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空予》 第二章 宫中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日光倾城,春日大片大片的阳光从天幕倾泻下来把作飞鸟状的琉璃屋檐照了个煌煌灿烂,那是种叫人不由眯起眼来金碧辉煌。 从两重垂花门过去的前院,那架瀑布般深深浅浅气势不凡的紫藤那边,一只青黑相间的小鸟儿像一颗石子样“唰”一下落在砚清阁镂雕精致的窗棂前,以与它娇小可爱样子极不相符的凶狠姿态用它嫩黄色鸟喙抢过阁里人手指间还带有血丝的肉块,整块吞下。 那是只白皙纤细的手,软玉般,可以称作柔夷了。她不急不缓地喂食,耐心又细致,仿佛是场修行。 她一连喂了几块肉才忽然抬手擒住那鸟儿的双翼,这无疑让鸟儿十分不舒服,它廝鸣着,挣扎不得便扭头啄向那只手,可那只手更快,在人尚未看清之际她已经一下捏合了鸟儿的喙:“总不长记性可麻烦了。”她轻叹着,又顺势把一小截纸卷塞入它左脚侧的隐秘细管中,“算了,这次便便宜你了。”之后一扬手将鸟儿放了。’’ 女人的目送它离开,直至消失在巍巍宫墙外,湛蓝天际间,方才缓缓收了目光。一旁的侍女已悄无声息地捧了玉盆、锦帕来,水波微漾,幽幽的香气温和内敛,她细细净了手,用帕子一根根地擦了手指,眉眼间很是淡然。 “主子,今日该赴淑妃娘娘的邀呢。”贴身女侍上前半步,尽职地垂首提醒道。 女人瞧了她一眼,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句,便向里梳妆换衣去了,再没有多余的言语动作。 雍王府,书房 “来了。”窗外翅膀扑簌的声音由远及近,苏嫣然目光一闪,快而不急地赶到窗边,推窗一手握住鸟儿从它腿上取了密件呈给书案后的男人。 那是个墨染山水画般雅致的男人,叫人见之忘俗。 他随手将墨笔浸入明如玉的薄胎白底天青瓷笔洗中,轻烟般的墨迹在水中丝丝缕缕地漫开,浓淡相宜,两条近乎透明的小鱼于帘子间泻下的一线阳光中在清淡的笔墨间追逐闪过,搅起一阵涟漪,光影浮动但很安静。 他接了软巾擦了手才展开纸条,却见其上如常地言简意赅,只书了一个“安”字,再无其他。他淡淡地一勾唇,转手又递给苏嫣然,而苏嫣然只扫了一眼就将其投入了正燃着水沉香的鹤形鎏金香炉,顷刻化为了灰烬。 “看来后宫不得干政,倒不是虚言,江南三道水患,饿殍千里,流民近万,朝中已吵疯了,后宫中却仍安好,半点风声不露,只不知这后宫中人是真不知呢还是假装听不见?” “她是顶尖的杀手,并非细作的材料。” 男人又提笔,唇边含了温和的笑,头也不抬地说着:“我让她替你入宫本不期望她能传给我什么惊天的消息,再者,我那弟弟可不是一般的有戒心呢,真让我知道什么隐秘,哼,我敢不敢信还未可知。” “殿下是在怪我苛责了?我可听闻姐姐这几月独得圣眷。” “呵,圣眷?嫣然,我倒不知你会信这些。” 男人笑着,因为他的气度样貌倒不让人觉得如何刻薄,反透出几分亲切的意思来,“算了,终归是时机未到,便是纵着她些又如何呢。”他最后笑着轻叹,像是没什么原则宠人的兄长或是夫君。 苏嫣然一笑,目光却沉了沉,抿唇不再言语了。 玉藻宫中,云嫔揪着帕子,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语气里全是些愤愤, “……姐姐你不是没见过砚清阁里那个狐媚子怎么勾人,入宫时也不过是个贵人,还多看在雍王殿下的份上,如今竟是个昭仪了 。自她入宫不过三日,陛下便许她不必日日请安,她竟真不请了。半点规矩不懂!姐姐你虽不是皇后,但如今皇后天天清休,自从入了佛音堂再没出来过,姐姐一直执掌凤印,她算什么?!给她脸了,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就该让她知道些天高地厚!,姐姐……” “好了,你说得累不累?喝茶吧。” 若说先前说话的人艳若桃李,现在这位便是素色的牡丹芍药,艳而不妖,雍容华贵却又端静大方,一句话说的慵懒随意,淡淡的,只是偏让人矮了一头似的。 淑妃和云嫔是一家出来的姐妹,自小一块长大,虽说不上多亲近却习惯了她的姿态,反而什么没听出来,喝了口茶水,接了句:“骂不喜之人哪里有累的时候,我便是……” “可我听乏了。”淑妃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把云嫔堵得死死的,云嫔正讪讪语塞间,一个青衣女侍疾步进来通报一声,道是,静昭仪到了。 淑妃红唇轻启道了一声:“传。”抬眼便见那人进来了。 是个清淡的人,半点不妖媚,眉眼生的极好,都恰好的位置,恰好的样子。乍看只是舒服,看久了却惊艳起来,像剔透的清水折射出五色的光。 她站在那里了,骨肉匀停,纤秾合度,一头青丝干脆地绾起,衬得那一张脸霜雪美玉般,眉不画而黛,唇色却是苍白了些但也是好看的。看着看着就不忍移眼,直陷入那双太沉静的瞳孔里去了。想想这几日的后宫,淑妃几乎快忍不住皱眉。 行礼、问安、赐坐,一套礼数两边都是半点不差的。 例行的场面话说了几个来回,未迟总算是落了座。 “不是我说,昭仪妹妹可真是稀客了,入宫这四月来,除去第一日,我这算是第二次见你吧?可不好怠慢了。来人,看茶。” 由于是一家的亲姐妹,云嫔在淑妃的玉藻宫中相当放得开,笑着就命人上茶。淑妃几不可见地憷了下眉,最终倒也没说什么。 宫中伺候的人向来教训得严,一举一动都是有分寸的,毕竟皇宫里的人也只有主子是人,奴才的生死不过是主子的喜怒,所以,奴才们都谨言慎行得很,可仍有出差错的。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静昭仪息怒,静昭仪息怒……” 茶是杯好茶,一两茶一两金的雪顶含翠,茶汤清亮碧绿,茶香怡人,想来入口定是好的,只是如今多好也全在未迟身上了,滚烫的茶汤一点没洒,分毫不差地落在未迟衣襟上,水迹暗下去,疼痛,热气和茶香一起腾上来,薄薄的衣料实在没什么阻隔作用,只粘在身上添了一分烫两分难受。 玉藻宫中几位先是微微露出一丝笑来,随即又皱起了眉,因为未迟太冷静了,她根本没动,连微微的皱眉也多半因为是对人的不悦,是以与她们所预料的相差甚远,实在不尽人意。 “息怒?”她的声音轻而冷,但听不出有什么怒气,像是冬日里的雪,竟然给人以一种温柔的错觉。 她低头直视女侍的眼睛轻轻摇头,“我没有生气,你是玉藻宫的人,你出差错丢的是玉藻宫的脸,我不缺一件换的衣服,但……”之后的话她的目光越过其他,盯着淑妃继续说:“阖宫上下,乃至朝中看向玉藻宫的人并不少吧?” 话音才落,淑妃的脸色便沉了一沉,目光从慵懒化为锐利,从未迟一直扫到还跪在地上的宫人,女侍大着胆子抬头瞧了她一眼,浑身一颤,原眼中的那丝得色退的干干净净,唇色化为煞白。连求饶也不敢了,只待淑妃一挥手就赶紧退下去了。 “先才说昭仪妹妹是稀客,想是宫人紧张了,还请妹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妹妹无事吧?”云嫔掩住了不悦,开始打圆场道。 “无碍。”未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答道。 无碍自然是无碍,虽这事放在京中贵女身上是能哭半个月的丢脸大事,,但于她实在算不上什么,再者,云嫔说这话时话里话外何止是暗示,简直是明示了,未迟又从没有怯懦退场的时候。只留下见招拆招罢了。 “那就好,虽则我们宫中没有妹妹可换的衣物,但我一时还真舍不得妹妹走,即无碍便再留一留吧。” “此次是我们玉藻宫的人失了礼数,我作为玉藻宫的主人便向妹妹陪个不是,来人,将陛下前几日赏的核桃给静昭仪取上一筐来。” 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好核桃,是不是皇上赏的不清楚,只是京里街头巷尾小贩的木车里决计难挑出这么个小壳硬的核桃来,仿佛就只是为了为难人生的。 “请吧。”淑妃笑着却连抬手都奉欠。未迟微一挑眉,颜色不变,伸手取了两个,五指并拢,似乎也并没有怎样用力,两个核桃却已连壳带肉的碎成了一堆黄豆大小。 “是好核桃,只是我似乎不太会剥。” “那就多练练,总会熟的,琦月,再给静昭仪取一筐。”淑妃先是一惊,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根本没叫人看出她的变化来抛去为人品行不提,心气胆量是真真过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三章 所遇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听——听见了吗?” 入夜后,哪怕是宫中也是寂然的,只有偶尔的打更声,禁军巡逻铠甲兵器摩擦碰撞的声音,以及鸟儿眠中含糊的一两声鸣叫。 “什么?”一旁的女侍瞳孔微微一缩,露出几分警觉来,可侧耳凝神了几息也无所获便问,“有什么响动吗?” “没什么。”未迟摇头不愿多说了,只道:“你先回去吧。” 可女侍站着没动,低头说道:“王爷吩咐过奴婢该随身服侍娘娘,故不敢擅离职守。” “王爷命你服侍我,你便是我的人了,怎么?我还无权命你退下了?”未迟的语气虽然平静但不难听出其中的不悦,她瞧着自己的贴身女侍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还是说我受你监管的犯人不成?雍王府似乎不教你规矩呐。” “更深夜重,奴婢实在担心主子的安危。”女侍一下跪下了,只是言语间毫无退让的意思,镇定得很。 未迟的心里便是一寒,她知道容洵一向不信任他人,但她以为至少自己还是特别一些的,却原来和别人也一样。是了,她不是早知道的,容洵他是不信任何人。 “可我让你退下。”未迟盯着白芷的发顶,语调平静得很,似乎半点情绪也无,话却不客气,“如遇上我无法应对的事,你也不过累赘,只是坏事。” 白芷一怔,抬头瞧了未迟一眼,犹豫着抿了抿唇,到底行礼退下了。 未迟见她走了,才抬头看了看夜色,将碍事的宫装系了个结,提了口气,飞身跃上一旁的一棵梧桐,由上至下打量的视野宽了许多。 隔了偌大的荷塘过去百米处是桐宫,已废弃多年,该是没人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自先帝下令封宫起,便是守卫宫人也不去的,可如今未迟却见到了一星灯火,虽只是几息的工夫便忽然灭了,但想着之前若有似无的歌声与狂笑,未迟跳下树枝转身向西北方向去了。 去桐宫的路比未迟料想的要长许多,而宫中越向西北方向又越偏僻,连所谓荷塘也在夜色中显得荒凉,刚刚未迟听见的那声短促的远远的尖叫声仿佛是场幻觉。 不过未迟一向信任自己的判断也足够大胆,故而根本没打算一走了之。她颇为谨慎地沿着荷塘往前。 忽然,未迟神色一肃,袖中藏好的刀片已滑至指尖,她重心微微下沉,目光警惕扫视了周围,竟毫无异处,未迟并没有因此放松,比起看到的有时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救过她很多次。 “哗”是轻微的一下水声,未迟才一回头欲往下看时,脚腕忽的被一只湿冷的手攥住往水下拖去,那只手来得突然又迅速,力气又大,饶是未迟身手不凡也差点被拽下水去,反击得颇为狼狈,她没出声,只瞬间顺势扑向那人怀里,刀片直取对方的喉咙,在那人抬手格挡时脚下踢向对方胸口逼那人不得不放手。而当她脱身退开,水里的人也上了岸。那人很高,着一身黑衣,衬得肤色冷白,加之杀气外泄,看着十分漠然慑人。 被甩在一边路上的宫灯亮了一阵子如今经慢慢暗淡下去了,所幸月光极好,星河璀璨,未迟看清了对面而立的人,对方应当也一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双方皆一挑眉。 “刺客?你是来杀朕的?” “……不,不敢。”未迟犹豫了一下,垂下了眼睑,手指间灵巧一翻,收了凶器。她现在是个细作,不到万不得已她便只是个细作,现在杀一个皇帝实在是一个*烦。 “呵。”容桓一笑,冷冷的,未达眼底,人已闪至几步远处的未迟身前,单手扼住了未迟的脖子,而不知为什么未迟却并没有躲开,“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像我没杀你一样,你杀我可不明智。”喉咙被掐着,未迟这一句话说的艰难,目光却没怎么变。容桓笑了,“怎么不明智法?宫中这么多人,死一个两个再正常不过了。” “还是说……你以为,你是雍王的人朕就不敢杀你?”他说这话时凑近了未迟,两人的距离不过几寸,几乎给人以一种亲密的错觉,但未迟感觉得到,对方确确实实存了杀心。 “不,我只是觉得……”未迟说话很难但半分不露怯,“陛下想杀我恐怕不太容易。” “你是在威胁朕。”感受到颈间忽然贴上来的冰冷的刀片,容桓微微眯起双眸道。 “我想活着。”未迟说,“如果陛下不同意,那么……我只好赌一把谁手快。” “我很喜欢你的大胆——所以我会告诉你,这皇宫是朕的皇宫,若朕想杀你,你不可能活。” “陛下现在考虑早了些,也许明早您会考虑得更清晰些。陛下继位不过两年,家国尚需陛下担心操劳。” 容桓盯着未迟的眼睛,不像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明明在这生死一线之时,可她的眼睛里既没有一星半点的恐惧也不存在死士的那种坚硬决绝,而是平静,太过的平静。容桓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他知道对方说的对,如今的天下太平不过是海市蜃楼,实际上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他现在不能轻易杀了她,她是两陕总兵的女儿,又是风头正盛的雍王送进宫的人,他想稳定人心就不能杀她,起码现在不能。而且确实,他现在无法杀死她。 “还不打算收手吗?”容桓摊了一下手,甚至带出了一点真正的笑意,这让他忽然有点像容洵,未迟有一瞬晃了一下神,她慢慢移开自己的刀片。 忽然她的目光锐利起来,抬手又将刀片钉向容桓脑侧,容桓一惊,试图侧身闪避同时一掌拍向未迟,未迟躲了,但是容桓的攻击来的很快,她没有完全避开。 她按住胸口,猛的吐出一口鲜血,踉跄着连退了几步然后她站住了,苍白的唇上因为血迹变得鲜艳,这让她一向淡雅如水墨画的容貌一下子稠丽起来。 有一些血溅在容桓脸上,当然不是未迟的,他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身后——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蛇,已经从七寸处被钉死在梧桐树干上,正淌着血在扭动挣扎。 “是银环蛇,剧毒。”出人意料,未迟先开口了,她站直了用手背擦掉唇上的血迹。 容桓清楚自己那一掌的力度,可面前这个女人居然除了脸色略微苍白外并无异状。“倒是人才。”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可没听说两陕总兵的嫡长女会武艺。 “我以为你更希望我这样死了。”容桓说。 “你今日若死在这里,我必有麻烦。”未迟说话永远一副平静到冷淡的样子。 她甚至没有看容桓一眼,径直路过他拔下入木三分的刀片,草草擦了又好好收回去。这让容桓不由情绪难明。 “那你是在自救?” “是。”她还说着,已经又不知从哪抽出一柄短刀贴近了容桓,横刀而立,“现在我受伤了,你要杀我是好机会。” “静嫔这样说话可没什么信服力,再者朕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今日朕欠你一命,那么朕便饶你一命,收刀罢。” 未迟默然一息而后收了刀,容桓走向她,这又让她不由警惕,未迟肌肉紧绷,花了好大的意志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杀心,没有躲开。然而下一瞬这个高大的男人忽然整个人地倒向她。 容桓似乎昏过去了,未迟还缩在袖中的右手又摩挲了一下血腥味未散的刀片,然后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身上的水流,她原先以为是荷塘里的水,可她现在感受到了血腥气,她掀了容桓的一侧衣襟果然见了一处伤口,位置有些凶险,伤口像是簪子一类细细圆锥形物体,第一下扎的颇深,然后顺势往下拉开一道口子,其实伤口不是太严重,现在除了那个小洞其他的只能算是渗血丝,只是被水泡的泛白反而显得吓人了。 容桓当然没有真的陷入昏迷,就像未迟不信任他一样,他也不信任未迟。他现在的做法只是近乎幼稚的在给未迟找的麻烦,而事实上他成功了。 容桓比未迟高了一头多,所以无论是从身高还是体重上未迟想移动他都不容易,加之未迟也受了伤,所住的砚清阁又远还得避开巡守的侍卫,以至于等他们到达砚清阁时子时已过。 不过其实一路上容桓也不舒服,可能是未迟故意的。一路上半拖半拽还总往枝蔓丛生的地方经过,弄的容桓一派狼藉不说,细小恼人的擦伤更不会少,而这种火气在看到明明同路相比之下却浑身清爽,气定神闲的未迟时尤甚。 但被未迟淡淡一句,陛下应不会怪罪女儿家的气力不足吧,给堵了个干脆,再生气也只好作罢。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未迟亲自上了灯,看向那个已心安理得醒转过来占了软榻自顾喝茶的男人,语气中已少有的透出情绪来——她有些烦躁。 “朕不能受伤。”容桓说。 于是有些意思不言而喻。未迟默然抿了下唇,转过屏风去给他取水找药和绷带。容桓忽然笑起来,微妙的愉悦。 和容桓想的不一样,未迟把水,药什么的都一股脑的扔给容桓,便大有撒手不管的架势,容桓无奈也只好自己动手了。 好在他以前也是军中出生,虽有些时日锦衣玉食,千尊万贵着,但处理些寻常外伤不在话下。 “今晚之事一定忘干净了。”他说着,也不管未迟是否应声,又沉默了一下,最后他问了未迟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你会下棋么?” “……会。”未迟一愣,答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四章 谋算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殿下,南方急报。” 靖恭三年四月十七日,南方潜江大水,众失所依,,流离失所,匪徒猖獗,半月后,倭寇终于趁虚而入了。 流民大量北上,容洵捏着那份急报忧心得却不是此事他把字条放在桌上然后背过手继续眺望窗外晦暗难明的天色。 南边水患大雨将山体堤坝也给冲垮了,京都也不过下了半月连绵不绝的如酥小雨,秦楼楚馆里的纨绔子弟少不得还会夸几句,’’春雨贵如油’’。 从屏风后绕出来的苏嫣然只扫了字条一眼脸色就变了,“南方那批香料本就因大雨耽搁了,如今又遇上匪乱,若月末入不了京可该损失多少。私军终归太费钱了一些,先前林将军来时已明里暗里提了几次……这样下去,难不成削减百渊府的供奉?反正百渊府立场一直摇摆不定。” “哼,这算不上大事。林修那个向来是手里有个一百万两也贪心不足的,他若再来你便叫人去查查帐,让他把该吐的吐出来。至于百渊府……那种地方,中立总好过不倒向我们。”容洵说着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苏嫣然道,“罢了,你先下去吧。”容洵的语气又温和下来,苏嫣然答了一声,“是。”行礼下去了,脸上恭敬得很。 容洵抬手把那张纸条扔进了笔洗,字迹一下子晕成了一团,他换了张纸提笔写了一张条子让暗卫送出去。 “此事,你以为如何是好?” 与此同时,砚清阁中,退朝后的容桓坐在未迟对面似极认真地询问着。他问的是南方大水匪灾的事,样子很真心的焦虑着。 未迟半垂着眼,没有急着开口,看起来温婉可人,心中却不如面上轻松。南方大水是大半月前的事了,而匪患是昨日在朝上议了的。由御史大夫李信,陈岑,及户部侍郎于珉分两路前往潜江和南江。剿匪一事则定了镇南王离归越。可如今容桓却故作姿态地来询问未迟,让人不得不心生戒备。 “这与我何干?妾身不过一个小小昭仪,陛下未免太过厚望了。后宫不得干政。”未迟推脱了一句。 “朕赦你无罪。且,你可算不上什么后宫。” “原来陛下还记得嫔妾的身份。”看着容桓脸上的笑,未迟话虽淡却带出讽然来。只是容桓瞧着她,只当没听出来。 形势比人强,答了情形也不会更差。未迟抿了抿唇,顺着朝会上的事态说了几句。 “赈灾银被劫,流民纠集在一起,白日里是难民,一落日便是匪寇,为祸乡里甚至勾结倭寇,南边人相食……可早年间先帝好大喜功,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未迟说的话毫不留情面,其实还是存了几分叫容桓听不下去而喝止自己不再多谈的想法,因此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打量容桓,言语间微微停顿,容桓只装作不知道,任她打量去,屹然不动。 容桓一旦厚起脸皮实在难缠,与未迟交锋未尝一败。有时未迟其实很搞不懂这个帝王到底在想什么。离间计?还是想通过自己给容洵传递什么错误的消息?但也只有继续往下说。 “陛下是想百官众筹,也要他们不动赈灾银的念头?” “对。” “先命后宫捐筹善款,你和太后亲自去盯着,放出话去,捐的多的有赏,如提一提分位之类。” “就像卖官?” “是也不是。卖官明码标价;这个,后宫里从不缺流言。”未迟说着顿了一下又说, “于前朝,陛下应当知道那些老狐狸家底最厚吧,只要一本名册从宫中传出去,陛下照名册杀了前三五个,抄家,再提出筹款,并搬出后宫所捐数目,必无人敢不捐或少捐。之后您再安抚几句,让史官记了,他们也只有感恩戴德的份。若你抄家时的名头念细一些,细到每天,每个人,每句话,穿的每件衣服,吃的喝的用的事无巨细,真假不论,但一时之间绝不会有人敢伸手动赈灾银前。” “……”容桓盯着未迟那张似乎永远淡淡的脸,听她不轻不重地娓娓道来,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发。未迟的头发很细很软很柔顺,贴着头皮的地方带着体温,叫人不太舍得放手。 半晌不见容桓反应,未迟抬头疑惑打量他,容桓醒悟过来也是一惊。他是存了细作杀不完,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与其再辨认,不如自己看好这人的念头。何况这人其实挺有趣的,有趣到他经常想不如就装作宠她,让她陷进去,那样纵不能叫她倒戈相向,也能利用她传出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混淆视听。而如今看来这人确实有用,赏心悦目又谋略过人,可他也清楚眼前这人可不是什么娇花美人而是一把刀,虽刃藏鞘中,但容桓毫不怀疑它的锋利。 “你这人真是……恨不生得男儿身。”容桓这么说着,把手缩回来了。未迟又瞧了他一眼,有些恍惚,那一瞬她以为自己见到了容洵。可他不是。 “嫣然,你是苏嫣然吗?你是谁?”容桓忽然问。 “我是,苏嫣然。”未迟的眼睑垂下去了,在灯火摇曳间显得很沉静,有些楚楚动人的意思。 容桓动了一下喉结,把目光转开一些,似不喜欢这气氛地轻咳了一声,决定换一个话题,他笑着说:“你说你是怎么被教出来的?武功谋略一点不缺,棋艺舞技半分不差。听说你字画也好,你可有什么不会的吗?” “世上武功谋略强过我的多了,我的琴棋书画也只有棋艺能算平平,舞技,不瞒陛下,妾身不过只会入宫时那一曲,反而不会的,从馆阁体(皇帝批阅奏折及朝堂上大臣们写奏折所用字体。)到女红有什么是我会的?” “哈哈,传闻两陕总督府嫡长女苏嫣然是整个大夏数的出来的才女琴棋书画绣无一不精的。你看看你是苏嫣然?”容桓大笑着说,不像生气逼问,倒像“看你被我诈出来了吧!”这种近乎幼稚的情绪。 他笑的眉眼弯弯,露出一点点虎牙尖,看起来居然有些可爱。 未迟先是被他的话一惊,然后因为他的笑一愣,随后轻轻一磕茶杯盖子,道:“陛下何必装作一副才知晓的样子呢?” “好吧好吧,你不想说就不说吧,等你想告诉朕的时候再告诉朕你叫什么吧。”容桓笑着随意地摆手,看着未迟的脸又说:“女红朕是没法子帮你了,你也未必肯学。但琴棋书画朕还可以一试,你学不学?” “学。” “答应的这么快?不怕有诈?” “无论怎样总是学东西,我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陛下对我还不至于会用什么下作手段吧。” “但朕可是个严师,必不会让你太舒服的。” “那么,妾身力争做个高徒。”未迟一笑,少有的为容桓亲斟了一杯茶。看的容桓一愣 ,一些话脱口而出,“原来你会笑啊。” “妾身常笑。”未迟这么说着放下茶壶,那一点笑意却也随即落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五章 南方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靖恭三年五月十七日,潜江陆家村土地祠 入眼只剩下一片茫茫混黄的水。天空阴沉着反而显得成片的雨幕白亮着。 这个破旧的土地祠是整个陆家村的高地,可太破旧了,头顶摇摇欲坠的瓦片被掀了大半,几乎没有遮蔽的作用,土地爷的神像被淋垮了一半,露出内里粗糙的土黄色。原用黄泥夯实的地面积了一层能没过脚背的泥浆水,一个脏的看不出模样的半大少年正仰面躺在水中,生死不明。 另一个原来高瘦的中年人如今反被水浸得白胖了一圈,此时浑浊的目光里正透出一种令人百骸生寒的饥渴来。 他已经很多天没吃上饭了,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他在等那个少年死掉,那样自己就可以活下去,并且他认为自己马上要等到了。 他难耐地拖着身体爬过去,忽然伸手死死掐住少年的脖子。出乎他意料的,少年开始拼命挣扎,力气大的他几乎按不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做了,就该彻底。他饿了,已经太饿了,他想吃东西这个念头压过了他所有礼义廉耻包括律法和人性,他要活着。 少年下意识开始挣扎,他后悔救这个人了,他想父亲当年说的“自顾尚且不暇而心存怜悯便是妇人之仁。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也许是对的。 没有人想死,哪怕是在这种年景。他曾想死的壮烈辉煌,可更有人想好死不如赖活。 是了,蝼蚁还尚且偷生呢,何况人。 可他快撑不住了,窒息感涌上来,四肢绵软沉重无法再支持下一次抬起。“啪”左手无力砸下溅起一滩泥水,他把眼睛合上了,“就这样吧,结束了,我也没办法了啊。”他想着,手指却动了一下,接着他触到了一块东西——是玉佩,他的玉佩。 “从今日起你带着它,不可放弃它,不可辱没它,你便是它。”养父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话至后来便如惊雷,把少年一下子炸醒了,人固有一死,但自己还不能死,还不到死的时候。 也许是少年闭上眼睛,停止挣扎的行为给男人造成什么错觉,也许是男人饿的失去了判断力,他松了手张嘴咬向少年的喉咙,可就在牙尖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少年忽然睁眼,双手扣住对方的肩膀同时拧腰翻身把对方掀翻在地,他跨坐在男人身上狠狠给了对方两拳,他想杀了他,但看见那张浮肿带血的脸又不由犹豫。男人没有犹豫,他一头撞上少年肚子并迅速爬起来给了少年一脚,然后手脚并用地按住少年,抬起一只拳头毫无章法地冲着少年脸上招呼,一只手则掐在少年脖子上半点不放松。 少年的意识已经模糊了,恍惚间他听见了铠甲撞击声和马的响鼻声越来越近,然后是男人的惨叫,接着是颈上一松。他得救了。 少年趴在地上拼命咳嗽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又渐渐清明。 “……倒是走运,小子~”他听见有人说。他去转头看,那是个长得不俗的男人,挑眉笑起来有些风流的感觉,只是戎装肃杀,周身的戾气叫人心悸。他结下自己的佩剑扔给少年,说:“去,去杀了他试试。” 少年捧着剑,抽出来,看看那个刚刚被砍伤腿正缩在墙角的男人,先是不忍随即坚定起来,他双手提剑走过去,男人惊恐地后退,但身后是墙,他没能成功,少年挥剑,用的是养父曾交过的侧劈,只一剑,男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的头颅滚落在泥水中,颈间喷出一道血泉。 少年皱眉,强忍住恶心,沉默地抿抿唇,转头去看那个颇为惊异的男人。少年顿了一下,用衣袖把剑刃上的血草草抹了,归鞘,又抱着剑递向男人,哑声道:“谢谢。” ”练过?”男人一挑眉问。 少年也不不隐瞒,“父亲教过一点。” “那你父亲可不简单了。” “他就是个普通人,只是曾在北地当过兵。” “有趣,北地的兵来了南方?”男人语气有些惊讶,语尾微微上挑着道,“不过不过北地的兵倒也不是怂货,你父亲若不是逃兵便是英雄,当然能教出你应该不会是逃兵了。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陆羽。陆离的陆,羽化成仙的羽。” “陆羽。倒是好名字,你还读过书?” “也只是和父亲学过一点。”少年摇摇头说,“不过大部分字都认识的。” “不错,我叫离归越,你以后要不要跟着我?” “镇南王,离归越?!” “是。” “好!”少年的眸子亮了,镇南王离归越,在南边几乎等同于守护神一般的人。 “那就跟上。”离归越笑了,忽然又把剑扔出去扔给陆羽,道:“接着。” “这是?”陆羽捧着剑有些不知所措。 “给你了,见面礼。” “可这剑,您……” “放心,我倒不至于只有一把剑,这把是城里周铁匠打的,才十五两银子一把。” “啊……”陆羽抱着剑,微微睁大眼睛,满脸惊讶的样子反而更符合年纪的可爱起来。那神情也不知是在说“要十五两银子那么贵。”还是在说,“堂堂镇南王的佩剑居然只要十五两。”脚倒是半步没停,亦步亦躇地跟上去了。可他抱剑走着几步一滑的狼狈模样莫名让离归越多了一种欺负小孩子的错觉,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得劲,最后干脆一弯腰将人捞起来发在自己马背上,只当是为了更好赶路更兼积德行善了。 于是半晚阴沉微雨的天空下,还狼藉泥泞的小路上,这一队人马的最前头,一匹马上两人,一大一小,一问一答,温馨和谐得有些不像话,可又确确实实那么动人。 ………… “小子,你以前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想过。” “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我想做个大将军,大英雄。” “啧。” “怎么?不行吗?” “倒也不是……只是就你这样的,放战场上根本都不够看。” “我可以学!我才十三岁!我可以学的!” “你学?你吃得了苦吗?” “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吃不得苦?” “这可是你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六章 冲撞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娘娘,夫人已经往宫里递了几次话了,陛下也说过您应了便是了,这是多大的脸面,您怎么……” “她进宫见我,见我做什么?” “夫人必然是挂念娘娘了。” “挂念?嬷嬷,是你没在镇国公府待过还是我没在镇国公府待过?说这般的玩笑话。” “这……一笔写不出个赵来,镇国公府总是一体……” “够了!”宜春宫中,赵钰儿猛的一拍茶案,惊得细瓷的杯子一跳,撒出一片水迹来。明艳的脸蛋上横眉立目。骇得嬷嬷整个人一颤,呐呐不敢再言。 “进宫不过是想告诉我要争风吃醋争宠吧!要留住皇上的人,留住皇上的心,留住皇上的孩子,是吧?!那走啊!不就是要有作为么?来!说说看,如今这宫中哪个贱蹄子最得圣心?” “回娘娘的话,是静昭仪。” “行啊,那走吧!”一身张扬红衣的赵钰儿一马当先地向门外走去,随手抽下宫门边的长鞭往半空中就是一个响鞭。宫人不敢多言,只默默跟上。 “啪!” 一记响鞭后是一连串的惊呼惨叫彻底划破了砚清阁清晨的宁静。未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了赵钰儿,明艳如火,嚣张跋扈。 “丽嫔娘娘未免无礼了,大清早的在我砚清阁闹事?” “大胆!这是丽嫔娘娘你区区一个昭仪也敢责问娘娘么?!” “闭嘴!”丽嫔似乎半点不领自家奴才争的脸面,只用鞭柄敲着手心,道“我没见过你,你认识我?” “我与娘娘请安都不勤快,错过是常事,只是丽嫔娘娘于宫中名声如雷贯耳,故有所了解。”未迟一句话说的平平淡淡,温和带笑。却见赵钰儿忽然侧头似懊恼地骂了一句什么,又一副凶神恶煞地掉头看向未迟。 “听说你们砚清阁近来风光无限,我特来看看是什么天仙,又或者是什么狐媚子有如此的好手段。” 赵钰儿又不阴不阳地瞥了未迟一眼,口气更是叫人不悦,“要说你长得确实不错,但这后宫里好看的多了去了,你也不过平平,便是随意拉一个宫人出来也未尝比你逊色,可偏偏成了宠妃~昭仪娘娘,你且教教我,你用的什么厉害手段?” 赵钰儿说着,一边瞧着未迟一边拿鞭子缠着手指玩,说着得罪人的话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敷衍样子。 “丽嫔娘娘怕是误会什么了,陛下来不来砚清阁实在是陛下的事,我不过区区一个昭仪实在担不起什么天仙狐媚的名头。” “哼,所以你是不打算教我了,还是说须得本宫这鞭子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赵钰儿不愧是武将家出来的姑娘,性情如火的,正说着呢,那手里头的鞭子就甩出去了。未迟眸光一闪,稍稍侧开一步,叫鞭子堪堪擦过扬起的一缕发丝而已又同时抬手握住了鞭子一头一扯,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呼阻止。而旁人看来她并没有怎样用力的拉扯却干脆叫赵钰儿连鞭子带人的,跌跌撞撞一下扑向未迟,吓得她赶紧攀住未迟的双肩,整个人都是懵的。 先前她说未迟的相貌不过平平只能算是特意讥讽人的刻薄话,如今扑到人家面前,一张清丽到令人屏息的脸就在咫尺,仰头便陷进那双清泓古潭般的眸子里。赵钰儿一时恍了神,也听不见旁边一群宫人的惊呼喝骂了,她盯着未迟,如坠云雾,只见那形状姣好的唇瓣掀动。 “丽嫔娘娘,你……” “哎呦!”一声娇娇的痛呼打断了未迟的话,也把所有人的视线皆牵引过去了。那是个娇小纤弱的女孩子,眉目清秀,整个人仿佛是细雪呵成的,极招人疼的模样,只是一身粉白的宫装不伦不类地打了几个结,神情也过于丰富了。她自以为隐秘地龇牙咧了三两息抬头才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拎着自己差点没被挂破裙边从树上滑下来的小丫头打断了。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可伤着了?要请御医吗?公主……”小丫头咋咋呼呼的,一点没有宫中的谨慎规矩,那公主脸都要黑了,赶紧爬起来将小丫头往后扯,一边朝未迟等人笑得尴尬又讨好,一边压低了声音,从喉咙恶声恶气地冲丫头连道,“闭嘴!”不见凶悍,反显出几分毫无城府的天真可爱来。 “啊!”小丫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一圈四周,短短的低呼一声,总算明白过来处境了,默默垂首站到自家主子身后去了。 “纯禧公主这是……”那小丫头一喊公主未迟便知道是谁了。当今圣上尚无子嗣,宫中向来只有一位公主——先帝留下的最受宠的十三公主,封号纯禧,现在安太妃处管教着。因这公主殿下长得可人,又会撒娇,也牵扯不到朝中,皇帝很纵着她,她便在这宫中四处乱跑,虽没做什么天怨人怒的事,但上树下湖,招猫逗狗,活泼过头了也隐隐有了娇蛮的名声,和赵钰儿可以合称宫中二霸,只是未迟现今倒没看出什么了。 “我是来接钰儿回去的!真的!不信你问小酥9!” “是是是是!公主说的都是真的!”小丫头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对自家主子配合极了,其实却没什么说服力,只是这一对主仆谁都不在意就是了。 未迟还没来得及问纯禧公主这一大早的为何出现在砚清阁院旁的大树上,纯禧便忽然蹿起冲到未迟身边一把将赵钰儿拉过去冲未迟笑得格外灿烂说着半点不靠谱的话。 未迟虽然不喜一大早的被丽嫔搅得无法清净但到底没什么实际损失便也就从善如流地放了手,只当这一页翻过去了。而纯禧公主的小宫女这会儿是真真明白了,目不斜视,回答得异常笃定,也不知道是配合了多少遍了,一唱一和的非常流利。 饶是未迟也无话可说了,只能问,“那公主现在……” “现,现在?啊!哦,春妍,夏纤还不快扶你们家娘娘走!”纯禧虽生的一副柔弱可欺,楚楚可怜的样貌但总归是皇家出来的,没有辜负安太妃的教导,拿出架势来颇有些威慑力,加之她又素来和丽嫔交好的,她一发话春妍、夏纤就赶紧从纯禧公主手中将自家娘娘抢过去扶好了。 “今日实在是钰儿莽撞失礼了,我暂且代她向静昭仪道个歉,望昭仪见谅。等明日她想明白了我再亲自带她前来赔礼致歉。”纯禧公主把那些过于丰富的表情都收拾好,正色行礼,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了。 未迟本以为赵钰儿会反驳,倒没想到她似乎一直回不过神来的样子,低着头站在纯禧身后,安安静静的恍恍惚惚的,要不是宫人轻扯了她一下她甚至差点跟着纯禧就要行礼了。而出砚清阁时则不知为什么一步一回头的,目光灼灼。好在她遇到的是未迟,一个极没有好奇心的人。 “好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未迟淡淡地说了一句,于是院中的人终于行礼都退下去各归其位了。早上的闹剧就算结束了。 “采釆,去把花插好。” 临进房门时,未迟的脚步顿了一顿,转头瞧见自己的贴身小宫女之一,满脸将哭未哭的沮丧,蹲着在雕花拱门边上收拾着那几支新荷。原这小丫头天天喜欢给未迟屋里、书房、堂前供花的,未迟也是许的。 于是书房内室里等各个未迟会呆的地方便日日都有应季的鲜花。不过今日被丽嫔那么一吓,那几支荷花掉了,已沾上泥点子,花瓣也损伤了。 “这花摔坏了,奴婢一会儿就去换新的来。” “不必,就这个吧。盛衰自然也是雅趣。左右都是是花。” “可,可是这……” “就这样吧。” “是。”见未迟似乎要皱眉了,采釆赶紧行礼,把花抱起来往屋里去了,脸上的笑又压不住地浮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七章 京城公子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同是一个京城,一时亮起的天下每个人的清晨总是不同的。宫里有宫里的纷扰,外边有外边的热闹。 “啪”削了剪头的一支羽箭气力不足地越过高墙往熟褐色的雕花窗棂上一撞,掉在地上,发出一点响动。 院内机灵的小厮立即发现了,兴冲冲地朝攀在墙头的公子哥一个招手,捡起箭哒哒哒地就往屋里跑。 “公子!”小厮故作谨慎地冲进门喊了一声,吓得正歪在榻上的白衣公子一个哆嗦,指间旋着的沾了墨汁的半干毛笔“啪”地砸下,从腰间往下留下了一串墨点子。 “叫魂呐?!叫魂呐!你家公子没死呢,听得见。东西呢?” “这儿呢。”公子显然嘴欠心软久了,小厮半点不怵他,业务熟练地解了羽箭上头的白布条笑嘻嘻地递过去。 公子顾不得生气墨迹了,随随便便用衣袖抹了两下,在衣服上留下几道更惨不忍睹的墨痕,也不责怪小厮了,抬手去接布条,“是周兄的信呐。” “墙已备梯,四下无人,速来!” “好兄弟!”公子笑得眉眼弯弯,站起来就要往外冲,小厮急急拦住他,一连声喊着,“鞋,鞋,公子您先穿上鞋不是!” “本少爷哪那么娇了?不穿!” “不是娇不娇啊。外面脏,仔细您的袜子太脏了,夫人老爷发现您往外跑啊。”什么主子有什么人,抓起鞋子一路小跑追上去的小厮说话一样叫人堵心,不过好歹总是让自家少爷把鞋穿上了。 公子哥套上鞋,几步攀上梯子翻上墙头顺手就将梯子提溜走了。 “不是!少爷,您不是说这次也带我出去玩的吗?” “不行,乖,你在家给我挡着我爹娘知道吗?” “我哪挡得住老爷夫人呐,少爷。” “挡不住也要挡!走了。” “可我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啊?”小厮仰着个头哭丧着个脸问。然而一错眼的功夫墙头就没人了,只剩下两个字余音袅袅,“随便!”极有他们家公子的风范。 “哎呀,周兄,你们这回不够意思啊!怎么这么久才来救我啊,再待下去我都快长蘑菇了!” “欸,欸,微兄你这话就不讲究了,我们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义气啊!我们怎么会不尽早救你。这不是实在自你上次在赌坊砸了人家地方后,你爹死活不让我们见你吗。” “是啊,是啊。”另一个男人牙疼地附和,“微尚书特请了病,日日在府中镇着咱们哪敢来,你看这不,你爹他这一去上朝兄弟们便来救你了不是。咦?微兄,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小事。”公子扫了眼自己身上的墨点子道:“到时去春风楼借支笔添两笔就好。” “啧啧,微兄这是要动啊?这大家伙可要有眼福了。谁不知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什么都不行,惟字画为京城一绝。” “哪有你们说的这么玄……” “好啦好啦,我说你们有什么话不能边走边说的,今儿个可是独孤游侠和霸刀客决战京城的日子,你们可别耽误了看戏。子启的书画什么时候看不能看,这个可是错过了就错过了。” ………… “好!好功夫!” , “嘿!挡的好!刺他!刺他!” ………… 公子们到时已有些晚了,紫梁街早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人群里不是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听的人心里痒痒。 公子们扒开乌泱泱的人群好不容易才挤进里面探出半个身子去桥请了里头的情形。 端是见那刀客双手举刀过头顶,大吼着向游侠劈去,那游侠侧身一避,大刀则堪堪擦过他的发丝,刀客一击未中横刀又劈。 游侠见势不好随即竖剑格挡,却被那霸道的力道震得连退三步,不过游侠也没有慌,几个滑步绕到刀客背后一剑刺向刀客后心。 你来我往,剑进刀退,诸人都忍不住抽气,赶紧又往旁边躲了躲。 只见那电光火石千钧一发之际,刀客反手背刀挡住凶险一剑,旋身转腕长刀怒蛇般像刀客肩上半寸削去,围观众人又是一阵惊呼,似乎胜负已定。 “让让,让让,谢谢。请让一让……” 一个作道士与书生打扮之间的年轻男人着一身青布长衫,背着一个竹编蒙布的大匣子,柱着一支竹杖往人群这儿来了。 他相貌清俊,语气温和,一副文弱的样子叫人不好意思蛮横动粗,不自觉地便给他让出一条缝来,他微微低头道着谢向前,不快不慢地向现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中间走去。围观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了,皆吸气,有的便急急地小声喊他回来。 那*定回头笑了笑,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又继续他的步调向前去了。 仿佛他是转眼就到了那两个交手的人中间的,真的是两人中间。也不知他的竹杖是什么质材,竟抵得住刀剑,只见他抬手以杖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一撩一挡便将刀势剑气通通化去,便如三月的春风拂开柔软及肩的柳枝。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巧合,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脸上,他却只顾低头慢慢地往前走。 “站住!”一声暴喝,刀客横眉怒目,游侠没出声,但握剑的手已隐隐暴出青筋。 男人自顾向前,恍若未闻。 “喂!你这厮好不懂事!叫你站住听不见么?!”刀客大怒,上前一步捉住男人的肩往自己的方向就是一拽。 书生站住了,依然云淡风轻,他抬眼,温和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疑惑茫然。“你是在说我?”他一笑道:“抱歉,我的眼睛不大好。” 迎着阳光,围观者再仔细去看男人的眼才发现男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毫无光彩,找不到一个焦点。众人惊叹起来,那两个看起来武功出群的侠客被一个瞎子打败了。 两个江湖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上一下挂不住了,但若如今事已至此再一声不吭地走了以后还如何在江湖立足? 那刀客思此便是狞然一笑,“既是瞎子不好好待在家出来瞎晃什么?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现在跪下来说一句‘爷爷我错了,再不敢了’爷爷我就放了你。怎样?” “不怎样。明明是你挡了我的路何故该我道歉?” “你是要跟老子讲理?!” “你……”男人想说的话尚没有出口,就叫人打断了。 “蛮牛!还打不打了?!”那游侠大声讽然道,“怎么打不过我便这样拖延时间吗?不如你也给我磕个头,求我饶了你!” “哼!姓卫的,你想死也莫急!爷爷送了他便来送你!”刀客残忍一笑,当即举刀,刀锋在阳光下透出叫人齿冷的雪亮寒光来。众人惊呼,但没有一个敢上去阻拦,生怕牵连自己。惊呼惨叫兴奋的人兴奋,胆小的甚至已经尖叫着捂住了眼,有的又偷偷张开一丝指缝还窥视。 “啊——”惊呼和惨叫混在一起响起,响彻云霄。 那一刻在微子启眼中仿佛是一组慢镜头,天地收声,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一招一式。 只见本被抓着肩的男人微微低头,身体忽然塌下去了,男人侧身,用以和他眼睛不符的灵敏捉住刀客一只手臂扯向自己,滑步,另一只手击在他的腋下。不是致命的伤,但一提一拉,那手臂便软瘫下来。 一切发生得极快,不过几个呼吸的样子,男人已再次拄着竹杖,满脸平和地向前去了。这次再没人敢挡在他的路上了。 大家终于回了神,拿余光瞄着他,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吸气,惊呼着交流热烈。 “好啊!这才叫高手!该赏!”白衣公子眼中异彩连连,热切地盯着男人离开的方向就追。却没见着那刀客的手臂忽然肿胀青黑起来,不过一时三刻便开始溃烂流脓。不到半日便见骨了,最后无法,只有斩去手臂以保性命。而那臂正是曾经抓过男人肩的那只。 自那一日后京城里来了毒仙的流言便风靡起来了。 “高手,高手,高手请留步啊,高手!”微子启跑的不慢,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跑的气喘吁吁的总算追上了人。微子启对江湖规矩半懂不懂怕闹笑话,所以干脆看人家衣服上前去文绉绉地一个长揖道。 男人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很快又转为了书生的清雅温润,他回了一礼,淡笑着问,“小公子何事叫住在下?” “小子仰慕高手兄风姿,愿能有幸请高手兄共饮一杯,就在春风楼如何?” “谢过小公子好意了,只是在下运气不够,实在还有要事在身,须得即刻告辞。故而……” “不打紧,不打紧,是小子唐突了。不知高手兄这次来京城是常住么?可找好住处?又或者,家住何方?在下微子启,家住在杏林胡同,高手兄若何时有空了只去一问便知了,到时小子必扫榻相迎。” 微子启自顾自说了一大堆,把自己说了个清清楚楚,男人笑了,道: “原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失敬了。在下和晏,是应召来京的医者。只是今日有旨在身,不便耽搁便先告辞了。” “好,好,高……先生……嗯,你请便。”微子启挠挠头一时也不知怎么称呼了。 和晏这次是真的看笑了,“我们年纪应不差多少何必这样拘谨,我没有字,你便只叫我和晏就是。” “那哪行?我日后便叫你和兄吧。” “随你,那么……今日事多我便先告辞了,日后有缘再见。” “后会有期。”微子启拱手道,心中一时全是江湖英雄豪气。而当他回到原地时刀客已经倒下了,游侠不知所踪,九城兵马司的人正在清场,围观的人随即散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八章 琐事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大概是深宫里无聊,丁点芝麻大的事儿也是传的风一样快,于是到午膳时阖宫上下没有不知道丽嫔赵钰儿持鞭闹了砚清阁叫纯禧公主带走的事了。 