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s!YourGrace》 正文 1.·Isabella· 伊莎贝拉·杨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 就在护士推着她的病床向手术室走去,她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父亲和母亲,还有站在一旁冲自己挥手的弟弟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了某种笃定的预感,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活着从手术室里出来。 也许自己也许应该有更加激动的反应,伊莎贝拉心想,就像跟她同一间病房的加布丽艾拉最喜欢看的那些拉丁美洲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她要跌跌撞撞的摔下病床,踉踉跄跄的冲向她的父母和弟弟,丝毫不顾及她身上上下翻飞的只是两片布用绳子相连的病号服会让这部电视剧变成tv一a1的分级,她原本清汤挂面般的黑发此时会奇迹般地变成闪闪发光的大波浪卷,被神秘出现在医院中央空调的狂风向后吹成洗发水广告一般的效果,在七八秒的慢镜头过后,她终于扑进了爸爸妈妈的怀里,泪如雨下,嘴唇颤抖,满脸都写着因为不肯潜规则而被在电视剧里写死的怨恨与不甘,最好这时候还有一个充满狂野拉丁风情的黑发男子一把撞开医院走廊的大门,大喊一声:“伊莎贝拉,你不能死——” 但这些通通都没有发生。 伊莎贝拉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直到关上的手术楼层的大门让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家人,一滴眼泪从她许久未眨的干涩眼眶里流出,马上就被擦掉了。 在长达十六年的病人生涯中,伊莎贝拉已经懂得了没人想看见一个病重的孩子哭泣这个事实。 “贝拉,怎么了?”陪着走在病床旁的詹妮弗·汉德森医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关切地问道。“我知道今天的手术会很凶险,但佩里医生是心脏外科手术领域里数一数二的医生,你会没事的。” 伊莎贝拉没有应答,从她八岁开始,詹妮弗·汉德森医生,这名纽约哈林医院中心的儿科住院医师就一直是她的主治医生2,无论何时她都对伊莎贝拉的病情秉持着乐观的态度,“我最可爱的小甜心病人一定能快快乐乐的长大,上大学,然后抱着她的孩子回来烦我的”。她总是这么对伊莎贝拉说,然后就会给她一个长长的拥抱,她身上永远有甜甜的椰子气息,这味道总能让伊莎贝拉觉得安心。 “谢谢你,詹妮弗,”伊莎贝拉轻声说,注视着詹妮弗友善的棕色眼睛,“谢谢你八年来为我做的一切。” 当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麻醉医生即将要为她戴上面罩的前一刻,她又将差不多的话对所有她能认出面庞的医生与护士又说了一遍——这并不容易,当每个人都戴着严严实实的手术口罩的时候,要分辨出谁是谁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然后,伊莎贝拉就沉入了梦乡。 她知道,她不会再醒来了。 伊莎贝拉最早的回忆是纽约大学的托儿中心。 对年幼的她来说,那是一个五彩斑斓的童话世界。有每次见到她都会把她抱起来在空中转圈圈,不住地夸奖她“b一nita3”的棕色皮肤姐姐;能做出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圈的卷头发阿姨;会亲切地叫她“小花木兰”的金发婶婶,每天都用一把金色的梳子一下一下耐心地为坐在高脚凳上的她梳头,不梳完一百下不许她离开;长着白胡子的清洁工爷爷每次见到她都会笑眯眯地问她简单的数学问题,只要答对了就能得到酸酸的糖果;更不用说那些每天都等待着跟她一起玩耍的小企鹅,小长颈鹿,小北极熊,以及小狮子。 她一直认为自己有着另一重神秘身份——来自中国某个古老朝代的公主,而托儿中心就是那个完全属于她的小小王国。不仅是因为那儿每个人都对她呵护备至,甚至不允许她去户外的游乐园和她的同伴们一起玩耍;每次她一皱眉头,就一定会有人过来关切的询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更因为大人们总是会用一种奇特的神色谈起她的父母,并总是讲述着她的母亲有多么坚强,她能待在这儿又是多么的幸运。日子一天天过去,伊莎贝拉逐渐在心底编织起一个坚强的国王与皇后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的身份而不得不远走他乡的悲剧故事,并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渐渐地,她逐渐意识到了真相所在。 她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并不是因为她的特殊身份,而是因为她的身体羸弱。 她明白了她的母亲会被称为坚强并不是因为她要保护着一个公主,而是因为她母亲陈晚晴怀上她的时候,还是一个在纽约大学就读第三年的学生。 她明白了人们之所以说她十分幸运,是因为按照规章,学生的子女是不允许安置在校内专为教授与管理层开办的托儿中心的。 她明白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小女孩,有着一颗随时随地都可能会停止工作的心脏。 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那个童话里美丽又富有,最终能与王子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的公主。 但她却有着,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父母能给予她的,最美好而幸福的人生。 一直到死去以前,伊莎贝拉都这样坚信着。 因此,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伊莎贝拉认定自己一定在天堂,那个她的母亲与她的朋友们一直向她描述的美好地方:上帝与佛祖共同存在的和谐之地,有米迦勒,也会有大闹天宫的猴子,十二个天使会镇守着天堂的大门,而圣人彼得会高喊她的名字4;穿过那扇门,她就能遇到一个和蔼的老奶奶,只要喝下一杯她递来的柠檬汁就能忘记所有一切曾经发生在人世间的事情,永远地在天堂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但天堂是一双透明的,死死地瞪着她的眼珠子,透过这双眼珠,她能看见后面的头骨与长发,透过头骨与长发,她能看见头顶上雪白的绸缎帐顶,她还能看见一只停在雪白的绸缎帐顶上的蚊子。伊莎贝拉知道自己这时候也许应该有更加激动的反应,她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拉丁美洲电视剧的情景:她要以一个无比妖娆的姿势坐起来,最好是能让观众不经意地瞥到她通过手术得到的如同小蜜瓜一般尺寸的胸部一眼——稍后这个片段会被在y一utube上剪辑出来——然后瞪着一双写着为了回到剧组里我还是不得不跟导演睡了的迷茫双眼,张着精心化妆过的红唇,颤颤巍巍地说出一句,“我在哪?我是谁?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那个上一集闯进医院的黑发男子会再次闯进这里,痛不欲生地大喊一声:“啊!伊莎贝拉,你果然忘记了我!” 然而伊莎贝拉发现自己的记忆还在,理智也在,而那双眼珠子也还在,看上去就跟她一样惊恐。 “你你好?”伊莎贝拉试探性地说道。 那双眼珠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开了,伊莎贝拉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装饰豪华得犹如凡尔赛宫一般的房间里——亏她还以为上帝的品味不会跟法国人一样,伊莎贝拉思忖着——而站在房间中间的是一个珍珠灰的影子——或者说,魂魄,更为合适——它长着一张姣好精致的少女面容,披散着长长的秀发,那双适才就惊恐地盯着她的眼珠子如今还是惊恐地盯着她。 “你刚才说什么?”那个珍珠灰的影子突然开口说话了,听声音像是一个年轻的少女,吓了伊莎贝拉一大跳。“我什么都没说,”她下意识地回答道,忍不住又反问道,“你是谁,你怎么——呃——我不想失礼——这是天使一贯的模样吗?” 那个珍珠灰的影子仍然瞪着伊莎贝拉,过了几秒钟,对方才回答,“不,我死了。” “真巧,我也死了。”伊莎贝拉欢快地回答,知道对方不是个天使以后她安心了不少,“但我想下一个来到这儿的死人是不会欣赏你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脸的行为的——” “你没有死,”那个珍珠灰的影子不客气地打断了伊莎贝拉的话,“你还活着,在我的身体里!” “什么——我没有——怎么可能——”isabell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她着急忙慌地从自己刚才躺着的大床上一跃而起,光脚踩在柔软细密的地毯上,向房间另一边的白色梳妆台跑去。终于,她在那文艺复兴风格雕饰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模样——那个有着一头黑色长发,黑色的细丹凤眼,鹅蛋脸,总是被人称为“小花木兰”的16岁女孩不见了,尽管镜子里诚实地反映出的这个女孩同样长着一头深褐色的长发,同样也有一双深色的眼睛,但却不折不扣是一个容貌精致姣好的白人面庞,就跟那个此时仍然站在房间中央的珍珠灰影子一样。 “噢,老天”伊莎贝拉呆滞地僵硬在镜子前,愣愣地看着里面那个陌生的,穿着一袭长长的白色蕾丝古董睡裙的女孩,嘴里只翻来覆去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噢,老天” 接着,她转向那个珍珠灰的影子,问出了那个最经典的问题,“这是谁?我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Consuelo· 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 她吞下了剧毒的老鼠药,那是家里的女仆前几天为了毒杀总是跑进厨房的老鼠买回来的,她亲眼看见她将老鼠药收在橱柜的顶端。几个月前,她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新闻,写的是一个妻子用老鼠药残忍地毒杀了她的丈夫。她对那通篇都在责骂妻子的报道毫无兴趣,勾起她注意力的是报纸上引用该妻子的一段话:“当鲍勃吃下老鼠药以后,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痛苦,很快就睡着了,这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一种力量有能力让他活过来继续伤害我。上帝知道我已对他仁慈至极,他值得下一千次地狱。” 那正是她需要的,毫无痛苦地死去。 她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就像她遇见她的一生挚爱,詹姆斯·拉瑟福德,的那一天一样晴朗美好的午后,她将一些小心藏起的老鼠药粉末倒进了她的茶杯里,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然后往里面丢了三颗糖,安静地注视着它们慢慢溶解在橙红色的茶水里。 不加糖才是淑女的做法,然而,她就要死了,管它的呢? 她一口喝干了那杯甜得腻死人的茶,手里紧紧握着镶嵌着詹姆斯的画像的项链,死去了。 康斯薇露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教徒,她的父亲是,每个礼拜日他都会带上全家去圣马可堂做早间祈祷,但除了那些日子以外,康斯薇露并不是一个会向上帝祈求力量与宽恕的人,她对信仰的看法就跟许多那个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富家小姐一样,一方面以信仰作为宽慰自己得以幸运地拥有一切美好事物的理由,另一方面又因为受到的教育而天然怀疑神性的存在。康斯薇露不相信天堂的存在,更不相信那是一个所有人都能永远年轻快乐的地方,她相信死亡是虚无,是解脱,就像吹灭一根蜡烛以后消散的热气一般。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说服她自己相信死去的人都有共同的去处,那也是因为她渴望能在那儿与她的挚爱詹姆斯再相逢。 因此,当康斯薇露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自己房间里的她一瞬间几乎绝望地以为自己还活着,然而,她马上就看到了安静地躺在那张手工雕刻的白橡木大床上的自己——准确来说,自己的尸体。她紧接着再低头打量自己如今的“身体”,却只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了某种珍珠灰色的影子。 她的确是死了没错,但她也没有从这个世界消失。 康斯薇露没有任何头绪自己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滑”去——这是能拿来形容她是如何移动的最好的词汇——停在床边,弯腰盯着自己看起来就像是沉沉睡去了一般的面庞。 然后,这面庞睁开了眼睛,惊恐地与她对视着。 “我叫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这里是我家。”康斯薇露一边说着,一边看见自己熟悉的脸上露出了完全陌生的表情,那感觉既别扭又奇妙,就像看见另一人套上了用自己的脸做的面具一般。“康斯薇露?谁现在还叫这个名字?”康斯薇露瞧见自己的身体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嘴里吐出来的话完全不像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淑女的语气,“这名字的年代恐怕比我隔壁的玛丽奶奶出生的年代还要古老,而她已经九十多岁了——” 康斯薇露完全听不懂自己的身体此刻说的话,只看见对方惊疑地停住了话头,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缓缓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装饰,壁画,墙纸,家具。康斯薇露发现自己竟然能在“脑海里”——假设她还有一个的话——听见自己的身体此刻的想法,对方正在想着这些家具有多么古老及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康斯薇露皱了皱眉头,她母亲艾娃·范德比尔特对于室内装潢的品味可是在纽约的上流社会家庭里赫赫有名的,艾娃亲自设计的大理石别墅的奢华程度甚至震惊了那些挑剔至极的knickerb一cker1们—— “一k,我绝对听到你说了些什么,但我没看到你动你的嘴巴,”康斯薇露听见自己身体嘴里说出“一k”这个只有中下等阶级会使用的词,不禁又皱了一下眉头,“什么跟大理石有关的东西” “你能听见我内心的想法?”康斯薇露忍不住问道。 对方惊讶地跳了起来,兴奋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又开始说起了康斯薇露一句都听不懂的话,“老天,看来我真的拥有神奇的力量,我竟然还能听见鬼魂内心的想法!当年的那个吉普赛老奶奶的话是真的,天啊,天啊,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这简直就像是奇异博士里的剧情” 转着转着,对方又突然凑到了康斯薇露面前,“听你的口音,我还在美国吧?” 康斯薇露猝不及防地点点头,“这儿是纽约。” 对方变得更兴奋了,“我就是在纽约出生的!那么,现在是什么时候?” “1895年8月,”康斯薇露老老实实地回答,尽管她不知道这样的问答除了能让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个小丑一样说话走动,还有什么别的意义,“至于几号我并不清楚——” “所以,简单来说,我死于2018年8月,”对方吐出了一个对于康斯薇露来说恍如天文数字一般的年份概念,“而你死于1895年8月,我们都死在纽约,这是我们两个之间具有的共同点。在我死后,我的灵魂神秘地转世重生在你的身体里,而你死后,也许是因为你的身体还活着,你的灵魂也保留了下来。这么说,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还活着,只是以两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噢,顺便说一句,我叫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杨。” 康斯薇露完全被伊莎贝拉的这一席话绕晕了。“你,你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迅速接受了这一切?”她问道,上帝知道她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在死后变成了一道珍珠灰的影子,可以穿过实心的家具在房间里飘来飘去,还要被迫看着自己年轻貌美的身体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庸俗女子伊莎贝拉占据,她还没昏过去的唯一原因就是上帝在创造这些珍珠灰影子的时候没有赋予它们昏过去的能力。 可她完全忘了对方也能听到自己心里的想法。 “我并不庸俗,我和你只是两个完全不同时代的人而已,”伊莎贝拉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眼前的这个境况,放松地靠在床边的贵妃椅上,摆弄着绣着精美的印度印花的靠枕,“在你的时代,既没有彩色电影,也没有互联网,这种事情看起来自然是理所当然的难以接受。但在我的时代,这种事情就相对没那么难以想象。更何况,我是中国人,我从小就听着灵魂转世这类的故事长大——” 也许是误会了康斯薇露脸上迷茫又不耐烦的表情,伊莎贝拉突然停住了,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我懂,我懂,一个美籍华人有着一个西班牙名字的确很奇怪,我认为要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身体很差,我早就因为这个名字被欺凌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康斯薇露不解地问道,她听过说这个国家,以及一些光怪陆离地关于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的传说。近来,她只在报纸上阅读到过关于“中国人”的事情,她还以为他们已经不允许进入美国了2。 “我的母亲,她非常喜爱简·奥斯汀,事实上,她在纽约大学学习的专业就是英国文学。”伊莎贝拉羞涩的笑了一下,第一次在自己的身体上看到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表情,一丝心酸掠过康斯薇露,她突然意识到这具身体,以及这具身体以后的人生都不再属于她了,而将会属于这个自称是“中国人”的奇怪女孩。然而,或许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伊莎贝拉没有对她的想法作出任何反应,“当她生下我的时候,她决定给我取名‘伊莎贝拉’,来自她最喜欢的小说《爱玛》。当然啦,那时候我的母亲才来美国三年,还没有了解到给一个中国孩子取一个西班牙语名字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等她待在美国的时间长得足以让她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她却认为有着这个名字的我很完美,不需要改变一分一毫。”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到那熟悉的低跟高筒绑带靴在走廊的地毯上踩出的沉重又果决的声音,康斯薇露就忍不住发起抖来,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如今在世人眼中已经变成了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伊莎贝拉,她的母亲艾娃就已经推门而入了,她的视线直直地穿过了康斯薇露,落在了伊莎贝拉的身上。 “ n\' lit” 她气势汹汹地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Isabella· 当那个穿着一袭精致的黑色长裙,脖子上挂着几串珍珠项链的高个女人走进房间的瞬间,伊莎贝拉并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她感受到的第一件事是—— 热。 康斯薇露在那个女人走进来的刹那就飘到了房间的最远处,刹那间,伊莎贝拉之前所感受到的凉爽惬意也随之消失了,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股蒸腾而起的热浪,就像是这间房间突然被放在了喷气的水壶上熏着一般。直到这一刻,伊莎贝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所经历的纽约的八月——那个每个地方的冷气都足得让人恨不得穿上羽绒服的城市——与康斯薇露所经历的纽约的八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意识到自己能够拥有一段新的人生的喜悦瞬间就被她脖子后开始沁出的汗水洗刷掉了——这是一个绝对没有空调,可能也没有电风扇1的时代,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下的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身体竟然还穿着长袖的睡衣。 康斯薇露,你快过来,康斯薇露。伊莎贝拉焦急地想着,不抱指望地希望康斯薇露能像她听见对方的心声一样听见自己的。 我很抱歉,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的声音果真如她祈祷的在她脑海里响起,我已经死了,如今你才是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你必须自己应对我的母亲艾娃。 母亲? 伊莎贝拉这才把视线投向那个走进门来的高个子女人,她看起来就非常不好对付,这是伊莎贝拉对她的第一印象,她似乎天然就适合去abc2盛产的讲述家里长短的电视剧里演一个傲慢又刻薄的继母角色。或许是发现自己的女儿一直以呆滞的眼神盯着自己,艾娃把她进门时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 n\' lit” 伊莎贝拉大概猜出对方说的是法语,然而她在九年级时挑选的第二外语是中文——这种身为双语习得者的优势不利用就怪了——可是,真见鬼!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问你,为什么没有躺在床上休息。康斯薇露冷淡的声音又在她脑海里响起。 我该怎么回答她?伊莎贝拉慌张地问,我一句法语也不会说。 你不一定要与她说法语,康斯薇露的声音依然冷静得可怕,她是美国人,她会说英语。 什么时候美国人与美国人之间开始说法语了?伊莎贝拉几乎是在自己的内心咆哮道,美国人什么时候如此不爱国了? 这就是1895年的人会做的事情。康斯薇露说,随即伊莎贝拉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我——呃——我——”没了康斯薇露的帮助,艾娃那双如同老鹰一样锐利的浅蓝色眼睛又仿佛带着千钧压力一般紧紧地瞪着自己,伊莎贝拉只觉得自己后背的睡衣都湿透了,急中生智,她突然开始假装大声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颤抖地向艾娃伸过去,她原本以为艾娃一定会心疼地走上来拉住自己女儿的手,并且关切询问自己有没有事,哪曾想到艾娃只是站在门口皱起了眉头,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给康斯薇露小姐倒一杯茶来。”她听到艾娃如此吩咐她身后的一个年轻的女孩,接着就是一声关上门的声音。 伊莎贝拉还在弯着腰卖力地假装咳嗽,她看见一双在黑色裙边蕾丝下露出的低跟绑带短靴移到了贵妃椅的边上,便咳得更大声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道冰冷至极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康斯薇露?”这次她换成了英语。 伊莎贝拉茫然地抬起头,还不忘咳嗽了两声。 康斯薇露,给我点提示,她在心里呼唤着,但康斯薇露没有回应。 “究竟——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 好好刷牙?穿着内衣的地方不能让任何人触碰?初吻要找一个牙齿漂亮的男孩?伊莎贝拉登时想起了无数她的母亲曾经告诫过她的话,然而没有一句看上去会像是一个出生于十九世纪的母亲会对自己孩子说的话,就在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艾娃突然高喝了一声,“站起来,康斯薇露!” 伊莎贝拉吓得激灵灵地一抖,赶紧从贵妃椅上站起来了,然而这似乎没能让艾娃满意,下一秒,似乎一座火山轰然从她那线条刚毅的鼻子上爆发,然后鲜红滚烫的岩浆流满了她高傲的方脸一般,艾娃怒气冲冲地教训起了伊莎贝拉,“看看你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我在你小时候对你的教育全都白费了一般,哪怕就是从路易斯安那来的乡下女孩都能站的比你更直——” 挺直你的脊背。康斯薇露突然出声了。 伊莎贝拉赶紧照做。 “你想让我现在叫人来,把矫正器安在你身上吗?” 更直一点。康斯薇露又吩咐道。 于是伊莎贝拉笔直笔直地挺直了脊背。 “我猜我就是不得不把你当做你小时候来对待了” 抬起你的脖子,打开你的肩膀,收紧你的肚子,照我的话做,如果你不想被小马鞭抽打的话。康斯薇露的声音这次多了一分焦急,伊莎贝拉照着她的话,用尽全力挺直了自己的身体,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压迫过自己肌肉的极限,不一会她就感到疲累了,并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精神高度集中控制身体的疲倦感。但康斯薇露只是丢下一句,坚持住。就又陷入了静默之中。好在,这时候刚才的那个年轻女孩端着一杯茶回来了,艾娃从听到女仆的脚步声起便不再斥责伊莎贝拉了,给了她几秒放松的时间。 “谢谢你。”伊莎贝拉接过了女孩端给她的茶,条件反射一般自然地回了一句。她刚说完,就听见康斯薇露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而艾娃脸上的表情又阴沉了几分,那女孩现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又迅速收敛在低下去的脸庞上,伊莎贝拉便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事情了。 所以,在这个年代,不仅母亲可以用小马鞭抽打自己的孩子,你们也不向别人道谢吗?她询问康斯薇露。 我们无须向仆人道谢。康斯薇露回答,她的语气说明这是一件天经地义一般的事情。 “恐怕康斯薇露小姐还没有完全恢复,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艾娃对那个低着头的女孩说道,“你可以走了,安娜。” 随着木门在安娜身后关上,重新转向伊莎贝拉的艾娃又恢复了震怒的神色,她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如果这一幕放在“辛普森一家3”的动画里,她大概会被画成一只张牙舞爪的恐龙。伊莎贝拉猜测她一时半会没有吭声的原因大概是要在她短短几分钟里犯下的错误中挑一个出来发难,最后,艾娃似乎是选择了她一开始走进这间房间的理由,她又重复了一遍她一开始说的话。 “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康斯薇露?” 幸好,艾娃这次没再指望伊莎贝拉对她的问话有所应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没有选择你未来丈夫的权力!” “为什么?” 伊莎贝拉脱口而出,这次,不用康斯薇露的又一声叹息,以及艾娃仿佛被人甩了一坨狗屎在脸上的震惊愤怒表情,伊莎贝拉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然而,她可以发誓任何一个现代美国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反问这么一句,她不敢想象就在一百多年以前这样的对话会出现在美国这以自由平等为立国之本的土地上,这简直颠覆了她十六年来坚信不疑的价值观。 “为什么?”艾娃嘴唇颤抖着重复了一遍,她瞪着伊莎贝拉,就仿佛自己的女儿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般——尽管事实确实如此,“因为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对你最好的,什么是对这个家族最好的!你的脑子里只有那不切实际的浪漫的幻想,既不能给你地位也不能给你声望,更不要提一个光辉而荣耀的人生!”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光辉而荣耀的人生?”伊莎贝拉反唇相讥道,她微微斜过头,注视着站在房间另一端,看上去绝望而悲哀的康斯薇露。她可以肯定不管是什么导致了艾娃的这番斥责,都一定是导致康斯薇露死去的理由,“如果我只想要一段平淡的人生,既不想要地位也不想要声望呢?” “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艾娃低声怒吼道,“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永远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你的父母会替你决定你想要什么,包括你的丈夫,你的婚姻,还有你的未来!” “那你的婚姻呢?”伊莎贝拉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母亲从小就教导她要尊重长辈,不得失礼,但在她看来一个会把自己女儿逼死的母亲根本不值得任何尊敬,“你的婚姻是你所想要的吗?” 艾娃后退了两步,好似伊莎贝拉适才说的两句话是两个耳光一般,“你怎么敢这么对你的母亲说话,”她压低了声音喊道,但是气势明显弱了一截,“你——” 敲门声4打断了艾娃的话,“威尔森医生到了,范德比尔特太太。”安娜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我应该让他进来吗?” 艾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便答复道,“是的,很好,请他上来看看康斯薇露小姐吧。” 她给了伊莎贝拉一个警告的眼神,就离开了房间。伊莎贝拉松了一口气,瘫倒在贵妃椅上,康斯薇露缓缓地从房间另一头飘过来,她一接近,伊莎贝拉就感到一阵阵寒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驱散了房间里的热浪,伊莎贝拉甚至有种冲动,想把康斯薇露抱在怀里好好凉快一下,但是一想到康斯薇露也能听到自己的想法,她就赶紧驱散了这个念头。 “你反抗了我的母亲,”康斯薇露幽幽地说,她的神色放松了些,但仍能看出来之前艾娃走进来时给她带来的痛苦与难过,“你很勇敢。” “这没什么,”伊莎贝拉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任何一个美国人都会这么做——当然啦,我没去过中国,所以不敢说他们都会这么做,不过我还是能百分之九十九的肯定他们也会那么做的。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如果我妈在这儿,她绝对能呛得你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可是纽约大学辩论俱乐部的副主席——” “康斯薇露小姐,威尔森医生来了。”敲门声再一次响起了。 我该怎么办?伊莎贝拉惊得跳了起来,她完全忘记了艾娃离开这个房间的原因是因为有个医生要来,她不敢说话,生怕被安娜听见,只好在心里向康斯薇露求助。 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康斯薇露嘱咐道。她又飘到了房间的最远处了。 这种天气下不仅要穿着长袖睡衣,还要盖着被子?伊莎贝拉痛苦不堪地想着,不情不愿地爬回了床上,把被子拉到了肩膀上,这才向门外喊了一句,“我准备好了!” 门外毫无回应。 你应该说,“请进。”康斯薇露的声音在她心里响起,带着一丝无奈。 “请进!”于是伊莎贝拉又喊道。 你说话的声音不能这么响亮,康斯薇露又说话了,这是很失礼的一种表现。 有什么别的说话技巧我应该注意的吗?伊莎贝拉一边与康斯薇露对话,一边看着一个穿着老式西装的矮个子男人走进了房间,他看上去很和蔼,让伊莎贝拉放下了一半的心。 偶尔使用一些法语词汇,康斯薇露说,这会让你显得更高贵。 呃,你瞧,当我说我不懂法语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我真的连一个法语词汇都不懂。伊莎贝拉委屈地申诉道,但我会说不怎么流利的中文,那算吗? 康斯薇露又沉默了,伊莎贝拉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拉了把椅子坐在自己床边看着自己的男人身上。 “康斯薇露小姐,我听您的女仆说,您喝下一杯茶以后就突然昏迷了。”威尔森先生温和地注视着她,说,“您现在感觉如何?有任何头痛,头晕,或者疼痛的症状吗?” 伊莎贝拉摇了摇头。威尔森医生从他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长长的如同单筒望远镜一般的东西,上面还连接着两个简陋的橡胶头,与现代听诊器的前半端有些相似。“那么,康斯薇露小姐,我将要听听您的心脏与肺部,确保您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威尔森医生将橡胶头戴在自己的耳朵上, “请您将身体转过去。” 伊莎贝拉照做了,威尔森医生的动作全程都非常轻柔,伊莎贝拉几乎感觉不到他做了什么,就听到威尔森医生说,“您可以转过身来了,康斯薇露小姐。” 我可以向他道谢吗?伊莎贝拉悄悄在心里问康斯薇露。 可以,康斯薇露说。刚听到这两个字,伊莎贝拉简直如蒙大赦一般,对威尔森医生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就像她过去看着詹妮弗医生时会露出的表情一样——“谢谢您,医生。”她说。 但是道谢应该由我的母亲来对医生说。康斯薇露说完了下半句话,伊莎贝拉僵住了。 但威尔森医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这是我的荣幸,康斯薇露小姐。”他仍旧温和地回答道,把自己的听诊器收了起来,“您看起来很健康,我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健康隐患,也许您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了才导致了昏迷。我会将这个好消息报告给您的母亲的,现在,您只需要好好卧床休息,就足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Consuelo· “所以,那就是你死去的过程吗?”威尔森医生刚走,立刻便掀开被子的伊莎贝拉与矗立在房间另一边的康斯薇露对视着。在这个世界上,她如今是唯一一个能看到康斯薇露并与她交谈的人,“你喝下了一杯茶,就这么死去了?” 康斯薇露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很难想象几个小时以前,她还端正地坐在露台上,毫无知觉地活着;几乎长到肩膀的手套覆盖着她端着茶杯的手臂,穿过纽约中央公园的风夹杂着马儿的嘶鸣与铺路工人的吆喝,在她的裙角萦绕不去,然而这一切已不再属于她。 “呃我不想失礼,但你是被谋杀了,还是——” “自杀。”康斯薇露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是的,我杀了我自己。” “但是——为什么?”伊莎贝拉嚷嚷了起来,“你母亲刚才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说的那一番话肯定与此有关,对不对?看在老天的份上,她似乎根本对你自杀了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我不明白,这种病态的母女关系难道在1895年是正常的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界定正常与异常之间的区别。”