她见到了。 她的脸对着唐羡之,黑暗里行走的唐羡之并无一分的不自在和怒气,步伐轻缓有种不沾尘不着地的漂浮感,瞧着竟然让人觉得分外契合那种半明半暗的感觉,略微的神秘,一些些的飘然。 他看上去也很自在,没有因为燕绥无形的欺负而有任何的不快,文臻甚至从他脸上看到并不掩饰的震撼和欣赏,随即便听见他道:“久闻宜王精机关之术,通门遁甲,天文地理,无所不知,麾下护卫也多有长技,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文臻心里哟了一声,心想这是香菜精手笔啊? 她的脸垂向地面,便看见地面的青石板很有讲究,都有雕刻,且图案完全对称,而燕绥的脚每次踩上去,都在特定位置。 那位置图案就是一对大脚印…… 和他的靴印一模一样…… 难为他始终不低头还能完全踩准…… 文臻想着这是开灯,那其余图案呢?会不会有翻转啊飞剑啊陷阱啊什么的?武侠小说都这么说的…… 她的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燕绥踏上台阶的时候,有意无意膝盖碰了一个小小的莲花雕。 他身后唐羡之脚下地面忽然一颤! 唐羡之是带着两个护卫进来的,燕绥也没管,两个护卫进了宜王府,可以说是高度紧张,一直浑身紧绷,目光如电四下扫射,此刻感觉到脚下震动,立即飞起,还要下意识拉唐羡之,唐羡之却站在原地没动,喝道:“别动!” 然而已经迟了,其中一个护卫背着唐慕之,动作稍慢,飞起之后很自然要落往高处,但他背着人,无法跳到旁边树上,他身边就是灯柱,那护卫需要借力,脚尖在柱子上一点…… 然后那柱子忽然打开了。 那柱子也就是灯,是用一层水晶罩罩住里头的大型油灯,那人脚一点,那水晶罩自动开启,那护卫的脚便伸到了火上,烫得他嗷地一声叫,便往下落,而柱子水晶罩开启之后,整个柱子往下一沉,咔嚓一声,那一块地域的地面翻开,露出里头黑黝黝的看不见底的陷阱。 那护卫大惊,但已经无法收势,眼看就要落入陷阱,他背上唐慕之忽然眼睛一睁,醒了。 她一醒,眼光一沉,便看清了此刻情形,冷冷道:“废物!” 然后她一脚把护卫蹬了下去! 护卫快速落入坑底,唐慕之借着那股反弹的力,飞身而起,和另一个护卫前后脚落在高树之上。 那被蹬下去的护卫砰一声落在坑底,声音沉闷,因为太深太黑,也听不出他怎样了。 这些都只发生在刹那,此时唐慕之的喝声才止,看见唐慕之睁眼,他眉头一皱,第二声喝声紧跟而至,“不要上树!” 然而武人的动作永远比言语快。 唐慕之和那护卫到了树上,忽然觉得脚底触感不对劲,然后她们就陷了下去。 陷了下去…… 整棵树忽然仿佛变成了软泥,落脚处的枝桠滑得无法落脚,一踏上去就顺着枝桠下滑,滑到主干脚就陷入了一团非常粘性的东西,唐慕之先滑到主干处,发现被黏住就拼命向外拔,拔不出来就喝令,“把我拔出来!” 那护卫急忙伸手去拉,手刚伸出去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但终究不敢不伸,但只是这么一犹豫,那树干似乎有吸力,微微一动,唐慕之忽然就滑了下去。 此时灯光映照之下,才看出树身微微有些透明,还能看见唐慕之真的被困在树干中间,倒是没有生命危险的模样,但是挣扎不得,被困在那狭小空间,也够她受的,她一直努力击破那树身,但那东西真像是一团糕团一样,被击打得凸出一个个拳印,也不见任何破损。 而那剩下的护卫呆在树梢,愣了一阵,忽然一咬牙,也往主干滑去,想要无论如何试一试将小姐救出来。 不能救出来,他也死定了。 刚才那一犹豫,其实就是取死之道,他当时并不是畏惧死亡,而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护卫不小心触及小姐的衣袖,被砍掉了那只手。 他害怕自己伸手拉住了小姐,从此也会失去双手。 底下唐羡之忽然道:“你不用去救。” 他似乎能看透人心,又平和地道,“方才的事,不怪你,你就呆在那枝干上,注意不要触及主干。” 那护卫出了一口长气,感激涕零地遥遥对唐羡之磕头。 文臻心里叹口气,心想唐慕之小姐真是唐羡之先生永远的加分项。 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说几句话,就能让被唐慕之摧残得不断降低期望值的人们感恩戴德。 但她还有些事想不通,忍不住问燕绥,“唐羡之为什么不去救妹妹啊?”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去救,唐慕之会更倒霉。” 文臻看看安然站在原地的唐羡之,心中若有所悟。 “其实他脚下那一块石头的颤动就是障眼法,不动才是对的?” 燕绥淡淡道,“他这人,他爹死在面前,也不会随便动的。” 文臻对唐羡之的定力,也五体投地,真不是什么人在死对头家里遇上意外还能准确判断,稳稳站到现在的。 “那个落到坑里的护卫,没事吧?”她没有听见任何惨呼。 “没事,”燕绥懒懒道,“愿意的话还可以躺下来睡一觉,被子是云丝棉的,点心是醉丰楼的。” 文臻默了一下,我的被子还没有云丝棉呢! “这个机关是联动设计的吧?背着人的人,会惊动灯柱机关,如果两人一起落下去,那也就是一起睡觉吃零食,在坑里舒舒服服呆着,但一旦有人拿别人当踏脚石,那做恶的那个人就会落在树上,而树,才是真正困人的机关……我的殿下啊,你要不要设计个机关,也这么考验人性?” “唔,我的殿下,听起来很不错,再叫一遍。” “叫爸爸都行!爸爸,我的好爸爸,你能不能把我放下来?” 燕绥停步,想了想,把文臻放下来,文臻刚舒一口气,就见他疑惑地道,“到底应该怎么扛?”说着便两手握住了她两边肋下,一提。 文臻:…… 下面一步是不是就是我双腿往你腰上一盘? 亲爱的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盘肠大战? 还是你以前抱过娃?托屁股那种?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更大,而她此刻的裙子……真要托了以后,燕绥以后地洞里的云丝棉被以后都要归她享受了吧? 她只得拼命气沉丹田,屁股下坠,赖在地上,“我自己可以走啊爸爸!” 眼看燕绥还打量她的腰身,生怕他再来一个公主抱,赶紧蹭下地来,燕绥还在问:“正确的抱人姿势应该是怎样的?” “正确的姿势应该是自己走,”文臻翻白眼,“我没断胳膊断腿,谢谢。” 燕绥转到她身后探头,想瞧瞧那血线是怎么回事,文臻赶紧捂着裙子转过身,燕绥再转,文臻再转,两人绕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圈,一直站在最后的唐羡之忽然道:“殿下,何时给我们安排屋子,今夜我们都还没洗漱呢。” 文臻心中一喜,心想唐羡之真是善解人意,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转过来的时候,背后正对着唐羡之…… 这没有最尬只有更尬的世界。 “夜寒风冷,能和殿下借件大氅吗?”唐羡之又问。 燕绥眉头一挑,又看一眼文臻的裙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拍拍手,不一会儿,一个黑衣黄脸汉子出现,手里捧一件叠得边缘可以用来量长度的全新大氅,文臻认得他好像是燕绥身边的护卫总领,德字队的。 燕绥接过,却并没有给唐羡之,而是递给了文臻,一边淡淡道:“唐公子大抵是阳气太盛,总爱操心女人,有精神不妨多调理一下自己,没听过脸色发青,难活三更?” 唐羡之好脾气地笑了笑,并不回答某人恶毒的攻击,只将目光在燕绥脸上多凝注了一会,这使得赶紧穿好大氅的文臻也不由自主地对燕绥多看了一眼,然后发觉,好像燕绥的脸色,有点发青啊…… 她忍不住噗地一笑,这一笑不知道触到了燕绥的哪片逆鳞,他将文臻一拉。大步越过前庭和二进之间的院门,那沉重的木门在两人身后轰然阖起,随即咔哒一声,门上自动降下一根手臂粗的门栓,将门给闩上了。 文臻忍不住叹气,“殿下啊,你把人关在自己家里,你就不怕他把你院子糟蹋了吗?” “这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有讲究,以唐羡之的审慎性子,就算没人看守,他也不会轻易动手,他必然会慢慢逐一研究……”燕绥恶意地笑了笑,“等着累死吧。” 文臻想了想,唐羡之还真是那样的,他谨慎到,看见妹妹被困都留在原地,唐慕之现在还困在树里挣扎吧? 燕绥拉着她一路前行,灯光如星光在黄昏与夜的交替之时渐次亮起,一路似要延伸进藏蓝丝绒般的夜空里,文臻迎着那光走去,心中有种异的感受,仿佛便要和燕绥这般一直走,向上走,走入云端,走入没有倾轧争夺阴谋和刺杀的清净天空里去。 这里谢绝了烟火气,留下了人间梯,这里有个人讲究横平竖直天地经纬,心思诡谲又空明。 燕绥也在看她,她娇小,裹了他的大氅整个人好像都要被淹没,高领外的乌发不是很长,却丝绸般滑亮,和那重锦明缎的大氅衣料幽光相应,大氅太长,有点拖地,她微微垂手拎着,姿态便显得优美,露出的手背雪白。 像一朵黑色的柔软的云。 文臻感觉到似乎燕绥在注视她,转过头时却只看见依旧一脸平静的燕绥,这里已经是第三进,一进院子就看见分外规整的屋舍,一眼看过去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文臻总觉得哪里不对,回头又看看四面的高墙,那些飞檐斗拱间一团一团的都是些什么? 身后燕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是我另外一组的护卫。一般不出现在人前。只负责我在家和我出远门时的安全。” 文臻哦了一声,不想探究皇子的秘密,更不想问清楚,那些黑影的身高尺寸为什么那么小,是孩子还是侏儒? 对面,正房的门开着,灯光已经亮起,还可以看见桌上点心菜色热气腾腾,几个人围着桌在忙碌着什么,文臻原以为是在布菜,结果走到近前一看,呵呵,一个在用尺子核对距离尺寸,一个在不断调整碟子摆放的方式,还有一个拿着剪子仔细地看菜色点心的整齐度,有比较突出不齐整的就一剪子修一修。 看燕绥进来,几人便无声躬一躬,拿着尺子剪刀秤之类的充满违和的工具,贤惠媳妇一般地轻轻走了出去。 燕绥看也不看那些菜色,文臻倒也不饿,她现在急需去整理一下内务,便看着燕绥。 燕绥看着她。 文臻看看内室,又看看燕绥。 燕绥又看看她。 …… “我说殿下……”文臻眨眼睛,“折腾了半夜,你不打算睡了吗?” “睡啊。”燕绥拍拍手,刚才的人又流水般进来,把没人动过的食物再整齐地撤下去,又有人端了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水,搬进了内里的浴间。 “哎呀我正想洗个澡,殿下殿下你咋这么贴心呢?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又帅又温柔又体贴的人呢?看见你这样的人真是让我喜欢得合不拢腿……嘴哟。”文臻见水心喜,也不想和燕绥客气,她怕一客气说不定这货就能自己去洗澡然后叫她洗剩下的水,赶紧自己冲进了浴室,还不忘和燕绥商量,“殿下,借套衣服行不?你没穿过的新的,或者有女子衣服那是更好啦。” “你确定有女子衣服更好?”燕绥斜她一眼,摆摆手示意她先去洗。看她回身,才瞄一眼她的腿,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笑了笑。 德高望重正好进门,一眼看见他家殿下这个荡漾的笑,惊得险些没夹紧双腿。 …… ------题外话------ 虽然只是个贴面礼,但在一贯清水的我这里,也算是值得纪念的重要内容,是某蛇精病跨出的一大步,是未来甜糕全家福组合跨出的一小步,所以敲黑板,记得看。 顺便敲黑板,戒骄戒躁,不能自满,我需要鼓励,才能有信心继续甜,所以,月票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他是在撩我吗?! 文臻折腾了一天一身狼狈,却也不敢在人家屋子里大大咧咧洗澡,也就将就擦洗一下,关键是大姨妈来了,还汹涌得不对劲,文臻仔细想了一下,确定自己自从穿越至今,大姨妈没来过,她原本的日子很准,所以第一反应是提前,仔细想想却是推迟了很多天。 因为一直没来,诸事忙碌,也就没想起为这事做个准备,也不知道这一世的女人都用些什么,偏巧今天这事,君莫晓和闻近檀都不在身边,文臻犯了难,磨磨蹭蹭想了半天,看见浴房里备了一些柔软的布巾,只得偷偷拿来用上。 浴房也分里外隔间,用帘子隔着,忽闻铃响,一个篮子从屋喜欢就喜欢,喜欢了就上,并不是二货,纯粹是不屑于掩藏。 但是她没想过这个被喜欢的人会是自己。 身后,燕绥的声音,依旧带着这长夜未寐的慵懒,“对了,还有口……” “啊我知道了殿下你没有口臭没有狐臭没有磨牙抠脚打呼早上起来没有眼屎喝酒隔夜绝对没有酒臭!”文臻爪子把他的脸一抵,嘿嘿一笑,屁股不着痕迹向后蹭出三尺。 开玩笑,下一步是要她实战检验“口臭”是不是? 接着再来一发检测有无阳痿早泄? 想得美! 老娘说过,做你嫂你婶你娘,也不做你老婆! 燕绥下巴落空,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在床上盘腿坐了,还不忘把被她坐皱的床单抹平,忽然听了听外头动静,道:“太医来了。” 文臻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出,赶紧道:“刚才是个误会啊,我只是不方便而已哈。要么你去让太医瞧瞧你胳膊?” 燕绥看了她一眼,眼神浓浓嫌弃,“癸水来了的女子我又不是没见过,别说癸水,生过孩子的女子脸色都比你好看一些。” 文臻给他看得一愣,这里是燕绥的卧房,她哪里都没看见镜子,也不知道自己脸色怎样了,她是从今早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自认为是大姨妈的缘故,但以前她这方面都挺好,怎么脸色真的难看吗?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文臻被燕绥说得不免慎重了一些,穿好了衣服等着。叫进之后,进来的却是熟人,太医院院首张太医,前些日子还和她打赌要让陛下晚饭后多散步消食来着。 老张一瞧见她便是一愣,但这种在深宫里伺奉良久的老人儿,最清楚不多看不多问的道理,向燕绥问安后以为是要给燕绥看伤,结果燕绥一指文臻,老张也不敢有什么脸色,急忙过来请脉,文臻瞧着他半蹲着,一脸的谦恭,想着这位就算在陛下面前也有个小凳子,平日见她哪次都趾高气昂,心中颇有种狗仗人势的唏嘘感。 张太医给文狗子这脉一看就是半天,看得原本没太紧张的文臻都有些不安,一旁拿了一卷书在看的燕绥也转过头,老头子才脸色微带凝重地放下手,先看了文臻一眼。 这一眼,看得文臻心中一跳,没来由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般来说,这都是狗血剧里宣告绝症前的眼神啊。 她暗暗磨了磨牙,决定如果等会不是绝症,回头一定要让老头子吃不了兜着走。 张太医又看向燕绥,文臻清晰地看见他对燕绥使了个“此事不适宜当着病人面说想办法回避吧”的眼神。 文臻翻个白眼。 当着我的面使这种眼神您老才是个狗血剧看多的穿越人吧? 燕绥放下书,挑挑眉,“说啊,眼睛抽筋了吗?”看一眼文臻,“怎么,不能被她听?你操什么闲心?哪怕马上就要死,她也有权知道。” 文臻觉得,虽然燕绥说话好比散毒,但这话再正确不过。 如果她真有病,她也不要被好心地隐瞒,研究所十几年禁锢里依旧灿然长大的人,不需要这种怜悯。 这回老张的眼睛真抽筋了。 “这个……”张太医道,“或者,下官稍后单独嘱咐闻女官几句……” 文臻这下真有些诧异了。 敢情并不是不适宜她听见,而是不适宜燕绥听见? 她身体纵然有问题,关燕绥什么事? 可燕绥好像并不这么想,反倒好笑地看了张太医一眼,“怎么,什么毛病不能和我说?总不会是不能生吧?” 张太医神情瞬间宛如被雷劈。 文臻忍不住哈哈哈。 燕绥也能这么狗血,这都什么和什么! 张太医一直没说话。 文臻笑着笑着,慢慢停下,再看看张太医,慢慢敛了笑容。 不……是……吧…… 好像……说中了呢! 燕绥原本随意的神情也似乎微微有了变化,忽然伸手抓住了文臻腕脉,文臻没挣扎,抿抿唇,瞧着燕绥的神情。 张太医搓搓手,低声道:“下官学艺不精,也许看错了也是有的。只是瞧着沉脉与迟脉兼见,主内里虚寒,脏腑虚弱,气血不充,脉沉无力……”玄奥术语说了一大通,才期期艾艾地道,“瞧着像是淤滞寒症,怕是长久了于子嗣不利,但闻女官青春尚好,也未见得就完全无望,这样吧,下官开个方子,闻女官先吃着。” 燕绥一直没说话,半阖着眼,月色自他眉梢流泻,一片晶莹冷白,半晌他挥了挥手,张太医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出,燕绥才睁开眼,道:“你是不是最近练武了?” 文臻心中一跳,赶紧点头,便将齐云深强迫她练武学艺的事情说了,还想把那册子找出来,一摸没摸着,才想起来那册子给君莫晓了。 燕绥瞧她一眼,眼神里鄙视浓得足够淹没两个文臻,“疯子的功夫,你也敢练,平日里瞧着你蔫坏,原来只剩了个蔫。” 文臻也没心情和他斗嘴,瞪大眼睛,“怎么,有问题?” “有很大的问题。”燕绥难得皱起了眉,“齐云深的功法,感觉上更像是一种治愈性的功法,有种先破后立的霸道。这种功夫,对那种曾经身患沉疴或者中了严重毒伤,需要调理腑脏拔除毒气的人作用甚佳,想必她以前也曾经用这种功夫,帮人治过病,但是如果得这门功法的人没有病,那霸道的功法依旧会“破”,就会先蚕食原本康健的经脉,这种蚕食没有固定路线和方式,如今,不过刚开始而已。” 文臻怔了半晌,吸一口气,心想果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奇遇! 齐云深种在她体内的十八根针,说是能形成一个循环,那是治病的循环,现在,变成了要她命的循环。 天上掉下的往往不是馅饼,而是陷阱。 “齐云深未必是故意害你,她疯疯癫癫,可能早已忘却这门功法的真义。可能她学这门功法,心心念念就是想救人,见到你,便把你当成那个要救的人了。” 文臻想,那个人是阿巧吧,齐云深半疯半醒,救她的阿巧便成了混乱生涯里唯一的执念,而那个阿巧可能和她有些相似之处,比如年纪相仿性格相近之类的,齐云深觉得她是阿巧,而阿巧是需要传功治疗的,于是……她就倒霉了。 “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出来吧!”零割碎切的更磨人,还不如明白着过。 “还想有什么坏消息?”燕绥奇怪地看着她,“你都快不能生了,这不比死还惨?” 文臻翻个白眼,“不不不,我并不这么认为,除死无大事,其余都小卡司。” “什么叫卡司?” “小意思的意思。” “我倒是第一次见着把不能生育看得轻飘的女子。”燕绥一笑,笑得云散月开,烛光昏黄的室内也似亮了一亮。 文臻便纵心情不好,也瞧得眼睛一花,心想我不能生,他笑这么荡漾干嘛? “但是……留在你体内的功法,最终还是会让你死。” “那……还能活多久?” 燕绥转过头,烛火在他眉宇间明灭,文臻恍惚便想起“蔚然而深秀”这个词,只觉得此时的他难得的沉静,美好如一帧不会在时光里褪色的画。 燕绥的眼眸此刻幽邃非常,似藏了暗浪千层,然而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却道:“这么颓丧?倒有些不像你了。我还以为你会问,要怎么破?” “只是觉得就算是主角,也未必会有一直的好运气而已。”文臻耸肩。 她素来是个随遇而安,无所在意的性子,便如流水顺势而行,但凡于事无补的挣扎,她都懒得做,便是此时,也只觉得运气不好罢了。 但这不代表她会放弃,她会为了活下去尽自己一切努力,却不会在此刻哭泣失态。 燕绥眸光变幻,似星光流动,又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她半晌,才道:“你是不是有恃无恐,觉得不能生孩子也无妨,反正我也不想要子嗣,至不济还有我接收你。” 文臻:…… 这都什么跟什么? 脑回路能不能不要这么一跳就是亿万光年? 她赶紧张嘴,打了个呵欠,不想接这话题,也不敢问他为啥不想要子嗣,只用眼泪汪汪的斜眼,提醒他有件重要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然而向来不走寻常路的某人,自然也不会忽然按剧本走,燕绥看了文臻一眼,也露出一丝困倦之色,往床上直挺挺一躺,懒懒道:“睡吧。” 文臻:…… 亲! 我是新鲜出炉的病人! 不能总受到花色繁多的惊吓! 你这老夫老妻的语气是要闹哪样? 燕绥一点也没接收到她的惊吓,声音还真有些困倦了,“不睡?那你坐着好了,不要弄皱了我的床单。” “我是病人。”文臻泪眼汪汪无辜,“你叫病人坐一夜?” “你们女人就是矫情,我让你睡你不睡,怪我?” “你们男人都有病,我在殿下你身边睡一晚我还要嫁人不?” 燕绥掀起眼皮,笑一声,“你还想嫁人?都不能生了还想嫁人?你这是要祸害谁呢?” 文臻觉得自己的小宇宙快要燃烧了,想要喷他一脸口水,想要用八十斤的铁拳拳捶他胸口! “还不如祸害我。”燕绥摊平手脚,舒服地叹一口气。 “殿下啊,我的英俊帅气睫毛可以滑滑梯的殿下啊,”文臻跪坐在他身边,推他,“我在你身边睡不着啊,我怕我贪恋你的美貌一夜无眠怎么办?” “睡不着也得睡,”燕绥摸摸自己睫毛,觉得形容得很不错,点点头,“因为只有这间能睡人。” “什么?!” “整个宜王府,只有这一间睡房。”某个蛇精病一脸坦然地告诉她,“只有这一张床。” “你宜王府占地数百亩,房子多得可以住得下一个团,你现在告诉我只有一张床?那你其余房子都是用来干嘛的?空着纯观赏吗?” “自然都有用处。比如隔壁,专门用来放我的衣服,对面,专门用来放梳子,还有一个院子,放了可以量各种东西的尺子用具。你真要不想在床上睡,可以左拐再右拐,一间有黄色的门的房子,那里头可以睡。” “好唻!亲爱的你真好么么哒。”文臻欢快地跳下床,出门去寻那间房。 独睡是必须的,倒不是有多怕燕绥占她便宜,而是她睡相不好,而燕绥的床看着压力太大,这万一早上起来床单掉了被子飞了燕绥要杀她怎么办? 左拐再右拐,看见一个醒目的门,黄色的,文臻一喜,推开门。 我去! 整个屋子很大,更大的是屋子中间的一大块板,板平平直直,堆放着许多尺子,长短软硬宽窄都有。还有一排排的切割用具,剪刀、刀、锯子等等。 看来看去,没看见床。 身后有人说话,语气平平,“这是殿下的裁剪房,专门用来裁剪各种物事,以达到横平竖直,互相对称的要求。” 文臻回头,就看见那个黄脸瘦高黑衣护卫,印象中最常跟在燕绥身边的那位。 她用充满同情和充满自怜的眼光看了对方一会,那家伙硬是撑不住她的目光,声音更板了,“见过闻女官,在下德高望重。” 文臻:……啥? 有这么自吹的吗? 那家伙看着她神情,铁板脸上眼神越发悲愤,“德,高,望,重。” 文臻三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是个名字? 燕绥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是被她的眼神刺激得更厉害,德高望重看了她半晌,幽幽道:“闻女官,请你再接再厉,务必努力。” 文臻:……啥?? 是不是什么样主子什么样奴,为啥总是各种听不懂? 脑回路也可以越长越夫妻相吗? “……等你成了王妃,我们说不定就可以改名字了,我姓钟,我觉得钟文这个名字不错。” “亲,您这个建议很好呢,建议你联系宜王殿下,说不定他能帮你解决呢,抱歉这个愿望我恐怕没法满足你了呢。”文臻叹口气,拍拍他肩膀,转头就走。 她回到燕绥的房间,果然那家伙还在床上僵尸躺呢,文臻笑呵呵地脱鞋,往床上一扑,“亲爱的,让你久等啦,我来啦——” 果然燕绥立即下意识移动一个身位,以避免被她弄乱了被子,让出了位置。 文臻累极,实在没心情再折腾,砰地往枕头上一倒。 下一秒她哎哟一声,揉着后脑勺道:“我的天,我但知道古代的枕头硬,但还没见过这么硬的,你这是花岗岩吧?” “我受不了早上起来枕头会变形,所以这个枕头是软玉的。”燕绥一脸你没见识少说话表情,“落凤山独产千年温软玉,蕴天地精华,久枕则神智清明,没见识就少说话。” “哈哈哈睡觉的枕头功能神智清明这是人为想失眠的节奏吗?你四不四傻?”文臻哈哈笑着伸手去摸他的枕头。 后脑勺猛地被呼噜了一把,燕绥把她聪明的脑袋压在枕头上,“爱睡不睡,不然就去睡门板吧。” 他倾身过来,襟袖间暗香散逸,有那么一瞬间,文臻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好像擦过了自己的唇,非常轻的相触,像雪花悄然一沾,以至于她不能当真,却也不能抗拒,只得拉了拉自己的头发,顺着他的意躺下了,躺下后脑子里有点嗡嗡的,一个念头总在转:这是又在撩呢还是无意的?应该不会是故意吧,这个香菜精这么难搞,才不会那么委婉呢啊啊啊要死,爷睡相不好啊啊啊…… 身边燕绥把枕头再次调整端正,量好和自己两肩的距离,拉好衣服褶皱,齐齐整整睡下,还不忘记嘱咐她,“睡相好一点,不许靠近我,不许碰着我,允许你睡皱床单,但是一定要在我前面醒把床单整理好……” “好好好行行行放心帅哥……帅哥我可以睡了吗……帅哥你放心……你用脸就可以安排好世上所有的事情……不需要亲自用嘴嘱……咐……那……么……啰……” 越说越口齿不清,最后一个字含糊在喉间,文臻只觉得困意如潮水涌来,整个身体都似乎被拽向黑甜乡,好像一辈子都没这么困过,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似乎有很多要问的,要说的,要愁的,都扛不住此刻生理上的巨大疲惫,几乎一瞬间,她就睡沉了。 是真的沉,居然连梦也没做,但也是真的短,好像有件事总在和她的意识抗拒,逼她快点醒来,所以当文臻霍然睁眼的时候,凭感觉,似乎睡了也没多久。 她有些诧异,原以为自己能睡上一天一夜,结果居然醒这么早? 四面是近乎凝固一般的黑暗,静得仿佛身在深水之中,宜王府处处不同于寻常豪门宅院,隔绝了人的热气和烟火气,总隐隐散发着一种空旷寂寥的味道,不过倒也正合她此时的心境。 说是不在意,生死之前,哪有真正的不在意呢? 所以沉睡乍醒,便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数横梁,来来回回想着先前张太医的话。想着燕绥那句活不长。 一时觉得有些颓丧有些讽刺。 她从来不算同情心泛滥的人,给齐云深做饭,其实也是职业习惯,见不得污糟食物罢了,谁知道却因此惹来杀身之祸,平白给一个疯子给坑了。 不能生也罢了,她对婚姻本就没什么期待,她和三个死党都是孤儿出身,因为异能被研究所收留研究,太史阑来得迟,似乎原本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她的记忆中,则隐约留有父亲的影子,但那也并不是温情的留影,她记忆中那就是个醉汉,每天二十四个小时有二十个小时都在酒后的迷幻中,喝得高兴了再来一瓶,喝得不高兴了也再来一瓶,女儿于他就是个累赘,总恨女孩不值钱不能卖了换酒喝。 所以她自幼就学会了甜美乖巧,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出现在父亲视线中,小心翼翼伺候他以免他哪天兽性发了把自己给卖了。 后来父亲好像也不在了,记忆里的影像换成了一对苍老的脸。 至于母亲,记忆中没有这样的生物存在,也许死了,也许受不了这样的家庭走了,她也并不在意,她不渴盼母爱和亲情,在这样环境长大的孩子,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虚伪的东西,安定的生活便足以。 但是她才十七岁,就算不指望人生大有可为,也有过对未来的无数幻想,就因为这么一个乌龙要戛然而止,她只好不甘地失眠了。 失眠了,却没发出声音,连身都没翻,也和身边人一样,直挺挺睡着,做一对有呼吸的僵尸。 生平头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以前没幻想过,现在觉得真不值得幻想。 这已经不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了,这是扯着棉被纯发僵了。 文臻心中暗暗叹口气,刚要闭上眼睛再好好想想,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发。 这一下惊得非同小可,她猛地坐起,霍然转头。 燕绥还直挺挺睡着,黑暗中隐约一双眸子熠熠闪光。 文臻就没见过谁,睡着毫无动静,醒来毫无声息,没有任何小动作,没有任何睡后的迷糊和慵懒,没有过渡,好像就一直没睡。 然而她方才听着他呼吸平静,睡得安然。 “睡不着?”燕绥问她,声音很清醒。 文臻心想我睡不着所以你醒了?你到底是怎么醒的? 然而此时这一抚摸,还真莫名地给了她一分安慰和力量,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做的事儿了…… “还以为你真不在乎,原来也会怕得睡不着。”燕绥似乎笑了一声,冲她招招手,“躺下吧,没那么糟糕。” “咦?” “躺下我就告诉你。” 文臻只好再躺下,燕绥并没有对她做任何亲昵动作,只一下一下捻着她的发尾,道:“把那功夫继续练下去吧。” “啊亲你是怕我死得太早吗?” “有个词叫破而后立,也有个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门功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练下去固然会令你周身经脉受到伤害,有可能会死得很惨,但同时它对经脉脏器的修炼也是强大的,你会一日比一日强韧,抗力越来越强,你体内的针就像十八把剑,你到最后是练成人剑合一,还是被剑穿体而亡,就看它所造成的爆发和你的强韧哪样能胜,但总归,有机会胜,不是么?” “那如果不练呢?” “你是普通人,你因为练习这个,所受到的伤害已经造成。不练,你就还是个受过伤害的普通人,这伤害不会因为年深日久自愈,它会越来越重,如今第一根针已经发作,影响了你的生育,接下来,它可能影响你的眼睛、嗓音、肺部……也许活得会比继续练下去长一些,但是,一定会死。” 文臻不说话了。 做选择题滋味不好受,做关乎命运的选择题滋味更不好受。 “你只要在每根针发作之前抢先将它炼化,你就有机会活并更上一层楼,每炼化一根,你死亡的危险便减少一分。是冒着一路受苦最后可能惨死的危险争取长寿,还是做个彻底的普通人安安稳稳等着短命。你自己选。”燕绥毫无同情心地道,“我觉得两者都不错,但是你只能选一种。”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燕绥又道,“这门功法最初的用处应该是拔毒,所以毒对它应该有一定的作用,我猜,在某些要紧关头,用毒会对你有些用处。所以,上次我送你那两颗鲸眼,你记得收好。” 文臻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就是那两颗小豆子?” 那两颗玩意,他莫名其妙丢过来,当时气氛较好,按正常逻辑,应该是什么珍药之类,所以文臻也比较爱惜地收了起来,结果现在他说什么毒药?鲸眼? 真是分分钟想要打爆狗头的节奏! 见过送宝贝送名药,见过二话不说送人毒药的吗! 何况当时她还没被逼练这破功,他送这个也绝不是为了帮她解难,那是送了干嘛?提供自杀工具吗? 文臻顿时又不后悔自己先前做过的事儿了! “那东西不仅仅是毒。遇水而活,可唤水兽。行了。自个的事儿,自个想吧。”燕绥拽拽她的发尾,松了手,又准备沉入他僵尸一般不知起始不知终的睡眠中去了。 文臻偏不给他睡,“殿下啊,我这么惨,你安慰安慰我呗?” “安慰?”燕绥的语气充满惊诧,“这有什么好安慰的?”又呵斥她,“安稳些!你睡过线了!” 文臻一看,特么的不知何时,这货在两人之间画了一条笔直的印痕,她没注意,有点过线了。 还三八线呢是吧? 下一步是不是要举手告诉老师,或者拿小圆规戳戳戳? 文臻简直要被气笑了,气完之后心头的郁结似乎也散了几分,这似乎就是人性,一件悲伤的事,他人紧张同情,自己便也分外紧张压抑,他人不当回事,自己便觉得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多纠结一句,都是矫情。 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和蛇精病谈什么人类感情,只好悻悻躺下,想着那个鲸眼这么有用记得打个耳坠子镶嵌进去省得掉了。 原以为睡不着的,不知怎的,又很快堕入了黑甜乡。 这回她做梦了,梦里是个面容模糊的孩子,独自行走在曲折长廊上,那长廊九曲翻覆,左折右拐,长廊上白纱飘荡,纱幕后似乎有很多模糊的人脸,人脸于暗处发出窃窃妖媚笑声。 那孩子目不斜视,缓缓前行,忽然纱幔后伸出光裸的手臂,搭住了那孩子的肩,又有赤裸的脚伸出,指尖趾尖蔻丹鲜艳,轻轻一撩,便挑起了那孩子的衣衫…… ------题外话------ 那些在第六十二章看完后答应我只要不吻下去就给月票的亲,你们给票了吗? 那些在第六十四章看完后答应我只要吻下去就给月票的亲,你们给票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最萌身高差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因了这梦,文臻睡得便有些不安稳,似乎于梦深处,都能嗅见那股香气,弥散在朱廊青瓦之间,而纱幕在黑暗的天幕中飘舞,时不时覆上面颊,窒住了人的呼吸…… 不知何时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颈项,似清风过飞雪落,朦胧间凉意浸体,那种暗昧不清的感觉渐渐淡去……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燕绥还没醒,她无意中一转头,就看见那人线条精美的半边脸,她用目光在那家伙眼睫毛上滑了一阵滑梯,心中不由叹一声美色误国,难怪朕今日要误了早朝。 生平第一次在男人身边醒来,似乎也没什么粉红泡泡,因为三八线还在,她好像被燕绥传染了,居然一夜也没翻一个身,两个人睡成了一对僵尸。 她看了好一会,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凑近了去看,才发觉燕绥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某种程度上简直可以说是“气若游丝”。以至于方才有一阵她瞧着他,忽然便心中不安,总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美而不鲜活,仿佛下一阵便要这样永久地睡去一般。 或许感觉到了凝视,燕绥睁开了眼睛,像日光在这一霎得到了邀请,亮起了惊艳天地的华光,文臻只觉得眼瞎。 他的醒来,果然还是毫无睡意残留,像未曾睡过,随即他坐起,坐起的那一霎,忽然脸色一变。 文臻一直盯着他,严格来说盯的是他盖着的被子,目光在某处上打转,然后如愿以偿看见了想要看见的。 宾果! 她猛地跳起来,翻身下床,笑道:“殿下你醒啦,殿下我去叫人伺候你洗漱,殿下你慢慢起,你血压似乎有点高,起床不能急哟。” 也不等燕绥回答,她拉开门,大喊:“德高望重!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从屋顶上探下面无表情的黄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神十分暧昧。 文臻笑着对里头指了指,一句话也不多说,赶紧先扯呼。 今天如果不出预料的话,燕绥应该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一直在学闻至味传给她的《闻探》,研究各种下毒制毒的方法,只是一直在宫中,没有什么机会试验,随便试了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好容易等到出宫,昨晚又被燕绥搞得心潮起伏,一怒之下,干脆拿燕绥先试了试。 这一次尝试的不能算是毒,只能算一味药,所以当她的手拂过燕绥的枕头被阻止时,她顺手便将那味叫“挽春”的药下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挽春”名字很好听,意味也很深长,浓缩时光,挽救青春。里说,适合用在一些年老体衰却还没有子嗣,不惜耗尽精力搏一把的人身上。简单地说就是能将人体内的储藏的精力迅速调动一空,促成短时间内的龙精虎猛,以求开花结果,但这个时间过去,因为损耗殆尽,以后也就多半一蹶不振了。 但这药妙在,如果在这段时间内精元未泄,则十二时辰之后自然药力散失,不仅不会有任何不良影响,还对人体有利。 这药暂时只适用于男子,再研究下去,就是针对所有人,激发潜力的一种药。 文臻对贞洁并没有过于看重,但这是封建社会,女子失身后果太严重,而燕绥行事恣意,她可不能将贞洁和未来都押在别人的自律上,所以睡下的时候,便来了这一手。 如果燕绥真的让她看走眼,做了些她不爱做的事,那么后果,就是一生不举。 好在,事实证明,燕绥就真的从来没正常过…… 文臻颇觉此刻心情有些复杂,但想着燕绥今天要尴尬一整天便觉得心情甚好,想象着叉腿走路的燕绥,笑容越发甜蜜,自己去找厨房,准备做早餐。 走出门时候,她还有些担心会不会遇到机关,但一路畅通无阻,和寻常宅院没有两样,只除了看不到婢女小厮——视线范围内没有人,也没看见什么门户,但只要她需要,就会随时冒出人来,比如她刚一张望,头顶就有人问她要去哪里,等她说了要求,就听见格格连响,眼前明明是一丛灌木的,灌木忽然分开,露出路来,路走到尽头,明明是墙,便开启了门户,她只需要跟着联动的机关一路走下去,就到了厨房,等站在厨房门口回头看,刚才的路已经没有了。 这种设计,实在惊人,像是阵法和机关的完美结合,任何人贸然闯入,懂阵法的会中机关,懂机关的绕不出阵法,多半要耗死在此地。 只是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要这样改装,那也是耗费巨大,如果整个占地几百亩的宜王府都是这样的,文臻觉得东堂皇宫还不如搬到这里来算了。 德容言工们在各个角落一闪而过,文臻忽然想,宜王府没有床,那德容言工们睡在哪里? 德高望重昨晚睡屋顶,这个她是知道的。经过主院院门的时候,看见容光焕发从墙里(?)出来。 她多看了一眼,发现墙上居然有床,放下来是床,挂上去是墙。 特么的宜王府这么大地方,一万张床也放得下,又不是她现代那世寸土寸金因此处处讲究收纳节省空间,用得着这么抠么。 经过第五进院子时候,看见树上有个兜正在收起,估计也是哪位值夜的休息地。 还有更多的,不知道睡在哪里,怀疑可能是榻榻米大通铺齐齐整整像烤面包那样的睡法。 文臻感叹了一下燕绥的抠逼,便开始做早餐。她精神不佳,也不想多折腾,看厨房里,又想吐槽了,看不到厨子也罢了,食材也没多少,像个皇子家的厨房吗?比闻大娘家也好不了多少。 好在还有隔夜的冷饭,米非常好,颗粒晶莹,便做了土豆泥肉末三角煎饭团,胡萝卜绿豆芽韭黄和肉丝裹上面皮炸脆的春卷,面粉里加入菠菜汁,做成绿莹莹的菠菜蛋饼,蛋饼是长条的,再切成手指长的一段段,乍一看像一条巨大的豇豆条。 点心有了肉和菜,主食就简单些,葱油拌面,文臻自己炼制的葱油香飘十里,整个宜王府虽然安静如故,但头顶的树,檐下的影,花丛里的花,都似乎在无风摇曳。 等到早饭好了,她让人送一份给燕绥,擅长做坏事的人都天生懂一个道理——做任何事都不能做绝,干完一票就得虎摸一把,给对方留一个情绪的起伏期,说人话就是打一棒再给个蜜枣儿。 德高望重和一个微胖的男子前来拿早餐,小胖子比德高望重有亲和力,自我介绍说叫容光焕发,殿下容字队的领队,并也隐晦地表示了自己也希望能换个名字,自己姓德,叫德裕应该不错,并对文臻表示了由衷地看好和大大的鼓励。 文臻哈哈哈应付,发现只隔了一夜,德高望重看她的眼神,又有了不同。 那是充满热辣的眼神! 那是承载了无数希望的眼神! 那是寄托了毕生最大梦想的眼神! 前二十多年都活得比和尚还和尚的殿下,终于开窍了啊! 只昨夜一夜,这姑娘破了殿下无数记录啊! 第一次碰触女人。 第一次带女人回家。 第一次带女人进自己房间! 昨天他们还在忧愁殿下看样子要一辈子打光棍他们的苦日子遥遥无期。 一眨眼春光就漫过了红河岸! 钟文和德裕,就指望你了! 容光焕发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文臻瞧一眼那分外轻薄宽大的衣服。笑出一朵毫无异色的甜美花儿。并满嘴跑火车地表示一定会努力,亲们请放心。 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满怀喜悦地去给殿下送早饭,打开门,就看见殿下大马金刀地叉腿坐着,姿势很销魂。 一边叉着腿,一边低头看着裤子,见两个随从眼神瞟过来,便作丈量两膝尺寸距离状。 德高望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容光焕发生来喜相的脸上笑容更加浓烈几分。 哟呵,装什么装,当人看不见你的英姿焕发? 两人默默腹诽着布菜。燕绥换好衣服,坐下来就吃,他对文臻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只要不是心情不好,她都会照顾他的对称欲,她做出来的东西,形状角度线条摆盘都无可挑剔,看着就让他心情好上许多,不像之前那些蠢厨子,关照了多少遍,切出来的东西还是有点歪。 煎饭团入口先是酥脆,再是糯软,土豆泥醇厚清香,肉末微微辣香,入口即化绵软无渣的土豆泥和微微有些脆硬的肉末,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美妙融合。而春卷就是纯粹的脆,金黄的春卷皮在唇间轻轻一抿,便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馅料因为有了韭黄而香气略冲,却提炼出一种极致的鲜。而菠菜汁蛋饼,便是他也多看了两眼,从来没见过面居然是有颜色的,翠盈盈的连眼睛都觉得舒服了几分。只是形状有点接受不能,天知道他最讨厌豇豆了!这丫头故意的吧? 而葱油的香,是一种要在口腔中纵横捭阖,以浓墨重彩留下深刻记忆的香,不知不觉间,便能扫下一多碗。 燕绥吃饭的时候,德高望重和容光焕发就在一边默默咽口水,还不敢发出声音,声音越大某人吃得越香,本来可能留一口的,也绝对不会再留。 直到他吃完,擦完嘴,性子比较活泼一点的容光焕发才道:“主子,既然旨意允许闻女官在王府养几日伤再回宫,那我们要不要给她再收拾出一间卧房来?” 德高望重立即皱眉道:“每间房都有用途,怕是腾不开。” “怎么就腾不开了?德高望重你在搞什么花样?”燕绥眉一挑,看看两个属下表情,袍子一抖道,“想什么呢?那个丑丫头,我怎么可能对她有兴趣?没见她为了献身于我都给我下了药,但我也扛住了没碰她。女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个狐狸一样,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心怀不轨!” …… 门外,一本正经但是心怀不轨的文狐狸,手里抓着个辣椒瓶子,停住了脚步。 片刻后,她鼻子哼笑一声,转身就走。 回到厨房,端起剩余的早饭,往前院走。 给唐羡之送早饭去! ……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第一进,文臻有种进入宇宙基地然后自己被开了权限的感觉。 当她到了第一进之后,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昨夜明明还是一个啥都没有只有树的空院落,今天居然就成了一个精致的小院。 一夜之间,院子里的空地里已经多了一个简朴却绝不简陋的木屋,木屋结构精美,飞檐斗拱一样不缺,居然还带有回廊小桥,窗前挂了竹丝帘,缀了青色绢布卷边,檐下垂了素色木纹纸灯,青色丝穗随风飘舞。木屋门前宽宽的平台被水洗得透亮,透着木纹原生态的自然美丽纹路,铺着淡碧色生丝席,唐羡之正坐在席前,面对着一架古琴在试音。 琴也并不浮华,十分古朴,琴身还有斑驳纹路,似上古之物。然而这有些旧旧的琴,配这巨树之下木屋素帘青灯,便生出一份近乎动人的和谐,那般素淡清澈之美,令人连心都似瞬间通透如水晶。 而趺坐在琴前一身素衣的唐羡之,是这清澈世界里,最透明美妙的一笔。 他轻拨五弦,起仙翁之音,发丝如墨,而指尖似雪。 远山和万树,都似因这弦音而微微震颤,于天地画卷间洇染成水墨一色。 四面人很多,却凝然无声,与宜王府近乎凝固的无声不一样,那是人们在美妙的色彩和音乐之前自然的屏住气息。 文臻禁不住站住了,对自己美食向来骄傲的人,此刻竟忽然觉得这早餐是不是油腻了些。 忍不住便去对比燕绥和唐羡之,唐羡之也是讲究的,但他的讲究和燕绥截然不同,他更像一个极其珍惜和懂得生活之美的人,并不计较,却也不肯将就,哪怕是被困在对手家的院子里,他也要活出属于自己的尊贵和不同来。 唐慕之也在,倚着木屋回廊,似乎在想心事,神情平静,气质优雅,俨然的世家大族尊贵闺秀,昨天的狂躁暴戾于她仿佛只是一个梦境。 看见文臻,她竟然也没发作,淡淡地点了点头,就好像这是一个经常遇见的熟人。 文臻觉得更梦幻了,她原本准备放下托盘就走,怕的就是唐慕之发疯,毕竟这大小姐昨儿被她坑得够惨。 倒是唐羡之,立即微笑站起,笑道:“难怪今日树上喜鹊儿叫,原来是祝贺我有口福。”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这人仙子一般,说话却十分接地气,确实比某人可爱多了。 此时有人过来,接过早餐,似乎想试毒,唐羡之笑着摆摆手,那人便住了手。 唐慕之居然也不觉得什么,自顾自坐下便吃,兄妹两人口味明显不一样,唐慕之更喜欢带肉的油炸之物,唐羡之却更青睐一些那个绿油油的蛋饼。 说唐羡之爱清淡吧,葱油面味道浓烈,唐慕之没吃完,唐羡之倒满脸赞色。 唐羡之礼貌地邀文臻共进早餐,文臻看一眼唐慕之,笑道已经吃过。唐羡之也笑,说如此甚好,他也不过客气客气,这样正好吃个双份,文臻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道他还真吃完了双份。 文臻等他吃完想把托盘碗碟带走,省得遗留下来生出什么麻烦,自己思量着方才在厨房里看见一排大缸,是腌菜做酱的绝好用具,爱好厨艺的人难免见之心痒,此刻便想着要去集市上采购一些菜蔬豆子,给燕绥腌一批下饭菜,省得以后总不吃饭,每日跑宫里骚扰她。 先前做饭时她已经从另一个护卫言出法随那里知道,昨晚陛下下了圣旨,好生对唐家兄妹的到来表达热烈欢迎。把燕绥申斥了一番,却又含糊地没论对错,也不说九里城事件,只说既然唐家兄妹来了京,唐家小姐又受了惊,那就先留在天京好好休养,燕绥和他们有些误会,那就由燕绥负责弥补,着令宜王府好生招待云云。 至于文臻,圣旨里也随意提了一笔,也不知道燕绥是怎么往上报的,文臻成了为了保护唐小姐勇斗猛兽的女斗士,圣旨也便将她做个添头,让她也在宜王府休养,宜王府没有女眷不大方便,她在,正好照顾“身体不适”的唐小姐。 这就是变相软禁了。 是燕绥要的结果。 文臻想皇帝也够滑,装傻充愣,把这烫手山芋直接扔给了燕绥,燕绥还得谢主隆恩。 皇室和门阀之间第一次勾心斗角的斗争,便以这种方式暂时结束。结果险险地停留在了一个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点,然而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那日长街喋血,无数百姓陈尸于途。 这就是皇命豪强便是天,勿谈自由与尊严的封建时代啊。 文臻有些恍惚,正好唐羡之好像在问她打算做什么,她随口道:“想去集市上买菜。” 唐羡之便啊地一声,很感兴趣的模样,道:“我陪你。” 文臻霍然转醒,目瞪狗呆。 这位在说啥? “看你的模样,应该要买不少,我对菜色颇有些了解,也很会还价,你要不要试用一番?” 唐羡之自告奋勇。 文臻顿感头痛,有种开门遇见推销员的赶脚,仙子,你就好好在云端蹲着不好吗? 她又看向唐慕之,心想如果这位也要跟着去,那她就直接放弃了。 唐慕之冷笑着看她,“看我做什么?我哥给你三分脸色,你就敢想多了是吧?” “没有没有,我是想问问您想吃什么菜呀?”文狗腿笑眯眯。 “不要和我玩这一套。”唐慕之淡淡道,“我没和你计较,是因为吃了你这种人的亏,首先是我自己没用。你要身份没身份,要能力没能力,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现在对付你,胜之不武。” 文臻笑嘻嘻地看着她,姑娘你这是被你哥洗脑了吧? 明明就是不方便现在对付她,说得这么矫情做什么。 这个唐慕之,天不怕地不怕的,却好像特别忌惮她哥。 可瞧唐羡之对她淡淡的,也看不出如何兄妹情深来。 一刻钟后,文臻有点懵逼地看着唐羡之安排人赶来的专用买菜车。 真特么的……牛逼。 偌大一个车,居然是带挂车的,前头马车式样,十分精致,用来坐人,后头式样简单一些,两壁打了格子,放了筐子,据赶车的车夫介绍,他是唐家在天京宅子里专门买菜的数人之一,这是唐家数辆买菜车之一。 这让文臻想起以前看的一个故事,说某百姓娶了某大官家的厨娘,婚后便要新婚妻子露一手,结果人家说,妾身是专门负责厨房里切葱花的。 唐家是川北无冕之王,掌握三州之地,因身份重要又犯忌,全族没有一个子弟住在天京,居然天京也安排了巨大的宅子,养着无数闲人,每天买菜都要轮流值班驱车上街。 这让文臻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燕绥一定要对付唐家。 别看唐羡之在宜王府里没人管,但是他一出门,马车后头就跟上了一队骑士,和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唐羡之就当没看见。 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豪门和皇室之间,本就是你敬我一丈我让你三尺,说是在宜王府由燕绥照顾,不代表就此彻底失去自由,但是想要踏出一定范围,也一定会有人干涉,聪明人会懂得寻找出合适范围,避免难堪和尴尬。 文臻想,现在,这买菜,就是猛兽们圈定活动范围的契机了。 好在这附近就有一个集市,还是专门供应这一处王公贵族区域的高端集市,这一点从地面十分整洁没有污水横流,各色菜蔬分类分区,以及有专人管理便可以看出来。 当唐家的车夫从后面那辆车上拖下来一个个带轮子的小筐子的时候,文臻几乎以为自己是穿回去了。 这不是现代大妈们的爱物,买菜小拖车吗? 还比人大妈们的更讲究更精美,全程雕刻呢。 然后她知道了,这也是唐羡之的设计,他五岁时候看见家里仆人买东西,虽然出了集市有大车接送,但买菜当时拎着拖着又不甚方便,便亲自设计了这种买菜小拖车,之后整个唐家的仆人都用这种拖车。 好吧……真是,宜家宜室啊…… 买菜的时候,文臻再次见识到了仙子果然没吹牛,那地气接得……令人发指。 “……大爷,这豆子多少钱一斤?” “十文一斤呐。” “这有些贵啊,今年雨水多,您这豆子色泽淡,也不够实在,明显肥力不够,隔壁摊子卖七文,您老年纪大了,我们照顾一下……您给六文一斤吧。” 文臻:……特么的我还以为你要说给八文一斤呢!说好的怜老悯贫的呢! “您这鸡蛋不错……哎不用您亲自挑,我自己来……行了就这些……十五文?这位大哥,如果我告诉大家伙,您把新鲜鸡蛋藏在底下,三天以上的鸡蛋放在最上面您觉得怎样?……好,五文。真真,付钱。” 文臻:……那位卖鸡蛋的大哥要哭了您知道吗? “……您这猪肉倒是便宜,那边比您贵三文一斤呢……哦您别切,我没说我要……市管!市管!这边有个卖老母猪肉的……” 文臻:……你来的时候集市上人多了三分之一,你来了一刻钟后集市上摊子少了三分之一。 …… 总被唐羡之刷新世界观的文臻,捡起自己掉了一地的眼珠子继续买菜,经过唐羡之一轮摧残,这个不大的集市的人很快便知道来了一个美得像仙子精得像大妈的恶客,都开始老老实实做生意,文臻继续在猪肉摊看肉,刚看中一条肉,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帕子,隔着帕子拎起一块特别方方正正的肉,往她拖着的筐子里一扔。 文臻一转头,哟,燕绥竟然来了。 她笑眯了眼,“您来了啊?您今儿个真仙!” 薄绡飘飘的燕绥,在这纷乱嘈杂的集市中,就好比一只天鹅闯进了蝗虫群,就连步态也和天鹅有异曲同工之妙,微微叉腿,飘然若仙。 燕绥不理她,只道:“肉买好了,还要买什么?”顺手把帕子扔了。 文臻:“还要买肉。”顺手把燕绥拿好的肉给扔回了案板上。 不等燕绥发表意见,她已经对那个快要发作的摊主道:“市管还没走呢,您这带着血丝手指一按一个坑半天恢复不了的病死猪肉,是想留着做驱赶您的证据吗?” 那摊主默默地收回了猪肉,再默默地把一小块新鲜猪肉放在文臻篮子里。 文臻又扔回去,“自个吃吧您。做人厚道点。别一个个狐狸一样。” 燕绥已经走了过去,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吟吟,眉目不见端倪。落后他三步远。 燕绥身高腿长,大抵是嫌弃集市脏乱,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又扔进来一条鱼,道:“这鱼看着不错,整齐,干净。” 文臻扔回去,“是啊,这鱼死得板直,腮雪白雪白,是够干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它吃了什么药,没扛住,硬得不要不要的。” 某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嘻嘻。 至于谁心里MMP,管不了。 …… 之后又有萝卜青菜齐齐登场又退场,蘑菇竹笋你方唱罢它谢幕。燕绥买菜,萝卜不管糠不糠,只看肚子圆不圆。青菜不管青不青,只看叶子有几片。蘑菇不管鲜不鲜,颜色首先要美艳,竹笋不管嫩不嫩,只看笋头尖不尖。 他在前头唰唰唰买,后头文臻啪啪啪扔,一路旋风般一刻钟扫荡完整个集市,多亏文臻一眼辨好坏,动作够快,居然最后小筐子也装了一半。 不得不说殿下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等到再回头来一遍,燕绥挑出来的菜,就是村里最美的那一颗了。唯一的问题就是还是那谜一样的审美,比如青菜可以有虫眼,但一定要对称,蒜头必须是整数瓣,单数的不行等等。 而唐羡之,从一开始燕绥旋风般开始买菜,他就默默功成身退——难道还追在后面还价吗? 倒是文臻怅然若失,心想天潢贵胄就是可恶,不懂小市民的乐趣,不知道讨价还价也是美好的烟火气吗?尤其从十五文还到五文,那成就感和快感,皇帝夸俺都不换。 皇帝会不会夸不知道,皇帝他儿子明显不会夸,保不准还嫌弃还价太啰嗦。 文臻要买的菜挺多,市面上能有的能腌菜做酱的她都买了,小拖车来回运了好几次,这时候就能看出那个特制挂车的好处了,菜用筐子一筐筐放在车里,两边有打好的格子,一包包的肉类则搁在格子上,以免血水混杂,影响口味。 文臻对这样的讲究也是服气,正准备回宜王府大干一场,忽然觉得有点饿,果然在车边等她的唐羡之道:“已经到午时了,我瞧着宜王府也没厨子,这时候再要闻女官你做饭,太辛苦了些,这样吧,我做东,请殿下和闻女官去德丰楼,尝尝他家的名菜水晶三蒸,可好?” “叫我文臻,文学的文,至秦之臻。”文臻笑道,“我家祖父是倒插门,所以随了闻家的姓,但实际上祖父姓文,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觉得这名字更适合姑娘你一些。”唐羡之从善如流。 燕绥却已经不大满意了,“怎么没听你亲自和我说?” 文臻假笑,“不敢说,怕被误认为心怀不轨。” 燕绥瞅着她,慢吞吞地道,“嗯,没有心怀不轨,门缝里偷听,光明正大得很。” “是啊,我们这样的小人,自然不敢和殿下比谁更光风霁月啦。”文臻推他,“殿下殿下,时辰不早了,吃饭了没?吃过了你随意,没吃过回家吃去吧,再见。拜拜。” 燕绥一反手,抓住了她的手,稳稳妥妥往身边一搁,对一旁唐羡之一点头,“可以。见笑。”拎了文臻便走。 文臻掐他手指——见笑?什么见笑?自说自话挺熟啊亲? 可惜掐了半天人家手指一个印子都不留,她倒指甲生痛。 文臻下定决心,管什么死不死,练!功也好毒也好,都练,哪怕最终要死呢,最起码现在活得痛快! 燕绥不是说了嘛,齐云深那倒霉玩意,为了给她快速“拔毒治病”,不惜工本在给她灌功,所以想要彻底清除恢复健康从此成为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也是不可能了,既如此还不如多拿一些,多一些资本,将来才有更大的可能对抗厄运。 她文臻,能屈能伸,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这才是英雌本色。所以现在,她不掐了,乖乖地挎住燕绥的臂弯,思考着下一次给他用哪种药比较适合他的气质。 燕绥低头瞧了瞧,这黑芝麻馅汤圆儿和一般的古灵精怪不同,她浑身上下透着憨厚乖巧的气质,连眼神都规规矩矩从不骨碌乱转,生气也像是在试探,掐过掌心后就高高兴兴挎上他胳膊,一脸的温柔顺从。 可他敢打一文钱的赌,黑芝麻汤圆一定在想下次给他用什么药…… 汤圆儿吊在胳膊上的姿势挺新,这让他有种被依赖的异感,来来往往的人都禁不住看一眼,她不在意,燕绥也不在意,不在意地挺着腰带着她漫步,一边嫌弃地道:“你瞧你矮的,挎着你像挎个包,脚离地了吧?” “是啊是啊,要么我去挎唐羡之吧?走路有点累呢。”文臻伸长脖子看前头的唐羡之,“他身高我瞧着顺眼,高度合适,最萌身高差。不像你,挎着跟挎个鹭鸶似的。” “你也就这眼光,就看得上矬子。”燕绥呵呵一声,胳膊却没松开,文臻看一眼前方的唐矬子,人家顶多比你矮两公分,这就矬子了? 我们宜王殿下的脸呢? 德丰楼就在前方不远,位于这一处高级住宅区域的中心地段,文臻一看那地段就眼冒蓝光,这种好地方,便是卖煎饼,她也能一年赚一座王府! 老远就看见德丰楼杏黄底斗大的酒旗,卖茶食的妇人小厮进进出出,文臻听说过这家酒楼属于高端定位,几乎就是个会员制,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规矩,雅间没有一定的地位的熟客根本订不着。没有足够的身份,有银子也顶多坐个大堂。 她早就有心来品尝,今日可算逢着机会,只是想着唐家和燕绥身份都敏感,去这种地方吃饭,不报身份进不去,报了身份惹麻烦怎么办?结果事实证明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唐羡之在天京的管事提前到了德丰楼,随即便开了一间雅间,据说唐家在德丰楼有专门的雅间,长期包下的那种,供唐家的人偶尔来天京享用,平日里唐家在天京的管事们也会偶尔在这里聚个餐。 文臻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豪门的地位,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却不为平常百姓触及,只让皇族刺眼。 文臻一行人上到二楼的时候,顿觉气氛安静许多,午时客人不多,雅间只有两间开着,分别在走廊的两头。另外一间看样子已经开席有一阵,而且宴请的是贵客,门口站着好些护卫,小二以银盘奉菜,所有的菜都被门口的护卫接过去,验过以后才由护卫送进去。 文臻听见唐家的管事小声地和唐羡之嘀咕,“那不是季家谋士吗,不知道是不是季怀庆也在。他近日正好回京述职。也不知道是在请谁,大抵是想谋个好差事。不过他不怕大皇子发作?” 唐羡之笑了笑,只道:“终究那是季家的事。”管事也知道此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专心去安排宴席。 文臻眼力好,一眼看见那边雅间站在门口的一个清癯男子,有点眼熟,仔细想了一会,想起来这位不就是之前唐羡之和燕绥九里城互坑时候,那个负责安抚百姓,把唐慕之驭兽杀人的罪过都推给燕绥这边的男子吗? 她当时在装死,虽然看见这个男子,但并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还是易人离之后告诉她的。 他是季家的谋士? 文臻想起那日九里城遍地的百姓尸首,和最后燕绥无辜承受的痛恨目光,便觉得心里不爽,想了想,悄声问燕绥:“今儿不会再有事吧?” 季家,很明显就是三大世家之一的那家嘛,季家重武,季家所掌控的苍南州地势险峻,百姓彪悍,不服驯化,时常闹事,所以季家对于兵权的渴望尤其强烈,拥有自己的募兵权还不满足,这一代的继承人早早从军,现今已经是实权副将了,常年跟随大皇子安王在边境驻扎,协助大皇子管理东堂天机府,兼管对其他各国的军事外交事宜。 如今没听说大皇子回京,这位季副将自己回京述职,在醉丰楼宴请贵客,能让季家这样请客的,身份自然也非同凡响,保不准就是太子呢。 B王燕绥淡淡道:“除死之外,所有的事,都不叫事。” 文臻肃然起敬,决定等会一定坐得离他远一些。 ------题外话------ 为了庆贺我们香菜精多了一个新绰号,要不要来张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绝世暖男VS一对恶魔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然而等到真坐下来的时候,四方桌怎么坐都远不了,坐在燕绥对面时刻看着他嫌弃的脸,还不如坐在他身边。 然后她便看见小二奉上菜牌,唐羡之竟然亲自过去看,又问文臻想吃什么? 文臻自然十分客气地说随便,谢绝了点菜的邀约,至于燕绥,一脸淡漠表示:不管有什么能吃,在他看来都不好吃。 文臻瞧着他,觉得这样的客人能好好坐着不被主人打出去,得多亏人家修养好。 唐羡之的修养和风度,确实让她叹为观止——他亲自征询每个人的忌口和喜好,询问小二菜品的份量,又问酒楼最拿手的是什么,最后点的菜,在文臻这样的食家看来,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腴润清淡,各自不缺。既有皇族习惯的口味,又有川北的特色菜品,还考虑到了文臻出身地的水乡特产——虽然只三个人,竟然也能点出一菜单的温存周到,八面玲珑。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出身豪门,居然毫无奢侈之风,点的菜数量正好,正是三个人完全够吃略有剩余却又绝不浪费的程度。 德丰楼的酒很有名,但唐羡之自己不喝,明知燕绥嫌弃还是礼貌询问了,得到满是嫌弃的拒绝之后也不生气,又问文臻,并在文臻拒绝之前,向她推荐了德丰楼颇为有名的,一种口味佳能润泽肌肤的果酒。 但果酒上来后,他也没有不断给文臻倒酒,只告诉她这酒还是有后劲的,以后喝这种酒都要注意不可因为好入口就猛喝,并为她专门点了甜汤,以备她万一酒量太差,用来解酒。 任何人给他那样细致体贴地照顾着,再看着他那张毫无烟火气的脸,都会有种难言的恍惚感和违和感,可又禁不住地觉得温暖心喜。 文臻心情又开始复杂了,想起初见他的水底抱大腿,再见的驿站啃鸭翅,想起这个人清澈与温暖并存,平实与高远同在的妙之处,再看看身边那个皱着眉头用眼神杀菜的蛇精病,只觉得自己也是个病蛇精。 菜色源源不断上来,文臻吃得很认真,德丰楼走高端路线,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天京贵人区存活,自然有自己的本事,精致讲究自不必说,文臻吃的同时,还在揣摩天京贵人们的喜好,似乎十分清淡,但文臻觉得,那是因为辣椒在东堂还没普及的缘故。那红艳艳的小恶魔,一旦出现,一定能够干翻这些矫情的公子哥! 她之前接下了宴请尧国王世子的政治任务,又要开自己的火锅店,一边吃便一边思考着以后要准备的菜色和火锅店的汤底的选择,一边欣赏并学习着唐羡之的教养,他的素质总是体现在各个方面,他吃过的菜绝无被翻乱的迹象,面前的骨头被仔细收好,文臻走神的时候他就专心吃饭,文臻回神了他就恰到好处闲聊几句,闲聊的时候一定是没有咀嚼,停下筷子专心说话。就连燕绥,和他几乎算是你死我活,人也难相处难接话,可他也能时不时照顾他几句,绝不因为客人失礼,就主人冷漠。 一顿饭,可谓宾主尽欢,当然,不算燕绥在内。 文臻很快吃饱,看看虽然没有出言挑剔但是明显没动几筷子的燕绥,一边翻白眼一边考虑回去给他加个什么餐,此时有小二送上最后一道菜来,却是老远就听见哧哧作响,热辣之气先声夺人,文臻精神一振,没想到这酒楼,居然还有辣菜! 然而菜却没有送到这桌来,文臻眼睁睁地看着小二往里头雅间去了,不多时又出来,大喊一声,“流碧间雅客赞怡红快绿菜品,有赏,并与诸客共享!” 当下就有厨子乐颠颠上来,接了那雅间客人的打赏,又当众搬出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头都是那道菜,喊一声雅间客人请客,众人便都闹哄哄地道谢,自行去盛菜。 文臻问了一下,才知道是这酒楼与众不同的规矩之一,有客人吃了觉得不错的菜,自行打赏,并请在场的客人一起尝这菜,也是天京贵人们用以彰显身份收买人心的手段之一。 这请大家吃的菜,随意客人自行取用,唐羡之看文臻眼神热辣辣,便也让人下去盛了一盘。 菜上来了,红红绿绿一片煞是喜人,文臻探头一看,是一道红菇辣炒螺片,菇柔嫩,螺脆嫩,是很有想法的搭配,配上鲜红的干椒,视觉上便很是喜庆。 护卫早已上来,分外精心地把这菜试了又试,试到菜都快冷了,才点了点头退下。 雅间也有对着楼下的窗户,文臻探头一瞧,底下大厅里热气弥漫,辣香冲鼻,众人都在大快朵颐。 唐羡之便笑道:“如此便可以尝了。” 文臻早已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入口,便唔唔点头,唐羡之也夹了一筷慢慢吃着,燕绥原本一直兴致缺缺,看见鲜红的辣椒也似有了兴趣,夹了一筷特别圆的红菇。 文臻吃菜,有个细致辨认食材的习惯,第一筷享受滋味,第二块就开始琢磨这螺片是哪种螺,看螺片形状,螺身应该有半个手指长,螺肉非常脆嫩,毫无细沙残留,有种淡淡的很是提味的野腥气息, 文臻忽然看见螺片的尾部,残留着一点黑色的东西,乍一看像是炸焦了的干椒,再一看,有起伏的波浪纹,像是什么藻类。 她停住了手。 忽然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一个知识。 再看看装菜的盘,是分外厚重的银盘。 她又探头去看底下,大厅里的客人自然用的都是普通瓷盘。 文臻霍然抬手,一把打掉了燕绥的筷子。 又对唐羡之喝道:“别吃了!” 燕绥的筷子当地落地,他眉头一挑,看向文臻,“毒?” 唐羡之则立刻放下筷子,道:“你吃了多少?来人,去请太医——” “没事。”文臻拦住他,“我还不能确定,不要打草惊蛇,让我先去厨房看看。” 此时正好店家送菜进门,文臻笑嘻嘻招手让他进来,道:“你们这道菜着实精彩,我平日里也爱好烹调,很想学几个拿手菜,你家可以给我偷师一下呗?” 她说得这么光明正大,俏皮甜美,睫毛眨眨,完全像是开玩笑,那小二油然生出自信和喜悦,也笑道:“咱们家大厨都有秘方,也不是寻常人能学的,姑娘可以去瞧瞧,余下的就看您的悟性了。” “好唻。”文臻起身,对燕绥眨眨眼,又对唐羡之笑了笑,道:“两位公子,可愿下庖厨一观?” 唐羡之笑道:“固所愿也。”一边起身一边端起那盘红菇螺片。 燕绥没理她,却自己袍袖飘飘当先去厨房了,那迈得分外笔直的腿,看上去不像要去观摩厨艺,倒像要砸馆。 小二吓了一跳,急忙跟上,文臻到了后厨,正逢上小二端菜送出门,文臻看了一眼,那银碗中一泊玉团一样的物事,看上去晶莹可爱,文臻看着那菜送到那边雅间去了,才进门。 那主厨的中年男子,想必平日里也没少见贵人,更兼一手好厨艺没少受追捧,态度谦恭中隐含傲慢,更兼都知道唐家这个雅间主子们从来不来,不过是一群下人聚会,也便没上心,听小二说了缘由,并不怎么相信地瞄了一行人一眼,呵呵笑一声,对文臻道:“姑娘倒是有心,不过学艺什么的,瞧着您也不像个诚心来学的,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他说完转头就要继续炒菜,文臻却拦住了他,一指地下的盆子,笑道:“请教一下,这是什么螺?” 盆子里正养着许多螺,那厨子道:“这是织螺,刚从海边渔村运来,最是新鲜不过。” 盆里的螺尾部尖细,表面光滑,螺壳绕一圈淡红花纹。 文臻蹲下身,手指在水面上一拂,便沾上了一层淡黑色的藻类。 厨子有些不耐烦地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们是名闻天京的酒楼,可不是随便便能讹了去的路边饭棚!” 文臻指一指那红菇螺片,还没来得及说话,厨子已经道:“这红菇螺片?您在说笑吧?“这道菜今天所有客人都吃了,能有什么问题?” “就这玩意有问题。” “有问题?”那厨子一愣,随即便似明白了什么,轻蔑地笑了。 “又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看那红菇颜色鲜艳就觉得不能吃了是吧?”他声音很大,立即吸引来其余厨子和小二,一些在楼下吃饭的客人也闻声来看,那厨子似乎觉得得了依仗,声音更大,“来,眼见为实,我今日先吃为敬!” 说着又招呼众人来看,抓起一把红菇,生的,大口便吃。 文臻笑眯眯看着,也不说,也不拦。 一旁的客人看他动了意气,一边去拦,一边纷纷责怪文臻,“你这姑娘这是闹事吧?这菜我们都吃了,谁都没事,你还想讹人怎的?还不赶紧给这位师傅赔个不是?” 更有脾气坏的,当场叱骂,“不就是个不怀好意的贱人,撵出去算完!” 话音未落,他啊地一声,猛地捂住了嘴,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牙齿掉了,然而他张开嘴,却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脸色难看,道:“牙怎么忽然好酸……” 文臻瞄一眼燕绥,他抱臂在一边看着,并没有什么不悦神情,见她看过来,一手比了个四根手指。 文臻翻个白眼。 上下门牙各四个,明白了。 这位,估计等会出门,八颗门牙就要和他永久告别了。 此时那厨子已经吃完红菇,一抹嘴,也不说话,挺胸瞪着她。 文臻才不在意这点眼神杀伤力,此时才笑眯眯道:“我说的是红菇螺片啦。” “你有完没完!”厨子咆哮。 “我还没说完,你就抢先吃红菇,可我从来没说红菇有问题啊。”文臻笑嘻嘻拉了燕绥唐羡之便走,“好好好,行行行,红菇螺片你只吃红菇,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你长得美你说的都对!” “站住!”厨子一把端起那盘红菇螺片,“有你这么扣屎盆的?我今儿非要个明白不可!” “不啦大叔,我担心你吃了以后,就要去吃屎了,这多不好。” “哎你这丫头,怎么闹事不说还骂人呢?真当我们醉丰楼好欺负的?”厨子在里头暴跳如雷,“站住!说清楚!我吃了要没有事怎么办!” “那我给你磕头,道歉,赔你白银万两!” “一言为定!”厨子气冲冲用手抓了菜就往嘴里送,“二子,你做个见证,我要吃死了也和他们无关,还赔他们银子万……” “哦不不,”文臻笑,“你吃出问题了,只要吃下同等分量的我刚才提过的黄金万两就行啦。” 她出了门,扶着墙壁对那两个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仇不过夜?” 唐羡之笑道:“你这理可立不住,满堂的人都在吃这菜,那边雅间里季家也点了,咱们也没事,去评理,总得有个苦主。” 燕绥却道,“方才你一直盯着刚送出的那道菜,是有什么问题?” 文臻心中竖了两个大拇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唐羡之。 唐羡之明显是已经猜出怎么回事了,而燕绥一向思路清,性情不驯,他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证据,一剑便直指对方要害。 “苦主只会有两个,就是这雅间的两桌。这螺是尖尾织螺,这个季节常食用海中的一种藻类,那种藻类含有多种毒素,但一般烹饪能够消除,只是这种毒素不能碰上金属之物,一旦遇上,就会加重毒性,致人死亡。” 文臻在《闻探》那本见过类似的介绍,是前朝的某位妃子,平日里十分审慎,哪怕吃个瓜子都要用银盘来盛的那种,但也没能拦住横死的命运,原因就是她的贴身宫女给她弄来了这种螺。平日里用来验毒的无比信任的东西,一朝成了毒物的催化物,这谁能想得到,那宫女也十分鸡贼,将这螺也做给许多人食用,结果别人都没事,那妃子的死亡也就成了无头案,直到多年后,宫里来了一位十分了解海边毒物的太医,才揭开这个秘密。 而文臻在现代的时候,有一种螺也和这尖尾织螺十分相似,就是织纹螺,大多有毒,有的毒胜河豚,每年都有人吃这个送命。 “只有两间雅间,以银盘装了这菜,所以要中毒也是我们和他们,但是明显他们没事,那他们就是下手的人。” “至于刚才送进去的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猪脑。” 唐羡之和燕绥一瞬间眉头都皱了皱,显然对这个东西十分敬谢不敏,但随即唐羡之道:“醉丰楼的猪脑,号称玉版,细腻精洁,十分补养,在天京颇有名声。” “是吗?那就是酒客常点咯?”文臻眉眼弯弯,“看样子,我要赚钱了呢。” 