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 第十四章 薛占水,尹洛婷 不疼愣了一瞬,回神后连忙卸了木闩将门拉开,掩门时不忘警觉地向门外左右探查,以确保无人尾随。 “尚帮主不必看了,没有‘尾巴’跟着。”落汀转头看向不疼道。 “啊……小心些总是没错的,况且也是,也是习惯。”不疼回话回得磕绊,神色也很是拘谨。这令我觉得十分奇怪,他与落汀之间定是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我想,也许同商家与尹家的渊源有关。 “姑娘此时应在丁府的宴席上,怎么来了这里?”小白开口问道。我闻言后便将目光转到了落汀身上,刚才忙着打量不疼,并未发觉她一身孤芳阁女使的打扮。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她定是从宴席上溜出来的。 “若非借了赴宴之名,我哪里能轻易登门呢?打扰几位用膳了,还望见谅。”落汀答得圆滑,应是在顾忌堂内的其他人。 屋内的众人顿时会意,即刻端了碗盘汤盆出了正堂。不疼瞧了落汀一眼后,便也随着他们走向凉棚。我有一瞬犹豫,不知是走是留,小白虽对落汀说过他并未打算瞒我,但最终做决定的应是落汀。 “便请姑娘到房中一叙罢。”小白抬手引落汀向屋内走去。 “我去烹一壶茶来。”我语毕正要转身,却被落汀叫住了。 “不必了,我不好久留,事情说完就要回去的。” 刚刚坐定,落汀便简明来意道:“我此次登门,是想将上次没能说尽的话交代清楚。” 我听后有些糊涂。上次?有沈玄丘那次?还是孤芳阁初见那次?若指的是初见那次,我已透过石云的双眼看到了一切,并不觉得他们有甚么未完的话头。若指的是他们三人那次的月下对饮,即便是再敬重沈玄丘的为人,他们也不会将攸关身家性命的事情吐露只字片语。 “姑娘请讲。”小白却是一脸从容,我顿时觉得他还有甚么事情未曾告诉我。 落汀并未开口,反而掌心向上将手探向了小白,而她的眼光则落在了小白的发髻处。她这是要让小白对她用洞悉镜! “这样快些。”落汀苦笑道。 “好。” 小白抬手将玉簪取下,我见此便顺势将桌上的茶杯向他推了推。抬头看见对面的落汀正定定地瞧我,想是我刚才的所为太过行云流水,她顿时明白我已知晓洞悉镜的事了。只不过,她并不清楚我究竟是如何知晓的。我转头看了眼小白,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便再看向落汀。 “我们随行的家仆中,有一人是君家的暗桩。小……白先生早早起了疑心,待那人自孤芳阁窥探归来后,对他用了洞悉镜。”我顿了顿,又道,“那人现在被关在地窖中,白先生不愿打草惊蛇,便让不疼找了身量相近的影帮兄弟扮成了他。” “所以,那日……?”落汀有些许诧异,转头问小白。 “正是。” “他倒真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落汀语音轻蔑,应是在说当今圣上罢。商家被灭门,尹家被追杀,孟莫两家被监视,算算也有五六个年头了,甚至更久。君家这样穷追不舍,若说没有甚么巨大利益驱使,没人会信罢。 “会有些许刺痛,姑娘见谅。”小白持簪对落汀道。 “如此小伤,不足挂齿。”此话虽是大气,可由落汀说出来,总觉得有一股化不开的悲凉。她在我心中,就像一株长在山巅的寒梅,美的引人登高细赏流连难忘,而她,在无数赞誉中却是一副冷然开放、静等消亡的模样。她一定经历了许多。 对付石云时,小白故意提到洞悉镜,引得石云脑中回想窥探来的记忆,便在此时划伤他,取血观“镜”。这洞悉镜虽不能任意而为,可稍微套套话,一个人心中的秘密便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人眼前罢? “这倒真是个窥探他人心中隐秘的宝贝。”看着小白刺破落汀的手指,我喃喃道。 抬眼却见落汀面有异色,可小白此时正低头看着茶杯,自然未曾注意到。还来不及叫他,玉簪便已沾水,水雾瞬时腾起。 一面铜镜映入眼帘,镜中是落汀神情端肃的脸庞,却是约莫十六七岁时的模样。那时的她脸颊更加丰盈,即便是严肃的面容,眼神依旧温柔和煦,不同于今时今日的冷冽疏离。有一瞬竟以为这就是殒生镜,却又即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四件神器,虽挂了“镜”的名字,怕是没有一个真的以镜为形罢。若是将这几件神器以人形容,那么作为“镜”的意义,应是在它们的魂魄中,而非皮囊。 “婷儿?”一声轻唤,五分犹疑,五分试探。铜镜中隐隐映出了一个男子的身影,面容很是模糊瞧不大清,声音倒是有些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听闻此声后,镜中的落汀面上陡现悲色,随即我便眼前一黑——落汀将眼睛闭上了。 “你来作甚么?”落汀怨道。 “……”却未闻回响。 “坊间传闻中归乡的薛举人,就是你罢?”落汀又问。 “我此次归乡……有一半因由……是为了寻你。”男子声音恳切,落汀听后蓦然睁眼,面上的悲哀却更深了。 而于我,“薛举人”三字一出口,我便心下一动,薛还洲?!原来那日他死死盯着落汀,是因为他们曾是旧相识! “你有你的大好前途,何必再来找我?往日不可追,我早就不是你的邻家小妹了。” “婷儿,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两人的声音皆是微颤,静默了好一阵子,落汀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眼前果然是薛还洲,面庞与今日相比更显青涩稚嫩。红了眼圈与鼻头的玉面书生,确实没来由地令人心生疼惜。连我都如此,何况是他曾经的“邻家小妹”?看来,他们应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分离了几年后,中举归乡的薛还洲回来寻觅遭难的落汀。不疼说落汀曾落籍从良过,应是同薛还洲有关罢。乍一看,这应是个郎情妾意的美满故事,可最终却是落汀再入风尘,与他再见时形同陌路的局面。 薛还洲眼珠不错地盯着落汀看,嘴唇微颤、胸口间起伏不定,似是有千言万语滞在喉头,却不知要先说哪一句。落汀低头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脚上那双精巧的绣鞋渐渐变得模糊,隐约间看见一双手探过来将她的握住。 “相信我,我定会想办法帮你落籍。” “不要傻了,落籍哪有这么轻巧?官妓中不乏貌美多才、身世凄苦者,真能逃离束缚的又有几个?”落汀苦笑,推开了他的手,“我如今只是陪酒唱曲,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你一个前途光明的举子,最好不要同我扯上甚么关系。” “我们一起长大的情谊,这关系早就纠缠不清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可我求你信我这一次!我一定把你救出去!” “……”落汀抬头,泪眼朦胧间是男子诚挚坚定的面庞,“占水……!我信你!” 薛占水,尹洛婷;还洲,落汀。名字倒真是绝配,可命运终究还是令他们分道扬镳了。 眼前突然一黑,再睁眼时发觉“自己”身处于酒宴之中。琵琶声声,本应是柔美小调,却被弹奏者拨弄出了铿锵之意。我很想瞧一瞧是何人有如此技艺,可此时只能看落汀所见——眼前正座上的中年男子。只见他一手举杯,一手轻敲桌案打着拍子,看着“我”面露赞赏之色。我这才意识到,弹奏琵琶的人是落汀!虽是便服,男子衣料上的暗纹显示了他身份的尊贵,更何况落汀是官妓,席上主位的官衔自然小不了。我突然有些担忧,莫不是此人强占了落汀,使得她与薛占水有情人最终难成眷属? “宽心琵琶月街舞,真是名不虚传。”曲终时,居于主位的男子开口道。我一时有些疑惑,琵琶指的应是落汀,可宽心是何意,月街舞又是甚么? “谢林知州夸奖。”落汀起身施礼道。 知州?这人是凉州的知州!我心下一喜,看来薛占水没有骗人,落汀落籍有望了。 “林伯伯已见过月街的十五媚了?”另一男子的声音自右边传来,却因落汀微微垂首而看不得他的模样。 “是啊,一月前张家办了寿宴,你爹爹请动了十五媚登门献舞贺寿,那时你还未归来,没能看到那满座惊叹的景象。”落汀闻言后不觉抬头看向了林知州,哪知他依旧盯着自己,对看了一眼,落汀便再次从容垂眼,重新盯着地上的一块碎砖。 “方通判这份厚礼,可比甚么都贵重啊!”左侧一人叹道,看来,方才那人是通判之子。 “那我们何不再创佳话呢?”方衙内顿了顿道,“宽心楼曾放话说,他家的行首无所不能样样精通,既是如此,便请伊伊姑娘舞一曲罢。” 看来,此时她还不是“落汀”。 落汀闻言不由得抬头看了眼此人,薄唇挺鼻,模样倒是俊朗,却是一副倨傲刻薄相,瞧着绝非善类。 “此次赴宴并未备舞,随身只带了琵琶一把,还望方衙内见谅。” “挑你擅长的一支便是,或是即兴一舞,更能显的姑娘多才多艺。”方衙内却不愿放过落汀。 “……”静默了一瞬,落汀福身施礼,依旧道,“方衙内见谅。” “怎么?有了薛举人做靠山便瞧不上我们了是不是?”又有一人发声,竟提及了落汀与薛占水的事。 “林衙内玩笑了,伊伊并无此意。”原来是林知州之子,怪不得落汀看他时,我觉着很是面熟。可听这说出口的无赖话,看来林知州也是个教子无方的父亲。 林知州听后咳了一声,颇有警告之意,林衙内便没再多话。一时有些冷场,静默中,林知州突然开口道: “伊伊姑娘便舞一曲罢,有重赏。” 落汀猛然抬头,应是不信知州会做此语,却对上了林知州意味深长的眼神。 “好。” 在落汀旋转如飞时,众人一个个惊赞呆叹的面庞如马骑灯般团团不休。我虽见不得落汀的舞姿,心中却是清明得很,此舞定是惊为天人。 舞毕,落汀定身而立,微喘间目光直视林知州,如同在等着一纸判书。 “五日京兆,判断自由,官妓伊伊,从良任便。” 听闻此语,满座皆惊,而落汀则是喜极而泣,不禁跪地伏身,端正地向林知州行了大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五章 鸳鸯蝴蝶诺尽毁 跪拜后再睁开眼来,又是方才房中的景象,“宽心琵琶月街舞”,看来此处是宽心楼。 “他果然没有骗我……果然没有!”房中,落汀喜极而泣,喃喃自语时隐隐透着哭腔。 “嗒嗒”两声门响,门外有女子唤了一声“伊伊。” 落汀听后连忙以帕拭泪,起身向房门走去。门外是一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女子,面上没甚么表情,一双眼睛幽深的如同深潭,看样子应是教坊姑姑。 “云姑姑?”落汀受了她的目光后身子微微一滞,又道,“姑姑知道了?” 开门时落汀瞥了眼天色,正是浓夜,约莫是子时了。夏日天黑得晚,方才酒宴时便已暮色苍茫,想她不过才回来了一个多时辰,这个云姑姑竟已知道了她落籍的消息,确是有些出乎意料。 “伊伊……”云姑姑有些欲言又止,“虽是高兴事,可你要小心……” “小心甚么?”落汀问道,“姑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姑姑转身阖门,再回身时拉上落汀的一只手走到了桌前。二人坐定后,她才开口:“你可知道方诀?方通判那个刚刚归来的独子?” “方衙内?知道,他也在今晚的宴席上……姑姑为何这样问?” “此人方才在月街的小桂坊吃酒,醉酒间说了些话。陪酒的姑娘与我有些交情,听得是有关你与薛举人的,便托人转告,我听后实在是有些担忧。” “他说了些甚么?”落汀声音干涩,透露出了几分忧虑。 “他先是将薛举人贬低了一番,说他一个小小的举子也配同自己抢女人。又说林知州不识趣,一个恩科进士提了知州,还真把自己当贵人了。他爹是通判,行监察之值,州县政务只要他开口说个不字,便足以牵制林知州。他最后还说,你终究会是他的。” 我听后心中一颤。虽是品级不如知州,但通判素有“监州”之名,二者足以相互制衡。方诀并非是酒后胡言,怕正是因为他这份嫉恨,令“伊伊”与薛占水最终天涯相隔。 “他只是……酒后妄语罢……方通判不像是滥用职权的人……” “伊伊你不要傻了!别被他们道貌岸然的样子骗了,他们心中的腌臜念头少不了。即便通判不是那样的人,可那是他的独子啊!你同方衙内相比,在他心中能算得甚么?”云姑姑急道,“我们虽是卖艺不卖身,但终究还是受制于人。迫于强权淫威,为了出头或是保命,你可知多少女子只得任人亵玩?” “伊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落汀一字一顿道。 “可那薛举人呢?你忍心看他与人交恶后仕途被毁么?你可以不求你自己这片瓦全,你能忍心他那块玉碎?” “我……”落汀一时语塞,云姑姑见状又道: “你于他,他于你,中间隔了一道仕途。这是他的软肋,你倾心于他,便也成了你的软肋。伊伊,你要想好,若是他最终选了仕途弃了你,你要如何是好?落籍之事如果最终难成,你又当如何?况且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境,怕就怕你去了乐籍后,那方衙内再出手。那时你连官家身份这层庇佑都没有了,官官相护时,一个被强抢的民女,又有谁在乎?” “……”落汀怔怔地盯着膝头的双手,手中丝帕已被她绞纽得不成样子。 “伊伊……我并非有意败坏你的兴头,也绝非是吓你,”云姑姑探手抚上了落汀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比你见得多了些,想提醒你要未雨绸缪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你二人终成眷属,可心气儿如你,之后要看他正妻的眼色生活,也不会是件容易事。” 果然,薛占水已娶妻了。看他的衣着举止,应是家境优渥的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家中不会对他地婚事不闻不问。 落汀还未来得及回应云姑姑的一番话,便有敲门声传来。 “姑娘,薛举人已到前院。” “好,请他进来罢。”落汀木然道。 “是。” 待门外的女使走远后,云姑姑起身对落汀道:“我也该走了,可我说的话,你可真的要仔细想想!” “好,”落汀也跟着站起身来,“姑姑慢走。” 落汀在房中枯坐时,我不禁又细细思索了一番他们二人的事。落汀为了他也许会甘于做小,可她的美貌才情会招人嫉恨,她的乐籍身份会招人诟病。她不同于那些在教坊苦熬也不一定能有出头之日的普通官妓,已是小有名气的落汀,趁高官吃酒的兴头上请求落籍并非十分困难,可她并未这样做。我想,相守生怨与相爱不得二者间,她会选择后者。如此想来,即便没有方诀,他们二人也还有别的难关要闯。 突然,门外传来快步走动的声响。 “婷儿!信我准没错,是不是?!”薛占水满面的兴奋,一进门便夺了落汀的一双手握在胸前。 落汀经了方才的噩耗,心中定是忧思难解,因而并未做声。 “婷儿?怎么了?事成了……你不高兴么?”薛占水的语音中透了些许委屈,又有些担忧,“可是出了甚么事么?” 落汀这才抬头看他。薛占水虽是面带忧色,但眸色清亮,一看便知他此时心中很是愉悦快意。此刻我心中却觉得讽刺,落汀极喜时受了云妈妈当头一棒,此时,轮到她敲打薛占水了。我不禁思忖:这究竟是他们命不好,还是自尹家衰败时,就已注定了落汀此生难逃磨难?在如此的命途中行舟,独自一人都如此艰辛,又怎么能安然容下两个人呢!不禁想到了我与小白,我真怕,落汀与薛占水的今时,便是我与他的来日。 “占水……真的能成么?”落汀终于开口道,“方才云姑姑告诉我,席后方衙内去了小桂坊,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让人不得不忧心啊!我怕他要对付你……对付林知州!” “方衙内?”薛占水一怔,“方诀?” “你认得他?” “他竟是他的儿子!他爹是方诤!我竟然没有想到,竟然没有想到……”薛占水的一番自语,使人不禁紧张了起来,听他的口气,怕是早早便与此人结怨了。 “占水!他会不会真的要害你们?他爹爹的通判之权,足以将咱们拆散,他可真会这样做?” “婷儿你放心,林兄既已开口放你,便不会再改。至于方诀……方通判虽有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可他也算是个秉公执法的好官,刁难一个小小女子,我想他不屑为之。”薛占水握住了落汀的双肩安慰道。 “可是……”落汀依旧有些忧虑。 “我明日会去拜访林兄同他商议此事,这样可好?”他抬手抚上了落汀的脸颊,“婷儿,我一定会带你远走高飞,我们不会再分开了!相信我。” 说罢,便将落汀拥入怀中。 “我信你。”落汀闭眼,轻声道。 “你让我信你,我信了,可结果呢?”再睁眼时,面前是薛占水青面红眼的颓废模样,耳边是落汀凄凉怨怼的声声指责,“你这是要趁夜潜逃么?若非云姑姑事先得了消息,你是不是会就此消失,你我此生便不会再见?你说‘婷儿,你信我’,你忘了?你说远走高飞永不分离,你也忘了?那日的誓言言犹在耳,你却不再是当日的你了。我不明白……事情是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的?!” “……”薛占水像个犯了错等待责罚训斥的孩子一般,无声地垂着眼,不敢看落汀灼人的目光。他肩上还挂了个随身的包袱,背后是几乎隐没于夜色中的马车。 “‘我选仕途。’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解释都好,也算是给我们自小相识的这份情义一个交代。”落汀语音渐冷,“堂堂大丈夫,既然做了选择,就要面对后果,不是么?” 我心中很是茫然,同落汀一样不明白为何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我知道落汀最终一定会成功落籍,我却不知道薛占水是如何改了心意的。是林知州?还是方通判?可即便是知道了,又有甚么用呢?做决择的,始终是他薛还洲;那个叫做占水、对尹家小娘子海誓山盟的少年,早已归于往昔的陈旧记忆中,再也没有追寻的必要了。 “我选仕途。”薛占水终于开口了,我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话。 落汀眼中泪雾渐起,吐息了几下后,方才挤出了一个字: “好。” 其实,不论薛占水如何抉择,落汀绝不会做那个阻碍他大好前途的绊脚石。可人心有时候就是这样别扭拧巴:选择放手,本就是一个人的抉择,却偏偏想要试探对方会不会挽留。这样有甚么意思呢?不过是多几分不甘,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多几个窟窿,最终该牺牲该放弃的一样不落。 眨眼间,又换了场景,此时我已是见怪不怪了。可借落汀的双眼看了看周遭,却觉得有些不对。此处燃了几盏油灯,却依旧光线昏黄;四面无窗,只有些杂物堆砌在角落;墙角砖缝中生有绿苔,应是个常年阴冷的地方。这难道是哪里的地窖么? 突然,自不远处的墙洞后传来了走动声,那面墙洞应是石梯甬道,看来是有人下来了。而此时,落汀盯着对面的墙洞,开始剧烈的摇头。电光火石间我便明白了:落汀是被囚禁在此处了! 方诀!趁着薛占水离去,他终究是出手了! 待来人自门洞中走出,我心中却讶异至极:怎么会是他?! “林兄,”方诀紧随那人之后走出,“如何?” “哼,这女人再花容月貌天生尤物,也不及金榜题名的诱惑。”林衙内向落汀走来,俯身时落汀偏开了脸,却又被他抬手强扳了回来,“芳华终有尽,权财欲无穷。你的薛占水是个举人,他离他的仕途梦那样近了,孰轻孰重,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可惜了你了。” “放手!”落汀又是一阵挣扎,依旧未能甩开林衙内,可在她力竭之时,他却自行松了手。 “方兄帮了我如此大忙,”林衙内退开了一两步,转身对方诀道,“自然是方兄先请。” 请?请甚么?我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难不成……?! “那方某便不客气了。”方诀阴惨惨地看向落汀,抬起双臂击掌两声,不怀好意道,“进来罢。” 四五个男子自甬道内走出,他们虽是身形各异,却有一点相同:市井匹夫。 “你要做甚么?!”是落汀惊恐的声音。 “自然是做薛举人没来得及做的事了。”方诀挑眉道。 方诀这阴损之人,深知市井之人无法染指官家的倡伎优伶,此时见了落汀,又怎能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呢?!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落汀尖声喊道。 “将她的嘴堵上。”方诀甩了一条帕子到离他最近的男子怀中。 “林——呜!”落汀在挣扎间看向了林衙内,他面带惊愕与不忍,许是让落汀觉得是个希望,可她刚刚张口便被堵住了。 我恨恨地想:此时做不忍之态又有何用呢?听方才他们二人间的对话,拆散落汀与薛占水的阴谋,一开始倒像是林衙内的意思!此时猫哭耗子,他也真有这个脸面!还有那个薛占水!就那样一走了之,说是帮她落籍,却终究亲手将她推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本是佐酒侑觞、不涉枕席的官妓,得了自由身后却惨遭□□,如今又身在民间妓馆,这寥寥数语间究竟是怎样的血泪?!落汀,她这几年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一众男子向她走来,她却没有闭眼,而是死死看向每一个人的面庞,像是要将他们烙印到骨髓中。我虽然见不得落汀的表情,但我清楚它该有多么绝望与怨恨。 双眼想闭而不能闭,一边是淫~笑~粗鄙的嘴脸,一边是落汀凄厉的闷声叫喊。 蓦然一声脆响传来,水雾顿时散尽。我眼眶酸胀,抬眼看到落汀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毫无表情的面庞满是泪痕,唯有眼中透露出了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怨毒。对视的那一刻,我眼中的泪水也瞬间涌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鲤鱼龙门君莫归 一时静谧,只闻我与落汀断断续续的抽息声。良久,我才道:“是我不好,我说错了话,引得你想到了这些事……我不是有意要窥探的!” “呵……心魔在我,怪不得你。”落汀苦笑道。 “落汀姐姐,”我郑重开口道,“薛占水虎头蛇尾害苦了你,欠了你这样多想必还不自知,我帮你。” “怎么帮?”落汀饶有兴致地问我,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却暴露了她心中的不以为意;我瞥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白,发觉他也嘴角挂笑,眼神中却散出几分好奇来。 “令他的一腔真心错付。”我笃定道。 “你又如何知晓他的真心呢。”落汀咬重了“真心”二字,语音中尽是讽刺。 “那日在孤芳阁,他不顾在场的一干人,只是盯着你瞧,像是要用眼睛吃了你一般。” “这就是你说的真心?”落汀挑眉道。 “忠心、痴心、善心、孝心、偏心、野心、私心、疑心、贪心、贼心、祸心……这些难道就不是真心了么?”我反问,却不等她回话接着道,“只要有欲念、有所求,没有人不是满腔热情一颗丹心的。他因为放不下对仕途的追求而舍弃了对你的诺言,这一舍一得是他自己选的,可如今他已是鲤鱼跃龙门,仕途坦畅之际又再遇佳人,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还能有这样的机会?他曾经放手过一次,这次岂会再错过?!”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让我假意逢迎,使他倾家荡产?还是去引诱沈御史,求他参薛占水一本使他身败名裂?”落汀淡淡道,看我的眼神带着些许失望,“这些事我不屑做。他放不下官运仕途,我也不见得能忍受旁人的奚落指点度过一生,我们二人,实是谁也怪不得谁,我不会报复他。我只求形同陌路两不相干。” “我并非要你用这些招数去对付他。”落汀看来是曲解了我的用意,“这些手段无非是要夺取他得来不易的东西,可失去固然令人心痛,却是人世间最自然不过的事,我反而要让他得到:有些事,至少要让他知道,若不能从一而终,一开始就不要招惹。你说你不怪他,可在我看来,那时薛占水如果没有半途而废,一定会免了你许多的苦难。” “你想对他用洞悉镜?”落汀会意后惊讶道。 “正是。”我理了理思绪,才又开口,“这并非是要报复他……权当是为了了却你的一桩心事罢。” “我的心事?”落汀不解。 “你若真的将过往全然放下了,提起他、面对他时,绝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然而我们不都是这样么:劝慰别人时头头是道,一旦轮到了自己便是深陷其中而不自知。落汀姐姐,我真心实意地叫你一声姐姐,因为你帮了我——”我有些羞赧地看了眼小白,“我也想帮你。虽然并未洞悉全局,可我确定当年之事有许多蹊跷的地方。薛占水他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甚至算不得是个坏人,他值得一个辩解的机会,同样,也必须承受当年那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落汀一时无言,她垂眼盯着脚尖的样子让我蓦然想起了洞悉镜中她与薛占水含泪相见的那一幕——彼时,此刻,果真是物是人非。 “白先生怎么看?”落汀突然抬头看向小白。 小白沉吟半刻后才道: “我明白你的顾虑,不论是让他知道你的经历还是让你知晓他食言的缘由,你都要撕开旧伤,去面对不愿回首的过往。可是此事就如同接骨,受伤时讳疾忌医,未能及时就医的断骨虽已愈合却会使人跛行,若想根治,只得断骨重接……姑娘不妨一试。” 落汀听后微微出神,最终重重叹了一声:“好。” 随即似是想到了甚么,又道: “白先生,我现下思绪不宁,怕是用不得洞悉镜了罢?” “嗯。”小白点头,“姑娘放心,不日我便会登门孤芳阁。即便是房上有眼、隔墙有耳,洞悉镜也足以防备了。你我小心说话便是。” “好。”落汀应声,随后犹疑道,“我如今……要怎么做?” 落汀指的应是薛占水。办法虽是我想的,可究竟要如何做,我却并无头绪,便也随着落汀一起看向小白。 “此事倒真是不得不请沈兄出面了。”小白轻笑道,“便也约在孤芳阁罢。” 孤芳阁倒真是佳选之地:我们清楚知道会有人在此监视,此处反而成了明处,算是最安全的所在了。聪明如落汀却未能想到这一层,让我有些吃惊。可她不像是思虑不全便贸然行事的人,这次突然造访如此匆忙,可见她定是有急事要与小白说。能够让落汀乱了方寸的事情,除了与殒生镜相关的,我再想不出其他来了。可她明明已托付了那个锦袋…… 锦袋! 难不成它只是个障眼法?我心中暗想:等落汀走后,我一定要向小白问清楚! 落汀起身告辞之际,有言语声自窗外传来,细细听了,像是有人登门。今日可真是热闹。 “是姑娘的人?”小白问道。 “不是。”落汀眉头轻蹙,“此行只有甜哥儿与沈官人知晓。” “我出去看看。”小白抬手示意我二人坐下后,便向房门走去,可走到第二步却停下了。 “请说。”小白对门外道。 “沈官人派了女使来为先生送酒,”不疼在门外道,“是甜哥儿姑娘。” 不疼的声音听起来离房门还有些距离,他虽然魁梧高大,但步履轻盈,即便是耳聪目明的小孩子,也仅是在五步内才能发现他。而小白竟能在十步之外发觉,况且还有一门之隔,难免会令人惊讶。我暗暗瞧了眼落汀,虽是稍显苍白,她的面色却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模样。我实在是有些纳闷:她究竟是见多识广从而波澜不惊,还是阅尽人间百态,已没有事情能令她吃惊了呢? 一个念头倏地跃入脑海:耳力精如小白,一定早早发觉了房上有人,况且事后落汀亦是一副知情的模样……那锦袋一定是用来骗石云的幌子! 这两人那日并未暴露丝毫,一言一语间的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让我不由得心下暗叹:骗人这事果真是要靠天赋的。 哪知落汀临走时的一句话更加令我生疑: “古镜孟家‘听火’的绝技果真名不虚传。” 她对小白,或是说对孟家的了解,比我想象得要深的多!世人只知道,但凡是孟家所铸,每一件都是举世无双的精绝利器,却不知道孟家真正的绝技,是靠双耳辨别钢材是否已锤炼至臻:旁人锻造百炼钢时需得每锻称之,最终才能得到百炼不耗的绝好材料,而孟家人只需一听,便能知道何时工成。一锤不费,一锤不差,如同为弦乐调音,多一分太满,少一分不足,可于凡人而言,两种音调并无一丝差别。 若非是孟家的至亲好友,外人绝不会知道“听火”的技艺,即便是我,如果不是两三年前我好奇一问,小白想必不会主动告诉我此事。 再细想“对诗”一事,本以为尹湍舟只是不够信任不疼,才会将下半句诗托付给持有一方神器的孟家,而如今观之,尹家与孟家并非只是一时盟友,而是早有秘交。然而为何要如此隐秘呢?益州虽与凉州接壤,可毕竟幅员辽阔,古镜城与脉县终究是相隔甚远,江湖上也从未有过尹家与孟家相识的记载流言,小白此前更是从未见过尹家人。看来,其中渊源怕是要在上一辈或是更久远的先祖中找寻了…… 落汀走后,我本想同小白好好聊一聊,谁成想被不疼抢了先:不知道他那个影帮又闹出了甚么不好收拾的事情来了。 第二日,小白起身后便让宋冰送一封请帖到丁府,还交代宋冰在门口多候上一时半刻: “沈兄很快便会应帖,你在门外多等等,好省了来回通传的工夫。” 果不其然,沈玄丘不一会儿便差人出来回话,应帖之余还问了句,“可否邀一友人同去?” 宋冰则回了小白交代的另一句话:“但凡志同道合者,相聚是缘。” 我有些好奇,此番借沈玄丘之名邀请薛占水的原因,落汀是如何向他解释的?是坦诚相告,还是假作不经意间的邀约?我很希望是前者:落汀能遇到沈玄丘这样一个真心欣赏她的男人,实属不幸中的万幸,他值得她托付。 不疼早些时候去了影帮的堂口,便只好留了“石云”同宋冰双双一起看家,与我们同行的只有莽哥一人。其实即便不疼在家,假石云也去不得孤芳阁,一旦遇了真石云的同伙,难免会被拆穿,何况此行本是为了落汀,节外生枝非我们所愿。 远远便看到甜哥儿在旁门候着,我们一行三人由她引路,再次入了孤芳阁。此刻天幕将垂,穿院而过时看着围廊两侧每隔三柱便有女使手持灯笼垂首而立,只不过还未点亮。正觉得纳闷时,恰值最后一抹日光被夜色吞没,两侧灯笼突然被同时点亮,直直长廊的尽头,是一袭白衣的落汀。人只道自然风光绝美壮丽,却不知在碧水一隅的孤芳阁中,美人与廊灯也能担得起这两个词。 有时我觉得小白虽然总是一语中的、眼光毒辣,但他看事情太过悲观,那一抹淡淡的悲凉似乎不会被任何事温热;可在我再见饮月亭之时,心中腾起的那一股恍若隔世之感使我突然有些理解他了:纵然手持神器得以窥探人心,看似是个有力的筹码,却也要承常人难以忍受之重。那终究是“神”器,可胸口的,不过是颗“人”心。 我抚着凉亭的栏杆,心中暗叹:我又在杞人忧天了。 “你也喜欢这个凉亭?”身后传来沈玄丘低沉的声音。 “你也喜欢?”我转身反问道,小白与落汀已在沈玄丘身后的石桌旁落座,笑着看向我二人。 “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沈玄丘对我一笑,拱手道,“灵显沈青山,字玄丘。” “小白未曾向你介绍过我么?”我抬手回礼并自报名姓后,好奇问道。 “我这人执拗,有些虚礼还是要过一过的。” “那你可要改一改了——”我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落汀姐姐喜欢大气随性些的。” 语毕便听小白轻笑了一声,落汀随后玩笑道: “你们说悄悄话,白先生耳力好,只欺负我一个么?” “哎,怎么能是欺负你——”我话说到一半,见甜哥儿走到了亭口,便住了口。 “姑娘,薛官人到了。” “好,我们随后便到。” 提到今日的正主儿,亭中气氛瞬时犹如冰封。 “他既然到了,我也该走了。”沈玄丘开口道,“正巧有熟人在前厅吃酒,我过去看一看。” 我心中清楚这只不过是一个离去的借口,此次为的是落汀与薛占水的私事,沈玄丘是什么人,自然明白该何时退场。我又看了看满面歉意的落汀,她这样通透的一个人,必然明白了沈玄丘的用心。哎,怎么看,这二人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突然想起那日我对落汀所言的各种心,看来要加一颗“媒婆心”!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薛占水也同时应声起身,看到进门的只有我们三人时微微一愣: “沈兄他……?” “沈兄在前厅遇了位友人,怕是一时无法脱身了。”小白解释道。 “都坐罢。”落汀抬手向屋中的圆桌探了探,便走至桌前,径自提壶斟酒不再多言。 “婷……落汀姑娘,”薛占水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瞧了瞧我与小白,面上虽有些犹豫尴尬,最终还是转头对落汀继续道,“我以为……你不愿见我。” “为甚么不愿见你?”落汀像是在问他,实则是自问自答,“既然有缘再见,我还要问问你,当年为何背弃诺言离我而去?” 薛占水自然料不到落汀会如此开门见山地质问他,张口结舌地不知如何回应。 “我与你相识于微时,虽然怨过你、恨过你,可即便是今时今日,我心底依旧不相信你是这样背信弃义之人。” “婷儿……”我听了薛占水这声呼唤后不禁皱起了眉头。落汀的小名他如今还能好意思叫出口,这个姓薛的怎么这样皮厚?! “是因为林仪?还是方诀?”落汀带着冰冷的恨意问出了这两个名字。 薛占水怔怔看着落汀,几次似要开口却又梗在了喉头,最终还是作罢。 而小白在他内心纠结挣扎时默不作声地将酒杯推至他面前,另一只手中则是早早已备好的墨玉簪。 薛占水慢慢伸出手来探向酒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小白便在此时出了手,等薛占水吃痛叫出声时,水雾已经腾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林知州,方通判 眼前是一条砖石甬道,虽然形声闻味触五感只有眼耳可用,但从两边石墙在灯光中映出的莹莹水光与砖缝间的绿苔,便足以令人想象此处的阴寒湿冷。甬道中步步回音,我心间突然升起了一股冷意:甬道,砖石,林知州……落汀!这难道是那个地窖?!细想却又觉着不对。 “林兄为何要带我来这里?”薛占水问道,眼光对上了林知州凝重的面容。 林知州并未回答,反而发问:“罪臣之女不可入京,你可清楚?” “自然清楚。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林兄,恕我说句不大成体统的话:就如律法不容官员狎妓,然而就我这几年的所闻所见,触犯者可是十有八九。”薛占水止步道,“他不言我不语,有些事情便无人知晓。” 林知州听后先是神情古怪地盯着薛占水瞧,随后挑眉道:“你与伊伊之事也算是无人知晓?” “方通判岂会任他胡作非为?!”薛占水意指方诀,那天真模样真是让我想将他打醒。 “呵。”林知州冷笑一声后便不再多言,脚下径自加速,向前方透着隐隐灯光的甬道口走去。 砖墙后是对称的两道石阶,林知州右转而下,薛占水快走了两步紧随其后。墙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二人的影子照得好似扑人的恶鬼,推着他们二人在犹如通往地狱的阶梯上走下去。经历了一道弯折后,在阶梯尽头出现一个泛光的门洞。薛占水自那门洞拐出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却心下一松:这是一处地牢,眼前是两排低矮的监房。 有几个囚徒听到脚步声后扑向栅栏,发出一些并无甚么意义的声响;另有一两个动了动,随后又归于死寂;而远些看不大清的监房处还有断断续续的金属碰撞声传来,应是源于镣铐锁链。 “这些人……?!”薛占水看向林知州。 “此处所关的多是刚刚收监还未判罪,或是判罪不超一年的人犯。”林知州抬步向深处走去,“你跟我来。” 越往里走,那碰撞声越清晰。林知州止步的那一刻,声音突然戛然而止,薛占水向他们驻足处的监房中看去:有个人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墙角,披头散发看不清脸面,素色的中衣中裙上血迹斑斑,有些血痕已成深褐色,有些要艳一些。这是个经受了不止一次拷打的女子。 她身上的血迹大多集中在背部与臀部,且成块状,而非经笞刑后形成的条形血印,此女想必受过脊杖与臀杖。杖刑极易致残,薛占水草草扫了一眼这间囚室,地上尽是拖行的痕迹,看来她已无法行走。 女子犯法,但凡入狱者,极少有人能逃过狱卒的□□□□,保住清白名节。不知这女子犯了甚么罪,要经受这些。看她如今这样苟延残喘,将来刑满后也是此生已毁,还能有甚么活路? 薛占水抬手捂鼻,想必血腥气与粪便味令他难以忍受。 “她原是月街鸣春苑的行首元久久,才情技艺不输伊伊。”林知州突然开口道,“陇县前知县赵绝风欣赏她的才学,设宴出游定会带她同行。赵绝风原本想要帮她落籍,哪知因性情耿直得罪了上面的人,被人举告狎妓之罪。元久久当即便被收监用刑,其实,只要她认了与知县暗通款曲便能获释,可她不愿以凭空捏造之词陷害赵绝风。 “此事在陇县闹得沸沸扬扬,那时恰逢前任知州任职期满,此人对赵绝风有惜才之心,便劝赵绝风趁着事态可控时上言请辞,自己则会帮他疏通上下,唯有一个条件:赵绝风要随他一起去调任之地。 “赵绝风思忖再三,终究还是离开了凉州。元久久得了个袭击官吏的罪名,被判杖刑二十徒刑半年。她也算是一代才女,可惜就这样陨落了。” “我绝不会做赵绝风。”薛占水干涩道,“何况我只是一介举子,并非官吏。”。 “呵,”林知州摇头苦笑,“你当然不是。” “啊……”薛占水突然明白了。他虽然并无官职,可还有林知州啊!毕竟允落汀落籍的人是他。 “我自然是不怕有人上奏参我一本,可我毕竟不像赵绝风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最终受苦的会是谁,你心里清楚。”林知州继而道,“你虽无官职,但举人已有为官资格,若有德行缺失,会影响你将来的仕途。所以你现下的境况还不如赵绝风!他十年苦读早已修出了结果,不论遭遇如何,终究有个身份在,况且陇县于他不过是个任职的地方,有些流言蜚语也不妨事。而你呢?你此次中举归乡已是满城皆知,伊伊同你青梅竹马之事更是成为了坊间佳话。可佳话与丑闻往往瞬息变换,如今方诀的威胁近在眼前,你难道甘愿自己满腔的才学抱负绝在陇县么?” 林知州的言谈中透出难尽的痛惜,看向薛占水的目光饱含警示之意:这便是前车之鉴,早早收心收手,对你二人都有好处。 薛占水陷入了沉默。 “我给你一日考虑此事。”林知州又道,“若是选鸳鸯蝴蝶一双人,我便不会再过问任何事;若是选阳关独木各自安,我不仅会助你进京,还会保伊伊姑娘今后富足平安。” 说完,林知州便抬步转身意欲离去。薛占水并没有动作,只是抬眼看向了监房角落中已不成人形的元久久。正在此时,乱发中有一双眼睛亦盯住了他,眼神透着令人心惊的清澈平静,突然,她发出了喑哑刺耳的笑声,一双眸子始终不曾离开薛占水的。 