康斯薇露慢慢地飘了过来,立在伊莎贝拉的身边,她实在不习惯有人从房间的另一头对她大喊大叫,“只是,现在这些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已经死了,与她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伊莎贝拉以一个在康斯薇露看来极其不雅的姿势盘腿坐在床上,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她,“你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继续你的人生吗?” 康斯薇露摇了摇头,“我想离开,”她说,“一定有某个地方是我可以去的,不然,这个世界就太拥挤了些。”也许詹姆斯会在那儿等待着她,康斯薇露凄苦地想着。 “所以,这事跟一个叫詹姆斯的男人有关?”伊莎贝拉说,康斯薇露僵住了,她又忘了对方能听见自己的心声,“还是个女人?我没有要批判你的意思,实际上我觉得这样很棒,1895年的女同性恋因为不受社会与家庭的接纳而自杀什么的,我完全能够理解。只是——呃——我觉得这时候会把自己的女儿取名为詹姆斯的父母应该不太多——” “詹姆斯是男的。”康斯薇露实在忍受不住伊莎贝拉满嘴的胡言乱语,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噢,抱歉。”伊莎贝拉像一只迷路的小鹿一样讪讪地小声说了一句。 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所以,你想离开吗?”过了尴尬又古怪的几秒钟,伊莎贝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的意思是,就这样直接毫无计划地飘出门外?” “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只是唯一能被你看见的一道影子,除此之外我不能被触碰,不能被听见——这甚至比死去还要更加糟糕。” “或者这是上帝赐予你的第二次机会,”伊莎贝拉提高了声音,说道,“让你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就像他赐予了我第二次机会一样。当然啦,如果他把我丢到了另一个在2018年死去的女孩身上,我会更感激他——至少那个年代有网络和空调,我还能去看看自己的家人。抱歉,我跑题了,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网络和空调。”伊莎贝拉尴尬地笑了笑,而康斯薇露面无表情地听着对方又开始像一台哒哒哒无休止工作的打字机一样喋喋不休着听不懂的话语,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适应了,“我的意思是,你和我都是死去而又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我不觉得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很多人身上,要不然我们早就知道《冰与火之歌》的结局了——扯回来,我认为我们该珍惜这样的机会。毕竟,这个世界上一定有许多人希望能拥有从头再来的机会,甚至只要能够重新再看这个世界一眼都好。所以,我相信上帝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而已。” “你相信上帝?”康斯薇露问,她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一百多年以后,肯定有某种技术能证明神性的存在与否,从而决定人们的信仰走向,看来她想错了。然而,伊莎贝拉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想法。 “我相信有超越一切想象与科学的力量存在,在我妈的嘴里,那叫做佛祖,在我的朋友们的嘴里,那叫做上帝。无论是哪种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伊莎贝拉认真地回答道,“所以,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康斯薇露?也许是某种梦想,某个远大的人生目标?” “抱歉,我想我的答案会让你失望。”康斯薇露仔细思考了一会,这才回答道。她敏锐地发现伊莎贝拉似乎听不到自己的思索过程。 “就算是这样,但你仍然希望活下去,对吗?”伊莎贝拉急切地问道。 康斯薇露与伊莎贝拉对视着,她知道自己无法撒谎,她的一些情绪与思绪或许能躲过伊莎贝拉的感知,然而存在于她们之间的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仍然决定了她无法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的,她想活着。 当她得知詹姆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留下纸条声称自己无力偿还一夜之间欠下的高额赌债,便在一家小旅馆里用□□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以后,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她的人生像一张昨日的旧报纸,所有将会发生的一切都已被白纸黑字地印出,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她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她将会被母亲嫁给英国的某个贵族,生下一个继承人,然后在长得看不见另一端的丈夫模样的餐桌上度过自己接下来的无爱而孤寂的一生。 她人生的蜡烛熄灭在詹姆斯死去那一刻,但焦黑的烛芯里,仍藏有一丝温热的余烬,像夜色中的一滴雨,大雪地里的一抹绿。 是的,她想活着,她还想再一次乘坐着游艇再一次跨越大西洋,路过地中海数不清的堡垒与城市,注视着日落沉没在君士坦丁堡,还有春天的巴黎——噢,春天的巴黎是多么美丽!尽管这都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眇乎小哉的想法,没能得以阻止她喝下那杯甜腻的茶,但它依然存在,康斯薇露无法否认, “我也想活着。”伊莎贝拉激动地站了起来,试图去拉康斯薇露的双手,却尴尬地扑了个空,“尽管现在的我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还莫名其妙就失去了为自己挑选未来丈夫的权力,但我仍然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想看更多的景色,遇见更多的人,爱上一个值得爱的人——” “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人生里没有那些选择,”康斯薇露眼里因为伊莎贝拉的话而燃起的一丝火花迅速地湮灭了,“你听到我的母亲说的话了。她的话是真的,你可以在口头上勇敢地反抗她,但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女儿既定的命运是无法凭你的力气撼动的。事实是,你的确无法挑选你未来的丈夫——即使你有选择,也是一个非常有限的选择。你不能去你想去的地方,不能结识你的身份不该结识的人,你确定要继续活在这样一个无趣而又死板的人生里吗?”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陪着我的话。”伊莎贝拉说,她笑了,不是那种被康斯薇露的法国女家庭教师训练出来的优雅的笑容,也不是人们常常称赞美国女孩会有的那种充满活力的笑容,而是某种更加自然,更加天真,不加任何修饰的笑容,“我是说真的,没有你陪在我身边的话,我不出三天就一定会中暑而死的。我的天啊,谁能想得到纽约的八月竟然能有这么热?要不是我认识你,我一定会觉得任何在这种天气下穿着长袖睡衣的人都是疯子。” “正因为如此,我的家族从不在纽约度过夏天。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全家都会搬去纽波特的大理石别墅避暑。”康斯薇露避开了那个难办的问题,避重就轻地解释道。 “那为什么你们今年没去呢?” “因为我的母亲打算与我的父亲离婚,”康斯薇露轻声说,但这句话仍然如同针刺一般扎痛了她,原来疼痛即便只是一道珍珠灰影子也会感受到,“待在纽约能够直接地操纵许多事情。” “难怪当我询问她的婚姻的时候,她的反应那么大。”伊莎贝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换了一个在康斯薇露看来稍微雅观了一点的姿势斜靠在羽毛枕头上,“她自己既然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为什么还想要操纵你的婚姻呢?我还以为这种经历过类似失败的父母会对自己孩子的择偶选择有一个更加开放的态度呢。” “一个妻子起诉她的丈夫要求离婚在你看来并不奇怪?”康斯薇露反问道,她发觉伊莎贝拉听到这件事时的情绪冷静得可怕,鲜明对比于自己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与焦虑的心情。 “离婚在一百多年以后实在太普遍了,老实说,街道拐角处的莱斯顿太太养的狗把送来的报纸吃了这种事情都来得比离婚更让人惊奇。那么,我猜这在1895年还是一件十分罕见的事情?” “至少,这在纽约的上流社会中非常罕见。”康斯薇露垂下了眼睛,她知道伊莎贝拉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叹息,“我的母亲冒着巨大的风险,纽约上流社会的每一扇门都会狠狠地在她面前关上,她会被彻底排除在整个社交圈之外,假设她成功了的话。我的婚姻是她的筹码,伊莎贝拉,她唯一能在离婚中取胜的王牌。” “所以,她打算把你嫁给纽约的某个上流社会的继承人——就像《绯闻女孩》里的恰克一样?抱歉,我又忘了你没看过这部电视剧,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会把剧情一集一集地讲给你听。” 康斯薇露直接略过那些自己听不懂的部分。 “她打算把我嫁给英国的某个贵族,最差也是一个侯爵。只要她能与他们当中的一个攀上亲家,纽约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就会再一次张开怀抱接纳她——哪怕她是一个离过婚的人。” “所以你——呃——就是因为这个——”伊莎贝拉挠了挠头,“那詹姆斯——” “詹姆斯,”康斯薇露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嗓音的颤抖,打心眼里感谢上帝没有选择给珍珠灰影子这样的存在哭泣的能力,“詹姆斯是我的一生挚爱。” “那他”伊莎贝拉伸长了脖子看着她,眼里写满了不敢表露出来的好奇。 “他死了。” “噢,我很抱歉听到你这么说。” “我的母亲设局逼死了他,因为她发现我打算与詹姆斯私奔。” “噢呃我也很抱歉听到你这么说。”康斯薇露听到伊莎贝拉默默在心里想她对艾娃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当我自杀的时候,我抓着詹姆斯唯一留给我的一样东西,镶嵌有他的画像的项链。我的母亲一定将它拿走了,”康斯薇露感到那条项链或许是她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不舍与遗憾,“这也是为什么她” “她突然对我大发雷霆的原因。”伊莎贝拉说,“别担心,康斯薇露,我会帮你把那个项链拿回来的。” 她的眼神之坚定,是康斯薇露18年来从未在自己身上看到过的。这一刻,康斯薇露再一次在心里确认了一个事实:从此以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人生不再属于她了,而是属于伊莎贝拉·杨。然而,康斯薇露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几分庆幸继续她的人生的是伊莎贝拉,而不是未来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 “康斯薇露小姐,您睡了吗?”安娜的声音在三下突兀的敲门声后响起,“范德比尔特太太打发我来看看您的情况。” 康斯薇露还没来得及提醒伊莎贝拉,对方就已经以敏捷无比的姿势滑进了被窝,装出了一副熟睡的样子。动作之娴熟,不禁让康斯薇露怀疑伊莎贝拉的前世是否常常干这样的事情。几秒钟后,没听到回应的安娜端着一盏油灯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确认伊莎贝拉的确是在床上躺着以后才悄悄退下。等安娜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以后,康斯薇露滑向前去,倾下身打量着伊莎贝拉,发现她鼻息平稳,神情安详,也听不到对方的任何心声,似乎真的已经睡着了。 也许我会留下来。 康斯薇露默默地想着。 “我听到了。”被窝下突然睁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盯着康斯薇露,“我听到了。” 康斯薇露轻笑了一声,没有回应她。 那是自从她死去开始,康斯薇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Isabella· 如果伊莎贝拉有机会能留下一本自传谈谈自己在19世纪的经历,她一定会在扉页用加大加粗的字体奉劝所有看到自传的读者:永远不要相信以穿越到过去为题材的电视剧或者电影里呈现出的美好故事,现实是如果任何人能够躺在空调房里拿着ipad愉快地看flix1,这就是自从人类能在地球上直立行走以来所能享受到的最美好的生活了。 这是伊莎贝拉在1895年醒来的第三天,仍然会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枕头底下寻找手机时,内心的肺腑之言。 “你醒了。”漂浮在另外半边床上,勉强能被称为“坐”在床上的康斯薇露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说道,“我不得不说,你的睡相非常差。” 经过三天的相处,伊莎贝拉已经开始习惯康斯薇露看似冷淡的态度了,她知道那是因为作为某种灵魂般的存在的康斯薇露已经失去了大半她曾活着时的感情与情绪,就算此时康斯薇露想要热情地与伊莎贝拉打声招呼,她多半也做不到。 “我又踢不着你。”伊莎贝拉嘟囔着,站了起来,向浴室走去。哪怕这是第三天的早晨,伊莎贝拉仍然在拉开浴室的木门时万分庆幸这个时代的美国已经有了抽水马桶与浴缸,尽管舒适度差强人意,但她已经开始学会不对这个一百多年前的世界多做挑剔,“顶多只会把我未来的丈夫踹下床而已。” “准确来说,你未来的丈夫很幸运地不会有此暴力的遭遇,”康斯薇露说,跟着伊莎贝拉飘进了浴室,“丈夫睡在更衣室是但凡有头有脸的夫妇都默认的行为。” 伊莎贝拉扭开了浴缸的水龙头,接着脱去了蕾丝睡裙,趁着浴缸还没有盈满,她凑到巨大的落地镜前,搔首弄姿地欣赏起了康斯薇露姣好的身材,这几乎是她每次洗澡前必做的事情,而这具身体的灵魂对眼前这一幕则显得有些无奈。 “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身材和脸蛋,”伊莎贝拉惋惜地看着康斯薇露,“我一定会离家出走,去好莱坞当一个电影明星,就像玛丽莲·梦露,或者伊丽莎白·泰勒那样。”看见对方脸上迷惑不解的神情,伊莎贝拉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电影,甚至可能连默片都没有2的时代。老实说,伊莎贝拉的历史学得很差,她对美国,欧洲,乃至于中国在19世纪末时发生了哪些重大的历史事件一无所知,更不要说她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物究竟是在哪个年代发明的。她的心脏使得她无法连贯地在学校上课,导致她仅有不多的历史知识都只是一些跳脱的碎片。当康斯薇露笃定地以为她一定对接下来世界将会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向她询问了一些诸如亚历山大二世的遇刺及法国与俄罗斯令人不安的结盟是否在未来挑起了战争,以及英国与奥斯曼帝国关于埃及土地的所有权争议结果等问题的时候,伊莎贝拉的无知令对方失望透顶,这也是伊莎贝拉发现她对欧洲历史的了解甚至远远比不上康斯薇露的时刻,能让她感到更加相形见绌的时刻就只能是她发现康斯薇露竟然还考进了哈佛大学的时候了。 “你非常需要改进你的说话方式,”康斯薇露说,“首先,你的用词得像一个范德比尔特家出身的姑娘,而不是一个从乡下来的放牛女;其次,你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大谈特谈这些未来世界的用语,人们只会以为你疯了。相信我,你宁愿嫁给一个秃头个矮有麻风病的粗鄙男人,也不会愿意被关进疯人院的。” “好吧,好吧,”伊莎贝拉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小心翼翼地踩进浴缸,这个时代没有画着黄色小鸭子的防滑地垫,她可不想一不留神就摔断了自己的脖子,“我已经开始熟悉19世纪的美国人别扭的英语了。看来,与其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你们更喜欢把原本放在句尾的部分放在句子的最前端;与其说‘快乐,欢乐,愉快’所有这些能够指代幸福心情的词,你们更喜欢用一个会在一百年后用来指代同性恋人群的词3,更不用说那些拗口得根本没有人再使用的词汇。天啊,听你们说话,简直比听南方人说英语更加难以理解。” “彼此彼此,”康斯薇露说,伊莎贝拉感受到了她内心对自己的挖苦的不屑一顾,“你最好快一点,伊莎贝拉。你太爱睡懒觉了,再过几分钟,安娜就要端着你的早餐上来了。” “噢,天啊”伊莎贝拉想起了这几天早上安娜送来的黏糊糊的燕麦粥,不由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范德比尔特家的厨子来自于法国,自然是手艺精湛的,然而给“卧病在床”的小姐准备的食物就清淡而粗糙得让人几乎难以下咽。伊莎贝拉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怀念她母亲的厨艺,怀恋那曾经被自己嫌弃的小米粥,包子,馒头,豆浆,亦或者是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她曾经觉得那些食物过于腻味,宁愿喝一碗冰冷的牛奶加水果麦圈;如今,她知道她再也品尝不到那些熟悉的味道了,这想法让她有点伤感。 “至少现在你还不用早早起来,穿上束胸内衣以后再下去餐厅用餐。”康斯薇露说,尽管微乎其微,急匆匆地从浴缸里爬出来,正把蕾丝睡衣往身上套的伊莎贝拉还是察觉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从康斯薇露内心散发出来,仿佛是一种自己的悲惨人生终于能有另外一个人来切身体会一般既同情又幸灾乐祸的感情。 “我会努力期待那一天的到来的。”伊莎贝拉说,躺回了床上。她刚拉好被子,就听见门上传来了三下敲门声。 “请进,安娜。”伊莎贝拉喊道,经过康斯薇露的指导以后,她已经能比较好地拿捏住这个时代富家小姐该有的轻重适宜的嗓音,也渐渐开始熟悉如何与仆人应答。幸好这时候美国的黑奴已经被解放了,伊莎贝拉跟着康斯薇露学习的时候如是想,不然她一定会成为那个改变历史,第一个煽动黑人起来反抗自己的命运,并且毫无怨言地将自己的全副身家都奉献出来的斗士。 门打开了,端着托盘走进来的并不是安娜,而是一个个子高大,温文儒雅的男人。马上就吸引住伊莎贝拉的是对方一双富有洞察力的敏锐双眼,长在一张鹅蛋形的秀气面颊上,让眼前这个温和地微笑着的男人多了一分不谙世事的孩子气般的神情,这样奇异而又意外地英俊的结合伊莎贝拉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那就是康斯薇露。这人毫无疑问是康斯薇露曾经提到过的父亲,威廉·范德比尔特。 “早上好,我美丽的女儿。”威廉微笑着注视着康斯薇露,将盛满食物的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圆桌上,里面有切成片的黄桃,一串葡萄,一杯橙汁,一个煮熟的鸡蛋,以及几片雪白的吐司,旁边还放着一块印着范德比尔特字样的黄油与满满一罐子的蓝莓果酱,“我挑了一些你爱吃的食物,希望你有个好胃口。” 伊莎贝拉忍住了立刻伸手去拿那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面包的冲动,因为康斯薇露正告诫她不要这么做。 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也不能失礼,哪怕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语气和蔼。康斯薇露说。 我的爸爸是个典型的不苟言笑沉默寡言还有点严格的中国式父亲,看起来总是一副凛然不可被自己的孩子侵犯的样子,可我还经常在他面前放屁呢。伊莎贝拉不满地说,但仍然挺直了脊背,按照康斯薇露在镜子前纠正的那样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恬淡笑容。你的父亲去哪了?她又问康斯薇露,他似乎对他已经“卧病在床”几天的女儿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的父亲这段时间一直在加勒比海度假,康斯薇露告诉伊莎贝拉,除了驾驶着他心爱的游艇与美丽的女人出海游玩,他几乎什么别的事都不关心。 包括你?伊莎贝拉问。 是的。康斯薇露说,他会尽一个父亲的职责,但他对我和两个弟弟的爱也许还比不上他对自己的赛马生下的小马驹的爱来得多。 伊莎贝拉登时对威廉怒目而视。 “亲爱的,我有些消息要告诉你。”威廉双手合在一起,在伊莎贝拉的床边坐下了,他脸上有一种医生马上就要像自己的病人宣布死期的那种庄重而悲哀的神色,对伊莎贝拉向他射来的愤怒目光视而不见,“你瞧,我的甜心,我知道我曾向你保证会让你完成在哈佛的学业,但是,以现在的情形来看,那是一个过于不切实际的诺言,遵守它对你的未来百害而无一利。我和你的母亲都同意,是时候让你出嫁了——” “但我才18岁!”伊莎贝拉脱口而出,把康斯薇露之前对她言行的嘱咐抛到了脑后,奇怪的是,康斯薇露也没有在心里出声提醒她,“我本就应该在学校上学。” “是的,宝贝,你说得对。”威廉说,他的语气是安抚的,然而他眼里的神色却开始积累某种不动声色的漠意,“然而,我的孩子,你必须看到的一个事实是,像你这样年纪和地位的女孩几乎没有哪个被她们的父母送去大学里念书,我甚至敢打赌一个都没有。她们都在大西洋的另一端,穿着专门在巴黎手工订做的晚礼服,花枝招展地参加一场场繁华迷人的舞会,你难道不想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吗,我的女儿?你会大放异彩的。” “不,父亲,”伊莎贝拉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更希望能回到哈佛上学。” 他不会让我们回去的,康斯薇露说。这是她第一次用“我们”来提及她与伊莎贝拉。 “我知道你想,孩子。”威廉仍然是那一副安抚而耐心的语气,然而他的眼神就像冬天突然踩破覆盖着一层冰面的水坑那样刺骨地穿透了伊莎贝拉,“但当我同意你参加哈佛的考试的时候,与其说是让你能够接受更多的教育,不如说我只是不想你的母亲将你逼迫得太狠,将你与她分开一段时间。免得她急匆匆地就想把你嫁给巴腾堡王子,或者是那个兰斯顿侯爵。我没料到你竟然能通过哈佛的考试——当然,我为此无比骄傲——不过,是时候我们都该一致同意让这个游戏结束了。毕竟你我都清楚放纵一个女孩去上大学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伊莎贝拉问,康斯薇露在她身边微微发着抖,她悄悄地将手伸了过去,覆盖在康斯薇露没有实体的手指上,然后轻轻握紧,“詹姆斯的死亡里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是吗,父亲?” 伊莎贝拉同时说出了康斯薇露在她心里默念的话。 “意思是,我和你的母亲已经决定了,你不会回到哈佛,你将在9月启程前往英国。当然,社交季已经结束了。但佩吉特夫人认为这样更好,意味着你能够参加打猎季节期间举行的私人聚会,以一种更加隐蔽而亲密的方式认识你未来的丈夫。” 威廉脸上仍然是他刚进门时的温和笑容,他避开了那个问题,但他眼里有某种警告的意味,仿佛詹姆斯只是某个不值一提的廉价品,甚至都不应出现在这段谈话之中。 “你会很喜欢你未来的丈夫的。”他轻声说道。 “那那是谁?”多亏了康斯薇露的及时制止,伊莎贝拉才没有说出“那见鬼的又是谁?” “阿尔伯特·斯宾塞一丘吉尔,第九代马尔堡公爵。”威廉带着某种奇异的心满意足说出了这句话,好似这场婚事并不是他与妻子的一颗在离婚中博弈的棋子,而是某种他为女儿精心准备的大礼一般,“享受你的早餐吧,我最亲爱的女儿。” 威廉离开了,但空气里还仿佛残留着他冰冷视线的寒气。伊莎贝拉听不到康斯薇露的想法。经过测试,她们发现只有字句明晰而且确实地向着对方发出的想法才能被完整而清楚的接受,其他的想法最多只能被听到只言片语,亦或者只是感觉到某种情绪,这至少为她们保留了某种程度的隐私。康斯薇露此刻是在为詹姆斯难过吗?还是说她是也在猜测她的想法呢?伊莎贝拉心想,她或许觉得自己会狠狠地将托盘扫到地上,又或者把自己的脸闷在枕头里大喊—— 你可以这么做,康斯薇露突然开口了,你有一切权力这么去做。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然而伊莎贝拉听到了。 我很抱歉你要接手这样的人生。 “你疯了吗?”伊莎贝拉深吸了几口气,伸手将圆桌上的托盘拿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葡萄,“这些食物看起来多好吃啊。自从来到这里开始,我就没吃过这么像样的食物,几乎让我以为你所形容的范德比尔特家堪比现代比尔·盖茨的财富只是个幌子而已。” “伊莎贝拉——” “别担心,我们会没事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死去更加可怕的事情了,可我们还是存活了下来。”伊莎贝拉向她露出了一个牙齿上带着葡萄皮的笑容,“我们可以试图偷走一点钱然后逃跑;如果不能逃跑,那我们就适应;如果我们不能适应,那我们就忍耐;如果我们不能忍耐,那我们就吃很多巧克力。我们总能找到方法在1895的世界活下去的。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拥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呢?我们该享受这一段人生才是。康斯薇露,不要绝望。我们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强大,因为哪怕我是独自一人,我也不孤单。” “你怎么能这么乐观。”康斯薇露压低了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的父母才把你未来的婚姻当做离婚时的筹码交易了出去,而且,你的确明白离婚在那样的家庭里是一件绝没有可能的事情——” “首先,就像你说的,那是你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他们再残忍冷酷的行为都无法伤害到我。”伊莎贝拉嘴里含着一大块抹了一层厚厚的果酱的面包,含糊不清地说道,“其次,谁知道呢,也许这个马尔堡公爵很帅。” “或许同时也是一个冷漠无情,卑鄙而不择手段,永远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感情的英国贵族男人。”康斯薇露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伊莎贝拉耸了耸肩,说,把几个葡萄当成抛接杂耍在玩,“但老实说,要是他像丹·史蒂文斯4一样帅气,我会无条件地嫁给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Anna· 我叫安娜·沃特。 我来自马塞诸塞州一个家道中落的中产阶级家庭。 我的家乡很冷,非常冷,冬天的大雪甚至可以活活将一个人埋进去。当我五岁的时候,住在小镇另一头的史蒂夫就被埋在了大雪之中,直到开春的时候才被人找到,据说当他的脸从肮脏的雪水中显露出来的时候,上面还带着奇异的微笑。他大半夜醉醺醺地从酒吧回家的时候昏倒在了路边,大家都以为他失踪了,逃离了体弱多病的妻子与不满5岁的女儿,跑到纽约去重新谋生去了,谁也没想着要在堆到大腿那么高的雪堆里四处戳一戳。也不能怪我们,那时候所有人都梦想着去纽约,去费城,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实现自己的美国梦。总有人小声诉说着衣锦还乡的传说,引诱着年轻的,不谙世事的男男女女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愿想背井离乡,而我就是其中一员。 如果我没有离开,我此时恐怕早已结婚,或许正怀着我的第三个孩子。我亮金色的髦发会褪成黯淡的枯黄色,眼神空洞,奶|子下垂,变成小镇上千千万万个臃肿疲惫的女人中的一员,思考着什么时候我的丈夫才认为我们生够了孩子,不会在大半夜粗暴地摇醒我,满足他无穷无尽的欲望。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于是我在16岁离开了我的家乡,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后来,我成为了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小姐的贴身女仆。 尽管这么说,我并不是一个恰当的“小姐的女仆”,因为康斯薇露小姐还未出嫁。因此除了照顾小姐的衣食起居,我也要分担一些范德比尔特家宅中的琐事,譬如为起居室除尘,替夫人与小姐跑腿,等等。尽管如此,当我顶着纽约的烈日,汗流浃背地坐在马车上去替小姐取刚刚从巴黎运来的香水时,我的身份仍然比那些匆匆从街道上走过的秘书与打字员高贵,更不要说那些乡下姑娘——至少我是这么坚信的。她们不过是一些愚蠢温顺的,上了两年速记课程就跑去纽约某个又臭又旧的大楼里应聘一个星期两美金的工作的无知女孩,为了涨可怜的25美分工资也许还不得不对老板曲意逢迎,卑躬屈膝。然而,不是谁都能成为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女仆的。 我会说法语,尽管不太流利,那是从我来自路易斯安娜州的奶奶那儿学会的。虽然小姐已经有了两个保姆,一个来自法国,另一个则是会说德语的德裔美国人,艾娃·范德比尔特太太仍然坚持要求请来照顾小姐的女仆必须也会说法语,这是他们招聘的最低条件。“不然你要如何明白我的女儿的指令呢?”我还记得她趾高气扬的视线从一排前来应聘的年轻姑娘的脸上扫过时说的话,“在这个家里我们从不说英语。” 我出身清白,品味高雅,谈吐良好,这是我的家庭带给我的最宝贵的事物。我在职业学校学习了四年如何挑选服饰,如何搭配首饰,如何辨别香水,如何缝补衣服,如何清洗马具,如何清洁靴子,所有一个小姐的贴身女仆应该知晓的一切。当我毕业的时候,我手握四封推荐信,它们无一不证明了我出色的学习能力和勤快麻利的工作。可当我走进范德比尔特位于纽约家宅偌大的会客厅时,我仍然不是那儿最优秀的女孩。但是范德比尔特太太想找一个纯粹的美国女孩,于是我就成了她的最佳人选。那时候,一个来自法国年轻而又轻浮的女仆远比不上一个来自法国的保姆来得体面;英国的女孩不会选择到美国来工作;而来自爱尔兰和非洲的佣人已经不再是上流阶级的主要选择,前者既放荡又懒惰,还会偷酒窖里上好的葡萄酒;后者则被视为低贱和肮脏的人种,甚至不该跨过范德比尔特这种家庭后门的门槛。这是真的,如果有商店派遣黑人来给我们送货,范德比尔特太太从不让他们走进后门,更不用说像其他白人工人那样把货物直接搬到厨房,每逢这时候就只能去马厩找马夫汤姆来帮我们,因为男佣永远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汤姆每天在马厩里靠着草堆睡大觉。然而每次叫醒他的时候,他总是非常不乐意,嘟囔着范德比尔特太太应该给他更高的工资。 但我从不这么想。 我认为范德比尔特家十分的慷慨——一个月40美金的工资,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工作?仅仅靠我的薪水的一半,我都能养活在家乡的父母与我八个年轻的弟弟妹妹——更何况,我热爱这份工作。不同于范德比尔特家的管家,女管家,普通女仆,男佣人,跑杂,我与小姐的保姆都有资格跟着小姐到处旅行,见见世面。去年,当范德比尔特太太带着康斯薇露小姐去欧洲游历的时候,我甚至有幸远远地看了一眼巴腾堡王子英俊高贵的侧脸,那时他正要登上马车,而我与一群兴奋过头的法国女仆挤在花丛后偷看,只为了一睹弗朗西斯·约瑟夫王子的风采。有哪份任何其他的工作能够带给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孩如此的殊荣? “你想过结婚吗,安娜?”康斯薇露小姐有一次问我。 “没有,小姐。”我回答得恭顺又得体,“我希望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小姐您。”这是我的真心话。 “然而,你对此是拥有选择的,不是吗?”康斯薇露小姐急切地追问道,“如果你不想结婚,你可以用你的职业作为你的借口;如果你想结婚,只要递上你的辞呈,你便能回家安心做一个主妇。我说的对吗?” “是的,小姐。” “想想看,几千万倍胜于你的财产都握在我的手中,然而无论多少钱我也买不来这样的选择。”康斯薇露小姐不着痕迹地用手帕擦去眼角的泪水,低着头,她的声音柔和而模糊,像初春掠过干枯树林的风,“对不起,安娜,我又犯傻了。请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可以带你离开,小姐。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这样你就能拥有选择了。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那是不对的,像那样的一句话也许会让我丢掉我的工作。 然而,如今我的确觉得我即将要失去这份工作了。 因为,康斯薇露小姐正在计划着自杀。我知道这一点,而我无法阻止。 我知道康斯薇露小姐的爱人,詹姆斯·拉瑟福德先生自杀的事情。事实上,我正是那个谎称康斯薇露小姐要见他,从而把詹姆斯·拉瑟福德引诱到一间俱乐部里的人。我知道范德比尔特夫人的计划,她聘请了几个声名狼藉的赌徒,他们会将拉瑟福德先生诱骗到牌桌上,再通过出千让他在一夜之间欠下毫无偿还可能的债务。也许范德比尔特太太只是想用偿还赌债来作为交换条件,让拉瑟福德先生离开康斯薇露小姐,又或者她算准了以拉瑟福德先生清高又骄傲的性格,他断然不会忍受这样屈辱的条件,会干净利落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死得像个绅士。我无从得知,我只是一个命令执行者。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康斯薇露小姐从得知拉瑟福德先生的死讯的那一刻开始,就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了解康斯薇露小姐,甚至也许比范德比尔特太太更加了解。女仆永远知道得比主人更多,不管是楼上还是楼下的秘密。因为他们并不对我们设防,我们应该是隐形的,无声的,无思想的,无头脑的,无处不在的,我们应当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言而不说。数不清多少次我走进康斯薇露小姐的卧房,她的日记就摊开放在桌上,我插花时能把上面的每一句话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文法优美的字句,她早熟内敛的想法,她敏感多愁的心事。有许多个下午我得以安静地站在她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她微小的动作,她难以察觉的表情,她说话的语气,她沉静复杂的眼神。这些日日夜夜积累起了我对康斯薇露小姐的印象——她像一株娇贵兰花,既悲观又善良,既温柔又羞涩,然而稍一不注意便会枯死,萎缩。 所以我买回了老鼠药,所以我任由她喝下了那杯茶。 我和另一个女仆将她抬回了房间,可怜的苏茜,我告诉她康斯薇露小姐不过是昏迷了过去,她竟然真的相信了,还跑到街上去找威尔森医生。愚蠢的丫头。 坐在康斯薇露小姐床边的范德比尔特太太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真情实意地流露自己的情绪。“这个傻丫头,”她握着康斯薇露小姐的手,一直不停地念叨着,“这个傻丫头。” “康斯薇露小姐需要休息,范德比尔特太太。”我低声劝说道,事实上是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小姐正在死去,再过一会,她的四肢就会开始变得冰冷,而范德比尔特太太或许也会发现康斯薇露小姐的胸膛就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一般静止无声。史蒂夫留下的可怜的孤儿寡母在他的尸体被找到以后不久就都吞下了老鼠药自杀,我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她们看上去就如同沉沉睡去了一般平静而安详。而我的康斯薇露小姐也将会拥有那份安详与宁静,谁也不能再夺走她的选择。 是的,我确保了这一点。 所以,无论现在在楼上康斯薇露小姐房间里待着的那个人是谁,她都不是我的康斯薇露小姐。 她绝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Isabella· 伊莎贝拉不喜欢佩吉夫人(t)。 这是她见到那名传说中拥有着通往英国上流社会的护照的绿眼睛夫人时的第一感受。 这是一栋位于贝尔格雷夫广场35号的白色豪宅,范德比尔特一家于下午茶时分到来,佩吉夫人独自在她的小会客厅里接见了伊莎贝拉,艾娃,以及威廉。之所以用接见这个词,是因为伊莎贝拉总有一种对方仿佛觉得招待范德比尔特家——既然她是伦敦上流社会中的常客——未免有些屈尊纡贵了的感觉。