包括容桓。 “她真这么说了?”容桓一副多感兴趣的样子,笑意盈盈地向未迟求证着。不知怎么的,看的叫未迟莫名气恼,所以并不接他的话。 容桓倒是好脾气,笑笑继续说,“看来纯禧那丫头很喜欢你啊。换了旁的人她定先管钰儿,哪管别人的死活。她护短的很,帮亲不帮理的。不过此事要被安太妃知道,她又该被禁足了。少不得得阖宫上下给她兜着。” 未迟没有回答,沉默着在书案后写完最后一划,搁笔。 “写好了?”被搁笔那一声轻响所惊动,容桓一放杯子凑到书案前,先就着流墨未干的筏纸看了几眼道,“写得不错,你是有些悟性天赋的,这馆阁体写的虽不如你的行楷好但已经有几分味道了,待过些时日你勤练练大约要青出于蓝了。唉~你说你这个做的这样好,经书怎么就半点读不进呢?简直不像一个人在学的,也就是朕,若换到上书房去叫太傅看看怕是要打烂手了。” “我也不考科举,四书五经于我实在半分用处也无,我又不喜欢,大概看看便是了,何必费那般心思字句推敲。” “这倒也是。”容桓笑笑不说话了。 “陛下还有什么要事吗?”这功课也检查完了。未迟咽下后半句话道。 “呵,怎么?没事朕就不能来你这砚清阁了?”容桓总是在笑,和容洵那种永远温润如玉的笑不一样,明明看起来那么中正肃穆甚至有些威严的人,笑却不那么讲究,偶尔露出一点点虎牙来,眼睛弯起,里面满盛着细碎的光,居然有些可爱的意思。 未迟看着他,目光闪烁了一下,淡淡地答了句,“不敢。” 礼数则其实不够周全,神色语气也并无惶恐,实在是她的样子,妃嫔不是妃嫔,细作不算细作,是他的不算他的,亦亲亦敌。容桓不想追究,相反他觉得还挺有趣的,所以他也愿意纵着她,在无关紧要的小节上。 “看来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升平,陛下可垂拱而治,可不理国事了。” “哈哈,你这人可真是,这天也黑了,朕还非得夜夜挑灯夜战吗?你这名头好歹也是朕的妃嫔怎么朕每来一次你总能变着花样来刺一下人,你是属针尖麦芒的吗?还是说你是给那个礼部的微尚书给附了体?” 容桓笑着把手头未迟写的那几张纸又放下了,而看着未迟说,“不过朕倒真有一个喜事,今早上,南方镇南王连传了三道捷报,继而倭国及周边诸国递了国书道要来京进贡。” “所以要办国宴?” “是,下月末。” “所以,这与我何干?” “我希望你可以在国宴上献舞。” “为何?大夏竟缺舞女么?” “她们都不及你的那曲惊鸿,而且……”容桓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下对未迟道,“总之朕不至于设计你。你只管准备就是。” 未迟抬头看了容桓一息,又看着他向他行了礼,垂下双睑,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明明目的达成,明明也不是不利于她,可不知为什么,容桓瞧着她,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仿佛真委屈了她似得,而那种酸涩麻疼算是什么呢?心疼吗?他不知道,只是在想笑一下来调节一下气氛时没有成功。 砚清阁中一时沉默下来。 “好了好了,你……左右无事,你来陪朕手谈一局吧。用……用骰子棋。” 如今未迟入宫也有段时间了,多少明白了一些容桓的脾性,其中一个就是喜欢下棋,下各种棋:从围棋,盲棋, 残局到骰子棋似乎没有他不下的。只是出什么事下什么棋大约是照他的心情来的。今日用的是骰子棋则应是心中有不宁事,以棋为盾,不愿多想。可分明他来时还是高兴的样子,未迟有些搞不懂他了,只当是君心难测,不做多想,转身亲自去取了棋来摆。 “南方的事定了,雍王府也牵扯其中。”在未迟以为容桓不会再说话时,容桓又开口了,只是这次他没有笑,低头看自己手里捏着棋子,翻来覆去的,未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忽然抬头了。 容桓看着未迟的眼睛问,“你知道吗?”他说这话时口气淡淡的,不愤怒也不咄咄逼人,但目光锋利如刀剑,好像之前那个笑着说大胜要办国宴庆功,说如今万国来朝的人不是他。 “陛下希望我怎么说?”未迟仍在摆棋,她的手很稳,做什么都很稳。 灯罩中烛火忽然暗了一下又马上亮了,窗外又开始下雨了,初夏多雨,空气里总是有湿湿的热气很叫人难受。然而雨真的下了也就好了,只是有些让人缓和平静下来的凉意。 “呵。”容桓笑了一声,又像是在轻哼,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再说。他把手中的骰子扔出去了。棋局开始了。 “欸 ,欸,钰儿,钰儿……钰儿!回神了!”楹月轩中,纯禧半蹲在好友面前,一边五指乱晃一边偏头和几个小丫头搭话,颇危言耸听的,“怎么办啊?春妍,夏纤,你们家主子这莫不是失了魂,傻了吧,啧啧,欸,我听说,太医院今日新来了位和院使对这块儿颇有研究,不如去请他来替你们主子看看?啊!……好痛!赵钰儿!” “你少编排我!谁傻了?谁傻了?”赵钰儿想着未迟的事想得头疼,甚至于顾不上吐槽纯禧连今日宫里头多了个新太医院使都知道的八卦。 “哎呀哎呀,我这不是担心你你呢吗?” 纯禧抱着自己刚得了个“板栗”的脑袋,故作可怜地控诉,“这偌大的宫里我可就你一个真朋友了,你若傻了,叫我可怎么办啊!” 纯禧说完就防备着赵钰儿的反击的,可谁料居然没有反应,她扭头一看,却见抱膝坐在阶上的好友再次把头搁在了自己膝上,面色沉凝地开始神游天外了,于是紧张兮兮地又凑上去叹了口气道,“我说,钰儿啊~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什么怎么了?”赵钰儿头也不偏一下就这么应道,“我难得思考一下不行吗?” “……哦~原来你思考的时候目光呆滞啊。” “纯禧!” “错了,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哼!不和你一般见识。” “那个,不过我说啊……” “嗯?怎么了?” “你已经这么发呆一天了好吗?醒醒吧!”纯禧看着自家好友少有的呆愣愣已经从上午的有趣变成了无奈了,她悻悻放下自己在赵钰儿眼前乱晃的手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这是思考!思考!而且,我就是……没有早知如此阿!又没人告诉我……现在怎么办?那个,那静昭仪……” “她肯定特讨厌你。” “喂!” “喂什么喂!你看啊,如果是你,大清早的被一个你根本没见过的女人,情敌堵在自家宫门口一通刁难,你怎么想?” “……那现在怎么办啊?” “准备礼物,明儿个一大早去砚清阁道歉。” “这……能行?” “能不能行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咯,再说了,静昭仪那么厉害,应该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若她果真是小肚鸡肠的角色,咱们凭什么看得上她,咱们也不求她什么。” “这倒也是。所以该怎么道歉?” “首先得态度好,嗯,这个就你现在这个状态就可以了。然后是礼物,这个很重要的,像上次我打翻淑妃娘娘那盆花可是足足赔了她十盆。” “但我好像没怎么碰坏砚清阁的东西啊。” “我就是打个比方!心理上的损失也是损失啊!”纯禧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恨铁不成钢样子来。 “哦。”赵钰儿虚心受教了,又问,“那我该送什么礼物合适?” “……这是个问题。” “我知道,所以……” “……不然,大珊瑚摆件,血玉镯?” “太俗,那静昭仪似乎一直很素净呐。可惜宫中不让配兵器,否则哪有比兵器更合适的。她那么厉害。” “不要说这些没有用的。来你看这个南海夜明珠怎么样?我从私库里再凑几颗给你?” “不怎么样,这光未免也太暗淡了,一个房间都照不清楚的,有什么用?。” “也是,可再好的,都在皇兄啊,淑妃啊,太后那些人那里了。” “……静昭仪喝酒吗?我这儿还有一套西域来的琉璃酒器。” “不知道,但是,你说……我们现在这样费尽心思地找礼物,万一到时候静昭仪她不收怎么办啊?” “不收才好呢!那样我们不就有借口光明正大的,天天赖在砚清阁了。哦,对了,你不合适,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的,你皇兄还时不时过去……不过我可以呀!” “你可以什么?添堵么?”纯禧木着脸斜眼去瞥自己多年的好友以表示自己心中的不屑,并冷笑一声说:“起码我不是大清早去砸人家宫门的不速之客。” “纯禧啊——你变了,你以前不这样的……现在,唉~” “少装,我还不知道你,早知道就不告诉你静昭仪有多厉害了,明明是我通过多时的艰难的观察(爬树偷窥)得出的,我还尚未与她拉近关系呢,你就来掺和一脚。不行,钰儿你赶快给我保证不会自己偷偷去见静昭仪!” “什么和什么呀。我们不是在谈歉礼吗?” “……百蝶近香点翠的头面,鲛纱寺绫。”纯禧面无表情地敷衍着。赵钰儿无奈了,一拍好友的肩,道:“公主殿下,你能再不用心点吗?” “不能……我实在也不知道选什么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九章 国宴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未迟的棋艺不错,因为容洵也喜欢下棋。她的棋便是容洵教的。 在和容桓下棋之前,她一直觉得和容洵棋风最像的是自己。后来与容桓下了几次,她才发现原来不是。然后她想起那个关于容桓与容洵少年时的传闻,觉得那些说当今圣上少年时与雍王感情甚好大约不都是谣传。 “此次雍王府的事……我不会追究。”容桓看了一眼骰子,将棋子放下说着,似乎并没有在看任何人。 “嗯。” “嗯?”容桓手里敲着棋子,目光却落在未迟身上,显然他对未迟那个“嗯”有些惊讶,“你不想再说些什么?” “那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从不作无用功。到你了。”未迟根本没抬头,只屈指扣了扣几案。 “有时真觉得你不像雍王府的人。”容桓笑了,实在不像装的样子,仿佛是真诚地在开心什么。 未迟不明就里,便只当不知道。可容桓今日不知怎么的,话格外多些,不过一盘骰子棋的功夫他絮絮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也不顾忌讳,他甚至还谈了他与雍王的那段往事,未迟知道另一个版本,步步算计的,远不像容桓说的那么温和温馨,但她只沉默着听。 容桓是自幼丧母,先由皇贵妃教养着,后因牵扯入一桩陈年旧案中,皇贵妃被赐死,他便转由贤妃抚育。 那时贤妃已有一子,便是如今的雍王——容洵。贤妃不愧是贤妃,对两个孩子皆一视同仁,如待亲子。兄弟俩则相互扶持,兄友弟恭,饶是宫里那些女人一天天的瞧着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而后在容桓七岁时曾于玉液池落水而那时年仅十岁的容洵舍生救人,更成就了贤妃的一段佳话。 从那以后先帝不仅对贤妃多加敬重,容洵也是一时风头无二,圣宠非常。再后来容桓容洵俩个人一个文成一个武就,便都成了皇位最炙手可热的人选,但两人的关系一如既往的好,相辅相成。当时容桓一直是容洵的忠实支持者。 直到先帝驾崩,容桓继位。 “……先帝时向来重文轻武的,所以我那时一直想我去征战沙场,日后便辅佐哥哥,君臣相得,我替他守住这江河天下……我不曾肖想过皇位,但不会有人相信。到现在有时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陛下到你了。”未迟淡淡地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过。 容桓沉默着看了未迟很久,然后他笑起来把骰子扔在了桌上。 夜已经很深了容桓留住了砚清阁,(平日里,容桓来砚清阁虽勤但实际留宿的只是寥寥,因此宫中圣眷最浓的还是淑妃。)于是宫中便又多了几盏彻夜不灭的灯。可没人知道在砚清阁中的不过是一局棋罢了。 无论怎样日子总是回过去的,有时未迟会觉得时间简直像擦过树梢的鸟儿一样眨眼就没了,但分明又发生了许多,比如丽嫔与纯禧公主成了砚清阁的常客,比如国宴的舞终究还是练了,再比如近来容桓来的愈来愈频繁,砚清阁一时炙手可热起来。 七月的京城烟柳画桥繁花似锦游人如织,丝竹乐舞撩人,士族贵女们以轻纱覆面,拈花回眸间秋波流转,笑语嫣然;少年公子佩剑游园,策马意气风流,口吐锦绣,胸怀壮志。 整个京城都以自己独有的骄傲和风雅姿态迎了国宴。不过此次国宴毕竟是万国来朝的盛事,但凡是京城人乃至是大夏人皆与有荣焉,国宴前后一月内,市集酒楼,秦楼楚馆都热闹了几倍不止。 国宴定在昭阳殿,曙光投入长夜,各国外使由御龙值的禁军直接从鸿胪馆送到了殿中。容桓也没叫他们久等着,人到齐后不过两刻钟便又内官喊道:“皇帝驾至——”然后是一片稀里哗啦的跪拜请安之声。 未迟站在后台的楹月轩里,一大群内侍正忙忙碌碌又有条不紊地在给她梳妆打扮,整理衣裙。 原本献艺的人都该在清凉宫的,那什么都没有,就是空而大,好周转,远不如楹月轩的精致用心,像什么熏香冰盆什么是没有的。 “这也许便是后妃吧。”尊荣,孤独。未迟看着硕大的铜镜里那个人忽然感觉很陌生。 铜镜里那个人一地烟罗,长长的裙摆逶迤拖地,薄而透的红层层叠叠在脚边恰若雍容的牡丹盛放。海棠色的袖口比平日里的宽大了许多,迎风飒飒,袖口细密繁复的银色暗纹与一侧裙摆花纹相映衬着,腰身紧收,同色的绡纱束出纤腰一握。发髻是简单的,高耸的灵蛇髻,青丝乌碧亮泽,以几星温润的珍珠点缀着,一支嵌了翡翠的银簪垂着细细的一缕流苏,显得她端丽又古艳,仿佛一幅慑人心魂的画。脸上她只用了很少的一点颜色提了些血色,可光眉心绽开的那朵赤色的莲形花钿就已经出奇的艳丽,夺人眼球。 未迟轻轻扯了一下唇角,一时楹月轩里都亮了,殿中所有的花也失了颜色。可那笑立即又落下去了,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透过窗去看那些要去献艺的女孩们,个个都是生气勃勃,像夏日里阳光里盛放的花,看她们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在灯光下一颦一笑格外动人心魂。 未迟忽然觉得自己老了累了,起码心是这样的,她不太清楚自己的心是斑驳到一层层在剥落还是在慢慢地长上青苔,一点点变厚,像一个茧密闭着,束的她无法动弹。 “静昭仪马上就到您了,您……” “我知道了。”没等那个内侍说完未迟就开口打断了他。可说完她就觉得她今天似乎太过浮躁了,可又能怎样呢,主子从不必对奴才道歉,而她也无法说出自己的想说的,她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唇,再不去看镜中的人,转身走了,她该上场了。 时近子夜,月飞中天,昭阳殿中和乐融融,歌舞戏曲换了几轮,酒酣耳热间无数歌功颂德的诗词流水般传出来,记录的几个小官笔走龙蛇也顾不得歇,按惯例将这些诗作抄录做两份,一份藏于宫中,一份由内侍折成纸船又在船心放入一截残烛,顺着曲江池放出去,由着百姓打捞。而这种最终大多会由百姓流传至书社,印为诗集,算给百姓多了个赚钱的机会也是多了个乐子,并传为一段风雅佳话,为文人雅士们所热衷。 其实昭阳殿中的大人们有的已经醉了,击箸而歌者已算文雅,将军中放声长啸赤膊歌舞者也不是没有。场面有些混乱,也没什么人真认真去瞧什么歌舞了。但正逢佳宴,没人会没眼色地计较这些。 直到有清冷的丝竹歌声像一条细又亮的蚕丝,光滑而绵密的悄悄地延伸着,有忽的混入了若有似无的鼓点,潜进亭台阁榭来,一时叫人灵台清明,不由肃然正坐,侧目。 渺渺埙声在琴音中响起时,几个眉目如画身量纤长的女子身着层叠素色染墨的绡纱,似缓实急地舞着托了一幅近丈轻薄如云雾的白练由一侧阁中沿水上长桥舞至昭阳殿。她们翘袖折腰手眼身法都应着鼓声。纤细的罗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可突然四面鼓声一顿,她们亦忽然停住了,白练飘飘然地落在台上却没人再去看了。似雪地燃起来了一簇火。 有清越的琴声铮然作响破空而来,女子们便随即低眉向中心齐一振水袖,躬身疾退开去抬腕甩袖旋身疾转一气呵成。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在一刹的寂静无声后在场的所大人们才忽然理解了这句诗。也是在那一瞬的寂然中他们看到了众人退去后台中心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一个女人,红衣似火的女人,明艳张扬得不像话, 美得嚣张逼人,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却一点不少地为她带着侵略性的美所震慑,于是再没有人可以移开他的视线。 “锵” 很轻的声音,也许是女人手腕或脚腕上戴了的银铃,可偏偏似乎所有人都听见了,于是皆呼吸跟着一滞。 她先迈了半步,以足尖轻点地同时手已经抬起了,她一点点地下腰,簪上的银流苏微微晃出一线烛光来。然后她忽然弹起腰身,仿佛一个讯号,琴声鼓声一齐急促激烈起来,狂风暴雨般又不失节奏,她亦开始了。 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像鹊鸟夜惊。美丽的舞姿闲婉柔靡,机敏的迅飞体轻如风。她在 被抛起的白练上起舞 ,独自驰思于杳远幽冥。志在高山表现峨峨之势,意在流水舞出荡荡之情。在众人轰然叫好时她忽的掷袖,袖口如云雾般散开,长长的水袖忽现,她继续舞动,缓慢却有力,分明是轻柔的纱可几乎有劲风袭来。她的舞步细碎热烈,飞身做着惊鸿之姿,在台上仿佛一朵盛极的花。 台上原还有五六人为伴的,可她为皎月,众人已不见群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所有人都无法移开眼了,包括容桓。 她的每一次低头回眸,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动一静,每一退一进都只有叫人惊叹着以酒相佐。 乐声渐息,她缩作一团伏于台上,伏于她由足尖水袖绘成的正盛放的莲花中心。昭阳殿中一片寂然,甚至有酒满不自知者,一瞬的沉寂后场上终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一片吸气声,所有人皆抚掌大赞。 “一舞倾城,当为绝响。” “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只愿岁岁年年陪此宴……” …………………… 赞叹的话如沸水热气一般蒸腾起来,无论是外使也好,大夏文武也罢。容桓只一如既往地威严着又带出一丝居高临下的笑来。直到未迟从台上走到阶前。 先前离得远,又被舞姿给迷去了心神,其实想出未迟样貌的根本没有。只是从舞姿衣物上猜那大概是个艳丽诱人倾城绝世的尤物,而如今离近了看却有些出人意料的意思。这是一个干净的人,干净得只叫人想到映雪的白梅或微雨后的梨花,眼角那一抹绯色美得惊心动魄。 “抬起头来。”帝王的声音很有威严,这是未迟近来少有听到的,她行了礼抬了头,脸上的是向来的淡漠,无悲无喜。 容桓瞧着却忍不住想摇头挑一下唇角,“起吧。”容桓语气已温和了许多。 他笑着吩咐内侍为未迟在自己身边加位,一边大赞了未迟的舞,在群臣附和后便一边下了恩典加封。未迟自此晋为静嫔,也得了一堆赏赐。未迟谢了恩,只当没瞧见那一帮子妃嫔的嫉恨打量稳稳落了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章 后续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容桓本就节俭,又因着前些时日的灾祸事端,宫中设宴虽还是以盛大奢华的样子,但平日里到底还是节俭了许多。 待入了夜,许多较偏僻的路上是不点灯的。 秋水,秋月,玉藻宫的两个宫女各打了一盏宫灯为自家主子在前引路。然而淑妃忽然站住了。 “听。”她微微偏了偏头说,“琴声。” “是砚清阁的方向。”秋水也听了几息揣测着主子的意思,露出嘲讽的脸来道:“那静嫔娘娘可真是不肯清净的人,分明今日为出风头废了那样大的心思气力,如今这样晚了也不肯歇息。分明这琴音可不及娘娘您万分之一。” “是砚清阁的琴声,可弹得人……指不定是谁呢。” “这砚清阁里不就这一位……”秋水话说到一半想到什么忽然顿住了,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淑妃,把头低下去不再做声了。今日的砚清阁里并不只有一个主子。她又偷眼打量了一眼淑妃,觉得主子那满脸的平静也骇人极了。 “走吧。”最终还是淑妃先开的口,她又看了一眼砚清阁的灯光,目光沉沉地往回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久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表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真真是好曲子啊”淑妃冷笑着哼了一声,只是宫里哪真有这等事情,也不是话本子里。 淑妃越走离砚清阁越远,琴声也已渐远至微不可闻,而到了玉藻宫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夜深了,内侍们便都被打发出去了,烛影摇红间一只盛放的海棠在剪子的冷光中落下,那一声“笑话。”刻骨的讽然却只有夜风知晓。 ………… “嫣然,你说君王之爱是什么?” “雨露均洒,,泽被苍生。” “……对啊,可,嫣然,我与他们不一样的。我是爱你的,你与旁的人皆是不同的。” “怕是今晚宴中酒烈,陛下醉了。” “嫣然,你永远这样,似什么也无法叫你动容半分。” “只是我的眼神够好罢,尚还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是谁。” “……哈哈哈。”先是沉默,容桓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足足三息,忽然一按琴弦,站起来大笑出声,道,“是啊,你是谁啊?你是个细作。可是——你是谁?” “我是……苏嫣然。”未迟直视了逼近自己的危险目光,神情语气是那永远的平静淡然。 容桓瞧着却忽然怒从中起,有一瞬间他其实想摔门而去或做一些别的,可又生生忍住了。他突然记起来了,他是在做戏,是在搭一个陷阱。可是仍叫人不舒服,无论如何就是不舒服。于是他冷哼了一声往偏殿走去,只打算给自己找找事做。出于一些考虑,他时常带一些奏折在砚清阁放着,却想不到有一日叫自己这样用上了。 不过过了一时三刻,容桓一扔手中的朱笔,只又觉得那些个洋洋洒洒的奏折看得他头疼。容桓把自己扔在椅子里闭着眼 开始想自己刚刚的失态,可什么也没想出来,又或者说是他一点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他有意回避了那个答案。 “这真是……” 容桓就那么躺靠着,闭眼笑出来,末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砚清阁不大,所以偏殿与正殿也不过是十来步的距离,穿过一袭珠帘再绕过两座六扇的花鸟屏风便到了内室。 容桓在内室的纱帘前停了几息才抬手撩了帘子,内里的灯熄得只剩一盏,光暗暗地映在黄花梨的拔步床上,光影在那些繁复的雕花纹样间深深浅浅又映在几重床帘纱帐显得帘中床上躺着的人影影绰绰看,里面的情形看得并不真切。 “……嫣然。嫣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容桓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开头突然得很,但内室里只剩他和未迟了,唯一可能会打断质疑他的听众已经睡着了,他可以毫不掩饰地讲他想说的。 他说: “故事里说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美,会跳很好看的舞又很聪明,爱上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男人爱上她了。他们的相遇很不好,女人与男人的立场相悖。可那男人疯了般不管不顾……嫣然,我简直是疯了……可我,可我愿意疯一辈子。嫣然你……嫣然。” 容桓叫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然而无人应答。他急急地掀起了纱织帘帐,里面的女人却已经睡着了。 她微微蹙着眉,半面侧卧着,呼吸缓慢而细弱。一只手压在软枕下一手缩在衣袖中,容桓知道那是她的武器,也许是毒针,也许是短刀,也许是别的什么。她总是这么警惕,小心防备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容桓瞧着她,慢慢半跪下去,他没去握住那只仿佛只是轻轻搭在腰间的的手,他只握住了一绺头发,很少的一绺,他握着发梢,把下巴搭在床沿自己的双手上,合上眼,他很久都没有说话,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睡过去了的时候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了,几乎像一声散去的叹息,他说:“嫣然,你看,你睡得太早了。” 钟漏声声入耳,一下一下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旁的灯暗了一些,杯盏中的茶水已经凉透,内室的人似乎都睡熟了。床上的女人缓缓睁开眼睛。 未迟目光复杂地打量了许久这个男人。 他的跪姿已变为靠坐。他倚着床沿,手里那绺头发却没有放开。他睡着时样子要平和柔软些,看着更像容洵一些。 未迟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松开了指间薄薄的刀片蜷缩起来。然后她偏了偏头再次把眼睛闭上了。然而她不知道是,在她身后,那个男人又忽然睁开了双眸,他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笑,那个笑容里是一如既往的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有人曾说过一味地只展示自己的一面,无论是好的不好的都只会让人觉得此人虚伪不可亲近,不如露出一些失态来,露出一些容易拆穿的心机来,这样方能叫人觉得自己是观察过人发现了什么,发现了最真实的你。 天快亮了,蒙蒙的天光从纱帘那边透过来,于是室内的烛光也有些暗了。 国宴后的三两日仿佛大家都累了似的,宫里很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日,直到第四日。 “文会?哪门子什么文会?分明是宴无好宴的。往日可从没见她这样好兴致。” 砚清阁里,都挨到斜眼日暮仍不愿告辞的赵钰儿拿着那张刚刚收到的来自玉藻宫的请柬,敲着小几,口气是惯用的不屑。转向未迟时却忽然温顺下来。 赵钰儿先前与砚清阁交恶人尽皆知,可自她被纯洗公主带走不过一夜的功夫态度便来了个360度的大反转。整天有事没事便往砚清阁里头钻,比纯禧来的还勤些。不过因着之前这赵钰儿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后来又够诚心诚意,未迟便也由着她进进出出地来套近乎。 “姐姐明儿个你去吗?”她说着又马上补上一句,“若姐姐不去我便也不去了,反正我向来不耐烦这些个酸诗腐文的。” “淑妃娘娘特派了身边最得用的宫人来请意思不言而喻,我便须得去。”未迟不喜这些事,但并不是一点不知道。 “她想归她想,若姐姐不乐意管她做什么?”虽然没说出来,但是赵钰儿永远这副坦然的嚣张一直颇合未迟的意。 赵钰儿随手把那张轻飘飘的考究请柬往几上一扔,道,“不过既然姐姐过去,我便也给淑妃那女人一个面子,去凑个热闹好了。姐姐去时可千万记得带上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 文会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文会定在掬月亭,以一道长长的木质栈桥接岸,三面邻水,四面阳光,烟柳拂堤,荷香一片更兼清风徐来,景致动人。 许是淑妃的脸面,许是深宫无聊,这次文会那些个叫的出品级的莺莺燕燕大多来了。放眼过去都是轻纱锦绣,钗环珠佩,香风阵阵间莺声呖呖。 未迟算来的晚的。或者说,她,赵钰儿以及纯禧到的是最晚的。 她和赵钰儿她们相偕而至是那些个认识的不认识的嫔妃都来了有些时候了,气氛热烈。见了她来便有一些亲近淑妃的人开始阴阳怪气起来。反倒是淑妃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后拿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给带过去了。 大夏朝经济繁华,近百年来虽有战事,但终归都是在远远的漠北或是遥遥的南边临海,于京城的影响几可忽略不计,因此朝中文风多还是承袭了前朝的富丽浮华,以一些歌功颂德的靡靡之章为主。管中窥豹,可见宫中嫔妃的诗文。 未迟不曾学过作诗,但也曾看过些诗句,与这些是两种东西。嫔妃中或许有写的好的,但她的心思却不在此,于是那些声音如风般在她耳边一转二绕便不留半分痕迹地过去了。 她只顾以茶当酒,自饮自酌,赏她过往几年里难得可见的平静夏景。连赵钰儿在她耳边念叨的几次“没意思,要不咱们回去吧。”和纯禧的漫天哈欠也不曾叫她改变主意。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姐姐好才思,那我便写一句——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哎呀!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可真是,也不晓得让让人家,把景都应完了,可叫我一个才疏学浅的怎么办才好呢?”安昭仪一面嗔笑着去取笔一面环顾四周道,“我可只能献丑了,姐妹们千万该嘴下留情才好。” “安妹妹总这样过谦,这个大学士府出来的怕不是早已在心中笑傲姐妹们了吧?” “林姐姐这是笑话我。”安昭仪笑得花枝乱颤的,作势要去打林侧嫔,却叫林侧嫔推了一下肩背,找来一片催促,“莫胡玩了,安妹妹可快些写吧,我们这可也是手头底下见真章呢。” “写了,写了,左右我是躲不过去的,这么个漫漫长日你们急什么?” 安嫔笑着说着,这次笔终于真真地落在了纸上,一笔簪花小楷写得纤丽漂亮极了。那些宫嫔分明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众人却仍忍不住屏息或啧啧赞叹。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此诗句句清丽质朴,皆是难得一见的好词,意境更叫我想起在闺中的时日,安妹妹把这叫献丑?” “安妹妹这般的献丑可是我等学不来的,否则我非赶着来多献几次丑了。” “姐姐只顾夸我吧,难道没听出来我不过是在那宜春苑待久了,待得不知春秋冬夏了,在说些大实话。” “实话才动人呢。”宁婕妤笑着一甩帕子转脸又道,“不过今儿个你们可是忘记正主了。淑妃娘娘可还没有动笔呢!” “哎呀,是了是了。当年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信国公府的琼花宴,淑妃娘娘可一直才女中的才女呢。该请娘娘提词叫咱们姐妹们开开眼,也沾些文气。” “我少时拙作能有些名头不过是因我信国公府的缘由,不值一提,若诸位姐妹有心,定然都瞧过了。何必硬叫我献丑?今日我们不如来瞧些新鲜的——你说呢,静嫔妹妹?” 淑妃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的,而宫里人没有一个笨的,自然是闻弦音而知雅意,故转头皆去催促起未迟来。 “我不会作诗。” 未迟放了杯子,神情语气皆是淡淡的却不客气,话里的意思很是驳了诸人的面子。 “哪有不会诗的?我可从来都听说静嫔娘娘——两陕总督家的嫡长女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才女啊。” “就是,就是,京中哪有不知两陕的苏家千金,苏嫣然的,加之你可是在雍王府待过的人,京中若谈文谁越得过雍王殿下去,您如果尚不会作诗,还有谁会?静嫔娘娘不会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听的人吧?” “便是瞧不上你又怎么?你以为你是哪个,这样大的脸面?!”未迟尚未开口,脾气火爆的赵钰儿先耐不住了,“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惊得几上的茶杯也跳了几跳,泼洒出半杯水来。 “……恼什么?大家不过是玩玩而已,何必……如此。也不是说你!” “我们武将家出来的眼里容不了沙子,便就要如此。你若有胆子——”赵钰儿斜眼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冷哼道,“便不要躲在他人身后逼逼叨叨的。堂堂正正站出来说话这么难么?” “你!你这人……” “我?我怎么?我好的很!” “好了,钰儿,你怎么也是一个嫔位的主子了,何必和底下的人一般见识。皇兄该说你不懂事了。” 纯禧向来和赵钰儿厮混惯的人,对她明白得很,偏偏对着这与未迟不对付的人纯禧也是一肚子坏水,她扯着赵钰儿的袖子满脸和事佬的样子,说的话却相当于把那人的脸放脚下踩了。偏偏她身份特殊,谁也奈何不了她。 “不会作诗便随便吟几句吧,应景的不应景的,静嫔你读了这么些书总不至于半句诗文也不记得。更何况——皇上近来不是正亲教着你吗?苏妹妹可别丢了陛下的脸。” 淑妃一开口众人便安静下来了,包括赵钰儿和纯禧。无论怎样,如今皇后娘娘常伴青灯古佛,多年来也不曾出过佛音堂半步,后宫中总是淑妃掌印,她若落了面子非要给在场诸人下些绊子给点难堪再容易不过。 赵钰儿与纯禧虽然张扬但也不是什么蠢人,知道什么是值当不值当。 “静嫔妹妹今日第一次参加我这文会可别坏了大家伙的兴致了。” “是了,今天可是连林才人这种宫人出生的也背了——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这样的词,苏妹妹总不会不如她吧?”云嫔终于还是没忍住似劝实嘲地说了话。 未迟偏头瞧了她一眼,眼神冷的云嫔几乎想瑟缩一下,好在又让她生生忍住了,硬挤出一副嚣张的笑来去看未迟。 未迟没理会云嫔,在众人的目光中她站起来径直走到掬月亭中心长长的书案边抬手随意拿了一支笔,就着前一位的剩墨潇洒淋漓下笔。 她今日用的不是近来练的一板一眼的方正馆阁体,而是她惯用的行书,透出她平日好好藏在骨子里的自在张扬来。那是连容洵这种名震士林的人都称赞过的字,真正的潇洒漂亮。 “我今日见了你的行书才明了原来前人说书法——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原来是确有其事的。” 未迟记得那时容洵低头看那字时的样子,很温润,叫未迟不由想到那句已经让人用的俗气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来”。可她现今想来只觉得容洵那时也许是心情好哄她玩的,她一个杀手——容洵的字比她好得多。她还偷偷学过一些他的笔迹,便是如今也会不自觉带出些痕迹来。 不过……谁会知道呢?谁在意这些?就是容洵知晓了也只会担心这样相似的笔迹会带来的危险。 未迟想着忽然自嘲地掀了一下唇角,又马上低头垂眸沉下心来瞧面前那张雪白的宣纸,然后落笔。 她只写了一句,墨迹淋漓,银钩铁划,力透纸背。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未迟也不再看,写完便一投笔,淡漠却守礼地行渐渐了礼转身走了,一旁她的贴身内侍,以及赵钰儿和纯禧才反应过来匆匆跟上。 那些个妃嫔才更凑近些去看那张纸,尽管内宫中无人可解其中真意,但一时间她们都不由为纸上扑面而来的英雄悲壮,慷慨苍凉所震慑。 过了好一会儿掬月亭中方有轻轻的吸气声打破一片寂然。众妃嫔互相对视几眼后神色变了,有的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有的是觉得技不如人的叹服,也有的如淑妃一般,神色淡淡的,盯着那张字似若有所思又似神游天外。 那日的文会后具体来怎样了,未迟并不知晓,只听说散的格外早些,至于缘由则多半与未迟脱不了干系,不过她也不想知道。 其实那日后来在她的印象里最后只有赵钰儿和纯禧两个小丫头兴奋的不行的一唱一和,大约都是些 “那些女人就是闲的发慌才找事情,欠教训呢吗?!” “姐姐不愧是姐姐,一出手便是不同凡响!” 诸如此类。 毫无意义,盲目崇拜,没有逻辑,但确实叫人高兴。或者说,看着两个漂亮的小姑娘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的模样赏心悦目的,很难让人不高兴。 —————————————— —————————— ps: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 微服私访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纯禧公主呢?” 平日里来砚清阁赵钰儿和纯禧两个人不说次次成双结对的,也十有八九相携而来,而现在居然连着三回赵钰儿自己来砚清阁了。未迟于是问了一句。 “东窗事发……她给太妃娘娘禁足了。”赵钰儿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然后很快转为一种愤愤,“那群女人!在宫中吃饱喝足便再没什么事做了吗?日日只知搬弄口舌是非!若是我执掌后宫便定把她们制个服服帖帖的,再没什么搅风搅雨的害人心思!再做不得妖!” “纯禧做了什么?”倒不全是因为好奇,未迟顺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啊……就,姐姐你记不记得前些天海棠林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太后的那个侄女宜妃,上次找姐姐事罚姐姐跪的那个。” “嗯。” “倒也不什么大事。”赵钰儿一端杯子头却转到一边去了,一双灵动的眼珠子四处乱飘,“前些日子去钓鱼多了些虫子鱼饵……我们想着这死了也浪费便都送了云嫔娘娘。” 这事大不算大小不算小,未迟一想赵钰儿这避重就轻的一番话,又想想这两人平日上房揭瓦的皮实劲就知道事件实际绝不止这样,但又想她们大半还是存的给自己报仇出气的心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好在赵钰儿并不在意这些只顾自己说着,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自顾讲到了, “……要我说啊,我这辈子锦衣玉食也够了所恨不过三事而已。”赵钰儿单腿半跪在贵妃榻上另一只腿却垂着着地,大半身子侧着对着未迟讲得慷慨激昂。 “小小年纪哪里的那么多恨?”容桓的声音是忽然插进来的。如今砚清阁的内侍们都给容桓教听话了。但凡容桓来砚清阁未迟从听不见一句禀告,人未至而声先闻。 “愁事还分年纪找人的不成?”赵钰儿一点不怕容桓,一句话又堵回去。 她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这些年镇国公府虽落寞了些再不见开朝时的荣耀辉煌,但终归还是京中一等一的公卿世家,但老国公在世时最宠这个孙女,以至于养就了她这么个张扬热烈敢爱敢恨的性子。而容桓则本不是那种暴虐无道之人,加之昔年在军中,赵钰儿的唯一的胞兄因救他而死,他心中一直是对赵钰儿有愧的,便对她愈发宽容。闻言只是笑。 “那你倒是说说,你成天价的在愁些什么?” “与你说了也没有。” “你都还没说怎么知道朕没有法子?”容桓逗她道。 “你就没有法子,谁也没这法子。” “你倒是先说说看。你苏姐姐也好奇呢。”容桓一笑拖上了一旁喝茶看戏的未迟。 “是吗?”赵钰儿瞧了一眼容桓又瞧了一眼未迟终于轻咳一声,一拍桌案气势十足地开口, “我这一愁不生为男儿身,二愁不生为男儿身,三还是愁不生为男儿身!” “你这……好志向。”这饶是容桓也果然毫无办法。赵钰儿睨着他得意地直哼哼。 “我说钰儿啊——”容桓明智得很,见势不对当机立断地转了话头,“你这最近是怎么了?这一天几次地往砚清阁钻的比我来得还勤。像话么?你那宜春宫就这么叫你不舒服?” “我哪有一天几次……” “你是没有一天几次,你是一天一次,一次便是从早到晚。” “那……那也没什么啊,陛下没来砚清阁也不是我的错啊。” “是,是,是我不对。但现在朕终于千忙万忙忙完了,这样不容易地才来一次,赵女侠可否行行好留个时间地方给我?” “哼哼~”赵女侠傲娇了,双手抱胸,忍着已经溢出来的得意拿起了小架子。 “上次你想借的那个千里镜归你了。” “当真?”赵钰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你以为呢?”容桓笑的纵容,有一种很真实的感觉。未迟看着不由有些恍惚,她不自觉地拿容洵去对比,忽然想到容洵从不会那样笑的,容洵的笑是永远的平和温润只是哪怕离他再近也觉得自己还隔得远远的。 “嫣然,嫣然,回神了,又想什么呢?” 耳边是容桓的声音,未迟回了神,不知怎么了她近来总是走神,尤其在遇上容桓时更甚。 赵钰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内侍们也都下去了,内殿一下空荡起来。 可未迟无暇去想其他,因为容桓。因为她看不透容桓,或者说,明明一开始她是明白他的意图的,如今却愈发看不懂了,这让她紧张。 未迟是从黑暗和淤泥中生长出来的,她习惯于阴谋算计,血腥和杀戮,所以她总那么紧张,竖起所有刺来防备这个世界。她害怕未知,而对她来说容桓便是未知。 “喏,给你的。” “什么?”眼前显而易见的是一身衣服,精致低调比宫里到底是差一点,未迟不解地看去看容桓,不解其意。继而她才发现今天 “先换上。”容桓也不解释只是笑。露出的一侧虎牙被阳光照得过于白了,晃得未迟目光一闪。 未迟抿了抿唇不再说话,接了衣服绕到屏风后去换衣服了。 “陛下此次出宫究竟所为何事?”从东华门一路出来,未迟终于忍不住侧头问,她不信容桓只是无缘无故地带她出宫玩一趟,这实在不该会是一个君王会做的。 “你总是问出来了。”容桓坐在摇摇晃晃得不是那么厉害的马车里,看着未迟笑,“以为你今日不会问了,还觉得不像你了。只是今日当真是闲来无事便邀你游一游朕的京城。” “怎么?你不信我?”眼瞧着未迟收回了目光,神色淡淡的模样,容桓偏偏觉出一股不相信来,于是又问。 “不敢。”未迟果然又是这句话,容桓也沉默下来。马车内一片寂然,马车外的街市便显得愈发热闹,各种的叫卖声和欢声笑语一起涌过来,让人觉得很温暖。 “很喜欢外面?” “嗯。很久这么没看过了。”未迟没有回头,一声应答轻的像马上会随风散去,但口气里那种喜欢和向往却是全然不是作伪的。 “多久?”容桓看着未迟的一侧肩膀,刨根问底。 “我不知道。” 未迟半撩着马车帘子向外打量着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食物的香气和天南海北口音的叫卖声混在一起。看着那种嘈杂的世俗热闹她不由浮起一个笑来,虽那笑容稀薄得像冰上的阳光但实在美好的让人心中一颤。 容桓就是在这时说话的,他说:“你不是苏嫣然。”用一种无比笃定的口气。 “陛下不是一直知道吗?”未迟已经收回目光了,她盯着容桓的眼睛说。 “你到底是谁?” “细作的名字重要吗?” “可你的名字对我来说很重要。”那个声音顿了一下继续说:“嫣然,对我来说,你是不一样的。” “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未迟的目光又飘到马车外去,声音很淡很低。 容桓看着她的侧脸颇有兴味地一笑,声音却如之前的一般无二的深情,“……你现在不信我是应当的,但我会等你,等你告诉我你名字的那天。” 时间在静谧的空气里流动,一下失去了概念,车里的两个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吵闹声小了一些,马车慢下来停住了。 “下来吧。”容桓先一撩帘子跳下马车,随即转身向未迟伸出了手,未迟一愣,然后抿唇把手放在容桓的掌心,要他扶着下了车,容桓于是微笑起来。 “七日后便是秋闱了,如今诸地学子皆聚于京城,这些人当中便该有我大夏朝日后的栋梁,我们今日便微服私访去看看他们,也散散心。” 在一处僻静的巷中下了马车,侍卫都隐于人群。容桓与未迟并肩而行,容桓才忽然说了这么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未迟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当不可置否。 “方才还好好的,如今是怎么了,这样紧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三章 秋闱前夕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蜜里调油,感情甚笃?嫣然啊,你说我是该不该信呢?”书房内容洵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翻来覆去,然后抬头笑着问才进来的苏嫣然。 “什么?是姐姐和皇帝么?” “宫里才传出的消息,我那亲爱的弟弟带着未迟出宫了,走的突然,不知缘由。” “那姐姐就没有留什么消息?” “走的匆忙,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王爷在担心什么?” “担心?不,这都算不上什么担心。未迟是一把好刀,是一枚好棋,是个死心眼的人。我很放心她。我只是想,我那弟弟这次又到底在算计什么呢?” “大概是人吧。” “嗯?” “皇帝觉得姐姐重要,同时他看出了姐姐的性子。姐姐出自百渊府那种地方,最缺的便是感情与真心,若有人给她,那么不管她爱不爱总归会去回报……那时便可将她收为己用,而实际并不花费什么。” “这么说来倒是有几分像他的作风了。”容洵笑着拿自己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去敲交椅扶手,那温和的笑意却看得苏嫣然有些发冷,她匆匆低着头去,掩住自己的视线。 “所以嫣然,你是说,未迟可能背叛我了?” “我不敢随意下论断。且姐姐那人……冷的不像有心有肺的,也许是我过虑了。” “不,任何事都不该寄希望于一点。多虑总好过欠虑。” “是。” “嫣然,其实……”容洵看着苏嫣然一样一样将吃食从几层食盒里摆出来,忽然问:“我很好奇,你这样分析未迟,那么你呢?” “……苏家已将满族荣辱系于殿下一身。”苏嫣然低眉敛色道,声音柔顺。 “呵~”容洵笑了,没再说什么。目光透过窗口去看外面花木扶疏,阳光满地。 容桓带着未迟上了京城里久负盛名的春风楼点了一桌子菜,又要了一壶酒,请了几个学子谈天说地。 从江山朝野到渔桑农麻无所不谈,兴致高昂,但在未迟耳中其实无非是那点事,并不感兴趣。遂她自行换了一桌,在旁边以茶代酒,自饮自酌。 她在看台子上正演着的戏,讲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她并不多喜欢这个故事但她喜欢看戏,喜欢这种与她无关的热闹。这让她觉得温暖而安全,又无需费心什么。 容桓与那些学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明里暗里地考教了一番,目光却不时扫向未迟那桌。 其实他今日带未迟出来确实没什么大事,也没什么目的,只是在微尚书抱怨儿子顽劣时忽然想到京城的热闹繁华—— 宫里这个苏嫣然并不是那个大家闺秀,她是个暗子,她应是没有什么机会自由地游览京城。他想带她出来散散心她也许会高兴的。 可未迟的问题问住他了。 他是为了何事带她出的宫? 为一个细作会不会高兴么? 那太不像自己了。又不是笑话。 他想了许久,然后他想到了——他是出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是出来找国之栋梁的。