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秋寒》 《荒秋寒》正文 第一章 夜阑人静 1 有雾,夜。 乳白色的月光在雾色的朦胧下,也将自己的俏丽身姿潜藏。 如果不是他盯着江前幽幽粼光,今晚的月倒不易见到。 微风,悄悄地吹在四周的梧桐,夜底静得只余下知了,每个人,仿佛都入了梦,却唯有他,倚着湖畔的栏杆,默默不动。 他绝非露着情绪,甚至也没有喝酒,眼里也有盈盈的光在闪动。 他在看什么? 皎月?还是灯火? 又或者,我们看看他? 他长得不高,不瘦,头发剪得很利落,眉毛稍略有些稀薄。那双眼睛,恐怕是他最好看的地方了,所以鼻子并不太挺,颊上也没有酒窝,有些发白的唇也很轻薄。 第一眼看上去,谁也不会将他注意,因为实在平常得紧。 于是这样的人站在这里,虽有些独异,却绝不会有人好奇。 更何苦他还穿了一件黑色的麻衣,全然融在了黑夜里,且一动未动,旁人甚至分辨不出是人影还是鬼影。 而夜又静,静得连鬼也不欲向他打听。 微风骤急。 梧桐的叶子长得密,便在夜里发出嘈杂的声息。 他终于有了表情,他的眉头禁不住皱了皱,仿佛被打扰;这阵掠过的大风也将他的麻衣吹得洒脱,终究才看见他的手。 手指细长,指骨有力。 此刻,这双手正搭在背后的一个红木匣子上。 红木无疑是上等的好木,木头上更有精湛细腻的刻痕,应当是经验丰富的刻师煞费了些工夫。刻的,一行字,“水榭凭春误烟雨”。 每个字都深刻,隽永,又有了些疏离。 那木头匣子里,又有什么? 你好不好奇? 忽地,风静。 他那双好看的眸子却收缩得更紧,浅薄轻柔的月色笼罩的江面有了波纹,再不平静。 随着扩散的波纹深窥而去,竟有些气泡湍急的冒起。 显然你也明白,那是有人在江底喘息。 气泡越聚越多,终究炸开了宁静的江水,半空之中翻滚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影。有一刹,这人遮蔽了月光;也是那一刹,足以让人看清他身上墨雨堂的劲衣。 在这地上天下,能穿着墨雨堂劲衣的人哪个会是籍籍无名! 也不知是如何情形,才能让这人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这人能拔出江面,已知其内力深重,人在天上凭空换力,就说明在轻功上也有造诣。只见这人身子翻滚后轻轻一折、一曲,旋即便稳然落在岸上。 落在他身前。 这人透着无可奈何,寂寂地道。 “你在等我?” 他道。 “我在。” 这人道。 “他们在圆楼突袭我的时候,你便在等我?” 他并没有否认。 “不错。” 这人苦叹了一声,道。 “看来你们心坚意定了要杀我。这次的围剿,恐怕编排了许久。” 这一次,他却否认。 “不久。” 这人眼眉一挑,稍略动了气,却把怒含着,稍略冷笑。 “哦?” 他的神色尤为轻松,道。 “只要你跑不脱,已足够。” 这人道。 “我跑不脱?” 他道。 “你浑身都浸了水,轻功再高明,在我面前也跑不脱。” 这人失笑道。 “跑不脱你就能杀我?” 他点点头,道。 “无论如何挣扎,都没用。” 这人的额头有一条青筋在动,却必须要忍耐。一路狂奔逃亡委实让其耗损了太多体力,面前的年轻人却是好整以暇地守着,硬拼绝无生还的契机。 这人心中百转千绕,面上竟悄悄露了几分笑,正想着如何用话术同他虚与委蛇,却听见他开口。 他道。 “你不妨歇息歇息,我不急。” 这人眉心一抖,紧接着放声大笑。 于是撑开双腿,随意地席地而坐。 晚风还是那么静,也默默吹散几缕薄雾浅云,盈盈的月终究肆无忌惮地临幸在二人的头顶,也将这人的面目照得分明。 这人长着一副如蛇一般的嘴,特别是下巴边有一块惨灰色的死皮,倒真像是巨蟒褪的蛇鳞。 看过这张脸的人都不会忘记,听过其姓名的人也不会忘记。墨雨堂里,这人虽不是顶梁柱,仍也赫赫有名,八字斩的狂刀何解风。 何解风闭着眼睛,那张蛇嘴却似闭未闭,彷如随时便可以吐信。 他还是一动不动,声色并未有过不同,只是双手仍将腰后的木匣子紧握。 匣上的字在月光下微微闪烁。 “水榭凭春误烟雨”。 指尖在滑过“误”字时候,何解风已歇息够。 何解风眼睛不睁,兀自将脚上的鞋剥落,然后两只脚心并拢,双掌合十般重重拍在脚背上,这般相拍了二十七下,才幽幽起身。 他扫视一眼何解风的脚足,但见每一根筋脉都张搏开,仿佛适才的拍击将足上所有的酸瘀都疏通。 何解风的眼睛喷张,里面隐隐有了抹血光。 一双手忽地将身上的劲衣撕扯,袒露出爬满疮疤的身躯。上面非但有枪洞、刀疤、剑创,亦有熊虎的爪痕和尖锐的啄伤,仿佛在嗜血的凶兽嘴里也曾逃过一遭。 这是一个出生入死过的人。 无论如何,都不会摒弃生命。 左右腰束两旁,贴着两把四尺三的长刀,刀面上印的雪花在浓月下发着作寒的光。 何解风出手,已握在两把刀柄上。 他仍是那么立着,一对眸终如暗夜里的狼。 何解风往上闯,紧接着,双手刀狂妄地撩,月光下,刀影竟成了书画,深深地在空气了绽出了几个“八”字,这是他的八字斩,用生死悟的,绝不会忘。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一章 夜阑人静 2 夜阑人静,江边,三天前。 那一天无星无月,阴蒙蒙的云下起薄薄的雨。 雨水沿着伞滴垂,滑过林凡的眼际。 林凡一身华田坊的白衣,手里拎着一瓶黄木打造的酒壶,且轻且缓地走在江边的岸堤,一旁的水面早已被如星的雨点撩拨得涟漪纷起。 看似漫无目的,终究却停脚在一个小亭。 江边,小亭。 小亭里坐着人,小亭坐着他。 林凡便迎着他坐下,他本来就是在等林凡。 地上天下,能找得到他的人委实算少,而林凡,偏偏是其中一个。 两人认识的时候也巧,同样是一场雨,同样是一个亭,只不过那场雨太大,只不过那个亭太败,那时,在雨水浸泡下,无论是他还是林凡,都是落汤鸡的模样。 那已是很久以前。 现在岁月静好,相见时,依旧是浅浅的笑。 他甚至泡了一壶茶,感受着热腾腾的芳香,和冷雨清新的味道。 林凡喝酒,他喝茶,围坐在一起喝,倒也别有味道。 若不是极熟之人,他向来不会说话。 他已经率先开口道。 “你还好?” 林凡一笑。 他向来认为,林凡的笑如同春风,可以解冻。 林凡道。 “我很好。” “差一点点,我会更好。” 他不拐弯抹角,他问道。 “哪一点?” 林凡道。 “这一点,差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我希望你可以见一下。” 他喝他的茶,半晌才说话。 “有什么可见的?” 林凡沉声道。 “刀。” 于是他的手顿住了,手中有茶杯,杯中有茶水,本来是要饮入嘴里的,这时候都悬在了半空,漆黑如墨的眼睛绽出了丝缕的光亮。 他问道。 “什么刀?” 瞧见他的模样,林凡的嘴角扬得更高,道。 “双刀。” “十工斩刃大快刀。” 他难得有了神色,眉头稍略在皱,然后道。 “这样的刀不少,使双刀的却不多。” “我能想到的,有四个。” 林凡道。 “这个人就在其中。” 他的目光直逼向林凡。 “他有招?” 林凡点头。 “他有。” “有一招,叫做‘八字狂怒斩’。” 于是他跟着点头。 “很好。” “何解风。” 既然知道何解风,更应该知道他是墨雨堂的人,如若只以武功来定夺排名,至少徘徊在十三、十四把交椅之间。在刀来刀往的道上,也是名声颇繁的人。 林凡道。 “你知道便好。” 他道。 “我非但知道,我简直见过。” 林凡道。 “哦?何解风也认得你?” 他摇头。 “未必。” “何解风稍略是个名人,我则籍籍无名,纵算见过,也不会相识。” 何况,那是一个漆黑的夜,他退在暗楼之中,借着幽幽的灯笼之火,才把何解风看进眼里。那天,他本不是去看何解风的;那天,他看见了何解风的“八字狂怒斩”。 他接着道。 “你要我见何解风?” 林凡叩了叩亭子里的小桌。 他道。 “见到,可有话对何解风说?” 林凡想了想,点头。 “有。” “你告诉何解风,‘好走’。” “好走”的意思,当然跟“去死”差不多。 他却突然道。 “何解风却当真好走。” “何解风的轻功委实较我高明不少。” “狗急跳墙。” “何解风若想跑,给我多两条腿,只怕也跟不上。” 他的步子矫健,辗转腾挪,每一步都会分寸。可是飞檐走壁的轻功上,他却涉猎得少,向来只能脚踏实地着游荡。 林凡还是忍不住要问。 “那何解风的刀招……” 他很笃定。 “刀是好刀,招是好招。” “可只要是刀,只要有招,它就能破掉。” 那只握住茶杯的手仍然悬在空中,另一只手却不禁摸上了腰后的木匣。 木匣在轻风细雨下,也有了些冷冻,却给他带来了安心,和热。 于是什么话都没有再多说,于是他轻轻地抿起了唇边的茶。 苍穹之下,他的手仿佛就与木匣子黏上了。 林凡静悄悄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光慢慢地隐退,看着他稳定的手臂,也看着他腰后的木匣。 木匣上写着几个字,“水榭凭春误烟雨”,可是木匣里有什么啊? 林凡禁不住在想。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一章 夜阑人静 3 何解风的“八字狂怒斩”终于出手。 这一招“狂”在电闪一般的速度、“怒”在惊雷一样的力度,何解风手持着两把十工斩刃大快刀,宣泄也似地以至极的速度和力度挥开,一旦被缠上,便不死不休。 死的方法有三种。 一、你无以承受两把势大力沉的快刀无止境地厮绞,精疲力竭,被乱刀砍死。 二、你遗落了破绽,被狂刀分尸。 三、你窥见了缝隙,一击将何解风钉死。 前两种死法经常出现,最后一种死法还从未发生。 无怪江湖人都说何解风难缠,像这样一生一死的绞杀,绝不会有人心甘地经受。 快刀在破空,可是中年人的神色却丝毫没有变动。 于这般最残酷的厮斗,中年人简直见惯不怪。 和年青人一起,坐在江边,高楼。 这几乎已再不会错,每一个江边,都有一座望江楼。 今夜夜阑人静,中年人和年青人便在楼中喝酒。 一动一静;中年人喝的是厚重的醇酒,只有那些埋藏在泥壤中数十年的佳酿,才能在恰落酒封之后,便有绵延扑鼻的香梦。年青人则喝的是烈酒,往往有那么点粗劣,有那么点呛喉,却能在刹那间将人的身体点热。 现在,年青人的脸上已有些火红,更衬得出眼睛的生动,时不时便眨眨,随着何解风的刀剧烈地跳动。 年青人忍不住道。 “林凡说的是他?” 中年人只是往细润的酒杯里浅浅倒酒。 “看看吧。” 随后中年人将酒杯轻轻置在唇前,任由酒滑入了咽喉。 像中年人这样静的人,一对碧青色的眸子随时都沉浸在闭合的眼缝,也是偶尔才偏头,稍略望一望他的手。 其实,隔着高楼,或许根本看不清手,可是中年人却瞧得真切,退后的他身子上的每一处关节无疑都在动,一动不动地却是他的手,他的手只按在木匣上,仿佛随时从其中摸索出致命的杀凶。 倏尔间,何解风的快刀将他两侧的衣袂碎裂,空中立刻有稠红的血。 年青人禁不住呼道。 “差一些。” “如果老何的脚步再快一点,如果老何没有负水……” 中年人从容地道。 “可是何负了,所以何慢了。” “现在,他把何的分寸都拿捏到。” 年青人的肩膀一跳。 “什么?” 人也当即跳了起来,蹲在楼栏前,眯紧眼,细细去打量。 然后何解风就不动了。 何解风的刀向来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心脏停止跳到,才会住手。现在,却不动了。 这时候,中年人的态度也变了,虽还是淡静、从容,一双眼目却凌厉起来。 中年人盯着他的手。 事实上,中年人由始至终,都只在看着那只手。 茫茫的夜太漆黑,中年人却依旧想看一看那只手能够带来什么。 这时候,年青人的心却稍略顿了顿,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什么,道。 “老何一定要死么?” 中年人淡淡道。 “怜悯?” 年青人叹气。 “毕竟,是老何带我入的堂。” 中年人道。 “却也是我把何带入堂中。” 中年人的声音里既没有一丝惆怅,当然也没有叹惋,理智得可怕。 “可是梅花落的事必须要有人扛。” “或者,你想用自己的命跟何换?” 年青人已低下头,溜溜转的眼珠都开始透出了红。 中年人平淡得仿佛在说着故事。 “没人愿意看到何死,可更不能看着杜八指不依不饶,我们‘第二房’的声势在堂里已经越来越小,绝不能再留出把柄给别人抓到。” 年青人捏紧了拳头,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定夺,更改不了,只是总该为何解风做些什么啊! 