当她的客人们走进来这间似乎正在举办茶几展览会的会客厅时,佩吉夫人没有任何的表示,她只是嘱咐了将客人带进来的男仆可以离开了,接着站起来伸出手让威廉握了一握,便又坐了回去。她正如康斯薇露所形容的那样,是贝基·夏普1的人间化身。她那张小巧而精致的面庞被些许从帽子下刻意挑出来的浅棕色卷发包围着。或许是因为她是美国人,又不具备贵族头衔,她的行为并不拘束,而是闲适地依靠在沙发上,丰满的胸脯从缀着蕾丝与珍珠的领口颤颤巍巍地冒出,颀长而雪白的脖颈点缀着一串传统切割的绿宝石项链,上面镶嵌着的碎钻被枝形吊灯照映得烨烨生辉。 “我发现,您的宅邸仍然没有安装电灯。”艾娃说,客套着,“现在美国稍稍有点闲钱的家庭都迫不及待地装起了电灯,这是现在的新流行呐。” “亲爱的亚瑟不喜欢电灯,因此我们一直没有安装。亚瑟是个老派的人,许多英国人都这样。”佩吉夫人说,笑了笑,是那种大家小姐被训练出的带有完美弧度的微笑;她的眼神并没有因此温暖起来,仍然用她那带了点奚落的冷硬目光注视着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第一时间就向康斯薇露抱怨了起来。 她那双仿佛玻璃珠一般的眼睛就像x光一样检视着我,就好像我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缺陷,而她在考虑这缺陷会让我的市场价格折损多少似的。她不满地在内心向康斯薇露喊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康斯薇露说,她的视线也带给我某种尖锐的不适感。然而,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英国,就决不能让任何人注意到你有一丝一毫的异常,微笑。 你说的好像穿着这紧身束胸我还能笑得出来一样。伊莎贝拉说,只是因为我在心里跟你对话不需要换气,你也不能忽略我现在还能呼吸到微薄的空气简直就是奇迹这个事实。 自从你第一次穿上紧身束胸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康斯薇露说,我以为你多少能对此有所习惯。至少如今安娜帮你穿上束胸时你不会在内心鬼哭狼嚎来折磨我了。 当你在罗马的时候,做罗马人做的事情2,不是吗?伊莎贝拉无奈地说。 自从威廉那天单方面向伊莎贝拉宣告她将在9月前往英国以后,艾娃就变相软禁了伊莎贝拉,不允许任何康斯薇露昔日的好友前来拜访她,时候一到便直接将伊莎贝拉带上了范德比尔特家的游艇,艾娃号——这艘巨大的游艇曾带着康斯薇露在1894年环游了印度,埃及,地中海,希腊,法国,与英国,如今又要将伊莎贝拉带往未知的远方。 利用这段时间,康斯薇露就一直在——用伊莎贝拉的话来说,临时抱佛脚地——教导伊莎贝拉许多活在这个年代需要掌握的知识,包括基本的社交礼仪,举止,谈吐,仪态,欧洲历史与文化,艺术鉴赏,还有简单的法语与德语对话。这些一个出身高贵的小姐要花十几年学习的事物是不可能在短短的二十几天内学完的,康斯薇露教给伊莎贝拉都只是一些浅显的皮毛,只能确保她在日常交往中不会露出马脚。康斯薇露甚至想要教导伊莎贝拉社交舞蹈,直到她们发现让伊莎贝拉搂着一个毫无实体的鬼魂练习跳舞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比如说,康斯薇露根本感觉不到伊莎贝拉是不是已经把她的脚趾——假设她有的话——踩成了一张纸片。 但不管这么样,事实证明康斯薇露这二十多天的努力是有回报的。至少当她们走上范德比尔特家的豪华游艇艾娃号,伊莎贝拉微笑着向码头上闻讯而来的记者微微挥手时,她看起来也颇有几分美国富家千金小姐的架势,那张随即在第二天登上了纽约报纸第三版的照片也证实了这一点;如今坐在佩吉夫人的会客厅里,努力挺直脊背的伊莎贝拉至少也比一个多月以前驼背耸肩,毫无坐相的样子好多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得不说,你们很幸运,”简短而冷漠的寒暄过后,佩吉夫人直接切入了主题,“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马尔堡公爵正在为他自己寻找一位适合的妻子人选这件事,毕竟整个伦敦社交季他都待在布伦海姆宫里,拒绝了所有的邀请” 伊莎贝拉很想问为什么,然而康斯薇露已经告诫过她这不是一个她能够插话的场合,她只得默默地注视着艾娃与佩吉夫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仿佛她们对马尔堡公爵为何在社交季闭门不出的理由心知肚明一般。似乎是确认完艾娃了解到的信息就跟自己想象的一致以后,佩吉夫人不紧不慢地接下往下说,“公爵阁下已经同意了参加我不日举办的晚宴,你知道,既然公爵阁下又开始出来走动,我的邀请对他来说是不可能拒绝的” 所以这个佩吉夫人究竟有什么来头?伊莎贝拉询问康斯薇露,我还是没太能弄清楚英国的贵族制度。她的丈夫是个英国上尉,某个侯爵的孙子,尽管这在我看来有些单薄,似乎已经足够让她趾高气扬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与这个女孩的教母,兰道夫·丘吉尔夫人,之间的良好关系” 我知道的也不多,我上次前来英国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佩吉夫人为我安排了兰斯顿侯爵——他的确很有潜力,长得也不错,在英国的外交界有着光明的仕途,是当年伦敦社交季上最抢手的单身汉之一——从中可见她的确有不小的影响力。据安娜说,佩吉夫人似乎与威尔士王子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这才在上流社会中为她留了下来。康斯薇露回答,她也与伊莎贝拉坐在同一张墨绿色天鹅绒的长椅上,以一种伊莎贝拉正在极力模仿的更自然优雅的姿态,尽管后者认为那是因为康斯薇露的灵魂没有穿着紧身束胸的原因。 “如果我要再次将这个女孩带入伦敦社交界,”佩吉夫人仍然在继续说,尽管伊莎贝拉已经对话题进行到哪儿感到迷茫了,“她至少要具备一定的竞争力。服饰,比方说。伦敦比她漂亮的女孩实在是太多了。”她带有一点不屑地加上了最后一句。 太多了?伊莎贝拉差点想要向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竖起一根中指。在她眼里,康斯薇露的长相哪怕与安妮·海瑟薇——伊莎贝拉自认为这两人的长相有几分相似——比较起来也毫不逊色,更不要说她身上那高雅清丽的气质,远比眼前这佩吉夫人更加凹凸有致的身材—— 谢谢。康斯薇露忍俊不禁,轻轻笑了起来。尽管我不知道安妮··海瑟薇是谁,不过还是谢谢你。然而,伊莎贝拉,我认为你的想法该有所改变了,这是你的模样与你的身材了,记得吗? 不客气。伊莎贝拉在心里说,她还没完全适应自己已经是这具美好肉体的主人这个事实,她还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一个容貌不起眼的华裔女孩,只是在为自己的漂亮朋友出头而已。 “一切听您的。”威廉说,表现得就像一个对女儿的婚事无比关心的尽职父亲。然而一想起来他支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某个英国的公爵不过是因为这样不仅能给自己将来的生意拓展带来说不尽的好处,还能换取艾娃同意不带走更多的财产而已,就让伊莎贝拉感到无比的恶心。 “我已经替康斯薇露在巴黎订购了全新的服饰,公爵阁下一定会被她所吸引的。”艾娃带着一点讨好意味说道。然而这又是一件令伊莎贝拉无比愤怒的事情。她没有选择的丈夫的权力,倒也罢了,可事实是她就连选择自己想要什么样的衣服的权力都没有。在过去的二十多天里她充分体会到了艾娃是个控制欲有多么强烈的母亲。她以前还嫌弃过她的母亲陈晚晴对她的管教相比起其他美国家长有些过多,没有给予她和其他美国孩子一样的自由,如今想起来,她的母亲与康斯薇露的母亲之间的区别好比一个打瞌睡放牛的牛倌和一个刻薄的监狱长一般。 “很好,”佩吉夫人点了点头,“我们可不希望再有像兰斯顿侯爵那样的事件发生了,不是吗?” “当然,佩吉夫人。”威廉微笑着回答,“这一次我可不会再纵容我的女儿了。” “我理应期望。”佩吉夫人说,站了起来,摇了摇她面前桌子上的铃——以她的屋子大小来说,这已足以召唤来一个男仆。“能请你送范德比尔特先生,范德比尔特太太,以及范德比尔特小姐离开吗?”她问道。 伊莎贝拉刚刚登上马车,专程从法国带来的车夫还没来得及在马儿身上甩下一鞭子,艾娃就已经迫不及待开口了,“竟然都没有问我们是否要留下来喝杯茶,更不要说晚饭!”她尖利的嗓音在马车里回荡,威廉紧紧皱起了眉头,“她好大的胆子!怕是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要不是她和威尔士王子那点令人不齿的关系,哪家来自伦敦上流社会的大门会向她敞开?” “注意你的口吻,女人。”威廉阴沉地说。 “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威利。如果不是因为你执意将康斯薇露送回美国去上学,她现在早就是兰斯顿伯爵夫人(d一ne)了,或者更好,巴腾堡王妃!( battenberg)”艾娃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原本也坐在伊莎贝拉身边的康斯薇露干脆地飘到了马车外面——她和伊莎贝拉测试过,她最远能够离开伊莎贝拉十米以上的距离,再远就会有一种仿佛要被撕裂一般的奇异感觉——伊莎贝拉渴望的眼神追随着她,尽管此时她更渴望能来一副降噪耳机,这样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许多个与此时相似的问题。 “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马尔堡公爵。”威廉的声音像是从他的牙齿里挤出来的一般,显然在强忍着怒气,“康斯薇露显然成不了马尔堡公爵夫人,如果她就那样被你匆匆忙忙嫁了出去,不是吗?” 一时语塞,艾娃又把火力转向了伊莎贝拉,“我希望你明白,康斯薇露,任何差错都不能发生在佩吉夫人的晚宴上,一切都必须完美无比,你至少要给公爵阁下留下一个好印象。” “是的,母亲。”伊莎贝拉无奈地回答道。自从她还在纽约的时候,伊莎贝拉就已经无孔不入地寻找着任何逃走的机会,然而就算被她找到了一两个机会,也会被突然出现的安娜或艾娃打断,看来,这个马尔堡公爵是非见不可了。 “这几天,你不许吃任何食物,”艾娃的怒气并没有因为伊莎贝拉的温顺而被抚平,“我可不能带着一个腰围超过17英寸的女孩去见马尔堡公爵。” “是的,母亲。”伊莎贝拉机械性地回答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准确来说,是摸了摸坚硬的胸衣,她的肚子早已被挤压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反正就她两辈子听过的流言来看,伊莎贝拉安慰着自己,英国的食物可一点也不好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Consuelo· 康斯薇露站在佩吉夫人的客厅里。 对一个鬼魂使用“站”这个词未免有些奇怪,然而康斯薇露也想不出能更好地形容自己的处境的词语,毕竟英语的词汇是为了活着的人服务的,而不是死后仍然能遗留在人间的富家小姐。不管怎么说,竟然没有其他就如同她一般的灵体说服在她之前的英国人或法国人为在空中飘来飘去的鬼魂特别创造几个词还是令康斯薇露感到了几分遗憾。事实上是,她能站着,也能坐着,更能躺着,可若真让她来表述的话,她会说自己只是换着不同的姿势飘着而已。 这间宽敞,能容纳至少20个宾客在其中舒适地行走,交谈与歇息的客厅延续了佩吉夫人宅邸统一的摄政王时期风格。康斯薇露在伊莎贝拉第一次拜访这间屋子的时候就告知了她这一点,然而在几乎没有受过任何艺术熏陶的伊莎贝拉眼里,这就是一间有着暗沉配色与数不清的木头家具装饰的屋子;摄政王时期的装潢这几个字无法在她头脑里唤起手工磨制的沉重木柜,墨绿色的印度印花扶手椅,还有带有埃及风格的雕塑等等景象。 理论上来说,康斯薇露没有必要做所有的这一切——指导伊莎贝拉的礼仪,教导她所有与这个时代有关的知识。对于一个鬼魂而言,冷眼旁观他人是如何在自己曾经的人生里挣扎似乎不为过分。然而,康斯薇露却感到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人们常说,上帝的旨意总是高深莫测,康斯薇露如今才感到自己仿佛明白了些微意味——假设这一切都是仁慈的上帝的安排——那么或许无处可去,无人可见,无耳可述的她的职责就是帮助伊莎贝拉在她的世界更好的活下去。 在她努力教导伊莎贝拉的期间,许多来自现代并为现代人所熟识的观念事物,科学进步,社会变迁,文化潮流也经由伊莎贝拉之口灌输给了康斯薇露。可惜的是,对于种族平等,政治正确这些新潮意识,康斯薇露并不十分感兴趣;一百多年以后的科技成果对她来说就仿佛是无从想象的天方夜谭,既枯燥又无味;康斯薇露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以怎样的轨迹进行下去与她没有任何的干系。康斯薇露真正感兴趣的是历史的变迁,文明的发展,以及艺术的变化,这些——在她看来——才是与她共同在死亡与现实之间永远流传而奔腾不息的存在。但这些又偏偏全是伊莎贝拉知识的短板——身为一个骄傲的纽约人,伊莎贝拉甚至没有去过大都会博物馆,而一百多年前的康斯薇露则对里面的每件展品如数家珍——唯一能让伊莎贝拉侃侃而谈的历史文化只有中国,可康斯薇露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或许还没有一颗绿豆大。于是,当伊莎贝拉逐渐向一个成长在19世纪末的富家千金小姐形象靠近的同时,康斯薇露对2018的世界的了解却贫瘠得如同一只蚂蚁对一头大象的认识。 尽管如此,伊莎贝拉看上去仍然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就如同此刻,孤零零坐在长沙发上的她面带微笑,脊背挺直,她身穿着来自沃斯之家的象牙白长裙,蓬松的袖子与腰间点缀着淡粉色的蕾丝,精致的刺绣从裙摆一直蔓延至肋下,与胸前折叠成贝壳纹路般的绸缎连接,更能凸显双|乳的白皙与饱满——康斯薇露庆幸自己如今已经不再需要穿着这些衣服了——谈不上无可挑剔的姿态在康斯薇露近来的指点下也能勉强算得上优雅。伊莎贝拉表面上仿佛是在聆听女主人与自己母亲的交谈,又或者是在注视远处与佩吉夫人的丈夫,亚瑟·佩吉上尉(ur pat),一同享受一杯威士忌的父亲。实际上只有康斯薇露知道,伊莎贝拉心里实际正在哀嚎如果此刻她手上能有一部叫做“手机”的物品该有多好。 就是这样的一个与众不同的念头,在伊莎贝拉的眼里点燃了某种与这个时代出身良好的小姐少爷们——譬如说此时正在康斯薇露身旁用音量恰到好处的声音小声交谈的男男女女们——截然有异的光芒。 “如果你不下定决心改变的话,”这段对话发生在不久以前的某个深夜,说自康斯薇露,亦是此刻她回想起的内容,“这个社会你永远也无法融入——不管是美国亦或是英国。你难道对此没有任何顾虑吗?” “你首先得明白一点,我上辈子是一个美籍华人。”伊莎贝拉那时如是说,“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法融入美国社会这句话简直定义了我的整个人生,相比之下,一个美国人融入英国社会简直就像把鸡蛋打入黄油里一般简单——至少你们有同样的语言,分享着相似的宗教观念,就算在文化上也有一定的同源性。然而,一个中国人想要融入美国社会?那简直等于在问,一块橡皮能不能与一块黄油搅拌在一块一样!无论你怎么努力,到最后,虽然表面看上去黄油似乎包裹了橡皮,橡皮好像也带了一些黄油味,但实际上,黄油还是黄油,橡皮还是橡皮。所以,是的,康斯薇露,我对此没有任何顾虑,因为我早就习惯了。” “至少,你也该为活在这个时代而做出一些改变。”康斯薇露当时听得似懂非懂,但依旧不泄气地继续劝说着她。 “呃,你好?我们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练习法语是为了什么?”伊莎贝拉夸张地一挥手,表情滑稽地看着康斯薇露,“我正在努力呀!更何况,我也一直按照着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玩,至少我可没有什么要跟仆人做好朋友一类的想法。” “为什么你想要跟仆人当朋友?”康斯薇露不解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感觉这是来自于现代的人回到过去以后就一定会干的事情之一,”伊莎贝拉耸了耸肩,“为了彰显一百多年后的我们拥有比你们更加进步开明的平等思想,一类的,大概吧。” 康斯薇露,你在想些什么?伊莎贝拉的声音突然在康斯薇露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我只能听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 抱歉,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说,他们还没有说到任何与马尔堡公爵有关的事情。 那我也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伊莎贝拉催促道。不然他们为什么要那么神神秘秘,我一走近就什么都不说了。 那只是他们的社交隔离手段而已。康斯薇露叹了一口气,说。 伊莎贝拉不做声了。只有些微而支离破碎的话语片段传递到了康斯薇露这里,听不清伊莎贝拉究竟想抱怨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康斯薇露将注意力转回站在她面前的三个年轻人身上。他们都不是生面孔,去年伦敦社交季上康斯薇露都与他们打过照面——离她最近的这个个子中等,肩膀宽阔,黑发灰眼的男子是艾略特·康普顿勋爵(t pt一n),未来的第6代北安普顿侯爵( n一rthapt一n),他的父亲名下就只有这一个贵族头衔,因此他此刻就只能憋屈地被称之为“艾略特勋爵”,而不是“北安普顿勋爵”,直到他的父亲死去。今年已经24岁的他早已是社交季上的熟面孔,去年还曾与康斯薇露在德文伯爵夫人举办的舞会上跳过舞。站在他对面,正矜持而略带羞涩地微笑的则是卡特琳·库柏小姐(er),尽管18岁的她在这一年的伦敦社交季才正式觐见维多利亚女王,但康斯薇露也在去年专门为débutante1举办的舞会上见过她的身影。陪伴在她身旁的自然就是她的哥哥,乔治·库柏勋爵( per),与艾略特勋爵不同,乔治·库柏勋爵已经从他父亲那儿继承了一个头衔,第11代卢卡斯男爵(n cas),同时也将是未来的第9代库柏伯爵( per),是去年社交季上颇受欢迎的男继承人之一。此刻他们都选择了不与伊莎贝拉交谈,刻意避开与她的交际,康斯薇露完全清楚这无疑是因为威廉·范德比尔特将他的女儿从伦敦社交季领回美国去上大学这件事情在英国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在不确定伦敦的社交圈一定会接纳伊莎贝拉以前,哪怕有佩吉夫人的引荐,这几位贵族也时刻注意与她保持着距离。 我好无聊。伊莎贝拉又在内心呼唤着康斯薇露。我能与艾德娜搭话吗?我保证绝不会说任何现代用词,我保证。 伊莎贝拉口中的艾德娜是艾德娜,普斯特(),她也是来自美国的富有女继承人。只不过艾德娜能坐在这里纯属运气,还仰仗了一点她与范德比尔特家之间微弱的亲戚关系。佩吉夫人并不是她的引荐人2,与她父亲颇有交情的美国驻英国大使才是,然而这无助于她在这间宅邸里的社交地位,因此艾德娜也沦落得无人问津,同样孤单地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扶手椅上。 康斯薇露向伊莎贝拉介绍艾德娜的时候,只得含糊带过她并不知道如何解释的亲戚关系。当时伊莎贝拉颇为自豪地在内心向她自夸:这就是我喜欢的中文的原因之一,它对各种五花八门的亲戚关系都有着不同而独特的称谓。只要你能说出你与艾德娜的关系,我就能为此找出一个称呼。 她是我父亲的弟弟的侄女。康斯薇露说。 好吧,你难倒我了。伊莎贝拉迅速就放弃了,但她没有放弃想要与这名与她分享同样境地的女孩交谈的尝试,然而,深知伊莎贝拉一旦谈得兴起的德行的康斯薇露还是严词拒绝了她的又一次恳求。 不行,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耐心地劝导着,如非必要,不与任何人说话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 伊莎贝拉又不吭声了。康斯薇露向她看去,刚好捕捉到她向自己翻的一个天大的白眼。 “我听说马尔堡公爵今天也会出席,这是真的吗?”卡特琳小姐突然开口问艾略特勋爵。 他们开始讨论马尔堡公爵了。康斯薇露唤了伊莎贝拉一声。 快把他们谈论了些什么都告诉我。伊莎贝拉登时雀跃起来。 “想必是真的。”艾略特勋爵回答,“很显然,那两个洋基3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人人都知道他必须要娶一个女继承人——还不是随便的任何一个女继承人。布伦海姆宫已岌岌可危,这是我听到的消息,前马尔堡公爵几乎将里面所有值钱的字画古董都售卖了,阿尔伯特想要将它们都一一赎回来,需要的金钱简直不可想象。” “这就是为什么他与”卡特琳小姐捂住了嘴,棕色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噢,想想看,当他听到路易莎订婚的消息时,他该有多么心碎。噢,我简直不敢去想噢” 康斯薇露,快告诉我他们在说些什么。伊莎贝拉在心里催促她道。 没什么,马尔堡公爵竟然难得地出席了晚宴,这就是他们讨论的事情。康斯薇露说,按捺下自己的心思,不让伊莎贝拉察觉。她决定等伊莎贝拉见过马尔堡公爵以后再向她吐露这场谈话的详细内容。 “与她们将要得到的事物相比,金钱根本不值一提。”卢卡斯勋爵不屑一顾地说,“想想看,一个粗俗无知的美国人得以进入英国的上流社交圈,甚至都凌驾于我们之上——” 谢天谢地,他的话被佩吉夫人的管家打断了。 “马尔堡公爵阁下(  arlb一r一ugh),夫人。”那个头发花白的精瘦老人在客厅的门口大声宣布,紧接着,马尔堡公爵便走进了房间。 那一刹那,康斯薇露清楚地看见转过身去的伊莎贝拉僵住了,她几乎能听到对方猛烈的心跳声,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康斯薇露心一沉。 马尔堡公爵,哪怕在此刻康斯薇露挑剔的眼中,也能称得上是俊美无匹。他的个子高大,但又不至于予人以一种笨手笨脚的错觉,相反,他看起来结实而瘦削,是美国人会夸赞“像运动员一般”的身材。在他那漆黑的发色面前,就连夜色也要自惭形秽,更衬得他的脸色犹如大理石一般苍白,仿佛他是古希腊名家手下的雕像,每一道都是毫不拖泥带水而行云流水般的大师手笔,他那双淡蓝的眼睛则是从晨曦的天边揭取的第一抹色彩,再点了日色的些许在他的唇上。当他的目光扫向房间里分别单独坐着的两个女孩时,他看上去似乎不是在寻找未来的妻子,只是在寻找一个地方安放他的痛苦与悲哀,但这只在他眼里匆匆闪过了一瞬,迅速又恢复了淡然而冷漠的神色。 “晚上好,佩吉夫人,佩吉上尉。”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走上来轻轻握了握佩吉夫人的手,亚瑟·佩吉上尉向他欠了欠身,后者也会以一礼。 “晚上好,公爵大人(e)4。”某种康斯薇露从未听过——甚至在兰斯顿侯爵前来拜访时——的颤巍巍的娇音自佩吉夫人嘴里发出来,“请容许我向你介绍今晚的客人。卢卡斯勋爵,相信你们一定见过?” “是的,夫人。”马尔堡公爵与卢卡斯勋爵相□□点头,伊莎贝拉仍然愣愣地注视着他。 “请您容许我将您介绍给卡特琳·库柏小姐,卢卡斯勋爵的妹妹,她今年才正式在伦敦社交季上露面,或许你们还未被正式介绍过?” “很荣幸认识您,卡特琳小姐。”马尔堡公爵微微鞠了一躬。 “我同样也很荣幸,公爵大人。”卡特琳小姐行了一个轻盈的屈膝礼。 “这是艾略特·康普顿勋爵。” 马尔堡公爵点点头,显然他和艾略特勋爵已经是老相识了。 “这是威廉·范德比尔特先生。” 威廉向马尔堡公爵伸出了手,后者客气地握了握5。 “请您容许我将您介绍给威廉·范德比尔特太太6。” 艾娃站起来与马尔堡公爵握了握手。 “请您容许我将您介绍给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小姐,范德比尔特先生的女儿。” 伊莎贝拉站了起来,差点让康斯薇露以为她会摔倒,但她稳稳地站住了,带着略微潮红的神色,如同一个真正的淑女一般向马尔堡公爵伸出了手。 “很荣幸认识你,康斯薇露。”他说着,有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省去了所有的敬称,那双浅蓝色的眼神映在伊莎贝拉双眸的深处,。 康斯薇露,我恋爱了。 伊莎贝拉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Isabella· 几乎就在佩吉夫人向马尔堡公爵介绍完今晚的客人的同时,那个精瘦的老管家便又一次走进了客厅,示意他的女主人晚餐已经备好,时机掌握得无懈可击。佩吉夫人的客人们纷纷站起身,在女主人的带领下前往餐厅,走在最前面的佩吉夫人与马尔堡公爵并肩,而她的丈夫陪伴着卡特琳小姐,跟随在身后,仍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的伊莎贝拉则走在艾略特勋爵的身旁,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争辩。 你恋爱了?漂浮在伊莎贝拉身边,跟着她一起往前走的康斯薇露一再用不可思议地语气询问道。你爱上了马尔堡公爵? 好吧,这也许是有点夸张。伊莎贝拉不得不如实向康斯薇露承认。但我的确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其他的男孩——或者说,男人——身上感受过这种感觉。我想我是恋爱了,好吧,我的确是恋爱了。 你从来没有?可所有那些你向我讲述的电视剧与电影——你身边的朋友——你所描绘的未来的美国主流价值观——都不是这么说的。康斯薇露盯着伊莎贝拉,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震惊的情绪,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竟然径直地穿过了摆放在走廊一侧的大花瓶——以往康斯薇露总会不自觉地绕开这些障碍物,这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习惯。 呃伊莎贝拉的眼神有些躲闪,有些心虚,毕竟这在2018年的美国是一件足以被同学在高中嘲笑四年1,然后在十周年校友聚会上再接着被讥讽一番的事情。我能说什么,我是个被两个极其典型——比刻板印象还要更加典型——的华人父母抚养长大的。他们秉持着一套非常老派的传统中国思想,强烈反对我在成年以前谈恋爱,也不相信婚前性行为,再加上我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所以我 所以你就爱上了他?康斯薇露说,又从一座大理石雕像中穿了过去,而她恍然未觉。 不——所以我没有任何恋爱经验,也许我只是心动了,但我分不清。伊莎贝拉分辩道。我也说不准。那只是某种感觉,你明白吗,康斯薇露?就在他握起我的手的时候,一种强烈的预感击中了我,有个声音告诉我那就是他,那就是我的灵魂伴侣。 有没有可能,那道声音听上去有点像——我不知道——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声音?康斯薇露讥讽地问道。 听着,康斯薇露,我知道这正中你的父母的下怀,但这样不是更好吗?如果我爱上了他,我们就不必寻找机会逃走了。伊莎贝拉说。 如果你不介意他唯一想要娶的就只有范德比尔特家的财富。康斯薇露说。据我听到的而言,马尔堡公爵寻找的不是一个适合的妻子,而是一个适合的钱包。而且他 而且他什么?伊莎贝拉一边在写着自己的名字卡片的座位上坐下,一边在心里追问道。早在这场晚宴以前,她就被告知自己将会被安排落座在马尔堡公爵的身旁——某种意义上来说赤|裸裸地体现了范德比尔特家的野心——但是当伊莎贝拉确实地看见马尔堡公爵端正地坐在她身边时,她还是忍不住屏住了一丝呼吸,来平复自己似乎随时都要冲破紧身束胸的束缚的心跳。 而且他似乎有个已经订婚了的情人,路易莎。康斯薇露平静的声音在伊莎贝拉脑海里响起。 说完这句仿佛在伊莎贝拉内心丢下了一颗炸|弹般的话,康斯薇露就沉默了,甚至飘到了一个伊莎贝拉看不见的角落,隐藏了起来。 按照康斯薇露教给伊莎贝拉的规矩,在英国贵族家庭的晚宴上,上第一道菜时女主人会跟位于她右手边的——也是该晚宴上身份最尊贵的客人先交谈,而其他的客人也应照做。因此,在第一道盛在浅口盘子里,被康斯薇露特别告知叫做奶油牡蛎汤的菜肴,被端上桌以后,伊莎贝拉便转向了她右手边的艾略特勋爵——要是他出生在一百年后的美国,在伊莎贝拉看来,以他那宽阔结实的身材,估计会是一个不错的四分卫——低声开口了。 “艾略特勋爵,您愿意跟我讲讲马尔堡公爵与路易莎小姐之间的事情吗?”出于谨慎的目的,伊莎贝拉在路易莎的名字前加上了“dy”这一称谓,从艾略特勋爵有些惊讶的表情上看,伊莎贝拉赌错了,对方显然明白了她根本对此事一无所知。 “应该是路易莎小姐(sa),”艾略特勋爵说,放下了他刚拿起的勺子,“我情愿不讨论这个话题,康斯薇露小姐。” “您心知肚明为什么马尔堡公爵会出现在这里,您也心知肚明为什么佩吉夫人会将我安排在公爵阁下的身边,如果我要带着我的家族财富嫁给他,难道我不该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吗?”伊莎贝拉继续问道。她内心十分清楚,如果康斯薇露的话是真的——无论那将有多么可惜,无论俊美得就如同简·奥斯汀笔下的达西先生走出纸张的马尔堡公爵在她内心激起感情是否为爱情——她都不会嫁给他。 “我情愿不讨论这个话题,康斯薇露小姐。”艾略特勋爵不动声色地回答。 “就算您不告诉我 ,也会有其他的勋爵向我透露公爵阁下与路易莎小姐之间的关系。然而,如果您不告诉我,这场对话将会永无休止的进行下去,我们为何不节约彼此的时间呢?”伊莎贝拉问,感到英式口音曾经在她内心象征着性感的形象马上就要被“象征着混蛋”替代了。 “恕我直言,康斯薇露小姐,您来自美国,或许不甚明白大不列颠的处事方式。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勋爵与否——与您讨论任何与公爵阁下有关的事宜。您应该节约的,是您宝贵的时间。”艾略特勋爵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掩盖了他嘴角扬起的冷漠的笑意,向伊莎贝拉投去了隐秘的警告性一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要享用我的食物了。我将会感激您的沉默。” 伊莎贝拉向后瞥了一眼,她与艾略特勋爵的身后空无一人,端着酒瓶的男仆此刻正站在餐厅尾端的备餐台旁,距离她坐的位置有些距离,不太可能看清她将要做的事情。于是伊莎贝拉掀起膝盖上餐巾的一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艾略特·康普顿还没来得及抬起的手,死死将它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那一刻,康斯薇露的惊呼在伊莎贝拉的心里响起。艾略特勋爵身子晃了晃,然而如此大胆而惊骇的行为却依旧没能让他毫无波澜的表情有任何改变,几乎让伊莎贝拉怀疑这群英国贵族的面部肌肉是不是因为常年缺乏笑容,早已神经退化了。“康斯薇露小姐,您在做什么?”艾略特勋爵的声线仍然平静,“您是不是抓错手了?容我提醒您,马尔堡公爵坐在您的左手边。” 伊莎贝拉,你在做什么?康斯薇露也几乎在同时喊道,她从备餐台旁摆放的花瓶后转出来,飘到了伊莎贝拉身边。尽管她的神色同样平静——比起艾略特勋爵的无动于衷,伊莎贝拉认为康斯薇露的冷漠要情有可原得多——但伊莎贝拉还是仿佛在她眼里看出了一丝焦急与关切。 相信我,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回答她。 “如果您不告诉我有关路易莎小姐的事宜——用你们那文绉绉的说法。那我就会让佩吉夫人知道您对她请来的客人做出了怎样无耻下流的猥亵行为。您将会立刻被赶出这间屋子,同时也无缘于任何伦敦上流社会的名流宴会,这是您乐于看到的结果吗?”伊莎贝拉压低了嗓音说道。 “你认为他们会相信谁?北安普顿侯爵的儿子,还是一个毫无社会地位,出身平民的美国头衔猎人?”艾略特勋爵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你这是在自毁前途,康斯薇露小姐。” “我认为比起一个受过良好的礼仪教育,出身富裕,柔弱羞怯的年轻女子竟然会主动抓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这样一个故事,恐怕大多数人都会相信一个听上去更为合理的——比如说颇有权势的英国勋爵利用他高贵的社会地位猥亵一个无力反抗的可怜女孩——故事。为什么我们不试试看究竟哪个故事会胜出呢?”伊莎贝拉微笑地看向艾略特勋爵。 “那所有人就会看见你将我的手按在你的大腿上。”艾略特勋爵低声嘶哑着嗓子说道,他的语气第一次从一成不变的静止沉闷中挣脱开来,变得恶狠狠地。 “又或者,是我正在阻止你试图往上侵略的手。”伊莎贝拉保持着甜美的笑容,向他眨了眨眼,“我们该试试吗,艾略特勋爵?” 后者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些微粉色的潮红,他的表情虽然没变,但他的眼神——伊莎贝拉猜测要是有谁此刻放支雪茄在他的面前,恐怕也能被他的目光点燃。僵持了几秒以后,艾略特勋爵终于退让了。“放开我的手,”他说,“我就告诉你关于路易莎小姐的事情。” 你也许是一个见惯风雨,不动如山的贵族,但我可是看完了《纸牌屋》的现代姑娘。伊莎贝拉得意地在心里说。 我以为《纸牌屋》的故事是关于美国总统的?康斯薇露疑惑地问道。 噢,是的,没错。伊莎贝拉赶紧说,她可不想让康斯薇露对这部电视剧失去兴趣。但那里面也有许多值得借鉴的手段呢。 “你想知道的路易莎小姐,全名是路易莎·玛丽·菲茨赫伯小姐2,第十二代斯塔福德男爵的女儿。她是1890那一年伦敦社交季上最美的débutante,据说收到的求婚不计其数,甚至包括来自国外的贵族,但斯塔福德男爵全部回绝了,很显然,他希望能为女儿找一个富有的丈夫,好维持斯温纳德厅的开销。”艾略特勋爵的声音压得几乎近于耳语,小声地在伊莎贝拉耳边讲述着。 看来英国男人八卦起来,劲头完全不输于现代的高中女生,伊莎贝拉思忖着,凑在一旁听着的康斯薇露发出一声赞同的声音。 “因此,并不难想象,后来路易莎小姐与阿尔伯特之间发展的恋情会不被斯塔福德男爵所支持,甚至也不为当时的马尔堡公爵与马尔堡公爵夫人所支持。然而,罗密欧阁下与朱丽叶小姐仍然在重重压力下坚持了三年,直到去年前马尔堡公爵逝世,阿尔伯特成为第九代马尔堡公爵后,这对恋人才分开。没过几个月,路易莎小姐与杰弗森·菲尔德订婚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我相信这个名字对你来说并不陌生。” 他是马歇尔·菲尔德的弟弟的儿子。康斯薇露提醒伊莎贝拉道。 好像你这么说了,我就该知道马歇尔·菲尔德是谁似的。伊莎贝拉在心里嘟囔着。 他就是那个创立了马歇尔百货公司的千万富翁。康斯薇露无奈地再次提示道。 噢,我的天哪,马歇尔是他创立的3?伊莎贝拉登时激动了起来,我可喜欢那家店了,你总能在那里淘到不少打折的品牌货——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所了解到的有关路易莎小姐的事宜。”艾略特勋爵继续往下说了,伊莎贝拉只好中断了与康斯薇露的谈话。对方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抓着餐巾不必要地在脸上擦来擦去,显然是为了避免再一次被伊莎贝拉抓住,“就算你把我的手按在你的胸脯上,向我们敬爱的国王宣称我是个厚颜无耻的强|奸|犯,我也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说完,艾略特勋爵仰头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白葡萄酒。 “我亲爱的艾略特勋爵,想不到您今晚酒兴如此之浓。”正与马尔堡公爵有说有笑的佩吉夫人刚好抬头看到这一幕,便开口向他笑道,“不知道您还喜欢我特地为今晚挑选的这瓶1875年的霞多丽白葡萄酒吗?” “噢,非常美味,佩吉夫人。”艾略特勋爵向她微笑了一下,“唯有全能的主知道我今晚有多么需要一瓶好酒的抚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Isabella· 就当伊莎贝拉准备开始享受她的奶油牡蛎汤时,佩吉夫人放下了她的汤勺,于是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男仆将她一口未动的食物端了下去。 真可惜。伊莎贝拉在心里哀怨地向康斯薇露抱怨道。为什么其他的小姐们都能一边喝汤,一边自如地与她们身边的男士交谈呢? 不必将一位男士的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大概就是她们得以品尝自己的食物的原因。康斯薇露说。 哈哈,很好笑,康斯薇露。伊莎贝拉说。但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马尔堡公爵已经跟那个路易莎小姐分手了。 这无济于他仍然是个财富猎人的事实。康斯薇露说。倘若你未来真的成了马尔堡公爵夫人,那么实际上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人生没有任何改变,无论她是康斯薇露抑或伊莎贝拉。 如果这场婚姻是建筑在爱情之上的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伊莎贝拉不服气地反驳道。 那将会是你的决定,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说,伊莎贝拉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道菜端上来了,伊莎贝拉瞥了一眼面前用法语写成的菜单——尽管以她目前糟糕的法语水平,那上面的内容比无序的字母排列组合好不了多少——但这是她将要与马尔堡公爵交谈的菜肴,她可不希望自己连要吃什么都不知道。 康斯薇露,什么是v一l一au一vents?