薛占水受了惊吓,不禁退了几步,口中嘟囔着“不”,转身欲跑,却见林知州一脸凝重地立在不远处,同样盯着他看。 “不,不!”薛占水崩溃地大叫出声,抱着头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林知州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随即走近了些。过了许久,薛占水平复了呼吸,蓦地抬头看向林知州: “我走,我这就走!我不能让她受这样的苦!” 看罢,这就是不堪一击的真情。 我有些担忧,希望落汀不会因此心软而原谅了薛占水。若是带落汀入京危机四伏,他大可以放弃进京,带落汀远走,可是他没有。我心中清楚,公平而论,他离开凉州以求自保没有错,他不忍多年苦读的辛苦白费也没有错,可他错在了虚伪自欺:那一番痛苦抉择像是作了甚么牺牲一般,然而真正受苦受难的人却是落汀。 看似是怕落汀遭受迫害而选择离开,可其实这不过是命运给予他的一场顺水推舟:速速动身奔往京都,不仅“救”了落汀,更是保住了仕途。 想想他那日在孤芳阁看到落汀时的表情,他一定很是惊讶罢:我明明尽我所能地救了你放了你,你怎么会再次堕入勾栏了呢?! 观至此处,虽然找到了薛占水背弃诺言的因由,但我心中始终有个疑团未能解开。林知州究竟是因为甚么改了主意?他此次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与当日帮落汀落籍成全她二人的作为完全相悖,可看他样子又不像是虚情假意。这其中定是缺失了甚么! 我现下里极想同小白商议此事,却苦于身不由己无法言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浮现:若是被永远地禁锢在另一个人的躯体中,无痛无痒、食不知味、口不能言,虽然能听能看,却也终究是受限良多……这将是多么绝望的一种情境?! “好。”林知州舒了口气,简短答道,顺势拍了拍薛占水的肩头。 便是在此时,我突然觉得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腕,我立刻低头,是小白的手!我震惊地顺着手臂抬头看去,落汀站在他身后,同样是满脸惊诧,他们二人的面色都有些苍白。 我环顾四周,竟是一个庭院,而非落汀的小厅,院中只有我们三人,不见薛占水的身影。难道我们还在他的记忆中,可为何不再只是一团神识? 正要开口问小白,却听脚步与说话声自身后的廊道间传来。 “林兄,我前日得了两坛好酒,要不要一起尝一尝啊?”是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 “来人了,不躲一躲么?”我四处张望,想寻个藏身的地方。 “这里没人能看见我们。”小白将我拉近了些,他的手很凉。 “呵,不了,方兄的美意我心领了。”林知州的声音响起,原来他身边的人是方通判,“方兄心中想必已清楚我此次登门的目的了罢?” 说话间,二人已从抄手游廊的另一边拐了出来。虽然小白说他们瞧不见我们,可身上有了知觉,闻得到花草香,踩过小石子竟能觉得硌脚,一切都这样真实,就像明知是梦,身体却还是本能地躲避一般,我不由得躲到了小白的身后。小白轻轻一笑,并没有多说甚么。脚步声突然没有了,我从小白身后探出头一看,发觉二人已在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下了。看来真的是瞧不见我们,我便嘿嘿一笑,重新站到了小白身侧。 方通判看着比林知州年长许多,想想年纪相仿的两位衙内,他应是老来得子。 “她若是寻常官妓便罢,薛举人可告诉你那伊伊是甚么身份了么?”二人寒暄了两三句后,方通判突然开门见山道。 “她是原凉州节度使尹湍舟的女儿,他们两人自小青梅竹马。若非事发时薛家已举家迁移了三四年,想必也难逃那场谋逆大案。”林知州答道。 “但凡官妓,有几个不是因母家获罪而入乐籍的?虽有先例在前,可我不得不提醒林兄一句:严惩尹家,可是皇上的意思。”方通判提到君霆时刻意压低了声音,眼神则颇有深意,“你既然知道她的身份,就更应该清楚谋逆罪臣的家眷,并非是你想放就能放的。” “既是谋逆,必然是死罪难逃,尹家所有的男丁皆已获罪伏法,这些女眷……不过是受了牵连的可怜人罢了。”林知州顿了顿,又道,“何况伊伊姑娘才学出众,许她从良,想必不会有人不服罢?” “呵……”方诤苦涩地笑了笑,“林兄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哦?”林知州做出洗耳恭听地样子来。 “尹家人不许入灵显城,是上边的意思,你可明白?”方通判隐晦地提到了君霆,还不忘对着天拱了拱手。 方诤再次提到了皇帝,我心中一动,他难道是君霆的人?我不禁看向了小白,他对我做了个噤声先看的手势,我便只好忍了已到嘴边的问题,转过头继续看林方二人。 “尹家如今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娘子,她还能搅起甚么风云不成?”林知州此话一出,我便知道他对尹家的身份并不知情,他并不明白方诤的暗示。 “啧!林修你这人……”方诤很是挫败,看他的表情,有一瞬似乎就要对林知州和盘托出了,可最终还是叹了叹气,冷静道,“有些事我不便明说,总之,你若不想惹事上身,就不要再管伊伊的事情。” “方通判可是在威胁林某?”林知州冷冷道。 “呵呵,林兄多想了。”方诤反倒一笑,“我若想威胁你或是害你,只要冷眼旁观你帮那薛占水便是了……我不过是在同林兄商议。” “商议?”林修问道,眼神依旧透着提防,“方通判有何提议?” “我只能告诉你,有关尹家的每一人、每一事,都要上报天听,不论是过去还是将来。”这次,方诤说得足够明白,“你既然赏识那薛举人,便绝不会眼睁睁地看他前途尽毁。林兄若能劝他放下伊伊独自赴考,落籍的事情我便不再过问。只不过,伊伊姑娘今后何去何从,就同薛举人无半点关系了。” “你敢说此事同方诀毫无关系?你可不要借着圣上的名义溺爱你那好儿子!”林修眯着眼瞧方诤,虽有动摇,却依旧怀疑方诤的初衷。这也不怪林修,方诤的最后一句在他听来一定是别有用心的,毕竟宴席上他已察觉到了方诀对落汀的不怀好意,可他却还不知道,始作俑者是他自己的儿子。 “我自会看好那个孽子。”方诤一时红了脸,挤出了这几个字来。 “所以,只要伊伊不入灵显,你便能不再纠缠?”终于,林知州说到点子上了。 “我何时——”方诤瞪大了眼睛嗔怪地看着林修,最终摇了摇手做出懒得争辩的样子来,“是,不仅如此,我保证诀儿不去找伊伊姑娘的麻……” 方诤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嘴在不断张合,也正是在此时,感觉身边的小白向我靠了过来。我抬头一看,便同落汀异口同声地叫出了声来! “小白!” “白先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镜中境,密中秘 我一抬头便看到小白极其苍白的面庞,皱眉抿唇的样子像是在极力忍住巨大的痛楚,就在此时,只见他身形一晃,向我这边倒了过来。 “血!白先生受伤了!”落汀突然惊呼道。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不禁一震,小白右边的衣袖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支撑住小白,却还是一个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幸好落汀上前托住了小白,才没有让他重重摔在地上。 “姐姐,你快瞧瞧他受了甚么伤!”我伸手在小白背后一托好让他在我怀中靠稳,这样也方便落汀检查他的伤势。 不远处的林方二人依旧在无声地对话,既然声音突然消失,想必与小白受伤有关,可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受伤呢?! “这……!”落汀轻轻将小白的袖子向手肘处推起,伤口露出时我们都呆住了:小白的右腕上有一道一道极深的割伤!伤口边缘并不平滑,显然非刀刃所致,看着竟有些像兽爪的抓痕,却只有深深地一道。眼见鲜血自伤口中汩汩流出,落汀急忙自袖中扯出了丝帕围在了小白的腕上,鹅黄色的帕子瞬间便成了血色。 “你们不要着急……不过是失血太多……”小白突然开口道,“我怕机会稍纵即逝,下手时不小心失了轻重。” 他最后这句话我听得糊涂:机会?下手?是他自己亲手重伤了自己?! “朵朵!你在发甚么呆?!快!先替白先生止血!”落汀的叫喊惊得我回了神。我盯着小白手腕上血红色的帕子,突然记起莽哥有一次受了刀伤随便扯了一条衣料将患处一包,不一会儿就止了血。我本想看看身上的衫子要从哪里下手,一低头却正瞧见腰间的带子来,我如获至宝,快速将它解下,循着记忆紧紧缠在了小白的右腕上。 过了些时候,小白的脸色稍稍好了些,血应是止住了。 “小白,你觉得如何?”我抬手抚上了他的面颊,担忧地问。 “活过来了。”小白睁开眼看我,嘴角微微一弯,倒像是说了句俏皮话。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些甚么,便默不作声地皱起眉头瞪他。 小白想要坐起身来,我只好同落汀一起扶了扶他。就在小白试图以左手撑地的时候,一件东西从他的袖中滑出。 是那墨玉簪。 “你就是用它……?”簪头落地时如同糍粑滚糖一般沾了许多尘土,尘土很快变得殷红,“为甚么?” “你不好奇林修当年为何一改初衷,决定拆散他们二人么?”小白反问我道,话至最后看向了落汀。看他虽然唇色有些发白,说话倒还算是有底气,我这颗心才真的放了下来。 “所以?”我也看了看落汀,又回过头盯着小白道,“我们现在……是在林知州的记忆中?” “正是。” “窥探他的记忆就要自伤么?而且,我,为甚么是我了?我是说……” “你是说你为甚么没有被困在宿主的脑中?”小白替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对!宿主……那薛占水呢?他去了哪里?你说的机会稍纵即逝,是甚么意思?” 我没忍住,将一连串的问题全盘抛向了小白。 “芽芽你别急,我这就告诉你。”小白摸了摸自己受伤的右腕,神情一时有些空洞,应是在措辞,“洞悉镜可以观镜中境,只不过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第一层镜像只需一滴血稀释于水中即可得见,然而若想探寻镜中其他人的记忆,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持镜人须得源源不断的为神器供血。至于你们为何回复了原身……我说了,这是镜中境,你本身就在薛占水的脑中,当你窥探第二层镜像的时候,自然是以自己的形态行动,而不再是一团神识。 “我此次也是第一次尝试镜中境。爹爹只说须得在境中人与宿主有身体接触时使用洞悉镜才能进入第二层,却没有具体言明究竟要多少血才够。”小白说到此处看了看落在身旁的簪子,苦笑着继续道,“看来,只要簪上的血迹不干透,镜中境就不会崩塌。” 我与落汀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玉簪,余光里却觉得有甚么东西变了,抬头一看,才发觉周遭的景物已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只有落汀与小白是清晰的。 “所以……此处可以算是最最密不透风的地方了?”小白止血后一直未曾开口的落汀突然问道。 小白一怔,立时明白了落汀的意思,随即指向落汀身旁地上那条染血的丝帕道:“那上面的血应该还能撑些时候,姑娘还需长话短说。” 落汀应了声,便拾起了帕子在玉簪的正上方用力拧了拧,还真挤出了两滴来,血簪相碰时,四周立刻清晰了许多。 “先生可相信神明的存在?”落汀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与小白都有些发愣。 “你我都见识过神器的力量,既然有具备神力的器物,那么就必然有能控制神力的族群。”小白略作思索后答道。 “好,”落汀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小白的观点,又像是在为自己即将说出殒生镜的秘密而鼓气,“此事所涉及到的不只是区区一个国家那样简单,人间的更迭兴亡实在是太渺小了,长话短说势必会造成许多疑问,若有机会,我一定细细讲给你们听。” “好。”我与小白齐声道。 “殒生镜除了夺人的性命以外,还能夺去……我要如何称呼他们呢?神?仙?妖魔?鬼怪?这些存在间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都是拥有强大力量的神识,只不过有些被禁锢在了鱼鸟走兽的躯壳中罢了。”落汀说到此处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后像是灵光一闪,“啊!就如同困在宿主脑中的我们一般!神魔妖,本属同源,只不过形态各异罢了。而神力注入到死物中,则就成了所谓的神器。这些神器在人间兜转久了,便生出了许多传说:洞悉探秘,无双重生,回光续命,殒生杀人。可世人不知道的是,四件神器间是相互制衡的。” “不知先生可曾遇过使用洞悉镜时毫无反应的人?”落汀突然问小白道。 “不曾,可我听爹爹提起过……似乎有些人天生便能抵御……”小白说到一半停住了,“看来,这些人并非是天生,而是曾使用过其他神器罢?” “白先生心思通透,不过,确实有些人天生如此。”落汀顿了顿,道,“那便是人与神族的后代。那些所谓飞仙成神的凡人,并非是他们有多么的虔诚感动了上苍,而是他们的骨血中蕴含了神力。这些神裔以及曾经历过神器之一的人们只能阻挡洞悉回光与无双,却对殒生镜无能为力。然而,殒生镜与其他三件最不相同的地方,并非是伤人性命,而是它剥离神力和产生无穷梦境的能力。我想君霆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可他究竟想用它做些甚么,我猜不透。” “无穷梦境?可是同无穷镜有关?”小白问道。 “正是。殒生镜的持有者每日都会重复同样一个梦境:深山密林,在林中穿梭的狐群,目光空洞的孩子们,与一座高耸平整的断崖。这块山壁,就是无穷镜。” 我听到狐群二字时心中一惊,又是和狐狸有关!可当我听到无穷镜时,更是震惊,四件神器的本体竟然真的是源于这个无穷镜!可是…… “既然是石壁,那为何小白手中的洞悉镜是墨玉簪,君家手中的回光镜就是把重剑呢?殒生镜又是甚么样的?这无穷镜究竟是个甚么东西?”我不禁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不知道,”落汀蹙眉,痛苦道,“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爹爹赴死前一字一字写在我的手心上的,我未曾亲眼见过。不过我想,若说世间生灵的皮囊就是魂魄的容器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将神器的形态也视为一种容器,真正发挥效力的,是其中所蕴含的能量。而无穷镜,也许就是产生这种能量的源头。” 我瞧了瞧在一旁深思的小白,看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正想着再向落汀问些甚么的时候却见浓雾骤起,浓到不可视物,只有耳边传来落汀逐渐消声的一句话: “还有,殒生镜原本是尹家赠……商家……” 眨眼后再睁开时,面前变回了甬道中的景象,水雾竟紧接着腾起。待我回神时,我们已经离开了薛占水的记忆。 “嗯……?”薛占水第一个发出了声响,“嘶!血!这,这,这是怎么了?” “没流过血么?少在这里大惊小怪!”我心中真是厌烦这个人,此时恨不得将他从房中丢出去! “明明是他刺伤了我……’”薛占水喃喃自语,却突然转成了惊呼,“白先生这是怎么了?” 在他问出口的同时,坐在他旁边的小白突然身子一软伏在了桌上。 “小白!”我推了推他,却没有回应。虽是失了不少血,可方才他在第二层境中已经恢复了不少,怎么现在却昏过去了呢?! 坐在小白对面的落汀绕过薛占水在小白右侧站定,细细看了他的右腕后对我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再次流血。 “小白!” “白先生!” 落汀与我一同唤着小白的名字,突然,房门“嘭”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是莽哥。 “怎么了?真的出事了?”莽哥这一问问得十分奇怪。 “莽哥!白先生昏过去了,快将他扶到里屋的床上躺一躺!”落汀对莽哥交代了一句,随后转身看向薛占水,“薛官人,今日之事我自会向你解释,烦请你先回罢!” “不劳烦姑娘了!”不等薛占水回话,莽哥便开了口,后半句却说得有些犹豫,“先生他……出门前曾交代过……若是出了甚么事,便即刻回不疼先生那里去。” 小白竟同他交代过这些!看来小白他早有探一探镜中境的意图。 “好。”落汀应声后,莽哥便上前几步想要将小白背起来,却听落汀急道,“且慢!先生白衫染血太过扎眼了,甜哥儿?!” 甜哥儿不知何时已在门口站定:“是。” “去取件深色的凉衫来。”落汀吩咐道。 我从未见过小白穿深色的衣服,我曾多次设法哄骗他穿给我瞧瞧,却因为各种原因都失败了,没想到第一次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深色衣衫为他添了几分英挺,他此刻可真像个画中人,墨色的眉发凉衫,一张脸被衬得如同纸白。 甜哥儿带着我们循原路出了孤芳阁,莽哥背着小白一路疾行。 到家时却发现不疼竟然还未回来,只好派“石云”去影帮堂口请郎中过来。行走江湖受些刀剑内伤总是难免的,不疼所行之处不一定有甚么护卫,却一定会有个医术精湛的郎中。临走时,“石云”叫我放心,说小白看上去只是失血过多,伤口包得很紧,不会有大碍的。 不疼随“石云”一并进门,只见他拉着一个白须老人的衣袖便冲进了房中来。那老人嘴中骂着“混账东西你这是想要我的命么”,脚下倒是跟得稳当。 “我要你的命作甚么?!我要你的医术!这个人重要的很,你要好好替他诊治!”不疼毫不客气地大声道。 “医者仁心!在我面前不分贵贱,同等重要!”郎中吼了回去,额角青筋凸起,我竟有些担忧,这老头子可别自己先昏厥过去了! “跟我说这些虚的没用!快去号脉!”不疼揪着白须老头儿的袖子稍稍施力,便把他“悠”到了床榻前的圆凳上。郎中不再多言,看了看小白搭在腹部的右手,他才伸手按上了他的左腕。 方才还面色赤红地发脾气,却能在转瞬间恢复了面色潜心诊脉,这个老头儿不简单!我看他诊脉时面色轻松平静,想来小白并无大碍,我这才稍稍觉得舒心了些。诊脉后,郎中起身捋须道:“他不过是失血过多,气力不足罢了。只不过,我看他身子精壮,儿时的病症也不曾留下病根,按理说早该醒了。嗨,这倒也是因人而异。至于那划伤,包扎的人做得不错,消创膏臭秃子那里有,你们自己给他换上便可。小姑娘,我开些补药,你按着方子抓药熬煮,早晚各一次喂给他喝。” “哎!知道了!谢谢您!”我高兴地道了谢,随即转身叫不疼,“臭秃子,还不快去拿药!” “嘿!你这臭丫头!” “哈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所见略同!” 不疼和老头儿一个叫喊一个大笑,惊得宋冰与双双纷纷出了房门过来一询究竟,房中七嘴八舌的十分热闹。 “白先生好像说了甚么!”双双突然道。 大家瞬时噤了声。 “芽芽……”像是在叫我,大庭广众之下,我不禁红了脸。 “朵朵……” 我脸上的热意瞬息冷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人一对,狐一双 又是她,朵朵,这个深深扎根在小白心中的名字,究竟还要阴魂不散到甚么时候? “到甚么时候?如此心心念念的人,自然会用一生去铭记。”心中有一个声音如是道。 她究竟是谁?在小白心中这样重要的一个人,我却对她一无所知,她始终是我心中暗暗怨恨的一个单薄的名字。而讽刺的是,我在人前却不得不自称“白朵朵”,小白啊小白,你可真是让我骑虎难下、有苦难言! 我突然觉得很是后悔,在孟府将近一年的时光,我为何只是一门心思地探寻自己的身份,而不去问一问小白的事情呢?想到此处却又觉得自己好笑,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心智尚未成熟,又如何能料到将来之事呢?! 我也曾明里暗里地向莽哥与石云打探,可他们本是游走在外的江湖人,且原籍并非古镜,自然是对孟家的事情一问三不知,何况是孟家少主的□□?我一度怀疑孟家刻意找了两个入府不过半年的仆从随行,为的就是他们对孟府的一些往事毫不知情,即便是被我纠缠问询,也没有谎言可以戳破:他们是真的甚么都不知道。 孟家究竟想隐瞒甚么?小白又瞒了我甚么? 脑中突然嗡地一响,随即便是如针扎一般的跳痛,我竭力忍着,想要依靠调整内息吐纳克制,却并未见甚么成效。 “芽芽!你也不舒服么?老头儿你快给她也瞧瞧!”不疼见我捂住了脑袋埋于膝间,不禁急切道,“这都是怎么了!所有事情都乱糟糟的!” “她是忧思过重,可不是要头疼么!”老郎中责备道。 “忧思过重?!我看她每日嘻嘻哈哈的,怎么会忧——” “你先回堂口去,这里有我就够了!不要在这里裹乱!”不疼的话被“老头儿”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竟然没有回嘴,只是“哼”了一声,便大步向院中走去。 我突然觉得有人向我走来,正要抬起身时,却蓦地被一只手给按了回去。我刚要挣扎,就听到“老头儿”说:“别动,我给你按一按,头脑就清明了!” 也不等我回话,一个温热的手掌便抚上了我的额头,他将我的脑袋轻轻托起,随后以另一只手循着脊柱自我后心处用力向上点按。 真疼!我本想忍着,却还是叫出了声来。 “老头儿!你这是以暴制暴么?你快停手!我好了我好了!你快停手!”我推开他的手直起了身子,正想再骂他两句时突然发觉有酥麻的感觉自耳根流向了头顶:果真不疼了! “哼!”那老头儿在一旁两手一兜冷哼道,“倒真是物以类聚,都这么不识好歹!” 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颈,不好意思道:“神医!我错了!您不显神通我哪里知道您是哪座庙的大神啊?来来来,我给您倒杯茶!” 我刚刚起身,却见他向我摆了摆手,没好气道: “不必了!我没有那受你殷勤的功夫,我那里忙得很!臭秃子火急火燎地把我抓来竟然只是为了这芝麻大点儿的小伤!我走了!我这就回去骂他去!” “靳叔,帮中可是出了甚么事么?”听了老头儿自言自语的嘟囔,“石云”关切道,看来这老头儿知道他的身份。 “昨晚咱们押货的镖队没有按时回来,今早有人在城南山路半截处发现了两个重伤的兄弟,再往上走走,除了那两个命大的,整个镖队全折在山里了,看来无名坳里突然冒出来的山匪不是谣传。”靳老头儿蹙眉捋须将事情的大概说了说,随后突然气哼哼道,“此事用不上你,你老实在这儿待着!哼,不把那两个救醒,谁来都没用!一个时辰快到了!我得回去看看!不必送我!你就在这儿帮这丫头照料她的情郎罢!” 靳老头儿一番话说得快绝,行动起来同样迅速,在我因他那“情郎”二字发窘时,他已经风风火火地踏入院中了。 “靳叔就是这个脾气,姑娘别见怪。”石云无奈道。 “不怪不怪!他这脾气我觉着挺好,做事干脆不耽误功夫!”我转头对石云笑了笑,回过来看着小白依旧苍白的面容,不禁笑意渐收。 “来,你们还没有吃晚饭罢?我替你们热了些甜汤,多少吃一些!”双双在外间高声道,随即便听到摆弄碗筷的声音。莽哥的肚子应景地发出了一阵咕噜声,我不禁笑出了声。看着小白叹了一声,我便随着莽哥和石云一同走了出去。 宋冰每日早睡早起,撑到现在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石云”便让他回去睡了;双双偏要等我们吃完,她收好碗筷才回了房去;莽哥与“石云”干脆宿在了厅中,以备不时之需;我因为害怕小白的情况有甚么反复,想要守他一夜,岂料我不知不觉间便趴在床边睡过去了。 第二日,是被莽哥的一声大叫惊醒的。 “人没了!” “甚么没了?”我揉着惺忪睡眼走出了里间,看到满面通红的莽哥和他身后神色呆滞的石云后立刻醒了七分,“怎么了?” “石云!石云他不见了!” 我瞬时愣在了原地,不疼当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他绝对跑不掉的,即便是谨慎如小白都对那地窖很是放心,石云怎么会不见了呢?!我正要冲向厨间下去看一看,宋冰却在此时推开了房门,只见他披着外衣、睡意浓浓地唤了句:“双双?”却没人回应。 我心中一惊,余光瞧见假石云的身子一震,我向他看去,四目相对时有着共同的疑虑:双双?怎么可能是她! “双双!” “双双!” “双双!” 一干人不死心,叫得撕心裂肺,却始终没有人应声。 真的是她。不论如何,我们也不会去怀疑一个不过才满十三岁的姑娘。 我再次瞧了演宋冰,已是日上三竿了,他却没有循例早早出门去,而是在房中睡懒觉。假石云与莽哥向来浅眠,一有风吹草动便能起身,何况昨夜还是睡在了大堂中!我想了想昨日睡过去的情形,心中便有数了。 “甜汤!”我一一看过院中三人的面庞,冷冷道,“昨晚的甜汤有问题!” “宋冰!”莽哥一个箭步奔向了宋冰,抬手便攥住了他的衣襟,“说!你知道些甚么?!” 宋冰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我应该知道甚么?” “你的好妹妹将石云放走了!你敢说你甚么都不知道?!” 听了莽哥的质问,宋冰瞪大了双眼,不禁向厨间看去,这份震惊绝不是装出来的,可他回过头来时,我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只见他眼眶泛红,神情极其的悲切,就好似……就好似双双已不在了一般。 泪水自宋冰的眼中滚落,莽哥未曾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时松了手,宋冰便普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喃喃道: “她走了……她走了……” 他声音中的眷恋让我心中确定了,他并未伙同双双放走石云,可此事,却也不能说同他无关。 “你不要在这里装了!快说!他们去了哪里?!”莽哥怒道,探手又将宋冰拎了起来。 “莽哥!”我急忙阻止他道,“你先稍安勿躁!我来问他!” 莽哥不再作声,却没有松开宋冰,只是大臂一挥,将他“递”到了我跟前!我心中苦笑: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莽哥这回真的是气得发狂了! 宋冰虽然看着我,眼神却是茫然的,我叫了他两声,他的视线才勉强与我交汇。 “宋冰,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只需回答对或是不对。”我见他木然地点了点头,便将心中的猜测问了出来:“她不是宋双双,对不对?” 宋冰听后猛地一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突然,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 石云一定是对双双说了甚么,才能让她甘愿将他放走。我想,真正的宋双双,早已经死在了撞撞林中,而替她活下去的,很可能是两只狐狸中的一只。回光剑与殒生镜的故事与传说中,都出现了狐的影子,至于我们与宋冰、双双的“偶遇”,想来也应是必然罢!狐中有神力者又被称作狐仙,化身而成的美人不过是皮囊,放走了身为君家暗桩的石云,再想想落汀昨晚告诉我们的秘辛……便足以将许多事情连点成线——我越来越觉得,自从我们决定入碧水城那一刻起,我们便已经是咬钩的鱼了;而对方的目的,是想一箭双雕,不仅得到孟家的洞悉镜,还能利用小白套出落汀口中的隐秘。 可是孟家并没有他们想像那样好对付,从孟莫两家暗中联手相抗,尹家向孟家托付秘密,到小白识破石云的伪装,这些事件打乱了对方原定的计划。而我之所以不说君霆,只称“对方”,而是因为我隐隐觉得还有如同孤芳阁一般的不明势力在暗处蛰伏。事到如今,自己人都能倒戈相向,何况是隔岸观火的外人呢! 待我从层层思索中回神的时候,宋冰已止住了哭声,我看着他瘫坐在地上生无可恋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他爱她。 “宋冰,”我走到他跟前蹲下,“你小时候去撞撞林中打猎,大小两只狐狸总是形影不离,对不对?” “嗯。”他呆呆地哼了一声。 “你这镇子去林中狩猎,可是为了去探访剩下的那一位狐仙?” “是。”他的眼中渐渐有了些生气。 “双双如果要走,会不会先去撞撞林找它?” “会!一定会!”宋冰明白了我的意思,登时自地上爬了起来,说话间便向大门奔去。 “站住!”没几步便被莽哥拦下了,一旁的“石云”却并没有阻拦。 “莽哥!”我上前按下了莽哥的手臂,耐心劝道,“我跟他去一趟撞撞林,你们在家好好照顾小白,石云已经跑了,对方随时都可能出手。小白不能有半点闪失,你应该明白!” “你要一个人去?!”莽哥惊道。 “谁说我要一个人了?!去撞撞林的路上会经过不疼的堂口,我去叫上几个得力的不就成了?不信你问他!”我向假石云的方向抬了抬下颌,他又向莽哥点了点头,莽哥这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可真的要小心再小心!你要是出了事,公子还不得急死!” “知道了!” 我骗了莽哥。 若是带了生人过去,即便是想要和宋冰再见上一面,双双想必也不敢现身——此行只能我们两个人去。 信水自碧水城的西北侧流过,河面最细的地方恰恰就是在撞撞林前方,这里曾是进山打猎的必经之处,那座曾经被千万人踩踏的木桥,如今却鲜有人走了。路上与宋冰稀稀落落的闲谈了几句,让我吃惊的是,大小两只狐狸并非如我所想,是一对母女,而是兄妹!看来这对狐狸不只是报恩,更有对兄妹之情感同身受后的真心相助! 我随后又问宋冰,狐仙是能幻化成人形,还是用了他妹妹的皮囊?他便以此开头,向我浅浅讲了讲当年发生的事情。 原来,狐仙不仅要有足够的修行,还要有与人相遇的缘分才能化成人形,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当时,两对兄妹在林中过得好不快活,可惜好景不长,双双淋了一场大雨后得了重病,最终不治而亡。现在的双双,也就是当年的那只小狐狸,在真正的宋双双死后,于机缘巧合下化成了双双的样子;而她的哥哥,则为了自己的妹妹,甘愿错过了化身的机会。当人们找到宋冰与狐狸双双的时候,他们二“人”便不得不离开了撞撞林。就此,两对兄妹像是重组了一般,人类双双化作枯骨留在了林中,与狐狸哥哥相伴;而狐狸双双,则跟着宋冰奔赴了人间烟火。宋冰觉得狐狸大哥有些傻,可我明白狐狸的心思,我若是他,也不愿同自己妹妹的心上人长得一模一样! 突然,宋冰停下了脚步,眼神向往地盯着前方,“到了。” 我以为,撞撞林应是个雾气弥漫、阴郁精致的林子,谁知它竟然比我想象中要大上许多,也要青翠亮丽许多,并没有沾染到故事中的氤氲神秘之感。 过了木桥,宋冰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像是再等我下令一般,让我很是哭笑不得: “你看我作甚么?你平日里是怎样的,现在照做就是。” “哦,”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少言寡语的少年,闷声不吭地做事,一心一意地守着自己心中的秘密。 “咕啾啾啾啾——咕啾啾啾啾——”宋冰突然学起了鸟叫,声音高亢清脆,引起了林中的声声回应。 就这样试了许多次,次次都有回响,却唯独不见双双或是狐狸的影子。终于,在一次鸣叫后,我们听到了脚步声,却并非来自林中,而是源于身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皇甫演,莫薄林 回头时,宋冰已拔出腰间的短刀,挺身迈步挡在了我的身前。 四个男子手持兵刃现在不远的桥口处,眼中透着杀气。我见他们衣着各异,两刀两剑型制不一,并不像是有组织的刺杀者,倒像是为了同一单生意临时凑在一起的江湖杀手。我心中暗道不妙,这四个人并未遮面,很可能会对我们下死手。 “宋冰拼死也会护姑娘周全!”宋冰侧过头对我低声道。 不疼这间小院里住着的所有人中,只有闷葫芦一般的宋冰称我“姑娘”。原本觉着生分,如今听来却包含了几分敬意,让我一时有些感动。可是,他的这句话怕是注定要成为空头许诺了,我们二人的功夫相加,恐怕连对面的一个都打不过,何况是四人?与在孤芳阁那时的濒死感受不同,我心中没有惊恐,而是绝望,按靳老头儿的话说,我们今天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你们是甚么人?”宋冰喝问。 “自然是取你性命的人!”为首的男子傲然答道。 “江湖人多少会守些规矩,先自报家门周旋一下,提影帮。”我在宋冰身后悄声说。 “既然不是暗卫精兵,行走江湖总要守规矩罢!”宋冰听后沉着道,“影帮,宋冰!” 那几人听后竟然面色惊讶地对视了一番,我心中暗喜,看来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益州,睚眦女。” 他们又是一惊,手中的兵刃也沉下去了几分。 “几位看上去不像是死士,对自己的名声性命还是看中的,不是么?”我试探道,“我们何不做个交易?我出双倍价格买个方便,更会保证影帮不会对你们出手。如何?” “呵,睚眦女侠。”领头人身侧的一个男子对我拱了拱手,语气却饱含嘲弄,他收回手后又道,“你现今都已无法自保了,要拿什么同我保证?嗯?” “你若伤了我们,白先生与影帮绝不会放过你们!”我语气阴冷,可心中却有些慌乱,是啊,我要拿甚么作保证呢?! 既是如此,看来只能拼了!假如真是天要亡我,我又能躲到何时何地?若就这样死了,似乎也没有甚么可怨念的,虽然不是唯一,虽然并没有我心中期望的那般纯粹,但我知道小白心中是有我的。唯一可惜的,就是我依旧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到这世上走了一遭,却像是经历了两生两世一般,第一世活到九岁,却甚么都不记得,第二世有小白相伴游历世间、遍交天下,已算是幸运至极。死后若是见了孟婆,只怕会舍不得喝汤,不想像第一世一样甚么都不记得罢。 “呵……”为首的听后冷笑着向前走一步,宋冰与我不得不提防地向后退了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想替二位留个全尸,女侠倒是给我们提了个醒,看来不得不毁尸灭迹了!” 他这话听着让我心惊,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试图唬他的话,却适得其反,让他下了狠心。就在此时,我突然灵光一闪:木牌! 将木牌自颈间扯下,我将它举在手中向对面前的四人道:“这就是保证!”随即便向领头的那人丢去。 领头人伸手一接,瞧了一会儿后又闻了闻,面有疑色地与身旁的男子对视,随即交到了他的手中,那男子看后摇了摇头,又传给了另外两人。太好了!没想到他们每人都会摸到那木牌!不给他们发问的机会,我立刻道:“这块牌子用的可是点香樟,香气缠身百年不消,如今你们都碰过了它,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影帮也会找到你们。” “你可莫要听这丫头胡说,点香樟早已绝迹,她是在唬你!”领头人身后的男子突然开口,说完便将左手中的木牌一丢,握刀的右手一抬,双手握住刀柄已摆好了开打的架势。 领头人并没有回话,似乎是在斟酌,可另外两人也向我们举起了武器。 “不要硬碰硬,咱们往林子里跑!他们进不去!”我趁着领头人犹豫的当口压低声音对宋冰说,“快!现在!” 我与宋冰瞬时转身向身后飞奔。 “追!”脚步声立刻追来。 “老三!飞刀!”那领头人高声道,宋冰听后立即减了速度挡在我的身后,我们二人不得不一边奔跑一边频频回头。 “前边就是撞撞林,就让他们跑!对付这两个丫头小子用不上我的飞刀!”扔掉我木牌的那人跑在最前边,高声对身后道。 眼看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万幸的是,我们距撞撞林更近。宋冰边跑边发出鸟鸣声,快到林边时,宋冰说了句“得罪”便拉了我的手向里冲去。 “啧!老三你这撮鸟!他们进去了!快放刀!” 回头一看,“老三”弯曲两肘于胸前蓦地一挥,“嗖嗖”两声,有两个东西向我的后心急速飞来,宋冰大叫一声“小心”,随即身形一滞一个闪挪便将我挡住了! “宋冰!” “唔!” “双双!” “甚么人?!” “啊啊啊啊啊!” 叫喊一声接着一声,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愣愣地定在了原地。一声马鸣,将我惊得回过了神来,血腥气在林中弥漫着,宋冰抱着双双跪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隔着错杂的树干,我依稀看到林外的四人皆已倒地,其中三人已没了动静,树影挡住了第四个男子的上半身,只露出一双脚在不断抽搐挣扎着,可最终也渐渐地归于了平静,看衣着,应是那个“老三”。 方才的情景在脑中飞速掠过:危急时刻,宋冰果然没有食言,想要牺牲自己护我周全,可千钧一发之际,双双突然冲过来挡在他了的身前,生生替他受了那两刀;而林外似是又有人来,领头人刚刚开口就听刀剑声骤起,只见一个黑色身影闪过,随即便响起了惨叫声,最终归于静寂。 我快步绕到宋冰身侧,却看到他怀中的哪里双双,而是一只裹在双双衣衫中的狐狸。它的背脊处插着两把飞刀,已是没至刀柄。飞刀虽然短小,对它却足以造成重伤。我一看被刀刃贯穿的衣料上血迹并不多,便立即按住宋冰的肩头对他道:“宋冰你听我说!两把刀堵在身上反而替她止了血,快回去找靳大夫!双双也许还有救!” 他登时眼中一亮,小心翼翼地抱着双双站起身来。 “你来时说撞撞林有条回城的小路对不对?走那里去影帮堂口!外面的人不知道是敌是友,你先带双双回去!”我怕外边的人听见,轻声对宋冰道。 “我……”宋冰却迟迟没有迈步。 “走啊!磨蹭甚么?!”我瞪着他有些起急。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他看看双双,又看看我,终于挤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我正要开口赶他走,便听身侧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我如同惊弓之鸟般飞速撤开了些,宋冰却没有动,只是看向声音的源头。 日光自树叶缝隙间洒下,一只狐狸慢慢从灌木丛中慢慢走了出来,一双狭长的眼睛明亮而坚定,一定双双的哥哥。此时心中竟是莫名的激动:我真的见到狐仙了!就在我的眼前! 狐狸目光炯炯地看着宋冰,又看向了我,随即慢步向我走来。 “好好保护她!”宋冰对着狐狸郑重道。 狐狸在我身前定住,回身看向了宋冰,并没有甚么反应。宋冰向我们点头致意后,便抱着双双顺着狐狸的来路快步离去。 当宋冰的身影消失于灌木丛中时,狐狸转身抬头看向了我。