年青人的心也同拳头一样揪着,眼睁睁看着将临的死亡,如何不煎熬。 中年人道。 “难受?” 拳头重重擂在桌上,年青人心中有无尽的愤怒,却不能发。 中年人的眸子变冷,道。 “这就是世道,血淋淋。” “断舍离,每一个字你都要认清。” “倘若你无以适应,便该离去;否则,被玩弄股掌之中的人将是你。” 可是墨雨堂又怎能离去。 然后,二人看见了一道光,那光绚丽、洁莹,也很快地终止一条生命。 何解风死的时候,胸膛挺立。 中年人冷冷的眸终究化开,吐露了些悲悯。 这是中年人该断的腕,只余伤情。 那丝悲悯还未褪去,中年人已开始思寻,要把残断的臂弯接上去。 中年人道。 “剑冥,你去。” “跟着他,无论如何将其请进第二房。”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一章 夜阑人静 4 月色在夜色下更浓,偶尔飞掠过漆黑的快影。 大地沉静,还有秋色的乱风刮起。 杜八指只穿了单薄的衣襟,将整片黝黑健壮的胸膛露在风里。在黑夜里,也闲不了心,于是举起一把虎刃,逆着风,挥展。 虎刃将瑟瑟的枯叶碾碎了一地。 所有人都束手在身后,感受着秋风的凉寒和从杜八指战舞中透出的压迫。 虎刃狂挥、乱舞,既没有炫目的招式,也没有惹眼的花俏,简单直接,每一次挥舞,刃尖的呼啸把狂风也掩盖了。 一段闪着红的烟霞蹿在天上,于是舞乱的虎刃立刻手下。 堂内奔出几个仕女,为杜八指拭汗,为杜八指宽衣。 杜八指裹在暗红色的长袍里,去了长庭。 长庭闲置着两把摇椅,杜八指闭眼,沉坐在那里。 长庭对于旁人实在是禁地,便是杜夫人想进去端茶送水,大多时候也是不行。所以众人只有杵着,在距长庭二十七步的木栏岸前等着。 杜八指也在等,等一个人在其身旁坐下。 这个人来了,风正凉。 忍不住的,这人咳嗽;文弱,身体也一向不好,恐怕普普通通的凡人,弹动手指也能将其推倒,满院的人却都毕恭毕敬地在等着。 等到这人开口,杜八指胸口的火就更难浇灭了。 这人道。 “何解风死了。” 杜八指沉住的眼眸突然绽开,皱巴巴的脸上全是快意的笑。 “姓吕的可还有什么打算?” 这人道。 “吕慕青手底折了人,自然要找寻新鲜血液补上。” “剑冥已经动身了。” 杜八指的笑戛然,指尖杂乱地敲在椅托上,发出如蝗虫嗡鸣的焦虑声。 “如此快就物色到了?” 这人道。 “杀得了何解风之人,岂非就是不二人选!他无名无姓,连师承出自都查不清,这般没有底细的人通常最险,也最利。” “在用人之际的吕慕青无论如何都会赌一把的。” 杜八指锁了锁眉头,沉声道。 “宋老对他又怎么看?” 这个姓宋的人又感了寒,捂嘴咳嗽,撕心裂肺地,仿佛内脏随时就要由口中喷吐出来。许久,才喘着吁气,将身上月熊皮织的大袄裹得更紧。 这人道。 “是友,便如虎添翼;是敌,则芒刺在背。” 杜八指跳了起来,囔道。 “那吾就在吕慕青招揽他之前,让他归于吾的门下。” 这人稍略摆手,道。 “不急。” 只两个字,已能让性急的杜八指留下脚步。这些年来,杜八指于其简直是言从计听,才致今时今日在墨雨堂的显赫。 这人接着道。 “切莫心底只留眼前之敌。大荒茫茫天下,一个吕慕青并不足惧。” 杜八指坐下身,探头贴近,询。 “那是什么留下宋老的心底?” 这人道。 “一个人,萧云乱。” 杜八指讶异道。 “夹马道,萧云乱!” 大荒三百年来,江湖里最大的三股势力便是墨雨堂、引君坊、夹马道。如今墨雨堂渐渐有天下第一大帮的势头,即便四处八方都有暗涌,风头也能一时无两;而引君坊虽也有与之相匹敌的实力,怎奈到了世代更替之期,固然未有何动荡,此时此刻也无人扛旗;至于夹马道,则一向稍逊,皆因其庇佑的常是些农、工,既无财资、更缺人脉,确实鲜有人看得少。 偏偏这人却一口咬定是夹马道的萧云乱,杜八指的眉头不由轻拧。 杜八指道。 “宋老的心里如何就留了一个萧云乱?” 这人道。 “宋某于杜公门下多年,算可有漏?” 杜八指斩钉截铁地。 “没……” 突然一顿,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人道。 “有,梅花落。” “六天前,我才知,我输了一手萧云乱。” 杜八指道。 “这个人吾也曾听闻过,是连余殇寻来的,在文人的‘苏秦榜’里并未有,入夹马道也半年不足。” 这人道。 “羽翼未丰,已能教我棋差半招,怎能不留在心中!” “便让他去对付萧云乱吧。” 杜八指犹疑着。 “他肯去?” 这人道。 “他会去。”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一章 夜阑人静 5 疲倦。 这样的夜,这样的静,这样的冷,这样的疲倦。 他已顾不得身后是否有人追逐,他也不在乎那人对自己有何所图,每当他了结一条性命的时候,疲倦便将他倾覆,连同生的欲望。 他走了一路,跌跌撞撞的一路。 一路上,任何人攥着玻璃向他的胸膛扎刺去,都能得手,只是这样的夜太过安逸,安逸得让他必须活下去。 疲倦,也是厌倦。 有人说:面对过死,才学会活。 只是他却面对了太多死,渐渐麻木,也悄悄让活变得无助。 和别人绞杀在一起的时候太多,以至于让他忘记了如何平凡的生活。他欲发泄,欲酗酒,而酒精过后,脑海里却仍是深烙着各式各样的脸孔;他欲舒压,欲嫖妓,又在交欢过后,陷入了更深沉的空洞。 实在,他已有些不知该如何活。 他也想对人诉说,这样的人却没有。 林凡? 只剩下林凡这么个唯一的朋友。只是同在杀人道上,这些疯狂的心声,又如何吐露? 所以他瘫软在草堆里。 没有归家,随意软到在一家马厩的草堆里。 马厩的蓬有缝,遮遮掩掩仍是挡不住微亮的星光,皎洁落在他的面容上,没有人的时候,那对眉目里才多出了些惆怅。 我们一直叫“他”,是因为他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无名无姓,因为他举目无亲。 绝不会有人知道孤零零的他是怎么在这个看似安逸的世上活下来的,他嘴里咽了多少自己的血,他腹中吞了多少难言的苦,他手中沾了多少生命的血,除了林凡,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躺着,手悄悄地拂到面魇上,用力将那双目掩下。 大概是这样安静的夜吧!才让他无眷无恋,只想着发狂。 晨初,有光后,他就会走,一方面是逃脱何解风可能的亲友,一方面也是对于林凡的闪躲。 每一次做完一单,他都会躲上几个月,虽然终究还是会被林凡找上,那几个月的平静却已够。 这几个月里,他会做任何普通人做的事。清晨去吃三文钱一张的葱油饼当作早点;中午会在集市里买些蔬菜,或是叶子菜,或是土豆;晚上在河里钓起几条鱼后,可以红烧着做。他做鱼的手法委实不错,用刀的时候,甚至连每一根鱼骨都能挑剔出来,稍略用一层面粉将鱼肉裹一裹,在油锅里煎后,香气便四处溅透。 这样的生活绝对平庸,却很让他享受,直到林凡又出现,将一切打破。 如此听来,林凡实在是他的灾星,他委实应该将其赶走! 他却从未如此想过。 毕竟,那是他唯一的一个朋友。 他已闭上了眼,心中稍略有着对明天的盘算。 趁着清晨,他先去城东的十七里铺子,那里的汇通钱庄开放得早,恍如以往一样,林凡会将一笔钱存入他的户头里,通常,都是一笔不菲的款项。接着,顺着城东而下,路过两三条横纵街,就能到牲畜市场。他准备好好挑一只驴,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去下一个栖息的城。 下个城有什么? 他不知道,他好奇。 悄悄,又有些孤寂。 无论下个城有什么、在哪里,都不会有等候他的人群。 他没有想下去,不让伤感将自己的占据,很快就陷入了梦里。 噩梦。 梦里只有血,没有哀嚎,因为他即便是死,也不会叫。是的,在梦里,他死去。死在一把猩红色的快刀下。那刀很轻易地从身后而来,幽幽架在他的脖颈上,稍略一划,咽喉就渗出了血花。 这样的梦,已经是第三次了。 有时回想,也许是宿命,命里,他要死在一把红色的快刀里。 却没有一丝恐惧。 因为这条性命并非有意义,所以即便失去也不值得可惜。 他是这么断定。 梦里的他,喉头已被割破,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珠,在血泊里稍略的抽搐,他清楚接下来会涌出一股无力感,然后漆黑了眼边的风景。 突然,这个梦变了。 血泊之中还是躺着一个人,眼睛里只有倦怠和死期,脸却不是他自己。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二章 困兽 1 偶之发生,又无以解释的,通常称之为意外。 这个世上,总有不少意外。 爱上不该爱的人是意外,做上不该做的事也是意外。 像他这样的人,最痛恨的,往往都是意外。意外可以将他置地于囹圄,有时候甚至会逼着他迎面死亡。如今他还能活下来,实在是硬生生击溃了十数个意外。 认识林凡,也是一种意外。 那时林凡要穷死了,那时他要饿死了,两个快“死”之人居然就这般遇上了。他们是因为一个馒头遇上的。 林凡囊里的钱只够买下一个馒头,他距离枯槁也只差一个馒头。 林凡拿着馒头,走来依赖着斑驳古亭的他身边,他一口气奄奄,死鱼一样的眼珠翻转了一般,已不能再多动弹。 林凡在他一旁坐下,脸上带着笑,掩饰了所有阴郁以后的笑。 馒头给了他。 他吃。 没有咀嚼,几乎是吞咽下。 虚弱本已使他不再挣扎,过了一会儿,他的肚子却在绞痛。那是仅剩的、不多的胃液在酸磨着硬邦邦的面皮。饥饿时,突来的食带来的不是饱腹,而是痛,却因为这种痛,让他企图活着。 他的眸里虽然惨淡,却已有了欲望。 他开始挣扎,他道。 “我帮你。” 林凡怔住。 林凡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林凡甚至还在笑,活泼的笑。 林凡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来的,林凡没有拒绝,林凡道。 “好。” 林凡要钱,快钱,大钱。 天底下赚快钱的方式不少,赚大钱的办法却不多。幸好还是让两人找到。 城墙上有布告,布告里有悬赏,悬赏里画着一个虬髯大汉的面相。大汉长得莽,眼似三角,鹰也一般的钩鼻,两鬓以下就是杂乱的胡茬,咧着嘴,恶狠狠地,仿佛随时要将人吃掉。 这样的人说好找也好找,说难找也难找。 林凡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这张榜贴出来已有半月之久,尚未被揭,画中人恐怕早已窜跑。 他揭了。 然后,他西北望,径直走。 林凡跟着他,脚步不急。 两人从人烟嘈杂的地儿走到了人烟稀少,过了一会儿,林凡才看到,眼前一直有个中等身形身穿褐色袍子的男人,他显然是跟着男人。 林凡无疑是有疑惑的。 又跟了一会儿,男人的脚步动了起来。 他也跑,却还是虚弱,逐渐跟不上。 那男人迅速拐左,等到二人也随着拐,却是死路一条。 男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林凡想发问,后脑勺却沉沉地中了一记闷棍,即可晕阙,摔在石地上。 他则是一个扭身,如狂狗一样扑了上去。这是奋死的一搏,这是求生的最后一次撕咬,那男人兀自推搡,颓然间却陷入了绝望,眼睛里的光消散的那一刻,咽喉已被他的牙扯烂。 他抹了抹嘴上擦不干的血,又在墙上依靠,脑子里,大概是挥不去的方才的禽兽模样。 直到林凡醒了。 林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尸体。 林凡道。 “这是悬赏里的人?” 他道。 “是。” 林凡道。 “为什么不逃?” 他道。 “危险的地方也是安全的地方。” 林凡道。 “别人都以为逃了,实则安安生生地活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林凡又开始端详了几眼,忍不住笑了笑。 “所以瘦了不少。” “甚至连一脸的大胡子都刮了。” 现在林凡的疑惑总算少了,只有一点。 “可是你终究不曾见过,这人外表又改变了许多,却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道。 “城边有小摊,这人坐着,不知多久。” “我方揭榜,这人起身就走。” 林凡大笑。 “毕竟还是心虚。” 心都虚了,浑身简直都要不镇定。 那一夜,两个人躺倒在马厩里的稻草堆。 