伊莎贝拉问道,盯着自己眼前的这道长得像是红龙虾海鲜餐厅1特有的蒜蓉小面包,只不过上面铺了一层浓郁的酱汁,还点缀以晶莹剔透的虾肉的餐点 简单来说,这是虾仁酥皮馅饼。康斯薇露说。然而,相信我,在马尔堡公爵面前用英语讨论这道菜将会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做的事情,噢,也别试着用法语。 为什么19世纪的人都不会说中文呢?伊莎贝拉忿忿地抱怨着,但一接触到向她转过身来的马尔堡公爵的目光,她心里那一点烦闷的心情登时便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浮上脸庞的羞涩的笑意。 “我发现您与艾略特勋爵有一场十分愉快的谈话,”马尔堡公爵率先开口了,他的声音与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有些相似,都一样低沉,有着某种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令人愉悦的沙沙磁性,还带着迷人的伦敦腔调——此刻由于艾略特勋爵而在伊莎贝拉内心大打折扣的英国口音又飙升回了原本的地位,“这很难得。交际并不是艾略特勋爵的长处,”他轻轻抿了一口杯子中的酒,伊莎贝拉只知道现在上了另一种白葡萄酒,但她对名字与年份则一无所知,“特别是当与他交谈的是一位美丽的小姐的时候。” “相信我,我对此深有体会。”伊莎贝拉小声地笑着回答,而马尔堡公爵的眼里也染上了几分笑意,他偏着头,一直停留在伊莎贝拉身上的视线使得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脏“砰砰”地在紧紧压迫的胸衣里四处寻找着出路。她避开了与他浅蓝色的深邃双眼对视,目光转而落在马尔堡公爵撑在大腿上的右手,只发现那更加让她目不转睛——修长,白皙,结实,骨节分明,小指上带了一个镶嵌着大块祖母绿的扳戒伊莎贝拉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去抓公爵阁下的手该不会是你现在正在思考的事情吧?康斯薇露的声音突然在伊莎贝拉心里响起,吓得她差点没能拿稳手上的叉子。 当然不是!她立刻说道。 冷静一点,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冷淡。你现在的表现得就像一个十六岁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西班牙修道院姑娘。 我死的时候的确是十六岁,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生,我可能还不如一个西班牙的修道院姑娘。伊莎贝拉说。至少当她们脸红心跳不知所措的时候,还有上帝陪在她们身边,而我只有一个冷嘲热讽的鬼魂。 “如果您不介意我询问的话,康斯薇露小姐,不知您和艾略特勋爵都说了些什么?”马尔堡公爵又开口问道,还没从与康斯薇露的谈话中回过神来的伊莎贝拉下意识地回答,“没什么,就是您跟路易莎小姐之间的事情。” 马尔堡公爵正要向酒杯伸出的手顿住了。 “我并不知道原来路易莎小姐与我之间不足为道的过去竟然已经传到了美国。”他说着,露出了微笑,可那双透澈的眼睛此刻看上去就如同两颗坚硬而毫无温度的玻璃珠,“是的,路易莎小姐与我曾有不正式的婚约,但她与我随后便发现彼此并不合适,于是就此分开了。相信您已经听说了她与杰弗森·菲尔德的婚约。” “你说得好像你从未爱过她似的。”伊莎贝拉探寻地注视着他的神色,马尔堡公爵最后一个字还没完全从他口里冒出,她就已经脱口而出下一个问题。 太过于心直口快了,伊莎贝拉。康斯薇露无奈的声音响起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十六年来你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男生了,也许情况是刚好反过来的。 嘘嘘嘘。伊莎贝拉没好气地说道。 “爱,是一个非常沉重的字眼,康斯薇露小姐,或许并不太适宜在这样轻松写意的晚宴上讨论——至少决不是在第二道菜时。”马尔堡公爵低声说,他的视线完全转开了,就好似他面前的那盘v一l一au一vents突然在刹那之间变得十分有趣一般。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讨论‘爱’的恰当时机呢?”伊莎贝拉追问道。 “对于英国人来说?”马尔堡公爵笑了笑,“永远没有。” “所以你们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句话?”伊莎贝拉瞪圆了眼睛,小声问道。她当然知道那些美国人对于英国人的刻板印象——守旧,传统,古板,就连骨子里仿佛都散发着阴雨绵绵的潮湿——但19世纪的英国男人则更是将这个刻板印象在伊莎贝拉心里推向了另一个高峰,“你们不会对妻子说‘我爱你’,不会对自己的孩子说‘我爱你’,也不会对自己的父母说‘我爱你’。那你们每天都跟彼此说些什么呢,天气吗?” “所以这就是美国人的作风吗?任何感情都必须从口头上表达,否则就不存在。”马尔堡公爵终于再一次转向了伊莎贝拉,他看上去似乎被她的话逗乐了,“显然,对于大多数英国人来说,如此的行为会被视为过于张扬与口头主义。用行动来证明一个人的感情是更为普遍接受的做法。” “那么,对于一个你只希望迎娶她的钱包而不是她的人的妻子,你会如何用行动来表达你的爱意呢?将整个庄园都用金子装修一遍吗?” 噢,伊莎贝拉站在伊莎贝拉身旁的康斯薇露一边叹息着一边飘远了,伊莎贝拉用余光看见她双手掩面地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似乎已经不忍直视她与马尔堡公爵之间的对话。 怎么了?伊莎贝拉问道。难道你不希望我弄清楚马尔堡公爵是否是为了金钱才接受这桩婚姻吗? 噢,我当然希望你能看清这一点。康斯薇露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但决不是以这种方式。 我是被一个在纽约大学的辩论俱乐部担任副主席的母亲,还有一个辩护胜率高达70的律师父亲养大的,每次他们吵架的现场简直就如同国际水准的辩论赛一般精彩绝伦。你不能指望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我说出来的话就真的如同一个十六岁的西班牙修道院姑娘一样平淡。伊莎贝拉为自己辩解道。 “事实上,我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出乎伊莎贝拉意料的,马尔堡公爵竟然笑了,他那具有古典希腊美的面庞柔和起来,就像云散雾开后的月光洒在了冰封的蓝色湖面上。伊莎贝拉看得愣住了,“尽管讽刺意味十足,但听上去倒像是一个得体的英国绅士会干的事情。不过假使你是指代自己,康斯薇露小姐,那我必须说任何这样做的男士都十分愚蠢,任谁有了这样美丽的妻子,还会看自己的庄园一眼?” 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小声对她说,我想我要昏过去了。 康斯薇露没有理会她。 “即使他的目的始终纯粹地指向他的妻子的财产?”伊莎贝拉不自觉地用了康斯薇露平时说话的风格问她面前这个正向她倾过身子,含笑注视着她的男人。 “即使他的目的从一开始纯粹地指向他的妻子的财产,我想他也会等到自己能用除了将自己的庄园全部用金子装饰一新以外的其他方式向他的妻子示爱时,才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妻子。”马尔堡公爵轻笑着回答,毫不费力就明白了伊莎贝拉的暗示。 你听到了吗,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几乎是在她的内心尖叫着呼唤着对方。马尔堡公爵并不会单单只为了财产就接受一桩婚姻,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我为你而高兴,伊莎贝拉。康斯薇露低声说,某种复杂的情绪从她的内心蔓延进伊莎贝拉的感知里,伊莎贝拉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对方并不高兴。 这时,佩吉夫人放下了叉子。 第二道菜撤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Isabella· “请告诉我你没有把马尔堡公爵的手也按在你的大腿上。” 这是伊莎贝拉再一次转向艾略特勋爵时,对方说的第一句话。 “抑或那就是你们竟然有了一场看起来十分愉快的谈话的原因?”艾略特勋爵又补充了一句。 “亲爱的艾略特勋爵,那只是一个一次性的事故,不会再次发生了。”伊莎贝拉没好气地回答,“实际上,马尔堡公爵也很惊讶我竟然能跟你有一场‘看似愉快’的谈话呢,显然,交际并不是你的长处。” “噢,我天真的美国姑娘,这真是令人尴尬的一刻,”艾略特勋爵用餐巾掩饰着他忍俊不禁的笑意,“马尔堡公爵与我认识很久了,他很了解我。相信我,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他未曾想到一个粗俗无礼,肤浅虚荣的美国女孩竟然能够与一名英国勋爵维持一段对话,更不要说这段对话‘看似愉快’。” 伊莎贝拉正想出口反驳自己并不是个“粗俗无礼,肤浅虚荣”的美国女孩,但一想到她与艾略特勋爵在第一道菜时发生的“意外,”便又硬生生地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端着第三道菜肴的男仆此时来到了伊莎贝拉身旁,还没等她来得及看清对方盘子里究竟盛的是什么,男仆就已经夹起了一块看起来像鸡翅膀的部位,放进了她的盘子里,接着便来到了艾略特勋爵身边,侧身放低了盘子,伊莎贝拉才得以见到盘子里的食物,只见上面平摊着某种像是烤鸡一般的生物,但又装饰着长长的颜色亮丽的尾羽,与一般烤鸡的装盘不同,艾略特勋爵挑选了一块看起来像鸡胸肉部位放进自己的盘子里。 伊莎贝拉这下傻眼了,她赶忙向菜单看去。 le faisan是什么?她询问康斯薇露道。 野鸡。康斯薇露解释道。翅膀部分按照惯例都是专门留给女士吃的。通常而言,这道菜是必须使用刀叉的。 什么样的怪物才会强迫一名女性用刀叉来吃这样美味的部位?伊莎贝拉欲哭无泪地向康斯薇露控诉道。唯一正确的食用鸡翅的器皿就应该是自己的手指。 “康斯薇露,你还好吗?”佩吉夫人忽然开口了,她和马尔堡公爵一同看向伊莎贝拉,还有她盘里丝毫未动的食物,“是今晚的菜肴不合你的心意吗?需要我让厨房为你做点什么别的吗?” “也许康斯薇露小姐正在试图保持身材。难道我们不都需要这么做吗?”坐在艾略特勋爵右手边的卡特琳小姐笑了笑,说道。她有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装点着一抹纯真烂漫的神色,但她投向伊莎贝拉的眼神——伊莎贝拉说不清自己为何这样觉得——却似乎并不友好,并且——鬼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同样也分到了野鸡翅膀的她的盘子里竟然只剩下了几根骨头。 “我认为康斯薇露小姐已经很瘦了。”坐在威廉左手边的艾德娜也加入了这场谈话,“我真希望我能有她这样的身材。” “自然。”卡特琳小姐仍然笑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她的声音尽管轻柔,但餐桌上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以美国人的标准而言。” “事实上,康斯薇露小姐与我正讨论到这件事情——显然她今天身体有些不适,虽然没有强烈到需要卧床休息的地步,但恐怕佩吉夫人精心准备的美味晚宴,康斯薇露小姐是没有多少胃口享用了。她不愿其他客人的用餐被此不便打扰,所以没有告诉您,望您见谅。”艾略特勋爵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伊莎贝拉没想到他竟然会出面为自己解围,不由得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后者趁着男仆为他斟酒的功夫,身子向伊莎贝拉倾斜过来,在她耳边悄声说,“我说过了,‘交际’并非不是我的长项。” “这是真的吗,康斯薇露小姐。”佩吉夫人看上去也吃了一惊,至于她是为了什么而惊讶伊莎贝拉就不得而知了。 “是的。”伊莎贝拉不得不向佩吉夫人点了点头,同时有些难过地摸了摸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需要我让厨房为你做一些清淡的食物吗?” “不劳您费心了,我已经感觉好多了。”伊莎贝拉赶紧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康斯薇露在她心里咳嗽了一声,她又连忙将笑容的幅度缩小一些。 “那就好。”佩吉夫人的眉毛轻微地扬了起来,“如果你有任何要求,只需跟男仆提一声。” “也许那正是康斯薇露小姐需要的,一点来自家乡的味道。想必英国并没有什么符合美国人胃口的食物。”卢卡斯勋爵抬头向伊莎贝拉望来,他的脸本可以称得上是英俊,但是那双带着仿佛是刀刻般褶皱的冰冷灰色眼睛破坏了五官的美感,他的嘴唇很薄,薄得几乎会给予任何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以薄情寡义的印象。要是辛普森长了他这样的一张脸1,伊莎贝拉思忖道,那么整个陪审团会毫无疑问地坚信他一定就是杀害了自己妻子的凶手。 我同意你的说法。康斯薇露附和道,伊莎贝拉曾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细细地向她讲解了这个世纪大案。 “我们都不得不同意,有许多美国的新鲜事物是英国所不具有的。”卡特琳小姐微笑地接过她哥哥的话头,“比如说,离婚。” 威廉与艾娃的脸色在一瞬间变了,然而其他贵族仍然不动声色地端坐着,就仿佛卡特琳小姐适才不过发表了一番“天气不错”的言论;马尔堡公爵双手端放在腰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小指上的戒指;艾略特勋爵悠哉地品尝着他剩余的白葡萄酒。只有晚宴的主人与女主人脸上双双出现了尴尬的神色,佩吉夫人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忙不迭地开口了,“当然也有其他的事物——我听说阿斯特太太2不久以前才在她的花园中培育出一个新的玫瑰品种,还没能有哪个大不列颠的温室能成功栽种呢。” 伊莎贝拉回头向康斯薇露看去,她此刻仍站在角落里,背对着餐桌,对伊莎贝拉的呼唤全然不理,只有细微得几不可觉的悲哀顺着她们之间那条不可见的纽带缓缓地传了过来。这些伤害不了伊莎贝拉半分的字句对康斯薇露来说却不亚于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打击,范德比尔特夫妇的离婚与詹姆斯·拉瑟福德的死是唯二两件还能触动已成亡魂的康斯薇露的事情。 但如今坐在这张桌子上面对着这群盛气凌人的英国贵族不再是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了,而是伊莎贝拉·杨。 “实际上,离婚从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更不是由美国人发明的。”就当话题马上要转到玫瑰上时,伊莎贝拉气定神闲地开口了,坐在她对面的艾娃脸色从适才的灰暗转成了惊恐,骇然地注视着她的女儿,一个劲地用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然而伊莎贝拉只当自己全看不见。与此同时,她还在心里向康斯薇露大喊着。快告诉我还有哪些欧洲国王离婚了?你知道我的欧洲历史知识比你所知道的中国历史知识还要糟糕。 “至少在美国的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位统治者的婚姻能如同亨利八世一样以离婚著名于世——也许为此我们该感谢美国历史的短暂,从而使得任意的一位美国总统都不必以企图扭转全国民众的信仰为手段来达到能使得自己合理合法与一位女性离婚的目的。相信我,这会引发又一场内战的。” 卡特琳小姐愣住了,餐桌上愣住的不止她一个,威廉与艾娃就如同看到了一只蟋蟀直立起来发表演讲一样注视着伊莎贝拉;艾德娜双手掩住了下半张脸,双眼圆瞪;佩吉夫人看上去似乎随时需要嗅盐的帮助;马尔堡公爵坐直了身子,侧过脸打量着伊莎贝拉。 一秒钟的沉默后,卡特琳小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兄长,显然,英国对于贵族小姐的教育没能让她有足够的知识得以与伊莎贝拉讨论这个话题,后者轻轻咳嗽一声,看向伊莎贝拉的神色既茫然又仿佛受到了某种侮辱一般。 “我必须坦白,”艾略特勋爵撇过头低声对伊莎贝拉说,他声音里有某种奇异的幸灾乐祸的笑意,“这是一个任何英国贵族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跟一名女性在晚宴上讨论的话题。” “康斯薇露小姐,我不确定这是一个适宜在晚宴上进行的话题——谈论受人尊敬的英国先王”将餐桌上停滞般的沉默又令人不愉快地延续了片刻,卢卡斯勋爵才勉强从自己的喉咙挤出了这句话。 “那好,”伊莎贝拉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直到一秒以后她才意识到这个手势过于现代,恐怕房间里除了康斯薇露以外没人能看懂,“让我们略过值得尊敬的诸位英国先王。那么路易七世与阿基坦的埃莉诺,路易十二与法兰西的琼安呢?——哇,叫路易的法国国王还真喜欢离婚——”伊莎贝拉重复着康斯薇露报给自己的姓名,忍不住加了一句感慨。她似乎听见马尔堡公爵轻笑了一声,但是她扭头去看时,对方的神色却丝毫没有变化。 “假如说这些只是几百年前的事例,”伊莎贝拉顶着一桌子惊慌失色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那么发生在年,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六世的两次离婚又该如何看待呢?假设伟大如欧洲的诸位先王,都必须借助离婚来逃离对他们而言糟糕得无法再维持下去的婚姻,那么寻常人等为何要要求自己有甚至超越王国的意志力与忍耐力来维持自己的婚姻呢?” “因为上帝不赞同离婚,”马尔堡公爵开口了,蓝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伊莎贝拉看不懂的光芒,“而主会赐予渺小我等力量以遵守夫妻双方在神坛前许下的誓言——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相信,公爵大人,”伊莎贝拉立刻反击道,“任何一个人将手放在未来配偶的手中的时候,在上帝面前结为丈夫与妻子时,都会希望对方许诺以自己的将会是数十年的幸福时光,而不是人间炼狱般的悲惨一生。如果夫妻双方有一方先违反了誓言,为什么另一方不能因此而得到解放呢?” “这么说,康斯薇露小姐,您是离婚的赞成派。”马尔堡公爵低声说道,伊莎贝拉猜不透他究竟是不是被自己的这一番言论惹恼了。 “我并非赞同离婚,”伊莎贝拉说,感到自己的气势在始终保持着冷静的马尔堡公爵面前弱了下来,“我只是尊重一个人的基本人权。” “而我们都十分敬重这种美国精神,康斯薇露小姐。”佩吉上尉插嘴了,他用眼神示意着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的几个男仆上来斟酒,一边说道,“说到美国精神,范德比尔特先生,为什么您不跟我们说说您的父亲的故事呢?我敢打赌一个白手起家的美国商人一定有许多精彩的事迹可供分享。” “我希望你知道,”注视着果然开始侃侃而谈的威廉·范德比尔特,艾略特勋爵转向伊莎贝拉,在她耳旁耳语道,“你今天给了想要羞辱你的库柏兄妹多大的一个下马威,恐怕从此以后每扇伦敦上流社会的大门,都会用力在你眼前关上。你不会再被邀请去任何的乡村宴会,打猎宴会,任何形式的舞会,你会成为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那我猜,我的父母想要将我嫁入伦敦上流社会的计划算是泡汤了。”伊莎贝拉故作轻松地说,眼神不可避免地飘向了身旁的马尔堡公爵,他此刻已经转过身去,聆听着佩吉夫人说话,柔软顺滑的黑发在脑后梳得一丝不苟,予人一种想要将用手指滑进发间抓揉的冲动。如果能每天早上在这样一个脑袋旁醒来该有多好,伊莎贝拉叹息地想着。 “我们等着看。”艾略特勋爵说,富有深意地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Consuelo· 艾略特勋爵的预言没有说错,范德比尔特家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张请帖都没有收到。 康斯薇露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 在内心某个伊莎贝拉听不到的角落里,康斯薇露怀抱着隐秘而又自私的希望——伊莎贝拉不会与马尔堡公爵——甚至是任何一个英国贵族——结婚。然而,康斯薇露完全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曾经属于自己的人生指手画脚的权力,鉴于这个权力早已经由一杯甜茶而被丢弃在1895年8月,她从未对伊莎贝拉提起这个想法。只是,偶尔的片刻里,康斯薇露仍然会幻想倘若自己没有死去的人生,就像一个在灯火通明的窗户边游荡的落魄贵妇,看着曾经丢弃的心爱服饰是如何被穿在另一个女子的身上。也许会有更好的仪态,也许会有更好的谈吐,但绝对不会抓起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绝对不会在一场有自己未来可能的丈夫出席的晚宴上侃侃而谈——这就是幻想结束,而她意识到“不,她永远不会拥有伊莎贝拉那样的勇气”的时刻,悲哀地发现接受父母的安排是过去那个胆怯羸弱的康斯薇露唯一会做的事情。 而这正是那隐秘而又自私的希望自她心中诞生,又不断膨胀,生长,直至成为一枚扎在折瑰人手中的刺一般的存在的原因。 她不想要伊莎贝拉的人生与康斯薇露本会经历的人生一致,她想要伊莎贝拉去法国,去巴黎,甚至去那遥远的中国——尽管美国外交大使前来范德比尔特家作客时向伊莎贝拉透露中国如今不允许任何外籍公民进入其国家这件事让伊莎贝拉十分失望——无论任何选择,任何地点都好,只要引领向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 更何况,也许没有恋爱经验,某种程度上而言与一个十六岁的西班牙修道院少女没有任何区别的伊莎贝拉看不出来,但成长在一个相对而言更为复杂的环境下,并且已经有了与英国贵族打交道经验的康斯薇露一眼就能看出马尔堡公爵实际上对伊莎贝拉毫无兴趣。她甚至觉得在对方心里伊莎贝拉就是一个跳梁小丑这样可能性也未必没有 很显然,除了她以外的其他美国人并不这么想。 佩吉夫人,首当其冲地,被伊莎贝拉的言行气得不轻,“你这个不知好歹,不知感激,不知礼仪的姑娘,”那一天晚宴结束后,她在小书房里对伊莎贝拉大发雷霆,但她不知道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听着她训话的伊莎贝拉实际上正在心里与康斯薇露一同嘲笑着她太阳穴上那根高高鼓起的青筋,“你知道你在晚宴上发表的那一篇关于离婚高谈阔论意味着什么吗?” 伊莎贝拉把艾略特勋爵对她说的那番话原样转述给了佩吉夫人,一时间竟把佩吉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希望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康斯薇露,”几秒种后,稍微冷静下来的佩吉夫人坐在扶手椅上使劲扇着手上的画着日本仕女的纱扇,通红的双颊不知是被气得还是热得,“我是你的介绍人。你丢的不仅仅是范德比尔特家的面子,还羞辱了我的名声,而且很有可能毁掉了以后其他希望能在这片土地上觅得如意夫婿的美国姑娘的机会。你本可以给马尔堡公爵留下一个好印象,就我所看到的而言,在你说出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以前,你们之间的谈话既愉快又轻松——” 而艾娃也是如此认为的。 “噢,你这一招真是太恶毒了,完全不为你可怜的父母着想。”那天晚上,回到了范德比尔特家位于泰晤士河边的宅邸里的艾娃在伊莎贝拉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这一次,康斯薇露相信她母亲的哀伤是真实的,“你的母亲在离婚后就会成为纽约避之不及的一只过街老鼠这样的事实你根本不顾,你的父亲为了能让你与马尔堡公爵相识而支付给了佩吉夫人一大笔钱款这样的用心你也完全不考虑,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孩子!噢,我的心都被你伤透了,康斯薇露。你究竟想要什么,詹姆斯·拉瑟福德已经死了,而你总得要嫁人啊。” 当时康斯薇露神色一暗,伊莎贝拉飞快地瞟了她一眼,然后便呵斥向她的母亲,“不许你提到詹姆斯的名字,”她嚷道,就像在佩吉夫人的餐桌上为了不再让康斯薇露被英国贵族羞辱她父母即将离婚的事实一样,她总是会为了康斯薇露如今唯一能感受到的那些微的痛苦挺身而出,“永远不许你提到詹姆斯的名字!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被你拿走的詹姆斯的挂坠,给我挂坠,我就嫁给马尔堡公爵。” “哈。”艾娃当时不屑地笑了笑,“你的口气听上去像是还有可供讨价还价的筹码似的。” 然而,半个月以后,伊莎贝拉可供与艾娃讨价还价的筹码就来了。 就在范德比尔特夫妇商量着是否该返回纽约,等下一年社交季,大家都把前一年的闹剧忘得差不多时,再找另一位德高望重的介绍人将伊莎贝拉重新带入伦敦上流社会之时,一场乡间宴会的邀请便被佩吉夫人送来了范德比尔特家伦敦宅邸的府上,宴会的举办地点位于阿什比城堡,北安普顿郡,而佩吉夫人特别在请帖以外又附上了一张纸条,说明马尔堡公爵也将前往这场宴会。 康斯薇露前一年已经参加过类似的乡间宴会了,她早已知道这类宴会上没完没了的相似节目——白天是打猎,骑马,散步,野餐,赏花,参观教堂与听布道,晚上则是一场接一场的舞会,直到跳到天明才纷纷回去歇息。这是伊莎贝拉最容易暴露她真实身份的场合——鉴于她既不会骑马,又对花卉与教堂一无所知,交际舞勉强只有半吊子的水平——也许大家会将她的直率与大胆理解为美国人的典型作风,但一个去年还能在舞池上翩翩起舞的小姐则绝不会时隔一年以后将自己的舞伴的脚踩成一张纸片。 但伊莎贝拉执意要去,能听见她的心声的康斯薇露自然知道原因是什么。 她将叹息与失望藏在了伊莎贝拉无法触及的底层,尽其所能地阻止任何可能让她难过的事物伤害她是伊莎贝拉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唯一公平的是她也为对方做同样的事。“这场乡间宴会只举办三天,”她安慰着对于要在舞会上跳舞而紧张不安的伊莎贝拉,“通常而言这意味着一场舞会。如果你小心一点,也许我们还能继续隐瞒下去。” 就这样,在9月的第三个星期,典型的英国上流社会家庭举办打猎季宴会的时节,伊莎贝拉与康斯薇露在范德比尔特夫妇与佩吉夫妇的陪伴下来到了北安普顿郡。之前,佩吉夫人,就如同将伊莎贝拉完全排斥在外的英国贵族一般,也足足半个月没有与范德比尔特夫妇说话。然而,那封邀请似乎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响力还尚未因为伊莎贝拉的一席话就完全从上流阶层褪去的希望,如今瞧着她坐在马车里亲热地与范德比尔特太太说话的劲,简直就像她们两个是从出生就没分开过的姐妹一般。 我真希望你能回到马车上跟我坐在一起。趴在窗边与飘在马车旁的康斯薇露对视着的伊莎贝拉在心里说。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不会希望待在马车里,与贝蒂和琼1坐在一块,还无法欣赏北安普顿郡的优美景色。假设我是在英国长大的,现在说不定就能指着那边那座小村庄告诉你它一百年后是不是变成了一座繁华的城市。 你说的没错,北安普顿的确很美。康斯薇露说着,将视线投向远方,她衷心希望那有着一个带风车的巨大谷仓的小村庄在一百年后仍然保持着它那古朴而素雅的样貌——没什么比得上英国乡村的景色,哪怕是法国南部的风光也难以与之媲美,这是康斯薇露一直以来所坚信的,而北安普顿并未令她失望。与雾|霾霾,昏暗暗,仿佛永远都浸在一层幽深的黄色里的伦敦不同,北安普顿似乎偷走了这个世界上天空所有的蓝色,并奢侈地将它填补在犹如新织出的纱棉一般蓬松洁白的云朵间隙里;从小路上向两旁无穷无尽地蔓延至天边的草地间或点缀着一两只绵羊,在英国慵懒的阳光下翻滚起黄绿相间的波浪。阿什比城堡坐落在远方的一片森林之后,很长的一段路途里康斯薇露都只能看到它方形的塔楼,直到马车摇摇晃晃地绕过了一个大弯,整个城堡的全貌陡然出现在康斯薇露与伊莎贝拉面前,后者不禁发出了“哇”的一声。 这是一座典型的伊丽莎白时期的e2风格的大宅,随着马车驶进车道,康斯薇露飘离了伊莎贝拉,来到庄园前的修建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欣赏阿什比城堡的一勾一勒。她的视线从作为天际线装饰的塔楼移到这座房屋完全左右对称的结构上,又观察起它具有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外观,以及几乎覆盖了整个正面的大面积玻璃窗户。这座乡村宅邸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审美下所能建造出的最富美感的建筑,康斯薇露在心中赞叹道,任何能拥有这座城堡的必然是整个北安普顿郡最幸运的人—— 然而,康斯薇露随即便意识到,她与伊莎贝拉似乎还未从佩吉夫人的口中得知究竟是谁邀请他们来到这场乡间宴会上。 她朝已经停靠在大宅门口的马车迅速飘去,正好赶上伊莎贝拉在安娜的搀扶下迈出马车的瞬间,而站在一旁的佩吉夫人已经转向站在大宅门口迎接客人的男主人与女主人,正为他们介绍来客。 “北安普顿勋爵,北安普顿夫人,请您容许我将您介绍给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小姐,范德比尔特先生的女儿。” 康斯薇露听到佩吉夫人如是说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Isabella· 哪怕是在佩吉夫人已经向阿什比城堡的男主人与女主人介绍完宾客以后,北安普顿勋爵与北安普顿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仍然没有被伊莎贝拉意识到。 她的全副身心都集中在如何既能像康斯薇露教导的那样优雅端庄地走下马车,又能在穿着紧身束胸无法弯腰保持平衡的前提下避免踩在垂地长裙上摔个狗啃泥——相似的灾难已经发生过一次了。那是在纽约,伊莎贝拉第一次尝试从马车上下来,她罔顾康斯薇露的建议,拒绝了安娜的搀扶,自以为这样简单的事情应该只要一个人就能完成,结果却一脚从踏板上滑下,“扑通”一下跪倒在脸色铁青的艾娃面前。还好事后伊莎贝拉用头晕将这件事搪塞了过去。从那以后,伊莎贝拉就再也不敢逞强了,如果可以,她会连马车夫也一并叫来搀扶她。 直到康斯薇露的提示在内心响起,伊莎贝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一对看起来温文尔雅又不失庄重的夫妇竟然是艾略特勋爵的父母。 他们看起来可不像能生出一个混蛋儿子的样子。伊莎贝拉悻悻地说道。同时打量着蓄着短箱式褐色胡须1,有着一双柔和的深灰色眼珠的北安普顿勋爵,以及他身边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的北安普顿夫人。 你不是跟我说过一句谚语“不要根据封面来评判一本书2”吗?康斯薇露说。我想这种事情是互通的,你也不该根据父母来评判他们的孩子。 “安德鲁将会带领你们前往你们的房间,”北安普顿夫人微笑着对范德比尔特一家说道,艾略特勋爵长得与他母亲有些相似,但伊莎贝拉无法想象他的脸上也显露出如同北安普顿夫人脸上此刻甜美的笑容一般的表情。她口中的那个叫安德鲁的男仆此刻正与安娜一起将范德比尔特家的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来。,“范德比尔特先生,您需要管家哈罗德为您安排一个男仆作为您这几天的贴身男仆吗?” 你觉得是艾略特勋爵邀请我们过来的吗?伊莎贝拉忍不住在心里向康斯薇露嘀咕道。他的父母对我们的态度好得就像从未听说过伦敦发生的事情一般。 很有可能。康斯薇露说。然而重点是,为什么? 也许他有一个妹妹。伊莎贝拉胡乱猜测道。他想把他的妹妹嫁给马尔堡公爵,因此特地邀请我来这儿作客,好让我在马尔堡公爵面前出丑。 猜得不错。康斯薇露说。但这样的情节还是留给简·奥斯汀吧。 “不用了,”威廉的回答打断了伊莎贝拉与康斯薇露的谈话,“我能照顾好自己。只是,能请您各自为我与范德比尔特太太准备一间房间吗?” 伊莎贝拉感到康斯薇露的心中一悸,在19世纪待了快两个月的她如今已经明白,通常来说,一对在他人家中作客的已婚夫妇对主人如此说明的时候,就证明这对夫妇已经分居了。 然而,北安普顿夫人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讶然的神色。这更加坚定了伊莎贝拉认为艾略特勋爵就是那张令所有人都大为意外的请帖的幕后操纵者。 “当然,范德比尔特先生。”她的嗓音依旧柔和,“管家哈罗德会为您安排好一切事宜。” 阿什比城堡内部的装潢就与它外墙的风格一般,是古典而素雅的伊丽莎白时期风格——伊莎贝拉仍然不能像康斯薇露那样一眼就对历个年代的装饰风格如数家珍,只能被动地听着康斯薇露的讲述来欣赏阿什比城堡中的一切——被多年的行走与打扫磨成哑光色泽的深色木地板上铺着勃艮第红色的地毯,丝绒墙纸是比地毯的颜色更深一筹的酒红色,在挂满了历代家族成员肖像的油画后若隐若现。一幅描绘着十字军远征景象的挂毯自门厅高高的墙面上向下俯视着每一个走进门厅的人,也包括如同康斯薇露这般飘进来的魂魄。 不知它见识过多少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死亡,不知它几百年来是否有见过其他任何如我一般的存在。伊莎贝拉听到康斯薇露如此想着。 它一定见过。伊莎贝拉信誓旦旦对康斯薇露说。它一定见过英年早逝的战士跋涉穿越千里土地,只为了回家看一眼新婚未久的妻子与才出生的孩子;它也一定见过白发苍苍的老人最后一次穿过门厅,缅怀自己献给了这座庄园的一生。如今,它又得以见到了几百年来它所有见到过的鬼魂容貌都及不上的一位少女。它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挂毯了。 走在她身边的康斯薇露露出了一个除了她以外无人能看到的忍俊不禁的笑意,于是伊莎贝拉也跟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安德鲁领着范德比尔特夫妇与伊莎贝拉穿过稍显拥挤的门厅。看来,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不少客人到达了阿什比城堡,大量的皮革行李箱与装着女士服饰的碎花纸盒堆放在门厅的角落里,端着插满新鲜花卉的花瓶的女仆轻快地穿梭在将行李一件一件搬上楼去的男仆中间。 为什么有些男仆看起来长相端正,身材足足有6英尺3高,可另一些男仆却又瘦小平庸呢?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来回奔波的男仆的伊莎贝拉向康斯薇露询问道。 个子高大的男仆才是那些得以侍奉主人晚餐,平日在大宅里进出的一等男仆。他们相当于庄园的第一道名片,象征着主人的财力与风貌。康斯薇露告诉伊莎贝拉。而个子矮小的男仆就只能做打杂的工作,几乎不能出现在主人的面前。别小看这些仆人,他们内部的竞争不亚于政党内为了主席席位相互厮杀的政客。 看看这是谁开始用《纸牌屋》做比喻了。伊莎贝拉登时在心里笑出了声。 门厅的正中央站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女管家的女性——尽管她鬓边已经有了几缕白发,说话声音却仍然中气十足——正指挥着繁忙的门厅里发生的一切,“是的,这两个箱子属于林西夫人,请将它们送到亚丽珊卓公主套房。”康斯薇露经过她时听到她大声喊着,“那束鲜花应该放在书房里,简,谢谢你。安德鲁,等你忙完以后请到楼上去帮忙,夫人想要把阁楼上收藏的大花瓶搬到舞会厅里去,但那些女仆们抬不动。” “是的,亚当斯太太。”安德鲁回头答应了一声。 “噢?我没想到北安普顿夫人竟然这么早就开始装饰舞会厅了。”伊莎贝拉饶有兴趣地问安德鲁,“我以为舞会要等到后天才会举办呢。” “那是一天以前的安排了。现在大宅里这么忙碌,就是因为夫人通知我们将舞会举办的日期提前到了今天晚上。”安德鲁一边领着伊莎贝拉走进门厅后连接着一个布置得像一个小型会客厅的前厅,一边说道。已经有一些先来的客人坐在前厅的窗台旁的沙发上休息了。 “今天晚上?”伊莎贝拉惊疑地重复了一句,惶恐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康斯薇露。她们原本计划利用剩余两个晚上的时间练习伊莎贝拉还不够纯熟的舞步,谁也没想到试炼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康斯薇露无计可施地摇了摇头。 噢,老天,告诉我这个时候的英国没有火刑。伊莎贝拉痛苦地在内心□□了一句。 “不知北安普顿夫人这次邀请了多少客人参加这次的乡间宴会?”艾娃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询问安德鲁。 “目前正待在城堡中作客的客人大概有50多名,有些客人一星期以前就来了,昨天就走了;有些客人昨天才到达,要半个月以后才离开。因此我们也不知道最终究竟有多少名客人参加了夫人的乡间宴会。”正走上阿什比城堡宏伟巨大的木头台阶的安德鲁回答道,但此时的伊莎贝拉已经无心欣赏眼前这在几百年前能称得上是恢弘的大师杰作了。 “听说马尔堡公爵也参加了这次的乡间宴会。”艾娃语气仍然不冷不淡的,但走在一旁的伊莎贝拉几乎能发誓自己听到了她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不知他是不是昨天离开的那批客人中的一员。” “噢,不,范德比尔特太太,公爵阁下昨天才到达阿什比城堡。今天一大早就跟艾略特勋爵一起去打猎了。”安德鲁回过头回答。