燕绥挑眉看她,文臻呵呵一笑,踮脚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燕绥听着,眯起眼,瞥她一眼,“你好像整日就喜欢琢磨这些。” “不不不,”文臻笑,眼睛在他宽大的袍子上瞄啊瞄,“因为你们喜欢用这些思考,我不得不多关心一些。” 燕绥冷笑一声,道:“又骂人了是吧?” 文臻对他展开无辜笑容。 此时几人已经到了那雅间门口,老远就听见里头趋奉之声,似乎正攀谈得热闹,其中一人道:“殿下,这便是金团玉版,您瞧,色如乳酪,滑腻鲜美,是醉丰楼名菜之一。殿下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正宜以此物补养……” 他话音未落,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来,笑吟吟道,“然后断子绝孙,阳痿早泄吗?” …… 像炉灶里被泼了水,火锅里被砸了冰。 好一会儿,才有人猛地跳起来,喝道:“什么人!护卫!护卫!怎么把人放过来的!来人!” 文臻身后,雅间门口的护卫早就被唐家和燕绥的护卫驱赶到一边,其中有人明显认得燕绥,几乎都不用他说什么,脖子一缩就走到一边。 文臻看向屋内,屋子正中主位,赫然坐的是太子。 此刻他有些惊讶,看了看文臻,居然还能笑出来,温和地道:“是闻女官啊,听说你在宜王府办差,这是来醉丰楼尝鲜吗?” 文臻行个礼,笑道:“是啊殿下,今儿个可算是尝到新鲜了。” 她一语双关,但笑容灿烂,太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温和地点点头。 他身边一位男子,二十来岁年纪,细眼长眉,方脸线条刚硬,此刻沉着脸,眉目间风雷将聚。 文臻想这大概就是季家那位走从军之路一心想要成为第二个神将的季怀庆了。 唐羡之深居简出,季怀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自然不认得,但燕绥恶名满天京,他不敢不认得,只得沉着脸过来见礼,草草一躬,眼神便落到文臻身上,还不等他说什么,燕绥已经淡淡道:“听说你回京述职?怎么,述到太子面前来了?想和太子殿下说些什么体己话儿?我猜猜……西川郡共济盟闹事的事儿,还缺一个主事将军是吧?” 他说前半段的时候,季怀庆还一脸怒色,脖子一梗,大抵想和他来个据理力争,但是共济盟三个字一出来,就好像针尖戳破了皮球一样,肉眼可见的气瞬间一泄,不敢接话了。 这还没完,燕绥又道:“唐羡之,你看,季家的心思可真不小。想要毒死你,还想要啃易燕然一口,吃掉老易之后,下一个就是你唐家了吧?”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一惊。 文臻一开始有点莫名,随即想起当初第一次见皇帝,似乎是说起过西川郡有个邪教共济盟闹事的事,据说这是西川刺史易燕然的养兵之策,目的就是借此扩大军备并趁机和朝廷要钱要粮。当时议事时老臣们似乎对此事并不重视,但现在看来,朝廷不想再被易燕然糊弄,这是要专门派人去处理了。 季怀庆一直跟随善战的大皇子驻守边境,这回回京,竟然会走太子门路,想要谋这个剿匪将领的差事,他季家身为三大世家之一,平日在边疆也没少战功,好端端地去谋这个小差,为的自然不是那点剿匪战功。 季家盘踞苍南州,都相邻西川南境,这是有心把手伸到易燕然地盘,想拿到易家把柄吧? 当年太祖皇帝许各大世家州地,是留了心眼的,每家占据的地域相连,就是为了长久之后,这些人会陷入内斗,不断试图侵占对方地盘。 当朝廷终于想出手扼制世家的势力扩张,各大世家自然也蠢蠢欲动。 燕绥两句话,第一句话就把季怀庆揭了底,第二句话直接把唐羡之顶出去冲锋。 此时厅内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唐羡之身上,季怀庆脸色尤其难看,冷冷道:“原来是唐公子。只是殿下方才说的话末将不懂,末将当年想要从军,家父一力不许,是太子亲自劝解家父,才成全了末将,如今末将回京述职,备一桌薄酒谢太子,怎么,这是触了两位哪处逆鳞,要这样贸然闯入羞辱太子和末将?” “哦,备一桌酒谢太子啊。”燕绥那个谢字拖得漫长,听来讽刺,“我还真没见过这种谢法。” 太子眉头一皱,笑道:“三弟,想说什么就直说了吧,怀庆多年在外征战,是有功之臣,咱们便是皇室,也不可随意待之。” “所以说二哥贤明啊,只要是功臣,人家心怀好意也不在意,断子绝孙也不在意,佩服,佩服。” “宜王殿下,请你慎言!”季怀庆怒喝,“你闯入此地,口口声声污蔑侮辱,危言耸听,是听了哪个贱人的撺掇,要践踏我季家的脸面和名声!” 他狠狠盯住文臻,眼神满是怀疑,文臻对他露出八颗牙齿的洁白笑容。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来对付你?”燕绥一笑,拉过文臻,一指那盘猪脑,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好一盘猪脑子。” 他一而再再而三双关讽刺,太子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脸色一沉正要发作,燕绥已经道:“酒后食用盐拌猪脑,则易伤男子精元,久食则子嗣断绝。” …… 他对着太子震惊的脸,扯开一抹微带嘲讽的笑,“让我来猜一下,方才,在这道金团玉版上菜之前,季将军及其陪客们,一定已经再三和二哥你吹捧过这道菜的种种好处吧?” 太子:…… “是不是还好心说要和这酒楼老板要这道菜的食谱,让二哥你可以每日都吃到这道菜?” 太子:…… “是不是之前再三劝酒,十分殷勤,还告诉你这菜蘸咸酱则风味更佳?” 太子的目光,缓缓转向面前的一小碟褐色的酱。 他此刻的脸色,和那酱的颜色也差不多了。 而季怀庆的脸色,则恰好相反,一张黄黑色的脸,生生青白如鬼。 燕绥这话非常毒辣,比当场拿出证据还毒辣,他们之前为了大力推出这道菜,好让太子先入为主尝之则喜长期食用,几乎为这道菜铺垫了半个饭局,那一小碟咸酱,还是他为了保证太子摄入足够的酒和盐,早早亲自为太子端上的。 没有被揭发,这些举动自然不会被察觉,一旦被指出问题,之前的这些举动便会落了痕迹,这是怎么也无法解释的事。 季怀庆心中乱糟糟的,猪脑不可在酒后拌盐食用,否则杀精。这是个很冷僻的毒方,还是以前宫里的一个老太监私下传授给他的,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而且天京权贵颇为喜食猪脑,醉丰楼就有这菜,他觉得这真是最妙的下手方式,没有痕迹,没有后患,验毒也验不出,而太子虽然生有两子,但一个资质平庸,一个生来体弱,子嗣上面,颇为朝臣非议。太子自己也很是心急,广纳姬妾,就是为了能多生几个儿子,否则没有优秀的继承人,这太子之位也未必能稳当到底。 如果能断了太子的子嗣,一来可以以此向大皇子邀功,大皇子因为母妃出身低贱,至今还未封王,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野心;二来这在未来十年之内,必将引起皇朝动荡,诸子争位,群臣站队,朝野的削弱就是世家的崛起之机,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多年。 这些念头如电光从心头闪过,不留半分痕迹,随即他霍然站起,一脸惶然震惊,扑向太子重重一跪,“殿下!冤枉!冤枉啊!末将一个粗人,哪里懂这些东西!末将也只是听说这是醉丰楼名菜,才用心介绍……殿下!醉丰楼这道菜,已经供应几十年了啊!” 文臻的声音软糯,正好接上,“所以醉丰楼确实是不知道啊,啧啧,这要传出去……” 门外步声杂沓,醉丰楼老板匆匆赶来,听见这几句,眼睛一翻就要晕。 太子沉默片刻,缓缓站起,先扶起季怀庆,语气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孤也从未听说过这些,自然也不能因三弟一言便问你罪,你且起来。”又转向燕绥,笑道,“三弟,你这说法实在有些惊悚了些,区区一道菜,已经验过无毒,怎能断人子嗣?事关酒楼和季将军声誉,我等虽贵为皇子,也不可随意定罪,该予人自辩机会才是。” 文臻在一边笑嘻嘻听着,心里不住摇头,想着燕绥难怪这么个古怪性子,有这么一群兄弟,真是,要么死,要么疯。 燕绥望定太子,半晌,一笑摇头,道:“既然二哥这么信任季将军,那么我收回我的话,我也觉得这猪脑味道不错,正适合给你补补脑。回头我会奏请父皇,每日给你赐猪脑和美酒,二哥你可别偷偷倒了。”说完也不管太子几乎要维持不住的脸色,转头就走。 他要走,唐羡之却不走,微笑望着季怀庆,轻声慢语,“季将军,红菇螺片味道不错,下次可别忘记请大皇子也吃一次。” 季怀庆脸色难看,心知这回不能善了,唐羡之的意思,分明是要将他私下宴请太子的事捅给大皇子,大皇子为人心胸狭窄,最难容人,这事本不是大事,他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和大皇子过了明路,但是如果被唐羡之抢先说给大皇子,那是一定会惹出事来的。 他又郁闷又恼火,忽然想起先前忽略的一句话,不禁愕然道:“什么红菇螺片,你们刚刚说我下毒给你?什么意思!殿下,你看不惯季家便明说,犯不着这样一而再地栽赃陷害!” 燕绥和唐羡之一看他神情,倒确实像不知情,都有些微讶,文臻探头看桌上,那盘红菇螺片还在,却是没动过的模样。 酒楼主人苦着脸,一看便知道季怀庆没有撒谎。 唐羡之笑道:“看来,红菇螺片的事,季将军也是不知道咯。” “我不知道!”季怀庆硬邦邦地答,皱眉看了那菜一眼,又道,“这菜刚上来的时候,我们倒是喜欢,但吃了没几口,便发现螺片上面有明显的海菜残留,就没有动筷子,还将店家叫来说了一顿。”他冷笑一声,“怎么,搞出猪脑的事,就还想再顺便栽一把,我是看起来好栽赃的模样是吧?这红菇螺片,我们可是请所有酒客吃的,能有什么问题?” 他一指那菜,“还是银盘!” 唐羡之一脸若有所思,道:“也是啊,可是方才有人说那红菇螺片不能吃……” 季怀庆一腔郁气无处排解,一怒之下,端起那红菇螺片便扒了一大口,一边腮帮子乱动咀嚼,一边大声道,“银盘热菜,人人都吃,也敢说有毒!想栽赃好歹换个菜!” 文臻用手捂住脸,以免嘴角裂太大再刺激了季怀庆——唐羡之的阴损,真是也没比燕绥差多少啊! 口口声声下毒,口口声声红菇螺片,偏就不说到底怎样会有毒,硬逼得季怀庆脑子发热自己干掉。 只是,这下也证明了,红菇螺片的问题,季怀庆是真不知道。 这下连文臻也有些怪了。 那是谁下的手?还特意安排这边雅间不吃那盘红菇螺片,将锅重重地背在季怀庆的背上。 这个第三个人,立场看上去,像是对谁都不怀好意啊。 太子却像已经坐不住了,勉强和季怀庆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季怀庆追出几步,又茫然停住,只觉得今日简直败得莫名其妙,那万全完美的一个局,怎么就被破了? 然后他忽然觉得,怎么肚子有点痛? 很快,那痛就变成了尖锐的痛,剧烈的痛,伴随着流口水,浑身麻木,头痛,呕吐,抽筋……在一阵阵疼痛的浪潮里,他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笑,“哎呀这个没有解药的啦,只能灌人粪催吐……啊人粪能入药你没听过?那是内黄金啊……快点灌,要新鲜热辣的……迟了就来不及了……你们也不想出人命吧……” “不……我不要……我死也不要……”他迷迷糊糊地想,然而动弹不得,有人拥过来,有人扶起他,有人掰开他的嘴,他觉得自己在挣扎,但实际上只移动了一根发丝的距离,随即一股恶臭稀烂的东西涌入口腔…… ……在昏天暗地令人几乎虚脱的呕吐里,他趴在地上,趴在自己吐出的秽物上,听见步声杂沓,似乎有很多人涌了进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叫,还有人也在呕吐,人们的惊叫闯入他昏乱的大脑,“……哎呀这里有人在吃屎!” “哎呀你们快看,真的,醉丰楼的大厨真的在吃屎……我听见外头孩子传还以为是骗人呢……” “天哪红菇螺片真有问题!听说那个名菜金团玉版也有问题!” “天哪太恶心了……我还在这里吃过饭……就是这个厨子做的菜……” “……大哥你以后再请我来这里我跟你急!”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季怀庆在极度的痛苦中心中竟隐隐生出一股庆幸……还好没人发现他,还好有个厨子也中毒在灌粪……还好注意力都被引到那边去了…… 忽然有人大声惊叫,“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天啊!这天京地界,居然还有人敢欺负我们季家!” …… 心弦仿佛被猛地一绷,最后一根稻草压上了骆驼的背,季怀庆眼睛一翻,彻底昏了。 在昏过去之前,他心里只剩下一句带着哭音的咆哮。 “哪来的一对恶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卖萌彩虹屁学霸型男盆友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一顿饭吃完,文臻拆散了季家和太子的联盟,破坏了季怀庆的打算,获得了酒楼主人送上的赔偿银票若干,收获满满。 文臻并没有要酒楼主人的太多银子,也承诺会帮酒楼澄清,只是提了一个要求,如果有一天酒楼主人不想开酒楼了,她要一个优先接盘权。 酒楼主人没有想太多就答应了,在他看来,今日之事虽然影响恶劣,但是辞了那个厨子,多动用点关系,做一些优惠,总会过去的,到时候又是红红火火醉丰楼。盘铺子的事,不过说说而已。他的背后可是定王燕绝呢。 可惜他还是图样图森破。 口碑对生意的影响是致命的,走高端路线,意味着一旦出事也要承受更大力度更高层次的责难和压迫,尤其那道金团玉版的杀精功效,对于视子嗣如命的天京权贵们来说,简直等于夺官杀家,这种来自上层的愤怒,便是燕绝王八之气笼罩天京也扛不住。 何况还有个真真实实险些被害了的太子。 天京第一酒楼醉丰楼,经此一事,一蹶不振,同行趁机群起而攻之,被冠上“吃屎酒楼”名号,从此门庭冷落,不过大半年便盘了铺子,文臻接手,用来开她的火锅连锁店,没多久,分店遍布天京,成为餐饮业女王文臻的起始奠基之地……当然这是后话了。 后话还有的是,虽然因此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定王和季家,太子却承了她的情,事后派人送了她一些锦缎如意,太子妃还邀约她去东宫玩儿。而更久以后,她还收到了来自西川的礼物,对方把东西搁在闻家的宅子外便走,那一车礼物颇多珍稀,还有一道青金色式样古朴镂刻图腾的牌子,燕绥说那是易家的标记,拿了那个令牌,可以在西川以及所有有易家产业的地方得到尊贵的招待。 文臻心中不由感叹,豪门的能量果然惊人,发生在一处酒楼里的比较隐秘的交易,最后也能被千里之外的易家察觉,易家这是谢她断绝了季怀庆巡察西川剿匪的机会呢。 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陛下以她“勇救”唐家小姐为名,又给她升了一级,她现在是四品掌膳女官了。到了这个级别,她便可以荫庇家人了。 于文臻来说,醉丰楼之事,得益于她两世经验,最后祸福相依,得失难断,但从一开始进宫,她就做好了卷入争斗的准备,身处混水缸,又和燕绥扯不开牵扯,到哪里能独善其身呢,所以拉拢了谁,得罪了谁,也不用想太多,顺心意向前走,努力使自己更强便罢了。 拿到的礼物和银钱,除了一些可能有大用的易家的礼物外,其余她都交给了君莫晓,让她换了银子,先把九里城的店开起来,易人离被派出去,天南海北的跑,为她寻找优质的牛羊肉,君莫晓负责开店所有需要的一切用具的定制,闻近檀则每日进宜王府,和文臻学习酱料的调配,肉片的刀工,以及如何选材,如何搭配,如何服务等等技术。 江湖捞正式开业后,会先交给易人离主要负责,文臻把开店要点都给了他,君莫晓和闻近檀是姑娘,这个时代做事很多不方便,只能先作为辅助,等江湖捞站稳脚跟再挑大梁。易人离一开始见她把这么重要的事务给他,很有点懵的模样,但也没有避嫌推辞,很快便高高兴兴答应了,由此十分有干劲,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文臻晓得他诧异什么,就连闻近檀也吭吭哧哧地提醒过她,知人知面不知心,相交不深还是得留上三分,易人离毕竟出身太低,行事邪气,又来历不明,身上似乎有秘密,这样的人水太深,把自己的全部身家交付是不是显得太草率了? 文臻却觉得,别人有秘密关我什么事?谁还没点秘密了?只要没害过我,就尊重他人的自由。何况他的神神秘秘从一开始就袒露给她,看似油滑,骨子里却是个清净的。 其间文臻终于和闻老太太一家见了面,闻大娘乍到天京,颇有些畏缩拘谨,闻大爷则两眼放光,对天京遍地馆茶馆如数家珍,闻老太太还是那样淡淡的,听说文臻没用上那个小布包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立即要回去了。 闻家三口目前在天京赁了房子居住,听闻老太太口气,一切都很好。文臻却不信,私下让君莫晓去看了,果然只是一间小房,另搭个棚子便是厨房,闻大娘每日做馒头上街卖,一个人养活一家子。 文臻觉得闻老太太是个人物,但还是跳不开封建礼教的窠臼,儿子给养得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媳妇一个人挑起家庭重担也没见她心疼。 反正闻大爷也帮不了忙,不如给他弄个营生,但文臻瞧着,这位也不是能操持营生的料,做官吧也不识禾粟,不懂民生,平白害一地百姓。 她孤身一人来东堂,身边没几个认识的人,四品女官可以荫家族子弟,她却无人可荫,推荐做官这种事,也得这个人合适,易人离是不行的,他好像只对自由感兴趣,绝不愿意被束缚。闻大爷也不行,行事迂腐不通实务,做官会耽误民生的。 所以文臻打算,回宫后和陛下要个恩典,把这个名额换成国子监入学资格,圆了闻大爷的读梦,好在这人虽然迂腐,人品不差,如果能读出来将来做个文臣,多少也是自己朝中的依仗。 至于闻大娘,安排进火锅店帮工最合适她,火锅店的名字文臻已经想好了,就叫“江湖捞”,主打火锅,以服务取胜,向远隔一个时空的那个世界的某著名连锁火锅店致敬。 闻老太太还告诉她,听说刘家后来花了很多钱,打通了府衙,把刘尚弄了出来,但是功名革了,以后也不能再被察举,仕途彻底无望,回家后一家三口也没少受邻里侧目,实在待不下去,没多久也走了,只是不知道走去了哪里。 文臻并不上心,说到底,给刘家的惩戒已经够了,之后他们怎么活,和她没关系。 这几日她颇为忙碌,上午要练功下午要和易人离开会商量准备开店事宜,晚上有时候还要和燕绥的工字队探讨,做一些比较新的用具。燕绥真疯子一个,竟然从齐云深那里运来了那种胶泥一样的东西,逼她每天加紧练习,功课比齐云深给她的多了好几倍,对那个所谓的死亡威胁毫无心障,以至于文臻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很想她快点砰一声爆了来着,但要死要活练过几天,渐渐也被燕绥那种天地地大我最大的性格所传染,也看淡了许多,反而生出一股冲劲来,反正不搏一定死,搏了可能死,反正都是死,迟点死早点死区别不大,还不如就这么拼了。 齐云深用来练功的那种胶泥,是可以培养的,只要割下小小的一块,辅以固定的药物,在比较大的容器里放满水,一日夜时间便可以胀满一缸,正够文臻在里头纵横捭阖,每次挣扎完一套,都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忍者神龟。 她在缸里练龟拳,燕绥就在缸外看吃零食,他对她的要求,比齐云深还苛刻,齐云深只要她自己能挣扎出来就行,他却要求她在练完拳后,既能出来,又不能把那摊东西击碎得太难看,要求最后能打出一个球。 “这东西叫软云生,据说是仙岛深海深处的某种鱼死后软骨所化,仙岛多珍,那鱼喜食仙岛生在岸边的各种花异草,皮肉骨骼都有用处,这些软骨泥,能够逼出毒素,聚气化元,你既然没有中毒,那么它逼出的就是你身体内的秽物。齐云深给你的功法十分霸道,唯有用这种东西练武,才能控制住那横冲逸突之气,化为圆转如意之力,练至极处,应该可以击满缸水至空中而点滴不溅,碎人全身骨骼而外表如常。你现在把它打出形状,只是练好控制的第一步而已。” 说起来简单,但文臻练了好几天,也只有一个角圆润些而已。 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身体越来越轻,力气越来越大,再练齐云深的功法,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最起码她偷偷试过捏爆拳,一把捏爆了一只核桃。 但大姨妈是彻底停了,文臻几乎可以预见到,以后一天不能痊愈,那大姨妈一天不能造访。 燕绥说下一根针爆发的时间应该在一年后,在此期间她好好练习,再辅以天下各种灵药,应该有机会。 她在宜王府住了几天,就想着也该回宫去了,唐家兄妹,尤其是唐羡之,一向是个识时务的,皇帝不想他走,他在没找到契机之前,自然不会硬抗着走,听说皇帝又给他下了个帮助接待尧国王世子的任务,总之就是要绊住他。 而唐慕之,巴不得能够住得离燕绥近一些,听说她在完全封闭了的第一进院子里造高楼,妄图从高处窥探燕绥居所,结果白天架好,晚上便倒,如此反复三五次后,这人性子也拗,居然还是乐此不疲。 文臻建议工字队的鬼斧神工每次破坏高楼时候,都留下一个破绽,让唐慕之觉得下一次就不会被弄倒了,不得不潜心研究如何把这楼造得无法下手,也就有了事做,没空再出幺蛾子闹事或者纠缠燕绥。 鬼斧神工觉得此计甚好,但工于心计却是嗤之以鼻,工之队这位队长一双巧手,脑筋却硬,对一切出现在燕绥身边的女性,都抱持了警犬一般的警惕性,认为她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在变相试图染指殿下的肉体。 并不想染指殿下肉体的文臻,趁机搬出了燕绥的房间,毕竟一大早看见一个直挺挺撑帐篷僵尸也挺辣眼睛,她干脆改装了那间裁剪房,请工字队的巧夺天工帮忙,把那张大板子改成了矮榻榻米,又对房间做了些改造,因为宽大,住起来还挺舒服。 她在收拾裁剪房的时候,发现那板子底下用来垫脚的是一叠信,信笺图案十分精美,抽出一张来看,居然是唐慕之写给燕绥的那些情。 情的封面风格和唐慕之有点违和,但内容却实实在在是唐慕之的款,流水账一般叙述了吃饭睡觉遇见谁谁这样的琐事,看起来很乏味,却在最后总有一两句惊人之语,比如日日思君不见君之类的句子,颇有种闲时岁月静好安静如鸡,一言不合便开车的范儿。 很唐慕之。 文臻看了便想叹气,这姑娘情商愁人啊。 一千多封情,就这么垫了宜王府的桌子、柜子、床榻、甚至马桶旁的干枣盒子里也有,彻底沦为厕所读物。 文臻晚上睡在榻榻米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翻厕所读物,越看越觉得,爱上燕绥,那就是爱上月球表面,遍地是坑啊。 远处隐隐传来哨声,唐慕之又有了新哨子,这回吹的曲调还是那首求凤。 忽然有人开门,燕绥如若无人之境地走进来,往她的榻榻米上一坐,道:“太吵了,避个清净。” 这间屋子和你那间紧挨着,能避个什么清净? 文臻不理他,自顾自看厕所读物,揣摩古人情应该怎么写,顺便了解一下传说中唐家那三州。 因为她发现了,唐慕之想写情,却不会写情,也不好向人请教怎么写情,所以她就把自己日常生活都写上去,为了增添情节的趣味性,增强可读性,她也会穿插一些三州之地发生的各种轶事,仔细看看,很有收获。 比如她说横水以前民风彪悍,常有乡族啸聚打架,十分令人头痛,但近些日子来,打架事端少了,横水郡守说现今百姓还是常三五聚集,但并不打架,而是聚在某些馆子里,那些馆子统一都叫福寿馆,据说也没做什么,就是聊天喝茶,但民风渐好,戾气消弭,令郡守十分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好,每年的春耕秋收,徭役服役,都有些懒散,时常还有把麦子丢在田里也不收的事儿,导致当年赋税锐减,一些实在交不了赋税的人家便逃了,也不知逃哪去了。 还有定阳常干旱,唐慕之在信中羡慕苍南州季节那里,紧邻东堂重要南方水域蓝河,那是一条非常长且宽的河流,横贯东堂南土地,不见始终,那河五六月固定开始涨水,八九月到最高峰,虽然时有洪水之虞,但水退后,会留下厚厚淤泥,造肥土壤,当地百姓渐渐摸索到规律,能精准判断河水来临的时节,并在两岸开田,田地肥沃,产出丰厚,当地湿热,猴子众多,百姓则种果树,训练猴子摘果,只可惜果子实在太多,常吃不完烂掉。唐慕之提及曾吃过千里迢迢从南临州运来的一种长形黄色果子,淡黄软糯,满口留香,哪怕运来时外皮已经发黑,里头果实依旧其甜如蜜。 文臻想这莫不是香蕉吧? 她觉得这些情其实挺有价值,便挑出她觉得含有有用信息的情给燕绥,燕绥接了,只顺手放在一边。 她在灯下津津有味看别人给燕绥的情,燕绥在灯下懒洋洋看她,忽然漫不经心问她,“你会写这个吗?什么时候也给我写几封。” “哦?那你要什么类型的?” “这种情信还有种类?” “多啦,比如,学霸型,向你孔雀开屏一样展示学识。从中美贸易战的潜在原因到银行理财的打破刚性兑付,从芭蕾舞的起源到非遗传承的种类,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务必要把你炫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天花乱坠直到你天天跟他睡。” “卖萌型,哥哥你真好哥哥你真好哥哥给你我的小心心;彩虹屁型,哥哥你眼瞎吗你撞我心口上了!哥哥你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心上人,哥哥别抱怨抱我,哥哥你怎么这么讨厌呢,讨人喜欢百看不厌……” 文·彩虹屁王·臻滔滔不绝,燕绥脸上表情,则满满写着:恶臭! “我觉得,还有一种。”燕绥慢吞吞地道,“技术型。” 文臻赶紧摆出好学的表情。 结果某人把她踢下了床,“我饿了,我要吃三鲜翡翠馄饨。” 文臻拍拍屁股上的灰,老老实实下厨房,一边包馄饨一边发誓,以后,一定,要给燕绥介绍一个卖萌彩虹屁学霸型男盆友! …… 文臻第二天便回了宫,就让那兄妹俩和燕绥继续留在宜王府相爱相杀吧。 那两兄妹被留在近乎封闭的宜王府第一进院子里,按说就扼住了宜王府的门户,但燕绥真是个思妙想的,他的宜王府是个四方形建筑,每个方向都有一模一样的门户,以机关控制,现在他封闭了第一进,打开了最后一进的后门,后门便成了正门,唐家兄妹等于住在了宜王府最里面的一进院子里。 唐家兄妹居然也就这么安逸地住了下来,每次文臻炒菜或者做夜宵,唐羡之就能准时抵达,燕绥恶意地评价他小名一定叫狗子。 她的火锅店也已经筹办好了,开业那天她去不了,她也不打算去,只想先做个隐形老板。 在宜王府腌制的小菜和酱,以及酱油都已经入缸,后续的制作方法交给了鬼斧神工,工字队个个手巧,学这些很快。 文臻不藏私,从来不留秘方,听说外头已经有人开始仿制她那日免费试尝的小零食了。她也不在乎。 只有全民的胃口被打开,关于吃的欲望才会被提升,才会对美食有更多的探索和更高的接受度,才会有更多的人从事这一行业,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经济也能借此获得增长。 如果能够优化饮食结构,提升全民素质,同样于国力有益。 不怕被学,就怕不被学,反正她有超越这个时代的大把的美食经验,够她用完这一生。 文臻已经整理了一个章程,关于饮食结构优化和美食推广。另外她还听说东堂南境有些商人已经开始出洋贸易,她请燕绥帮忙打听,得来的消息推测出东堂口中的洋外,相当于现代那世的西洋南洋之类的国度,其经济和文化发展也已经有了相当的水平,她怀疑玉米土豆红薯葵花籽之类的种子应该已经有了,这需要出洋去寻找。她打算回宫后,就推行之前的一个计划,然后借那股东风,把自己的这些想法递给陛下。 她没太多雄心壮志,只天生喜爱美食,希望这世界也能懂得食物的美好,能吃到更好更多的美食而已。 因为是吃货,也看不得人忍饥挨饿,东堂看似国力尚可,但目前能称得上富庶也只有天京周边,听说再往南或者往北,吃不上饭的人很多,而三大世家占据的五州之地,大概有现代那世三个省的地盘,听说盘剥苛刻,五州相邻之地更是常有各种小型争夺,百姓颠沛流离,很不好过。 她自觉能力有限,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从自己擅长的地方入手,能有一些慢慢小改变就好。 如果能因此拥有一些名声,那就更好了,说不定可以引来三个死党呢。君珂洗碗还是很干净的,太史阑可以对付收保护费的混混,景横波就做前台接待,保证门庭若市。 文臻做好了安排,心情愉悦地回宫,第一站自然是皇后那里销假,一进门,那只聒噪的鹦鹉扑扇着翅膀跳来跳去,“小偷来啦,小偷来啦。” 一边骂她一边对她张开翅膀,等玉米豆吃。 文臻每次来都会给它带神似玉米豆的油炸小点心,以此先做个铺垫。 文臻:“???” 这是个什么梗? 之前还叫人家亲爱的玉米豆来着。 廊下静悄悄的,以前那种一进门就笑脸迎人的氛围不见了,帘子也没人打,屋内人影晃动,明明有很多人。 文臻一张甜蜜娃娃脸,性格又讨喜,来皇后宫里向来不空手,各种零食早吃得众人嘴甜如蜜,还从没被这般冷遇过。 这是发生什么了? 她立时谨慎几分,在帘子外又报了一次名,听见里头淡淡宣进,才掀帘进去。 一进门就被里头的热闹惊得瞪大眼睛,比想象中人还多,娃娃们几乎都在,太子的长子燕沧又腻在皇后怀里撒娇。闻府比试时见过的那位诸大德公公也在,眯着眼睛在一边趋奉。 所有人都在吃东西。 描金方几上摆满了小碟,上头是各式各样的点心茶食: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话梅花生、鱼皮花生、椒盐芋丝、果干、坚果酥、牛肉粒……除了技巧比较高的饼干蛋卷类,这里几乎聚齐了她上次在九里城免费提供的所有零食种类,甚至还更有花样,比如那牛肉粒,就无师自通的有好几种口味,薄脆撒白芝麻的,加糖霜的,撒黑芝麻的,夹心的……琳琅满目,满室都是咯吱咯吱咀嚼之声。 这种情形下,她带来的那小小一盒香芋红豆馅驴打滚,就被这滚滚油香之气淹没,几乎没人多看一眼。只有一个年纪小的宫女拿了一块,还被众人的眼光顶得脸色微红。 往日她一出现就围过来的孩子们,这回只有太子的小儿子燕泓对她笑了笑,摇摇摆摆过来,问她有什么好吃的。 文臻还没说话,燕沧已经在那头叫弟弟,“阿泓,过来吃薄脆!撒糖霜的可好吃了!”一边大力咬一口,得意洋洋对文臻道,“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皇后笑道:“少吃一些,马上要午膳了。积了食吃不下看我不打你。”又对文臻笑道,“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 燕沧笑眯了眼睛,大声道:“有我最喜欢的烤肉和火锅!我一定吃得下!” 文臻觉得,这回不是高级抄了。 抄得明目张胆,抄得态度嚣张,抄得毫不掩饰,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皇后此时才正式转向她,道:“听说你受了点伤,看着倒是清减了些。既然如此,本宫想着,也不能太劳累你,得让你养着一些才是,所以近日你也不必去陛下那里伺候了。再过几日便要宴请尧国王世子,本宫已经安排了人辅助你,届时你和她商量着做便是。” 文臻怔了一怔。 这落差……有点大啊。 上一次来皇后还分外热络,就指望着她把宴请做得漂亮一些给太子加分呢,这一次就忽然变卦了。 文臻有种直觉,如果不是她之前帮了太子一把,可能这位新添的就不是助手,而是她自己沦为助手了。 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写文好容易写出一点名气,结果来个融梗高级抄,最后抄得比你还红。 这位是何方神圣? 真特么不能忍。 此时隔间帘子一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孩子们欢呼一声,都往旁边饭厅里涌。 文臻盯着那个端着火锅过去的人,热气腾腾的火锅遮没了她的眉眼,身形却有几分熟悉。 文臻深深吸一口气。 那人将火锅小心安置在窗边的云母石酸枝梨木长桌上,又吩咐宫女注意不要让皇孙公主们烫了手,这才转头,笑吟吟看她。 闻近纯。 文臻望定她,半晌,笑了。 都是闻家人,面容略有点相似,此刻隔着袅袅烟气相视而笑,宛如一双姐妹花,一个比一个甜蜜。 “你也来了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和我说,我也好给你接风啊。”文臻语气亲热。 闻近纯嫣然一笑,“在你出宫之前就来了。只是一直近身伺候皇后,也不能陪姐姐去宫外逍遥,实在是抱歉了。” 哦,棒棒糖也是她抄的。 这丫头有本事,吃一次就能复制了八九不离十,估计味道也不会差哪去,不然也不会抢走了娃娃们的欢心。 文臻怀疑这便是闻近纯的隐藏技能了,确实能够助她无往不利啊。 一个宫女笑道:“原本以为闻女官的厨艺便是顶尖的了,不想后来吃过纯姑娘的棒棒糖,才知道这才是真正大家手笔原汁原味的糖果啊。精美优雅,果然不是那些粗制滥造的可比。更不要说这火锅,真是绝妙吃法,听说当初也是纯姑娘想出来的,还没付诸实施就告诉了闺中密友,结果却被人抢了先,真是可惜了纯姑娘的。” 文臻几乎要击节赞叹了——剽窃抄袭的倒打一耙这种骚操作还以为就现代络能有呢,不想这里就看到了个活的! “殿下们很喜欢吃我做的火锅。”闻近纯笑道,“陛下吃过一次,也颇为赞许,娘娘说要帮我把这种吃法好好推介给东堂的贵族官员们,让他们也尝尝鲜,尤其到了冬日,这种吃法再好不过了,姐姐你觉得呢?” 说着便把一个漏勺递给了文臻,道:“姐姐是司膳女官,饮食上自然比我精擅,这伺候诸位贵人吃火锅的事儿,要么就您来吧。”一边偏头和身边宫女笑道,“姐姐出宫好些日子了,小殿下们都快忘记她了,得给姐姐一个机会弥补哦。” 那宫女赞道:“纯姑娘最是善良心细,心胸也宽广。”又催文臻,“闻女官还不快一些。太孙爱吃虾,泓殿下爱吃菇类,妙郡主喜欢羊肉……” 文臻笑眯眯接了漏勺,站在一边,给那群娃娃们剥虾,捞菇,捞羊肉…… 伺候的人多,但都站在一边,和闻近纯一样,用嘴伺候,不住声地提醒文臻,“闻女官,羊肉快要老了!” “闻女官,这虾只能三烫便捞,你这多久了?” “这盆菇得赶紧下了,需要煮的时间比较长,可不要吃完了菇还没煮好。” “这丸子还没煮好吧怎么就捞了!” “姐姐这才出宫几日,怎么就这么手生了?” “许是攀上了宜王殿下,快要做王妃了,自然便不会了。” …… 文臻一双手,要下菜,捞菜,剥虾,捞肉…… 还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宫女,一直在一边不说话,此刻忽然怯怯道:“姐姐我来帮你。” 文臻还没来得及谢,燕沧忽然把手中的虾肉一扔,怒道:“冷了,不好吃!” 一堆人立即涌过来,燕泓看了文臻一眼,怯怯地道:“哥哥,要么你吃我这个菇……” 他小手颤巍巍夹了一筷菇过来,燕沧不耐烦一推,“我不爱吃这个!走开!” 这一推,那犹自滴着热汤的蘑菇便向着燕泓的眼睛去,文臻一惊,急忙伸手去挡,身后却不知有谁一推,她向前一倾,眼看就要扑到汤锅里。 滚烫的,咕嘟嘟冒泡儿的热汤就在眼前,还没靠近就被热气扑了一脸,这要真栽进去,脸必毁无疑,旁边的皇子王孙们还会被溅开的热汤波及。 冒泡的滚汤和光滑的云母石面桌倒映着她因意外而微微有些变形的脸。 石桌…… 文臻刹那间出拳! 一拳直接打在火锅的炭门处,咔嚓一声,炭门合拢,整个火锅顺着石面长桌向前飞速滑出! 这一霎,文臻脑海中没有恐惧和怒火,有的只是齐云深和燕绥平日对她的训练教导—— “在软云生中练拳,去除身体秽物是其一,其二是练好控制。” “练好了能击满水水缸至空中而水平如镜。” “作为厨子,本身力道的控制也应该是你追求的。” 这桌原本是皇后饭厅不常用的,宽大,沉重,表面镶得都是镜子一样的云母石,平常皇后一个人用不着,但这种孩子们很多的情况下,用这桌子便很合适。 火锅一路前滑。 至长桌顶头停住,那里是一面临窗的墙。 没有翻倒,一路只泼洒少许汤汁,长桌宽大,没有溅到两边的孩子。 文臻心中刚刚长舒一口气,怒火便腾一下升起。 她手指一扣,便准备给闻近纯来个纪念。 忽听窗外一声,声音熟悉,“让开!” ------题外话------ 唐慕之情那两段,不是废话。我的除了为了烘托情境描写多了一点,基本上不爱水,很多看似废话的,都是铺垫伏笔或暗示。请诸君明察。 今明两天出门有事,不得不把已经很瘦的存稿君拉出来亮相,本来心疼得想只割五斤肉,最后还是叹着气割了九斤。 快给我家存稿君一个大号月票形创口贴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章 为她出头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是燕绥的声音,她想也不想,侧身一让。 呼地一声,那停在窗边的火锅,忽然又原路滑了回来,速度比她击出的时候更快,汤汁一滴不洒,转眼就到了长桌这头,而长桌这头原本是文臻,她让开后,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人,便首当其冲。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从文臻出拳到火锅滑回,不过几个眨眼。 文臻一退开,她身后的闻近纯竟然就已经反应过来,立即也要让开,不妨文臻让开的同时,一脚踩住了她的裙子,闻近纯一闪没闪开,只得伸手一拉身边一个宫女。 那宫女正是刚才那个要帮文臻的小宫女,文臻立即全力将她一推,那小宫女踉跄扑出。 电光石火。 屋梁上有黑影落下,伸手按住火锅。 火锅一停。 一脸惊恐的宫女们刚刚松一口气,忽然便瞪大眼睛。 火锅虽在桌边堪堪停住,却在停住后猛地一倾,炭门打开,汤汁泼出,黑里鲜红的炭火和滚烫的热汤哗啦啦都浇在桌边的人身上。 顿时尖叫惨呼乱成一团,几个宫女都在长桌这头,顶在文臻后面让她无法逃开,此刻无法逃开的人换成了她们自己。 她们原本也有机会逃,偏偏以为火锅被按停了放松了警惕。 那伸手按住火锅的人是个黑衣女护卫,看样子是皇后宫里的隐卫,她落下时候事态急迫,自己也很托大,因此只是侧身一根手指堪堪按住火锅一边,没想到火锅竟然还会翻倒,她愕然之下急忙避开,又伸手去扶,结果火锅竟然在那像要自杀落桌的险险一歪之后,砰一声又翻了回去,她这一扶生生扶上了炭门,嘶地抽一口长气。 文臻看她一眼——先遇险的是她,可是这在梁上的女人,根本没有出现。 再看一眼闻近纯和那群宫女——闻近纯不提,那群宫女,谁没吃过她送的零食,谁往日见着她不是姐姐妹妹笑颜如花? 此时这群人一派狼狈,尖叫的抖裙子的捂脸的哭泣的喊救命的乱成一团,相比之下竟然还是闻近纯最镇定,也伤得最轻,只左手背被烫红了一块,裙子被汤湿了一边,她迅速逃离那乱糟糟的一群,站得远远的,一边将被弄湿的裙子扎起,一边也不知道从哪摸了一块冰块在冰敷,把自己安排得很妥当。 文臻又看窗外,素白镶浅色金丝的窗幔飘扬,窗外铺展开花园一片翠绿鹅黄的春景,那般饱满鲜亮的色彩里是难得一身素衣的燕绥,玉冠峨带,正抱臂懒懒看着屋子里的乱象。 没来由的,文臻方才愤怒的心绪便消散大半,忍不住唇角便微微翘起。 燕绥也在看着她,方才这汤圆儿眼睛瞪得很大,里头难得漾出怒气的星火,瞧得他觉得甚新鲜,一转眼她便笑起来,和以往那种看似老实其实狡黠的狐狸笑不同,这一刻这汤圆儿的笑,隔着窗都似能感受到那般的甜蜜芬芳,从窗外看过去的黑糊糊的室内,都似因此像穿过了一道光。 他不由自主也弯弯唇角,走了过去。 文臻看见他从窗户中消失了,一时有些茫然,随即便反应过来他进来了。此时诸大德连带几位嬷嬷都冲了进来,一眼看见这乱象都在发蒙,娃娃们也被吓哭,一片混乱里只有闻近纯的声音清醒而急迫,特别有辨识度,“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还在懵逼中的众人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她,诸大德脸色铁青,一看文臻完好无损模样,眼神便一厉,“闻女官,这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燕绥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诸大德就一抖。 闻近纯看见他,眼神颇有些复杂,但还是迎着他施礼,燕绥看也没看她,经过她身侧,手一伸,闻近纯手中的冰块便不见了。 然后他走到文臻身边,抄起她的手看了看,嘴里“啧”地一声,“练了这么久的拳,又有我这个名师,居然还能把自己弄伤。” 文臻这才发现自己的指节红肿破皮了,想来一方面用力过度,另一方面是被烫的。 燕绥方才经过那群哭爹喊娘的满臂大水泡的宫女时,就好像经过一群泥塑,此刻眉头却皱着,盯着文臻并不怎么厉害的伤口,那眼神的力度,文臻感觉那点破皮都受到了惊吓,说不定很快就会自愈。 宜王殿下研究了一阵伤口,忽然道:“药。” 他对面,那个自己受伤还没来得及包扎的女隐卫,浑身一颤,非常有觉悟地立即送上自己最好的伤药。 燕绥好歹没再嫌弃,手指沾了药膏,拈着文臻的手背,动作很快的一抹。 文臻觉得他动作很粗鲁,心里暗骂这人真特么不懂怜香惜玉,四面众人的眼光却像看见皇帝裸奔皇后当众艳舞,每个人眼神都像倒映着大张的嘴。 燕绥和文臻都没注意到这种几乎要溢满整个凤坤宫的惊讶。燕绥很快处理好伤口,道:“快点好了,不妨碍练拳。不然万一下次遇见的是铁球,我可飞不过来。” 文臻翻个白眼,懒得跟这种说好听的会死的家伙计较,燕绥已经抬头看那群宫女,“脏。”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还在收拾自己抱着伤口哭的宫女们立即光速消失,动作之快,把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太医都撞了个跟斗。 文臻这才发现皇后已经来了,就站在厅口,面沉似水,她正堵着出厅的路,险些也被那些慌张的宫女撞到,还是诸大德和黄嬷嬷一阵厉喝,才把那群惊慌的宫女叫住,那群宫女抖索着行礼,跪下去时候裙子上的肉片蘑菇满地乱滚,还要不住惊惶地回头向后看,以至于钗环上挂着的豆腐簌簌地落在睫毛上。 文臻觉得皇后好像很想捂脸,最终她只是挥挥手,让这些人赶紧去偏厅整装看伤。 人走了,又有婆子进来飞快地收拾整理,皇后才看向燕绥,叹气道:“阿绥,你瞧瞧你,哪次来都闹得鸡飞狗跳,怎么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燕绥看了文臻一眼,看得文臻莫名其妙,她的莫名其妙看在燕绥眼里,又是一阵无言,随即他笑道:“娘娘,哪里鸡飞狗跳了?倒是娘娘,难得有好吃的也不招呼我一声。” 他不急不忙走到桌边,看看火锅里还有汤,又招呼宫女进来添了炭,手一一在那群噤若寒蝉的侄子侄女脑袋上抚过,宛如虎姑妈轮次爱抚即将用作晚餐的小羊羔。 羊羔们在他温柔的手掌抚摸下瑟瑟发抖,发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咩咩音。 “小子们,姑娘们。”虎姑妈温柔地道,“皇后宫里缺人伺候,只用你们闻女官一个人,也太扫娘娘面子了,再加本王一个,本王今日亲自来伺候你们。” “啊不不不不……”燕沧头摇得像拨浪鼓。 燕绥就像没听见,真的挽起袖子拿起漏勺,还斜着眼睛吩咐文臻,“娘娘宫里的人都快死了你不知道?还不过来帮忙?” 文臻忍笑过去,故意不看皇后表情,眼角余光里看见皇后的袍角无风自动,好半晌才听见她干干笑了一声,对黄嬷嬷道:“这些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嬷嬷你回头要多加管教。” 黄嬷嬷低声道:“是,娘娘宽仁,这些小蹄子反倒越发不知好歹,回头老奴一定好好教导。” 那边燕绥根本不理会那对主仆,开始了虎姑妈的午餐表演。 “你们爹娘没和你们说过,小孩子不可以挑食?挑食长不高,三寸丁,只能上街去卖艺,演被猴子暴打的矬子。” 娃娃们苦着脸坐成一排,顶着变成矬子的恐怖想象,享受着那一对恶魔的服侍。燕绥不管不顾下料捞菜,文臻负责给各位皇孙郡主们装碟,除了燕泓依旧享有只吃他最爱的蘑菇的待遇,其余如爱吃肉的燕沧面前只有青菜和生姜,看不得肥肉的妙郡主面前只有肉皮,不吃鱼的定王家世子面前全是鱼…… 想偷偷不吃吧,那边头也不抬专心下料应该看不见吧?刚把青菜扔桌子底下,生姜丢一边,虎姑妈发话了。 “农夫整日苦耕,不过勉强温饱,皇子王孙享受百姓供奉,更应该惜福,谁允许你们浪费食物的?燕沧,把你扔桌上的生姜给吃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文臻一脸温柔地把那块生姜帮燕沧切成丝,笑吟吟地递上来。 燕沧:…… 蓝瘦,香菇。 不敢不吃。 怕不吃的话,下一句就是要他吃桌子底下的青菜…… 一顿欢天喜地的火锅,最后吃成了沉默的羔羊,只因为娃娃们莫名地害怕,怕变成最后的晚餐。 文臻看着那一溜安安静静的乌黑的小脑袋,回想起之前每次一起吃饭的鸡飞狗跳,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做人,还是要做恶人啊! …… 燕绥做事一向是个没有耐心的,伺候不到一刻钟,确认小鬼们都乖了,皇后也悻悻走开了,便将漏勺一扔,一边出来和皇后告辞,一边对文臻道:“我今晚住宫里,别忘记给父皇送夜宵带我一份。”又道,“多做一些,皇后和德妃也有份。” 文臻立即应了,皇后又恢复了雍容平静的神态,仿佛先前的事儿没发生过,从容笑道,“也有阵子没尝闻女官的手艺了,如此,本宫便等着。” 文臻行了礼,心里知道这是等于回掉了之前皇后“暂时不用去伺候皇帝”的懿旨。难得皇后修养好,半点也不见脸色。 闻近纯从燕绥进门夺走冰块,就混进宫女堆里,出了偏厅,燕绥和文臻都没理会。 燕绥和文臻一前一后出来,在廊下,燕绥笑了一声,道:“那个丫头,你自己对付吧。宫里没个对手也寂寞,若是连她都对付不了,你不如早点自请回闻家。” 文臻哈地一笑,挥挥手,“湿湿碎啦,放心。” 她明白燕绥的意思,这个目下无尘的男人,可以顺手解围,却不会为她特地去对付一个女人,那简直太掉价了。 何况她也不想燕绥帮到这样的程度。 她挥了手,燕绥却没走,文臻也没动,宫里规矩多,她不好和燕绥光天化日并肩行走,多走几趟可能就真要成燕绥侧妃了。 今日过来的时候天气晴朗,此刻却阴了许多,还飘了细碎的丝雨,柳丝越过窗棂,在燕绥线条清晰的侧颊拂过,他顺手拈了,葱绿的枝叶越发衬得指节玉白。 而他艳逸尊雅的眉目,在这风软雨柔的午后,如氤氲了雾气,郁郁青青,深邃流光,难得一份春水般的柔和。 令人心弦也似被那长指微拨,长吟如琴荡如漪。 文臻心里有点软,有点懒,有点贪恋那翠绿柔枝在他雪白指尖被一折一折又一折的好看……模模糊糊地想该找个理由打发了他,可是平日里那些不大走心的理由此刻似乎都有些煞风景,而燕绥不断地在折着柳枝,也不知道在磨蹭什么……正心思绵邈间,忽听燕绥咳嗽一声,道:“三两二钱最近学会了后空翻,你要不要有空出宫去看一下?” 三两二钱:……并没有好吗!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现代那世的屌丝们真该和殿下学一下如何邀约,那些“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换个说法,顿时高大上了有木有? 话说回来,燕绥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头顶露在云层上的家伙,居然也会这一套,不得不说这是天赋点亮的技能啊。 “好啊好啊。”她笑弯了眼睛,“等我有假就去。” 燕绥点点头,又道:“唐慕之最近好吵。”也不待她回答,便先走了,直到他走开,刚才空无一人的长廊才陆陆续续的冒出人来。 文臻抱臂端着下巴,心想他这是怕我不去,还要把“情敌”牵出来遛遛? 哎哟喂,贫尼不敢自作多情呢。 身后传来钗环响动,她回头,便看见先前那个唯一对她释放善意的小宫女,正撑着伞对着她笑,文臻在她眼底看见了羡慕和仰慕两种细微的情绪。 所以她也没拒绝人家提出的要送她的提议,皇后又给了她赏赐,这宫女主动请缨送出来了。 路过长廊底下那只金刚鹦鹉时,那鹦鹉还没来得及喊小偷,文臻手一抄,笼子里她带来的黄金玉米豆已经被没收了。 这下那鸟叭叭叭大骂小偷声音更响,文臻走出好远了还能听见。 出了皇后宫里,那小宫女话匣子就打开了,文臻问她平日里给皇后宫里送了那么多吃食,姐姐妹妹称呼得客气,怎么今天一个个这么刻薄。 那小宫女叫嬛嬛,闻言笑呵呵道,其实以往也刻薄过,都是背后刻薄,女人天生好妒,闻女官你进宫没几日就接连升迁,还可以在宫外住那么久,哪个不眼红?今日见皇后有心抬举纯姑娘,自然要帮忙踩一踩。 文臻又问闻近纯怎么也进宫了,小宫女却说不清楚,只恨恨说似乎是司空家走了皇后的门路。可巧尚宫局近日,病死了一位司膳女官,闻近纯便补了这个位,进来后直接调拨到了凤坤宫,也是五品女官。 文臻想起那位病死的女官,好像是她刚进宫那天,请假让她代班的,就这么病死了?死得可真巧。 小宫女道皇后十分喜欢闻近纯,觉得她知礼仪通诗晓厨艺,做人也十分乖觉,一来就给皇后献上司空家女子久负盛名的养颜秘方,平日里行事也妥当,给了皇后不少好建议,是以来了不多久,已经超越了很多多年伺候皇后的大宫女,隐隐已经是皇后的亲信地位。 那小宫女嬛嬛十分健谈,入宫不久,也颇为天真,和文臻说不了几句,忍不住就开始惊叹,“闻女官,宜王殿下对你真好!” 文臻:“嗄?” “宜王殿下哎!他居然也会做这种事哎!” 文臻:……啥事?靴子踩头吗? “都说这位殿下没长心的。陛下生病都没见他伺奉过汤药,德妃生病更连影子都不见。当年从小陪在他身边,跟了十年的忠心耿耿,几乎是把他喂大的小应子,就因为袜子给他拿错了就被扔进死人司,没熬过三天就死了,这位殿下听说死讯,眉毛都没抬一下!” 文臻心想天京百姓还说燕绥驱狗杀人呢。 “听说他还喜欢私下玩**,有阵子有人总看见他的殿里有矮小的人影出没,然后没多久就不见了,过阵子又有了,宫里多年传闻,都说那些人都被他玩死了。” “至于女人,听说殿下更不喜欢,四公主被他剪光过头发,上一个对他表示爱意的大家小姐是前丞相白朴的女儿,笑着进宫,哭着回宫,回家半个月就嫁了人。殿下十六岁,德妃娘娘就给他赐了一个贴身宫女,然后大冬天的他把人扔池子里,说脏,那宫女后来伤寒死了……” 文臻想难怪刚才他说一声脏,那些女人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嬛嬛滔滔不绝一阵,文臻忽然一抬手,她下意识住嘴,随即觉得自己话多了,懊恼地一拍自己嘴巴,“我这嘴!” “不是这个意思啦,好像有只虫子。”文臻笑吟吟摇头,眼神四处一转。 刚才,她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像某个阴暗角落里,有一双同样阴暗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 但此刻风静花睡,四面坦荡,除了不远处有一丛花特别大有点遮蔽视线外,其余也看不出什么。 文臻也没有过去,三言两语和嬛嬛结束了话题,此地已经离尚宫局不远,便和她告辞。 等她转身,状似不经意地特意绕过那花丛时,花丛后空荡荡并没有人。 文臻皱皱眉,也只能放下这事,回了尚宫局自己的小院子,今晚她不当值,便做了芝麻酱手抓饼,猪肉大葱锅贴,丝瓜酿虾,五香毛豆,和日式寿司,亲自送到皇帝那里。 皇帝总归病了多年,口味清淡,果然吃的还是寿司和毛豆,五香毛豆碧绿新鲜,豆子莹润如翡翠,寿司则紫菜香脆,米饭糯软,黄瓜条在齿尖咯吱咯吱,文臻新鲜特制的肉松则金黄酥脆,一层脆一层软的递进,给了口舌丰富而又趣致的口感。 猪肉大葱锅贴则香气扑鼻,锅贴金黄柔润,肉馅细腻,底部结成了金黄的锅巴,碰一碰边缘就碎了,皇帝便道德妃喜欢香味浓烈的菜,让小太监迅速给送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丝瓜酿虾则被送去了皇后宫中,皇后喜欢虾。 芝麻酱手抓饼自然在宜王殿下手中咔咔响。 文臻自从伺候皇帝饮食,就一直把所有菜色都送到皇帝处,再由皇帝按心情随机分赐。这是属于她的小心机,如此可以避免送菜给皇后德妃,那两人出什么幺蛾子。 平常文臻送去皇后那里的点心,也一向是自己先尝,高危职业,由不得不小心。 皇帝明显心情愉悦,吃了几口便道:“前些日子,你几件事,处理得都不错,只是这些事都不宜说在明面,多少委屈了你。” “陛下此话怎讲?”文臻扑闪睫毛,一脸诧异,“臣入宫便是五品女官,进宫两月又升四品,升迁之速,据说多年来也无人能及,这都是陛下恩典,这都叫委屈,那满宫女官都得抱着陛下腿哭了。” 皇帝呵呵一笑,筷子指了指她,道:“你是个懂事的。很好,心宽则有福。”低头去夹菜,随口又道:“听说你今日在凤坤宫失了手?” 文臻心想速度真快,听皇帝这话音,编排的肯定不止“失手”这种罪过,只是皇帝素来用词温和罢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火蹭蹭蹭便要蹿上小宇宙了——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倒赶紧尿了一地? 心火猛烈,面上却依旧笑得甜美,急忙躬身请罪,笑道:“都是臣学艺不精,伺候皇孙们吃火锅没能伺候周全。” 皇帝唔了一声道:“朕记得厉家那小子说过火锅是你首创,但是前几日似乎听见了不同说法。” “陛下,好东西出来,总会有人惦记的。说到底,口说无凭。”文臻笑嘻嘻地道,“如果您允许,臣想证明给整个皇宫看。” “这话有气势。”皇子筷子一抬,笑道,“那你便去做吧,有需要什么,去内廷监支取便是。” “是。” “臣谢陛下!臣还有一事,此事臣需要友朋做助手,可否允准入宫?” “让燕绥安排吧。” “谢陛下!” 当晚,拿了圣旨当令箭的燕绥,在吃完了文臻给他加餐做的西班牙海鲜炒饭之后,飞快地给文臻批了四张入宫批条,允许君莫晓闻近檀闻氏夫妇入宫帮忙,但是不能过夜。 第二天,文臻先去了内廷监,列了很长的单子,一大批匠人开始日夜赶工。 三天后,东西齐备,闻家大爷大娘和君莫晓闻近檀,押送大批食材进了宫,经过御厨房和内廷监的两重审核之后,那些食材直接进入了文臻的小院子。 文臻不愿意将技艺传授给宫里的人,以免转手就又被某人鹊巢鸠占,燕绥便派来了他麾下整个工字队的人,以技巧闻名的工字队,学基本厨艺自然不在话下。 内廷监的将作司也接了个任务,整日在一个围起来的院子里乒乒乓乓赶工,院子有燕绥派的人专门看守,进出的人只能是将作监的人。 这几天文臻忙得团团转,要监工,要选食材,要教徒弟,还不能丢下练功,还要一样样为将作司做的东西做准备,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她有时候也很惊异,自己向来是个懒的,不如太史阑自律,不如景横波在意形象美貌,不如君珂自觉,活了两辈子,除了学厨精心之外,没为什么拼搏过。 闻近纯,是触及她的底线了吧——我并不藏私,开放技艺,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够容忍心血被窃夺,被鹊巢鸠占。 姑娘这回不给你个彻底的教训,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偌大宫廷,看似死气沉沉,其实向来消息长腿。文臻这里刚刚把活安排上,很快宫里,便有一些最新发酵出的窃窃私语,自那些红唇白齿间飞传,那些长廊下,假山后,宫墙阴影里,到处响着嗡嗡窃窃之声。 “哎,知道吗?新任四品司膳女官闻真真要举行一场盛宴,届时会请帝后及所有贵人捧场呢!” “知道知道,凤坤宫红芍姐姐说,这是因为闻女官被指认剽窃新进宫的小闻女官的技艺,在陛下询问之下,要以厨艺自证清白。” “还不止呢!闻女官在凤坤宫因为被小闻女官揭穿了剽窃之事,一怒之下掀翻火锅,险些烫伤皇孙,更将皇后宫中的宫女们烫伤多人!” “这个不大可能吧,她再受宠厨艺再好,也只是个女官,怎能在皇后宫里如此放肆还不受责罚?” “这个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乱说,听说是她私下勾搭了宜王殿下,宜王殿下为她出头,不仅没受责罚,还给了皇后好大没脸!” “天啊,真是好生嚣张啊……” “是啊,小闻女官多谦和有才的一个人,一看便是闻女官剽窃她的。别的不说,那个棒棒糖,闻女官刚拿出来的时候,咱们都见过,确实惊艳,可是后来小闻女官做的,加了花瓣,各种形状,更加精致,明显小闻女官才是正品嘛!剽窃的,自然不如正品精致!” “……你听说了吗,闻女官为了争夺宜王殿下的宠爱,剽窃了小闻女官的手艺还不承认,还在皇后宫里大打出手!哎,我就告诉你你别对别人说啊!” “……哎,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对别人说啊,听说宜王殿下看上了小闻女官,偏偏闻女官也喜欢宜王殿下,因妒生恨,就剽窃了小闻女官的手艺,抢了她进宫的机会,还在被揭穿后,在凤坤宫大打出手……” 故事在口舌间不断翻转,演化成情节越来越离狗血的版本,在这些版本里文臻的形象不断丰满,即将成为东堂皇宫新一任的“妖官”。风头直逼荣膺东堂皇宫妖妃称号多年的德妃。 也在这样的有心无意推动的口舌构建之间,她无端便拉了许多的仇恨——宫女们多半出身不低,在这样爬高踩低互相利用的环境里呆久了,本就最憎恨运气好受宠爱的人,如果这个运气好受宠爱的机会还是偷来的,那就更要引起公愤了。 而各宫主子,本就最不喜欢所谓“不安分”的人。 流言的最恶毒之处,便是将她和燕绥进行了勾连,那忌讳就更大了。 很快,文臻那里,串门的人多了,但文臻推说在研究招待尧国世子的宴席菜单,一概谢绝。 内廷监那个封闭的大院子里也有人探头探脑,甚至文臻带进宫的这几个人,也没少被人盘问,闻大爷是外男,进不得内宫,每日和易人离负责采买送到宫门前,再由君莫晓接进去,闻大爷被人邀请喝酒邀请了好几次。后来有人发现喝酒对闻大爷诱惑不大,便给他送。 留在宫外负责江湖捞开业事宜的易人离,也让君莫晓告诉文臻,总有人在店附近转来转去,想要和他套近乎。 文臻听了不过笑笑,让那边都不必太过紧张,有礼送就收着,有酒喝就喝着。不喝白不喝。 那边也就该收收,该喝喝,该说不该说的,却一个字都不说,所有探听的,都无功而返。 谣言愈演愈烈,据说已经有不止一位贵人对皇后表示,制膳是小事,人品却是大事,如果闻真真偷学技艺博取恩宠的事是真的,皇宫里断不能容下这样的人。 皇后一开始只是微笑,不置可否,渐渐来说的人多了,便有些为难,正好皇帝每逢十五过来她宫里,竟然也听说了一嘴,便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便道宫里长舌妇实在多了一些,事情哪有这么不堪,照她看,大小两位闻女官,都颇有技艺,如此安排她们各自展示一场也就罢了,毕竟还是姐妹,便是学了厨艺,小闻女官也说过不计较了。 当时还有别的来请安的妃子在座,当即反驳皇后太过仁慈,此事关键不在厨艺高低,而在品行。皇家尊贵之地,可不能被这种人污了名声。 妃子们都齐齐请求陛下,将这沽名钓誉的闻女官逐出宫去,小闻女官才是真正高手,有她在,陛下也不愁没人伺候。 皇帝听了半晌,便笑道,既然要处置人,断没有风闻便处置的道理,总要理出个是非曲直,才好给其余的人定规矩。如果最后真的证实厨艺高超的是小闻女官,那自然是要奖罚分明的。 一锤定音,众人也便等着过几日的证明。 然而这些事并没有传到文臻耳朵里——燕绥这几日没有进宫,文臻不得宣召也是不能轻易去各宫的。 和陛下约定的时间是七天,第三天的晚上,她疲惫地从内廷监回来时,在自己院子的花墙下停住了脚步。 “谁?” 夏虫轻鸣声里,有衣裳悉碎之声,片刻后,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慢慢转过花丛。 文臻立即亲切地笑了。 闻近纯。 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啊。 偷东西的人,听见别人要反击,总是心虚的。 这初夏的天气里,闻近纯的丝绸披风从头裹到脚,露在黑绸披风外的双手,神经质地绞啊绞。 文臻抱臂笑吟吟看着她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做派,也不说话。 两人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比谁耐性更牛逼,最终还是主动来的人不得不先开口,闻近纯似乎抽了一下鼻子,低头呐呐道:“真真姐姐……我……我是来赔罪的……” ********************* 按照要求,说明一下。本章出现的可爱小宫女嬛嬛,是QQ浏览器的友,参加上架活动得到的客串福利:) ------题外话------ 今天是在外奔波的一天。 请帮我一起祈祷,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这样我就有时间精力专心地完成这本。 否则的话,以后的更新可能不仅会越来越瘦甚至难以为继吧。 所以今天不要月票了,只要大家最真诚的祝福就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不卖给你! 文臻一边眉毛一挑,这下真有些诧异了。 闻近纯这是穿越了?重生了?附体了? 这画风不对啊。 闻近纯似乎这句话出口了,压力也轻了许多,抬起头来,直视着文臻的眼睛,轻轻道:“你很意外是吧。也不相信是吧?或者我也不是来赔罪的,我只是……有些憋闷,想说些什么。” “我?”文臻指着自己鼻子,偏着头,一脸愕然,“你是哪根筋搭错了觉得我会是你合适的倾听者?”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并没有在娘娘面前说你剽窃我。”闻近纯皱眉道,“是,我学会了你火锅和烤肉的做法,正好我刚进宫,娘娘问我会做什么,还问起了火锅,我便做了出来。娘娘觉得我做的火锅烤肉,比传闻里的更丰富,问我是不是首创者,我说这是我们姐妹共同琢磨出来的,我……我觉得我这话也没说错,你最先做出这样的菜,但是我改进发扬了,这应该也算是共同制作吧?” 文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何尝不恨你?”闻近纯盯着她,语速加快,“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个厨艺选拔练习了多少年?准备了多少年?” “你知不知道闻家本来定下的人选就是我,为了打好宫中关系,我奔波上京,堂堂大家小姐,去巴结讨好一个太监的假老婆?” “你知不知道当你努力了很多年,家人也对你寄予很大希望,马上就要踏上那条路途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横插进来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为了练习厨艺我十个手指都受过伤,伤疤一层积一层,人家小姐伸出手是纤纤柔荑,我却从来都只能将手缩进袖子里?” “你单看见我为这个机会用尽心思,却不知道我也曾差点被姐妹推入油锅?” “你知不知道——”闻近纯忽然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月光下她皮肤苍白,苍白肌肤上一道道紫红微黑伤痕触目惊心。 文臻正想着这好像也不是油锅伤啊,就听见她凄厉地道:“因为你夺走了我的机会。我娘怪我,说我耽误了弟弟的前程,我跪了三天祠堂,挨了无数次的打!” “你知不知道女官每年有定额,定额一满任何人都不能入宫?为了挽回这件事,我不得不答应我娘,将外祖父为我准备好的嫁妆都送给了诸公公,才换了他想法子把我补进宫,并推荐到皇后跟前?”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皇宫里跟红等会咱们都有大宴吃,她这里就供应点点心开胃,倒确实不错。” 皇后微笑着没说话,面容慈和。 倒是另外几位妃子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闻女官你准备的是什么?再不拿出来咱们可就要吃饱咯。” 一个妃子抚了抚肚子,歉然道:“本来想只尝一下的,没想到真是好口味,一不小心吃多了。这下糟了,等会闻女官再出什么新鲜吃食,我没那个口福怎么办。” 文臻仰头,看向廊下的闻近纯,闻近纯对她展开明朗的笑,招手唤她过去,“姐姐准备好了吗?要不要先尝一口我的菜,说不定会有新想法呢。” 一个宫女立即道:“小闻女官可别太大方,小心有些人剽窃。” 文臻走上长廊,几个宫女有意无意要挤她,被她手一拨,轻轻巧巧拨到一边。 她低头去看那烤肉架,新鲜烤肉滋滋作响,闻近纯确实是高手,她的烤肉不知道加了什么奇特作料,闻起来比她上次在闻家烤的那个更加香气逼人,材料也更丰富,几乎囊括了她在冰库里窖藏准备的所有种类,甚至还多了几种她所不知道的,比如有一种青绿色的菇,香气特异,烤后汁液更加丰富。 闻近纯偏头望着她,前几日的悲愤委屈,都化为她此刻眼底的笑意。 “马上,你要拿出什么来呢?”她悄声道,“双皮奶?烤肉?串串?油炸小吃?粉皮……我这里都有了哦,而且,你发觉没有,我做得,比你的更讲究更上层楼呢。” 文臻顺手拿起一串烤香菇,一边尝,一边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闻近纯不妨她一句岔到十万八千里,不由一怔。 此时约好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皇帝亲自招呼着他的莺莺燕燕一起过去,闻近纯便丢下自己的活计,亲亲热热挽起文臻的胳膊,跟在队伍后向广场走,文臻也不拒绝,一边吃一边任她挽着走,看起来一对好姐妹似的。 “好姐妹”对她的“好姐妹”道:“从前啊,有个家族,御厨出身。个个都会厨艺,因为潜心研究厨艺,也每房都有自己的绝技,绝技嘛,你懂的,谁也不会轻易把做法给别人。但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家有个小女孩,人特别天真可爱,总爱去各房串门,串得多了,总难免遇上吃吃喝喝的时候,碰上了总得给她尝一口,或者就不给她尝,总不能把食材藏起来不给人家看见,就这么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忽然有一日,在某个重要的宴会上,那个小女孩,总能捧出各家私房菜菜色一样甚至更为精美有想法的菜来,博得满堂彩……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那女孩一定是天纵奇才,仿佛会做天下所有的菜,不管谁怎么创新,到最后都像是她玩剩下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闻近纯笑得从容,“奇怪什么?人家天赋奇才,资质平庸的人就别妄图挣扎了,好好认输不好吗?” “哦,什么时候强盗也变成奇才了?” “强盗又怎样?”闻近纯声音很低,不掩轻蔑,“你算聪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你就该明白,什么自证都是白费力气,我闻近纯,只要别人做得出,就一定能做得更好!” “所以你抢惯了别人的东西,对你来说,掠夺才是天性,而且你有底气,把别人的真的变成自己的。但你以为,你所擅长的尝到味道看见食材便知做法的异能,真的能让你永远胜利吗?” 空气沉静下来,片刻之后,闻近纯懒洋洋地道,“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从你冒领我的杂鱼锅我就猜出来了。” “那你凭什么还以为你必定能证明自己呢?你的厨艺总要展示的,只要你展示出来,我就能复制做法,并凭借我自己的厨艺天赋来改良,更上层楼。”闻近纯讥诮地道,“世人总是相信更好的那个才是原创。你先拿出来又怎样?一道一模一样但比你做得更精致的菜,你觉得世人会相信哪个?” 文臻笑看她,不说话。 此时已经到了广场,皇帝率领众妃众皇子皇孙浩浩荡荡下了辇,众人面对空荡荡的广场,愕然道:“闻女官,你准备的大宴呢?” 文臻一把甩脱了闻近纯的手,快步上前,拍了拍手掌。 宛如变戏法。 一阵轮子辘辘声响,广场那头忽然就出现很多的小车,内廷监将作坊的匠人,将一辆辆形制特殊的小车赶到了广场上,左右一字排开。 那些小车像马车,比马车要大一倍,三面或一面是空的,也没有车法的佐证。 虽然一开始的小车和灯显出几分新意夺人眼球,但说到底,美食才是唯一的证明物。 一模一样甚至还不如前者的复制,只会引人疑惑,吸引人的小车和彩灯此刻便成了欲盖弥彰别有用心的掩饰,反而更令人厌恶。 燕沧奔到一个串串香小车面前,要了几串串串,一尝,便呸地一口,道:“还没小闻女官做得香呢!” 几位公主要了豌豆黄和米糕,吃完也道:“是不错,但并不比小闻女官做得出众。” 皇后要了碗双皮奶默默吃着,没说什么,就摸了摸桌子,道:“这桌椅倒精巧。还方便携带,省地方。” 容妃淡淡道:“咱们是皇家,尊贵广阔,不愁地方儿。” 燕绝今晚也在,抓了一大串羊肉串撕咬了一口,道:“少了点味儿!闻女官,模仿得不到位啊!” 御厨房几位厨子也凑上去,一边吃,一边摇头。虽不发一言,却姿态十足。 这些人平日里虽说和文臻的活计并无太多交集,但难免被人比较,屡次想偷学技艺,文臻又总在自己小院做菜,无从下手,因此便有些不快。今日跟过来,说是观摩,其实也有几分想挑刺的意思。 闻近纯微微笑着,束手站在一边。笑容恬淡,细看却能看出几分委屈和惊诧。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她“又被改头换面剽窃且无法指证”的忧伤了。 除了几个年纪小,觉得新奇围着小车观看打闹的皇子皇孙公主们,其余人慢慢都放下了筷子,各种不同的目光,都落在了文臻身上。 皇后叹息一声,没说话。 容妃唇角一抹浅浅笑意,道:“虽有些新鲜,但不足以证明。” 众人齐齐点头,皇帝一直沉默,也没有吃东西,此刻终于道:“闻女官,你有什么话说?” 文臻迎着众人的目光,站在广场上,没有笑,也没有畏惧,乌黑的眸子在夜色中也可见灿然的光,大声道:“回陛下,敢问陛下,宫中诸贵人评判剽窃与否的依据,到底是什么?是展示出来的时间先后?是种类的多少?还是可口程度?” 皇帝沉吟了一下,转头看皇后,“皇后觉得?” 皇后委婉地道:“应该是兼而有之。不过闻女官,你问的这三条,似乎你都不占优啊。这还不够评判吗?” 文臻还没说话,忽然有人“嗤”地一声,曼声道:“胡扯乱弹!” 这声音微哑,夜色中听来却分外动人心弦,皇后脸色一变,随即便笑了,道:“德妃,你又调皮。” 软底鞋拖地的声音踏踏微响,每个人都忍不住抬头张望,便见黑暗里走来黑衣的女子,宽大的丝缎袍子在风中飞舞,脂粉未着,钗环已卸,姿态慵懒,却轻轻昂着头,乌发与夜融为一色,便只能看见一张雪白的脸上一双黑沉沉的眸,而唇色红艳如血。 美到肃杀而有出尘意。 永远不走寻常路的德妃,只对皇帝施了个礼,对皇后点了个头,其余人也不理,找了个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坐了,打开自己带来的瓜子,先磕了一颗,就着菊牙的手吐出瓜子皮后,才道:“说个故事。鼎盛七年有个士子,买了考题,请了枪手,做出了花团锦簇的文章,被点为状元。七年之后,此事才暴露,被腰斩于市。” 她说的这段前朝大案,众人都知道,一时凛然。 文臻没想到这位鬼见愁居然会来帮自己,一时有些懵逼。 一位妃子皱了皱眉,道:“此事怎可一概而论?厨艺不比上考场写文章可以先代笔,是要当着大家面做的。” 德妃呵呵一笑,却并不说什么,慢条斯理吃她的烤青椒,竟然像是不屑于和她说话。 那妃子脸色阵青阵白,文臻看着一阵头痛,这位到底是来帮她还是害她的? 又随心所欲不干人事了是吧? 她只好大声道:“陛下,娘娘,诸位娘娘们,既然你们说标准是这样的,那么——” 她嘻嘻一笑,又拍了拍手。 不远处的黑暗里,蓦地又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不断接近,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巨大的门楼,门楼也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上面手书,“广场夜市”。 一队太监将门楼竖在离众人足有一里开外的地方,拿出工具开始叮叮当当搭建。 门楼里,则流水般出现了更多的小车。 刈包,关东煮、甜不辣、大肠套小肠、牛肉面、贡丸汤、羊蹄子、兔头、鸭脖、臭豆腐、水煎包、锅贴、蚵仔煎、猪脚面线、猪血汤、胡椒饼、油炸花枝球、什锦沙冰、木瓜牛奶、姜鸭火锅、干炒牛河、茶叶蛋、肉粽、生煎馒头、萝卜丝油墩子、粢饭团、甜咸豆腐脑、炸油饼、烤红薯、炸鸡年糕、炒干、鼎边锉、肉夹馍…… 那些小车,都挂着醒目的招牌,飘着各色的芳香,从门楼里一辆接一辆地驶进来,一个挨一个地停下,夜色里很快便彩灯流光,七色喧腾,猪脚面线的摊位上头,偌大的猪脚牌子妖艳指天,炒冰的摊位用水晶碗装着各色沙冰,赤橙黄绿青蓝紫,再被灯光一照,凝彩融玉华光四射,锅贴的和生煎包的大铛子被敲得哐哐直响,卤菜摊以气势取胜,羊蹄鸭翅堆成山,油光红亮引人食欲……十几年把菜谱当课外书,脑子里藏了中华偌大疆域,从南到北几乎各种美食的文臻,发了疯一样地作弊,不分南北,不问东西,势必要在今晚用这泉水一般源源不绝而来的中华美食,先声夺人扑面而来,营造一场视觉盛宴,不把这群人眼睛看花脑子看木决不罢休。 