可他现在坐在这里,目光却落在另一桌。 未迟的位置临着窗边,她头上长长的帷幕已经摘下来了,但她似乎有种神奇的能力,只要她想,就可以让别人注意不到她,除了容桓。 外面过于灿烂的阳光照着她的半边脸,半明半暗,显得她愈发白皙起来。她一手执杯凑近了水色的唇,一手倚在桌上撑着头,慵懒而写意,视线却被台上戏中的悲欢离合所牵引着,微微蹙眉或者浅浅微笑。 容桓自见她起这半年多来第一次见她这样放松的姿态。不知怎的,容桓的心忽然扬了起来。 他看着她,微笑着,手指悄悄地不自觉地在膝上描摹起一个女人的轮廓,那女人带着笑,眉上水光并着山色,兀的动人。 另一边 南方,镇南王府,演武场 “不错嘛,小子!居然可以接住我三招了!不简单呐不简单。”离归越反手收剑回鞘,一边擦着汗一边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笑来听在一旁正捂着出血鼻子的小孩闷闷道: “才三招……还不是输了。” “不是,你小子才跟我学了几天?再者说我比你多吃了这么多年饭呢。你当白吃的呀?心不要太大,知足常乐知道吗?”离归越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 “哦。”陆羽听着敷衍地回答着,一边习以为常地拿了冰块给自己敷脸上的伤。 和离归越对练进步很大但总难免受伤的,不过总归伤着伤着也就习惯了。 离归越看着陆羽那张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就觉得好玩,走过去就把自己刚用过的脸巾盖在人家头上,隔着脸巾对人一顿揉搓,搞得陆羽脸都黑了才意犹未尽地停手,自顾留下一句,“近日秋闱,我还打算带你去京城的呢……”走了。 “秋闱?”陆羽愣在原地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转身追上去,却发现离归越已不知何时半点不顾自己镇南王风度地蹲在房顶吃西瓜了。陆羽便只好仰着头道:“我是曾考过了县试,府试但我州试时已名落孙山了啊。现在怎么能去秋闱?” “我只是说有秋闱,也没说让你去啊!”离归越大啃西瓜,冷笑着抽空丢给正苦哈哈的仰着头喊话的陆羽,语气嘲讽, “我怎么可能现在让你现在去秋闱,把我的脸一路丢到京城去?我是想秋闱后还有秋猎,而我又要上京述职,干脆带你去京城见见世面,男子汉大丈夫在世最忌眼界格局不够。” 离归越说完随手把瓜皮一扔,精准地扔在地上累起了一堆瓜皮上。然后不知从哪又摸出一块开始啃。 陆羽拿眼睛扫了一眼啃得干净的一堆瓜皮,一张脸皮木木地说:“哦。”然后他顿了一顿后继续木着脸说:“李神医一天只准你吃四块瓜,你今天已经吃了十块不止了。” “……此时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谁知?” “待李神医一搭脉你看他知是不知?” “闭嘴……”仿佛被戳到那个点,离归越站起来,一张帅脸黑如锅底,口气阴阴沉沉的好像是庄子里最刻薄的土监工,“再去扎半个时辰的马步,然后做你的功课去,《礼》背完了吗?” “我功课一向不拖欠。” “那就去练字,我听你文师傅说你的字不是太入流啊。”离归越口气不善。 “你记错了。被文师傅说字不行的是你自己。”陆羽一点不怂,面无表情地挑破事实。 “这么想和我切磋吗你?”镇南王恼羞成怒,色厉内敛。 “没什么不可以。”陆羽淡定冷静。 “你小子!……” “李神医。”没理幼稚起来的离归越,陆羽突然侧身喊道。刚跳下房顶的男人就是后背一僵,心下一凉。 “呵呵哈哈哈,李神医好啊,多巧您……”僵硬转身,离归越挤出满脸僵硬的讨好的笑来。 “不巧。”李神医拒绝了来自镇南王的生硬招呼,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就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喝吧。” 离归越为难地瞧了一眼仙风道骨的李神医,一咬牙一闭眼,拿出仿佛上刀山下火海饮毒酒的架势端起药碗一口灌了。 “不要剩。” 离归越无奈,再次端了碗把碗底喝干净了然后对李神医讨好一笑。从军的最不敢得罪两种人,一个是直系上官,另一个就是医生。 李神医冷哼一声,半点不给赫赫有名的镇南王面子,“王爷日后当克己自律些了,喝药须按时按量,不该吃的——就不要吃了。” 李神医面色不善地扫过那堆西瓜皮又道:“王爷身负镇守南方的大任实在该保重身体。” “是是是,是我叫李大夫忧心了,是我不该。还请李大夫不要生气了,忧则伤心,怒则伤肝呐。” “王爷不必操心老朽,若王爷能好好依照医嘱,老朽至少可多活三年。” 李神医毫不客气地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离归越站在原地怒视陆羽,试图用眼神威胁他不准泄露他的丢脸事迹。最后陆羽只回了他一个“幼稚”的眼神,扛上自己的木剑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四章 微子启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物极必反,像被压抑久的人一时被释放便会疯狂一样,两个久不曾在普通世俗待着的人一入这繁华热闹的京城街市便如放下了什么枷锁似的,一下融进了如织的人群。 两位主子先出来时还有些分寸,后见果然无人注意他们,一下子放开了。 玩什么都开心,见什么都想尝试,不亦乐乎,主子是开心了,可苦了跟随其后的暗卫们,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哪就冒出个不长眼的小毛贼就冲撞了两位主子。 主子里平日里固然是武功高强,但到底是千金万贵,便是伤着了一根头发丝,他们也该万死难辞其咎了。偏偏主子们自己还不自知。 “所以说啊,人这年头做什么都难,只是做下属更难,而做陛下的贴身下属更是难上加难!”川流不息的人群上方,皇宫里的一等侍卫,锦麟卫柏舟心有戚戚道。而其他同僚则默默于心中附议。 而事实上,前方人流中并肩而行的两人…… “陛下现在是在体察民情吗?” “原是这样想的,但你自己听听你喊的——”容桓笑道:好在不算大声,否则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的身份呢?” “……是我的疏忽。” “不是……啧~”容桓似乎一时不知怎么说了,看着未迟,笑倒是没有落下去,“我开个玩笑罢了,不必太在意了。” “嫣然,在我身边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累。”容桓说这样突然的话时总那么认真,认真到明明是知道他底细的未迟也几乎快相信他了。 “……” “算了,恐怕我这句话也叫你觉得累赘了。嫣然,你想不想同我去看一看新设的慎刑司?” “我去那做什么?” “看刑房,看章程,看人。再者——设慎刑司不还是上次你的主意。” “刑具我熟,章程则该陛下……则该是你去看的。至于人……你看中了谁?” “陈昭如何?” “九门兵马司指挥使陈昭?” “正是。” “不妥,且不说此人已身负重职,再予差事是否能做好,又兼此人行事磊落,不够阴狠,不能做这样阴私活……怎么?”忽然对上容桓投来的奇异目光,未迟疑惑开口,“有什么不对吗?” “你认识陈昭?” “从未见过。” “你对他知之甚深。” “我曾见过他上的折子。”未迟知道自己已经是失言了,但她没打算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谎费心。 “嫣然,嫣然啊,你真是……不该生为女儿身。”容桓目光复杂地感叹着,手已不自知地拂上了未迟细软的头发。未迟没有躲开,也没有再说话,她垂下了眼睑,在眼眶下留下两道阴影。 未迟是曾看过陈昭的折子,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未迟从没见过陈昭,哪敢对他妄下什么定论。只是在容桓当日提起此人时颇为看重,未迟便派人去查了。 事实上,宫里宫外京城这些那些人,因为容洵也好,因为自己的谨慎也好,十有七八未迟都知道大约是个什么样的光景样子。 “嫣然,嫣然,嫣然——” “啊?啊——”终于回了神的未迟被就这么突如其来在自己眼前放大的狰狞鬼面惊得退了一步,甚至发出了一声轻微而短促的惊呼。然后那冷硬的青铜面具往旁边一晃,露出容桓那张俊逸带笑的脸来。 “不想陛下如今还有这份稚子之心,真是……也不知陛下今年年岁几何?!”未迟难得地生了火气,语气里都是讽然,她看着容桓抿了抿唇,似乎花了些工夫力气把自己后面的刻薄话给咽回去。容桓瞧着却觉得有些可爱了,好像精致的娃娃有了生气,一时活过来了,眉目灵动,形容妍丽,忽然叫他的心猛的颤了一下,可当他想抬手摁住那颗乱来的心脏时一切又好像慢慢平静下来了,血液终于又开始奔流。 “小乐怡情嘛。”容桓笑得开怀极了。 “那您可先去好好把您的情怡完吧,这等小乐实在不是我能承受的来的。”未迟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了,可抬脚就走,她蜷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又立刻握紧——刚刚她在被惊的那一刻差一点点就出手了。 容桓不知缘由便只当未迟被吓到失了面子在耍些小性子,遂在后面放声大笑,抬腿就追上去,忽然变化突生—— 自继位以后容桓少有地感觉到了那种呼吸凝住似的空气。心脏再次开始不受控制地暂停差事。 “嫣然——”他仿佛听到自己在喊但并不确定。 惊马了! 京城街市宽广但太过繁华,铺位摊面密集,百姓更是摩肩接踵叫人闪躲不及。 “让开!让开!都快让开!!!前面不想死的赶紧躲开!!!” 从安康门一路过来,京城纨绔公子们鲜衣怒马,当街策马风流,满楼红袖招的模样,怎知一朝惊马是这样的情形。 公子伏贴在马背上,衣乱发散,面目扭曲地喊着避让却不敢稍稍抬起身,而他的朋友们自然也是急的,只是着急忙慌的丝毫不起作用。 街市之中人仰摊翻,推挤踩踏,乱成一团,伤者不计其数,平日里容桓该怒而斥之,召五城兵马司的来可他如今什么也没想起来,什么也想不到。 未迟还站在马前。 世界嘈杂,可在容桓耳中也是天地收声万籁俱寂。一切一时间都慢下来了。容桓下意识想冲上去把未迟扯回来,但柏舟更为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拽住了。他正大声冲容桓喊着什么,可容桓听不见,只能看见他满脸的急色,他不太明白状况,心却忽然冷了下来。 马已经冲的很近了,气流掀开了未迟轻纱质地的帏帽,未迟可以看见马背上那个年轻人脸上的惊急和隐隐的绝望。 “快让开啊!” 只是一瞬间的事,没人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似乎只是看见她忽然侧身仰面折腰滑入马腹之下又从马身侧高高跃起了,而这一刻她的帏帽才堪堪落地。 可以听见骏马的惨嘶。只是几个呼吸之间,狂奔的高头大马跪下去了马腿上出现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口,马身轰然倒地,马腹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内脏和鲜血一下喷涌而出。 陡见这样血腥的场面,围观的百姓皆是惊呼中混着畏惧与恶心。 只有容桓不同,他慢慢呼出那口气,觉得自己的血液终于又开始奔流,体温也渐渐回来了,或者说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指间冰冷。 马背上的男人狼狈地摔下来,贴地被翻滚了几圈,衣襟上满是尘土又零星溅上了些血点子,发髻散乱,把平日里的潇洒俊逸埋没了个干净。 未迟则以稍稍膝盖点地随即站好了,由于够快,刀又够利,未迟倒仍是一派干净,她振腕抖刃,落了一串血珠,收了短刀。 未迟走到另一边捡起帏帽却没有戴上,而是就这么走到那个公子哥面前站定了,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道:“我不会赔你马,而你要负责这些人。” 公子哥没有答话,他盯着未迟甚至没有神情动作,耳朵却慢慢红起来了。未迟不由皱眉,“你还好吗?” “啊……嗯,无事,无事的。我……此次本是我的错,我会负责的,倒是连累了姑娘。” 地上的公子终于反应过来了,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对着未迟面红耳赤手忙脚乱道。看得未迟有些想笑,忽然觉得这人似乎也不至于太糟。 “在下微子启……不知姑娘芳名?”公子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会,涨红了脸忽然憋出一句。 “你不必知道这些。”未迟还没来得及回答,容桓已经到了,他从后面揽住未迟看向微子启,目光有些冷,“礼部尚书是你父亲?” “……是。”不知怎的,分明容桓的威压更甚,那个公子哥反而镇定起来了。 “微尚书向来知礼守礼,爱民守律至极,身为人子你莫要给他丢脸了。” “是。谢陛下提点开恩。” “你认得我?”容桓看着恭谨行礼的人有些诧异。 “不认得,但——”微子启没再说下去,但一瞟旁边示意便说明了一切。 旁边是公子哥的朋友们终于赶上来了,匆匆翻身下马,在人群缝隙间看到马尸便是满脸兴奋的惊色,就要往这边扑但都给柏舟一行人拦住了。 开玩笑!今日已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纰漏了,若再拦不住几个纨绔子弟,叫他们去惊扰了主子,便是主子不罚他们,他们也没脸活了。 柏舟想着便黑着张脸拦着人,掏出令牌来对他们一晃。这些公子哥之所以能当纨绔,不仅是家世不凡,更是家中顶顶心疼宝贝的那些。所以虽然不学无术但见识还是有的,见了令牌就是脸色一变,稀里哗啦就要跪,好险让柏舟拦住了,总算是没坏了容桓打算的微服私访的计划。 容桓听微子启的暗示,朝柏舟那边看了一眼那堆人便也明白了。他轻哼一声笑道:“眼力倒是不错。但过不可不罚——自己去五城兵马司交了罚金让人来善后,至于你……自有微尚书管教。” “是。”自容桓到后,微子启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字,平静,不卑不亢,一点都不像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五章 真心?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嘿!微兄,怎么?吓惨了?实在对不住啊……” “这不是废话么?今日之事,惊险之至,换你你试试。不是我说周兄你挑的是什么疯马?不行,周兄,你得请客!你得给大家伙都压压惊!”微子启还没说话,一个声音先插进来。 “请客给微兄赔礼道歉倒是应该的,只是你们几个凑什么热闹。”周小公子笑着打趣。 大家都是兄弟,相互间熟得很,先前说话的那个公子哥攀着微子启的肩也是一张笑脸,“微兄此次惊马我们几个哪个不是受惊不浅?只让你请一次饭已是便宜你了,还推三阻四些什么?” “好好好,请客就请客,我堂堂一个国公府的少爷,怎么招也是个皇亲国戚了,手中虽无钱财万贯但还没到请不起一顿饭的境地,还怕你讹我一顿饭么?” “这怎么能叫讹呢,是不是微兄?微兄?微兄!” “啊……啊!怎么了?”微子启恍如初醒。 “微兄你怎么了?从刚刚起就一直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呢?周兄可是说请咱们大家伙的上春风楼呢。” “你们去吧。你们去!我就不去了,我现在有事!以后都有事!大事!”微子启先是用的陈述句,而后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坚定,语气也随之激动起来。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刚刚还好好的人忽然怎么就受了刺激了。 “微兄你……你这是……” “微兄怕不是在想怎么和他爹交代呢吧,毕竟微尚书最重……” “我要去读书!我要入朝为官!我必须要入朝为官!”微子启激动地一握好友的肩就开始摇,一下打断了朋友的话,“周兄你们去玩吧,好好玩!我得回家念书了。对!就先从《大朝律》开始……” 诸位公子被他急而快的一大段话一下给砸了个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呢,那厢微子启神采飞扬地说着就开始往家里跑了,徒留下一众好友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一人,喃喃道,“疯了吧,这人。” “微兄这是……中邪了,还是……” “怕不是失了智,魔怔了吧……” “……这别提——真像是。” 众人一致点头,恍恍然的都觉得今日的太阳仿佛是从东边落下的。 ……………… “我没事,我没有受伤。” 出了这样大的岔子,别说几个锦麟卫了,便是容桓其实也是心有余悸,也不再说什么游览京城,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了。 几个人随即决定打道回宫。 容桓急急把人拉上了马车,放了帘子就拉着未迟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看,皱着眉一直问:“有没有事?当真还好吗?当真无恙?”语气真心得很。 一连串相似的问题配合着容桓那种忧心忡忡的脸叫未迟无奈又无措,甚至觉得温暖,便只有乖乖地一遍遍地答了。 于是,猝不及防的,她跌入了一个怀抱。容桓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像这个突如其来拥抱一样,力道并不如何舒服,但是温暖,很温暖。未迟闭上眼,有一瞬间,她不愿去想那些阴谋算计,不愿去怀疑这个瞬间。 真实在人心里有时并不如何重要,因为人总是愿意沉迷于更舒适的,哪怕那是个由谎言构出的幻境。陷进去的人只会希望——让这个幻境久些,再久些吧。 因为此次容桓与未迟离宫是悄悄的,整个砚清阁连同赵钰儿都是“从犯”。所以在两人回来之前,除了一个本来心大的赵钰儿,其他人都紧张得像只竖着耳朵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立马草木皆兵。好在在暮鼓敲响之前未迟终于回了砚清阁,大家终于算是松了口气。 未迟这次回宫带了不少小东西:给采釆带的吃食风车,都是采釆这个小丫头平日无事时心心念念的,给纯禧带的时新胭脂首饰,不如宫中的贵重但胜在精巧,还有给赵钰儿带的一块上好质地用来缠鞭柄的鲛皮以及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给砚清阁诸人的东西。于是整个砚清阁欢喜热闹得像是在过节一般,偏生在外头又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采釆这次倒一反常态,连吃的也顾不上了,一见未迟回来了就满脸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报喜道:“主子,主子,你还记得那个宜妃娘娘吗?就是上次在海棠林罚您跪针毡的那个。” 是的,未迟前几日在海棠林被宜妃“教导”了。未迟在宫中过的一直不算太平。 宫里的女人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是常态,在宫里越受宠便越是众矢之的。 未迟不过一个新入宫的嫔,容桓又常常出入砚清阁,可留宿的时候偏偏又不多,这便造成未迟于宫中炙手可热却分量不足的感觉,无疑很适合后宫这些女人的攻击标准。 或者说,容桓也是正希望这样的——他想留着一个细作,但他并不希望这个细作活的太舒服又不愿显得自己太过小气,所以他纵着宫里这些女人的小手段。 容家的男人惯会这样的。 刁难,陷害,投毒,偷袭,都是些不会威胁到未迟生死,未迟可以解决 ,只是一定会受些无关紧要的中伤和麻烦的事,他总是一笑带过,反可以显出一副对未迟多深情维护的样子来。 真心?什么算真心? 按说上次的罚跪不过是分位高者惯用的小道,是未迟可以忍受的小伤,可他闻着药味发现时却忽然生了气。 “为什么不说?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不过是小伤,没什么可说的。” “这样也是小伤?”容桓一下挽起未迟的裤腿露出青紫发黑的膝盖,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脸色有些吓人,他怒问:“这算小伤?你还要不要膝盖了?啊?!小伤?那你倒是说说看什么算大伤?!” “死生之外无大事,不危及性命便算不得什么。”未迟记得自己当时的平静。她看着气急的容桓,把自己那些刻骨的嘲讽很好地藏在心底,面上毫无波澜。 那次容桓气的摔门而去,后来虽遣了太医至砚清阁,但他是足足七日不曾踏入砚清阁,直到今日。而宜妃因是太后的侄女,只是罚了禁足半月,把赵钰儿和纯禧两个丫头气的要死。 “宜妃怎么了?”未迟把人打发下去,自己转到内室去换衣服,一边配合地向采釆发问。 “没有宜妃了!”采釆兴奋地挥了一下小拳头,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今日您和陛下一出宫,陛下身边的公公就传旨了,说是宜妃德行有亏连降了几级,如今不过一个昭仪了,分位比您还低些呢!” “所以呢?” “所您下次可以罚她罚回来啊!而且这说明陛下总归是很在意很喜欢您的!看以后谁还敢欺负我们砚清阁!” “在意?喜欢?”未迟把这两个词在心里转了几个来回,在嘴角扯出一个冷静的笑来。 “不要想这么多,只顾该怎么做就……” “主子,用膳了。”隔了两道花鸟纹的缂丝屏风,般若的声音响起来。 饭菜是小厨房做的,分量小而热乎。当未迟换好衣服净了手,东西已一样一样地摆在桌上了,最后上桌的是一如既往的一盏燕窝粥,熬的晶莹剔透,喷香扑鼻,好看的很,看着便知用心。 “采釆,你先下去。”未迟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碟杯盏把脸上那丝笑收起来了淡淡道。 “是。”采釆一向单纯,什么都不会多想,未迟怎么说她便怎么做。未迟叫她退下她就抱着未迟在宫外带的东西高高兴兴退下了。 转眼间房中只剩下未迟般若两人。未迟落座,般若布菜,屋里安静的只有轻轻的碗筷碰撞的声音。 “又是燕窝?”在未迟放下筷子时,般若便将那盏燕窝粥捧至未迟面前。未迟接了,抿了一口,忽然抬头问站在桌边的般若,“你说,这东西我须得喝到什么时候?” “主子说笑了,这东西是进补之物,自是不该断的。” “是吗?” “当然。” 未迟没再说话了,她盯着般若的眼睛过了许久,然后她忽然舍弃勺子,端起碗把那碗燕窝一饮而尽。 般若也没说话,她开始像平日那样收拾桌子然后离开,但今日,在她要走到门边的那一刻未迟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是当年容洵告诉我的。你回去告诉他,我很不喜欢别人,尤其是他,不信我。” “主子说的什么,般若不知道。” “一点点给我下毒来控制我,这是我妥协的最后一次。” 般若的脚步只稍微顿了顿,她仍没有说话 ,阖门出去了,融在夜色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六章 往日今时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未迟不是雍王府养的死士,她出生百渊府。一个杀手组织。大夏王朝存在至今不过两百多年,而百渊府的历史比大夏朝还要长上百余年。 第一次见到容洵是怎么样的呢?未迟以为自己几乎记不清了。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她已是百渊府最顶尖的杀手之一了,她领了刺杀吏部侍郎的任务。 吏部侍郎,说起来也是高官,侍卫众多,但摸清目标的习惯,要杀一个没什么防备的人对未迟来说实在太容易。所以未迟那次的行动一如既往的迅速,干净利落。 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未迟每次杀完人之后总喜欢在京城里夜色里晃一个时辰,那次也不例外。 那晚的月色很好,在幽蓝的天幕下清辉遍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花香冲淡了萦绕在未迟鼻端的血腥气,这些都让未迟心情不错。 然后她听见了琴声,缈缈的,清越动人。未迟这样不懂琴的也知道那琴音的难得,不由叫人心生欢喜。 她循着那琴音过去便到了一处高墙大院,她不知道那是雍王府的别院私宅,只当那是一个寻常富户,自负功夫便跃上了那家屋顶。 未迟还记得那琴音是慢慢变急的,如雨打芭蕉,到后来更是化作金戈铁马,琴弦铮然作响便似金石相交,琴音穿石裂云。那琴曲仿佛是十面埋伏一如未迟那时的处境。 “谁派你来的?” “没有谁,我是来听琴的。”被押到了容洵面前时未迟仰起头和容洵对视,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透出一种不谙世事或者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桀骜张扬来,以冲淡自己的危险性。 “你以为我会信?半夜三更在别人家屋顶听琴?” “可你在半夜三更弹了琴。” “你很喜欢琴?”容洵忽然笑起来,仿佛是温和的样子。 “嗯。”未迟记得自己当时是看着他那种温润俊秀韫韫生辉的脸说的,那是不同于百渊府中任何一个人的感觉,温暖而明亮,像身处黑暗的蛾子会向往的光,有种让人想不顾一切的力量。 “不过我不太懂琴。”未迟补充道。 “没关系,会听就可以。” ………………………… “如果以后想听琴便大大方方,光明正大的来罢。” 那晚容洵放过了她,还为她弹了一支极美的曲子,美到未迟几乎忘记了,容洵真正放她走的原因其实是和她做了一个交易———— 为他做三件事,除了自尽外,无论是什么事。那晚的容洵一样没有多少信任心,也不相信什么誓言,所以未迟服了他给的药,从此活在他的掌控里,或者说从那以后她也愿意活在他的掌控里。 喜欢上一个人,被其掌控。从此你可以随时见到他,可以与他友人般相处,他会关心你在哪里,做了什么,是否受伤。哪怕是别有用心的,但怎么会不愿意呢?毕竟开始有人看见自己,看着自己了啊,以后你的生死会和另一个人有关系,而不只是某个本子上的一个名字,死了,划去了,就没有了。 未迟不抗拒这种虚假的温暖。 人的记忆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像沙漏一样地过滤着往昔,留下的全是自己想的自以为是美好。 尚书府 微子启没有说胡话,他清醒的很。平日里他披着那层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的皮披惯了习惯得他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个这样的人了。 活了这么十九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醒过来了,敲开浑浑噩噩,他第一次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如醍醐灌顶。 微子启一气奔回家中,闯进书房里把已落了好厚一层尘灰的《大朝律》翻出来,关上门就是一通念,一下午到晚上都没歇过。把整个尚书府都震得不轻,阖府上上下下都道这少爷莫不是疯魔了,给什么附了身了。 微府的老太太在佛堂拜了足足一十八拜,喜得泪也要出来了,口口声声都是阿弥陀佛,又念叨微家列祖列宗保佑,当即就想去相蓝寺还愿,好不容易才给家里人给劝住了。 微尚书怒气冲冲地回了府,心里偏向于这小子定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以此来讨饶的,可他在书房门口瞧了半天,愣是没舍得出声打搅儿子念书,甚至没舍得走开。连吩咐底下的人赶紧去厨房给儿子炖补汤都没敢出大声。整个尚书府都静悄悄地弥漫着喜庆和希望。 只不到两天的功夫整条巷子连同朝上同僚就都知道了礼部尚书府的少爷上进了,晓得用功了,醉心于学习了。于是那些家中还有年纪相当的公子们可是遭了无妄之灾。 父兄长辈激励教训人一时都变成了,“微子启都立志秋闱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无心念书?!” 叫那些个公子哥们恨得牙痒痒,偏偏又无可奈何极了,只在心里骂微子启是抽的哪门子疯。 “秋闱是随便就能考的吗?!” 秋闱不是随便可以考的,微子启这样的固然可以叫微尚书去求皇帝恩典,直接参加考试。可其他考生都是经过县试,乡试,府试,层层考试考过来的都非是等闲之辈。 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志者事竟成,但现实就是现实,没有人觉得微子启真的会成功 。 除了他自己,还有微尚书。 微子启已经纨绔太久了,或者说,自从他五年前随微尚书赴任进京以来他就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样子。 微子启的外家是南边的林家,是整个南边文坛当之无愧的领头人。他的太姥爷曾被开国皇帝称为“山中宰相”,他的姥爷是一代大儒,舅舅们也都是些名家,至于微家则一直以一门三状元闻名,尤其微子启的伯父更是连中三元。而微子启便是在林家和微家两家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 少年时期的微子启一直被称赞博闻强记,天纵之资,有乃父之风,所有人都对他怀有重望。直到五年前,当时的吏部尚书,微子启最亲近的伯父牵扯入一桩旧案里,被安了个意图操纵朝纲,无人臣礼的罪名打入天牢,后死于牢中。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微子启便仿佛失了魂般,大病了半月。他之前信的君臣纲常,忠义礼数全然灰飞烟灭去。他从此不再向往什么入朝为官,指点江山。 又一月后,他同家中人一同扶柩回乡,在乡间他见到了那些过的艰难的百姓,乡官的跋扈和官场上欺下媚上官官相护的现实。 “这是个残酷的世界啊……”微子启赴京时曾慨然而叹。这个世界太庞大了,遵守它自己一套残酷规则,非人力所能改变。 你不能享受它的残忍,那你只好装疯卖傻,装聋作哑,不太在意这个世界。 永安三十五年,十一月,微子启入京。 从此京中便多了一个纨绔公子哥,那段惊才绝艳的过往被时光埋没了个干净,再看不出痕迹来。 现在微子启想把自己找回来。 因为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也许突然,也许此生无缘,但他愿意。从在疯跑的马上看到那个人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气流扬起她的帏帽开始,从她收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从她看着自己皱眉问那一句,“你还好吗?”开始。 莫名其妙的,心如擂鼓,他知道他一见钟情了。 所以他必须变得非常好才能更靠近她一些,说不定以后能帮上她一些。 想在七天之内捡起科举的东西,便是对微子启这种人来说也是天方夜谭的,可是在这七天内发生了一件事。 镇南王离归越杀了一个御史,夏兖。 按说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个是镇守一方的大员,一个是不过六七品不入流的小官,一想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但偏偏闹起来了。 御史这个官职本就特别,越是被上所罚,被上所恶,越是有直言进谏之名。而被上所杀更是可以大做文章,有名留青史的机会。事故一个御史之死,民众会自然而然地先攻击上官。 加之这夏兖以清正闻名于民间,曾仅凭自己一个区区七品的芝麻官以刚正不阿生生斗倒了当时的江南道的知府,为朝廷挖出一个大蛀虫,为百姓出了口恶气,因此被称为“夏青天”。 大夏朝文武官员并不如明面上的和睦。由于当年容桓继位几乎是由武将们推上去的,文官则多是支持容洵。自继位后这么些年来,容桓虽致力于一视同仁,但人心难测,双方,尤其是文官总觉得容桓对对方有所偏袒。 此次武将杀了文官,无疑是打了整个文官仕林的脸。于是群情激奋,诸位大人纷纷上书弹劾镇南王,话里话外都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万万不可姑息,须得严惩,以慰天下。 文官学子都闹将起来,甚至煽动了百姓,一时间沸沸扬扬。 任何事情,一旦牵扯到民意就不好收场了。于是镇南王离归越被押送进京待皇帝亲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七章 夜色中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娘娘,陛下请您即刻移步怀仁殿。” 申时三刻,砚清阁才刚刚上灯,便有容桓身边的内侍匆匆而来,敲响了砚清阁的门。 怀仁殿 “出事了。”一进怀仁殿未迟便发现今日殿中的气氛前所未有的沉凝,引她过来的内侍甚至没有进门。 左右早已被屏退了,整个怀仁殿只剩下未迟和容桓两个人。 容桓皱着眉递给未迟几份折子,未迟匆匆扫了几眼,几份折子大同小异也是未迟脸色也凝重起来,拿目光扫过御案上那两摞垒得老高的折子问:“这些都是?” “都是。”容桓倒在椅子里,用手捏着鼻根,似乎没有了生气的力气,口气反而平静:“你怎么看?” “陛下心中怎么想?” “于公,离归越战功赫赫,劳苦功高,他在南边便是对那些匪寇最大的威慑了,南边离不了他。而于私———离归越曾同我征战多年,有同袍之谊,情同手足,我是不愿他死的。但夏兖……他在民间有口皆碑,已是难办,尤其如今牵扯的是整个官场——文官与武将的斗争。整个文官仕林咬死了此事不放,实在有些为难。” “所以如今镇南王是不可不罚又不可苛责,甚至不能削他的职?”未迟放下折子看向容桓,“镇南王自己怎么说?他为什么杀夏兖?” “说是他通敌叛国,其他的离归越没有多说。”容桓头疼地揉了揉额头:“他镇守南边多年,浴血奋战,为国为民,如今却换了个万民唾骂的境地,心中多少有些……不过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他绝不是个会滥用私权以谋私利的人,他杀夏兖,那么那个夏兖必有他该杀的地方。” “看来陛下已有了决断,那何必要我走这一趟?” “智者千虑,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此事须速断,若我是陛下,明日即亲自找镇南王谈,不是审,是谈,边吃边谈,不要让镇南王寒了心。另一边则即刻派人八百里加急也要让人把南方百姓的万民书递进京,并把再造谣生事者镇压,这个,我想镇南王在南边经营这么些年应该不难吧。” 未迟顿了顿,接着说:“之后是文官——既然夏兖犯得是诛九族的大罪,那么不过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封住那些人的嘴也就是了。” “那些文官不会采信的,他们只会觉得朕为包住离归越伪造了证据。” “他们无需信,他们只要接受就可以了。”未迟的神情平静极了,“你才是帝王,这天下的主。平日里惯着他们作是给他们脸了,偶尔霸道也就霸道了。若有不听话的,何必留着?” “或者干脆借机发作了一批,给今年秋闱学子腾腾位子。不明是非,屡教不改者杀;蛊惑人心,勾结做乱者杀;监守自盗,贪污受贿重者杀;不奉皇命乱朝纲者杀。” 未迟说的轻巧,可那话的分量不由让容桓坐直了,他盯着未迟的眼睛,目光灼灼,“你是要我杀尽朝臣吗?” “顺者昌,逆者亡。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所谓的公义道德只存在于强权者的微乎其微的同情心里。” “你这说法未免……太过霸道。” “因为人心就这样。”未迟直视容桓的眼睛,毫不避让,“无论怎样霸道,有用就是了。” 容桓盯着未迟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了足足三息,然后轻轻吐出口气来道: “水至清则无鱼,你这方法虽好,但物极必反,杀一两个作为震慑尚可,过了便不美了。” “随你。” “好了,那便这么定下了。”容桓站起来拍了拍手亲去一边取了写密旨用的锦缎来铺开,只是在明明提了笔时又停住,他转头去看未迟突然说:“嫣然,你来。你来帮朕拟旨。让我瞧瞧你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是。”都说帝王之心最不可测,事出蹊跷,未迟不知道容桓到底在想什么,但她让自己表现的足够坦然,便真一如平日里描红般。 殿中的沉默突如其来的像后来容桓开口的话一样,他硏着墨忽然说:“七岁的时候是皇兄救了我,后来是皇兄教我宠我亲近我,不论他当时是如何想的,我心里是很感激他的。可能我现在这么说有些虚伪,但当年不是他继位是我对不起他,也不是我想的。而现在这江山天下是我的。” 未迟的笔随容桓的语气一顿,在锦缎上留下了一点多余的墨迹,容桓却只轻轻拍了她一下,意示她继续,亦或是也在意示自己继续。 “父皇把这江山给了我,我可以慢慢把它交给皇兄。但我不准他不择手段地来抢,我不许任何人这样,否则,我就砍掉那个人的爪子。” “你帮我转告他,不要动我的人。还有——好自为之。” “刺杀镇南王离归越?这可不行,那可是英雄,是我最敬佩的人,是我心中的太阳。杀他,你们得再加钱。”把自己裹在一个黑色斗篷里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笑的百转千回的。明明在温暖的灯火下偏偏透出一种彻骨的阴寒来。 “十五万两。” “十五万两?要突破重重护卫,在我们百渊府顶尖的前辈和当今圣上面前,去杀一个镇守一方,武功高强的王爷。你说——这里哪个人的头便宜了?” “你想要多少?” “三十万两,成不成功你都得付钱。” “你在说笑吗?哪里的规矩,没有成功还要收钱?”女人的声音显然十分诧异,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对方是否是在寻自己开心。 “哼~我从不与陌生人开玩笑。”黑衣人似乎是笑了,“至于哪里的规矩?自然是我们百渊府的规矩。您可能还不太明白。我们百渊府做事一向尽力的很,若没成功,那么一定是派出去的人都死了,到那时要点小钱补偿损失还是需要的。给您这样公道的价格还是看您们府中平日的供奉了。” “怎么样?您考虑好了吗?您还有一刻钟可以考虑。” “……不必了,成交。”她说,声音决然下来。 “姑娘好魄力。那么,合作愉快。”黑衣人笑着取走了五万两的银票转身便准备离开,可又忽然被叫住了。 “欸!”那个女人喊了一声,见他停了才说,“补充一条,虽然目标是离归越,但,我不介意你们杀掉任何一个人。” “这就不是姑娘付了钱的活了。也不是姑娘你该考虑的。”男人根本连头也不曾回过,话音才落,整个人便从窗口一跃而出,便如一只黑羽的鸟融入了无边夜色,自此消失不见。 “站住!”一声懒洋洋的话让刚刚闯进门来意图偷偷溜回房间的少年人顶着一脑门子汗乖乖站住了脚。 “都干什么去了,这两天?”离归越仍保持着他那股欠揍又自得的劲儿,让旁人别想从他身上看到半点惶恐不安或者愤愤不平来,仿佛如今陷入危局的人和他半文钱关系没有。 “啧啧啧~你说说你啊,小没良心的。”离归越绕着近两日来早出晚归,满头大汗的陆羽转了几圈,道:“你家爷给人诬陷,被人骂的这么惨,整天那么难受,你居然也不陪陪他,只顾自己出去玩。这算什么?像话么?” “我不是出去玩。”虽然一点没从离归越脸上找出难过这个词来,但陆羽还是解释说。 “那你去干嘛了?”离归越忽然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好奇心来,八卦之心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了,“是去爬墙头看那家的小娘子了?” “没有!”到底还是未经人事的小孩子,陆羽不知是给激的还是气的,被搞的满脸通红。 “我是去打架去了!”他大声说。 “啧~没意思,还不如去看小娘子呢!”离归越又懒散下来,往椅子里一倒,敛眉喝茶,“来,说说,干嘛打架?” “他们有人骂你!明明他们什么也不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说了是狗你还指望它吐得出象牙来你也挺行的,给自己找气受吗?” “……反正,反正我听不得他们那样污蔑人。” “人呐,这一辈子,做什么都只求无愧于心就好了,管那些无关的人说什么?是非功过总得等到百年后后人去评说。而百年后,其实他们再怎么说有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离归越拍着陆羽的肩正经了几息功夫,又在陆羽尚还来不及感慨体悟之时忽然问,“怎么样?打架都赢了吗?” “赢了!京城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说到这个陆羽又开心起来。离归越也笑起来了,一拍他的肩道:“好样的!没丢我的脸!有机会带你去瞧瞧更厉害的。” “更厉害的?谁?” “一些人。”离归越背着手卖了个关子,不愿说了,他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恶趣味,让陆羽一度觉得:这人武功这样高,多少肯定有为了防身的缘故。可还没等他刨根问底呢,外面有内侍的声音传来。 ——圣旨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八章 燕台宴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此次设宴在燕台,临水之榭。 碧色的曲江池中波光不定金浮动,尚暖的秋风裹挟着半黄不青的落叶打着卷儿地路过,温度倒是十分宜人。 说是设宴,其实并没什么酒菜珍馐,桌上只有几样最寻常不过的下酒果子,但桌上三人都不在意。 他们三人是绕桌以鼎足之势依次落的座,在未迟落座时离归越询问性地向容桓一挑眉。 “认识一下吧,这是我的半个脑袋,我的诸葛先生。”容桓显然看懂了好友的疑问,于是笑道。 “看来这位便是传闻中的静嫔娘娘了,久仰。”离归越笑着冲未迟一拱手。 “这话该是我说,镇南王离归越,实在是久仰大名了。” “我说你们,今日可不是给你们相互客套用的。”容桓故作吃味的样子,屈指敲了敲桌面打断两人的一来一往。于是诸人对视一眼便都笑了起来,仿佛那些关于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都烟消云散去了。可该谈的终归是要谈的。 “难得见你带……嗯~人出来见我总是要问一问的嘛。听说静嫔娘娘是两陕总督府的千金?”离归越不为容桓所动,继续问。只是这问题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场面静了那么一息。 “自然是她,不然我一个后宫还能有两个静嫔吗?”容桓拎起小酒壶亲自给离归越斟满了一杯笑着打了圆场。 “是我问错了。”离归越笑笑向桌上两位解释道:“我无意冒犯,实在是一时之间,觉得娘娘长的倒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天下那么大,无奇不有,有长得像的有什么。” “陛下教训的是。” “行了吧,这也没有什么外人,你我何必那么客套疏远。”容桓手里剥着个橘子道:“怎么样?说说看吧,那夏兖是做了什么天怨人怒的是叫你看不过去了?” “这……”离归越迟疑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一身利落男装打扮的未迟,欲言又止。 “你只顾说。”容桓把剥好的橘子一点点清干净了经络,自己吃了一块,然后又将它一分为三,先给未迟递了,接着再把另一份递给离归越,一边道:“若须要避着她,我何必带她来此。” “他该死!”离归越沉声道,“他徒有清正的虚名,实则贪污受贿,蓄养歌舞乐妓一样不缺,按说他一个御史俸禄才多少?原他家中又有多少钱财?且御史与父母官不一样,他不能直接地从那些百姓士绅处获得财物,所以他贩卖军情!” “我南大营的将士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保一方平安,可他倒好,只为一己私利买卖军情!实在死不足惜!这样的人,便是再有十个百个我也见一个杀一个!” “照你说来这夏兖的确该死,而且你的话我也是信得过的。只是——此次你未免冲动鲁莽了些,你明可以先穿书与我或上折子弹劾,问罪便按问罪的流程走。” “军中事物向来刻不容缓的,若走章程,慢则一年半载,快总要一月两月,给了他们反应的时间,一层层传令调查,层层维护。真正处不处得了罪不提,便是能处得了罪,在这期间谁能保证他不会狗急跳墙?” “南大营的将士,每一个都是我离归越的兄弟,是我的命——我可以忍受他们死在战场上,作为一个英雄,为国为民,若是为别的——” 离归越看着容桓,神情极其认真,他一字一顿地说:“谁威胁我性命,我便同他拼命!顾不得什么鲁莽不鲁莽的!” “你这说的。”容桓忍不住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来,“简直是指着我鼻子在骂——选官不当,用人不明,官场暗暗,江山危矣!” “……那倒也不是你的错,这些都是千年不改的弊政了,哪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的……”离归越摸了摸鼻子,忽然有些讪讪,觉得自己刚刚大约是讲得太激动了。 “你是如何知道他贩卖军情的?”未迟突然开口问。 “我们在军中抓到了人,截获了情报并拿到了供词。” “确认过笔迹和证据了?” “对,没有问题。” “怕的就是没有问题,这样掉脑袋的事,从前半点风声没有,现在居然被你就这样撞见了,还特别容易查——”未迟屈指扣了扣桌面,一点没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多么容桓化,她说:“夏兖此事也许是真的,但你确实中计了。” “此事既然是真的,他们能对我这样?”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真的假的有什么重要,民心所向便可以了。他们没想能杀了你,他们只是想削你兵权。当然,如果可以一下将你贬为庶民就太好了。” 未迟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又叫人悚然而惊,明明觉得荒谬,但细细想来偏生又是最贴切不过的解释。 “……他们这是……意欲何为?”离归越脸色难看地问,可事实上,迷雾已被拨开,桌上三人已经心知肚明但又同时因为不同原因,足够默契地都不再说话了。 离归越向来是容桓最忠心的追随者之一,又是追随者中最势大的一位。除掉他就是剪除容桓的羽翼,这对容桓的竞争者——容洵,显然极为有利。于是一切似乎不言而喻。 “……既然已理清事情,那么接下来我会散出夏兖的罪证,之后会当朝提审你一次。”容桓看着离归越说:“而你要确保你们南方安静下来,也许对方在南边也是经营多年,但终究你才是最大的地头蛇。其次是万民书……真的假的都一定要送至京城。知道吗?” “是。”事关重大,离归越肃然而应。 “嫣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容桓偏头问。 “关于罪证,单纯发榜是绝不行的。或者说我们不能发出任何官方的消息。否则只会被攻击为官官相护,此次破局当在民间。” “我知道了,茶楼酒肆哪个都都不会少了我们的人。”容桓立刻明白了。 “不够,这年月里风流豪情的东西流传的才快。你不能让你那翰林院里那帮子人吃白饭呐!都用起来!”离归越似乎一下兴奋起来,流露出全然不像南方传闻里的样子。 “这个我考虑了,难道就你明白不成。只是翰林院那些人毕竟还是文人,还不一定愿不愿意为你指鹿为马呢。” “什么叫指鹿为马?这明明我们才是真的!” “可人家不觉得。”容桓戏谑地一瞥离归越,道:“总之人还有得挑呢。” “啧~陛下,你这人……”离归越的话没有说完,后半段转为了尖利的暴喝:“小心!” 三人的反应和直觉都是一流的,他们几乎都是同时发现异样,同时发出了警告,也在同时动了身形,但来的箭不止一只,他们的目标也似乎不止一个。 离归越偏身,让一支箭擦着他的肩过去了,同时抬手单手抓住了另一支,而那支箭的箭头距容桓只有不足两寸。 血溅出来,然后慢慢转为一滴一滴地砸在桌上地下,很快汇成一小滩。 