看着这双灼人的眼睛,我指向林口局促道:“嗯……双双她哥……我去外面瞧一瞧,你先不要现身好不好?” 狐狸依旧盯着我看,只是偏了偏头,却没有甚么其它的动作。 我只好又道:“外面的人要是想害我,大可以等那伙人成功以后再出手,他们不会害我的。” “那你为甚么让宋冰走小路?”脑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句……念头。是狐狸!我惊讶地看向他,却又立即释然了:这世上有甚么是不可能的呢?之前还在嘲笑不疼,这回却轮到自己少见多怪了。 “我不知道双双有没有告诉你,她放走了一个不该放的人,可她舍命救了宋冰,同样也是救了我,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去救她。我对方才同你说的话虽有九成把握,但即便一成的危险,你妹妹她也赌不起。” “宋冰愿意舍命救你,确实值得。”狐狸抬步向灌木丛中慢慢踱步,“我就在树丛中,你站在林口不要出去,就不会有事。” “好。”我应声后,看着地上的下裙想要去拾捡,却听狐狸“说”道:“不必捡了,她受了重伤,没有几年是回不了人形的。” 我听后叹了一声,迈步向林口走去,却见林口外有一个黑衣男子与我相对而行,看着像是要进林子里来!我连忙低声问狐狸:“他能进来?” “是他。”狐狸的思绪淡淡的,我心中却很是惊讶。 “他是甚么……人?”眼看那黑色身影信步进入了林中却并没有被甚么“仙障”阻拦,我有些犹疑地轻声问狐狸。这人轻易便灭掉了四个杀手,狐狸又认识他,难道是化成人形的另一位狐仙么?! “你不要多想,他是人,我很久以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狐狸的思绪很是轻快,也许是觉得我刚才问的话有些好笑罢。 “你很安全,去罢,他不会害你。”狐狸“说”。 “你不见见他么?”却不再有回应了。 我看着那身着玄色衣袍,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我走来的男子,虽然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却觉着那应是一副冰冷的模样。若不是狐狸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定会以为他是个厉害的杀手。谁知,当我看清他的脸时,不禁惊讶地叫出了声: “是你!”是恩公!那日在孤芳阁救了我的恩公! “是我。”他浅浅一笑,揶揄道,“不过这话本应是我先问你才是。你一个小姑娘,麻烦倒是不少。你的兄长呢?这次怎么又是你一人应付?” “果然!唉,是个人便能瞧出来我是女扮男装!”我碎碎嘟囔了两句,才正经回他道,“他生病了,我自己出来逛逛,哪知道遇上了坏人……不过,恩公你怎么会在这里?” 接连两次被他所救,这得是甚么样的缘分?一瞬间有些怀疑他是否故意设局与我结识,可狐仙既然信任他,他应当不会是这种人罢。 “友人来访,听说这边的山林中长有此地特有的一种药材,我便带他过来看看,车马在外边,我送姑娘回去?” “那便多谢恩公了!”方才跑得拼命,我现在双腿胀痛,知道能有马车坐,心中更是感激,便向他正正行了个揖礼,“多谢恩公再次相救!” “姑娘客气了,敢问姑娘芳名?” “古镜,白朵朵。”哎呀!平时说惯了,竟报出了这个名字! 还未等我改口,他便回我道: “灵显,皇甫演。” 我心中一跳,竟然是从京都过来的,不由得想到了君霆。可转念又想,碧水城依山傍水物产丰富,过来赏景经商的京城人士并不少见,不禁觉着自己多心了。 走出了撞撞林,才发觉天竟然阴沉沉的,不一会而便有雨水滴了下来。抬头看天的功夫,便已成倾盆之势,一旁的皇甫演抬臂替我挡雨,却是杯水车薪,我们只好快步向马车走去。突然,一把油纸伞自皇甫演身后的马车中伸出。撑伞,探身,下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举着伞在疾风骤雨中向我们走来。 一时有些晃神:真像,他的样子真像小白,隔雨观之,竟有些以假乱真。待他走进了些,才立时觉出了不同,与小白相比,他身上的市井气息更重,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在内,却也无伤大雅,若论眼缘,我并不讨厌他。 “薄林兄,雨下得这样大,你下车作甚么?”皇甫演对他道,语气很是熟稔。 白衣男子瞥了他一眼,本想将伞向皇甫演倾斜,闻言后立即收了手,又举回了自己的头顶。 “皇甫兄,我们说好的不是么?”他看着皇甫演正经道,“风雨同舟。” 我听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笑而不语的皇甫演与眼前这个口齿伶俐又与小白神似的男子,心想:这两人可真像打情骂俏的冤家,虽是称兄道弟的,言语中却要拐弯抹角的争一争高下。 “姑娘可有受伤?”上了马车,他突然转向我问道,脸上虽然挂着温和的笑意,一双如鹰的眼睛却在认真的审度我,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这种感觉很是熟悉。 “没有。”我摇了摇头,顺势向他拱手,不情愿地再次报上了那个我讨厌的名字。 却迟迟不见他回礼,三人坐成了一圈却无人言语,我一时间尴尬得很,只得垂眼不语,不愿和他们二人对视。 “车马劳顿,看来你是将礼数也给颠出去了!”我闻声回头,只见皇甫演斜眼看了看那人,命令道,“回礼。” 那人满不在意地对皇甫演笑了笑,转头向我拱手时却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古镜,莫薄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莫四少,莫朵朵 古镜!姓莫!在孟府时曾听过府中仆从谈论隔壁的莫府,依稀记得莫家的当家人是孟爹爹的至交好友。 也许是我惊讶的表情令他觉得有趣,他问道:“怎么,姑娘认识我?”虽是揶揄的语气,我却觉得他的眼神别有深意。 “不认识,”我摇头,“我在古镜住了不到一年就离开了,况且那时年幼,并不认识甚么人。” 我其实很想问问他,他可是我心中认为的“莫家”人,那个我时常从小白口中听到的莫家。可我不敢问,孟莫两家之间有着太多事关生死存亡的秘密,虽然我视皇甫演为恩公,可他毕竟来自京城,且皇甫是大姓,他的家族与宫里少不了交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我离开古镜也有将近十年了,途中归家两次,每次都深感物是人非。”他感叹道,“上次回去是两年前,我去挚友家拜访,才知道他也离开了古镜,才知道年少时我们经常偷摘的老石榴已经枯死了,我曾经以为它会老到成精,可世事难料……” 他突然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挂着苦笑没再说下去,可这寥寥几句叹惜却足以掀起我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就是莫家人!他知道那棵石榴树!他真的是莫家人!惊诧之余,我心中很是难过,院里的那棵石榴死了?五月暮色将至时,天边晚霞与庭中红云交相呼应,这是我记忆中孟府最美的场景,在我为数不多有关孟府的梦境中,次次都有它的身影。可是它死了,那株我日日相对的石榴死了。 “看姑娘面色哀伤,可是在替那株石榴惋惜?”一直在一旁掀帘观雨的皇甫演突然开口道。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愣了愣,才开口道:“是啊,我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一株石榴,那虬枝劲姿托红云的样子美极了。榴月竟没了安石榴,我替庭中人悲伤。” “虬枝劲姿托红云……”皇甫演轻声重复,随即淡淡地笑了,“姑娘的一番形容贴切传神,短短几字,便觉石榴美景跃然于眼前了。” “皇甫公子过奖了。”我也对他淡淡一笑。此次再见,他眼角处的疤痕邪魅依旧,我却觉得他与上次有些不同,可如若让我细究,却也说不出甚么所以然。 我这时才突然想起被他杀死的那四个杀手来,他们的尸首还在撞撞林前,如今又下了大雨,他们虽要杀我,可人都死了,不免觉得这样的下场有些凄凉。 车夫“吁”的一声停下了马车:到不疼的小院了。 “正巧,雨应是停了。”皇甫演边说边抬手撩开了侧帘,我随着一并探头,看到的却是立在门口的小白。 他醒了!我登时心中狂喜,掀开竹帘后哪还管得上甚么脚踏,直接自车上跳了下去。 “小白!”看到他面上表情的那一刻,我却突然止住了奔向他的步子——他知道撞撞林的事了!我一时间呆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先生,又见面了。”皇甫演在我之后下了马车,一句招呼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与他这两次相见,发觉他说起话来同样是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喜忧,即便是同莫薄叶斗嘴,也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出击。而不同于小白的是,皇甫演给人一种冷冽之感,不若小白这般温暖和煦。 “想不到是皇甫公子再次救下了舍妹,白河洛在此谢过了!”小白说罢躬身施礼向他道谢。皇甫演知道“白先生”并不稀奇,可小白竟然知道他的名字,看来那日我在孤芳阁被救下之后他暗中探查过。这两人看似是在平常寒暄,可在明白人眼中却是暗中的试探与较量。看来小白十分提防皇甫演,幸好方才在撞撞林我未曾说甚么不妥的话。 “白先生客气了,不过是路见不平……啊,我竟然忘记了。薄林兄?”皇甫演似是才想起还在车中的莫薄林,回身对着马车叫了一声。我却并未跟着回身,而是牢牢盯着小白的面庞,我很想知道他听到莫薄林的名字时的反应。 结果却让我有些失望,他只不过顺着皇甫演的目光稍稍转了转头,待莫薄林掀开帘子时,拱手说了句,“莫兄。” “哎!河洛兄!几年不见,称呼上就生疏了么?”莫薄林将大半个脑袋探出了车来,一半揶揄一半玩笑道。 “薄林兄。”小白淡淡一笑,顺了莫薄林的意。 我有些后悔那天没多吃些核桃补补脑,这三个人说话虽然句句暗含玄机,可是最终应该瞒的没有藏住,不该说的全都吐露了,既然都是明白人,这一来二去的逗心思难道只是为了开心么?! 小白自称白河洛,却并不忌讳暴露自己与莫薄林相识的事实;皇甫演看似冷眼旁观其实应该对小白与莫薄林的身份心知肚明;而这个莫薄林,他在撞撞林故意提起那棵石榴给我听,让我一时以为他也想瞒着皇甫演,可方才却故意称呼小白“河洛兄”以显熟络……突然觉得我才是那个被算计了的傻子! “你们聊罢!我累了,想回去歇歇!”说罢,我便气哼哼地向院门走去。 “既然朵朵姑娘累了,我们就不多加叨扰了。”皇甫演倒是识相,“我们此次宿在城中的清吟茶坊中,改日请二位吃茶。” 我权当没听到,推了半掩的大门便进了院中。院中一反常态很是寂静,看来“石云”与莽哥都不在。我直奔凉棚在石凳上一坐,静等小白,倒是颇有些守株待兔的意味。可念及此处,我才蓦然想起还有撞撞林涉险的事要同小白交待!我连忙站起身来想要逃回房去,却还是迟了一步。 “撞撞林,是怎么回事?”小白走至我跟前才开口问道,声音有些低沉,面色却看不出甚么喜怒来。 “莫薄‘林’又是怎么回事?”我特意将重音咬在了“林”字上,抬起下巴眯眼瞧他,摆出了一副质问的样子来。 “哈……他要是知道……”小白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摇了摇头,“也罢,若非亲历,这事也就失了乐趣了。” “不生气了?”见了他的笑容,我心中算是踏实了下来。 “唉……”小白收起笑容叹了叹,抬起双手轻轻握住了我的双腕,“我说过,我从未真正生过你的气……” 他手下突然发力,下一刻,我便已埋入了他的怀中。 “我只是后怕……不是答应我不再以身犯险的么?骗子。” “我上次不过哦了一声,也没说——”小白听后深深吸气,原本环着我的手臂突然按上了我的肩头,我见势不妙立即抬起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身,“不闹了不闹了,我答应你了,我知道我答应你了……可是小白,我终于等到了你,推己及人,我不想宋冰错过双双。更何况……” “更何况甚么?” “我想瞧瞧狐仙究竟是甚么样子……”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唉……你啊……”小白又是一声叹息。 “唉……我啊……同我在一起,你怕是要早早变成个唉声叹气的老头子了。” 在碧树蝉鸣中相拥听起来算是惬意,可实则是个苦事:蝉鸣聒噪,碧树已被艳阳晒得蔫头耷脑的,不一会儿,我与小白便已汗湿衣襟,不得不逃回厅室中好躲开那毒日头。 坐定后,我问小白是甚么时候醒来的,身子觉得如何了。他却说他一直醒着,睡着的只不过是身子,他知道靳大夫来过,知道双双做了甜汤,知道天还未亮时双双去了地窖,知道石云与双双是先后脚离开的,所以,他也知道,我是如何跟着宋冰去撞撞林的,他更清楚我绝不会半路去影帮找人随行,因而如此心焦。我听后又是心疼又是心喜,再次郑重向他保证,以后不会再只身犯险了。 “他是莫家的幺子,莫叶,莫四少。”静坐了一会儿,小白突然没来由的说道。 我愣了愣,才明白他是在说莫薄林。听了他文绉绉的话语,我突然就生了逗他的心来。 “他水性很好?” “嗯?” “既然是腰子,肾主水,想必他定是水性奇佳。”我睁大眼睛看他,装得一副无辜模样。 “你既是知道肾主水,想必你也不是不知此幺子非彼腰子罢?”小白无奈。 “那你既是知道此幺非彼腰,想必也不是不知小儿子三字罢?”我挑了挑眉。 “那位是莫家的小儿子,莫叶,莫四少。” “小白真乖。” 耍完贫嘴,我正经道:“听他的口气,你们曾经很是熟络,你为何称他莫兄?” “我想知道他对那个皇甫演有几分的信任。”小白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 “看来他很是信任他。”我一口灌下了整杯茶水。 “是么?”小白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私下里,我叫他莫老四,他直呼我孟天书,一句薄林兄,不过是七分信任。在江湖游走,少一分就是生死攸关的风险。” “啊!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如果当时“莫老四”开口称小白孟天书的话,就说明他是完全信任皇甫演,如若只是淡淡一句“白兄”,那么,皇甫演就是个绝对危险的人物了!不禁觉得小白和这个莫老四可真是一对好友,不过寥寥几句话,竟能生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来。 “莫家的四个公子中,你同他最要好?”脑中又想起莫叶一袭白衣,打着纸伞穿雨而来的样子,他们应是脾性极其相投罢。 “他的三位兄长大他许多,莫家还未迁居至益州时,他们皆已成年,大哥莫松潜心于医术承继了莫家在扬州本家的医馆,二哥莫柏与三哥莫杨承继了莫家散于各地林场。他家只剩了他一个,我又是独子,自然是亲如手足。” “年岁差了这样多?他可是莫家老爷小妾生下的儿子么?”我心下觉得好笑,这莫家,虽说做的是行医植树的生意,可是,起个名字都非要同木头过不去么? “莫老爷并无妾室,”小白摇了摇头,随即便笑了,“莫夫人连生三子后病了几年,莫伯伯带她到益州修养散心,宿在了我家,便在那时怀上了莫叶,两年后,我与……天崖便出世了。” 我见小白想到了他那早殇的胞弟有些伤怀,连忙打趣道:“哟,这莫家老爷倒是个痴情的。” 虽是打趣,我这话倒也是真心:虽然只有小白一个儿子,孟家爹爹却有三房妾室,只不过皆无所出罢了。名门望族的当家老爷没有纳妾,足以成为周遭百姓的聊资了,我想,莫叶的爹娘应是对伉俪情深的佳偶眷侣。 我看着笑而不语的小白,突然有个念头,便好奇地问他:“这个莫四少……他可有姊妹?”那个甚么朵朵,也算是沾了个“木”字,也许是小白的邻家小妹也说不定!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并不是甚么罕见事,落汀与薛占水不就是么? “你为甚么这么问?!”茶杯瞬时在唇边停住,小白惊诧地看着我。 小白这突如其来的急迫疑问让我有些不知所措,难道……被我猜中了?! “我不过是问问罢了……”我看着小白皱起了眉头,只见他看我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像是要从我身体里辨出另一个人一般,我终于没有忍住,问出了口,“小白,我只想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小白并未作声,可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已是指节泛白,我正要追问时,他突然答道:“莫夫人于莫叶四岁时诞下了莫家唯一的女儿。” “然后呢?”我以肘支桌托着脸看他,语气虽是云淡风轻,但却是指尖微颤:谜底就要揭开了! “七岁时与莫叶随整个莫府迁至古镜城,与孟府比邻而居。”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轻声道,果不其然,我早该想到她的身份,“后来呢?” “后来,她染病过世了,莫叶归家奔丧,却未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小白的面色已归于平静,言语间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红颜枯骨或是嫁做人妇,我曾扪心自问,有关朵朵的结局,我更希望是哪个。活着,心中总有一个念想,可死了,却是永远的不灭不休,我希望她活着。 原来莫叶第一次归家,是为了送她一程。 “你用她的名字称呼我,可曾想过我的感受?”话一出口,我便红了眼眶,“没有人愿意做别人的影子。” “那时是我不好,一时顺口,借用了她的名字给你,可我从未将你视作她的影子。”小白凝视着我的双眼,恳切道,“看到你,我会想到她;看到莫叶,我也会想到她;甚至是看到古镜的城门,我都会想到她。可是,你是你,她是她,‘莫朵朵’如今只是个充满回忆名字,你才是我心尖上的人,你可明白?” “……”我登时呆住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番表白。 就在此时,小白突然向院门看去,我不明所以地随着他转头,眼角还挂着激动的泪水。 “嗯?”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不疼的声音,“好,你们回吧,我会替你转交给白先生的。” 不疼说罢便推门而入,手中拿了两个帖子一样的东西,身后跟着莽哥与宋冰。 “丁府家仆送来了沈官人的酒帖!”不疼瞧见我们后,迈着大步向堂间走来,边走边举着手中的帖子道,“可另一张就怪了,是清吟茶坊的伙计送来的,说是替甚么皇甫公子送的帖,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我不仅看向了若有所思的小白:这个皇甫演动作可真是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环环相扣局中局 【十二日前,芒城】 “你和她……?”莫叶提起茶壶,抬眼看了看孟天书问道,继而垂眼倒茶,手法娴熟姿态优雅,令孟天书想到了另一个人,心里蓦地一疼。 “我们年前回古镜。”表面上却是毫无波澜,取杯饮茶,同样是仪态严整。 “你清楚我指的并非此事。”见孟天书一杯已尽,莫叶又提起了茶壶。 “你是在以甚么身份问我?莫家家主?还是朵朵的兄长?”孟天书将茶杯向前送了送,对于自己竟能云淡风轻地叫出那个名字而感到有些惊讶。 明明是至交好友饮茶叙旧的和美场面,可言语间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在内。 “我这个隐身家主算得甚么身份?倒是你,孟家唯一的继任者在君家眼皮子底下东游西走,还带着天涯四处——”莫叶还未说完,便被孟天书打断了: “她不是天涯!” “有区别么?”莫叶蹙眉看着孟天书,道,“她如今也有十五六岁了,在你身边女扮男装还能瞒人耳目多久?” “我方才说了,我们年前回古镜。”孟天书再次将空杯向前推了推,可这次,莫叶并没有为他添茶。 “小半年的时间,变数有多大,你聪明如此不会不清楚。”莫叶突然一怔,问道,“你还有别的计划?” 孟天书不答反问道:“君家势力庞大,这些年又得了皇权,本可以对你我两家下手,却迟迟没有动静,你觉得是为甚么?” “你我都清楚是为了尹家。” “嗯,你说对了,尹家。”孟天书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垂眼追忆道,“当年,一伤对我父亲说,要留意一个叫做铁石的人,他曾在商家做护院,商家灭门后并没有发现他的尸首,君霆一直在找他。君霆既然已经得到了殒生镜,却没有放弃对铁石的追查监视,说明他并没有完全掌控殒生镜的秘密。 “可是君霆不傻,他明白商家不可能完全信任曾是君家暗卫的铁石,一定会有一个商家信任的家族被牵涉在内。终于,君霆发现了尹家的存在。只不过,尹家并不如他所设想的那般容易对付,有关神器的秘密始终是个谜团。所以君霆只能将尹家打乱打散,再逐个击破。 “商家与尹家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你我两家部署筹备的这几年时间。当年一伤还留了一句寻找尹家涉事者的暗语给我父亲,我一直不明白那是甚么意思,直到三年前我找到了铁石。”孟天书突然抬眼直视莫叶,“他知道秘密在谁身上,我则掌握着获取秘密的暗语;他是在君家眼前替我遮掩的幌子,而我……我得知殒生镜秘密的那一刻,便是孟家接替尹家的时候。” “……”莫叶听后看着孟天书久久不语,面上隐隐透出忧伤与哀痛,良久,他才轻声道,“一伤师父好计谋。” 孟天书没有作声,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放在了桌案边上。莫叶取出信纸细细读阅了一番,默默将信塞回信封后才开口道:“看来他找到那个尹家人了。” “嗯。”孟天书转头看向窗外,天色微沉,该回去了,他不禁重重叹了一声。 “所以,还是那句话:你和她?”莫叶看着好友凝眉深思的样子,心中有些难受,却又觉得他是咎由自取。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在我身边,我才能一心一意地解决尹家的事情。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她的。” “就我所知,睚眦女侠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莫叶挑眉,话语间虽在揶揄孟天书,眼神却是满含警示,“她不再是轻易便被人左右的小孩子,她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心性。一伤的计划从未出过错,可是你要明白,芽芽极可能是个变数……呵,她本就是个变数。” “这便是我此次见你的原因。”孟天书再次直视莫叶的双眸,郑重道,“凭你这几年对君家各处势力暗桩的了解,保护芽芽不成问题。如此,我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你依旧认为还有另一方势力在同君家抗衡?你确定在孟家遭遇危机之时他们会出手相助?”莫叶满脸惊诧,当年分析局势时的一个小小念头,竟能让孟天书如此执着肯定!转念间他心中便回复了平静:他是机敏睿智的孟天书啊,“白先生”的名号并不是白得的,许多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禁暗想,是不是应当将真相告诉他呢?当年那个不管不顾冲动桀骜的少年早已变得沉稳老练,他既然担得起家族重担,何不将一切都让他知道呢? “那芽芽要怎么办?”莫叶脑中又跳出了另一个难题,“他们二人若是感情甚笃,真相对于他们就太过残酷了……就算天书只当她是妹妹,就不残酷了么?” “我确定。” 看到孟天书坚定的神色,莫叶心中暗叹:“唉……罢了,还是先随他去一趟碧水罢。至于真相……此事我做不得主,需得同一伤师父商议一番。” “好,你既然这样肯定,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跟你去一趟碧水。”莫叶一扫心中的阴霾,回复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并非君子,此事也不会要了你的命去。”孟天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微的笑意。 莫叶隔窗远观孟天书离去的身影,心中闷闷的有些郁结,父亲自小便教导他以诚待友,而天书不只是他的挚友,他还是他钦佩欣赏的才子,是朵朵心爱的少年,是自己视作亲兄弟一般的亲人。然而,为了所谓的“大事为重”,自己却不得不瞒着他许多事情;他同样心疼“芽芽”,这个被搅进这趟浑水中的小姑娘,作为一个棋子或是一个变数,她的人生最终将会如何呢?可纵观全局,谁又不是一枚棋子呢?! “确是如你所说,”一个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莫叶被惊了一惊,却没有回头;来人绕过他在对面坐下后,才补上了后半句,“他很聪明。” “呵……”莫叶摇头苦笑,提壶倒茶,举起茶杯凑至唇边,如同饮酒般一饮而尽。 “你也不必为他苦恼。正是因为太过聪明,又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有些事情如果不瞒住他,必定坏事。不过,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我若登场,有些事怕是瞒不住了。” “是啊,我没有想到铁石也在碧水,这绝对不是巧合。”莫叶看着面前的男子,蹙眉道。 “无双、洞悉、殒生齐聚碧水,”男子弯起了嘴角,“怪不得父亲要遣我去碧水调查孤芳阁……看来,一伤那边也要有大动作了。” “此行既定,小弟有一事相求!”莫叶突然起身施礼。 “请讲。”对面的男子坦然受礼并未多言。 “如若遇险,还请皇甫兄护孟家兄妹周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一对月,两双人 小白看帖子的功夫,我偏头探身看向了被不疼挡住的宋冰,四目相对时不禁立即开口问他: “宋冰!双双怎么——”话才出口一半我却没有载问下去,因为我看到了宋冰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团物什,衣料围裹的缝隙中露出了半只毛茸茸的尖耳朵。宋冰面上虽然倦意很浓,但神色平静,看来双双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 “芽芽!”不疼高声一喝,将我吓得叫出了声来。 “臭秃子你不会好好讲话么?作甚么这么大声!”我捂着咚咚狂跳的心口骂道。 “我好好叫过了!是你自己发呆没有听到罢了!这一屋子的人都可以替我作证的!”不疼忙不迭地开始辩解,突然反应过来后,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嘿!你方才叫我甚么?!” 我“哼”了一声后反问道:“你方才叫我‘作’甚么?” 不疼也“哼”了一声同我斗气,一直在一旁“嘿嘿”窃笑的莽哥开口道:“少爷方才叫你看请帖。” 我转头看向小白,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才发觉两封请帖不知何时已被安放在了我的面前。方才发呆,不过是在寻思双双变回“原形”的事情:突然要将一只狐狸当作已熟识的少女,虽然心中明白世事离奇多变无需大惊小怪,但心中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 我默默拿起帖子看了一番。两人邀约的时间并未冲撞,沈玄丘约在了明晚,地方自然还是饮月亭,皇甫演则约在了两日后,是他临走时提到的清吟茶坊。简单两张请帖,本不该有甚么值得过多注意的地方,可皇甫演的字迹却着实让我多看了几眼。 “字,心画也。”按理说应是见字如见人。在我心中,他的笔峰应是瘦劲清峻或是恣意豪纵,却从未想过是面前这般的朴茂工稳。也许是他人代笔,或是他有意隐藏,又或许,是我这几日深思不宁草木皆兵,在胡思乱想罢!驱散了心头杂乱的念头,我合上了皇甫演的请帖,挑眉对小白道:“他倒是挺会挑地方。” 这几日随着小白在城中游走,我已对碧水十分熟悉了。那清吟茶坊建在两条巷子与大道的交汇处,双层楼阁三面临街,茶坊右侧为聚财巷,两侧多为食馆商铺,左侧则是七弯巷,勾栏瓦舍夹道林立,与自落汀记忆中听到的月街相较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向晚自正门相对的多福街走过时,酒食肴馔阵阵飘香,鼓乐笙歌声声醉人,人群熙攘十分热闹。 “我却觉得像是‘他’会挑的地方。”小白嘴角一勾,意指莫叶。 我也不觉随他弯了嘴角,脑中浮现出撞撞林中莫叶的一举一动,笑意更深。然而,当思绪飘至皇甫演身上时,我不禁笑意渐弛——这个人是个谜团。莫叶虽与他相交不浅,但心中依旧设防,而狐仙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能对他十分信任,最令人介意的,是他来自京都灵显名门望族的这个身份。皇甫演……这个人在整个局势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不要胡思乱想了,”小白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虑,“这几日厨艺研习得如何了?” “嗯……应该毒不死人罢……”我对着小白眨了眨眼。他这一问我才想到,双双回了原形,家中便没人做饭了!我这几日不过是围在旁边打打下手,真正掌勺的还是她,不过,一日两日的救救急应当不成问题。 天气炎热,大家都没甚么胃口,我清炒了些时蔬,凉拌了点小菜,配着荷叶粥摆上桌去,也算是有模有样。 午后靳大夫来了一趟,替小白号了号脉,说他依旧体虚需要多加休息。我与不疼莽哥听后便极力劝说小白回房躺一躺,就连不常说话的宋冰都开了口,小白不堪其扰,竟真的乖乖回了里间。 随后,许是靳大夫向不疼说了甚么事,不疼一副想走却有所顾及不能走的样子。最终还是靳大夫一句“有镇平在你还不放心么”打消了他的顾虑,向莽哥和宋冰交代了一番后,不疼便随着老头儿急匆匆地离去了。 “镇平?”我见莽哥与宋冰听到靳大夫说出这个名字时并不惊讶,便看着他们二人问道。 莽哥“嘿嘿”一笑,向门口方向喊了一声。 “莽哥,怎么了?”一个高大精壮的男子出现在门口,手中还捧着一筐饲料。他看上去同小白年纪相仿,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我却觉得莫名的熟悉。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 “你是……假石云?!” “姑娘好眼力!”男子一笑,随即对我抱拳道,“碧水,靳镇平。” “你同靳大夫……?”我好奇地问。 “靳大夫是我曾祖辈的长者,早些年寨中遭了山火又遇强匪,族谱遗失,因而不知确切的辈分。不过,虽非直系血亲,但终究是同姓同源,在我心中他便等同我的曾祖父。”镇平答道。 靳家寨,想来应是不疼这几年纳于麾下的帮众中的一支罢。 “曾祖……靳大夫虽然满头白发,可瞧着不过六十出头的样子,没想到辈分倒是够老。”想着靳老头儿风风火火老顽童一般的样子,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六十出头?”镇平笑着摇了摇头,“靳大夫已经八十有九了!” “甚么?!” “啊?!” 我和莽哥同时叫出了声来。影帮果然藏龙卧虎,而这碧水城也真是灵地,不仅吸引狐仙神器官贵帮派,还有那座神秘的孤芳阁遗世独立。如果正如落汀所言,这个世上真的有神明的话,那么碧水,也许就是被神选中的一方戏台罢? 突然,眼角余光瞧见有人自宋冰的房间开门而出,转头看去,竟然正是宋冰本人!方才同靳镇平聊得热闹,宋冰回房了我都没有察觉。我看他轻手轻脚地开门关门,应是怕吵到双双。我对莽哥与镇平二人说了句“你们聊”后便向宋冰走去。 “靳大夫有没有说甚么时候可以痊愈?”我问。 “嗯,说是半月即可下地活动了。”他答。 接着便是略显尴尬的寂静无语。我心中苦笑:不论一起出生入死几次,想必他也依旧是少言寡语的宋冰,不会改变。本已打算放弃同他攀谈的我突然想起撞撞林中他拼命护我的情谊来,不由得心中一热,诚恳道:“在撞撞林时你愿意舍命救我……谢谢。” 他听后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这本就是我的职责,反倒是我……要谢谢姑娘为双双着想。”见我听后不解的神色,他继而解释道,“你对狐兄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 我听后一惊,瞪大眼睛问道:“他告诉你的?甚么时候?” “就在撞撞林——啊,姑娘有所不知,只要我人在撞撞林中,即便相隔很远,狐兄依然可以同我……嗯……同我……”宋冰一时不知要如何措辞,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话道:“以思绪交谈?” 宋冰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也不算是交谈,更像是他将思绪灌入了我的脑中。我记得刚刚相识那一年,有一阵子我与双双可以同他们兄妹在脑海中对话,可突然有一日,我们只能听到他们,他们却再也感受不到我们的思绪了。不过,有几次在危机时分,他们听到了我们的呼救,才得以及时赶了过来。” “怪不得……”心中的一个疑问突然有了答案,我看他难得多话,便趁机追问道,“我与皇甫演,就是将那几个杀手灭口的那人,我与他见面时,你还在林中,对不对?” “嗯,狐兄告诉我,林外那人不是坏人,他会送姑娘回来,要我放心。”宋冰点头,“我回到堂口不久,就看到莽哥与镇平大哥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是白先生醒了,让他们到堂口找帮主去撞撞林一趟。我将撞撞林遇伏的事又同他们二人讲了一遍,帮主想了想,还是带着他们去了,最终将那四个杀手的尸身运回了堂口。” “你同他们说狐仙的事了?”我好奇道,心中想象了一番不疼听到此事后的表情。 “没有……我……我说谎了……”宋冰满面愧疚,说话间便低下了头。 “哎,你不必这样,若是同他们说了实话,也许不疼反倒觉得你是在说谎,这样岂不是徒生枝节了么!也幸亏你没有多说,否则就莽哥与不疼的脾气,还不得一路循着车辙追打过来啊!”想想便是一阵胆寒,我不禁抖身摇头,想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开。 宋冰并未回话,看来并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我见状只得轻轻一叹,拍了拍他的肩头,便转身向自己的房门走去。 第二日一早,我同莽哥、镇平一起出门去置办些细食瓜果,宋冰要替双双换药因而并未跟着,小白则算是在“闭关”调息,也留在了家中。归家前我特意去路边食肆包了四只烧鸡以供我们几个人拆拆分食,权当是午饭了。 不知不觉间天幕已垂,待小白穿戴整齐后,我们便动身前往孤芳阁。我以为只有我与小白二人,迈出大门的那一瞬笑嘻嘻地握住了小白的手,哪知身后突然传来两声轻咳,一回头,莽哥与镇平正跟在我们身后,镇平倒是人如其名,镇定平静,莽哥则避开了我的目光,抬手搔了搔头,面颊微红。 “我都没有脸红,你脸红甚么?!”瞪了一眼莽哥,没有放开小白的手,小白则是嘴角含笑,任我牵着他向前走去。 依旧是由甜歌儿引我们自侧门进入孤芳阁,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又有小白在侧,不过是孤芳阁的一段游廊,我却觉得如同仙境。走到饮月亭前的石阶时,身后的莽哥与镇平早已不知所踪,抬头向亭中望去,沈玄丘不知在说些甚么,落汀在一旁倾心聆听,满面藏不住的温柔笑意。这是我第一次自落汀脸上看到如此会心的笑容,此时此景令我蓦然有感:落汀正如同一株昙花,月下美人,绽颜献韦陀,莞尔为知音,而沈玄丘,正是那个对的人。 “……那时风云变色漫天黄沙,只有那孤零零的一棵枯树若隐若现……”石阶登到一半,便听沈玄丘的声音传来,看来是在同落汀讲他巡视各地时的见闻。 “他们到了。”落汀抬眼时正巧看到了拐出一旁山石的我们。 沈玄丘一直侧身对着亭口,讲故事又在兴头上,落汀开口时才“啊”的一声回头,随后立即起身迎了过来:“白先生!……小兄弟!”见我一身女装打扮,他竟咬住初遇时的我的窘况不放,用来开我的玩笑。 “哼,我看在落汀姐姐的面子上,不同你计较。”我对他翻了翻眼睛,草草抱拳推了推手,便小跑到落汀跟前,抢了沈玄丘方才的位置坐下了。 落汀为我斟了一杯酒,我接过时对她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你先不要急着对我挤眉弄眼,”落汀本已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来,隐隐透着担忧,“我看白先生面色透白,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大夫说了,好好静养几日即可。”我啜了一口酒,一股辛辣穿喉而过,我不禁缩作了一团。 “青山发帖后才来找我,我本想请他换个日子递个新帖子过去,却得知白先生应帖的消息,想着身子应是康复了,可我难免还是有些担心。” “青山?”我的注意却被这两个字给夺去了。真好!有甚么能比一对璧人终成佳偶更让人愉悦欣慰的呢! “我真心替你高兴!”我不由得起身举杯,一仰头便将整杯酒喝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平日里吃酒都是浅尝辄止,如今一口灌下的结果自然是一阵暴咳。 “芽芽!喝酒不要这样急!”小白闻声快步走到了我的身旁,抬手抚上了我的后心,边替我顺气边数落道。 待我稍缓后,才发觉此时亭中四人全都站着,凑在了圆桌的一侧。天上池中一对月,亭中桌旁两双人,此情此景突然令我觉得有些好笑,更觉得欢喜心安,不禁“咯咯”地笑出了声来,随后对落汀道:“我也真心替自己高兴。” 本以为沈玄丘请我们吃酒只是好友间的小聚闲聊,谁知他竟有一个惊人的好消息——落汀就要赎身从良了! “孤芳阁肯放你?那老鸨……嗯……阁主!这里的阁主同意了?”一句话问得断断续续的,我却并非故意,事到如今,这个孤芳阁依旧是神秘莫测: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却从未看到真正管事的人现身。 “我想,那位更愿意被称为‘阁主’。”小白突然开口道,奇怪的是,这话听来并不像是对在座的我们说的。正在此时,有脚步声自石阶下传来,伴随着奇特的“笃笃”声越来越近。 突然,一个声音自山石后传来: “白先生好耳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孤芳有主名玗璃 男子低沉而轻柔的嗓音十分动听,令我很是好奇这声音的主人是个甚么模样。我不禁死死盯着那块遮挡视线的山石,岂料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个紫衫女子,我愣了愣,随即才瞧见她身后那片鸭卵青的衣角。定睛再看,这女子虽然漂亮,却不及落汀般姿容倾城,可一双美眸灿若星辰,上扬的眼尾暗含三分忧虑,足以引人心摇旌荡。 正在我暗叹之时,女子突然侧身一让,将她身后的身影露了出来。顺着衣角向上看去,一身淡雅外衫,手拄九节筇杖,胸前几缕散发,最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绝美的面庞!垂散的黑发只取了额侧两股束于脑后,使我彻底呆住了:这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方才说话的真是“他”么? 我一直坚信孤芳阁阁主定是位超凡脱俗之人,却从未想过以容貌相之,而如今……我又瞧了瞧那紫衫姑娘,只见她脸上忧虑更深,暗想道:“她难不成是在伤心自己没有个男人长得美么?!” 然而,当这个男子提杖抬步踏上石阶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她究竟在担忧甚么——如此惊为天人的人物,却是个跛子!越美的事物,它的残破越让人揪心与忧惧。短短一段石阶,他走得直令人心碎,筇杖触地,身形倾顿,每每觉着他将要摔了,他却都稳稳迈出了下一步。紫衫姑娘跟在他身后,满面痛惜地看着他前行,双臂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去。 正在此时,男子如同未卜先知一般突然开口,低沉柔和的嗓音饱含警告之意:“你若扶我,我绝不会帮你。” “……”女子讪讪地收回双手,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待男子在桌前站稳时,我们一桌四人都有些愣神,还是小白最先有了反应,循礼自报了家门。我们剩下三人这才各自回神,沈玄丘刚刚拱起手来,却被那男子抬手止住了:“沈官人不必了。”随后便在身前的石凳上坦然地坐下了。 众人尴尬无语之际,他突然侧首:“你还不过来?” 那紫衫女子这才“啊”了一声,快步上前立在了他的身侧:“赤岩,顾紫怜。” “孤芳阁,阁主。”那男子突然饶有兴致地开口道,惹得那紫衫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有些惊讶,本以为这女子很怕他,这一笑却证明是我想错了。我转念又想,我与小白不也是如此么?!他能管住我,不过是因为我乐得如此,真正有约束之力的,只有自己。这二人难道是恋人?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小白问道。 “孤芳阁,阁主。”还是以同样一句作答,男子拄杖的右手以指腹一下下地轻触杖头,一派淡然闲适的模样。紫衫姑娘听后翻了翻眼睛,却依旧没有出声。 “你没有名字么?”我一个没忍住,开口问道。 “这东西我自然有,而且不少。”他缓缓抬眼看向我,深幽的目光令我肌生粟栗,“我只是不想告诉你们罢了。” “……”我听后一时语塞,只得干瞪眼瞧他。 我转头看向落汀,用眼光询问她可认识此人,落汀怯怯地瞄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对我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落汀如此胆怯小心过,也是,她也不曾见过孤芳阁阁主的真容,如若这位容色奇绝的公子真是阁主,那便是掌控着她的命运的人啊! “你说你是阁主?你要如何证明呢?”我悄悄握住了落汀的手,对那男子正色道。 “白先生?”他并未回我,而是看向了小白。 “方才说话的工夫,饮月亭方圆百丈内的孤芳阁高手全部撤远了。若非听从了阁主的差遣,他们绝不会擅自离岗。”小白解释道。 “姐姐!看来他真是阁主,你是不是拜见一下?赎身总归是他说了算的事。”我心想识时务者为俊杰,便悄悄凑近落汀耳语道。 “拜见就不必了,本就不是甚么大事。”那男子轻轻一笑,显然是听到我方才的话了。我不禁瞠目结舌,难不成他也耳力奇佳么?! “阁主愿放落汀归去?!”一旁久未言语的沈玄丘突然开口问道。 “那就要看这二位的意思了。”男子抬手指了指我与小白。 “他们?” “我们?” 我与沈玄丘异口同声。 “白先生,睚眦女,接了她这单生意,”阁主侧了侧头意指身后那个叫做顾紫怜的女子,随即正首向落汀轻抬下颌道,“我便放她走。” “害人的事情我们不做!”我瞪眼道。这人简直就是在威胁我与小白,枉我方才还为他可惜了一番! “喂!我自然知道你们二人做事是甚么规矩!否则何必大老远从赤岩跑到这个热死牛的鬼地方来!”顾紫怜上前了两步,双手按在石桌上也对我狠狠瞪眼,最后还嘟囔了一句,“小人之心!” “我小人之心?!你们二人拿落汀姐姐的自由作筹码威胁我们,还敢说我小人之心?!”我一时间气血上涌,松开落汀的手来,想要绕过小白与沈玄丘同这个紫乎乎好好理论一番! “芽芽。”却被小白拉住了。 紫乎乎突然有些窘迫,随即蓦地指向了美貌阁主:“威胁你们的是他!” “威胁?”男子瞥了顾紫怜一眼后淡然开口,随即顿了顿,以目光一一扫过庭中的五人后继而道,“当初投奔孤芳阁,是她自己的抉择,她需要此处庇护,本阁也需要她的才色,实属公平交易,我从未强迫于她。如今她心有所属,我便要感怀她的多舛命途做个老好人放她离去么?你一个局外人,妄想以自己的那一分微薄善意束缚我,究竟是谁在威胁谁?” 我听后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终于挤出了一句“我不是局外人”来,却已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气势。 “哦?你是姓尹,还是姓孟?”他偏头淡淡一问,在我心中却如平地惊雷!就在此时,小白握住我手腕的手暗暗施力,随后便听他开口道:“好,这单生意我们接下了。” 我与顾紫怜同时惊讶地看向了他。 “很好,”美貌阁主听后撑桌拄杖站起了身来,“沈官人与落汀姑娘随我来罢。” 沈玄丘向小白郑重施礼道谢后,便拉起落汀的手向亭口走去。落汀在石阶拐道处停下来看向了我们,见小白对她轻轻颔首,她才舒了一口气,也跟着点了点头。我虽是一头雾水,但是小白既然如此淡定,我便只好对落汀笑了笑,让她放心。 “你们这是在对甚么暗号么?”紫乎乎突然探身到我与小白面前,眼中满是好奇。 “说罢,甚么仇甚么怨?”我终于得了机会坐了下来,一边提壶倒酒,一边没好气地问顾紫怜。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仇还是怨,还是别的甚么……”我听后本想发作,可看她愁容又现不像是玩笑的样子,才忍了回去。 “那你——”我正要继续问她,在我身旁坐下的小白突然拍了拍我的手,道,“让顾姑娘先说。” 我不情愿噤了声,瞪了瞪顾紫怜,示意她可以开口讲她的故事了。谁知她却指着我对小白感叹道:“哎,她可真是听你的话!” “嘿!你这个紫乎乎!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我气得拍了拍桌子,“你到底说不说?” “紫乎乎?”她对我瞪大了一双媚眼,提高了声线道,“你这个小心眼!” “呵,我就是小心眼!”我冷哼一声道,“你也知道我在道上的名号,‘睚眦必报’,没听过么?!” “芽芽!”小白也提高了音量,我转头埋怨道,“她这样讨厌你为何不说她?” “在这世上我只愿管你一人,不愿意么?”小白柔声道,眼中却是狡黠的笑意,“不愿意也来不及了。” “你——!”我瞬间羞红了脸,在桌下用膝头撞了撞小白的腿。顾紫怜同时发出了“嘶”的一声,身子抖了抖,以一脸腻歪嫌弃的表情看着我们。 “姑娘请讲。”小白便在此时收了笑意,抬手对她道。紫乎乎一时间有些发愣,抑或是在思索,总之,我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才听她缓缓开口。 “家中为我定了门亲事,我不情愿,最终逼不得已便逃了出来。不过,倒不是因为我爹娘不通情理,而是我不知要如何同他们说,那个令我倾心多年的男子,只在我梦中出现过。这次离家,不只是逃婚,而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一定要找到他!” “你是说……你爱上了梦中的一个人?但是在现实中,你从未见过他?”我蹙眉道。 “对,不可思议是不是?我问你,你做过的梦中,除非是相识之人,否则陌生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对不对?而且极少梦到同一个陌生人,对不对?”顾紫怜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思索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可我从五岁起,几乎每日都会梦到同一个人,我长大了,他却从未变过。有时他草草留下几句话我便醒了,有时候一夜长梦与他相伴,同一个人,不同的事,不同的对话。然而每年夏天的这个时候,接连十天,我会不断梦到同一个场景:那是个战场,他身披战甲,四周尸身遍地,有人大喊了一声‘放箭’,随后便是万箭齐发。他虽持剑阻挡,却终究难敌箭雨……第一根在这里,”顾紫怜眼中已泛起了泪光,左手微颤,抚上了自己的左肋处,“第二根在右肩……第三根在左腿……所以他站不住了,跪了下去,胸口便又中了两箭……即便如此,他依旧拼力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可是……那根箭还是击中了他的右眼……他终于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泪已满面。我未曾料到会听到这些,不知该说些甚么,无助地看了眼小白,他也只是对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顾紫怜才又睁开双眼,继续道: “小时候我太害怕夏天了,我厌恶蝉鸣,厌恶荷花,厌恶满眼的浓绿,因为它们只会将梦魇衬托得更加腥红。起初,娘亲以为我只是十分畏热,后来,爹爹认为我是被宠坏了,太过娇气,将我责骂了一番。自此之后,每当十日惊魂之际,我不会再去找爹娘哭闹。再后来……再后来,我长大了,我开始期待每晚的梦中相会,他会带我骑马,会送我野花,会替我熬药,会陪我聊天,也会同我生气和我吵架……啊,他还会唱歌给我听,可实在是太难听了……”她说到此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却又逐渐冰冷,“十一年,他陪伴了我十一年,可这算甚么?每年,我都要经历那地狱般的十天,我不再害怕,而是绝望,我知道他最终死了,可我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是我前世的羁绊么?是我负了他么?还是我害了他么?所以他每年都要在我面前死上十次,箭箭诛心,让我受尽煎熬么?” “你说,每年这个时候……”我轻声开口问道,“所以,你这几日,又在做那个梦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黯然的双眼突然一亮,整个人又有了精神,“这便是我相信他的原因!” “他?谁?”我茫然问。 “就是刚才那人,这儿的阁主。”她伸手向下指了指。 “他把你的梦境封住了?”小白突然问道。 “算是罢……”顾紫怜想了想,才颔首道,“他说,他只是帮我将心中的无形之眼闭上了,见到你们后,是否选择睁眼,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虽然不是很懂,可我信他!” 我听后不禁嘟囔道:“他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帮你?” “我自然也这样问过他!他说这事不该他出手,帮不了我,但是——”顾紫怜突然神秘道,“他说愿意带我来碧水城静候可以帮我的人出现!” 我登时脑中轰鸣乍响!一切都是他的计划罢!他知道尹家,知道孟家!是从芒城收到不疼的来信开始?还是更早? “他究竟是谁?!”我不禁高声喝问顾紫怜,一旁的小白却一直蹙眉不语。 顾紫怜被我吓得缩了一缩,沉吟了一瞬,突然抬头对天道,“喂,我既然诚心拜托人家帮我,说话总不能藏着掖着,我要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们!” 我不禁跟着抬头,却只看到了饮月亭的天花。正在寻思她这是在发甚么疯,却突然听到了两声哨响,顾紫怜听后一笑,对我们道:“我是在赤岩遇到的他,只知道他定居碧水城,没有姓氏、自称玗璃:似玉美石的那个‘玗’,琉璃的‘璃’——玗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顾家千金尹家女 看着顾紫怜对天言语,看着她慢慢说出“玗璃”这个名字,我突然对此情此景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情形……就好像撞撞林!孤芳阁于这个玗璃,应该就如同撞撞林之于狐兄罢——由自己完全掌控的一方天地,有自己的规矩,按自己的喜好。想想可真是令人羡慕,而这种“呆子,你不得不被我牵着鼻子走,因为我知道的比你多、能力比你强”的气势常人难有。这个玗璃难不成也是个甚么仙么? 紫乎乎见我们二人各自沉默无语,便继续道:“他做事从不讲原因,更不会解释他是如何知道那样多的隐秘的……起初确是令人烦扰,不过久而久之也就罢了。对我来说,终究是想要办成的事情比探寻他的身份要重要得多。你们不妨这样想:既然许多事情都是他暗中促成的,那么赤岩一行也许会让你们得到甚么有用的消息也说不定呢!总归他是不会害了你们的,他若有害你们的心思,早就动手了,才不会等到今时今日。” “哼,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心中依然有些愤然,“凭甚么我们要受他牵制?况且,说甚么不会等到今时今日?那是我们如今还有用,若是你的生意了结后他就杀人灭口怎么办?” “你要如何对他设防?也说来听听?”顾紫怜一脸揶揄,更带着几分不屑,最后五个字说得阴阳怪气的。我张嘴正要反驳,才突然明白她那怪异表情中的深意来——我方才的话,玗璃都能听到!我不知所措地看向小白,却发觉他已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这人也许真是神仙也说不定呢!因为坏了皮囊,回不去天上了,就只好在人间继续祸害了!”顾紫怜边说边笑,神态很是轻松,完全没有了之前讲述梦中男子时的痛苦悲切。 “喂!他能听到!”我压低声音怨她。 “我就是说给他听的!我这是帮你,让他高兴高兴,也许就不会卸磨杀驴了!”她戏谑道。 “你这人——” “我们需要些时间筹备一番,暂定五日后启程前往赤岩城,姑娘意下如何?”小白突然开口打断了我与紫乎乎的口角。 顾紫怜愣了一瞬,才道:“啊……好!” “等等,你不是说对梦里那位一无所知么?为甚么要去赤岩?你若是被家里人捉回去了,我们要怎么办?白白过去一趟么?”我插话道。 “因为……他身死的地方……”顾紫怜的脸色瞬息间变得十分苍白,虽然总忍不住想要同她斗嘴,但在她悲恸时,我也会不禁替她心伤,“我认识那个地方,那是赤岩城西郊的一片荒野,名叫峦山抱,此地正如其名,峦丘山脉在此处弯折,两道支脉向外延伸,如同环抱住了中间的旷野——我不会认错的。” “你去过那里?”我好奇道。 “五岁那年,我们一家外出踏青,爹爹听闻那里野花遍野十分壮观,便改道绕行去了峦山抱,也就是自那日起……”顾紫怜面带苦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中又生一问:“十一年的梦境,你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么?” “我说了,这是梦。有时在梦中,即便是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你也会觉得理所当然罢。当然,现在看来,这些更像是一些久远的记忆……小时候,他每日入梦的时间很短,大多时候都只是对我笑,然而,随着我慢慢长大,心智逐渐成熟,他与我也逐渐熟络了起来……一……一年前……”她突然一阵支吾,面色绯红道,“我们成亲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良人,既是如此,我又如何再嫁!” 成亲了!她在梦里成亲了!我突然有些理解她的苦闷了,这样的事情,她要如何向爹娘开这个口呢?最耐人寻味的是,这梦境是循序渐进的,在潜移默化间,将两个人相处的往昔由浅至深地注入到了她的脑海深处。太像了,这感觉太像以洞悉镜窥探他人记忆时的感觉了!怪不得玗璃要她在碧水等我们,他想让我们用洞悉镜,帮顾紫怜将她的梦中郎君给找出来。 可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对我们又会有怎样的影响?我看了看小白,从他的眼神便明白无需多言,他已打定主意要帮她了。可我心中难免郁闷,毕竟是受人牵制才会有赤岩城一行,想至此处我不禁又瞪了瞪顾紫怜: “好了,你就要得偿所愿了!可以放我们走了罢?” 她并未理我,而是问小白道:“不知五日后何时启程?在何处相见?” “便在正卯时分于城口相会罢。姑娘意下如何?” “好!”顾紫怜干脆答道,随后敛容正色,分别向小白与我躬身施礼,“紫怜为此事焦心已逾十载,先前若有冒犯实数无奈,还望二位不要怪罪。” 一言一行皆是严整端庄,没想到她竟有这般大家闺秀的风范,我一时间有些愣神。 “姑娘言重,”小白倒是气定神闲地同她客套,“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这个玗璃究竟是甚么人?”离开孤芳阁后又走了一阵子,我才放心开口道。 “如他所言——孤芳阁,阁主。” “我在同你说正经的!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方才顾紫怜说得十分明白,这个玗璃早知道我们会来碧水,他以落汀作为诱饵将我们引了来。孟莫尹三家齐聚于此,如今又多了一个来自京都的皇甫演,再添上撞撞林中狐仙的这档事……呵,我可不信碧水是个甚么风水宝地,只不过这里落了个孤芳阁罢了!”我一股脑地将心中的想法一一道出,这几日的事情本如散珠,今日终于碰上了玗璃这条串珠的线! “正是因为发生了这许多事情,我才确定此人……呵,我才确定他无意加害于任何人。”小白在说到“人”字时略略停顿,我登时心下一震。 “你也认为,他不是……他是……”我本想说不是人,却又觉得别扭,只得改口,“神仙?” 小白深深看了我一眼,并未回答,反而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落汀在碧水定居,不疼的追查才会有结果,才会有寄到芒城的那封信,也正是因为这封信,让石云暴露了身份。