本来她还想着细水长流,一次性拿出那许多新奇饮食有点浪费,可是现在,她就要菜多欺负菜少! 夜市夜市,吃喝玩乐俱全才叫夜市,文臻一开始想的是皇宫美食街,后来觉得还是夜市更有烟火气,更热闹,更能打动那些整日困在四方城里的所谓贵人们。所以源源不断的小车进来,左右相对,一字排开,生生拉出一条长街之后,第二阶段的游乐项目也铺排开来了。 卖彩色各种造型的小灯笼算是比较没创意的一种了,但依旧是新鲜的,因为造型都比较少见。文臻绞尽脑汁回忆自己看的那些动画片,小黄人,小企鹅,冈本熊,兔斯基、多啦a梦,小猪佩奇、海绵宝宝、女孩子喜欢的有白雪公主、冰雪女王……好在她会画,她给出精确的图,将作司和工字队那些能手们便能做出来,将作司的人守规矩,和文臻的图分毫不差,工字队就难说了,比如那个冰雪女王,居然穿的是东堂皇妃服饰,但那群小丫头还是围着转来转去流口水…… 隔着几个摊位,是套圈,两盏大灯笼下,各种摆件按照价值分出远近,贵的放远一些,便宜的放近一些,做好竹圈,一个竹圈一文钱,凭本事下套,套中啥送啥。 皇宫出产的东西就是不同凡响,那些无论是泥制的,陶制的,手工的,都十分精美,最外圈的一套蝈蝈笼甚至编出了天京十八景,连文臻都想上去套一套。 再隔几个摊位,是飞镖,立个靶子,做点花花绿绿的飞镖,飞镖用钱买,按照射中的靶子数有不同的奖品,一样能骗得男孩子大呼小叫。 羊皮做的充气游乐池就在对面,八卦型,黑色的是决明子,白色的是白沙。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铲子,小桶,叉子,漏斗,风车之类的玩沙工具,这是给几个三岁以下的小皇孙玩的。 还有一个小小的游乐场,一群太监动作很快地铺好牛皮毯子,用黏胶在地面黏实,里头放上跷跷板,小推车,滑梯,桌面轨道滑梯小车,木质的桌面走珠。一个简易的小小的池子里面放了红黄各色小金鱼,小桶和小鱼竿小纱网搁在一边可以钓鱼捞鱼。还有专门的一个女孩区域,烧好的各种造型的白瓷玩具,小猪小鸭之类的,配好各种颜料,可以自己涂色,各色形状颜色不同的彩漆珠子,用大水晶罐子装了,配上彩绳,这是串珠游戏。全套小型游戏房,里头全套木质厨具,炒锅大灶饭碗应有尽有,这是给娃娃们过家家用的。 玩具摊自然也是要有的,不仅有民间搜罗来的泥娃娃面具等玩具,还有小木枪,水枪,弹弓。最精美的是各种洋娃娃,木头制作,旁边有全套的家具,或者全套的衣服鞋子首饰。 这些东西不是短短几天能做好的,文臻出宫之前就有了打造皇宫美食街的计划,还有心安排一些儿童游乐,给宫里那群娃娃分散精力,省得那些小家伙一点点大,整天和妃子太监们混,学了一肚子的势利刻薄,这样不利于她以后混江湖。所以她在宜王府的时候就给工字队讲了一些现代的游乐设施和玩具,工字队能人多技艺高,很快就都有模有样做了出来。 帝后妃子已经自动开启了逛吃逛吃的模式,一时也无人想的起什么展示什么证明,心思都在每个摊子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上去了,皇帝还吩咐宫女太监们不用跟在后头伺候,也散开来去玩乐,众人都欢喜谢恩。 众人都瞧着皇帝,他没动手谁也不好先吃,皇帝对那个气味浓烈的臭豆腐很感兴趣,他往那一站,摊位后头临时充作摊主的异曲同工便装模作样一鞠躬,笑呵呵道:“一文钱一块,承惠了您哪。” 众人愕然——敢情还是要钱的? 皇帝便笑,挥挥手,让那个小太监晴明回去拿钱,那小太监嘻嘻一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子。 有皇帝开头,规矩也便立了,妃子们纷纷娇唤宫女们回去拿钱,倒也没觉得冒犯,反而觉得怪好玩的。 莺莺燕燕,呼奴唤婢,三两交好,各自找了自己喜欢的小吃坐下品尝。孩子们则是另一番景象,和吃比起来,玩明显更有吸引力。所以此刻孩子们都要疯了,恨不得生出十八双眼十八只手。男孩子们在飞镖区套圈区和游乐场分身乏术,套圈一百个圈一买,掏空他娘口袋的速度远胜吃小吃的花费。女孩子们的矜持都不见了,脸颊喷涌着玫红的色彩,两眼亮如星辰,看见涂色要试试,看见串珠想尖叫,看见过家家一秒入戏,然后又被玩具摊上精美的洋娃娃所迷惑,拿起这个抱起那个,恨不得把整个摊子的娃娃都抱在怀里。喜动的骑上带滚轮的小羊车穿梭人群,喜静的则捞鱼套圈桌面走珠。每个人都有自己合适的位置,只恨花样太多一双手一双脚玩不过来。 事实证明,无论在什么时代,孩子们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几个小的被放进了游乐区,先不说那些牙牙学语的娃娃们在里头爬来爬去的欢呼,铲沙子滑滑梯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的奶娘和亲娘们忽然发现这个游乐池实在是太绝妙的育儿之处,到处都是软的,包裹了羊皮牛皮塞了棉花,孩子不用担心磕着碰着,小门一关安安静静在里头玩,奶妈宫女们忽然清闲得茫然无措。 同样茫然无措的,还有燕沧。 从夜市开始营业,他就被处处阻拦。 去玩飞镖,摊主笑眯眯说:“飞镖不接待十岁以下小孩。” 去玩套圈,摊主胳膊把他一拦,“功课不得优者不能进入。” 去玩木马,摊主连连摆手,“过胖者恕不接待。” 没办法他只好去幼儿游乐区,心想沙子总得给我玩吧? 结果游乐区直接竖了一个大牌子,“五岁以上,恕不接待。” 他只好眼睁睁地看四岁的燕泓乐颠颠地进去玩捞鱼,摊主君莫晓看见燕泓笑得见牙不见眼,还多送了他一次钓鱼。 燕泓一怒之下扭头去吃小吃,打算吃完去骂文臻,结果看见他,所有的摊主都把招牌挪了挪 于是燕沧终于看见招牌最底下的一排小字:皇孙燕沧曾云:拒吃女官闻真真的一切食物。 燕沧转了十个摊位,十个摊位都摆出了这样的嘴脸。 燕沧气得哇呀直叫,哭喊着去找皇帝,皇帝一边拽回被他扯皱的袖子,一边命人唤文臻来,文臻面对燕沧含泪的控诉,笑得诚恳而亲切。 “小殿下,不吃我做的东西,是你亲口当着凤坤宫所有人的面说的哦。” 燕沧涨红了脸刚要发作,文臻又笑眯眯道:”当然,我是皇家的奴才,怎么能和您计较区区一句话呢。” 燕沧刚刚转怒为喜,就听见这个大喘气的继续义正辞严道:“但是!” 燕沧抖了抖,惊恐地咬手指头。 他怎么觉得这个女官笑起来和魔王皇叔很像啊…… “但是!我不能陷您于无信无义啊。您是皇族子弟,陛下之孙,太子之子。两岁启蒙,三岁学诗,龙子凤孙,将来都要承家国大业,为百姓谋福的,非寻常孩子可比。立德立言,无信不立,这是您师傅第一课便让您学过的。怎么能因为您年纪小,就不把您的话当回事,影响您的声誉呢!” 燕沧傻傻听着,觉得脑子有些打结,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儿好像有毒,听多了就忘记一开始要说啥了! 但是也知道自己好像情势不利,太子和太子妃不在,他只好转头回去向皇后求援,皇后心疼地抱住他,刚想说一句孩童戏言莫要计较,皇帝已经挥了挥手,道:“闻女官这话有理。沧儿,你也五岁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你应当懂。以后夜市不要来了,闭门读书,好好修炼你的性儿!” 燕沧傻愣愣半晌,哇地一声哭了,皇后抿了抿嘴,还没说什么,皇帝已经叹息着对她道:“这许多孩子,怎么就沧儿说了这种话?朕不问他为何说这句话,朕只要他记住,皇家子弟,一言九鼎,说了,就得做到。” 皇后立即敛衽,低声道:“是臣妾太过娇惯沧儿了。” 燕沧的教养嬷嬷,曾经也奶过太子,在宫中地位一向不低,此时颇有些忍不住,忽然道:“敢问闻女官,你今日说要自证清白的呢?你弄这一大堆吃的玩的,确实倒新鲜,新鲜得大家都要忘记这事了!” 众人一怔,都转头来看文臻,有些人面露不屑,有些人看看四周,却摇头叹息,干脆走远了些。 文臻笑了笑,看向夜市门口,那里,一群宫女里面,闻近纯正没事人一样,掏钱去买一串花枝丸。 文臻立即大喝一声: “你也不卖!” ------题外话------ 下一章怒踩抄子。 谨以此向所有高级抄的偷偷们致敬。 给张月票,我帮你们打在闻近纯脸上啪啪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怒踩抄子 这一声喝惊得所有人都一怔,刹那间刚热闹起来的夜市鸦雀无声,闻近纯不防文臻忽然如此彪悍,惊得手一抖,花枝丸掉在了地上。 一片寂静里,文臻先对皇帝躬身,“陛下,请恕臣驾前失仪。实是心有愤懑,不得不防。” “哦?”皇帝淡淡道,“因何愤?因何防?” “因被人剽窃反而被反咬而愤,因有人吃过之后便能复制翻新而不得不防。” “此话怎讲?” “陛下,”文臻笑道,“方才,方嬷嬷问我如何自证。其实我已经自证了。只等大家都尝过了小吃,也该说个明白了。”她伸手一指长长的、灯火辉煌的长街,“您且看这夜市,先不论游乐项目,仅仅小吃,就有近百种。这近百种小吃,请问在座各位,有见过其中任何一种吗?”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摇头。 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再请问各位主子。一个能创出上百种新鲜小吃的人,会创不出棒棒糖火锅和烤肉吗?一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人,会需要剽窃别人的创意吗?” “……” “一个剽窃他人厨艺的人,能一下子拿出这许多创新吗?” “……” “闻近纯,我出一种新菜,你学一种,加点自己的想法,你就可以说我剽窃;我出两种,你改良两种,你继续说我剽窃;我现在出了一百种,你特么有脸继续说都我剽窃?你说啊!当我面,站出来,说啊!” “……” “你当我傻啊,我跟你辩什么谁先做出棒棒糖谁先做出火锅?辩不出的,谁也没法证明,掰扯到最后也是糊涂账。咱们实力说话,我只需要证明我确实擅长新菜,脑海里有无数名吃就够了!而你,你能拿出我今天一半数目的新鲜玩意,就算我输!” “……” “哦不,不用一半,只要有一样,你不许尝,立即给我做出来,我立即就承认这近百种小吃,都是抄你的!” “……” “反正这个也是我抄你的,那个也是我抄你的。那么这一百种小吃还是我抄你的,你自然会做。来吧,做吧,立即用你更精美的小吃,来砸到我脸上吧!” …… 一连串话扑头盖脸,毫无停顿,一句一逼近,到得最后,文臻已经到了闻近纯面前。 众人都有些发愣,显然一时无法在“温良甜美闻女官”和“彪悍凶猛闻女官”之间流畅转换。 闻近纯脸色早已不似人色,其实她看见夜市迅速成型就知道不妙了,想第一时间溜走,却被人拦住,一咬牙打算都尝一遍,也就有了底气,不妨文臻竟然就那么直接把脸皮给撕了。 文臻把话语矛头忽地转向她,她试图说话,却根本没得到机会,那般狂风暴雨犀利诛心的几句话盖下来,她摇摇欲坠,伸手撑住摊子的车身,不防那摊主急忙把车子向后移了移,她一个没撑住,砰地撞在车身上,铁皮一声闷响,听得人心头一震。 “我……”闻近纯捧着心,急促地喘息,惨白过后的脸上又泛起微微的潮红,文臻却不给她任何机会,忽然抓过一把锅铲,往她手里一塞,悄声笑道:“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来吧,别装病,别昏倒,别他妈心跳加快,铁皮摊子撞不死人,不要想着就地一躺让人送到太医院,做菜去,做出一种我就给你磕头赔罪!” 闻近纯撒着手,不接锅铲,却退无可退,那明晃晃边缘锋利的锅铲,像要戳到她脸皮上来,她忽然一个转身,扑跪到皇后脚下,“娘娘!娘娘!我冤枉!棒棒糖和火锅真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闻真真之所以会这许多种小吃,那都是因为,她得了我闻家老祖宗的传承,还得了伊脍要术啊!” 这话一出,文臻目光一闪。 这闻近纯,真是了得,这样的劣势,也能瞬间找到应对之策,这时候扯出伊脍要术,转眼就能把事情给搅浑了。 果然燕绝立即道:“伊脍要术?闻真真你不是和我说没有这本书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伊脍要术,你到哪去学那许多小吃?” 这话确实有道理,以至于众人都露出赞同之色。奇思妙想也该有个限度,这呼啦一下上百种全新的饮食,要说全是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那还真说服力不大。 “回禀陛下,娘娘。闻真真和臣提过她有伊脍要术,并曾向臣炫耀过,臣记得她便放在她卧室的衣柜夹层里,陛下娘娘如若不信,派人去一看便知。” 文臻眯了眯眼——有内奸啊。 她衣柜夹层里还真有书,就是闻至味传给她的那一套,当初闻至味有关照她看完就烧掉,偏偏她一直很忙,没来得及看完,也就没烧,藏在衣柜夹层里。 闻近纯这么说,明显是收买了尚宫局的人,有人翻过她的东西。 这女子也真是厉害,行事谨慎,明明觉得自己必胜了,竟然还留了一手准备。 她看着闻近纯,闻近纯也在看着她,满是泪痕的狼狈的脸上,眼眸却是冷的。 她知道夹层里有书。 也知道那书不是伊脍要术,是老祖宗传给文臻的。 但是那又怎样呢?没人见过伊脍要术是什么样子,谁又能说那本书不是伊脍要术? 她确定书还在那里,因为那晚她约见文臻,一方面是示敌以弱,麻痹对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一方面为了查看那些食材从而复制小吃,另一方面是为了查看那本老祖宗的小册子是否还在。 就算那书不是伊脍要术也没关系,她猜,那书里一定会涉及到不少皇家用毒的隐秘,一旦落在这群皇族的眼里,闻真真一定必死无疑。 到那时,谁剽窃谁有何重要?今日之狼狈有何重要? 谁能活到最后,才是赢家。 闻近纯垂下眼睫,面容哀戚,眼神微冷。 皇后看了看她,目光征询地转向皇帝。 燕绝嘿嘿冷笑,道:“父皇,伊脍要术儿臣为此找了半年,是因为听说里头食法新奇,有开胃健脾之效。可这丫头一直都不承认,儿臣也便信了……现如今,这算不算被逼出了马脚?” 众人都凛然,欺瞒皇族是重罪,惹上这位性情不佳的五皇子则更麻烦。 文臻在宫里人缘算是不错,是以除了几个一向会看皇后容妃眼色的妃子,时不时会敲打几句外,其余人都保持沉默。 皇帝沉吟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太监前去查看,众人都默然等待,只有皇孙公主们依旧没心没肺的玩乐,这些平日里一言一行都要听嬷嬷教导的小贵人们,今晚明显是被打开了新世界,那一处的热闹,便越发衬托出这一处的凝滞般的静寂。 静寂里,嗑瓜子的声音依旧不急不慢,特别清晰。 众人忍不住又去看德妃,德妃吐出一枚瓜子皮,半掀起眼皮瞟一眼燕绝,道:“不愿意给你怎么了?凭什么要献给你让你拿去讨好你爹?人自己讨好不行么?还是你觉得不给你就是欺君之罪了?那也得你先成了君呀。” 众人听着,觉得这话真是又毒又天杀的有道理,就是太特么狠,让人简直像被那瓜子皮哽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燕绝更是眼睛都发蓝了,哽了半晌,发狠地道:“德妃娘娘!这丫头迷惑了三哥敢情还能把您也给迷了?欺负晚辈也不是这么欺负法!伊脍要术是要献给父皇的,这丫头不愿意拿出来,那就是不敬君上!” “呵呵。”德妃又是那种轻蔑又懒怠的笑,继续嗑瓜子,竟然又不理会了。 燕绝气得发晕——这种给人阴一刀却又不肯正面对战让你的回击打进棉花里的感觉实在太他娘的可恶了! 容妃闭着眼睛,仿佛没看见这里的争执,手中佛珠转得飞快。 文臻心里发愁——两次,两次了,两次德妃都看似帮她说话其实却给她拉了满分的仇恨! 此时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去拿书的太监回来了。 众人探头去看,就见他手里果然抱着一匣子书。 所有的目光唰地落在文臻脸上,文臻的脸色也唰地白了。 太监把匣子奉往皇帝面前,匣子上“伊脍要术”四个大字在灯下明晃晃谁都看得见。 闻近纯面色一变。 燕绝一喜,大步上前,一脚便要踢向文臻,“敢骗我!” “砰”一声闷响。 随即“嗷”一声大叫。 容妃手中的佛珠啪嗒掉落地下,爬起身就扑向倒地抱住脚大叫的燕绝,“我儿!” 另一边,德妃娘娘嗤地一笑,转头对菊牙道:“瞧瞧,果然来了。燕绥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这么个丑丫头,这么上心,也不嫌丢人。” 被她嫌弃丢人的儿子,仿佛没看见她,慢条斯理收回手,指节上,一个指虎熠熠闪光。 那指虎分外缺德,能伸出数寸长的尖刺,燕绝的脚心,现在想必一个对穿的洞。 指虎上沾了血,燕绥隔着手帕脱下,顺手便扔在了放垃圾的桶里,一声脆响,听得人一颤。 他一出手,就给燕绝脚上捅了个洞,众人闻着那越来越浓腻的血腥气,都颤颤不敢言语。 文臻心里叹气——这娘俩一个比一个让人愁! 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怒道:“老三!这是你弟弟!你这是要废了他吗!” “废不了,伤点皮肉而已。”燕绥一笑,从从容容给他老子行个礼,“实在是今日不教训他,明儿就要传出皇子当着陛下的面仗势欺人杀伤女官的好话儿,那些御史又能蹦跶好几天,到时候我怕您听着烦。” 转头又对燕绝道:“我帮你免了一场御史集体弹劾风波,挽救了你的王爵和俸禄,记得谢我啊。” 燕绝脚上血流如注,抱着靴子整个脸抽搐成一团,哪里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在大声嚎叫的间隙,狠狠瞪着他,眼神怨毒,如淬毒的箭。 皇帝不胜头痛地按了按眉心,又道:“你就这么有把握闻女官无辜?” 燕绥拿过那个敏感的匣子,抬手就翻开了。 里头是几本薄薄的小册子,素蓝封面,装订简单,翻开来,果然里头一道道的,都是各种食物的做法。 刈包,关东煮、甜不辣、大肠套小肠、牛肉面、贡丸汤…… 众人都瞧得见,一时哗然,却不敢说什么。 容妃转头看见,厉声道:“还说不是伊脍要术——” 燕绥不耐烦地对文臻道:“行了,早点结束,我还没吃晚饭哪。” 文臻白他一眼,心底却微生暖意。 并没有事先商量,也没有临时对戏,可他就是知道她的打算,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从没想过,跨越时间和空间,离开自己三个死党,居然还能有人,能和她如此互相理解而默契。 这是一种难言的感受,像看见茫茫大漠里,目光落在哪里,哪里便出现绿洲,最好的一朵花开在视野里,永不凋谢。 真好。 她抿唇一笑,上前一步,看管儿童游乐区的闻近檀低头过来,送上纸笔。文臻便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沙冰做法。 几个字一写,众人便都明白了,低低哗然。 唯有燕绥重点永远和别人不一样,淡淡道:“字真丑。” 文臻不理他,将那沙冰做法写完,双手奉给皇帝。 不用比对,也能看得出和那所谓伊脍要术的字体一模一样。 “陛下。”文臻声音甜美清晰,字字入耳,“这是臣平日自己手录的小吃做法,是打算三五年后臣期满出宫,要留下给御厨房,方便陛下随时享用的。” 众人都有些惊异,先前那几位挑刺的御厨顿时讪讪的红了脸。 出众的技艺向来是传家致富之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是世代相传的名言,谁有一点绝活不是藏着掖着生怕被偷?这种事大家心里有数,也都理解。 这里随便一样小吃拿出去就够活一辈子,近百种,这姑娘,就这么一下子全献给皇家了? 见过无私的,没见过这么无私的! 几位老成的太妃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这姑娘,行事又精明又大气! 不和闻近纯争执之前的菜品到底谁剽窃,直接拿出上百种新鲜吃法,把闻近纯砸得灰头土脸。 只是这种行事过于狂放霸道,容易惹喜欢稳重谦虚的皇家不快,所以她将计就计,献上食谱,不仅扭转不良印象,而且也夯实了自身的人品和地位。 从此之后,谁也不能轻易指摘她。 从此以后,闻近纯永远逃不开剽窃的嫌疑,就算自己做出什么新鲜玩意,也难免被人怀疑。 百种小吃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整个皇宫御厨。从此那就是她的力场和天地,无人能与争锋。 厉害啊。 “陛下,”文臻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浅浅的委屈,“臣并不知道,自己写的食谱册子,怎么忽然就多了伊脍要术这么一个封面。” 众人目光唰地落在闻近纯脸上。 闻近纯全身都在细微颤抖,指甲击打在铁皮车上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当当声。 刚刚痛缓过气来的燕绝犹自不甘,怒道:“字一模一样就没问题了?说不定你擅长临摹字体呢?” 容妃急得用佛珠一把塞住了他的嘴。 文臻格格一笑,翻了翻那册子,道:“陛下请看臣的小玩意儿。” 皇帝低头一看,翻到的那一页并不是手抄食谱,而是一副有些奇异的画,淡淡的黑色,画的是一个移动饮食车,车上招牌是臭豆腐,车内摊主正探身出来,把一串豆腐递给一个娃娃。 画得生动传神自不必说,关键那人物呼之欲出,探身出来的摊主,竟给皇帝马上要探到自己面前来的感觉,这简直有些神乎其技,皇帝都忍不住摸了摸画面,发现是平面,更加惊异了。 皇帝又翻了几页,果然又有画,这回是一个玩海盗船的,船头仿佛要杵到眼前来。 再过几页那画上是一些奇怪的器械,有人在上头做出各种动作,一个抱头起身的女子露出了后腰,她身边的男子对着纸面外伸出手,皇帝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要被捂住,猛地一闭。 然后他啪一下合上书,道一声:“妙哉!” 皇帝向来个性温和,少有喜怒,也很少称赞人,这一声,听得许多人惊讶许多人脸色死灰。 只是皇帝看册子时,文臻挡着,众人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今日这事,尘埃已落定。 文臻只笑着,知道皇帝不会再让她展示3d画技巧以证明这册子确实是她所写,这技艺太过新奇,如果她不会,是绝对不敢亮出来的。 她已经拿出这么多的本事,就算是模仿,也是实实在在本事,皇家何等精明,绝不会再一再质疑令人才寒心。 说到底,她今日不争对错,唯一做的就是一再给自己加筹码,让最势利的皇家自行决定取舍罢了。 皇帝转头看向皇后,皇后脸色如常,只无奈地叹口气,恨其不争地对闻近纯道:“小闻女官……” “娘娘!”闻近纯忽然跪了下来,还未开口已经泪流满面。 众人都道她或要求饶或要不甘挣扎,都觉得实在难看,纷纷走开了些。 文臻皱了皱眉。 闻近纯磕了一个头,不等皇后开口,声音凄切,:“娘娘,此事……近纯无可辩驳……近纯愿意接受娘娘一切处罚……近纯愿意去香宫执役,为太后娘娘日日敬头香,以此赎近纯罪愆,至死方休!” 这话一出,满场倒抽一口凉气。 文臻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还有这么好的惩罚?还升级到太后身边去了,但一看周围人的脸色,顿时感觉闻近纯又出狠招了。 但她真没听说过什么香宫,明显这是个禁忌,她悄悄后退几步,拉了拉燕绥衣襟。 远远的,德妃看见,冷哼一声,忽然接口道:“你这丫头倒对自己够狠,香宫……你还不如自请出宫。” 闻近纯只眼泪连连磕头,磕得砰砰响,以示决心。 皇后有皇帝在场的时候向来不作主,便看向皇帝,夜色里皇帝看不清表情,只令人隐约觉得他嘴角一直都有的笑意似乎平了平,随即他淡淡道:“香宫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把去香宫视为严重惩罚,你这是将太后置于何地?” 众人都低头,这话真是一点没错。虽然都知道去香宫生不如死,但这样提出就是对皇家的侮辱。 闻近纯却不惧,磕了一个头,道:“婢子绝无此意,婢子本也是在家居士,虔诚礼佛本就是婢子心甘情愿。婢子也不敢以此求免责罚,婢子这就去太后宫门前跪请伺奉,求太后允准。若有幸能入香宫,陛下娘娘但有责罚,婢子愿领。” 她已经乖觉地把臣换成了婢子,姿态放到最低,一些心软的妃子,想到香宫的可怕,不禁有些怜悯之色,都把目光向文臻投了过来。 年纪小的慎嫔甚至抽噎一声,拉了拉文臻袖子,软软地道:“闻女官,小闻女官也怪可怜的,毕竟你们是姐妹……” 文臻心里已经怒骂了一万声cnm。 道德绑架啊是吧? 谁弱谁有理是吧? 我被这丫头抄袭,污蔑,反咬,抢先,当众挤兑伤害的时候你们在哪?你们在说什么? 如果我输了,闻近纯会不会放过我? 先下手的是谁?一再进逼的是谁?她赢了是我罪有应得,她输了我就该轻轻放过,不然就不是宽宏大量? 去你妈的输者可怜论! 面上却“啊”了一声,也擦了擦瞬间就出来的眼泪,茫然地道:“香宫啊,纯妹妹之前和我说过,还说如果哪天我不小心犯了错,也不要自请出宫,就争取去香宫便好了,那是太后娘娘礼佛之地,最神圣洁净不过,太后娘娘又是最仁慈的人,去伺奉个三年五载,罪愆也就消了……” 慎嫔立即把拉她袖子的手缩了回去,变色道:“她真和你这么说?” 文臻一双大眼睛闪耀着傻白甜无辜的光辉,“难道有什么不对吗?可她现在自己也请去香宫了啊。我想着,去香宫总比被逐出宫好吧,纯妹妹有点功利和不诚实的毛病,多去佛祖面前念念经对她也有好处。” 呵呵,装无辜,谁不会! 慎嫔呵呵一声,转头不说话了。 地上闻近纯浑身颤抖死死咬牙,一言不发,。 文臻淡淡地看着她,心想这丫头是个人物,知道不能辩便不辨,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既如此,那你就去太后宫门前跪请吧。” 闻近纯浑身一颤,咬紧牙关谢恩,她退出得很快,像是不愿影响众人逛街的兴致,又像是生怕某人猛追不放。 文臻看着她躅躅的背影,悄声问燕绥,“香宫怎么回事?” 燕绥面无表情地道:“太后信的是普甘那边传来的大日轮神,讲究苦行,磨炼自身以赎自身及百姓之罪愆。比如断食断水,比如经文刻身,比如睡眠钉床,日夜行走火炭荆棘之上,比如三天三夜请长香,她是天下之母,陛下自然不愿让她苦行,自有香宫宫女代替。香宫宫女这些年折损很多,人手总是不够,所以谁愿意去,自然是极好的。” 文臻搓了搓胳膊——最后一句真是细思极恐。 这教义有点像苦行僧,为实践某种信仰而自我节制、自我磨练、忍受恶劣环境压迫,锻炼离欲,教义是好的,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尤其这些身娇肉贵的宫女们,难怪捱不住。 再一次感叹了闻近纯的狠,为了留下不惜代价,然而此刻她并不能做什么,过于咄咄逼人后果难料。她显出一派完全放下此事的豁达,殷勤招呼着众人继续逛吃逛吃。 太医院的人跟在皇帝身后,文臻笑道:“陛下,还有一些健身器械还没来得及做好,稍后会送进宫中,您有闲逛夜市时,别忘了顺便去锻炼锻炼。” “是你方才图上画的那些吗?”皇帝瞧着很有兴趣,得到肯定答复后一口应了,又指着夜市笑道,“就算没你说的那什么……健身器械,有这夜市,朕晚上也有了散步的去处。” 文臻便笑,对着他身后那几个太医院官笑,那几人给她笑得无法躲闪,只得悻悻道:“好了闻女官,你这夜市确实对陛下是个好去处。咱们输了。回头让人送医案来,你看中什么技艺,就自己说吧。” 文臻清脆地应一声好唻,心想这一把有得赚。 众人见风波已过,怕皇帝因为刚才那个话题心中不豫,都兴致勃勃去逛夜市,文臻陪皇帝逛着,一边和他请示夜市是否需要天天办,一边把自己心中关于饮食优化寻找种子的谏言简单说了说,又把章程交给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晴明。 皇帝听着,看向夜市里疯跑的孩子们,道:“你这些想法不错。这个夜市也不错,但是这里毕竟是皇宫,一味玩乐可能会被攻讦玩物丧志,所以你还得拿出个能说服人的章程来,否则不几日,朕担心这些孩子们便来不了这夜市了。” “这夜市设立,最主要是给各位主子们提供个消食溜腿的去处,但臣还有个想法,希望这夜市能够成为皇子皇孙们了解民生,钻研经济乃至学会实务的渠道。”文臻笑道,“本朝仁慈,皇子皇孙们能在亲人身边养大。只是后宫之地,终究太过锦衣玉食,缺少锻炼机会。如今这夜市,臣想把整个夜市的经营管理权都交给各位殿下,殿下们可以选择金钱入股,可以选择直接买下摊位经营,可以选择成为上游供货源,还可以去学管账,进货,市场管理,人员管理、资源分配、项目翻新……” 说着便和皇帝解释这些新鲜概念,皇帝听着便点头,道:“你这法子不错。寓教于乐,民生经济之事,本就关乎国体,便是扮家家,也能学到些实务。可以让姑娘们学着管账和管理,年轻皇子和皇孙中大的几个去管摊位。” 他身后老臣单一令皱眉道:“陛下,士农工商,商是最末一等,龙子凤孙行这商贾之事,未免被人耻笑。” 单一令今晚啥都没吃,说是长期腹泻吃食上比较讲究,这事儿文臻也听说过,但她想这也不是唯一原因吧?几位老臣,因为那一晚围桌吃饭的事,一直对她态度淡淡。 文臻还没说话,一个声音便插进来道:“老单,行商确实有失风范,那你单家名下三百六十二间店铺就都先转让出去吧,转给我怎样?对了,还有你家老二,他行商太精明,不配名门大族尊贵,也别接任家主了。” 单一令:“……” 老头子默默闭嘴——朝野三大铁规条之一,就是:莫与宜王争短长。 燕绥一句话怼默犯嫌的老家伙,转头就瞥文臻,“什锦沙冰不错。但是良工巧匠做的我不想吃。” 文臻翻个白眼,懒得理他的矫情,:“那就不吃呗。” 燕绥默默看什锦沙冰的摊位,围着的人最多,眼看着那十几个透明玻璃碗都要见底了。 德妃一直稳稳坐在那边,也不去凑热闹,闻言对燕绥文臻看了一眼,唤菊牙,“去,给我拿一碗那个像冰的东西来,要黄色的。” 菊牙去了,良工巧匠看见菊牙龇牙一笑,“承惠,三文钱一碗甜橘沙冰。” 菊牙还没说话,那边德妃已经柳眉倒竖,“闻真真!闻真真!” 文臻正在给皇帝介绍各种小吃的特色,听见声音就对皇帝笑,皇帝一边小口吃杨枝甘露,一边无奈地摇摇头,道:“顺着德妃一点,但也不要太顺着。她就那性子。” 文臻便笑着过去,德妃一指沙冰,“怎么,还跟我要钱呢?” “回娘娘,陛下吃杨枝甘露也还付钱了呢。” “你以为我认不得那些家伙?”德妃下巴对工字队摊主们一点,“都是燕绥的人。你摆这一局,没少借用燕绥的力量吧?我是燕绥的娘,你也和我人五人六?” 文臻又笑,掏出三文钱,给了良工巧匠,亲自端出一碗甜橘沙冰,送到德妃面前,嘱咐她,“这个凉,娘娘不要多吃,小心闹肚子。”等德妃满意地开吃,才慢悠悠道,“燕绥来,也一样要付钱,无规矩不成方圆。都打白条,咱们怎么挣钱呢?” “咱们?”德妃头也不抬,“谁跟你咱们?” “这夜市,宜王殿下是技术入股的,每挣一文钱都有他一份,您方才还说是殿下的娘是一家人,那自然也有您一份。”文臻瞪大眼睛,“还是您不乐意?” “她不乐意。”燕绥又出现了,一锭金子砸在摊位上,“这个摊子,我包了。闲杂人等请吃完速速离开。” 德妃冷笑一声,三口两口吃完沙冰,站起身,修长手指点点燕绥鼻尖,“行,我走,我让地儿给你俩恋奸情热!” 文臻:…… 等等您说啥? “我们还要白日宣淫呢!”燕绥挑挑眉毛坐下来,眼风也不给一个,“好走,不送。” 文臻:…… 神他妈白日宣淫! 再特么自说自话下去,姑娘我要你们懂什么叫富贵不能淫! 她回到摊位,挤走良工巧匠,亲自站摊,燕绥装模作样地在摊子前看了一阵,指着紫色的沙冰道:“我要这个紫色的。” “好,骚气紫一份!”文臻迅速调了一份骚气紫葡萄沙冰,重重往台子上一搁。 燕绥看她一眼,只好自己去拿,一边拿一边批评她:“你除了矮,脾气还坏。” 一旁的良工巧匠木着脸,心想主子你四不四傻,这位脾气全皇宫出了名的好好吗?见谁都笑脸相迎,也就你能看见她的脾气了。 燕绥吃了一口骚气紫,噗地一声喷出来,道:“什么味儿!” 文臻微笑,“骚气紫啊,当然是骚味儿!” 燕绥看看四周,其余人也有吃骚气紫的,那表情都正常得很。一边吃还一边称赞,都道说先前吃了觉得不如闻近纯的好,却原来也并不是这样,闻女官亲自做的,就是不一样,闻近纯其实是及不上的。 这黑芝麻汤圆,学武天赋也就一般,学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倒进步神速,上次生生害他顶了大半天帐篷还不够? “换那个红色的!”燕绥又指了一个粉色的,一边起身,抓了文臻的手,拉着她到了车子自配的水池边去洗手,以防她在指甲或者掌心里给他加料。 文臻挣脱不开,被拖到水池边,那家伙真的和给娃娃洗手一样,抓住她的手,给她仔仔细细的洗,洗完掌心洗手背,洗完手背洗指甲…… 洗着洗着,燕绥有点发怔。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时候,自己能这样主动碰触别人了? 之前,好像谁碰了他一下袖子都要浑身不舒服要截去那段袖子,怎么现在都能抓住别人手给人洗手了? 关键还一点不觉得,自然得好像以前这样做过无数次。 这也太可怕了。 可怕得燕绥停了手,仔细想了想,才发觉好像自从遇见这只黑芝麻馅汤圆,就失去了太多的禁忌。 他垂头茫然看着文臻的手,手不大,好在五指纤长,没有留宫里流行的长指甲,指甲修剪得圆润晶莹,手心手背都雪白,略微有点肉,因此在清水的浸泡里越发显得莹润柔软,他忽然就感觉到掌心里的滑腻轻柔,羽毛一般搔到了心尖上。 他忍不住捏了捏,真实的,陌生的触感,从有记忆以来的陌生,然而心上似跳跃着奇怪的情绪,亦是二十一年来未曾有。 他在这发怔,文臻也怔了怔,不明白这人怎么洗着洗着便发起呆来了,难得看他这样,忍不住起了玩心,挣脱了他的钳制,手指在他睫毛上一捏。 这一捏,燕绥下意识一躲,睫毛上沾染了水滴,甩飞出去似眼泪一般,文臻觉得好笑,格格笑起来。 她一笑,那边燕绥就转头看她,隔着沾水显得有些濛濛的眼眸,他看过来的眼神像忽然吹起了绿遍江南的春风。 那风穿廊过岸,刹那间烟雨蒙蒙,水绿花红。 文臻迎上这样的目光,忽然也有些发怔,张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心跳猛然间越来越急。 好像……有点……奇怪啊…… 燕绥忽然一转头,逮住了旁边的良工巧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良工巧匠和文臻都吓了一跳。 良工巧匠受到的惊吓尤其剧烈,尤其当他看见殿下抓住他的手之后居然还捏了捏摸了摸之后。 那一刻他的表情,文臻觉得“惨烈”二字可以勉强形容。 文臻也瞪大眼睛,心想这位难道是个同? ------题外话------ 一本没有反面角色的书,是没有灵魂和乐趣的书。 看反面角色蹦跶固然生气,但是不先经历一番怒火满胸,何来后面虐渣的爽。 不一路打怪,女主又谈何成长升级。 要淡定,要从容,要笑看一切魑魅魍魉,这是人生必需调味品,这世上哪有一路坦途呢?那样的故事又有几个意思? 心理承受能力需要锻炼啊亲。 记住一个原则就好了,人渣年年有,踩不过来也无妨,只要我一直比丫强,活得比丫帅,就是对那些人最大的反击了。 怕什么莲花绿茶,要什么讨喜人夸,装什么委屈可怜,博什么怜悯同情。 自己灿烂最重要。 -----这是装逼完的分界线------ 给张月票吧亲。 终于虐渣了这么爽还不够吗? 还不够我可以表演打滚儿! 一个打滚儿不够可以两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三人行必有我醋焉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一时间心绪有点复杂,不知道是喜是失落。像忽然乘风上了高空,却在高空看见落了一阵冷雨。 然后她就看见燕绥猛地一甩手,把良工巧匠生生甩出车外,撞在地面上砰然一声巨响,良工巧匠从一地灰尘中茫然回首的姿态,活像一个被先奸后虐的黑莲花受。 然而再去看燕绥的神情,又像被先奸后虐的那个是他才对。 文臻张大嘴,瞬间脑补出一百万字情节曲折虐恋情深耽美小说。 其核心情节自然就是我爱你你不爱我然而我还是要爱你然而你不断折磨我但是我还是要爱你我死也要爱你…… 在她脑海中无数个爱你不间断循环的同时,燕绥已经洗完了十遍手。 他已经把给文臻洗手这件事给忘记了,并且解决了自我怀疑的问题,确定了自己依旧还是自己,恢复了平静,从容在桌边坐下来,下巴对着那个粉红色沙冰继续一点。 文臻也已经忘记了被洗手以及之后的洗手耽美事件以及原本的继续下药计划,老老实实去给他做了一碗甜菜沙冰,并在燕绥询问这是什么名字的时候,恍恍惚惚回答他:“娘炮粉。” 回答完后才反应过来,心想真是我思故我说啊,还好燕绥不懂。 燕绥确实不懂,这回吃到了正常的娘炮粉,却有点嫌弃不够甜,但此时沙冰已经快没了,他便理直气壮和文臻提要求,“做个甜一点的来,随便什么颜色。” 文臻此时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有点失落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心想及时发现真相也不错,算是及时止损了,又想这年代男风好像也不怎么盛行,瞧他连良工巧匠这样的歪瓜裂枣都能下口,不禁用爱怜的眼光看了一眼饥不择食的渣攻,难得有耐性地道:“沙冰的材料今晚没有了,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好的,以后我给你做蛋糕好不好,那个够甜哦。又甜又柔软。” 她说完这句,就看见燕绥立即认真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颇有赞同之色,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们在说蛋糕,你这一脸赞同是要闹哪样? 难道蛋糕也可以做什么什么道具? 她的脑洞又险险往某个不可描述的方向滑下去,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拉回来…… 没办法,耽美小黄文看得太多了啊…… 燕绥只觉得她眼神怪怪的,不过这丫头怪怪的地方挺多,他现在心情有点复杂,确定了自己正常,却又因此觉得似乎更不正常了,但就这么不正常也挺好。他之前不是没有想过立妃的事情,不想也不行,朝中那些老头子天天叨叨,说他久久不婚是乱了纲常,可他就不说之前的心障,单看看父皇和母妃的相处方式,就觉得乏味得很,都说父皇宠爱母妃,可是一年去德胜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是去了,德妃也不见什么喜色。 就德妃那样的女子,都说美且有意思,该是很高的评价了,但是他往自己的生活里代入了一下,发觉完全没办法忍受这样的“有意思”,再美也不行。 他一边慢慢吃着甜菜沙冰,一边试着把文臻代入了一下,结果他满脑子都飞舞着沙冰生煎麻辣烫,清炒慢炖小蛋糕…… 不过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吃完了,把甜菜碗一推,招呼了在一边等候的工于心计便走。 工于心计今天整晚都没帮忙,一直在一边冷眼瞧着夜市的红火,他固执地认为文臻就是垂涎他家殿下的肉体,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夺取他家殿下芳香四溢的肉体而使的手段,所以他要亲自盯着。 至于他的属下,被文臻哄得团团转,这让他很郁闷,还没进门,就用上了主子的人,这像什么话! 他已经想了一晚上的谏言,关于女色误国和心机婊的长篇论述,此刻看着主子吃完也对文臻没有啥表示,转身就走,顿时心花怒放,觉得主子真是一条铁汉,不慕绕指柔,心志刚又坚! 然后他就听见他心志坚刚的铁汉主子一边擦手一边道:“回去就召集所有工字队开会,把王府改造一下。” “殿下,要改造什么?”工于心计也没多想,燕绥是个爱捯饬的,宜王府这些年就没停止过捯饬。 “主院要改建,增加卧室,增加厨房,增加练功场地,增加房,要对称,地方不够的话,把旁边院子拆了。” 工于心计:…… 等等您这是要干啥咧? “对了孩子还需要地方住,但是就住在我们身边一定很吵,旁边再开个小院子吧,给他单独住。一个院子够不够?那就两个吧,不能再多了!” 工于心计:……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孩子是什么玩意? 从哪蹦出来的? 我们谈的不是改造王府吗? “殿下……”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弱弱地道,“您……您这是要立妃了吗?你要立妃,自有内廷监和御门监给您按规制扩建王府……” “等他们太慢了,我们自己先做着,回去你就给我先画出图纸来。” 工于心计还在垂死挣扎,“殿下……殿下……可不可以问问,未来王妃是谁?” 燕绥怪地看他一眼,“你没长眼睛?” 他自顾自走了,回家研究图纸去了,留下工于心计在风中瑟瑟发抖,良久发出一声愤恨的咆哮。 “心机婊!” 第二次被隔空冠上王妃封号的文臻,喜洋洋结束了夜市,领了一堆赏,回自己小院子数钱去了。 她对着一堆铜板露出八颗牙齿的傻笑,计算着挣多久可以买个小房自己浪,还没想到某人已经自说自话地准备把整个王府改姓文送给她了。 皇帝最终确定夜市三日一回,把时辰提前,下午就开始,允许四品以上大臣携带亲眷,在下午参与皇家夜市,在宫门下钥前离开。 毕竟人多热闹,也能给皇子皇孙们得到更多的锻炼机会。 这个夜市,皇帝采纳了文臻的章程,基本照搬了现代那世文臻所了解的夜市的模式,但凡涉及的相关事务,由各位皇子皇孙及其幕僚自行写计划来竞标,皇室和文臻收取摊位费和管理费,五五开。 皇帝下了严令,要那些孩子们把这事当做功课来做,可以自行安排,但不可以搞特权,不可以不正当竞争,每月根据实际营业额和平日表现来打分。 皇帝并不想要这些皇子皇孙们懂得怎么做一个商人,却希望他们了解民生,懂得管理和统筹之术,更重要的是,找点事做,省得被那些后宫女人们教得无事生非,心思狭隘。 文臻这个新的夜市,最得他心的就是解决了皇孙们事儿多这个问题。 东堂向来是有宵禁的,一到晚上黑洞洞一片,皇宫这个夜市的开启,那些大臣亲眷都十分好,能够亲眼看见皇孙站摊,皇女上菜,也是事,因此都十分捧场,而且夜市的东西确实十分新好吃,价格也公道,众人花得心甘情愿,也无人说皇宫连臣子的钱都搜刮。 之后没多久,皇帝便放宽了宵禁的时间,慢慢的,九里城、瑞康坊等人群密集之地,也有了夜市,花样也是模仿宫里的,又有各地的行商,将这些新吃法传回家乡,继天京兴起了小吃热之后,其余各州郡渐渐也开了夜市,小吃盛行,随之而来的便是各地渐渐有人来到天京经营小吃,扩大餐饮,雇佣人手,带动就业,继而带动市面繁荣,金钱在一定范围内开始了更为频繁的流通…… 文臻最近也赚了一笔,她和闻近纯尔虞我诈,得来的九里城店铺,契自然是真的。闻近纯为了蛊惑她,拿出的东西自然不能有假,但文臻也不敢用她的店面去开店,直接便转手,变现投入自己的店铺。 那日闻近纯先是故意找她,引得君莫晓闻近檀和燕绥护卫都不放心,赶到文臻附近守卫,她事先买通的人正好偷偷潜入冰库,看了文臻准备的材料。然后闻近纯根据那些材料也进行了准备。至于做法,则是容妃那位嬷嬷帮了忙,她那特别宽大的袖子里头黏了黏胶,把当时在做的每样小吃都有意无意沾了一点,以闻近纯的本事,有那一点就够了,就算有没弄到的,只要大部分种类相似就足够令人感觉她所有的都会,其余的连猜带自创,她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一样能过关。 但文臻从来就不是傻白甜,她主要的食材根本就不在冰库。 第一次被抄是被人钻了空子,哪能给你抄第二次。非劈头盖脸打到你痛不可。 闻近纯其实也知道文臻不可能相信她,但她要的也不是文臻的信任,不过是调虎离山,一对笑面虎看谁咆哮到最后罢了。仓促之间她也做到了极限,如果遇上的不是开了外挂,装了一肚子中华美食做法又性情奸诈的的文臻,换成其余任何一个人,凭她那个看一眼尝一口便知详细做法的本事,被吊打的肯定不是她。 这一日,文臻的火锅店“江湖捞”也开始开业,主打火锅,附赠烤肉,为将来的烤肉店做铺垫,并以高质量服务为噱头,很快就打开了局面,吸引得天京名流前赴后继。 文臻所有在外的事务都有向皇帝汇报,因此皇帝特批她参与开业,文臻准备出宫前,正遇上燕绥,听说火锅店开业,燕绥当即便把她掳上了车,表示作为大股东之一,他必须第一个享用江湖捞。 文臻总觉得他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虽然还是淡漠空无的装逼感,但眼神里总有种莫名的自得。 是最近追求良工巧匠获得了巨大的进展了吗? 真为他高兴呢!!! …… 然后那天的开业试吃,令文臻简直不堪回首…… 两人明明出宫很早,到九里城的时候,还没到开业的时间,但门口人头攒动,生生把文臻吓得蹦下了车。 再抬头一看,预约号已经到了一千多桌! 这盛况惊得文臻发傻。好容易逮住忙进忙出的闻近檀,闻近檀本是个畏惧人群的,这回也顾不得了,匆匆从人群中挤出来,带着她和燕绥从边上小门进去,那里是后厨所在,穿过一大堆装满各色菜的盆盆罐罐,文臻一边提着裙子一边想燕绥这个爱干净的怎么不说话,一回头,这家伙在门口杵着呢,而外头挤着的人群闻风而动,也跃跃欲试地想要从侧门进来。 文臻赶紧过去,蹲下身先把自己的裙子打了结,再掏出夹子,给燕绥一边一个把袍角夹起。 她蹲下身捧起燕绥的袍子的时候,不知怎的便想起教堂、蓝天、白鸽、新娘的长长的婚纱拖尾、穿着小礼服的花童…… 花童长着自己的脸,而新娘的脸和燕绥一模一样的好看……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燕绥正低头看她,对文臻蹲下身帮他夹袍角的动作颇有些意外,这黑芝麻馅儿汤圆,一向对他看似顺从实则凶狠,难得有这样的真温柔,他盯着她的发顶有点出神,然后便听见她噗嗤一笑,倒让他怔了一怔,心想笑什么?是猜到他想摸摸她吗? 所以欢喜得笑了? 这么一想,便觉得不能不摸了,于是他弯下身,手还没搁到文臻头上,文臻正好站起身,这一搁,便成了砰一声,他拍到了她的脑袋。 燕绥:…… 文臻:…… 片刻后文臻翻个白眼,用哄孩子的语气忍耐地道:“殿下啊,这样虽然难看了点,但是东西多,容易蹭脏,别闹了哈。” 燕绥:…… 我能说我其实是想摸摸你的头发吗…… 宜王殿下望了望屋顶,看看那个感情窍还没打通已经转身的某人的背影,心想其实这样也不错,女人啊,不能太宠,这夹个袍子就给太好的脸色,不方便以后管教! 两人绕过厨房,在二楼预留的雅间入座。新近招聘并精心筛选培训良久的服务员上来,先给每人套了一个护兜,燕绥的护兜是文臻亲自套的,不敢把这种可能引发爆炸的大事交给服务员,原以为这个别扭精多少要闹,不想直到她身前身后给他都穿完,人家也没发表任何不满。 燕绥心情颇好地眯着眼——他就喜欢看这丫头为他忙前忙后的样子,所以虽然衣服古怪也就勉强可以忍受了。 文臻站起身给他套衣服时,不得不靠得很近,整个人都像要扑进他怀里,燕绥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这丫头是故意借此机会想要亲近亲近他的吧,女人不用这么主动,这种事还是应该男人来,不过好像这样又有点太惯着她…… 眨眼间内心戏演过了几个来回,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给她一个爱的抱抱的时候,文臻转到了他身后,给他系上了护衣的带子。 燕绥:……剧情走太快有点跟不上。 穿护衣的时候,服务员已经送上热毛巾,帮文臻收好了她的包包——文臻有个双肩包,有时会背着,不止一次有人好问过这包,听说现在已经有店铺仿制了在卖了。 服务员又开了窗通风,两人从窗下往下看,便见店门口空地上已经提供了凳子,一长排桌子上安排好了免费的果汁和小吃,有服务员给每个人发纸条折纸,随便折什么花样,折一只免一文钱。折出的东西特别巧的,免一百文,还会由店内收藏,以后会有专门的橱窗用来展示。更突出的,会有前往将作监供职的机会。 最后一条是燕绥加上的,文臻可没这个权力。燕绥说将作监缺能工巧匠缺聪明有底子的学徒,希望能从民间选拔。 大家立即兴致勃勃折纸,再不觉得等待厌烦。 燕绥瞧着,唇角微微一弯——真是令人惊喜的人呢。 他今日过来,原本是听说文臻的名声已经传出了宫,她的新店因此也备受关注,原本踩死人他也不在意,但文臻来了,他就有点担心今日人太多惹出事端,特意带了她来,没想到这秩序,还能用这种法子来解决。 锅底上来,菜堆了琳琅满目一桌子,燕绥瞧着那热气腾腾的火锅,忽然想起上次在皇后宫里看见文臻被欺负,伺候那群皇孙时的场景来,一时有些犹豫——每次吃火锅都她伺候人,要么这次换他辛苦一下?当然得和她说好就这一次…… 忽然对面文臻站起身,冲底下招呼,“唐羡之!” 宛如警报瞬间拉响,燕绥扭头一瞧。 呵呵,那对兄妹正在楼下等位呢! 唐羡之也对着文臻挥手,笑容清透,唐慕之一脸不情愿,原本拉了哥哥要走,看见燕绥探头,顿时脚跟一转,拖着哥哥就上楼。 文臻早已令人接他们上来。一转头看见燕绥表情,又是那种“我看起来很不在意其实我有点生气”的模式,也不理他,自顾自招呼服务员加碗筷。 这能咋的?大方一点行不?虽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但是她是老板,就这么撞见了,不把人请上来难道还缩头装看不见吗? 这种事只有宜王殿下做得出来好吗。 她对着救命恩人可做不出来。 上楼脚步声响,步伐特别稳定的自然是唐羡之,燕绥忽然站起身,坐到了文臻身边。 文臻呃地一声,随即想起如果他不坐到自己身边,那就是唐羡之坐,她和唐慕之不可能坐一边的。 这人啥时候心这么细了? 这还没完,殿下想了想,把文臻对面布好的碟子拿走了一个。 文臻:?? 这是什么骚操作? 但随即燕绥又皱起了眉头,又把自己对面的碟子拿走一个。 文臻:?? 不是已经对称了吗?还要折腾个啥? 燕绥忽然站起来,皱着眉道:“换个座,那种大桌。” 说着指向对面一个比较大的包厢,里头是那种可以容纳十人的长条桌。 文臻黑人问号脸——大哥,四个人坐十个人的桌子怎么坐?锅子怎么摆?吃怎么吃?都站起来捞吗? 她想了一会,联想了人员构成,若有所悟。 来的是唐羡之兄妹,坐的是四人桌,那么必然要两两相对,燕绥不想和唐慕之坐面对面,所以拆散自己对面那一套餐具,这样性格一板一眼的唐慕之就会下意识不坐他对面,但随即他反应过来,唐慕之坐在她对面,她也会有麻烦和危险?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这脑沟瞬间三个来回不怕迟早被磨平吗? 叹口气,她低头对底下看了看,忽然又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连喊带叫,那人抬头看她,原本不想理她,后来还是想了想,顺着她的指示进了门。 文臻便吩咐服务员:“换个小圆桌的包间吧,那种五人间。” 燕绥唇角一勾,心想这回总算开了窍,知道不应该让唐羡之坐对面了。 换好包厢,唐羡之兄妹已经上楼来,后面是那个在司空府有一面之缘的司空昱。被燕绥催花打耳光的那个。 文臻一看他就想起日本动漫里的美少年,虽然关系尴尬,但颜控控制不住自己骚动的心,看到人就忍不住招手了。 没想到他还真的上来了。 五个人问题就好解决了,团团一桌,文臻左边燕绥右边司空昱,完美。 点的是四宫格,牛肉汤、辣、清汤和菌菇。 服务生上来给人套护衣,考虑到古代人的男女之防,分男女伺候,唐慕之一脸警惕生硬拒绝,司空昱皱眉但没有反对,唐羡之一开始有点诧异,随即便笑了,目光清透,十分配合,完了还对人家道谢,惹得那清秀小哥微微红了脸。 文臻托腮看着,心想唐哥哥看着就是养眼舒服,男女通杀啊。 然后她感觉到身边似有杀气,一回头看见燕绥在用眼神杀她,她莫名其妙,看到服务生拿了包头发的头巾过来,以为某人又想人伺候了,撇撇嘴,拿了一个头巾,亲自帮燕绥把头发裹住了。 她是老板嘛,要理解土包子的无措,要做好示范。 这个动作一做,杀气立即消失,燕绥眯起眼睛,文臻忽然想起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觉得自己忽然升级成了铲屎官。 大型猫科动物还知道投桃报李,顺手也挑了一条粉红头巾给她也裹上了。他兜起她头发时手指触及她颈间肌肤,文臻怕痒,忍不住嘻嘻一笑。 头发裹完,齐整得不要不要的,她摸着头巾和他道谢,感觉炸起的毛都瞬间消失了,气氛祥和。 随即她起身去招呼众人弄调料,众人再傻兮兮跟着,拿着自己的碗,对着那一大排的小碗发怔,一旁的服务生一一介绍各种调料,询问各人口味推荐各种搭配,司空昱对辣椒酱很感兴趣,但总是弄错,忍不住自嘲地道:“这样都能弄错是我太蠢了吗?” 一旁的服务生温柔地道:“不,是它蠢,没能好好推荐自己。” 司空昱嗤地一笑,这个总有些冷漠有些忧伤的少年,进店来第一次展颜。 旁边唐慕之要自己调调料,放下勺子时候因为总在看燕绥调的是什么,手重了一些,一点辣油溅开,正要溅到司空昱的腰带上,司空昱立即后退,偏偏身后有人被堵住,还是他身边的服务员眼疾手快,手飞快挡在司空昱的腰带前,任由辣油溅在自己手上,面对司空昱的道谢,还笑道:“能为您这样漂亮的腰带挡油,也是我的手的荣幸啊。” 司空昱笑容更显,清丽俏美得令人眼花。 文臻下意识看了司空昱的腰带一眼,她有点怪,司空昱对这腰带似乎特别紧张,按说他身为郡王世子,很得宠爱,金银当如粪土,何以这么重视一条腰带? 不过那腰带看起来倒也有些别致,像是编织款,金丝夹杂老藤,光芒隐现,十分华贵。 一旁的唐慕之好像这才反应过来,皱眉看了他腰带一阵子,才道:“这是你家族的私记吧?我记得里头应该藏了一只金翅大鹏,听说谁要能打开你的私记,拿到那只金翅大鹏,谁就是你的……” 司空昱忽然截断了她的话,道:“没人能打开碎金藤。” 他神情拒绝,明显不以为然,唐慕之也是懒得闲话的人,也没有再说,只发怔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是啊,万一打开的人不对,又怎么办呢……” 司空昱脸色更不好看,也不理她,转头对文臻道:“你店里别的也罢了,就是这些小厮难得。” 文臻笑弯了眼,唐羡之转头看她,燕绥状似无意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拿走了他刚想取用的香菇酱。 文臻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拉了司空昱到一边,那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伸手掸平被她抓皱的袖子。 文臻早就习惯了第一傲娇难搞帝燕绥的风格,才不在乎这种量级的嫌弃,悄声道:“司空兄,听说你马上要到天机府去报到了?能不能在天机府帮我找几个人?” 司空昱一怔,道:“谁?” 文臻倒犹豫了,她是忽然想起司空昱要去天机府的事情,冷不丁想到君珂太史阑景横波她们三个的异能,一向比她厉害,有没有可能流落东堂,再被天机府招揽? 但她又有点担心,不知道这样的寻找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把君珂等人的情况说给司空昱听会不会引发什么事端。 纠结了一阵,才道:“我有个朋友,失散了……”便把君珂的能力和形容说给司空昱听,又含糊地说了景横波,却没有提太史阑。 她的想法是君珂太老实,受欺负可能性最大,所以最好尽快找到她。景横波的异能是瞬移,最起码可以保命,比君珂安全系数高,但她性子太过放纵,容易惹事,所以排在要找的第二序列。 至于太史阑…… 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全天下穿越者都被炮灰了,她也不会的! 跟她比起来,自己才是需要被她保护的那个呐。 完了她又道:“也不一定在天机府,只是想着有没有那个可能,拜托了。” 虽说司空昱和她并不熟,司空家和她关系也不好,但她没来由地就对司空昱比较放心,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司空昱也应了,还答应有没有这个人,到时候都会修给她来说一声。 两人说了几句,外头燕绥走过了三回。 第三回,司空昱一瞟燕绥,冷笑一声,当先走了。 文臻也没在意这暗潮汹涌,回到包厢,锅底上来,服务生展示惊艳古人的服务水平的时候到了。 两个服务生各站一角,下菜,捞菜,扒虾,换碟,安安静静,除了必要的介绍,其余时候只干活,没有活干就站到屋角降低存在感,其间司空昱咳嗽一声,立即端上一碗姜茶;唐慕之头发散了,送上发;吃得热了有汗了,送上热毛巾,唐羡之夸一声芝麻酱馥郁湛香,问是否可以购买,服务生给他提来了一大罐,不要钱。 在座人人身份高贵,从不少趋奉,也从未经历过这种品质的服务。一时都有些懵逼,安安静静享受服务,连说话都忘记了。 不仅他们,整个楼上楼下都很安静,目前都处在“卧槽还可以这样!”的震惊中。 因为几乎不用动手,比较闲,唐慕之吃着吃着,眼神就往燕绥那边瞟,只是她的位置离燕绥实在有点远,又总有人代劳,所以总是找不到机会,直到服务生一个去拿毛巾一个去拿酱,她才忽然伸长手,拿了漏勺,舀了虾滑,往燕绥碗里送,道:“这个不错,尝尝吗?” 她把漏勺送过去的时候,文臻正好看见服务生不在,就起身准备为大家服务,结果正撞上唐慕之,两个漏勺相交,唐慕之因为隔得远,漏勺端得不够稳,勺一歪,里头的菜眼看就要掉落到桌上。 唐羡之坐在燕绥旁边,手中碗一伸,精准地接住了那虾滑,笑道:“妹妹,谢了。” 文臻正在懊恼,心想万一唐慕之闹起来怎么收场,顿时松一口气,心想唐羡之真是玲珑剔透,这动作这言语,接得天衣无缝,连接下来的尴尬都解决了。 唐慕之脸色一白,又一青,冷冷看了文臻一眼,默不作声坐下。 燕绥忽然捞了一漏勺肥牛给文臻,笑道:“多吃一点。” 文臻差点想去挖耳朵——咦,这家伙好端端的忽然眉目带笑满脸春风的干嘛? 还居然破天荒伺候人了。 好怕怕。 她此刻心中还流荡着对唐羡之的感激,看他接菜时手指溅到一点油星,急忙取了抽纸去给他擦。 她的手臂横过燕绥,忽然被燕绥一拍,侧目一看,燕绥脸上的笑已经不见了,一根手指缓缓将她手臂推开,道:“你挡到我吃菜了。” 另一只手还不忘记把差点要放到她碗里的肥牛给捞回去,顺手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文臻:??? 这又是什么节奏? 这一脚天一脚地是要闹哪样? 和这位在一起真是每天都要翻无数个白眼,迟早她变成三白眼。 那边,唐羡之接了她的纸,慢慢地,一遍遍地擦着,看着燕绥,嘴角噙着笑。 燕绥瞟他一眼,忽然道:“吃完没有?吃完了就再会吧。” 唐羡之也不恼,只对文臻道:“今日这一餐,美味和吃到传说已久的火锅还在其次,倒是诸般布置匠心独运,照顾打点尤其善解人意,无论是门口排队还是雅间伺候,方才我还看见有帮忙照看孩子的,真是令人惊叹,今日之后,此店必定风靡天京。” 文臻笑眯了眼,赶紧十分谦虚地道:“这其实不是我的创意啦。以前我在某处呆过,那里有一个非常成功的店,就是这样的经营方式。我只是致敬罢了。” 唐羡之微微一笑,道:“介意我给你提一提建议吗?” 文臻立即来了精神,停下筷子,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是知道唐羡之的能力的,这人看似清灵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通庶务明事理,上到国家大事,下到百姓民生,就没有不通不懂的,听他提点,往往都很有收获。 一旁燕绥忽然停了筷子,声音有点重。 ------题外话------ 又是存稿君出来秀身材的一天。 我的存稿君啊,衣带渐宽,还得不到月票的养分。 迟早要和你们拜拜。 ------------------------------ 虽然大家都看得出来,但还是要再特意申明一下,江湖捞名称和经营模式,都是向某著名火锅连锁店致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公主抱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听见了,当没有听见。 “你们这个店,目前似乎想在……你先前说服务?那就这么说吧,想在服务上与众不同,确实也做到了,但服务也应该有分级。”唐羡之指指周边的包厢,温和地道,“比如今日能在这楼上的,多半身份不低,以后也不会低,今日都是尝鲜,自然没问题,以后呢?想谈事,服务生再在一边近身伺候,就不大合适了。” 他又指一间包间,“方才经过那里,听见里头服务生在和客人聊天,在客人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插嘴逗趣。” “这一间,方才有人拒绝护衣,但那位小厮依旧喋喋不休和他说这护衣的好处。” “我们进门的时候,有小厮问我们累不累,夸唐慕之的衣服美丽。”唐羡之笑道,“然而这是冒犯。” 文臻双手一合。 是了,服务热情是她对员工的要求,江湖捞也学了那个著名连锁店的服务风格,但是她忽略了古代和现代的文化环境和价值差异,有些东西,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热情服务是好的,但热情过了头就失去了分寸感,也容易侵犯隐私,她还没学到精髓。 客人之间有自己的场,并不欢迎一个会随时插话的小厮,森严分明的等级制度,也并不允许一个下人随意评论贵人。 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好分寸,还得再筛选一下服务人员,制定符合这个时代的服务标准才成。 她心中赞叹,两眼星星地望着唐羡之,“唐兄,你真是百事皆通,无双暖男啊!” 唐羡之一笑,端起一碗菌菇汤,对她一举,“菌菇汤熬到此时,再加牛肉末和芹菜沫,简直妙味天成,值得浮一大白!” “唐兄对美食居然也这么有天分!”文臻乐呵呵举起自己的辣汤,正准备和他清脆地走一个,身边的燕绥忽然接过了她手中的碗,自顾自喝了一口。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着他。 呃……她这个是辣汤啊,地狱辣级别,里头还有酱料,又辣又咸,她就没打算真喝,只意思意思碰一下啊! 她紧紧盯着燕绥——这位兄台你还好吗? 需要叫救护车吗? 现在还能说话吗? 燕绥还能说话,不仅还能说话,还面不改色,把碗一搁,拉了她便走,“吃饱了,再会。” “哎哎哎,慢点,慢点,我还有——”文臻还想再问问唐羡之一些事情,她出宫并不那么容易,也是难得的机会,怎么这家伙这么霸道来着? 她越不肯,燕绥力气越大,文臻也动了气,眉毛一竖,就要使出双层夹药母老虎漂漂拳。 身后唐羡之忽然道:“听说宴请尧国世子就在近日?文姑娘你要留意了。上回九里城尧国世子回去后,也不知道受了谁的挑唆,忽然就开始对我朝礼部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又说他自己有名厨随身,技艺非凡,届时要带来一同赴宴,也好领教一下东堂名厨的风范。”他慢悠悠道,“听说那位尧国名厨,做菜寻常,但能够以鼻辨菜,以耳辨菜,等等。” 文臻一听便来了兴趣,从燕绥的禁锢中探头目光亮亮地看他,唐羡之又补充道:“听说尧国世子此行另有目的,朝中自然对其也有所求,如果这一顿接风宴席给尧国厨子出了风头……”他笑笑,“殿下没有提醒你此事吗?其中许多内情我一个外臣也不清楚,想来既然文姑娘你担纲接待,殿下应该第一个提醒你才对。” 文臻又目光亮亮看燕绥,唐羡之对燕绥不怀好意她当然知道,但是唐羡之这话半点也没错啊,这事她是第一责任人,燕绥为什么不提醒她。 燕绥现在想的却不是这小破事,而是这女人怎么这么难缠?吃完了还不走还要和唐羡之没完没了地聊? 是不是欺负他现在喉咙很痒,很烧,很齁,想说话也说不了? 耐心告罄,他弯下身,手一抄。 下一瞬文臻腾空而起,光荣成为公主抱狗血梗的公主。 她啊地一声,来不及理解燕绥忽然发的哪门子疯,唯一念头就是外面现在全是人,这样抱出去明天她就要成为天京日报娱乐八卦版占据全幅版面的女主角了! 她双手一抬,按在燕绥脖子上—— 下一瞬就可以从燕绥身上翻出去并且送他一个喷嚏打呃大礼包。 燕绥手一抬,她刚刚腾空而起的身形便在他胳膊弯里打了个转,眼看着要送到腋下。 文臻脑补了一下自己被夹在他腋下出门的姿态,只好投降,“停下!我自己跟你走!” 燕绥哼了一声,把她放下,兜着肩一搂,半挟半抱下楼。 一排服务生在走廊恭送老板,人人侧目,刚赶过来的君莫晓在猥琐地笑,满头大汗的闻近檀捂住嘴,易人离撇着嘴,哼一声,“光天化日,白日宣淫!” 文臻只好半侧着脸,不与八婆争短长。 出门的时候还是君莫晓良心发现,追过来递上一个纸袋,“别忘了伴手礼!” 纸袋是为了开业酬宾特意制作,纸寻的是一种非常昂贵但也硬挺的松涛纸,用了也十分昂贵的雕版印刷,图案是文臻亲手画的3D画,十分的有创意,右下角是热气腾腾的火锅,左上角是硕大的白铜汤壶,汤壶里热汤一线,添到了火锅里,袋子挖出的把手正在壶柄的位置,人拎在手里,看上去像真拎着壶在给火锅添汤一样。 这纸袋因为造价太贵,准备的不多,只给雅间最尊贵的客人,里头是几样别致的点心。 这么特的纸袋,连燕绥也多看了一眼,文臻把袋子往脸上一遮,做贼一样地被他夹出门去,果然,特的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人在喊“咦,那人怎么能边走边添汤!”也就没人再注意到两人连体婴一样的走路姿势。 一直到上了车,文臻才把纸袋一放,背转身,屁股对着燕绥。 身后燕绥也没说话,时不时咳嗽一声。 文臻默默盘算一阵,到了宫里下车时,已经怒气全无,满面春风,笑吟吟看燕绥,“殿下啊,你这嗓子怎么了啊,刚才太辣了是吗?我给你做个甜品好不好啊?” 她忽然顿了顿。 就刚才那一瞬间,她发誓,她好像感觉到了燕绥的精神忽然拔了一下。 以至于一瞬间她的错觉好像看见了蔫不拉答的幼苗在雨露的灌溉下瞬间昂首挺胸…… 这感觉如此一瞬即逝真特么像错觉,因为燕绥并无喜色,只淡淡挥挥手,示意可以去做,然后就坐在她小院门口等吃。 等啊等,等啊等。 好一阵子不见文臻招呼,燕绥有点耐不住,便起身进去找,一进屋便被桌子上一个盘子吸引。 盘子里是几个汤圆形状的点心,外皮晶莹剔透,因此可以看见里面粉黄的馅料,那种黄色十分柔润,在透明表皮下微微闪光,配上淡碧色云瓷碟,漂亮得像个艺术品。 燕绥却并没有立即就拿,眼神迅速而犀利地在那点心和盘子上扫过一圈,又凑近了闻了闻气味,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拈起一个放入口中。 下一秒,一股难以言述的口感和气味便涌入口腔。 入口第一直觉是细腻,柔润,馥郁……和吃文臻之前许多食物一样,诸般美好的形容词不需要思考滚滚而来,但随即,在美妙口感之后,一种异的、难以言喻的、令人联想起某种特殊恶心玩意的气味便藏在那细腻美妙的初体验之后,暴风入侵,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翻滚起某种黄色的、稀烂的、散发着惊人臭气、永远围绕着恶心的嗡嗡嗡苍蝇的……屎。 “呕……” 宜王殿下发出了不符合他美好形象定位的呕吐声。 地上一滩黄色的呕吐物,看起来也是稀烂的、恶心的、最招苍蝇喜欢的…… 连气味都是如此相似的…… 然后,笑吟吟的文臻端着盘子进来了,一掀开帘子眼光就落在了地下,一抹笑意飞快掠过,某人夸张地大惊小怪,“哎呀殿下!你怎么把我准备喂狗的粪球给吞啦!” 一边还无辜地扬了扬手中更为精致的碟子,“这个才是准备给您吃的黄金炸薯球啦!” 她声音响亮,引得整个尚宫监的人都在探头探脑。 燕绥哪怕明知道她搞什么把戏,但一看那盘子上金黄的、软软的、颜色暧昧的玩意儿,就扛不住生理上的翻江倒海…… 那股屎味还在口腔里回荡,明明就一口,他却感觉好像吞下了全东堂的便便。 对面,那黑芝麻馅汤圆眼睛弯弯,脸颊喷红,笑得像个无辜天真的小恶魔。 笑得这么开心是吗? 觉得报复成功很快意是吗? 对他欺负唐羡之有意见是吗? 那张丰盈的嘴儿,笑起来还真是可恶呢…… 那还是别笑了。 他忽然伸手。 一把按住了文臻的后脑勺。 下一秒,一双微凉的唇瓣,已经贴上了那咧出大大弧度的饱满红唇。 …… 文臻瞪大了眼睛。 这个动作实在狗血老套,可是人在这种情境下真的只能做出这个动作,这转折太快来得好像龙卷风,以至于短时间内她脑海里只有无数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以粗体黑体字不断刷屏…… 和上次那蜻蜓点水的脸颊与唇的接触不同,这次的燕绥,有种豁出去的决然,像海草在深海中游曳,召唤下一波的浪潮,浪潮里是五色斑斓,是山青水软,是云在高天而水在瓶,剔透而晶亮,是打开多少年看似平静遥远实则孤冷寂寥的人生,像开启琉璃打造的宝箱,一霎间华光灿烂,嘭一声蹿上云霄。 然后烟花四散,落了一地的缤纷碎雨。 在这样的花与雨中,天也静,水也平,微笑也静谧,岁月也悠长。横平竖直的世界第一次如此乏味,没有对称的生活也可以美妙,就像此刻激起细微的水声,那是生命里未曾听闻过的丽音。 不知何时文臻有些发软,不知何时燕绥扣住她后脑的手指微微用力,再在她分外顺滑的长发中滑落,便顺势捂一捂她的脖颈,如此细弱柔嫩,让他多少年缺乏共情的心,似乎也在瞬间生了怜惜。 文臻却有些吃痛,因为他拽着了她的头发,也因为这细微的疼痛,她忽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家伙在使坏! 吃了榴莲所以要报复她,要把屎臭的口水吐到她嘴里! 哇呀呀呀太恶毒了! 用占便宜的方式报复! 她这不是双重损失! 正想一把把这个不要脸的香菜精给推出光年之外,燕绥已经自己放开了她,站在她对面,一脸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抹自己的唇。 原本的动机确实是报复,但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初衷了。 只想着那滋味柔软甜蜜,要不要对称地再来一个? 在文臻看来,这货特么的又嫌脏了! 娘的,嫌脏你别碰啊,别占人便宜又一脸被玷污的矫情状行不行! 一向奉行“笑脸坑人”的文臻,发现自己遇上燕绥,这人生信条就有点不管用,那怒火的小宇宙总蹭蹭蹭向外扩。 好在本性终究难移,她吭哧半天,最后还是摆出了最熟悉的甜美微笑,甜美地笑着问燕绥:“殿下,这榴莲狗粮味道如何?” 燕绥摸着唇,还在慢慢回味刚才的好滋味,想着竟然真不恶心了,真是有些妙,以后不妨多来几次……一边答非所问,“你还不错。” 文臻感觉要得心梗了,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呵呵笑道:“可我感觉不怎么好呢,您真的没感觉到那一嘴屎味吗?” 可惜某人并没能如她所愿继续呕吐,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始参观她的卧室,尤其对她放在窗台上的牙刷牙膏产生了兴趣,拿起来细细看,还问她:“这是干嘛的?好像是刷牙用的?你总有怪怪的东西。” 也不等她回答,竟然拿着牙刷就想自己试试,吓得文臻一把抢下来。 亲,您说好的无与伦比的洁癖呢? 不会吃个屎味美食,就被覆盖了吧? 这可是她随手塞到包里的,就剩下这一套了,她珍惜得很,可不能被这家伙糟蹋了。 燕绥也不生气,瞧着那牙膏,他刚才打开闻过味道了,果然好闻,难怪,用这个东西对口气很有好处。 他恋恋不舍地对那牙膏看了一眼,想起今日还要到父皇那里点卯,只好先离开,文臻挥着小手帕客气地相送,走出外间的时候看见那一地的黄黄烂烂,燕绥刚刚转好的脸色又变了,出门的步子飞快。 他以为这事儿也就结束了,屎臭味已经传给了某人,结果宫里就是宫里,八卦集中地,消息飞毛腿,他这边刚到了皇帝的议事殿中,那边每个人看他的眼神就很怪,今天依旧是讨论开寒门取士的新政,早先一直都是九品中正选士制,渐渐成为了门阀把持各级官位的渠道,之后又改察举制,由朝廷派官员至地方考察,推举的人才经过考试成为秀才,再一步步考过去直到殿试,但是没用,关系庞大的门阀,自然有能力去操纵察举结果,最后重要职位还是只能落在门阀及其附属家族手中,其余的名额则是看谁钱塞的多给谁。所以现在皇帝想要实行开科取士,所有人都可以参加的那种,听说大燕已经实行了,并且连武举都有了,东堂这边,却因为门阀的掣肘,到现在也没有进展。 这是已经无数次商讨依旧困难重重的事,他担心他老子气得发病,特意过去坐镇,结果皇帝今天完全没心思进行洗脑和被几个固执的老臣洗脑,时不时飘过眼神对他看一眼,结果老臣也没有平日里的端肃投入,时不时也瞄他一眼,燕绥还发觉了,他爹总在逗他说话,以前这种事,只有说话有推动作用的时候他才会发表意见,但今日,皇帝要他坐在身边,总问他,“老三你觉得怎样?”“老三你看呢?” 燕绥懒得理他爹,他还在回味刚才的屎味舌吻呢,只懒洋洋嗯嗯敷衍,皇帝便倾身过来,似乎专注地盯着他的回答。燕绥心不在焉,本来还有些怪,三次之后,终于反应过来。 这次是皇帝问他,“燕绥你发什么呆呢?今天去闻女官开的店吃的如何?” 燕绥听见一个“吃”字,顿时想起刚才的好滋味,并由此延展开来一万种“吃”的妙法,正内心意淫抵达高峰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一看他爹目光灼灼,周围众人都盯着他的嘴。 …… 这都什么表情呢,啊? 是等着闻传说中的“屎”味儿吧? 那黑心汤圆,那一声那么响,现在整个皇宫是不是都在传说他误吃了狗吃的屎? 燕绥默了一会儿,一笑,“父皇,今晚我陪你健身。” 皇帝:…… 夜市一开始的老年健身器材倒还好,悠哉悠哉做做又舒服又优雅,但最近工字队根据闻女官的建议做出来的健身器械越来越残酷了,上次燕绥硬要陪他做了一次,事后他浑身痛了三天三夜。 