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很温柔。无风,暖和。 他忍不住道。 “你该知道,即便是悬赏,也要经过层层的剥扣。” 林凡笑笑,林凡道。 “我知道的,先休息,先睡觉。”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二章 困兽 2 这一次,林凡恐怕是真的睡着了。 他笑笑,学着林凡那样,笑容很活泼,心头只剩下苦。 林凡合着眼睛,睡在一车的草堆上,被人运来。 渗出的血已经干过,在晃眼的阳光下,不再刺眼。无论什么样的人,死后,或许都只余下沉默。 他也沉默。 他心里面有话,他不说。从此以后,心里的话再也无法说、无人说。 有一丝浅浅的悸痛。 这么多年杀人的行径中,他当然受过伤,当然历过痛,那些伤痛是数十以百倍的,却没有那一次如现在这般令他无法适从。 眸子里的光都暗了,只是呆呆地凝看。 以后,他已知道。 很快,林凡会被人运走;很快,林凡会睡进棺材里;很快,无可再见就会变成恒永。 落寞,终点前的落寞。 下一次再品味落寞,便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呆呆地看着林凡来,默默地望着林凡走。 将林凡尸体送来的人却没走,甚至一动不动,也呆立着,却是在凝望他。 这个年青人叫剑冥,如果你还记得见过。 剑冥的眉宇透着冷锋,分明有股恨劲匿藏在其中。 虽有恨仇,但杀心不够。 与他有仇的人委实太多,可迎面遇上的,眼前人倒是头一个。 忍不住,他有些好奇,竟同眼前的剑冥一并走入茶居。 剑冥目中有恨火,声音却冷如冰。 “墨雨堂,剑冥。” 他的眸子稍略一凛。 “隔天了,你们必定是知道何解风的死讯了。” “杀何解风的是我,数个时辰间,便能找到我的人,绝没有。” “动手的那晚,你们必定也在其中。” “原来你们墨雨堂的人才是幕后的黑手。” “组织内讧,派系争斗,我替你们杀了何解风,依旧换得你的气势汹汹,说明你同何解风是一伙。你恨我,可何解风必须死。” 他慢条斯理地把上面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剑冥说。 剑冥霍地起身,握剑的手青筋横纵,却无法再动。固然震怒,也缠夹了惊悚。剑冥实在未曾料到,方一开口,整件事的脉络已被他想通。 他必定是该想通的。 在唯一信任的朋友死过,接下来的日子,都得靠自己活。 他还想到了许多。 “何解风是牺牲品,那我呢?我是什么?” 很快他就有了回答。 “替代品?有没有错?” 他看见剑冥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向上挑,知道自己猜得并无大错。 “只是林凡的死却错,大错特错。” 他坐着,左手横腰,右肘架在左手背上,右拳稍略握着,贴在鼻息下唇角,思索默默。 剑冥只觉得自己被人忽视了。 剑冥满腔愤恨,却不敢开口。 茶居里变得沉默,仿佛都在等着他来打破。 剑冥实在想不通,一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人,却仿佛把整个空间里的时间都掌握。 一向骄傲的剑冥只有等着他的目光一层层浑浊。 他说。 “杀林凡的不是你们,我跟你们走。” 剑冥诧异道。 “你跟我们走?你不知道我们要利用你?” 他道。 “我知道。这本没有什么。如果没有墨雨堂的力量,我又如何找到杀死林凡的真凶?” 剑冥道。 “你知不知道一旦进了墨雨堂,只有死,才能离脱?” 他道。 “我知道。命数使然。哪个人,不是困兽?” 剑冥沉默,那股恨还再,却不由得沉默,然后问出口。 “你还知道什么?” 他突然笑笑,道。 “我知道我想喝酒,我知道你也想喝酒,我们去喝酒。” 他上次喝酒,还是他咬断了一个人的喉咙后。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二章 困兽 3 林凡的笑从来都温暖人心。 林凡笑着问。 “我们算是朋友?” 贾似真沉默。 炉子里还有火,旺火,将铺满油和灯笼辣椒的汤底烧得滚烫。煮熟的羊肉鲜嫩着,浮在鼓动的汤浪上,任凭谁都想咬。还有酒。火锅要配酒。 酒是好酒,至少埋了三十年的女儿红。 这样的酒在大荒都算不得多,贾似真肯拿出来,足见对林凡有多看重。 夜底,总是有微微的凉风。 贾似真起身,由桌前来到窗口。 “算。” 背对着林凡,贾似真说。仿佛只有不看,才能开口。 林凡笑。那笑即便是男人也会好这一口。 一边笑,一边送酒。 林凡好酒,林凡吃肉,一口接着一口,有些肉嵌在了牙缝,也顾不得许多。 林凡道。 “今天的肉实在不错。” 贾似真失了神,甚至落魄,道。 “王屠切的肉,里脊口,稍略带了些肥瘦,却是最嫩的。王屠不敢骗我,你总是知道的。” 林凡又夹了几筷子,然后送酒。 “这酒我一向很眼红。” 贾似真的眉目也愁。 “我记得。当初你听说我买下了十一坛七姑娘的女儿红,连着囔囔了半年要喝一口。” 贾似真想尽量多说,仿佛说得越多,便会减少愧疚。 林凡拍掌,大笑,道。 “终究教我喝上了一口,你对朋友总算不错。” 可是听到“朋友”二字,贾似真又如何还能开口!贾似真的眼睛简直也红了。 屋子里当然不会静默。 有沸腾的锅,有林凡的口。 林凡道。 “我不怪你。许多事,都不是我们能掌握的,迫不得已,理解。” 贾似真咬紧牙,闷着声,道。 “只是……我连……挣扎都没有。” 林凡摇了摇头,道。 “没事的。我们是朋友,我本就该帮帮你。” “你也要……” 那声音悄悄有些虚弱。 “帮帮我。” 有泪终究从贾似真的眼眶滑脱,强忍住呜咽,道。 “你说。” 林凡乜斜着脖子,唇角勾着无赖的笑意,道。 “我有个朋友,倘若明日来得巧,告诉他,别管我。” 贾似真点头,只剩下点头。 林凡稍略闭上眼,深深地喘了一口,才又道。 “颜儿你……记不记得?哈哈,那小傻子的心……思我真的看不破。你也帮我跟她说说,说我不……等……了,算了。” 突然林凡再支撑不住,重重跌在桌台上。 汤里和酒里的麻药已经在身体里发酵,林凡已连一丝气力都提不了。 事实上,从林凡连吃了七八口大肉、连干了三四碗醇酒之后,已然觉察了异样。那时,已走不了。 没有一丝气馁,就连眼底,林凡甚至都带上笑。 林凡道。 “你快……些帮帮我,再斟一杯酒。今……夜过后,这么好的酒,我又该去哪里寻!” 毕竟,还是喝不下这最后一口。 林凡只有喃喃,喃喃地提醒说。 “注……意……点,那一刀……千万别……从……背后,否则……会……” 林凡舔了舔嘴唇。 “……会被看出来……是……相……熟。” 贾似真颤抖着抽出手里的刀,微微点头。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二章 困兽 4 路很黑。 人也醉。 他已很久没这样放肆,很久没这样醉。走不了数十步,甚至就要找地方依偎。他也难得流泪,只有借着黑夜,借着微醺,才有几滴下坠。 他没有檫去,任泪水干涸在脸颊,在月亮下形成两条曲折的皎洁痕迹。 或许,不声不息的人,才有最深沉的感情,因为试过被喧嚣抛弃,才奋力握紧那一抹希冀。 现在,他的手却已经松了。 他无力地瘫软在青石地上,倚着墙,悄悄地看着明亮的月光被漂泊的云遮上一角。 那愁云,那残月,还有那孤寂的模样。 风也凉,吹得他发烫的脸颊也渐凉,他的心随即也跟着凉。 这是一条井字街,叫凤门集,白天里处处堆积着采货卖货的地摊,到了夜里则格外的冷清,只能依着一盏孤灯来照明。在这般微弱的灯火下,除却了他,竟还有三个稀薄的黑影,分别将东、西、南三个出入口占据,观察,静静。 三人静守了他多久,他不知道。 他几乎有些后悔,后悔喝了二十七坛烈酒。 现在他的意识虽然醒了,四肢百骸却仍然陷入在醉熏之中。 他当然不认为这三人大半夜里只为了吹风,他当然要想尽办法逃脱。 这样的经历他很少有过,通常他才是那个隐匿在黑影中的猎手,他能发现这三人,只不过因为他偷袭潜杀的经验比较多。 真的是比较多? 他忽然不认同。 他低着头,掩盖住所有挣扎的模样,不借助任何搀扶起身,手浅浅搭在后腰的红木匣上,背对着北方,一步一踱,竟将自己置身在凤门集的正中。 这当然是他的作势装腔,事实上,他已连抽出木匣中致命的凶器的力量也没有了。 可是他不再瘫软坐下,可是他已经挺直了腰,站着夜风中,站在环伺下。 “嗖”,有暗器破空。 一支镖,镖上有足以贯穿三颗青树的力量。 只是镖来镖去,他都不曾动弹一下,只余几缕凌乱的头发被剪落在凉风下。 有人的脚步声,“沙沙”,走近前来,边走边道。 “你醉了。” 他道。 “我醉了。” 这人终究不再是个影子,终究露出了面堂。面如白玉,斯文得当,一双眼如秋水,含着浅浅的波光。这实在该是个女子的眼眸,这却是个公子的模样。 这人道。 “醉的人,应该躺下。” 他道。 “死的人,也该躺下。” 这人道。 “那你为什么不躺下?” 他淡淡道。 “因为我就算醉了,也死不了。” 这人冷然,冷笑,冷嘲。 “你想试试?” 他却道。 “你只能试试。” 这人皱起了眉头。 “哦?” 他道。 “你若想杀我,今夜,简直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这人的目光忍不住向他的指尖追望,那五根手指静静悄悄地拂在木匣上,执着,又温柔,仿佛随时就能绽放出耀目的光。 于是那张冷漠的脸突然变了,又开始带上了谦逊微笑,声音也悄悄。 “你在吓我?” 他道。 “你被我吓倒?” 这人笑笑,不说话,脚步倒是向后一跳。 此时,却有了银铃般的笑声。 “沙沙”,又是脚步声,活泼、欢腾的脚步声。 走出来的人绝不会让你失望。女人束着柳叶辫,跳着小巧的步法,婀娜的胸膛稍略摇曳,纤细的腰肢也如雾一样扬摆。还有那双暴露着凉风中的奶油般光滑而坚实的腿,未缠鞋袜,光着脚丫,任何人都愿意被踩死的一对脚丫。 女人呢喃道。 “我就吓不倒。” 一边说话,一边还挺了挺高耸的胸膛。 他是男人,最正常不过的男人;又喝了酒,许多酒,他可以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耸动,他却还能强忍着一动不动。 他说,靠说来发泄闷在心头的欲火。 “吓唬女人的男人,绝不是好男人。” 女人眨着扑闪扑闪的眼睛,道。 “女人岂非总是喜欢坏男人!” 他道。 “能让女人下不了床的男人才勉强称得上是坏男人。” 女人的脸竟可以蓦地泛红,偷瞟一眼他,娇羞着问。 “你是不是坏男人?” 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能教你下不来床。” 女人不禁咬住了下嘴唇,忽然叹了口气。 “人家也十分想上你的床,可惜你已经没命再爬上床。” 他淡淡道。 “但我至少有命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努了努嘴,还是忍不住说。 “凌香,人家叫凌香,凌波的凌,花香的香。” 他逼视着女人,幽幽地道。 “好凌香。” 女人跺了跺脚,嗔道。 “坏蛋。” “哎呀,人家下不了手了。” 于是,位落西方的人不得不走到孤灯透彻的微亮里来。一个光着头颅的大汉,分明是头顶的反骨最为醒目。左眼尾有一条吐着毒刺的蝎子尾巴,那蝎子就盘根在脖颈上。 大汉的声音稍略沙哑,讲话并非连贯,仿佛一个个字向外迸一样。 “我、下、得、了。” 大汉举起了拳头。 而他终究也动了。 他侧了一步。 大汉举起右拳,他的身子便斜左后侧了一步。 这一步实在有许多讲究!仅仅一步,扯远了他与大汉右拳的距离,却让他的木匣靠大汉更近。 大汉的瞳孔紧紧地收缩,拳头虽举着不松,脚步却无敢动。 真正难以匹敌的拳头,通常都始于足弓在刹那迸发的汹涌,大汉的腿既不能动,拳头也无法冲锋。 霎时间,两人就如同两个木偶,僵直在浅浅的晚风中。 他好整以暇的模样,竟委实让大汉不知该如何行动。 这场僵局直到有人开口才被打破。 开口的人在他的背后。 吕慕青道。 “若有一人出手,你必死无疑。” 他低声道。 “不错。” 一旦有人站在他的身后,就看得出他委实是强弩之末。他的背后早已湿透,不知道透支了多少精力,才强撑着支立住了身体。 吕慕青道。 “这些人虽然都是我的人手,要取你性命,却是真的。” 他道。 “我有察觉。” 吕慕青和煦地笑了笑,道。 “可是你毕竟挺过去了。” 他道。 “倘若挺不过去,死也无妨。” 吕慕青道。 “你还不能死,你还没能找出杀害林凡的凶手。” 他道。 “我帮你对付你的对手,你帮我找出我要的凶手。” 