之后虽是一波三折,但终究还是从落汀那里得知了神器的秘密。莫老四是被我请来碧水的,至于皇甫演……他确是一个变数,不过,既然狐仙信他,暂时便不必太过在意。所有事情都直指孤芳阁,你不觉得,孤芳阁就如同落汀给我的那个锦袋么?” “你是说孤芳阁是个障眼法?”我惊奇道,脑中突然茅塞顿开,“对啊!孤芳阁这样深不可测的地方,扎眼的人物即便齐聚于此,也是如同一条死巷,查不出甚么有用的东西来。看来这个玗璃,倒像是个坐山观虎斗的闲散人。我们步步为营胆战心惊的一路走来,在他眼中不过只是一出戏罢?”我越说心中越是五味杂陈,对玗璃既有怨怼又有艳羡。 “这样说倒是有些冤枉他了。他若只是冷眼旁观,理应站得更远才是,如今却将矛头都引向自己的孤芳阁,在我看来,反倒是‘巧者劳而知者忧’——能者多劳呢。”语毕后,小白回首向身后看去。我与他先后回头,惹得跟在我们身后的莽哥与镇平也随着回身张望。循着小白的视线一瞧,明朗月色下,一片屋舍鳞次栉比,远处却有一座华楼兀立于其间,灯火通明,却犹如海市蜃楼。 “小白?” “公子,怎么了?” “白先生,可有甚么不妥?” 本以为小白只是突然有感回头瞧上一眼,谁知他却迟迟没有动作。莽哥和镇平见状也凑上前来询问究竟,小白却抬手止住了我们的询问,将大家引至街边站成一列。正值我们三人满面茫然之际,我猛然间听到轻微的马蹄声。蹄音渐近时循声望去,只见自来路方向的街角处转出了一匹飞驰骏马,一时看不清马背上坐着甚么人,远观衣着大略识得是一男一女二人。 “是他们!”看清来人时,我不禁惊道。 沈玄丘在不远处勒马徐行,停下后率先翻身下马,随后再将落汀自高头大马上托扶下来。沈玄丘这回倒也免了场面话,开门见山地道出了骑马追上我们的原由: “阁主已经许了落汀赎身,只要求我们即刻离开孤芳阁。可我此行宿在他人府中不便带落汀同住,一般住家客栈又不能全然放心,只好拜托河洛兄,可否让落汀借住两晚?” “两晚?你们后日就走?”我惊讶道。 刚刚才同小白一路分析各路人马齐聚碧水的境况,如今却是聚也快散也快,前一刻还在一处吃酒谈天,后一刻便是天涯各路。 “我巡视此处已逾半月,也该离去了,因而焦急落汀赎身之事,却未料到会给二位带来麻烦,还请你们原谅!”沈玄丘说罢向我们作了一个深揖。 眼见落汀也要跟着行礼,我即刻迈步向前拉住了落汀的双手:“让他这个士大夫将礼数做全便是,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了。我们也多待不了几日,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临行前还能有同住的缘分,真好!” 晚风挟裹着丝丝凉意,十分舒服,我们一行人因而刻意慢行,迈入院中时已将近子时,宋冰显然早已睡下,倒是没忘在堂间替我们留了油灯一盏。宋冰将变回狐狸的双双安顿在自己的房中以便随时看顾,这便空出了双双那间屋子以供落汀安宿。 一夜多梦,睁眼时天还未亮,究竟梦到了甚么却不记得了。突然想到了顾紫怜,有些“梦境”她怕是想忘却忘不掉罢?心中不禁替她心酸,这股诸事由不得自己的无力感我感同身受。扪心自问,若是平日里遇着了她这般怪异有趣的生意,我定会二话不说,立即承接下来。罢了,一味纠缠究竟是谁威胁了谁并无意义,事已至此,总不能和她一路吵到赤岩城去。 此时已是睡意全失,我索性起身,一番洗漱后有些饿了,便想着去厨间弄些吃食。正在厨间翻找时,我突然听到院中有浅浅的言语声传来,向外探头一瞧,原来是落汀与怀抱双双的宋冰。二人各自站在房门前,落汀将长发简束于后,粉黛未施的面庞清秀柔美,一旁的宋冰则是双目圆睁,一副惊讶的样子,正在此时,他怀中的狐狸转了转头,露出了脸来,半眯的眸子睁了睁,随即又眯了起来,再次埋入了宋冰怀中。 “啊,你还不知道呢!我们昨日回来时你已经睡下了。”我出了厨间走到他们二人身侧道,“落汀姐姐要在此处借住两晚,便让她宿在双双房中了。” “哦,好。”宋冰讷讷道。 “双双姑娘?”落汀看着我与宋冰,疑问道。 我们二人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见狐狸双双抖了抖一对尖耳,应声转过了头来,依旧是半眯着惺忪睡眼的模样。四下里一片静谧,狐狸双双突然瞪圆了眼睛一怔,应是回过了神来,转了转漆黑的眼珠,瞧了瞧落汀又看了看我,随即双眼一闭藏回了宋冰怀中,独留宋冰不知所措的立在我们面前,看得我几欲笑出声来。 “啊……”落汀突然出声,顿了顿又道,“多谢了。” 我本在心中暗暗措辞,寻思着如何将此事简单讲给落汀,却忘了落汀本就冰雪聪明,看她面色便知她已明白宋冰怀中的狐狸就是双双了。 “……姑娘客气了。”宋冰依旧是一脸懵怔。 蓦然间传来“嘭嘭”一阵门响,力大且短促,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究竟是谁这样早跑来“砸”门? “我又做梦了!”门外竟然是满头大汗气喘不止的顾紫怜! “你……跑来的?”我惊讶道。 “落汀姑娘也在这里?”依旧是不答反问。我实在懒得同她多费口舌,转身向堂间走去,任她自己进门。 大堂之中,我与顾紫怜、落汀三人围桌而坐,一时间无人出声。 “落汀姑娘姓尹?”顾紫怜冷不防突然开口向落汀问道。我不禁心中惊异:她是如何知道落汀的姓氏的?随即才想起来昨日在孤芳阁时玗璃那句“姓孟还是姓尹”的反问来,顿觉自己这几日一惊一乍的,脑子都跟着迟钝了。 “是。”落汀答道,脸上挂着恬淡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顾紫怜。 “可是随父姓?” “她自然是随父姓!你这是甚么怪问题?”我见她越问越怪,不禁插口怨道,谁知一旁的落汀听后面上笑意顿失,眼中散出几分警觉来。 “姐姐,怎么了?”我问。落汀并未答话,只是静静看着顾紫怜,像是在等她的下文。 “凉州尹家?”等来的却又是一问,落汀与我听后惊诧更浓。 “顾紫怜!有话快说,作甚么这样吊人胃口?”我蹙眉道。 她听后对我怒目而视,接下来便说出了一句令我目瞪口呆的话来: “我们尹家人说话干你何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知尹秘,魂出窍 “你……?”落汀听后同样吃惊,然而与我不同的是,瞧她面色,应是猜到了些甚么。 “我是长女,本应随我娘姓尹,却因顾家宗族长辈的反对只得作罢,倒是因此免去了一个麻烦……啊,我指的是五年前的大案。”顾紫怜看着落汀顿了顿,才继续道,“玗璃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昨日他提及了孟尹两家,四件古镜的传说流传甚广,我自然有所听闻……虽有几分犹疑,可我思来想去,都觉着你应是尹氏本家人。” “你没有猜错,我是凉州原节度使尹湍舟之女,尹洛婷。” “豫州赤岩城,顾紫怜。尹姐姐叫我怜儿便是。”紫乎乎倒是个自来熟,就这样顺水推舟地改了称呼。 “好,怜儿。”落汀对她笑了笑,随后道,“我曾听爹爹提起过,尹家另有母系一族,百年间虽因婚嫁而散落各地,可这一支脉的族谱却比本家还要完整。” 我正要问顾紫怜她为何本该随母亲姓氏,落汀一语倒是说出了答案。脑中突然闪过那日在镜中境里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来:“殒生镜原本是尹家赠……商家……” 当时我并未仔细琢磨,断断续续间只注意了“尹家”与“商家”,现在再想,落汀应是在说,殒生镜原本就是尹家的!商家并非是托付,而是归还!四件神器中只有殒生镜如此不同,相关人等又被君霆如此紧追不放,我蓦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尹家从不是甚么第五个家族,它很可能是最初的那个! 想至此处,我连忙向顾紫怜问道:“玗璃阁主和尹家可是有甚么渊源?” 昨日归家路上小白说玗璃是“能者多劳”,今日再看,反倒觉得他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孤芳阁来,并非是为了甚么大义,而是自有目的。 “你也这样觉得?我最初开始信他,正是因为他知道我按族规本该姓尹。此事虽然不是甚么隐秘,可娘亲与顾家宗族绝不会随意向外界透露此事。如今再加上尹姐姐的事……”顾紫怜原本很有兴致,可说着说着却变成了一脸惆怅,“唉……我本是有求于人,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一路走来有许多疑惑,我都没敢开口问他。”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既然已经答应了你这桩生意,便先以你为主好了。啊,你说你又做梦了?你那‘心眼儿’睁开了?” “甚么心眼儿!是‘无形之眼’!你不要乱说!”顾紫怜恶狠狠地瞪我道。我心想,这回我可真是冤枉,昨日她说了那么多话,我只依稀记得“心中的甚么眼”,脱口便问出来了,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定是以为我在故意戏弄她。 “好好好,无形之眼,无形之眼!”我顺着她道。昨晚睡得不安稳,今日又起得这样早,我已是头昏体乏,实在是没有力气同她争执了。 “你们可真是对冤家,话不过三句就要斗起嘴来。”落汀在一旁忍俊不禁道。 “谁和她是冤家?!”我和顾紫怜异口同声道。这场面实在诙谐,落汀扑哧一声笑出来后,我们二人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继续聊罢,起得这样早一会儿要饿的,我去厨间简单做些吃食。”止住笑意后,落汀起身道。 “真是劳烦姐姐了!”让客人下厨实在没有道理,可紫乎乎一副着急的模样,我心想着早说早了,等送走了这尊大佛,午膳一定要请落汀到城中酒楼大吃一顿。 “说罢。”目送落汀进了厨间,我才看向顾紫怜,不情愿道。 “可否请白先生……?”她面带歉意问得犹疑。 “他之前生病,这几日本就有些嗜睡,你又来得这样早……”我看她眼中满是期待,终究没有忍心再继续埋怨她,叹了一声后,我对她道,“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叫他。” “多谢了。”难得听她对我说出甚么中听的话,我不禁弯了嘴角,志得意满地掀帘向里间走去。 看到榻上沉睡的小白时,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刚刚我并非故意为难顾紫怜,而是真的在担心小白的身子。方才又是砸门又是谈天的,他却毫无反应,若按平日,小白此时即便还在睡着,听到顾紫怜登门也会瞬时清醒起身相迎——因为听觉太过敏锐,他向来睡眠短浅,稍有风吹草动便能知晓。 被作为孟家家主栽培的小白,绝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文弱。传世兵器与神功秘籍总是相辅相成的,好的炼造大师可以按不同门派的招式心法锻造最合适的兵器,而一件举世无双的兵器自然也会在冥冥中被特定门派的高手选中。 孟家手中正是因此藏有许多古籍神兵,小白自小便时常翻阅舞弄;当年他喘症方愈,孟爹爹便各处找人教他习武,以强健他的体魄。在外六年,他只染过一次风寒,短短三日便好利落了;重些的外伤也不是没受过,也都痊愈得极快,从未这样嗜睡过。 唉,任凭血肉之躯如何强大,对神力也是抵抗不得的。看那玗璃虽是个“神仙”,不也是残了一条腿么?真正强大的事物,多数都是来去于虚无间罢。 “小白?”我走到近前处唤了他一声,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并未回应。我抬高声音又叫了一声,依旧是毫无反应。可看他吐息均匀面色如常,又不像是昏迷的样子。突然想起他之前所说的“自己一直醒着,睡着的只是身子”,难不成,这几日的所谓嗜睡皆是如此? 我伸出一只手在他肩头,边推边叫他,依旧无声。看来,只得刺激刺激他,让他“回魂”了! “白日梦!” “傻子!” “呆子!” 毫无动静。 “莫朵朵!” “孟天涯!” “洞悉镜!” 毫无动静。 “小白~!” “小白~白~!” 我捏着嗓子叫他,自己都肉麻地抖了三抖,他却依旧毫无动静。 “孟天书!”我不禁探手掐了掐他的面颊,“你说你这人,平时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可你自家的神器怎么用都不清楚,还对自己下这么重的狠手,你这身子可不是得要和你抗议么?!” “唉……”我索性在他榻旁跪坐了下来,碎碎念道,“白先生,生意找上门来了!顾紫怜说她又做梦了,这么早就跑来了,还险些将门砸了,你不出去看看么?快起来用簪子戳戳她,然后就去用早饭,可不要让落汀姐姐白白当一回厨娘!啊,她还说她是甚么母系尹家的后人,本该姓尹的,看来尹家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重要……” 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我便抬头看向了他的脸,薄唇,挺鼻,长睫,浓眉,我不禁偷笑,心中暗想:“啧,这个俊秀的小白脸是本姑娘我的!” 眼光扫至他交叠于腹上的双手时,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右腕被靳大夫包扎的那样严实,还是有血迹渗出,虽已是干涸的深褐色,我依旧忍不住地心疼。我抬手轻抚他那只伤手,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安慰自己:“天书乖,不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放心,不会让你留疤的!” 正要起身真的替他吹上一吹,我的手却蓦地被他翻掌握住了。 “你醒了?”我转头看向小白,他微笑看我,眼中清明,绝非刚“醒”的样子,看来我没有猜错,“你这不会是烙下了病根,从此日日都要灵魂出窍一回么?” “真的吹吹就不疼了?”他不答反问,随即对我抬了抬右臂,语音轻快道,“还是同以前一样只是说来安慰我的?” “自然只是安慰一下!你当我是仙女么,吹一下就好了?顾紫怜还等在外面,我去打盆水来,你洗漱一番就快些出来罢。”我翻了他一眼,不等他回话便向房外走去,却忍不住嘴角含笑,没想到他竟有像小孩子一般撒娇的一面。端水回来的途中却觉得他方才的话听着哪里别扭……啊,他说“同以前一样”,可此次明明是我头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 “白先生他?”紫乎乎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这才发觉自己出神时按着习惯走了堂间,而非小白的房门。 “我替他打些水洗漱一下,随后就听你讲故事,你急甚么?”这个紫乎乎还真是急性子。 “啊?”顾紫怜先是一愣,随即挑眉坏笑道,“你们?” “我们怎么了?”我没好气道。我与小白在她面前从未避讳过,她突然如此惺惺作态让我很是心烦。 她瞪了我一眼,随后道:“我知道你们互相倾心,可没想到会有这般亲昵,古镜城民风都是这般奔放的么?在我们赤岩,伺候洗漱这等事情都是由妻子和妾室来做的!” “看你家不像是没钱的,难道用不起使唤丫头么?”我也瞪了回去,可出口那刻便知道说错话了,我这不是将自己比做了婢女了么! “我家的三娘原就是我爹的贴身婢女!”顾紫怜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还故意将“贴身”二字念得用力。 “你!”我一时气结,恨不得将一盆水泼在她身上! 她倒是机灵,见我手中端水满面怒气,即刻站起身来向远处退了退,才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不过是羡慕你们感情要好罢了。算我不对,你快将水端进去罢!” 我冷哼了一声后便走进了里间,却正正瞧见小白一张忍笑的脸。 “你还好意思笑!不管你了!”我将铜盆往桌上一放,转身便走。 回到堂间时,桌上已多了四碗凉面。我不禁叹了口气:本想着在落汀做好饭前就听完紫乎乎的梦境,好早早将这尊大佛送走,谁知这一番折腾后,早膳都上桌了,小白却还未准备妥当。 待他出来后,我们便围坐一桌用膳。他们三人皆是一副细嚼慢咽仪态严整的模样,我虽不至于像个粗野村妇,可与大家闺秀、贵族公子相比,还是差了许多,以至于这顿饭吃得我万分拘束。 饭后,落汀便回了屋中。瞧顾紫怜的样子,想来并未打算回避落汀,倒是落汀自己执意回房“休憩”。想想也是,她既然已将身上的重担托付他人,选择随着沈玄丘归去,心中定是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我——” “你——” 顾紫怜与我同时开口,同时止住,随后更是于同时补上了一句“你先说”。就在我们二人相顾讪笑之际,小白突然道:“你们都不必开口了。”并且边说边抬手将髻上的簪子拔了下来。 “白先生受伤了?” “你身子还没好!” 又是异口同声。 “小伤,”小白先对顾紫怜道,随后看向了我,“无妨。” 我听后张了张口,却又作罢,只是轻叹一声对他点了点头。小白这人虽然脾性温和,却也执着,一旦做了决定,便很难再改。 我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想要放下时壶口正朝向对面的顾紫怜,她应是以为我要替她斟茶,握拿起面前的茶杯向我递了递。我并未理睬,径自将茶壶放回了原处,随后把半满的茶杯推到了小白跟前。一套动作完成后,我才对撅嘴瞪眼的顾紫怜道:“这茶不是用来喝的。” “嗯?”顾紫怜一脸茫然,显然不明白我在说甚么。 “顾姑娘,你既然听说过神器之事,我便不再多加赘述了。总之,我手中有洞悉镜,可以探视你的记忆,这样比口述便利许多,但是需得取你一滴鲜血才可。当然,你若怕痛——” “皮肉之痛算甚么!来吧!”不等小白说完,顾紫怜便收拢双臂,齐齐向小白伸了过去,一副等待狱卒收监的样子,十分诙谐。 即便是早有准备,水雾腾起的那一刻,顾紫怜还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睁开眼时,我不禁在心中赞叹:远景缥缈,近景壮丽,好一副深秋美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山的醒目红叶,一片红云中嵌了星星片片的明黄,仔细再看,还夹杂了几分草绿与黛翠,向远看些,已有雾气缭绕,为远山添了一笔青灰,亦将岸边秋色衬得更加鲜亮绚丽;随后,才注意到红云怀抱中的那片湖泊,以及湖心处的那座孤亭。 湖心亭并不少见,但是大多设有回栏曲桥与湖岸相连,而眼前这一座精巧的重檐六角亭却孤立于湖中,非乘舟不可近。可是放眼望去,湖上一条船都没有。 “这下好了,几经周折到了地方,却被湖水阻拦了去路。”一个男子突然出声,虽是抱怨,语音却很慵懒。 “大不了下水游过去!”另一个男子答道,声音粗犷沙哑。 “二哥,三哥!”顾紫怜回头看向他们,犹疑道,“我……似乎有办法过去。” 两个男子长得有六七分相像,其中一人身形结实,肤色黝黑,瞧着便是个时常行走在外、身上有些功夫的男子;而另一位个子高些,相貌也更加俊秀,手持折扇的样子很是文雅。 “你能有甚么办法?”黝黑一开口,竟是与神情气质绝不相配的慵懒嗓音! “啊!”一旁的文雅兄长突然抬手向湖心一指,沙哑道: “那亭子里怎么突然多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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