皇帝再也不看燕绥,一本正经开始议事,燕绥瞥他无事生非的老子一眼,掉头就走。 不走,留在这里被人不断偷窥他的嘴吗? 去找那丫头要那个刷牙的膏子去! 他出了殿,还没走几步,就被德妃的丫鬟菊牙拦住,菊牙笑盈盈说娘娘想殿下了。 燕绥对此嗤之以鼻,说一声可我不想,越过菊牙扬长而去。 可惜刚转过一座宫殿,就看见他的老娘。 知道没法把他叫过去,唯恐天下不乱的某人不死心,亲自在路上等着堵儿子。 燕绥老远看见那个在宫里也不是穿黑就是穿白的老娘,也差点像文臻那样翻个白眼。 有这样的爹娘吗?啊? 德妃笑颜如花,亲自迎上来,拿着个粗劣的帕子,要给他擦汗。 平日里恨不得离八丈远的人,此刻恨不得贴上去,就指望她那个“厌娘症”儿子,能和她一样破个例,来个大声呵斥。 说不定能看见牙齿上沾的屎呢? 听说燕绥误吃那玩意之后,出门的时候还在抹嘴呢。 燕绥盯着他迎上来的娘,心想她知不知道自己这个模样真的很恶心? 父皇看见也得吓跑吧? 要是换成文臻…… 这么一想,他眼睛一眯,忽然一把抓住他娘,在她脸上一贴。 …… 所有人宛如被雷劈。 德妃高举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 燕绥一触即分,挨着他娘的脸,低低笑道:“娘娘,听说洋外礼节,儿子见了娘都要以唇亲脸,以示孺慕。今儿你这么热情,我怎么敢不投桃报李。怎么样,香吗?惊喜吗?” 他放开他还在游魂状态的娘,绕过还在游魂状态的宫女们,走出好几步,才听见他终于回魂的老娘,气若游丝地道:“……还真有屎臭哎!” 燕绥:……!!!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整个皇宫把这件八卦秘密地传扬了整整半个月,其间伴随种种大快人心的窃笑和意味不明的咳嗽。并在后来成为东堂皇宫经典的传说。另一个后果就是文臻最后的牙膏在当天后半夜不见了。 文臻就当没发现牙膏的失踪,事情传得那么广特出乎她的预料,大半管牙膏就当赔偿某人的精神损失费了。 当晚宫内有夜市,且邀请在京述职官员家眷前来游玩,最近夜市又添了好些游戏和吃食,文臻前去帮忙,回来的时候,特意绕了个弯,经过了太后的慈仁宫和旁边的香宫。 那天闻近纯自请香宫伺候,皇帝让她自己去求太后,果然太后并不欢迎这种不够虔诚,把香宫伺候当做惩罚的请求,将闻近纯拒之门外。听说闻近纯在慈仁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并自己剪了头发。 她头发一剪,便轰动了整个皇宫。身体发肤,授诸父母,尤其女子长发,所谓发断情绝,剃发意味着和父母亲人诀别,断情绝欲,是女子自绝于世的最狠手段。香宫的宫女,虽然礼佛艰苦,但也很少有剪头发的。 于是慈仁宫开了门,第二天闻近纯拎着个小包袱进了香宫。 文臻其实从没指望过借着这抄袭事件能怎么处罚闻近纯,毕竟在皇族看来,只要不危及她们的安全和利益,普通人的尊严根本不是事,所以她在抄袭事件之初,闻近纯麻痹她的时候,她也在麻痹闻近纯,任由她把事态严重化,把普通的抄袭事件往人品和不配服务皇宫上凑,这样她才有机会把闻近纯逐出宫。不然以皇后最喜欢表现宽仁的风格,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没想到闻近纯永远比她想象得狠,她给她自己的惩罚更重更可怕,她为了能留下来不惜更重地惩罚自己。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成了死结。 这份心性让文臻不安,这就是个潜伏的核弹啊。 香宫入夜了依旧灯火通明,这是皇宫里一处永远亮灯的地方,意味着永恒的大光明。 大光明里,文臻远远地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个比她身体还大的大水桶,一步一晃地往门里走,那水桶把她压得整个人成了U形,每一步都晃出大量的水,泼得浑身透湿。 她赤脚,穿一双粗劣的草鞋,草鞋把细嫩的脚磨得血迹斑斑,再被水浸润,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个淡粉血水横流的脚印。 她瘦得惊人,突起的肩胛骨像两柄小剑似的。露出的脖颈血痕点点,大概是被荆棘刺伤的。 文臻忍不住心生凛然怜悯。 忽然里头灯光变幻,似乎有人经过,那少女脸一侧。 文臻停住了呼吸。 ……是闻近纯! 巨大的惊诧和难以言明的恐惧感忽然潮水般涌来,文臻往黑暗里又退一步。 闻近纯似乎有所觉,转头想要看来,但水桶太大太重,她挣扎前行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前头已经有中年女子的声音在冷冷呵斥,斥她苦行不力,一桶水居然背了这么久。 文臻看着她一边喘息一边赔笑,颤抖着迈进门槛,跨过门槛时腿抖得厉害,险些要被桶压倒。 里头的人没有动,冷冷看着。 外头的文臻,默默看着,想着之前的闻近纯,不算胖,但也十分健康,这才几天,就成了这模样。 此刻支撑她的,到底是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宫里的执念,还是对她文臻的恨? 现如今她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所有苦修,将来都要还回去的吧? 文臻抬头看看慈仁宫的蓝底金字匾额,慈仁宫倒是很早就熄灯了。 太后这个苦修的佛,苦的是别人,修的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佛祖会不会认这样的所谓虔诚。 …… 从香宫回去,文臻打开了太医院送来的几本。 几个老太医打赌赌输了,皇帝现在每天晚上吃完饭有了遛弯子的地方,太医们也遵守约定,问文臻想要学什么。 文臻并没有和他们学医术,而是选择了针灸,和一个善治疮痈肿毒的太医要了他的手抄医,以及学习妇科。 为人为己,这都是比较实用的技能。 文臻以前除了对厨艺有些钻研的劲儿,其余事情都显得有些懒,但如今她觉得,不得不勤奋了。 技多不压身,每多一分能力,将来就可能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这几位能进太医院,当然都堪称国手,因为东堂皇帝身体荏弱,所以皇后但凡听说名医都下旨宣召,天下名医九分在皇宫,仅有几个有个性有地位不奉召的,比如渭城就有一个性情特别暴躁的名医,坚不肯受皇族约束,扬言逼他就自杀的,皇室总不能逼死人,也就罢了。 文臻的练功也从未搁下,回宫后继续和齐云深学习,并且两人研究出了如何将她体内那些针炼化之后再具化,成为可以使用的杀人武器。 但前提首先是要炼化,按现在的速度,炼化十八根实在是遥遥无期。据齐云深说,就是那个渭城名医,有一手极速清除体内一切暗疾隐患的妙法,只是那个人和诸大世家关系都好,暗中受各世家保护,为人也难搞,都要看机缘了。 但她也没看多久的,因为明天就要宴请尧国王世子。 燕绥派人给她送了信来,提了提尧国世子的事情。尧国现今的大王才能平庸,华昌王势力不小,而且据燕绥手下打探来的消息,华昌王封地内最近似乎有一些变动,令华昌王一直以来的保守态度有了变化,世子远行东堂游学,就是这个变化带来的一项举措。好端端的一个藩王之子跑到别国游学,其间深意不小。 尧国势弱,尧国一个藩王更不能和东堂平等谈判,如果东堂肯谈判,那意味着必然有利可图。 文臻猜想,那位藩王应该已经有了篡位夺权的实力,所以谋求和东堂的联盟,不求帮手,至少不能在自己起兵的时候趁火打劫。而东堂则看中了华昌王封地和唐家所属三州之地接壤, 想要借华昌王的力量,钳制甚至铲除唐家。 因为地位不对等,所以华昌王计划是要加强同东堂的私下通商的,简单来说就是变相送钱,具体通商内容,就要看世子此次的考察结果。 本来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但问题出在那日九里城,一场明争暗斗下来,尧国世子回去左想右想,觉得自己似乎被耍了,还不是被一个人耍,是被一群人耍,这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当即他就不肯入国子监了,表示东堂民风似乎不大好,要多瞧瞧看看,是否值得自己千里求学。东堂作为大国上邦,自然也该事事处处都远胜于尧国,如若不能,实在也不值得华昌王冒偌大的危险和代价来攀交结盟。 尧国这位世子,是华昌王的独子,很受父亲宠爱,来东堂确实也带了浩浩荡荡的随从,什么人才都有,他所谓事事处处都必须远胜于尧国,是赌气,但既然赌上了这口气,就不能不陪着,这一场迟来的国宴,便被顶到了枪口。 所以皇帝临时改了主意,把原定的相对小规模的接风宴,改成了群臣参加的国宴大宴,务必要让尧国土包子领略到上邦的煌煌威严,这自然不能文臻一个人操持,所以菜单重新议定,御厨房将会全员出手,包括文臻在内,每人拿出六个最拿手的菜。 这场宴席现在成了一个轻不得重不得的难题,因为尧国世子受了委屈,还要指望人家掏钱,所以得让人家吃好吃满意,但是世子在赌气,要小小比试或者展现他的人才,按说就惯惯他,给他赢了便是,但这个世子性子颇有些傻气,他赢了可能就真的因此鄙视东堂不肯痛快掏钱,但他输了也可能一怒之下任性不掏钱——总之都不是东堂要的结果。 如何又让人家吃的满意又让人家比的满意我们还不能输? 这个充满悖论的挑战让御厨房大厨们纷纷摇头。群臣也颇为束手,有人建议可向民间征高手,并定下了胜者如果异能出众可入天机府的赏格。 皇帝召见了文臻,文臻对这位世子傻白甜的性格也颇为无语。国事如此全凭心意一言而决,这位华昌王就算夺了皇位,想必也传不过二代。 她生性谨慎,并不敢打包票,只说量力而行,皇帝素来宽容,也不逼迫她,只道尽力便好, 并淡淡和她暗示了,东堂想要和华昌王通商,却不想拿出最值钱最好的东西来通,听说华昌王非常有钱,很适合做个冤大头,所以希望她拿出一些不值钱不耗料却又十分特别可以卖得无比昂贵的东西,到时候骗尧国土包子的钱去。 菜单已经审定,文臻看了,都是皇家御宴的风格,自己定下的那几道菜,便显出与众不同来。 ------题外话------ 来来来,给张月票,给你一个公主抱。 给两张月票,再附赠一个榴莲味的吻。 不给……公主抱之后一个背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欺负我,虐S你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御宴定下每位御厨负责两荤,一素,一主食,一小点,一大点。 文臻在定自己的菜之前,和燕绥要了华昌王世子步湛的一些资料,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宴席定在午后,她一大早满脸疲倦地带着食材又去了御厨房,因为她的食材比较特别,还涉及到她从现代带来的一些工具,所以不希望穿过人烟稠密的地方被人探问,便走了一条偏僻的道。 那条路上繁花掩映间一条木质长廊,垂挂紫藤,一路临湖,景色很美,文臻却无心领略,带着帮她推车的小太监匆匆前行。 本来帮忙的该是分配给她的小宫女点金抹银,但点金今天病了,脸上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一大早就捂着脸和她请假不当值,文臻也就准了,点金还说等会要去太医院瞧瞧。而抹银素来是个不大服管教的,手脚也笨,今早干活匆匆忙忙,端着一大盆高高的文竹路过,差点把花土掉进她的卤汤锅。文臻今日要上宴,零碎东西多,实在怕她坏事,干脆禁了她的足。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花丛后有人声,声音听来还很熟悉。 文臻透过紫藤的缝隙看去,便见长廊尽头一拐,有座观景亭,此刻亭中有人在品茶。 一个是燕绝,一个是步湛。 这时候这两个人在这里品茶,怎么都透着诡异,文臻第一反应是退走还来得及,但随即停住,对小太监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动作,自己悄悄又往前走了几步。 隐约风中飘来对话。 “……想不到这里的景致竟也不错……” “……何事邀我早早进宫……” “上次你说的那本,我请托我娘帮你找到了,你不是很急吗,早点交给你你也可以早点读。” “……啊多谢,呀这还是白石斋批注本,是孤本啊!请代我谢谢娘娘!” “无需这般客气,世子既然来了我东堂,那便是我们的贵客。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那边步湛似乎真的是个呆子,十分欣喜模样,拿到已经神思不属,随意唔唔几声,便迫不及待翻阅。 燕绝也没有不耐烦之色,含笑不住给他添茶。 这一幕瞧起来实在没什么不对劲,文臻一开始想到下毒,但是茶具是银的,步湛身后随从站了一大堆,这种情况下毒,燕绝没蠢到这地步。 桌上有点心,步湛看看得入神,无意识地拈着吃,燕绝还劝他不要多吃,等会还有国宴呢。 亭子里一人看一人含笑看景。文臻很有耐心地站在藤蔓后瞧。 换成常人发现没什么不对劲就走了,可她不。 她就不信燕绝不作妖! 步湛看着看着,脖子不自在地扭了扭,他身边一个随从急忙关切地道:“世子,要么休息一下吧,医官不是说了您不可久久伏案,否则对肩颈越发不好吗。” 步湛唔了一声,却依旧没有理会,那随从无奈地摇摇头,便主动给他按摩起来。 这动作显然也是经常有,以至于步湛习以为常,头也不抬。 文臻却发现,那随从按摩之前,和燕绝有过目光对视。 随即她便发现,这按摩不对劲。 这随从手法老练,从头部开始按摩,到肩颈,慢慢转向耳朵,再向下到手臂和手指。 文臻紧紧盯着他手指落点。 耳廓下方的突起处,左右耳间歇按压三十下。 耳垂下方,按压三十下。 耳廓上方,神门,三十下。 …… 俗称的内分泌点、饥饿点,控制食欲,降低饥饿感,阻止进食欲望。 从耳朵向下,一路到了手指,在食指中指的第一二节反复揉捏。 燕绝在不断给步湛添水,一种甜茶,喝完一杯又一杯。 …… 最近苦读医的文臻已经明白了。 燕绝已经买通了步湛的这个专用按摩师,在按摩时控制他的食欲,紊乱他的肠胃,使他失去胃口。 再灌饱一肚子水。 一个没有胃口肚子还很饱的人,自然什么菜都吃不出好来。 这顿饭吃不好,轻则厨师获罪,而最被寄予希望的厨师是她,燕绝可以借此出一下那日扎脚的恶气。 重则令东堂失了颜面,影响私下的通商商谈,步湛性子执拗天真,城府不足,却又深受其父宠爱,能影响他父亲的决策。 至于他为什么要影响商谈,那就是他们那一群不可告人的事儿了。 文臻想明白了就准备走,打算回头通知一下燕绥,怎么解决就交给他了。 “闻女官一清早的,在这里做什么呢?” 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文臻下意识脊背一紧,缓缓回头。 不远处,太子正立在藤蔓阴影里,含笑看着她。 这位贤德闻名的太子殿下永远脸上挂笑,神态平和,然而此刻藤蔓阴影深深浅浅镂刻在他脸颊,眼眸藏在淡黑色的影子里,她没来由背后出了一身白毛汗。 脸上依旧笑嘻嘻地道:“殿下早啊。臣这是去御厨房,因为赶时间,便抄了近路。” “也是,这一路也凉快些,免得一路过去被大太阳晒坏了菜。”太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孤还要去前殿议事,闻女官自便。” 文臻急忙恭谨施礼,眼看太子果真走了,心中叹一口气。 她还没直起腰,身后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哎哟,谁这么早挡本王的路啊。” 文臻吸一口气,正要回答,忽听燕绝的声音转为暴戾,“让开!” 她大惊,下意识一闪,只觉一股劲风从身后过,正踢上那同时赶过来向燕绝行礼的小太监,砰一声闷响,那小太监生生被踢撞到湖边赏石上,撞了一石的鲜红雪白,那些淋淋漓漓的可怕东西顺着石头缓缓流下,落入清澈的湖水里,洇开一片粉红,转眼湖水又碧平如镜。 文臻刹那间浑身汗毛炸起,一声尖叫:“殿下杀人啦!”一个箭步跳上长廊栏杆。 此时燕绝已经挡住去路,前方他的护卫也挡住了来路。她只能翻上长廊顶,来得及就在顶上呼叫步湛,只要被步湛看见,就能阻燕绝一阻。 如果来不及就跳湖! 然而她喊声方出,那边步湛刚刚愕然抬头转头四顾,却因为藤蔓遮挡看不清人在哪里,这边燕绝的护卫齐齐拔刀,轰然一声,将她落足的半边栏杆都劈断! 噗通一声,文臻连同那些红木架子一起落水,险些被一根粗大的柱子砸倒。 她一入水就拼命想游离,结果那些倒下的木料浮在水面,使她无法游出那片水域,她只好绕道,刚刚绕出那片满是碎木的水域,忽觉头顶一重。 她勉力抬头,就看见头顶的黑缎红底靴。 燕绝就坐在水边,刚才那块撞死小太监的赏石上,双脚踏在了她的脑袋上! 一瞬间文臻竟然忽然想起当初燕绥踏她脑袋过河那一幕。 但那一幕你情我愿,这一刻却是残忍杀机! 这里偏僻,时辰还早,越发无人经过。 那边步湛闻声在寻,却被燕绝的护卫早早堵在亭子那里,隔着藤蔓和一个拐角,步湛看不见这边。 燕绝松松地踏着她的头,看着好像在玩笑,文臻刚想探出头喘口气,他脚上用力向下一踏。 哗啦一下。 文臻的脑袋生生被踏进了水中! 一霎间就像被人按头压入了深海,破水之声仿若炸弹,鼻子嘴巴里因这猝不及防的重力一压,灌进无数的水,再因为毛细血管的瞬间破裂,迸出鲜血,脸周围的水流顿时洇开一片淡红。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头顶像被压了一座大山,颈骨格格作响,完全没有力气挣扎一分,只能沉在水中,任水的重力不断压迫,那座山也似蹲在了胸口,憋闷到要爆炸。 她的双手下意识拼命摆动,想要顶开头顶的黑山,然而再剧烈的挣扎,在现实里也不过是软绵绵的几个动作,燕绝用上了真力,她又是在水中,便是修炼了一阵子武功,也施展不开。 思绪在一瞬间便变得混乱,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活埋,是不是也是这样窒息的、恐怖的、黑暗的,让人只想一瞬间解脱的痛苦。 意识已经要渐渐混沌,眼前一片灰暗盘旋,一点点思绪的闪光在亮。 她在想,如果燕绥知道,会不会生气? 她在想,那三只会不会笑她,明明可以活得最好的一个人,死的最早。 有点不甘心啊…… 头顶忽然一轻,被压沉的身体哗啦一下冲水而出,天光罩顶,空气涌来,将她从濒死状态中拉出。 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急促地大口呼吸,心中喜悦地想,是燕绥来了吗…… 一边下意识伸手到头上摸索。 然而还没呼吸到两口,下一秒,头顶砰一声,那双黑面红底靴子又沉沉地踏了下来。 她再次被踏入水中。 窒息和剧痛再次袭来。 文臻心中一阵冰凉。 燕绝不仅要杀她,还要虐杀。 水波晃动,隐约可见燕绝的脸,似乎正俯下脸对她笑,粼粼的水纹将他的笑意曳得狰狞。 带着轻贱和戏弄人命的快意。 她恍惚间想起这一幕也熟悉,但是脑子像被熬成了糊,怎么都想不起来。 下一瞬呼吸一轻,她出水。 再下一瞬,再被踏进水。 …… 燕绝笑看着水底的少女,几番来回,那张脸隔着水也能看出惨白和绝望。 这令他心中无比的快意。 不自量力的人,不听他话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世上。 父皇说他太暴躁,可是暴躁有什么不好?那些低等的,弱势的,蝼蚁一样的人群,凭什么也想获得尊重和爱护?她们生来就应该俯伏在他脚下,踏脚还嫌不平。 如果这张脸,换成三哥的脸就更好啦…… 听说这丫头很得老三喜欢,这要她“淹死了”,老三脸色估计也不会太好看。 想想真是欢喜呢。 燕绝唇角一弯,想着也差不多了,不要完了。杀人嘛,他还是喜欢杀得没有后患一点。 他把脚又往下按了按。 按的时候微微有点疼痛,前阵子被老三捅穿的脚心还没痊愈。他皱了皱眉,心底恨意更浓。 …… 水底,靴子再次压下的时候。 文臻忽然抬头。 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簪子。 簪子看上去是白玉的,此刻里头却露出一截银亮锋利的簪尖。 几次浮沉,生死挣扎间,她却已经看清楚了位置。 她猛地伸手向上,狠狠一捅。 尖利的簪尖,狠狠捅入燕绝脚底。 正是前阵子燕绥一指虎戳穿的位置! 刹那贯入,文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捅到底,簪尖从燕绝靴子背上穿出! 燕绝嗷地一声大叫,猛然向上一蹿。 文臻早有准备,趁势将簪子拔出,另一只手在簪子刺脚的时候已经抓住了燕绝脚踝,将他狠狠向下一拖。 哗啦一声,燕绝剧痛之下无力挣扎,栽入水中。 他一入水,文臻便爬到他身上抱住他,把他往水下压。 燕绝拼命挣扎,他毕竟多年练武力气大,几下把文臻甩脱。 文臻被甩开又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那只伤脚,用那只簪子,在他那处伤口又飞快地戳了几个来回。 每戳一个来回,燕绝便要撕心裂肺的惨叫——这下手又狠又缺德,他脑子也快要爆炸了,剧痛从脚底闪电般一遍遍传遍全身,每个细胞都似在被摧毁。 他眼神渐渐惊恐——一个女人可以狠辣到这个地步! 明明平常看着软哒哒的人,出手为什么比他还残忍? 她真敢杀了他! 她甚至敢虐杀他! 她怎么敢! 他的惨叫被闷在水里,文臻的簪子捅进捅出瞬间三回,带出碎骨血肉丝丝缕缕在水中漂游。 有一缕肉丝挂在文臻发梢,她看都没看一眼。 燕绝的挣扎渐渐软了,瞳仁里满满巨大的恐惧,青紫深黑,像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十九年皇子生涯,他见惯嚎哭惨叫,习惯将人命践踏于脚底,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变本加厉地把他践踏回来。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被轻贱被逼入绝境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他不想尝试第二次。 他还害怕自己也再没有第二次。 …… 文臻却又深深在心底叹口气。 人声喧哗,燕绝的护卫冲来了,还有步湛的声音。 她在燕绝护卫到达的最后一刻,脱下了燕绝的靴子,又从自己颈后,拔出一根针。 拔出的时候,她睁大眼睛,忍住那一霎像要劈裂后颈的巨大疼痛。 那东西在指尖光芒微微,一缕红色隐隐,那是她的血。 进入她体内的针,在这段时间的加紧炼化和具化后,终于勉强可以拔出一根。 说是针,不如说是气,因为那特殊功法和药物作用形成的一小缕,带毒的气。 那针当初是治病的,就文臻的理解,那东西可以吸附人体内一切的杂质和病毒。 非常适合燕绝。 燕绝都没发出声音——巨大的疼痛下,这点针戳的疼痛简直不算什么。 但文臻相信,未来,脚痛不算什么,顶多成了瘸子,这根针才会叫他死去活来。 想要害她,无论是谁,都要做好被她加倍加加倍报复的准备。 别说皇子,皇帝都不行。 人群蜂拥,她戴好簪子,把露出来的刺尖给收回去,一把拽住脱力往下沉的燕绝,吃力地向岸边游去。 一边游一边带着哭腔大喊:“殿下你支持住!殿下你别怕,殿下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哭。 妈的拔针怎么这么痛啊这么痛啊! 水底的燕绝,模模糊糊听见这么一声,眼睛一翻。 气晕了。 …… 很快,文臻和燕绝都被救了上来。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惨,燕绝光着脚,连裤子都是红的,文臻浑身发抖,脸色惨白。 太医赶来,赶紧清理燕绝的伤口,众人都倒抽一口气。 脚底那个洞皮肉翻卷,可以看见白骨,已经透光。 太医看了便说,殿下的脚伤还没好完全,不小心落了水,把伤口浸泡冲烂了。 众人都没有多想,燕绝的护卫疑虑的目光冲着文臻转啊转,但文臻衣裳轻薄,抱着肩膀在哭,任谁都看得出她没有武器。 燕绝的伤口也没有扩大,只是被冲开了而已。 燕绝的护卫当然知道燕绝想干什么,燕绝做这些事喜欢独自享受,不爱人打扰,他们便在长廊两头守着,谁知道出了这事。 虽然怀疑文臻,却也说不出口,再说看文臻那娇弱模样,任谁也想不出她能怎么伤害勇武出名的燕绝。 至于别人更连怀疑都没有,赶来的人除了燕绝的护卫还有宫中侍卫,大多数人都看见了文臻勇救燕绝的那一幕,都纷纷赞她勇气可嘉。 都觉得这么一个娇小女子,敢下水救人,实在难得。 有人还在暗暗可惜,燕绝这么个货,动辄杀人,淹死了多好。 昏迷的燕绝被抬去容妃那里进一步治疗,那边步湛邀请文臻去亭子里休整。 步湛对文臻印象很好,看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气色难看,早早命人在亭子里遮了帐幔,派人去尚宫监给文臻取了衣服来,又生起了火。说是今日风大,一路走回去怕伤风。 文臻也没拒绝他的好意,她本来就要留下来,解决一下步湛的胃口问题。 文臻在亭子里烤火换衣服,步湛就在亭子外等着,很有风度。过了一会文臻换好衣服卷起帘子,笑吟吟招呼他来吃零食,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步湛看着她一脸的甜软笑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揣摩不出,对面文臻递过来一小盒包装精美的零食,说是要谢世子出手相助,步湛下意识接过,一看是山楂丸,做得十分精美,沾了粉白的糖霜,吃了几颗,打了个长长的呃,顿时感觉一直堵在胸口的一股气散尽,不由畅快地揉了揉肚子,笑道:“先前总有点饱食欲呕的感觉,还在怪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就这样了,如今可畅快多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他身边的按摩师垂下脸,冷冷盯着文臻,眼底杀机一闪而过。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他的眼光,笑意如常。 那按摩师看了一会,忽然发觉她未干的一缕发梢上,似乎有点红红白白的东西,再仔细一看,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好像是……一缕肉丝…… 按摩师看着文臻,一边笑吟吟和步湛聊天,一边随手把那缕肉丝抹掉,手指一弹弹飞了。 再用那弹飞肉丝的手,拈零食给步湛吃…… 按摩师眼底的杀机瞬间荡然无存,拼命低下了头。 他有种预感,那根肉丝,一定是人肉…… …… 一番折腾,时辰已经不早,文臻和步湛告辞,转回自己的尚宫监小院。 之所以要回去,是因为她中途离开过食材,不敢就这么继续用,在皇宫,本就要事事小心。 好在她对此也有准备,同样的食材用具,都有备用的。 回到小院子的时候,抹银的门依旧紧闭,看样子乖乖在屋子里,文臻有点意外,这丫头一向坐不住,今日倒安分。 她也没多看,顺手留下一碟点心在抹银的窗台上,好让她有饭吃。 随即听见院子门响,转头正看见点金捂着脸出门去。这丫头之前和她说过,吃了海鲜闹肚子起红疹,要去太医院看看。 随即她准备食材,又休息了一会才出门,实在是刚才那一番生死挣扎,耗尽体力,不歇会,撑不下等会的大宴。 她出门的时候,忽觉心中有警兆,但回头看去,院子里安安静静,点金抹银的窗子半卷竹丝帘,帘下鲜花盛放,她觉得哪里有不对,可是一时却想不起。 赶回去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窥视,屡次回头却不得见,心想许是刚刚经历一场风波,有些疑神疑鬼了。 她匆匆赶回御厨房,里头热气喧腾,所有人都忙得头也不抬,文臻自去了最里面的单间,这是她得到的特殊优待,她的新菜多,涉及到一些现代用具,给人看见了不妥。 但是完全看不见又容易招致口舌祸患,所以她的隔间是雕花窗棂,可以隔着缝隙看见她在做什么。 两个时辰后,金钟敲响,宴席传菜。 司膳太监们的蓝袍在深红长廊中急速摆动如长浪,每人双手托着的金盘在任何时候看去都一线笔直,金盘上纯银大碟罩着雕云龙银罩,那浪头在进入大殿时一分为二,无声而迅速地卷过御案之下雁翅排开的桌几,从巨殿飞龙舞凤的巨大藻井看下去,那些银盘朱案也排列成一条笔直的线,在彩绘坠金的巨型宫灯之下闪耀起一片银光。 每人案前十个看碟,号称“绣高饤十看碟”,有石榴、荔枝、龙眼、红枣、木瓜、鹅梨、香橼、榛子、香榧、木瓜。 再有金龙攒盒一品,内含十二干果零食,大部分都是东堂皇宫最受欢迎的果食:姜丝梅饼、蜜香樱桃、三腌葡萄、甜酸红杏、糖霜杨梅、干晒枣圈、怪味橄榄、九制青梅……虎皮花生、红香辣条。 其间茶台茗叙,宫女一一敬献雀舌留香。雀舌选取青州云梦山最好的茶树上每年所产的三十斤最好的茶叶,以清冽回甘,香气中正闻名。 虽是好茶,规矩却不能牛饮,也不能多饮,从皇帝举杯开始,每人不过三口,茶毕撤看碟攒盒,上前菜。 古乐起,龙涎焚,盛宴宏开,贵宾高坐。 宫中各种宴席都有一定的规制,给尧国世子用的是改良版的招待外臣的领藩宴,所谓改良,改在菜的种类、数目、以及上菜的方式,还有那个干果零食里,乱入的虎皮花生红香辣条。 那自然是文臻的手笔。她的虎皮花生酥脆,辣条香辣有嚼劲,尤以垃圾零食之首辣条最受欢迎。 燕绥在右手第二席,左手第一是今日的客人,步湛对他没什么好印象,绝不和他兜搭,却总瞄着他吃什么,燕绥吃虎皮花生他吃虎皮花生,燕绥吃红香辣条他吃红香辣条,燕绥不吃其余任何零食他也不吃。 无他,就是听说这位嘴刁,他爱吃的,肯定好吃没错。 今日主客便是步湛,帝后太子及在京诸皇子,部分皇族成员,一二品大员相陪,相当高的规格。 前菜还没上,他忽然站起身,先向上首皇帝感谢赐宴,随即笑道:“陛下赠外臣以琼浆美食,外臣也应投桃报李,外臣身边有个随从,会一些与美食相关的雕虫小技,今日便自请一献,以博诸位一乐。”又道,“也不知他功力到底如何,还请御厨房大厨品鉴一番。” 他话说的客气,东堂这边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皇帝便道:“你千里迢迢带来的人,自然都是能人,也让我东堂厨子都见识见识。”说着便命御厨房每人奉了自己的菜后便上殿来。 尧国那厨子便默默出列施礼,步湛笑道:“先把你闻味识肴的本事拿出来吧。” 那人便拿出一方厚厚的布,将眼睛蒙好。 此时流水般开始上菜,前菜有御厨房总管的龙凤呈祥、以及几位大厨的核桃白腰,鸳鸯炸肚,芫爆仔鸽。 因为要考校的缘故,没有报菜名,众人都去瞧那菜。 龙凤呈祥雕工了得,龙凤栩栩如真,挂金红芡汁,灯光下色如琉璃。 核桃白腰,核桃脆香,腰子酥嫩,处理得极其精妙,毫无腥臊之气,甘鲜油黄,引人食欲。 鸳鸯炸肚主料是牛肚,牛肚向来是食材中的经典品种之一,以脆韧香甘闻名,毛肚脆,板肚韧,切成翻花形状,口感软脆交杂。 鸽子则选一个月的乳鸽,皮脆肉嫩,油红润亮,衬着碧绿芫荽,红绿相间,色泽鲜明。 那尧国厨子蒙着眼睛,自席间缓缓过了一遍,便道:“东堂名厨,果然不同凡响。首菜应是尺长金红鲤鱼配雪山竹鸡,辅料有蜂蜜、老姜、鸡蛋、菜泥、豆腐皮,青瓜等。” “下一道菜应该是猪腰,两年黑猪之肾,配以风干三月以上核桃。” 他说话时,来了两个太监,将一个小小的带滚轮的案几搬过了高高的门槛,一直悄悄推到了大殿顶头。 因为丝竹之声始终未绝,那厨子也没有在意。 太监安置好那小案几便弯身退下,殿门前光影变幻,一条纤细的人影,缓缓拉长在汉白玉石地面上。 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看起来很是娇嫩的少女,一袭粉黄宫装更衬得颊粉唇红,眼眸微圆,看人时水光盈盈,像天生带着三分娇憨和懵懂,微弯的唇角弧度正佳,亲切而不轻浮。 她看起来甜蜜得像是刚剥开的蜜橘,碰一碰汁水四溢的那种。 然后蜜橘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 ------题外话------ 猜猜蛋糕儿第一道菜是神马?评论区猜中有打赏。 “绣高饤十看碟”及水果干果等名称种类,参考宋朝张俊宴请高宗的御宴菜单部分及满汉全席部分菜单。 不给我月票,我拔出簪子,戳戳戳戳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乱点鸳鸯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看见她,燕绥坐直了身体,众人神色微缓。 大家都知道这位闻女官,算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儿,一手好厨艺也罢了,难得心思机巧,一手创办的皇宫夜市,调节了陛下身体,调教了皇室小辈,丰富了皇宫生活,减少了宫廷戾气,更重要的是,夜市的合理推广,给城池和百姓也带来了长远的好处。 迎着大部分人温和的目光,文臻笑着微微施礼,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按说这动作有些轻佻,然而她做来只令人觉得俏皮可喜,一些年纪大的老臣尤其喜欢,拈须微笑。 大殿人多,文臻目光一转,先看见坐在人群中的唐家兄妹,对笑望过来的唐羡之也弯了弯眼睛。 随即她感觉到杀气。 再一看,哟呵,香菜精正转过头呢。 随即她目光一顿,看见左二席位上,是一位三十许的男子,之前从未见过。 但并不妨碍她很快看到他,因为那般肃肃萧举,高古雅淡的气质,实在在满堂簪缨贵族中太少见也太显眼。 他穿得也十分简单,一袭青袍,竹木为簪,袖口露出雪白的已经有点磨毛的边,在身周煌煌华贵之中,并不显寒碜伧俗,也不显得突兀,反而气质清逸,令人见之心生欢喜。 文臻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那个自幼性情冲淡,喜欢云游,不喜繁华的皇叔永王殿下了,听说他自号煮雨先生,是个在家居士,平日很少来皇宫,真是难得一见。 文臻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到那个小精钢台面前,步伐无声。 她是特许进殿带刀,手中的剔骨刀雪亮,是她从现代带来的昂贵刀具。 小几上也是银罩罩银盘,旁边放好了几个白瓷碟。 戴好手套,掀开银罩,众人险险忍住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 比常规大很多的银盘上,是一支皮色通红,油光发亮的鸭子。 这个时代吃鸭,有鸭签,鸭丝,腌鸭,炖鸭,倒也算种类不少,但众人也没见过这种吃法,只觉得看着便十分诱人,但却闻不到什么味道。 此时那尧国厨子在闻下面两道菜。 “这一道应该是牛肚,毛肚和板肚各居一半,先以添加蒜末的盐水腌制半个时辰后,再以红椒及大量蒜头爆炒。” “最后一道应该是乳鸽,当年生母鸽以盐并香油、酱、酒各加三杯后腌制涂抹,小火慢烤之后,加葱、糖并方才腌制的汤料入锅重炖而成。” 他志得意满,鼻子抽动几下,似乎闻到了一点气味,但是却无法辨明,那味道实在太淡,不像正常大菜会达到的气味。 像是烤制的味道,还蕴着点果木的清香,但不能确定材料是什么,宫廷正宴中的烤鹿尾之类的都不大像。 他没闻过这种味道。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还是那四道菜的气味,混淆以后得出的结果。 上头皇帝问他,“可辨识完毕了?” 文臻推着车无声地走过他身边。 他答:“是。” 人群中有轻微的嘘气声。 步湛的脸色有点难看。 那厨子解开遮眼布,正对上眼前的活动案几。 那一只肥硕的金红闪光的烤鸭,简直要把他的眼睛刺瞎。 厨子怔在那里,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没辨识出这道菜。 文臻却已经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剔骨刀,寒光一闪,刀尖触及饱满的鸭身,剖开丰盈饱满的外皮,众人可以清晰地看见鸭皮内层金黄的油脂,被两层枣红色的脆皮夹起,文臻的刀身平平一掠,那层最为美妙的脆皮发出嚓嚓的微响,像一瓣瓣枣红的花瓣儿落入一旁的白瓷碟,再被文臻的手指轻盈一铺,便排成一排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片鸭皮。 这一盘,文臻用的是传统的片法杏仁片,下一盘,她准备片柳叶条。 她的双手像被点了魔法,细白的指尖飞舞间,金黄枣红的鸭皮便如柳叶纷落,在白瓷盘中排得整整齐齐,一殿的年轻人都着迷地盯住了她的动作,第一次觉得原来庖厨之间也能有这般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 片完皮的烤鸭油光晶莹,粉色的肉质间杂着淡白的鸭油,此刻香气才略略散开。 刀光再闪,再来一碟带皮带肉的。 剩下的鸭架交给打下手的小太监,送回御厨房加椒盐油炸。 小推车的下方还有几只烤鸭,文臻手速很快,不多时已经片好数碟,鸭架有的红烧,有的加冬瓜白菜熬汤,有的油炸,鸭油收集起来蒸鸡蛋,都交给御厨房后续处理。 拉出一个长而窄的,分成四格的瓷盘,里头是备好的青瓜丝、大葱丝、自制的甜面酱、砂糖。 另一个圆盘里放着薄薄的饼,雪白的,触手微凉。 文臻撤去多余东西,给众人示范烤鸭的经典吃法,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 文臻亲手包的第一个鸭卷,自然要奉给皇帝,皇帝接了,慢慢咬一口,忍不住赞,“妙哉!” 第二个鸭卷,便奉给了步湛,送上鸭卷的时候,文臻笑吟吟道:“世子啊,尧国真是个好地方,你知不知道这鸭种是你们尧国平阳郡水域所产?那里水草丰茂,水产丰富,鸭子也就养得分外肥嫩,正是最佳的烤制材料,今日东堂能有这一口美味吃,还要多谢尧国的出产呢。” 步湛原本神色不豫,听这几句顿时开怀不少,笑道:“是吗?那我可得多吃几口。”接了鸭卷,又笑道,“美人赠我香烤鸭,何以报之玉琼琚?” 文臻莞尔,“今早世子不是已经报过了吗?”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众人瞧着,也觉心中满意。 有人便生出一些想法——看这尧国世子,对闻女官似乎态度特别亲切,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缘,岂不对两国交好有利?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自以为是的红娘,吏部尚易德中当即笑道:“既如此,闻女官便多给世子包几个鸭卷,也好让世子吃个尽兴。” 易德中是长川易家旁支子弟,按照约定,三大门阀的直系子弟不得担任中枢职务,旁系也很少,易德中姓易而能身居尚位,可见本事。这人人缘上向来吃得开,是以众人都微笑颔首, 步湛乐呵呵地看文臻,文臻刚在想是来个一低头的娇羞呢还是找个理由扯过去,就听见上头有人敲了敲桌子。 众人都抬头,一看,哟呵,宜王殿下。 燕绥指节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子,脸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只道:“太子要吃鸭卷儿。” 太子的表情像吃了屎…… 有你这么理直气壮扔锅的吗? 看见父皇翻白眼了吗? 文臻对步湛歉意地笑了笑,又给他包了个鸭卷,才到了太子面前,非常自觉地包了两个鸭卷亲手奉上,太子还没伸手拿,燕绥手一伸,把两个鸭卷都抄走了。 “刚想起来,”他道,“太子不吃鸭。” 太子…… 脸呢! 都给你卷吧卷吧在荷叶饼里吃了吗! …… 燕绥吃了两个鸭卷,脸上犹自淡淡的,忽然文臻端了一小碟过来,碟子中是烤得最好最脆的几块鸭皮,放下时悄声道:“这几块皮,蘸白糖吃味道最好,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哟。” 燕绥瞟她一眼,默不作声吃了,脸上显出几分笑模样来,忽然眼神在她后颈一扫,眉头一皱,“你今早洗澡了?” 文臻怔了怔,手一摸,后颈头发微微有些湿。她今早落水后也来不及弄干头发,就赶去了厨房,厨房里水汽也重,所以头发到现在还有一点没干。 一边心想大男人心思这么细腻干嘛,一边笑吟吟道:“是啊,这么大事情,当然要沐浴焚香才好干活呀。”说完怕他这个眼毒的再发现什么,赶紧去支应其余桌,告诉大家鸭皮的吃法,也给几位重臣亲自示范。 她倒不是怕自己被看出什么,而是怕他一怒之下,把燕绝给宰了,事情闹大了自己也没好处。 到了大司空单一令面前,文臻无意中一抬头,发现对方脸色青灰,眼神疲倦,也比上次见他瘦了许多,心里有些诧异,心想最近听说大司空年纪大了常在家休养,怎么越养越不像样了。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样子瞧着有些眼熟,却又说不清。也没多想,依次示范下去。平日她很少和这些大臣近距离接触,此时亲自奉菜,便觉得有些不对,好些人挂着很浓的黑眼圈,精神萎靡,有人在悄悄打呵欠,她还在有位大臣身上闻到一种异古怪的香气。 文臻的直觉一向很灵,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此刻也顾不上研究。 席上众人纷纷取皮蘸糖,燕绥满意地发现几只烤鸭几乎最好的皮都在自己这里,心情愉悦之下眼神更毒,发现文臻指甲一角有微微的淤泥。 文臻自然洗过手,所以这点泥沙真的是非常少的一点,但架不住某人的毒眼,燕绥目光一掠,便发现少了个人,随即抬手示意身后工于心计,“燕绝没来,去打听先前发生了什么。” 工于心计领命而去。这边前菜已经上完,文臻正要退下准备第二批菜,那个闻味识菜的尧国厨师忽然道:“方才在下输了一筹,对诸位御厨的妙手烹调实在心向往之,所以还想向诸位请教请教。” 这本也是尧国之前透露过的意思,让人家输一局并不够,总得拿出点本事来才能叫人心服口服,东堂御厨们便笑着应了。 那厨子便道:“求一道至贱又至贵且人人满意的菜色。” 众人都一怔,人人满意并不难,御厨们的菜本也没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但至贱又至贵怎么讲? 御厨房大总管犹豫半晌道:“我以高汤炖白菜……高汤以海参蹄筋熊掌飞龙熬煮……” 众人都纷纷点头,觉得果然至贱又至贵。 御厨房几个人却有些脸红——开水白菜汤本是文臻最先做出来给皇帝调胃口的,大家都学了去,现在御厨房已经翻新出各种高汤,这时候抢先说出来,未免有些心虚。 那尧国厨子却在摇头,“不,我想要的是那个主菜本身,至贱又至贵,而不是依靠其余东西加入。” 几位御厨苦思冥想,却怎么也答不出,脸涨得通红,这时候第二轮菜也上了来,分别是雪菊鲟龙、燕窝鸭丝、牡丹凤翅、芹香鹿脯、杏酪凝脂、口蘑象鼻。 那厨子并不甘心,照旧蒙眼猜菜,这回六道菜都猜了出来,自觉扳回一城,脸上放光,盛赞了每道菜色,惊叹东堂果然不愧大国,连传说中的鲟龙鱼的龙肠都有,尤其对最后一道象鼻赞不绝口,说腴润香肥,温滑醇美,看一眼便知道细腻柔嫩,入口即化,能把四珍之一的象鼻做到这种程度,真真是出神入化。 末了话风一转,在众人听得最高潮的时候却忽然笑道:“只是可惜,鲟龙龙肠,燕窝,排翅,象鼻等物都是至贵之物,这至贱却是谈不上了。看来在下这个疑问,是解不了啦。” 他说话时隐隐自得,群臣默然,御厨房众人都羞惭低头。 步湛笑道:“便是泱泱大国,也未见得能事事拔上头筹,便有某些不足,也是常事。” 忽然一人笑道:“错,错。大错特错。” 说话的却是唐羡之,众人都诧然看他,他却笑着对文臻举了举杯。 文臻忍不住也笑了,眼眸弯弯。 她还想卖个关子呢,这人就猜出来了。 也不知道怎么猜出来的,这人真的仙子的脸鬼精的心。 唐羡之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微微一笑。 怎么猜出来的? 她知不知道她自己胸有成竹又暗暗挖坑的时候,笑得都特别甜蜜可人? 像传说中会捕猎的食人花。 那厨子疑惑地道:“错在何处?难道有人答出来了吗?” 唐羡之正要说话,燕绥忽然道:“当然已经答了。” 那厨子看看那六道菜,见众人还是茫然状,怫然不悦:“不过是一次请教,诸位坦承不会也不失大国风范。如今这样东拉西扯却又不给个明话,这般气度委实令人意外。” 众臣又皱眉,一个厨子这样说话未免放肆,奈何他是代步湛出气,步湛在一边笑眯眯看着,众人也不好发作,只是难免有些气闷,长庆郡王便忍不住呵斥那些御厨,“既不知道,还不速速退下,日后学得精深了,再来向人家请教!” 众人正要羞惭退下,忽然一人悠悠笑道:“请教?向谁请教?向厨艺不精当面不识还要装逼的人请教吗?” 众人都唰一下看文臻,文臻一指口蘑象鼻。 “你面前不就是答案?” 那厨师勃然道:“闻女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象鼻如此珍贵,哪里贱了!” “这话我送回给你吧。”文臻笑道,“这象鼻,市上一文一斤,有时候还不要钱,买多点猪肉就送一截,比青菜还贱许多,真的找不到比它更贱的了。” 她一边贱来贱去,一边笑盈盈眼风在对方脸上乱扫,看得那厨师脸皮子涨红,看得众人心下大快。 “不可能!” 文臻笑着对殿上堂下都躬了躬,道:“说与陛下娘娘、各位殿下及各位大人知晓,这东西真是极贱的,但滋味也真是好。只是我想着,可否不说出来,影响陛下和诸位大人的兴致。只让我悄悄给这位大师解惑可好?” 皇帝便笑了,道:“那朕可不想听,万一真是什么稀古怪玩意,败了胃口。吃着好便行了。” 唐羡之则笑道:“闻女官想留着秘方赚银子是吧?要我说今日的菜色,不要放在你那火锅名店江湖捞,单独开一家酒楼也够招牌了,真要开了,记得给咱们便宜一些。” 众人便笑,本还有些不快,听他这么一说也便释然。 厨子的拿手菜本就珍贵,是没道理要人家公开说出来。 文臻遥遥对唐羡之作个揖,感谢他为自己解释并做广告。又笑道:“倒也不全是如此,只是此菜做法,也并非我所创。还是幼时做梦,梦见一位唐姓美食大家中记述此菜做法。由此学来。因此便觉得,不好随意传述于众人。” 唐羡之便又笑,道:“大师既然中记述,自然是希望传之后人,美食传承不绝,你若能令东堂人人皆知,才不辜负大师著立传之辛苦。” 文臻心中感叹他的通透,也便对他笑得通透了一些。 众人又含笑看她和唐羡之,觉得这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也十分美妙相配,宛然一对璧人。 红烧象鼻正吃得香的燕绥,忽然筷子尖挑起一块象鼻,从孔洞里对外看。 唐羡之忽觉有目光射来,一转头,看见“象鼻子”后面一只黑黝黝的眼睛。 某种意味不明的视线穿越鼻子洞,射得他浑身筛子。 这感受…… 令人感觉象鼻都没胃口了! …… 文臻没发现这两人的官司,转头悄悄和那厨子说了几句,那厨子脸色由红转青又转白,忍不住回头又尝了一口,咀嚼半晌,摇头一叹,垂头对文臻一揖。 这是认输的意思了。众人都一阵欢喜,虽然免不了好,也只得先按下。 宫女来把这一轮菜色都撤走的时候,大家都把口蘑象鼻吃得最干净,一边惊叹象鼻居然可以这么香糯,一边诧异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说出来就会败胃口? 七公主燕綝是个吃货,看文臻走过她身边,便拉住她衣角道:“闻女官,你烧菜又好吃又有意思,你干脆嫁入皇家吧。看哪个哥哥好,我就给你牵线,看不上哥哥的话,弟弟也行,老九也就比你小五岁。” 文臻弯腰笑道:“七公主,我不就在皇家伺候吗?干嘛还要嫁给皇子啊?” “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吃到你做的菜了啊,不然你两年多后就要出宫,我吃谁的去?”说着去拉身边九皇子燕绪,“老九老九,你看这象鼻子多好吃,娶了闻女官吧!你就可以吃一辈子象鼻子,还可以不要钱吃麻辣烫烤串火锅奶茶炒冰臭豆腐烤冷面炒面炒牛河……”说着重重咽一口口水。 文臻觉得她的重点好像在“不要钱”…… 燕绪头也不抬,“行啊给她个侧妃。” 侧你妹啊小屁孩。 她忽然又感觉到了杀气。 一转头看见燕绥正往这边走。 文臻清晰地感觉到七公主瞬间坐得笔直,而吃得正香的九皇子瞬间失去胃口默默搁下筷子。 然后她就听见燕绥对燕綝道:“听说你宫里刘嬷嬷又懒又馋,这不好,别带累了你也懒且馋,皇家公主,嫁不出去就丢人了,明儿就给你换一个。” 不等燕綝哀嚎,又道:“小九,功课大成了?有空想侧妃了?那明儿和太傅说,给你再加三门课,务必要让我不务正业皇族子弟,学出个大儒来。” 然后丢下两个默默垂泪敢怒不敢言的弟妹,也不看一眼在一边尬笑的文臻,自顾自又坐了回去。 文臻默了一会儿,心想少爷你这又是被抽了哪根骚筋? 燕绥筷子挑着象鼻子,从洞眼里看出去,一会儿看到步湛,一会儿看到唐羡之,偶尔还能看到他犯嫌的弟弟妹妹。 像一坨坨鼻屎一样呆在象鼻子里。 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不知怎的感觉满头绿油油的呢…… 更可气的是,某个到处种草的人,一点都没有遍地开花的认识,燕绥眯着眼睛,想着原本他是打算让文臻做自己一个人的厨娘的,因为她的菜其实也说不上比御厨比其他人好在哪里,但就是能吃出那份不同,有种契合他意的灵气和清爽,但看父皇也挺喜欢她的新,也就忍痛割爱了,现在看看,她不应该只做父皇的厨子,反正她也留下了很多菜谱,回头让御厨们学着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留在皇宫种草呢。 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头找个什么理由把这个丫头弄出皇宫,那边第三轮菜上来了。 这一轮是素菜,菜单是昆仑素鲍、鲜菇脆鳝,素佛跳墙,冬瓜面筋,樱桃山药,以及文臻的,麻婆豆腐。 最后一道菜是川菜的灵魂,现代人的爱物,向来和宫保鸡丁鱼香肉丝等几样菜争夺下饭菜魁首,也是现代那世饭店保留菜色之一,好的东西,穿越时空依旧魅力不改。端上来的时候,鲜香热辣一路逶迤,所有人的鼻子都忍不住耸动。 麻婆豆腐的精髓在于麻辣,一要滚热,二要油多,三要用牛肉末而不能是猪肉末。据说当年麻婆创这豆腐,就是为一群挑油的汉子制炊,用那桶底剩下的大量的油,烧出来的豆腐红亮软嫩,鲜美香辣,征服这一群日常吃惯了清淡食物的人实在不算难事,麻辣的滋味本就特殊,从舌尖慢慢地木起来,口腔里却分泌出更多的唾液,也只有入口便入喉的豆腐,能够将这一口的美妙滋味,一直传送到肠胃里去。 文臻一直细细观察着整座大殿,帝后于吃之一道都不太热衷,主要负责做吉祥物。太子的心思也不在吃上面,他也不抢风头,绝不公开多说一句话,只一直殷勤地照顾着身边几位老臣,司徒司空丞相太尉,又要介绍食物又要亲自帮手,忙到飞起。上首那几个人里,只有燕绥和步湛,是真真正正在吃。 步湛自从上轮厨子输了之后,脸色便不大好看,用勺子舀了豆腐,小口小口吃着,一脸的若有所思,这人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东堂贵人们瞧着,便有些头痛,心想这么个任性脾气,若不扭转了,后头想要刮尧国地皮便有些难度,便有些怨怪文臻,赢便赢了,也不晓得婉转一些,真要把人给弄别扭了,真是赢一万次也不值当。 长庆郡王便殷勤地道:“世子可是不喜吃这豆腐?要我说这滋味也太怪了些,我现在舌头都是麻的。”又斥文臻,“这味道如此古怪,怎可在这堂皇国宴之上以献外宾?闻女官也太轻率了些!” 他话音刚落,步湛忽地放下勺子,众人有惊有喜,惊的是闻女官怕是要吃挂落,喜的也是闻女官怕是要吃挂落,长庆郡王赶紧站起身,向上座一躬,道:“陛下,闻真真向来以稀巧吃食闻名,所擅菜色难登大雅之堂,今日之宴,她献三菜也便够了,余下的便由御厨房总理吧。” 众人都默然,大部分人都觉得,长庆郡王这吃相有点难看,明摆着过河拆桥,借人家三菜赢了,再把人驱逐给输了的世子出气。但正因为清楚其中关节,大部分人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又不产生矛盾的好办法,实现了“赢了世子又不让他生气”的高难度要求。至于委屈了文臻,大多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为皇家丢了性命都无妨,何况一点尊严,严格来说这也是一种荣幸嘛。 当然如果事情到了他们头上又是另一种说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此刻践踏着他人尊严冠冕堂皇。 上座皇帝眉头一皱,还没说话,步湛忽然端起盘子,大声道:“陛下,外臣有个请求,能不能先上一碗米饭来。” 众人愕然,皇帝自然应了,便有人端上上好的丝苗米饭来,众目睽睽之下,步湛将饭都倒进豆腐里,唏哩呼噜一阵扫,一边吃一边兴奋地道:“就该这么吃!我想说好久了,就是不好意思来着!” 众人一起去看长庆郡王。 长庆郡王宛如被人迎面一掌,脸皮紫涨了半天,好在宦海修炼多年,尴尬情扛得住,一边呵呵一边道:“还是世子精于美食,既如此,御厨房给我也来一碗饭。” 太监们刚要应,忽然燕绥悠悠道:“不给。” 众人:“……” 燕绥也不看他们,慢悠悠吃着豆腐,一边想着这豆腐挺嫩的和某人的腮有点像什么时候也啃一口,一边淡淡道:“别吃太饱,后头还有菜。万一撑着了撒饭疯,把金水河上的桥都给拆了怎么办?” 长庆郡王的紫脸转青,众人都在尴尬地呵呵,也有人忍不住笑,有个牛眼光头的老头笑得最响。 文臻“噗”地一声,赶紧忍住,心想过河拆桥能这么骂出来也就香菜精了。 她抿着唇站在那,一言不发,方才有些不快的心情,此刻也便散了,不仅散了,还在唇齿间逸出丝丝甜味来,文臻舌尖舔舔上颚,心想累了好久,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甜呢。 燕绥瞟她一眼,那小狐狸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眸弯弯的,因为抿唇忍笑有点用力,便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笑容便越发的甜,甜得他筷子抖了抖,一块豆腐没夹住落下去,腮帮子忽然有点麻,也不知道是被豆腐麻的还是被那一副小表情麻的。 长庆郡王的老脸被一扇再扇,终于支撑不下去,弯着个背脊坐在人群中不说话了。那边文臻便又下去,殿内开一轮新歌舞,给诸位客人消化的时间,再下一轮,是点心。 糖蒸酥酪、桂花栗糕、定胜糕、梅花香饼、翡翠虾饺,以及文臻的蛋挞。 这时候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并且都有了经验,前面的点心都没动,专门留肚子等着文臻的菜。这一次文臻的菜来得很慢,但大家都很有耐心,果然蛋挞一上来,那小瓷盅里嫩黄的蛋挞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外层是一层酥皮样的东西,托在掌心颤颤不落,里头一色娇嫩的黄,中间还有微微的焦糖色,嗅着,有馥郁的蛋香和糖的甜香。 文臻介绍的声音也和这蛋挞一般的甜美诱人,“此乃蛋塔。倒过来看,是不是像一座小塔?” 蛋挞的真实名称由来是英文音译,但这一群古人说英文那只会越说越懵,文臻干脆给它换了个名字,她做的蛋挞皮一层层细腻分明,委实像个小塔。 黄油不容易得,水牛奶的油煮开冻上再用文臻自己带来的神器打蛋器开高速打发,油水分离,析出的油就是黄油。 文臻当初呆的研究所,那些研究员闲着没事没少研制各种小机器,而且因为出外不方便,很多时候能源都是太阳能,她的打蛋器也是太阳能的,刚来的一段时间没电了,又不敢随便拿出来晒太阳充电,直到最近,在宫中地位日益稳固,安全得到了保障,才充满了电。 于是她的美食小宇宙也充满了电,哒哒哒一阵马达响,最美妙的甜食就有了希望。 因为手续麻烦,所以文臻很小气的每人只有一个,看见那一个蛋挞被大家捏起不断掉渣的时候还想叹气。 一转头看见燕绥,顿觉遇见知音,殿下他吃得精细,也不知道他怎么吃的,那么酥的皮子,愣是一点屑都没掉。 众人大多是两口吞,有些人因为过于急迫,还被馅儿烫着嘴,一边吸溜吸溜哈气,一边腮帮子乱动地嚼。 皇帝素来是个少语的,吃得也少,慢悠悠吃完蛋挞,终于夸了一句,“外皮酥松多层,内馅柔嫩香滑,鸡蛋也能做出这般点心,真是妙品。” 步湛不甚高兴地接了一句,“鸡蛋做的吗?外臣险些以为这是金子做的,居然就一个。” 文臻笑眯眯地道:“后头还有好的呢,在所有菜上完之后,还有一个单独的甜点。世子你得留着肚子哟。” 众人都不大相信地看她,这蛋塔已经妙香美,绝无宫廷点心那种腻死人的过甜,可为众人吃过的点心之最,很难想象还能有什么更好的。 此时众人都已经饱了,但为着这后头的期待,都在偷偷地揉着肚子,企图让肚子在这短短时辰内迅速消化,好塞下后面那所谓更美妙的点心。 燕绥高坐,神态安然,没有任何的食量负担。 所有的菜,他只吃文臻做的,还没饱呢。 下一批是主食,这回所有人的主食都被忽略,直接等着文臻的伊面扒蟹盖上来。 伊面原称伊府面,是方便面的前身,清朝扬州太守伊秉绶家厨的发明。揉入鸡蛋的面条以高汤油炸而成,加入鸡蛋更加筋道爽滑,油炸后更添醇香,色泽金黄。蟹则是东堂名蟹虎蟹,膏脂丰厚,油黄凝润,取连带着雪白蟹肉和金色蟹黄的蟹盖,装上用蟹黄高汤煮过的伊面,视觉上首先就是极佳享受——蟹盖深红,伊面金黄,雪白蟹柳浮沉其间,星星点点嫩黄如桂花花蕊,更不要说滋味鲜美浓厚,腴润溶浆,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少——蟹盖能装多少面?嘴大的一口就完了。 宴席到这里已经是尾声,这是简化过的迎宾国宴,本来应该有九轮,再加上迎宾酒茶结束后的果碟等等,一共七十二道。只是步湛提出的要求是想好好吃饭,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那些花样玩意,便三十余道。 给步湛的蟹盖分外大一些,步湛便吃得分外珍惜,慢慢扒了两口,忽然咦了一声。 他举起筷子,筷子上一块半月形的东西,隐约还有些红色,众人仔细看清楚了,都忍不住惊呼。 那是一块指甲! 应该是女子的,还涂着鲜红蔻丹! 一时群臣哗然,有些胃纳差的,忍不住作呕,更有人赶紧翻自己的蟹盖,几乎都没有异常,忽然单司空颤颤巍巍举起筷子,筷尖上一颗不大的珍珠,珍珠有孔,像是女子的耳环饰物。 “怎么回事?”有人惊诧,“螃蟹又不是蚌,没听过还会生珍珠的!” “这指甲怎么回事?”长庆郡王惊道,“闻女官,你的指甲没有修剪好吗?” 宫廷御宴,对厨师的卫生状况有近乎严苛的要求,指甲没剪好掉进菜里,还是掉进给贵客的菜里,这是重罪。 文臻看见指甲心里便咯噔一声,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有点不安的预感,终于就要逼到眼前了。 此时已经有两个女官过来,查看她的指甲,文臻的指甲都剪得平平,一点都没蓄指甲,一看就不会出现撕脱现象。 步湛一直夹着那片指甲,怔怔地看着,忽然大叫一声:“这是带肉的指甲!”猛地丢了筷子,扑在案上狂呕。 众人变色——带肉的指甲意味着什么? 忽然殿外隐约有骚动,兼管皇宫守卫的姚太尉起身出门,文臻隐隐听见他呵斥了几句,随即音调转为惊异,片刻后回来,脸色沉肃,众人瞧着,大家都是精明人,人人目光闪烁,心知定然有事发生。 姚太尉禀报道:“陛下,娘娘,尚宫局三等宫女点金有要事来报,称闻女官院内有大事发生,臣请点龙翔卫入内宫查看。” ------题外话------ 红烧“象鼻”,在络食谱中学来,唐鲁孙谈吃里,似乎也有提过这道菜。我打了引号,自然说明这不是真正的象鼻,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第一个猜出来的有打赏哦。 夹起一块“象鼻”,从洞眼里瞄着你们,看看谁的月票还藏在兜里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四面楚歌我亦歌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他说得含糊,但前朝后宫,表面上都是泾渭分明,无事外臣不可入内宫,很明显宫内出事了。 这是皇后的职责,皇后应了。姚太尉又请皇后移驾,坐镇后宫,以免惊吓诸贵人,众人听着,更觉紧张——事儿分明不小。 姚太尉又命人来请文臻,文臻先向帝后告罪请退,步湛忽然把筷子一搁,站起身来,向上座施礼,道:“陛下,娘娘,外臣能否提个非分请求,允外臣也前去瞧瞧?”不等皇帝回绝,又道:“今日是陛下宴请外臣,也是在外臣菜中吃到异物,外臣觉得此事可能与我有些干系。” 他这理由倒也算合理,并且态度坚持,不好拒绝。好在尚宫监虽然在内宫,但总体也接近外殿,并不算真正嫔妃云集的莺莺燕燕之地,皇帝便道:“之后还有一道大菜,在此之前,便都走动走动,消消食吧。” 事已至此,便由帝后太子诸皇子公主并重臣步湛都去了尚宫监,拥拥挤挤一大群人一到门口,便可见龙翔卫已经封锁了整个尚宫监,所有院子的门都大开着,所有当日休息的女官都栗栗凛凛,立于大门两侧。 众人长驱直入,带路的护卫推开文臻小院偏房的门,所有人看清楚里头的情况,都倒吸一口冷气。 小宫女抹银死在里头,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但仔细看去,她的四肢头颅,所有有关节的地方都已经被人给卸了,一节节地,只隔着细微的距离,再用线拼了起来,这令她的尸身乍一看很正常,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步湛只看了一眼,便冲到窗台下,哇哇地吐了起来。 几个护卫在检查尸体,抬起抹银的手指,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折断撕脱。 左耳少了一个珍珠耳环。 有人翻开抹银手指,在她指甲里发现不少点心碎屑,太医验了有毒,又查过抹金体肤,证实是中毒而死。 点金证明,这点心是闻女官做的,宫中只有她会做这种千层酥皮的点心。 地上没有血,干干净净,只抹银身下的青砖地面,颜色有点暗沉。 姚太尉面沉如水,道:“那宫女,你来给陛下说说,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宫女是点金,文臻的贴身宫女,之前一直捂着脸躲躲闪闪跟在人群最后,此时才上前来,给皇帝皇后磕头,哭道:“陛下,娘娘,奴才昨日贪嘴,吃了些海鲜,闹肚子还起红疹,今日便没有当值,去了太医院求药,打算拿了药,按规矩再去杏林居呆几天,等红疹消退才好继续伺候。去之前听见闻女官责骂抹银,好像是说她毛手毛脚,捧花的时候把花土落进了女官准备好的汤水里,抹银素来心粗手笨,挨骂也不是第一次,奴才也没在意,听见女官令抹银去屋子里自省,一天不许吃饭。奴才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闻女官把这点心放在抹银窗台上,奴才当时还想着闻女官真是善良心细。奴才也看见抹银拿了一块点心吃了,奴才也便走了。去了太医院,医官说这红疹看着重,其实不要紧,今日应该可以消退,便不用去杏林居了,回去以后奴才也没去抹银那里,躺到快午时,想着一盘点心抹银应该不够吃,便拿了馒头去给她送饭,谁知道门一推……”她呜呜哭起来,浑身颤抖,“她就……她就这样了……” 姚太尉冷冷道:“你发现她尸首后,没有动过她?” “没有!奴才差点没被吓死,赶紧便跑去报信了。” “你去太医院后,院子里还有谁?” “就是闻女官和抹银。后来奴才回来的时候,发现小院的门是锁着的,所以也没别人能进去。” 姚太尉又问来作证的医官,那医官也说点金确实去了太医院,也确实得了他的建议不去杏林居,杏林居是宫中有病宫人集中暂住的地方,有病了就移去那里,短期能治好便回宫,治不好便挪出去,医官说点金的红疹不需要去杏林居,又犹豫地道:“抹银姑娘这死状,似乎和古早的一个传说有点关系……”在姚太尉目光的催促下,才含含糊糊地道,“简单地说就是西川等地的一个邪术,叫寸搩大法。把妙龄少女截断十八截,以做过法的丝线相连,叫‘碎金切玉’,辅以固定时辰和邪术,可以生魂为祭祀,可在半年内,吸取周围百里方圆之内十八个命运最为强盛之人的气运,行此术者可求财、求智、求身体康健、求诸般大运,事间万物皆可求,能使施术者自身异超乎常人。只是被偷取气运的十八人,则难免有所损伤,轻则多病多灾,重则丢失性命……” 他这么一说,众人面色都变了。 这不是巫蛊之术吗! 原以为不过是简单的命案,也就是死得离一点,没曾想居然还有这一层。 历朝历代巫蛊都是最大的禁忌,但凡擦个边,诛九族也是常事。 “西川”两个字着实敏感,众人都有意无意把目光转向皇后,皇后神色却没什么异常,众人这才想起,皇后出身的并不是西川郡的易燕然家,而是相邻的长川郡的易勒石家。 易勒石是易燕然的亲叔叔,原本也是一家人,女儿成为皇后后,起了野心,想要家族争位,失败后被驱逐出西川,这人也是有本事的,和当年朝中权相关系紧密,又有个皇后女儿,最后凭借剿匪之功,成为了长川的刺史,多年后虽然两易看似化干戈为玉帛,但其实面和心不和,有传说易勒石一直想夺取西川成为易家大家主,只是几年前似乎家族中又出了些变故,这些年一直在休养生息,倒是安分了许多。不过近几日朝中正在议长川易弹劾西川易和西番勾结的折子,倒是有很多大臣态度颇倾向于长川易,其中还包括单一令这样的重臣。 文臻有人情的是西川易家,如今被牵涉到的也是西川易家,对皇后来说,心中暗爽才对。 一时人人凛然,有意无意,将文臻包围在正中。 燕绥一直淡淡看着,站在外圈,没有说话也没动作。 姚太尉追问:“你可知这邪术的诸般征象?万一这只是巧合呢?” 那太医和身边的太医商量了几句,然后两人轻轻搬开抹银尸首,那尸首抬起时所有丝线坠着的关节都在晃荡,偏偏又不掉,屋内惨惨烛火下便如厉鬼摆荡而起,似要择人而噬,众人都心口一紧,在屋内的退到院子里,在院子里的退到院门口,皇后原本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紧紧保护的姿态,此时也忙不迭跨过门槛,先退了出去,还险些绊了一跤。 两个太医搬走尸首,让卫士撬起底下青砖,众人这才遥遥看见,青砖底下,一片鲜红,敢情血都储在地下了。 “这是这种邪术的一个重要手法,需要技巧很高超的人才能做到,被截断的人流的鲜血不能落在他人眼里,而要在她身下土地里生根,太尉,请看这鲜血形状。” 姚太尉一开始不明所以,再仔细看看,脸色一紧。 “这是皇宫地图!” 那太医又低声道:“还有那女子的摆放方位……她双腿位置,正对着景仁殿……” 姚太尉脸色更难看了。 景仁殿是皇帝议事大殿,外廷三大殿之一,最为重要的皇家堂皇之所。 “……这是诅咒的一种,要降污秽于光明,那鲜血画成皇宫地图,则要覆盖皇宫百里,那十八个人……” 那十八个人,不用说,自然是皇宫里最尊贵的十八个人,皇帝皇后太后太子一个都跑不掉。 姚太尉的青脸又转为惨白,巫蛊大案,还是前所未有的几乎针对整个皇族的巫蛊大案! 这在东堂历史上绝无仅有。 长庆郡王大声道:“好狠毒的巫蛊之术!吸十八人气运,成自身才能?闻女官,要说才能,这皇宫里,还真没比你出众的。小小年纪,新鲜花样层出不穷,这都咱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哪来的?闻家学的?闻家在皇室世代伺候,也没见谁会这些!” 那个一直吃得很凶笑声很大的牛眼光头老头眼一瞪,道:“司空群,你又胡乱攀扯,不过是些厨艺,值得做这种事?就不许人家小姑娘脑子灵活想法多?” “呸,这算什么想法多?巫蛊杀人想法多是吧!” “老夫看是你心怀怨恨想法多!一把年纪了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老不知羞!” 那边两人口沫横飞地吵,这边皇帝脸色不知喜怒,皇后早已去了前院,吩咐封锁各宫各院,都不许随便出来走动,也暂停今日所有递牌子进宫的批准。 姚太尉嘴唇都在颤抖,犹在强自镇定地问:“这宫中以这么诡异的手法杀人魇镇,动静也太大了些,就不怕被人发现么……” 两个太医摇摇头,扯下抹银一截手指,往那血泊里一扔。 那手指在血泊里滚了两滚,便皮消肉融,再滚了滚,连骨头也只剩下了碎渣。 太医道:“很快就会化了。” 姚太尉一口气吸在咽喉里,愣了半晌,霍然转身,指着文臻,“拿下!” 立时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过来抓住了文臻,文臻也不挣扎,只看着地上尸首。 姚太尉道:“查查她身上有无伤痕。” 一个宫女捋起文臻袖子,手臂上果然有淤痕抓痕。 此时负责搜查的护卫也从内室出来,抱着一大卷,道:“卑下等搜到西川州秘术传记数卷,一些不知名药物,以及一本手抄用毒典籍。” 便有人接过那些册子翻看,其中一个男子道:“并无涉及此邪术的内容。” 文臻见那人面容瘦削,一只眼睛微微凸起,却并不认识。 单一令接过来翻了翻道:“其中有几页撕去了。” 又有人抱出一个造型古怪的包,道:“启禀陛下,这包里有好多形之物,未知用途。” 说着把包往地下一倒,里头各种形厨房用具,还有文臻自己的防晒霜,眼镜,口红,钱包,手机,化妆镜……林林总总的小玩意。 姚太尉随手捡起化妆镜,打开一看,被里头清晰得要命的人影惊得一跳,大叫:“果然妖物!”下意识甩手一扔。 文臻心疼地看见那镜子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底下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眼看这本时空仅有一面的珍贵镜子便要玉碎,忽然一只手一伸,将镜子接在手中,并顺手把镜子给揣进了怀里。 是燕绥。 文臻心中一松,一松之后,又是浓浓的郁闷和愤怒。 中招了! 有人在背后做鬼! 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她自穿越之后不多久,就一直有种被窥探,被监视的不安感觉,好像暗处有什么人始终在观察她,随时都会出手,她时常心中掠过不安,也发现有几次情形有些不对,比如在天京路上在驿站里那次燕绝莫名其妙的被刺,对象很可能原本是她,比如第一次给齐云深送饭的时候险些被齐云深给杀掉,似乎也存在一些不应出现的巧合。 但是这些事都发生得太过巧妙,以至于连是否有人作祟都不能确定,正好最近也没发生什么事,她也便没太放在心上。 原来等在这里。 是那些人终于耐不住,或者说看见她并不是个安分的,毫无危险性的人,终于想要给她一个赶尽杀绝了吗? 对方力量强大,人员众多,信息畅通,能把所有对她不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瞬间盘活成一个她逃不出去的死局。 今早她遇见燕绝,因为之前的矛盾和燕绝的暴虐性子,她和燕绝一番厮打,留下了伤痕。而这伤痕的形成,是无法对外解释的。 她之前无意中帮易家一个忙,易家出于感谢给了她不少礼物,而易家主控西川,因此里头也有不少西川的草药和卷籍,她因为忙碌还没有看过,只是和皇帝说过一声,便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清点。 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这些东西在,哪怕里头没有邪术妖法,那也是她的一个罪证。 她接收了闻至味传下来的历代大厨经验丛,闻至味有关照她看完烧掉,可她一直没有机会看完,就没舍得烧,上次为了防止闻近纯反咬,换了皮藏在一边,这次又被搜出来了。 她是个以双手灵活有力闻名的大厨,所以杀人分尸这种技术活,寻常女子干不来,她可以。 她的双肩包里有现代带来的玩意,藏得隐秘,也被搜了出来,这些东西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用说,又是妖邪的一大佐证。 点金有份,闻近纯有份,还有,在步湛和单一令菜里出现的指甲和珍珠耳环,这得有人专门放进去。 今天的大宴,有很多外廷的太监来帮忙,所以不能确定是外廷监还是宫内监,但一定是这两处地方,还默默潜伏着她的敌人。 真特么的……八方来客,四面楚歌。 背后之人,手段之狠,力量之大,信息之全,出手之准。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那边姚太尉已经和皇帝禀报他的查证结果,“……住处搜出西川州无名药物及籍若干,难以言明用途之妖邪之物若干,毒经一本……其人身上有碰撞抓挠伤痕,其住处小包里搜出的刀具锋利无伦,大小不一,钩、剪、钳等俱全,应为分尸之利器,且工艺之,前所未见,非我东堂之物……此女尤其擅长精微手艺,宫女点金证明其力大无穷,平日行为怪异,脾气暴躁,抹银多次遭她责骂惩罚……臣以为诸般证据齐全,此事为闻某为求闻达于陛下驾前,不惜行使妖法,伤害人命,图夺皇宫贵人气运。此罪为我东堂律令三大遇赦不赦之恶罪之一,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我皇示下。” 文臻听着,心想这位姚太尉出身世家,但是好像却和这事关系不大,一直就事论事,并没有趁机攀咬谁来着。 皇帝微微皱着眉,想了想,问站在他身侧的皇叔燕时信:“时信,你觉得如何?” 燕时信指腹轻轻摩挲着腕间一串龙眼菩提子,因长年精心佩戴,被盘得油润晶莹,色泽沉厚,他也没有多看文臻,只淡淡道:“臣弟觉得,如若太像,反而不像。” 文臻倒怔了怔,没想到这没见过的皇叔殿下,居然开口就是为她说话。 那个牛眼光头的老头也咋咋呼呼地道:“对对对,臣也是这么觉得,就为了一点学做菜的本事,就敢在皇宫行此恶毒妖邪之事,怎么看都不合常理。