吕慕青点头。 “和你这样的人说话,快活得多。” 他道。 “和你这样的人说话,却是头痛。” 吕慕青目光深幽,看着他的背后,道。 “哦?” 他道。 “为了让整件事听起来像是等价交易,你这样的人总会隐瞒许多。” 吕慕青搓了搓手,淡淡地说。 “我隐瞒了什么?” 他回过头,狼一样的眸扑在吕慕青的心头,道。 “入了墨雨堂,不死不休。” 吕慕青笑了笑。 “入得墨雨堂,除了死,再无脱离的第二办法。” 他叹了口气,道。 “我吃亏不少。” 吕慕青道。 “人在年轻的时候吃些亏很好。” 他道。 “可是吃大亏的时候,你总该想些办法把亏减小。” 吕慕青很认同地道。 “我也相信你一定已经想到了办法。” 他道。 “我倒有一个办法。” 吕慕青道。 “你说,我做。” 他道。 “今天晚上,我床上必须要躺着姑娘。” 吕慕青道。 “凌香?” 他道。 “凌香。” 凌香的脸更红了,朱唇忍不住轻启,忍不住骂道。 “坏蛋。”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二章 困兽 5 当叶子也开始落的时候,秋便浓了。 院子里有一个桑树,一半的树叶已枯在地上,如袄子一样盖在惨黄色的土地上。 天空当然还有阳光,只是温暖已不在了。 他赤条条地穿过院子,来到后堂。 昨夜的春宵非但未使他精疲力竭,反而更添容光。而凌香,今天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下不来床了。 后堂有侍女,看着他精瘦的身子,也不禁红脸。 为他洗浴的汤早已盛好,白烟袅袅,如抽丝一般,悬在空中舞蹈。 菊花的香在热气腾腾下仿佛更悠扬。 他钻进木桶中,浑身的筋脉立刻得到了扩张,一股暖流立刻贯入容易紧绷的肩背上。 侍女们穿着着亵衣,忽然间也浸入水下,用近乎透明的胴体为他擦拭着精瘦的身躯,丰满的肉体与他肆意地摩挲,他举手,就能触到动人的。 温香暖玉抱满怀,这样的日子,从前他想都不曾想,现在受着,却也坦然得当。 侍女们笑嘻嘻地,还想要讨好,他已轻轻将三人推开,出了暖汤。 虽面上露着几分异样,侍女们倒也很快转好,又是盈盈微笑,也从木桶里跳出来,替他擦拭身上。 他的身躯向来不孔武,右腰口有一处疤,很怵目,很丑。侍女们擦拭的时候,目光禁不住要从疤口上逃,他却忍不住透过铜镜打量。 杀人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被杀。 这腰口的伤,是他第七次杀人的时候留下的,简直已近将他诛杀,可他毕竟活下。 终究,墨雨堂的新衣裳盖过了那一道疤,仿佛也盖掉了他的过往。 他什么都没变;一样的短发,一样的薄眉,一样的眼眸,一样的鼻子,脸上无论如何也没有酒窝,嘴唇还是有些发干发白。 他却像是变了,变得更加的萧索。 唯一不变的,是他腰后系着的红木匣子,匣子上刻着寥寥几个字,“水榭凭春误烟雨”。 已有人在等他。 那是剑冥,和他穿着同样的衣裳。 也不知是否因为昨天的共酒,剑冥眼底的恨稍略稀少,看着他出堂,竟还会点头。 他回以点头,却是无话可说。 其实,自打从凌香的身畔爬起来以后,他就一句话也不曾再说。 这个时候,他只想沉默。 剑冥在前面走,他便在后面走。 今天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人潮格外的多,也更为欢脱。 他与每一个人擦身而过,向每一个人回头。 然而人终究是要目视前方,现在他的面前,只剩下一座空幽的院落,墨雨堂口。 斑驳墙上泼墨的竹林图画仿佛铸成枷锁的铁棍,压得空气都凝住。 剑冥已踏过了门口,回头,看着他。 他突然开口。 “有没有想离开过?” 剑冥问。 “离开哪?” 他道。 “墨雨堂。” 剑冥回答。 “没有。” 他笑笑,像林凡那样的笑,只是做不到像林凡那样的动人。 他留恋地望了一眼最后的风景,然后道。 “走。” 紧接着,他的脚步踏入墨雨堂口。 从此以后,别人都称呼他,残空。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三章 长风当空 1 你有没有聆听过风? 秋风不停,在两狼坡这般险峻的山坳里,稍略的风就能徘徊不停。 风声里有竹笛响,吹奏的是古时的吴歌,悠扬。 沿着高处的山壑向下望,一队人马轻装走去远方,二十来人,二十多匹马,二十多把刀。 只有一个娇俏的姑娘,丝吹着竹笛,靠在一人的身后。 这队人马永远都不会想到,有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届时,有一半的性命都会丧尽,狭窄的山道,会犹如血河决堤。 伏击的人马是由吴情所率领。 吴情无疑有着绝对的信心,右手轻轻悬举在空中,四十一双目光同时凝注,一旦这只手落下,两侧山崖便有无数的箭矢和滚石共同强袭而下,那是血肉之躯无以阻挡。 忽然有强风,从狭小的山道而过,飞沙忍不住要迷人眼目,队伍中不禁有人抬头,恰被其看见寂静的阳光闪烁在箭矢上。 “躲。” 在风声里的嘶吼咆哮。 吴情的手放下,绝命的滚石和箭雨跟着坠下。 霎时间,人的血与马的血同时纷洒。 箭石阵后,还可存活的人已经算少,紧接着山道前方出现了枪盾阵,一步一步,向着趔趄于血泊中的残存者贴近。每进一步,都像是将人们往死亡的深渊里逼近一步。 这些人却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突地,一个大汉从遮蔽下冲了出来,但见大汉双臂肌肉如同蔓延在土壤下的树蔓一样暴涨,惊人的膂力配合其螺旋的腰身竟让其一连甩出三匹马尸,一匹撞散左侧山腰的人众,一匹冲往右侧山肩的推石手们,最后一匹硬生生压弯了那十几面铜盾。 “咔啦”,与此同时,空中忽然多出了一根链锁,尖端的抓钩牢牢地嵌入山壁里。 随后是机括的收缩,适才吹笛的女人干净利落地攀在了山腰上。 “咔啦”,链锁再出,却是朝着窄道里的人众。 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人将链锁牢扣在手中,旋即居然蜷缩着身子倚入大汉的怀中。 大汉仰天长吼,一瞬间,浑身的气力都在往手臂灌涌,接着,便如同掷矛一般,将那个男人甩到了空中。 女人在山岩上吃力地扯着链锁,直到链锁在空中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把男人重重摔在一侧山腰,才松懈下来。 “咚”,这一摔,简直连骨头都要被摔得松动。 男人竟还是爬起来了。 有血在脸上流,鼻子已是折了。 吴情眼睁睁地看着他爬起,眼睁睁地看着他掸了掸身上的衣,然后,向着自己冲。 在距离男人还有三十四步的时候,吴情挥手。 弓箭手即可摸出纳在腰间的短刀,一个个朝着男人闯。 男人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光,那是最尖锐的鬼刺,还有无数嶙峋的倒钩切割在漆黑色的鬼刺身上。 一旦被这根鬼刺划过,皮肉就像同时被七把刀一并碾过,筋肉如同碎屑一样外翻,就算还能留有一口气,也不再想活。 男人冲得委实太快,直到他真真切切立在吴情的眼前,空中才有血花爆溅开,二十具空洞的身体才跌落来。 迎着这般如同厉鬼般的来人,吴情无有半分惶恐,眸子中甚至多出几许冷屑来。 “呼呼”,狭窄的两狼坡前,不断地有长风。 刀扣轻轻地落了锁。 吴情笑了笑,道。 “你有没有听过咽喉碎裂、鲜血洒脱?” 男人沉默,鬼刺闪动。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三章 长风当空 2 夜,冷彻得如同入了冬。 吕慕青在夜下,在风中,那轮当空的月阴柔间竟透露着血红。 院子里在动,地撼山摇般在动。 那是数十双脚,踏着整齐的步伐。 吕慕青一向是喜欢静谧的,在院里伺候的人,第一件事便是要学会脚步轻,突然动荡的这些人,当然不是吕慕青的人。 剑冥断然伸手,一同伸出的还有手里扣的剑,剑虽在鞘中,锋也在鞘中。 来人却是笑,那种阴森的、狂妄的笑,就像是盘桓在天空的秃鹫已锁定了夹在地缝里的昆虫。 吕慕青淡淡道。 “剑冥,退开。” 对于吕慕青的话,剑冥从未敢不听从。 吕慕青向着来人温煦地点头,眸子里有几寸幽光闪动,道。 “把杜兄吹来的,是什么风?” 这位招摇过市的来人,当然是杜八指,墨雨堂里最鼎盛的第四房的房长,杜八指。 其实两人一向便是对头,表面纵使客气,暗地已然全是争斗。 既然心知肚明与自己使绊子的是对方,如何还会来访? 所以杜八指的到来忍不住教吕慕青心凉。 杜八指笑道。 “最近日子过得不太好,心中郁火焚烧,听说老吕精通茶道,就想上来讨一杯茗茶,算是解解火吧。” 吕慕青拍拍手,掌声一轻一响,旋即就有人备上煮茶的器皿茶具。 火幽幽地燃起,吕慕青浮手于上,感受到足够的热量,才开始烹茶。 一边道。 “杜兄是贵人,连堂主都要多多依仗,如何还有烦郁缠绕心上?” 杜八指目光里透着毒辣,浅笑道。 “江湖本就多跌宕,老吕又不幸丢失了梅花落,一时之间,简直是风起云涌啊。” 吕慕青低眉道。 “实是怪我,识人不善,任用了何解风,才导致了这许多麻烦。” 杜八指惺惺作态着。 “老吕勿要怪责自己,世事难料,只不过丢了梅花落后,还有后续。” 这时,水已煮沸。吕慕青右手提壶,左手托在腕上,滚水在每一具茶杯前凌厉地划过,一滴也未落在杯外。 紧接着吕慕青闭目,唇间轻数,数到十七声后,才将杯中的水倾倒出来。 吕慕青道。 “温一遍茶具,待会儿出来的茶才会香。” 杜八指冷撇一眼,然后朗笑道。 “无怪乎老吕是茶中圣手,连这般细节也犹其注重。” 吕慕青也随着笑。 “万事万物都有道,茶道既人道;这般预热,便如若隐忍一样,留在某一个刻,迸发出香。” 杜八指摇摇头。 “若是天下人都如同老吕,又怎会徒添风波!” “若是每个人都愿意为那不知何时到来的一刻隐忍,就不会教老子头大。” 吕慕青含笑着,眼光依旧专注于茶,似轻易般,道。 “有人忍不了?” 杜八指道。 “不是人,倒是鬼,西秦五鬼。” “这五只鬼一见苗头不对,立时就要投入‘青花楼’的麾下。” 那明火未退,只见吕慕青又将一块茶饼放与砂灌里,用一根长木镊子夹住灌口,根据长风吹拂着的摇曳火花而稍略跳动砂灌的远近。 一边烤茶,一边道。 “以往俱是三大帮派争锋,这些年来,我们占尽了上风,料不到又崛起了一个‘青花楼’来为我们的对手。” 杜八指道。 “非但是崛起,简直来势汹汹。” “依老子的情报,就是林河云也连同江九斤和吴情,几欲要反。” 吕慕青的眸子瞬间冷凝,又瞬间清净,低着头,突然将眸子紧闭。 吕慕青道。 “等。” 杜八指道。 “等什么?” 吕慕青道。 “等到烤过的茶饼冷却以后。” 杜八指冷彻地说道。 “抑或等到所有人都公然叛逃墨雨堂以后?” 吕慕青还是闭着眼,心平气和地道。 “杜兄希望我怎么做?” 杜八指道。 “不日,老子便想联合二房的十数位高手,一同去会会‘青花楼’。” 吕慕青道。 “我们二房,又有何人称得上高手。” 杜八指笑笑,道。 “剑冥就不错。” “祝洪虽只剩一身蛮力,却也能涨涨威风。” “还有凌香。” 一想起凌香,杜八指的舌头便忍不住舔起发干的唇角。像其这般的好色之徒,无论如何也忘却不了凌香那样从骨子里流露的骚媚。 “凌香扔掷暗器的手法,在墨雨堂也是响当当。” 吕慕青睁开眼,道。 “茶醒了。” 吕慕青从茶具里抽出一根精细的小锤,悄悄将茶饼敲作小块,然后才取了碾钵,手法似硬实柔,把茶碾碎成颗粒。 吕慕青道。 “可惜除了剑冥和凡儒,其他人并不在府中。” 杜八指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不在府中,也在城中。” 吕慕青迎着杜八指的目光。 “我们二房碌碌无为,却也有事做。不瞒杜兄,我的人出城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三章 长风当空 3 杜八指笑笑,道。 “城外有四方,也不知去了何处方向。” “只是不论何方,也莫要去两狼坡上。” 刹那间,杜八指的笑已变得疏狂。 吕慕青放茶的手无以控制地僵硬,心头蓦地凉了起来。吕慕青很快回神,将滚热的水洒在茶粒上,眨眼间便翩翩柔滑,吕慕青将壶盖严丝合缝地罩拢。 烟烟袅袅间,吕慕青的唇仿佛要轻启,却已被人抢了先。 剑冥充满着慌乱。 “什么意思!” 杜八指盯着吕慕青,只见吕慕青的脸上并未有任何神情,才转头,笑道。 “据前哨来报,吴情统率一批人马埋伏在两狼坡伺机而动,看来反逆之心甚重。庆幸的是老子被青花楼叮了一脑门子包,不然还真着了这些乌合之众的道。” 没有人在吕慕青的脸上看到任何的悲怆。 吕慕青只是笑,轻笑,笑中没有丝毫温度,让剑冥以为可怕。 吕慕青道。 “看来,杜兄果然是吉星高照。” 杜八指也冷笑道。 “是福是祸尚不知道,可是为人处事,要些阳谋阴谋,也更要谨慎提防。” 吕慕青道。 “大荒以东,俱是四房的范畴,无论怎样的乱子,杜兄不开口,我也是无敢生越俎代庖的心思。我的人,不在两狼坡上。” 杜八指连忙叫起来,道。 “老吕怎么说这样的话!咱俩同室弟兄,老子又怎会对你提防。何况大小不过是一件功劳,老子心在四方,这般胡打胡闹的小事有老吕顶替看着,也是关照。老子只是怕关照的途中害你损兵折将,那就不好了。” 剑冥咬紧了钢牙,一双拳头捏得作响。 只是无论如何响,也没有杜八指的笑声硬朗。 “笃、笃”,茶却在这个时候开了。 杜八指歪着头,咧着一张笑嘴,看着吕慕青。 吕慕青仍是一本正经的沏茶。 可是杜八指已认定吕慕青输了,从此以后,墨雨堂五房中,能与“第四房”睥睨的,只剩下堂主所拥的“第一房”了。 夜底的风带不来一点温柔,随着茶晕起的烟只能扭扭捏捏的在风中发抖。 杜八指是来讨茶的,从名义上来说。 现在茶已好了,杜八指倒没有接来的意思,事实上,杜八指从来只喝酒。 杜八指起身,披在肩上的长衣禁不住滑落。 有个侍茶的小童眼咕噜一转,竟是紧赶了几步,笑颜阿谀地拾起长衣,为杜八指尽心披裹。 杜八指大笑道。 “这便是老吕家的侍童,哈哈哈。” 杜八指接着道。 “还是老吕管教有方,这个侍童,老子可否带走?” 吕慕青温言道。 “难道我们二房还有人物被杜兄看上。杜兄亲口索要,那就跟杜兄走吧。” 那小童一脸轻屑地道。 “多谢吕大爷成全。” 旋即,又是满面谄笑,道。 “小的这便跟在八爷鞍前马后。” 剑冥的嘴巴可以沉默,剑冥的拳头却不可以。 剑冥杀人用剑,要不是府上不得露剑,此刻半空中定然有一柄冷锋闪烁。 剑冥虽然用的是拳头,却一样可以杀人。 这拳头就照着小童的喉头冲过去,那小童虽是机灵,多少不懂武功,庆幸还能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咽喉未碎,下巴却被打碎了。 杜八指冷冷地道。 “这一条已不是你们的狗,打狗也该看看主人的,老吕。” 吕慕青浅浅地道。 “剑冥,认错。” 剑冥昂首,又哪里肯低头! 杜八指道。 “认错倒不用,只希望从今往后,老吕可以好生管住你的狗!” 一个莺莺燕燕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我怎么不记得府上养着狗,在这里吠吠扬扬。” 这声音酥麻,杜八指简直不能忘。 然后就见娉婷的凌香转着婀娜的步伐,轻轻巧巧,踏在凉凉的青石上,蹦蹦跳跳而来。起初,凌香埋头,婉长的秀发和眸目一同垂下,等到抬眉,乌黑的发飘洒,在星空下散着香和光。 凌香的眼睛如同小鹿一样撞上了杜八指。 “杜老大怎么在?” 凌香脆生生的,仿佛羞涩着。 剑冥嘲笑着道。 “姓杜的说来喝茶。” 凌香立刻就搂过来杜八指的一只臂膀,撅着小嘴道。 “那杜老大可不能错过了我们吕老大的茶。吕老大的茶可是最上乘的,醇,且余香。” 又有人说话,涩而生硬。 “这杯茶恐怕杜老大却没有心情喝下。” 只见庞然的祝洪缓缓由庭外走来,手中拎着一个染上红的麻布口袋。 祝洪道。 “吕公,这里是林河云同吴情的人头。”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三章 长风当空 4 两狼坡,连风都带着血腥的浓重。 吴情倒下的时候,只是咽喉处稍略多出了一个血窟窿。 尸体从陡峭的山坡上滚落,如若一粒乱舞的沙尘灰烬一般。 在眼睁睁地盯着吴情的死后,埋伏的人群只有扔下手边的武器。 没有人会为了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再去火并。 接着,十几人将二十几人围起。 死里逃生的人眼里透着绝情的怒火,恨不得立即将无以抵抗的降兵分尸野地;丢盔弃甲的人嘴里不住地放肆求情,声嘶力竭地希望存留一条性命。 祝洪摸了摸脑袋,这个粗犷的汉子冲锋陷阵自是拿手,权谋断定却是一点也不行。 祝洪忍不住看着凌香,凌香向来都有些鬼主意。 只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阵后,凌香的心思也无法安定。 凌香看着他。 他道。 “你们想不想活命?” 两狼坡里已全是饶命声。 他的声音很沉,道。 “领我们进鸦城。” 那些死里逃生的人禁不住跳了起来,瞠目结舌。浑身的血和伤口的痛还在述说着前一刻深渊里的肃杀,现在,他竟又要将众人推往泥沼! “你是想屠尽我们吗?” 有人开始咆哮! “你是要掠夺所有人的性命才满意吗?” 立刻就有人接话。 紧接着群情鼎峰,一时间,整片两狼坡都是反叛和诅咒。 这样的情绪,哪怕是娇滴滴的凌香,也不觉得能压得下。那双劫后余生下轻颤的眼眸只能无力地看着他,无法为他说话。 他撕开褴褛的衣裳,露出了血红的伤口。 他的鬼刺捅进吴情的咽喉,吴情的刀也割进了他的腰口。 他不知道有多少内脏也被那一刀切碎了,他只是说。 “这一趟,我是来卖命的。” 怵目的伤口和冷淡的口吻仿佛比风声还要喧嚣。 刹那,两狼坡里又只剩下风。 他消瘦的身形,却仿佛能将狂涌的风抵挡。 祝洪道。 “你还能走?” 他将一块稍略干净的布随意在腰际上缠拢,道。 “能走。” 凌香却有些担忧地道。 “就这么走?” 他摇了摇头。 却见他艰难的弯下腰,从吴情的尸身上剥下衣裳,罩在自己的胸膛。 “换了衣服再走。” 精明的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是有几个呆愣的,也在整齐地动作中脱去了自身的衣服,将那伏击穿着的土褐色劲衣披紧,涂抹或黑或白的泥彩后,若不是贴面,谁又能分辨得清这些人的出处。 他实在是个平平淡淡的人,可这时候目光却兀自一紧,收缩的瞳孔里露着白森森的煞气,逼视着投降的诸人。 紧接着,他道。 “小香,喂他们‘嗜蛊毒’。” 凌香却是花容失色。 他口里的毒,凌香非但未曾见过,甚至闻所未闻。只是降兵们一听“蛊毒”,面孔俱是紫白,更甚者,连牙龈都打起了抖。 凌香一听背后的动静,忍不住“噗嗤”一笑,便也恢复了机灵。 一摸腰间馕包,里面是以防不测而准备的行军丹,就见凌香手腕一扭,降兵们根本来不及看清,闭不上的嘴里已塞入了丹丸。 有人反胃,有人可以要干呕,眼见成功,又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下,生咽了回去。 他冷声道。 “这次进鸦城,我便是纣,你们想活命,也要助纣为虐。听见了没有!” 恐惧驱使得每个人都不禁点头。 他望了一眼前方,有风,天空灰蒙蒙。去鸦城的路便是笔直走,只是这条路何时走到头?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三章 长风当空 5 如果说还有一处不被长风侵袭,一定是这里,一间简陋的斑驳小居。 宋闲庭年轻的时候害了寒疾,周身骨子受凉就会有针扎般的刺痛,以往便是盛夏也不喜欢迎风,在这样的浓秋,更是将身子紧紧包裹,木居里还有杜八指派来侍奉的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歇地向旺火添柴。 初夜时分,月悄悬,喧嚣还未浓,宋闲庭偏爱此时躺在摇晃的椅上,什么也未必做,什么也未必想,就静静看着另一家的屋瓦。 这时,便是杜八指,也不大会肆意打扰。 木门却被人敲响。 “叩叩叩”,杂乱地丧失了任何节奏,便是隔着门,也能听闻喘息。 宋闲庭将自己的脖子向绒衣里缩了缩,然后道。 “让江九斤进来吧。” 阑珊的灯火正映在江九斤惨白色的脸,扭曲着,仿佛才遇过冥府的罗阎。 侍奉已然习惯宋闲庭的未卜先知,侧开身位放人进来。 江九斤一入门,“啪”地跪倒在宋闲庭脚步,七尺的大汉,竟然呜咽起来。 宋闲庭纹丝不动,任由。 不知呜咽了多久,就连颤抖的气力也丧失过后,宋闲庭才道。 “详细与我说说。” 江九斤吸了吸鼻子,又吞了吞口水,说。 “晌午时候,有人来报,两狼坡大捷,我上去城头看,果然是我们派出去的伏兵。” 宋闲庭道。 “可有一点狐疑?” 江九斤道。 “有。四下都未见到吴情,一众人还推了辆板车。” 宋闲庭道。 “等人群靠近了,你自然就能看见板车上是什么。” 江九斤道。 “板车上是吴情的尸体。” 宋闲庭淡淡道。 “这下子你们非但不会有一丝狐疑,恐怕心里面甚至有些窃喜。” 江九斤舌头仿佛结住,只能“呃……”一声,接不去话。 宋闲庭接着说道。 “站在车前的当然是极熟的面孔,脸上虽带着异常的模样,却让人只以为是在悲悯吴情的死亡。” 江九斤点点头。 “我们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宋闲庭道。 “所以城门大开。” 江九斤至今还记得伴随着链轮滚动,那冰凉的黑色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一开,就有五六人倒下。” 宋闲庭并不惊讶。 “那是凌香的‘追魂钉’,的确快。” 江九斤抱着头,痛苦道。 “这些人的倒下让上前检视的几人不禁回头。” 只要回头,就连看清致命兵刃的机会也不会有。一个人的脑袋甚至被拳头砸碎。 宋闲庭挑了江九斤一眼,沉沉地道。 “没有人反应过来?” 江九斤缄默。满怀着大获全胜的喜悦,又有谁还心存戒备? 何况那一袭跃动在鲜血中的黑衣和那件神魔一般的长刺彻彻底底穿透了众人,即便再来百人的军团,也无以抵抗。 宋闲庭道。 “吕慕青丢失了梅花落,又逼死了手下一员大将,在这个多事之秋,如不铤而走险,抢霸几件功绩,在墨雨堂便无论如何也呆不下。所以吕慕青调派精英强将攻陷鸦城,全在我的预料。” “让吴情在两狼坡伏击,并非指望能将吕慕青的势力一举歼灭,却也想着让二房损兵折将。至于吴情的性命,我多多少少没有放在心上。” “鸦城的沦陷倒教人意外。死里逃生之下,还要更进一步,凌香决计没有这样的果敢;而祝洪是个榆木脑袋,是想象不得这种偷天换日的伎俩;凡儒且在吕慕青身旁;这么看来,兵行险着的人,当是初入二房的这位残空了。” 宋闲庭的眸子忍不住闪过了笑意,道。 “这位残空倒不差,值得做我的鹬蚌。” 江九斤一边听闻宋闲庭将几人的性命当如草芥,忍不住脸色惨白。 那自顾自的宋闲庭突然叫住其名字。 “江九斤。” 江九斤的脖子瑟瑟发抖,慌忙道。 “在。” 宋闲庭道。 “这些话,你猜猜,我为何与你同说?” 江九斤连忙再次抱住宋闲庭的腿,一边磕头,一边求饶着。 “小的猜不着,小的不敢猜。” 宋闲庭抬脚,江九斤不敢不把手松开。 宋闲庭道。 “鸦城破了是意外,你且还活着也是个意外。” “既已然活着,你就该好好活下去。” 江九斤感激涕零地道。 “您想我怎么活,我就怎么活。” 宋闲庭道。 “命是你的,你想怎么活,就该怎么活。” 宋闲庭的话锋一转,接着道。 “只不过,若有什么人、什么事如鲠在喉,活着倒委实不够痛快。” 江九斤的眼底又浮出了恐惧。 宋闲庭拍了拍江九斤的肩头,淡淡地道。 “去喝几两好酒,去吃几斤好肉,我会喊上你,等到拔刺的时候。” 言下,已是劝退的意思。 侍奉立刻出现在江九斤的前头,将其搀扶走。 木门稍开的时候,又有一股凉风蹿腾进来。 宋闲庭拢了拢棉衣,道。 “天愈发凉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四章 教父 1 明月成钩,倒挂在坛子里摇曳的酒上,也被晃得褶皱。 秋凉和孤单,剑冥早已无法感受。 剑冥所有的感官都已被酒剥夺。 天上地下,喝酒的人那么多,谁不曾见过? 有些人趁着闲风,剥着花生,小酌几口;有些人围聚成众,切上几斤牛肉,往喉咙里灌酒;有些人对着明月,只喝酒。 这当然是求醉的喝法。 剑冥的喝法却简直跟求死一样。 剑冥一坛接着一坛往胃里灌,剥好的花生、切好的牛肉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很快,肚子已要被酒水充满,于是剑冥用指尖扣住咽喉催吐,吐过之后再灌。 酒坛或是堆砌着,或者瘫倒着,或者碎裂着,或是洒乱着,如牢拷一般,将剑冥圈着。 喝多了的人终于趴下,喃喃。 