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答案给了艾娃多么大的安慰,伊莎贝拉心想。 伊莎贝拉被安排在茨魏布吕肯公爵夫人套房,据安娜从楼下听来的传闻说,每一间套房都因其命名的历史人物而有着不同的装饰风格。康斯薇露告诉伊莎贝拉这间房间应该是以黑森一达姆施塔特伯国的奥古斯塔·威廉敏娜公主命名的,整间房间饰以淡粉色的墙纸,柔软的四柱床上铺着海棠红的被罩,床边的扶手椅与梳妆台前的四脚凳都用淡靛青色的绒布包裹着,像极了与玛丽·安托瓦内特是好友的威廉敏娜公主素日的打扮色调。但伊莎贝拉已经无暇享受这间房间的舒适与美好,安娜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替她脱下便于旅行的裙装,又花了两个小时替她整理发型与妆容,此刻正在帮她穿上一件更为紧身,更加贴合舞会的礼服设计的胸衣。站在一旁的艾娃则使得这个原本已经让伊莎贝拉痛苦万分的过程雪上加霜。 “更紧点,更紧点,”她吩咐着安娜,一边伸手调整着胸衣的上半段,使得伊莎贝拉的双|乳以一种极其危险,仿佛只要打个喷嚏就能让剩余可怜地被挤压在胸衣里的部分整个跳出来一般的状态,颤颤巍巍立在紧身胸衣的边缘上。“我今晚是要去跟男士跳舞,不是街边的女支|女准备出门招揽生意。”伊莎贝拉不满地抗议道。 “噢,你当然不是,而且别让我听到那肮脏的字眼再从你的嘴里蹦出来。”艾娃狠狠地瞪了伊莎贝拉一眼,“就让我们一同向上帝祈祷,那些贵族男人会因为只顾着盯着你脖子以下的部分看,而忽略了你脖子以上的部分曾经犯下的错误。” 安娜狠狠地一抽绑带,伊莎贝拉正准备出口的反驳变成了喉咙里的一声闷哼。 “佩吉夫人家的晚宴上那样的出格行为不允许再发生了,康斯薇露。”艾娃继续厉声说道,“如果你以为耍这样的小计谋就能避免嫁给马尔堡公爵,那你的想法就大错特错了。不管以什么方式,你和马尔堡公爵的婚礼都是无可避免的。” 伊莎贝拉刚想说“你要怎么做,让威廉·范德比尔特带着一箱现金上马尔堡公爵家问问他卖身的价格是多少吗?”,安娜又狠狠地抽了一下绑带,于是艾娃便又只听见了一声含糊的嘟哝。 老实说,虽然之前对马尔堡公爵的动心让我觉得嫁给他并不如之前那样看来是一个十分不情愿的决定,但是被你的母亲这样一逼迫,整件事反而变得索然无味了。伊莎贝拉向康斯薇露抱怨道。 我很高兴你想开了。康斯薇露说,这次她的语气倒让伊莎贝拉觉得她是真的为这句话而感到了几分愉悦。 安娜从衣架上取下了伊莎贝拉今晚将要穿的礼服长裙,这是让伊莎贝拉觉得经受紧身胸衣之苦是值得的唯一理由。这是一条美丽的深蓝色一字肩绸缎长裙,着重在于展示女士裸露的肩膀,脖颈,与半掩的酥|胸。安娜拿出一条轻薄的雾纱,从伊莎贝拉的背后绕至胸前,打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蝴蝶结,然后用一枚闪闪发光的巨大蓝宝石胸针固定住。又替伊莎贝拉带上与裙子同色的长手套,在手腕处系上闪闪发光的钻石手链。 等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距离舞会开场只剩下半个小时了,通常举办舞会的当天晚上,由于男士通常会在打猎归来以前就在猎场吃上一顿不正式的晚餐,而女士又早已换上了不适宜晚宴的舞会晚礼服,主人家不会为客人准备正式的晚餐,只是由厨房制作一些精美的点心,小菜,与三明治放在大会客厅里供人拿取。但安娜把束胸勒得是那样的紧,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就连一块小蛋糕也吃不下去。 安娜将伊莎贝拉换下的衣服抱到楼下的洗衣房去了,而艾娃则要回去她自己的房间为舞会做最后的准备——尽管在伊莎贝拉看来那不过意味着她将要在自己带来的数十串珍珠项链里挑选出最适合舞会的一串罢了。等所有人离开以后,她从茨魏布吕肯公爵夫人套房中走了出来,走廊上空荡荡的,偶尔能看见一个抱着帽子与手套急匆匆地一闪而过的女仆的身影,隔着一扇扇木门,还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少女的娇笑。 你想去哪儿?走在她身边的康斯薇露问道。你该在房间里等着艾娃带你前往舞会,未婚女子不能随便离开这个区域,这个规矩你是知道的。 我需要一些新鲜空气。伊莎贝拉说着,用手抚着胸口。再继续待在那九月就生起火来了的暖烘烘的房间里,我恐怕就要昏过去了。 站在二楼的扶栏处俯览前厅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只要我们不被看到与任何单身的男子单独在一起。康斯薇露提议道。因为有男士在那儿抽雪茄,所以有一扇窗户一直打开着。 于是,她们向通向一楼的大木头阶梯方向走去,有两个陌生的年长女士也站在那儿小声地交谈着,伊莎贝拉避开了她们,走到了栏杆的另一头,向下看去。从这儿能看到前厅壁炉里烧得正旺的火焰,让大半个前厅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黄光之中,几位男士果然如同康斯薇露所说,聚集在前厅那扇打开的窗户边享受冒着缕缕青烟的雪茄。一晃眼看去,那些穿着笔挺的白领结礼服,或坐或站在窗边的英国贵族男人与恭敬的站在一旁端着香槟的男仆就恍如那些会被放在博物馆里展出,有着上百年历史的油画般的景象,只是上一世的伊莎贝拉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亲自走进那梦一般的场景之中。她的目光捕捉到了客人中一个熟悉的侧影——卢卡斯勋爵,便不快地将视线向一旁移去。 于是,她便看到了—— 穿着一身猎装,正将摘下的皮手套与帽子放在男仆端着的银托盘上的马尔堡公爵。 一刹那间,艾娃恶狠狠地威胁着要她嫁给马尔堡公爵的话语,仿佛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也许是因为过于收紧了的胸衣,也许是因为屋子里烘热的空气,在这一刻,呼吸对伊莎贝拉来说似乎已经不再是维持她生命的必须动作。她的目光跟随着马尔堡公爵向坐在窗边的男士走去,看着他单手撑在高背沙发的边上,侧过身与他的朋友亲密地说着话。有些纷乱的黑发柔顺地散落在他的颊边,马靴与紧身裤勾勒出他修长的腿型,格子马甲更显得他腰身窄细,如果有任何一个现代的摄影师在这,伊莎贝拉想着,那么眼前这一幕便完全能够成为巴宝莉秋季服装目录的封面。 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马尔堡公爵身子微微一动,他收回了扶在沙发靠背上的手,直起身来,脑袋转向二楼的扶栏。在与他那双浅蓝的眼睛对视上以前,伊莎贝拉就迅速转过身,提起裙子—— 落荒而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Eliot· 趁着他们都在等着猎人与狗将下一轮野鸭赶过来的空隙,艾略特突然对站在他身旁的阿尔伯特说: “我请来了范德比尔特一家。” 阿尔伯特原本瞄准着远处树林尖顶的□□垂了下来,他回头惊讶地看了一眼神色轻松的艾略特,而艾略特则略带妒忌地看着他的下半身——同样都是猎装,凭什么裤子穿在他身上就像礼服裤子一般妥帖帅气,而穿在自己身上则如同在靴子上套了两个麻袋一般?这个疑问每次他与阿尔伯特打猎时都会涌上他的心头。 “很大胆的决定,艾略特。这下恐怕伦敦是要谣言四起,纷纷猜测你是否爱上了康斯薇露小姐。” 此时他们的身边都没有女士的陪伴,今日决定前来打猎的男士有二十多个,只有寥寥几个年长的夫人作陪,她们大都选择陪伴在自己的丈夫身边。而年轻一点的夫人与小姐们早有安排——她们今天要前往自己母亲一直资助的孤儿院慰问,直到午饭过后才会回来。不过,艾略特认为没有女士作陪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讨论一些男士之间的话题。 “我是为你而这么做的,阿尔伯特。”空的□□像拐杖一般被艾略特撑在地上,他微笑着向他的老朋友扬了扬眉毛,“无论从雄厚的家世还是出色外貌上而言,康斯薇露小姐都是你未来妻子的最优人选。可千万别因为她那——怎么说——充满了美国特色的大胆行为,就放弃了她。还是说你情愿选择梅小姐?我昨天去赛马场看过了,梅·格雷骑着她那匹马就像骑着一名奴隶一般,我敢打赌她在床上也是——” 猎人尖锐的哨声打断了艾略特的话,艾略特赶紧与自己的上膛手交换了□□,和阿尔伯特一起重新举起武器,警惕地盯着远处的树林。一阵树摇枝落的哗哗声响过后,数十只鸭子慌不择路地从林间腾飞而起,四散溃逃。艾略特和阿尔伯特连放了几枪,但都没打中。 “你知道,对于我来说,康斯薇露小姐的那番言论实在过于冒犯人。”等枪声平息以后,阿尔伯特将空了的□□交给自己的上膛手,转身对艾略特说。 “我当然知道,你这个虔诚的小信徒。”艾略特摆了摆手,说,“至少在她发表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一眼,你和她的谈话看起来倒是挺融洽的。” “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奉承罢了。”阿尔伯特神色厌恶地摇了摇头,“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件早已应该被淘汰在时代之外的古董,被那些来自新世界的暴发户竞拍着,谁的出价最高,我就得娶谁家的女儿。”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阿尔伯特?”艾略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至少你还可以在那群头衔猎人里有所选择,我的老朋友,而我未来的新娘是谁从我三岁起就不再是一个秘密了。” 阿尔伯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你明天就要离开了,阿尔伯特,我甚至为了你将舞会挪到了今天晚上——无须说明这对我的女管家亚当斯太太造成了多大的麻烦。怎么,难道这一切不值得你对我说一句‘谢谢’吗?” ”为了一个粗俗无礼,令人生厌的美国女子?”阿尔伯特不屑地回了一句,“不,谢谢,艾略特,你的努力也许值得,但康斯薇露小姐并不值得。” 你也许会被惊喜的,阿尔伯特。 艾略特想着,但没说出口。 “那就让我们诚实些吧。你很清楚没人能负担得起你梦想中布伦海姆宫的修缮,除了范德比尔特家。”艾略特轻声说,只有阿尔伯特能听见,“我把范德比尔特家请来是为了帮你一个忙,阿尔伯特。” 也是为了能看看康斯薇露会再在舞会上捅出什么篓子。艾略特心想。也许这一次她会做出比公然在佩吉夫人的晚宴上支持离婚更加大胆的事情。他因为这个未曾说出口的想法而微笑了起来。 “好吧。”阿尔伯特无奈地说,“哪怕这意味着必须再一次违心地讨好——” 猎人的哨声又一次响起,对话被终止了,艾略特与阿尔伯特迅速举起枪,几声枪声过后,艾略特的猎狗在仆人的牵引下兴奋地向树林冲去,为它的主人叼回了他的战利品。 “这可是一只够肥的鸭子。”艾略特看了一眼自己的猎物,笑着说道,“千万别让你的也逃掉了,阿尔伯特。” 为了叮嘱马夫如何照看自己的爱马,夏洛特公主,艾略特比阿尔伯特晚了一步走进阿什比城堡。他的贴身男仆萨缪尔早就端着冰毛巾等在大宅门口,艾略特一边擦去脸上的泥土脏污与汗水,一边听他低声向自己汇报范德比尔特家的动向。 “大约下午三点时到达。范德比尔特先生向夫人请求与范德比尔特太太分开休息在不同的房间” “康斯薇露小姐呢?”艾略特随口问道,然而,没等萨缪尔回答,他就先看到了自己正在询问的人——依靠在二楼俯视前厅的栏杆旁,双手紧紧捏着横栏,深棕色的髦发像云朵一般蓬松地扎在一条深蓝色的钻石发带之下,穿着一身美得令人窒息的礼服裙,腰肢纤细得仿佛用一只手就能握住——艾略特不得不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裙子上别着的那枚蓝宝石胸针以上的部分移开,转移到她的脖子以上。 “你可以离开了,萨缪尔。一会到楼上来找我。”他喃喃地对自己的贴身男仆说道。 康斯薇露有一张非常适合被捧着吻下去的脸,这是艾略特此刻唯一的想法,不明白自己上次在佩吉夫人的晚宴上怎么没能看出这一点。他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也许是距离的问题,他几乎能发誓他的双手可以完全覆盖住康斯薇露的面庞,好似在手掌里捧着一只鸽子。他的目光接着缓缓移到她那双如同小鹿一样大而明亮的,散发着炽热得简直就像一个十六岁从未见过男人的西班牙修女般的视线的眼睛上,是谁让她这样羞怯又欣喜地注视着?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是——他在心里轻笑了一声——阿尔伯特。 突然,就像一只被猎人惊吓了的兔子一般,艾略特只眨了眨眼的瞬间,康斯薇露便迅速从栏杆处消失了。他疑惑地向前走去,离开了连接着门厅与前厅之间走廊的阴影处,打量着二楼早已空荡无人的走道,却发现阿尔伯特也正看向同样的地方。 原来这就是她逃走的原因。艾略特饶有趣味地想着。看来今晚的舞会将会非常有趣。 艾略特来到了阿尔伯特身边,向那群聚集在窗边的年轻贵族男子们点了点头,“千万别让我的母亲看到你们在前厅里抽雪茄,”他向为首的乔治眨了眨眼,笑着说,“他们准会把你们赶去书房里。” “书房里可没有这样美妙的景致,不是吗,艾略特?”乔治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接着用它点了点大开的窗户,说道。此时夕阳还未完全沉入山谷下方,层层红晕洇染着黛蓝色的天空,从阿什比城堡蔓延至天际的草地与树林似乎都成了灰黑色的剪影,从另一边升起的月色又为这剪影洒下了淡淡银霜,“在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后再看到这样的景色,简直如同我的眼睛也被洗涤了一般。” “说到眼睛,你适才在看什么,阿尔伯特?”艾略特转向阿尔伯特,不经意地问道。 “没什么。”阿尔伯特说,视线又投向了方才康斯薇露所站着的地方,“刚才似乎有人躲在二楼偷偷地看我,但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或许只是我自己的错觉。” “也许是某个新来的女仆,”艾略特忍着笑意说,“想领略一眼公爵大人的英姿。” “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玩笑,”阿尔伯特瞥了艾略特一眼,略微压低了声音,“乔治可能会觉得这很有意思,但我无意——” “我知道,”艾略特耸了耸肩,“全能的主教导我们此类行为只能发生在丈夫与妻子之间,决不能发生在勋爵与女仆之间,唯有婚姻的誓言才能使其神圣,否则就是氵?|荡下流的体现。看在上帝的份上,已经是1895年了,可你活脱脱就像是一个1300年清心寡欲的罗马传道士,。” “我不认为遵循上帝对人类的教诲有什么错误。”阿尔伯特冷淡地回答道。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你不成为一名牧师真是浪费你这简单几句话就能让听的人头痛欲裂的能力。”艾略特说,“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将会与康斯薇露小姐跳今晚的第一支舞。” “悉听尊便。”阿尔伯特说,转身向楼上走去,“也许你该先换身衣服,艾略特,你闻上去就像在猎狗与野鸭中间打了一天的滚似的。” “那的确是我们今天做的事情,不是吗?”艾略特嘟哝了一句,也跟着上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Eliot· 距离舞会开场只有十分钟了。 身着华服的女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在她们的丈夫或监护人1的陪伴下缓步走下楼,来到与舞会厅相连接的前厅里,一时间目之所见皆是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乔治以及其他年轻的贵族男子们早就熄灭了雪茄,离开窗边去执行他们此刻应尽的职责——比如以监护人的身份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参加舞会的来宾。低低的说话声充斥于耳,如同一千只蜜蜂在温柔地拉着圆舞曲一般,艾略特心想。 为了照顾那些只穿着薄薄的绸缎长裙的女士们,先前大开的窗户此时已经紧紧关上,壁炉里添加了更多的木柴,火焰哔哩啪啦烧得正旺——在这初秋凉爽的天气里对艾略特来说还是过于闷热了一些。他调整了一下被萨缪尔系得有点紧的领结,迈腿向范德比尔特太太走去。 “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将我的名字放在康斯薇露小姐的第一支舞上?”向范德比尔特太太恭敬地一鞠躬以后,艾略特询问道,对方略微惊讶与为难的神色对他而言就如同一本摊开的书,清清楚楚地写着对方所有的想法——看来范德比尔特太太原本恐怕是想将这支舞留给阿尔伯特,然而艾略特作为主办这支舞会与乡间宴会的主人家的儿子,他的要求几乎是不可能被拒绝的。于是,几秒种后,范德比尔特太太脸上的神色就化为一个谄媚的笑容,“当然,艾略特勋爵。”她递上了康斯薇露的舞会卡与羽毛笔,看着艾略特龙飞凤舞地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这将是小女的荣幸。” 站在范德比尔特太太身后,对这一切毫无话语权的康斯薇露有几秒看上去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她还是保持了沉默。然而,她探究地看向艾略特的眼里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是他从未在任何其他女性身上见到过的。这光芒让其余一屋子的贵妇小姐——甚至是那些如同她一般来自美国的富有女继承人——都黯然失色,如同一颗钻石滚进了铺满鹅卵石的沙滩上一样。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艾略特忍不住思考着,没有注意自己的目光落在了何处。她究竟有着一个怎样的灵魂,才能让她如此的与众不同,哪怕不发一言也能让人感觉到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不同的存在? 下一秒,他就看见康斯薇露咬牙切齿不出声地对他喊了一声“堕落者2”。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神一直集中在对方锁骨以下的某个部位上。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艾略特心想,抱歉地冲对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通常而言,乡间舞会的第一支舞该由女主人与到场宾客中地位最高的男士开舞。因此,当乐队指挥接到艾略特母亲的示意以后,便带领着乐手奏响了舞会的第一个音符,贝德福德公爵牵着北安普顿夫人的手,将她领到了舞池的中央——阿尔伯特也能算得上是在场宾客中地位最高的一员,还有罗克斯堡公爵,亨利·恩尼斯一科尔( y neker),然而从年龄上他们都被已近中年的贝德福德公爵打败了。紧接着艾略特的父亲,北安普顿勋爵也牵着贝德福德公爵夫人的手下场了——于是艾略特站起身,向康斯薇露走去,接下来要入场的就是他了。 “不知我能有这个荣幸与您一同跳这支舞,康斯薇露小姐。”艾略特弯下了腰,将手伸给了对方,同时注视着她,康斯薇露则还以一个还算像样的屈膝礼。她看上去有些惊讶。当艾略特领着她向舞池走去的时候,他听到她小声问道,“就算你已经在我的舞会卡上签字了,你也要询问我的同意才能跟我跳舞吗?” “这是礼仪,康斯薇露小姐。”艾略特轻声回答,一只手扶住了康斯薇露盈盈一握的腰肢,“您该知道这一点的。” “我当然知道,”对方立刻回答,迅速得甚至有些可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是否具有拒绝的权力罢了。毕竟,又不是我亲自决定我的舞伴能够是谁。” “至少就这一支舞而言,没有,康斯薇露小姐。”艾略特凑近了些,低声说道,“但拒绝别的男人将手放在您的大腿上这一权力,您是有的,只是您不愿意使用罢了。” 他的目光不禁瞥向了康斯薇露的长裙,不知道隔着这样轻薄的绸缎长裙摸上去会是什么感觉,他心想。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开够这个关于大腿的笑话?”康斯薇露没好气地白了艾略特一眼,后者只觉得肩膀上一阵刺痛,他扭头一看,发现康斯薇露的手指都深深掐进了自己燕尾服的肩线里,同时,他也发现对方的脚步僵硬,似乎快跟不上自己的步伐了。艾略特仔细回想了一下去年他与康斯薇露跳舞时的情景,但记忆模糊得可怕,那似乎就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乏味的舞伴,没有任何值得记住的时刻,然而如今—— “康斯薇露小姐,你怎么了?”艾略特低声问道,“你扭到脚了吗?” 不然她就是故意狠狠地在他刚从伦敦送来的新皮鞋上踩了两脚。他想。 对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勉强挤出的尴尬笑容,双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两只脚更像是在打过蜡的栗子木3木地板上打滑而不是迈着优雅的小碎步。更让他确定这与他去年跳了一支舞的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并不是同一个人。但他对那个夜晚的记忆是如此淡薄,几乎都让他以为自己那时的舞伴是不是来自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另一位少女。 “我有一年没跳舞了。”康斯薇露小声地说,“我有些忘记了我的舞步。” 这是一个十分拙劣的借口,没有哪个出身良好的女子会忘记自己的社交舞步,更不用说当她得知自己将要来参加一场乡间宴会时——一场舞会是必不可少的。艾略特几乎要笑出声来,但他忍住了,依旧保持着一本正经的神色,打量着此刻紧张不安的康斯薇露。 你是谁?他在心里饶有兴致地想着,但他随即又意识到另一件更为紧急的事情。如果就将手上这个如今已经有些踉踉跄跄,只能靠抓着他的手与肩膀支撑着自己,偶尔还在自己鞋上狠狠地踩上一脚的舞伴交到阿尔伯特手里,后者只怕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值得欣赏的优点——尽管此刻他并不觉得这听上去是个坏主意,甚至于在那一瞬间,某个大胆的想法涌入艾略特脑内——他可以让康斯薇露出丑,只要他稍微走快两步,她必然会摔倒在地,这丢脸的举止无疑会让阿尔伯特更加看不上康斯薇露—— 然而,不行,他不能那么做。艾略特不无遗憾地想。 “既然如此,”艾略特顺势搂紧了康斯薇露,冲她眨了眨眼,“让我来恢复你的记忆,康斯薇露小姐。听清楚我的指令,”他用只有康斯薇露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左,右,左,右。我要转圈了,迈着小碎步跟上——噢,老天,难不成我刚才的句子在美国的意思是:‘请往我的脚上狠狠来一下?’” “抱歉。”康斯薇露有些歉意地说道,艾略特只得把疼得快抽搐起来的表情转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没关系,康斯薇露小姐。跟着我转圈,脚往后退,往后退,往后退,向右退,不,右边——” 几分钟后,康斯薇露才总算能在艾略特的带领下,勉强有模有样地与他跳着华尔兹,尽管不能与从他们身边翩翩起舞优雅而过的卡特琳之流相比,但原本就不认为美国人能拥有如同英国贵族女子一般的优雅内敛——或者以艾略特看来可称之为乏味单调——的个性的阿尔伯特想必不会对康斯薇露多做挑剔。 “我猜您现在该记起了华尔兹的舞步,”艾略特狡黠地向他的舞伴一笑,“但如果我是您,我会在确保自己记起了其他舞步以前,避开譬如两步舞,里尔舞这些舞次,顺便说一句,接下来的两场舞分别就是这两个。” “我会记住的。”康斯薇露说道,她警惕的眼神说明她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艾略特多做纠缠,“艾略特勋爵,您今天的打猎还顺利吗?” “噢,当然顺利。”艾略特笑了笑。想转移话题,是吗?他有些好笑地想着,“您现在正握着的这只手可摸过三只鲜血淋漓的死鸭子。” 这种通常能将一个良好出身的小姐吓得花容失色的句子只让康斯薇露的眉毛挑了挑。 “恭喜,艾略特勋爵。”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话说回来,您为什么会邀请我前来阿什比城堡参加您父母举办的乡间打猎宴会呢?” “您为什么觉得是我,让我的父母,邀请您与您的父母前来参加这次的宴会呢?”艾略特反问道,特意加重了那个“我”字。 “因为您的父母显然对我的父母早已分居,并且准备离婚这件事情一清二楚。”康斯薇露回答,将那个“您”字咬得特别重。艾略特注意到她说起话来与任何其他曾接触过的美国女继承人都不一样,带着一种更加随性,更加不拘语法的风格,也没有那种由于经常说法语而将其复杂的文法映射到英文上的习惯,“如果伦敦的英国贵族都因为我在佩吉夫人的晚宴上说出的那一番话而不再与范德比尔特家交际,那么一个居住在英国乡下,坐拥一个郡的土地的贵族勋爵自然更犯不着特意前来邀请我们。” 她很机敏,艾略特想着,阿尔伯特喜欢机敏的女孩,这是好事。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地让他内心涌上了几分苦涩。 “你这么聪明,”他说,搂着康斯薇露的腰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几分,轻声凑到她耳边说道,“为何不猜测一下我这么做的原因呢?” 康斯薇露的神情明显愣了愣,接着便向一旁迅速瞥了一眼,仿佛是要看看有谁在偷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一般——尽管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小声地开口了,“也许你有一个妹妹,”她说道,就好似这是一个康普顿家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而你希望把她嫁给马尔堡公爵,所以你特意邀请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在公爵阁下面前出丑。” 有那么一瞬间,艾略特几乎要放声大笑,感到他与康斯薇露都成了一出典型的希腊讽刺喜剧里的角色。如果在几分钟以前,他听从了内心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邪恶念头的诱惑,那么康斯薇露这个荒诞的念头竟然就会成为现实——倘若他还有个妹妹的话,这将会是阿里斯托芬4手下最出名的剧目之一。 “不,康斯薇露小姐。把那样老套的剧情留给古希腊的先哲吧。我之所以会邀请你过来,”艾略特说, “是因为这是马尔堡公爵的意思。” “马尔堡公爵?”阿尔伯特的名字就像火柴一般在康斯薇露眼里点燃了闪耀着愉悦的篝火,令艾略特几乎有些不忍心继续自己的谎言。 “上次佩吉夫人的晚宴并不算是一个很好的了解彼此的机会,至少对于马尔堡公爵来说如此。”艾略特要看着远处墙壁上模糊的油画才能继续说完口中的这段话,“他知道我的母亲要举办一场大型的乡间宴会,便认为这是一个邀请范德比尔特家前来的机会。既能让其他贵族知道你并未完全被上流社会隔离,还能——”艾略特顿了几秒,“还能不受其他人干扰与您交谈,当然,还有跳舞。” “但他并未在我的舞会卡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康斯薇露说,她的语气有些失望。这一刻,她又与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无异。 “噢,别担心,康斯薇露小姐,你的母亲似乎也不打算让任何除了他以外的男士在你的舞会卡上签字。马尔堡公爵会来邀请你的,”艾略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听见乐队拉响了最后一个音符,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略微不舍地放开了怀中的康斯薇露,改为牵着她的手。 他现在非常需要一只雪茄。 艾略特想着。 噢,还有一杯上好的威士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Isabella· 你觉得艾略特勋爵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吗? 舞池边上,正安心地做一朵“壁花1”的伊莎贝拉在心里询问着康斯薇露。诚如艾略特勋爵所言,艾娃果然回绝了所有其他想要来邀请伊莎贝拉跳舞的男士,这已经是伊莎贝拉站在场外的第四支舞了——尽管这对目前只学会了华尔兹皮毛的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他也许会有所怀疑。康斯薇露说。但他不可能猜测出真相。 你觉得他说的那些关于马尔堡的话是真的吗?伊莎贝拉又问道。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这种话,伊莎贝拉。康斯薇露冷冷地回答。如果马尔堡公爵真的希望能在私下了解你,那么在他自己的庄园里举办的宴会将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假设事态有任何变化,也能方便我的父母在半夜将赤|裸的你用一床毯子裹着送上马尔堡公爵的床2。 伊莎贝拉直觉康斯薇露似乎在讥讽什么,但她听不出是什么。 “嘿,康斯薇露!”一个穿着白色蕾丝长裙,长得就像一只精致神气的小鸟一般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伊莎贝拉面前,轻轻地抱了抱她,那双看向她的灵动活泼的褐色眼睛里既有几分撒娇似的谴责,又有几分喜悦,“我看到了你与艾略特勋爵一起跳舞,我不知道你也参加了这场乡间宴会!只可惜我的舞会卡上前五支舞都已经签上了名字,抽不开身来找你。你难道没有看见舞池里的我吗?为什么不向我打招呼?老天,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准备去哈佛上学——” 这是梅·格雷特。趁着对方叽叽喳喳地向伊莎贝拉抛出一大段话的功夫,康斯薇露向她解释道。我曾经在美国的好友,算是我的远方表亲。她比我小一岁,今年才来到伦敦参加社交季。你可以直接叫她的教名。 怎么随便一个美国的女继承人都是你的远房表亲?伊莎贝拉惊讶地问道。同时她也赶紧露出了带着歉意的笑容,“真对不起,梅,我并不知道你也被北安普顿夫人邀请了,不然我一定会——” 我的爷爷一共有七个后代,全部或嫁或娶了美国上流社会家庭的成员。也许除了我的母亲,在南北战争以前,她的家族曾经是南方的显赫一时的奴隶主,战争过后就没落了。而梅则是格蕾丝婶婶那边的侄女。康斯薇露继续说道。 “别放在心上,康斯薇露。”梅豪迈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伊莎贝拉的道歉,接着便转向了艾娃与威廉,“范德比尔特先生!范德比尔特太太!噢,真高兴见到你们。一切都好吗” 我喜欢她。趁着梅与艾娃和威廉打招呼的功夫,伊莎贝拉对康斯薇露说。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最“美国”的女孩了。 梅的确很惹人喜爱,性格也很开朗。康斯薇露说。如果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我而是她,你设计让艾略特勋爵说出路易莎小姐的事情会得到她的鼓掌。 但我很庆幸是你陪在了我身边,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伊莎贝拉说,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似乎不太妥当,这不是在暗示她庆幸死去的是康斯薇露而不是其他的美国女继承人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慌张。康斯薇露说,伊莎贝拉看见她冲自己微微一笑,即使是鬼魂,眼前这一幕也美得惊心动魄。 “我想跟你私下谈谈。” 这时梅又转向了伊莎贝拉,她轻声对后者说,还没等伊莎贝拉回答,梅便凑上来挽住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将她拉到了舞会厅的角落里,小声地与她咬起了耳朵。 “我听说了佩吉夫人晚宴上发生的事情。”梅捏了捏伊莎贝拉的双手,嘻嘻地笑了起来,“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康斯薇露,在晚宴上对离婚这种禁忌话题高谈阔论。那些又古板又保守的英国勋爵们会被你吓坏的。” “人总是会变的,”伊莎贝拉干笑了两声,她可不想在同一个晚上让除了艾略特勋爵以外的第二个人再怀疑她的身份了,“再说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帮英国勋爵与小姐们拿离婚这个话题来嘲笑我的咳咳我的父母吧?” “原来这才是你这么做的原因,”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我还以为是因为范德比尔特先生已经决定了将你嫁给马尔堡公爵,而你试图用这一行为来引起公爵阁下的反感呢。” “难道我的父母想要把我嫁给马尔堡公爵已经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了?”伊莎贝拉不禁发出了疑问。 “不能算得上是人尽皆知,但来到了英国的美国女继承人基本都知道了这件事。毕竟,要应付那些思想狭隘,装模作样的英国贵族少女们就已经足够令人厌烦了,谁也不想竞争者里还多出了自己的同胞。因此,范德比尔特太太早就将你很有可能与马尔堡公爵订婚的消息放出去了。你看,今晚根本没有任何美国女孩与公爵阁下跳舞。” 伊莎贝拉探头望去,果然此刻正在与马尔堡公爵跳h3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英国贵族少女——哪怕对伊莎贝拉来说,要在拥挤的屋子里分辨出谁是英国贵族千金,谁是美国新贵姑娘也不是一件难事,前者举止克制优雅,衣着古典低调,而后者则更为大胆,衣着更暴露,在服装打扮上会选择紧跟时下潮流而不是以朴实与格调为先。“那你的父母为你选择了谁?”伊莎贝拉转过头询问梅道。 “我没有接受他们的选择,我希望能自己选择自己今后的丈夫。”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这很愚蠢,我也许会落得一个失败的婚姻,也许会蹉跎青春年华,但我希望哪怕我未来的婚姻是个错误,也是我亲手犯下的错误。” 这段话梅说得很快,显然她要么就是已经在心里练习了不下百遍这简短的声明,要么就是已经跟不下一打的人聊过这个话题了。 “这太棒了,”伊莎贝拉差点想要为梅鼓起掌来,“我也尝试着反抗艾——我是说,我的母亲——但她的态度很坚决,就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马尔堡公爵以外就没有其他任何好男人了似的。” “如果你不想嫁给公爵阁下,那么只要想方设法让他讨厌你就行了。”梅小声地凑在伊莎贝拉耳边说道,“父亲之前为我安排的结婚对象就是如此被我赶走的——我只是在他面前流露出那么一丝粗俗。他就立刻打了退堂鼓,回绝了我父亲提出的婚约。”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且你很擅长。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这段对话康斯薇露立刻插嘴了。 “尽管大部分的英国贵族男人都是表面道貌岸然的混蛋,”梅继续说了下去,而伊莎贝拉对她这句话深感赞同,“但据我所知,马尔堡公爵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据说这与他母亲对他的影响有关。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其他的英国勋爵们多多少少总有一点传闻,比如跟你跳了第一支舞的艾略特勋爵,据说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在伦敦有了情妇。而上次出席了佩吉夫人晚宴的卢卡斯勋爵则更加糟糕,据说他已经让潘尚阁庄园里的两个女仆怀孕了——” “你从哪儿得到这些小道消息的?”伊莎贝拉好奇地问道。 “我猜你跟你的女仆关系不怎么样。”梅笑了,“这些消息在上流社会家庭里的仆人之间都是共通的——当然啦,那些已经干了一段时日的忠实仆人并不会出卖他们的主人家的秘密,然而同样的道德准则却没法应用在那些季节性的帮手上,传闻就是从他们口中流出的。” “而马尔堡公爵没有任何负面的传闻?”伊莎贝拉瞪大了眼睛,向梅确认道。 “没有。他是个很长情的人,这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梅说道,“至于这对你来说算不算缺点,我觉得也很难说——” “为什么这对我来说算是缺点?”伊莎贝拉不解地问道。 “因为”梅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据说马尔堡公爵整个伦敦社交季在布伦海姆宫闭门不出,不参加任何宴会的原因就是为了避开已经与菲尔德先生订婚了的路易莎小姐——他们是今年社交季上的一对珠玉璧人,郎才女貌,见者无不称赞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般登对的未婚夫妇。马尔堡公爵大概并不想目睹那个场景噢” 梅的讲述随着伊莎贝拉黯淡下去的神色而中断了,明了而同情的神色出现在她的脸上。 “你对公爵阁下动心了。”梅轻声说。康斯薇露则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抱歉,康斯薇露,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对公爵阁下毫无兴趣,毕竟我们都知道拉瑟福德——” “请别说他的名字。”伊莎贝拉迅速打断了梅的话语,“你是对的梅我实际上对公爵毫无兴趣。” “嘿,嘿没关系的,康斯薇露,没关系的”梅抓住了伊莎贝拉的肩膀,安抚着她,“没关系的无论公爵阁下与路易莎小姐有着怎样的过去,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路易莎小姐的婚期是明年3月,她现在已经前往美国为她即将到来的婚礼做准备了,她不可能——” “不,这有关系。”