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看谁都像是奸徒,也不想想人家一个小姑娘,能做出这种事?” 文臻暗叫不好,果然他话音刚落,长庆郡王就冷飕飕地道:“确实。这般阵势,这等恶毒,不惜戕害我主,就为了获得才华而获帝宠,这本身就矛盾且不合理。除非这所谓获帝宠不过是个幌子,或者有人隐瞒了真相蛊惑了闻真真,或者就是背后另有主使,唯一目标就是陛下。”他恶意地对文臻笑了笑,“瞧闻女官素日行事聪慧伶俐,要说是被蛊惑,倒也不大像啊。” 文臻瞧着长庆郡王,心想这位真是又坏又毒,把所有她的退路都给提前堵死了,就这么恨她?那也没见他去捞闻近纯啊。 文臻前些日子听擅长打听八卦的易人离说,闻近纯的母亲是司空家的小姐,只是并不是直系正嫡,而是远亲寄养,算起来是司空群的族妹。闻近纯进宫确实是其母求告司空家,司空家帮了忙,但也仅限于此。听说司空群为人吝啬且极其爱财,想必当初闻近纯母亲为了让女儿进宫,没少砸银子,闻近纯在她手下屡屡吃瘪,闻夫人觉得这个女儿不值得再投资,便也放弃了她。司空群自然更不会多事。 但不管闻近纯,不代表司空家会喜欢她。司空群不会放过任何为难她的机会。 或者这事情还要想得更深一些,比如扯上了西川易家,很明显是利益集团的博弈了。 或者最后还要扯上燕绥? 文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一抬头,正遇上燕绥目光,他眼底并没有焦虑不安,抱着臂,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似乎要从她眼底瞧出些什么别的意思来。 文臻遇见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里便定了定。下意识想要笑一笑,又觉这时候笑有点太猖狂,便把唇一抿。 她这一抿,看在燕绥眼里,直男的脑海里顿时翻起了几个圈圈的波浪——瞧着好像是生气了,怪他一直没有开口为她说话吗? 和这些白痴说太多有损他的尊严啊。 下一刻他道:“我有一事要向诸位请教啊。” 他一说话,所有人都紧张,一脸“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转过脸来。 “我就想问问,”燕绥指着那诡异女尸,“说是这种邪术可以令人心想事成,闻女官以此来求厨艺大进博得圣宠,可是这法术今天才实施,闻女官却已经在之前展示过很多次厨艺了。” 众人默了一默,发觉这果然是个问题,忽然有人道:“那是因为,这种法术的维持时间只有半年,而半年之后就要重新施术。半年之前,这位闻姑娘已经做过一次这种事,现在时辰到了,快要失效了,为了不露馅,只得冒险再来一次罢了。” 众人回头望去,却是一个年轻的太监,穿着御门监的五品常服,迈着太监独有的鸭子步,带着一个垂着脸的太监,由龙翔卫引着进来。 龙翔卫报称此人是御门监一位副司官,因为得知了一些重大线索,特来向陛下禀告。那五品太监带着身后小太监向诸人施礼,文臻觉得两人身形都有些眼熟,待两人抬头,不由一怔。 前一个是唐瑛,后一个,竟然是刘尚。 唐瑛不用说,闻家比试时在她和燕绥手下吃了大亏,事后回到御门监,据说还被降级了,果然四品官衣已经换成五品。 但刘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臻上次出宫听说刘家在当地活不下去,离开了家乡,不知所踪,敢情这位失去了入仕的机会,某处又废了,竟然自甘下贱,干脆彻底净身做了太监? 文臻想起之前好几次的被窥视感,若有所悟。 想必是刘尚一直在远远窥视着她吧。 一些日子不见,印象中那个自私又懦弱的“未婚夫”,已经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看上去老了十岁,眉目间也多几分阴沉之气,此刻刘尚神情恭谨,只在偶尔转侧之间,对她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文臻也对他笑了笑,眼角对他裤裆瞄了瞄。 这一瞄,瞄得刘尚脸色铁青,霍然转头。 燕绥一直也瞄着他家黑芝麻馅汤圆,看见文臻看刘尚的惊讶表情,眉毛一挑。 再看见文臻瞄人家裤裆,那飞起的眉毛就有点下不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冒出一个想法——眼看着大草原有蔓延的趋势,蜂飞蝶舞的惹人烦,还不如让这丫头在这次事件中吃点亏,比如逐出宫啥的,也好省点心。 那边唐瑛肃然道:“启禀陛下,今早奴才等前往大殿协助内廷监帮手宴席,奴才手下这位新进的小太监刘尚,发现了他昔日的未婚妻,又听说了宫内有些不宁,特地来向陛下举告其未婚妻闻真真的一些诡异情状。” 皇帝看文臻一眼,点了头,刘尚便上前磕头,道:“我皇万岁!奴才是定州德清县三水镇人,永裕十年恩举科秀才。奴才的未婚妻便是宫中司膳女官闻真真。半年前,闻真真因为要参与闻家选拔女官比试,便要退了和奴才的婚约。奴才坚持不肯,为挽回真真的心,约她夜半相会。结果当夜,闻真真任奴才百般哀求,依旧态度决绝,和奴才大吵一场赌气离去,奴才夜半仿佛看见她悬挂我家门梁之上,惊吓之下出门去看,却又没了踪影,第二日她家说她在家门口自尽,已经入葬,谁知她忽然又死而复生,当日大办宴席,并将奴才诱骗入室内,奴才在室内看见她正在肢解一个女子尸体……” 他说着,激灵灵打个寒战,眼神惊恐,好像真的忽然回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之前,看见暗室之内,巧笑嫣然的女子举起手里血淋淋的尖刀,而地上,污水横流之中,那具脸色雪白的女尸…… “……我看见那具尸体,是闻真真!”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也都颤了颤,仿佛那一霎阴惨惨烛火飘摇,黏腻腻血气迫人,也到了自己鼻端。 好一会儿,姚太尉才反应过来,喝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言乱语!什么闻真真肢解闻真真!” 刘尚抬头,青白的脸色上热泪横流,猛地一磕头,“太尉!奴才的未婚妻闻真真已经死了!死而复生的是另一个!这个妖女,用邪术夺走了奴才的未婚妻的命,肢解了她的身体作为献祭,换来了她现在一模一样的相貌和出众的厨艺!太尉!不信您去打听,我那未婚妻闻真真,到底会不会厨艺!街坊邻居从小看着她长大,从没见她动过锅铲!可就在她死而复生之后,忽然就厨艺大涨,轻而易举夺了闻家女官之位,直到今日邀得帝宠,平步青云!可怜奴才……可怜奴才当时看见那一幕,腿都软了,被她一把抓住,按在滚热的水里,要把我也一起肢解了,奴才拼死挣扎,才逃得性命,但还是被她诬陷下狱,奴才的功名废了,身体也废了,未婚妻也死了,仕途也绝了……”他直起身,指着文臻,“陛下,诸位殿下,太尉,诸位大人,奴才和真真青梅竹马,真真贤良淑德,性情矜持高洁,擅长女工不会厨艺,现在这个闻女官,除了一张脸,哪里和她像了……她不是真真,这是个妖魔!她就是个妖魔!” “……” 庭院里的死寂越发显得他激动的咆哮真切又瘆人,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文臻一时也感叹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已经无限接近于事实了啊! 这刘尚真是个人才,不愧是得了恩举的秀才,这一手七分假三分真完美串联的编故事能力,到了现代完全可以做个三流狗血写手。 这个说辞,几乎天衣无缝,而且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软肋,把她穿越以来无法完美解释的漏洞都揪了出来。 闻真真确实死而复生得诡异,确实由不会厨艺变成突然妙手烹调,确实性情大改,确实这些事都发生在半年前,和那个所谓的邪法有效时间契合。 这些事情都是有人证的,刘尚不怕被拆穿,也正因为这些无法推翻的证据,刘尚便可以在关键之处信口雌黄,栽她一个无可辩驳。 姚太尉沉默半晌,对皇帝道:“陛下,刘某这些言语,都有证可查,谅他也不敢御前撒谎,因此臣觉得,闻真真行径可疑,此事事关我皇族安危,无论如何得先收监,细细审问。” 众人都点头,其实之前的证据换谁都立即下狱了,遇上脾气暴的主子当场打死也不怪,之所以还搜集这许多证据敲实此事,主要还是因为皇帝一直对文臻态度和蔼,十分看重,最近还许了她的奏章,派出官船出海去寻找优秀的粮食种子,朝中有风声说皇帝有想开辟一个新的职司,关系到粮食、食品和民生供应方面,让闻女官来负责。但今日此案关系重大,是无论如何不能轻纵了的。 皇帝一直没说什么,只多看了刘尚两眼,此时沉吟一下,似乎要点头,忽然目注文臻,道:“闻女官,你有什么话说?” 文臻垂下脸,眉梢眼角,挂三分淡淡委屈,声音却是平静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暂时无话可说。” 有几个人冷笑一声,尤以司空郡王冷笑声更大,刘尚则目中怒火灼灼始终瞪着她。 姚太尉手一挥,“那就……” “但臣还有个不请之请。” 姚太尉一怔,眉头挑起,刚要露出怒色,就听见文臻微微一笑道:“臣希望把今日宴席的最后一道菜献完。” “……” 众人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 这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 该夸她敬业呢还是笑她白痴? 皇帝也一怔,随即道:“为何?” 文臻敛衽一礼,“所谓敬事惟信。臣首先是个厨师,厨师的职责便是做好每一次菜。今日宴请尧国世子,臣许诺要令世子尽兴而归。如今宴席未毕,又出事端,令世子扫兴,那就是臣失去了信用。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臣都希望,能把职责尽到。”顿了顿,她又一笑,“臣一直相信,善始者,必有善终。” 又有人呵呵冷笑一声,然而皇帝却点头,“既如此,便依你。” 单一令急道:“陛下,这女子会妖术,万一……” 皇帝摆了摆手,单一令便收了声。 那边步湛的神色已经很感动了,大声道:“闻姑娘,我信你!” 文臻对他莞尔一笑,心想你挺我?刚才听闻真真肢解闻真真的鬼故事的时候,你咋站那么远呢? 皇帝既然发了话,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又回大殿,这回文臻被远远隔离在人群后面,护卫前呼后拥,里外三层。 她也并不在意模样,众人一边小心盯着她生怕她搞出什么花样,一边也在赞叹这小姑娘心性不同凡响。 文臻目光盯着走在前面的唐家兄妹,先前两人一直没发话,唐慕之看不出幸灾乐祸,唐羡之也看不出着急担忧。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唐羡之忽然回头,看她一阵子,忽然唇角一弯。 他这笑意清灵优雅,眼眸中似有无数言语,最终他动了动唇,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文臻看出来,他在说,无妨。 什么无妨? 文臻心中一时有些迷茫,她怀疑此事有唐家影子,唐羡之的态度却摸不到端倪,他到底想做什么? 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是燕绥。 殿下不看她,却用自己强大的存在感抵消了好几道看着文臻的目光——刘尚、步湛、唐羡之。 他的脸色平平淡淡,细看每个细胞都似乎承载了无数不满。 这丫头怎么回事? 浑身上下是用蜜糖做的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招蜂引蝶,眉来眼去? 从开宴到现在,一两个时辰,这都和几个人拉拉扯扯了? 本王以后的余生都要用在计算这些阿猫阿狗的数量上了吗? …… 回到殿中,文臻又在大队护卫押送下去厨房,进了里间,这回众人都跟了进去,然后发现了她的打蛋器,自然又作为可疑妖法用具给没收了。 随即他们又看见文臻打开一个巨大的箱子,发出一声欢呼,“太好了,时间正正好。” 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令护卫们面面相觑,表情服气。 等到看到那个巨大的东西,众人又懵逼了。 文臻那边还在招呼,“哎哎,来,帮个忙。对,就你们,谁叫你们把路堵住了,你们不帮谁帮!” 护卫们继续一脸懵地帮忙把那个巨大的玩意抬出来,还得在罪犯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放好,好不容易忙完,心中一片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再然后,他们看清楚文臻正在做什么的时候,那就真的忘记自己来是干什么了。 一开始,护卫面色如铁,笔直而立,目光如鹰,肩负着保卫皇宫的重任,紧紧盯着女罪犯。 再然后,护卫们一身狼狈,满头大汗,在厨房里无所适从。 到现在,护卫们捋起袖子,争先恐后围观,十分殷勤地给犯罪嫌疑人做帮手。 …… 有种人是自己领域的王,无需刻意散发气场。 最后,成品在一群押送人员的帮助下,由犯罪嫌疑人亲手做好,盛放到特制的巨大的银盒里,再由押送人员小心翼翼地推送到大殿内。 殿内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听见推车声响便向外看,看见推车的是那群护卫,姚太尉顿时黑了脸。 再看见文臻施施然袖手进来,黑脸的人一大半。 有相当一部分人磨着牙,想着不过是拖延之计,一会儿菜上完有这丫头好看。 步湛倒是神情期待,伸长脖子,文臻笑盈盈招呼他,“世子,这道菜是专门为你制作的,严格来说是一道点心,需要您亲自动手,您请上前来。” 步湛更加来劲,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来。 文臻微笑着,掀开那个直径足有两个锅大的大银盖子。 ------题外话------ 这回这个我感觉不用悬赏猜了。 用手指头也能想出来。 顺便用手指头勾了勾——下旬了啊,月票榜要激烈了啊,想看文臻洗冤,想看殿下装逼,想看某著名称谓的由来,想看某人为某人出气……拿票来啊,不拿票没劲啊,万更二十天感觉像过了二十年,分分钟想断更想只更两千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生日蛋糕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 又一阵沉寂。 随即哗然。 惊呼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步湛脸色瞬间发红,眼睛熠熠生光。 帝后坐直了身体,群臣探出了头,很多人瞪大了眼睛,燕绥一直随意敲击的手指忽然乱了调,重重敲在桌面上,咔嚓一声,坚硬的花梨木酸枝云母桌面裂了。 推车上,正中央,是个巨大的糕点。 圆形,上面是一层厚厚的奶状物,边缘裱出繁复华丽的花纹,然后是一圈惟妙惟肖的紫色木槿花,尧国国花,色泽娇嫩,叶片肥厚,紫瓣绿叶嫩黄重蕊,便如刚刚从花园摘下,叶片上竟然还有透明的露珠。 木槿花围着一匹骏马,马是神骏的白马,看品种是尧国相邻的云雷出产的云雷马,高骏非凡,正扬蹄昂头,向天长嘶。马上坐着英姿勃发的骑士,乌发束额,骑装利落,正扬鞭仰头大笑。 整个造型英气利落,精美灵动,连骑士的披风都在风中猎猎飞舞。 众人什么时候看过这么大这么精美的糕点,一时眼睛都直了。 步湛尤其地兴奋,围着蛋糕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竟然眼眸都有些微湿。 文臻的介绍总是适时而来,“陛下娘娘,世子,诸位殿下,诸位大人,这是蛋糕。或者它叫,生日蛋糕。” 她转头对步湛笑道:“世子,恰逢您的寿辰,文臻无以为献,只能凭借这三分手艺,做个蛋糕送给您。蛋糕圆形,代表人生圆满,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啊!”步湛脸上的喜悦快要洋溢出来了,“这是给我的?给我庆祝生辰的?天哪,闻女官真是心思细密,令人感念!” 众臣也有一霎的愕然,谁也没有想到,今天居然是步湛生辰,更没有想到,文臻居然知道了并特地做了蛋糕。 这姑娘拉拢人心可谓高手! 步湛看着那蛋糕,越看越是激动,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天啊……天啊……真好……” 站在一边的他的随从,也大多露出欣喜神色,看文臻神情十分柔和。 文臻只是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 做厨子,想做得登峰造极,诀窍不仅仅在烧菜,细节同样需要注意。要把烧菜当成一个系统性的技术活来做,不仅考虑到食材、调料、烹制方法,甚至要考虑到燃料,环境,天气,以及顾客的特殊日子,顾客的心理、需求、爱好……许多需要细心观察的东西,发现了才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步湛其母生他的时候难产,老华昌王痛失爱妻,之后每逢步湛的生辰便常常避开,久而久之,步湛便对生辰庆贺这事失去了兴趣。而他自幼体弱,无法练武,却又向往高强的武力,内心深以为憾。 所以文臻安排了最后的生日蛋糕的惊喜,安排了这个骑马弯弓射大雕的造型。 可以说无一不重重搔到尧国世子的痒处。 步湛绕着蛋糕转了好几圈,一副不知道怎么下手也不想下手的模样。 文臻忽然拍拍手。 大殿一暗。 却是一阵风过,烛火齐熄。 这暗突如其来,众人还迷醉在生日蛋糕的绝世美貌和创意之中,霍然一惊,姚太尉等几个武将立即站起,姚太尉大喝:“保护陛下,拿下闻真真——” 前方忽然一亮。 却是文臻点起了一方烛火,在烛火下,递给了步湛十七根彩色蜡烛。 步湛茫然地接过,在她的指引下把蜡烛插上蛋糕,点燃。 黑暗里亮起颤巍巍的烛火,烛火前是步湛激动发红的脸,满脸油光都兴奋地渗了出来。 还有文臻巴掌大的脸,洁白的,粉嫩的,圆圆的瞳孔里倒映着闪烁的烛光,似一只毛发柔软又爪子尖利的猫。 烛火虚化了脸庞的轮廓,她看上去又像一朵黑暗耐不住寂寞凝化出的云朵儿。 一大半的人看那蛋糕,一小半的人看她。 很多并无绮念,只是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 也有很多老头子,则在盘算着如果这姑娘事后安然无恙,倒可为儿孙谋娶。 实实在在蕙质兰心,稳重端方。 敏感的宜王殿下,敲碎了第二块换上的新桌面。 黑暗中烛火里,文臻的声音也似这奶油甜腻腻,“世子,点燃和你岁数一样的蜡烛,是愿你余生都光华四射,也是一种向上天的祈愿仪式。来,和我一样,握紧双手,心中默念你想要许的愿望,再一口气吹灭蜡烛,老天就会听见你的请求,会帮你实现的喔。”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有点恍惚,想起在现代那世,和三个死党也有过围坐蛋糕前许愿的时候,忘记是谁的生日了,只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尝试蛋糕成功,烛火映亮四张少女的脸,当时所有人都笑她的声音矫情得像女巫,事后所有人都说那一次的蛋糕最好吃,所有人许的愿都是要自由。 现在,算自由了吗? 不,没有。强权在上,奸佞在侧,谋算在后,步步如在刀尖舞,步步都捆着透明的牵绊。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回首,都在耳侧冷冷呼吸。 耳边传来步湛有些激动至急促的呼吸,他诚诚恳恳地道:“闻女官,你的声音真好听。” 文臻隐约觉得黑暗里有谁的目光灼灼射来如刀锋,不禁失笑,“许愿吧,三个愿望,不要告诉任何人哦,告诉任何人就不灵了。” 步湛学着她握起手,紧紧张张地许愿了,嘴唇翕动,鼻尖冒着晶莹的汗珠,文臻并不想听他在说什么,便走开了一些。 等他许完愿,灯光重新亮起,文臻递给步湛一把刀,险些惊得姚太尉再次冲上来,亏了之前有了经验,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便看见文臻对步湛道:“好啦,许完愿,寿星公该亲手分蛋糕了。” 步湛对着蛋糕又转了半天,一脸的不舍得破坏,最终在文臻的指点下,将蛋糕切开,小心地避开了自己的骑马像。 切开蛋糕时,一股诱人的甜香顿时充盈了整个大殿,众人目光灼灼,而步湛发出惊叹的喔声。 众人目光都被那蛋糕吸引。都以为应该就是一块大圆饼上面有些点缀,不想切开后内里自有乾坤,一层嫩黄的糕配一层奶白的油,共有五六层,上面一层厚厚的奶油,里头奶油里还有切碎的水果丁,洁白透明的,淡紫色的,淡绿色的,光是看着,便让人口水忍不住泛滥了一层又一层。 步湛虽然惊喜得快要昏了头,但好歹也没忘礼节,经过一番艰难的心理挣扎,终于还是把奶油最多的一块切给了皇帝。 在蛋糕奉上之前,文臻看着众人脸色有异,便笑道:“容臣僭越。”当先挑了一块蛋糕吃了。 然后小太监又要来尝,被步湛拉开,也不顾身后从人阻止,道:“这么公然拿上来的东西,得多蠢的货色才敢下药?别你一块我一块地糟蹋了这宝贝,我先吃!”迫不及待挑了一块奶油吃了。 随即便“唔”地一声,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文臻看他那样儿还要继续,赶紧把他拉一拉,步湛才不情愿地继续切蛋糕。 众人脸色这才松动。 然后便是皇后,众位殿下,各位重臣,步湛算着人数分蛋糕,脸色越分越苦,直到文臻笑嘻嘻道:“寿星公应该先给自己留一块大的。”才转怒为喜。 蛋糕切好了,按位次分下去,大家都含笑接着,顺便贺一句生辰,有些机灵一些的当即掏出随身珍贵物件,一边致歉思虑不周一边就把礼物给送了出去,步湛一一笑纳,心花怒放。 但也有不自觉的,比如,那位宜王殿下燕绥三皇子香菜精。 从蛋糕出现他就气压就很低,到步湛在文臻指引下许愿切蛋糕更是脸黑指数不断上飚,在步湛亲自把蛋糕送过来的时候飚到顶点,当然他这个顶点低气压也就文臻能隐约察觉,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脸色淡淡的,淡淡地瞟了那蛋糕一眼,道:“这块不好。” 步湛迫不及待想给几个最主要的送完蛋糕就走,回去吃自己那块,还在等着燕绥的感谢和礼物,结果听见这一句,足足愣了好一会,才茫然道:“那……你要哪块?” 燕绥手一指,步湛一看,脸就黑了。 特么的这个不要脸的,指的居然是他那块留下来的有自己骑马英姿的蛋糕! 有这样的主人吗?啊? 步湛含着一腔悲愤的泪泡儿,死死盯着燕绥,指望着能用眼神杀唤醒他的一点点良知,可惜燕绥是谁?纵横东堂朝堂十数年手下光气死坑死的冤魂都无数的货,脸色不变手一伸,“寿星公,现在是你做生辰,你是主人,主人连客人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步湛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把手里的蛋糕刀就这么直直刺出去,正对着那货的心口,噗嗤一声那种。 身后脚步声起,文臻走了过来,笑吟吟给燕绥送上叉子,一边低声说了几句。 然后燕绥就不说话了。 步湛如蒙大赦,赶紧走回,心里充满了对文臻的感激。 保险起见,后头的蛋糕也不亲自送了,让太监帮忙分送,赶紧端起碟子咬了一大口。发出一声满意的长叹。 这一刻什么比试失利,什么拿他作伐,什么燕绥讨厌,都化为口腔里甜蜜柔软的滋味,潺潺不见。 一口下去,先是奶油的甜美绵软,但随即就被蛋糕的松软香嫩包裹口腔,略略一嚼,又有甜嫩果肉增加层次丰富的口感,稍稍一咬便爆浆的果汁深入蛋糕细腻的肌理,中和了奶油的略甜腻,交织出清爽香甜的无双口味。 能混到坐进大殿的大多是老臣,向来就偏爱绵软的点心,而蛋糕的柔和软腻足可渗入灵魂,入口即化回味留香,绝非那些或偏硬或容易掉渣的点心可比。偏爱素食的可以吃含龙眼、荔枝、桃肉和葡萄的蛋糕,爱奶油的则对那雪白奶油欲罢不能,一时殿中无人说话,整座大殿都荡漾着诱人的甜香。 文臻此时才靠着大殿的柱子休息一会儿,等下还有硬仗要打。 一只手伸了过来,拽着她坐下,随即一块蛋糕,放在了她眼前。 文臻低头看着那很小一块,但偏偏留下一小块奶油花的蛋糕,再看看身边那个一脸漠然专心吃蛋糕浑身上下都写着很不爽看也不看她一眼的香菜精,眼眸一弯,笑了。 这时候说什么这样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应该保持距离,就有点煞风景了,还说什么呢,谨言慎行也没能免了风刀霜剑,那就这么着吧。 文臻自认为自己是个随性的人,骨子审慎,不爱主动招惹,但也绝不怕事儿,尤其逆反心理还重,压迫愈急,愈要和他怼一怼,所以她也没起身,斜靠着燕绥的案几,慢慢吃完了那块蛋糕。 殿里的都是贵人重臣,谁也不会吃个东西就忘记一切,都看似专心吃点心,实则八面听风,当下不少眼光溜过来瞟过去,有一半的老头子都瞬间打消了想要找媒人上门的念头。 宜王殿下对这女官不一般! 这女官也不够自重,众目睽睽,竟然与皇子行迹不避! 上头皇后看见,细眉一皱,随即笑道:“陛下,您瞧那一对小儿女。” 皇帝看了一眼,并不太在意地道:“你这词儿用得过了。众目睽睽之下不过一点照应,老三明显只是喜欢那丫头的菜。你忘了,早年有个厨子有道菜得他喜欢,他还给人家送过屋子。” 皇后笑道:“许是臣妾多想。只是燕绥也不小了,早该立妃了。闻女官还是年轻姑娘家,如今又有嫌疑未清,他这样行迹不避,怕给人家姑娘带来困扰。也容易生出误会。”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指闻女官为求脱罪故意攀附皇子吗?” 皇后一怔,看一眼皇帝脸色,立即便要起身请罪。皇帝手一挥止住了她,道:“无须如此着紧。闻女官确实有嫌疑,能不能脱罪单看她是否清白,老三也不是那种为女色昏头不论青红皂白的人。” 皇后不敢说话,只和身后诸大德对视一眼,诸大德暗暗苦笑——陛下的心眼这是偏到南齐去了吧?到底从哪看出宜王殿下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宜王殿下要是真讲理,他至于因为得罪一次就被扣了薪俸,到现在还禁足出不了凤坤宫呢! 他觑一眼皇后脸色,心中也有些不安。皇后多年来,事事处处以贤后为标准要求自己,也从不敢懈怠对太子的教导。母子两人,一个是后宫垂范,一个是前朝楷模。当真做得不能再好,这么多年这么做下来也当真不能更累。可是饶是这样满朝称赞,陛下看重,也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定——那一对母子,像一对猛兽,盘踞在皇后和太子的辉煌道路上,一个在后宫特立独行,一个在前朝纵横捭阖,明明不邀宠不结交不拉拢人心,却偏偏都最得陛下宠爱,这叫人当真意难平。 更绝的是,陛下真要宠妾宠妾生子宠到罔视嫡长,群臣自然有话说,皇后和太子也自有理由为自己争取。偏偏陛下始终尊重嫡妻,看重嫡子,再宠德妃也没忘记每月两次凤坤宫,再宠燕绥也没见他露过半分改立太子的口风,这叫人无处使力,只能这样时刻拎着心活下去。 而德妃和燕绥也是两个妙人,看似跋扈放纵,实则从没越过底线,总在“令人愤怒”和“尚可接受”之间盘旋,且两个人邪气纵横,却不弄权不揽权,沾油的瓷瓶儿一样,溜光水滑拿捏不住。 这样互相牵制的局势,也难怪皇后明明比皇帝小,老得比他还快。 这边帝后没反应,底下自然也不会放肆,蛋糕已经分完,殿中的气氛渐渐也有了变化,步湛吃完蛋糕,特地将那骑士雕像放盒子里准备带走,忽然大声对皇帝道:“陛下,今天这一宴,是外臣十七年来吃过的最好的一宴,最难得的是闻女官的心意。外臣知道,接下来你们便要审问闻女官,外臣不好留,但外臣有话说一句——闻女官一定是无辜的!” 群臣默然,长庆郡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世子如何这般肯定?” “能做出这么好的食物,能心思细腻为我操办这样一桌生日宴,这样的女子,兰心蕙质,不可能是以残忍手段杀人诅咒的凶手!” “哦,”长庆郡王啼笑皆非地道,“敢情世子认为,做菜好吃就不会杀人。这道理本王还是第一次听说,受教,受教。” “你不用阴阳怪气。”步湛怒视他,“这一宴席关乎两国邦交,闻女官这么费心操持,为的也是你们东堂的江山。那她又怎么会去诅咒陛下?” 他这话倒是道理气势都十足,长庆郡王一时竟然愣住,步湛得意地哼了一声,对上头一拱手,道:“外臣这便告退。其余事务还请陛下派遣鸿胪寺大令前来商讨。另外,外臣觉得闻女官素有见识,希望届时也能聆听她的意见。” 他这话引起低低哗然——这是公然为闻真真作保,威胁东堂要求保证闻真真安全了。 他说完,对文臻抛了个得意的眼神,便出去了。 文臻苦笑——心是好心,可这一波仇恨拉得哟。 此时因为步湛这一闹,众人都停了吃喝,目光灼灼盯着她,姚太尉站起身道:“闻女官,此宴已毕。你是不是该随本官去天牢,做个交代了?” 文臻一笑,反问:“为什么要去天牢?” 不等姚太尉发作,她冷冷道:“没有罪的人,为什么要去天牢!” …… 片刻僵硬之后,姚太尉冷硬地道:“既不甘心,那便拿出证据来!” “好!”文臻答得也毫不犹豫,随即转向皇帝,“既然今日陛下娘娘,诸位殿下和诸位大人都已经知道此事,那臣请求,便在此殿之外审问吧。景仁殿外广场汉白玉三千,号称昭昭明明,可见日月,无论是惩凶,还是洗冤,都是最好的地方。” 皇帝略一沉吟,便应了,姚太尉也无话可说。文臻又道:“那么抹银尸首也应一并抬来?” 姚太尉依旧无话可说,便命抬尸首来。 其余众人便随皇帝出殿,在景仁殿的阶梯之上看审。 没多久,便见一队卫士抬着尸首而来,从尚宫监到景仁殿,不近的距离,那些人抬得满头大汗,尸体被截开垂挂的手脚在人们走动间不住摆动,瞧着十分瘆人。 姚太尉怒道:“闻真真。宫女再贱命,也是死者为大,你这样折腾尸首,不觉得亏心吗?” 文臻瞟他一眼,笑道:“任这丫头冤死,才叫亏心。”她转向点金,“我可否问这丫头几个问题?” 姚太尉道:“准。” “点金。”文臻道,“你今天几时出门去太医院的?” 点金垂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是……是卯时末。” “你出门的时候,看见我有给抹银把点心放在窗台上是吗?” “是的。” “当时抹银还活着吗?” “……活着。”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辰正三刻……” “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抹银也已经死了是吗?” “……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你今天很早就出去过,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抹银……抹银是我到快午时才发现死了的。” “不管抹银什么时候死的,肯定是在我走之前就死了,也就是说,辰正三刻之前,她应该就死了,是不是?” “……应该……是吧。” “好,我先不问你一个脸上疹子何以在太医院呆了近大半个时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全身都出了疹子。我也不问太医院日理万机什么时候一个小宫女也可以看诊半个时辰。我先问你,你到底看见点心被抹银吃了多少?” “大半块。”这回点金答得很快。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你当时已经快要出门,不过回头一瞥,你似乎没有必要非要看完抹银吃完大半块点心才走。”文臻忽然语气转厉,咄咄逼人。 “没有!当时我就是一瞥!但是抹银向来贪吃,吃东西很快,她一口就能吃大半块,我亲眼看见她吃下去的!”点金被她的语气弄得也有些紧张,急忙大声辩白。 “哦,知道了。”文臻厉色一收,又恢复甜美平静神情,一转身,行到尸首之前,垂头看抹银惊骇犹在的面容。 她有些反胃,作为一个现代人,没法那么快适应面对尸首的冲击力,想到等会要做的事,更是有些头皮发麻。 然而天大地大,生死最大,顾不得了。 “抹银。”她轻声道,“若你泉下有知,今日便不要怪我罢。” 她手一伸,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正是那把虽然是竹木制作但也十分锋利的蛋糕刀。 因为她的罪嫌身份,她的所有厨房刀具都已经被扣下,但这把蛋糕刀,拿出来的时候无比自然,大家吃着也便忘记了,此刻一见那刀,姚太尉便上前一步,想要夺刀,忽然一人手一伸,轻轻松松从文臻手里把刀拿了过去。 文臻一惊回头,她要做的事必须有刀,所以才提出先吃蛋糕,一来增加步湛这个砝码,二来就为了这刀,此刻猛然被夺,大惊失色,然而眼眸却望进燕绥深邃的眸底。 看见燕绥的那一瞬间,她松口气,随即心又吊起来——他抢她刀做什么? 燕绥看她一眼,那一眼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那么一看,便彼此心都安。 不等文臻反应过来,他手一抬,“嗤”一声,利刃剖开了抹银的腹部。 哗啦一下,五色翻出,日光下青青紫紫的骇人,又来得突然,冲击力便尤其惊人,有人冲前,有人呕吐,有人怒喝,有人惊呼。 文臻也想惊呼。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想这么做的? 他又是怎么看出自己害怕这么做,因此代替出手的? 她有点怔怔地看着燕绥,燕绥却正色道:“就你那手法,我担心你手抖划得不直看着难受。” 文臻噗嗤一声,心情蓦然好了许多,此时也不能和他斗嘴,只笑着悄悄道:“给你加鸡腿!” “不吃鸡腿。”某人不懂这个梗,直接要求,“蛋糕再做大一点就行。” “给你做三层的!加奶油加樱桃加巧克力什么都加!保证比这个大比这个好看比这个好吃!” 燕绥这才满意离开,然而此时,愤怒的叱喝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皇帝站在阶上,脸色铁青,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后。 素日温和少语的太子怒道:“闻女官,你这是做甚!” 文臻险些要翻白眼,捏软柿子也不能这么捏,不明明是燕绥出手的吗? 姚太尉也厉声道:“杀人害命,巫蛊诅咒,在皇宫之地行污浊之事,还要当众残害尸首!闻真真!就你这些罪证,早就该立即斩杀,还给你什么自辩机会!” 怒喝声里文臻声音清晰平静,“诸位且先别急着骂,能不能先看看尸首?” 有人继续怒骂,有人捂鼻后退,只有姚太尉声音一停,蹲下身皱眉看着尸首,半晌道:“有什么问题?别故弄玄虚!” “她的胃里没有点心!” 姚太尉一怔,转首看她。 其余人犹自未明,嚷嚷着指责,一片喧嚣声里,文臻淡淡道,“请大家不要忘记。点金指控我毒害抹银之后,用尸首做法。而我今天辰初三刻到了御厨房,算上路上的时辰。卯时末点金走的时候我还没走,辰初三刻我已经到了御厨房。也就是说,我只有半个时辰,去处理抹银的尸首,来做那所谓的魇胜之法。那么抹银的死亡就应该在吃完点心之后不久,人一死,自然不可能去消纳肚腹内的食物,那么她的体内,就应该存有点心。” “请诸位看清楚。”她似笑非笑地道,“有吗?” 众人都安静下来。姚太尉蹲在那里,皱着眉,亲自用刀拨了拨,又有经验丰富的仵作赶了来,也查看了,然后都摇了摇头。 仵作道:“胃内只有一点菜叶面条,并无点心。” “了怪了。她早上没有吃菜叶面条,那是她昨晚的晚饭。如果她真吃了点心,那为什么她昨晚的晚饭还在,今天的点心反而没有?” 众人哑然。 “还有,她的皮肤指甲显示有毒,那么她的胃里,有毒吗?” 仵作查探半晌,“没有。” 众人哗然。 “什么意思!”那个牛眼光头老汉道,“毒物是吃到胃里的,身上有毒,如何胃里会没毒?” 文臻鼓鼓掌,以示问得好。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又道:“好,现在证明了,抹银并不是中毒而死的。点金指证的我下毒害死抹银做法不成立。仅此一条,足可证明她的动机不纯,证言是否值得采纳已经值得商榷。接下来辩白第二项。陛下,请安排一个擅长暗器武功最高的将领,以及一位经验丰富技艺最高的仵作。” “技艺最高的仵作就在这里,是天京府的首席仵作。”姚太尉的语气已经不如先前生硬。 至于高手,倒也好找,龙翔卫的首领就在现场。 文臻面对着两人,道:“只想请问两位一个问题。这尸首这般情状,以两位的能力,需要多久能够做成这样?” 那两人一怔,扫了一眼尸首,那仵作便道:“小的大抵一个半时辰能做成这样,但是切口也没这么平滑,毕竟断开关节对小的来说不难,力道却是不够。” 那龙翔卫首领犹豫一下才道:“我大概一个时辰,但我应该做不到那么准都能切开关节,刀口倒是没问题。” “多谢两位。”文臻笑着道谢,转向众人,“此刻很想感谢诸位,对我如此高看。竟然认为我能集一个最强仵作和顶尖高手的优点于一身且大大超越,半个时辰便将抹银解成这样呢。” 人群中有人闷闷地道:“或许你做得活没那么讲究呢?只是随便一截呢?” “尸首是诸位亲眼看着抬来的。”文臻笑得狡黠,“从尚宫监到景仁殿,足有两里许的距离,车子搬上搬下,再经护卫们合力搬到广场,七手八脚,东晃西荡,诸位可有瞧见,掉过一根碎骨?” 众人默然。好几个人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一声上当。 没想到搬尸首也是有意为之,也能给她搬出个辩护理由。 再看看那被解剖的尸首,心中不由一叹。 这女子看似娇小温软,实实在在也是个狠辣的人儿啊。 寻常女子不要说想到剖腹验证,看到也便晕了吧?瞧皇后,见过多少风浪,此刻还没站稳呢。 “但你这话也有不通。既然最好的仵作和顶尖的高手也无法做到这样,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做到,更不要说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做这种事。”姚太尉皱眉道,“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来做到这种效果,而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这就是邪法的邪之所在。” 长庆郡王立即点头,“太尉言之有理。所以还是要严加拷问!” 众人又点头,这话真是没错,既然那两个高手合体都做不到,那就真没有人能在半个时辰内做到,那思路就得换一换。 “不用拷问,我现在就交代。”文臻飞快地道,“确实没有人能在半个时辰内做成这事,所以,这是花了一整夜做出来的结果!” 一言出而众人惊。 “不可能!”姚太尉厉声道,“点金早上还看见抹银,你也说是因为抹银晨间弄脏了你的高汤,而将她禁足的!” “那真的是抹银吗!” “……” ------题外话------ 蛋糕终于来了! 把燕绥气傻了! 殿下OS:为!什!么!不!是!为!我!第!一!个!做! 哦,因为后妈答应读者大大的,要虐他,虐他! 但素,答应我的月票呢? 现在可不许反悔赖账说你们其实已经不想虐他了,俺才不理,不给票票就继续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我不是闻真真!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半晌,姚太尉道:“什么意思?说清楚。” 文臻斜了点金一眼,看得她浑身一缩,才唇角一勾,笑道:“诸位贵人可能不大了解我这两个贴身宫女,点金抹银,出身偏远小城,是一个小家族中的堂姐妹。堂姐妹嘛,相貌会有近似,点金抹银尤其明显,曾有人以为她们是一胎所生亲姐妹。” 众人神情若有所悟。 “今早,点金说自己起了红疹,一直用手帕捂住脸,露出来的肌肤也满是红色斑块,根本看不清脸是不是?”文臻笑,“而抹银,突然特别勤快,一大早帮我挪花盆,那是一株茎叶高而茂盛的文竹,那一丛竹叶,正好够挡住她的脸。” “那么大家想一下,如果那个时候,点金并不是点金,抹银也不是抹银,一大早匆匆要出门的主人,能不能立刻看出来呢?” 点金瞬间面无人色。 姚太尉神情微变,招手唤来一个护卫,吩咐了几句。 “还有,方才大家注意到没有,窗下放着鲜花。点金以前也有过出疹子的情形,太医曾经建议过她在出疹期不要太过靠近花粉,否则会流鼻涕打喷嚏加重病情。所以平时伺弄花草都是抹银来。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已经出了疹子,为什么还放着鲜花呢?之后点金进入抹银房间,大家都在,有谁看见她对那鲜花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吗?” 众人又沉默,从文臻自辩开始,这些能言善辩的臣子们,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文臻想起之前先前离开的时候,看见窗下鲜花一霎那的怪异感觉,问题就出在这里,可惜当时没能立即察觉。 她笑得更开心,“让我们来猜测一下吧。并没有出疹子的事儿,一切都是为了方便今天早上偷梁换柱。端花故意掉落花土被罚的,是点金。而捂脸要去看病的,则是另外一个身形和点金相似,穿了她衣服的宫女。”她眨眨眼,“看,这样不就行了?” “那抹银呢?”有人问。 “抹银早已死了,那时候应该还在被肢解,”文臻嘴角一撇,“正如先前我们验证,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将人肢解成那样,那就一定是花了很多时间做成,那就需要人里应外合。所以很可能昨夜抹银就已经死了,有人一直在抹银的房间内用她的尸首做这个局。这个时间,是一整夜。所以抹银晚饭后不久就死了,所以她的晚饭菜叶面条还在!” 文臻一指御厨房方向,“可以去问问,昨晚抹银吃了什么!” “不用问了。”姚太尉道,“我已经派人问过,且也确认了,点金抹银相貌确实相似。并且已经让人盘查今早所有不在自己宫内的宫女行踪。” 文臻心中暗赞一声,姚太尉虽然对她并无偏袒,但明显也没有偏见,就是个诚心做事的人,有这一点就够了。 但有人不依不饶。 长庆郡王嘴角也一撇,冷笑一声道:“闻女官好智慧,好口才。但炫耀太过未必是好事。抹银如果昨夜就死了,岂不更能证明你也脱不开嫌疑?毕竟你昨夜也在。” 立即也有人道:“是啊。昨夜一夜时间,你可有证明你就在你屋内没出过门?” 点金忽然浑身颤抖跪下来,眼泪哗啦一下挂了满脸,“冤枉……陛下娘娘诸位大人……奴才冤枉……闻女官说的,奴才都不懂……昨夜奴才睡着……是听见抹银屋子里有动静……可奴才没敢出门看……” 文臻“嗤”地一笑,硬是笑得她浑身一抖,哭到一半哽住,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长的呃。 然而那张巴拉巴拉的小嘴并没有巴拉出她怕听见的话,反而冲所有人招呼一声,道:“陛下娘娘,诸位大人,这半天听审,饿了吧,还想不想吃蛋挞?” 众人:“……” 见过心大的,没见过这么心大的! 这几乎是最高级别的三堂会审了,虽然陛下态度不明,大家给了你面子没让你披枷带锁跪着辩白,但你也不能这么蹬鼻子上脸吧? 一部分人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部分人茫然跟不上这转折的剧情,不明白怎么忽然刑侦剧变成了美食剧。 文臻表示这本就是美食剧啊,刑侦临时乱入好吗。 也有人立即就跟上了,却是唐羡之,比燕绥还早一步,声音清越笑道:“真有些饿了呢。” 他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唐家的身份在这种场合中着实有点尴尬,只含笑旁观,似乎并不在意结果,此刻接话迅速,文臻瞧他一眼,只觉得他眉宇之间,分外澈朗,像有什么想法终于放下了一般,冲她笑得分外好看。 文臻扯扯嘴角,其实她有点笑不出来,目光一转,看见唐羡之身边不远的燕绥,平淡表情下的臭臭眼神,顿时心情又好了许多,招一招手,道:“那就上个午后茶点吧!” 她其实是冲燕绥招手,但看在所有人眼里,她是在响应唐羡之。众人目光顿时又有些复杂。 但是蛋挞……抱歉看过方才那绿绿黄黄的菜叶面条,现在并不想看见任何黄色的食物好吗? 文臻却不理他们的诉求,只看着皇帝,皇帝拢着袖子,淡淡道:“你需要做,便做吧。” 文臻收了笑容,凛然谢恩,“多谢陛下成全!” 这真真是成全了。皇帝病弱却睿智,早就看穿她想做什么,没有为难她,也没有任何过度反应。否则换成别的掌权者,只要和巫蛊大案擦边,根本没有辩白机会,早就下狱剥掉三层皮了。 遇上这样的宽厚仁慈之主,是她的运气。 文臻满心感激,又道为避免嫌疑,请求当众做蛋挞,得了准许,便给太监列上单子,让人把她做蛋挞的用具都拿来。 然后,太监运来了一车又一车……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盆盆罐罐,大盒小箱,各种用具,还有皇宫特制的烤箱,占了一丈方圆的地面——做个蛋挞需要这么多东西吗? 然后他们开始等吃蛋挞。 等啊等。 等文臻蒸制面粉放凉后提取低筋面粉。 等文臻筛面揉面。 等文臻弄黄油。 等文臻用上好的水牛奶放入奶锅,先静置一段时间,就能看见表面的油层,烧开后小火慢熬出奶皮子,再放入装满冰块的箱子内冷藏。 半个时辰过去了…… 继续等。 等冻好后拿出来,文臻用自制的离心机木桶打发黄油。 一个像桶的东西,横向做了可以摇动的轴承。 打啊打,打到众人打呵欠。 看日头。 算时间。 站到腿软。 直到文臻气力不继,燕绥不做声接过来,按她的手法继续打,才最后成功。 文臻一方面不想当众使用打蛋器,一方面也是故意的。 黄油弄好后众人欢呼鼓舞,以为终于好了。 这时候想得已经不是吃,而是等着太累,宁可不吃也不想等了。 所以当文臻满脸欢喜地宣布现在程序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众人看看偏西的日头,眼前一黑。 皇帝皇后诸位殿下有椅子坐,文臻偏心还给他们上点心,其余人可不能和皇族同待遇,除了单一令等几个老臣被赐座,其余人就在初夏的日头下晒啊晒,晒到眼发昏,脸冒油。 只好继续等。 等文臻做蛋挞皮。 黄油软化后裹入面团包好冷藏,切薄片用擀面杖擀成一大片再继续冷藏,面团擀比黄油宽三倍的薄片,冻硬的黄油片放在面片上,叠被子一样四面包好,再包住放入冰块内冷藏,重复叠被子一共三次,面皮做成长方形,从一端卷起成圆柱状,再切成小段,按入做好的模具内,就是蛋挞皮。 相比之下,里头的馅就是最简单的一环了,只要将用分离出来的蛋黄液和奶油混合灌入蛋挞皮内就行。 但这也花了半个时辰。 再烤制两刻钟。 天擦黑的时候,才终于做好,下午茶已经变成晚饭。 众人拿到热腾腾香气扑鼻的蛋挞的时候,内心复杂。 真的没想到,做这么一个小小的点心,要花费这许多时间。 而且也无法指摘文臻故意拖延,她是当众制作,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手法熟练动作迅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谁家都有厨子,这技术到底快不快,清楚得很。 和其余人饿殍一样飞快吃完不同,几个老臣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似乎在思索。 文臻没有吃蛋挞,只在众人吃完后,笑道:“蛋糕诸位想不想吃啊?” 没等众人回答,皇帝、单一令和姚太尉异口同声,“不用了!” 皇帝看看天色,笑道:“朕担心等吃到蛋糕,吃完便可以直接开早朝了。” “那倒不至于。”文臻笑,“好歹能睡半夜觉。” 众人这才恍然。 是啊,一个小小的蛋挞,都已经花了那许多工夫,更不要说那一看就工程浩大的蛋糕了。 但是她故意折腾这个,是什么意思? 在场大部分人已经明白了。 “闻女官,昨夜你一直都在御厨房,是吗?”姚太尉开了口。 “是的。”文臻点头,“诸位也看见了。蛋挞蛋糕实在是太费事,必须提前准备。我还有别的菜色要做,仅仅靠今早半天功夫,是来不及的。所以昨夜一夜我都在御厨房做准备。今早赶回去补充食材后又去了御厨房。只是昨夜就我一个人在,怕惊动别人一路也没人看见,口说无凭,只好请诸位大人再吃一次蛋挞了。” 姚太尉点点头,和单司徒,李相等人商量了一会,便道:“既如此……” 众人不管心中怎么想的,闻言都纷纷露出松一口气的笑颜。 皇帝也捶捶腰打算站起来,皇后急忙贤惠地去扶。 点金已经瘫软在地下,唐瑛缩入人群,刘尚面色惨白立在原地,这几人身份低微,刚才便是满心焦灼,也无法插话,此时姚太尉面沉如水,先瞪了唐瑛一眼,唐瑛浑身一抖,扑地一跪,刚要颤声求饶,忽然露出一丝喜色。 与此同时,踢踢踏踏脚步走近,众人纷纷行礼。 文臻一听那脚步声,就知道妖妃本妃来了。 初降的夜色里德妃眉目朦胧,并不因为来到前廷就穿得讲究一些,丝质的墨色大褂挽着袖口,翻出鲜红的里层,配色和她本人一样萧瑟而艳。 她向帝后意思意思行了礼,回头瞟一眼唐瑛,无可不可地对姚太尉道:“老姚,这个太监呢,是我的人。也是受人蒙蔽,做了这出头的鸟儿,等我带回去好好弄个笼子关着,你就不用操心了。” 姚太尉眉头一挑,硬邦邦地道:“回禀娘娘,唐某是否有过,须得审后才知。您身在后宫,还是不要操心前朝的事为好。” 德妃并不生气,只懒懒道:“老姚,你就是爱操心。你要审便审,但唐瑛这事儿能有什么错儿?不就是他手下有人举告妖女,他本着忠君之心带人前来作证罢了。真要论起来,你们先前个个言之凿凿指责闻真真,是不是也该审一审自己的私心?” 姚太尉被堵得一噎,还没想出词儿来,她已经指着刘尚道:“这倒是个泼皮货儿,跑到这宫里来妖言惑众,要治也该治他才对。怎么,还想弄回你未婚妻去?” 刘尚原本脸色惨白如死,给这一指,倒指出了勇气,砰一声跪倒,重重磕了个头,大声道:“陛下,娘娘。奴才没有妖言惑众!奴才每句话都是真的!这个女人如何狡辩都是她巧言矫饰,万万不可相信!奴才愿意以性命担保,她不是闻真真!” 说完他就砰砰磕头,用力极巨,撞得石板地面一片殷红,声音凄厉,“奴才不怕死!奴才丢了功名,废了身体,弃了父母,沦落至此,所思所求,就是要揭穿这妖女的面目。陛下!陛下!您信奴才一句!她身上反常太多,这样的人,不能留在您身边啊!” 他声音尖利,似黑夜里的刺一般戳人,众人听见最后一句,都微有动容。 杀人巫蛊案虽然闻真真用有力的证据洗清了自己,可是她身上,确实还有很多言语难以解释的东西。 比如忽然精进的厨艺,比如大变的性格。 比如她拥有的怪的用具,各种从未见过的美食。 就算今日这事她无辜,可说到底算是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陛下身边的。 清明的目光渐渐又汇聚成怀疑的潮流,在刘尚歇斯底里的哭声里悄悄包围了文臻。 刘尚的神态语气,发自内心的恨与恐惧,在这些久经宦海的老臣眼底,不似作伪。 皇帝又慢慢坐下了,德妃靠着他的椅子,袖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文臻。 文臻从她微微上挑眼角的眸底,看出她今日到来的根本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救唐瑛。 如果她不来,唐瑛会把一切污水往刘尚身上泼,而刘尚,没有任何再发言的机会。 但是。 文臻眼眸一眯。 现在这样,谁又知道,这是她自己想要的呢? “闻女官,对此,你有什么说法?”皇帝的问话有些怪,没有用解释两个字。 文臻上前,跪下,从容磕头,“陛下,臣,确实不是闻真真。” 一石砸起千层浪也就这样了,疲倦的重臣们几乎立刻又来了劲。 德妃笑了一声,“瞧,来历不明,欺瞒皇家。” “陛下,”文臻不理她,只看着皇帝,“臣本名文臻,是闻真真的双生姐妹。幼时因为事故和家人失散,被洋外的传教士收养,因为失散时隐约记得姐姐的名字发音,便给自己起名文臻,十六岁养父去世,便变卖家产,带着一批洋外的物件,跨越山海回了东堂,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找到了闻家,谁知道我到的当夜,就看见了亲姐被无耻公婆和负心未婚夫逼死的惨剧……。” 说着便把当日刘家小院发生的事说出来,末了坦坦荡荡地道:“妖法是没有的。刘尚被阉割是我故意干的,我和祖母联手把他踢进了烫鸭子的热水里,这么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不阉了他对不起我那吊死在他家门口的姐姐。” 众人目瞪狗呆地看着面带笑容目露凶光的她,心想之前那个温柔甜美循规蹈矩的闻女官呢?是我瞎了眼吗? 刚刚盘算着请哪位著名媒婆好提亲的老臣们,默默在心里拟定好的聘礼单子上打了个叉。 文臻又要回自己那个小包,给皇帝等人一一解说,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化妆镜的雪亮可见清晰毛发令众人啧啧赞叹,墨镜皇帝亲自戴了一下,被吓了一跳,随即便说日光下戴应该不错,皇后则对口红产生兴趣,让文臻当场试用了一下,涂上魅可西柚珊瑚色闪亮星泽口红的少女双唇像被点了魔法,闪烁着晶莹微光的粉色饱满唇瓣让人想起初春染了晨雾刚被第一缕晨光照亮的桃花,在场的青年百分之九十九都下意识眼睛一直,百分之一想把百分之九十九都杀掉或者眼睛都挖掉。 还想把这个涂满难看颜色的嘴唇上的膏子在自己脸上都擦掉。 皇后忍不住对那口红多看了几眼,叹息道;“这颜色还是适合她这样的小姑娘。本宫倒是更喜欢大红色。”说完微笑看德妃,“侧侧,本宫看你更适合玫红或者艳粉。” 德妃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皇后娘娘,你什么都喜欢正红色。但是照我说,你皮子微黑,用这色显得老气,还不如试试这粉嫩颜色,说不定可以看起来年轻些。” 文臻低着头,眼尖地看见皇后拿着口红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赶紧把口红接了过来——她不喜好化妆,随身的口红就这一支,弄坏了就连个纪念都没了。 眼角瞄到皇上一脸“我很头痛这两个人又哔哔了谁来救我”,急忙道:“陛下,臣句句属实,臣的祖母和亲生父母目前也在天京,陛下可调人前去询问。刘尚一家素日行径,乡邻也可作证。” 皇帝立即道:“这些日后自可查证。另外,如你所说,刘尚通过察举获得推荐,才考试得了秀才功名,但这样的人,怎么配获得万中无一的察举名额?就不论……文臻此事是非,单看刘尚不顾父母需要供养,为复仇净身入宫,心性就不足以称道。这个察举名额是怎么得来的?” 众人都默然,文臻心一跳,心想皇帝好生敏锐,又好生会抓住时机,她不过寥寥提了一句刘尚秀才功名,他就能把话题忽然扯到察举制上去。本朝察举制诸多诟病,皇帝正在李相的支持下想要实行没有门槛的开科取士,这是想拿这事做文章了? 重臣中唯一一个和门阀没有太多关系的丞相李敬当即道:“风闻诸郡县常有以金银多寡分配察举名额之事。想必这刘尚功名也是由此得来,这是弊端!” 那个一只眼睛微微凸出的老人也沉沉道:“臣案头是有许多之类的风闻奏事,买卖功名之事绝非一例。臣请将此事交由朝会讨论,尽早废除察举制,吏治关乎国本,选拔上来的如果都是这种货色,东堂焉有宁日!” 皇帝立即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阵诡异的沉默。 文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现在不是在审案吗?诅咒巫蛊大案啊,潜入皇宫进行的啊,放哪朝都是能引起朝局动荡,掉头无数的事情,为什么皇帝忽然便丢到一边,谈起废除察举制来了? 难道……这是在交换? 他是在暗示群臣——今天这事可大可小,真要深挖下去在座的可能很多人会惹一身骚,现在我可以轻轻放过,不借题发挥扩大事端,前提是你们也适当退步,不要再试图阻碍我的改革? 她隐隐觉得不安。这种案子不可能被完全放过,只是会从明查转为暗侦,她不小心被卷了进去,留在宫里只会更多危险。 群臣也在沉默,文臻看得出的,大家也看得出,但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个表态就尤为敏感——之前一直不同意的,现在积极响应,会不会被认为是心虚怕被查,不打自招? 但是不响应吧,同样会被怀疑,这个头,一时真是谁都不敢出。 忽然一人笑道:“听来察举制真是诸多弊端,选材取士,何等重要,但有一分不妥,都将遗祸无穷。虽然我唐家僻处边境三州,无权置喙朝政,但也难免忧虑。诸位老大人,想必也是为此忧心很久了。” 文臻心里叹一声——万金油唐羡之又上线了。 他家是门阀之首,不涉中枢,有自己的一套政治体系,超脱又敏感。他出面说这话,代表了唐家的支持意见,对众臣是给个定心丸,对皇帝是示好,真是再厉害不过。 只是唐家应该是不愿意皇家改革的,唐羡之为什么要这么说? 果然他这个台阶一递,众臣纷纷被激活,当即浅浅表了态,定了明日朝会再议。 群臣的思路已经被带歪,都觉得事情已经完了,眼看就要散会回家,只有姚太尉还始终谨记自己的职责,一直在皱眉思索,忽然道:“你这说辞都只是你一面之词,如何证明?” “宫里就有洋外传教士,请过来聊几句呗。”德妃忽然懒懒接话。 文臻倒没听说这事儿,愣了一愣。 燕绥瞟了他老娘一眼,德妃对他毫不退让地扬了扬眉毛。 对,是,洋外传教士是你老娘我特地找来了,当然不是为了给这个丫头下绊子,她还不配娘娘我费心,谁叫你拿那个胸衣招惹我的? 燕绥和老娘相看相厌,自古最了解对方的都是敌人,自然顿时明白,他老娘这是对那个胸衣念念不忘,才特地找来了洋外人。 当下便有人传来了那个住在外廷的传教士,文臻一看对方的高鼻深目,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世界也有洋人,还漂洋过海来了东堂,看人种有点像现代那世的欧罗巴人种。 她会的外语当然不可能多,万一对方来个意大利语什么的就完了,干脆抢先用自己的小学英语打招呼:“HI ! Do you know, The third royal highness is a greedy pig?” 一边说一边热情地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紧紧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那洋人有点懵。 文臻心想,不好。 愣了一会,那洋人忽然爆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惊喜地反握住文臻的手,嘴里叽里咕噜 说了一大堆,“oh,Amore! sai pare inglese!” 文臻一个字都听不懂。 糟糟糟。 穿帮了。 下一步怎么办?把燕绥推出来背锅还来得及吗? 传教士忽然上前一步,用力将她一抱,十分惊喜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叹息,“哦我的上帝,哦天哪,这里竟然有会英格里语言的人!就是有点发音不太对哦,不过没关系,Hello, ne to meet you!” 文臻听见这一句,心顿时定了。 虽然英语对这老外来说不是母语,但也是第二语言,听得懂。 宾果! 她正心里欢呼,那洋人也在欢呼,并且忽然将毛茸茸的大脸凑了过来,要给她一个亲吻礼,一边乱七八糟地道:“哦我的姐妹,哦my sister……” 文臻还在犹豫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回应他这个正常西洋礼节呢还是顾全闺誉推开,一只手简单地伸了过来,粗暴地将那个洋人拎开,一边拎一边道:“走开,她不是你的塞思特。” 文臻:“……” 哦殿下您真有语言天赋,sister拼得好棒棒哟。 她笑,叫,“殿下!别这样!The third royal highness,Don't do this!” 那洋人一边被拖走一边大叫,听见这句顿时恍然,怒道:“greedy pig!greedy pig!” 燕绥毫不动摇,在叽里咕噜的鸟语咒骂中把他扔到了千里之外。 回头来问文臻,“他刚才在说什么?” 心情甚好的文臻笑眯眯答:“说您(是)非分明(头)角峥嵘(叹)为观止(吃)苦在先(朱)唇粉面……” 燕绥:……我信你个鬼。 …… 片刻后,对着笑得越发灿烂的文臻,他面无表情地道:“笑得真难看,猪婆。” 笑得正欢的文臻猛地打了个呃。 果然是妖怪! 怎么猜出来的? 殿下有毒! …… 洋人被送走了,文臻的自我辩白也便得了印证。 那些搜出来的东西,来自西川的那些风俗传记,去掉那一层犯罪嫌疑人滤镜,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本比较志怪型的民间传,虽然诡异了一些,但具体的作奸犯科内容却是没有的。 闻家的那本毒经也被细细看过,然而经过上一次闻近纯拿她的毒经作伐的事儿,文臻现在怎么还会把闻至味的要命毒经还留在这里,此刻众人再细细比对,才发现几本里面,关于毒的那一篇,字迹不一样。 “是我手抄的,至于内容,”文臻笑得狡黠,“查抄的时候太医院的诸位大人也有人在,真的没人认出这里头写的是什么么?” 几个太医再翻,脸色发白,这才发现这赫然是太医院上次和文臻打赌输了之后,交出去的医方脉案。 最先指出抹银死法是巫蛊做法的太医手指不住颤抖,险些想撕了这——你既然里头是自己字迹是这种内容,外头皮上为什么“闻探”二字笔迹却是闻至味的?皮封面也同一种风格? 文臻笑眯眯——同样的梗我玩两次你们不还是中招?你们也真是傻逼居然会觉得经过上次的事我就麻痹了认为不会来第二次了就会把那留着?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斩草要除根,没有隐患的最好办法就是隐患不存在。 当然一样的皮笔迹还有另一个用途,她指指那皮道:“这皮上,我做了机关,附上了一层冻过的奶油,翻过的人,手指上都会有奶油独特的甜香。所以……点金。” 被突如其来唤到名字的小宫女,早就瘫软在地的身体猛地一抖,抬脸惶然地看过来。 文臻对她笑出一脸的灿烂温柔,“是不是一直觉得手指腻腻的?洗也洗不干净?留着吧,牢里肚子饿的时候,还可以多闻闻,帮助一下对昔日美好的回忆。” 她眨了眨眼,又恶意地道:“当然,我想你可能这辈子并没有什么机会去体验饥饿的感觉了。” 点金被刺得一抖又一抖,哇地一声哭起来,早有护卫过来,嗅了嗅她的手指,点点头,将她拎起拖走,点金哭叫挣扎,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也进了奶油,几番挣扎不脱,竟然含泪对文臻拼命伸手,叫道:“闻女官,闻女官,我错了,是我失心疯受了人蒙蔽做错了事,你原谅我,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再也不背叛你……” “哦?你受谁蒙蔽啊?” “闻近纯!闻近纯!她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叫我帮忙把那本毒经找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那银子还在我屋子里!”点金大喜,急忙大喊。 “哎呀真可惜,有命拿无命花啊……”文臻笑吟吟挥挥手,“给抹银家属做抚恤吧,走好。” “闻女官——”点金最后一声呼喊意外又凄厉,充满不可置信的失望。 文臻觉得她脑子里的奶油都变质了吧,失望个什么鬼?这样的指控,这样的罪名,诛九族啊,比杀人还狠,还指望受害人原谅? 怎么总有些人不管做了什么恶心事都觉得全世界应该包容她并不存在的委屈呢? 别说放了她,多和她说一句话都对不住抹银的死。 点金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但文臻相信她不会很快死,天牢里有一千零一种方法可以让她恨不得立刻死了却又死不了,不得不慢慢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吐出来。 还会有更多的人下狱,更多的人被秘密审讯,更多的尸首被抛在乱葬岗——文臻不想知道这些。 她可以做更多,往下深挖,找出这么害她的仇人,可是找出来又怎样呢?不过是提前逼出对方更多杀招罢了。 皇帝有能力处置对方,她冲出去也用不着她;皇帝没能力处置对方,她冲出去就是箭靶。 她何不也躲在暗处,有机会咬一口就咬一口呢。 刘尚也被拖走了,诬告不成,他就立即陷入了“将指甲和珍珠投入国宴食物”的罪名怀疑。 毕竟经过一轮简单查证,发现他是当日从外廷调来帮忙的太监之一,有机会接触菜色。 刘尚倒没有试图以未婚夫妻的关系求她什么,他被带走时看她的眼神像一条被掼在地上垂死的毒蛇。 这眼神无比熟悉,文臻想起之前好几次的背后偷窥感。 果然是他。 皇帝已经露出倦色,无论案件怎样查处,今天的戏,是告一段落了。 文臻忽然向着上方跪了下去。 皇帝站起一半的身子停住,默默俯视着她。 “陛下。”文臻磕了个头,轻声道,“请陛下治文臻顶替他人入宫之罪。” 一旁的长庆郡王恼怒地冷哼一声。 想着此刻不宜咄咄逼人,打算明天找机会弹劾的,居然又被这做事滴水不漏的丫头抢先了。 “哦?”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陛下,虽然臣还是闻家人,是闻真真的亲姐妹,有权参与闻家女官选拔,但无论如何,臣是以真真姐的身份入宫,触犯宫规,按例必须驱逐。因此,臣也无颜再伺候陛下,”文臻垂下头,“请陛下恕罪。” 皇帝静默半晌,瞟某人一眼,忽然一笑,“朕怎么觉得,你这不是求朕治罪,你这是正中下怀吧?”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皇帝老子就是皇帝老子,果然还是老实一点好。 她磕头,干脆利落地,清声道:“陛下英明!” 皇帝哈地一笑,又叹了口气,萧索地道:“你进宫不过半年许,历险倒有好几次,也难怪你心生去意。” 文臻真心诚意地垂首,“若非陛下垂顾,臣早已粉身碎骨。臣愿留下自己所有饮食心得,直至全部教会御厨房之后才离宫。” 她这话十分诚挚,事实也是如此,虽然数次转危为安靠的是自己,但若皇帝是个暴戾多疑的性子,根本没有她给自己辩白的机会。 皇帝又出了一会神,正要说什么,忽然有脚步匆匆而来,单一令转身去接,过了一会神色凝重回来,道:“陛下,山**急报。” 皇帝拆开那封黏了数道白羽的加急军报,扫了一眼,脸色骤变。 文臻心中一跳——皇帝向来沉静淡定,她还真没见过他这般神色。 皇帝将信一收,凝注她半晌,忽然道:“眼下有件要紧事务,朕想着你或许能有帮助……这样吧,你即时出宫,去解决那件事,如果能有好的结果,朕便许你出宫,且允许你以四品之位在朝中选择合适职位任职。如果不能……”他缓缓道,“那还是在宫里做做菜吧。” 文臻望进他深黑的眸子,知道此刻不是讨价还价时刻。 一个头磕得决然,“臣,领旨!” ------题外话------ 来来来,给某些懒汉翻译一下文中和洋人对质那段。 文臻打招呼:嗨!你好,你知不知道,三殿下是只贪吃猪? 洋人是意大利人,懵逼后用意大利语给她问好。然后反应过来,用英语说很高兴认识你。 燕绥将试图贴面礼的老外拎走,文臻大喊殿下别这样。再用英语喊:三殿下,别这样! 这样老外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贪吃猪三殿下,一边被拎走一边大骂:贪吃猪!贪吃猪! 而文臻回答燕绥的那句,需要跳字读,我用括号标出来了,还是那句话:是头贪吃猪。 最后,殿下回答:你是猪婆。 …… 来来来,为最坑的互骂投张票吧,我这个外文盲又是英语又是意大利语我容易吗! 哦,得声明一下,如何在古代提取黄油啊之类的做法都来自我的好友三水小草的教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他踩了你几次?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皇帝有命,当夜出宫。 文臻知道事情紧急,立即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包行李。 墨镜她当场留给了皇帝,皇帝怕日光,她早就有心将这墨镜献上,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至于剩下的东西,口红她用过的肯定不能送人,还有化妆镜和防晒霜,献给两位女大佬。 在文臻诚恳而细致地介绍了两样东西,尤其是防晒霜的用途,一直讲到两人都盯着防晒霜目光灼灼之后,德妃便一脸看不上地建议皇后拿防晒霜,因为如此可以尽量避免皇后娘娘老去。 被她一口一个老字激得脸色发青的皇后,这次却并没有上当,当真笑吟吟拿了防晒霜,并温柔地建议德妃拿化妆镜,好把自己的美貌看得更清楚些,免得夏天晒黑了就看不到了。 两人须臾间又不动声色互嘲三波,皇帝一脸便秘色匆匆远遁。 文臻发现东堂皇室有件事很有趣,那就是哪怕皇后母仪天下,德妃宠爱无双,皇帝看似对这两人束手无策,但这两人在朝堂和群臣之前,都从来没有一句多话的。 而皇后也未必真的喜欢拈酸吃醋,最起码文臻就没看见过她对德妃的受宠,有过任何阻止或言语上的非议,贤后的名声不会白来的。 在文臻看来,这更像皇后为了表示对皇帝的恋慕,而特意玩的小情趣。 德妃最终一脸无所谓地拿了化妆镜走了,好像对她来说,文臻出宫,就是目的达成,至于怎么出宫的,她不关心。 这宫中人人赞文臻好,她每次都不置可否。全东堂皇宫,没有一个人能摸清她到底对文臻是什么看法,文臻一进宫就刁难的人是她,文臻几次遇见麻烦出面帮腔的人也是她,但帮了腔却总令人觉得是反效果,也看不出是她一贯的不在意呢还是故意为之……总之,就和德妃娘娘和三皇子的关系一样,眼看着德妃娘娘对文女官的态度,也成了一个新的谜。 文臻也一脸满意地走了,她不想去猜谜,德妃喜欢不喜欢她她不关心,她又不打算做她的儿媳妇。 只要看不见这个妖妃,天空都是晴朗的哟。 但是德妃的满意很快就变成了不满意。 因为她听说,文臻收拾好行李,居然是跟着燕绥走的,且去的方向就是宜王府。 德妃娘娘柳眉倒竖,刚要发作,就看见纤毫毕现的化妆镜里自己的脸,因为这一抹怒气,眉心里明显聚出细细的川字纹。 吓得她赶紧轻轻放下镜子去抚脸。 好容易把皱纹熨平了,怒气也没了,也终于想明白文臻先前为啥那么分外努力地暗示防晒霜的好了。 不就是引诱她和皇后娘娘都看上防晒霜,却又摸准了她性子别扭一定会讲反话,让她上皇后当不得不拿镜子么! 再用这镜子逼她从此不能随便发火么! 半晌! 一声怒哼冲出德胜宫。 “奸佞!” …… 文臻回去打包行李的时候,手脚很慢,好几次险些一头栽倒炕上。 她靠着自己的包袱皮喘气,摸了摸额头,很烫。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再加上和燕绝的生死缠斗,操持大宴的辛劳,洗脱冤情的斗智斗勇,彻底耗干了她的精神,早在最后辩白阶段,她就开始发烧,只是勉力撑着,不想被看出来罢了。 身边已经没有了侍女,她懒洋洋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隐约院门响动,有人进来,她知道,却挣扎不得,心里模模糊糊想着,可不要什么风波都过来了,眼看曙光就在前方,结果被人乘虚而入给了结了,那才叫冤。 有人站在她的床头,似乎在垂下头来看她,她睁不开眼,手指悄悄地勾住了枕头。 那人忽然道:“就你这反应,哪怕这屋子里十三道毒一起启动呢,也早死成锅贴了。” 文臻一听这声音,顿觉安心,懒洋洋笑一下,手一张,道:“你摸摸。” 她的意思是要他摸摸她掌心热度,以表示自己发烧了,好歹换一句不走心的“多喝热水”什么的,以抚慰自己此刻受伤又脆弱的小心灵。 燕绥垂头看着她——她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懒洋洋瘫了半个身子在床边,那垂下的纤白的手指总让人想起“横陈”这样的字眼,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乌黑的长发泻了一床,几缕搭在雪白的额头,眸子半睁半闭,而颊因微热而粉,晕开一片桃花色。 领口也无意中散开半边,燕绥的角度看不见什么,他的腿微微弯了弯,似乎下意识要蹲下来,弯到半途止住,凛然咳嗽一声。 那句“你摸摸”因这般的姿态,在这星光迷离的夜里便显得意蕴悠长,仿若邀请,燕绥向来要比别人多几个沟回的脑回路,自动跳过文臻只微微摊开的手指,落到了其余那些属于少女的美好之处,好一会才又微带恼怒地咳一声,道:“你们女人都是这么不安分的吗?” 文臻:“……???” “这种地方……”燕绥说。 文臻:……??? 等等,什么这种地方?叫你摸个掌心你半天不摸也罢了,忽然霸道总裁附身是要闹哪样?思路跑到南齐去了吗? 一只手伸过来,穿过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膝窝,她腾空而起,下一瞬下意识抱住了燕绥的脖子。 抱住他脖子的那一瞬,文臻忍不住“咭”地一笑,道:“哎哟你脖子怎么比我还烫。” 身下的肌肤滚热,拂过自己脸颊的呼吸也热,她本就高热难受,更加不爽地揪了揪他的脖子。 不过是个下意识的小发泄,然而她此刻高热绵软,嗓音微哑,气力不继拖着断断续续的长音和鼻音,听起来不像是抱怨倒像是诱惑,而手指揪着他衣襟毫无力气,指甲无意地划啊划,更像某种不可描述的邀请。 