从来只有一个名字,何解风。 剑冥难以放下的幽怆,就是何解风。 对于墨雨堂,对于二房,何解风都还达不到举足轻重。 三年前,一个雨夜,这个人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街头,用一双十工斩刃大快刀将路拦住。 路的另一边,是打着伞的吕慕青。 吕慕青不动,如山岳一般,丝毫神情不漏。 而那时的何解风却咬着牙拼命地阻止着身躯颤抖。何解风感到冷。事实上,以何解风这样的体格,便是在绒雪的冬夜可以只单穿一件薄衣走动。何解风感到冷,是因为肋下的伤口。 三年前,同样是深秋。 那样凉的夜,那样凉的雨。 雨水将何解风后背的长发打湿,有一缕已是凌乱滑落在了面额,遮住了右眼。 无疑是机会的。 任何人都不会错过。 为吕慕青撑伞的人手腕一扭,那伞打着螺旋上升于半空,将所有吕慕青头顶上的雨甩洒开;脚腕则是一压一蹦,整个人已如飞矢一样贯入了雨丛。 只看其手劲脚劲,即便不是绝顶高手,也已臻一流。 黑夜里,这人连心的十指竟不知何时戴上了钢爪,倏尔便出现在何解风身前,作虎爪状,仿佛下个瞬间就能把何解风的心窝掏出来一样。 直到这人欺近,何解风才有了反应。 何解风实在是慢了。 拖着伤口,非但反应,就连出刀也跟着慢了。 那钢爪已掏入了心窝。 何解风的“八字狂怒斩”终究开始斩动。 钢爪连着十指被斩落,虎爪变成了猫足,心窝也再掏不动。 连心的痛让这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翻覆滚着,抽痛。 扎在何解风胸口上的十只钢爪下,也纷纷潺流出了腥红。 雨水继续无情地拍打着,仿佛能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洗过。 何解风提着刀,向前走。 也不知是否因为冷凄凄的雨已让何解风的神经麻痹了,脚步竟异常地郑重。 飞旋上空的伞也在这个时候下落,吕慕青稍略伸手,便接过。 何解风从僵硬的脸上硬生生挤出来笑容。 “吕慕青。” 吕慕青稍略点头,仍是从容,道。 “何解风。” 这两人竟是见过。 何解风的双刀交错,如剪刀一般搭在吕慕青的肩头上,吕慕青竟还是一动不动,全然不避不躲。 分明是吕慕青的性命落在刀口,泰然处之的模样,却像是一切都被自己掌握。 何解风的心突然悬紧,甚至感到在被穿透皮肉的十根钢爪压迫。 何解风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迫,开口道。 “你不怕?” 吕慕青轻描淡写地道。 “我和你,岂非无仇。” 何解风笑。 这几声笑让其胸口的血溅射了出来。 何解风道。 “无冤无仇的人,我也甘愿动刀。” 吕慕青稍略叹了口气,道。 “这么看来,你若没什么事求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何解风道。 “我同你平素毫无交集,又有何事需要求你?” 于是吕慕青闭上了眼睛,慢条斯理地道。 “你既无事求我,便把我杀了吧。” 何解风有些瞠目,道。 “求与不求,当真那么重要?” 吕慕青依旧沉眸,淡淡地道。 “墨雨堂的人受得了恳求,受不了胁迫。” 何解风苦笑,摇头苦笑,不断地摇头,不断苦笑。血也流,随着其退后的脚步抵在坑坑洼洼的地面盛满的水洼上,轻漪摆荡。 “当啷”,那一双、两把十工斩刃刀脱落在地上,何解风也终于撑不住肢体,倒下。 何解风道。 “我认输,我不逞强。有个人,有件事,我求你。” 吕慕青道。 “你说。” 何解风笑了笑,道。 “我这里有个小鬼,希望你可以养活。” 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剑冥不知道。头疼,欲裂的头疼,不是因为醉,而是因为烧。 无论谁,像剑冥一样醉倒在深秋的雨夜下,都难免要高烧! 就像三年前一样。 酒摊的老板临离开的时候还为其披了一件斗篷,现在却已在雨水下湿透了。平时,剑冥也竖着背头,此时此刻,打湿过后,有一截黏在额头前,像极了当初的何解风。 黎明在乌云的遮拢中透不出一丝光束。 剑冥扶着沉重的头,起身,辨识了方向,向前走。 每走一步,都可以感觉到有水溢进了靴底,渗透过布袜,浸泡着脚板。 这场雨可真大。 杏红的墙。墙里,是凌香住的地方。 女儿家住的地方,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往里面闯。 四个提剑的女侍即便看见来人是剑冥,也并没有放行的考量。 剑冥腹中有火,喉头也压着火,脑袋里更焚着火,才没有心思说话。 捂头的左手撩起额前的长发,右手已拔剑,顿时,雨花里全是剑花。 四个女侍也是剑中行家,手腕一翻,全是剑光。 五把剑一交,侍女们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没有人料到从剑冥单薄的剑上,竟涌来了无边的重量。 三招以内,四把剑竟纷纷被压弯;七招以后,剑冥已抽身到了每个侍女的身后,用剑鄂在四女的后脖重重敲下。立时,四人失去了重量,瘫倒在门前。 剑冥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四女以后,脚下只觉得锥心的疼痛。 看来,脚已全然在水里面泡烂了。 剑冥接着走,穿过已然枯竭的花池,再走完一条绿木长廊,才停步。 剑冥推开滑门,便有扑过来的蜜香。 其中还夹着凌香的味道。 恰恰,凌香正张着美妙的杏眼,瞧看着剑冥,乳白色的雪颈和胸脯都在被褥外面一丝不挂,倒也没有遮挡的惊慌。 凌香笑笑,道。 “你找他?” 剑冥的眼目中仿佛也根本瞧不见凌香的美好,也只是道。 “有一剑,无论如何都要还给他。” 凌香道。 “你若找到他,就还吧。” 凌香说完,眼皮还俏皮地向着剑冥眨了眨。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四章 教父 2 现在风未停,雨未停。 只有几束薄薄的阴郁的光透过半遮半掩的窗照入厅堂里。 这里是一件极简的陋室,却是墨雨堂百年来议事的大堂。堂前严谨地刻着一个墨字,是当初开创堂口时寄望传承墨家精神的象征,只是百年下来,殊不知还有多少“非攻、兼爱、明鬼、天志、节用”得了保留。 堂下的供桌上陈列着历代堂主的木牌。 那么多的争乱,若未有这些人的生生死死,墨雨堂实难以延续下来。 所以这里的香火绝不能断。 所以这里的规矩绝不能乱。 即便狂妄如同杜八指,进得这间暗房来,上香之前,仍是不敢开口发一言的。 只是即便上香,杜八指仍肆意,竟抢在堂主洛思冰前,插了这第一炷香。 或许因为杜八指近十年来的功绩,倒无人深觉不满,连洛思冰也神态如常,仿佛默许一样。 杜八指双手立住香,眸子凝望着许些堂主的木牌,心中的贪嗔痴如潮般升涨,一甩肩膀,转身,骨子里的不可一世又淋漓地绽放。 洛思冰在其身后。 洛思冰向杜八指看去,却接触不到那对目光。 目空一切的杜八指,也只是对排在洛思冰身后的吕慕青冷冷一扫。 吕慕青向着,颔首,杜八指便在身旁停下。 杜八指歪着头脑,分明在邪笑。 “这风云飘摇的日子里,能见一面吕房主,可真是好。” 屋外,自有不肯褪去的风雨。 吕慕青却是低眉顺目地道。 “杜房主说笑。” 一边如此说,一边禁不住看向洛思冰,只见那个青墨色的女子并未注意过来,诚心在为牌位上香,才淡定下心神。 杜八指已道。 “怎是说笑!若没有吕房主,鸦城那帮人岂非已反了!” 吕慕青连忙躬身,道。 “那都是手下对命令置若罔闻般的胡闹。” 杜八指哈哈大笑,与这虔心祭拜的气氛格格不入,道。 “既然弄出了名堂,就算不得胡闹。那个叫残空的,一身骁勇本事,现今不就传得沸沸扬扬。不知道他来了没有,让诸君见闻一番。” 听得那“残空”的名,所有人的目光纷纷向吕慕青注凝,就连上香的洛思冰也忍不住偏来半张脸。 吕慕青摆手道。 “那是不成器的小子,何足挂齿。” 众人的目光仍是盯着不放。 吕慕青心念一转,口吻里带着敬仰,道。 “听闻杜房主麾下的长谋宋老愿意光临,也不知道来了没有!” 杜八指笑道。 “我既让其来,不来也得来。” 杜八指特意喊来宋闲庭,谁说不是为了杀一杀残空的风头呢? 可是顾盼了一圈,却没有那个薄弱的身影,让杜八指忍不住咧嘴道。 “那老头去了哪?” 这般的风雨,放在平时,宋闲庭当然是哪儿也不去,一心只在家中暖炉前的躺椅上坐下!可现下,却是只穿着一件薄衫在冷寒的风雨下走动,脚步缓慢地穿梭于行廊,只不过哪里有阶梯起落、哪里是抹角拐弯,心里都了然有数,如何像是第一次入得墨雨堂啊! 直到那间尽头的屋在脚下,宋闲庭才留步。 屋门一如既往地漆黑,在阴郁的雨天里,只透出浅浅的火星,相信是烛火。 这么看来,屋中有人;这么想来,宋闲庭亦是为了此人。 宋闲庭推门,门上融着风雨的彻骨凉寒,像尖针一般,扎在掌中。蓦地,宋闲庭冷颤,咬紧了牙关,也借着风,方拨开了大门。 兰花的香立时扑满了浑身,而毫无遮拦的风也荡乱了长发和衣袖。 掩上门,才总算把突然起来的狂风禁锢。 屋里却已没有了烛火。 屋间的人开口。 “火折子在抽屉的左。” 于是屋子里有了缓慢地摸索,随着火焰“呲”地点燃,两人终究相望。 屋间的人浅淡的目光,显然洗尽了铅华,再也寻不到一丝锋芒,全是和蔼的模样。只是在看见宋闲庭的时候,眸子稍略失神了刹那,又在火苗“呲呲”的喘气声中归于平淡。眨了眨眼,慢慢道。 “你来了。” 宋闲庭与之分离的对望,重新将沁在兰花油里的灯芯点燃,背对着人道。 “来了。” 屋间的人道。 “我却多想你不来。” “你坐。” 宋闲庭转过身来,捧着长衣,有礼有节地在此人面前坐下。 风雨大作,狂啸。 屋外的枝条乱舞如妖,却劝不动屋里的烛火分毫。 屋间的人深陷的眼窝里,眸子优柔,一边看着宋闲庭,一边颤抖着爬在脸上的褶皱,在静默许久时,才打破。 “那一别,三十年多。” 宋闲庭冷不丁开口。 “三十三年,又一百三十三天。” 没有一天,宋闲庭能放过。 屋间的人叹了口气。 “你沧了许多,我也老了许多。” 彼时的少年,如今两鬓且也是白头。 当时的壮年,此昔发已成为了枯槁。 隔在两人之间的,不只是距离,还有那追不回的荏苒。 屋间的人接着道。 “你没变。” 宋闲庭很坚定,也很郑重。 “不变。” 随后,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凝注上一条毛毯,披在屋间人腿上的毛毯。 屋间的人顺着目光下望,笑了笑,道。 “我却变了许多。” 揭开毛毯,露出空空如也的裤管,屋间的人接着道。 “人老了,就有隐疾了。当年凭这双腿叱咤,现在也成了烦恼。一入得秋,湿寒疼痛太是难熬,四年前,索性给砍了。” 无论怎样隐瞒,终究有一点苍凉在屋间的人眼底游荡。 “你呢?日子过得怎样?” 宋闲庭冷冷地道。 “一个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的人,日子又能过得怎样?” 屋间的人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却是无情。 倒是这般的目光才教宋闲庭熟悉。 屋间的人道。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毕竟你我是同一类人,否则如何做得了师徒。” 宋闲庭道。 “因为是师徒,你该想到我会回来。” “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本就是你教给的我” “你要杀我,绝没有错,可错就错在心软了、收手了。” 宋闲庭的掌缘轻轻扣住自己的咽喉,接着道。 “当初那匕首就抵在这儿,再使些劲儿,刺下去,岂非才了却一桩麻烦!何必任我自生自灭。” 宋闲庭缓缓从袖子里摸出一柄漆黑的匕首。 屋间的人眼睛很亮,一眼就看出这匕首正是当年难以刺下的那把。 当年亲手挑断了宋闲庭的手脚,亲手掐住无以抵抗的宋闲庭的咽喉,亲手将这把匕首冷冷地抵在宋闲庭的喉咙上。 宋闲庭身下的那条浅溪仿佛又在屋间的人眼底流淌,只不过无力反抗的人却换了。 那个人一步步走过来,那把匕首一步步袭上来,屋间的人却无法挡。 屋间的人突然大笑,狂笑;笑得浑身都在抖,笑得禁不住弯下了腰;如果还能有一双脚,也一定会跟着笑蹦蹦跳跳。 屋间的人道。 “好。” 一个人在亦步亦趋的死亡面前,还能说出一个“好”,不易了。 “死便是死,人岂有不死的!” “但是有个人还不能死,无论你想对墨雨堂做什么,都不能死。” 