伊莎贝拉低声说,“我绝不会——也决不能接受一个内心实际上还爱着另一个女孩的男人。这比他仅仅只是为了我的钱财而与我结婚更加不能让人接受——” 她想起了佩吉夫人说起马尔堡公爵在社交季闭门不出时与艾娃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真相刹那间在伊莎贝拉心中如同水晶般清楚透彻,这不是传闻,这是至少包括佩吉夫人在内伦敦上流社会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谁也不知道马尔堡公爵此时对路易莎小姐的感情。”梅拉住了想要离开的伊莎贝拉,低声劝道,“传闻只是传闻。马尔堡公爵为什么在社交季闭门不出的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这一切都与路易莎小姐无关,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仆人的无端猜测。康斯薇露——” “那我猜,就只有询问他本人才能得到这一切的答案了。”伊莎贝拉颤抖的声音与乐队演奏出的最后几个欢快的音符一同响起,她注视着正朝着她走来的马尔堡公爵,离开了梅·格雷特的身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Consuelo· 男士鞠躬,女士屈膝礼。 如此简单的礼仪行为在伊莎贝拉与马尔堡公爵之间却有着浓重的□□味。 更准确一些来说,是来自伊莎贝拉单方面的□□味。 站在她身边的康斯薇露感到伊莎贝拉的视线仿佛都要在马尔堡公爵的喉结上——那刚好是伊莎贝拉的视线自然垂下看到的地方——烧出一个洞来了。 我并不知道这在现代是一件那么难以令人接受的事情。康斯薇露对伊莎贝拉说,至少在1895年,这甚至不是一个足以退婚的理由。 这就像还惦记着梅瑞迪斯的德瑞克却与分居的妻子艾迪森和好1,没能完全放下瑞秋的罗斯在圣坛前说错了新娘的名字一般不可原谅2。伊莎贝拉气哼哼地说道。一个男人在忘记他的前女友以前甚至不应该出门约会。这是原则,任何一个美国姑娘都会告诉你这种事情有多么令人愤怒。 “艾略特勋爵告诉我,您今晚穿了一双不太合脚的鞋子,只能跳诸如华尔兹这般比较和缓的舞步。”对即将降临在他的头上的暴风雨一无所觉的马尔堡公爵轻声开口了,他的嗓音柔和得像晚风在森林里拉出的提琴般的音色,“想必这就是您的母亲为何之后连续四支舞都回绝了其他男士的邀请的原因。” “想必您还爱着路易莎小姐就是您整个伦敦社交季闭门不出的理由吧?”伊莎贝拉的声音不大,但显然对马尔堡公爵造成的影响比一整排大炮齐齐开火的重击还要激烈,康斯薇露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就如同猫一般收缩了起来,抓着伊莎贝拉的手也变得僵硬起来。但这紧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脚下轻盈的舞步,从表面上看,马尔堡公爵与伊莎贝拉此刻就像两个深情地注视着彼此的爱侣般在舞池中转着圈。 “这样无稽之谈的消息究竟是从何处传入您的耳朵?”马尔堡公爵压低了声音问道,他的神色只动摇了短短的一瞬间,迅速又恢复了平静。快得康斯薇露甚至不确定伊莎贝拉是否能注意到。 “难不成这是一个秘密吗?”伊莎贝拉微笑着说道。下一秒,康斯薇露看见她的裙摆一晃,马尔堡公爵平静得如同死水一般的面容登时抽搐了一下,“非常抱歉,马尔堡公爵,如您所听说的那样,今晚我的鞋子不太合脚。” “没关系,康斯薇露小姐。”马尔堡公爵的声音嘶哑了两分。康斯薇露忍不住在心里询问伊莎贝拉:马尔堡公爵的脚被你用了多大的力气踩下去? 让我们这么说吧。伊莎贝拉回答。他现在如果还能感受到他的脚趾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了。 看来你真的希望让公爵阁下讨厌你。康斯薇露惊讶地说道,她意识到过去伊莎贝拉对马尔堡公爵的感情未必如她所想一般达到了“喜欢”的层次,那或许只是一个从未对任何男人萌发过好感的女孩一时的迷恋,而这迷恋在伊莎贝拉所坚守的来自现代的原则面前就像盛夏中的冰块一般迅速溶解了。 “不,我与路易莎小姐曾经的恋情并不是秘密。但我认为这种已经属于过去的事情——” “真的属于过去吗?”伊莎贝拉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康斯薇露怀疑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适才大逆不道地打断了一位公爵的话语,“那为什么公爵大人您整个伦敦社交季闭门不出,拒绝参加一切宴会呢?” 在伊莎贝拉近乎咄咄逼人一般的目光与语气下,马尔堡公爵的反应出乎康斯薇露的意料——她原本以为对方只有坦白与坚守谎言两种选择——然而马尔堡公爵此刻看上去的神色,如果要让她来形容的话,就像是原本以为自己爪下的猎物是瞪羚的猎豹发现实际上对方也是一头猎豹一般,充满了复杂而又惊讶的意味。康斯薇露发现自己看不懂他。 “不知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假设您不介意的话,康斯薇露小姐。”马尔堡公爵欺近伊莎贝拉,凑在她耳边说道。个子比后者高出一截的他做出这个动作比艾略特勋爵要显眼得多,也要困难得多,康斯薇露的余光看见舞池一旁自己的母亲双手立刻掩上面庞,发出了无声而兴奋的惊呼,“您为何如此在意我与路易莎小姐之间的关系?” 伊莎贝拉脸色微红,康斯薇露能感到她的心跳一瞬间加快了,但她还是勇敢地开口了,“佩吉夫人为何要将我在晚宴上介绍给公爵阁下您,我想公爵阁下内心是有数的。基于这样的前提之下,难道公爵阁下不该对我更加坦诚一些,难道我不该也更在意有关公爵阁下的事情吗?” “您是说,范德比尔特先生有意让您成为未来的马尔堡公爵夫人这件事?”马尔堡公爵轻轻笑了起来,他浅蓝色的眼睛带了一点弯曲的弧度,睫毛在垂下的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即便如今康斯薇露已为亡魂,她也不得不承认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的确让头脑难以思考,“所以您的意思是,既然您与我未来有可能成为妻子与丈夫,至少如今您与我彼此之间该更加诚实一些,是吗?” 伊莎贝拉意外地抵挡住了马尔堡公爵的温柔攻势,回答的语气十分坚定,“是的。” 顿了顿,伊莎贝拉又接着说道,“如果我必然要拥有一段婚姻的话,公爵大人,至少我希望这段婚姻能开始于爱情,这是每个女孩的愿望,我认为那并不过分。如果不能开始于爱情——对于有着该尽的责任与义务的范德比尔特家族中一员而言,爱情是一种奢望,这是无法逃避3的丑恶现实。”这儿的逃避只有康斯薇露明白那意味着彻底从范德比尔特家逃跑,“那么我希望至少开始于选择。您说过,即使一开始的目的只有金钱,也会等到有远比金钱更多的理由时才考虑婚姻。那么我希望,假设您将我选为未来的妻子,至少理由并不是用以忘记另一名女性,或者是某种用以掩盖过去的伤疤,而是因为——” 最后一个“我”字,伊莎贝拉并没有说出口。她看了一眼康斯薇露,又垂下了双眼,她此刻的想法,也正是康斯薇露内心正在思考的内容——事实是,康斯薇露苦涩地意识到,她与伊莎贝拉之间的身份交缠过深,已经再也没有单纯作为“康斯薇露”亦或是“伊莎贝拉”的存在了。 “那么,我猜,我的确该对我未来的妻子更加诚实一些,”马尔堡公爵低声说,原本轻握着伊莎贝拉的左手缓缓向上滑去,直到后者的四根纤纤细指落入自己的手掌之中,再慢慢将自己交错于的手指向下压去,直到与伊莎贝拉十指交握,“的确,如同人们所猜测的那样,我选择在伦敦社交季期间闭门不出是为了避开路易莎小姐。” “那”伊莎贝拉眼里已有失望的神色,她试图甩开马尔堡公爵的手,却被对方牢牢地捏住了。 “但如今路易莎小姐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准确来说,一年前,当我决定与路易莎小姐分手时,她就不再占据她曾经在我内心拥有的那个位置了,如今那已属于您,康斯薇露小姐。” “我不相信,公爵大人。你才见了我两面,就能让您忘记与您相处了三年的路易莎小姐。”伊莎贝拉还保持着头脑中最后一丝冷静。 “我也不相信,康斯薇露小姐,”马尔堡公爵的神色无比温柔,但他避开伊莎贝拉视线的目光让康斯薇露有些不安,“在我试图说服您的同时,我也在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如今的事实。” “为什么?”伊莎贝拉就像在蛛网里垂死挣扎的一只蝴蝶一般,企图做着最后一搏。就连康斯薇露也不禁有些迷茫,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推断是否太过急切,太过先入为主,也许马尔堡公爵的确有可能爱上伊莎贝拉,也许正是伊莎贝拉的与众不同吸引了他。她无从分辨马尔堡公爵话语的真假,只知道那些语句美好得任何一个女孩都会希望那是真的。 “起初是因为你的样貌,自然,那是任何一个见到你的人都会注意到的第一个特征。紧接着,是你可爱的个性,直率而不带任何掩饰——” “然而,我赞同公爵阁下您并不支持的离婚。”伊莎贝拉再一次打断了马尔堡公爵的话语。 “实际上,我认为那是一个难得的优点,至少这是我在其他任何英国贵族少女身上——甚至包括美国女继承人——都找不到的特质。所以,你怎么说,康斯薇露小姐”马尔堡公爵放下了搂着伊莎贝拉的手臂,这支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我听说十一月是一个结婚的好时节。”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的双眼因为马尔堡公爵的最后一句话而惊吓地瞪大了,“我——我需要想想——”她嘟哝道。 “而我会静候佳音。”马尔堡公爵说着,向伊莎贝拉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他甚至按照舞会的礼仪将伊莎贝拉护送回她的父母身边。康斯薇露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她回头向后望去,伊莎贝拉正神情呆滞地向舞池边缘走去,似乎没有发现康斯薇露已经离开了。 康斯薇露来到了允许她离开伊莎贝拉的最大距离,从这儿刚好能看见走到了舞会厅外部露台边的马尔堡公爵,英格兰乡村夜晚的寒风吹乱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柔顺的发丝拂过他带着痛苦神色的浅蓝色双眼。他的双手撑着大理石,弯下腰,尽管听不见,但康斯薇露意识到他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你在痛苦什么?康斯薇露探究地注视着一切,心想。 我没有痛苦什么,康斯薇露。她突然听见伊莎贝拉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响起。 那就好。 康斯薇露想着。 当她再向马尔堡公爵看去的时候,适才那个好似满腹心事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站在那儿的是一贯冷静自持,仿佛不会被任何事物所触动的,公爵阁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Consuelo·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过得飞快,马尔堡公爵已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小姐订婚了的消息传遍了英美两岸,让范德比尔特家顿时成了英国上流社会冉冉升起的新星,似乎无人再记得伊莎贝拉在佩吉夫人的晚宴上那大胆的发言,请帖如同雪花一般突然涌进了范德比尔特家位于伦敦的宅邸,数不清的晚宴,舞会,与宴会从九月的尾端依次排下,一场接一场,所到之处,人人都在恭喜她,轻声唤着“未来的马尔堡公爵夫人”。 好似事实就这般被定下。 然而,就连伊莎贝拉本人也不是最先得到消息的那个人,舞会过后的第二天清早,她被康斯薇露在心里叫醒,发现威廉正坐在自己的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开口了。 “我们得对你那糟糕的睡姿做点什么,我的宝贝女儿。未来的马尔堡公爵夫人可不能像只猴子一般毫无教养。” “什么?”还未完全清醒的伊莎贝拉迷茫地看着威廉。 “未来的马尔堡公爵夫人,我的孩子。”威廉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马尔堡公爵昨晚已经前来要求了我的许可,我同意了。” “你同意了什么?”伊莎贝拉皱着眉头看着他。 “当然是你们的婚事啊,我的傻孩子。” 于是,对求婚这件事究竟该如何在1895年进行毫无头绪的伊莎贝拉,全然愣住了。 所以,他可以完全不询问我的意愿,只要问过了我的父亲,就能够成为我的丈夫?威廉离开过后的那天早上,一边被安娜梳妆打扮的伊莎贝拉一边在心里近乎崩溃地询问着康斯薇露。 他当然还要向你求婚,然而,有了父母的许可之后这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过场。康斯薇露向她解释道。年轻的未婚小姐——特别是我们这种出身的——几乎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任何选择权。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你与马尔堡公爵已经订婚了。 但——但我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嫁给他。伊莎贝拉在心里嚷道。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除了他是一个温柔,绅士,专情,英俊,不仅仅是为了范德比尔特家的财产而要娶我的男人 伊莎贝拉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不安地绞起了手。这个举动让原本想要帮她带上项链的安娜停下了手,“您怎么了,康斯薇露小姐?”她问道。 “没事,安娜,我没事。”伊莎贝拉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在1895年,结婚以前对自己的丈夫一无所知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康斯薇露说道。至少,在我看来,这件事远远没有马尔堡公爵对你说的话是否是真心的来得重要。 如果我对马尔堡公爵一无所知,那我该如何确定我与他一定会拥有一段美好的婚姻呢?伊莎贝拉不安地对康斯薇露说道。除了我的确觉得我和他会拥有一段美好的婚姻的直觉以外。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比十个丹·史蒂文斯加在一起还要更加帅气,我,我—— 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康斯薇露知道当伊莎贝拉情绪紧张时,她就会开始像一台坏掉了的打字机一般哒哒哒说个不停,譬如现在—— 我才在19世纪末生活了多久——还不到两个月!就要成为一个才见了两面的人的妻子?我们还没有完全放弃逃走这个计划呢,对吧,康斯薇露?。当然,并不是说我不想嫁给马尔堡公爵,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个成为他的妻子的女孩都是幸运的,如果是我,我也觉得这并不完全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只是——只是发展得有些过于快了。我的天啊,如果这是在一百多年以后,像这样的爱情要么只可能发生在阿米什人保留地1,要么就是在一部由贾斯汀·汀布莱克或者瑞恩·高斯林主演的电影里。而且——而且——马尔堡公爵真的——他真的——他真的放下了路易莎小姐,他真的喜欢上了我吗 康斯薇露耐心地听着这一切,她坐在梳妆台旁的矮脚凳上,与正惊惶地看着自己的伊莎贝拉对视着——后者的脸如今看起来不再像注视着一面无形的镜子一般了——甚至可以说有些陌生。如果此刻有谁能同时看到康斯薇露的灵魂与伊莎贝拉,他便能立刻发现这两者之间的样貌上的不同,她们就像两个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的孪生双子,尽管五官相同,却因为彼此身上无法复制也完全不同的特质而有了清晰的区别。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康斯薇露回答着,这是她的真心话,也许因为马尔堡公爵演技太好,也许是因为她自身原本也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她看不出公爵阁下的真心何在。 如果,仅仅是假设,如果马尔堡公爵的话语是真的,你认为我们该放弃逃跑的计划,就这么嫁给他吗?伊莎贝拉假装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实际正偏着头看着康斯薇露,说出这句话时,她甚至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幻想,连带着康斯薇露也能在脑海里看见她与马尔堡公爵双双站在牧师前的景象,将手交给公爵阁下的她眼里闪烁着点点的星光,就像梵高2突然提起画笔在她眸中轻点一般。 假如说,康斯薇露确信了在与马尔堡公爵跳舞前的伊莎贝拉对公爵阁下所拥有的感情不过是由于对方出众迷人的外貌引起的一时迷恋,那么如今她也能肯定此刻的伊莎贝拉的的确确对马尔堡公爵动心了。 康斯薇露迟疑了,然而,她没能掩盖好自己的情绪。 不。察觉到了康斯薇露想法的伊莎贝拉的语气在一瞬间改变了,幻想立刻消失了。我们不该放弃,康斯薇露,我们还是应该把重点放在如何逃走这件事上。在婚礼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的。 她冲康斯薇露笑了笑。 后者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没有说出口。 然而,随着所有关于结婚的一切有条不紊地在两个星期的流逝中而不断地被敲定,包括艾娃早在六个月以前就在巴黎预定的婚纱,三个月以前就开始在新泽西制造的婚车,这些预示着范德比尔特家对这场联姻势在必得的细节一一被揭露,甚至当这两个星期结束时,马尔堡公爵与伊莎贝拉的婚期已经被确定在11月6日于纽约第五大道的圣托马斯教堂举行——伊莎贝拉与康斯薇露仍然没有找到一个好的逃跑机会。还未完全习惯19世纪生活的伊莎贝拉被突如其来,接连不断的晚宴与各种有着繁琐礼仪的贵族活动弄得昏头转向,只能就如同一个木偶般机械地做着康斯薇露吩咐她做的一切事情,而在她仅有那一点可怜的私人时间里,安娜一直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们,哪怕是大半夜康斯薇露都能听见安娜在门外走动的声音。这几乎让康斯薇露开始怀疑艾娃猜出了伊莎贝拉想要出逃的意愿。 当伊莎贝拉再一次见到理论上而言已经是她的未婚夫马尔堡公爵时,是在舞会结束两个星期以后的一场乡间宴会上。曼切斯特公爵( anchester)是这场宴会的举办人。他是康斯薇露的教母,康斯薇露·蒙塔古(agu, néga),如今已是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 anchester),的儿子,康斯薇露的姓名便是自她而来。因此,艾娃欣然接受了这次邀请,尽管范德比尔特全家上下——除了伊莎贝拉以外——都心知肚明曼切斯特公爵的邀请并不是因为他的母亲与范德比尔特家之间的特殊关系,而是因为他正在热烈追求梅·格雷特——不消说是为了格雷特家族丰厚的财产。为了让她同意邀请,同时也为了不让她感到孤单与排斥,公爵阁下将伊莎贝拉,艾德娜·普斯特,艾莉丝·索尔——另一位伊莎贝拉还未见过,而康斯薇露曾经在美国有数面之缘的女继承人都邀请至他的乡间宴会上,从安娜听来的传闻中,卢卡斯勋爵与他的妹妹,卡特琳小姐,艾略特勋爵,以及马尔堡公爵也都是他的座上宾。 当范德比尔特家的马车在金博尔顿城堡前停下时,前来迎接他们的除了曼切斯特公爵的管家,还有闻讯从城堡中跑出来的梅。“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向范德比尔特夫妇打完招呼后的她热情地给了伊莎贝拉一个拥抱,滔滔不绝地抱怨了起来,“艾德娜与艾莉丝还没来——而那些英国贵族小姐每天都是没完没了的刺绣,插画,散步,讨论巴黎的服装,下午茶,桥牌——我快要疯了。噢,对了,恭喜你与马尔堡公爵的婚事。看来你还是从公爵阁下那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这时她们一同走进了金博尔顿城堡宏伟的大门,这曾经是亨利八世的第一任皇后,阿拉贡的凯特琳,的居所,康斯薇露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这还带着中世纪初建造时那粗糙,简朴风格的堡垒,随即便发现金博尔顿城堡给人带来古老的气质不过是由于整座大宅的 “答案的确是令人满意的,马尔堡公爵说他已经喜欢上了我。梅,可是——” “噢,那真是太棒了!”梅欣喜地叫嚷了起来,淹没了伊莎贝拉接下来想说的话,“马尔堡公爵会是一个完美的结婚人选——自从舞会以后我就一直在替你打听关于公爵阁下的一切,你真该听听人们对公爵阁下的夸奖——绝顶聪明,谦和有礼,不骄不躁,虔诚自律,他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当然,除了罗克斯堡公爵。”说到最后一个名字,一贯大大咧咧的梅突然露出了一个羞怯的笑容。 康斯薇露刚想提醒伊莎贝拉那是谁,后者已经开口询问了,“那是谁?” “他参加了北安普顿勋爵的乡间宴会,也许你会对他有印象。”梅小声说道,从她随身携带的手包里抽出一本圣经,将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递给了伊莎贝拉,上面是一名穿着制服的年轻男子,他长着一张典型的苏格兰面庞,尽管远远及不上马尔堡公爵的俊美清秀,却别有一番坚毅刚强的风骨。伊莎贝拉将照片还给了梅,后者珍而重之地将它收回了自己的书本当中。“每天晚上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她小声对伊莎贝拉说,“我总会请全能的主替我照看罗克斯堡公爵。他已经是皇家骑兵卫队中的一员了,如果不列颠与其他国家开战,他就必须前往战场,这让我很担忧。” “所以罗克斯堡公爵是你的选择?”伊莎贝拉问道,康斯薇露感到她内心有些羡慕,毕竟,无论对她亦或是康斯薇露来说,马尔堡公爵从来就不算是一个选择,更像是一个被硬塞进怀里的头奖。 “是的,然而,罗克斯堡公爵并不是那些急需钱财的英国勋爵中的一员。”梅的神色有些失落,“北安普顿夫人告诉我,像大多数其他苏格兰贵族一样遵循传统娶一名苏格兰的贵族女子或许会是罗克斯堡公爵最后的选择。公爵阁下甚至不知道在长夜里有一个美国姑娘默默地为他未来的平安祈祷。” “为什么是罗克斯堡公爵?”伊莎贝拉问,就连康斯薇露也有相同的疑问,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竟然能让骄傲果决的梅也为之动心。 “公爵阁下是一个重视荣誉与信条的真正男人,与其他那些道貌岸然,嘴上一套背地一套的英国贵族男人不一样,并不会因为我是一个美国人,或者我富有的嫁妆而对我另眼相看。”梅庄重地说道。 “我真羡慕你。”伊莎贝拉低声说。 “羡慕我?”梅讶然地转过头看着伊莎贝拉,“看在老天的份上,康斯薇露,你才是那个如今人人称羡的女继承人——你的父母为你安排的结婚对象不仅如此完美,而且还刚巧对你有爱慕之意,这该是多么幸运才能——” “但——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发生得过□□速了吗,梅?”伊莎贝拉忍不住问道,可梅看上去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伊莎贝拉为何会这么问。 “不,我不觉得。”她回答。 伊莎贝拉,现在是1895年。康斯薇露说。你不能指望人们支持那些你从2018年带来的思想。 但伊莎贝拉没有回应她。 “你不觉得——你不觉得马尔堡公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对我有了感情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继续追问道。 “当然不,康斯薇露。”梅咯咯地笑了起来,就像听到了一个滑稽的笑话,“罗密欧在一场舞会的时间里就决定了自己的真爱是朱丽叶,所罗门一见到示巴女王便爱得不能自拔,甚至许多爱情就诞生在一支舞中,至少我父母便是这样订婚的——如果这便是马尔堡公爵的宣称,为什么你不愿相信呢?” “因为”伊莎贝拉喃喃地说,只有康斯薇露听到了剩下的话。 因为她出生在一个爱情从未能如此之快诞生的时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Mary· 参加曼切斯特公爵的乡间宴会并不是梅的本意。 在梅看来,曼切斯特公爵是个寡廉鲜耻的小人,接近并追求她的唯一目的就是她将会为金博尔顿城堡带来的大笔嫁妆,既然公爵阁下的先父是如此从曾经的美国女继承人康斯薇露·亚兹纳加那儿获取了巨额的财富,无怪乎曼切斯特公爵会将此视作一个一劳永逸解决他所有问题——赌债,败坏的名声,摇摇欲坠的庄园——的捷径。除了康斯薇露,放眼整个美国来到英国的女继承人,没人的嫁妆将会比她父亲给予她的更多,这就像火焰之于飞蛾,将会吸引无数破产边缘的英国勋爵趋之若鹜,梅很清楚这一点。然而这也意味着她的父亲掌控着一切的话语权——“你必须要参加,梅。”她的父亲发来的电报1上如是写着,梅几乎都能想象出她严肃的父亲端正地坐在书桌前写下这张纸条2的神情,“这是一个盛大的乡间宴会,而你将会有机会结识更多的优秀英国贵族青年,哪怕这意味着忍受一个小时来自曼切斯特公爵的奉承。” 于是,这份来自大洋彼岸昂贵的电报决定了梅此刻坐在曼切斯特公爵的晚宴上——说得更加详细一点,曼切斯特公爵的身边——这一命运。然而摩伊赖3也为她带来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刚好路过亨廷登郡的罗克斯堡公爵接受了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邀请,也列座于今晚的晚宴上,而且就在她的位置的斜对面。坐在他的左手边的康斯薇露正与他交谈着,漫不经心听着曼切斯特公爵吹嘘他未来的政治生涯将会有多么光明的梅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这令她羡慕的一幕。 倘若罗克斯堡公爵的家境也如曼切斯特公爵一般负债累累就好了,梅悄悄在心里叹息着,至少罗克斯堡公爵对她的态度不会似如今这般冷淡疏离,克制有礼。连带着她也不敢在公爵阁下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性情,尽管她非常确定自己的声名早已在英国上流社会远扬——梅·格雷特,不会被轻易驯服的烈性母马。 “不,夫人,” 突然,在餐桌另一头与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交谈的贵客,亨利·甘贝尔一班纳曼爵士阁下(bell一banneran)——一名来自伦敦的著名政客,因为与曼切斯特公爵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才被邀请前来参加这场晚宴——高声说出的话语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殖民地,库马西亦或者是香港,而是大不列颠必须放在首位的国际利益与影响——一个非大不列颠人便无法理解的简单问题。” “亨利爵士,我仅仅只是想询问一下如今帝国对海外殖民地的态度,”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低声说道,试图将亨利爵士拉回私人的谈话之中,只是在此刻鸦雀无声餐桌上,她说的每个字都能被所有人听见,“并非想对帝国的殖民政策发表任何看法。” “亨利爵士的意思是,”坐在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左手边的马尔堡公爵赶在前者脸上的不快显现出来以前迅速地开口了,“大不列颠对于库马西与香港的重视很难被对殖民地秉持着不同态度的人们所理解——特别是本身是从大不列颠的殖民地独立而建国的美国人来说,可能更难以接受大不列颠为何在试图加强对殖民地的控制——” “正是如此!”亨利爵士点头赞同着马尔堡公爵的话语,“在库马西建立一个殖民地意味着能阻止那片土地上猖獗泛滥的奴隶贸易,意味着能终止在那些落后愚昧的非洲部落中至今仍在进行的人类献祭,意味着能保证周边那些已经被纳入大不列颠保护区的部落的安全与和平。如果战争是我们必须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那么英国并不忌惮于使用,显然,对我们的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而言,这种手段过于残忍了。” “是的,那些非洲部落的居民什么都不懂。”亨利爵士话音刚落,康斯薇露便接口了,所有人的目光登时又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这一举动让梅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康斯薇露一直是个羞怯而内向的少女,几乎从来不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公开发言,更不要说成为众人注意力的中心。也许是哈佛改变了她,梅心想,她自己有时也会在晚宴上发表一些看法——当然那通常关于无关紧要的话题,“他们唯一知道的只有保护自己从祖辈以前就拥有的土地,以及世代相传的文化习俗。也许在那些从剑桥,牛津,哈罗,伊顿接受教育的英国勋爵看来,他们的文化是落后,血腥,不人道的,但这并不能使对他们的战争的理由合法化,道德化,良心化。到最后,谋杀依旧是谋杀,并不会因为杀害的究竟是不是大不列颠王国庇护下的公民而有所区别。” “您的意思是说,呃”看上去恼羞成怒的亨利爵士转向了康斯薇露,与他一个座位之隔的艾略特勋爵与马尔堡公爵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前者的脸上露出了仿佛是在看好戏一般的神色,而后者看起来则像是被眼前发生的一切逗乐了。 “这是康斯薇露小姐,”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赶紧为亨利爵士介绍道,“她是我的教女,威廉·范德比尔特先生的女儿。” “非常好,康斯薇露小姐,作为一个女王陛下治下政府的一名忠实的臣仆,我并不指望一个年轻的美国姑娘能对大英帝国所作出的抉择有多么深刻的理解。至于战争是否即是谋杀,不为死去的对象而有所改变这一点,我更愿意交给那些哲学家们争辩——”“亨利爵士,也许您今晚喝了太多的红酒”打算将这一沉重的话题引开的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开口了,但亨利爵士摇了摇头,“不,夫人。我此刻非常的清醒,而我认为这是一个有必要——哪怕是在乡间宴会的餐桌上——澄清的话题。普伦佩国王4如今就像一个不受控制的大炮,无论对大不列颠的保护区亦或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而不列颠不允许自己的殖民地上有这样的威胁。” “那么香港呢,亨利爵士?”康斯薇露又追问了一句,她看向亨利爵士的眼神凌厉而坚定,几乎像是一个梅未曾相识过的陌生人。对她来说,香港不过是一个偶尔会在报纸上看到的字眼,她既不关心也不知道那象征着,意味着,代表着什么——至少其他任何美国的女继承人都是如此,政治是出身良好的女士绝不该插手的事物之一。梅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偏差,也许政治科学才是康斯薇露在哈佛主修的科目,而不是欧洲艺术史。 “您想表达什么,康斯薇露小姐。”亨利爵士如今看向她的眼里多了几分警惕,“香港并非由大不列颠强取豪夺而来,而是经由战争条约——” “一场不公正的战争。”康斯薇露说,她的声音不大,但能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通过将鸦片倾销进另一个国家而——” 她的话引起了餐桌上的一片惊呼,“我的天啊”,“看在全能的主的份上”,“仁慈的上帝”等惊叹不绝于耳,就连梅也忍不住用餐巾掩住了脸,她向其他在座的女士看去,无一例外都接触到了或惊诧或恐慌的目光。战争是一个英国贵族小姐们日常并不会接触到的话题,来自美国的女继承人们则还对此有些常识,因为她们也许偶尔还会翻翻报纸。一些男士露出了不自在的神情,比如艾略特勋爵,罗克斯堡公爵,与马尔堡公爵,而另一些则看上去对康斯薇露的发言一头雾水——卢卡斯勋爵与曼切斯特公爵正是其中的代表。 梅对亨利爵士口中的这场战争只有模糊的印象,她仅仅知道开战的理由似乎是为了维护自由贸易的进行,对贸易的物品竟然是鸦片则一无所知。然而康斯薇露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梅心中的疑惑越积越高;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康斯薇露还表现得就像一个为情所困的单纯少女,可如今,她的表现便是与自己在银行界会议上力排众议为自己的决策辩护的父亲也不逞多让。美国的女继承人们确实一直以受教育和有主见著称,可梅敢拿自己的嫁妆打赌,任凭哪个她熟知的美国姑娘都没法说出这样的一段话来。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看上去似乎也不再想要试图将晚宴的气氛拉回至先前的轻松愉快了,她如今正脸色平静地端着自己的红酒酒杯,微微眯起的双眼一直停留在她的教女身上。 梅担忧的眼神瞥向了罗克斯堡公爵。她想起了父亲之前对她说的话——假如一个美国女继承人想要在她选中的英国勋爵身上得到爱情,那只能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受到了欣赏,她未来的丈夫在她身上看到了与那些就如同批量制造出的精致人偶一般的英国贵族少女完全不同的魅力,这便是爱情可能诞生的唯一原因。而此刻,在席间侃侃而谈的康斯薇露正如同她父亲所描述的那样,散发着无比绝伦的独特光芒,吸引着所有的目光——幸好,罗克斯堡公爵看向康斯薇露的视线里并没有掺杂任何梅所担忧的情感,只是某种纯粹而不加掩饰的惊叹。 “您提到倾销鸦片这件事很有意思,”亨利爵士冷笑了一声,□□味开始在他与康斯薇露之间蔓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向中国倾销鸦片不正是让美国的德拉诺家族如今势力如此壮大的主要原因吗?如果您仔细想想德拉诺家庭如今与美国政府之间的紧密关系” 亨利爵士意味深长地顿住了,而康斯薇露没有像之前那样迅速地接话,她的神色有些茫然,就跟这张桌子上绝大多数的宾客一样,康斯薇露此刻似乎也不明白亨利爵士究竟在说什么。 “是的,我承认,美国的确做了一些不怎么地道的事情,”片刻以后,康斯薇露开口了。梅这时才突然惊觉,比起以往康斯薇露优雅又得体的谈吐,如今的康斯薇露说起话来更像是一个中产阶级出身的女记者一般,“而且在今后恐怕这个国家还会继续做一些更加糟糕的事情——我不会否认我的祖国犯下的罪恶,因此我认为女王陛下治下政府的那些忠实臣仆也该如此,而不是用冠冕堂皇的借口粉饰你们对我另一个祖——我是说,另一个国家造成的伤痛与流血。库马西与香港也许对大不列颠的势力扩张,贸易收入,还有国际地位等方面十分重要,但是无论有多么重要,都重要不过这片土地对它原本的人民的意义。” “您的意思是,假如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康斯薇露小姐,”亨利爵士笑了起来,“您认为大不列颠王国应该放弃她5在海外殖民地的利益,仅仅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与他们那——那——不值一提的落后文化?” “是的。”康斯薇露回答,她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至少——在四五十年以后你们会这么做的——还是在五六十年后?”她小声地嘟囔了最后一句。 “你听上去就像是我父亲曾经的一个好友,查尔斯·曼森6,他是盎格鲁一中国战争7的主要反对者之一,在1853年去世了。”亨利爵士盯着康斯薇露看了几秒钟,他的神色突然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眼里流露出缅怀逝者时会有的那种神色,“你的口才很厉害,康斯薇露小姐,如果你是一个男人,我会推荐你加入我的政党。” “我刚好一直都想尝试一下女扮男装是什么滋味,亨利爵士。”康斯薇露说,她的话在席间引起了一阵低笑。 “范德比尔特先生,您确实培养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女儿。”亨利爵士大笑了起来,笑声驱散了先前僵持的紧张气氛,他向餐桌对面的范德比尔特先生遥举酒杯,点头致意。 “您说得对,亨利爵士,”范德比尔特先生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康斯薇露,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杯,“我敢说我的确培养出了一位了不起的继承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Isabella· “康斯薇露,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就在女士们纷纷离席准备将餐厅留给男士们时,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出声喊住了伊莎贝拉,她歉意地向其他的客人笑了笑,“请把这儿当成你们自己的家,随意些,我马上就回来。” 所以你的名字是取自于她?