头顶人的呼吸似乎有些紧,脊背也比平日更直,步伐快得像乘风,袍角掠起连绵的残影,似乎下一刻就要奔入浪漫的月中去。 晚风涤荡清凉,文臻稍稍好受了些,在他怀里叹息一声,道:“燕绥,我这是终于出宫了吗?” 燕绥嗯了一声,声音微哑。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你父皇抛了个那么大的诱饵给我。” “现在不适宜讨论别的男人的事。”某人语调有点发硬地答。 文臻发糊的脑浆转了三圈也没明白什么时候自己和他讨论别人了,这话说得怎么听来这么别扭呢? 她隐约感觉燕绥路线好像有点不对,抬起头来却见前方灯火连绵,好像竟然是重臣偶尔留下办公休憩的外廷谨深殿。 这大半夜的他直接走宫门出宫,绕到这里来干嘛? 燕绥带着她闪电般穿越屋脊,越过一队又一队护卫头顶,最后停在一处屋脊之上。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但忍不住便要想起自己和他的初遇,也是在屋顶之上,那一晚的月亮金黄,勾着他一抹飘飞的衣角。 即使当时对他心里骂了一万句草泥马,但后来,文臻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一幕其实一直镂刻在她心底,久久不忘,对景时便自动刷屏。 然后便想到那不愉快的倒吊,正想等病好了也吊他一次,忽然听见底下哗啦一声。 燕绥把她放了下来,她探头去看。 就看见是个独立小院,院子四周横七竖八倒着很多拿武器的护卫,看样子像是瞬间被人放倒的。 院子里有口井,一个人头下脚上,脚上系着绳子,被几个大汉拽着往井下放。 “哗啦”一声,是脑袋入水的声音。随即那人一阵拼命挣扎扭动,但那几个大汉手如铁石般,紧紧压住了那人。 文臻瞪大了眼睛,看见旁边一个高个子,拿着个西洋怀表,似乎在计时,在那个被倒吊入水的人挣扎渐弱的时候,道一声,“起!” 又是“哗啦”一声,那倒霉家伙被拎上来,脸上的水哗啦啦倒流,发出一阵沉闷的痛苦至极却又被压在咽喉内的咳嗽。 过一会,“降!” “哗啦。” 再过一会,“起!” “哗啦。” 周而复始,机械漠然。 文臻的嘴无意识张开了,她已经看清楚了。 看清楚拿着表算时间的是德高望重,把人往井里塞的是容光焕发和言出法随。 看清楚那人嘴里塞布,脚上有一层层包扎的绷带。 那脚上的绷带,是她所赐。 因为脚上受伤不宜挪动因此在外廷临时住下养伤的定王燕绝。 在这深夜,自己住处的井里,遭受着她早上遭受过的一切。 不,还要痛苦几分。 他是倒吊。 文臻心底一片混乱,连烧都要吓退了,好半晌才机械地转向燕绥,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话。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特意带她来绕这一圈,是要她亲眼看见欺负她的人被以牙还牙? 一时心中又惊又诧又有些隐秘的兴奋和迷茫,眼前的一幕冲击太大,并不是因为解气,而是完全没想到燕绥竟然会这么做。 她也不敢想燕绥这么做,是因为他自身性子使然,还是为了她。 她跟自己说,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所以燕绝才会畏他如虎,所以传说里有他一夜诛尽百人,鲜血流过百丈长街。 燕绥一直漠然站在屋顶上,衣袂被月亮勾起飘在藏蓝的天穹上,仿若还是那天初见,又仿若一瞬已经走过了千万年。 他是那种千万年便如一日的人,金刚琉璃心上只能映一人笑颜。 哪怕那笑颜在万千刻面上流转成亿万,于他不过是淡淡一瞥。 便是万语千言。 文臻听他淡淡问:“他踩了你几次?” 她恍然而醒,立即道:“够了!比这次数少多了!” 燕绥这才挥手,底下那几个成语护卫将燕绝吊上来,燕绝浑身湿透,脸上蒙着布,一落地就猛咳着蜷缩成一团。 成语护卫们不急不忙,从旁边拎出一个被五花大绑正昏迷着的人来,扒了他的衣服,去掉他的捆绑,在他腰带里塞了一根长针,一只手里塞了一根木棍。 月光照上他的脸。 是唐瑛。 文臻有点意外又不意外,只有点感慨地想,咱们三殿下的肚肠,真的比鸡还小啊。 一边一直站着不动的工于心计上前一步,抓着那人的手拿着木棍,砰一下揍在燕绝的背上。 这一下揍得极其巧妙,燕绝噗一声吐出一肚子的水,但竟然没有醒来。 工于心计干完技术活,仰头对上面瞪了一眼。 文臻清晰地接收到那道责难的目光,爱莫能助地摊手。 怪我咯? 我也不知道你家主子这么丧(大)心(快)病(人)狂(心)啊。 几个护卫干完活就走,扔下昏迷的唐瑛和燕绝。屋顶上,燕绥也再次抄起文臻,转向宫外。 文臻发现他竟然是回到宜王府,有些不安。她是接圣旨出宫的,到现在也不知道皇帝给她布置了什么任务,就这么跟着燕绥回家,会不会触怒陛下? 一路过去,又发觉宜王府竟然不一样了。 第一进还是唐家兄妹住着,居然被扩充过了,成了独立的唐家小院一样。后面的主院,也扩大了,多出了很多对称的屋子。 燕绥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还不够? 经过主院前一进的院子时,院子里竟然是灯火通明,主屋似乎住了人,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文臻第一次看见燕绥的府里竟然有这么多婢仆。 而且那进院子也有很多她没见过的精悍的护卫站岗,整个围着院子的墙壁下,每隔半丈就站着一个人,那些护卫比燕绥的成语队伍看起来还要更加高大精悍,有的人身带残缺,眇目失臂,却气质凶厉,黑暗里沉沉立着,掩不住满身的血气和杀气。有的人面貌平常,似乎汇入人群便无法寻觅,只偶尔掀起眼皮看人,便有电般光芒一闪;有的人面容落拓,满身江湖气息,有的人形容精明,更似民间商贾……但无论是什么人,都身躯笔直,眼神警惕,且时不时望向主屋,露几分焦灼之色。 看见燕绥带文臻过来,虽然这些人神情不变,但文臻忽然便觉得,满院的杀气和眸光,都呼啦一下集中到了燕绥身上。 这感觉便如万剑临身,惊得她浑身一炸,再看燕绥,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丝。 身后德容言工也没反应,容光焕发还轻轻嗤了一声,显然很是瞧不上的样子。 这架势瞧来真是莫名熟悉。 文臻脑中电光一闪,道:“林飞白回来了?” 燕绥有点诧异地看她一眼,哼了一声。文臻听着他那一声似乎不大高兴,心想难怪他不高兴,好不容易赶走的人居然这么快又回来了,居然还住在他的院子里,这是怎么了,他这府里风水特别好吗?怎么敌人一个两个,全部都往他这塞? 她自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燕绥的痛点,便抚慰地拍拍他。 燕绥表情略松。 这丫头虽然惦记你照顾他,连一个走了好几个月的林飞白都一口报了出来,好歹对他还是最好的。 可堪*******臻心想你这眼神里隐藏的欣慰是个什么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主屋里砰然一响,似乎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了,接着一阵惊呼,好几个人大叫“侯爷!公子!不好了!拦住他!”随即屋门猛地被撞开,一条白色人影冲了出来,嗷地往前猛撞,而前头正是抱着文臻的燕绥。 燕绥却在碎裂声响起的时候便掠了出去,正迎上那条人影,五指弹出如散花,按在那人肩上,一旋一送,那人偌大的身躯便被凌空送回,砰一声又回到了屋子里的床上。 那些跟着大叫着冲出来的人,再大叫着冲回去,七手八脚,将床上想要再次蹦起的人按住。 只这么惊鸿一瞥,文臻已经震惊地发现,那人竟然是林飞白! 哪怕他只穿着中衣,赤着脚,头发散乱眼眸血红,但那张峻刻的脸依旧如此鲜明。 文臻也发觉,这个院子里没有女人,留下的全是身高马大的男人。 林飞白这是怎么了? 他被燕绥设计远去山**,虽然不是直接去他父亲那里,但也算在他父亲的照拂之下,文臻以为他定然也是要经过一段时间历练,便掌兵驰骋边关,怎么会这么狼狈地被送回来? 文臻心中隐隐觉得不好,侧头看燕绥,他平静地立在院中,整个人像瞬间被冰雪包裹,没有动作和表情,却让人心中发寒。 随即他道:“三纲五常是在边关吃雪把脑子冻住了吗?连个人都看不住?” 院子里那群大汉怒视着他。 黑暗中一个男子走出来,他非常的高,比燕绥还高半个头,令人觉得有些突兀。以至于文臻甚至觉得仰头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的气质却并不突出,幽幽静静,如黑暗里潺潺而过的水,声音也如水声低低,话语却又冰般冷硬,“宜王殿下说的是,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留在这里碍殿下的眼了。”说完招呼众人,“套马车,带侯爷回府。” 一群人当即兴奋地答应,急急忙忙去安排,有的人走过文臻身侧,还怒瞪她一眼。 有人低声骂道:“一对贱人!” 燕绥并不生气,抱起文臻继续往自己院子里走,一边道:“好走,不送。” 德高望重跟在他身后,道:“去,给他们开门,一天闹三回要走,当我们愿意收留?走,赶紧走,这样最好。抗旨的是你们,还不用死在我们府里晦气。多谢多谢。” 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停住了脚步。都在看那领头的最高的男子,那男子立在暗处,背影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无奈地挥挥手。 文臻看着他们一脸悲愤地将林飞白又送回了屋子,轻声问燕绥,“林飞白怎么了?” “他在山**作战太勇猛,受了重伤,后来得了一个山中老人献药,才救了一命,伤好了却出现异常,人非常消瘦,脸青唇淤,不思饮食,时常有莫名疼痛,性情也大变,时而恍惚时而暴怒时而淡漠,也常常忘记重要军务,渐渐便不能带兵,只有用了那药之后才能好一些,三纲五常跟他去边境,发觉不对,怀疑他是中了算计,但是怎么检查也没发现毒物,送去林擎那里,林擎也没办法,只得将他送回天京。 文臻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烧得迷糊,也无力思考,便道:“怎么送你这来了?” “是林擎的意思。”燕绥的语气不大好,“他就给陛下写了七个字的信:有事兄弟服其劳。” 文臻噗嗤一笑。 “还给我送了一大堆土特产,说把儿子托付给我他放心。”燕绥的语气似乎更不好了。 文臻对那“土特产”十分好,心想神将送了什么玩意儿惹得燕绥这么不爽? 这些日子听林擎的传听了一肚子,这个男人,能从战俘至东堂军方第一人,能让皇帝面对他和自己小老婆的绯闻依旧信重,能令特立独行的德妃念念不忘,能让燕绥不得不收留他的儿子,文臻对他的好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不过那药是不错,林飞白的大纲令……哦就是刚才那个不讲人话的高个子,他也献给我一点,我还没试。可以给你试试。” 燕绥径直将文臻抱进他的房间,又命人去拿药传医官,文臻按住他的手,从自己的小背包里翻翻,翻出还没过期的退烧药,又给自己贴了个小林退烧贴——她准备离开研究所浪迹江湖,自然要备一些常备药品,可惜数量太少。 她拿着药,看燕绥,燕绥看她。 大眼瞪小眼两秒后,她抚着额头向后一倒,哀呼:“天啊,这位连个‘多喝热水’都做不到!” 这万恶的旧社会,平白给她调教男人增加难度! “谁说想不到,我不过是对你这个玩意比较好。”燕绥嘴硬地答一句,对外头道,“叫你准备的水呢!” 文臻又想翻白眼了。 外头,随时等候吩咐的德高望重也翻了个白眼。 燕绥忽然道:“你这个贴得……” “对对对我知道不整齐。”文臻没好气地撕下退热贴,主动塞给燕好宝宝,“来来来,你来。” 心中决定绝不要和这个家伙长期在一起,万一被砍了一刀他非说不对称再来一刀怎么办? 燕绥拿了退烧贴在手中,感受了一下那凝胶的冰凉,微有些诧异,倒也没真的像文臻想象得那样撕开来研究,立即又端端正正给她贴上了,末了还端着她的脸左瞧右瞧瞧个没完,似乎怎么看都不完美对称,哗啦一下撕下再贴,再看,还是不对,哗啦一下撕下再贴…… 文臻额头上的汗毛被捋掉了一层…… 文臻气若游丝地想,万一她脸生得不对称,这家伙会不会立即拿刀给她修?这么一想便激灵灵打个寒战,心想对付强迫症的一个重要办法,就是赶紧得转移他的注意力,在他又一次贴好把着她的脸端详时,她赶紧把嘴一撅。 燕绥手一顿。 眼光不由自主落到她撅起的唇上。 粉粉嘟嘟,一朵花初绽的形状。 诱人目光,唤人采撷。 他顿时忘记了已经非常端正的退烧贴,忽然便感觉到了手中端着的脸颊肌肤滑嫩,感觉到她鼻尖微微的细汗晶莹可爱,感觉到那乌发香气沁人,感觉到这唇充满诱惑和邀请。 他下意识微微倾身…… 门忽然夺夺一响,德高望重的声音响得适时,“殿下,水。” 文臻一个微笑,花不见了,雪白的牙齿咧开,又变成一只得意的小兽。 燕绥险些没控制住手中的力道,给她的脸一边捏一个指印。 他只得转身,挥挥衣袖,门自动打开,门背后一个滑轨滑出一个托盘,德高望重将水往托盘上一放,托盘底下的支架便自动延长,一直延伸到床边。 文臻想,因为懒而花费更多时间精力去研究设计这些东西,果然是个神经病。 再一看那水,竟然毫无热气,就差结冰了! 燕绥忽然伸手过来,贴住杯子,一会儿,杯子就冒出袅袅热气。 文臻倒没想到他这次这么灵光,赶紧道谢,接过水吃了药,其间燕绥一直看着她的药,却没有说话。 等她吃完药,他忽然道:“你不是闻真真的姐妹。” 文臻眉一挑,“不相信我?” “闻真真如果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姐妹,那晚绝不会在刘家门口投缳。”燕绥语气肯定,“你这种每天都在欺君的人,怎么会允许姐妹自弃。” 文臻嘻嘻一笑,“那你说我来自哪里?” “你来自一个非常强大,非常新鲜,所学所见所得都和东堂、和这大陆上每个国家都不同的地方。”燕绥道,“我去过很多国家,并没有和你一样的人。你随身的物品,你的菜,你的很多想法,这里没有,也万不能容。” 文臻这下真的惊讶了。 一个古人思路能这么大胆开阔,实在也是前所未见。 “欺君都不当回事的人,这里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 “想知道我来自哪里吗?” “不想。”燕绥又一次让她意外,“我只需要知道你回不去了。想回去也不行。” 文臻觉得和他说话真是考验心脏,他这又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有种人真是天赋妖孽。 “好,我不回去。但是你说,我这样的人,这里不会有,这话未必是真。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你答应,我就不回去。” “说说看。” “我还有三个和我一样的朋友,散落在这里,也许在东堂,也许在别处,你能帮我找她们吗?” “男的女的?” 殿下思路永远如此清。 文臻翻白眼,“女的。” “找到后你就和她们走?” “不会的啦,只是完成一个心愿啦。” “那行。但不会帮你找,如果有机会碰见,那就告诉你。” 燕绥垂下眼,淡淡看着那个双手捧心一脸可爱状的丫头。 很多时候,她说话用上“啊,啦,呀”之类的亲昵的语气助词的时候,多半说的是假话。 那他自然也可以随便说说。 文臻瞅着他,密密的睫毛下是一双至清又至深的眸子,如月隐长天,水入冷渊。 一样的真真假假的人啊。 她笑起来,抓了被子躺倒准备捂汗,也不去纠结谁的房间,知道纠结也没用。 果然燕绥也在她身边平平躺下,庆幸地道:“幸亏先铺好了床单。” 文臻这才发现她这边的床单好像和他那边的不一样。被子也不一样。 等等什么意思? 忽然她想到燕绥没催她洗澡。 怕她发烧洗澡受凉所以没有强迫她,但又不能忍受有人不洗澡睡他床上,就采用了这个办法? 那他是怎么知道她今晚会过来的?毕竟来他这里和发烧都是临时发生。 还是他一直就这样准备着? 但问题来了,他为谁这样一直准备着?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随便让人进他房间的人啊。 是准备给良工巧匠的吗? 他追求成功了? 这么想的时候,文臻觉得自己有点牙酸,有点不爽,想要转个身屁股对着他。 接着听见燕绥又道,“那边还没完全弄好,不然你也可以睡过去。” 那边?什么那边? 文臻不想理他,裹紧被子躺尸,决定一定要出一身大汗,把他臭走为止。 因为发烧难受,她好久没睡着,身边人笔直躺着,呼吸始终如一,显然也没睡着。 文臻忽然想起,这种严重的强迫症,一般都会伴随睡眠问题。 她想起一个六十秒极速睡眠法,便道:“殿下啊,你试试一个办法。” 便教燕绥躺好,双手在两侧,身体放松,不要想任何杂事,首先吸气默数四下,再憋气七下,再呼气八下,呼吸的时候都闭口,吸气要细,吸足了气再呼,呼气的时候要慢,要悠长,如此循环。 又命人去取一些果子来,水果香气可以镇定安神。 结果果子还没取来,身边人呼吸已经变得悠长,竟然真的在几分钟内睡着了。 文臻倒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么有用,想到水果送来可不要打扰了他好不容易的快速睡眠,便起身开门去等。 德高望重送果子来的时候,她便道殿下已经睡了,德高望重用一种无比诧异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欣慰地道:“这是殿下几年来睡得最快的一次了。” 文臻便说这腹式睡眠法的好处,德高望重却道:“什么呼吸法,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因为姑娘你罢了。” 文臻又想这什么意思,德高望重思路已经跳跃到另一个方面,“文姑娘,你记住了啊,我姓钟,喜欢钟文这样的名字。现在时机也差不多啦。多谢多谢,果子你吃。” 说着把果子塞她手里,一眨眼不见了。 文臻又想这哪跟哪,神经病的护卫也这么蛇精病! 她怕惊醒了燕绥,在门外啃完了果子,洗了手,才回去睡觉,天亮的时候,在一身大汗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把燕绥的被子给裹了过来,床单也混一起了,而旁边的燕绥光秃秃睡着,居然还没醒。 文臻感觉头脑清爽,好像退烧了,顿时大喜,于是良心发现,轻手轻脚准备给某人盖上被子,因为怕惊醒他,便张开被子,轻轻地往下罩。 燕绥忽然睁开了眼。 一眼就看见某女张着双手,拉开一个被子,以一个想要投怀送抱或者想要闷死他的姿势,出现在他的视野上方。 她笑得如此灼灼,亮一嘴小白牙。 看见这样的笑容,春心就能被瞬间杀死,他立即确定这种姿势属于后一种。 他手一抬,砰一声,文臻连同被子被按在了他胸膛上。 ------题外话------ 殿下帮文臻出气啦,爽不爽?爽不爽?值不值得你们龙心大悦掏票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章 小甜甜与小蛋糕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那胸膛如此坚实有力,撞得文臻险些弹一弹。 要不是脖子以下不可描述,她险些想起某些十八禁的词语。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某人似乎困意未消,竟然就这么盖着她和被子,闭上眼睛打算继续了。 文臻抗不过他的力气,便用头发扫他的脖子,阴恻恻道:“我昨天没洗澡哦,一身臭汗哟,你要不要闻闻?特别销魂有穿透力哟。” 燕绥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被头遮住鼻子,手指拽住她头发,一拉,又一拉,似乎在考验她头发的韧性。 文臻瞪大眼睛,思考着自己吐一口唾沫在他脸上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想了想没敢试,昨晚谨深殿看见的那一幕对她的冲击有点大。 想到昨晚的事,心底便有热流微微涌动,忍不住甜腻腻地道:“不让我起来,谁给你做早饭?今天给你做锅贴加酸辣汤好不好?” 燕绥却没动,只道:“你睡。不用做,有人送。” 文臻愕然,没想到一阵子不来,殿下竟然吃上外卖了。 果然随即外头便传来德高望重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苦兮兮的,“殿下,今天的餐点……还是我们吃吗?” “拿进来。” 外头静了静,随即德高望重喜出望外地推门进来,一进来看见两人的叠罗汉造型,不惊反喜,对文臻做口型,“钟文,钟文。” 文臻不理他——还大头领呢,你们主子疑似对你手下良工巧匠有兴趣都没发现? 至于他对自己……文臻不想思考。 德高望重手里一个托盘,上头像模像样的早点,而且看上去竟然有点像她昨天做的蛋挞,但一近看,只不过是几块屎黄色的饼子,上头左一块右一块的焦痕。 这种玩意,不要说吃,看也看饱了。 “这个……”文臻指盘子,“……你们做的?” 德高望重肃然道:“我们不敢献丑。” 哦,言下之意就是这位敢献丑。 德高望重打量一下他主子,确定果然又睡到好觉,心情甚好,嘴角往前院努了努。 呃……唐慕之? 燕绥此时也睁开眼,上下看了看她,在她脸颊血色上着重落了落,才道:“每天看到这些,看都看饱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倒是持之以恒,一天不落。” 文臻想什么意思? 是炫耀自己有女人追叫她也抓紧一点呢。 是暗示唐慕之追他很紧批评她不用心呢。 还是单纯撒娇呢? 无论哪种都有点接受不良啊……良工巧匠怎么办? 文臻脑子里瞬间过了很多东西——良工巧匠,不能生育,皇帝态度,德妃态度,皇家,未来…… 然后她不接话,瞬间跳下床,说一声我去做早饭大家等会都来吃哈,一闪不见。 德高望重伸长脖子望着她背影光速消失,慢吞吞道:“殿下,你扩充的院子,看样子一时半刻住不进人啊。” 燕绥面无表情:“今天唐慕之送来的三餐都你一个人包,剩下一口你就去山**。” “救命啊主子——” …… 文臻发现,燕绥的主院果然扩大了好多,几乎又形成了一个对称的院子,卧室房什么的都全了,里头还有专门的小院子,房舍家具都显得小一号,像是专门给孩子们住的,甚至还把夜市里的那些孩童游乐项目搬了来,还添了许多平日里文臻随口说给燕绥听的玩具什么的,占地极大,感觉孩子进去可以玩上三天三夜。 这种安排让文臻纳闷,心想他现在弄这些干什么?儿童房?儿童乐园?这是想要开幼儿园?总不能是现在就给自己孩子备下的吧?那么问题来了,儿童房都计划上了,王妃是谁?怎么一点都没听到殿下要纳妃的风声呢? 这个问题她不敢问。怕问了失望,又怕问了不失望。总之各种矛盾,只能当看不见。 最令她惊喜的改变是增加了一个大厨房,相当的大,足足三间,里头各种工具食材几乎应有尽有,底下还挖好了一个冰窖。 燕绥那个人,一看就是不喜欢靠近烟火的,所以以前他的大厨房在别的院子,现在弄这么个厨房,总不能是给唐慕之练习厨艺的吧? 文臻干脆在厨房里洗了个澡,做好了锅贴和酸辣汤,锅贴四种馅:牛肉香葱、咸鱼茄腩、萝卜虾皮,和豆角肉末。 酸辣汤里豆腐细嫩切丝,鸡蛋金黄成片,木耳香菇黑金醇厚,上好的苍南火腿九腌九制,红香馥郁,漂浮在淡褐色闪烁油光的厚重汤汁里,老远的香气抓人。 在府里的德容言工们按照老习惯,早早地围在一边。文臻特地也给他们留了一锅,大家你争我抢,只有工于心计,昂着头傲然走过。 文臻好地瞅着分外有风骨有气节的工于心计,心想这家伙每次看见自己都苦大仇深模样,这是怎么了?自己难道在无意中强了燕绥?还是他暗恋燕绥所以嫉妒俺? 看来后一种比较可能呢。 工于心计一回头,就看见文臻饱含同情的目光。 同情自己不能阻止殿下继续追求她吗?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感觉更生气了呢! …… 文臻之前在宜王府已经养成习惯,早饭会给宜王府的寄居者送一份,因此给唐羡之兄妹也送了一份去,这个任务燕绥的护卫没人愿意,文臻只好自己送去,也没进院子,在院门口交给唐家护卫便行了。 回去的时候经过林飞白的那个院子,想着不好厚此薄彼,便也带了一份给林飞白。 林飞白的院子一大早就脚步声不断,人数不少,来去不休,却并不嘈杂,文臻敲门,门却是开着的,一个汉子正端着水出来,看见文臻一怔。 文臻迎着他满满敌意的目光,举了举手中托盘,笑道:“给林侯送早餐。” 那男子冷然道:“林侯不吃早餐,多谢,请回吧。” 他身后,正屋前,一名男子正匆匆走过,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一个汉子迎上去,急声道:“侯爷又发作了,快,快。” 文臻目光一凝,虽然隔得远,但她已经看清那托盘上都是些什么。 是一个五彩小瓷罐,旁边一个长长的黄铜嵌珐琅烟杆! 这种虽然有点陌生但在现代影视剧里已经看过千百次的造型,让她一呆,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看见这种东西。 这不是传说中的烟筒吗?这罐子里是鸦片吗?在这里叫什么? 忽然一声恶狼般的嚎叫惊醒了她,声音是从屋子里传来的,应该是林飞白的声音,但听来竟然已经不像他。 那两个人看起来更加焦灼,急忙要进屋。 文臻忽然把手中锅贴往挡住她的大汉头上一倒。 热腾腾的锅贴烫得那人蹦起来,文臻已经挤过他,三两步奔到廊下,人还没到,手中一直端着的酸辣汤已经砸了出去。 那人端着烟锅正要关门,听见风声一让,酸辣汤砸在门框上淋漓而下,正落在那小瓷罐内。 那人大惊,大呼:“药没了!” 风声连响,几乎立刻,文臻就被一群暴怒的大汉包围。 昨晚那个神态幽静的男人,鬼魅般出现在廊下,冷冷看着文臻,道:“杀了她。” 文臻大喊:“等等,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福寿膏。” 文臻一窒,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毒药!不能吃。” “是吗?可我没听说过一种毒药,可以治疗几乎所有疾病,令人得脱苦痛。” “这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毒药,这是一种是令人沉迷的药。它所有的治愈作用都会令人上瘾,无法脱离,渐渐从精神和肉体上都为之控制,到最后身体破败,精神混乱,直至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最令人迷幻的药……谁给你们这东西的!” 文臻心中隐隐有一丝恐惧,这东西的可怕,现代那世无人不晓。为了这个东西,死去了多少人,加起来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可她没想到,居然现在在东堂,就已经出现了鸦片,还被用在了掌握军权的国家高层将领身上! 她忽然想起国宴那天,看见的单一令和部分臣子的脸色不对……不会吧,不会这玩意已经渗入整个朝堂了吧? 那会出大事的! 想到昨晚燕绥说那药不错,甚至差点给她用上,她就出了一身冷汗。 燕绥用过没有? 这种恐惧来得如此突然。所以她明知阻止的行为很危险,但不得不出手毁了那罐子,因为知道动嘴是拦不住的。 “一直听闻文姑娘妙手烹调,伶牙俐齿,和宜王殿下联手,能把我们侯爷都逼到边关,险些身死。”那男子冷冷道,“今日总算是亲眼见识了!” 里头砰然一声巨响,似乎什么东西被砸碎了,随即便是林飞白近乎撕裂的大吼,“药!药呢!药怎么还不来!” 院中汉子们齐齐颤抖,盯住文臻的眼眸泛着悲愤的血色。 这个贱人!害侯爷至此还不够,还要亲自来看侯爷的惨相,还要毁掉侯爷无比珍贵的药! 这药一罐何止万金,侯爷又不愿意让神将知道,平日人也清廉,为这一罐药,名下的田都卖了大半去! “我还备了一罐,去我那拿。”那高的汉子一挥手。 “快,快。” “不能拿!真的不能吃,他已经上瘾了,要戒毒!” 那男子却已经不再看她,转身进了房,只抛下一句话。“杀了。” 有人犹疑道:“这里是宜王府……” “带侯爷走。” “这是抗旨……” “她勾引侯爷不成,意图毁去侯爷的药,宜王殿下还要护着这贱人,我等如何能留?” 男子淡淡说话,砰一声关上门。 文臻猛地后退。 堪堪避开无数闪电般攻来的武器。 那些刀枪剑戟并不停息,刃冷光寒,凝着百战沙场的血气和杀气,带着对她久久含怒的怨气和恨意,在院中呼啸成万千纵横雪光,交剪而下。 因为要抢时间,要在宜王府护卫发现之前将这害惨他们主子的妖女一招毙命,所以也不谈什么江湖道义,所有人都立刻出手。 文臻武功未有大成,成也不能抵达巅峰,毕竟她的学武太迟,还伴随着对身体的戕害。 这样的围攻之下,便是燕绥也不容易全身而退。 砰一声,她的后背撞上门板。 咻咻声利如哨,已及她胸前。 众人露出大仇得报的笑意。 文臻一直藏在背后的手忽然伸出,一手成拳,拳头在胸前划过一道玄妙的轨迹,那些刀枪剑戟,顿时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黏住,生生被拖出了胸口要害范围,一拖一带,向门板而去。 嚓嚓几声轻响,那些武器插入门板。 文臻另一只手一扬,几道金光,顺着那些剑身刀身,逆流而上,直逼众人面门。 本来她如果直接使用暗器,众人自然能避开,但众人正在努力拔出自己的武器,又没看见她什么时候掏暗器的,一低头细锐风声已到眉心,惊得纷纷弃了武器后退,慢一点的,感觉眉心一凉,那细针竟然有生命似的,转眼就要钻入自己眉心,惊得急忙双手去拔,然而感觉拔出来了,低头去看手上却又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东西? 趁众人惊怔,文臻已经翻身而起,她身子轻灵,一翻便到了门檐上。 然后她得脱攻击的轻松笑意在唇角凝结。 主屋门口,那个高个子男人不知何时又出来了,手中一柄青色的小弓,扬手便是一弓。 一支青色小箭电射而出,文臻正要跃下墙头,那箭却在半路爆开,射出一张黑色的带着倒刺的,倒刺青芒闪现,瞬间勾住了她的鞋子,然后便要覆上她全身。 文臻心中大叫苦也,什么都来不及想,猛地向后便倒。 这一看有毒,且和她在黏液里练出的拳法一样,是能将东西缠附的,一旦被沾上肯定甩不脱。 和满身肌肤溃烂而死比,她宁愿仰天倒下高墙撞破脑袋。 如果运气好的话,有一段墙下是草地…… 天空在迅速拉远。 她忽然想起这一段墙就在门边,而门边的墙下是一段石头地。 特么的这运气…… 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按照女主惯例,这时候应该有帅帅的男主接住我…… 砰一声。 触及坚实的男子臂膀,和清淡却好闻的香气,隐约还有点熟悉的锅贴香…… 哇呀呀,金手指果然开了! 站定了抬头一看,唐羡之一手拿着个锅贴,一手扶着她后心,笑道:“早知道林侯这么不解风情,还不如还锅贴都送给我。” 文臻还没回答,就看见她家貌似男主那位,忽然直挺挺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德高望重一批人。 燕绥看也不看唐羡之,只道:“过来。” 看她一脸并不打算理会模样,只得又道:“墙要倒了。” 这下文臻赶紧走了,走了没忘记赶紧拉唐羡之——燕绥可能骗人,却不说虚话,他说墙倒一分,就绝不会少一寸。 唐羡之微笑任她拉着袖子,顺手还塞了个锅贴给她,道:“压压惊。” 确实还有点茫然完全顺着直觉行动的文臻也便接过锅贴,机械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那段高墙轰然倒塌,正塌在她面前,最前面一块砖头离她脚尖零点零一毫米。 惊得她嘴里的锅贴啪嗒一声掉了。 还以为你给我出气呢敢情你这是打算拿我出气? 她还没来得及说啥,一出手就拆墙的燕绥已经走了进去,从他迈进院子开始,那些因为墙倒十分惊讶却也迅速组成对抗阵型的汉子们,便开始节节后退。 不能不退。 宜王殿下每进一步,院子里便开启一道机关。 他上前一步,道:“允许你们住进来,不是给你们张狂的。” 啪一声,他身前巨大的青石板整个翻起,正撞在那些人身前的武器上,火花四溅,乒里乓啷,剑尖枪尖刀尖断了一地。 护卫们咬牙后退一步。一大队护卫奔来,在他们身后组成第二道人墙。 燕绥又进一步,“听不懂人话的,滚出去。” 轰隆一声,第二道人墙身下的草地忽然塌陷,一群人滚成葫芦,那塌陷的地面是倾斜的,里头好像是暗道,那些人真的骨碌碌顺着倾斜面滚了下去。 余下的护卫们惊惶地又退一步。 燕绥再进一步,“谁刚才出手的,自己跳进去。” 没人动,所有人面色铁青,绷紧面颊,死死守在门前三尺之地。 然后哗啦一下,头顶的大树忽然一响,伞盖断裂,柔韧的枝条间缠着同样柔韧的铁条,啪啪啪打落了一大堆牙齿,众人不得不后退,然后跳入刚才的陷阱。 燕绥身前机关啪啪翻开如连动的巨大机簧,他身后机关止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已经到了主屋之前,那高个子男子已经奔出,和一大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护卫,站在阶下,将主屋团团围住。 这一群人明显和前面几批不同,更为精悍,神色也更冷漠。文臻看见德容言工的脸色一瞬间也有了变化,显然这一队才是和他们旗鼓相当的精锐。 燕绥又向前一步。 “下人蠢,自然主子也蠢,怎么配住我的屋子。” 他一开口,那些人就绷紧了背脊,眼神四处扫射,有人看着天空,有人盯着地面,更多人仇恨地盯着燕绥和他的护卫。 然而异变却发生在好几丈远的墙上,先前那墙倒下之后,每隔几丈还留下一个柱子没有倒,此刻那些柱子上忽然射出无数长勾,呼啸着越过众人头顶,夺夺连声,钉在主屋的墙面上。 然后那些柱子轰然倒下,倒下瞬间的重力和拉力,将主屋的墙壁也四面拉倒…… 砰砰巨响,烟尘弥漫,瞬间林飞白住的主屋里只剩下几根柱子支撑的屋顶…… 所有人都看见榻上懒洋洋躺着的林飞白,抬起头来,眼神迷茫,手中的一杆烟枪袅袅冒烟。 满院寂静。 便是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世上最凶恶最毒辣的人的三纲五常,一时间也被震得不能言语。 宜王殿下难缠难对付之名传遍天京。 今日才见真颜色。 …… 文臻觉得自己也瞬间迷茫了。 印象中那个坚刚冷锐俊挺出众的林飞白呢? 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民国时代旧照片烟馆大爷一样的黑瘦猴子造型? 文臻在现代那世没有机会接触那玩意,所以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巨大的改换和冲击,一时惊得锅贴又掉了,一把抓住燕绥的胳膊,紧张地道:“他们送你福寿膏了?你吃过没有?啊?吃过没有?” 燕绥低头看她一眼,只这一瞬,他刚才杀神一般一路从烟尘中走来的形象,忽然就不见了。 忽然他眼底春花开,春水漾,春情弥漫,春光慢慢。 顺手便将文臻拐进了胳膊里,满不在意地道:“……似乎……” 文臻紧张地看着他。 “没有。” 文臻舒出一口气。 那边林飞白已经暴躁地跳了起来,大骂:“谁毁了我的福寿膏!” 文臻问燕绥,“陛下的旨意是要我帮助他吗?” “他受伤回来,不思饮食,日渐消瘦,陛下是想你给他调养。”燕绥微微皱着眉头,“或许,觉得你想法行为和别人不一样吗,指望着你能有办法吧。” 文臻点点头,一指林飞白,“那就把他先捆了吧。” 燕绥对这个要求乐意得很,一挥手,德容言工便上去捆人,三纲五常要拦,燕绥淡淡道:“本王不能杀林飞白,杀你们容易得很,谁拦杀谁,等你们都死了,林飞白没了药,我看他还能活几天。” 三纲五常顿住脚,那高个子男子默然半晌,咬牙后退一步。 文臻和燕绥便在众人仇恨的目光中穿过,面不改色的夺走福寿膏,没收烟枪,将大吼大怒的林飞白捆了起来。 “吵死了”,文臻笑嘻嘻说一句,燕绥便让人用软布堵住了林飞白的嘴。 林飞白被捆在地下,赤裸的胸膛上一道道都是自己挖出来的血印子,新痕叠旧痕,密密麻麻,看着令人发瘆,他自己却好像根本不觉得任何痛苦,犹自扭动挣扎,嘴里呜呜不绝,细细听来都说的是个“药”字。 他的护卫们都悲愤地扭过头去。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呛然拔剑,也不知道是要自杀还是要杀人,被那高个子男子抬手打掉,冷然道:“侯爷受辱,身处虎穴,再不珍重自身,你是要侯爷死得又快又屈辱吗?” 说完他对着燕绥文臻噗通一跪。 再二话不说砰地磕了个头。 再抬起头来时额头血痕殷殷,说话却还是那个幽幽静静语调,道:“师兰杰愿以自身性命向文姑娘和殿下赔罪,只求殿下再赐福寿膏一罐,我家主子,没那药不行!” 文臻笑嘻嘻看着他,点了点头,答:“不给。” 也不看他表情,也不看四周众人要滴血的眼睛,一转身道:“刚才你们没让我说话,现在都给我听着,你家侯爷,是陛下交给我的,所以他吃什么,做什么,用什么,我说了算。你们不同意,那就是你家侯爷抗旨,宜王殿下分分钟把他送到牢狱里,就他现在这德行,也不用我们做什么,分分钟死翘翘。记住了?” “你不给他福寿膏,他才是很快会死!天京最好的大夫都这么说的!你这毒妇!侯爷就是给你害到边关去的!你就是想他死!” “我和殿下要想他死刚才那机关直接招呼他就够了!”文臻的笑意泛着冷光,“一群蠢货,听不懂人话就不要听。总有一天要你们真心哭着向我赔罪!” 一边赶苍蝇一样挥挥手,那群护卫只好在师兰杰的带领下,含泪被德容言工赶出去,文臻听见师兰杰出去的时候厉声对手下道:“飞鸽传给神将!” 哈,这事儿怎么好像还没告诉林擎? 好啊,小孩犯错向大人告状,接下来大人是不是很快就会带着小孩回来找场子? 文臻很期待看见那个名动东堂的家长。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遮住,燕绥的声音响在头顶,“听见林擎的名字,你为何如此兴奋?” 文臻想你是埃克斯光钛合金眼吗?嘴上却装傻,“有吗?不不不,我对老男人没兴趣。” 燕绥这才满意,下一秒他眉头又飞起来了。 因为文臻说:“亲爱的殿下,我们把林飞白搬到咱们院子里去住吧?” …… 燕绥最终还是把林飞白弄回了他曾发誓不许任何除护卫外的外男进入的院子。 林飞白的三纲五常扒着院墙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活像他家主子被卖进了小倌馆。 真正被卖进过小倌馆的宜王殿下表示,他才不想这么做。 非常了解他家主子的德高望重表示,这还不是因为文姑娘说了一句“亲爱的”,又说了一句“咱们的院子”,击中了咱们殿下泛滥的春心了呗。 而且据说文姑娘还私下答应了给殿下做点什么,至于到底做点什么,这只是德高望重听到了一言半语,具体的不知道。但看他家殿下那种看似不在意其实眼神蠢蠢欲动的模样,想必肯定做的不是外袍什么的。 但是很快燕绥就后悔了。 因为文臻不仅把林飞白安排住进了他刚刚弄好的,准备金屋藏臻的那个对称院子里,还和一直看热闹的唐羡之约定,请他每天来弹一次琴。 唐羡之是东堂公认的音律大家,曾经找回失传已久的名曲谱《天音散》,还曾辅助乐府及太常寺重新审定皇室十八大乐,是从理论到实战都走上巅峰的人物,现在被她用来挽救失足青年。 唐羡之居然还十分乐意地答应了。他越乐意,燕绥就越不乐意。 燕绥刚想表示反对,就被文臻的糖衣炮弹给击飞——文臻双手捧心,甜蜜蜜地和他讲:“殿下殿下,我刚想出一种极品的好东西,叫珍珠奶茶。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最香甜柔滑的饮料,你想不想喝?里面还有可以吃的珍珠哦。” 燕绥瞧着刚才面对师兰杰满脸戾气,对三纲五常围攻面不改色,说跳围墙就跳围墙的某个萝莉身金刚心的丫头,再看看面前这个洁白柔软,眼眸弯弯,酒窝深深的丫头,忽然道:“你看起来真像个蛋糕儿。以后叫你小蛋糕。” 外面香软,里头一层层的厚厚的谁也看不见,每层滋味都不一样。 文臻弯起眼睛,“殿下爱吃甜食,是人家的小甜甜呢。” 以为某人要被恶心得抖一抖的,结果他唔了一声,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也不和她计较住宿和弹琴的事情了,满意地走开了。 啊殿下我真的GET不到你的爽点! 容光焕发呵呵一声——肉麻就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女主人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屋子里头有些动静,却是林飞白醒了。 他在被搬到这个院子的过程中,很是折腾了一番,但文臻的唯一要求就是,“当他闹的时候,捆起来,堵住嘴,坚决不给福寿膏。” 她也要求德容言工看好三纲五常。绝不允许任何人偷渡来一点福寿膏渣,谁出了纰漏,谁一辈子吃不到她的菜。 这可怕的威胁连同对三纲五常的旧恨,令德容言工十分上心,日夜巡逻不休,一只母苍蝇都要掰开腿看看有没有假充怀孕夹带。 文臻把林飞白弄到燕绥这里,就是为了严防死守,先杜绝福寿膏的来源。 这件事她比较上心,一来,是圣旨,关系她的自由和前途,虽说陛下可能也不太清楚福寿膏的危害,只是要她调养林飞白,但是她做得更好,封赏自然会更多;二来她对林飞白有歉意,不管怎样,林飞白落到这惨状和她有关,真要被福寿膏害死了,她怕被某位举世闻名的家长找茬。三来,她也希望让燕绥亲眼看见福寿膏的危害和难戒程度,不知怎的,她就很担心燕绥会碰这种东西,感觉这种容易让人沉迷的神秘玩意儿,最容易令这种好心重又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家伙中招。 她也问过是谁献给了林飞白这东西,这东西最初又产出在哪里。据说是一位路过郎中,自然无处查找。但这东西,据见多识广的燕绥说,好像在一个相邻小国普甘那里见过。 文臻想,这东西如果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了用途,用来毁一个国家都不是难事。 文臻觉得,如果下手的人在暗处,如果自己能尽快帮林飞白戒了毒,那么那个下手的人会不会认为福寿膏没用,而放弃继续把这可怕的恶魔放进东堂? 无论如何,这事得立即上报给皇帝。 门忽然打开,林飞白出现在门口,一波发作过去,他看起来十分虚弱,腰背微微有点佝偻。 文臻做好了被他大骂乃至出手的准备,他却并没有动作,只忽然道:“福寿膏有问题?” 看文臻点头,他又道:“很难戒?” “林侯你很有智慧,性格也刚强,我很看好你哟。”文臻笑眯眯赞他一句,又道,“你一切听我的,我保你没事。” “我不知道……”林飞白茫然地道,“有时候非常想要,非常……那时候天地都是混乱的……脑子里只有福寿膏,我知道不对,可我无法控制,甚至连话都没法说清楚……” 他低头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先前护卫是不是伤害了你,无论如何,你是为我好,我代他们向你赔罪。” 文臻想起宁愿以命赔罪的师兰杰,想着林家父子驭下挺有一套,可惜护卫们的忠诚用错了地方。 她呵呵一笑,“不用赔。他们已经被打回去了,回头还得给我磕头。” 林飞白又看了她一眼。 两人此时站在廊下,林飞白个子高,一低头,只能看见文臻晶莹的鼻尖,和一弯总在微笑的嘴角,眼睛大概也在弯着,所以睫毛在簌簌扑动,密密如帘。 林飞白以前从未仔细看过她,印象中也就是个中人之姿,除了那种永不改变的甜美比较动人外,并无太多女子魅力。 然而此刻,当他清醒过来,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再看她现在的嬉笑如常,忽然便觉得佩服。 这个女子,无根无基,从山野小镇中走出,走过庞大繁华的闻家,走进人间至高的皇宫,一路过似乎点尘不惊繁花不改,但无形中便换了天地。 她是夏风春雨,最柔和的天地之气,悄然掠过润物无声,忽然旧貌便换了新颜。 他便是远在边关,也能听见她的消息。传说中皇帝身边红人,一手设立夜市并逐渐推广全国,创立了著名火锅店江湖捞,新鲜吃法一夜之间传遍大地,毫不藏珍,传授给世人无数新小吃,在短短时日间不仅丰富了东堂百姓的饮食种类,也给了很多穷苦百姓卖小吃养活全家的机会,她的火锅店始终在传授各种健康的吃法,在周边的定州已经开了第二家分店,并固定拨出盈利在当地设立读点,供贫苦生免费读——后一条尤其思路深远,利在千秋。 而且听说朝廷推行商税优惠,扶持商户政策能够顺利实施,以及近期和尧国世子的私下谈判也获得了很多利益,其间也都有她的一份功劳在。 今日她一眼认出福寿膏的问题,毫不犹豫出手,在三纲五常围攻下全身而退。此刻见他,没有嘲笑也没有表功,不过依旧一个甜蜜的笑。 初见时他以为那永恒的笑是谄媚,到如今才明白原来这源于内心永远的坚刚。 文臻感觉到他凝视的目光有点太久,好地把转开脸,林飞白立刻转开目光。 “不要现在说得好听,希望你最终戒毒的时候不要恨我就行了。”文臻笑眯眯说一句,便挎了篮子出去买菜,林飞白戒毒对体力消耗非常大,身体也已经受了损害,需要好好补补。 宜王府自然有人每日送菜进来,但那都是定好的菜色,而文臻喜欢自己买菜,在集市上逛,才可能遇到一些可遇不可求的上好菜色。 燕绥又不在家了,吃完她做的早饭他就出去了,据说今日有重要朝议,讨论要处理长川易家对西川易家的弹劾,长川易勒石上朝廷,称易燕然与西番勾结,私下贩卖盐铁籍等物给西番,还和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有秘密交往,长川易家愿意为朝廷分忧,帮助朝廷解决这狼子野心的易燕然,只需要朝廷拨点银子粮草,调附近边军适当相助,并允许事后长川并走西川相邻的土地八百里,就马上出兵西川,把狼心狗肺的易燕然锁拿天京问罪。 燕绥说这件事的时候虽然依旧神情如常,文臻却听出了语气讥诮,她也觉得很搞笑,易勒石这是脑子被门板挤了吗?当这满朝人精听不出他的用意?不就是想占西川的地盘吗?扯这个理由,骗朝廷出兵出钱帮你斗败易燕然,然后你势力扩充,占据两川之地,最后成为一个比两个分裂的易家更难对付的超级庞然大物? 朝廷群臣们脑子又不可能齐齐被门板挤过。 总把别人当傻子是病,得治! 但燕绥觉得可笑的点并不是这个,因为这么荒唐的提议,朝臣竟然还有不少人赞成,就连跟随陛下最久的单一令,都犹犹豫豫地表示也不是不能考虑,让人颇觉不可思议。所以原先第一次朝议燕绥是没去的,听说了之后他想去围观一下精神病集体发作现场。 文臻便笑,笑完和燕绥对望一眼,两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的坑货都在对方眼睛里读到“这是有人作祟吧?”的字样。 文臻尤其觉得怪,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群臣不可能一起得失心疯,再说前几日,宫里针对她的那起巫蛊事件,明显背后就有长川易家的影子,但是最后听说点金被处死,太医院最早指证她的那个太医自杀,慎嫔的一个宫女被处死,因为当天是她在尚宫监合作冒充点金的,那宫女一口咬定抹银的尸体是她处理的,法也是她做的,并很快咬舌自尽,随即慎嫔也悬梁自尽。 那个慎嫔,文臻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好像是个性情有些怯懦的妃子,也是宫中为数不多的没有门阀背景的妃子之一,这样的妃子,没有德妃的运气,在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宫廷里湮灭是迟早的事。 但说法归说法,点金和那个宫女到底被审出来什么,也只有参与这事的人才清楚。文臻之所以一句不问,就是知道朝廷处理事情,不是黑就黑白就白的,也不是非得得出明确答案的,得出明确答案也不代表就要令天下人都明白,甚至不代表有罪的人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到了这个层次,很多事,首要考虑的是稳定、利益、各种牵扯和博弈。所以哪怕窗户纸一捅就破,也不一定会捅,说不定还会加糊一层。 在她看来,这事儿再明确不过,她就是个倒霉被牵连的棋子,背后是两易之间的争夺。 可惜,宫里有个长川易家的皇后。 唐瑛也被逐出御门监,他原本无事,不过是将刘尚带到御前,这个可以推说是刘尚欺瞒,他的主要问题出在后来伤害定王燕绝,据说唐瑛得了失心疯对定王燕绝下手用针戳燕绝脚底并背后袭击定王被抓获,在宫内传为闻,燕绝被唐瑛伤害得卧床高烧至今未起呢。 刘尚听说是被打死后拖到乱葬岗,但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这样的小人物,本也没有更多人关注。 闻近纯涉嫌收买点金陷害她,但是这事被太后挡回去了,太后亲自作证,说闻近纯虔心礼佛,怎么可能行这种阴私之事,而且那几日也从未出过宫门。谁敢质疑太后的话,那自然是打道回府。据说闻近纯因为不怕吃苦,事佛至诚,得了太后欢心,大抵要从香宫出来,直接到太后身边伺候了。 文臻表示对打不死的小强纯万分的钦佩。 这些都是听德容言工八卦的,言之队本就负责消息搜集传递之职责,听完八卦她便去买菜。 经过前院的时候,正遇上唐羡之坐在他家特制的买菜车上等她,文臻一看见坐在造型很接地气上的仙气飘飘的唐公子,便忍不住笑了。 “吃了你的锅贴和酸辣汤,自然要投桃报李,比如,帮你砍砍价。”唐羡之伸手给她,文臻很自然地上了车。 马车驶出大门时,坐在院墙上看守的,是今日当值大门的工于心计。 工于心计抱着膝盖看着两人结伴出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吧,他就说了,这女人水性杨花,到处撩拨。主子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好的性儿,居然能让她把奸夫一个个往家里带。现在好了,主子一出门,她就和奸夫出门逛街! 工于心计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盘算着等下怎么和主子告状。 身后有辘辘车声,他回身看见良工巧匠赶着辆车子过来,车子有点像唐家那辆买菜车,但是明显比那辆更大更讲究更复杂,良工巧匠有点着急地问他:“老大,看见文姑娘了吗?我今早慢了一步,忘记把这车早点赶出来了,这还是主子特意嘱咐了的。”又道,“如果她出去,您可别忘记告诉德高望重一声,主子吩咐要派人跟着她保护的。” “哦,没看见,也许回屋子睡觉了?”工于心计慢吞吞爬下来,“车子有什么好准备的,人家本事大得很,随时都有野男人提供宝马香车呢。” “老大你说话怪怪的。”良工巧匠把车子往回赶,“还有,你怎么总是对文姑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文姑娘很好啊,烧菜多好吃。你可别把咱们的未来王妃给得罪了!” “呸,烧菜好吃就能成王妃了?那咱东堂这许多厨子殿下娶得过来吗?” “老大你这话就不讲理了啊。” “我还觉得殿下不讲理呢。那么多好姑娘喜欢他,怎么偏偏看上这个厨子。一脸乖黑心肠,对殿下也不见得有多好,迟早殿下得看明白这是个什么货色!” “老大你少说几句,说不定咱们的名字将来还指望她帮忙改掉呢。” 工于心计吐一口唾沫,“她要能成王妃,我名字随便她改!” 文臻在集市上,忽然打了个喷嚏,愕然望天,“谁在骂我?” 她身后的挂车上,菜已经堆满了车厢,甚至里头还有一只羊。文臻准备给林飞白喝羊奶。这东西营养丰富好消化,对病人最合适了。 又买到了上好的犬牙鱼和牛肉,那犬牙鱼有点像现代的高级鳕鱼,最是细腻高营养,牛肉在古代一向很难得,因为轻易不许屠宰,这是特地从关西州运来的当地的一种长毛牛,肉质细腻肌理分明,还有色泽鲜亮的雪花纹,文臻见之大喜,第一瞬间就想燕绥可以吃到煎牛排了,顺便还买了牛尾,想着得叫燕绥找林擎弄点西红柿种子来,番茄牛尾汤得是一绝啊。 在车上,文臻难免要和唐羡之聊聊天,有意无意试探了唐羡之的想法——她有点不能理解唐羡之真能安心在天京为质,别的不说,唐家乐意吗? 唐羡之只笑道:“走有走的理由,留有留的理由。如果有更好的理由,便是再留长一点也是无妨的。”说完笑看她。 文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总不能是为我留的吧?虽然咱俩一起买菜砍价是珠联璧合,整个市场闻风辟易,聊起美食也是头脑风暴,牛尾汤我还没想起来是你先提议的,但你这么看我是几个意思? 还没想清楚,忽然看见一个人,不禁咦了一声。 此时正经过一座寺庙,东堂因为太后信佛,寺庙香火很盛,城中也不少寺庙。一人正从山门走出,身后一个老僧合十相送。 那不是皇叔,永王燕时信吗。 此时燕时信目光一转,也看到她和唐羡之,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和老僧告辞,走了过来。 既然撞见了总不能不打招呼,何况这位皇叔和她虽无正式接触,但也帮她解过两次围,文臻急忙跳下车行礼,又顺嘴邀请他回家吃饭。 这是厨子的习惯,邀请完她就囧了,回家?回哪个家?燕绥会不会把她和她的客人一起扔出去? 所以她就是顺嘴客气一下,皇叔你千万不要答应哟。 然鹅皇叔没听见她的心声,人家不像她,人家是个实诚人,实诚人笑一笑,居然点了头。还和唐羡之道:“老三是个小气的,早听说他府中颇别致,到现在也没请我这个叔叔瞧过。” 唐羡之便笑,道:“我寄住了几个月,到现在第二进院子还没进去呢。” 燕时信便笑看文臻,道:“听说老三以院子论亲疏,能进他三进院子的就是至亲,不知文姑娘住在第几进院子?” 文臻瀑布汗,心想我能说我一直住在他床上吗…… 好在燕时信和唐羡之,一个暖男,一个是接地气的仙子,谁都不会令人难堪,这话也就是个闲话,转眼就被唐羡之接过去了,两个男人谈石头谈雕刻谈法谈音律,说说笑笑,客气中不失亲切,文臻则在默默发愁,祈祷回去的时候燕绥千万不要在。 好在她运气不错,到了王府果然燕绥还没回来,第一进院子已经归了唐羡之,宜王府的人现在多半从另一个门出入。文臻随着唐羡之进了他的院子,这院子也有自己的厨房。今日买的好菜,总不能就这样全部送回后院去,只能大半拿出来先招待客人了。 她熬了香芹牛尾浓汤,煎了牛排鳕鱼双拼,做了芫爆牛里脊,黄瓜拌麻辣牛肉,再来个清爽的罗汉斋。 牛尾香烂,吮骨肉脱,汤汁醇厚,牛里脊香脆金黄,配上芫荽如金镶玉,麻辣牛肉辣香冲鼻,入口便觉劲爆,回味则口舌生津,夏季吃稍稍燥热,配上清爽脆嫩的黄瓜正好,罗汉斋素菜齐全,各种来自苍南的昂贵菌类加上木耳萝卜豆芽荸荠,嫩鲜香脆口感交杂,纯素也能让人感觉到不输于荤菜的醇美。 但这些都是很好的,却不及那牛肉鳕鱼双拼的灿烂光华,最好的食材只适宜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如美人天生丽质,脂粉太多便污了颜色,这牛肉鳕鱼材质极好,适合煎制,文臻怕古人不适应一刀下去血水滋出,便煎了七分熟,微微有点血丝,却将香气极完美地锁紧在肉中,切开时那浓烈的香气似要喷射而出,以至于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住了呼吸。 文臻原本听说皇叔是在家居士,担心他茹素,所以虽然素菜只有一样,但分量十足。 但很快她就发现,我们的皇叔潇洒自在,素也可,荤也可,用他的话来说,人世间诸般美好,不可拘泥,美味在前而错过,佛祖也要怪罪的。 文臻在做菜之前就命人把剩下的食材送回燕绥那里的厨房,一边吃一边担心等会燕绥回家发现了杀过来,或者怕香气太浓烈了被发现杀过来……担心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不对劲。 了怪了,她在怕啥?她又不是招了情人在家吃饭的有夫之妇? 这里已经算是唐羡之的地盘,和燕绥互不干扰,买菜是唐羡之陪着买的,钱是她自己的,她是个自由人,爱和谁吃饭和谁吃饭,她在怕啥? 这么一想,文臻就坦然吃饭了,并且为了鄙视自己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吃得尤其欢实。 今天唐慕之也不在,据说新哨子送到了天京她去接了。 文臻心想唐家这样是真的安心让最重要的一对儿女留天京了? 席间皇叔问起住在这里的林飞白要不要一起来吃饭,文臻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林飞白的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一定不愿意林飞白的状况被泄露出去,便撇撇嘴做一脸无奈,道林侯看她不顺眼,从不理会她,她也不敢打扰。 她这样子,别人自然不能再问,宾主尽欢吃完饭,唐羡之便道,劳她这一餐美食,又是从未见过的别致,得给她个谢礼。 没等文臻拒绝,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柄弯颈流弦的琵琶,铮铮而鸣。 只听了几个音,文臻便在心中叹一声。 音律大家,非同凡响。 她见过他弹琴,已是云端仙人山中高士,铮鸣间可见高天,见沧海,见流霞,见蓬莱,见天地间一切美好如心间生花,而云天之外有仙人探掌拨云霞。 如今的琵琶却又是一种风情,那双修长优美的手如生弦上,慢而不断,疾而不乱,点抹抚拨之间便起妙音,云生雨上,莲倾波中,瑶池里白玉台上散了满地珍珠,清脆玲珑。 文臻忍不住喃喃念: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叮然长鸣,唐羡之洁白的手正在弦上一个优美的飞掠,结束了一段令人头脑也似清逸起来的乐章,听见这几句不由目光大亮,赞道:“想不到文姑娘文采了得!” 文臻痴痴道:“抄的……都是抄的……” 一边的燕时信也在击节赞叹,道:“曲美调美词也美,人间难闻。” 文臻心神还有些恍惚,随口道:“如此好曲,只缺优美歌喉。” 她这话出口,忽觉四周气氛略微有变,然而转首去看,却又没有异常,唐羡之浅笑拨弦,垂下的乌发光泽润亮,遮半边面容如玉琢。燕时信坐得笔直,煦煦温阳,气质柔和里微带沧桑,依旧非常吸引人的叔控之宝。 随即燕时信道:“我歌喉虽不佳,但也愿献歌一曲,以谢文姑娘之佳馔。”说完便启唇作歌。 文臻受到了惊吓。 一来她没想到燕时信会唱歌。东堂朝堂有爱唱歌的习俗,说是开国皇帝爱好唱歌,世代皇族也多有善歌者,所以经常皇帝老子和百官开会一言不合便开唱,说人话就是“君臣偕乐载歌载舞”。文臻之前听说过,但是始终无法想象性格沉静的皇帝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在大殿上搭膀子跳舞这种太美令人不敢想的画面,后来又听说皇帝体弱,所以唱得比较少,也便心安,为此还曾经发散一下思维,想象了一下万一燕绥当皇帝和群臣载歌载舞的画面,结果生生打了好几个寒战。 二来她没想到他说唱就唱。还真是皇族善歌,一点矜持都没有! 三来她没想到他唱得这么好! 燕时信的嗓音和他本人气质有些相似,醇厚宽广而略带沧桑,简单来说就是非常有韵味,文臻一听就知道他是高手,气息转换,吐字音准,都非常出色,那首歌也曲调特别,悠长舒缓,淡淡哀伤,本来并不适合琵琶的玉珠玲珑之声,然而细细听下来,却令人觉得心间如洗,天地空濛,万物在这样的长调中淡化如水墨,只留那人那歌,一身禅意,半袖山风。 文臻听得出了神,忽觉曲调有一点点不对劲,好像有细微的变化,她不懂音律,只凭直觉,因为曲调音韵都太美,所以出现一点点不和谐,都会令人如鲠在喉般难受,随即她觉得什么东西往心间钻了钻一般,心噗地漏跳了一拍。 这感觉一瞬即过,快到令人简直无法捕捉,她还没反应过来,琵琶声又一声异常,却又和先前不同,像一抹游魂一般,倏地滑过,她心跳一平,这时候燕时信正唱到一个高音,他的音域真真宽广,一个高音越拔越高越拔越高一直不停歇似乎要直上云霄,文臻的心也似被那高音吊得不断上飏上飏再上飏…… 忽然“嘎——”一声刺耳。 文臻霍然惊醒,心脏像是从高空坠落,自己都仿佛听见了那“咚”一声巨响,撞得肋骨都似生痛,她按住心口,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过了半晌她慢慢转头,才看见唐羡之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修长洁白手指上一抹鲜红涔涔而下。 琵琶深黑弦雪白,而血红如火,这一霎色泽的鲜明与肃杀令人心惊。 文臻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感叹,:“什么叫天籁之音,这便是了。” 对面,燕时信双手按膝,慨然道:“久不开嗓,见笑。” 唐羡之慢慢用布巾擦干净手指,也笑道:“琵琶好久不用,弦涩了,实在是献丑了。” 文臻看着这两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然后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 燕绥回来时,发现自己的成语护卫们神情比较古怪。 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文臻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良工巧匠抢着道:“殿下,我们找不到文姑娘。队长说她没出去在家,可总队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了,我们没能跟上去保护!” 工于心计翻着白眼,嘟囔着道:“是是是,我这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也当真。她确实出去了,和那个唐羡之去买菜。趁主子不在就和外男勾搭一起,这种人凭什么保护她……” 他在燕绥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但犹自不服气,道:“主子你尽惯着吧,这女人,出去带一个,还带回来一个!有完没完了都!” 燕绥眉头一挑,“谁?” “永王殿下……哎主子你别走啊,主子你去哪里……” “能去哪里?没闻到香气吗?没听到歌声吗?” “哎哟喂,那边吃吃喝喝弹弹唱唱,主子奔波一天还没吃饭,这有点惨啊,你说等下文姑娘会不会倒霉?”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难道不是主子噗通一跪,求文姑娘赶紧回去做饭吗?” “啊哈哈哈为什么想到这画面我觉得有点开心啊。” …… 文臻很快就想起来自己遗漏的事情是什么了。 唐羡之的院子是燕绥的,和燕绥的主院也只隔着几道墙而已。而墙是挡不住香气和歌声的。 燕绥如果回来…… 刺激大发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依旧坐着没动。 不知道是不是发烧后遗症并又劳累了一上午,她现在有点懒,不想动。 她不想动,主人却不想留,唐羡之微笑道:“永王殿下,文姑娘,请恕我不能留客了,我得赶紧把这琵琶给修理一下。” 燕时信一笑起身,文臻只好也赶紧起身,一边道:“那我把这些吃剩的收拾一下。” 一边收拾一边想有的菜也没怎么动要是燕绥还没回来,回锅一下给他吃好了,这么好的食材。 还没来得及端起盘子,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不用收拾了。拿回去也是喂狗。” 文臻想哎哟喂咱们真是心有灵犀,然后才反应过来——香菜精到了。 一抬头,她的小甜甜面无表情眼底戾气满满地飘过来,连他叔都不理,看一眼桌上的菜色,文臻觉得他眼底的戾气化为实质一定能将这个不小的院子填满。 燕绥也不理她,只对唐羡之道:“听说阁下很会买菜,稍后本王建议陛下请你去户部做事,也算不浪费人才,户部那里还有官员员舍提供,正适合你。” 唐羡之一笑道:“正想着为我朝效犬马之劳。”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转开,文臻总觉得唐羡之话里有话,但现在可不是挑事儿的时候,急忙把燕绥拖走,回去打算给他照原样做一份牛排鳕鱼双拼。 她去餐柜取西餐刀具,这些餐具都是她上次在宜王府就已经画过图样让人照做好的。刀叉勺俱全,都是上好的精钢打制,在古代,这算贵重金属,不拿来制作武器,做餐具,实在有点浪费,她一开始没有想到这点,和燕绥提了,后来明白了这个道理,有心想收回这个要求,然而这次来看,燕绥早就做好了。 但是只做了两套,一套大一点,雕刻着四爪飞龙,一套小一点,雕刻着梧桐凤凰,两套雕刻都十分灵动,据说是雕刻大师商醉蝉的手笔。 文臻表示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文臻在餐具柜看见这样的两套雪亮的餐具的时候,发了一阵怔,最后逼自己不去想那套凤凰的是为谁准备的,自动想象了一下良工巧匠拿着那套凤凰刀叉的模样,想得乐不可支,叽叽咯咯笑了一阵,笑完笑容瞬间又敛了,默默转身,决定不只做牛排了,要给燕土包子来一全套的西餐。 她笑的时候,燕绥探头进来看,正看见她对着那套凤凰刀叉笑得花枝乱颤。 等文臻做好餐点出去的时候,发现刚才还气压低沉的某人,脸色已经阴转晴了。 都说六月天娃娃脸,这话不对,明明是六月天燕绥脸! “今天我们吃西餐。”她笑着宣布,在燕绥面前摆开刀刀叉叉一大堆。 第一道是水果蔬菜沙拉。燕绥认为这是敷衍,表示拒绝。 文臻也不理他,便把浓汤和牛肉鳕鱼双拼排这个主菜上来。 燕绥对着那半红半白的大盘子,不动。 等人伺候的少爷。 文臻双手抱胸,笑眯眯看他,“殿下,吃西餐,首先要夸赞菜色的美好,以此感谢女主人的辛劳哟。” 殿下的耳朵自动只接受到了“女主人”三个字。因此对这个要求接纳度非常高。 只是要怎么感谢? 亲一下吗? ------题外话------ 亲一下吗?给张票我就告诉你答案哈哈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长夜微光谁问情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亲一下吗? 洋外礼节不是都是亲吻礼吗? 燕绥觉得洋外挺好的,以后要和父皇建议师夷长技,首先从感谢礼开始。 文臻走了过来,燕绥想着是站起来亲好呢还是坐着等她过来呢? 文臻蹲了下来。 燕绥想这高度不对啊,要么就亲额头? 文臻低头。 燕绥想亲头发吗? 她昨晚洗头没有? 等等,她为什么把脑袋凑到他腿上? 难道所谓的洋外感谢礼是她亲他? 这姿势,她打算亲他哪里?!! 殿下觉得受到了惊吓! 受到惊吓的殿下有点僵硬,但觉得可以就这么僵硬下去。 洋外礼节嘛。 总要先体验一下的。 他是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人…… 文臻蹲下身,将准备好的雪白餐巾,铺在燕绥腿上。 她铺的时候,感觉到燕绥腿面绷紧,似乎有点僵硬。 她也没在意,铺好之后头一抬,“咦,你脸色怎么怪怪的,饿的吗?” 燕绥默然。 这个是什么玩意? 打算用来干嘛? 反正不可能是亲完用来擦嘴了,难道是发现了他的一点点变化给他挡住某处的? …… 半晌,他哑着嗓子道,:“是啊有点饿。” “别急哦,咱们今天好好体验一下西餐,这样下次我在宫中办西餐宴会的时候,你就可以嘲笑那些土包子啦。” 迅速平复下来的燕绥终于能用某种虫子退却后恢复正常的脑子想象了一下,觉得这种“别人都不会她只先分享给我比父皇还早”的感觉不错,欣然接受。 “西餐正餐呢,一般两副或者三副刀叉,左叉右刀。使用顺序是由外向内。先拿最外侧的吃开胃菜,中间那把吃副菜,最后一把吃主菜。”文臻给燕绥示范切牛排,“要先从左侧切起,切一口就吃一口……” 一刀下去,有血丝微微沁出,文臻满意点头,火候正好。 “怎么有血丝?” “牛排不可全熟,否则太老……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喜欢切得齐整的……这样。” “有血丝。” “有血丝最鲜美了……” “有血丝。” “废话,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燕绥默默吞下了瞬间变身的恶魔萝莉硬塞进嘴里的牛肉。 文臻对此只有一个字评价。 “贱!” 吃完一口牛肉后,难缠精就不再试图哔哔,并对盘子里切好的大小一致的肉块表示满意。 他吃到一半要说话,文恶魔已经笑眯眯地道:“要放下刀叉才可以说话哦。” 他刚放下刀叉,文恶魔又笑眯眯道:“吃西餐放下刀叉也是有讲究的哦,要把叉子的齿朝下,刀刃向内。” 燕绥刚摆好。 “不可以并排放哦,不然表示你不要吃了,你不要吃了吗?” 燕绥:…… “你方才好像没这样要求皇叔和唐羡之?” “所以你和他们不一样呀。” 宜王殿下的微微炸开的毛,瞬间又被抚平鸟。 文臻满意地看着她瞬间调教出来的绅士,不得不说殿下是个好苗子,领悟力杠杠的。 可惜就是外表再绅士,里头还是黑的。 真人版阿德利企鹅。 燕绥一言不发吃饭,吃了几口忽然道:“我也会唱歌。” 文臻:“……嗄?”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那一脸懵逼杀伤力实在有点大,燕绥一脸“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你这个傻叉”又低头吃饭。 吃吃吃,一吃解千愁。 其间文臻听见工于心计的哭嚎声渐渐远去,问燕绥怎么了,燕绥淡淡答:“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文臻:“……” 说得好像他要被送上西天一样。 还有怎么感觉被内涵了呢? …… 吃完这一顿,气氛回归祥和,可燕绥的院子又闹起来了。 林飞白又发作了。 他嚎叫,挣断了绳子,砸烂了床和屋子里一切可以砸的东西,在那些碎瓷片上乱滚,用头砰砰砰撞墙,地面、墙壁,甚至屋顶横梁,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整个屋子乱得像被一百个人扫荡过,血迹飞溅,被子的棉絮被扯烂漫天飘,德高望重亲自上阵,顶着一头的棉絮和血迹,和三四个人死命拉林飞白,但发狂状态的林飞白战力可以比得上三个平时的他,德高望重容光焕发几个人浑身也多了很多条口子。 围墙外传来打斗声,三纲五常被德容言工拦在墙外,燕绥这里的机关实在太多,他们冲不过来。有人大叫有人嚎啕更多人在骂燕绥和文臻,骂他们男盗女娼勾搭成奸,骂他们落井下石故意虐待林飞白,骂他们黑心烂肚肠不得好死…… 燕绥一直没有表情地听着,并没有拉走文臻。 文臻一直笑嘻嘻听着,并没有受到打击表情。 里头砰然一声巨响,林飞白冲了出来,眼眸血红,毫无焦距,一拳打向文臻。 文臻没有动作,也扣住了燕绥的手。 拳头呼啸而至,携着入瘾至深的人无可压抑的巨大痛苦,风声如虎。 “林飞白,你忘记了神将的荣光了吗?” 拳头霍然停住。 “你忘记林擎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吗?” 林飞白颤抖着立在当地,拳头格格攥紧。 “你忘记这世间战场无处不在,你今日的失败就是来日林家的全线溃退了吗!” 林飞白后退。 “你忘记了谁教你骄傲,谁教你坚持,谁教你不死就是不输,但宁可死也不能跪着输吗!” 再退一步。 “你忘记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战胜,就没有资格再赢任何一次了吗!” 再退。 “你忘记林家就只有你和你父亲,你死于耻辱,下一个就是你父亲吗!” 再退。 “你要成为永远胜利的林家的第一个失败吗?” 林飞白站住了,脚跟已经碰到门槛,身后就是一片狼藉的房间,退无可退。 文臻不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一贯甜美的少女,此刻煞气凛然。 林飞白撞上她的目光,乌黑的,如他先前的拳头呼啸,轰然而至。 柔软的背后是铁甲一般的坚硬和冷。 他忽然转身,开门,然后砰一声关上门。 下一瞬文臻把一截铁链从窗口扔进去。 “把自己锁起来吧。自我控制都做不到的人,不配人帮忙。” 里头哗啦啦一阵锁链响,片刻,德高望重等人退出,看文臻目光复杂。 墙外还在骂,片刻后文臻上了墙,居高临下,对着底下的三纲五常。 德容言工在她身后,每人手中一个臭气熏天的粪桶。 “嘴脏的人,不配穿干净衣服。倒!” 下一瞬除了几个反应快的,其余人都成了移动的粪坑。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主子在我手上,我怕奉圣旨治疗他。谁再骂一句,我不会再泼你们,我喂你们主子吃屎。” “……” “骂一句吃一口。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满身粪臭的人们不敢不相信。 “你告到陛下驾前也没用,我可以告诉陛下,这是独特的芳香疗法。并且保证对林飞白有用。你看陛下听我的还是听你们的。” …… “现在,都给我走开,这座墙就是线,在林飞白走出这道墙之前,你们走近一步,我也喂他吃屎。” “在宜王府敢做任何小动作,我也喂他吃屎。” “我心情不好也会喂他吃屎。” …… “现在,亲爱的们,请你们圆润地离开我的视线。请没有被屎泼到的那几位上来打扫,务必不留下任何秽物和任何气味,你们留下的任何秽物,都会成为今天林侯的晚饭。” …… 德容言工颤抖地离开了。 特么的咱们的未来王妃不要脸起来简直比殿下还高一个段数! 三纲五常们臭气哄哄地离开了,离开时所有人都满身粪便,包括刚才已经避开的师兰杰等人。 