宋闲庭道。 “她是姬冰的女儿,你放心。” 屋间的人笑了笑,道。 “好” 然后平白地拔地而起,一把便切下了宋闲庭手中冰凉的短匕。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四章 教父 3 “嘀嗒、嘀嗒、嘀嗒”。 堂外是疾风骤雨,堂内只有几许流连不断的水珠落坠在墨池里。 听得清是因为安静,分外的安静。 嚣张跋扈的杜八指虽然站立在最醒目的厅堂中心,也不得不安静。 没有人再看向杜八指,所有的目光甚至同杜八指在一个方向,只是几刻之前,众人围望的,还是杜八指呀。 杜八指无疑狂妄自大。 可是无论你如何看不惯,也不得不承认杜八指的身上果真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气魄,于振奋军心来说,分外有用。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洛思冰权衡再三,也不得不让其率先开口。 杜八指说话不知收敛,肢体更是豪放。 堂众目不转睛地随着杜八指挪动着脑袋。 对于曾经依附于墨雨堂势力的背叛,杜八指说得不值一晒;对于来势汹汹的青花楼,杜八指更以为只是阻障在墨雨堂成长路上的沧海一粟。 这些话仿佛都施了法,将人们鼓动得心潮澎湃,连着几个月的惴惴不安的心也安宁下来。 杜八指眸光一挑,堂下尽是对自己的痴狂。 杜八指高昂着头,伸开臂膀,立刻就有人献上欢呼和鼓掌。 经久不息的喧嚣在洛思冰重重扣响桌案以后,才停止疯狂。 洛思冰的目光与之对上,眼里有示意,让杜八指退下。 杜八指却是肆意,斜着脑袋,目光抽离洛思冰的身上,嘴角牵动着倨傲的微笑,细细地踱步,从而在吕慕青的身畔停靠。 这些年来,第二房从来都是第四房的手下败将,所以绝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杜八指从来不放过对吕慕青的打压。 现在杜八指又一次找上吕慕青,一些和吕慕青私交不错的人难免揪心,却也只能揪心。 杜八指接着方才的话,笑道。 “何况我们的杜房主又收揽了一个惊才艳艳的手下!” “哪位,是残空啊?” 于是墨雨堂便又陷入一次鼎沸了。 只因为第二房实在被压迫了太久,残空一举大破鸦城的事一遍遍从二房人的口中诉说;只因为第四房实在有些过狂,其余房人也愿意把这件事夸大。 短短半个月,竟足以让残空响彻整个大荒天下。 只是他的名字虽响,也只有少数人见过他,便是在墨雨堂,也恍如虚构出的神话。 人们激动着,充满了期待。 谁都想见识一下这个传闻中勇猛果敢的人终究有如何的三头六臂。 连洛思冰也目光灼灼,看着吕慕青的身后,纵然墨雨堂五房之间难免会有争斗,可多了一个残空,于整个墨雨堂只有好处。 可吕慕青的身后却始终没有人颔首,就连挺胸的人也没有。 吕慕青摇了摇头,道。 “他不在。” 杜八指深眉紧缩,简直难以想象吕慕青不带上他来墨雨堂口出出风头。 杜八指越是想不通,越是执着。 杜八指咧着嘴,如一同逼视着猎物的狼般,狠狠问道。 “他在哪?” 吕慕青还是一贯的平常,一样淡淡地道。 “刑牢。”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 整个墨雨堂口都安静了,静得能听到水珠落坠在墨池的声音。 宋闲庭浅浅地道。 “他既然不在,有些话便请吕房主烦劳带到。” 墨雨堂的安静,被打破。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四章 教父 4 宋闲庭浅浅地道。 “他既然不在,有些话便请吕房主烦劳带到。” 墨雨堂的安静,被打破。 宋闲庭穿着那件被雨浸湿的薄衫,缓缓走进来。 凛冽的寒一瞬间随着半启的堂门倾覆而来,甚至将一众体弱的人打翻,宋闲庭却不曾一颤,处之泰然。 吕慕青向其颔首。 两人未及蒙面,可是吕慕青却明白,倘若这人不是宋闲庭,便再无人配得上奇谋之名。 吕慕青道。 “那便要向宋老请教。” 只一声“宋老”,足能让座席上的诸位动容。众人皆知,第四房可在近四五年悄然崛起于墨雨堂,一切的行举都是这消瘦的老人家一手策划,而其对事态的把控、对人心的变化,委实都了若指掌。几个房主表面上敬仰,心底下怎会不藏着害怕。 宋闲庭拍了拍手掌,交击之下,掌声却并非有多响。 就在简直要被风雨遮掩的掌声下,一个七尺身高的大汉拎起一个披头散发之人,入了墨雨堂。 这披散之人早已颓丧,一双眼哪还有半分神光。 宋闲庭道。 “此人是谁,诸位恐怕都知道。” 汇通钱庄本就在墨雨堂旗下,钱庄的掌柜贾似真,怎会有人不识。 大房主洛九郎一向处理堂中财政,此时不免沉下脸,冷冷地道。 “贾掌柜失踪有些时日,一度乱了我们财银的周转,却是被你们四房抓了去。” 宋闲庭悠悠道。 “洛房主责罪于我,那是因为洛房主对此人还没摸透。” 洛九郎冷哼一声。 “我若摸透了呢?” 宋闲庭道。 “那你便会知道此人却是夹马道差遣来的细作。” 这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刹那将整个内堂炸开了锅。中层子弟难免交头接耳起来,高层人物都是面面相觑,也不知确信与否。 洛九郎阴沉道。 “口说要有凭!” 宋闲庭道。 “此人在四房牢狱里受了些皮肉之苦,已是供认不讳。” 洛九郎道。 “屈打也可成招。” 宋闲庭便从袖子里抽出了十三封信,道。 “这是此人与萧云乱往来的书信,其中的真伪,墨雨堂里自然有辨识笔迹的人才,一窥便知。” 洛九郎斥责道。 “书信作伪的,更有不少。” 宋闲庭轻笑一声。 “口供可以假,书信可以假,有一件事却千真万真不会作假。” “贾似真的妻儿已逃跑了,洛房主不妨揣测跑去了哪。” 洛九郎终究不再说话。 无人回答,却也清楚知道贾似真妻儿的去向。 洛九郎霍地单膝跪下,向洛思冰请罪道。 “属下用人不慎,当受重罚。” 洛思冰只是轻轻道。 “舅舅,起身吧。” 洛九郎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站起来身,也免不了染上几许沮丧。 这时,五房房主牧离忍不住讽刺道。 “想不到宋老先生日谋夜谋,还能揪出潜藏在大房的细作,用心良苦啊。” 牧离和洛九郎向来交好,此时出声,情理之中。 杜八指却已寻了张板凳,便在堂中心坐下,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脸上分明是寡淡的讥笑。 宋闲庭低头一笑,道。 “我虽揪出了鼠虫,洛房主也不必急着谢我,牧房主更不用称赞我良苦。” 牧离气得挥袖,别过了头。 宋闲庭接着道。 “我对于贾似真做出深究,纯粹因为一个人的死活。” “半个月前,城中有一具男尸。” 吕慕青的瞳孔不由得开始收缩。 果然,宋闲庭已迎了上来,道。 “那男尸的名字,吕房主该是耳熟。” 吕慕青点头道。 “林凡。” 吕慕青无法否认,那尸体甚至都是剑冥收的。 宋闲庭道。 “这个林凡本是个游侠,死便死了,不轻不重。可是直到半个月前,这个人却重要了起来。” 半个月前,岂非正是残空大胜得还的时候! “这个林凡,竟是我们的大英雄,残空的挚友。” “我们大英雄的挚友,如何能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要查。” 宋闲庭摇了摇头,苦笑道。 “这一查,贾似真竟是凶手。” “再对这个贾似真严加拷打,细作无误。” “也庆幸贾似真是夹马道派来的细作,否则倒成了自相残杀。” 洛九郎只剩沉默。 洛思冰秀目紧锁,不禁关切地向吕慕青看去。 只见吕慕青拱手,施礼,恭敬道。 “宋老为我这稚子费心了。” 宋闲庭稍略散散手,道。 “举手之劳。” “也请吕房主把话带给残空,贾似真都是受到那夹马道的萧云乱指使,才向林凡动了杀手。”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四章 教父 5 洛思冰禁不住把吕慕青叫住。 人潮已是离去,望着吕慕青的背影,洛思冰有些怯怯。 洛思冰轻声低吟。 “老师。” 吕慕青却不曾回头。 洛思冰道。 “老师便连正眼也不愿看阿冰了吗?” 吕慕青的声音如同冰块。 “堂主还有吩咐?” 这份冷漠足以让人生气,洛思冰眼里的柔情也一寸寸凝固,生硬地道。 “残空大破吴情、林河云,更是一举将鸦城收复,吕房主就是这般对他的吗?” 吕慕青道。 “他是我的下属,连生死都由得我来摆布。” 洛思冰道。 “你也是我的下属,你的生死呢?” 吕慕青淡淡地道。 “也只需堂主的一声吩咐。” 洛思冰道。 “好。我要你看着我。” 吕慕青身子一僵,捧着墨绿色的长衣,终究是回头。 眼中的女子亭亭清秀,秋水如眉、星月似眸,高翘的鼻子,轻薄的小嘴,肤色洁白,脸上更是冷毅,一副巾帼姿容,再难寻许多年前的软弱。 吕慕青看过一眼,便忍不住闭眼,心下百转千回都要按捺住。 突然“铮”地一声。 洛思冰拔剑,冷道。 “倘若吕房主真想在我面前闭眼,那便一闭不醒吧。” 剑锋凛冽,直指吕慕青的咽喉。 吕慕青眼眸不睁,身体不动,那剑锋已在皮肤上擦出了血色,仍如山岳一样屹立。 剑锋一歪,黏着吕慕青的脖子缓缓向前挪动。 洛思冰的人亦一步步朝吕慕青靠近。 洛思冰道。 “吕房主不堪睁眼,莫不是在怕我?” 此时此刻,吕慕青便连话也不敢说。 鼻息之间,有一股浅浅的兰花搭配着乳香,显然是女儿身上的味道。 吕慕青早已过了心猿意马的年纪,仍是觉得心房砰砰作响。 忽然,吕慕青就觉得唇前一片香柔,竟是自己干涩的唇和一片柔滑的唇吻上。 吕慕青心头大怔,不得不睁开眼,眼前却哪里还有人。 洛思冰已经迈着出堂的步伐,那柄秀玉软剑也已然还鞘。 洛思冰蹦蹦跳跳的脚步实在和方才的冷若寒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吕慕青忍不住回身叫道。 “阿冰。” 洛思冰回眸。 风已静,雨已停,云已散,一束洁白的光洒在洛思冰的侧颜上。 洛思冰吐着舌头在笑,模样极为美妙。 吕慕青一下子看痴了,又忘了说话。 便只听着洛思冰道。 “谁让你傻站着,就只能让我轻薄。” 吕慕青摇摇脑,只能仍由洛思冰跑。 不由得想起带着小时候的洛思冰在蘑菇树下躲雨,那时候的洛思冰依偎在怀里,紧紧地拥抱。 想着,不禁笑了。 身边的诡谲向来压得吕慕青喘不过气,已有几年不曾痛痛快快地笑一场。 吕慕青举步,却在内堂槛前难以落下 二房的七八人在堂外列好,一旦走入,便又是不休的挣扎。 吕慕青低着头,抽出一方巾帕,轻轻抹在唇上,也不知是在擦,还是在拓。 收起方巾的时候,心中已有了足够的温柔。 于是在深秋的寒光下,吕慕青信步而走。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五章 葬 1 墨雨内堂,冷冷清清。 灵牌前烧着长香,长香前铺椅三把,椅子上端坐长老。 吴、于、柳三人倾覆一生心血,都在墨雨堂上。三人皆垂老,眸子都半睁不眨。 都是锋锐的眼光,都在向孟思年凝望。 孟思年腰板挺拔得像一把钢枪,眼睛里只透出坚毅,旁人难挡。 为首吴长老开口道。 “你就是那个‘三箭破五军’的孟思年?” 孟思年道。 “我是。” 吴长老道。 “那时你年少。” 孟思年道。 “十七。” 吴长老道。 “那时你很好。” 于长老幽幽一笑,接过话道。 “那时你岂止是好,听闻便是天子也想亲揽你入朝。” 孟思年没有回应,因为于长老的笑很快已转淡,几乎已变凉,冷然道。 “可那也是二十四年前了。” 孟思年道。 “当下岂非正值我身强体壮。” 柳长老冷笑一声道。 “堂主尸骨未寒,你且想逼宫上位,放肆了。” 孟思年目光正直,直达柳长老眉目上,沉声道。 “群龙岂能无首!偌大的墨雨堂,堂主一天也缺失不了。而今,已是第三天了。” 柳长老瞳孔更是收缩,眼睛已眯紧成缝,怀疑道。 “你急切如斯,莫不是从中做了手脚?” 孟思年坦坦荡荡。 “长老若有佐证,我情愿血溅当下;如若无有,却切莫黄口白牙,损了您的身份。” 柳长老受此一激,拍案而立,指着孟思年,嘴中厮声。 “你……你……你……” 吴长老道。 “柳老三,你坐下。” 柳长老冷哼一声,瞪着眼,复又坐下。 吴长老道。 “堂主的位置,你要当?” 孟思年道。 “我要。” 吴长老道。 “凭什么?” 孟思年道。 “就凭我有信心将鸦城从引君坊的手中吃下。” 于长老的皱纹都不由得一紧,道。 “办法,你当真有?” 孟思年点头道。 “如此如时,最是佳时,长老若许我名,使我差遣墨雨堂的权力,鸦城就是我们的。” 三位长老相互对望,岂会看不到彼此眼里的贪图。 引君坊的势力蔓延到鸦城,向来被视为芒刺,却无人有本事拔除。 于长老禁不住动了动嘴唇,以唇语道。 “但试无妨。” 吴长老冥闭上眼,终究摇头,否住。 “你便当真有本事,却也不姓洛啊。” 堂下孟思年原本单膝而跪,此时便缓缓起身,傲骨英姿,盛世凌人,蓦地竟让三个见多识广的老人也难以坐稳。 孟思年喝道。 “洛姬冰一介女流,洛九郎还是稚子孩童,墨雨堂果真要固步自封吗?” 吴长老无以忘却老堂主对自己的好,吴长老难为啊。 孟思年沉着下来,道。 “我膝下有二子,不妨入赘于洛家。” 三个人的眼睛忍不住都亮了。 柳长老率先问道。 “你甘愿儿孙改姓为洛?” 孟思年笑了笑。 “与一世功勋相比,姓孟姓洛,都不要紧了。” 于长老眼睁睁看着孟思年的贪婪,郑重地道。 “孟思年,你果然有夺取鸦城的办法?” 孟思年道。 “说到做到。” 此话之后,便是沉默。 三人相顾,于长老首先点头;柳长老且是摇头,摇到一半,又换做了颔首。 “滴答、滴答”,水珠落在堂前池上。 吴长老咬了咬牙,道。 “由今起,孟思年,你便是墨雨堂第五任堂主。” 那时候的孟思年多么的意气风发。 狂风吹乱了屋中的烛光,也吹散了屋中的兰花香。 这时的孟思年空荡荡的膝上盖着御寒的毛毯,安然地缩在角落边的摇椅上,一动且不动,仿佛深陷睡梦一样。 不知何时,这个叱咤过风云的人物,已死了。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五章 葬 2 哀乐,白马。 穿着丧服的人群排成两队,跟着前方的安魂幡慢慢地流淌。 这个世道,多数人的生死,不过是牺牲,或是马革裹尸,或是荒狗撕咬,终究腐烂在某处水沟乱泥旁。 只有如孟思年此般的人,仿佛才值得安葬。 天是阴蒙蒙的,庆幸未有雨落。 普通的民众挤满了隽永城中,撑着脑袋,目光追随着,直抵看不见的远方。 在墨雨堂的庇护下,民众可以乐业,可以安居,对于孟思年的长辞,竟也有些悲怆涌动。 隽永城之北,有一座苍苍的大山,这里的人都叫唤为“天安”,山腰耸着九根擎天的磐石圆柱,福灵之地,除却尸骨无存的第三任堂主,墨雨堂的功勋人员大抵埋葬于此。 那里,也是孟思年的终尽。 披麻戴孝的洛思冰美眸已被泪水浸得涨肿,旁人心中那个果断坚强的冰山美人,几日不见,已憔悴如斯,教人无法不萌生呵护的念头。 双亲早逝,让洛思冰从小就失去怀抱,常常依偎在祖父的膝下,才终究获得了几分温暖。那天在小屋里瞧着再无喘息的孟思年,从额头到趾头,洛思冰每一块肌肉都在打着冷颤,悄悄的几步路,实在用尽了全部力量才抵靠,猛地栽倒在孟思年的身旁,眼泪刹那占夺了眼眶和脸颊。 那无止的啜泣,似乎才教人想起,这个看起来冷若冰的堂主,也不过是二十四岁的姑娘。 洛思冰的脚步是摇摇欲坠的,洛九郎不免要搀扶着。 洛九郎虽是洛思冰的舅舅,两人其实是一起长大,所以尤为懂得洛思冰心头的悲伤,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眸,苦涩也不由得在其身体里翻搅。 对于孟思年的死,有请过仵作检查。 老人虽然身体算不上好,却远未到离世的时候。 果然,经过反复较真地检视,在孟思年天池穴上摸到了一个细腻的针孔,由此得断,是被淬毒的银针蛰死。 这一点死因,洛九郎秘而不发,就连洛思冰也没有相告。 看了一眼这阴郁的天,洛九郎焦忧难藏。 其人生性无束无拘,是以在洛思冰百般恳请下,也不过出任了个总管账房,于权势的争取兴致缺缺。 可光天化日下,竟有人潜进墨雨堂的内府将前任堂主毒杀,自己向来倚重的下手又被指责是别帮的奸细,洛九郎深知自己搅不动这风雨,却也无法做到不湿身。 接下去,寸步难行啊。 一队人行出了城,踏着青灰冷土,朝着天安山走了半个时辰。 突地,大地震抖。 紧随在二人身后的五房房主牧离率先回头,就见百丈之外,滚滚乌烟。 早有防备一样,四房房主杜八指缺指的手在空中紧紧捂成拳头。 前行的堂众陡然间停下了脚步,依旧是两队长龙,却可在斗转之间列出迎敌的阵仗。 那风尘愈发的近。 奔腾的马蹄倏尔间斩割了距离。 牧离再看,仆仆风尘中,五匹矫健的黑马负着五个英挺的人,呼啸而来。 此时此刻,二房房主吕慕青只盯着在洛思冰,目光,不曾动。 同时同刻,三房房主梁鹿禹回身贴近灵柩,那只硕大的手掌安在棺椁上,不曾挪。 杜八指的手还屹立在半空中,不曾松。 牧离则从人群中走脱,迎着奔涌而来的马蹄和风。 一时间,天地也为之悸动。 谁也不知道接下去将发生什么! 谁也不知道生死将会怎么说。 而牧离已威严开口。 “来者,报上名!”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五章 葬 3 风萧萧,为首的那人单手横出一丈镰刀。 落在牧离眼里,不禁轻呼其臂力不小。 那人脸上挂着些许冷嘲,竟无谦逊,也不退马,逆着本已清冷的阳光,道。 “青花楼,西门惊唐。” 这个人在马上居高临下,那把镰刀在猎猎风中一晃不晃,仿佛一刹那就剥夺了所有的光。 更使人惊诧的是此人的出身,竟是那个近一两年来风兴云蒸的青花楼。 常有人说,青花楼是当今朝堂想要立在江湖上的旗,江湖势力再大,莫非还能同夙鬼军较量? 而现在,青花楼是要对墨雨堂动手了吗? 墨雨堂的众人都是惊诧,每个人心里都会有几分考量。 只是堂中子弟心下虽多有动弹,目光却无多少徘徊相望,只是恶狠狠地鄙视着马上的人,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牧离鼻头皱出了几条缝,喝道。 “青花楼,莫不是要乘人之危么?” 那西门惊唐笑弯了嘴角,歪着头颅,一脸桀骜的模样,道。 “那又何妨!” 有人也笑,非但桀骜,甚至倨狂。 杜八指缓缓回身,脸上的轻蔑绝不会比西门惊唐少,脸上的疏狂只比西门惊唐更生动。 杜八指一字一字道。 “很好。” 只两字,竟让西门惊唐如着魔魇一样,失手狠狠拽了一把马缰,黑马受力,前足一闯,近乎要把人摔下,幸亏西门惊唐迅速回神,双腿重重夹住马腹,才避免了狼狈模样。 连牧离也禁不住笑了笑,心中想道。 “遇上了杜八指,终究是小巫见大巫啊。” 杜八指举步,连步伐都如侵略一样,每一步看似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却仿佛踩进了对手的心底一样。 “在这山外路前,青花楼是想同墨雨堂开战么?” 杜八指的狂并非因为声音大,而是因为不怕,不怕在任何人面前说任何话,亦不怕为说出来的话付出代价。 西门惊唐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 “就是开……” 西门惊唐的话未说话,已有一个空灵的声音将其截断。 “够了。” 穿过渐渐消散的尘埃,一匹黑马背着一个蓝衣劲装的人踱到西门惊唐身畔。 谁也无法不往这人身上看。 只见其眉宇如月牙弯弯,一对星眸悄俏地闪动,颊上的粉红有些遮不住,抿着嘴,也似像极力扮起冷酷。 纵然从头到脚都是男人的装扮,谁又能看不出是个女子? 西门惊唐本就想在其面前逞强,不禁嚷道。 “可是……” 这女子道。 “西门哥哥,莫要争了。” 只一声哥哥,已足够西门惊唐柔软下来,眼睛里带上了温柔带上了笑。 这女子学着男人拱手,故意挺起胸膛,清了清嗓子,道。 “在下穆羽蓉,第一次行走江湖,若有地方得罪了各位前辈,还清海涵。” 杜八指哈哈大笑。 “瞧瞧这粉嫩的女娃子,说起话来,才是礼貌。” 牧离也江湖做派般示礼,言语上也有和缓,道。 “穆姑娘和几位来此,是何贵干?” 穆羽蓉道。 “青花楼确有事相求,只是恰逢孟堂主离世,兹事体大,凡事都该押后了。” 牧离笑了笑。 “无怪青花楼能壮大,竟有穆姑娘这样的巧女子,定然能左右逢源了。” 穆羽蓉翘起朱唇,又道。 “孟堂主盖世英雄,我虽未有名望,也想在坟前上一炷香,牧房主,可否……” 牧离犹豫道。 “这……” 杜八指却是大手一挥,道。 “这么可爱的女娃跟在一旁,那是齐天之福,有什么可想的。” 这人对女色的痴迷,从来都是荒唐。 穆羽蓉连忙欢笑着。 “多谢杜房主了。” 梁鹿禹轻呼一声。 “堂主。” 却听前方的洛九郎并未有几分推脱,倒也像是默许了。 杜八指用缺指的那只左手在半空点了几下,立时,堂下子弟们都收敛了戒防。 看来一场风波便要化解了,忽然,却有一个人淡淡道。 “等一下。”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荒秋寒》正文 第五章 葬 4 吕慕青和杜八指不同。 吕慕青并不追逐别人的眼球。 吕慕青既然站出人群中喊“等一下”,便一定有等一下的理由。 只见吕慕青由人群中穿过,由西门惊唐面前穿过,由穆羽蓉面前穿过,终究,在一匹马前停落。 马上的人本来不声不语,本来没有人注意,现在目光难免都往其身上看去。 马上的人三十来岁,长发整整齐齐地竖成发髻,别人交谈时常是凝闭双眸,灰色的皮袄下裹着一件棕色的劲衣,严丝合缝地贴服着强健的身躯,脚下是一双崭新的小牛皮打磨的靴子,稳稳地踩在马镫上。 仿佛感受到来人,马上的人浅浅睁了目光,恰恰与吕慕青的眼睛迎上。 吕慕青颔首,马上的人点头,什么都未曾说,却好似一切彼此都懂。 这人拉稳了马缰,左足在马镫上稍略一蹬,右脚从黑马的臀后划过,迅捷地下马,向前踱了几步,朝着吕慕青施礼,旋即开口。 “上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有些事本就难忘,何况吕慕青还尤为心细,吕慕青道。 “七年前,也是一个秋。” 这人悠悠抬头,眺望着苍茫的天,喃喃道。 “我记得那时候血还是热的,现在倒是凉了。” 吕慕青也幽幽道。 “大概是呆了太久。” 这人收回眸,看着淡然得仿佛看透一切的脸,突然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委实太久。” 这人接着道。 “还来不及谢过吕先生。若无相助,我们恐怕至今还素未谋面。” 吕慕青道。 “不过尽些绵薄之力。” 也从这时起,起风。 被风吹过的这人没有说话,站了一会儿。 风扬起了尘埃和喧嚣。 竟也扬起了一些人心中的疑惑。 谁都难免要猜忌两人的关系。 就连杜八指也不明白吕慕青何故要从人群中闯出来;即便是同行的西门惊唐和穆羽蓉也并不清楚这人身份。 怀疑悄无声息地蔓延在两人的沉默中。 两人却浑然不觉。 风继续吹。 终究这人回头,向着自己的马走。 “吕先生把我喊住,不该是为了叙旧。” 其实两人只是一面之缘,哪里有旧可叙。 吕慕青并不隐瞒,平静地道。 “我想知道你同青花楼来,究竟是什么目的。” 这人已在翻身上马,垂目看来,一边道。 “我便说是来祭奠孟堂主的,你只怕也无法相信吧。” 吕慕青并不否认。 “的确是这样。” 这人已稳稳落坐马上,手已牵起来绳缰,道。 “依我想来,毕竟是孟堂主的葬礼,那个人总该从暗无天日的地方离开吧。” 一下一上,吕慕青要看过去,无法不仰起头。 偏偏阴郁的天突然施舍下了一束光,刺得吕慕青无法不闭上一只眼。 可吕慕青还是要道。 “如果离不开呢?” 那刺目的光同样落在这人的背后,竟使其闪耀。 这人温煦地笑了笑,随后道。 “那吕先生就该想想,整个墨雨堂,还有谁可以拦住我。” 这话说得实在不响,这话听得却振聋发聩。 本就干冷的空气仿佛多凝固了一分。 然后这人微微拍马,黑马踏蹄,没有奔驰,只是稍略踱着步跺着脚,向着天安山进发。 穆羽蓉的脸色先是一僵,立刻挤出一抹甜甜的笑,拱手,试图挽回,道。 “吕先生……” 吕慕青却摆手,截道。 “不用了。” 穆羽蓉噘了噘嘴,和西门惊唐相望,此时此刻,也只有打马,赶上已在前头的人。 吕慕青走回人群时,牧离忍不住拥上来,道。 “这人是谁?” 杜八指冷笑着评价。 “口气倒不小。” 吕慕青摇头,竟隐隐露出几分沮丧。 墨雨堂中,谁不知道吕慕青向来沉着,瞧着这副模样,都觉得有一份沉甸甸的恐惧落在心头。 吕慕青只是道。 “薛歧。” 立时,牧离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杜八指也不由得眉目深锁,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不知何时已然低下了高傲的头。 div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