伊莎贝拉一边跟着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向小书房走去,一边在心里询问着康斯薇露。真奇怪,要喊另一个人自己的名字。我一直非常庆幸自己的朋友里没有人与我同名。 对于她来说,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康斯薇露说。被尊称为“夫人”那么多年以后,恐怕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开始显得陌生了。 “请坐。”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指了指小书房里一把淡粉色的1椅子,示意伊莎贝拉坐下,后者乖乖地照做了。等两人都落座以后,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又摇铃示意男仆送来了一壶茶与一些点心,这才向伊莎贝拉开口了。 “很奇怪,是不是?”她说着,目光并不是注视着伊莎贝拉,而是投向大落地窗外幽深的景致。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金博尔顿城堡外的树林就像一个个阴森森地注视着城堡的守护者,“尽管我是你的教母,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我甚至不能说对你尽到了作为一个教母的责任。就连你来到英国,也不是由我作为你的介绍人,但相信你能理解自从梅死去以后” 梅是她的双胞胎女儿中的一个。康斯薇露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在伊莎贝拉心里响起。是杰奎琳小姐的昵称。 “我当然能理解。”伊莎贝拉赶紧回答。 “你变得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伊莎贝拉身上,“如果艾娃与威廉并不能看出你的这种改变,我并不奇怪。毕竟,他们一直尽力回避自己的孩子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考能力的人的事实,这样,当他们就如同利用一个棋子一般利用你的时候,便不会那么愧疚。” 听上去,你的教母似乎对你的父母有颇多怨言。伊莎贝拉对康斯薇露说。她怎么会成为你的教母呢? 她的不满可能是从她也真正担任了母亲的角色以后开始的。康斯薇露说。她曾经写给我的信中提到她的孩子们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爱与意义,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让她埋怨我的父母对待孩子的态度。 “我当初也是被父母勒令嫁给英国勋爵的美国女继承人中的一员,我清楚你如今的心情,特别是发生了詹姆斯·拉瑟福德那件事以后——想必这就是你改变的原因,你正在试图反抗你的父母,反抗他们曾经加诸在你身上的形象,我看得出来。” 顺着她的话说。康斯薇露立刻说。让她以为你是因为詹姆斯而改变好过让她发现你早已不是她以前熟识的那个教女了。 “您说得对,这的确是我改变的原因。”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说。 “如果你还是以前的康斯薇露,我并不会像如今这样担忧你。然而,听了你在适才的晚宴上与亨利爵士之间的对话过后,我意识到,你的主见或许已经强烈到甚至会阻碍你自身的幸福的程度了。” “我不明白” “自从梅不幸早逝以后——上帝保佑她,她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你对我而言的意义就如同我的亲生女儿一般,这就是为什么我感到我必须要给你这个忠告。康斯薇露,你可以反抗你的父母,你可以用你的行为向他们宣告你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会被他们拿捏于鼓掌之中的小女孩了。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不要反抗你的婚姻,那是你的父母唯一在你十八年的人生中为你做出的最好的决定,不要试图反抗它。至少,作为一个母亲而言,我能说马尔堡公爵比起我自己的儿子,是个得体得多的结婚对象。当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能肯定你会有许多——你就会明白为何我要给你这个忠告。康斯薇露,与其选择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不如选择一个会尊重婚姻的男人——而公爵阁下正是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管家走了进来,“马尔堡公爵希望能与康斯薇露小姐说几句话,夫人。”他凑在他的夫人耳边小声说。 “噢,这真是出乎人意料,”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讶然地瞥了一眼伊莎贝拉,似乎是想要知道这是否是他们早已约好的一场会面,“年轻的男士不能与女士单独见面,哪怕是订婚了也是如此,公爵阁下该是明白的。” “当然,夫人。”管家微微颌首,“公爵阁下说他非常乐意在花园里等待夫人与康斯薇露小姐的到来。这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夫人,公爵阁下是如此说的。” “既然如此,”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沉吟了几秒,“那么,詹森管家,能否麻烦您替我向宾客们致歉,告诉他们我将很快回到会客厅?” “当然,夫人。”管家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金博尔顿城堡的后花园并不像其他伊莎贝拉见过的英国花园一般只栽种本土品种,随处可见许多原本产自美洲的花卉品种,既精致又富有异国情调,处处彰显着女主人的品味。从通向花园的大台阶上走下,伊莎贝拉一眼便看见了站在环绕着花园中心喷泉的异形花坛旁的马尔堡公爵,他弯下腰,似乎在欣赏正盛放浓烈的巴西鸢尾。 “您的花非常美,夫人。”听到脚步声,马尔堡公爵直起身,向身后的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微笑着说道,“其他的夫人恐怕都要妒忌了。” “谢谢您,公爵大人。”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笑了起来,“您挑选了一个见面的好地方。” 她示意身后的伊莎贝拉走上前来。 “冷落客人对一个尽职的女主人来说是不可取的,相信公爵大人您明白这一点。”她对马尔堡公爵说话的语调里多了某种伊莎贝拉听不明白的暗示。 “自然,夫人。我怎敢继续耽搁您宝贵的时间。”马尔堡公爵显然是听懂了对方的暗示,他微微鞠了一躬,说道。 “我会告诉大家康斯薇露小姐因为身体不适而提前回去休息了。”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向伊莎贝拉眨了眨眼,又看向马尔堡公爵,“这不会占用太多的时间,公爵大人您可是这么跟我的管家说过的。” “我自然会遵守我的承诺,夫人,您尽可放心。”马尔堡公爵说着,走上前来,将他弯曲着的胳膊递给了伊莎贝拉,后者不明所以地挽住了。等到带着一脸暧昧笑意的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金博尔顿城堡中以后,他才开口了。 “我希望你不介意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离开。尽管订婚一事已经得到了你的父母的同意,在婚礼正式举行以前,我与你之间几乎是不可能有任何独处的机会的。” “而公爵大人您希望与我单独相处为什么?”伊莎贝拉轻声问道。这难道意味着马尔堡公爵在舞会上说的话的确是真的?她禁不住心跳加快地想着,挽着马尔堡公爵手臂的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她向身后望去,康斯薇露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她既听不到对方的心声,也无法从对方的神色上看出她的心情。 “请叫我阿尔伯特,我想我未来的妻子有权如此喊我。” “阿尔伯特。”伊莎贝拉用虫鸣般的嗓音喊道,脸颊烧得滚烫。 “我听梅小姐说,你觉得一切似乎都发生的过□□速了,是吗?”阿尔伯特替伊莎贝拉将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轻轻挽到耳后,在这昏暗的夜色里,他浅蓝色的双眼也如同被乌云遮蔽的明月一般变成了灰蓝色,看不出神色如何,依稀只觉得目光是柔和的,“我希望你不会因此而想要推迟我与你的婚期,康斯薇露。因为,你瞧,我希望我与你能尽早以丈夫与妻子的身份生活在一起。这样,我与你就不必在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掩护下才得以私下相处片刻。” 我有将婚期推迟的权力吗?在阿尔伯特的话语所带来的令人头昏目眩的窒息感中,伊莎贝拉用最后保持的一丝理智询问康斯薇露道。 如果你能编造出一个有力的理由的话,有。过了几秒钟,康斯薇露才缓缓地回答。但那改变不了什么,最多只能将婚礼延后两个月。 “可是我几乎对你一无所知,阿尔伯特。”伊莎贝拉挣扎着不让自己陷入对方低沉迷人的嗓音之中,“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见面了三次——” “但已让我有幸目睹了两次你精彩的发言,”阿尔伯特迅速接了下去,“康斯薇露,你的勇气,见识,善良,机敏有趣,与众不同,都令我无比的欣赏。所有我至今了解到的关于你的一切——哪怕只见了三次——已经足以让我确信你就是我在寻找的完美妻子人选。”阿尔伯特转过身,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上伊莎贝拉的脸庞,就像捧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鸽子一般。如果这世上有对应着白雪公主的男性的话,伊莎贝拉注视着他垂落在几近苍白的面颊上的漆黑卷发,还有那带着淡淡殷红的双唇,心想,大概就是阿尔伯特了。 “但但我还不了解关于你的一切,阿尔伯特,至少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无法让我如同你一般笃定。”伊莎贝拉仍然坚持着她尚未失守的最后一丝理智,她用眼角余光向周围看去,康斯薇露已经不见了。 “你想了解关于我的什么,康斯薇露?”阿尔伯特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伊莎贝拉这下算是知道为何五十度灰2这部在她看来既狗血又空洞的小说会引起万千女性的疯狂与追捧了,那种由男性魅力而激发的来自于原始荷尔蒙的悸动几乎能摧毁任何由理性铸成的高墙,“至少,你之前从未让任何事物阻拦你直接向我询问你想要得知的事情,为何现在也不这么做呢?” “不如不如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父母的事情。”伊莎贝拉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的爸妈总是教育她,想要知道一个男孩是否靠谱,就得看他的父母为人如何。 “我的母亲于三年前因病去世了,她生前是一名虔诚的信徒,几乎将自己的嫁妆全捐给了当地的教堂。小时候我非常期盼星期日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能与我的母亲在教堂相处整整一个早上,而不是下午茶时分的一个小时。”阿尔伯特将伊莎贝拉领到花园小径旁的长椅上坐下,轻声开始了他的讲述,“她的死亡这对我父亲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们是自少年时期起便深深彼此相爱的一对,因此一直没能恢复过来,也于一年前去世了。我十分景仰我的父母,他们一生品行端正,克己谦逊,将毕生的心血都投注到了布伦海姆宫上,尽心尽力地维护斯宾塞一丘吉尔家族祖先留下来的一切。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过完我的一生,是我的母亲对我唯一的期望。” 随着阿尔伯特的讲述告一段落,伊莎贝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对方握住。 “还有其他任何事情,是你想要知道的吗,康斯薇露?”阿尔伯特慢慢凑近伊莎贝拉,呢喃般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最喜欢的作家是雪莱,最喜欢的作曲家是亨利·柏塞尔3,我还最喜欢你的眼睛,在你为自己的观点而发声时,它们看起来就像用交响乐点燃的焰火一般让人挪不开目光;而当我像如今这样与你说话时,他们又会像小鹿一样闪着天真而无辜的光芒,让人禁不住想要——” 他抬起了伊莎贝拉的下巴,眼神如同今晚的夜色一般深邃而模糊,一个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快得就如同掠过树梢的萤火虫。 伊莎贝拉的双眼因为意外与颤栗而瞪大了,她感到这轻描淡写的一吻犹如蚂蚁一般在瞬间噬空了她的整个身躯,幸福的狂喜就像涌进低洼的潮水一般瞬间充盈了她的整个心脏。 他喜欢我。伊莎贝拉恍惚地想着。阿尔伯特喜欢我。 “第一次?”阿尔伯特的手指从他的嘴唇上一滑而过,他的眼里多了一分戏谑的神色,轻声问道。 伊莎贝拉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时候阿尔伯特哪怕只用一根手指推她一下,她也会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我向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保证这不会占用太多的时间,而我已经违背了我的承诺。”阿尔伯特站了起来,伸手将伊莎贝拉扶起,“让我护送你回到城堡里,我未来的妻子。” 这是伊莎贝拉听到这个称呼后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焦虑不安的烦躁感。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内心仍被那麻酥的悸动充斥着,挽住了阿尔伯特递给自己的胳膊。 就在他们要进入金博尔顿城堡之前,伊莎贝拉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大理石塔楼的拐角处有一个珍珠灰色的影子正在注视着她,然而下一秒,从城堡里透出的烛光便淹没了她的视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Eliot· “只是将康斯薇露小姐送回未婚小姐居住的侧翼,你倒真花了不久时间。” 艾略特眯着眼向刚走进房间的阿尔伯特看去,轻轻喷出了一口烟,将手上的雪茄放在桌上的玛瑙石烟灰缸内,“我的雪茄都要抽完了。”他笑着说。 “看上去它还有半个小时的长度,艾略特。”阿尔伯特掩上门,坐在了艾略特的对面,解开了外套上的纽扣。 “你是了解我的,一支雪茄对我来说的寿命就只到它品尝起来最浓郁的那一刻。”雪茄还在烟灰缸里静静地燃烧着,但艾略特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他拿起了自己带进阿尔伯特房间的威士忌,“来一杯吗,公爵大人?” “正如同你对待女人的态度一般。”阿尔伯特惬意地靠在椅背上,轻轻笑了起来,“自然,纯的1。” “就算你想要冰块,我也没有。”艾略特一边说着,一边替阿尔伯特倒了一点。 “所以,艾略特,”阿尔伯特端起了酒杯,放在鼻下嗅了嗅,“你怎么知道我去哪了。” “你的贴身男仆告诉我你在花园里,”艾略特说,“本想与你私下谈谈婚礼是否确定了在纽约举行这件事——你知道我讨厌旅行,更不要说目的地是美国——那意味着嘈杂,谄媚,没有教养的人群;无从下咽的食物,哪怕只在脑子里想想都令我生厌。我以为我能说服你将婚礼选在英国举行,或者,另外选择一个伴郎。” “当女王陛下都已知晓这门婚事以后,恐怕就难以做出这样的更改了。”阿尔伯特笑着摇了摇头,“你瞧见了我与康斯薇露小姐在花园散步?” “不仅瞧见了,而且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羞愧地承认。”艾略特抿了一口威士忌。 “而你知道我送她回去以后会来到这。”阿尔伯特从雪茄的烟雾缭缭间瞥了一眼艾略特,说道。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阿尔伯特?”艾略特说着,伸手为自己空了的杯子又添了一些酒,“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艾略特。”闻言,阿尔伯特放下了酒杯,一丝困惑的神色从他脸上划过。 “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阿尔伯特。”艾略特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他的目光从玻璃杯上方投向阿尔伯特,但后者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让康斯薇露小姐认为你似乎疯狂地爱上了她——这完全是毫无必要的,不是吗?无论如何,康斯薇露的父母都会让她嫁入斯宾塞一丘吉尔家族——” “我只是说了我认为对局势最有利的话语罢了,艾略特。如果她足够成熟,稳重,那在大洋彼岸长大的脑子里能有一点细微的分辨能力,她自然会明白这无非都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必要手段。她天真得想要相信自己所想要相信的事物,即便我不说,她也会以为一切就如她的想象。更何况,也许除了那么一两句,大多数我所说的话语都是真实的,这实在称不上是个谎言。” “这么说,你对康斯薇露小姐动心了?” “别胡说八道,艾略特。”阿尔伯特脸上闪现一丝不自在的神色,被他迅速用举起的威士忌遮掩了过去,“我承认她的确有趣,机敏,勇敢,而且十分貌美。也许今晚与亨利爵士争辩的她可能会令喜欢美国人那奔放粗犷作风的人感到惊艳。然而,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未开化,半路发财的野蛮人的后代。比起路易莎,她实在差得太远。” “是吗?”艾略特举起左手放在扶手上,遮掩着自己的半张脸,好不让对面的阿尔伯特看见自己暗暗发笑的嘴角,“对于我而言,路易莎不过是个乏味精致的标准贵族小姐,像康斯薇露小姐那样的女孩反而有意思得多。至少她能让我看到上帝创造女性时的确为她们灌注了灵魂,如果我是你,我会向她坦白这场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如同其他无数大西洋两岸联姻的其他婚姻一般。当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新郎的所爱另有其人时,让她抱着自己陷入了爱情的美好幻想走下教堂的过道实在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 “我从未说过欺瞒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阿尔伯特把玩着手上的空酒杯,有那么一瞬间,艾略特差点以为自己在他眼里看到某种恍惚的痛苦,但很快他便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幻觉,“这只是保证婚礼能尽快举行,范德比尔特家的雄厚嫁妆能在所有人发现布伦海姆宫的大厅屋顶随时会塌陷以前及时涌进我的家族的必要手段罢了。为了祖先的家业,为了我的母亲的夙愿,我甚至放弃了路易莎,仅仅为了不伤害一个傻乎乎的美国女孩的心不足以让我改变早已计划好的一切。” “而你不觉得这样做,并不地道,阿尔伯特?范德比尔特先生与范德比尔特太太似乎早就下定决心要让康斯薇露小姐成为未来的马尔堡公爵夫人,不择一切手段,哪怕这意味着他们会将赤|裸的她用毯子裹着送进你的寝室,也要达到这一目的。你如何举止,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艾略特的手捏紧了玻璃杯,雪茄仍在他们中间不紧不慢地燃烧着,淡淡的烟香缭绕在房间之中。 一个任何勋爵都不得而知的关于艾略特的秘密是,他是法国人口中常说的那种护花使者,他见不得经受痛苦的女性,就好像他对她们的痛苦负有某种责任一般。贵族间无人不知艾略特勋爵风流倜傥,情妇如春天的鲱鱼一般成群结队源源不绝,但那当中大部分都不过是他资助的贫苦少女罢了,甚至有许多碰都不曾被他碰过一下。艾略特好玩,常常出没在伦敦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寻找新奇刺激的乐子,如果不巧碰上一个被无良雇主骗得身无分文的女仆,亦或者是被负心汉逼得走投无路的年轻女子,他总是乐意力所能及地去帮助她们——或是施舍金钱,或是让她们隐名埋姓,或是介绍一份体面的工作——若是这些女孩情愿以情妇身份换取安逸,艾略特也不曾拒绝。 他见过了太多因为爱情而遍体鳞伤的少女,她们的眼眸就像那些被农民钉在路旁的死鸟标本一般空洞,哪怕是一张丰厚的支票也无法让瞳孔里的火苗死灰复燃,而他不愿看到康斯薇露变成那样。他只希望她能永远似今晚一般,闪耀着让人几乎挪不开眼的光芒,无论这一年里是什么改变了她,他想要她能永远保持这般的美丽动人。 一场无爱的交易婚姻不会打倒她,但阿尔伯特的谎言会毁了她。 艾略特确信这一点。 “当我第一次见到康斯薇露小姐时,我便知道这是我仅有的能尽快促成这段婚姻的方法。她太过于富有自己的主见——与之对比鲜明的是她实属罕见的毫无经验与单纯——范德比尔特夫妇的意志对她而言就如同试图用餐刀劈开木头一般无关痛痒。唯一能让她自愿嫁给一个不过只有三面之缘的男人的方式便是让她确信这个男人已然为她而疯狂。至于她了解事实以后” 阿尔伯特伸手,艾略特适时地递上酒瓶,他将自己的不满收敛在垂下的眼睫毛后,嘴角却扬起一个笑容,似是对朋友的话表示赞同。阿尔伯特呷了一口威士忌,继续说了下去。 “我会像任何一个得体的英国绅士尊重自己的妻子一般尊重她,即是说,我会尽可能避免让她与真相接触。然而,艾略特,你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 “也许。”艾略特不出声地冷笑了一声,说。 “她会成为人人称羡的马尔堡公爵夫人,布伦海姆宫的女主人。她那对为上帝的双眼所不容的父母的社交地位能够得到保障,更不要说威廉·范德比尔特的铁路事业将会从这场婚姻中得到多少好处。我所给予范德比尔特家的是千万美金也买不来的头衔与地位,她所得到的足以使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事实与之相比不过是细枝末节。” “冷酷是你的中间名,公爵大人。”艾略特向对方举起了酒杯,仿佛在向阿尔伯特致意一般,“你的话让这场婚姻听上去像是仁慈的施舍,也许你该在一个更为温顺乖巧的美国女继承人身上完成你的慈善事业。” “难道不正是你说服我范德比尔特家的财富是唯一能解决我的难题的答案吗?”阿尔伯特的语气冷淡了下来,甚至有一丝不耐烦的意味,“让我们实际一点,艾略特。康斯薇露小姐的与众不同改变不了这场婚姻某种意义上仍是一场仁慈的施舍这个事实。我的意思是,看看我未来将要与之结亲的亲家都是些怎样的人?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告诉大家康斯薇露身体不适,然而,我可没有在她的套房里看见焦急地等待着她归来的范德比尔特先生与范德比尔特太太。他们在哪?在公爵遗孀夫人的会客厅里讨好着那些勋爵。就连嗜血而冷酷的秃鹫在这对眼里只有利益与金钱的夫妇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那么康斯薇露小姐就该忍受她的父母所带来的过错?”艾略特的语气急促了一些。 “艾略特,你是我认识最久的朋友,我爱你就如同爱我未曾有过的亲生兄弟一般,而我相信你也是如此,否则为何你说服了我不要放弃范德比尔特家的财富,为何你将康斯薇露邀请到阿什比城堡的舞会上,为何你亲手促成了这场订婚?而如今,对贵族的游戏规则再了解不过的你却在我面前对我该如何对待我未来的妻子指手画脚。这一场谈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艾略特?” 阿尔伯特看向他的冰冷双眼里带着分明的警告神色,然而艾略特只是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就像他丝毫不明白如今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究竟从何而来一般。 “我忘了。”他站起身,就像一个美国人一样耸了耸肩,语气随意。阿尔伯特皱着眉头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的话语的意思。 “我该回去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会客厅了,不然那些小姐们会非常想念我的。毕竟,无论是罗克斯堡公爵,曼切斯特公爵,还是卢卡斯勋爵都不是什么理想的谈话对象。噢,想象一下如今的会客厅可能有的沉闷样子,我真为她们感到抱歉。”艾略特理了理他的白领结西装,又对着玻璃酒瓶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如果你不想下来,阿尔伯特,我会为你想出一个借口的。” “艾略特——” “顺便说一句,阿尔伯特。”走到门口的艾略特折过身来,从门缝罅隙间冲阿尔伯特眨了眨眼,“如果你想喝完我特意带来的上好威士忌的话,请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Isabella· 自从那天伊莎贝拉与阿尔伯特在金博尔顿城堡的后花园碰面以后,康斯薇露就再也没有主动跟伊莎贝拉说过话。 无论伊莎贝拉如何在内心用无数个问题向她狂轰乱炸,如非必要,康斯薇露绝对不会开口。就算开口了,她的语气也十分冷淡。不仅如此,假如她与伊莎贝拉之间的连接距离允许她不与伊莎贝拉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她绝不会出现在伊莎贝拉面前。这实在令伊莎贝拉郁闷无比。 这些天来,由于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声称想与自己的教女多相处一段时光,因此伊莎贝拉被已经返回伦敦为婚礼做准备的艾娃与威廉留在了金博尔顿城堡。同样还留在城堡作客的有卢卡斯勋爵,卡特琳小姐,梅,艾莉丝,与艾德娜。与上次的无理挑衅不同,卢卡斯勋爵这次没有在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招待下主动挖苦任何一个美国女继承人,他几乎从不参与任何城堡内的活动,整天都只待在书房之中,看上去都憔悴郁闷了不少,卡特琳小姐更是一反常态地沉默,不再试着明里暗里地讥讽伊莎贝拉。后者起先还以为卢卡斯勋爵与卡特琳小姐此次作客表现得如此低调是为了照顾女主人的面子,直到后来梅私底下悄悄告诉伊莎贝拉,伦敦已经谣言四起,据说库柏伯爵在伦敦的地下俱乐部里输掉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库柏家族如今已濒临破产。 尽管罗克斯堡公爵的离去让梅失落了好久,但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的另一个女儿,爱丽丝小姐的归来,让梅的心情好转了不少。爱丽丝小姐很快就证明自己与在伊莎贝拉眼里稍显刻薄与势利的卡特琳小姐不同,是个平近易人的玩伴。每天,她与曼切斯特公爵遗孀夫人一起为留在城堡里的美国女孩们安排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游戏——猜字谜,音乐会,棋盘游戏——几乎让伊莎贝拉无暇顾及康斯薇露对自己的冷落。 但她仍然试图与康斯薇露沟通,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像个傻子一样站着,内心使劲地向对方呐喊——而康斯薇露,大大出乎伊莎贝拉意料地,竟然也十分有毅力地忍耐了下来。 “如果你就这么不愿意我与阿尔伯特结婚的话,”在她们即将启程返回纽约的前一天早晨,醒来的伊莎贝拉再一次发现康斯薇露不在自己的身边,赌气一般地嚷嚷了起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取消这场婚约的。” 也许是因为她喊出了这句话,康斯薇露总算穿过房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平静而沉默地注视着她。 “我真的会这么做的。”伊莎贝拉底气不足地继续喊道,“如果这一切真的让你如此不愉快,甚至到了不愿跟我说话的地步,康斯薇露,我真的会取消的。我现在就让安娜去给阿尔伯特送信——” “这是不可能的。,请帖已经发出,教堂也已定好,就连女王陛下都已经知晓了即将举行的婚事,已经没什么能够阻止你与马尔堡公爵之间的婚事了。” “我会装病!” “我的母亲会派遣一名医生来看你。” “那就真的生病!” “你不可能永远病下去。” “把腿摔断。” “哪怕得用轮椅,我的父母也会准时把你推进教堂。” “那我就——” “别傻了,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突然大喊了一声,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的伊莎贝拉愣住了,“我该离开了,伊莎贝拉,我没有任何理由留下。从一开始,我留在你身边的理由不过就是希冀能有机会拿回詹姆斯留给我的挂坠,仅此而已。” 她转身向房门飘去,但伊莎贝拉从床上一个箭步跳起来,堵在了房门门口——尽管这个行为对一个鬼魂来说无济于事,伊莎贝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仍然张开双臂挡住了康斯薇露的去路,感到自己就像言情剧里为了挽留心碎男主角的恶毒女配角一般——“别走,康斯薇露!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难道你与马尔堡公爵婚后的恩恩爱爱也要我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吗?”康斯薇露冷笑着问道,伊莎贝拉意识到她如今的表情比起刚成为鬼魂时要丰富得多,“你只不过是害怕我离开以后你就少了一台移动空调,一本随身的法语字典和19世纪万事通,伊莎贝拉,因为这就是我对你来说的唯一作用。” “别这么说,康斯薇露,你是我的朋友,你对我来说比谁都更要重要——” “比马尔堡公爵更重要?” 康斯薇露哼了一声,问道。 伊莎贝拉沉默了几秒,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 “康斯薇露!” “你爱上了马尔堡公爵,伊莎贝拉。我知道你一直试图反抗你的感受,用我母亲的逼迫,公爵阁下对路易莎小姐的感情,甚至是婚礼进展太快了这样的借口来试图逃避一切。然而事实是——为何我们不干脆点承认——自从马尔堡公爵走进佩吉夫人的会客厅的那一刻起,你就放弃了逃跑,放弃了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这个计划。因为你发现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人生原来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发现原来被父母包办的婚姻也没有那么难以让人忍受,唯一需要你适应的不过是什么,紧身束胸?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事实,伊莎贝拉,我的人生并没有因为你的插手就突然变成了王子与公主幸福偕老的童话故事。你真以为马尔堡公爵如此轻易便爱上你吗?” 第一次看见康斯薇露说出如此长的一段话的伊莎贝拉呆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厌倦继续看着被你接手的人生却按照它原本应有的轨迹进行下去了。我原本为此选择了自杀,伊莎贝拉,我本该离开这个世界,而不是以将死未死的形态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过那个我想要逃离的人生。我不怪你选择爱上了马尔堡公爵,他的确有令一个从未谈过恋爱的女孩神魂颠倒的能力。只是请你谅解,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情陪你玩这个爱情游戏了。一旦拿到詹姆斯的挂项链,我就会离开。” 康斯薇露直接从伊莎贝拉面前穿了过去,那滋味虽然没有哈利·波特里所描述的如坠冰窟一般难受,但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你打算怎么做?”急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的伊莎贝拉冲还没完全消失在木门后的康斯薇露喊道。 我想试试看那撕裂感究竟能到一个怎样的程度。 康斯薇露在心里传给了她这句话,接着便消失在了木门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Isabella· 范德比尔特家位于纽约第五大道660号的豪宅为了迎接主人的归来而装饰一新。 地毯被重新清洗,熨烫,然后妥帖地铺在打磨过的木地板上;家具被抛光,打蜡,重又变得焕然一新;抱枕一一被摔得蓬松挺立;书房里的书一本本擦拭得光洁亮丽;餐具室里的银器被擦得锃亮;花瓶也插|进了一束束怒放的时令鲜花。原本属于艾娃·范德比尔特与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卧室为了迎接阿尔伯特的入住,紧急按照公爵阁下喜爱的风格重新装潢了一番。如果让康斯薇露来评价,她一定会说,谢天谢地,这房间看起来终于不像是法国国王的寝宫了。 然而,康斯薇露已经不会对这种事情发表评论了,当伊莎贝拉在安娜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时,她立刻便注意到了主卧室的窗帘从原本的深红色换成了浅米色,可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刚好十米远的康斯薇露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在艾娃号星夜兼程从伦敦赶回纽约的6天里,她一句话都不曾与伊莎贝拉说过。 紧接着走下马车的是艾娃。伊莎贝拉与阿尔伯特的婚事定下以后,她与威廉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妇便不需要再待在一起表演一出琴瑟和鸣的戏了,离婚的事宜几乎是以火箭般的速度推进到了最后步骤,只等威廉与艾娃回到纽约,便可办妥。 当威廉还在伦敦的时候,他通过他的经纪人1在纽约又购买了一艘稍小于艾娃号的游艇,守卫者号。,因此,艾娃号短暂停靠在泽西岛上的时候,这艘载着威廉的长期情人,纽约百老汇的一名年仅19的舞蹈演员皮叶丽娜·瑞奇的崭新游艇早已在那儿等待着威廉了,两艘游艇之间停靠的距离短得能让人看见彼此甲板上发生的一切。 连再见都没跟自己的女儿说一声,威廉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的家人,登上了守卫者号,准备沿着大西洋沿岸一路玩乐,只勉强向艾娃保证他会及时在婚礼前赶回来。前者脸色铁青地看着衣着暴露性感——尽管在伊莎贝拉看来那远远及不上这四个字的形容——的皮叶丽娜冲下守卫者号扑进威廉怀里,与他热烈地拥吻着,就此宣布威廉永生不得再踏入纽约第五大道660号的宅邸,那栋在这对夫妇的离婚协议里划分给艾娃的财产之一。 康斯薇露也站在艾娃号的甲板上注视着这一切,伊莎贝拉听不到她的心声,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比起一个月前,范德比尔特夫妇的分离似乎已经无法伤害到她了,又或者是,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将情绪隐藏在伊莎贝拉感知不到的角落,连同她的一切想法。 康斯薇露的沉默对伊莎贝拉的打击已经超越了郁闷的地步,达到了令人痛苦的程度。她已经不再试图接连不断地在内心骚扰她,那不过是费力又不讨好的尝试。多年的病痛让伊莎贝拉学会了如何默默忍受这份痛苦,在表面上仍然装作若无其事。 “接下来我们会非常忙碌,”走进门以后,一边在女仆的帮助下脱下外套帽子的艾娃一边对前来迎接的管家卡尔用法语说道,如今即便没有康斯薇露的翻译,伊莎贝拉也能听懂这些简单的对话了,“聘请尽可能多的帮手——要有经验,家世清白,面容端正的。公爵阁下三天以后就到,任何细节都不能怠慢。” “是的,太太。” “婚纱到了吗,卡尔?” “到了,夫人。福特太太说,只等小姐试穿以后,便会立刻拿去给裁缝修改任何不合身的地方。” 福特太太是这间宅邸的女管家。 “朗伯特太太将我要求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吗?我希望她已经仔细看过公爵阁下发电报来的菜单,如果有任何她不会做的菜肴——” “朗伯特太太说她能应付公爵阁下的要求,太太。” “兰斯把单子上的酒都送来了吗?” “都送来了,太太,不必担心。” “很好,之前我委托亚瑟拍下的那一批法国皇室珠宝呢?” 闻言,正准备向楼上走去的伊莎贝拉呆住了,回过头看向艾娃,“法国皇室珠宝?”她惊讶地问道,几乎是下意识地同时向康斯薇露抛去了一个问题,随后又心酸地意识到她已经不会回答了。 “别大惊小怪的,康斯薇露。那些珠宝是你的嫁妆的一部分。”艾娃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继续跟管家卡尔交谈去了。 “是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政府手里流出来的属于之前王朝的珠宝,小姐。”