没办法,清理完所有秽物,甚至挖坑三尺重新填埋干净的土和植被之后,是个人都不能保持干净。 为了避免剩下任何恶心东西成为林侯的晚饭,所有人换过衣服趴在地上一寸寸闻过摸过泥土,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敢离开。 从这一天开始,林飞白开始了他水深火热的生活。 他用铁链把自己焊死在床上。床则换成了铁床,文臻吩咐同样焊死在地上。 除此之外床头四角,只要林飞白有可能撞到的地方都被磨圆并包上软布。 地上也铺上厚厚的地毯。 文臻在屋子里安排了厕所,在锁链能到达的地方,以解决他的尿频尿急的问题。 她就住在他隔壁,林飞白的发作不分昼夜,为了抵抗蚀骨的毒瘾,每次都用尽了力气,再加上旧伤未愈,损耗极大,文臻根据闻至味的药膳方子进行改良,尽量选择好消化营养丰富的菜色,也不分昼夜地给他补养。除了太医开的调养身体的方子外,平日里少食多餐,不允许喝茶喝酒,不吃豆类食物,每日喝一杯羊奶。 他发作得最厉害神志不清的时候,文臻会派人通知唐羡之,唐羡之远远抚琴一首,他的音律号称一曲万金人间不可闻,虽然古人喜欢夸大,但确实技巧绝顶,优美迥彻,对安抚林飞白的情绪有不小的作用,他或在那样的音律中渐渐平静,或累极疲惫睡去。 很多时候林飞白在剧烈的痛苦中清醒,看见的便是摇曳的烛火,和摇曳烛火里那个端着各种汤羹,永远笑容甜美的少女。 他一开始拒绝她的照顾,不愿欠人恩惠的性格让他选择将汤泼掉或者拒吃,文臻也不生气,下次照样端了送来。 有一次他发作之后意识还不大清醒,看见那些热腾腾的汤水便心生烦躁,狠狠推出去的时候烫伤了她的手指。 结果他被她笑眯眯捏住鼻子卸掉下巴硬生生灌掉了其余的羊奶,第二天还特意告诉他因为她受到严重的伤害所以向师兰杰要了一千两黄金的医药费。 他听见她站在墙头上大声向师兰杰描述自己如何的脑子有病,如何丑态百出,如何瘦骨支离,如何涕泪交流。 听得他想死,胸中怒火腾腾燃烧。 从此以后他积极吃药喝汤,再痛苦也一口口咽下去——他不怕死不怕伤,但怕那个无耻腹黑的女人天天站墙头向三纲五常大谈他的隐私和丑态,先不说这样他以后有没有脸见人,三纲五常心里得有多煎熬? 他勒令三纲五常不能告诉父亲这件事,这万一三纲五常天天被她魔音贯脑逼急了,向父亲求助怎么办? 林飞白只好一切听从文臻,她叫吃就吃,叫睡就睡,叫锻炼就锻炼,有时候还要正襟危坐,听她给他说。 是的,说。 毒瘾对人肉体和精神的吞噬言语难以描述,昼夜晨昏在这个时候都没了意义,漫漫长夜在此时便显得特别难熬,白日里有各种声音,各种事端,还能稍微拉扯点注意力,到了万籁俱寂的夜晚,所有人都沉睡了,失眠者那种蚀骨的孤独感便在毒瘾的作用下被无限放大,大到像要将他整个淹没。 他不点灯,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几天时间瘦脱了形,像个瘆人的骷髅,只留下目光灼灼如不灭的星火。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沉溺在深海里,那里幽暗沉寂没有光亮,四面水流忽忽游动,不知是鱼还是怪物,他想起文臻曾经说过深海的鱼因为不见光,都随便长长,什么样儿都有,尽管发挥想象去想,想怎么丑,它们都能比你想象得更丑。 他好久没照镜子了,但想自己应该也比那些深海鱼更丑,丑到自己都嫌弃自己。 远处似乎有幽幽淡淡的乐声,又或者夏花伴着夜风在悠游作歌,心也随着那乐那歌坠落摆荡,在无际的深海里,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然后他忽然听见重重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特意要搞出动静,一路走一路乒里乓啷不绝,优美的乐声没有了,夏花的歌声也没了,只有那乒里乓啷,听的人心头烦躁,想要把人揪过来,脸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摩擦。 然后门拉开,文臻拖着个小凳子进来,坐在他铁链够不着的地方,先勒令他喝完一碗汤,然后给他讲故事。 讲之前还不忘记拿个本子做记录,说自己的故事都很值钱,谁谁谁四大名著流芳千古,不能白讲,记下来,以后和林擎要钱。 林飞白什么寂寥黑暗深海都没了,只想表示拒绝,然而没用,某人想做什么其实谁也阻止不了。 林飞白听见她唰唰唰翻小本子,叨念“先讲个啥好呢,感觉红楼梦不适合他这种钢铁直男,水浒传又太适合他了可能以后会更暴力,西游记这么可爱的故事还是给小甜甜先讲吧,那就三国演义好了,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嘛。” 林飞白的思路有点岔——小甜甜是谁? 自此开始每夜说。 林飞白一开始是拒绝的。 这都什么故事? 说的都是什么人? 那个曹操,如此奸诈,明明自己游荡无度,叔父好心教导,督促其父提醒于他,他竟然还诈他叔叔,装作急病倒地骗得叔叔焦灼告知他爹,等他爹来了以后又一脸无事,倒让他爹误以为叔叔撒谎,从此再也不信叔叔的告状。 奸诈! 和燕绥一模一样! 还是这个曹操,谋刺董卓未成,逃出京城,错杀吕伯奢家人,又杀死吕伯奢以绝后患。倒是辜负了陈宫捉放曹。 这什么人品! 还有那个三姓家奴吕布,为一个女人弑杀义父,枉为英雄! 刘皇叔也是道貌岸然,借荆州有借无还。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倒是英雄豪气令人神往,诸葛亮草船借箭舌战群儒一曲空城退司马也算千古绝唱。 吐槽很快就忘记了,身体里那种千万只蚂蚁噬骨噬肉的痛苦也似乎暂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个风云变幻三国争雄的世界里徜徉,为诸葛谋而叹,为司马奸而怒,为张飞莽而摇头,为关羽勇而击节……将军百战龙骨在,红颜零落花成灰,江流水转三国梦,却问英雄是阿谁。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旗卷赤壁马吞吴的三国梦境里走出,却发现对面的文臻已经困得坐在小凳子上睡着了。 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鸡啄米似的,竟然犹自能撑着身体不倒。 林飞白这才恍然想起,好像文臻也有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 每夜每夜,他从迷茫和痛苦中一身大汗醒来时,看见的都是热气腾腾的汤羹后她的笑脸。 他盯着她的脸,几天下来,她好像也瘦了一点,粉团团的小圆脸显出了些轮廓,反倒更显得秀致,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沾了点这夜来的水汽,闪闪烁烁。 那一点点光芒,是他长夜里的萤灯,光芒弱而不灭,飘而不断,看似冷峭,实则温暖,始终含笑挂在他的苍穹,引着他一步一步,向晨曦而去。 他忽然伸出手,手指指甲青黑色略淡了一些,指节仍然瘦骨嶙峋,嶙峋的手指颤抖着向文臻探去,很慢,像怕惊破一个泡泡一样光芒流转却又触手可灭的梦。 然而锁链随即叮当响起。 林飞白一颤,立即停下,小心地看一眼文臻,确定她没醒,才舒了一口气。 他凝视了她一会,看她在凳子上扭了扭身体,显然睡得不舒服。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床,很干净,他几乎没在床上睡过,为了锤炼自己,为了心中不灭的骄傲,为了不堕林家的威名,他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一丝放纵,只有肌肤磨砺在坚硬的石地上感觉到痛,他才能清醒地活着,清醒地抵抗。 他想了想,双脚踩住了自己的铁链,只留下了可以供手轻微活动的地方。 文臻坐的地方离床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他手指刚刚触及她臂膀。 一双手忽然伸过来,打横抄起文臻,靴子一踢将小板凳踢起。 林飞白抬头,就看见燕绥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眼神永远蔑视空茫的脸。 燕绥也不看他,一手抄文臻,一手拎小板凳,竟然连人带凳就这么呼噜走了。 林飞白靠着墙壁,没有说话。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忽然觉得,燕绥看文臻时候,那种永恒的令人心头发紧又不安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化。 有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东西。 他看她时眼睛分外的亮,哪怕是恼怒不满,也灼灼动人。 林飞白转头,窗户已经锁死了,看不见夜空的星,可他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闪闪地亮了,又有什么,悄悄地灭了。 …… 林飞白越发地消瘦下去了。 也越发地安静下去。 起初的挣扎嚎叫翻滚厮打越来越少,后期就变为沉默的压抑的抗争,无法发泄的抗争需要迸裂肌骨的力量来忍耐,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但人们反而更加屏住了呼吸。 三纲五常们以前每日还能远远地听着那些嚎叫,在担忧焦灼中确认林侯还活着,但此刻失去这声音,反而让他们发疯,有时候冒险去听墙角,隐约也能听见一些让人不安的对话。 “……越来越瘦了……” “看起来怕人……颧骨突得高高的,眼眶子深深的,就留两个大眼珠子偶尔滚一下,骷髅一样……” “可怜,也算一个少年英杰,落得这般模样……” 三纲五常听得心焦如焚,却束手无策。整日游魂一般在院子外游荡。 文臻有次出外采购回来,远远的看见师兰杰在道边跪着。 “姑娘,”他声音沉痛而悲哀,“放过林侯吧。如果他注定要死,让他痛快地死也是成全。” 说完他拿出几张大额银票,放在地上,道:“这是师某全部身家。献给姑娘,只求姑娘给他一点福寿膏。” 这个骄傲的护卫首领,说完便磕了一个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臻默然半晌,呵呵一声,上前去拿了那银票,塞在自己口袋里,走了。 福寿膏? 当然没有。 不仅没有,当晚林飞白还喝到了令他欲仙欲死的榴莲粉老母鸡汤。 …… 燕绥勒令文臻不能再独自行动,任何时候出门必须有不少于二十人护卫跟随。 也府里也一样,府里未见得比府外安全,三纲五常游魂一样,看见燕绥的院子都目光里燃烧怒火。 文臻现在也很少出门,她很累,这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熬过了生不如死的最初,还有一个更艰难更漫长的心理抵抗战要打。 每晚的喝汤时间变成了故事会,听众增加了一人——燕绥也做了个小凳子,每晚来听故事。 本来他这个长手长脚的,是不可能肯坐那种只适合矮子的小凳子的,但万物不可不对称,所以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子上。 林飞白很愤怒——本来是他独享的东西,为什么这家伙要来分一杯羹?他也吃福寿膏了吗! 燕绥也很愤怒——小蛋糕的所有东西都应该是我先享用,怎么这个家伙居然把三国给先听上了?不行,重讲! 文臻也很愤怒——特么的你们有完没完,不就听个故事,还分什么先来后到?幼儿园抢糖吗? 故事在她脑袋里,那两个本事再大也不能去挖,新仇旧恨,火星撞地球。 文臻讲到孙猴子抢来金箍棒,林飞白冷笑睨燕绥,“阁下当可感叹遇见知音。” 燕绥道:“我这不是为你么,有些人吃膏子把脑子吃坏了,正欠根棒子掏掏耳朵。”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调戏嫦娥被罚,燕绥微笑瞧林飞白。 “不知道怎的,听见这个我忽然想起林飞白小时候追在唐慕之身后,被她推到湖里。” 林飞白面无表情,“我倒是想起殿下从小被人夸赞耳垂大有福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孙猴子三打白骨精。林飞白冷睨燕绥,“朝中一直称赞殿下多智近妖,咱们也不明白这个妖指的是哪种妖,现在总算有答案了。” 燕绥微笑,“想起那个被孙猴子圈在圈里的唐僧,啊,被圈的日子还好吗?”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猪八戒娶妻高老庄,燕绥十分满意,“林飞白啊,听说你神将府靠近天京的最大的一个庄子就叫高家庄哎。” 林飞白点头,“父亲买了打算赠给殿下以后立王妃做嫁妆。”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讲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林飞白点头,“这名字好,殿下应该喜欢,都说殿下头角峥嵘,也不知是金角还是银角。” 燕绥取出一只玉瓶儿,装模作样对着林飞白,“喊你一声你可别应!”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某一天燕绥烦了,以千两黄金买到了文臻新故事的定制权,当天晚上,威武就能屈富贵一定淫的文臻开讲新故事,主角林妹妹。 当晚燕绥十分愉悦,屡次恭喜林飞白首次荣膺女主角。 无可取代啊,他这多愁多病的寂寞林。 第二天林飞白以两千两黄金中标,当晚文臻的故事会主角换成了浪子燕青,这回因为价格高昂,文臻不辞劳苦地进行了艺术加工,故事主题是浪子燕青和母夜叉孙二娘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 当晚林飞白恭祝殿下将来喜提贤妻如二娘。 …… 近来的风声越来越不好了。 林侯已经好多天没有动静,连燕绥也少出去了,那个院子里整日静悄悄的。 有时候越是沉静越是恐怖,众人心都压着,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很明显,德容言工们的巡逻次数也在增加,三纲五常被防范得更紧。 三纲五常为了应对随时可能突发的状况,也加强了戒备,每天晚上都有一半的人在警戒,就地驻扎在那个院子附近。 某一天深夜,忽然一声脆裂的爆响,随即一声女子的惊呼。 听声音像是文臻,三纲五常都立即被惊起,往院子奔来。随即便被同样很快出现的德容言工给拦住,两大和主子一样不对盘的护卫团就在墙上墙下,再次展开第一百二十八次的对骂。 里头却似乎有了动静,忽然又有一个护卫惊呼一声,大喊“不好了,里头打……”喊了半截停住,然而墙头上的德容言工已经纷纷变色,也顾不得骂战正酣,纷纷跳下墙头回去了。 这让三纲五常更加心如猫抓,都立在墙下听里头的动静,先是锁链巨响,然后又有崩裂之声,轰然一声大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破了,又有肉体跌落之声,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和怒喝,。喘息声听来是林飞白的,怒喝却像是燕绥的声音,还有文臻的尖叫,“他疯了!他疯了!”。 师兰杰再也忍耐不住,纵身上墙,一眼就看见主屋窗户竟然已经撞破,林飞白正手脚并用死死缠住燕绥,燕绥几次抬手俨然都是杀手的姿势,看得他心惊肉跳,而一边文臻的手上捧着一个小瓷罐,赫然正是他自己收藏的那一罐福寿膏! 地上林飞白咻咻如兽,头撞肘击腿锁指叩,虽然瘦成了鬼,依旧招招都是近身杀招,眼眸血红,神情里满是戾气,显见得恨极了燕绥,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大叫,“叫你们捆我!” “叫你们不给我药想要我伤口烂死!” “叫你们不给我药还要耍我!” 燕绥冷着脸,终于动了真怒,眉一挑幽幽道:“当真以为我怕了你爹不敢杀你!”抬手一掌拍在他肩上,将他重重地拍了出去。 林飞白倒飞而出,砰一声扎在地上,忽然一个打滚,扑向了文臻。 文臻惊呼急退,但林飞白此时身形如鬼魅,来得又意外,手一伸,已经从文臻手上把那瓷罐子夺走。 人影一闪,燕绥也到了,出手来夺那瓷罐子,林飞白抓起那罐子里的福寿膏就往嘴里塞,见燕绥来夺顿时怒极,手里另一把福寿膏猛地塞进了燕绥嘴里。 这一下来得突然,燕绥和文臻都怔住,林飞白飞扑而上,用肘死死压住燕绥的嘴,大喝:“你说这个有毒!那你自己也尝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大佬太疯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燕绥抬手将他掀开,急忙站起身想吐,但呕了几下,却没呕出什么东西来。 随即他冷喝:“把他拖走!” 这一连串变故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却惊心动魄,师兰杰怔在墙头一身冷汗,此刻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禁令,扑下去就要救主。 此时院子里乱成一片,所有人都围上去查看燕绥情况,也没人理会林飞白,师兰杰扶起林飞白,触及他骨瘦如柴的手脚,心中一恸,险些落下泪来。 林飞白却在笑,眼睛亮,师兰杰听见他低声道:“这下大家都一样了……” 这话令师兰杰心中一震,林飞白却推开他,低声道:“走吧,着紧一些,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这府里就不一样了……到时候,让他们来求我们!” 师兰杰咬咬牙,点头退了出去。 这一夜过后,宜王府似乎也没什么变化,院子修过了,窗户补好了,林飞白还是没能出来,燕绥有时上朝,有时不去。 三纲五常的沉默守夜依旧继续。 某个深夜,一个护卫发现德高望重捧着个上面盖着绸布的托盘进去了。 绸布下的东西轮廓看着有些眼熟,长长的一条。 三纲五常怀疑那是烟枪,一开始很是欢喜,心想许是那两位心软了,终于肯给林侯用药了,但是师兰杰否认了这个猜测。 他说如果文臻真的同意林侯用福寿膏,绝不会这么静悄悄的,用这膏子的一定另有其人。 福寿膏昂贵无比,总共就带回来两罐,一罐给文臻毁了,一罐给文臻没收了,那晚一番厮打之后又收了回去,但看样子应该还剩下有一半。 现在显然用上了。不是林侯,是谁在用?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众人对望一眼,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对福寿膏,他们并不是没有过疑虑,但是天京最好的大夫给林侯诊断过,说他这药如果不持续用下去,迟早是一个死。福寿膏未知的危害没人看见过,死亡的威胁却近在咫尺,他们不敢这样放弃林侯。 面对众人忐忑的目光,师兰杰十分冷静地道:“再等等。” 福寿膏就那么点,总会用完的。 过了几天,在王府门口等了好多天的三纲五常,发现出门的燕绥开始坐车,上车前惊鸿一瞥,脸色青灰,隐约竟有点像林侯前阵子的模样。 三纲五常对这样的气色很熟悉,一时心中又痛快又欢喜。 又过了两天,某天德高望重“偶遇”师兰杰,居然要请他喝酒。席间旁敲侧击,询问那福寿膏的来源。 师兰杰自然闭口不言。 又过了两天,师兰杰睡到半夜,忽然感觉屋子里有人,点灯一看,却是文臻。 对文臻,师兰杰不可能有好印象,当即要把她轰出去,然而文臻手一伸,掌心里五千两银票。 “什么意思?” “帮我买福寿膏。”文臻开门见山,“我答应你,分一半给你主子。” 师兰杰冷笑。 “福寿膏就两罐,是边关游医自己做的,我们从边关一直带到天京,现在你叫我到哪找去?” “那你就看着你主子活活痛死吧。”文臻也冷笑,“他背上的疮烂了,碗口大一个洞,迟早烂没了心肝肺。你不说,也算你帮忙送了你主子一程。” “燕绥遭报应了么?他怎么自己不来?” “殿下那脾性你不知道?他会向你低头?” “你不是说这东西有毒会上瘾吃多了会死吗?那别吃啊,像对林侯一样,把燕绥也捆起来便是。” “我瞎说的。药是好药,可我就不乐意给林飞白吃怎么了?”文臻呵呵笑,“哟,真是天真蠢萌傻白甜,你家主子和殿下斗了这么多年,怎么你还以为殿下喜欢他啊?” “是我蠢,以为奸恶之徒好歹能有底线……不说这个。明天我试着去买,买不买得到得看运气。” “我要跟过去。” “不行。那游医说了,两罐可能不够,他天京的侄儿有方子,但这东西里面掺杂了东堂管制的药物,一旦被发现就有灾祸,所以绝不许我之外的人去联系。” “不行。你这么恨我们,谁知道你买回来的是什么玩意。万一你在里头加料呢?”文臻翻白眼,“你们三纲五常里有没有女子?我也扮成你们的人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行,等我试着问问。” …… “那边有联系我们了,想要买药。” “林飞白现在在燕绥府里,燕绥诡计多端,不能不防。” “听说燕绥也中了招。” “这就更可疑了……那买药的是谁?” “林飞白的护卫头领。但我们怀疑,是那位女厨子,她就在宜王府,和燕绥关系不一般。” “仔细瞧着那边的动静,发现不对,就一起杀了。宁可损失人手,不可被人抓住把柄。” “是。” “如果来的是那个女厨子,把她抓来,当然,要保证万无一失,但有任何疑点,都立即杀了。” “是。” …… 入夜,气死风灯在深巷里随风兜转,映着微黄光斑里,黑色衣袂如流水般滑过。 师兰杰带着文臻,七拐八弯,兜了好几圈儿,才扣响了一家小院的门环。 一轻三重,先急后松,过了好一会,才有人打开门户,吱呀一声,门缝里透出一双警惕的眼。 “关上风急,故人相约。”师兰杰按照事先的交代说暗语,“特来给孙老伯送个信儿。” 那人又打量半晌,忽然砰地把门一关。 师兰杰愕然,随即明白了什么,再次敲门,里头没人应和,师兰杰隔着门板低声道,“来的是我师妹,我有急事被调回边关,特地带我师妹来认门,她是女子,擅长隐匿和轻功,更不易被人注意。以后便是她来找你们。” 静了一会,门终于开了,一人在门背后远远招手,师兰杰带着文臻进去。 …… 宜王府四门紧闭,和以往诸多夜并无不同。 只在文臻师兰杰出门后不久,有几条黑影,射出府门,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追踪而去。 …… 这几条黑影消失以后,又有几条黑影从宜王府外的隐蔽处冒出头来,望着先前几人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 “果然有猫腻,果然没有吃福寿膏,这是假做中毒想顺藤摸瓜呢?” 又有人笑道,“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先一人冷冷道:“按计划执行。” …… 师兰杰和文臻随着那人向里走,里头一个面容平常的年轻男子迎了出来,和师兰杰攀谈了几句,终于放心地点点头,便进内室去取出一个和之前一样的小瓷罐来,递给文臻,道:“既然以后都这位姑娘来买药,那就请姑娘学学怎么认这药吧。” 文臻便接了,瓷罐刚到手,忽然“咻”一声,箭声破空,尖啸凌厉,竟是从刚才那男子进去的内室射出。 师兰杰大惊,一把拽住文臻向后退,然而那箭的目标竟然不是他和文臻,“嗤”一声轻响,箭尖深深扎入那男子后心,从背后穿入,前心穿出。 这一下太出乎意料,师兰杰和文臻都怔住,那穿出男子前心的箭尖忽然爆开,又一点火星闪现,正落在文臻手中的瓷罐上。 噗一声轻响,瞬间瓷罐融化,瓷罐里的东西化为一道浓黑的烟,准准地扑在正低头看瓷罐的文臻和师兰杰脸上。 两人无声无息倒下,那火星也随之落地,落地瞬间便是一阵爆燃,立时便起了火。 屋内火一起,内室里一个黑衣男子满意地点点头,又等了一会,确认师兰杰和文臻都没动静,便出去,将文臻抱入内室,先闭了她的穴道,将她搜索了一遍,将一柄长剑和一柄匕首给扔了,才将她背在背上,随即卸下屋内一张桌子的一只脚,往榻上香炉里一插。 轧轧连响,两边相连的墙角忽然分开,现出一个洞口。 那黑衣男子轻捷地跃下。 他落下的瞬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回首只看见从隔壁弥漫过来的滚滚浓烟,并无人影,这火势显然已经无人能救。 入口在他身后缓缓合拢,他顺着地道前奔。 地道里明显有很多机关,因此他的步伐便显得很怪,跳跳蹦蹦的。 独自在地道前奔的时候他依旧很小心,不时地贴上墙壁,以验证背后是否跟着人,或者不时贴地,听听四周有无脚步声或者异常动静,有时候跑着跑着,竟然还会突然来个后空翻,将四面都看个清楚。 每次都毫无异常。 他也时刻仔细听着背上文臻的呼吸动静,文臻的呼吸断断续续,带着中了毒的人的特有特征。 他终于放心,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 他背上,文臻始终睁着眼睛。 她的指尖向下,原本透明的指甲,不知何时多了一点金光闪耀,每次那人跳蹦跃起,那点金光便簌簌抖落一点,在黑暗的地道里发着微光。 他还不知道的是,当他跳跃时,德高望重在他身后跳跃。 他忽然贴上墙壁时,容光焕发贴在他头顶。 他趴下时,言出法随静静站在他身后。 他后空翻时,良工巧匠在他前面。 …… 前方渐渐出现光亮,文臻闭上眼睛装睡。 那人终于停下,前方却并不是出口,只是一间比较宽大的地下密室,一个和他同样装束的黑衣男子等着,无声接过他手中的文臻,再次仔细检查一遍,才点点头示意前一个人离开,自己把文臻又背在背上。 “原路返回,看见有人追上来,格杀勿论。” “是。” 后一个人带着文臻,开启密室里的另一道秘密门户,继续下一程。前一个人则返身,准备回去守着密道,如果有人追下来,来一个宰一个。 他转身,忽然发现泥土里一点点金色的东西,立刻趴下去查看,脸一靠近,那点金色粉末忽然化为无数金色的小虫子,钻入了他的鼻子嘴巴和眼睛。 他都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意识犹自清醒,清晰地感觉到有人从密道里走了出来,靴子轻巧地踏过他的背,还把他的手着重地碾了碾,往下一条道走去了。 …… 文臻这回随着第二个人是上行,看样子要到地面上去。毕竟地道的长度有限。 这个上行道尤其诡异,那人每爬上一截,脚下不知道踢到什么,洞壁便会自动弹出圆形横板,将洞整个堵死。 他一路上行爬了大概三丈,堵死了最起码五段。 而且这个洞口机关设置很绝,只能从下往上爬一次,机关开关在横板的上方。下头没有开启的地方,横板很厚,是生铁打制,露在外面的是一个不大的圆形,但文臻怀疑嵌在墙壁里面的可能是一整块大铁板。 铁板插入洞壁毫无缝隙,人想拉开也无处着力,想靠掌力击穿也是不可能的,几乎是有出无进的机关了。 她还是手臂垂着,这回指甲里不落金粉了,改滴一种透明液体。 她的衣袖经过特制,在连接的缝边里藏了一根极细的管子,一直延伸到手掌边缘,她的袖子比较长,几乎能覆盖到指尖,那两个人搜查的时候都只是翻开了她的衣袖查看手肘有无藏有武器,万想不到花样在衣袖里。 当然,她全身上下都是各种各样的花样,作为一个武功很难大成,又整天在阴谋诡计窝里打滚的悲催货,不把用毒用药练到极致她连睡觉都不安心。 现在那个管子里滴落的液体,落到那生铁和洞壁的边缘,洞壁不可能也是生铁,用砖块砌了,也算严实,但总归会长些顽强的草,年月久了也有一些地方斑驳露出泥面,有些虫子爬来爬去。 液体滴落,那些虫子忽然像受到召唤,爬得更欢,泥土里渐渐出现一些动静,似乎有些什么力气比较大的动物在土里翻滚,搅得腐朽的墙砖碎片和泥土不断簌簌下落,生铁和洞壁之间渐渐出现缝隙。 此时有人到了,站在洞下,仰头对上看了看。 每层横板都被土里的虫子拱出了一条缝隙,位置都差不多,透过五层的缝隙,可以看见洞顶漏下的一线微光。 这点缝隙自然不够人穿过去,甚至不够手指伸进去将横板拉开。 那人站定不动,手指微微掐起。 刹那间,他脚下一株细藤忽然猛地一震,随即像被吹了气球一样,膨胀、变粗、变长、茎叶扭曲,藤蔓摇摆,转眼间竟然粗如水桶,阔大的绿色叶面如蒲扇般几乎挤占了整个密室,一眼看去简直像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藤妖。 那藤嗖嗖上涨,见缝插针,直接穿过那点缝隙,靠那自然生长的天赋强大力量,硬生生将那横板给顶开。 整个洞都被那枝巨大藤蔓给顶开,望去高不见顶,仿佛可入云霄。 然后某人轻轻松松一路踩着藤蔓上升,看上去像个植物系飞升祖师。 明明可以把手伸入缝隙用力掰开的,然而人家嫌不好看,嫌泥土脏,嫌泥里有虫……宁可呼唤藤蔓小弟。 …… 这回文臻被背到了一处小河边,然后还是老办法,换人,再次搜身,上船,进行下一途。 辗转到这儿文臻心中也是惊叹——对手心思细密行事严谨实在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果今天不是她和燕绥合作,第一关可能就被甩了。 这个计划,从林飞白开始戒瘾第一天就定好了。 林飞白吃了福寿膏这件事不是小事,也绝不可能是孤例,一旦东堂朝堂被这个东西渗透,群臣被控制,东堂离灭国也就不远了。 所以揪出卖药人以及背后的黑手是当务之急。 文臻为此向皇帝上了折子,说明了林飞白的情况,福寿膏的害处,以及自己的想法。皇帝第二天秘密派人来带走了一点福寿膏,又过了几日,给她下了密旨,将这事交给了燕绥和她两人负责。允许他们在天京范围内以任何方式追查,并且打算拨龙翔卫给他们使用,但被燕绥拒绝了。 确实,在不知道幕后人是谁的情形下,贸然使用任何燕绥自己人以外的势力都是冒险。 文臻自告奋勇做饵,燕绥并没有阻拦,他觉得小蛋糕儿一肚子坏水,除了自己没有坑不了的人。 现在这重重关卡,虽然文臻早有准备,用上了自己最近学到的各种手段,但还是担心燕绥不能及时追上来。 河面上黑漆漆的,水波欸乃,这一片河面有很多荷叶和芦苇,像个迷宫似的,进去了就找不到了。 文臻心想总要停在岸边的,这条河看起来也不大,到时候封锁河岸,注意观察,也能发现蛛丝马迹。 结果船行不久,就在芦苇荡内停下,芦苇荡内竟然还有一个简易的亭子,第三个男子背着文臻进入亭子,亭子里有条滑索,一条黑线没入黑暗,也不知道另一端在哪。 滑索下系着一个不小的篮子,那男子背着文臻进入篮子,他们一进入篮子,水里就冒出许多穿水靠的人,飞快地将亭子给拆了。 篮子便自动往下滑,一直滑过岸边又越过一截才停下,已经有人等在那里,换下一程。 因为用滑索前进,没有落足河边,所以在河岸及周围一大片距离内都不能找到属于文臻这一行的任何痕迹。 水里那边计算着时间,数到三十,确定人已滑到对岸,便砍断了栓滑索的那一截木桩。 现在,芦苇荡和水面都平平静静,看不出任何痕迹。和湖面上所有的地方毫无区别。 哦不,还是有区别的。 月光耀亮芦苇荡,发黄的芦苇叶尖都是青白色的,唯有刚才簇拥着简易亭子的那一片芦苇,叶尖闪耀着细微的火红色。黑暗中灼灼明显。 片刻后,燕绥出现在那一片芦苇荡中,脚踩着一片芦苇,在水面上悠悠荡了几下,便触及了水面下那半截木桩。 他将木桩拔起,看见木桩上斜斜插着一根针,指向西北位置。 …… 文臻的下一程,是在一辆牛车上,跷着脚悠悠晃晃,进入了这片水域周围无数相似的村庄中的一个。 这附近水域连绵,村子夹在各处大小湖泊当中,星罗棋布,仅有的几条小路连接着对外的交通,到处蜿蜒着牛车的印迹。 有无数牛车在此时此刻汇入村庄,对方整个天京的人手都已经聚集在此处,好做好防御和逃离准备,送主子顺利出天京。 进入这里,辙印和人,也像水滴汇入大海,转眼无踪。 但是这条对某两个人没有用处——载着文臻的那辆车的车辙印,混入无数条车辙印之中,看似无法分辨,然而跟上来的德高望重随手抓了条蛇往地上一扔,那蛇便一拱一拱地在前面游动,游动到某处时,头拱了拱,似乎很喜欢那块泥土的味道,便顺着那条印往前游。、 某人靴子里的引蛇粉在跷脚震动的过程中,落在车下,嵌入辙印里。 燕绥带着他的成语护卫们,也就悠哉悠哉地跟着。 …… 在一个村庄的小土屋子里,文臻被放了下来,这回再没有人接手她。 看来地方终于到了。 屋子里没有人,隔间的门紧紧关着,隐约有人声从里面传出来。 其中一人道:“为什么要把她带进来?” 另一人哈哈一笑道:“我好啊,这个女人坏了你们多少事?也坏了我的事,像个总在坏好汤的老鼠屎,我当然要瞧瞧这颗屎长什么样儿。” 第三个人的声音道:“如果是我,我会觉得看她的尸首也一样。” 还是那个比较年轻的声音道:“你们不觉得最近关卡变多,盘查严格了吗?天京城更是外松内紧,巡查严密,我的人已经被查过三次,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早就出事了。燕绥手里掌管着龙翔卫,拱卫天京的屯兵由厉家掌管,和他也一向暗通款曲,不弄个护身符来,咱们真的能千里迢迢地回去么。”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怎么,觉得我兜不住这事?” 似乎有人低声说了什么,他怫然不悦,冷冷道:“怎么,我那一路的布置你没看见?你觉得有谁能够到达这里?还是你觉得这天下只有易铭的布置能挡住任何人的追踪?” 里间沉默了,片刻后,有门户开启的声音。 这里是民居,文臻被搁在靠窗口的位置,从她的角度,正可以看见这房子的另一扇门,但是也只限于看见一个角,吱呀一声,木板门打开,有人走了出去。 距离挺远,门板挡住了人的身体,但那木门上面有破洞,文臻又有一双能见最细微的眼睛,看见那人的一截手腕,皮肤洁白细腻,却有一处血管微微凸出,呈现明显的青蓝色。 她将这惊鸿一瞥的印象记在了脑海里。 随即又有人走出,这回她什么也没看见,感觉屋子里三个主事的人走掉了两个,而剩下的那个少年似乎十分恼怒,哼了一声,随即脚步往她这里来了。 她急忙闭上眼睛装死,一边想小甜甜跟过来没有? 隔间的门打开,那少年似乎在打量她,半晌嗤笑一声,道:“文姑娘,睡得香吗?” 哦,被看穿了。 文臻毫不脸红地睁开眼,随即便一阵失望,对面的男子脸上套着一个大头娃娃面具,还是那种连头包住的,连一根头发都看不见。 那人又打量她一阵,随即意兴索然地挥挥手,有人端了一碗药汤进来,那人还没走到近前,那少年还没来得及装逼地说几句话,文臻忽然运气,对那药碗一吹。 噗地一声药汤被吹起,溅开黑红色液体,落在那端碗的男人脸上,那男人大惊,急忙退后,忙不迭呸呸把那药往外吐,而那戴面具的少年已经飞快掠来。 文臻吐气的同时就在默默倒数,三、二、一……放声大叫,“小甜甜!小甜甜!再不来你就永远喝不到珍珠奶茶啦!” 轰隆一声响,屋顶破了一个洞,银蓝的光影一闪而下,直奔文臻,那少年出手飞快,反应也快,屋顶一破,他手中厉光呼啸,两道黑色光影,一道冲着文臻,一道冲着那条银蓝影子,自己则在那端药男子掩护下飞快向隔间里面冲。 他的反应非常了得,出手也很准,连角度都算得正好,奈何那银蓝影子根本不是人影,在半空中长尾一卷,便将文臻卷住腾空而起,两道黑光从一人一狗身下越过,撞在一起落地粉碎。 文臻尖叫,“三两二钱你是不是又没洗屁股!” 三两二钱回答她一声不屑的嗷,卷着她跳上屋顶的大洞,又飞快跃到另一间屋子的屋顶。文臻还没站稳,就听见轰然巨响,地面震动,似乎是被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碾压而过,她在屋顶上回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道:“疯子……” 初露的晨曦下,那黑色的,镶满尖铁的,前头有长长檑木的,不是传说中的攻城车吗? 这个年代的攻城车大抵相当于现代的坦克,所以文臻现在所面对的冲击就好比在大城市四通八达窄巷矮门的贫民区忽然看见有坦克开了进来。 燕绥是怎么做到的? 大佬,你那么漂亮,能不能多少优雅精致一点,不要总那么疯? 那辆坦克……哦不改良版攻城车一路轰隆隆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开了进来,所经之处墙倒屋塌,飞箭乱射铺天盖地,无数黑色人影从各处屋子里暴起,四处逃窜,再被德容言工们将他们赶猪一样往那座屋子赶。 又一阵轰响,另一辆稍微小点的车从另一个方向开来,转眼就将那座屋子的另外两面墙也挤塌了。 屋子里东西全部被毁,自然能够下地道的机关也瞬间消失,那少年被堵在地道口,惊得偌大的面具也在抖。 这村庄就在一条直线上,其余两面都临水,这些人被两辆巨车不断进逼,生存空间不断缩小,自然只能往水里跳,但一跳下去便纷纷发出惨叫,河水里纷纷绽开鲜红的血花。 几条人影从水中站起,是穿着黑色水靠的工字队,牵着巨大的上面挂着无数明晃晃小刀的。 那些跳水的人现在成了上被零割的鱼。 不跳的人则即将成为夹心饼干。 那少年忽然狂奔而起,一个飞跃便上了那辆最大的攻城车。 文臻心中赞一声,仓促之间这个应对也算反应敏捷了。 然而随即那少年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正落向两车中间,一个死士狂吼而来,拼命向上一顶,将他顶在了攻城车前方突出的一个小平台上。 下一瞬轰隆一声,两车相抵,那拼命救人的死士代替自己主子被挤成肉泥。 还有无数人被压在车底。 一霎寂静,随即咔哒一声,攻城车忽然开始解体。 咔哒咔哒之声不绝,几乎就在瞬间,那山一般庞大的攻城车居然就解体了大半,那少年紧紧攀附的那一小块平台很快也消失,他在攻城车上猴子一样蹦来跳去,试图找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但他落到哪里哪里崩塌,眼看再找下去他要落到车厢里去了,只好无奈地向外跳,然后被德容言工们团团围住。 攻城车的解构也就停止,啪一声燕绥从车后一个简易车厢里跳下来,并不理会任何人,只弹弹车身,咔哒一声一个管子伸出来,燕绥取下管子的头,就是一个精钢的杯子,拍拍管子,哗啦啦管子里居然倒出一杯热茶。 燕绥一手端着那杯热茶,靠着车身,双腿懒懒交叠,淡淡看一地的死尸和俘虏。 晚风凉月里他眉眼漆黑,眸子里倒映万年的星光。 初秋风飒飒,他帅得让人合不拢腿。 ------题外话------ 每天一觉睡醒,都能发现屁股被咬啊。 月底了,票票还留着过年嘛?可俺们的月票连月都过不了哟。 我可是还在无比忙碌中咬牙坚持着八千一万的更新呢,你们就忍心最后让我屁股被咬? 抬头看今天的章节名,小心我也COS给你们看哦。 真要咬了不是我威胁你们啊,那下个月就舒舒服服三千更吧,老实说我觉得那样也不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谁等谁求婚?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某著名电视剧里男主角用炮筒点烟都没他这么端得深沉。 文臻想要扎个马尾辫双手挥舞着拉花欢快地跳,“B王燕绥!B王燕绥!” 在B王浩瀚深沉的目光里,那个拉风的攻城车被拆解成无数部件,然后居然还可以折叠,收拢,装进一辆辆小车。 那么大的玩意,居然两辆特制的车就能装下。 这东西是后一步运到的,燕绥跟着文臻一路过来的时候,自然有精通土木工程的工字队推测出地面路线,随后将这车选择最简易的路送到。 那少年僵硬地站在包围圈内,那个泥娃娃大头罩无风自动,也不知道是在愤怒还是恐惧。 饶是如此劣势,他依旧一腿前一腿后摆出防备姿势。 燕绥却没让人攻击他,瞟他一眼,道:“交出名单,给你活命。” 那少年茫然地道:“什么名单?” “福寿膏。”燕绥言简意赅。 文臻虽然在一部分重臣身上感觉到了一点可疑,但是并不能确定,兹事体大,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 那少年呵呵一声,“什么膏?你当我走街串巷货郎担子呢?”忽然狠狠摔下头上面具,露出一张眉浓眼细的脸,年纪轻轻,居然是一头白发,难怪他要弄个整个包住头脸的头套。 白发少年一脸狠戾地道,“阁下何人?为何忽然对我及我的护卫下辣手?我们好好在此借居,我易家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 文臻心中赞一声——这少年虽然自大,倒也狡黠。他算准燕绥没有证据,怕在此地被燕绥灭口,干脆自曝身份。 没什么好遮掩的,燕绥能如此大手笔追到这里,就一定会知道他的身份。 易家,哪个易家?西川易家,还是长川易家? 无论是西川易还是长川易,两家的子弟想要随便杀都有难度。 然而宜王殿下什么人?宜王殿下不是人,你们愚蠢的人类的思路,是摸不着宜王殿下的脑沟回的。 燕绥手一伸,那少年便到了他手中,他手指一弹,那少年哎哟一声下意识张开嘴,随即一样东西被弹入他口中。 那少年以为是毒药,面如死灰,却犹自撑着胆气,厉声道:“你以为用毒药就能……” “不是毒药。”燕绥道,“一颗葵花籽而已。” 那少年愕然。 燕绥手指一弹。 那少年忽然“啊”地一声,惊骇地捂住了自己的咽喉,瞪大眼看着燕绥,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了。 “一颗葵花籽,在你咽喉种下。我想让它发芽就发芽,”燕绥道,“在你喉管里延伸,胃肠里长大,最后顶破胃肠,从你的另外孔穴里开出一朵葵花……这画面想起来应该很美。” 文臻直着眼睛,觉得一点都不美。 殿下你这样让我以后都无法直视葵花籽啊! 殿下你为什么逼供都如此的不走寻常路啊。 “或者调换过来,自下而上,最后从你嘴巴里开出花,想来也颇趣致。” 那少年脸色好像那花已经开出来了,以血肉为壤,肌骨为藤,攀爬在自己眼珠上……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哎,换我是你,我就说了。”文臻笑眯眯接话,“你看看你那俩同伴,发现不对,早就溜了,留你一个人长葵花,多不厚道,凭什么你还要一个人撑着?” 那少年脸色变了变,随即冷笑。大概是燕绥没有继续发春,所以他又能说话了,“少来挑拨离间。” 文臻笑而不语。挑拨离间这种事,要看对象也要看时机,种下怀疑的种子,不是那么容易便能拔掉的。 先前和这少年议事,然后听说他自作主张将她绑来便离开的两人,到底是谁呢,明显很了解天京的人事呢。 河岸那边,已经收拢,挂在上那些死鱼一样的人们,也如死鱼一样被收割了干净。 那少年望着遍地尸首,自己的手下一个不留,看向燕绥的眼神就像他是个阎王。 燕绥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看河岸上那一排排,他的属下们都不需要他下令,便自动将人全部屠戮,说明这本就是他惯常行事。 文臻心中叹口气,心想应该是长川来的土包子了,土包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就这水平还敢在天京这块地域搞风搞雨,在皇宫里做手脚想要坑她坑西川易家,用福寿膏蛊惑群臣想要争取支持夺得西川易家的地盘,真是心有多大操作有多骚。 也不想想天京作妖帝同不同意。 这易姓少年应该就是此次事件的主事人,在家族中应该地位不低,但凭他,凭长川易家,想要在这两次事件中主控,绝无可能,朝中一定有他们的帮手。 所以,燕绥会放他走。一方面,易姓少年此次行动手下损失殆尽,回去后无法交代,一定会把责任推到天京合作人身上,自然会分裂长川易家和天京这人的联盟;另一方面,此时动长川易家并无好处,两易相争,彼此消耗利益,实力大减,才符合朝廷的利益。铲除长川易家,相邻的易燕然一定会立即吞下长川的势力,平白便宜了他。 那易姓少年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咬牙半晌,恨恨道:“确实没有名单。” “天京官员体系庞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一个外地土包子,对天京官场两眼一抹黑,仅凭口述根本记不了那许多,一定有个提词器。”文臻笑道,“给你两个选择。交名单,或者开花。” “我发过誓绝不能主动泄露名单,否则我父母在天之灵不得安宁。”那少年抬起下巴,“有本事,自己找出来吧!” 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们能自己找出来,又放我走,我就老老实实回答你们一个问题。” 文臻瞟他一眼,哟,这时候了还想使坏。 不就是心里不甘心,希望那个天京合作人也倒倒霉嘛。 明明希望对方做的事,偏还要拿来提条件,这些世家子弟,没一个好鸟。 她目光在对方身上扫过,这少年穿得单薄,连配饰都没有,一眼看出身无长物。 名单不会短,因为还要多少说明一下对方的身份和能够发挥的作用,必要的时候还要拿出来作为钳制,但是也不可能弄厚厚一卷带着。太不方便了。 所以……微雕? 她在那琢磨,那少年说完,似乎十分颓丧,退后一步,干脆坐了下来,抚了抚靴子的滚边。 他坐的位置正在先前那两屋中间槅门的位置,燕绥正在喝茶,忽然目光一闪,劈手就把茶泼了过来。 茶水离杯而出,凝为一体,半途有如炮弹般呼啸,力道惊人。 那少年却已经哈哈一笑。 于此同时他身下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拱,他瞬间弹射而起,直飚上天。 平静的河水也哗啦一声,一条长长的套索飞出,霍霍一声,套住了他的腰。 然后河底那东西便飞快前行,速度又快力气又大,拽得那少年如个风筝般,一路向外飘去。 德容言工们纷纷搭箭,但对方飞太高,射程不到。 河里的人去追那个游得飞快的东西,也始终追不上。 少年的笑声在空中飘出很远,“哈哈哈,想要名单,想得美!燕绥,我这机关怎么样?从此以后,把这机关大师的名号献给我吧!” 他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割断了绳子,翻翻滚滚地落下去,也算他机变,落下去的时候抓住了那半截绳子,随即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水花里一线白色发顶起伏,想必他落下也没丢了绳子,一路被那快的水底之物拖拽着滚滚而去,时不时被颠得一浪一浪,想必受罪不轻,再也说不出话来。 河里和岸上的人都没追,静静看他装逼。 文臻凝望着那条浪里小白龙,唇角露一抹诡谲的笑。 …… 当夜,一众老臣被连夜急召入宫,当夜景仁宫灯火一夜未熄。 第二日,朝廷每旬一次的廷辩讲经提前举行,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齐齐入宫,景仁殿大门紧闭,金吾、羽林、龙翔,护卫皇宫的三卫全员在岗,将整个皇宫警戒得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天京暂停夜市,临时宵禁,城门每日只有固定两个时辰允许进出,来往人等一律加强盘查。 当日廷辩从太阳升起一直持续到月色高悬,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吵起来了,最后发展为全武行,连太子殿下都揍了,陛下大怒要问罪,太子殿下为他们求情,还还是收押了几人,黜落了几人,另外申饬罚俸了好些人,并勒令他们在家自省,陛下怒气消散前不许回朝。 就这样还没完,陛下事后还派了亲卫龙翔卫前往各家受罚大臣府中,查看他们的自省情况,每日要交一份认错,由御门监封存。 还派了旗手卫专门看守各家犯错大臣府邸,别说犯错大臣,便是府中婢仆也不许轻易出府,进来出去都要搜查,因为陛下余怒未消,说这些人肉食者鄙,都是肥肉吃多了塞住脑袋导致昏聩,反省期间还不许吃肉食,此事交给新任光禄寺少卿负责,每日周转各府中查看。 新任光禄寺少卿者,文臻也。 陛下在廷辩中气得上火,腮帮肿大牙痛,多亏文女官多日精心调养,陛下恢复之后,便道要履行当日承诺,转文女官为前朝官员,就任光禄寺少卿。 光禄寺掌朝廷祭祀、朝会、饮宴等事务,主官是光禄寺卿,从三品;其下有少卿二人,从四品;其下还有丞二人,从六品。 文臻原本在宫中做女官已经是四品女官,转到前朝为从四品,比皇帝承诺她的还少半级,本身是委屈了,又做的是符合她本来职能的光禄寺少卿,早些年也有过女性先例,因此众人都没有意见,很顺利地通过了。 所以文臻最近也变得十分忙碌,林飞白所谓的中毒已深自然是假,他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之所以深居不出,连三纲五常都不让见,目的就是为了封锁消息,好做下一步的计划,诈出背后的人。 廷辩吵架当然是假,不过是为了找个由头将那些被蛊惑了福寿膏的大臣们控制起来,本身有问题的臣子直接罢官,严重一些品格没问题的而地位又比较高的就留在宫中,由已经有戒毒经验的文臻负责,比较轻一些的就回家自己处理,怕他们不知道严重性,又安排龙翔卫看守,并让文臻每日轮流去督促。务必要让每个人彻底摆脱福寿膏的瘾。 燕绥的中毒自然也是假,不过是为了让文臻有理由去接触对方,但这个理由瞒不过对方,燕绥和文臻也没想瞒过,最后的目的,还是好让文臻去做诱饵,诱使长川易家对她动手,挖出长川易家在天京的老巢,端掉他家留在天京的所有人手——长川易家要想在宜王府的压力下掳掠文臻并顺利离开天京,就必须集中所有的精力人力,用上最精妙的布置,而燕绥和文臻并不在乎主事人是谁,只要能打击门阀的势力,就是成功。 经此一役,长川易家损失的并不仅仅是花费了很多时间调教出来,潜伏天京的精锐人手,以及在天京留下的同样花费很多精力打造的老巢,更多的是福寿膏上的投入——要想大量购买这种东西,并在长时间内慢慢推销给目标臣子,这其间的精力心血,难以言述。 长川易家也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有人认出了这种刚刚问世的东西的害处,在计划还没完全展开的时候,就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那个白发易家少年也没想到,文臻其实早就看到了名单。 在他的靴子的滚边上。 微绣技艺非常高超,不扒上去根本看不清。所以那少年有恃无恐。 但是文臻那双眼睛,别说那字如蚂蚁,就是如细菌,她想看也看得见。 她一直装傻,趁那白发少年和燕绥讨价还价,早已将名单来来回回背熟。 不去追,只不过是麻痹对方罢了。 只挖一个坑怎么够? 还有一连串的坑等着长川易家呢。 …… 是夜,某院某宅,一灯如豆。 屋子里的人焦躁地走来走去,靴子磨得青砖地面夸夸作响。 “为什么还不送我走!再不走夜长梦多!” “稍安勿躁。” “你怕什么?怕名单泄露了,现在的严查是找我们?你放心好了,名单没泄露,天京经常有一阵子的严查,不要草木皆兵!” “名单真的没有泄露吗?” “当然没有!” “我报几个名字给你听。” “……怎么会这样!这名单……这名单……” “这是前几日廷辩中冲撞陛下而受罚的人员名单……但是,你觉得真的有这么巧吗?” “……这……哦我还有事,我想到法子自己出城了,不劳烦你们了。连日来承蒙照顾,多谢多谢,再会再会。” “……易公子真是敏锐……可惜,有点迟了呢……” “……啊……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你们竟然敢……你们!” 一阵寂静,风里掠过隐约的铁腥气息。 片刻后。 有人淡淡道:“易公子,你本不该死的,谁叫你得罪了宜王殿下和他的宠爱的女人,逼得殿下亲自对你出手呢。” ……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大多数臣子都渐渐摆脱了对福寿膏的依赖。因为皇帝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戒断,直接罢官流放,如果发现还私藏或者买卖这种东西,则全家流放。同时对天京各处花街柳巷,各处集市展开排查,一旦发现有这种东西,或者仅仅只是类似,立即予以查抄,买卖者同罪,一律弃市。 永裕帝素来宽厚仁德,一心要淡化当年先帝带来的恐怖压抑气氛,少用重典,这还是他登基以来态度最为铁腕的一次,令众臣凛然,谁也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好在这东西因为昂贵,易家能拿到的也有限,还要寻找契机才能送出去,重臣中单一令因为长期腹泻,家中子侄为了他的身体,孝敬了这所谓神药,老单是个小心人,文臻的夜市都从来不吃,结果在自家人这里栽了跟斗。 其余是一些在朝中比较有话语权的,或者要害部门的官员。所幸食用时日不久。 皇帝下这么大的决心,和文臻也有一定的关系,她和皇帝细细说了洋外有人吸食这种东西,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儿,说起曾经有几个国家,想用这东西彻底摧毁另一个即将崛起的强国,如果不是有识之士及时阻止,大抵也就成功了。 皇帝也亲眼看见了福寿膏瘾发作时候众人的丑态,十分震惊。但这事也并非全没有好处——这事委实是大案了,长川易家为了和西川易家争地盘,竟然拿整个朝廷作伐,门阀的野心凶狠和蔑视朝廷可见一斑。几位向来保守求稳的老臣,如今对门阀的态度,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文臻最近的待遇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朝中诸臣对她态度比以前好了太多,还有人说她四品女官转为从四品朝臣太委屈了,有建议直接给她光禄寺卿的。文臻倒不想那么快上位,这么快做一个部门的一把手?树大招风,何必蹿上去做靶子。 林飞白好了很多,最近在默写她那几本胡编乱改西游记,辅助以太医院研制出来的药物,唐羡之依旧会在他偶尔发作时会远远抚琴一首,效果越来越好。 三纲五常那天配合她做了一场戏,不仅让文臻和燕绥揪出了长川易,也让三纲五常里头的沉渣泛起——抓到了一个发觉不对试图通风报信的内奸,也是这人当初安排林飞白遇见那山中游医的,属于五常里信堂的人,信堂掌商会,经商的人,在利益的染缸里浸淫久了,交往的人也杂,总是比较容易受到污染的。 这整件事件里,还有一个人,颇为尴尬。就是易皇后。她是正宗长川易家出身,易勒石的小女儿,此事难辞其咎。因为这事对外没有公开,所以也不能明面上处罚皇后。文臻听燕绥说,皇后在景仁殿外长跪一夜,免冠求废后,陛下没准,只是暂时收了她的凤印,免了她主理六宫之权,无事不可出凤坤宫。算是变相软禁,大抵是要等查出皇后在此事中到底有没有份再说。 文臻倒觉得,皇后应该和此事关系不大。毕竟东堂门阀其实不同于寻常外戚,成气候之后并不需要后宫的呼应,甚至彼此还会成为拖累。门阀庞大到一定程度,自己想要的就是皇位,太子成为皇帝又如何?又不会把天下让给易家。到最后还是会走上敌对道路,所以几大门阀行事,并不怎么顾忌在宫里的亲人。 这么想想,皇后似乎也挺可怜的。但文臻没心情同情她,她主要的精力都放在调理单一令身上,大司空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慢,因为年老体衰,又不能像对付林飞白那样捆起来,他也没有足够体力精力去对抗,对此文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戒断这种东西,本身就是需要自身的体力和毅力,老人家哪里能做到。 太医院想尽了办法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两次发作下来眼看老头子就要不行了,家人宫门前哭求,大司空最后自己颤颤巍巍进了寝殿,君臣秉烛谈了一夜。 第二天皇帝召来燕绥,查抄的所有福寿膏都在他那。 皇帝特批了单一令可以使用福寿膏,只限于他一人,这等于是让老人慢性自杀。 然而这是大司空自己的要求,他和皇帝说,臣垂垂老矣,便没有这东西,想也活不了几年,本来去年就想告老,是陛下一再挽留才勉强撑着。对他这样的风烛晚年的人,福寿膏未必是坏事,吊着精神多撑些日子,替皇家多看着些,就算因此早死,也不亏了。 又和皇帝请罪,说前些日子昏聩无知,请陛下降罪。 当日文臻端着补汤准备给大司空送去,听见了里头的谈话。皇帝恩厚宽慈,大司空推心置腹, 两人相对唏嘘,执手相看泪眼,如此动人的场景,偏偏要乱入一个没心没肺的燕绥。 燕绥对君臣和之类的大戏瞄都不瞄一眼,开口就拒绝皇帝的要求。 “既然说了要禁绝,就不能有任何例外,千里长堤毁于蚁穴父皇应该比儿臣明白。” 然后文臻就走开了,她可不想里头吵起来遭受池鱼之殃。 过了一会她再去,里头已经风平浪静,燕绥一脸平静地出来,雁过拔毛地打开她托盘上的汤锅盖子看了一眼,发现是他不喜欢的药膳,兴致缺缺又把盖子放了回去。 一边还要和她提要求,“方才我有帮你争取到了好处,晚上回去记得给我弄点好吃的。” “好啊,你想吃什么啊。” “上次那个红烧象鼻不错,还有吗?象鼻王府没有,可以从宫里调。” “不用不用,那玩意正巧我前几天准备了,你回家就可以吃了哈。” 燕绥眉头一挑,“你有?你哪来的?这东西市面上可买不着。” 嗯?是唐羡之给的还是林飞白? “不是唐羡之也不是林飞白,我自己准备的啦,让开啦。”文臻一听就知道某人的多疑病又犯,挤开燕绥进去送汤。 燕绥满意点头,觉得某人经过他耐心的调教,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文臻进去送汤,总觉得殿里气氛怪怪的,老单的眼珠子不住往她身上溜。 她面色如常,安排好碗筷含笑告退,出门,转弯,停了停。 听见羹匙微响声里,单一令对皇帝道:“瞧着殿下对文姑娘颇有情意,居然瞄上了老臣这里,还拿福寿膏逼迫老臣。不过这位文姑娘,委实是聪明灵巧。” 文臻撇撇嘴,老货,热汤好菜伺候着,还要拐弯抹角骂人。 什么聪明灵巧,不就是骂我奸诈嘛。 皇帝笑道:“朕瞧着,文臻却是无心。” “如果殿下某日请求陛下指婚,陛下会如何处理?” “啊,他来求朕指婚?不不不,你还是不了解燕绥,”皇帝轻笑一声,“他怎么会求娶任何人呢?他只会等文臻来向朕请求嫁给他啊!” 里头静了一下,随即单一令哈哈一笑,幸灾乐祸地道:“啊,那殿下可有得等了。” 皇帝也笑,“这辈子他等得到吗?” 屋外,文臻诚恳点头。 口型说。 等——不——到——呀。 ------题外话------ 等得到吗? 月底了,票票掏得我满意了我就告诉你们哟。 讲真,几年不见,莫得感情了,把票票藏着掖着任我哭喊跪求打滚撒泼眉毛都不带抬一下,不刺激一下你们,屁股被咬都不带理我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嫁给他好不好?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当晚燕绥回府吃饭。 文臻如他所愿,端上红烧象鼻。 腴肥糯烂,入口回甘,按说应该有点肥,可文臻用一种吸油的京冬菜垫底,入口只觉得香美。 红烧象鼻还是那场国宴的菜色,当时文臻之所以准备那道菜,靠的还是燕绥手下强大的情报打探能力——那位尧国颇有技的厨子,曾经和同伴洋洋得意谈起过这个至贵至贱的创意。 文臻很好,燕绥为什么始终不问这个至贵至贱到底是个什么说法,但燕绥就是不提,很显然,他喜欢这道菜,所以害怕问了以后真贱到自己再也吃不了了。 文臻赞殿下真乃神人也。 因为这玩意儿如果大家知道真相真的很多人不会吃。 那哪里是什么象鼻子。 哪来那许多的象鼻子。 那就是个猪大肠。 还是肠头最肥美最像象鼻的那部分,俗称“葫芦头”的那种,用细绳一道道捆了,做出像象鼻子一样的褶皱,再在特制的卤水里浸泡几天,也就好了。 这是从美食大家唐鲁孙里学来的,当年某酒家用这个手段,忽悠了很多人呢。 反正象鼻子吃过的人也没几个,反正真正的象鼻做出来还未必有这个好吃。 她自己不爱吃内脏,所以没动筷子,只煮了清淡的粳米粥,取出了自己春天用红泥腌的咸鸭蛋,蛋选的是城外清溪山下放养的一种麻鸭的鸭蛋,青皮个大,形状优美;泥则是她走遍全城,选取了好几个地方的红泥,腌制了三批之后选出来的最好的一种,腌出来的鸭蛋个个青玉一样光润滑溜,敲开大头,筷子一扎,吱一下便冒出金澄澄红润润的油,蛋黄香得无与伦比,蛋白细腻软嫩入口即化,是配饭下粥的恩物。 在这全朝戒毒的关键时期,文女官的鸭蛋简直拯救了戒断者日渐颓废的胃口,包括林飞白在内,多少人是靠这个东西吃下饭维持营养从而抵抗住了福寿膏的侵害。以至于文臻的咸鸭蛋日日供不应求,她又满嘴甜言蜜语不肯收钱,人家免费拿了一次哪里好意思来拿第二次,下次再要自然要备上厚礼,文臻眼眸弯弯地数钱,心想卖鸭蛋?卖鸭蛋能卖多少钱?标价高了还要被御史弹劾,现在赚的,百倍不止,够开一家新的江湖捞分店啦。 文臻的鸭蛋要赚钱,但也不能只顾着赚钱,给芳邻唐羡之和林飞白还是送了许多。当然要瞒着燕绥,这家伙看见她和那两人多说一句话,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吃饭间两人寥寥谈了几句,燕绥道可能过阵子便要出门,长川易家闹得实在不像话,就算朝中想要放任两易争斗,这样的惊天大案也不能轻轻放过,必然要给易勒石惩戒。 燕绥的意思是免了易勒石长川州刺史的职务。不管怎样,门阀官职的任免权还在朝廷手中,只是以往朝廷顾忌门阀势大,不能轻易罢免罢了。如今想要免易勒石,也要考虑到对方是否狗急跳墙,新任的州刺史该安排谁也是件麻烦事,长川完全就是易勒石的天下,这位深居简出行事神秘的长川易主事人,据说也是个不寻常的人。易家家族在那里一手遮天,派谁去可以说都是送死,燕绥说皇帝已经暗示过好几个人,但是没人敢去。 这事儿文臻倒也知道一二,今日在宫中照顾单一令的时候,老头子当着皇帝的面,也忽然问起她这事怎么解决。她便答自然要选择强项令前去,不仅如此,还要同时先联合好西川易家,西川易家没少被长川易家坑,这事儿肯定乐意。 单一令便又问她,西川长川两易家实力相差不多,易燕然不一定肯出大力气对付长川易家,毕竟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一旦实力不济,也怕被朝廷乘虚而入。并且易家肯定不愿意在长川来一个朝廷派来的州刺史,以后做什么事都不太方便,届时易家只要袖手旁观或者小小使点手脚,朝廷派来的刺史就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文臻便笑,道朝中人才济济,何愁找不到一个铁腕人物?易燕然固然免不了私心,可他也不是没有把柄,共济盟不就是易燕然的养兵手段吗?派人先去西川,在共济盟的事情上做文章,逼易燕然出手对付长川,想来未必没有办法。 单一令拈须不语,皇帝一直微笑听着,也没说什么,她便收了碗盏告退,多一句话也无。 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刚跨出门槛,单一令便和皇帝道:“难怪殿下让老臣为她铺路,文女官只做女官确实屈才了。” 然而此时,屈才的文女官,鸭蛋就稀饭吃得津津有味,完了准备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各个府邸点卯,累得很。 忽然想起之前做的酱,应该好了,那酱放在之前的大厨房,在前面的院子,便提了灯去看。 出了院子,走没几步,前面忽然走过来一大群人,文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担纲五常。 林飞白已经搬出了那个院子,改住到第二进院子里,他明明有宅子,却没说搬走的事,燕绥为此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几天,林飞白也不理他。 文臻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和各大臣府邸两头跑,知道林飞白搬出来了,也没心思去管,三纲五常也是好些日子没看见,此时黑压压冒出一大片,她第一反应就是逃。 结果没溜成,最前面师兰杰一个呼哨,噗通一声,这些刚硬汉子,瞬间在她面前矮上一截。 文臻身后,远远跟过来的燕绥看见这一幕,站定了没有上前。 文臻受到了惊吓,仰头看着师兰杰——特么的师兰杰跪着也比她高!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哈?”文臻抖抖乎乎,“大晚上的,集体癔症了?” “侯爷让我们来赔罪,我们自己也觉得该赔。”师兰杰道,“当日不知福寿膏的厉害,误会姑娘冲撞姑娘,还请姑娘恕罪。”说完解下剑,双手捧着递给文臻,“我曾下令欲杀姑娘,如今悔不当初,要打要杀,任凭姑娘处置。” 文臻看着那一泓秋水,笑了笑,手指点点剑面,微喟道:“亲。人命只有一条,如果当日我真被你们杀了,那么你家主子会被福寿膏害死,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会死,毕竟了解这玩意的只有我一个。” 师兰杰满面通红,羞愧垂头。 “所以我就一个要求。做人哪,戾气不要太重。杀错了人,头是按不回去的。到时候你这辈子要如何心安?” 几十条大汉头垂得像霜打的庄稼,瓮声瓮气地道:“姑娘说的是。” “不过呢,你们是兵。戾气有一点也正常。”文臻忽然又笑开,“哪,打你们揍你们对我没好处。这样吧,你们答应我,以后只要我有难,或者有需要,你们能出手帮我三次。” “不。”师兰杰轻声道,“主子说了。他和我们的命都是姑娘您给的。只要您需要,随时可以用我们的命,包括他自己。” 文臻怔了怔,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话,这话实在有点不像林飞白说出来的,但她知道是真的,她下意识想回头看看燕绥表情,却硬生生阻止自己回头,只笑眯眯道:“啊,这样啊,真是太客气了呢,有点不好意思呢。” 师兰杰也不多话,自行站起身,躬了一躬,带属下走人。离开前他看了暗影里不辨喜怒的燕绥一眼,又看了始终笑眯眯的文臻一眼,在心中为自己主子叹了口气。 他们走后,文臻才听见燕绥似乎哼了一声,便回头笑道:“殿下啊,甜甜啊,坏事不能做多啊,会被老天打雷劈死的哟。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有底线,比如不能下令奸淫掳掠,比如孕妇不杀,比如不欺凌女子……你说是不是?”她弯弯眼,“甜甜啊,你要做到,我就给你做提拉米苏,提——拉——米——苏——” 燕绥却并没像她以为的那样问提拉米苏是什么东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就在文臻以为他要生气走开的时候,他忽然道:“好几年前我处理一宗事件,按照惯例身怀有孕者不予扣押,结果就是那个孕妇,半夜在肚子上藏刀,闯入牢狱,砍死了狱卒七人。这七人中,也有人有妻有子,妻子怀胎九月,将要生产,得知噩耗,便失去了孩子。” “当年我在边关也曾和西番一战。西番常打马侵边,掳掠村庄,所过处男子斩杀殆尽,女子沦为军妓,以至于那一代很多流浪的孤儿,都是这些军妓所生,既不算西番人也不是东堂人。无处可依。所以我胜了那一仗之后,就命军士不解甲不下马,把西番当地女子也统统掳走,扔进了东堂的妓院。” “这世间不公不平多愁多苦,老天劈不完。” 燕绥衣袂飘飘地与文臻擦肩而过,文臻张着嘴,一时有点不知道说啥才好。 她发了一阵怔,觉得有点愁。 哎呀,三观不合啊。 或者也不叫三观不合,而是两个人因为所处时代和教育不同造成的文化和三观差异,站在谁的角度上,都不算错,但沟通起来,就各自不能苟同。 这也没什么怪的,一个现代人,一个古人,随随便便就水乳交融了,那不是真实,那是狗血穿越小说。 文臻再黑心冷肠,也下意识尊重生命,不敢草菅人命。而对燕绥来说,人命不过是他家皇权的基石。就好比那个是牺牲两个无辜的人救一百人,还是尊重那两个人的生存权的命题,在现代是个颇有争议的话题,但在燕绥眼里,没说的,死多死少,只看是否敌对。 文臻想了一会,耸耸肩,便将这事丢开了——又不跟他过一辈子,不合又怎样? 燕绥大概有点生气吧,但是她不想去哄他,不是不能示弱,而是一哄从此这人可能就顺杆子爬了。 但她总归有点心情郁闷,便信步在院子中走,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乐声。 这乐声颇有些异,声音很低,非琴非箫非笛非琵琶,音色悦耳,文臻最近久久受音乐熏陶,隐约觉得这弹奏者似乎下手十分小心。 这就很怪了,没见过弹琴不敢弹的。这院子中通音律的只有唐羡之,他这是得了什么新乐器? 文臻并不想靠近,大晚上的,去男人的院子总归不大好,她不怕名声坏,她怕酸。 然而下一瞬,她就看见一只孔明灯冉冉升起,那灯光线十分暗淡,青莹莹的,飘啊飘啊飘过她脸前,她一抬头,看见那灯里头构造似乎有些不同,而灯下垂下一串鸭蛋壳,淡青色的鸭蛋里头散发着莹莹的光,因此能够看见每个蛋壳上的字,长长一串,加起来就是一句“文姑娘,好玩吗?” 文臻忍不住“噗嗤”一笑,仰头看那灯飘远,此时唐羡之院子的门,也打开了。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一进去,就“哇”地一声。 满院子的……鸭蛋! 院墙上,挂了一溜吃空的鸭蛋壳,长长短短,都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像一盏盏小彩灯,又像星星忽然落了满墙。 整座院子因此都笼罩在一片淡黄微青的莹光中,与遥遥星空呼应,银河忽然穿越长天,跨越至这精雅小院中。 立在院子正中的,如云洁净的唐羡之,整个人也朦胧闪烁,似有光。 文臻一时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小心走近一看,鸭蛋都很小心地保持完整,个个青润硕大,大小造型都差不多,用彩色丝绳穿洞系了,蒙了一层薄纱,透过薄纱,可以看见里头无数的萤火虫,在幽幽闪烁。 这么多鸭蛋壳,这得逮多少萤火虫? 唐羡之站在另一边的墙下,在轻轻敲击着什么东西,有乐声从他指下传来。 还是一排鸭蛋壳,用精致的架子依次排列,里面装了分量不同的水,敲击起来便会发出不同的音阶。 这种游戏,文臻在现代看人玩过,没想到唐羡之居然也能想到。 他如此聪敏,调试出来的鸭蛋乐器,声音清越,可成复杂曲调。 文臻不禁感叹,大家就是大家,万物于他指下皆有灵,皆成调,皆是如风入松曲逍遥。 他在满院萤火濛濛清光里俯首成调,披落的黑发间露笔直鼻尖柔软薄唇,侧面如画如描。 而月色容华,光滟未满。 让人想起这世间一切的清灵、洁净、与美好。 文臻一时被这场景慑住,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能仔细辨认那曲调。 近期时常出入宫廷和各大臣府邸,没少听各种舞乐,她渐渐听出这曲子好像是《寤寐之思》 寤寐之思,昔我忧谁,有彼佳人,在水之湄。 寤寐之思,今我歌谁,有彼佳人,犹不可追。 文臻心中一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是最近被某人真真假假的撩拨惹得春心泛滥了吗?看什么都带粉红? 不要太自恋了哟哎喂! 她拍拍自己微有些发烫的脸颊,若无其事走到另一边,做不欲打扰状,无意中却看见墙上一幅画。 那画十分清素,只有黑白二色,画中人眼眸弯弯,脸颊饱满,分明便是自己。 走近了一看,这画竟然是用压碎的蛋壳拼成的,只把头发眼睛部分的蛋壳染黑,其余都保持原色。 原本作一副画像并不难,但是用碎蛋壳拼画,还能拼得惟妙惟肖,那真是心思巧妙手法高超,令人惊叹。 一座院子三面墙,一面萤光鸭蛋灯,一面蛋壳肖像画,一面鸭蛋奏乐,头顶还有一顶鸭蛋孔明灯。 这得花多少时间。 更难得的是这思妙想里暗藏的心意。 文臻被这样如潮水般涌来的心意四面包抄,一时只觉得无措,险些想要拔脚逃走。 随即她便反应过来不妥,这样逃了,只会让彼此更尴尬。 忽觉有目光盯视,一抬头正看见唐慕之站在对面树梢,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眼神还是那样冷而凝固,似大荒永恒不化的黑沼泽,沼泽里兽吼风狂,每一道气息都带着杀气。 文臻在她的眼眸里发现了更多的憎厌。 这位大小姐,如果不是因为住在燕绥这里,又被唐羡之死死压着,大概也早想杀她千百次了。 这样的场景,对她也是一种刺激吧,文臻忽然有点走神地想,唐羡之,还真是个看似温柔实则心冷的人呢。 他这样的人的爱,到底该是怎样的? 是这满院花费心思的萤火,是这用碎裂拼出完整的画,还是这一捧水敲击而出的华章? 寤寐之思。 睡与醒之间,明与暗交界,自己都朦胧未曾清醒,到哪知晓心意有几分? 音乐声停止,唐羡之停手向她看过来。 他笑得还是那般随意从容,好像这满院子的极深用心不过是随手摆的玩意,不想给人任何压力。 “怎么样?我手还算灵巧吧?” 文臻像瞬间被解了绑,那种像被空气都束缚住的感觉不见了,无声吐一口气,连说话声音都明亮了几分,“哇,你这手巧的,什么时候教教我啊?”说着挤到唐羡之身边,拿起那根用来敲击的小棍子,叮叮当当敲了起来。 唐羡之凝神听了一阵,不禁失笑,道:“你这是什么调子,我怎么没有听过?” “你是东堂著名音律大家,博闻广记,没有你不知道的曲调,然而这首你真不会知道,”文臻笑,开口唱,“老唐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多亏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五针。好了。老张请他吃顿饭,喝得少了他不干,他说俺们那嘎都是东北人,俺们那嘎盛产高丽参,俺们那嘎猪肉炖粉条,俺们那噶都是活**,俺们那嘎没有这种人,撞了车了哪能不救人……” 唐羡之噗一声笑出来了。 树上的唐慕之差点掉下来。 “此乃何曲,东北人又是什么人?未曾听过此国。”唐羡之认认真真问她。 “这首歌叫东北人都是活**,唱歌的是雪村。”文臻笑嘻嘻道,“说的是那嘎民风淳朴热情善良。猪肉粉条可劲造,小鸡炖蘑菇地三鲜管饱。