所有人都脸色大变,不管宫里的还是离归越的侍卫们一时都涌过来,拱卫在三人四周。未迟瞧了一眼,视线微微向下瞟了一下自己的手背——为了扫开箭支,她的手被羽箭擦开了一道口子,已经开始流血了。 未迟轻轻皱了一下眉,悄悄把手背到了背后。 那厢,离归越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虽然平日里看着并不那么着调但实际上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他一向自诩武功超群,*的人更是一等一的好,可如今竟叫容桓差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遇了刺,更加之,事情是因自己而起,实在是奇耻大辱。他推开在一旁匆匆而来,拿了布巾给自己止血的内侍,自己随意地抓着布巾就算止着血了。 “人抓到了,但……”一个穿着打扮显然不同于周围侍卫的少年人“啪”的一下单膝跪下请罪道:“但所有人都已服毒自尽了。是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责罚是不可能的,离归越多少知道这样已是刺杀帝王的行动自然该是严密而决然的,不可能留下什么尾巴。而且他其实一向不会太苛责手底下的人,又总归是他的人先抓到了人,总算是不至于叫他太难堪,于是他摆摆手让人都退下了。 “陛下,是臣疏忽大意了。”离归越转身拱手低头向容桓请罪。 “分明是我挑的地方,你何来的疏忽大意一说,不要来暗嘲我了。”容桓拍拍离归越的肩笑了,转眼换了个话题,“刚刚那个,”容桓拿眼睛示意之前陆羽才离开的方向道:“怎么?你收的义子?很有样子嘛!” “什么义子,一个小孩而已。” “啧啧。”不去揭穿离某人沾沾自喜的内心,容桓轻抚了一下手掌说:“好了,今日之事且先这样吧。你且回去准备着吧。今日你我会面不可外传,故我就不给你派御医了,你自己找个好大夫好好瞧瞧,知道吗?” “是。”离归越行着礼道。容桓却不大信他的样子,偏头去和站到离归越身后的陆羽说:“你可得盯着他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九章 遇刺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伸手。”一上马车容桓的脸色便沉下来了。 “另一只。”只看了一眼未迟伸到面前的手,容桓声音继续冷硬,“把手背到身后我就发现不了你受伤了吗?” 未迟惊讶于容桓居然会再次表示出关心自己那点无关紧要的小伤,心中却忽然不知为何一动。她一时拿不准自己该摆出那种脸色来,于是干脆便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 未迟手背上的伤真的不如何重,起码在未迟伸出手时已经不怎么流血了。但未迟看着面前这个皱着眉却小心翼翼地托着自己手在一圈一圈往上缠绷带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伤是不是真的挺疼的? 气氛莫名有些微妙,之后的一路上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没在讲什么话,只在到要分开的时候容桓说了句,“别把自己的伤不当一回事,别忘了找御医。” 未迟下马车的步子一顿,就这么背着容桓,低头应了一声“是。”故而任谁也没有发现她唇角微微上挑的一点弧度。 他们是在泰和苑分道扬镳的。在明快的秋色里他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相背而行。那种背影总叫人忍不住去猜,去猜他们是不是什么时候会忽然回头,然后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可是没有,他们都只顾走自己的路,没有回头。 “是你做的?!”书房里,容洵盯着苏嫣然,眸中少有的只剩寒冰一片。 “是。”苏嫣然没有否认,也没有任何辩解。 “啪!”狠厉带风的一个耳光,苏嫣然被打得偏过头去,颊边内侧给牙齿磕出血来,苏嫣然只踉跄了几步便又站稳了,神情半分不动,只是没了平日里惯有温婉柔媚的笑。 “这样大的事你居然敢自作主张?!苏嫣然,你好样的!你好样的,苏嫣然!”容洵低吼着,声音阴郁,困兽般地在书房里踱了两圈,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把计划提前。”容洵最后说。 “是。” “嫣然。”容洵的声音难得的叫人肃然生寒,“没有下次。” “是。”苏嫣然低头敛眉,回答得平静。 沉默。 寂静在书房中蔓延,空气仿佛是凝固住了,让人觉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养在笔洗中的那些小鱼儿受不了这种压抑,忽地高高跳起,身上沾水的鳞片在旁边竹帘漏出的一线阳光中折射出耀眼的光来。落水时发出的一声轻响打破了满室寂然。 书房中的空气终于又开始流动了,窗外的风声鸟语清晰起来。容洵站在窗口向外看,握住窗棂的手指用力到泛了白,,声音却已经温和下来了。 “下去吧。”他说:“你那里还有玉容膏吗?记得擦药。女孩子还是不要留伤比较好。”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原因加之先帝的一念好恶,容洵确实会很适合做一个帝王,起码表面上是。温和沉稳,贤能谦和,永远胜券在握,永远不露声色。 苏嫣然没有答话,轻轻屈膝行了礼退出门去。 到砚清阁为未迟看伤的御医是和晏。 和晏长的其实平平淡淡的,但与他身上那种清雅文弱的气质一冲,便呈现出一种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舒服来。 “娘娘的伤没什么大碍,只需记得每日两次抹两次药便是了。”不像民间那些个野郎中们,为了多赚一点钱会刻意夸大病人的病情,和晏说的轻描淡写极了。 “你们先下去。”未迟对一旁的宫人说,其中包括般若。和晏与她认识的事但凡有心的人早晚都会知道,或者说有人早已知道了,所以未迟也并不打算隐瞒。 “此次百渊府动手的事,你知道了吗?” “不知道。”和晏的声音平静清淡,脸上甚至还带着惯有的微笑。 “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未迟挑眉,忽然有些张扬肆意的意思。 其实她在谁面前都会下意识带上面具,除了在和晏面前。一来是同出于百渊府,大家都是深渊污泥里爬起来的人,谁也不能嘲笑谁,而来则许是和晏的眼睛不好。 “百渊府本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给钱杀人,不管是谁,总是一样的道理。”和晏慢慢说道:“您惊讶了吗?” “是,我很惊讶。我本以为我们的君上还不至于这样老糊涂。”没有人不会说刻薄话,包括未迟,而此时她脸上的表情更是淋漓尽致地诠释了这一点。于是和晏笑起来了,看上去居然有些愉悦。 “他本来就很老了啊。” “所以您现在准备怎么做呢?”和晏接着又问道。 “……”沉默。 一时间,未迟已经把所有情绪都收回去了,起码在脸上是的。 “其实这么多年了,有的事……您总,不必太挂怀。” “没有挂怀。”未迟抿了抿唇,把目光转向窗外,她说:“我冷静得很。” “人生最难得的便是难得糊涂。” “……你今日来便是想说这些?”未迟坐着仰头睨了和晏一眼,眼神有些不满,看上去却格外真实。 “当然不是。”和晏笑了,“我来看看你。”他这样说。我听说你过的不太好,他想着,然而只是笑笑。 “……你……”未迟哑然,她一直不擅长应付这样直接的善意,于是,她再次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转开了话题,“你最近怎么样?可还好?我是说……你的眼睛。” “还好,阳光好的时候甚至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影子。”和晏仍在笑,仿佛这世界一切的东西都无法叫他失意。未迟转头去看他,一室宁静。 “娘娘!娘娘!” 急促的敲门声伴着采釆那个小丫头一声大过一声的叫门声打破了所有宁静。让未迟不得不赶紧让她进门。然而首先跨进内殿的却不是采釆,而是一个颇为眼熟的来自怀仁殿的内侍。 那个内侍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气息还尚且不匀已经急而不失礼数地行了一礼,道:“陛下急召!” “和院使留步,和院使也请留步!陛下也正要召见您呢!”见和晏一副收拾抬脚变要走开的架势那内侍急了,一下扯住和晏的袖子连声就道。 镇南王离归越中毒了! “漏屋偏逢连夜雨。”才听到这个消息时未迟第一个念头冒出来但随即她便冷静下来了。 她和容桓不一样,她和离归越没什么交情,甚至说,她和此事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她自然没有什么心急如焚的感觉或者说是别的对离归越担心。比起关心则乱的容桓,未迟的考虑要冷静许多。 和晏是个医者,一个技艺高超的医者,但他出自百渊府,师从“毒宗主”孙琨,所以他更是一个用毒的高手。离归越中的是百渊府的毒,此毒如果和晏无法可解,那么如今换了谁,他也是无可救药了。 未迟一面让和晏立刻领了令牌毫不遮掩甚至是大张旗鼓出宫为离归越看诊,一面便叫人把离归越遭人陷害中毒的消息散播到市井,同时命人去彻查此事。 其实如果离归越没死,此事几乎可以说是发生的正是时候。因为这样一来,流言将会对他们极为有利。 一帮子居心叵测的人意图不轨,联合倭寇水匪试图陷害镇南王离归越,以图谋南边。如今见朝廷快查明真相,怕事情败露的那些人便出了下毒这样下三滥的诡计。一听就很有故事性,极易流传开也最容易取信于民。 “你觉得他们是怎么下的毒?”容桓的脸色很不好。 “大约是他中箭之后。” “可是你也中了箭。” “对。但有毒的不是箭,而很可能是别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好吧。”容桓盯着眼前的人,目光一错不错的,他接着说:“那你来猜猜看吧。你们做杀手做细作的不应该出自一脉吗?对这些总归有些了解的吧。” “……”未迟抬着头看着容桓没有说话,一直看到容桓承受不了那视线似的偏过头去她才出声。 “……大约是因为布巾吧,那个内侍为他擦血的布巾。今日镇南王所用的食物与我们无异,中箭的也不止他一人。所以那块布巾是最不同的地方,且据传话的人所言症状,镇南王所中的毒应是百渊府的“樱落”,此毒遇血便染,正符合现今状况。” “你很了解……” “做细作和做杀手总是共通的。” “……抱歉,刚才是我过于激动了。” “陛下并未做错什么,何必道歉?” “嫣然……”虽然未迟平日里也常这样冷冷清清的,但今日的冷清和平日到底是不一样的。容桓忽然有些受不住地想讨饶。 “如今事已至此,我们所能做的便只有一个等字。”等流言四起,等离归越安然无恙。未迟说:“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嫣然……” “什么?”未迟没有出声而用眼神询问。 “……一会陪我去看看归越吧。”容桓瞧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未迟垂着头,没有看他,容桓便只当她是答应了,可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去摸摸她的头。 未迟是觉得今天自己莫名其妙了。 自己是细作,和容桓的关系她应该心知肚明且铭记在心。兄弟遇刺,容桓怀疑她本来合情合理,或者说,就是不合情合理,容桓说什么,她又何必在意?可心里就是忽然不太舒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章 送别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在后来的四日里,容桓和未迟陆续去瞧了离归越两次。不知为什么,容桓总不愿意独自前往。 第三次去时,离归越醒了。 他半倚靠在床边,样子看着不是特别好,但精神却是在的。见了容桓,他勉力坐起来冲容桓拱手行礼道:“陛下,南边传来消息,如今我进京有了时日,加之外面流言蜚蜚,致使南方人心不稳。故至多七日后我必须启程返回南方。万望陛下恩准!” “不洗脱冤名了?这可是千古万古的事。” “那是百年之后的身后事。我再不知道,还忧心什么?且由人说去便是。”离归越说:“但离家军,非死不离!” 离归越的话说的低沉铿锵,那句“非死不离”叫人不由动容。一寸河山一寸血,从不是什么玩笑话,大夏朝正是有这样以身许国者置死生于度外才有这样的安宁繁盛。 容桓没再说什么,只在离开时郑重地拍拍离归越的肩。 夏兖一案上下都逼得紧,查的倒快。先前因为离归越出事,审理虽然暂且停住,但案情已经查清。 夏兖确实不算个好官,但官场就是这样——水至清则无鱼。所以他倒也算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而至于贩卖军情一事则因为官场之中关系太过错综复杂而无法拿到实据。 其实谁都知道此事最后会牵扯到谁,也正是这样,谁也不愿意彻查下去,甚至包括容桓。 最终,夏兖一案是以夏兖贪污受贿结的案,而又因为以此结案在《大朝律》中夏兖罪不至死,并考虑离归越在南方的无可替代性,最终对离归越罚俸三年与缓期执行杖行二十。 对此,那些被煽动的文人士子哗然,纷纷道时事昏暗,再不见煌煌晴天朗日。容桓听着不由想到之前离归越那一句掷地有声的“非死不离”,只觉得又恼怒又心寒。 “近世愚民乱我君臣!”容桓看着那群坐在茶楼酒肆上慷慨激昂高谈阔论的学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几乎想拔剑而起。“若不是有归越那些人,何来他们如今这般!” “你既知道时人多愚又何必一般见识,自找无趣。”未迟眉眼不惊,连眼神也不愿往那边多分上半个。她盯着一旁的官道,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来了。” 容桓也转头向另一条路上瞧过去,在清晨还不算拥挤的街道上还只听见马蹄踏地的震响。 他们今日是来送离归越回南方的,就他们俩侍卫只带了一个柏舟。他们本打算一个人不带的,这还是柏舟等一帮子锦麟卫要死要活非磨了半天的结果。容桓虽是皇帝可以一意孤行,但总归倒也不太好意思叫他们太过为难了。 “陛下!” 离归越勒住马,就在马上草草行了个礼道:“让陛下亲来送归越,归越实在三生有幸,受之有愧。” “好了,也没什么旁的人,你我之间还需说这等客气话吗?”容桓笑着,看了看离归越身后那三两个人道:“出城吧。” “好。” “不是吧!微兄你真打算考秋闱啊?!” 礼部尚书府中,随国公府的周小公子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有什么?反正府里也不是供不起。”微子启笑道:“再者,我这样的,没考上也没人会说什么,若考上了则自然欢喜。” “有道理,有道理!”周小公子抚掌而叹,只觉得微兄不愧是微兄,说话还是这么精妙,于是对着微子启就给竖了大拇指。 微子启笑了,不过半月的功夫他已经差不多把自己身上那些真的假的浮躁给收了个七七八八了,如今他明明也是放松地盘腿坐在那,可捧着书便有了几分温文尔雅的意思。 “微兄,你这一天天的就是看这些东西呐?”周小公子翻着微子启案上那几本砖头块似的《释义》《刑统》,《诗》,《书》,《礼》,《乐》,《经》直咂舌,只觉得头都大了,再抬头,看微子启都是满脸崇敬的。 “怎么样?怎么样了?”儿子才上进半个月,刚觉得后“”半生有望的微尚书最近欣慰至极。如今眼见胜利在即,儿子往日的那些个狐朋狗友却上门来了,偏偏来者还是随国公府的小公子,半点赶不得。 正所谓,行百步者半九十,眼看后天就是秋闱了,越是最后关头越是半分松懈不得。看周小公子一来,微尚书就生怕自己儿子給怎么一带,就活回去了。到时他可再和谁哭去? 微尚书在书房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踱了百八十圈可总算是把派出去的小厮给等回来了。 “怎么样了?”微尚书急得又问了一次。 “走了。”那小厮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赶忙禀报道,把微尚书那颗还没放下去的心又高高提起。 “谁走了?说清楚。” “周小公子。周小公子走了!”小厮总算把气给喘匀了,看着自己老爷快怼到自己脸上那张老脸终于把话给说明白了。 “谁问他了!你家公子呢?” “啊!公子。公子就继续读书了啊。公子还让我问你拿历年状元官的手稿呢!” “哎呦喂!好!好啊!”微尚书喜形于色,一拍大腿长出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他感慨着,忽然脸皮一僵,转脸问小厮,“你家公子让你问我拿状元手稿?” “是啊!”小厮满脸的天真愉快看得微尚书心塞牙疼,怒其不争。 “你是不是傻?!”微尚书一巴掌糊在小厮的后脑勺上,“你不知道躲后着点!” “您这也没说要躲着啊!”小厮捂着头,只觉得自己不明不寐,沉冤负屈,委屈巴巴地瞧着自家老爷。瞧得几乎叫微尚书生生生出几分内疚感来。 “行了,行了,赶紧滚,赶紧滚!”微尚书很没好气,“看见你我都头疼。” “那老爷,我走了?”小厮一下子笑了,半转身问微尚书。微子启手底下的小厮和微子启一样,可以气的微尚书肝疼。 “走什么走?你少爷要的东西还拿不拿了?!” “拿!拿!这不是等着您呢吗?”小厮陪笑,满脸谄笑。 “啧!拿去!”微尚书嫌弃的没眼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府里能出来的人。 “……此次一别,又是相见无期。还请陛下一定保重。”十里长亭,一路想相送,依依惜别,终有一别。 离归越饮尽杯中残酒,抱拳别道,军中儿郎,偏腿上马,说去便去了,马蹄砸在秋日微雨后的青石板上连烟尘也不曾扬起,只有蹄音清晰。 “我们也走吧。”目送离归越那几骑远去不见,容桓上马对未迟道。 其实让帝王目送臣下远去,除了大军出征,旁的都是不合规矩的,但今日容桓坚持是寻常好友间的送别,于是离归越便也没再坚持。 “去玩吗?”容桓这话说的突然又自然,在马上忽然来这么一句,仿佛只是在说“今日的天气真好”。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笑,像那一日高阔苍穹上的明媚阳光。一下子就从之前送别离归越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反正出来也出来了,难得出来一次,干脆就乘着这个机会好好玩玩,上次因为惊马不是还没好好逛过吗。” “好啊。”根本没理由拒绝,未迟也微笑起来。 一刻钟后,毫无身份自觉的两个人弃马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这是长安街。在京中不算是最大的,但确是最热闹最好玩的。不只是戏楼诗社密集,更是——”容桓饶有兴致地领先半步,一边牵着未迟的手在人群里流窜,一边煞是有介地向未迟解释着,浑身透露出一种“这儿我熟”的气质来。 “更是,长安街这边有个十里荷塘,在这京里啊,和曲江池里的灯火诗情,枫林湖的月逐流霞,国安寺的佛法梵音一起啊被称为京城四大盛景。” “如今是入了秋,过了花期,不便带你去看了,等来年我再带你来。” 来年。 容桓随口这么一说,说的这么自然顺口,也许连他自己都还尚未意识到自己说了到底什么,于是便许下了又一年。 未迟忍不住偏头去看那个还兴致勃勃,兴奋得像个孩子的男人,心中先满是复杂,又隐隐冒出些高兴,最后却忽然又有些想叹息。 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是不太适合当一个王的,可他偏偏是了。除非他心机深沉到到现在也只是伪装,否则那就太难过了。 “……当年我还小时,每日每夜都向往着繁华热闹的这禁城之外,可那时我还小,尚未封王,无法自由出入,而且总不能和父皇说我想出去玩吧。所以我啊就常与父皇说我要出宫看哥哥们,于是大多数都是被恩准了的。尤其在皇兄……” 戛然而止,刚刚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容桓突然闭了嘴。 皇兄。 其实,容桓不止又一个皇兄,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而且现在他确实也只剩下一个皇兄了,其他人早死在五六年前那场斗争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一章 赴考与赌局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离归越走后就是秋闱,秋闱是举国人才们的大事,于是各位平日里有心情管各种“不平事”的人才们终于顾不上愤世嫉俗了只管埋头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奔赴考场,为自己挣一个锦绣前程。 礼部尚书府的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亲亲疏疏的人们从头几天晚上就开始通宵为这唯一赴考的大少爷做准备了。 从笔墨纸砚到什么吃食衣物具要最好的。前前后后,家里一大堆女人们求的这符那符集了几匣子。从中衣到鞋垫绣的都是喜鹊登梅,青云直上,金蟾攀桂。 微尚书是怎么说也压不住,而到了临考的前一天,连最沉稳的微尚书也坐不住了——他把家里传了好几手的,历代状元包括自己在内也用过的考箱郑重地交给了微子启。 “他说,这个考箱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考不考得中都是其次,主要是要我想着先辈功绩名望,万万不要考到一半撂了挑子,睡过去,丢了微家的脸面。” 第二日早早被家里小厮送去赴考的微子启(因女眷不适合送考,而微尚书需避嫌。)迎头遇上了来给他送考的京城公子哥们。 要说别的这帮子纨绔子弟可能没有,唯有这义气一点,在他们这里不可或缺。 单从微子启立志读书一来,他们这几个兄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趟,带吃食点心,往年经义考题的都是正常,还有不少人神神秘秘地塞给微子启一些“重金求得的好东西”——夹带。 所以今日秋闱,他们便更不可缺席了。 这不过四更天的样子,公子哥们也都纷纷从他们的温柔乡里爬出来,成群结队地包了春风楼整整一层来送微子启。又在听说微子启这考箱的“传奇历史”后纷纷要来蹭蹭文气,也不晓得他们这群不学无术且打算一辈子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们有什么需要蹭文气的地方。 于是微子启这样说道,话中可谓八分真两分假,达到了说瞎话的最高境界,惹得公子哥们皆哈哈一笑,哪怕之前心中其实隐隐有些不爽的也就释然了。 “是了,是了,微兄你可得好好考,给我们大家伙都长长脸,告诉那些个目中无人的读书人知道知道,我们不是不行,是懒得与他们那群废物争!” “切!李兄何必这样虚伪!”一个青衣公子高声笑嘲道:“你要微兄好好考,无非是为了聚财坊出的赌局吧!” “什么赌局?什么赌局?!”一说赌局真是叫这些人一下皆清醒兴奋起来,至于那位李兄再说什么,谁听得见? “……你们还不知道呢?”青衣公子忽然有了高人一等的骄傲,一脚踩着凳子,一边招呼大家靠近了,道:“京城三大赌坊,包括聚财坊出了赌局,赌微兄能中的是一比一百两,赌微兄能高中三甲的,是——”青衣公子一顿,后面的话猛的压低拉长道, “微兄中三甲的——一比一千两!!!” “嘶——”所有人都发出一声牙疼的抽气声,脸一起涨红了。而后又冷静下来——赌庄敢这么做必然有他这么做的理由,何况这理由显而易见的他们都明白,这么久了,他们能不知道兄弟肚子里有几两墨水? “咳咳……”终于有人把脑子找回来了,总算能记起正主还在身边,赶紧咳嗽以惊醒众人。 一时之间咳嗽声连成一片。 “咳!”周小公子用突出的咳嗽声越众而出,“微兄,你不必理他们。他们不信你能高中,我信!” 周小公子拍着微子启的肩,从神情到语气都在诠释着“义气”一词,“他们越是不信你能中,你越该考给他们看!此次聚财坊赌局我可压了一百两你能考中!” “周兄,你是压了一百两微兄能中没错,可你还压了八百两微兄不中呐!”周小公子的话音才落立即给人拆穿了,还是那位李姓兄台。他一拱手道:“我与你说,微兄,我是觉得你一定能中的……” “切!你才压了五十两,还不够一顿饭钱的。” “……哎呀呀……重在心意嘛,心意……”李兄讪讪。 众人哄笑。微子启亦然。 他拍拍那位李兄的肩膀站起来,向四周一圈兄弟拱手朗声道:“今日谢谢诸位兄弟来为我送考,子启无以相报,只好等考毕再请诸位好好喝上一场了!” “好说好说。” “微兄,你这好好喝一场是去红袖招还是上映月楼啊?” “是啊,是啊!请不请心诺姑娘啊?” 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一时涌起来,微子启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知道该怎么和这些人相处,于是只拿出自己之前那混不吝的纨绔样子,笑道:“待我考完,诸位说了算!我只管出银子,不说二话!” “不愧是微兄!好气魄!” 公子哥们一齐拍桌笑道,样子仿佛是江湖绿林相会。于是一群人簇拥着微子启至考场时也十分有样子,吓得那门口搜身的小吏都没敢真怎么搜便放微子启进去了。 “抱歉,我能不能与我家下人说一句话?” 待各位公子都离去了,过了检查却一直没走远的微子启拍拍门口的小吏问。 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这年头,谁和你讲规矩,有钱有势便是规矩了,何况微子启所要求的不过是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 “您请便,请便。莫错过最后时间便是了。”小吏笑得近乎谄媚。而微子启回之谦和一笑,“多谢提醒。”他说。 “樵青,你附耳过来。”微子启就站在那门栏边冲自家小厮招手,然后低声问道。 “樵青,你还记不记得你家公子我,把钱都藏哪了?” “记得,在您枕头下左三寸处掀开床板的格子里。” “对,那里有三千五百两银票,还有你家公子书房笔海里,有一个油纸包裹,里面还有两千两。再有,在我内室的多宝阁架子上,有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那里面也有两千两。你听着把他们全拿出来去三大赌坊压,就压你家公子高中知道吗?嗯?” “公,公子……您这是要……干什么啊!”樵青被吓到了,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能一下子见到那么多钱。 “放心,我不干什么。我们是去赚钱的。你要是有钱也可以去压。我们住尚书府里,有吃有喝有穿有睡,还有月钱,你怕什么?” “可,可,这可是您这些年办的商铺,书画社所有的盈余了,若出了差错……可怎么周转?”樵青又惊又急,几乎快要哭了,又不知如何劝阻。 微子启此人,平日里看着总一副不着调,好像什么样都可以的样子,实际上则是一个一旦下了决定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驴。 “好了。我的钱,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他轻轻拍拍樵青的脸道:“便是打了水漂,也是千金难买我乐意,知道了吗?再说了,谁说这么些年你家公子只赚了这么一点点的。所以,听话,赶紧回家找钱去压。” “让那些瞧不起你家公子的人都开开眼,而咱们,咱们是要去赚钱的!多信任一下你家公子我不行吗?嗯?” 微子启这话说的张扬,一点不像平时的他,但更像真实的他。沉静而张扬,谦和而骄傲,文弱书生般的皮囊下藏的是骨子里流淌的野心和傲气。 毕竟他是在两个够显赫的家族里成长起来的,并曾被寄予厚望。他之前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是他愿意,是他没找到什么让他为之奋斗的东西。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现在或者说他从不久前有了一个目标,要实现这个目标他必须有所改变,必须更有实力,必须慢慢地,锋芒毕露。起码在一些方面,一些时候。 “是。”既然公子下了令,樵青也没有办法,只好应道。而心里却是一半冰冷一半火热。 “万一,万一公子中了呢?”他想。 而在他身后,微子启转身温和地向门边的那个小吏道了谢,然后提着自己那个考箱向里走去,在他的身前身后,秋日尚好的金色阳光铺洒开一条平坦开阔的大道来。 微子启往里走,考场的大门在他身后被两个力士合上了。他看着周围那一排排低矮的小隔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时之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脸,一个明明不应该去想的女人的脸,可他想起来了,记得那么清楚,那个女人的眼睛——沉静又……热烈。像藏在冰层中的火,或者是寒风中将要怒放的花。 他睁开双眼,坐进属于自己的隔间里,取出笔墨和砚台,又用镇纸将考官刚发的纸压平,目光澄澈宁静。 不同于其他考生,他看着考题,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没有皱眉没有微笑,没有抓耳挠腮也没有动笔。 他坐着,坐了整整大半炷香的时间,然后才提笔,以笔慢慢舔墨,再后,下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二章 暮时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离归越一案推迟了秋闱,而秋闱又推迟了秋猎,于是秋猎便消失了。时光弹指而逝,京城转眼便迎来了冬日。 而哪怕已经到了冬日,京城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也还是礼部尚书府的公子,微子启高中一事。 是的,微子启高中了。几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容桓在昭和殿钦点了他为探花郎。留作翰林院编修。 那日,入殿试的共三百人,而微子启是这第四十五人。 殿试本除前三名进士及第,两名赐进士出身,再后则是同进士出身,而其他人只能算是在殿前走一遭,过皇帝过过眼。甚至连微子启也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毕竟他不过一个匆匆应考的,能走到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运气。果然,念完了第五,第六名之流皆不是他的名字,他正想洒然一笑,便听殿前那厢墨相高声念了一声:“探花郎——第四十五名贡士,微子启。” 那一日,在外多以沉稳严肃的微尚书第一次感情如此外泄。 “好样的!启哥儿,今儿个你真真是好样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自打小为父便知道你定会大有作为,果不其然呐!” 明明在昭和殿内微尚书还克制的好好的,一出了殿门就绷不住了。也就亏得微尚书是当了大半辈子的文官,微子启方能忍住他那一连串激动的拍肩掐背,并保持着自己的淡笑以应之。 微尚书是过于兴奋了,一路他揽着儿子的肩抒发着自己的欣慰与对以后的担忧。微子启便听着,不烦躁,不打断。 后来,微子启是被家中一众女眷簇拥着先入的府。微尚书立在大门边,瞧着独子的背影忽然感慨万千,有些热泪盈眶的感觉。 他到现在也没什么实感——他的儿子长大了。分明几个月前,他还想着也许这辈子自家儿子只能做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了,想着他若是能不惹祸端,安乐无忧一辈子也未尝不好,可才这么些时日便都不一样了,儿子变成了皇上钦点的探花郎。 微子启这么一路来其实并不容易,但走的坚决,微尚书也是知道的,可越是不容易,越可以知道他所求非小。但他不敢说,不敢问,养了他这么十几年,微尚书也知道微子启实在是一个不可劝的人。哪怕他面上与你说说笑笑但其实心里何止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简直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九死不悔也不过如是了。所以,只任他自己走着。 “老爷,夫人,太夫人让您赶紧进去呢!”微子启身边那个不识颜色的小厮喜气洋洋的奔过来一嗓子打断了微尚书满腹思绪感慨。可今儿个高兴,微尚书只是撇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甩袖抬腿就往里走了。 礼部尚书府自当日起作宴三日,举城叫的上名号的纨绔公子哥都与有荣焉地去了。微府在京中施粥七日,架势比墨相家的小公子中了状元时还要大,还要热闹。 靖恭三年,十月五日 北莽王庭 尽管京城还有满目深深浅浅的绿色和尚好的金色阳光,但北莽早已被一片风雪覆盖。 “大君!”厚厚的羊皮毛毡制成的帐篷门帘被掀开一角,里面重锦织就的帘子便立即被掀动了,寒风凛冽混着彻骨的冰雪一齐闯进来,又马上败在室内四面燃起的暖炉下。 和冰雪一同到来的是一个裹得看不出面貌的男人,一见面便跪下了,他亲吻脚下的长毛地毯,行礼道:“大君,夏朝来使到了。” “叫他进来。” “是。” 进来的人同样是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不仅为了保密身份,更是这是在北地冬日户外行走的必须作为,否则那个人会直接被冻死在风雪中。 “我家主人问大君安好。”来人入乡随俗,北地礼仪行的一丝不差。 他行完礼并没有起身,而把双手举过头顶,手里捧的则是一封信。 有仆从接过去了,转交给他们的大君。 “你家主人希望北莽对夏朝开战?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是个夏朝人,还是个贵族。”北莽大君捏着那张信纸,挑眉屈指一弹道。 “是的,没错,我家主人在夏朝尊贵不凡。”男人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正如每一个外交的好手。他说:“但,人皆为利,我家主人认为要有适当的战争才会更好。” “是对他更好。但如果这样你打算给我们什么呢?” “自然不会叫大君失望。此次小人前来北莽,主人便命小人先为大君带来了一部分礼物。现在距大帐不过半里,大君可随时查看。” “唔……礼物?我喜欢礼物。但,北莽的每一个战士都是我的子民。你知道的,一个大君,没了子民就什么都没有了。” “恕我冒昧直言,大君每年都会令骑兵袭击我夏朝北境,一样会有人死伤,可您也明白,不至夏朝劫掠,北莽的冬日至少会多死六分之一甚至是五分之一人。而此次您南下只需扩大些规模,有我家主人的帮助,您的收获定会大于损失,您以为呢?” “……我想我们还需要商议。”上座那个锦衣华服,身材魁梧的男人把玩着一只夏朝制的玉杯,目光却巡视了一圈周围的北莽贵族们。 “这个自然。”夏朝来者十分识趣,“做任何事都该同心协力才好,这也会是我家主子希望的。大君尽可以与大人们细细商讨。毕竟冬日漫长,我们还有近一年的日子可以挥霍。” “那真是太好了,感谢你们的理解。卓格,带这位大人下去用膳休息。”大君笑着下令道。 “多谢大君款待。”那人笑着行礼退下。大帐的帘子再一次起落。 “大君,夏朝人一向阴险狡诈,万万不可轻信他们!” 夏朝人一走,原本安静的帐篷便炸开了。最先其实大多只是窃窃私语,直到一个年轻人率先站起来喊道:“我们北莽不该搅入夏朝政局!我们北莽的汉子怎么能因一点小利供他人,还是外族人驱使?!” “什么叫驱使?!班扬古将军,我们本来就要去夏朝“打猎”,再加些人而已,总归东西是我们的!而且如今他们夏朝内部不和,正是我们北莽的机会,那个夏朝亲王想与我们合作,我们若借此机会……” “我们若借此机会直接进军大夏,说不定便能一举攻下半壁江山,从此我北莽百姓再无需待在这苦寒之地!!”说话的人看起来很兴奋,眼睛极亮,口气狂热,许多人为他所感染,大帐中的温度仿佛也升高了。 ““可若这是个陷阱……他们骗我们 ,给我们假消息,我们……” “这有什么,那我只用大刀杀了他们便是!班扬古将军何必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还是这些日子里的暖炉烤化了您的脊梁骨吗?您还能提的动大君赐你的剑吗?!” “这并非是提剑的事情!索多!这是人命的事情!我们北莽子民的性命!” “我们北莽的男人没有一个会害怕死亡!” “这是害不害怕的事么?!如果必要,叫我一个人直接去攻拒北城又如何……” “……他们会答应的。” 京城,雍王府,书房 京城还不是很冷,但雍王府里已点燃了地龙,而容洵已经裹上了毛领的大氅。如今他捧了一杯热茶与苏嫣然对面坐着。茶水的热气腾上来氤氲了他面孔,但苏嫣然可以判断出来,此刻他的心情很不错,他喜欢这种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 “北莽大君是个贪婪短视的人,和他手底下那帮人一样,而且他的决断力不够,所以有人会怂恿他答应的。” “殿下,有一事嫣然不明。” “说说看。” “我们毕竟是夏朝人,这江山终究是容家的江山,您如此……北莽出兵攻夏,实在……” “那怎么办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必要的流血总是应该的。而且,一箭双雕的事,何乐而不为?”容洵笑了,样子温和儒雅,他嘬了口热茶,耐心道: “无论我是不是派人去北莽,北莽都是要袭击大夏的,我不过是扩大规模,那样朝廷便会派大军镇压,这样我们便可以同时消耗双方的力量,另外战争消耗物资,进而加重赋税,使民众不满当政者。这对我们是好事。而且一旦大战爆发,我那亲爱的弟弟一定会御驾亲征,身先士卒的。” “怎么说呢?在战争中要死一个人就太容易了。” 同时 砚清阁 “究竟是何事?” “保密!”纯禧和赵钰儿两个小丫头对着未迟异口同声,然后笑着从背后把未迟往屏风后面推,“姐姐平日里打扮的太简单了,有时就该打扮得漂亮一点。”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未迟有些无奈地任她们那各种衣服首饰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 “不是啊!”两人默契地说着瞎话,但甚至不愿意说的更用心一点。混熟了一点以后,两个小丫头越来越展现出她们无法无天来。偏偏未迟可以从容地应对各种险恶,唯独对直白的善意手足无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三章 水亭庆生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从大中午开始,纯禧和赵钰儿就拉着未迟开始忙碌了,两人把各自宫里最好的梳洗丫头都带到了砚清阁,却难得在原因上三缄其口。 女人梳妆打扮总是很费时,但效果确实不错,纯禧半真半假地抱着赵钰儿的胳膊,按着自己的胸口惊叹着吸气。 酉时一刻,盛装打扮的未迟被“推出”了砚清阁,一个面上带笑的宫人立即迎了上来,行了礼,道:“静嫔娘娘,陛下请您走一趟呢。” “要去哪?” “请娘娘随奴才来。”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黑夜,四周越来越偏僻,四下无人,这些都不由让未迟警惕紧张。甚至她的手指已经开始摩挲袖里的刀片了。 “娘娘莫急,就快到了。” 是的,就快到了。 转过一个弯,未迟的眼前忽然为之一亮。 耿耿星河欲曙天。 未迟想到这一句诗,只是现在天地倒转,深蓝色的夜幕被大片大片昏黄微红的灯火交映相融,黑色的湖水中亮起一片星空。 掬月亭那边的莲花早已经全部开谢了,可如今在它周围灯火煌煌,黑色的水面上铺满了挤挤挨挨的莲花灯。未迟隔着长长的木质九曲回廊,远远的看不真切,只隐隐瞧见有人在亭中翘袖折腰。 缓歌缦舞凝丝竹,波光不定处,如丝如缕的歌声“穿花”踏水而来。 未迟回头,这才发现之前那个引路的宫人居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她悚然一惊,又懊恼起自己居然在宫里失去警惕心。未迟抿了抿唇,略略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掬月亭瞧瞧。 因为掬月亭中灯火辉煌,亭内亭外都亮如白昼,不似未迟如今所站的听风阁,星暗月沉,连手中宫灯里烛火也只是照一个脚边的方寸之地,让人有种不安全感。 未迟微微提起华丽繁复宽大裙摆,正打算移步,可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 未迟几乎是下意识抬手转腕攻击,但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抓住了,不是武功悬殊,而是由千百次切磋训练起来的默契。 “是我。”是容桓的声音。 先是含笑的声音,然后是衣料的颜色,再后是容桓的正脸,他抓着未迟的手腕,从未迟身后转到未迟面前。 也就是那一瞬间,她们所在的听风阁忽然亮了起来,一盏盏精致的彩绘宫灯成排成排的次第亮起,一群宫人悄无声息地上前来点亮一盏盏制成莲花状的河灯,阁中除了悬起的宫灯,空地里更摆上了几口薄如纸页的青瓷小缸,每一口缸中都是以刻瓷小碟盛好的残烛,直映得听风阁一片波光粼粼,从地面到檐顶皆是浮光跃金,正一如一射之地外的掬月亭,流光溢彩到近乎不真实。 “跟我来。”容桓看着未迟微笑,露出一点点虎牙来,他说着,但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放开过未迟的手。 他拉着未迟的手在栈桥上奔跑,一直跑到听风阁的二楼。他们凭栏临风,万千灯火便如长卷般在他们眼中展开。檐角悬的铁马叮当作响与风中的曲子毫不违和地混在一处。漫天的“雪花”就是这时飘起来的。 “那是芦花。”容桓笑着解释道,又问:“喜欢吗?” “很漂亮。”在夜幕深沉中,看着满天洁白轻盈的芦花缓缓而行,很唯美,未迟也这样回答了,可然后她偏头看向身边的人接着问:“但是,为什么?陛下此举何意?” “何意?……如果我说是为了让你开心,你信吗?”容桓沉默了一小会儿,最终唇角的弧度维持在一个半真半假的样子,叫人捉摸不透,但他看向未迟的眼神是那么认真。然而,可惜的是,未迟没有看到他的眼睛。 “……”沉默,有些长久沉默。 “唉~”容桓忽然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未迟柔顺如缎的长发,苦笑道:“嫣然,你什么时候能信我一次呢?” “这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啊。” “我的生辰?我记得是明日。”未迟稍稍想偏头避开容桓在自己发间的手,可偏了一点点又停住了,只是皱眉反驳。那情形,让未迟都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讨喜。 “那是苏嫣然的生日在明日,不是你的。” “我便是苏嫣然。” “好吧,好吧。你是嫣然,你当然是苏嫣然。”容桓没有生气的意思,不过看起来总有少许无奈,他看着未迟的眼睛,那一瞬间未迟在他眼睛里只能看到自己,她听见他的声音低低的环绕在自己耳边,他说: “——你是,我的苏嫣然。” 于是在那一刹那间,所有声音,所有景象都远去了,只除了这种他们咫尺对面的人。 “生辰快乐!不管怎样。”容桓一边凝视着她的眼睛先开口了,一边攥拳抬手过未迟头顶,然后松手——那是一个小玩意儿,一个银质球形镂空的缠枝花鸟纹小香囊,小巧精致,从容桓的手指间坠下,在未迟眼中划开一线银色的流光。 未迟有一瞬恍惚,自己第一次收到礼物是什么样的情形?她不由地去回想—— 好像是容洵所赠的吧,她也只记得容洵了。 她记得自己那时收到的似乎是一把短刀,也记得自己当时的欣喜,因为那真是一把好刀啊。和面前这个华而不实的小装饰品一点不一样,现在还放在她的枕头底下,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收到这么让她开心的礼物了,或者说是,她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能让她这么满足的人了。可是现在她发现好像不是的,也许……还有的,吧? “嫣然 ,嫣然?” “嗯?”未迟抬头,发现容桓已经把那个小香囊系在她衣襟上了,正散着丝丝缕缕清淡的香气。他说着话,声音几乎有点像在叹息。他说: “嫣然,不要透过我看别人。” 未迟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容桓叹了口气,于是事情便揭过去了。 总体来说,这还是个美好的夜晚。四周都是温暖明亮的灯火,阁听风旁边游走着的香气,远远的那头传来掬月亭缈缈的歌声,还有那种令人心安的气氛。 “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总空花幻影当前,总空花幻影当前,扫凡尘一齐上天。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他们坐在栈桥边,样子没什么礼仪风度。容桓一直在哼着掬月亭那边的戏词曲调,反反复复,未迟觉得自己也要学会了。 未迟用她纤长白皙的手指在膝上打着节拍,清淡的声音忽然插进了进去,仿佛是一颗小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掀起层层涟漪又好好地融入了其中。 容桓一时忘了再次张口,偏头去看身边的未迟,只觉得她的侧脸温软莹润,就是那微微张合,水色的唇瓣也比旁人的好看,叫人舒服。 未迟原作为一个杀手,五感何其敏锐,在容桓转头的第一个瞬间她便已经察觉到了目光。 未迟同样转过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人相距不过一寸几分,互相间,呼吸可闻。 容桓先是在未迟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河星火,然后当他定神仔细再看那双翦水秋瞳时却发现,哪里有什么星星点点?那双眼睛里也不过只有一个他罢了,正如他自己的一样,于是仿佛所有声音都离他而去了,一片寂然无声中,他只听到了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 他心中一动,神差鬼使地抬手捂住了那双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容桓可以感受到那两片纤长如蝶翼的睫羽轻轻刷过自己的掌心,他知道未迟把眼睛闭上了,可他看着那自己低头的便可以吻住的唇却顿住。 未迟呼吸微重,眼睛已经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闭上了,她其实有些不安的,手心里都是汗湿,后颈的肌肉还僵硬着,嘴唇也好像被风弄的有些干裂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待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容桓轻轻却长长地叹了口气,下巴微抬,把那个灼热的吻落在了自己按住未迟双眼的手背上。 “方才……”未迟只觉得他的手按的重了些,随即便恢复了一片光明,她有些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似的,睁开眼又立即闭上了,接着再次慢慢睁开,然后她看着容桓的眼睛问。 “回去吧,天太冷了。”容桓放下手时这么答复,眼中暗藏的慌乱无措简直不像他。他回避了未迟的眼睛。 分明掬月亭那边的戏还在唱,仙人终于天宫相会,互诉着衷肠,可是不过百步之外这边的听风阁却已出现了曲终人散般的悲凉感。 未迟说不清那时自己是什么感觉,说不上是难过,可也确实不是开心,似乎又松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四章 情愫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簪花宴。 ”未迟看了一眼手里那张精致的请柬,淡淡对殿中堂下的内侍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回淑妃娘娘吧。” 其实宫中这些分位高的主子要做什么,只需发个话便是了,根本无需弄什么请柬一类,而一般的主子也确实不会这样麻烦。 一是,旁的人也组织不起来什么宴,什么会,就是发了请柬也不会有几人给那脸面。 二是,这办宴既要才情又费工夫,对一般人来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没那地位办了,遭人奚落不说,若压不住场的,有人在宴上动些什么小动作,出了事,可真叫人没处说理去。 故而宫中设宴者寥寥,会发请柬的更是只有淑妃这独一份。 近来,淑妃在宫中可谓是独得圣宠,正是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时候。 而对未迟来说,听风阁庆生的那一晚仿佛是场镜花水月,过了便就散了,让人再找不出痕迹来。 那一天晚上,她们的开始很美好,中间也很美好,可是结尾时却潦潦草草。 正是在那天之后,容桓便突然开始避着未迟了,他不再踏入砚清阁,不再询问未迟意见,也不再说那些似是而非暧昧不明的话,甚至连元宵晚宴时他们之间都隔得远远的,没有任何的眼神相交,更没有说过一句话。于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砚清阁的静嫔娘娘失宠了。 当然,能在宫里活下来的都是些人精,再看得懂颜色风向不过。看出来了归看出来了,见风使舵的却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 一是,未迟与纯禧赵钰儿关系够好,所谓,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这两尊大佛,一个是皇帝在京仅存的妹妹,一个是家大势大,在皇上面前一直说得上话的人,两人齐齐天天这么往砚清阁一杵,宫中哪还有那个敢小觑了去。但凡凑上去就该脱一层皮。 二是,在宫里风云变幻全看皇上一念之差。未迟曾经,也是受宠过的,时间还颇长,谁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又死灰复燃了。因此但凡有那么一分可能,等闲的宫人就不敢怎样怠慢。毕竟为人处世还是该多种花,少栽刺,否则哪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而这三则是,未迟毕竟身居嫔位。在宫中,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何况在如今,从嫔开始往上数,也不过区区五六七位,一双手便能数完的,别的不说,想罚几个奴才实在是太容易,便是理由都不必去想,他们没必要去犯那种晦气。 所以大家伙的其实并不会说这样那样地刻意刁难未迟,只是不动声色的冷落她。一些妃嫔甚至因为她不再受宠反而对她放松了些,虽有言语上的冷嘲热讽,但终于不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其实让未迟清净许多,她乐得自在。但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她仍不太开心。 说不上来具体什么感觉,但就是堵心。隐隐的期望落空,淡淡的失落蔓延,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的委屈同时又极看得清自己身份地位的对自己这种心理生出一种气恼来。 未迟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自己只是个杀手啊,是个细作,是他的对立方,所以他那么做无可厚非,所以自己又该有什么期待呢? 如今这样不过是自己现今还不习惯罢了,但总会习惯的。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靖恭四年二月十五日,花朝节。 严冬已过,万物复苏,纵春寒料峭也挡不住经常百姓过花朝节。他们多举家出游,祭拜花神,踏青赏红,扑蝶挑菜。花市中熙熙攘攘,郊外也是惶不多让。 春序正中,百花竞放,乃游赏之时,花朝月夕,幽人雅士,赋诗唱和。 各色各样的帷幕竖起来,欢声笑语同琴瑟笙箫一起响起,酒香与花香混在一处,从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到市井小民共享春光,诗歌词曲如水般流淌。 宫中,浮香亭 淑妃此次设游宴在浮香亭正如亭名浮香,花香酒香女子香,暗香浮动。 初春的风分花拂柳而来,带着微凉的水汽和阳光的明媚。 浮香亭中百花糕与各色瓜果摆满了一桌,梅花酒,桃花酿则都倾倒了满杯满盏,清淡的香气四散开来。 后宫中的女人有的在护红插花,有的则三五成群地在准备夜里要挂的“花神灯”,有的些便围在淑妃边上传着花签,花令,煮茶对吟。还有些“童心未泯”的干脆聚到一边去斗草,扑蝶了。 这种场合未迟自然是很受冷落的,而未迟也没有什么要参加的意思。 纯禧和赵钰儿显然是有些想去玩的,眼神总是往那边飘但偏偏又一步不挪地守在未迟身边。照她们的话来说就是, “做人万万不可失了义气!” “那种东西我们早就玩腻了,我们要去了就是欺负人的!” “……姐姐若当真过意不去,便教我们几手功夫吧!” …………………… 听得未迟除了失笑无言再劝不得什么,只任她们去。但她很快又笑不起来了,过了一时三刻后,容桓来了。 未迟跟着所有人一起行礼问安,一起隔得远远的看他笑着托着淑妃的胳膊将她扶起来,然后一起被“免礼”站起来。 她把脸上的表情克制的极好,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可心里那股酸涩还是不可抑制地泛了起来,让人觉得软弱无力。 簪花宴的重头戏自然是簪花,或者说是由皇帝赐花。容桓坐了首座,之后分位高的妃嫔相继落座,未迟的位置在容桓左边最末一个,而嫔以下便只有站着了。 “……可惜现在不是五月,没有牡丹,否则还是牡丹最合适你。” 容桓看着淑妃笑道,亲自为她挑了一朵盛放的红色山茶花簪在鬓间道:“这“山间娇客”四季常青,有着梅花之风骨,亦有牡丹之艳丽。有天生丽质之意,再合你不过。” “那臣妾谢陛下称赞啦!”淑妃长的雍容娇艳,只是平日里都是一种端静大方样子总让人觉得有些高高在上的疏离,可如今这么娇俏一笑,便多了几分小女儿之态,不由叫人眼前一亮。 容桓朝她笑了笑,伸手作势去掐了掐她的柔嫩如花瓣的脸颊,道:“朕不过是实话实了,你谦虚什么?” “……” 淑妃张了张嘴,本来还想说什么的,只是容桓没有注意到,于是便也没给她机会。容桓已转了头去瞧后一位了。他依旧在笑,为纯禧,为他的女人们选花,只是还记得给淑妃脸面,一如往年,他只给她一人簪了花。 “陛下!” “皇兄!” 纯禧和赵钰儿两人不愧为好友,脸长得都挺乖,可性子却一个赛一个的火爆。 在容桓为第四个嫔妃都选完花后两人的脸色就开始难看起来了,而且随着容桓越往下赐花越难看。赵钰儿离未迟近,只喊了一声变被未迟拦下了。可纯禧不是。她的位置在容桓的右下首第一个,当即“腾”一下站起来,冲容桓一笑问道: “以皇兄看,静嫔娘娘该配什么花?” “……嫣,静嫔……”他脸上的笑意一顿,抬眼望向未迟的位置,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容桓的目光一闪,首先避开了。他低头看自己面前宫人一字摆开的各色鲜花,平静开口: “静嫔可不算什么花,但静嫔生的好看,应是簪什么花都是好看的。所以,静嫔,你自己上前来挑一朵吧。” “呵~”亭中有人轻笑出声,但立即发现了气氛的不适宜,又赶紧掩帕住声。纯禧和赵钰儿的脸色比未迟的都要吓人。 就是在此时,未迟忽然低头无声一笑,说不尽的讽然或者说是自嘲,她冲纯禧.赵钰儿安抚性一笑,站起来行礼,她的声音轻轻的,散在风里,她说:“谢陛下的赏。” “但陛下说的是,臣妾不算一种花,故,便不糟蹋春花了吧。” “嫣然……” “臣妾扫兴。”未迟没有抬头,自顾打断了容桓的话,“春寒料峭,臣妾有些不舒服,万望陛下恩准臣妾回砚清阁去。” “……朕准了。”沉默了一会儿,容桓说,然后他看向纯禧赵钰儿两人道:“你们是也要告退吗?” “谢陛下(皇兄)!”阖宫上下再没有比她们更不知礼数的,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说完便追出去了。 容桓用手指捏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穗子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他看着未迟远去的背影一遍遍问自己, “你到底,想要这样呢?容桓,你到底想要什么?” 容桓必须承认,在听风阁那一晚他确实动心了,或者说,他确实意识到自己动心了。但正是这样,他慌了,甚至有些害怕。 他认为要掌控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掌握一个人的心,其中尤其是对女人。这种方法会叫一些正人君子不齿,但是容桓不在乎,只有它够好用。所以他也这样去做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再清醒冷静不过的人,对待未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他知道自己在做一出戏,一出能让未迟爱上自己,对自己死心塌地,能倒戈向自己的戏。 他觉得自己这个计划九拿十稳,只是算漏了一点。那便是他自己的心。 人终非草木,心亦不能如磐石。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花了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心思和“爱”,怎么可能还能半分不为所动?他所以为的计谋更像一个赌局,赌谁先动心。 现在,他动心了。 他很害怕。 从此他会有软肋,会被束缚,会为之所伤。所以他告诉自己,不可以。 于是现在懦懦不敢前。 【“知道为什么历代的皇帝自称有一个叫寡人?” “言己为寡德之人,以为自谦。” “不,不对!寡人,寡人,所有的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五章 北地事变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无论你的心情好坏,日子总是那么一天天的过去了,冬天迎来了春天,春天迎来了夏天,夏天迎来了秋天。于是秋天到了。 秋风一起,京城的天便黑得越来越快。不过酉时初京城便已经黑了个彻底。 “去木兰巷西二所。” 月若金钩,星汉疏落,在无尽的黑暗中,一个衣着华丽,略显圆润富态的中年男人上了马车即道。 马夫显然是熟悉这一片的人,尽管四周已黑成这样,马车依然走的很稳,车轮碌碌,中年男人却仍嫌不够快地催着“快些,快些!”明明是秋日,夜晚风凉,但他瞧着却像是要出汗了。 “老爷,到地方了。”不知过了多久,一边马车夫出声提醒道,一边稳稳当当地停了车。 真到了地方了,之前分明催的很急的中年男人这会儿反而显得有些犹豫。掀了车帘,下了车,他站在一扇朴素的院落门口沉默了良久。过了好半晌,他咬咬牙,敲响了那扇朱漆大门。 “来了。”来人从门里探出大半个脑袋来瞧了那个中年男人一眼,说话极不客气,神色间全是高人一等般的傲然之色,“进来吧。”他说。 “是,是。”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应了声,亦步亦躇得跟上去了。 这小院落从外边看平淡无奇,但内里却别有乾坤。百步十折,廊腰缦回,亭台楼阁轩榭殿一样不缺,檐角窗棂无一不精巧雅致。 他们最终停在一扇门前,引路人令他在此侯着,自己进门去传话去了,他一个朝上堂堂三品的大员却连愤怒也不敢有,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正在滚烫的油锅被翻来覆去地煎。 他在想自己那不孝子定是上辈子来讨债的,若不是那不孝子出去放什么劳什子印子钱,闹出人命官司来,哪里会莫名其妙地牵扯进镇南王一案中去?那么,他又哪里会被逼到这步田地,要在这里担惊受怕地受着辱。 他知道自己今日之举有多叫人不屑,也知道今日之事若让他人知道了自己举族都该万劫不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保全自己,背君弃国,罔置礼义有什么!人总是为自己活着。 又或许……去与皇上禀明,里面之人的大逆不道之举可以…… “狗东西!” 忽然一声拖了长调怪模怪样的斥骂声响起,叫他忍不住心头一跳,冷汗岑岑,前面那一点点有的没的心思给打散了。 他扫了一圈空无一人的长廊,抬头才发现长廊上挂了一个镶金嵌玉的鸟笼,里面关了一只黑漆漆的八哥。先前的斥骂正出自他口,男人的心尚未完全放下,这时,有人传话让他进屋了。 “孙大人。”说话的是一个笑得温和的年轻人,他待人的态度可亲又疏离,他身居高位穿的却极朴素。还有他的笑——那是一种叫人觉得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的温暖笑容,可孙承礼只觉得自己是被毒蛇盯住般后心发冷。但世事逼人,孙承礼也只有扯开一个笑来,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行礼道:“雍王殿下。” 靖恭四年九月十一日,夜 北地 “今年这些鞑子是疯了吗?!三天两头来一遭!” “别抱怨这些没用的了!多杀一个鞑子便是多一份军功。” “啧啧~我倒不是抱怨别的,只是比起军功,我还真是更珍惜我这条贱命!我才喝了几年酒,还远没有喝够呢!” “怎么喝不死你!!”壮实的北地军汉笑骂道,然后话头一转叹了口气,说:“我主要是愁军饷,上个月的军饷我才领了三分之一不到。” “你还有三分之一?啧!娘的!老子半个子没有!我家老娘可还是等着吃药的!” “我也是,我这都问老罗借了……欸,那边那个……敌袭!敌袭!!!” “鞑子又来了!快禀报林校尉!快!!!” “全军戒备!敌袭——” …… “今年的鞑子来的未免太勤快了。我看了往年的记录,可从没有这样的,他们这是遭灾了吗?!” 刚经过一场激战,林校尉身上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擦干便冲到了自己顶头上司帐里提出了自己的不安。 “不止次数,还有规模,这两次一次比一次大了。鞑子此次怕是要……事出反常必有妖。”其他同僚们显然都多多少少发现了今年的不同寻常之处,故纷纷附和道。 “我知道了,此事……”将军沉吟了大约半息功夫道:“此事我会立即向京中上报的,你们也且先安心回去吧。” “是!” “将军!将军,敌袭!!” “哪(哪里)?!” “西边城外不足十里!” “全军戒备!命云中骑卫准备迎战,林校尉!” “在!属下定不辱使命!”林校尉一下站直了,“啪”地一声抱拳领了军令,当即大步冲出去了。大帐外火光映着刀光剑影,人声嘈杂,这种情况在最近一个月内实在再常见不过了。 将军踌躇着在原地转了两圈,随即回到桌边坐下,研磨提笔写了两封密信叫人快马往京城送过去了。 ———————— “大人,北地传书。” ———————— “北地事急!”当未迟话一出口便立刻醒悟过来了自己的莽撞。于是如今迎着容桓探究的目光也只好硬撑下去。 其实何必这样紧张呢? 两人对对方的身份都心知肚明得很。容桓若想杀她其实不差这么一个理由,而且未迟对这样的死亡并不是没有过预料。她不应该紧张的。可就是紧张,不是因为畏惧死亡,而是一些她并不想去承认的理由。 “我不管你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个消息……” 容桓的略有些冷硬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来,未迟攥着拳,肌肉紧绷,仿佛随时准备暴起,可她落入了一个怀抱。 容桓忽然笑了起来,过去拥抱她,他的下巴搭在她的头顶,声音里的坚冰消融,也带上了一点笑意,仿佛两人过去大半年的冷淡隔阂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梦魇,他说: “我很高兴,嫣然。我很高兴,你现在,是在关心我吗?你是在关心我,对不对?” 雍王府,别院 “……十万两白银已转至合安陈大人手中,粮千斗也已照您的吩咐”运入了庆丰仓,押运看守的都是我们最可靠的人,王爷可以随时调动,只是军械……恕下官无能,下官实在……”孙大人说着说着便跪下去了,只是立马又被年轻人笑着扶起, “我明白的,孙大人不必自责。如今时不待我,孙大人能有这样的办事效率已令我十分欣慰了。只希望下一次,孙大人也要如此才好呢。” “殿下说的是!属下必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那真是最好不过了。”容洵笑起来,“我也一向信任孙大人的能力和……忠心。” “是,是。” “好了,今日天色已晚,我便也不留孙大人了。”容洵瞧了一眼深沉的夜色,回头对屋里阴影处吩咐道:“送孙大人出去。” 一个黑衣人沉默地从书架的阴影里走出来冲孙承礼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期间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也不曾显露任何表情。 孙承礼心惊胆战,哪里敢多留,匆匆行了个礼,就赶紧跟出去了。而在他身后,容洵仍笑着,露出一点冷然的嘲讽来。 没有人会喜欢叛徒,无论他是叛向谁的。 “回府。”孙承礼提心吊胆地出了院落才敢抬手擦一下满头不知何时出的满头冷汗,总觉得被夜风一吹,自己整个人都是冷的,腿也是软的,腿肚子还隐隐在转筋。 他回头再看那座看似普通的青瓦小院,总觉得狰狞,仿佛那是什么巨兽的嘴,他被吞下去了,于是在回不了头。 孙承礼瘫坐在马车里最终忽然道:“转道。去随国公府。” 于是,马车夫扬鞭,甩了个漂亮的鞭花,调转了马头。 怀仁殿 “今日午时已有密探给我递了北地来的密信。”容桓一面说一面将手边一张纸递给未迟,样子那么自然。仿佛他们之间那半年多的隔阂从不存在,他们一直这样默契地生活着。 “陛下意欲如何?”未迟接过那种薄薄的信纸扫了一眼便知什么写的与自己所知的八九不离十,于是看着容桓抬头问。 “我曾是一个将军。”容桓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思已不言而喻。 “但现在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您若御驾亲征,刘御史恐怕会当庭触柱,以死为谏。” “这也未必。而且,毕竟朕才是皇帝。” “心意已定?” “嫣然。”容桓突然转移了话题,他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下过棋了吧?今日陪我下一盘吧。” 未迟抿唇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什么,转身去取棋。 其实后妃除了过来献食或有皇上钦点侍墨,大多是不会到怀仁殿的,但未迟不同,她来过怀仁殿的次数不算少,多是跟着看折子,顺便出谋划策。而她一直觉得这也是一种试探,当然这个事实也差不离。 那夜,他们久违地在怀仁殿下了一夜的投棋。未迟依旧沉默寡言,容桓则依旧不改他在未迟面前的絮叨本色,只是绝口不提这过去半年的他们之间。 他一直再讲,仿佛要把这大半年攒的话一口气都说干净。 他说让未迟别放松了练字,说未迟偶尔也可以和纯禧赵钰儿她们闹闹,也别把自己逼太紧了。 他说自己亲征之后,政事大约也要未迟看着一些,又说在宫里,纯禧赵钰儿须得未迟才压的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六章 赌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容桓的突然造访差点吓得京郊御马监的小吏们心脏骤停。 虽然容桓说不要大动周章,但短短一刻钟之内整个御马监都惊动了,大大小小的官员跪了一地,这让容桓多少有些无奈的意思。 “仿佛朕是什么一言不合便杀人株连的暴君似的。”容桓后来这样说。 事实上,容桓此次决定来京郊马场也算是一时兴起。时隔半年,才下了朝的容桓忽然到了砚清阁,说要补偿之前答应过未迟但被一系列事件冲掉的秋猎。 “现在大战在即,秋猎大概仍旧不行,所以便先送你一匹好马吧,待来日胜了,我一定带你去围场打猎。” 虽然容桓说这话时瞧着情真意切,但实际上未迟总觉得他大概是因为今日早朝上,御驾亲征之议受挫,他自己想拉一个人跑马发泄所致。 雍王府 “差不多是时候了。”容洵用杯盖撇去茶叶,热气氤氲,他浅浅啜饮一口,放下了那个彩绘得精妙的杯子。 “既然我弟弟想,我这个做哥哥的为何不能尽力满足他呢?叫那些大人们都适可而止些。毕竟,御驾亲征可是扬我大夏朝国威之事。” 容洵的语气永远是那么温和可亲,仿佛真的是一个正为弟弟无伤大雅的小任性找着开脱借口的兄长,话里话外都是纵容爱护。 “小心些,这些可都是北莽来的烈马。性子野得很。”容桓虽出生于皇家,但也算是成长于军旅,那几年他见到最多的除了人,便是产自北莽的好马。可他现在牵着马,边走边回头叮嘱的神情语气比未迟还紧张些。 未迟没有接话,她会骑马但并不精通。毕竟杀手干的都是在黑暗里下毒挥剑的活,而非在明面上,比起上马动刀,他们更愿意花时间在钻研毒物或提高刀术上。可在容桓的话音尚未落地时,她已突然跳上比自己还高上一个多头的白马。 容桓只感觉有一阵风刮过耳畔,带起他的衣襟,一时间他也顾不上再说什么了,只是在立刻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整个动作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 “吁~”容桓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未迟的缰绳,同时停下来。未迟转头冲他张扬一笑——明明背着光,但容桓居然瞧得清清楚楚,那个笑容,少有的潇洒,几乎有些叫人心痒的挑衅,那么美好。 “你可真是,能叫朕跟在后面牵马的当今这世上也只有你了。”俩马并肩漫步在仿佛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下,黄绿色的衰草才堪堪没过马蹄,一切安宁平和得近乎过分。 “怎么?”未迟挑眉,受气氛影响,一些话不加思考地脱口而出,“那臣妾现在是应该告罪吗?” “啧~”容桓一时语塞,只有看着她笑了。 “所以你就要这匹了?”过了一会儿,容桓忽然问。他问的那么自然,眼神里却仿佛别有深意。未迟勒马转头久久地凝视容桓的眼睛,久到容桓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听到答案时他才听到了未迟的声音。 “不,不止。”她说。 “所以,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我知道,远远不止如今这样。 “好吧。”也许过了很久,容桓眉峰一挑,率先避开了未迟的目光,话题一下像之前一样稀疏平常起来,于是气氛再次轻松下来。 “你看中哪一匹了?”容桓笑着问,好像他一开始也只是在问这个而已。 “东边那匹清白色那匹。” “好马!好眼力!但——你打算怎么让它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让它过来,但我可以过去。” “何必这样麻烦,瞧好了。”容桓笑着冲未迟炸了眨眼,左边露出一点点虎牙来,在未迟眼里居然显出一点孩子气的可爱。但没等未迟多想什么,便见容桓屈指至唇边吹响了一个悠长古怪的口哨。 只见原好好在吃草的,休息的,撒欢的忽然都齐齐停住了,众马抬头向他们这边看来。 容桓的口哨声仍在继续,只是开始发生一些变化,然后在他们视线内所有的骏马都成群结对地奔向他们。一时之间,天上地下烟尘飞扬,雷声阵阵,蔚为壮观。 而就是在这样难得一见,百马齐奔的景象里容桓对未迟得意一笑,介于挑衅与炫耀之间。 未迟对他报之一笑,只是惊鸿一瞬,但美得叫人忍不住想要赞叹出声。她的动作也一样——未迟忽然微微于马上站起,然后纵身一跃,精准地落在了尚未装上鞍鞯的青白色马背上,驰骋而去。 她的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小鸟儿,但伏在马背上的眼神锐利得像雪山顶最凶猛的鹰。容桓也不甘示弱,一夹马腹,若离弦之箭般追上去。 未迟那匹马野性未驯,半点不肯配合,一直在左冲右突并配以各种跳跃试图将自己背上的人摔出去。但它没能成功,未迟一直抱紧了它的脖子并率先回到了原点。当然,比起容桓,这个率先并不容易判断。 “不错嘛!”容桓跳下马称赞道,只是多少有些让人不知道他夸的到底是人是马,然后他接着问:“这马如何?” “好马。”未迟言简意赅。 容桓又笑了,短短这么半日里他笑就没有真正落下去过,笑的时间比他过去半年还要多些。他问:“那性子呢?如何?” “很乖。” “这也能算乖的?”闻言,容桓故作惊色:“那对你来说,怎么样才能算不乖的啊?” “死不悔改的。” “若偏偏叫你碰上了这样死不悔改的呢?” “先*,后惩戒。” “若仍不奏效呢?” “那么,无论它怎样万般优秀,总归没什么意义了。” “你会杀了它?” “是。” “那么如果这是一个人呢?” “一样会。” “若这是一群人呢?”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快,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冷酷,但没有人犹豫。 “杀。” “若是很多人呢?未迟,天下人这么多,人是杀不完的。如若全天下都与你为敌呢?你又当如何?” “……我不会别的,只尽力杀了三分之一,余下的谁还敢与我为敌?” “……未免暴虐。” “可着实有用。”未迟的视线迎着容桓的眼睛半分不退,声音同容桓的一样肃然。 静默了足足三息,整个马场里只有初秋傍晚微凉的风来去匆匆,之后容桓瞧着未迟轻轻长吐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道: “今日之事,绝不可外传半个字。另外——” 他说,“我即将亲征北莽,我信不过别人,但我现在想信你。你愿不愿帮我。” “我是个细作。” “这不过一个身份,嫣然,我赌你不会负我。” “……我赌你不会负我。”未迟反反复复在心中咀嚼这短短七个字,百转千回,只觉得它们重若千钧,但她甘之如饴。 只因为有人赌她可信。 “好。”最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既然你敢堵我,我就敢和你对赌,无论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七章 北地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有关容桓御驾亲征的朝议在第二日复议时进行的比前一日顺利。当日午时,钱粮便开始向北边运送,而容桓亲征之日则就定在三日后。 然而这次掀起一片哗然的是容桓的另一个决定——容桓驳回雍王监国的提议,下旨由墨相,吕相同静嫔共同监国。 这可谓是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了。 殿上乱成一团,嘈杂程度堪比京城西宁门边的早市。诸位大人们个个都是一脸要亡国了的痛心疾首,要触柱以死谏之的除了林御史一时又多了许多。但此次容桓似乎十分坚决,偏偏就一意孤行地下了旨,半点不为那些个大人的哭喊劝谏所动。 皇帝毕竟皇帝,臣子是臣子,一旦皇帝下了决定,一意孤行起来,做臣子的其实并没什么办法,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由女人监国一事本身就极具话题性,一时之间,不仅是朝野上下便是市井坊间也掀起了轩然大波。各色的传闻充斥着大街小巷,于是,纵使说后宫不得干政,短短半日间阖宫上下也都知道了。 后宫众人,从上至下,看未迟的眼神都变了——多是三分好奇七分敬畏。或许在背后骂她狐媚惑主的不少,但再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露出分毫。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如何,现在未迟已经站在她们无法企及的高度,一旦容桓离京,她们的生死便掌握在未迟手中了,故还没有人蠢到在这时去逞那一时之快。 权利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能教最跋扈的人懂眼色。 “为什么这样做?” 未迟看着书案上那一摞加红的折子皱着眉,话里话外总有些质问的意思。 她平日里不是没帮容桓看过折子,但那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便是做了练字的帖子也未尝不可。可这些,除了容桓特意拿给她外,她从不去碰。 未迟虽然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随意样子,实际上却清醒的很,该守住的底线便半点不碰。她记得自己曾经的师傅告诉她,“要成为最好的杀手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活着,一直活下去”,她记得很好也一直照做。她不畏死,但也惜命得很。 “先前我不是说过吗?我赌你会帮我。”容桓站在离未迟两三步处看未迟近期临的字帖,闻言抬头冲未迟笑着摊手,“嫣然,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未迟没有答话,只沉默地盯着容桓看。不过容桓并没有表现出半分不适就是了。 “你要相信自己能做好,事实上以你的才智处理政务并不会那么难,而且还有墨相和吕相在。你就下个决定,动动笔便是。” “……若百官不听令呢?”仿佛妥协似的,未迟轻叹了口气道,容桓便笑起来了。 “那便由你处置。”在这时容桓脸上还是带着那种平和的微笑,他说:“你不是曾说过吗——不听话的便是害群之马。这样的多一个总不如少一个。” “到时你不高兴,想杀便杀了吧。” 这是未迟第一次真正清晰意识到他和容洵真是一对兄弟,容桓笑着说,“前些天我从你那拿走一个礼物(短刀),作为回报,今天我送你也一个礼物好了。”然后他把一个古铜色的虎符放进了未迟的手心。 未迟握着虎形符的手指收紧,收紧,再收紧,直到手指发白,青筋毕现,她忽然开口,就这么直直问出来了,“陛下是把我当做什么?一把刀么?” 容桓闻言一愣,继而笑道:“怎么会?” 他说:“嫣然,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帮我,又不希望你非得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委曲求全,你不要多想,若你不高兴……那便算了吧。” 这实在是一场豪赌。 容桓几乎押上了所有筹码来和她对赌,他赌未迟会站在自己那边,会帮他杀人,会清理掉他不方便清理的人,会给他担下暴虐无道的名声。然后他发现自己奢求的原来那么多,以至于他不敢再提自己的真心。 但实际上,他实实在在的给了未迟京畿三城的兵权,若她就这样倒向容洵——或许容桓还可以凭借北地连同南方及各地共五六十万的大军逼向京城,夺回皇位,但此举,一是必将生灵涂炭,有伤天和;二则如今正与北莽开战,他的实力必有损伤,且他将会分身乏术,不可两头顾及;三则是,如今朝内实在不知有多少人是支持容洵的,尤其在他让未迟监国后。 “我知道了。”未迟低下头轻笑着到了一声,只是口气并不那么高兴。 她想,也许容桓是真的看透她了,也许容桓真的只是太大胆太轻信她了,又或者他还有什么高明些的后招。 明明自己只是一个细作,是站在他的对立面,但他竟敢这样草率地将这样的权利交给自己。 可是怎么办呢?她确实,无法辜负别人的信任。且越深沉的越不忍辜负,哪怕她知道这也许只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阳谋呢。 她一面答应着容桓的交付,一面却开始不可遏制地开始去想容洵。她觉得自己简直快疯了,甚至有一瞬间开始有些羡慕那些真正的细作或后妃,因为她们什么都不用选。 可实际上,她的行动已经做出了选择。 三日后,容桓率军五万奔赴北莽。 临走前,未迟替容桓披甲着铠,最后帮他把配剑系在腰间。退后看时她才发现原来容桓比她平日见到的要英武许多,确实很像一个大将军,这点其实和容洵极不一样。 容“将军”出征前显得有些沉默,他对未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不止提过一次的问句,他问: “嫣然,你是嫣然吗?” 这次未迟低头垂眸,什么都没有说。她细白的手指在容桓腕部护具的系带间穿梭,最后她系好了,抬头很沉默地去看容桓。 容桓笑了,也没再说什么,他拍了拍她的肩,然后扶剑大步跨出殿门去了。 殿门外响起一片“愿陛下扬我大夏朝国威,凯旋而归”的山呼时,还呆呆站在昭明殿内的未迟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和容桓说一句“保重”或者是祝其“万胜”。 她心知如今出去必然晚了,但当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殿门口。 她看见在离自己最远的最前方,容桓骑在马上就此远去,而在他身后,铁甲朔日,长枪如林,战旗迎风猎猎,生青色的“长龙”从她眼前一直绵延到她再看不见的远方,仿佛无穷无尽。 雍王府内 秋日的阳光正好,照得雍王府活水小池里一片波光粼粼,从前几日起便一直告病在家的雍王殿下——容洵,坐在邻水亭中木质的长椅上,不紧不慢地往池里扔着鱼食。脸上一如既往的微笑,因为阳光更显出几分温暖来。 “我亲爱的弟弟已经走了?” 背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容洵没有回头,对着为了争食而高高跃起的鱼儿露出一个更真实的笑来,同时他开口道:“那么让我们的人各司其职吧。” “是。只是……宫里,姐姐那边呢?” “嫣然,你在担心什么?”容洵轻飘飘地扫了苏嫣然一眼,然后继续说,那声音依旧轻柔,“还是说——你在期待些什么?” “我只是有些不放心。”苏嫣然总有这样的本事,明明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正经,可只要她愿意,她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我见犹怜娇柔感,叫人不忍心苛责。 “好了,放心吧。”容洵笑起来,把手里所有的鱼食一下全部撒进池中,然后站起来,他没有低头看池中百鲤争食景象,而是仰望秋日湛蓝高阔的天空,轻轻开口:“每个人都有他的作用,无论她的忠诚或背叛。” “你闻到了吗?” “什么?” “战争的味道。”多么甘美啊。 “刷——”清越的刀光一闪而逝,一泼鲜血随即从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腹中涌出来。 这是一个假装自己是家破人亡的大夏女人,撞在军前,口口声声说要留在军中洗衣做饭也好,只愿保一条性命。她的大夏话说的极好,样子可怜又诚挚,正逢容桓与一位将军遇见。将军道北地女子的艰辛不易,容桓一时心软,便决定带她到最近的未遇袭的城池去,谁知他难得的一次好心竟给了一个刺客细作。 容桓神情淡漠地把剑上的血擦在女人身上,然后收剑回鞘,身披银色轻甲的将军当即跪抱拳下请罪,“是属下疏忽,望陛下责罚。” “不是你的错,是朕看走眼了。”容桓瞧了一眼倒在一旁的女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的弧度近乎锋利,他说:“是朕太久没有到北地了。几乎忘了北地的一些民风确实与京城不太一样。” 将军低头,并不敢在这时贸然接话。好在容桓本也没指望他说什么。 容桓转头去看风沙卷着衰草,远远的,一片枯黄直连天际,少顷,他收回视线问。 “从此处至最近的城还有多远?” “不足六十里便是拒北城。” “传令全军,轻骑在前,辙重为后,全军加快速度,务必在日落之前抵达拒北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八章 危局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吱呀——”轻不可闻的开门声仍惊动了未迟,她一偏头便正瞧见纯禧公主偷偷摸摸地贴着门溜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合门,听着合门的响动露出一副“怒其不争”的紧张鬼祟来,然后她回头对上了未迟的眼睛。 “姐姐!”纯禧直起身子,亲自拎着一个硕大食盒,麻雀兔子般凑到未迟身边,娇嫩如花的小脸上立即绽开一个讨喜可爱的笑来。 “你怎么来了?”未迟看着她就忍不住想微笑。她很喜欢纯禧和赵钰儿这两个“小丫头”,虽然其实大家年纪相仿,但这种一看就是在万千宠爱里泡出来的单纯性情是未迟这辈子都学不来的。只是这不妨碍她喜欢。 “来给你送好吃的!”纯禧一提食盒,献宝似地殷勤打开食盒,一样样摆上,顷刻便摆了小半桌。随后更是连介绍带布菜的忙开来, “这是百合千层酥,龙井竹荪, 佛手金卷,绣球乾贝, 杏仁豆腐,还有熬乳茶!”纯禧一口气顺下来不打顿的,转头眼巴巴瞧着未迟的眼睛,一张粉搓玉砌的小脸上满满写的都是“怎么样?怎么样?,快夸夸我!” 未迟每样都尝了一点便停了手,看着纯禧笑笑,偏没叫她如愿,只用筷尾敲了敲食盒尚未打开的后两层,纯禧的小脸垮下来一瞬有笑了,“姐姐怎么知道还有?” “你和钰儿向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而你如今摆出来的这些都是你的口味,那么必还是少了钰儿的。” “姐姐不愧是姐姐!姐姐厉害!”纯禧对未迟竖起大拇指奉承道,一边再次开始布菜。虽然每份东西都只有小小一碟,但十来个碟子排开去仍有些壮观。 “你又和钰儿打什么赌了吗?”未迟有些失笑。 “怎么是我和她打赌,分明是她先说她……”纯禧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于是她一放最后一个碟子,重新说:“喏,钰儿挑的——虾籽冬笋、 盐煎肉 、香烹狍脊、酿冬菇盒、 一品豆腐还有这个,江米酿鸭。” “她这些东西哪里有我的好吃……”纯禧皱着眉,别别扭扭地说,然而才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补充道:“不过她确实也很费心啦。” “总之——姐姐觉得谁挑的好?” “你们俩加起来最好。咸甜兼备,干湿俱全。你们都费心了。不过这样说来——钰儿呢?没和你一起去” “她在殿前缠住侍卫啦。那群不知变通的木头桩子,死活不让我们进门。” 分明还是为了寻求刺激。未迟想着,倒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 “不能怪他们,是我下的令。”未迟说。 在容桓走后当天晚上,未迟便搬进了千机殿,吃住从简,守卫从严。朝中关系错综复杂,这几日里她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因此她不得不多警惕些。 念及此处,未迟便为那些侍卫解释了一句。谁知就见纯禧小姑娘无比及时转头恭维道:“规矩!果然规矩!嫣然姐姐你真是……治下比皇兄还要高明!” “公主慎言。” “……现在也没有别人……我错了。” “你又做错什么了?”赵钰儿的出场方式比纯禧厉害多了,随着话音才落,一身绯色骑装的赵钰儿就从一侧的窗口一跃而下,然后随手把一小瓶酒放在桌案上。“梨花白。”她说。 “你这……” “我发现了一条捷径。”赵钰儿面上颇有得色地解释。 “……下次我会叫守卫注意的。” “……” “苏姐姐!你真是!不近人情呐!!!欺负我打不过你怎的?!”在纯禧放肆的大笑中,赵钰儿的声音堪称悲愤。 “然也,然也!”纯禧一副看戏不怕事大的样子抢答,换来赵钰儿的怒目而视。两个人绕着桌案,屏风一同乱跑。自容桓出征后,这两个丫头便经常如脱缰的野马似的,动不动就玩疯了。 未迟有些无奈地屈指扣扣桌叫停。 足足半刻钟,叼着百合千层酥,毫无风仪的两人一起伏在桌边看未迟批奏折。 “话说啊——”纯禧拖着长音和未迟搭话,“皇兄到战场了没有啊?” “从京城到北地上千里的路程,再快马加鞭也是好几万人呢!怎么可能这么快!”这时赵钰儿终于表现武将世家的见识来,对好友也毫不客气。这点一直让未迟颇为纳罕。 “确实如此。不过据前方密报,陛下率轻骑在前,昨日已到了北地境内。到达前线也不过几天的功夫了。” 北地 “……所以,我北地将士已有几月没有领到军饷了?”容桓皱着眉,目光如刀剑般刺向面前的将领。看得那位林将军在这样大冷天里汗都要出来了。 可该说的还得说: “何止如此啊……粮饷拨下来,层层克扣,等到北地还不足十分之一的,现今北莽鞑子三天两头来一回,消耗的更大。好在,如今打仗,终究人死的也多。”林将军嘲然苦笑了一声,“陛下若再晚了几日,将士们恐怕该杀马为羹了。” “为什么不去宁安仓调粮?” “去了。”林将军无奈摊手,“他们说没粮了。” “怎么会……”容桓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看林将军的脸色他就知道林将军没有说谎。 沉默,帐中的空气一时凝住了,过了半晌,容桓起身拍拍林将军的肩叹道:“是朕疏忽,对不住北地将士。” “末将惶恐!”林将军“啪”地一下单膝抱拳跪下了,身上铠甲碰撞,铿锵作响正如他的声音。 “——愿为大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容桓动容,他亲自扶起林将军,但什么都没再多说,而是立即回到书案后提笔写了一份加急密函。 北地的局势已经很紧张了,现在任何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否则一子错,满盘皆输。 而这个一输,便是千万北地百姓的命,容桓输不起。 “容桓现已离京,有北莽拖住他,他如今分身乏术京里的大人大多是我们这边的人,到时只要由殿下率领羽扬卫从禁城东门直入千机殿,杀了静嫔,天下大统便定了!” “……”容洵低头含笑没有说话,他用食指弹了一下桌上玉杯。薄薄的杯壁微震,带起一圈圈翠色的涟漪。 “殿下!”说话的人一脸急色,喊出的声音近乎撕裂,“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了啊!殿下!” “你这样~我做了皇帝,那我那个好弟弟可怎么办?” “……他,他现在在北边,到时殿下只需顺势封他一个北地王,叫他守着北地便是了——北莽那帮鞑子向来不守信用,此次的大举进攻不是也在协议之外吗?再者……殿下若不放心,战场上死一个人,死任何人,都不稀奇!” 最后的话,那位大人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声音狠绝阴冷。 “李大人。容洵在您心中——便是这样的人吗?觉得本王是个不顾天下朝局,只顾为自己谋取私利的人。” 容洵低头行云流水地泡着茶,他轻笑着道,那声音轻柔而温和,像夏日清晨开满莲花的池面上升起的乳白色雾气,却倏然叫人从脚板底窜起一阵凉意。 “这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看来李大人是个能成大事者了。” “臣不敢,臣以殿下马首是瞻。” “呵~马首是瞻?是了。这江山终究该是容家的江山。” “殿下,臣……”李大人悚然一惊,猛的反应过来自己今日实在是僭越了,说的话更是诛九族,十族都不够的大逆不道之言,冷汗“刷”地一下冒出来浸透他的內衫。 “李大人坐。李大人何必这样紧张?”容洵笑着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开口道:“我们不过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罢了,无愧于心。” “再者,李大人忠心耿耿,容洵向来是知道的。” “是,是,殿下说的是。”这位李大人再也坐不住了,再次站起来,躬身诺诺连声应道。冷汗从他的鬓角顺着脸颊滑下来,滴落在地上,他却连抬手擦一下也不敢。 他抬头匆匆瞧了一眼这个过分好看的雍王殿下笑得霁风朗月,只不由地心底生寒,于是又赶紧低下头去,口中只道:“殿下英明。” “殿下心怀天下百姓乃是万民之福。” 李大人迈出雍王府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在路过花园的小径时,他遇见拎着食盒款款而来的苏嫣然。他知道这个女人,平日里也颇为不屑,可今日他却忽然不敢造次。 他们相互行了礼,然后沉默着擦肩而过,苏嫣然的唇角挑起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只一闪而逝的时间,她的眼中满盛着刻骨的嘲讽与冷然。 来自北地的密信在第一时间被送到了未迟手中。 密信加之百渊阁的一些情报,最终都得出北地危矣一个结论。未迟有些头疼地在千机殿中踱了几十个来回,最终也只有心一横,下了那个她若非万不得已并不想下的决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十九章 再见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容洵步入千机殿时,殿中的内侍已经都被未迟打发下去了。 “静嫔娘娘。”容洵朝未迟行了一个颇为恭谨的礼,行完后他直起身便自顾笑了,不是平时那样淡淡的微笑,而是愉悦,感觉有些有趣的笑,他说: “倒是从没想过会这样再见你。” “我也从未想过你我会这样再见。” “好久不见了啊,未迟。”容洵把笑容收敛起来一点,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温和自持的样子,声音近乎感动的感慨。 未迟看着面前这个清俊温润的男人没有说话。 其实在才入宫那大半年间未迟其实很希望能再见到容洵,尤其在一些时间里,她很想他,那时未迟想:如果再让我见他一面就好了,哪怕只是不说话,远远的见一面呢。 可是不行。 再后来的一年多未迟已经可以渐渐的不想他了,而至如今,她又这样见到他了。他们面对面站着,只有他们。 看来我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冷心冷肺些。未迟这么想着,然后她听见了容洵一如既往温文尔雅的嗓音。 “……先前倒没有想到陛下这样看重你,竟让你入主了千机殿,更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执意让你监了国……所以未迟你现在还……算了。”容洵少有的话才说了一半又停下了,他笑了一下说:“虽是许久未见,理应问候,但你向来不是喜欢叙旧的人,那么干脆直切正题吧——” 容洵说着,抬手指了一下一旁的交椅,同时用眼神询问式地看了一眼未迟。在得到未迟默许后,他坐下,又抬头看向未迟问: “不知娘娘此次召本王入宫所为何事?” “我以为雍王殿下清楚的。”未迟拿起一份密报递令到容洵手中,然后继续说:“请殿下过目。” “北地危急,其中尤其缺粮草。而有密报证实您在两月前曾与户部右侍郎接触过,然而也正是这位户部右侍郎大人将宁安仓的粮草调至了庆丰仓。” “你以为是我吩咐的?”容洵一字一句地看完了那张纸,把身子往交椅里又靠了靠,然后抬眼问未迟。 “是。” “原因?” “……容洵,我并非第一天认识你。” “你们的暗探很好。但是,所以呢?你希望我怎么做?” “……”长久的沉默。在一室寂然中只剩下了容洵喝茶偶尔杯盖相碰时的声响。 “没有人希望亡国。”直到容洵那杯茶喝的近乎见底,未迟才开了口,容洵放下杯子笑了,“何至于此。”他说。 “未必不可能,再者这终究于大夏不利。”未迟把唇抿了又抿,最终抬眼盯着容洵的眼睛说。 “看来你已经决定好你的立场了。未迟,其实你知道的。”容洵说着,站起来靠近未迟,他的声音在未迟耳边响起,低沉轻柔,“欲成大事,必有牺牲,有些事总是值得的。” “国力可以再振,但登上那个位置的机会稍纵即逝。” 未迟心中一跳,袖中的手指一下捏紧了,脸上的神情却半分不动。 秋日里已经慢慢孱弱起来的金色阳光透过朱红的雕花窗棂闯进殿内,白檀的香气从龙戏彩云的鎏金熏香炉中冉冉升起又安安静静地漫开。有风穿过殿内,卷动书案上洁白如莲花瓣的宣纸,飞飞扬扬,幸好还有那一方雕作青玉鸾鸟的镇纸压着,那时容桓亲自雕了说要送给未迟的,但最后却只一直放在千机殿中。 “唉~未迟啊。” 容洵的叹气突如其来,神情却实在真挚,他说: “……你想要什么?” “调粮,尽快的。”未迟没有一点犹豫。 “你觉得可能吗?我这样特意地调走粮草。” “……你想怎么办?” “呵~我能怎么办呢?”容洵笑着,看起来有种无可奈何的纵容与妥协,他抚摸着未迟只简单挽起的头发说:“未迟,以往你从没向我要过什么,这次是你第一次和我说了你想要什么,那么我怎么能不满足你呢?” “只要你亲自带着此令牌走一趟合安,那边的人自然会配合你,助你运粮。” “殿下这是调虎离山?” “你便这样想我?” “……” “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容洵说着将腰间的一块令牌解下来,轻轻放在书案上,“但我把它留在这儿了,你决定吧。” “那么,臣告退了。” 见未迟仍没有说话,容洵洒然一笑,行礼告退了。 未迟独自站在千机殿内站了很久,直到日头西移,阳光渐暗,她才抬手,慢慢握住了案上那枚令牌,然后,五指收紧。 实际上收到密信的当日,未迟便召开了一次朝会。明明该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可朝中的诸位大人们却生生从早朝一直吵到午朝,再到晚上,也没有吵出任何结果。 到最终送去的几样金银,一点颇为名贵的药材和点心,只能叫未迟皱眉——那些有什么用?不过是浪费人力,也叫北地将士寒心。 未迟想不出看到这些东西到时容桓的怒火,只知道容桓便是再生气,到时对京城也只是鞭长莫及。而她,终究只是一个所谓监国的,固然可以杀几个人,但也实在有限的很。 诸位大人不认,未迟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若名不正言不顺则事不成。未迟一旦杀人太甚只会激起“民愤”,给容洵和朝臣一个“清君侧”的借口。所以她不能。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也只有一搏。 “她去求见了皇后?”玉藻宫里淑妃正用她那双纤纤素手拨弄着一个白瓷美人耸肩瓶中的花枝,眉间的褶皱几不可见。 “能怎么样?”云嫔瞧着有些兴奋,口气幸灾乐祸的很, “皇后青灯古佛不问世事这么多年了,哪管这些,根本连门也没让她进!听说啊……”云嫔绘声绘色地在淑妃耳边讲着,仿佛她亲眼所见似的,一个眼神都没讲落。 自定下未迟监国后云嫔忍耐了好一阵子,自觉憋屈不行,这次总算是见未迟跌了脸面,虽与自己无关,但仍像自己胜了似的高兴,胆子又大起来了。 “先不管旁的,我们先找人盯着她,待什么时候找着了她尾巴,等陛下回来……” “是得找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淑妃难得赞同了自家姐妹的“谋划”,道:“她如今监着国,一举一动都非同小可。此次她秘密去找皇后便一定要有大事,你现在立刻去找人跟着她,我且先给父亲去封信。” “……有这般要紧?”云嫔有些惊讶。 “小心无大错。”淑妃的声音很轻柔,但总有种让人不容拒绝的力量。 云嫔随即肃然答应着出去了。她出了玉藻宫,一路走着一边就开始吩咐着,走到一半时,云嫔的脚步一顿,想了莫约半息,转道又去了趟赵昭仪(当年的宜妃,太后的侄女,因未迟被贬为昭仪)处。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与姓赵的女人并无交情,但讨厌的人倒是很像。 如今此事总归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您觉得她会去北边?” “当然。她定会去的。”容洵在内室换去外衫,隔着两重屏风轻笑着与苏嫣然讲话:“你也是认识她的。未迟此人不好亲近,可若一旦靠近便又再容易理解不过。就像她的剑——利落,直来直往。不愿想那些阴谋。” “殿下是说一个生在暗处的杀手坦荡?” “她坦坦荡荡到不像一个杀手,你不觉得么?”容洵的反问中带了笃定的笑意。 苏嫣然不再说话了。确实,即使她很不喜欢未迟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身上总有一种近乎愚蠢的执拗和坦荡——这令苏嫣然羡慕也叫她不喜。于是她换了个话题, “她此次离京必定是悄悄的,什么人也带不走,作为一个叛徒,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她这算是对自己实力的自负还是愚蠢。” “京城里大多是我们的人,她留在京城一个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济于事,去则北边至少很可能有粮草。所以她不过是想赌一把。或者说,”容洵从屏风后转出来,接过苏嫣然奉上来的热茶,笑道:“她想再信我一次。” “她信任我,我又怎么能让她失望呢?” 容洵笑的像他的话一样温暖,可苏嫣然知道并非如此。因为容洵的后一句话是—— “下去让大家都准备起来吧,无论是京城的也好,北地的也好。” “是。”苏嫣然低头敛眉道,整个人一下又冷静下来。 “下去吧。天冷了,有一些事你一个千金万贵的大家闺秀便不必要做了,知道了吗?否则你父亲该责怪我了。”容洵笑的亲近温和。 “能伺候殿下是嫣然的福分,父亲哪里会不高兴。” 扫了一眼桌上已经慢慢凉了却一口未动的参汤,苏嫣然微不可见地挑起一丝冷笑,但抬头时已经换做了平日里那副知礼温柔的笑来。 “不过是殿下心疼小女子吧。”她说话的样子几乎娇俏确实很惹人怜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章 入北境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兵贵神速。 未迟一路八百里加急,吃住都是草草的,短短几日内换了十来匹马,日夜奔驰赶到合安。 容洵倒是没有骗未迟,有了容洵的令牌,合安调粮很顺利,合安守将甚至主动表示定会尽快派人将粮草运往拒北城。 然虽则事毕,但未迟既已离京,便再不好再回京了。甚至她也不适合和合安守将牵扯太深。故未迟心念一转,决定只身先行前往拒北城。 因为战事的缘故,一路过去,越往北越显荒凉,再有的干脆就荒废了。加之未迟为了赶路也不是次次都能遇得上驿站的,所以整个过程里说是风餐露宿也不为过。 “啪。”一只包在灰蓝色布条里的手在简陋粗糙的柜台上放下一块成色并不很好的碎银。然后一个女人刻意压低的沙哑嗓音在同样灰蓝色的宽大斗篷下响起: “店家,随便上点吃的,再来一碗热汤。有干粮的就包上。” 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黏住了,那个粗矮壮实的北地男人的眼睛顺着那一小块碎银随着未迟的手臂往上,最后挤出一个殷勤灿烂的笑来。 “好嘞!好嘞!您请坐着稍等一会儿!”他高声招呼着。 这几年里,大夏朝整个来说还算安宁繁华,但就北地而言却着实有些动荡了,因着北莽鞑子每年必纵马来几回,故民生凋敝得很,能随随便便拿出一块碎银在路旁的小茶摊吃饭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茶摊里没有其他人,于是未迟淡淡“嗯”了一声,挑了一张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桌子坐下来。 她这几日赶路赶得紧不是没有成效的,不过这么三五日的功夫,她已经进入了这北地境内了。过了今日,顶多明日,再往北便该到那些鞑子肆虐的地方了,再后战场就不远了。 未迟想着轻轻呼了口气,颇为疲惫地闭上眼,那手指去捏自己鼻根醒神。她也终究是个普通人,会累会有精神不济。 “真是……这两年在宫中快养废了吧。”她不由地想。 这样北地的茶摊中食物粗糙简单得很,好在店家手脚足够麻利,一会儿便能吃上。上了东西后,店家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在一旁陪笑道: “吃的来了,请慢用——我们这儿就这些东西了,毕竟打战嘛。” 三个泛黄掺黑的窝头(因为掺了各种粗粮),几片切肉,还有一碗油星稀薄的肉汤,在如今的北地实在算是不错了,但确实不足一两碎银的价,不过未迟也不是那种娇贵挑嘴,斤斤计较的人就是了。 “无妨,这便够了”未迟淡声说着,同时便取了一个黄黑的窝头咬了一口,接着又捧起了那碗热汤。 店家看她吃的还适应便笑着招呼了几句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在他身后,未迟放下碗突然出声。 “怎么?您还要点什么?” “不,我不要什么。只是你似乎给了我一些没要的东西啊。” “啊?什,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未迟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森然,她说:“你不知道的话,紧张什么?” “我,我……”店家转头呐呐不知如何开口,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到一个狰狞的样子。 “本想叫你死得安宁些的——为什么不领情呢?!”男人忽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半长的尖刀朝未迟猛扑过去。 未迟一脚将面前颇有些分量的桌子踹出出三五步开外去,一下正撞在男人身上,将其撞得一个踉跄,扑倒在桌面上,然而在他尚未来得及爬起来之时,一点剑尖从他的胸口突出来。他凶恶狰狞的表情尚没来得及完全转为惊愕,便见带着腥气的红色湿迹在自己衣服上漫开,他的喉咙里咳咳作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个男人死透了。 这其实是一件很公平的事,他在饭食里下毒想杀了未迟,以获取财物,或者是“食物(人肉)”,然而他碰上的是个“行家”,最终没有成功,所以未迟杀了他。 未迟不紧不慢地捜索了整个茶摊把没有用过药的干粮都包上了,又喝了几口水,然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玉藻宫 “她搬去了九和苑?” “是啊,因为前几日千机殿抓着了一拨子刺客,又听闻有纯禧公主和丽嫔的怂恿——最后便搬去了九和苑。”云嫔才从外面得了消息过来,一气说了这么老长的话才给自己倒了杯茶,猛灌了一口。 “去九和苑时你见到她了吗?”淑妃皱着眉问。 “没有。哪里见得到!她才遇了刺,大约吓破胆了吧,那护卫层层叠叠的,整个围了个水泄不通。姐姐是在担心什么?” “倒也算不上什么担心……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你平日也不是没和静嫔打过交道,你觉得她是会怕死的人吗?” “这,这……”云嫔“这”了半天,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好了。以她对未迟的了解来讲,未迟实在是一个什么都不太上心的人,怎么都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怕什么。 “……许是,许是人一旦权高位重起来便开始贪生怕死了吧。她爬到这样高的位置上也确实不易……而且,蝼蚁尚且贪生,这世上哪有真不怕死的人。” “再者说,起码这一天天的折子在九和苑里总是有进有出没错的。”云嫔的这句话暂且压下了淑妃的疑虑。 “纯禧和赵钰儿呢?”淑妃想想了又问。 “她们?”云嫔挑起一丝不屑的笑来,“她们还不是天天去缠着静嫔。在九和苑里天天叫着戏班子,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杂戏。” “你,”淑妃皱着眉,纤长的手指一点桌案,对云嫔道:“你再找些人,去九和苑,混到九和苑里去看个究竟。” “这有什么可看的?”云嫔端着杯子,左顾右盼想避开淑妃的视线,她不能理解淑妃的多心,总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不信任,而实际上她对这种麻烦事没什么兴致。 “不看我不放心。”淑妃盯着云嫔说。 “……” “……是。”云嫔终究还是习惯性地服了软,努力压下那些不情不愿应道,甩手出了玉藻宫。 玉藻宫里原从国公府跟过来的老嬷嬷看的有些皱眉,上前一步想劝淑妃找人去哄哄云嫔,好歹是一家人,宫中生存不易,理应该相互扶持着,这一点一点的不和积累起来倒是一朝反目成仇了,难道叫人看了笑话去。可但她才说了一句“娘娘”就发现淑妃的心不在焉,她便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费了,也是她上前收拾走了云嫔用过的杯盏,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心下决定一会儿自己以淑妃娘娘的名义去库房挑些东珠给云嫔娘娘送去好了。 淑妃的多心其实是有道理的,毕竟未迟确实已经不在宫中了。 如今能好好隐瞒着,宫中全靠纯禧和赵钰儿这两个丫头搪塞着。而朝中则是靠微子启。 自未迟决定要离京的那一息起,未迟就开始考虑应付的方案了。找纯禧和赵钰儿是容易的。这两个丫头唯恐天下不乱的。一听未迟离京要人演戏便积极得很,颠颠地凑上来毛遂自荐。 还真别说,这活也几乎非她们莫属。一是她们是未迟少有信得过的人,二是这两人本就一天到晚地粘着未迟,哪怕未迟是搬到九和苑了,她们天天窜过去其实也不惹人怀疑,三则是,她们身份足够压得住阵,又是惯会胡搅蛮缠与后妃过招的,能藏得住事。 而应付朝中那位去不容易极了。不可否认的,朝中的狐狸在这些政事方面比宫中的狐狸要更多,道行也要深上许多。而偏偏未迟朝中无人,更别提能有什么可信之人了。 如今藏在九和苑中的这位说起来也是自告奋勇上来的,说是忠心有才,善仿人笔迹,官职又恰好适合进出这九和苑的翰林官,最终由和晏亲证了可信,未迟才勉强用了。 此人便是礼部尚书之子,去岁的探花郎,微子启。 “……静嫔娘娘平日里便喜欢看这些戏么?” 做了小半月未迟的“代笔替身”,平日里才华横溢又不摆架子,懂得女孩子心思,又愿意讲市井趣闻的微子启总算是得了纯禧和赵钰儿的青眼了,这两个丫头平时有事也晓得和微子启打个招呼了。微子启也便借着这机会向她们旁敲侧击地打听未迟的喜好。比如现在。 “当然了!”已经不知道第几百次假公济私的纯禧表情正直坦然。 “就是!哪有人不喜欢看戏的?!又不是阿猫阿狗,看不懂戏的。”赵钰儿接口,神情也是滴水不漏,两个人的配合几乎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了。 微子启大约也是信了的,由着她们两个(当然,估计想拦也未必拦得住)一天天地换着戏班子地听着各种戏。 之后的微子启有空时除了翻看未迟之前的批过的折子外也开始翻一些洗本子了。不是像当公子哥时那样一时兴起地打发时间,而是真真正正地,一字一句地,像他秋闱前一字一句研读那些四书五经六律一样专注,他有时也自己按着节拍,在心里轻轻唱出来。 他不清楚纯禧和赵钰儿说的是否属实,又或者是几分真中掺了几分假,他希望那是真的,于是他便信了。 他想学唱戏。也许他这辈子都没法让她听一回,但他仍想学,毕竟——若是有一天,她正听的戏恰好是他正唱的那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一章 事变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王爷,查到了。” “说说。”离归越抬手抹了一把汗,把重剑扔给一旁的随侍,转头道。可谁知来人居然犹豫地打量了一眼四周没有说话。离归越了然,挥手命所有人都下去了。 “说吧。” “当年博望侯府阖府上下被杀时,据说是有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婴被他们家的陆姓家将给秘密抱出,之后那个家将又连夜赶路来了南方,就属下此次追查来看,陆羽应就是当年博望侯府遗孤无疑。另……” “……另什么?”离归越先是沉思,而后又醒悟过来问。 “另,在调查陆羽时我们发现一件旧事——博望侯府当年应该还有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被府里的嬷嬷掉包逃出来了。” “哦?那现在人在哪?过得如何?” “这个就……那个嬷嬷逃出不久后就因为之前在火场里呛伤了肺死了,那个小女孩便也失踪了,但据与陆羽所有的那块来自博望侯府的玉佩来说,另一块似乎在宫中那位静嫔娘娘手中。” “是她,难怪……”离归越猛的想起来自己初见未迟那时,忽然明白了自己那时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她那眉眼与陆羽至少有七分相似。 可是,静嫔苏嫣然应是明明白白出生于两陕总督府的嫡长女,又怎么会和博望侯府遗孤扯上关系?可这样一来陛下会如此信任静嫔有有了解释(她不牵扯外戚)。 “所以如今宫里那位是谁?她怎么会以苏嫣然的名义进宫?” “这位静嫔娘娘是通过雍王殿下入的宫,具体原因不明,就我们所知的,这位静嫔娘娘是几年前忽然出现在雍王殿下身边的,似乎一下子便成了雍王殿下的心腹。有传闻说……她仿佛是出生自,百渊府。” “你说什么?!”密卫那最后三字虽轻,但在离归越耳中无异于是惊起一个炸雷,他霍然转身,逼近密卫再一次道:“你再说一遍。” “虽暂不能断定,但,八九不离十。静嫔娘娘应出自百渊府。”密卫低头垂眼答道。 “你,你——”离归越看起来有些头疼,他站在空旷的演武场打了半天转,然后一拍脑袋下了决断:“你继续去查此事!仔细查,随时传书给我,知道吗?” “是。” “下去吧。”离归越挥着手,看人消失在门口,然后才大喊一声:“来人!备马!” ………… “鞑子退了!鞑子退了!” “禀报陛下!末将不负军令,北莽鞑子已退守五十里!” “好!杀敌几何?” “杀敌三百七十余人。” “我军死伤几何?” “我军……死者五百一十三人,伤者两百四十余人。” “……辛苦了。下去好好休息吧。”容桓默然了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他也是从过军的人,知道此事北地将士已然尽力了。 北莽鞑子人高马大,向来骑兵骁勇,汉人常须以三敌一,而这又加上,除了北地驻兵外,军士皆不能适应北地的严寒,冻烂手脚的都是常事,被冻掉手脚甚至冻死的也不是没有。因此这样的伤亡数目容桓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他只是带着宽慰地轻轻按了一下林将军的肩。 按说这时林将军理应行礼告退了,可林将军却踌躇着没有挪步。 他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太显而易见了,以至于容桓也不能忽视了,“怎么?林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陛下,再到下半月,北莽的天气又该转冷了。我们……京里说的粮草一直没有动静,上次的东西(京中上次朝议时送的一点金银点心)实在没有什么用……我们……能撑得过去吗?” “自然!我们会有粮草的!都会有的!”容桓的声音那么笃定,笃定得叫人半点疑心也生不起来。他说: “朕会把你们带回去的。” 人道是,北地无春秋,过了夏便是入冬了。 寒风凛冽,连雪也不如京城的轻软。冰雪混着风沙一起往脸上招呼,像锉刀一样叫人受不了。以至于北地在这样风雪天里的行路人全都在厚厚的斗篷下又用棉布条将自己过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现今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的雪地,反而低沉的天空是一片铅灰色。马蹄一落下去雪便陷至小腿。 马上的人弯腰俯身解下系在马鞍边的牛皮缝制的酒囊,颇为豪迈地抬手向口中倾倒酒液,但是什么都没有倒出来,酒囊已经空了。 那人藏在斗篷阴影下的眉不由聚到一处去了。她抬眼去看空旷的前方,只见远远的,只剩下几枝青黑遒劲的树干从雪中冒出半截来,直直地正指向天空阴沉的天空。 顶着在荒野呼啸奔走的寒风,那人将酒囊重新系好,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来瞧了几眼,而后向一个方向策马而前。 “呯呯呯——” “什么人?” 屋里响起的是地道粗犷的北地汉子的声音。 “途经此地的过路人,想来讨口酒暖暖身子。”未迟刻意压低了嗓子答道。于是“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 “大夏将士?”北地汉子探出半个头打量了未迟几眼,又看了看她的身后问。 “是。” “快进来吧!” 男人招呼着,关上门感慨道:“外面的雪下了有几天了,是够冷的。屋子里就好了,终归生了火嘛!过来这边烤烤手?” “多谢。” “谢什么,都是我们大夏子民!兄弟是打哪里来,朝哪里去的?” “合安至拒北城。” “去拒北城怎么会在这?此地可比拒北城还要往北了,你绕了偏路了。”男人在一旁背对着未迟一边往未迟的酒囊里倒酒一边聊天。 “怎么?遇上鞑子了?”见未迟没有说话,北地汉子自己想着问道。未迟便也就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句。 实际上,情况也和男人猜的差不多,不同的只是他大概以为未迟是被北莽鞑子追着来的这边,然而他没有想过,其实如果一路从合安走官道去拒北城怎么会有事?毕竟北境又不是大半沦陷了。 未迟是在这边发现了容洵的人一路跟过来的,可惜,地形不熟加之风雪弥漫,她跟丢了人,于是决定干脆绕到北莽鞑子侧后翼然后至拒北城。 “……当军士挺好,我听说王师在拒北城驻扎大半月了,是真真正正在打仗的,我近日也想去投军呢!” 也许是这里四周荒僻,(前后这么几里内就他这么一户人家,而这家中似乎只有他一人。)他太久没有人聊天的缘故,哪怕未迟这样冷淡的人,他也能这样兴致勃勃地聊这么半天。 “如今战局紧张,很容易死人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现在待在人家家里烤着火总不能不理别人。 “嗨!待在这儿就不会死了吗?!”男人说着,把灌满的酒囊交还给未迟,同时又递过去一个粗瓷缺口的大海碗,里面满满的全是北地特制的香醇奶酒。未迟道了谢,接过来,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吹着气喝。 男人一跺脚下的土地,继续说:“全死了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只有我这么一户吗?” “因为都死绝了!就前几日,全给鞑子杀干净了!我也就是命大那几日我进山打猎……回来后,我发现所有人都死了,一共一百零三具尸体——包括我爹,我娘,还有我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全都死了。” “咔嚓——”是瓷器碎裂的声音,惊破了一室铿锵怨愤。 温热的酒液混着鲜血一起从他手指间淋漓而下。男人猛的一惊,似乎才从某种情绪里挣脱出来。他眼中的猩红慢慢退去,神情语气平静了一点,起码不再那么咬牙切齿了: “那么多死人,天寒地冻的,泥都结上了,我埋不过来,只好把他们连房子一起烧了。那时火光冲天的,过后也,只有一片灰烬,再后来下雪了,什么都埋干净了。” 男人随手扯了一块布擦着手,眼皮耷拉着,声音很轻,但牙齿间好像咬着铁。他低着头,一边用脚去拨地下地下的碎瓷片,一边说:“总之现在我就一个人了,死了也不打紧,但死前我一定得多杀几个鞑子,我须得死的像个英雄!” “别的我不好说,你能不能成英雄也还得看你自己,但投军杀敌,我可以帮你。”未迟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些被触动的,所以她难得多管闲事地出了声。于是那个男人就笑了。 “谢啦啊!兄弟!”男人看起来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他看着未迟抓了抓脑袋,像想到什么似的说:“那兄弟今天便在这里凑合一晚吧!北地晚上就没法儿赶路,而且看这天明儿个也该晴了,正好我跟你一块去投军呐!” “……也好。” “那成!我去给你找床褥子去!” “不必了,我就这样……” “哎~什么不必了,我这里还能缺一条褥子吗?你且先等等……” “收声!”忽然的,未迟站起来,声音轻而严厉。 “怎么了?”男人转头,声音不由跟着压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二章 被俘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震动?” 男人不解,转身回望未迟,满脸疑惑。 “你看碗里。”未迟言简意赅。北地汉子闻言探头去看未迟捧着的碗——未迟的手很稳,但碗中乳白色的奶酒正泛着一圈圈涟漪。不过倏忽之间,那点涟漪变成了一片粼粼,细小的酒水溅在未迟的虎口。 电光火石间,未迟将碗往桌上一磕,一下跳起来,同时抽刀推窗,清越的刀光一闪,砍断了窗外拴马的缰绳,继而反手一刀背抽在马臀上。 北地的风雪声欺骗了未迟的耳朵。所以当未迟发现震动时已经有点晚了。就在马受惊奔逃时,她身后的木门被一下撞开,无边的风雪一下子灌进来。 北莽鞑子!!! 北莽的冬日入夜极早,也不像京中那样天地幽蓝,城中灯火璀璨,能与耿耿星河相为呼应。拒北城是真的黑暗,在漆黑夜幕下,军营里那几处篝火就显得格外明亮温暖了。 “在聊些什么?” 一个人影走近绕着火堆,在围坐成一圈正在分食物大声说笑的北地将士们中间坐下问。 “聊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这鬼天气太冷了……”旁边的军汉头也不回地顺口答道。他旁边的人却忽然大惊失色—— “陛下!” “陛下!小的不知是陛下大驾!小的,小的,小的该死!求陛下恕小的不敬失仪之罪!” 一群人跪的手忙脚乱,弄得之前说话的男人更是一惊,一面懊恼地用手捅捅旁边的战友,埋怨他们的不仗义,一面赶紧转身跪下请罪,心中却在打鼓自己之前到底说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好了,都起来吧,你也起来。”容桓笑起来道:“你也说了不知是我,不知者不罪。” “谢陛下!”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得见天颜,一群糙老爷们激动过了,一个个的把一句“谢陛下”喊得气吞山河。可容桓看着他们稀里哗啦的起身,却觉得比在朝中看那些大人们的风雅有度的行动举止更舒服些。 一群人再次围坐好了,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十几个人面面相觑着只顾着抓头傻笑了,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容桓看得无奈,只好自己先起了话头。 “拘束什么?我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你们之前是要做什么就继续做吧。” “我们,我们在……准备吃饭。” 说话的人看起来有些尴尬,容桓多少有些不明所以。于是伙长(军中结伴一起吃饭中负责分饭的小头目)只好拎起竹编框子挨个地分饼舀汤。 分到最后,伙长站在容桓面前,框子里是躺着孤零零一个粗糙饼子,伙长踌躇着,觉得给容桓吧,皇上真的吃这样粗糙的食物吗?但是如果不给吧……大家都在吃饭,难不成叫皇上在旁边干看着? 伙长在容桓面前站久了容桓也不是个傻的,这会儿容桓也大概明白过来了,于是他轻轻拍了拍伙长的胳膊笑道: “怎么?朕一个皇帝,还能因为一个饼子撤你职不成吗?” “不,不是……自然不是。”伙长有些尴尬地笑着挠挠头,之后却又问:“陛下,那这饼子……您还要吗?” “我吃了你的,你怎么办?” “我身体倍棒!不差这样一顿两顿的!”那伙长拍着胸脯,满脸自豪。 “行了。去吃你的吧!给我一碗汤暖暖手就行。” “好嘞!”伙长一下子活过来了,利利索索地分了汤,叼着饼子一屁股坐下了。 一群男人要打好关系容易起来是很容易的。哪怕是这样的身份悬殊时,在容桓的刻意的亲近下,大家也迅速打成了一片。 ………… “……陛下。” “嗯?” “听说……”在战争中让人愉悦的话题总不那么多,几个军士面带犹豫,但还是问出来了,“我们是要没粮了吗?” “这个消息是怎么来的?” “军营里大家都这么说。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嗨!”先是沉默,而后一个人豪迈地大笑着喊了一声,“没粮就没粮呗!北莽的那些鞑子也没粮!他们抢我们的,我们还抢不到他们的吗?!” “是啊!是啊!我们这么多人还能打不过鞑子吗?!” “就是!老子都是和皇帝一起吃过饭的人了,还怕什么呢?!能杀一个鞑子就是赚!!!” “啧~想想没粮的时候,陛下也一样和我们一起饿着,感觉还……真是蛮爽快!” “嘿!你这小子~” ………… 军士们一下子自己笑闹起来,容桓看着也跟着一起笑,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眶热了起来——这便是他们大夏的脊梁,他们大夏的城墙啊。 其实,他一个皇帝,当年也是个皇子,高高在上的,哪里会一开始就和这样的低下的粗人同心? 他不由地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这群大字不识一个但豪迈热血的泥腿子当“好兄弟”的呢?然后他想到了。 那是先帝朝时,他第一次到北莽战场。 下了战场后,他看见一个面相还很稚嫩的军士边抹眼睛边搬动几具尸体。容桓那时可能也是为战事的惨烈所触动,看了他也动了些恻隐之心。他走过去帮忙,然后那个军士对他说:“多谢长官。” 然后他又说,那尸体是他的大哥。他说他一家兄弟三人都来当兵了,现在只有他还活着了,但离战争结束还遥遥无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家。 他说:“我很害怕。也恨这个世道,但我更害怕亡国。”当时容桓心中一动,去拍那个军士的肩,许诺说: “没事,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到时候荣华富贵就都有了。” ……然后,那个,年轻人死在了战场上。 于是,第一次的,容桓明白了将士以身报国之言的力度。有时他甚至想: 这些人都是在为我而死啊。 ………… “……陛下,陛下!!” 耳边是大家突然欢欣嘈杂起来的声音,所有人都在笑。 北地守将林修远亲自找过来,喜得甚至顾不得那么多君臣礼仪了,直冲着容桓的耳朵喊道: “陛下,我们有粮了!我们的粮草到了!” “什么?” “我们的粮草到了!合安的兄弟们为咱们送粮草来了!!” “噢噢噢哦哦——” 雪停风啸,旭日初升。 喝兴奋了的北莽鞑子抬手过头顶,旋刀怪叫着策马狂奔。而作为战利品,未迟和那个北地汉子被绑着双手拖在马后。 因为未迟当时拦住了陈啸(北地汉子),他们没有反抗,所以没有被杀,而会被当做俘虏带回。未迟需要被带回,她已经追踪这支绕过拒北城往大夏潜入的北莽骑兵有些时日了。她需要斩草除根。 雪很厚,衣服也很厚,所以这样被拖行也不至于真的伤到筋骨,只是真叫人难堪。 北莽人临时设的营地不算远,这样策马疾驰不过半日便到了地方。 之前领队的人显然不算这一群人中最有权势的那个,于是未迟和陈啸被拉扯着见那个被他们称作班扬古将军的人。 未迟曾听过他的名字——北莽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家世显赫,是北莽里难得文成武就的人,所以在北莽王庭中颇受看重。 帘帐被掀开了,未迟踉跄着被一把推进去,很狼狈,但就在那一瞬间她看清了首座人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镶有华贵毛皮的轻甲,大把的头发被梳成几十上百条细细的小辫子,最后抓成一束绑在脑后。露出的一张脸在北莽来说难得的清俊,像个读书人,只有那双眼睛,锐利明亮得惊人,可以看出一个武将的杀伐之气。但他周身气度偏又文雅的有些像大夏朝的那些儒将。 “跪下!”先是一串叽里咕噜的北莽话,后又转为蹩脚生硬的大夏话,随之同来的还有压着两人的几个鞑子向他们膝弯处的招呼来的腿风。然后开始有人上前来扒未迟脸上缠好的布条,并再次(被抓时已经搜过一次身)搜身。 陈啸的头发挣扎得散开了,几个人几乎按不住他。 “老实点!”北莽鞑子们叫嚣着,声色俱厉,踢打得陈啸倒在地上蜷缩起来。 未迟没有多做伪装,在布条被拆下后,那些人便察觉不对劲了——一个女人。 那些鞑子的眼神近乎兴奋,有人端了一盆雪水一下浇在未迟脸上,然后拿满是腥膻味的羊毛巾草草地往她脸上蹭了几把。 “嘶~”所有人都发出惊叹的嘶声。 没有人想到在这北地战场附近能有这样的美人。 比北莽任何一个美人都要漂亮。她的肌肤明艳如玉石,那是北莽的风雪中怎样也养不出来的白皙娇嫩。眼若清泓,眉如青黛,像月下兰花那样,不寡淡又不至妖艳,她还跪在那里,但帐中却已经忽然明亮起来了。 直到这时,面对那些鞑子过于露骨的样子,未迟的神情眼神还都很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让看到她眼神的人下意识想回避她的视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三章 脱身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班古扬将军,有这样难得的美人——” 一个满脸胡茬,长相粗豪彪悍的北莽男人,用自己戴着护具的手掐住未迟的下巴,使未迟扬起脸来,对上座的年轻人说着,口气下流且不客气: “大夏人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您看——是不是让兄弟们都开心开心?” “索多!你看她那样,能伺候好人么?!还是在战地边跑的女人!” “怎么?你看不上?没事!我替你再多玩一会就是了,啧啧~这马奶样的皮肤。” “嘿!图木里!她躲你呢!” “哈哈哈!你来!她不躲你么?待我好好教教她就是了,包你以后看着够骚!用着够舒服!” “*,更*你帐中那批小女奴一样吗?,啧~你家那小女奴,尤其是苏玛,那胸,那屁股,啧啧~” 军营里向来阳盛阴衰,男人们憋的厉害,现在难得有个女人,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所有人都从骨子里生出一股子兴奋的狼性来。起哄般说着那些荤段子。 未迟一言不发地跪着,仿佛自己是一块石头。陈啸一次次怒吼着想冲上来,又一次次被按下去,打倒在地,周围的北莽鞑子不时爆发出嚣张的大笑。未迟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但兴奋起来的男人们再没有人注意这些。他们拉扯着未迟的头发,每一个人都试图撕开未迟的衣服,去抚摸内里白皙娇嫩的肌肤。 ………… “……哈哈哈哈,那先让她伺候伺候大家伙练练吧,他们大夏人说熟能生巧啊!” “好了!都住手!别堕了我们北莽将士的威名。”上座的年轻男人揉着一侧的眉骨突然开口了:“这样的美人还是献给大君吧。” 大帐中一静,所有人都停下手去看上首的将军,但谁都没有立即放开未迟。毕竟,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心动,值得冒险的美人。随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嗤笑。 “哧!班古扬将军这是怜香惜玉了吗?还是说想独占这个美人儿?”一身毛皮加轻甲,壮得像头黑熊的男人开口了。 “索多将军!我记得我是说,这个女人献给大君!” “大君从不吝啬于赏赐!” “所以呢?索多将军,这是你不念着大君的理由吗?还是说,这个是你顶撞上将的理由?”面对索多的咄咄逼人,班古扬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右手握住刀柄,架势分毫不让。 “呵!”那个叫索多的男人忽然发出一声嘲讽的恶劣笑声,他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按在未迟的脖子上,从班古扬挤眉弄眼:“那请您怀着您的姓氏想草原上的天神起誓——您不想要这个女人。” “索多!放开!”班古扬的脸色很难看,不仅因为未迟,更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 他与索多不和已久,但此次毕竟是一起行动的伙伴,所以为了此行顺利,他自认为自己是处处忍让,却不想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班古扬怒从心起,厉声警告: “考虑清楚你的身份!不要再三试探我的底线!” “身份?是了,老子是一个放马的,凭军功一级一级升上的将军之位。可不是你这种,借你的大汗王父亲的爵位一下子坐上的将军可以比的!” “索多!!!”班古扬“噌”地一下拔刀,帐中诸人立即都噤若寒蝉,这不是他们能管的层次了。 “怎么?”索多仍是那符嚣张跋扈的样子,他说:“今天便是我用了这个女人,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放开你的手。”班古扬咬着牙长吸了一口气,把刀收回去重新说了一遍。 “呵~”索多冷然一笑,放开了未迟,然后反手挥匕。刀刃划开未迟的层层领口,在未迟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你要因为一个大夏女人向我动手吗?班古扬大人。”索多舔着牙,笑着一字一顿地对班古扬说,眼睛里藏着虎狼。 话已至此,班古扬自然不能再轻易动手了。于是索多笑得更加嚣张起来。他转身去,扳过未迟的肩就要往上亲却忽然伴着几声惊呼,被一股大力撞翻在地。 索多先是一惊,而后则是恼怒。 “是谁!!!”他一下爬起来,怒目圆睁,拔刀四顾。 是陈啸。 许是被自己两个上将的冲突所干扰,又或许是对大夏这个俘虏的轻视,北莽鞑子一时松懈,被陈啸挣开了。 “是你——”索多咬牙切齿,扔下刀,大步走到还被绑着,再次被按在地上的陈啸面前,一把推开按住他的人,把几个北莽兵一下子都掀翻在地。 “好小子!敢动你爷爷!活腻歪了是吗?!嗯?!让爷爷教教你这大夏猪猡!教你长长记性!!!” …… 索多是直接上手打的,拳*加,拳拳到肉,也不拘什么地方,只顾以打发泄自己的恼怒。陈啸很快就被打成了一个血人,但索多似乎没有半分停手的意思。 “索多。” 未迟的声音出乎意料,因此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未迟脸上。包括索多。 “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哪怕是一条狗,我的也是我的。” “现在,你动了我的朋友……” 未迟说着忽然站起来了,她扭动着手腕,绳索便从她的身上落下来了。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未迟的神色太冷静自若了,冷静到叫人不寒而栗。 陈啸还倒在地上,蜷缩着咳血,所有人都逼向未迟,尤其是索多,他觉得自己今日再三被下了面子。但才要迈出第一步时,他的袍角便被拽住了。 仍是陈啸,他其实应该已经看不见了,脸上满是血红一片。他咳着血,没有睁开眼睛,含含糊糊地呢喃着什么,手里死死的拽着那一片袍角不放手。 很狼狈,很难看。 “找死!!!” 索多转头,大力一脚把人踹出去然后转身杀向未迟。 “我会让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付出代价的——我发誓。” “美人,说什么昏话呢!让爷教教你规矩——也好……” 那个人的话没有说完,帐外忽有飞箭擦着未迟的身体,洞穿了他的喉咙,在所有人的惊色中,他捂着脖子倒下去了。 仿佛影子一般,大群的北地牧民打扮的蒙面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 他们配合精密,渔网般把他们切开北莽鞑子,挥刀时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带走一些东西,胳膊,腿脚,或者头颅。 泼墨般的鲜血溅在白色的大帐上。 未迟的对手只有一个——索多。 也许冲锋陷阵未迟远不如索多,但论杀人,未迟尚未输过。 雍王府 “禀殿下,近日,镇南王离归越正在四处追查当年博望侯府旧案。” “你是想说他在四处追查未迟的身世吧?” “是。殿下目光如炬。” “哼,他查到了?” “尚未查完全。” “你来给它添些食。” 容洵微笑着给笼中的黑羽鹦哥添着水,冲一旁还半跪着的暗探一抬下巴示意道。暗探也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类的活了,手脚麻利地给鸟儿添了食,便又安静恭谨地在旁边垂手侍立。 “他想知道的,就让他知道吧。镇南王愿意为国为民,我等也该尽心尽力才是。”容洵自顾忙碌着,过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了金口,他说:“但凡我们知道的,镇南王没有理由不知道啊。” “可是,如此,未迟姑娘岂不危矣?” “怎么?你对我的决定有异议?”容洵把笑意减去两分,轻飘飘的一眼瞟过去,那暗卫便是一个冷战。 “不,不敢!属下僭越!望王爷恕罪!” “下去吧。” “是,是。” 北境 比起训练有素,有备而来的百渊府杀手而言,雪原上这场特小规模的战斗,更适合被称为一场精巧的屠杀。不过一刻钟多一点,帐中的北莽鞑子已死伤殆尽。除了两个将军——索多与班古扬。 他们已经动不了了,未迟命人将他们的手脚经脉尽数挑尽,扔在地上。可比起班古扬的安静,索多仍甩着他那一头浓密如狮鬃的长发朝未迟怒吼: “你用暗器!你用毒!!你——” “闭嘴。”未迟脸色平静地把刀柄捅进索多的嘴里,用力一搅,敲了几颗牙下来。她说: “怎么?你还期待我与你光明正大吗?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的。” “我保证,我的每一句话都会兑现。”未迟说着,用刀刃挑起他的右手,似乎在发问:“刚刚你对我用刀的是这只手吧?” 虽然是问句,但未迟根本没有问的意思,她用刀背一点一点磨断了索多的每一根手指,然后割去了他的舌头,因为,不满他的吵闹。 百渊府干的是杀手的活,但审讯动刑的功夫也不比大夏的慎刑司弱。毕竟,大夏立朝也才不过一百余年,而百渊府的历史则要超过大夏。 索多一次次被疼昏过去,又一次次被弄醒。最后他畏惧的想逃离未迟,但其实他根本连稍微蠕动也做不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四章 前行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作为一个杀手,是注定手上染血的人了,如果不能享受血腥,那就太让人难过了。” 走出大帐时,未迟忽然从脑海深处泛起这句话来,于是不由兴意阑珊,甚至真的冒出一点难过来。然后她发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不大,但够冷。天幕阴沉沉地压下来,仿佛一床破旧发灰的棉絮,叫人看着心里发闷。 未迟其实不喜欢阴沉的天 ,也不喜欢起雾或下雨,而现在她知道了,她也不喜欢下雪的。可能是那会影响杀人的利落,会增加难度,也许只是随心的不喜欢。 现在,她站在大帐外看着阴沉的天空,想那个叫陈啸的北地汉子,死前含含糊糊不停在重复的话,他说:“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保护你……” 他救得了谁呢?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之前他一直和未迟说他想死的轰轰烈烈,要死在战场上,死的像个英雄,他说,他要杀很多鞑子,报仇卫国。可他什么都做不到,他死在几个北莽鞑子的大帐里,死在一场毫无意义的虐杀里,狼狈不堪,他没有伤到任何人。因为他太弱了,可在他死时,未迟忽然涌起了那么大的愤怒。 但又愤怒什么呢?明明是自己“杀”了他。无论是从开始自己坚持不反抗地被俘,还是从因为知道他救不过来后,未迟下的那个“给他一个痛快”的命令来说,未迟都是杀人凶手,是真正造成陈啸死亡的人之一。 她有什么资格愤怒? 现在,北莽鞑子死了,索多死了,班古扬死了,陈啸也死了。真是都死干净了,除了她自己和那些百渊府的“影子”们——那是些被百渊府派来保护她的人。 这么多年,她从未隐瞒过自己出身自百渊府,但也从没跟那些不相干的人说过自己的身份。她是百渊府这一代唯一的“凰将”(首席杀手,也将是继任的百渊府君上)。 她并不为这个身份感到骄傲,事实上,因为一些原因,她甚至有些抗拒这个身份。可总有些人在逼她。 “去查,我要知道这支箭的出处。” 那是未迟从第一个死人脖子上拔下来的羽箭,未迟知道它出自百渊府,知道它出自她的“影子”中间,所以她更需要知道是哪一个。 她敢断定,当时若不是自己稍微偏右向后撤了半步,那支箭是洞穿那个人的喉咙还是洞穿自己的后心还是未可知。 其实未迟甚至知道是谁想杀自己,可她记得自己的老师曾说过,做事该讲证据。 “我们虽说是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杀手,但还是要讲道理,讲证据的。不合理的该有,“合理”的更该有。” 拒北城 天气阴沉,有风,拒北城头刚被铲掉了积雪,马上又被覆上了薄薄一层。容桓站在城头往远方看,神色忧虑。 半个时辰前城外才结束一场激战,现在城下还有军士在清理战场。最近他们与北莽冲突频繁,然北莽鞑子凭借着对气候的适应,往往更胜一筹,如今北莽的营地内还挂着他们大夏将士的人头。以至于现在拒北城内中沉浸在一片压抑中。 白雪纷飞,满城缟素,凛冽的寒风中不时传来妇人与孩童低低的呜咽声。 “无论如何,现在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容桓紧紧握着剑柄想。 可战局如此,何处求胜? 京城,紫禁宫 九和苑御花园 “都说山中无岁月,我看咱们这宫中才无岁月呢!圈在这么小小一块地方,一圈就是一辈子,外面什么都不知道了……” “哎呀!这好端端的,你忽然悲伤春秋个什么劲?还没完了。你才进宫几年?大千世界好歹是看过了,我这才是——一辈子都没出去过。你看我抱怨什么了吗?” “出去看过才更难受呢!……”赵钰儿郁闷极了,趴在桌子上,反手就给了一旁的一株杨柳一记响鞭,吓得新入宫,一直在九和苑伺候的几个小宫女齐齐一震,路过御花园的步子也快了几分。 “站住!”赵钰儿如今正在气头上,一点即燃。一下从凳子上窜起来扬声就喊。 “本宫做什么了有那么吓人?!啊!我是打死你们谁了,你们一副遭迫害的脸!你们……” “好了,好了,别气,别气。赵钰儿,你发什么疯?!”纯禧感觉有点心累,站起来一边去扯赵钰儿的衣袖,一边远远地冲那几个吓成冬日鹌鹑的小宫女说:“没事,走你们的路。” “哼!”见那群小宫女匆匆行礼,逃似的逃开去,赵钰儿气结,一口气灌下一杯凉茶,然后狠狠地一磕杯子,冲纯禧抱怨:“你说说她们这一个个的!我是哪路瘟神么?有打死过什么宫人内侍么?有吗?!一个个畏我如蛇蝎的做给谁看?!!!” “我哪次罚人不是有理有据的?她们没犯错至于怕我?!哼!今儿个也是遇上了我,若换个别人——云嫔,宁昭仪那些,她们不去乱葬岗也得脱几层皮!!” “好啦好啦,知道你不舒服,但你可别说了。人道是,隔墙有耳,何况这幕天席地的人多眼杂。” 纯禧说着就要去捂赵钰儿的嘴,她平日里看着虽然一副单纯莽撞过头的样子,但实际上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她扫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道: “如今宫中算由嫣然姐姐管着,但……后妃间关系根盘节错,谁知有多少包藏祸心的。我们难得受嫣然姐姐重托,别管给嫣然姐姐招事儿。” “我知道……但就是气不过。”赵钰儿坐下来,口气有些懊恼的意思。 “这几日,先是贤妃,后是云嫔,再后来是太后,约好了似的,挨个请我去喝茶,一个个旁敲侧击,拐弯抹角,绵里藏针地说话,变着法地打探。费劲得很……反正我是受不了,度日如年也没有这个难受。” “这宫里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所以说,嫣然姐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不知道……” “辛苦……”纯禧干巴巴地安慰好友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不然,去看戏吗?” “太后又准你了?” “自然!