你看,多么可爱简单的人民,和这样的人交往,才叫舒服。” 唐羡之也笑,眼眸里微光闪动,看一眼扯着嗓子唱歌,还要给他唱“我的滑板鞋”、“伦敦铁桥掉下来”、“隔壁老王有块地”、“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的文臻。 这是只小狐狸呢。 拒绝的方式都这般独辟蹊径。 说他不简单。 说自己想要简单的生活。 这样让人无话可说的理由。 文臻笑嘻嘻唱完一首,又夸那鸭蛋萤火虫灯精美巧妙,蝗虫过境一般脖子上挂一个,腰上缠一个,手里提一个,笑道:“我们那有个端午节,小时候过这节日就吃粽子配鸭蛋,鸭蛋掏空了涂彩色画,或者打个彩色兜直接挂在胸前,小朋友们一起玩,就比谁家的兜打得好看……一晃这么多年了,今天终于又感觉到了妈妈的味道……” 树顶上哈哈一声笑,笑声十分嘲讽。文臻和唐羡之抬头,就看见唐慕之飞身而起,一闪不见, 树梢簌簌微动,天空回荡她硬邦邦丢下的一句话。 “却原来对牛弹琵琶,明月付沟渠。”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和唐羡之天南海北又随便聊了一阵,便若无其事地和唐羡之告别,丁零当啷地带着几个鸭蛋灯往外走,那张为她制作的画像却好像忘记了。 院子里,唐羡之轻轻敲着那鸭蛋乐器,唇角微微一勾。 …… 文臻出了唐羡之院子,吁出一口长气,心中庆幸,幸亏先前和燕绥有点小口角,他不知道在唐羡之那里发生的事儿。 然后她的脑袋就被砸了。 文臻摸着脑袋向上一看,呵,蛇精病正坐在两院相邻的院墙上,拿着个鸭蛋抛着玩呢。 一看那鸭蛋文臻就知道要糟。 果然那人抛了几下鸭蛋,问她,“鸭蛋哥可好?” 鸭蛋哥…… 有你这么给人起绰号的吗? 那你是不是该叫对称帝? 瞧那一脸的欲求不满。 真是这条gai上最骚的仔。 “好呀,唐羡之手好巧心好细哟。做的东西都好玩。想不到一个鸭蛋也能给他搞出这么多花样,比某些只知道吃吃吃的人强多了。”她举起那萤火鸭蛋灯,一脸嘚瑟地和他炫。 气死你算逑。 墙头上燕绥的脸给那灯照得青幽幽的,也不说话,呵呵一声,手上不知道在动作什么,过了半晌,两个东西又砸在她面前草地上。 文臻捡起来一看,一个是个鸭蛋雕刻,也是掏空的鸭蛋,却进行了极其细致精美的镂空雕刻,看上去仿佛一幅画,文臻对着光仔细照了一阵,发现一面是一个少女在烤肉,一面是一个少女端着蛋糕。 瞧,果然是个吃货吧?就知道吃吃吃。 文臻坚决不想承认那蛋壳雕刻无比精美,不想承认在这样薄脆的蛋壳上雕刻有多难,只想嘲笑某人的幼稚。 另一个就是普通鸭蛋,还没吃的那种,外头居然是一个彩线的兜,七彩丝线光泽流转,还掺了金银线,兜打线的手法也十分精巧。 墙头上忽然探出容光焕发的脑袋,跟她八卦,“文姑娘,刚才殿下忽然说要学打彩线兜,哎哟这时候到哪找?我狂奔到最近的府邸,也没管是谁家,直接到人家绣房揪出来一个绣娘,殿下看了一遍就得把人再送回去,来回就花了一盏茶功夫,哎呀累得我,还要给那个吓得直哭的绣娘送银子压惊。唉,我们真是苦命……” 他后面的絮絮叨叨文臻就听不见了,脑海里飘着大写的不可思议。 他这是刚学的? 她在唐羡之院子和他讲端午节习俗,他听见了就立即行动了? 这么复杂的打线,他一遍就会了,文臻自己也是个手巧的,此时也禁不住嫉妒一秒钟。 又有些好笑,她其实当时是有些尴尬,要淡化那种暧昧的气氛,所以才和唐羡之东拉西扯,表现出一脸对妈妈的怀念感情的。但其实她满嘴跑火车,她是个孤儿,自幼在研究所,从未出外参与过任何节日,哪来的妈妈打鸭蛋络子? 她记忆早,但印象中没有母亲的影子,倒是有几张苍老的脸,有昏暗模糊的旧屋场景,有整日的长吁短叹,她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生命里没有最亲的人参与。 但她不恨。父母没有上岗合格证,所以父母绝不代表人人合格配当,她运气不好遇上不合格的,那是命。她自己好好的活就够了。 至于父母,既然没有好好参与,那以后一辈子也不要参与了。 所以燕绥父母双全,她觉得应该珍惜,和母亲关系不好,她觉得也没什么要紧。 文臻拿着鸭蛋络子,一时有些思潮翻涌,下意识要往脖子上戴,随即发现那络子的花纹有点特,好像底部是几个字。 文臻翻过来仔细看,才发现是“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你妹! 刚刚那一秒钟的感动瞬间飞到了西番。 …… 第三天,文臻照常上班。去宫里伺候,去大臣府邸监督。 她光禄寺的差事还没正式点卯,要等这边的事情完全稳定。 忙碌了一天到晚上回去,一进门先收到德高望重递给她的一封信,信封上没有落款,文臻正要看,忽然发现气氛不对。 林飞白的院子门口怎么停着一辆杏黄色凤帷凉轿。 那制式,眼熟啊。 还有,那院子里怎么有孩子的笑声。 以及……德妃娘娘的笑声? 偶滴神啊,妖妃来看林飞白了! 文臻本来要看看林飞白的,脚跟一转,掉头就走。 可惜已经迟了,里头,菊牙拿腔拿调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哟,那不是文女官吗?文女官,干嘛过门而不入啊?” 文臻愕然回头,一脸无辜,“菊牙姑娘这是怎么说?我是瞧见娘娘的辇驾,想起贵客临门,得弄点好的饮品来招待。既然菊牙姑娘这么说,那要么……就算了?” 菊牙抽抽嘴角,只得对她笑开一脸菊花,“还没恭喜文大人。文大人这么说菊牙也当不起,那您快去快回咧。” 转头悻悻骂一声:奸诈! 文臻乐呵呵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叹气,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竟然是太子的小儿子燕泓,看来今天德妃带着他来串门子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比他小一点的男孩,文臻不认识。她在宫里伺候也有一阵子,娃娃们都见过,除了养在太后膝下的十九皇子。 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母亲犯错被杀他自己险些也丢命的倒霉孩子吧。 文臻有些诧异,太子竟然会让德妃带着自己的儿子,他和燕绥关系可算不上好。但转念一想,平日里太子也没多重视这个小儿子,让德妃带着,责任是德妃的,真要出点岔子,说不定还可以拉下德妃呢。 十九皇子拼命拉燕泓衣角,燕泓便拉着她衣角,仰头和她哀求,“文女官,文女官,听说宜王府主院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可是我们不敢去,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宜王府主院确实有不少游乐项目,空着也是空着,文臻便道:“好呀。”将两个欢天喜地的孩子带过去,嘱咐在那看守的容字队护卫看护好两位殿下,玩一会就送回到林飞白院子去。那两人领命。 燕泓和十九皇子燕缙面对整座院子的滑梯球池秋千甚至还有小火车……早就张大了嘴,欢呼一声便一头扎了进去。 燕泓走了几步,还记得文臻,转头来抱住文臻大腿,仰头悄悄和她道:“文女官文女官,你嫁给宜王叔好不好?” ------题外话------ 唐羡之:……我和你谈感情,你告诉我这是你妈妈的味道? 大桂圆:……我和你要月票,你告诉我下个月兜里才有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因为我喜欢你啊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嗄?” 这剧情转折太快有点跟不上啊。 “宜王叔太冷淡了,我们都不敢到他家里来,想不到他家里这么好玩,可是我们还是不敢来……文女官你嫁给宜王叔就好啦,以后我就可以天天来玩啦。”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图样图森破,别说老娘不嫁他,老娘嫁他他也不会天天给你玩,他不喜欢你爹你造吗? 她拍拍燕泓天真无知的狗头,糊弄几句,便匆匆回去,多少得应付一下德妃啊。 她这边刚走,那边两个娃扑入游乐的海洋,两个容字队的护卫,从容不迫和义不容辞,则抱着膀子闲聊。 从容不迫道:“这可是咱们未来小主子的院子,就这么放外人先进来玩了,这要被殿下知道,咱们会不会挨骂。” 义不容辞啧啧一声,摇头,“你在外执行任务刚回,怕是不知道这位文女官在咱们府里的地位,别说弄两个人进去玩,就是安排人住进去,我看殿下也不会说啥——毕竟小主子还要靠她生出来呢。” “啊,竟然已经到这一步了么?”从容不迫震惊。 “到哪一步我不晓得,但我晓得未来的小主子可没你想象得这么得宠。你以为这院子是殿下期待小主子所以早早弄成这样?我告诉你,恰恰相反。”他指向那俩撒欢的孩子,“弄这院子我有参与。殿下说,弄齐全点,大一点,以后有了小崽子,就扔进来叫他自己玩,省得没完没了在面前碍眼——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两个护卫齐齐望天,为未来的宜王府小殿下默哀一分钟…… 燕泓在里头玩了一阵,终究惦记着德妃那里,怕她担心,便拉了他的小皇叔出来,刚到门口,就发现两个护卫鹌鹑一样站在一边,而门口已经多了一个人。 燕泓一看见他腿肚子就要打抖。 不光是他,整个皇宫的娃娃看见他都腿肚子打抖。 燕绥皱着眉头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问义不容辞,“这两只从哪来的?” 义不容辞还没回答,燕泓一阵紧张,生怕害文女官被连累,连忙大声道:“宜王叔,是我求文女官让我进来的。” 燕绥淡淡看他一眼,道:“滚出去罢。以后别来了。” 燕泓怏怏应声是,想了想又委屈地道:“我都叫文女官嫁给王叔你了,还是不行吗?” 转身就要走开的燕绥忽然停步,随即燕泓听他吩咐义不容辞,“这园子以后给泓殿下配个钥匙。” 那边大声应了,燕泓又惊又喜,大声道:“多谢宜王叔。” 燕绥并不回头,燕泓福至心灵,又加了一句,“回头我再谢未来王婶文女官去!” 燕绥便又吩咐义不容辞,“园子里的玩具,比较新的,照样做一份送到东宫去,指名给泓殿下。” 燕泓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脑袋。 他傻乎乎地看天空。 今天的宜王叔真好哟。 像这夏日的天空一样灿烂呢。 …… 文臻回到燕绥的厨房,想着既然已经和菊牙吹下牛了,多少得拿出点新鲜玩意来,上次答应做给燕绥的珍珠奶茶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这个吧。 珍珠比较好做,木薯粉是主料,筛净之后加上好红糖,用热水混合成团,文臻手指一搓便是一个滚圆的小丸子,每个丸子大小差距绝不超过一毫米。 然后是托易人离在滇州找来的上好红茶,煮开之后过滤掉茶叶,倒上糖浆,加入牛奶,便是奶茶。 再把煮熟的珍珠丸子加入,便是风靡现代的珍珠奶茶。 吸管用质地比较好比较粗的苇管便可。 做好珍珠奶茶,花费了一些时间,她留了一些在锅内,自己装好了几杯,端了送去林飞白的院子。 林飞白院子内,果然德妃在上座,林飞白在一边相陪,两个娃娃已经回来了,绕着德妃在跑,午后昏黄的光洒落,平日美到凌厉孤绝的德妃眉头舒缓,嘴角含笑,一边时不时扶一下身边跌跌撞撞的娃娃,嘱咐他们小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和林飞白说话。而林飞白正亲自给她斟茶,他此刻神态也淡去平日的剑般锋利,显得家常又从容,显然在德妃面前很放松。 而菊牙也一改在她面前的拿乔模样,时不时凑趣。逗得德妃白她一眼,而林飞白则笑着打圆场。 文臻远远站在门口,看着厅堂里那一幕,夕阳暮色里,每个人都神情脉脉,多么像一家亲人,含饴弄孙,叙话家常。 她心底忽然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忽然想起,在过去的那么多年,居住在德胜宫的燕绥,如果时时看见的都是这样的场景,然后再面对母妃的漠然,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比她此刻的酸楚还要疼痛吧? 又或者长期的疼痛过后便是麻木,伤口结了厚厚的疤,刀划下去再不流血。只留一条寂寥的罅隙,漏这深宫午夜瑟瑟的风。 他素日在她面前颇有些掩不住的萌,但人前那种漠然与放纵深入骨髓。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令世人侧目的古怪……德妃功不可没。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愤怒。 这算什么? 照拂偏心林飞白还可以说是爱屋及乌,那两个娃娃又算她什么人? 文臻之前就听说德妃喜欢孩子,但毕竟比较少去德胜宫,今日亲见,忽觉冲击。 全天下的孩子就燕绥不值得喜欢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转头就走,可下一瞬她就展开笑容,端着奶茶稳稳走了进去。 和永远那副老娘are你神情的德妃问了安,献上奶茶,林飞白站起身,端起一杯奶茶要献给德妃,不小心却触及了她手指,林飞白急忙缩手,看文臻一眼,脸微微红了。 文臻却毫无所觉模样,笑眯眯端茶给德妃,顺便说明了喝法。 德妃掀起和燕绥一般尾端深宽的眼皮,看了文臻一眼,又看了林飞白一眼,眉心微微一聚。 不过她的不快,很快就被奶茶给抚平了,珍珠的妙尤其令她意外,嚼了嚼忍不住赞道:“这个好,有嚼劲。” 文臻就端了三杯来,她没想到两个孩子这么有自控能力,居然能早早回来,怕端来了冷了不好喝,便留在了锅里。 此时她心情不好,有点恨屋及乌,也不想特意去再拿。 那两个娃娃眼巴巴望着,燕泓向来教养不错,见没他的茶虽然委屈,倒也忍住了。十九皇子年纪还小,看来十分淘气,缠着德妃要喝,德妃便看文臻,文臻笑眯眯道:“这东西稀罕,刚刚做出来,也就这几杯。” 德妃继续盯着她,文臻又笑吟吟扬了扬自己的奶茶,一脸遗憾地道:“抱歉啊娘娘,我嘴馋忍不住,在路上自己喝过了,实在不好再献给两位殿下。” 燕泓还好一点,十九皇子哇一声便哭了,德妃一脸纠结,正要把自己的塞给十九皇子,林飞白连忙把自己没动的递过去。 那孩子破涕为笑,和燕泓两人端着到一边分享去了。文臻淡淡笑道:“娘娘对小殿下们真是爱心十足。” 德妃斜睨着她,“本宫怎么觉得今日你似只涨满了气的河豚鱼儿。”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瞧这骂人的鲜活劲儿。 她忍了忍,终究忍不住,笑道:“是啊,刚才过来,看见一株树上有个鸟窝,鹊巢鸠占。那只傻老雀儿,还忙着叼虫儿,养那群不是自己的崽儿,留那小雀一边凄惶,真是令人唏嘘。” 室内忽然气氛一静。 原本和林飞白探讨这奶茶的德妃手一顿,林飞白倾过去的身子一僵。 半晌,林飞白慢慢坐正,面无表情,双手搁在膝上。 德妃倒还是那懒懒斜倚的姿势,那种体态下看过来的眼神镀黄昏幽黄的光,有种夜将至的冷意,她就那样盯着文臻,唇角似勾未勾。 文臻怡然不惧,硬是在她那样的眼神下对着她笑了半刻钟,还对她扬了扬手中奶茶,有滋有味嚼了一颗珍珠。 这半刻钟内,屋内的气氛紧绷得似要炸开,可惜某人根本不接受这个这个频段。 好半晌德妃才转开眼神,呵呵笑一声,道:“这世上,怎么这许多自作聪明的人呢?” 文臻不理,喝茶。 “想要抱不平,最好先得有五陵侠少的意气和才能,否则不过是野狗乱咆,徒惹人驱赶而已。” 文臻还是笑,“娘娘这珍珠不多吃几个?可以美颜呢。” “你这是对燕绥上了心?”德妃忽然道,“想做他的侧妃?” 文臻倒没想到她思维这么跳跃的,心中一跳,下意识看一眼德妃,傍晚光线过于斑斓,遮没了她的表情。 倒是她身边林飞白,神情有些古怪,咳嗽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 文臻便笑,“当然不。” 屋外似乎有点动静,但她心绪绷紧,也没注意到。 德妃瞟了外头一眼,“为何?” “娘娘又在说笑。”文臻一脸诧然,“殿下天潢贵胄,文臻怎堪为配?” “本宫瞧燕绥倒对你上心。给了你许多特例呢。” “那许是殿下瞧着文臻孤身在天京,无人依靠,心生怜悯,愿意伸出援手吧。” “你倒撇得干净。”德妃笑起来,“说得好像燕绥是个善良人儿一样。” “娘娘也总是这么和气,好像不把殿下说得一钱不值就不够谦虚一样。”文臻也笑。 “值不值钱,可不是本宫说了算。”德妃美美地吸一口奶茶,“他真要值钱,怎么连一个出身贫门陋户的小家碧玉也敢嫌弃他?” 文臻听得怒气上涌,正想找句够劲的话骂回去,忽听身后微响,回头一看,脑子里便轰地一声。 燕绥端着一个有点眼熟的锅,立在门槛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脸上表情,或者也和平日一样没什么表情,可文臻迎上他目光,只觉得心瞬间便漏跳了几拍。 那般深黑幽邃,不见微光。 德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竟然分外热情,还藏着一分掩饰不住的小得意。“哎呀,燕绥你来了啊。来来来,一起喝奶茶。” 燕绥也便端着锅进来,德妃探头一看那锅,刚才的兴奋神情立即不见了。 那是满满一锅珍珠奶茶。 文臻刚才做了剩下的奶茶,被燕绥一股脑端来,来气他老娘了。 “文大人,这奶茶怎么回事?” 文臻耸耸肩,毫无被揭穿的慌张,“哦,启禀娘娘,这是微臣的试验品。试验品嘛,终究不够那么完美,自然不能奉与尊贵的娘娘。” 德妃看看她,再看看燕绥,忽然呵呵一笑,也不生气了,一脸幸灾乐祸地起身,道:“那便罢了。天色已晚,宫门快下钥了,菊牙。” 菊牙便上前,恭谨地搀着她家娘娘向外走。 德妃走到门口,和燕绥擦身而过时,忽然伸手一拈他下巴,笑道:“小可怜见的。” 燕绥转头,和她对视一眼,也微微一笑,道:“是啊。大概是被你的晦气传染了。” 德妃的手指一顿,似乎要用力,但随即便被燕绥拂了开去,她也不生气,叹息一声,拢起袖子,施施然走了。 文臻看着这对母子互动,心中一直有种怪的感觉。 那两人互相凝视时,眼神一般的寂寥而无奈。却又不是对对方生出的无奈。 德妃的眼神里并没有太多嘲笑,燕绥的漠然却像是早已习惯。 德妃走时那一声叹息如此悠长,以至于好久之后她还在错觉那唏嘘绕梁而不绝。 随即她清醒过来,觉得现在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大好。 然后她就听见燕绥对林飞白道:“最近好像都有点不认识你了。伤也好了,福寿膏也断了,居然还肯呆在本王这破屋陋舍里,也不怕站脏了你尊贵的蹄。” 林飞白坐得笔直,不接他的眼神,冷冷盯着一只青花瓷瓶儿,“我呆在这里是陛下的命令。” 燕绥也不理他,也不再看文臻,转身便走了,连珍珠奶茶都没喝。 文臻怔了一会儿,勉强对林飞白笑了笑,逃难一样收拾了东西,也赶紧走了。 林飞白看向桌面,文臻有临走时候收拾好自己做的东西的习惯,但是她刚才却漏掉了燕绥端来的那一锅奶茶。 是不愿意到他面前来,还是因为心绪烦乱而行为失措? 她又是为谁烦乱? 林飞白抄起勺子,慢慢舀了一勺珍珠,在嘴里缓缓咀嚼。 嘴里的丸子,如珍珠一般黑亮,却有着珍珠没有的韧性弹性和滑润,入嘴跳跃般一弹,微微一咬,沁人的甜,每一口都需要用点力气,唇齿之间牵绊着红糖温润的香。 她便似这珍珠儿,外表温润柔软,内里韧性非凡,细细品嚼,回味犹甘。 星月挂枝头,清辉遍人间,林飞白始终没有点灯,在黑暗里,慢慢吃完了那一勺的珍珠。 而更远的地方,亭台之间,也有人在吃东西。 不仅吃东西,还喝酒。 当然不是燕绥,是文臻。 她心里有事纠结,就喜欢喝两口,她在宜王府酿的酱油已经大成,拿出来随便拌点什么都是妙品。 一边喝一边笃笃地敲手指,眼角瞟着不远处柳荫下坐着的燕绥。 宜王殿下已经在岸边钓鱼大半夜了。 从林飞白那里出去,他也不发火,也不说话,就坐在柳荫下钓鱼,钓了一条又一条,不一会儿身边就堆满了肥大的五彩斑斓的鱼。都齐齐整整,头对头尾对尾,长归长短归短,远远望去,像开了鱼市。 负责园艺景观的偷工减料急得跳脚——这些不是寻常的鱼,是专供皇家观赏的名种,号称锦龙的那种,价值万金且不必说,关键还是御赐,或者叫御赐也不对,是这位祖宗在皇宫里看见好看,且成双成对,便指使人用麻袋偷回来的。这鱼十分娇贵难养,这样钓上来,没一会儿就死了,都死光了回头到哪找去?陛下也会生气的啊。 偷工减料只好来找文臻,可文臻此刻正心虚,心想自己上去,这个任性的神经病会不会一甩钓竿把自己给当锦龙扔回池子里去? 感觉他做得到呢。 文臻又叹气,对着面前的小菜,哎呀,黄瓜碧绿清脆脆生生,肠粉雪白澄明拌上上好的她自己炼制的蚝油酱油,香得鱼都弹尾巴,笼蒸凤爪粉红松软,吮骨脱皮,酥烂入味,虾饺皮色透明,隐隐透出翠色的菜泥和粉红的大虾,美得像幅画……这么美好的东西,换以前十个小甜甜也召唤成功了,今儿怎么就不抵事了呢。 “你们家主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个钓鱼的爱好?”她直着眼睛问。 “我们家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爱好并不是钓鱼。”偷工减料垂着眼皮,一脸的丧,“他只是喜欢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并且杀尽这个地方周围所有喘气的东西。” 文臻抖了抖。 多么凶残别致的爱好。 她食不知味地夹了一块肠粉,在嘴里轱辘嚼,心里想着今儿这事要怎么破? 去谈心?自己也是个喘气的,会被杀害吧? 再说谈什么呢?跟他说和德妃的话是误会?那就真的要生出更大的误会了。 跟他说和德妃说的话是心里话?还是会被杀害吧? 她和德妃说的话半真半假,假的是言语,真的是态度。 她不想嫁皇家。 不想和那个看似平和实则深沉的皇家拉扯上任何关系,不想面对德妃这样喜怒无常像个不定时炸弹的婆婆。 不想从此以后面对整个皇家的倾轧和争夺,整日整肃衣冠,装逼矫情,和一群同样装逼矫情的皇族虚以委蛇。 这和她想要的自在天空任我游相差太远。 她是个骨子里自私冷漠的人,不愿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牺牲掉自我和自由。 但今日这胃好像分外不好呢,明明没吃多少,那些东西却好像消化不掉,硬硬地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真是怪,胃什么时候长到了心的位置? 多喝几口酒冲下去得了。 她哗啦啦地倒酒。 在酒窖里随手拿的酒,看那大红的坛子挺好看的,便一手提了一个。此刻觉得这酒也好喝,微甜微辣,入口温醇,但是进入胸腹那一瞬,便如一线火焰,嗤一声向下延伸,四肢百骸都被熏暖了。 那忽然有点冰凉的心,也似被烘热了,她喜欢这种感觉,多喝了几口之后,嘴也有点麻,连那有点冲人的辣也感觉不到了,那就干脆捧着坛子咕嘟嘟灌,完了一抹嘴,打个响指,赞! 她那一声响指,惊动了一直忧心忡忡看着对面钓鱼主子的偷工减料,一回头才看清楚她手中的酒坛,再看她那豪迈姿势,眼瞳一缩,差点没惊呼出来。 额滴神啊。 这位怎么喝了“神也倒”?! 这是酒窖里最烈的酒,放在不大显眼的最后面,这位怎么就这么巧把这酒给拿出来了? 再冲过去一掂量,脑中轰然一声。 两坛子都空了! 刚才,就他那么分神看殿下钓鱼一会儿工夫,发生了什么? 文大人看着温软可人,娇滴滴的,怎么喝起酒来这么豪放呢? 偷工减料看着还在拿着酒坛拼命仰头倒剩下的那几滴酒的笑呵呵的文臻,愁得眉毛都要偷工减料了。 文大人肯定喝醉了。 这下怎么办? 打昏带走吗? 那他碰到文大人的这只手以后也别要了吧。 还是祈祷文大人酒品好,喝多就乖乖睡觉,不撒酒疯,尤其不要到他主子那里撒酒疯……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就看见文臻忽然把酒坛一扔,以气吞山河之势站起,大步流星,直奔那个三丈方圆内喘气的玩意不能靠近的人去了。 偷工减料大惊急忙要去拉,结果文臻身形像淤泥一样滑软,侧侧腰就滑过去了,身形一闪,已经奔入燕绥身周三丈距离之内。 偷工减料眼一翻。 成功地把自己吓晕过去了。 …… 文臻蹭蹭蹭地往燕绥那奔。 靠的是酒壮人胆,色令智昏。 脑海里循环播放着太史阑大步流星的雄姿——无论是她还是君珂还是景横波,不管平日里对太史阑是个什么态度评价,关键时刻都下意识认为,太史阑那种风范,最酷最帅最合适用来装逼。 所以她现在迈着太史步,仰着君珂眼,扭着横波腰,奔到燕绥身后。 双臂一张,抱住了他的腰。 燕绥身体一僵,第一反应是肩膀动了动,似乎要做出个甩出的动作,却又因为熟悉的气息而止住。 下一瞬他似乎又有些不爽,肩膀又动了动。 文臻头很重,一阵一阵热气上涌,她懒懒将头搁在他肩膀上,道:“别生气了嘛……” 燕绥又不动了。 半晌哼一声,把她脑袋推开,还是不说话,不回头看她。 文臻也不生气,趁势站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便得了好主意,喜笑颜开地道:“还生气啊,那我给你跳个舞吧?” 也不待他回答,便从地上左拔一棵右拔一棵,一手一根粗长翠绿的草,笑吟吟掐在脸颊边,道:“葱哦,这是葱哦。” 燕绥终于转过了身。 倒是想不理她的,也不是矫情生气,他就是不大想说话,从小到大,对于一切意外之外的事情,他都习惯了沉默冷漠以对。 冻一层冰,筑一道墙,困自己独疯狂。 然而他出生至今,遇见冷淡的,漠然的,温和包容的,畏惧躲避的,世人对他千姿百态,但从未见过撒娇卖痴这一款。 便是唐慕之,用各种手段追求,在天京贵女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胆直接,但其实态度还是矜持含蓄的。 只有她,从未畏惧他,也未将他身份威势放在心上,也未……在乎过他。 所以只有她敢在这时候走近,只有她此刻还在笑,用那般娇娇软软的语调,将湿润润的热气呼在他脖子上。 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能和这堆死鱼一样安分一点呢? 对面,文臻笑眯眯站着,一手一根长草,告诉他那是葱。 他看着那并不一样齐的草,很想上去剪一下。 看着难受。 文臻才不管他怎么想,高举“小葱”,高声报幕,“现在,有请著名舞蹈家文臻献上一首惊天地动鬼神之‘小葱舞’!” 燕绥还没来得及对她这个报幕嗤之以鼻,她已经跳起来了。 跳起来了…… 不仅跳起来了,还唱起来了。 叭叭叭滴滴滴叭叭叭滴滴滴,滴滴滴叭叭叭滴滴…… 燕绥:…… 什么玩意! 还有…… 那什么舞姿! 两根草挥来挥去也叫跳舞? 滴滴滴哒哒哒也叫歌词? 她原来呆的地方叫疯人院吗? …… 更远一点的地方。 唐慕之又要从树上掉下来了。 给她扇风的鸟倒了霉,被她怔怔地揪掉了一身的毛。 啊,燕绥的眼光,为什么越来越诡异? …… 再远一点的地方,唐羡之笑着摇摇头。 林飞白在对岸的树林里,站得笔直,凝视着对岸那个举着草唱歌跳舞的五音不全的疯婆子。 嘴角一抹讥诮的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好在文臻唱了几句,那个吧唧格滴地舌头打结实在唱不出来,便开始唱歌词。 是谁在布拉格广场,跟着这个曲调在歌唱,又是谁在踏着脚,那个PILIPALA独自在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光芒统统都闪掉,无视他们的嘲笑,兄弟姐们一起准备好,跳支甩葱舞,不管旁人眼光。只走我的路,跳支甩葱舞。我的青春我的世界我做主。 完了再唱一段。 即兴改编。 是谁在陌生的东堂,对着这个世界在歌唱,又是谁在下水饺,叫你们一群馋猫都舞蹈。所有烦恼通通都抛掉,所有曾经向往统统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请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葱舞,回去做卤煮,快点别挡路。跳支甩葱舞,我的厨房我的锅铲我做主。 …… 销魂的歌声把偷工减料给吵醒了。 听见文臻的声音他一喜,挣扎起身,看见文臻舞蹈的那一眼,他翻个白眼。 又要晕过去了。 …… 燕绥已经没有脑袋去安放他的生气了。 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都是叭叭唧唧哥滴哥滴锅铲厨房我做主…… 感觉很长一段时间这首神曲都要循环播放了呢…… 文臻卖力地唱跳歌舞,一曲终了脸蛋红红地谢幕,燕绥想你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可怕了吗?结果听见这女人笑嘻嘻地道:“花呢?应该献给我的花呢?这时候不是应该有扎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上来给我献花吗?” 扎红领巾的少年队员来不了,扎着鱼的宜王殿下终于丢下了他的鱼竿,献上了他的臂膀——把那只伟大的灵魂歌手兼灵魂舞者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不能再唱了,他杀伤范围只是三丈以内的喘气生物,她杀伤范围可以是整个天下的喘气生物。 文臻也不挣扎,在他背上一个乾坤大挪移,翻到他背上稳稳地趴着,蹭了蹭他的脖子,鼻音嗡嗡地道:“不生气了?” 燕绥静了一会,淡淡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文臻呵呵一笑,“那不生气更好呀。” “你又为什么要来唱歌跳舞?又为什么灌了这一身的酒气?” 身后的文臻不说话,燕绥以为她睡着了,只得默默向前走,快要到主院门口时,听见她口齿不清地呢喃,“……因为我喜欢你呀。” 因为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能嫁你。 虽然平时我死也不能说这话。 但我不妨哄哄你。 不然以后不好混啊。 第二句淹没在困倦的口齿里。 第三四五句藏在深深的肚腹里。 倒霉大猪蹄子们谁也别想听见。 燕绥手一抖,险些没把她掉下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想再问问,却见她眼睛闭着仿佛睡着模样,一时又觉得问不出口。 像是梦话。 又像是醉话。 这丫头永远这么真真假假,惹人恨。 忽然她又开口了,闭着眼,喃喃道:“去我院子……去我院子……我……有……给你……” 口齿含糊,断断续续听不清。 燕绥又顿住了。 第一瞬间好像天亮了几分,道旁鲜花开了,脚下的路平实,步伐也因此轻快得像要飘起来。 第二瞬间有点不敢置信,难道,就是,今晚? ------题外话------ 难道,就是,明天? 来来来,掏张月票我告诉你,再掏张月票我让甜甜给你跳个甩葱舞。 PS:才V了一个月,存稿君已经瘦了一大截,今天依旧是存稿君担纲。早就想几小千更新了,一直没好意思,我那么瘦的存稿君还在八千更,蓝瘦,香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跑了!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这冷心冷肠的蛋糕儿,真的开窍了? 燕绥并不想理解自己此刻心潮的荡漾是什么,脑海里已经开始计算聘礼的种类和数量,婚床的位置和布置,滇州的精油据说女子们都很喜欢,云州的锦缎灿若明霞是大婚礼服的最合适布料,定瑶的天虹海珠每年出产越来越少,是时候派人去早点打捞备下了…… 他一边思考着这些严肃的迫在眉睫的问题,连分别派哪个护卫去收集这些东西都拟好了名单,一边挺直腰杆大步迈向文臻的房间。 以往他也去过文臻的房间,但这一次不同,燕绥由此思维又发散了一阵,忽然想到自己穿的内衣好像有点旧。 倒不是不干净没换,而是他就是不喜欢新的,嫌弃太硬扎皮肤,所以他的内衣都是由未婚女子双手搓揉至软之后再经过三次漂洗才上身的。 这种习惯以后得改了,小蛋糕看着凡事不计较,但总不能连他的事儿都不计较,这要醋起来……嗯,女人哄起来很烦的。 要不要先回去换套新内衣再来呢? 可是这好像有点败兴。 完美主义者陷入了复杂而漫长的思考,直到推开文臻房间的门都没思考完毕。 文臻进了房间便挣扎下了地,一头扎入一个箱子里翻啊翻,燕绥舒舒服服在她床上坐了,顺手将她的床褥一一抹平,又拖过她闲置的一个枕头,齐齐整整两个枕头摆好。 等他忍着内心的骚动东忙忙西摸摸忙完,文臻也捧着终于找到的东西笑眯眯来献宝了。 燕绥一瞧。 一套样式古怪的……内衣。 八风不动的宜王殿下难得惊诧了。 惊诧之后便是微笑——如此心有灵犀,如此准备充足! 有心了! 文臻笑眯眯地将一套内衣捧在手里,这是一套球衣式样的内衣,背心,加上大裤衩子。以舒服凉快取胜,夏天穿正好。 还有一双便鞋,仿的是球鞋式样。一并压在衣服上面。 文臻不会针线,但手巧的人学什么都快,她和宫中针线房的绣娘取了经,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便做成了这么一套。 原本打算燕绥秋天生日的时候送他,今晚她醉醺醺的,容易冲动,想着哄人嘛,就要一次性哄到位,干脆一起拿出来送他算了。 此时房内昏暗,但依旧可以看得出燕绥目光灼灼,文臻便想,这家伙其实也挺好收买的,这一套内衣,虽然舒适,也就是普通布料,加起来一百文钱以内,就搞定了一个娇贵的亲王。 她才不会花很多钱买昂贵的天蚕丝给他做衣服呐。 她的钱要留着开分店开遍东堂的。 还要搞厨艺学校。 这礼物送出去,燕绥不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回礼她不算完。 对面,燕绥看似平静实则骚动地接了这厚礼。 然后便开始东张西望。 澡房呢?没准备热水吗?不洗个澡怎么换上这衣服呢? 看见隔间后好像有点烟气,他便起身,拿了衣服准备去洗澡。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乱找,醉醺醺问他,“殿下啊,甜甜啊,我送了你这么份大礼,你原谅我了吗?” 心情很好的燕绥态度很好地道:“当然。” “那你打算回我个什么呀。” 燕绥掀开帘子看里头,顺口回答她,“自然是我啊。你肖想了这么久,本王自然不能辜负你。” 酒喝大了脑子打结的文臻呃了一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见他掀帘子,那个位置原本是澡房,她却嫌弃澡房在屋子里水汽大,挪出去了,让工于心计帮忙改造了一个舒服的卫生间,此刻发现他居然要去那里,急忙扑过去,拽住他就往外拖。 “殿下啊错了啊错了啊。” 燕绥想为何如此急色不洗澡怎么行? 一边身娇体软地顺着她的势往床的位置退。 然而退到离床还有半丈的距离时,文臻的推力忽然换了方向,一个转折,把燕绥推出门外,啪一声,关上了门。 燕绥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经贴上了门板。 他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 看天。 这剧情转折太快有点跟不上。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后背悄默默顶了一顶。 发现门栓已经拴上了。 燕绥:“……” 不死心,又呆了一会儿,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看月亮。 月亮看了一会,里头传来声音,却不是开门的声音,而是文臻欢欢乐乐闹出的动静。 踢踢踏踏去洗脸。 叽叽咕咕吃点心。 细细碎碎换衣服。 伴随着大声的“我爱洗澡心情好好”和“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的魔音歌声。 最后是吱吱嘎嘎的床响。 还有大声的“怎么枕头多了一个!啊呸这是我的单人床!”完了又叽叽咕咕笑一阵,大声报幕,“下面,有请著名民间歌手慕寒演唱,单身狗!” “两个黄鹂鸣翠柳你还没有女朋友雌雄双兔傍地走你还没有男朋友……” 歌声渐渐越来越轻,最后化为甜美的梦呓。 她睡着了。 在门外的宜王殿下。 睡不着了。 他抱着那套内衣,看着天上的月亮,脖子有点酸,心比这月亮还凉飕飕。 好一会儿,他忽然转头。 就看见不远处的竹林子里,林飞白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但是看那贱贱的神情,一定把该看的都看完了。 林飞白发现自己被发现,转身就走。燕绥也没理会他,默默了一阵,捧着那内衣走了。 走到院子外,他吩咐等在那里的偷工减料。 “明天开始,把三两二钱送到她院子里,给她养。就说……” 偷工减料凝神倾听。 “单身狗,会嚎叫,和她歌声最像。十分相配,敬请笑纳。” …… 林飞白回到自己院子里,正准备歇下,忽然门被打开了。 不是敲响也不是撞开,是打开。 他起身去看,门外面没有人,过了一会,燕绥穿着一身怪怪的衣服跑过。 林飞白的目光从上到下,扫出了难以言喻的惊吓。 这都什么玩意儿? 一件布料加起来没有两块帕子大的衣服,没有肩部,就在肩膀上挂着两个细布条儿,露出燕绥骨肉均匀肌理如玉的肩膀,和平直的锁骨。 底下是个大裤衩儿,倒也什么怪的,缝两条黄色的边,露出小腿。 再底下是一双鞋子,这个又怪了,底子厚厚的,没有靴筒,鞋腕浅浅的露出脚踝,居然还有带子,在两边的小孔里交叉,系出一个结。 稀古怪的,但看着还挺舒服的模样。 他这么一扫,燕绥已经从他面前跑过去了,后面跟着一群夜跑的苦瓜脸护卫。 林飞白站在台阶上发了一阵愣,想起来这衣服好像是他刚才看见的燕绥手里捧着的那套,而刚才燕绥是从文臻房里出来的,想必是文臻的赠送。 这衣服式样一看就是寝衣。燕绥这骨头轻的,女子私密相赠的寝衣就这么大喇喇穿出来招摇过市,是生怕不够败坏文女官名声吗? 林飞白又发了一阵愣,然后才察觉夜的冰凉,正想要回去继续睡,忽然又一阵脚步踏踏响,回头一看,燕绥又带着他那群一脸丧的护卫跑回来了。 依旧是目不斜视地从林飞白门前跑过去。 林飞白干脆不走了,抱臂靠在门边,看他作妖到几时。 远远地看见燕绥带人夜跑的路线,绕过了几个空着的院子,主要是经过一号院的后门和六号院的前门。 唐羡之住一号院,他住六号院。 林飞白在门口站了两刻钟,燕绥经过三回,第三回他回来的时候,旁边的护卫手里拎着打包的肠粉。 那肠粉鲜亮洁白,拌着红红的辣子和翠绿的葱花,酱油色泽浓厚闪亮,老远就能闻到清爽的香气,从视觉到嗅觉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滋养。 一看就是文臻的手艺。 林飞白几乎要冷笑了,睡衣夜跑炫耀得这么幼稚也罢了,这还特意绕到厨房,继续炫耀文女官大半夜给他做夜宵? 林飞白忽然有点恶意地想到,这要万一哪天每个院子都住了人,这位是不是每晚都得跑死自己啊。 燕绥轻飘飘地跑过来,经过这长达一个时辰的夜跑,心底的那团隐火才慢慢地平伏下去。 尤其是每次路过用余光看见林飞白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嘴脸,那火就下得更快一些。 唯一可惜的是唐羡之那家伙起居永远那么规律,永远不被打破,这个时辰他早睡了,也绝不会因为院墙外重重的脚步声就起身去看的。 好在还有林飞白。 燕绥心底的小火苗始终蹭蹭地冒,一半是因为之前的话,一半是因为有了之前的话还不好好道歉还要恶意撩他的某人,但一个醉汉能和她较真什么,较真也要等到她酒醒。但心上像多了只猫儿,小爪子时不时抓一抓揪一揪让人难受,他便也揪一揪扯一扯别人,如此便公平了。 至于对象,自然是本就看不顺眼还要赖着不走的林飞白。 所以他特地让偷工减料去厨房一趟,找到了剩下的肠粉,反正文臻做东西吃的惯例就是份量多多的,从来不愁吃不完。 这回端着夜宵,他终于看见林飞白了,那家伙竹竿子一样矗在门边,一脸的看腻了的冷峭。 燕绥招呼,“夜宵,来一口?” 林飞白瞟也不瞟他,“谢了。厨房里吃剩的,没兴趣。” 燕绥笑,“嗯,今天吃我剩下的珍珠奶茶,味道如何?” 林飞白:“不错。好歹还有个杯子,总比端着锅喝体面。” “你今天好像有点冲。”燕绥打量林飞白,眉眼带笑,“怎么,墙根底下偷窥,窥到些不愉快的了?要我说,你自己也不是没有府邸,要么早点回德胜宫找娘娘抱抱也行,赖我这,以后保不准越来越碍你的眼,何苦来?” 林飞白薄唇一掀,还没来得及惯例的反唇相讥,忽然容光焕发蹭蹭蹭地跑过来。 燕绥眉毛一挑——他的护卫向来摄于他的威严,不敢放肆,这么着急失态,肯定有事儿了。 果然有事儿了,还没等他开口让容光焕发换地儿说,还没发觉林飞白在门口的容光焕发已经扯嗓子唤起来。 “殿下,殿下,文姑娘跑了!” “……” 片刻寂静后,林飞白眼角一弯,笑了。 他素来很少笑,这一笑云霁月开,清风过松,郎朗然令人目眩。 “果然碍眼。果然碍眼得狠哪。” …… 六号院唇枪舌剑文臻可没想到。 想到的话大抵要骂一声贱嗖嗖真是万贱之宗。 她也不是故意要落燕绥面子,实在是睡到一半醒了,口渴得厉害,找到水咕嘟嘟喝完,一边喝一边大骂某人只晓得装逼赌气,追女仔半点窍不开,都不晓得给喝醉的人准备水。 一边骂一边觉得自己十分英明,燕绥这种强迫症洁癖傲娇蛇精病,想要调教得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大床实在比把人妖恢复成壮汉还难,这种人生来居于宇宙中心,脑子里就不知道关心体贴之类的词儿怎么写,除了一张脸能看其余真是乏善可陈。文臻向来就是个懒的,绝没有和自己过不去找事的爱好,在她看来,燕绥=麻烦,还不如找个性格温和的普通人,过自己爱过的日子。 喝完水准备脱了衣服再睡,一边脱一边继续骂燕绥个傻逼,穿越小说里这时候男主就要狗血地帮女主脱衣服,擦擦汗倒倒水说点温存话儿,顺便那什么什么,那什么什么要看当时的审查制度严格与否,严的话范围就在脖子以上,吻戏蜻蜓点水;松的话范围就在脖子以下,肉肉端上一盘。 瞧他做的什么事儿,搬个枕头拖床被子的,咋,等俺上来自己动? 心火旺旺的,骂完又觉得自己无聊,他不开窍不是好事?自己有病啊,不娶何撩? 也不知道自己郁闷个啥,她闷闷地脱衣服,忽然触及袖口里硬硬的,这才想起好像之前有收到一封信来着。 反正一时也没睡意,她随手拆开信,随便看了几眼,忽然坐了起来。 司空昱的信! 说是在天机府遇见了可能是她朋友的人! 信中说天机府一个专门出外执行秘密任务的小队里,有一次回来休整,他发现一个神眼少女,透视非常厉害,人也比较符合她的描述,说话行事也像她,和常人颇有不同,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要! 文臻自认为是个冷骨头,在这陌生的国度最为牵挂也就是从小相依为命的三个死党了,只是人海茫茫,毫无线索,一时也无法去找,所以总想着多挣钱,有了经济基础再找人便方便多了。 上次遇见司空昱,听说他要去天机府报到,便随口嘱托了一下,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真的有线索! 东堂异能者众多,有透视眼的肯定不止一个,但是司空昱说行事举止有异,那就值得去瞧一眼了。 文臻这下再也不想睡,当即爬起身整理行装,她多少还有点酒意,又兴奋,性格又比较自我,背着个行囊就走,也没想起来要给主人家留个纸条或者亲自告辞一下怎么的。 她经过一号院的时候,看见院墙花窗里隐隐透出一点灯火。 这时间不早不晚的,唐羡之已经起了? 但她也没有耽搁,转身走了,打算出去联络一下易人离君莫晓,陪自己走一趟,反正天京的店面,还有闻老太太一家和闻近檀替她看守着。 宜王府里她早已是自己不知道的半个主人,所有德容言工看见她都当没看见,因为文臻有时候也会起大早出去买比较难得的菜,所以在护卫们看来也就是她今儿分外起得早想必是得罪殿下去买好吃的哄他了殿下真是好福气咱们的名字看样子离改掉已经不远了想想真是开心啊哈哈。 一号院子里,一灯如豆,灯下对坐唐家兄妹。 唐慕之僵硬地坐着,垂着眼,擦着她的哨子,看不清脸上神情。 唐羡之在她对面,微笑喝茶,时不时瞄一眼窗外。 两人看似气氛祥和,不知怎的,屋子里外却静得吓人,屋外夜虫不鸣,屋侧护卫屏息。 忽然唐慕之擦哨子的手重重往下一砸。 咔嚓一声,坚硬的紫檀木桌面整个碎裂,那哨子却毫无伤损。 唐羡之却没什么意外表情,笑着摇摇头,在桌子裂开的前一瞬便端走了自己的茶,悠哉悠哉喝了一口。 唐慕之是那种我忍我冷我不要倒然后忽然便发了疯的人,桌子砸裂之后顺手一推,轰隆一声桌子砸到榻下。 妙的是唐羡之依旧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榻的另一边。 唐慕之的低咆在这静寂的夜里听来分外压抑和凶狠,“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你的亲妹妹!你为什么不仅从来不帮我,还要害我!” 唐羡之放下茶杯,偏头看看外面,平静地道:“哦?害你?怎样叫不害你?放你此刻出去,杀了方才路过的人?” “有何不可?”唐慕之眸子沉冷,瞳仁边缘一圈血色深红,“她怎么对我的?从一开始,就视唐家尊严于无物,骗我,欺我,辱我,和燕绥联合起来坑我,你没看见?” “这要是在川北,谁敢对我多看一眼,都会被挖了眼珠!可是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到现在,我要杀她她早就死了一百次,都是你拦着我,你拦着我!你为什么要拦我?我唐家的尊贵呢?我公主般的身份呢?你又是为什么甘心留在天京做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唐羡之摇摇头,不赞同地看她一眼,“口口声声唐家尊贵,你就是这样展示你的尊贵和身份的?” “那也不是像你这样展示!被人侮辱,下狱,被人压着打,被人逼着留在天京做人质,有仇不能报,有怨不能伸,连一个贱女人都不许我动手,你要憋死你自己去憋,你凭什么拦我!” “凭我是你兄长,凭唐家我说了算。”唐羡之语气好像在说水开了,但唐慕之更疯了。 “你说了算,是哦你说了算。你从小出类拔萃,长辈们人人看重,你说啥都是金科玉律,一家子都给你灌透了迷魂汤。明明有机会走,偏偏要留在天京,你留在天京是为了什么?为了把唐家卖给燕家,还是为了你死命拦住不让我杀的女人?”唐慕之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哦,你拦的不仅仅是我呢……真是情深义重,那么她好像刚才跑了,怎么,你们约好了一起私奔吗?怎么她就不带着你一起呢?” 唐羡之微微一笑,手指一抬,唐慕之身躯抖了抖,似乎在努力抗争,但终究争不过,砰一声坐下,脸都涨红了。 她对面,唐羡之轻声细语,更加温柔地和她讲,“我和她,不用私奔。” 唐慕之冷笑,“还往脸上贴金呢。”看了一会唐羡之的表情,毕竟双胞兄妹,无与伦比的了解,忽然骇然,“你要做什么?” “比你想象得做得还要多一点。”唐羡之淡淡地道,“我拦住你杀文臻,是因为你杀不掉她,你如果真想杀她,我建议你先杀掉燕绥。” “我也建议你先杀掉燕绥。”唐慕之冷冷道,“既然你不管我的死活,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又凭什么帮你。” “你要认为我是不管你死活也由得你。”唐羡之笑道,“总之,天京是个好地方,我是要呆一阵子的,你如果不愿呆,等文臻回来了,我送你回川北就是。” “我想回就回,凭什么还要替别人让路!”唐慕之猛地站起身,将口哨塞在嘴里,转身就走,片刻后,院子里一阵低沉回荡的哨声,有掠翅声不绝,唐羡之从窗户里向外看过去,看见她站在一大群乌鸦的翅膀上,向着文臻离开的方向飞去。 唐羡之也不急,洗手焚香抚琴,手指按在琴上,轻轻一压。嗡地一声。 远处,离文臻已经不远的唐慕之脚下乌鸦忽然一阵怪叫,纷纷散开。唐慕之噗通一声,栽了下来。 …… 德容言工们一大群,一个不少,齐齐跟在燕绥身后,赶回文臻住的院子。 一个不少是因为害怕此时少了谁就会引发炸弹——殿下面无表情,眼神漠然,和以前很多日子没啥区别,但是跟了他多年的护卫们都知道,殿下从来没有歇斯底里的怒火,也不会暴走叫喊,甚至不会展现自己的任何情绪,他越漠然,越淡,越杀气浓。 上一次惹怒他的人,连坟都没一个。 好在府里护卫虽然不会拦文臻,但对她的安全十分上心,她出了府,便有十人小队跟了上去,十人小队的队长此刻也赶来了,和燕绥通报了文臻的动向,目前正往天京闻家外宅方向而去。 也有人报上说今晚文姑娘有收了一封信。 一刻钟后,跟过去的人传回信息,文姑娘已经带着君莫晓易人离,雇了大车出城了。 同时传回来的还有那封信。 燕绥看到信的内容,周身的气压低到连草都在瑟瑟发抖。 “去查信的来源。” 很快,回报就来了。 “回殿下。这封信是今早从京西驿站传递过来的,由驿站小吏亲自送上门,送来的时候火漆信封都是完整的。而京西驿站也有很清晰的记载,是一天前从定州郧县驿站快马送来的。天机府之类隐秘部门的信件一向只走京西驿站,快马专递,就目前渠道来看,没有问题。” 善于辨认字迹的工于心计也道:“已经比对过字迹,是司空昱的。” 德高望重已经看到那信的内容,他略知道一点文臻有好友要寻找的事,殿下有关照他们日常注意着些,但有消息可以回报给他,但不得直接告诉文臻。此刻看见那信,神色古怪地道:“殿下,如今瞧来,是文姑娘的朋友有了消息,她挂心好友,连夜追去也是应该的。您看……” 殿下啊,人家去找好朋友了,这好朋友在人家心里的地位,保不准还比你高一些,你可不要脑筋发昏跑去拦阻,你宜王府那个对称的院子,还没正式姓文呢! 无奈燕绥此刻好像就没听懂他的暗示,皱眉看着那信,似乎在想什么,忽然道:“继续向源头追索。” “这……追到何时为止?”德高望重想难道追到人家司空昱那里去吗?再说证明了这封信的来源又有什么意义呢? “另一拨人去追文臻。” “是,我们一定好好保护文姑娘……” “我是说,追回来。” “……啊,殿下,这个……” 殿下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 文姑娘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至于要把人家得罪要死吗? 啊殿下你不能这么自己作死啊。 一心想要改名字的德容言工们扑过去,想要给他家昏了头的殿下上,奈何燕绥已经上了马,一边道:“派速度最快的鼹鼠去,越早拦截下来越好,她要不肯回来……”他顿了顿,一直都很平静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一丝冷意。 “那就打断腿。” 德容言工:???!!! 殿下你这辈子还想娶王妃吗! 我们这辈子还有希望改名字吗! …… ------题外话------ 提醒一下我的美人们,上个月消费满十块钱的,这个月就有保底月票的哟,赶紧去会员中心翻翻口袋看看有没有,不要钱的月票不送白不送啊。 屁股被掀了,我也要跑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最快更新山河盛宴最新章节! 文臻此刻已经出了天京。 赶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出城,她知道自己身后应该有燕绥的人跟着,但也没有去管。还在想起来后,在显眼处留了一封信,把事情和燕绥说了一下,并请他代为向陛下告假。 反正大臣们最近恢复得都不错,她的事务基本完成,陛下也说过要给她几天假再让她去光禄寺点卯的。 这信很快就不见了。想必是燕绥手下拿走了。她因此也便放心了。 她没想过这事会有什么不妥,她是个自由人,没给任何人任何诺言,为的就是这说走就走的痛快。 至于燕绥可能会生气?回来给他多做几个蛋糕就好啦。 她现在心情不错,一边在大车中补眠一边和君莫晓计划着开分店和开厨艺学校的事。 外头易人离亲自赶车,没有用车行提供的车夫。这是他自告奋勇,因为文臻又从宜王府带小玩意给他了,宜王府的机关体现在生活各处,易人离有次无意中发现十分有兴趣,因此有时文臻出来和他谈事情,都会给他带个宜王府里的小机关玩意,易人离也颇有天赋,有时候能够在那些机关上翻新出新的花样来。 文臻上车时夸他如今可比以往勤快多了,经过他身侧时候无意中一偏头,看见他乌发下一小片白色,不禁骇然,笑道:“易人离,最近是不是开分店特操心,怎么连白头发都一下子出来这许多?” 易人离一怔,伸手摸了摸头顶,顿了一会才笑道:“是啊,忽然有钱了,总睡不着觉,都是你害的。” 大家便笑——确实江湖捞生意非常红火,现在大家都有钱了。前不久文臻还给几个人分红,据说易人离买了个小宅子,单独搬出去了,说还住在闻家不大合适。君莫晓则买了一大堆衣裳胭脂水粉,堆满了半个院子,至于闻近檀,啥也没买,大概又藏起来了,她一向扣扣索索的,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啥也不舍得花。 天机府在建州乔郡的漳县,离天京距离五百里,要跨越两个州境,在现代这点距离不算什么,在古代就代表着漫长的旅途了。 所以文臻去车马行雇了最结实的车,配上擅长走山路和远路的草原马。因为司空昱说那神眼少女属于天机府的秘密小队,时常要去执行秘密任务,在天机府呆不了多久可能就要走,而且去处也是秘密,什么时候回来也是秘密,文臻不得不拼命赶路,希望能尽快到漳县。 车行一日,便已经到了离天京最近的定州境内,白天三顿饭都在车上解决,一天下来屁股已经被颠麻,跑得太快车子也出现了伤损,文臻便决定穿最近的定州郧县而过,一来在城中休整,去车行换马,加固车子,人也休息一下;二来,郧县繁华,又没有天京那么多规矩和限制,她一直想把厨艺学校也开在这里,正好顺便看一下城景,考察一下选址。 到了郧县,易人离去修马车,文臻君莫晓去郧县江湖捞分店。 郧县江湖捞开在郧县百尺街,也是一个繁华地段,最近刚开始了夜市,那条街更加热闹得不行,江湖捞就在最中心的位置,旁边就是文臻抽江湖捞利润设立的一个简易读点。 江湖捞经过文臻一再改良,服务模式、经营方式、工作流程都有了一套固定的规矩,因此两人也没有进去,站在一大堆折纸排队等候吃饭的人群后看了看,文臻便发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 这条街是夜市闹市,自然是脑满肠肥者多,但江湖捞附近,却是穿简朴长衫的人多,那些人出入一个叫做“三问屋”的地方,举止斯文,和四周格格不入。 “三问屋”是文臻所办的免费图馆,“三问”取的是问天,问地,问心。从现代来的人,都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古代印刷贵纸张贵自然也贵,寒门学子哪里看得起,文臻这个屋,每月都会拿出江湖捞的十分之一利润来购,到现在整个屋已经有藏千册,在这个时代算是精神的豪门了。 文臻在屋门口站了一会,看见来往的生虽然多半衣着寒酸,但举止有礼,看时神情专注,有几个生还会来的时候帮忙扫地抹架,走的时候把整理好放回原位,有破损了自己带纸来修补,文臻瞧着便觉得这钱花得值得,心情甚好。 她看了一会,不知不觉地走近屋,忽然有人从里面出来,神色冷漠,将她一拦,道:“两位姑娘请留步,屋都是男子,不允许女子进入。” 文臻怔了怔。旁边的君莫晓已经柳眉倒竖,正要呵斥,文臻将她一拦。笑道:“啊,不知此地规矩,抱歉抱歉。”便拉着君莫晓走开几步。 文臻有些不快,她设立屋的时候只是交代了一声,具体的事是易人离在当地雇佣人来办的,并没有提过女子不能进屋的事。但时代不同,礼教于此地是大防,屋窄小,男子居多,再放女子进去,是可能引出一些非议,如此惹出事端的话,反而会给屋带来麻烦,这么一想,文臻也便不生气了,便想再看看江湖捞便走。 她走开了,那看守屋的人还不罢休,盯着她们,目光灼灼似防贼,看她们还在周围梭巡,顿时眉头一挑,道:“两位姑娘还请走远些。这屋都是读人,未来都要飞黄腾达封妻荫子的,可不能被阴人冲撞了气运!” “冲你老娘!”君莫晓不干了,立即开始捋袖子,“赶我走是吧?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搡,猝不及防差点栽个跟头,还是文臻一把扶住,两人回头,就看见身后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人脸上斜贴着一块膏药,一脸的横肉和邪气,身后有人在嚷嚷,“女人不许呆在三问屋附近,滚开滚开!别拦了郑爷的路!” 那个郑爷倒了停了停,眼光在文臻脸上溜过,再转向高挑昳丽的君莫晓,顿时光芒大亮。 文臻想难道要开始狗血的当街抢民女戏码吗?好啊好啊好久没有看见君莫晓揍人了呢。 然而那郑爷比她想象得有格调,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冲身后一个手下飞了个眼风,便大喇喇走了过去。 他一过来,那态度冷漠的看守人表情便有些难看,一边低声催促里头的生赶紧走,一边迅速迎了上去,笑道:“郑爷,您今儿个有空,亲自过来啊?” 那郑爷哼了一声,斜他一眼,道:“今儿个的借费呢?我瞧瞧?” 文臻眨眨眼,一脸魔幻。 啥? 借费? 我啥时候规定过这玩意? 那看守的人面有难色地端上一个托盘,里头寥寥几个铜子,那郑爷一见便飞起了一边眉毛,“就这么点?” 看守的人呵呵笑,搓手,“您瞧,都是些穷生……”一边竖着眉催促那些生,“走走,快走。” 文臻在一边,也挑起了眉毛。 很多事,还真是要看到最后啊。 原以为这个看守人态度恶劣行径势利,还想着回头把他开掉,谁知道这恶人私下里,也有一颗怜贫悯苦的心肠。 很明显三问屋已经变味了,被这个地头蛇一样的郑爷过来收借费,倒是这看守人还有几分良心,郑爷不在的时候便不收钱,所以生们也感恩,便帮着收拾整理。 文臻看了一会准备走,她还有要事要赶路,不想节外生枝,打算回头再来处理这事。 原本这边江湖捞的掌柜代管三问屋,但是看这情形,这郑爷在此收费已经有一阵子,也没见江湖捞来管,很明显其中有了利益输送。现在要动定州江湖捞掌柜动静太大,得等回京后做好后续安排再说。 她正要走,忽然江湖捞那边有人过来,文臻一喜,还以为江湖捞的人终于开始履行职责了,结果就见那边几个伙计手里都端着火锅肉片等物,十分熟门熟路地送进三问屋,又招呼那郑爷,“郑爷您来啦?今天我们有上好的新鲜黄喉,您尝尝。新鲜嫩脆,可绝了!” 那郑爷便随手从那个装借费的托盘里抓了几个铜钱,往那小二托盘里一扔,得了一串谀词如泉涌,哈哈笑着进门去了。 随即那批生便被都赶了出来,那地头蛇一群人,将屋子里的桌子都拼在一起,拿出随身带来的酒,火锅肉片蔬菜都放在桌上,几人团团围坐,就在这满满香的屋子中开始喝酒,猜拳,酒坛搁在架上,骨头啃得手油腻腻的,顺手从架子上扯一本擦手。 一大群生远远围在门外,看着这一幕心痛得两眼发红,却是敢怒不敢言。 君莫晓头上已经好像有小火焰在燃烧了,声音嘶嘶的道:“不行文臻,不行,你不要再拉我了,气死我了,我忍不了了!这些,有一大半是我去市,去旧摊,甚至去人家府里上门求人,请人家允许我派人去抄,才弄来这么多的……那本《四集注》,你看见没有?那本人家是孤本,不卖啊,我上门三趟,帮人家老娘调理经脉才抄到手的!现在被人家拿着垫牛肉片……我可去他娘的!” 她一捋袖子,大步上前,文臻叹口气,对天望了望,希望燕绥的护卫就在附近吧。 君莫晓一靠近,屋门窗都开着,里头的人已经望见,那郑爷笑嘻嘻筷子敲着碗道:“哟,这位姑娘,还没走呢?来来,大爷这里吃一口润润肠子。伺候得好,以后天天有你吃香喝辣!” 君莫晓望定他,忽然笑一笑,大步走了过去,一屁股就在郑爷身边坐下。 郑爷也没想到这姑娘真的召之即来,大喜,亲自给君莫晓斟酒,道:“来,先陪爷喝个双杯儿。” 君莫晓也不推辞,接了酒杯,那郑爷大笑着举杯来迎,君莫晓忽然打开火锅的风门,把杯中酒往里一泼。 “呼啦”一下,火苗蹿起三尺高,桌子四面的人纷纷惊呼蹦起。那郑爷离火锅最近,胸前袖子立即着火,惊得他急忙拍打,君莫晓早已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大喝:“都给我滚出去,别烧着了宝贵的!” 她一脚一个,把这些人都送出屋之外,郑爷好容易扑灭火焰,正要跳起来叫众人进去打,“呼”一声,还燃着火的火锅整个也飞了出来,正砸在抬手要发号施令的郑爷手臂上,火苗呼啦一下又着了他的袖子,热汤接着哗啦啦洒了下来,肉片蘑菇白菜什么的砸了一身,眼看着那裸露的手臂上,就烫起了豆大的油汪汪的水包。 文臻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想起那回在宫中,也是火锅惹出了一场事故,这玩意真是居家旅行请客吃饭打架之必备道具啊! 郑爷的惨叫简直要把架都掀了,嚷着要他那群混混手下上来打死这个贱人,奈何那群人刚才也被烫得不轻,都在嗷嗷叫,四面围观的人虽多,大多面露喜色,还有人大声叫好。 “报官!报官!”那地头蛇眼看一时没有支援,居然叫了这么一句,“报官!这贱人杀伤我等,要她蹲大狱!” “报什么官?”君莫晓狞然一笑,指指自己鼻子,“我触犯了哪一条,啊?” “你当街打人!” “我打闯入我屋子还敢来叫我陪酒的人有何不可?我打假借我名义收费败坏我名声的小人有何不可?”君莫晓一脚把他蹬翻,“三问屋免费借,只允许寒门学子进入,谁准你们这群人渣混混贱胚子,在我这要钱还吃吃喝喝?” “你说什么?你的屋子?”郑爷瞪大眼,看看君莫晓又看看三问屋,君莫晓冷笑着,掏出一张纸,道:“认得字吗?快扒开你的狗眼皮看看!” 那张纸是官府发给三问屋的登记凭证,上头有店名和君莫晓的名字,文臻先是女官,再是朝廷官员,一般不宜直接占有店铺,便由君莫晓登记了名字。但江湖捞是文臻和皇帝做了报备的,都在她名下。 这东西伪造不来,有官府印记,一旦伪造惩罚极重,也只有店主才有。君莫晓以为那郑爷这下得尬上,鹊巢鸠占空手套白狼遇上了正主。 谁知那郑爷看也不看,仰天大笑,道:“往日只见爷作假糊弄,没曾想今日还有人敢到爷面前冒充!”转头看见隔壁江湖捞的伙计在探头探脑,立马大叫:“小二!小二!叫你们的人来帮忙!有人来砸你们江湖捞场子了!还敢假冒你们掌柜!” 那小二头一缩,过一会江湖捞出来一队大汉,直奔三问屋而来,当先的竟然就是江湖捞掌柜,皱着眉头大声道:“让让!让让!什么人又敢闹事!”看见郑爷那模样,惊得眼眸一缩,失声道:“怎么了老郑,那些穷措大,又找事了?” 那郑爷捂住手臂,歪着一张脸,龇牙咧嘴地道:“比那群穷酸胆子还大!你瞧瞧我!还敢说三问屋是她的!” 文臻早已和一个孩子吩咐了几句话,给他塞了点钱,那孩子撒腿飞奔而去,此时她和君莫晓两人看那掌柜,却都不认识。 郧县江湖捞主要是易人离负责建立的,文臻本不想这么快开分店,但郧县这边的官府倒还算脑筋活,县令亲自拜访过她,希望她将分店早日开到郧县,也好让郧县境内的商家取取经,正好天京的分店选址出现了一些问题,便先开了郧县的店,开店过程中确实得了当地官府不少便利,在选址税务开店手续方便都非常优惠,县太爷还给店里推荐了管理人才,碍于面子,易人离也用了,只是并不是掌柜,掌柜是由天京老店派熟手过去的。 但现在掌柜明显换了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掌柜一脸诧异之色,看看君莫晓,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姑娘,这当面冒充的事儿,你做得不心虚吗?” 君莫晓也笑一声,道:“三问屋不是我的,那就是你的了?” “当然。”那掌柜答得理直气壮,不屑地看君莫晓一眼,吩咐伙计,“去,和我表哥说,有人来江湖捞闹事,请他这就派一队官差来。” “贱人,你知道掌柜表哥是谁?”郑爷狞笑,“是咱们郧县的父母官!” 文臻眼前飘过前些日子来拜访的那位县令的模样,一脸忠厚相,每道皱纹都似乎堆积着对民生的担忧。 真是贱人不可貌相。 “姑娘!姑娘!”有人拉她,文臻回头,看见的是一个生,好像就是方才看帮忙整理屋子后来又被赶出来的其中一个。 “姑娘,你和那位姑娘是一起的吧?”那生焦灼地低声和她道,“你叫她快点收手。和那郑爷赔个礼,掏点银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可不能被弄到府衙,那不掏空你的家底,把你搞个半死出不来的!” 另一个生也道:“姑娘你千万别不信。这屋原本是免费的,但后来这郑爷来了,便开始要钱,隔壁江湖捞的掌柜原本是天京人,没多久就被人告了说他偷东西,下了大狱,重刑之下便招了,然后便派了这个掌柜来,据说是县太爷的表弟,这郑爷巴结上了他,每日三问屋收的银子也有这掌柜一半……” 又有人道:“我们也闹过,哎呀,差点被官差打断腿……” “是吗?那真是好可怕哦,我这就去劝她。”文臻一脸惊叹,脚下没动分毫。 官差来得很快,府衙本就离这里很近,鹊巢鸠占收费的事儿多少天没人理,君莫晓刚动了手就有人得了信。 一队官差锁链啷当齐步奔来,颇有些声势,报官的地头蛇和县令亲戚掌柜都面带得色,抱臂站到一边。 君莫晓怡然不惧,文臻始终站在人群边缘,不显眼的地方。 那队官差到了近前,锁链一抖,开口便是,“方才在此闹事伤人之人何在!速速随我去府衙认罪!” 君莫晓一声长笑,正要说话,忽然那群刚才劝她的生都奔了过来,挡在了她的前面。 当先一个生颤声道:“诸位官差,这位姑娘也没做错事,三问屋本就是免费借读,是郑二等人占据三问屋,前来收费,形同掳掠,这位姑娘不过是打抱不平……” “少啰嗦!”那官差哗啦一声锁链一抖,不耐烦地道,“你也要打抱不平是不?行啊那去府衙大堂上打去!三十杀威棍,准备好了!” 那些生齐齐一抖,想是很多人领教过那三十杀威棍,一时都有些脸发青。 君莫晓上前,拨开人群,不客气地道:“去去去,走走走,谁要你们多事儿。”三两下把那些生赶走,把那张凭证拍到官差面前,怒道,“这是你们府衙自己发的凭证,只有店主可以拥有,三问屋是我的,我怎么就不能赶人了!” 那官差看了一眼,一怔,随即道:“可三问屋不是一直说是李掌柜的吗……” 便看李掌柜,李掌柜窒了一窒,“这屋是我代管!再说她说了就是她的?这凭证万一是偷来的呢?” “偷来的只要在我手里就是我的!这是你们官府的规定,只认凭证不认人!”君莫晓眉毛一竖。 “那江湖捞总是我的吧!你殴打我江湖捞的伙计,我一样可以拿你!” “我打了你哪个伙计?” 李掌柜一指郑爷,“他!他是我江湖捞的挂名伙计!” 文臻“噗”一声。 听说过挂名编剧,没听说过挂名伙计。 新鲜。 县太爷的亲戚果然和县太爷一样脑子活。 那官差得了这一句,顿时来劲,一声断喝,“当街殴打江湖捞伙计这个你可赖不掉吧?走!随我去府衙!” 手一挥那群人便要扑上来。 “一个打工仔,也敢说江湖捞是他的?他怎么不说天京江湖捞也是他的?”忽然有人接话,声音甜甜,语气恶劣。 众人一回头,就看见文臻走了上来。 “你又是谁!”官差脸色不耐。 “江湖捞东家啊。”文臻笑吟吟,吐出的字眼却让众人炸了锅。 掌柜唰地变了脸色,郑爷瞠目结舌,官差面色惊疑不定,百姓议论纷纷。 “咦,这戏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她说东家,东家哎。这可不是随便说的。江湖捞不是最先在天京开起来的吗?” “不是说江湖捞的东家是宫中的一个女官,而且也开创了夜市小吃,咱们郧县的长林夜市不就是托人家福办起来的?” “女官啊,倒有些像,只是比想象中还年轻……真的假的啊……” “我,文臻,原尚宫监四品司膳女官,现光禄寺从四品少卿。”文臻指着自己鼻子,拿出两块腰牌晃啊晃,一块是还没收回的宫中女官腰牌,一块是刚发下来的光禄寺腰牌。 “江湖捞是我首创,这个三岁孩童都知道。”文臻道,“三问屋是由江湖捞代管的免费借读屋,这也是我和陛下都报备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郧县官府如此热情,掌柜帮我换了,三问屋帮我管了,不收费的帮我换成收费了,下一步是不是连东家也顺便给更新了?” “文大人——”忽然一声长唤,长街尽头滚滚而来一条人影,到了近前来不及说话先赶紧喘气擦汗,大热天满地汗珠子乱滚,众人一瞧,哟,不是本县父母官是谁? 本县父母官方世仁,嗯,不叫方世玉,也不叫黄世仁。以一种和身材决然不符合的速度奔来,还没到文臻面前,已经一连声道:“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唉,这叫人如何说起!如何说起!” 一边说着“如何说起!”,一边非常伶俐地摆手斥开那群官差,厉声让官差先把占人地盘假冒主人收费的郑三收押,郑三还没从这一波一波的翻转中反应过来,被那些官差毫不客气抓住受伤的胳膊就拖,疼得吱哇乱叫,眼看着那烫伤的地方便有皮掉了下来。 方世仁随即便一个灵活的转身,一脚踢在李掌柜胫骨上,怒道:“大掌柜犯了错,你说你善于管理,让你代管几日,你如何就能被这种泼皮混混混蛊惑,败坏府衙和文大人的名声!” 踢完表弟又和四周生们作揖,神情诚恳,“诸位学子,此事是本府监督不力,照管不周,致使泼皮滋事,亲属欺人,还请诸位学子见谅。稍后府衙自会予各位以补偿,诸位所交读费用将由府衙代还。”说完一揖及地。 这些生哪里见过本县父母官这么屈尊,都吓得赶紧还礼,口称老大人言重,学生万万不敢。一时你谦我让,和乐融融。 文臻目瞪狗呆。 她自出生至今,大多时候都让人家目瞪狗呆,自己很少有这种待遇,此刻被这家伙在转瞬之间一连串骚操作给震住,感觉自己脑子里原本想好的词儿都被这行云流水的节奏给打乱了。 不过一眨眼,这家伙处置地痞,教训表弟,赔礼生,顺便还摘清了自己和表弟和过错,并获得了读人的原谅。放得下架子,赔得出面子,许得出银子。 真特么的,快,准,狠。 文臻想了想,正准备说什么,方世仁已经到了她面前,先按照下官对上官的礼节,一丝不苟行了礼,又和她感谢了她对本地商业的支持和造福桑梓的屋,顺便再次检讨了一下自己的监管不力,又表态说前任掌柜偷东西那个案子如今瞧来可能另有冤情,回去之后便仔细重审,务必不冤枉好人不放过坏人,如果查实确实有冤情,就让李掌柜滚蛋,回去好好学几年做人。 然后李掌柜便过来点头哈腰,满脸谦卑和足够把她捧上天的阿谀。 文臻还能说什么呢? 她啥都不能说了。 人把事情漂亮地处理了,你想到的没想到的不用你吩咐一声便办了,甚至连民怨都安抚好了,你完全可以闲着捉虱子了。 文臻回头看看,那群生都不见了,被府衙以极高效率给驱散了。 此时方世仁非常诚恳地要请她去吃饭赔罪,文臻给这一套天马流星拳打得兴致怏怏,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一时挑不出不对,又不能真呆在府衙等偷东西案件重审,也不好责成县令怎样怎样——人都做完了。 再说又不是人家真正的上官。 她自然不可能去吃这顿赔罪饭,再说易人离也来了,本来让人喊易人离来是为了证明身份的,但此刻也没必要了,车子也修好了,当即便客客气气和县令告辞,决定趁夜赶路出郧县。 方世仁再三挽留不得,也便貌似十分遗憾地和她道别,又再三许诺一定会维持好三问屋的秩序,公正审理前掌柜的案子,打击郑三这样的黑恶势力,才把文臻放走。 文臻出了城,心中总觉得此事有点怪怪的,解决得似乎太过容易,再看君莫晓,也是一脸一脚踏空的茫然,便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道:“这位县令上次我见过,是个实干派人物,喜欢事事亲力亲为。为了治下开个店,都能跑到天京,到处托人找我,他和我聊了一个时辰,其间最起码吩咐了属下了十件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把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可见能干虽能干,确实是个琐碎的,有可能照顾不到而导致出现这些事。如今人家态度有,诚意有,还是不要多想了。” 君莫晓却道:“想又有什么用,总之不管他怎么处理,郧县江湖捞这个掌柜不能再用,店面也需要整顿修葺,你瞧那个油腻!等你从漳县回来路过,自然就一起办了。” 文臻便也放下心,和易人离聊了几句这事,易人离微有歉意,说知道那个掌柜偷东西的事,但来反馈的伙计言之凿凿,其中还有老伙计,他那段日子又要出远门寻找各种食材,因此也没有多想。 易人离还道:“至于那个县令推荐他的表弟我便用了。是因为这位县令和宜王殿下还多少有点关系。他父亲本是鼎国公厉响的家将,他从小得厉家扶持读,一路做官,算是厉家的人。而鼎国公和殿下的关系,你也知道的。” 文臻一听是厉家的人倒放了心,做生意这些事其实也是难免,也便丢开了,三人趁着城门还没关,都抓紧时间出了城。 出城之后有两条道路,易人离道:“咱们走哪条?我在车行修车的时候打听了,官道有点绕,要走不少冤枉路。山间有近路,只是比较崎岖,两边又有密林,听说还要经过一处当地猎户都不敢去的地方,叫什么猛鬼坑来着,听着便有些瘆人。”说着摸了摸胳膊。 君莫晓大声嘲笑,“堂堂男子汉,居然还怕鬼!” “大概是人杀得太多所以怕鬼。”易人离答得嬉皮笑脸,让人觉得不过是个玩笑。 按君莫晓的意思,她逢人杀人逢鬼杀鬼,什么猛鬼坑不再怕的,既然赶时间,那就走近道。 文臻却向来审慎,道遇林莫入,还是夜间,也不差那一时半刻,还是走官道吧。于是便越过了通往小道的岔口,上了官道。 出城一段之后,便进入了定州附近相对偏僻连绵的山域中。 走了一段,忽听身后马蹄急响,三人都警惕起来,君莫晓一翻身跳上车顶,拔出腰后双刀,回头冲来路叉腰喝道:“谁!” ------题外话------ 今儿没有拉票词,跑群里偷了几句: 你一票我一票,桂圆心软不撒刀;你不投我不投,芫荽追妻空发愁。 你一票我一票,甜糕婚礼没人闹;你不投我不投,甜甜单身吧你愁。 你一票我一票,甜糕喜堂扮的俏;你不投我不投,燕绥追妻没尽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