我想的事哪次没有成功的?!她若是不准,我还不给她把整个后宫闹个天翻地覆的,反正对我来说,左右是一顿罚,无关紧要的。” “也是。今天排的是什么戏?”这会赵钰儿仿佛缓过来了,也带了三分期待地问。 “《浣纱记》!唱的是全京城最好的越戏班子,等闲请不到的那种!怎么?”纯禧一瞧好友那种犹豫的脸,问:“不和你心意?” “这《浣纱记》好是好,但是我们毕竟是打着嫣然姐姐的名号。她监着国呢,这隔三差五地“听”戏,好吗?而且,你想想,未迟姐姐像是会喜欢这种黏黏糊糊戏的人吗?” “也是哈,那……我们总归来都来了,换一出戏没什么,但不听,就可惜了吧?” “那我们听什么?” “嗯……你说。” “那就——《战天山》吧!够豪迈!” “这是你自己想听的吧……” “戏嘛!总归是有趣的啊!”面对好友的冷漠脸,赵钰儿赫然之余拿出了自己平日里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的气势开口:“再说,你怎么就知道嫣然姐姐不喜欢这样的呢?!” “是是是。”纯禧第一百次甘拜下风,抬手挽起赵钰儿的胳膊往戏台那边走,心里觉得自己真是个能纵容朋友的好人。 北境 “扑!” 一时三刻后,一个“影子”被押出来,跪在未迟面前。因为抓住他的是与他一样清楚了解百渊府的人,所以他根本连自己都做不到。但也正如未迟所料: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是受人指使的证据,所以更毋论要查什么幕后之人线索了。 “他不打算开口,是吗?” “是。” “处理掉吧。”未迟的口气淡淡的,脸上连睫毛都没有动过半分。于是,立即有人执行了她的话。 一刀过喉,鲜血喷涌,人影倒地,一时之间,白雪红血,对比鲜艳醒目至极。可未迟只忽然感觉到厌倦和疲惫。 可日子总是这样,纵使你再怎么郁郁,总得过下去。尤其,未迟知道自己活下来有多不容易。 “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保护你……” 未迟在脑袋里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话,想着这世上那么多想自己去死的人,只觉得又悲凉又可笑。不过终究有人把命压在自己身上呢,所以总归该惜命一点的。 “……既然老一辈的人老了,糊涂了,便理应谢幕了。” 未迟看着面前无边的风雪,仿佛是在下令,又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一下子就被北地过于霸道的风卷走了。可当她话音才落,所有的“影子”(今共计一十九人)便齐齐无声地行了个礼,然后几乎想影子融入黑夜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未迟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过了足足三息,她忽然抬起半僵的手,吹出一个悠长古怪的口哨——那时,那次京郊马场之行后,她特意向容桓学的,如今看来确实有些用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五章 战事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雪原,朔风,阳光稀薄,狼烟四起,杀声震天,血流成河,惨叫与哀嚎混作一团,这就是如今真实的北地战场。 不同于京城那些风雅文士们对战争那样诗意地描绘,真实的战争总是极为残酷血腥,令人狼狈不堪。 明明同样是人,只因为一个命令,一种立场,便用弓马,用刀剑,用拳脚,甚至用牙齿,用指甲,奋力在失去最后一次呼吸之前相互厮杀。他们染着血,在肮脏泥泞的战场上拼着命,双目赤红,神情凶狠,好像陷入绝境的凶兽最后的疯狂。 除非有了绝对碾压的势力降临—— “北莽铁骑——北莽铁骑!!!” 先是北莽的步兵和轻骑分开,向两侧潮水般且战且撤退开,然后伴着低沉的“雷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地面微微的震颤。 群山铁塔般的黑色骑兵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突破风尘雪沫疾驰向前,首先发现他们的北地将士的示警喊破了音。这是北莽的铁骑。 来者黑骑铁甲,全身连同战马都笼在沉重威武的铠甲里,只能露出一双眼睛。他们每两人一组,身前横着一丈三尺的长枪,带的重剑和强弓都是最精良的。连战马上的铁蹄也可以轻易踏碎人的骨头。 他们冲入战场,沉重的长枪仿佛裹挟着风雷,只要稍微被碰到也会被带倒,然后死在铁蹄之下。没有亲眼看到的人们不会相信穿着如此沉重装备的人马可以做到这样敏捷,所以他们也不会想到战局会如此惨烈。 大夏人的羽箭对他们的重铠而言毫无作用,他们为轻骑准备的木制战车和绊马索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战局几乎可以用摧枯拉朽来形容。 “来人!护驾!护驾!” “保护陛下!!!” “战!惟死不退——” ………… “战局危急!请陛下回城暂避!!”明明不过三十出头的李将军,半头花发,朝容桓请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不让“主帅”冒险。但容桓拒绝了。 他是此战的“三军元帅”,是皇帝,是大夏将士的信仰,他若一退,军心便散了。 “必生即死,必死即生。”容桓在马上挥着刀说:“我大夏朝,没有懦夫!杀——” “杀!!!”—— 京城,微尚书府 “我让你去打听,有听到什么稀奇事吗?最近,京里如何了?”近段时间里几天难得一回尚书府的微子启,一边一点没避讳自家小厮地套着中衣,一边问话。 “没什么事。京中近来风平浪静,繁荣昌盛,百姓都安居乐业得很。” “好了好了好了,你停一停,我知道你近来认字看书了。但以后回你家公子的时候,好好讲话,知道了吗?” “哦……”樵青觉得自己的热情被打击到了,老大不满意地应了一声,然后才继续说他近半个月来的所见所闻。 说来,京城近来确实平静安宁得过头,连巡城的将士们要经常无所事事地溜到茶楼里去听说书的。 可他这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了。从东边周家的少爷正在相看姑娘,西边的坊里出了秋水先生的新话本,到南边一群纨绔公子哥为小甜水巷里哪一家花楼里的头牌一掷千金,北边某府的小姐又办了颇有声势的文会,甚至连瓦舍勾栏里一个表演倒立吃水饭呛死了的事也没落下,事件可谓不一而足,樵青讲得那叫一个兴致高昂,眉飞色舞,仿佛自己当时身临其境了似的。 微子启倒也没催促或打断他,只一心二用地练着字,听樵青洋洋洒洒的讲了足足三刻钟有余的“废话”。直到听到他写第五张纸时,他才总算是听到了一点点和自己有关的东西。 “……最近京中最红的戏本子当属咱们当今圣上在北莽英勇杀敌的那些故事,向前几日清风楼连演了三日的那本,便是讲我们陛下在拒北城外,千里雪原,北莽大军阵中三进三出的故事。” “欸,公子,你说我们陛下真是这么神吗?”樵青讲得有些兴奋了,凑近了微子启,用他其实根本不算压低的声音问:“我听说啊——咱们陛下,身高八尺,相貌堂堂,整个人那叫一个……一个,芝兰玉树,玉树,玉树临风!有圣人之资!” “我还听闻我们陛下神勇过人,手中常拎着两把六十多斤的环首大刀,出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曾于半日内斩杀百余人……” “他这都听闻了些什么和什么啊!” 微子启有一瞬几乎想扶额了,但面上还得端着。虽然最初决意把捷报转为话本,传入民间,以提高陛下在民间的威望,也有稳定民心借此稳住政局的意思。如今忽然猛的听到这样夸张荒唐的版本,微子启多少有点哭笑不得的意思。 “你见过那位壮士能拎着一百二十多斤大刀,舞上半日的?” “陛下可是天子!岂是……” “天子也没有这样的。”微子启想了想然后开口道:“陛下使剑。” “哦~”樵青一副的窥破天机,恍然大悟模样,“原来是两把六十余斤的重剑!” “你这……” “呯呯呯——”微子启的话给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 “进。” 今日的敲门声稍微过急过重了一些,但微子启还是说,于是微尚书阴沉着张脸进来了。打头一句话就是对樵青说了一句:“你出去。” 微尚书在家中多是一副宽容的长者形象,如今沉下一张脸来,多年的官威就出来了,樵青不敢多说什么,便是担心自家公子也只好乖乖行礼出去。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不等微子启开口说话,微尚书便问。 “按时点卯上衙。” “你上的是什么衙?!”微尚书低吼着,把一本折子摔在微子启面前的书桌上,“上什么衙要动折子!你是要灭我微家满门啊!!!” 微子启很镇定,他只看了一眼,那是未迟上过朱批的折子。 “不至于。”他说。 “什么不至于?!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知道吗?!你,你真是,真是荒唐!!” “练字。” “什么?” “我用它练字。”微子启平静地把折子收起来说。 “再者,若真有什么,事已至此,父亲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的。” “我曾对父亲说过,死生之外无大事。可如今,儿子想了想,有些时候生死算什么?” “人活一世,总归该有虽九死而不悔之事。您以为呢?” 微尚书满脸戾气地盯着微子启,微子启则淡淡的又极为坚定与他对视。沉默半晌,微尚书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微尚书前脚刚刚离开,樵青后脚便警惕地摸着门,三步一回头的溜进门来了。 “没事吧?”樵青带上门,眼巴巴地看向自家公子问道。 “没事,能有什么事?”微子启笑起来,抬手屈指一弹小厮的额头,然后安抚他说:“再怎么样,你家老爷总归是我爹。” “那就好,没事就好。”樵青不懂别的,只听微子启说没事就没事了,转脸便是一副笑,“那,关于京中的……公子还听吗?” “听啊。”微子启一笑,遂提笔继续写他的字。 “好嘞~” 不管外面怎么寒冷,烧着地龙的冬日内室里总是温暖如春。微家的小厮特意学了一声茶楼伙计般的欢快长调应声。 于是故事逸闻便继续说下去了。 拒北城 “后撤——后撤!!” “副将苏闻止听令!我令你护送陛下回城暂避!” “是!” “全军撤退——”李将军吼着,控马反身冲到苏闻止之后断后。 敌军如潮水般涌上来,箭支如雨般铺天盖地。但他向着那黑色的浪潮冲过去。 “我自知寡不敌众,但战局如此,我还该是单枪匹马地冲出去。” 在这个战场上,军士可以死,将领可以死,这整个战场上的人包括整个拒北城里的人都可以死,但如果最后还活着一个人的话,那么必须是容桓。只有他还活着,大夏才没有输。 大夏,不能输! 有一瞬间,李将军觉得自己大约是死定了,但他命令自己睁着眼挥刀,所以他看见了那三支惊雷奔日般的狼牙箭呼啸着破空而来,穿过刀剑和铠甲的缝隙,箭端刺入战马和它主人的双目。 危局暂破。 惨叫和嘶鸣尖锐地响起,然后黑色的“铁塔”轰然倒地。那箭支上涂了剧毒。 那是一匹全副武装,浑身铁甲,与北莽铁骑不相上下的战马,它从西北侧冲入战场,便如一把尖刀刺入北莽铁骑阵中。 然后才有人察觉到它主人的存在——未迟藏在战马腹下,翻转腾挪间有银光闪烁在她的指间,血光乍现在她路过的每一双战马的双眼中。 那些战马吃痛,发狂的嘶鸣狂奔,左右冲突,它们的主人已经无法控马了,它们相互碰撞踩踏,骑手则东倒西歪,有的则终于轰然倒下成为一具尸体。原本森严的军阵一时乱成一盘散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六章 聚首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未迟此次可称为奇兵。来的快而正是时机。 北莽铁骑在进攻时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这样厉害的铠甲武器也并不是没有缺点,那就是沉重。过于沉重的分量注定了他们(人和马)的行动时间不会太长。而未迟赶到之时正是他们最后一次攻击——在他们最累的时候。 而且大夏的步兵或轻骑的冲锋对北莽铁骑而言根本是草芥一般,以马撞过去便可。但刺客不一样——刺客一向已速度,鬼魅和精准著称。若做奇兵,几乎可以算这样重骑的克星了。只是少有人会把刺客用在正面的战场上。北莽铁骑不巧,正这样突然地碰上未迟这个刺客中的高手。 于是北莽军中混乱起来,人马自相践踏,退的几乎狼狈,这也激励大夏将士,箭支如雨如潮,多少又算叫北莽鞑子付出了一些血在战场上。 战局如此,北莽铁骑每一个又都是用重金堆起来的,整个北莽也不过千骑,谁不舍得放任其损伤,于是在大夏下令撤军不到一刻钟时——北莽退兵了。 也许是于心不甘,有一个北莽鞑子忽然转身以强弓朝未迟射出一箭。 似乎避无可避,未迟抓着马鞍,一下子消失在马上,箭支擦着马首过去了,未迟在马侧捞起一支长枪,翻身上马,电光火石间将长枪掷出,北莽的军阵中立即有个鞑子被撞落马下,然后被后来的马匹踏碎。 未迟端坐在目光遥遥地穿过战场看向容桓。她们其实看不清对方,但容桓报之一笑。随即容桓转身面向大夏军士拔剑高举朗声喊道: “胜——” “胜!!!” 回应的声音山呼海啸,其实今日之战实在不算什么胜利,但他们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了。 不同于前一句话,后一句话容桓只是低声自语,他看着欢呼着的军士说:“夏功烈烈,夏德昭昭……” “夏功烈烈,夏德昭昭。”只有近旁的苏闻止听到了这句话,于是他肃然轻声重复道。 正此时,残阳如血,苍山似海,沙场之上,狼烟未熄,而雪原之上已无积雪。鲜血流下来和雪浆混在一起踩成一片泥泞,浑浊的血流汇成小股,漫延到城边护城的深壕之中,赤红的颜色如烟雾般散开。 满目苍凉。 “兄弟好功夫啊!真是……今日多亏你了!!” 入城后,平日在军中很是冷静自持的李将军策马追上来,对未迟笑道: “大恩不言谢,今日兄台对李某乃是救命之恩,李某铭记于心,他人兄台若有用的上李某之时,只管开口,李某绝无二话!” “李将军言重了,同为家国罢了。” “话虽如此,但……你认得我?” 李将军忽然反应过来,勒马一顿,有赶紧追上去问。未迟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那一边,容桓赶过来了。 “李将军为国为民,她知道有什么稀奇的。”容桓笑着插话道,叫李将军有些奇怪同时更是受宠若惊,连忙下马抱拳谢恩。 于是他看到了叫他更为奇怪的事情—— 他的“救命恩人”仍端坐在马上,没有摘下斗篷,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要惶恐下马的意思,,她直视陛下,好像不知道面前的是谁。 李将军觉得自己急得快冒汗了,赶紧抬手去扯未迟的马缰。但未迟不为所动,李将军这么一拽,反而把马儿身上原被北莽铁骑铠上倒刺挂的破破烂烂的铁甲片给蹭掉了几块,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他不由急声对容桓道:“陛下,这位兄台初来乍到,不识陛下之尊,常言道,不知者不怪,他……” “她可不是不知道我,她应与我再熟悉不过了。” 容桓笑起来让还惶恐不安的李将军起了身,与未迟对视: “来了?”他说。 “嗯。” 他们没有多说任何话,彼此都了解了来意。事实上,在第一批军粮到达拒北城时,容桓就猜到了未迟应该会来,看现在的时间,甚至未迟来的比他想的要晚。 看容桓绕过李将军,在千百双眼睛下,亲自扶来人下马,替其牵马,所有人都吃惊不小,暗自猜想来者何人,当得陛下如此厚待。李将军正想说“此举于礼不合”,可被副将一撞又闭上了嘴。 然后他看到那位“兄台”脱下了自己的斗篷,露出皎若明月云霞的一张脸来。明明那张脸上还溅着血迹,但不知为何仍只让人想到“干净”一词,仿佛深冬山间梅花枝头晶莹的雪。 “她,她……”李将军惊得一时失语,指着未迟离去的方向,半天只有一个“她”字,苏闻止笑起来,拍拍他的肩,挥手叫了几个亲兵把他拖进了庆功的大宴中去。 女人,女人又如何?总归是解了他们拒北城的围的女人! 那便该是他们服气的英雄! 大帐中 拒北城之战是多亏未迟之力才扭转的局面,按说容桓应当高兴,但不知怎么,高兴之后容桓忽然有些生气起来。 容桓先前一直带着笑,入了营帐,挥退众人,他的脸才稍稍沉下来。他一边帮未迟卸着轻甲内铠,一边训斥着: “……这可是战场!你就这样孤身来,不要命了么?!看着那样的战局便敢贸贸然冲上去,你当自己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么?!” “你一个女儿家的便是娇弱些也没什么的,抢着上战场的算什么?我大夏是无人了吗?要女人上战场?!……” …… “未迟,你就不要叫我担心了好不好?” 容桓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话,仿佛普通人家里的老妈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好像想把近几月落下的话全补上似的。 可他盯着未迟眼睛说的最后那一句话的样子那么认真,认真到几乎叫人不忍拒绝。 但也只是几乎。 “我一直以为在战场这样生死以搏的地方是不分男女的,能者上,不能者下。我虽只是一介女流,一个细作,但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如今我站在战场上,虎狼在外,不敢不万死以赴。” “否则,陛下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什么?” “我是说,这么许久不见,你就不能说好话哄哄我?” “陛下是第一日见我?” “啧~女人心软,在你这怎么就行不通了?我日日想你,念你,忧你,你来之时,我初欣喜不自信所见……” “你……”理智上应是不相信的,可心中仿佛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未迟一时茫然无措。容桓一下笑了起来。 “嫣然。” “嗯。” “嫣然。” “嗯?” “嫣然。” “怎么?” “没什么。”容桓忽然拥抱未迟,“就是想叫叫你。”他说:“好久不见了。” “……” “嫣然,你会是我的嫣然吗?” 声音在耳边响起,未迟沉默着迟疑,然后她点了点头。于是她听见,在自己耳边响起一声满足的叹息。 “真好啊,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容桓说。 “嫣然,这些天里,我很想你。” 未迟不知道容桓的话是不是真心,不过她现在不想去多想,这个世界这么寒冷,只要能取暖,便是谎言又如何呢? “嫣然,我不会拦着你上战场。但是你要记得,不许死了,也不许受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死生天定。” “我不管,这是皇命。” “臣领旨?” “好乖。”未迟莫名其妙地得了这么一句夸奖,头发也被揉乱了,可还没来得及不高兴,容桓那厢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要一起去庆功吗?也去看看我们大夏的将士——都是我们大夏的英雄。” 未迟点头,继而皱眉看着自己手臂下的一只属于容桓的手,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进来越来越在容桓面前不加掩饰自己情绪地开口:“我自认并非老弱妇孺,无需有人搀扶。” “可我想扶着你。”容桓坦然自若,脸色不变,道:“不然换你搀着我也是一样的。” 事实证明,无论何时,舍下脸皮的人永远不会输。未迟抿了抿唇,闭口什么都不再说了,只任容桓自己高兴去了。或者说,连未迟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自己心里也是高兴这样的。 他们这边才踏出营帐,那边就撞上了来报的小兵。他冲到容桓跟头,抱拳就道: “陛下,大营外来了两个人,为首的那个说自己是镇南王离归越。” “归越?这个时候,他不在南方,来北地做什么?你给他下旨了?”容桓偏头问未迟,眼中满是疑惑,未迟也是茫然,只有摇摇头,最后她想了想说: “去看看吧。总不会有人蠢到在陛下面前假扮镇南王。” “确实。”容桓略一思索,便对那小兵开口道:“前面带路。” “是!”可以接近皇帝,那小兵瞧着激动得很。 大帐里营地辕门有些距离,他们花了半刻中才远远瞧见营门口那两人两马——他们下了马,牵马静立着,肩上头上落了一层冷雪,在惨白的月光下透出一种莫名的寒意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七章 谈话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您知道?那既然您知道她是……” “她是雍王府的细作,是刺客,这些我当然知道。” “那您为何还如此信任她?” “归越,你知道的,有时身份不代表一切。我与她相处这样久,我了解她。”容桓说着顿了一下,一直维持着的笑意有些稀薄,他说: “况且,比起那些藏在暗处,不为我们所知东西,你不觉得她反而让人放心很多吗?” “话虽如此……但,您贵为九五至尊,一旦有了什么万一可如何是好?” 离归越平日里也是个潇洒大气,不拘小节的人物,但一旦遇上家国天下便是步步为营,谨慎得近乎胆怯,而在他心中,容桓显然是与家国天下画上等号的。 容桓知道自己多年好友的脾性,于是笑着去拍他的肩,试图叫他放宽心,他说:“我的视力还不错的。我信她可以为我所用。” 离归越没说话,他皱着眉,仿佛是一个会移动的忧心忡忡。容桓瞧着他,忽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归越,世上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情非所以,我难得这样任性一次,你这个做兄弟的,就不能纵容我一回?” 沉默,长久的沉默。 最后还是容桓笑着打破了一帐寂然。 “走了,我带你去看看拒北城。” “您在做什么?” 离归越带来的人是陆羽,虽然连离归越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带他来算做什么,也许是信任他,也许是想磨炼他,或者是想能不能以他的血缘稍稍威胁到某人,又或者,三者兼有。但总之,在与容桓面谈时,离归越把陆羽留在了帐外。 陆羽在军中待过,多少知道军中的习惯,大家容易打成一片,但毕竟南北不同,军队与军队间也免不了比较,因此他们也很排外。 陆羽跟着北地军士去系了马,回到营地便见其他人已三五成群地围坐好了,只有一个火堆旁只有一个人,他不免涌上一点同病相怜来,而当他坐过去才发现,这人他居然认识。于是他开口搭话道。 “无所事事。”未迟看了一眼在自己旁边坐下的年轻人答道。不知为什么,自己和这个年轻人也不过见了那么寥寥几面,但她总觉得亲切。 “倾盖如故,没过如是吧。”未迟有时候想。于是她问,“你呢?” “不知道做什么好……加上上次王爷案子的事,还没有谢过您。” “那个只算是分内之事,无需多礼。” “帮了忙就是帮了忙,谢便是应当谢的。”陆羽说的一本正经。 “你打算怎么谢?”未迟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多此一问,果然叫少年愣住了,脸上有些窘迫的意思。 “……” “……这,在下如今一文不名,身无长物,无以为报……”陆羽挠挠头,然后看着未迟认真开口,“但若有朝一日,娘娘但凡有用的上在下的地方,在下必竭尽全力,绝不推脱。” “当真?”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从不戏言。” “好,我信你。”未迟笑着,拿手里的木棍拨了拨火堆,说:“替我烤块肉吧,我听闻你们在军中的,烤肉都不错。” “欸?” “怎么?不愿意?” “不,不,并不是。没料到娘娘也吃这些。” “那你觉得我该吃哪些?”未迟一反常态地多话追问。 “不知道……说不清,总归应当是山珍海味吧。”陆羽说着动手接了未迟递过来的钎子,一边开始做架子,一边和未迟说话,颈间一抹碧色从他的衣领里滑出来——是一枚水头极好,雕工也极好,雕作游鱼状的玉坠。 未迟扫了一眼,手快于心,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呢,已经把那枚玉坠捞在手中了。 陆羽不免诧异,再后却忽然有些紧张,可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他停住手里转着的钎子,转头去看未迟,火光映在他的眼底,星星灼灼。 “无事。”未迟原要说的话给陆羽一下打断,她也就立马回过神来了,她把玉坠交回陆羽手中,脸色淡淡地夸了一句:“是块好玉。” “嗯。”陆羽显然不太相信未迟那句“无事”,但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把坠子塞回衣领中去,挠头一笑,道:“是家传的宝贝。” 事情便揭过去了。 容桓在北地有每夜亲自巡一次城的习惯,或者说,自他少年时期初涉沙场起就有这个习惯。而这个习惯的起源则最早可以追溯到儿时,他立志做一个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开始。 那是还与他关系极好的皇兄——容洵,放下手头的四书五经,治国之道,来陪他翻那些排兵布阵,强军领兵之法。那时,容洵对他说: “……为将者亲自巡城可鼓舞士气,赢得军心,可察不公不平,补救疏漏之处,亦可使地形烂熟于心,他日分阵用人方好恰到好处。一举数得。” 他当年听着只觉得皇兄大才,字字珠玑,如今想来亦然,此举便这样延续下来了。 许是先前在帐中与离归越的谈话太过逼人心魄,许是那一卷帘帐确实厚实,够遮风挡雪,总之容桓是才一撩帘帐走出来,差点就给劈头一脸寒风给打回去。好在,离归越不愧是他那么多年的好友,纵使容桓再绷得住样子,离归越也看得出端倪来,转身就回去取了一件厚厚的毛领大氅来披到容桓肩上去。 容桓知道他对未迟的去留处置多少还有些意见和别扭,但也不管,只当自己是真不知道,对他一笑便罢了。 他们走在高巍的城墙上,看营地里一团团火光明亮在森然的夜色中,便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之前的话题,开始回忆起那峥嵘少年时光,谈的都是饮酒放歌,拔剑杀敌。 “陛下!将军(离归越在北地军中未公布身份,只单称为将军。)!” 语至半酣,猛然间被一个换巡的小兵打断。可看那小兵长的瘦瘦弱弱,十二三岁,稚气未脱的样子,抱着一杆还要高过他自己的长枪,容桓便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你有何事?”容桓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 “这位将军可是镇南王离归越?” “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可他之前在营地外说了,陛下也没否认他的身份!” “所以呢?是离归越又如何?” “那可是离归越啊!”那个小兵涨红了一张脸,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星星,语气里的向往和崇敬几乎要溢出来了,“我们大夏的战神!!!” “啧~战神欸。” 容桓打趣地拿胳膊肘捅捅离归越低声笑道。他一直知道好友在军中声名赫赫,但觉得那应该是在南方,没想到在北方原来也是一样的。 离归越看起来倒是很习惯,摆出他那种迷惑人心的正经来拍那个小兵的肩说:“没有什么战神不战神的,我和你没什么不一样,只要你努力,加上一定的运气,有一天你会超过我也说不定。” “是!” 那个小兵似乎很受鼓舞的样子,中气十足地朗声应道,但他低头顿了一下,好像又想了半息又说:“不过我真心觉得现在世上绝不会有能超过您战绩的人,至少……至少,在您卸甲归田前不会有!” “照你这么说,朕也不能喽?”容桓故作严厉,离归越看了他一眼,眼底透出几丝笑意来却没有戳穿这个玩笑。 “陛下……陛下自然……”这么大冷天的,小兵急得汗也要冒出来了,神色惶恐,半晌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陛下自然是不同的,陛下乃天命之子,自然比谁都厉害……”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陛下你可别逗他了,再这么下去,可有小孩子要哭出来了。”离归越跟着容桓笑得嚣张,而后倒没忘了给小孩解围。 “我才不会哭!”涉及自尊,加上容桓和离归越也实在不是什么会摆架子的人,小兵一下子忘了上下尊卑反驳道。惹得两个人又是一通笑。 最末了,容桓和离归越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容桓更是把自己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容桓对他说:“别死了。回去我给你封万户侯!” “是!” 少年人声音里总有这样让人喜欢的朝气,像夏日里的茂盛生长的植物,郁郁葱葱,充满希望。 “给我挡挡。” 比起刚才在小兵面前的豪迈英武,一到未迟身边的容桓有些叫离归越没眼看,更别说不太了解容桓本性的陆羽了。 容桓一下钻到未迟的大氅里,也不管未迟的反应,就把自己裹好了,分明身手是敏捷的,可这人偏偏摆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软话说的顺口至极又理直气壮,甚至有点可怜巴巴(?),他说:“这天真的好冷~” 未迟举着那串陆羽才烤好的,自己才咬了一口的肉,手举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而且虽然离归越什么都没有说,但未迟还是注意到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非常的警惕和防备,让人很不舒服。于是她垂下眼睑,只当看不到他。 她曾帮过他,也知道他是为国为民的好人,但此一时彼一时,总是自己的安危为重,而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起冲突的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八章 云从龙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你最好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做,我会盯着你的。” 交情归交情,家国当先,离归越也顾不上未迟昔日的援手相助了。先前被容桓各种拦着,他一直没有开腔,直到今日他一人遇上了未迟孤身一人。 堂堂镇南王离归越从南到北,日夜奔驰这么数月,似乎就为了对未迟说这么一句话。 “离将军。”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未迟忽然驱马向前一步,叫住了离归越。 离归越有些诧异地勒马止步,若换做常人乍一听离归越那话,不是恼怒便该是心惊,可他扭头去看那个端坐马上,满脸平静的女子确是真正的淡然,好像那庙里供着的诸天神佛,便是天塌地陷了也不会稍变脸色的。然后他听那女人开口问: “你算是博望侯府的故人么?” “……算的。” “博望侯,是个怎样的人?” “文治武功,忠勇无双。” 离归越似乎不想在此多提,故而说的话言简意赅,寥寥几句后便策马往回去了。未迟低头坐在马上,手底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抚落了雪的马鬃,没动。 ………… “嫣然,你恨不恨我?” 记忆随着漫天风雪回溯,一直回溯到离归越才到拒北城的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容桓在人前与未迟黏黏糊糊地喊冷,最终叫离归越等人不得不退避了。容桓回到帐中,便坦坦荡荡地把离归越的所言对未迟和盘托出。 再后来,容桓便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堂堂帝王之尊,那一语里居然透了那么半丝惶惶然。 未迟与容桓隔了一张桌子站着,她分不清对面的男人那话算是真心或是假意,于是沉默了一息,然后慢慢地问: “恨你做什么?” “你这些年过得辛苦……若不是因为我们容家,你应当还是京里那一等一的贵女,何至于此。” “我不觉得我如今有多不好,也从不觉得京中贵女有什么好。” “这么些年,博望侯府于我不过是个名头,而其府中之人于我,也只是陌生人罢了,一个冷心冷肺的杀手为陌生人伤心仇恨……呵,也不是笑话。”未迟记得自己那时站得很直,看着容桓藏得极好的几分观察与分辨,眼神是半分不曾退让的冷静淡然。 “……也不是笑话……” 寒风惊雪间,未迟忽然喃喃自语重复道,然后拨马回城。 江山天下,生死恩怨再多,人一死,便只都落了一个大雪满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未迟对博望侯府毫无感情,但其实也并不是毫无印象,它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未迟经常漫步在那座真实得不像话的宅子中——那是座有着许多高大华丽的朱红色立柱的空旷宅子,木质的地板水洗般光滑,雕花的横梁上垂下密密麻麻的白绫,而每一条白绫上都挂着一个只着中衣的人。她故作镇定地走过他们每一个人,强迫自己去看清每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可那条路那么长,长到她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死人对未迟而言本应毫不稀奇,可现在未迟须用尽全力才堪堪能忍住心中的惊惧。忽然,几道黑影擦着未迟一闪而过,可未迟猛的一回头却只见火光冲天。 世界里是一片火红铺天盖地,灼热呛人的烟尘让人无法呼吸,未迟觉得自己大概快死了,但这时一柄长剑穿过了她的胸膛…… 她常常从那个反复做了数十次的噩梦中被惊醒,冷汗岑岑,浸透衣裳,可纵然如此,那又怎样呢? 终归梦幻泡影。 盛名之下无虚士,离归越不愧是大夏的战神,自他至拒北城后调兵遣将,排兵布阵,游刃有余。如今的拒北城里巡视虽严,但百姓也好,军士也好,脸上的笑却是一日多过一日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大胜的希望。 “王师不日便可班师回朝了。”连容桓都这样想。 未迟接下了军中审讯一职,手段谈不上多高明,就是狠辣利落得叫人胆寒,故而效果倒不是一般的好,毕竟,世上还是怕死的人居多。 她把所有人聚在一起挨个审问。 不服谩骂者杀。 挣扎欲逃者杀。 闭口不言者杀。 串供胡言者杀。 ………… 有人杀人恶心,有人杀人胆怯,有人杀人兴奋,但未迟杀人只有平静,平静得仿佛她剑下的全是草木死物一般。反而叫人脊背发凉。 她就这么一气杀下去,尸体在一旁堆做一座小山,鲜血浸得地面泥泞一片。血腥气引的食腐的鸟儿在阴沉的天空下来回盘旋,又惧于那些活人的动作咆哮久久不敢下落啄食。 “此人心思太过狠辣了,须惮。” 离归越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次的审讯,那边的尸体已经堆高了,看得他几乎皱眉:“要得到情报,分开审讯能问出来的更多。” “她有她的道理。” “……” 离归越偏头看了看容桓的侧脸,样子分明是不赞同的,但动了动唇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活了这么些年,虽还没深爱过什么人,但到底话本还是看过的,比起那些一爱起来就寻死觅活,山崩海啸的人,容桓这等耳目不明,觉得对方哪里都好,都对的实在算不上什么,故而他便懒得多费那些无用的口舌了,也省的招人厌烦。 容桓与离归越做兄弟这么多年了,不至于说十分心意相通,也有个七八分了。现在一看离归越那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便知道他的不赞同,可容桓不管,只一揽他的肩,朗声笑道: “走,吃茶去!北境的雪水煮的松针茶可是最难得不过的雅致好茶!” 京城,雍王府 “这参枣茶补脾和胃,益气生津,是个好东西。但比起雅致就差了。” 红泥小炉里滚着一锅沸汤,参片已被煮透撇去,只有几枚红亮的大枣在热气氤氲里沉浮不定。说话的男人跪坐在厚厚的锦垫上,一身毫无杂色的雪狐裘衬的他清俊无双。 茶香暖人,他抬手亲自给自己和对面的女人斟了杯枣茶才又道: “真正雅致的好茶该拿北境无人的松尖上的雪花煮开,在京城实在是难得的。” “虽说是难得的,但听王爷这样说,便也是喝过了?” “只尝过一次。”容洵说到此处仿佛笑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算是托了个不管不顾,莽撞无聊混小子的福。” 苏嫣然笑着本想说一句:“那那个小子也是有心了。”又想到容洵口中那个“混小子”的身份,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其实如今容洵不臣之心已昭然如揭了,在他面前,苏嫣然顺着他的话调侃几句大逆不道之言也应该是不打紧的。但偏偏容洵口中的这个“混小子”正是他的弟弟,当今的圣上——容桓。 苏嫣然心细如发,又跟了容洵有些时日,清楚容洵平日言行举止间多流露出一副看不上容桓样子,也只是限于他自己罢了,若外人真顺着他的话把人贬的一无是处了,他便是不把情绪外露,其实也是极不高兴的。苏嫣然能在雍王府站住脚,多少还是因为她是个识趣的人儿,而今天也自然不会例外。 容洵说话其实有时也没指望别人回答,像如今苏嫣然这样不说话,就这么温温婉婉地一笑便是恰到好处的叫人舒服。 京城冬日,佳人相伴,对坐煮茶,言笑晏晏,比不比得上年少时少年亲自疾驰千里,送一罐北境松尖雪的情谊? “要变天了啊。” 容洵双手捧杯,喝着茶忽然慨然而叹。 “许是又要下雪了。”苏嫣然回头看看窗外阴沉的天空,壮观厚重的云层起伏变幻,自北边而来。 “今日不必合窗了。”容洵忽然出声叫住正欲起身关窗的苏嫣然,然后说了一句:“世人皆言‘云从龙’,如今云来了,我想想瞧瞧这龙。” “让人传话给北莽的那个鞑子大君,他先前的不守信用道义之处我不与他计较,但他若还有一星半点的信我,便挪挪地方吧。” 大规模的第一轮审讯已至尾声,未迟抖腕,一震手中长剑便震落了一串殷红血珠,砸得雪地上陷下去几个不大不小的雪洞。 因为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势了,不等未迟开口,负责记录的北地小吏便已经巴巴捧着一叠纸凑上前来,请功般道:“将军,都记好了!” “把尸体处理了,其余的,”未迟那眼睛扫了一眼那些活下来,却如冬日鹌鹑一般缩作一团的北莽俘虏,话头顿了一顿才继续:“三个一组,对照着再审一遍,讲不清楚的便杀了罢。” 未迟并不喜欢杀人,如今以她的身份其实也犯不上亲自去杀人。可她记得自己的老师说过,做万事,包括杀人都是一个道理——万万不可手生。尤其是做杀人行当的,手生则心软,心软则命无。 “自你手握刀剑起,便注定,你只能握着刀剑死去。” “那便杀吧,直到我握不住刀剑。” “苏将军,可否赏脸去共饮一杯热茶?” 不知何时过来的容桓凑过来笑的像京城里的浪荡子弟,对未迟道:“离将军亲自煮呢!” “煮茶的是陆羽。” 离归越自知道未迟的身份起对未迟的脸色一直算不上好看,现如今也是沉了一张脸站在容桓身后插话。 容桓半点没有君王威严,被离归越拆穿了也只是一笑道:“陆羽的手艺尽得你真传,又是你的义子,说是你的手艺也是一样的。” 大约想着是在人前,离归越什么都没说,最后也就任容桓把他和未迟,一左一右地勾肩搭背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十九章 狼群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看,那里,在坡上。” 靖恭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北莽驻兵八千于拒北城外,另遣兵一万进攻百余里之外的雁泣关。帝命离归越暂守拒北城,帝亲率三百骑先行支援雁泣关,五千骑带辎重随后。 当夜,于拒北城七十里外突遇狼群,狼数过百。 坐骑已经因为狼群的腥臊味躁动不安了,容桓安抚着它,同时顺着未迟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高高的雪坡上不知何时立了一匹与雪原一色的大狼。 它并不进攻,只是在附近小步溜达。明明隔了那么远,大夏将士的弓箭也射不到的距离,可是它仿佛也清楚他们这些人中谁是领头的一般,那对让人毛骨悚然的绿眼却始终死死盯着这边。而容桓居然也觉得自己看清了那双寒光渗人的眼睛。 “是狼王。”未迟说,“擒贼先擒王。” “这畜生谨慎,在射程之外,又不肯冲上前来,加之隔着这么些狼群……”容桓看着外围与狼群血战的大夏将士,眉心皱起几道深深的沟壑来,其间为难之意不言而喻。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未迟这话说的平静如水,行动却迅疾如风,容桓惊而转头,却只见她单骑破众而出。 未迟的马是匹好马,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她就冲出去了,只是没能一下冲到狼王跟前。 一匹毛色灰白,马驹大小的野狼奔至她马前,纵身跃起便想咬向未迟的马脖子,而后更有三四匹野狼心有灵犀地聚过来,大约是想行分食之事。 未迟一扯缰绳,战马通人性一样直立起来,两只铁蹄落下的时候,已经踩碎了奔跑中野狼的头骨。这时,群狼咆哮齐攻,未迟的腰上之剑终于出鞘,刀光闪过,一匹野狼颈间便在半空里飚射出一道血线。 像犯了众怒。 附近的群狼慢慢都围上来,未迟沉默着挥刀,神色依然平静如佛陀,冷光闪烁间,她的刀在狼群中没有一刀走空的。狼血泼溅,在她马前是一片野狼的残肢断骸。 就在未迟的力战群狼的时候,一道隐约的白影夹在无数灰狼中逼近了她。 容桓本来几乎是紧追着未迟冲出的保护圈,但大夏将士虽说是自顾不暇,但见君王涉险,仍是拼死相护的,可这便拖慢了容桓的速度。 等容桓稍稍近前,便只见那匹狼王忽然从狼群中跃起,凌空闪过未迟的剑锋想倒扑下去,此时提醒已经晚了。那只狼王这一扑,所选时机巧妙到了极点——未迟正一剑将一匹狼拦腰劈开,刀势无法收回。 情势危急。 容桓来不及多想,一下抽出马上强弓,同时扣上三支羽箭,将这些年来的箭术一时用到了极致,羽箭去势迅急,便如风火雷电,就是狼王也不得不停下攻势,扭腰转身,暂避其锋芒。 危情稍解,容桓还尚来不及松一口气便猛的觉得左肩一痛,偏头一看,就见狼牙森森嵌到他的肩背里,野狼扭头用力,一副要生撕下容桓半边臂膀的架势。好在容桓毕竟是君王,一身铠甲软甲皆非凡品,如今虽然受伤了,但也不算不能忍受。他才偏头的同时便连狼带手一起抬起,右手以刀柄重击向狼眼,随即挥刀。 野狼惨声哀嚎,松了牙关,终被容桓一刀斩为两断。 而另一头,群狼退避,独留未迟与狼王对峙,双方都是眈眈相向,又得谨慎地环绕不前。 忽然,未迟见眼前白影一闪,腥风扑面,狼王至。 未迟冷冷地盯着自己面前那双狼眼,忽然无声一笑,长剑在自己面前挑起一片血污。然后她旋身一斩,剑弧犹如现在空中那轮孤月,一片血光中,战马踏着野狼的尸体夺路退避,而狼王则看了自己受伤的右前腿一眼,仰头对月发出一声高亢甚至尖锐的狼吼,随即再次从背后扑向未迟。 他们原有数百支火把,照得周围一片通明,可如今因为狼群的攻击火把以落在雪地上被熄灭得七七八八了,周围暗下来,光靠雪地里的反光多少有些不够了。在夜视这一块,人,哪怕是未迟这样适应在夜里动手的杀手也总归不如畜生。 来不及转圜,利爪已划碎未迟几片轻甲,但未迟能伤那狼王,自然也可以杀了那狼王,虽然是背后,未迟仍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剑,而后剑势右荡。 她听到了狼的惨嚎,也听到了容桓喊的“小心!”,可是狼王已无法战斗,小心什么?她控马侧身想问些什么,忽然见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因为容桓和未迟都在前面,大夏将士是断断不敢放箭的,那么此时只能是—— “敌袭——敌袭——” 军中先有人嘶声喊道,然而下一瞬容桓便被野狼整个扯下马来。狼皮的灰色覆盖了他。 密集的箭雨覆盖了狼群,也覆盖了大夏幸存的将士,狼群一边撕咬着大夏将士的血肉一边后退,第一波箭雨后,三百大夏将士只剩不到百人。 他们想冲到容桓身边护驾,但隔着狼潮和箭雨他们一时,根本过不去,离得最近的只有未迟。 他们只有相互依靠。 未迟躲过了箭支,但容桓没有躲过撤离的狼群最后忽然攻击——容桓的马跪倒了,它的腿被撕裂咬断了。 “就这样死了啊。”容桓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虽然,在倒下的那一瞬间容桓当即就翻身跪起,旋刀若圆,但终于寡不敌众,他的轻甲被撕开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失血。 箭雨如潮,狼群如蝗。 容桓挥刀,一颗狼头带血飞起,他随即反手连刀柄一起重击在一匹狼首上,然后又立即抽出插进自己胸口的羽箭一下刺进另一匹扑上来的狼眼中,血光乍现。 “上来!” 未迟策马而来,这是容桓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狼狈地大喊,但在他眼里实在是美得惊人。 他伸手去够未迟伸来的手,但是和那些话本不一样。三支强弩射出的狼牙箭钉死了未迟的马,或者说,好在未迟躲得及时,她除了摔下马外没有受什么重伤,只是他们谁都救不了谁了。哪怕他们已经奋力杀到了一起去,背对背地并肩作战,但不可否认,他们都力竭了。 狼群快退尽了,箭雨也停下了,投掷如流星的火把也慢慢消失了,除了他们,凡目所及,再无一个站立的大夏人。 大夏轻骑三百,除回去送信的三人三马,全军覆没。 容桓把剑插入层层叠叠的狼尸和血浆泥泞中,忽然兀然单膝跪下,他的右腿已然鲜血淋漓,见状一手未迟橫剑当胸,一手勉力搀起他,然后抬头看向慢慢从雪坡上冒出来的黑甲军士。 大约是北莽的鞑子,只有大约百余人,没有马,可之前的箭潮正出于他们之手。他们抽刀,从雪坡上向未迟和容桓冲来,未迟看了看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近乎惨白的容桓只有选择退避。 她站在容桓前面,想护着容桓后退,但容桓握着她的肩,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她一下扯到自己身后去了, “快走,你快走!” “走了你就自由了!快走!” 容桓换双手握剑,挡在未迟身前,从他那种狼狈的脸上回头对未迟挤出一个笑来,他说: “嫣然,听话。你一个细作,没必要护着我。” “说什么废话!” 未迟打断容桓的口气几乎粗暴,她看着已经快冲到近前的黑衣甲士,一气射出了自己所有的羽箭,最后她把自己的长剑也疾射出去了。 未迟一把将容桓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咬牙低吼道:“还没到那种演话本的时候!” “必生即死,必死即生!” “你敢不敢赌我们活?!” 容桓看着未迟此刻那张咬牙切齿,几乎狰狞的侧脸,忽然真心笑道: “敢!” 这么多年来,容桓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的死亡,死在肃杀的沙场上,死在皇宫温暖的床榻上,或者死在那个金碧辉煌的龙椅上,但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的—— 狼狈而毫无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没什么不甘的。他感受着旁边扛着自己,拼尽全力的女人,忽然想微笑。事实上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下一刻,他们一起砸碎了冰层,落入了寒冷刺骨的饮马河,那一瞬,容桓忽然侧身抱住了未迟的腰,挡住了自水面上疾射而来的狼牙箭。 那一瞬,他知道,他真的陷进去了。 如果,他真的在与未迟做一场对赌,那么这一次,输了就输了吧。 饮马河虽然叫河,但算是北境数一数二的大河,河面广阔,水流湍急。 “也许这就是结局了吧……” “但真好啊,你还在……” 在冰冷的水流灌入口鼻,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容桓忽然这样想。 拒北城,寅时两刻 “报——” “报——” 远远的,拒北城大营外一骑手满身血迹,狼狈地歪倒在马上,疾驰着嘶吼。守营门的军士认出了他身上的大夏服饰,急急开门,那人却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一头从马上栽下来,拒北城守营门的小兵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四十章 未迟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别死,容桓,别死了。” 他们的运气应当算不错。其实未迟跳河时并没有抱多少能活下来的希望,但实际上他们现在还活着。 他们被冲到了饮马河下游的河滩上,未迟醒来时四周仍漆黑一片,她不知道那是还没有天亮还是再次遇上了黑夜,不过像北境这样狂风暴雪的冬日,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从来也不是很分明。 未迟半扛着已经没有多少意识的容桓在雪原中踉跄而行。其实这个时候她应该先放信号箭求援才是,可如今未迟并不确定自己所在之地到底属于大夏还是北莽,或者说,她不确定自己放了信号箭后,先赶到的是大夏将士还是北莽鞑子。 她赌不起,她已经没有力气战斗了。 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的大约是一个大大的智者,可以预料到这样状况原来还可以更坏。 他们跌进了一个雪洞,也许是早年北地汉子捕猎用的,那洞深而洞壁光滑,若是在未迟全盛之时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的未迟行走尚且不容易,何谈脱困? 托天寒地冻的福,容桓的血基本已经止住了,伤口也没有恶化的样子,但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也许是因为低烧,现在容桓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因为他的伤,未迟不太敢大幅度摇晃他,但这样的天气,未迟也不敢让他睡过去,她只有抱着他,贴着他耳边一直和他说话。 未迟不知道,也不让自己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容桓昨日说的那样,他死了,她就可以走了,她就自由了。 可怎么不走呢? 因为容桓最后一刻挡在她前面要她退吗?还是因为这些时日真的假的照顾,或者是那次的拥抱吗? 他们曾同榻而眠,那次未迟忽然从噩梦中惊醒,毫无意识地抽出枕下匕首直刺向容桓,刀剑距离容桓不过两寸。容桓醒来对着她抬手,未迟大惊,下意识攻击,可她那次预料错了,容桓没有进攻,刀锋堪堪擦过容桓的颈侧,削下了他的一缕头发,而未迟落入了一个怀抱。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容桓在她耳边呢喃。 未迟愕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可以无视刀锋去拥抱一个人,她只知道那个怀抱确实温暖至极,温暖到她可以允许自己暂时的软弱。 ………… “我没有害怕。” “嗯,我知道。” ………… 那是她对那天最后的记忆。 “容桓,容桓,你可千万别睡着了。” 容桓醒过来了,他开始咳嗽,开始呢喃一些未迟听不清的话,未迟喊了他很久他才终于睁开了双眼。 容桓对未迟露出了一个虚弱苍白的笑来,那一瞬间未迟觉得自己鼻子一酸,忽然泫然欲泣。 “容桓,你不能再睡了。” 未迟说:“我现在有点害怕。” “那我不睡了……你,”容桓索摸着去握住未迟的手,他冲笑着说 :“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容桓边咳嗽边说话,喘息换气间显得有些艰难,但他一直闭着眼,微笑着慢慢地和未迟说话,仿佛时光凝滞,岁月静好,雪洞里也不那么冷得叫人无法忍受了。 容桓先是说了很多有的没的琐碎事,然后又讲起了他和容洵的年少往事,多是带着平和温暖的温度,可慢慢的,在他的讲述中,他们慢慢都长大了。 “……我那时一直想……想父王怎么就偏偏选中我了呢?……我一直觉得皇兄比我学问好,做什么都比我好,朝中的大人们都更喜欢他……我曾想啊,若皇兄为帝大约会比我好许多……” “……我曾想过禅位给皇兄,我想那样皇兄是不是就不会怪我了,是不是我与他就可以回到年少时那样了……” “可是皇兄变了……我变了……” 容桓闭着眼,似乎有些冷,于是把自己又蜷缩起来一点,配上如今过于苍白的脸色不免显得有些孱弱。但他那轻轻的,偶尔咳嗽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他说: “……皇兄变了,我想求他原谅,可他已经不理我了……他不信我,他想我悄无声息地去死……可是……” “可是,我不能死啊……皇兄现在已经不适合坐那个位置了……他不会放过和我一起打过天下的兄弟们的……他会毁了他自己的……” “……嫣然……你说,若我今日真的死在这里,皇兄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你不会死在这里的。” 未迟打断容桓的话近乎冷硬,不过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轻轻微笑起来附和着道了一声: “嗯。” “你还在这里,我不会死的……”他这么说着,声音却已经弱下来了,弱得未迟几乎听不清,但未迟还是听见了,他问: “嫣然,你到底是谁啊?……” “……” “算了,你不愿说就不说了吧……” 容桓抓着未迟的手,想笑起来可同时也许牵动了伤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反而让脸上多了半分血色,未迟看着他口中溅出来的血星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死亡的过程可以这样漫长,这样让人害怕。 未迟抬手想帮他顺顺气,但容桓抓着她的手,没用多少力气,但她就是挣不开。她只能这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疼痛和狼狈,神情茫然得近乎漠然,可她反抓着那只冰冷的手,抓得那么紧。 事实上,未迟曾见过无数次死亡,她造成的,或者别人造成的,痛苦的,释然的,平静死去的或死不瞑目的。因为她见过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对生命的消亡可以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漠然。 在她得知自己要入宫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容桓一定会在某一天这样“合情合理”地死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忽然有些不能接受。 她听到容桓的问题,恍恍惚惚中几乎与记忆中的那个问题重叠在一起—— 她记得那是一个春光烂漫,杏花簌簌如雨落的日子,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 。未迟被容桓叫着切磋,最后一招时,未迟胜,把容桓逼在有百年历史的杏花树下。 她只要再多出一招半招,容桓便会立即血溅三尺,但不知是不是容桓笃定了她不敢在宫中公然出手,他没有让暗卫们出手,而是反客为主般更凑近未迟些,然后盯着她笑问: “苏嫣然,你到底是谁?” 未迟那时是怎么答的呢? 好像也是沉默。 未迟记得那时的容桓忽然灿然而笑说的是, “你不想说我就不逼你了,不过别想我就这么算了,我会等到你开口的,我啊~反正还有一辈子功夫和你耗。”他抬手给未迟拈下几片轻艳柔软的杏花瓣,眼睛里盛满了细碎的金色阳光,他说话,语尾微微上挑: “我会等到的,是不是?” ………… “未迟,未迟。容桓,我叫未迟。” 未迟俯身有些惶急地告诉那个虚弱狼狈,好像再次陷入昏迷的男人。 容桓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未迟才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居然有着很好看的睫毛,纤长如蝶羽,让他平日里略显冷硬的脸都柔和下来了,这时候来看,他确实还是有点像容洵的。 容桓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挑起一点点弧度,他喊道: “未迟?” “嗯。” “未迟。” “嗯。” “未迟。” “我在。” “未迟。” “怎么?” “未迟……”容桓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轻了,仿佛烟雾一样一下散在风雪里, “未迟,你不要喜欢皇兄了,喜欢我吧……好不好?” “……好!” 当是时,风雪呼啸而过如鬼魅奔走,容桓似乎真的不省人事了,未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但她自己知道,她承诺从来是真话。 “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 冷光闪过,未迟掰开容桓的嘴,把手腕上温热的血喂进去。 直到近半刻钟后,她摸着容桓身上总算多了一丝热气才赶紧在一边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捂在伤口处,反复几次后,她削下一片衣襟,熟练地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 她不希望容桓死在这儿是真心话,但她很惜命这句话也并非戏言。 世人不都这样么?能活着,谁想死? 拒北城 “还未发现陛下踪迹?!” 离归越压着火气焦躁确认,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干将士皆诺诺不敢言,原北地主将也只有低头不语。若是此番容桓真在北地出了个好歹,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万死难辞其咎不说,江山动荡,百姓流离便是罪孽深重了。 “从即刻起,陆偏将(陆羽)你再率两百骑,军分五路,从陛下失踪之处开始搜寻,方圆百里内,给我一寸一寸地找,两日之内再不见陛下踪影——便,提头来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四十一章 过渡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有些事总归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比如伤势爆发后,容桓的昏迷。 未迟在确定他的不省人事后,抬手屈指于唇边吹响了一个声如鸟鸣般的悠长口哨,清脆甚至尖锐的声音穿透风雪。 未迟连吹了三声后,两个黑衣人便出现在雪洞口。他们沉默的,一个当即放下了绳索,一个则直接跳进洞中背起了容桓,提气,顺着绳索回到地面。 是的,未迟是有办法离开的,但帝心难测,未迟终归不能完完全全地信任容桓,事关生死存亡,她也须得给自己一些底牌才能保持平静地活下去。 “速至京城。” 未迟说着把一块不起眼的,似由黑铁铸成的令牌交给其中一人,又从容桓身上撕下几片衣角交给另一个,道:“去吧。” 于是各自两人领命,在漫天风雪中策马相背而去。未迟半扛着容桓侧身,那一边,已见一人牵了一匹看着伤痕累累,似乎是从前一日那场狼潮中幸存下来的战马来。未迟先将容桓抱上马去,自己随即上马从后面环住他,叫他不至于倒下去。 那天,黑衣人在无边雪原中指了一个方向,然后未迟驱马向前。 “你最好盼着陛下尽快醒过来!” 北莽的补给向来不怎么样,在继大夏在边境竖壁清野之后,风雪肆虐,北莽鞑子的后勤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加之在离归越这几日近乎疯狂,又足够精准的自杀式攻击下,北境大捷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 胜利在望理应普天同庆,但实际上,离归越仍然非常暴躁。他觉得自己几乎快急疯了。 容桓被救回来已经三日了,但同时他也已经昏迷了三日了。离归越之前早早从北境请来的那些医者看来看去,总归是那几个说法,药吃了这么些天也总归是一个无济于事。 但如果说这些只是让对未迟有些成见的离归越忍不住想要迁怒未迟,那么今日这个新请到的北地大夫的话就让离归越起了杀人的心思。 “陛下应是中了奇毒,且毒由口入。”那个医者说。 两个人一起遇伏,一起失踪,一起获救,一个伤重一个伤轻,尚还可以用身手运气来说事,但若一个中毒,一个安然无恙,事情便不容旁人不多想了。 离归越想着容桓早先对自己说的,关于未迟的那些好话,和陆羽的阻拦总算是让他还存着那么几分理智。 可理智归理智,对着未迟,离归越总有一些压不住脾气。 “人是我拼死就回来的,我自然不会希望他死了。” 未迟对离归越的怒火杀气半分不露怯地开口,她淡淡的说:“离将军大可不必这样威胁我。” 未迟对离归越的印象最初大多来源于容桓和陆羽口中。大抵是那种公私分明的人。只是未迟似乎从无缘于这位镇南王据说私底下的平易近人,幼稚可亲,对他敬则敬矣,可说喜欢也实在谈不上,故而她对离归越的口气实在算不上客气,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 罪名未定,未迟终究是他动不得的,离归越再生气也只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未迟几乎算被软禁在小帐中,直到又一个三天后,容桓醒来。 “来了?”用的是问句,但意思倒是明明白白的。 容桓一见到未迟就先露出一个笑来,其他人等便都识趣地退下了。 容桓裹着毯子倚靠在重重叠起的枕头上,伸出一只手拍拍床榻,对未迟说: “过来。” “他们都说是我给你下了毒,你还敢见我?”未迟嘴上这么说着,行动倒不含糊,容桓就这么瞧着居然又瞧出几分可爱来。 “你若真要杀我,不救我便是了,何必那样麻烦。”容桓勉力抬手去摸摸未迟的三千青丝笑道, “但,那是他们误会你,可不能都算在我头上,我才醒转过来,你该多纵容我些才好,不然我若不好了,可就白费你救我的不容易了。” 容桓此时卸了甲,又因这些天的昏迷苍白消瘦了许多,猛然配着这样温和的笑,看着忽然有了些文弱儒雅的味道,让未迟不由想到他教自己读书练字的那些时光,到底还是有些心软。 “你的伤……还好吗?还有,那毒……” “不是大事。” “你,这事……若不是大事,怎么会逼得离将军变了脸色?你以为我几岁,一骗了事?” “……”显然有些没有想到未迟的反应,容桓哑然失笑。 其实容桓多少还是瞧出来一点的,今日的未迟与平日有些不太一样,简单来说就是有些感情用事了。这让他很高兴,于是他真的笑了,他说: “未迟,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还活着。”高兴还可以见到你,而你也记挂着我。 “这倒确实值得高兴。” 未迟顺口答了一句,目光却转开了,纤长细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床榻边沿,也敲不出什么节奏来。 她有些心慌,或者说有些尴尬的不知所措。 之前那时在生死关头,可以把什么顾虑都暂且抛了,说的话也不必过头脑心肺,毕竟谁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呢。可如今真的活下来了,又相见了,四目相对,那些话都浮出来了。明明也不是什么多大不了的话,但这样想起来就是觉得有些矫情,有些让人坐立不安。 毕竟相处了近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纵使之前不曾见过她这般情态,容桓也多少猜到了一些,容桓瞧着只觉得有趣,但并不说破。为了避免某人恼羞成怒,他还识趣地换了一个话题。 “你……” “怎么?” 因为他脸上的笑,未迟有些反应过度地接口。 这回容桓真的笑了,他忽然一下抽下未迟的簪子,让如瀑的青丝散落,他笑着问: “你多久没有好好梳头发了?” “……我的手受伤了。” 未迟抬起右手,上面果然是一圈绷带,那日用刀过度,她的右手震伤了。虽说还不到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程度,但这几日她确实一直是用左手凑合着用的,别的还好说些,独独头发还是有些为难人了。毕竟军营里全是男人,按离归越之前的那个态度,没杀了自己已算好耐心了,更别谈什么专门找个伺候的人来。 “你想梳个什么样的?我亲自帮你梳。” “你?” 未迟口气里满是怀疑,但却没有转头,她背对着容桓,任他一下一下地梳通自己的头发。 “不要小瞧朕了。我也是劳碌过的人。你只管说你想要的吧。” “这是北地战场。” “哪里都无妨的。就堕马髻吧。嗯?” “嗯。” 未迟没有反对,她瞧着窗外大雪初停,寒风凛冽的阳光却很明媚动人,搭上帐中燃得正旺的几个火盆,恍然让人有种春日已至的感觉。 但,也只是感觉罢了。 “容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没有尊称“陛下”,未迟就这样单刀直入地问,直白得残忍。 容桓盘发的手一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一旁铜镜里倒影出他略显无奈的脸来, “我本还为难怎样与你开口好,但怎么也没有想到更合适开场……” “你回京城罢。”他说。 外面的风好像刚巧停了,帐中安静得只有火盆里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过了一会儿,未迟才又开口: “离将军的主意?” “……也有我的意思……” 容桓一边把最后一绺头发盘上去,一边开口解释:“北地动荡,战事向来越到末时越吃紧。你在北地我不放心。” “你先回京城等我,好不好?” 容桓给未迟插好银簪,软言商量道。 未迟只抿唇沉默了一息,然后忽然绽开一抹笑意,她看着铜镜里的容桓说: “陛下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臣妾岂有不从之理?” “未迟,我……” “臣妾知道陛下的好意,让陛下费心了。” “发已梳好,”未迟站起来退后三步,像平日里那样对榻上的容桓行礼,道:“臣妾告退。” “愿陛下准臣妾稍加收拾,明日一早臣妾必定启程回京。” “未迟……” “此地人多眼杂,陛下还是叫嫣然吧,那样稳妥些。” 未迟说话时又对着容桓行礼,客套守礼极了,好像他们前些日的那些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一下子成了幻觉,他们仍是在宫中那样——做戏般地靠近,又相互防备。 甚至,走到帐门前,未迟忽然回头对容桓笑了一笑,那一刻,容桓突然想到一个词,叫作“咫尺天涯”,他听到她说: “愿陛下战无不胜,凯旋归来。” “臣妾会在京城迎陛下大捷。” 是再寻常不过的话,未迟说完就出去了。 她知道此事自己不该生气,这样对自己没什么不好,可偏偏就是没忍住,以至于等她真正出了大帐,甚至有些生气自己的生气。 大帐中,容桓却盯着落下来的帐门盯了足足三息,他神色平静地捻了捻手指,仿佛之前女孩柔顺如水洗丝绸的发丝质感还在指间。 能怎么办呢? 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与未迟之间隔了那么多的东西,多到他甚至无法坦坦荡荡地说一句“喜欢”。他陷进去了,他可以用自己的全部和未迟对赌,但这天下终归不止有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四十二章 毒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未迟从不是那种婆妈拖拉的人,一旦定了主意便不会为外物所扰。 所以哪怕当天夜里,北莽鞑子对拒北城发动了一场规模颇为浩大的偷袭,使大夏军士颇有一些伤亡损失,她也仍在第二日按原定计划离开了拒北城。 未迟来北地时是孤身一人,离开北地时也是孑然一身。容桓倒是说过不放心,说叫她带一队护卫走,然而这个提议被未迟婉拒了。她让人带话给容桓说: “若有人能杀我,带那些人也不过是靶子。还是容易打草惊蛇,泄露行踪的靶子。” 据说容桓得到回话时,无奈一笑,遂不再勉强。 容桓现在还下不得床,而未迟又没在军中待过多久,也不曾与谁有什么交情,曾见过她战场上英姿的军士对她敬则敬矣,但因为离归越对她的态度 ,所以也无人会来与她套什么近乎。 故而,最后来送她的只有陆羽一个。 可能是离归越不曾告诉过陆羽关于未迟那个杀手的身份的缘故,陆羽对未迟只有好感。尤其在自上次未迟雪原被救时不小心露了和他一样的玉佩后,这小子就认定了未迟应是他长姐,平日闲暇里对未迟亲近粘人得很。 未迟其实对这样突然冒出来的兄弟没什么触动,尤其他们相认的时机又不太合适,所以那一天未迟的表现冷静到近乎冷酷。 不过陆羽好像并不在意,虽然相认时还受了些未迟的影响,表现的平静自持,可后来熟了些就都变了。 当然,没有人会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好,包括未迟。所以她也挺喜欢陆羽的。而现在陆羽站在她面前,给她牵着马,绷着张正经脸嘱咐未迟一路小心。 “后会有期。” 不知怎的,临别的时候未迟忽然心间一动,抬手轻轻抱了一下少年人说道。 陆羽的脸立即涨红了,“后会有期!”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让未迟抱了一下,等未迟真的松手便压下心里的怅若有失,把马缰塞到未迟手中,然后红着那张脸说:“请一定保重!” “好!” 未迟一笑,利落地翻身上马,向京城而去。 靖恭五年一月二十七日 京城,皇宫 “姐姐回来了?” 闻讯匆匆赶来的纯禧和赵钰儿站在九和苑里的惊鸿馆外隔着老远对那外面一圈护卫探头探脑。 “是回来了呢!”抱着几枝梅花的采釆看着整个人都喜气洋洋地回两位主子的话:“娘娘是近卯时回来的,才收拾了一下便连着召见了和院使……” “姐姐受伤了?!”纯禧大惊失色。 “你长没长脑子?姐姐受伤了,这小丫头能这么高兴?!”赵钰儿瞧了纯禧一眼,眼神里透着看穿一切的优越感,然后对采釆一抬下巴,道:“你继续说你的。” “我这叫关心则乱嘛!”纯禧抱着好友的胳膊不满地小声反驳着。 “啧~”赵钰儿没有发表过多的评价。 采釆抿着唇偷笑,接到赵钰儿的眼神才微微一凛,肃了肃神色继续讲,不过她很捧赵钰儿的场,是笑着行了一礼才说的: “丽嫔娘娘慧眼!娘娘确实没受伤,找和院使应是为了旁的事。只是在见了微翰林后,娘娘现在才睡下一会儿,您看……” “不必惊动姐姐了,让姐姐休息吧!姐姐这一路一定辛苦至极。” “是了是了,我们只不过来确定一下姐姐是否平安归来了,其余的,左右我们也是闲着,再来一趟也是一样的。” 对别的人暂且不提,但就对未迟而言,纯禧和赵钰儿这两个小丫头是一个赛一个的体贴入微。 “不过采釆,你可得把你脸上这笑收一收。” 赵钰儿好歹也是当着宫妃的人,总算是比纯禧多了个心眼,记得提醒采釆, “你主子去北地可是秘密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九和苑,你一个贴身伺候的,要没什么事,能这么高兴?这不是叫人生疑吗?” “是,谢娘娘警醒。” 采釆闻言又给赵钰儿行了一礼,随即小脸一下沉了下来,满身的肃然。 纯禧看着有趣,一下笑了出来,“也不必这样严肃啦!喜欢笑是好事,嗯 ——呐,接着。” 纯禧想了想,从赵钰儿的小荷包里掏出几个金锞子塞给采釆,笑道:“你现在可以笑了,就说是得了赏,高兴!” “谢公主的赏!”采釆乐颠颠地行礼谢过了, “你这……拿我的钱做好人啊!” “你有钱啊!” 纯禧抱着赵钰儿的胳膊仰头,语气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再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还不习惯?” “……” “哎呀!哎呀!不然等皇兄回来,我给你讨回来?” “……算了。”看着好友,赵钰儿有一点牙疼,“为那点银子,我丢不起那脸。”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再说也没让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纯禧的话一顿,看着去而复返的采釆问。 “一时高兴,忘了送主子们走了……” “你这真是……进宫带你的嬷嬷是怎么教你的啊?” 饶是纯禧、赵钰儿这样心大的主儿也忍不住感叹。 “最开始带我的嬷嬷犯了事死了,之后也就没人管我了……” “……” “……你这样子,到底是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啊?” “运气好吧。”采釆一笑,报以赫然。 便是纯禧也无言以对了,只得摆摆手说让她退下了。但私底下对赵钰儿却道: “她这样的,这辈子也就能待在砚清阁了。” 惊鸿馆里,未迟其实并没有睡着。 她仰面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双眼盯着顶上淡青洒金的百蝶穿香的帐子一动未动。 才一路从北地赶回来,累自然是累的,可之前和晏的话忽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百转千回,想的她脑袋也要炸了,可偏偏停不下来。 其实有什么好想的?一目了然的东西。 无非是百渊府为了控制杀手,大多会给杀手下一种毒,这毒服下当时不会有什么副作用,甚至有些好处,这可以让人反应更灵敏,而对疼痛更麻木,但若超过半年不服用一次解药,便是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死。 如今百渊府配药的正是和晏,未迟自然是不会忘了服药的,只是毒性还是存在于血液中。 然后就是容洵给她下的慢性毒,她是吃了几次,但分量其实不多的。就照未迟这样久经那些毒啊、药啊洗礼,连流着的血都是毒的身体其实一时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以至于,有时未迟都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了。 此次容桓中毒,很可能是因为容洵在给未迟下毒的时候也给容桓下了毒,也许下的时间比未迟还要长许多,但终究多少还是有未迟的缘故的。 未迟血里的毒诱发了容桓身上的毒。 “……事已至此,现在还算好的,若等它自然毒发,必然是过个三五年,这位陛下缠绵病榻后,悄无声息,自然而然地死了。死的不明不白的。” “那现在呢?” “现在?他就这么在北地,最多就是五个月。” “若你出手如何?” “一年,至多。” ………… “一年么?……” 未迟在心中轻轻重复,忽然涌上一股无力感。 “呦~你还真在呐?!我还当他们诓我的呢?啧啧~我原以为你考取了功名以后便修身养性了呢!哎呀呀,想不到啊~” 周小公子到了醉仙坊,先问了妈妈,然后一路就直奔这醉香阁,进门先一眼瞧见了微子启,接着就是一旁翘袖折腰的花魁娘子正唱着一出《浮生梦》,脸色一下微妙了起来,对微子启笑得满脸暧昧,也不好好说话了。 “子启兄,你很了不得嘛!~”周小公子一撞微子启的肩膀,眼睛瞧着花魁娘子,仿佛得了斜眼病一般。 “都觉得是诓你的,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微子启面上带笑,不紧不慢地拉他坐下了,亲自给他斟了一杯淡酒问。 周小公子无愧他纨绔子弟的名头,笑得满眼满脸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来这里能做的可不就多了么~” “不过有你在就更多了几分保证。” “你是不知道,自你上进了之后可苦了我们几个兄弟们,家里那些个爹娘长辈都跟撵驴一般赶着我们用功,仿佛谁看一宿书都能金榜题名似的!啧!我跟你说,那都不是人能过的日子!好在,现在他们多少看清现实了一点。总算是没那么疯了。” 周小公子喝着酒,一副多心有戚戚的样子感慨道: “如今看来,子启兄才真是厉害!读书上厉害,这上面,也不耽误。厉害!” “周公子这您可就想岔了。” 那厢,花魁薛娘子停了戏,一身红衣,婷婷袅袅地过来,纤纤素手轻抚着周小公子的肩,同时娇媚一笑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四十三章 赏罚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暮色四合,灯下美人巧笑倩兮,娇嗔软语,虽然是反驳,但周小公子哪里还会计较,只是轻拍着薛娘子的玉手笑道: “薛姐姐你可别为子启兄圆话了,都知道你惯会偏袒他的。你想啊,你们学戏是唱了给恩客们听的,可他——你说她学了干嘛?唱给他爹听么?微尚书打不死他!” “终归会有那么一个人呐,想给她唱个千百折,就为博她一笑的人。” 薛娘子尚还没有想好怎样的说法,微子启反而自己先开口了。 周小公子是什么人?那是自打小在女人们裙帷间打滚,从来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微子启这么反常的一句话自然便让他听出满心的大戏来。 他当即端着酒杯攀上好友的肩,笑得暧昧不明的样子,道: “怎么招?这听着,子启兄,你是看上哪家的小娘子了?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呐!我还以为你在这方面上这一辈子都不会开窍呢!原来是还没有遇上对的人!来给兄弟说道说道呗!兄弟我先给你探探口风去,你放心!不管哪家,我不行还有我娘,我祖母呢,定给你说和了!哎呀呀~这得是什么样的姑娘啊~一下降住了我们探花郎,啧啧……” “是个求而不得之人呐。”微子启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说着,面上却笑着不露半分地把话题带偏了去。 “原来你还有闲心顾得上我。我可听说你家祖母不正在给你相看人家呢吗?我记得前几天是说苏大学士家的四小姐是吧?怎么样了?听说那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啊。” “……漂亮是漂亮没错,但那又能怎样……” 蛇有七寸,这婚事便是周小公子最近的七寸。 所以此时闻言,周小公子那一张玩世不恭的俊脸立刻垮了下来,悻悻地吸了下鼻子,老实坐好了,声音里居然有些可怜兮兮的意思: “……苏家那个四妹妹啊,祖母是对她满意的不行啦。因为她有才学……但子启兄,你是知道的,我就一个草包,她说的那些,我哪里听得懂?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自然就是相看两厌了。娶回来做什么?添堵造孽么?” “……若是六妹妹能变成六弟才好呢,她们俩说话常常说着说着就是诗词歌赋,聊的开心,那才叫天作之合呢!” “那你怎么办?跟你祖母提了吗?不娶她的事。” “提了…… 就是才提,就被祖母拎着拐杖追着打了一路……也没个结果。” “你祖母?打你?”微子启喝着酒,看好友的眼神似笑非笑。 京城里众所周知,随国公府的老祖宗最疼周小公子这个最小的孙子不过,一天天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不然也不会把周小公子养的纨绔至此。哪里会舍得打。果然,周小公子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还是改了口: “……是打我爹,祖母一直骂他没有教好家中子弟,个个都不省心。绕着我家听松堂打了三圈……所以这几天,我爹总给我找不痛快,我怀疑他就是想报复我。”周小公子心有戚戚的。 “随国公大约也是被教训得狠了吧。”微子启忍笑道。 “那倒是,你别说——我家祖母不愧是跟祖父是上过战场的巾帼哎~老当益壮!”周小公子一下来劲了,看着居然还有些自豪。 “那现在你就是要娶苏姑娘了?” “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要吧…… 就算不提我的终身幸福,也不能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啊。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六妹妹的知己呀!又还是个美人,让美人伤心可是大罪,何况这可是伤心一辈子的事情。” 周小公子说这话时认认真真的,看着正经至极,他虽然平日里招猫逗狗、耀武扬威的事儿没有少干,但唯独从来不碰那些欺男霸女、害人终身的勾当,总之还是个有点底线,把人当人看的主,微子启也因此愿意与他相交。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要么?” “要!什么什么?快说说听听!” 周小公子一下子活过来了一般,眼睛里好像都是星星地凑到微子启身边去,殷勤地倒酒捏肩,好话如流水般倒出来,极尽谄媚之事。那眼巴巴的样子,叫微子启不由想起自己还胡闹那时养的一条京巴,于是他笑了起来,附耳过去细细说与周小公子说了有半刻钟,听的周小公子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待微子启说完,周小公子便也顾不得什么花魁娘子了,只两眼发光,兴冲冲地往家里跑了。微子启看着一笑,饮尽了杯中残酒,站起来敲了敲隔屏,把刚刚很识眼色避出去的薛娘子叫进来,继续去学他的戏。 他是真心想学戏的,也不觉得唱戏的是怎样的上不得台面,他想学成大家,想唱给一个人听,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但他总想试一试。 万一,便是有这么一天了呢? 拒北城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器销为日月光。” 天光微熹,细雪如尘。容桓扶剑立于高高的城墙之上,万军阵前,他将忧虑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忽然开口对静立在自己身后的离归越开口道: “我小时候看书上说,为帝王者,应于生死之间,存亡之夕,不惊,不惧,不急,不缓,乃胸中自有丘山,步深渊如行广道,纵油鼎在前刀剑在侧,亦信步越之。” “就这样看来,我应当不是不是个好帝王。” “是人便有喜怒哀乐忧怖惧,若真有那样的人,成枭雄也该在乱世。” “我们这还不是乱世么?这里这么多人,有几个会的了家呢?” 站在城墙之上,朔风扑面,凛冽如刀,一旁血色的战旗烈烈作响,容桓那样叹息般轻轻的声音一下散在风里,他低头去看城楼之下,不过十丈处,铁甲如云,长枪森森,两军黑压压地隔河对峙,一派肃杀之意。 “昔日写乱世都说‘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或者是‘人相食’,我们这算什么?如今虎狼在外,盛世也是打了仗后才有的!” “是啊。”容桓仿佛很畏寒似的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轻轻叹息,“该打的仗总得打啊。也是时候了。” “归越,你看那面狼旗,真碍眼,是不是?” 那是一面白底镶金边的狼首大旗,是北莽的战旗。 “愿为陛下分忧!” 话音刚落,便见离归越已张弓搭箭,放出一箭。于是,两军对冲,战鼓声动,箭如星雨,杀声震天裂云。 后史记: 靖恭五年三月末, 夏与北莽决战于拒北城,当是时风云变作,将士持三尺长剑相搏,漓血雪原,枯骨相藉。双方死伤皆以万记。 大夏惨胜。 是以,一将功成而万骨枯。 靖恭五年四月初,北莽与夏休战议和。北莽全线退八百里为疆界,俯首为大夏属国。 靖恭五年四月中旬,大夏王军班师回朝。 千机殿 “近世愚民,乱我君君臣!” 也许是因为容桓的身体缘故,大军行进极慢,但那些弹劾离归越的奏折来的倒是很快。 先前还无人出声,如今得胜的战报前脚才送到京中,攻讦离归越的折子便如雪片般飞来,堆满了未迟的案头。 未迟只翻了几册就放心了端倪,再往下看果然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无非是“镇南王离归越嚣张跋扈,藐视皇权,擅离职守,无令擅出封地,扰乱战局,该严惩,以正视听。” “镇南王离归越虽有功于北地战事,但擅出封地,不安静自守,可谓大不敬,不可不罚,否则朝纲易乱。” 沸反盈天,众口铄金。 纵使未迟与离归越这样素不亲善的人,也实在不屑这些所谓治世文臣的嘴脸。于是她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骂出声来。然后坐在下首的墨相当即抬头看了她一眼,开口提醒道: “娘娘慎言。” 这个历经两朝的老相爷,这一句说的是未迟那一句“近世愚民,乱我君君臣。”,未迟不是君,臣自然也不是她的臣,至于“愚民”一词传扬出去更是容易招来攻讦。他也不点破,只一边低头继续在奏折上写朱批,一边淡然出声说别的,道: “有功当赏,有过则罚,方正律法,乃是治国安邦之根本。如今百官行事虽然少过刻薄小人了些,却也算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话虽如此。”未迟自知失言,但听完仍皱眉应答,“但这样未免太过寒我大夏将士的心了。” “该赏的战功赏了,略施小惩又何妨?若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分陛下之忧,就老臣想来,镇南王素来忠君爱国,定不会有什么不满之处。” 显然,墨相能历经两朝仍位极人臣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未迟听了他的说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最终,离归越被定了罚俸一年,但赏赐却足足可以在京城安乐坊买上半座三进的院落。 举朝哗然,然而都被墨相那一句“有赏有罚,赏罚不可混淆”给压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四十四章 醉酒 ,最快更新江山空予最新章节! 靖恭五年七月初,容桓及两万大军方至京城。 整整九个月,但这在战场上算来实在不算什么;他们带去北地整整五万将士,带回来的,不足两万,但这在战争中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起码除了那些死去之人的父母兄弟,没有人会在意那些。 所有人都在庆贺胜利,所有人都忍不住去想那些千邦进贡,万国来朝的盛景,所以所有人脸上都带出那样热烈,与有荣焉的笑来。 七月的京城已经很热了,蝉鸣嘈杂,阳光明媚耀眼得灼人,好在城中的柳树已经足够郁郁葱葱,总算是撑起一方阴凉。 不过这一天没有人顾得上这些。 容桓及征北的大军在五十里外开始,京中百姓便纷纷以净水洒道,四处张灯结彩开来,凡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涌上街头,簇拥于长安街两旁,神情热切地瞧着那浩浩荡荡,凯旋归来的大军。 因为京中的百姓实在太多了,这样聚在一条街上,说是摩肩擦踵也是委屈了,他们根本无法怎样走动,只有用狂热喜悦的目光一路追着大军沿街而行。 鲜花丝帕,香囊瓜果,也分不清是谁的,也分不清是从那边起的头,只知道从东南西北各处一齐往长安街上下了一场带着香风的雨。笑语欢呼与歌功颂德之声练成一片,便如现今京城里的炎炎夏日那般,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 事实上,如今的大夏朝便是算不上盛世也差的并不多,对于京中百姓而言,北地的战事离他们实在是太遥远了,远到对此生不出什么感触,但他们仍愿意这样地去庆贺。对他们来说,人生在世,在吃饱穿暖之余有个什么可以顺理成章热闹的日子比为什么要这样热闹重要多了。 黑压压一片刀马齐整,铁甲生寒的两万大军携着从北地沙场中得来的森然肃穆,过了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听着耳畔的欢声笑语,诸位将士的神色不由放松了许多。 大军中所有人终于算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们都活着回来了! 过了长安街,至永巷,到安福门外,除容桓外诸将士下马。又过了三百余米,容桓下马,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三级共九百九十九阶的汉白玉云纹石阶。 诸位朝中大臣们连同一众宫中女眷分立于阶下恭迎。虽说是监过国,但今日未迟站在女眷中第二列右侧,一身简单,半分不出挑,她低着头随众人一同行礼,山呼万岁,却没有像一些妃嫔那样偷偷抬眼用余光去看容桓,而一身戎装的容桓抱着头盔也仿佛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前去拜见了太后。 之后似随意容桓一站的位置却恰好在未迟之前,大夏朝暂无皇后,没有人敢与容桓并肩而立,于是第一排的人,诸如淑妃等便都齐齐识趣地后退了一步。 按说未迟也应该随着退后的,但在容桓擦身路过时看似无心地勾了一下她的手,于是,含义不言而喻了。最后,未迟近乎与太后并排,站在了容桓身后。 太庙开,礼乐起。由离归越双手向容桓献捷报承礼,其中又分振旅、献恺乐、告祭、献俘授馘、悼亡者、饮至、大赏七步。 晚间则是大宴,凡当朝五品以上者皆可往,而三品以上者及有爵位在身的亲王勋贵皆可携家眷同赴。 宴中葡萄美酒觥筹交错的热闹自不必提,除了那些歌姬舞姬轻歌曼舞助兴外,那些历经沙场的将军醉中拔剑击柱而歌的也不是没有,那歌声粗哑,算不得怎样好听,只是悲凉雄壮得别有一番滋味,让那些见过沙场血战的人都不由想到冷月下苍凉的雪原。 但那一日,所有人脑海中映得最深都是,宴至尾声,未迟献的那一曲剑舞——其实都算不上什么舞,只是配着曲又杀气凛然的剑而已。但她就这样把所有人的目光乃至呼吸都要一并夺去了,令全场文武之间那些恼人的暗潮汹涌的嘈杂全都停了下来。 一曲毕,席间落针可闻,却见容桓笑了,一下一下地开始鼓掌,接着满场陆陆续续的掌声与叫好连成了一片,恍惚间这景象竟与几年前的那场盛大国宴层叠在了一处。 那一舞后,容桓便顺着此事提到了未迟的监国有功,把未迟的分位提到了贵妃。一时之间,未迟成了宫中实际的第一人。 砚清阁 “你生气了?” “臣妾没有。” “你生气了,连“我”也不用了。” 时过子时,月飞中天。带着明显酒气的容桓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扔在砚清阁的一把雕花太师椅中,撑着下巴瞧着未迟笑道: “你气什么?我以为我得胜回来你会高兴……怎么?你还记恨我让你先回京的事?” “……” “真因为这事?” “不是。”未迟垂着眼走到门口接过采釆手里备好的解酒汤往容桓手中一递。 容桓接过去了,但是没有喝,他抓住从进门开始就好像一直在忙忙碌碌的未迟,面上带笑地问:“那是因为什么不高兴?总有个缘由的吧?自此次回京以来我还没见你笑过呢。” “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宴上的流言蜚语?你告诉我,我才好帮你啊!今日宴上有的人说话确实过分了……” 容桓是真的有些喝醉了,他抓着未迟的手腕,笑嘻嘻地凑近了未迟,眼神里全是不甘示弱的倔强,说的话好像一个没长成的孩子在拉帮结派——如果你告诉我谁对你不好了,让你不高兴了,那我也不和他好了。 “……容桓,你先把醒酒汤喝了。” “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了。” 未迟看着仿佛很忍耐的样子,可她忽然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容桓的手腕,声音先是平静的,但到后来近乎低吼: “容桓——今日庆功,你高兴喝酒就喝了。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就现在还和我犯倔驴脾气?!” “你是在担心我?”好像愣了一下,然后容桓的笑忽然灿烂起来,一双眼睛更是亮亮的盯着未迟,“你是因为担心我才不高兴的吗?是吗?” “未迟,你担心我,我很高兴……” “……” 不知怎的,感受着环在自己腰间死不撒手的容桓,未迟有一瞬间无奈得几乎想叹气,她从不知道,真正醉酒的容桓是这个样子,但最终也只有拍拍这个心智退化了般的容桓开口道: “……你先去把醒酒汤喝了,我刚差人去叫了和院使一会儿来给你诊脉。” 说到底,对于容桓的身体,那多少由自己造成的伤害,未迟终究无法若无其事地袖手旁观。对于和晏之前凭空的判断,未迟这样理智的人也不由地心存希冀,万一,万一,和晏弄错了呢?万一事情还有转机呢? 万一呢? “未迟,未迟你不要透过我想别人好不好?你看着我就想着我好不好?”喝完了醒酒汤的容桓又黏黏糊糊凑过来抱未迟,委委屈屈的样子可怜巴巴的,一点不像一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一国之君,可未迟瞧着,却忽然心软起来。 而那一厢,门外,采釆在那通报着道,和院使到了。 和晏此人看似恭谦儒雅,实则也是个离经叛道,除了对未迟以外的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尊卑道义之论的。就比如说,此次对容桓——他诊脉后,接着借针灸的名义将容桓放倒弄晕了。 不过他倒是也和未迟解释了,他一脸坦然地说: “陛下如今这个身体看似毫无大碍,实则败絮其中,虚弱得很,多休息是好事。” “……罢了,这样说话确实更方便些。” 未迟没有多纠结于此事,只是看了一眼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容桓转头问和晏:“他……此次诊脉,情况如何?” “与我上次猜的八九不离十,只是耽搁了这么些时日,情况更差了一些罢了。” “所以具体结果呢?” “我可以保他十个月。” “……至多?” “极限。” “……那便十个月!一天都别少了!” 未迟沉默了一会,然后抬头,看向和晏开口,这一句话说的轻若鸿羽又重若千钧。 和晏用自己那双分明已经模糊到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迎着未迟的目光与她对视,忽然一笑,应了一句,“是,请尊上放心。” “我还不是尊上。” “您现在是时候变成尊上了。”和晏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朝未迟一笑道,他说:“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未迟帮和晏收拾着药箱,先是沉默,然后她说:“我明白了。” 闻言,和晏又是一笑,然后便行礼告退了,可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停住了,微微偏头对未迟说: “前些日子,我曾与翰林院的一位编修谈书时说到,世间八万字,唯有情之一字最伤人不过,尊上觉得如何?” “或许吧……”她说: “和晏,你不必担心我。我与容桓……我们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试探来来回回,更加之算计层层叠叠哪里的什么情?我不过是想着求哪一个两不相欠罢了。” “是。” 闻此言,和晏轻轻一笑,只道了一句,“是属下多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