站在伊莎贝拉身旁的安娜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对她说道,“大部分都被范德比尔特家族买下了。” 伊莎贝拉惊奇地向她看去,这是安娜第一次对她说除了“是的,小姐。”“不,小姐。”“早上好,小姐”这些作为女仆的基本问答以外的话。“我——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她有些慌张地说道,“我只是,呃,还有点晕车。” “当然,小姐,您想去床上歇息一会吗?”安娜立刻回答道,她那被训练过的标准微笑让伊莎贝拉看不出任何与平常不同的迹象。等伊莎贝拉回到房间里开始更换衣服的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安娜突如其来的不同寻常的表现。 三天后,也就是婚礼举行的一个星期以前,阿尔伯特抵达了纽约。他受到了美国媒体的大肆追捧,前来码头迎接公爵阁下人潮盛况仿佛维多利亚女王亲临美国了一般。那天早上,阿尔伯特还没到达范德比尔特家的宅邸,安娜送来的早报上就已经用加黑加粗的,占据了整个版面的字体写着“英国最英俊的马尔堡公爵阁下,迎娶我们最美貌的美国百万美金公主——真实的童话故事”,下面是一张模糊的,阿尔伯特登上轮船甲板的照片,也不知道是如何赶在阿尔伯特来到美国以前先送到了报社的手里。 “这些记者真是太厉害了。”伊莎贝拉惊叹地发现这篇报道竟然洋洋洒洒地用了三大段来形容公爵阁下是如何“风采卓然,俊雅无双”,他的头发又是如何“漆黑得就像仲夏夜晚从厄瑞玻斯手中流淌出的河流”,他的双眼又是如何“美丽得像是在爱琴海漂染过的欧珀石”,种种如此,不胜枚举。不仅如此,这篇报道还事无巨细地将阿尔伯特的服饰,鞋子,手套,帽子究竟是出自于哪个伦敦的裁缝写了个遍,甚至就连阿尔伯特所喜爱用的古龙水也一并列举了出来。 咋舌之下,伊莎贝拉看向了正在为她挑选搭配将要穿着迎接阿尔伯特的长裙的珠宝的安娜,“安娜,你还记得我们刚回到美国时你拿来给我看的那本杂志吗?它在我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婚纱以前就刊登出了详细的照片,甚至还知道制作的材质,用了多少绸缎与蕾丝,珍珠与钻石,那本杂志甚至知道我的袜带是什么颜色的,天知道那些记者究竟是怎么得知这一切的。上帝保佑千万不是半夜偷偷潜入我的衣柜——” 康斯薇露不跟伊莎贝拉说话以后,她的主要倾诉对象就变成了安娜,尽管安娜给予伊莎贝拉的回答要无趣平淡得多。 “这些报社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小姐。”安娜轻声说,“您认为这条钻石项链搭配这条裙子如何?我认为它庄重但又不失活泼,不会显得过于沉闷,非常适合今日的场合。” “只要你认为可以,安娜。”伊莎贝拉说,将报纸又翻过去了一页。以往康斯薇露总会对安娜的挑选提出一些建议,但现在她不在这儿,伊莎贝拉就只能完全依赖安娜的品味了。不过,也许是她的错觉,似乎自从离开英国以来,安娜挑选的搭配越来越好看了。 “小姐,还有一个小时公爵阁下就该到了。”安娜委婉地提醒着伊莎贝拉,后者叹了一口气,将报纸放到一边,从床上爬了起来。 “看起来,您似乎并不非常开心能再一次见到公爵阁下。”安娜一边帮伊莎贝拉穿上紧身束胸,一边问道。 “不,能见到阿尔伯特令我很开心”伊莎贝拉喃喃地说道,视线扫向空荡荡的房间。在她短暂地生活在这座宅邸的期间,康斯薇露时常坐在窗边的一张淡蓝色的法式扶手椅上,一边听着她因为安娜把紧身束胸拉得过紧而发出的尖叫,一边在心里安抚着她。伊莎贝拉曾经觉得一个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flix,没有y一utube,价值观念腐朽落后,女人对自己的人生与婚嫁有着几乎等于零的控制的时代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直到听到康斯薇露的话以后,她才意识到是对方的陪伴与教导才使得一切变得轻松而惬意。 “我只是有些难过,见不到我的朋友。”伊莎贝拉说完了那句话。 “梅小姐,伊迪丝小姐,伊芙琳小姐,玛利亚小姐,凯瑟琳小姐,艾尔莎小姐,茱莉亚小姐,以及黛西小姐2都会在婚礼前一天准时前来,范德比尔特太太已经确保了这一点,不必担心。”安娜说着。所有她提到的小姐们都是被艾娃挑选出的,即将在伊莎贝拉与阿尔伯特的婚礼上担任伴娘的美国女继承人们。 “是的,我说的正是她们。” 伊莎贝拉苦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Isabella· 一眨眼间,时间就推进到了婚礼的当天。 这些天来,从清晨安娜叫醒伊莎贝拉开始,到安娜替腰酸背痛的伊莎贝拉换上睡衣为止,就是无穷无尽的活动与更衣。吃早餐——往往伴随着前一天晚上因为喝得烂醉而在范德比尔特家住下的客人——更衣,出门拜访客人——伊莎贝拉原本害怕艾娃会带她去拜访范德比尔特家的亲戚,失去了康斯薇露的帮助,不露破绽地会面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在,对艾娃来说,切断了与威廉·范德比尔特的联系,就等于切断了所有与他有血缘关系,或者站在他那方的人的联系。康斯薇露还有两个一直在贵族男子寄宿学校上学的弟弟,由于他们的抚养权被判给了威廉,艾娃如今也不让他们来见自己的姐姐了。这着实让伊莎贝拉松了一口气。 早晨的外出通常都是一些重要的社交活动,比如拜访带来了放在银盘上的女王来信的英国大使,作为恭贺婚礼中最有分量的一张电报,将会被展示在婚礼礼物的最上方;比如参加卡洛琳·阿斯特太太赞助的艺术画展——作为纽约上流社会的灵魂,意识到艾娃绝不会与阿尔伯特前往她举办的晚宴的阿斯特夫人屈尊率先参加了范德比尔特家回到纽约后举办的第一场晚宴,只为被介绍给公爵阁下。作为回报,艾娃带着阿尔伯特来到了这场充斥着渴望得到权贵赏识的画家的画展,伊莎贝拉感到阿尔伯特仿佛成了艾娃的一个筹码,不断地用以在上流社会里换取更高的地位;很显然,艾娃想要取代阿斯特太太,成为下一个上流社会的皇后。 阿斯特太太的确非常有艺术品味,所有精心挑选展出的作品都令伊莎贝拉惊叹不已,尽管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她也能看出来,一百多年以后,这些如今不过拍卖几百美金的画都将会价值百万,甚至千万美金。如果她能对自己嫁妆里威廉留给她的财产有稍微那么一丝控制,她会将它们全买下来。可惜,伊莎贝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些新潮的艺术品是我的女儿康斯薇露的最爱。”画展上,艾娃说着,随手便拍下了出价最高的一幅艺术品,吩咐随行的管家将它加入伊莎贝拉的嫁妆清单。尽管从伊莎贝拉所观察到了阿尔伯特看向那副画的嫌恶眼神来看,这幅画最终的命运就只有流落到布伦海姆宫的阁楼上,永不见天日。 真正的,还活着的康斯薇露的确会很享受这一切,但是一心想要离开,失望又愤怒的康斯薇露已经不再欣赏这一切了。看着如今只是机械性地跟在自己身后,对一切视而不见的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心尖略过一丝剧痛。 上午的拜访结束以后,便是回到宅邸中更衣,与一两个客人吃一顿简单的午餐,更衣,再度加入某个太太的下午茶,随后又是更衣,参加晚宴。这样的一天下来,伊莎贝拉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倒在床上便能睡着。高密度的安排让她既无法好好与康斯薇露交谈,也没法与阿尔伯特有任何私密的相处时间。她感到自己就是一个穿着紧身束胸,被艾娃四处展示的换装娃娃,唯一的任务就是微笑,点头,与握手。 艾娃恨不得让全纽约的富豪权贵们知道如今有个货真价实的英国公爵阁下正住在她的家里,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她是马尔堡公爵的岳母,恨不得让马里亚纳海沟深处的比目鱼都听说她的女儿即将成为未来的公爵夫人,其张扬程度足以让伊莎贝拉这个出生在2002年的女孩都感到丢人,但艾娃乐此不彼。没人敢在她的面前提起离婚这个词,也没人敢说起威廉·范德比尔特,唯一敢在她面前说煞风景的话的就只有伊莎贝拉,她每天都在提醒艾娃归还詹姆斯的挂坠,然而,沉溺在奉承与讨好中的艾娃只当没听见。 直到婚礼的这一天。 前一天晚上,福特夫人,苏茜,安娜就已经将婚礼当天的安排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伊莎贝拉——她将于清晨6点起床,7点吃早餐,8点开始装扮,9点时,一辆装点得就像迎接辛德瑞拉前往城堡的马车将会停在范德比尔特家宅邸的门口,带着伊莎贝拉前往圣托马斯教堂,婚礼将于9:30分举行——当苏茜绘声绘色地向她沿道的人群将会给予她多少欢呼与鲜花时,这场景滑稽地令伊莎贝拉想起了凯特王妃与威廉王子大婚时的情景。看来无论过多少年,人们对于皇室——或者像她与阿尔伯特这样无限接近于皇室的婚礼的热情永远不会改变。 “一切就像是童话一般,小姐。”苏茜仿佛是在对一个易碎的肥皂泡泡说话一般,小声地耳语着,“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该称呼您为公爵夫人了。” “是的,这的确像一个童话故事。” 伊莎贝拉应和着,不知怎么地,她心里突然无端掠过一丝不安。 于是,第二天早上,伊莎贝拉正在吃早餐,突然走进来的男仆告知她艾娃希望在书房见她时,那是康斯薇露第一次对外界有了反应,她满怀希望地从餐厅的门外飘了进来,就像一个刑满即将释放的犯人一般。伊莎贝拉久违地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这一定是与詹姆斯的项链有关。 伊莎贝拉还没来及说任何话,康斯薇露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书房飘去了,她也只好快步跟在后面。书房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敲,便推开了。 那张过去属于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宽大书桌如今已被艾娃占用了,上面堆满了凌乱的文件,不知从以前就是这样杂乱无章,还是因为艾娃尚未习惯这张书桌的系统。听见敲门声,正在埋首研究手上的几张纸的艾娃几乎连头也没抬,“进来,康斯薇露。”她喊道。 伊莎贝拉在艾娃的对面坐下了,康斯薇露则激动地在她身后飘来飘去。 “这几天太忙了,”艾娃说,终于舍得将自己手上的文件放到了一边,伊莎贝拉讥讽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有些该在婚礼前就与你谈谈的事情一直没能进行,现在——嗯——最重要的是,”艾娃将她的身子前倾,小声地说,“你知道——新婚当夜——嗯——你的丈夫——” “我知道。”伊莎贝拉没好气地说道,所有她需要知道的一切在初中的性|教|育课上已经学过了,她还是那个全班最快能给香蕉套上安|全|套的女孩,不过这个时代大概还没有类似的产物能让她展现这个能力,她不无遗憾地想着。 “我就不问你是从何种渠道得知的了。”艾娃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挺直了身子,“想当年,我也不需要我的母亲的教导,就知道在新婚之夜该发生些什么。” 快问她詹姆斯的项链的事情。康斯薇露催促道。 “还有别的事情吗?”伊莎贝拉于是问道。 “当然有,”艾娃在纸堆里寻找了一番,拿起了一张似乎足足有4英尺1长的纸,“你想知道你的嫁妆有多少吗?” “这个”伊莎贝拉犹豫了一秒,旋即又坚定起来,“不,我可以稍后再了解细节。” “稍后或许就来不及了。”艾娃意味深长地说,但她没有强迫伊莎贝拉,只是将那张纸单独放在了一边,“那么,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她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范德比尔特家的马夫走了进来,他此刻原本该在后院里清洁那个传说中的南瓜马车,梳理马儿的毛发。他脏兮兮的长裤上沾着几根稻草,手里还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脸上带着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色。 “太太——” “我正在跟康斯薇露小姐谈话,汤姆,这最好是什么紧急事件。”艾娃不耐烦地说道。 “不算紧急,太太,但是非常奇怪。”汤姆走上来,将牛皮纸包放在了艾娃的桌子上,“这个包裹刚刚从后门送进来,来自阿斯特太太的画廊,太太。他们说您寄过去的支票比原先价格多给了1000美金,这是退回来的钱款,在您的要求下,以现金归还。” “现金?”艾娃震惊地看着他,“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更别说要求他们用现金——这恐怕是什么恶作剧玩笑,汤姆。” “是的,夫人,我起先也这么觉得。”汤姆连忙说,“毕竟您从未吩咐过卡尔先生告知我们这件事。但这个包裹里千真万确有1000美金的现钞,全是20面额的钞票。最难办的是,太太,卡尔先生和福特夫人都已经到教堂去安排事宜了,其他的男仆和女仆也跟着去了,现在连找个跑腿的去阿斯特太太的画廊问问都不可能” “恐怕只有等到婚礼结束以后才能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艾娃沉吟了一会,说道,“你先去忙吧,汤姆。” “是的,太太。”汤姆说着,离开了房间。艾娃这才又转向伊莎贝拉。 “好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詹姆斯的项链。”伊莎贝拉说,她此刻内心有一种奇怪的悸动,既不想艾娃将项链归还给她,又希望艾娃能赶紧结束这件事。 “那不是我适才想跟你说的事情,不过,好吧”艾娃瞪了一眼伊莎贝拉,不情不愿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希望你知道拿回那条项链意味着什么,康斯薇露,如果公爵阁下发现了哪怕是詹姆斯还存在于你生活中的一丝踪迹——” “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伊莎贝拉不耐烦地回答道。 “我还以为你爱上了公爵,”艾娃开始在书桌上的混乱之中翻翻捡捡,“你知道,你并不怎么善于掩饰你的感情,康斯薇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拿回那条项链” 这你就错了,伊莎贝拉思忖着,你的女儿——真正的女儿——可是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特别对一个能够连接到她的内心而言的人来说。 “这只会对你和公爵阁下的婚姻百害而无一利好了,找到了,就在这儿” “范德比尔特太太!范德比尔特太太!”惊慌失措的安娜赶在艾娃的手即将从一堆看上去像是证券一般的纸张里伸出来的前一刻冲进了书房,“汤姆——是汤姆——您得去后院看看——马车——他从马车的顶上摔下来了——” “什么!”艾娃霍然起身,“看在老天的份上,那马车可是用纯金做的!汤姆最好希望他没有弄坏任何东西——噢,天杀的笨手笨脚的蠢货——” 艾娃骂骂咧咧的声音在走廊上远去了,留下书房的门打开着,从这儿能看到范德比尔特家的前门虚掩着,没有关上,或许是为了方便园丁一会将要在婚礼上用到的捧花送进来。 想也没有想,也无需康斯薇露催促,伊莎贝拉立刻便扑到书桌上,推开那一大沓文件,纸张跌落在昂贵的短绒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一条穿着银链子的圆形挂坠就躺在书桌上,伊莎贝拉将它抢到手里,康斯薇露挤在她的身旁,“咔哒”一声,挂坠打开了,里面是一个俊朗清秀的男人。 “噢,詹姆斯”康斯薇露双手捂住了胸口,颤抖着嗓音喊着,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穿过了项链,但她只是固执地用虚无的影子抚摸着相片上的男人,目光眷恋而哀伤。 这一刻,就像枪口瞄准斐迪南大公的那一刻,苹果即将砸向牛顿的那一刻,阿道夫·希特勒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一般,伊莎贝拉突然意识到她的命运即将改变——她的视线投向了桌上的那一包现金,再看向自己手中的项链,最后转到空无一人的走道。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再也不会有像这样的机会了。 再过几个小时,她就即将成为马尔堡公爵夫人。 再过几分钟,她就会永远失去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 这一刻,伊莎贝拉下定了决心。 她抓起了那个牛皮纸包,迅速向虚掩着的前门跑去,还不到十秒钟,她便消失在范德比尔特家宅邸门外车水马龙的第五大道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Isabella· 伊莎贝拉!你在做什么! 康斯薇露的尖叫声在她的内心响起,她就像一只风筝般被她与伊莎贝拉之间的连接扯着飘在身后,赶不上对方的速度。然而这一次换成伊莎贝拉对康斯薇露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混在人群中急匆匆地向前行走着,用帽子遮掩着自己的面庞。 这里是曼哈顿,这里是纽约,这里是她的家乡,建筑物会变,时代会变,但是这些街道不会改变,伊莎贝拉就像回到了水中的鱼一般娴熟地在马车人流中穿过,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但她知道自己不会迷路。 她一出门就向右转了,左转是圣托马斯教堂,就在街角,所有与婚礼有关的人员都在那儿,她不会那么愚蠢地自投落网。伊莎贝拉继续向前走去,直到走到西第51街的交界处才向右转去。她看向街角的那栋砖头建筑,不知道这栋楼知不知道自己一百多年后会变成一家维多利亚的秘密内衣店,她思忖着。 伊莎贝拉,你疯了吗?康斯薇露终于赶了上来,她飘在伊莎贝拉的面前,双手徒劳无功地推着伊莎贝拉的胳膊——尽管伊莎贝拉奇异般地感到了一丝阻力,但她把这归于自己的错觉——你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现在才逃跑?你在想什么?康斯薇露连珠炮地发问着。 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伊莎贝拉在心里大吼道,这时她们走到了第六大道的路边,在伊莎贝拉的左边,日后将会成为所有戏剧界演员内心圣地的无线电城音乐厅还没有建成,只矗立着几栋无精打采的大楼。 安静点,康斯薇露,我需要思考。 伊莎贝拉焦急地咬着下唇,注视着目前的第六大道。纽约市的街道在她的脑海中一条一条地显现,最快离开曼哈顿的方法就是一直直走下去——不行,那样她们会直接穿过地狱厨房——尽管伊莎贝拉对1895年的纽约犯罪地图并不熟悉,但她可不愿冒险穿过那个区域,第六与第七大道的人流太多了,她的照片如今遍布大街小巷的报纸头条,被认出来的几率很高。也许她该走第八大道,直到看到杜莎夫人蜡像馆——不管它在1895年是什么建筑——然后再向右转,直到来到哈德逊河边,在那里,美金应该足以让一艘小船将她们搭载到对岸的新泽西州去,等到了对岸以后,她应该能够在友联市()找到一辆能带她们南下前往费城的马车—— 对岸没有一个叫做友联市的镇。康斯薇露细微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倒是有一个叫做泽西市的。 这两个城市的所在地之间的距离起码有5英里以上,在新泽西州那样糟糕的治安环境下,我们永远不可能走到那里去,更别提找一辆马车了!伊莎贝拉急得浑身都在发抖,要不了几分钟,艾娃就会发现她不见了,现在还没有想出一个可靠的逃跑计划,站在距离范德比尔特家不过一个街区的路口的她会被艾娃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回去。 我们不该站在路边。康斯薇露劝说着,尽管你穿的是样式简单的晨衣,但如同你这般打扮的女性绝不会独自一人走在街上。 她说得对,伊莎贝拉注意到马路对面已经有些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的男性向她这边看来了,有几个看上去似乎想接近她,便赶忙裹紧了外套——那装着1000美金的纸袋正被她藏在外套下——沿着第六大道继续向下走去。安娜今天早上废了好些功夫才说服她穿上这间厚实得几乎没必要在屋子里穿上的外套,现在伊莎贝拉无比感谢这个决定。等快接近下一个路口时,她便迅速混进一群刚从几辆马车上下来,叽叽喳喳的纽约中产家庭的小姐们,改为向西第49街走去。当她再一次向身后望去的时候,那几个男人正站在第六大道的另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她,伊莎贝拉赶紧闪身走进两栋建筑物之间狭小的巷子里,避开他们的视线。 我想我们该在这儿等一会,思考出一个万全的逃跑路线以后再离开。伊莎贝拉在心里说,打量着这条巷子,它的尽头是西第50街上的某个建筑物的后门,但从那上面积攒的灰尘与蜘蛛网来看,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使用了。此外,门旁边还放了两个巨大的垃圾桶,一大团破布堆积在垃圾桶的旁边,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都对这条小巷视而不见,是一个躲藏的好地方。 她走到垃圾桶旁边坐下,这样即便有人向巷子里张望,也不容易看见她。此时她紧绷的神经仍然没有放松,上一世她看过的所有电视剧与电影都教给了她同一个道理,当主角开始松懈的时候,就是坏事开始的一刻。 “伊莎贝拉,为什么?” 同样飘来她身边坐下的康斯薇露轻声问道。 “没有为什么,我不想失去你,哪怕这意味着不能嫁给阿尔伯特。”伊莎贝拉闷闷地说道,她的脑子里仍然有一部分在思考如何才能使她们在最短的时间里到达费城,跟那些电视剧和电影不同的是,没有任何灵光妙想出现在她的思绪里。 “我只不过是一个鬼魂罢了,伊莎贝拉。”康斯薇露幽幽地说,“我早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可事实是,你的确存在。”伊莎贝拉迅速转过身来看着她,如果康斯薇露有实体,此刻伊莎贝拉绝对会抓住她的肩膀,“你能够思考,你拥有回忆,你——你比起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有情绪多了,除了没有一具血肉之躯,你跟那些活着的人有什么区别?你于我而言的意义不会因为你是怎样的存在而改变。” “但是,伊莎贝拉,你爱着马尔堡公爵”康斯薇露叹息着说道。 “是的。”伊莎贝拉迅速回答,“可我更爱你。” 两个相似又不尽相同的美丽面庞在纽约一条肮脏昏暗的巷子里沉默地对视彼此。 “我没有朋友,康斯薇露,”伊莎贝拉低声说,“我指的并不是那种通常的‘朋友’,不,我有很多那样的‘朋友’,大部分是学校里认识的,也有一些是在医院认识的,他们都对我很好,但他们生命里还有其他比我更加重要的朋友。我说的是好朋友,康斯薇露,很好很好的朋友,像莫妮卡与瑞秋1,赛琳娜与布莱尔2,梅瑞迪斯与克里斯汀娜3那样的友谊,我没有,这大概就是作为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的缺点之一了,当别人在学校里巩固友谊的时候,你却不得不待在医院里,假装跟窗外的树叶说话。” 康斯薇露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你的死去——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是一件好事——给予了我第二次重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我很感激,康斯薇露,超出你想象的感激,这种感受比晚期癌症的病人突然得知能够进行器官移植还要更加令人激动,差不多就等于不仅得到了器官,还发现自己能够穿越时间,让人生重来一遍的那种狂喜吧。我当时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康斯薇露,任何你想要而未完成的事情,来表达我的感激。 “你说你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要拿回詹姆斯的项链,其实,我知道另一个你未曾说出口的愿望是希望我们能够从范德比尔特家逃跑,过上一个全新的,你从未见识过的人生。我明白这一点,我原本是打算要执行这一计划的,只是” “你爱上了马尔堡公爵。” 康斯薇露低低地说道。 “是的——但这段时间我思考了很多,康斯薇露,我尽量不让你听到——”“我的确没有听到。”“太好了。我刚才说到——噢,对,思考了很多。然后我意识到,康斯薇露,你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给予了我第二次重生的机会,值得我感激涕零的陌生人,你是我的好朋友——天啊,这话讲出来就跟三流电视剧里才会有的那种台词一样。”伊莎贝拉捂住了通红的脸,发闷的语句从她的手指后面继续传来,“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人,也许我对阿尔伯特的感觉能够被称得上是爱,我不知道,也许那只是一时的迷恋,什么都有可能。但即便我爱他,他也及不上你对我来说重要。无论是一开始,还是如今,你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康斯薇露,你所为我做的一切正是在我过去梦想中一个好朋友会为另一个好朋友所做的一切,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少了一个丈夫,我们还可以去费城找一个吃苦耐劳,聪明开朗的美国好小伙子,但若是你从我身边消失了,那我便什么都没了。” 伊莎贝拉伸出手,与康斯薇露珍珠灰的手指交织着。 “所以在那一刻,当我意识到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像如今这样适合逃跑的机会的时候,我就抓住了,你值得我为你这么做,尽管我挺确定现在可能已经有几只跳蚤爬进了我的裙子里,不过” 康斯薇露被她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她的手指微微弯曲,就像她反握住了伊莎贝拉的手一样。 “你真能如此轻易就放弃你与马尔堡公爵的婚礼?”她追问了一句。 “当然不能。”伊莎贝拉撇了撇嘴,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不过,你是了解我的,既然上一辈子先天性心脏病都没能打倒我,那么失去一个丈夫——还是一个既英俊又温柔的完美人选——就更不可能做到了。我也许会哭个几天,但是,相信我,我会没事的。”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康斯薇露问道。 “有了这1000美金的现金,去哪都不是难事,”伊莎贝拉说,“难就难在如何能够不让别人发现我们身上有这么多钱,我在想——”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伊莎贝拉以为是堆积在垃圾桶旁的一堆破布突然抖动了起来,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浑身上下蔓延着一股混合着屎尿,垃圾,还有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的老婆婆从她的“窝”里爬了出来,她肮脏得像是几十年没剪过的指甲紧紧地抓住了裙摆下伊莎贝拉纤细的脚踝,在白丝袜上面留下了一个污黑的手印,那双浑浊,昏黄的双眼贪婪地投向了伊莎贝拉外套下那个鼓鼓的牛皮纸包。 几分钟后,伴随着仿佛对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言不存在一般的惊恐尖叫,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巷子中窜出,跑上了西第49街,一个身段窈窕的少女紧紧追赶在她的身后,然而,那些被惊动的路人刚抬起头,她们的踪迹便已被来往的马车所掩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这些纽约人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着他们的一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Isabella 这太不公平了! 伊莎贝拉一边跑着,一边在内心呐喊着。 至少一百年以后的纽约,会抢劫的人至少会先用他们的肤色警告你,更不会把自己伪装在一堆破布下伺机夺取你的钱! 那个老婆婆极其熟稔地在纽约错综复杂的小巷子中穿梭着,她跑得并不快,还踉踉跄跄的,可伊莎贝拉如今这具身体也不是什么运动健将,虽然安娜今天没有为她穿上紧身束胸——再一次,伊莎贝拉感激这个决定——但这个所经历过的最激烈的运动不过是英国乡间两小时散步的身体只追了一百米,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还好有飘在前面的康斯薇露侦查老婆婆的去向,伊莎贝拉这才不至于跟丢。 这边,伊莎贝拉,她在这边。 康斯薇露的声音在内心响起,靠着她的指引,伊莎贝拉先是沿着西第49街跑到了第七大道上,又顺着一条小巷回到了西第48街上。有一会,似乎就连康斯薇露也没找到那个狡猾的老婆婆的踪迹,伊莎贝拉站在街边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指示—— 她在西第47街上。 几秒钟以后,康斯薇露终于说话了。 伊莎贝拉喘着粗气,冒着差点与一辆送邮包的马车相撞的风险跑到了西第47街上,认出了这条街上的标志性建筑——圣玛利亚堂,只是它意外的崭新1,似乎才落成不久。周三的街道上很冷清,没什么前来朝拜的人群,康斯薇露在马路对面一条完全被隐藏在教堂阴影下的巷子门口焦急地向伊莎贝拉招了招手,后者刚想赶上去—— “嘿,小姐!小姐——美丽的小姐——” 一声带着意大利口音的粗野叫唤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是适才那些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她,还试图接近她的男人们,他们估计一直沿着第六大道不死心地向下寻找着,西第47街上人烟稀少,穿着一身淡粉色晨衣的伊莎贝拉是个再显眼不过的目标。 “你往哪里去啊,美丽的小姐,弄丢了你心爱的情郎了吗?” 另一个年轻一些的金发男人吹了一声口哨,对伊莎贝拉大声喊着,在阳光下,他缺了三颗牙齿的嘴巴露出一个漏风的笑容。 想也没有想,伊莎贝拉几乎是用博尔特般的百米冲刺速度向康斯薇露跑去——向人多的地方跑是更好的选择,寻找警察的帮助则最明智不过了,伊莎贝拉明白这一点,但寻求帮助就意味着她与康斯薇露的逃跑之旅到这里就将划下句号。不行,伊莎贝拉想着,感到烧灼的疼痛从肺部蔓延到喉咙,却没有放松脚下的速度。她会把钱抢回来,她会想出一个万全的计划,她会给康斯薇露那个她想要的崭新的,完全不同的人生—— 她冲进了小巷,在教堂旁一栋低矮的废弃建筑物与另一栋大楼之间弯弯绕绕的缝隙间穿梭着,直到——她看到过道尽头呆若木鸡地站着的康斯薇露—— 怎么了?康斯薇露,怎么了? 伊莎贝拉问着,然而,下一秒,她自己也目瞪口呆地站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巷子中间一个稍微宽阔一些的方形空间,从这儿刚好能看到教堂正面屋顶上矗立的十字架。地上与墙边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或许是建造教堂剩下的木板,木条,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边角料。她们一直追逐的那个老婆婆此时瘫倒在地,背靠着一个刻坏了一角的废弃十字架——如今那上面大半都已被染成斑驳的红色——她的手徒劳无用地捂着腹部,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指尖流出,又汇集成无数猩红的河流,一直蔓延到了康斯薇露的脚边。就好像这是某种瘟疫一般,康斯薇露迅速向后避开,眼睛死死地瞪着老婆婆,她此刻极度的恐惧就像海啸一般涌进了伊莎贝拉心里,伴随着一声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这恐怕是康斯薇露——不管生前还是死后——第一次见鲜血与即将成为尸体的将死之人。 然而,伊莎贝拉更多感到的是绝望——待在医院的那些年里,她已经见识了太多的尸体,有因为车祸而被撞得血肉模糊,还没拉进手术室就死去的酒驾青年,有偷偷在家里饲养棕熊,结果肠子都被自己的宠物掏出来的中年男人,还有产后大出血而死去,血腥味蔓延了整个手术楼层的16岁未婚少女——她的目光落在老婆婆空空如也的另一只手上,无所适从的绝望像铁锈味一样渗透进她的嘴里。她与康斯薇露的钱,她们逃走的唯一希望,被抢走了,从抢劫她们的抢劫犯手中被另一个抢劫犯抢走了。 老婆婆缓慢地眨了眨眼,她的视线从伊莎贝拉身上转开,投向了远处的教堂尖顶,十字架倒映在她浑浊的眼珠中,凝住不动了。 她死了。 拖沓的沉重脚步声在伊莎贝拉的身后响起,来不及多想,伊莎贝拉抱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跨过血迹,躲在了死去的老婆婆倚靠的十字架背后,这估计是圣玛利亚堂顶上那个十字架的粗糙草稿,足足有7英尺2高,能绰绰有余地遮掩住伊莎贝拉瘦削的身形,她刚刚整理好自己的裙摆,不让一丝蕾丝逸出十字架的影子,那些男人就追到了这儿,康斯薇露还惊恐地呆立在原地,没有回过神来。这不要紧,伊莎贝拉心想,这些男人又看不到她。 然后,她一扭头,就发出了一声细微地,但足以让人察觉她的躲藏之处的惊呼。 幸好,那群人里似乎是领头的黑发男子也在同时大声地诅咒了起来。 “这他妈的——天杀的恶心死了——” “这不会是那个女的干的吧,詹。”那个之前向伊莎贝拉吹口哨的金发男人不安地开口了。 “怎么可能。”另一个人嗤笑了一声,“那种一看就是为了跟情郎私奔逃家的富家小姐看到这种场景不吓得昏过去,那就见鬼了。她八成是跑得太快,还以为这里放的是上帝他儿子的受难像咧。” “这里冷死了。”金发男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 n一n è elli。”那个黑发男子催促道,伊莎贝拉只知道他说的是意大利语,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一  rtirci” 听到他的话,其余人爆发出一阵令伊莎贝拉毛骨悚然的笑声,紧接着便消失在另一头的小巷之中了。 伊莎贝拉这才将目光缓缓地转向适才那个令她忍不住惊叫一声的事物。 一个珍珠灰的,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有着一张苍老而眼熟的脸庞,影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Consuelo 属于康斯薇露的短暂一生中,这位范德比尔特家的大小姐从未见过任何尸体。 不要说人的尸体,她甚至连动物的尸体都不曾见过。她不知道羽毛亮丽的野鸡从森林里被猎狗叼出以后,再到成为餐桌上蜜糖色的烤鸡中间经历过些什么。很小的时候,康斯薇露甚至以为野鸡既没有血液也没有内脏,它们就像一个用白肉与骨架填充的气球一般,专门为了食用而生;它不是一个有生命,有意识的存在,它不过是长了腿的食物。 当然,更大一点以后,康斯薇露自然懂得了所有她吃下的食物都具有一切生命该有的特征,只是会被那些与死亡更为贴近的厨师,仆人,那些属于下等阶级的人一一处理。对于范德比尔特家这等站在社会尖顶的人来说,死亡,贫穷,人间疾苦,这些词汇不过是查尔斯·狄更斯笔下冷酷社会的一丝缩影,并不存在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康斯薇露了解上千个描述这些事物的华丽辞藻,她可以用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描绘出这些措辞,但它们背后蕴含的意味却始终不曾被她体会过。 范德比尔特家对她的保护使得她有多么的天真,她过去的痛苦与烦恼相比起她渴望得到的未来是怎样的无病呻吟,康斯薇露在几分钟以前对此一无所觉。对于她来说,1000美金不过就是一个模糊的数字,她对这笔钱能买到多少粮食,能换来几件过冬的衣服,能维持一个三口之家多久的温饱毫无概念,但她确信这绝不是一个值得为之杀人的数额,直到她看到那被人捅了一刀,像个开了口的面粉袋子一般软下去的老婆婆—— 如果抱着那一纸袋钱来到这里的不是她,而是伊莎贝拉,是不是相同的命运也会降临在她身上?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恐惧,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恐惧蚕食了她内心刚燃起的希望,雀跃,快乐,就像是成千上万只在她身上噬咬的蛆虫。她害怕那具尸体,她厌恶那些鲜血,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闻不到此刻空中蔓延的腥味,仿佛向地上泼洒了一桶有着粘稠黯淡的红色果冻一般的血迹就已经让她足够恶心了,而歪倒在墙边的那老婆婆——只是一眼瞥向她又黄又白,像是把鸡蛋羹与杏仁奶白糊混合在一起的肤色,就让康斯薇露颤抖不已,更不要说她那空洞,漆黑的瞳仁。如果鬼魂能昏过去,或者歇斯底里,甚至被吓死,康斯薇露感到自己恐怕已经全都经历过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群意大利地痞流氓来了又去,她只想到了一个更加令她颤栗的事实—— 倒在血泊之中的尸体原本可能是伊莎贝拉。 康斯薇露,康斯薇露,康斯薇露! 一连串的呼唤让她逐渐回过神来,恍惚向呼唤她的伊莎贝拉看去,发现躲在十字架后面的她正以一种欲哭无泪般的神情求助地看向自己。 康斯薇露,那个老婆婆的灵魂正死死地盯着我,你能做点什么把她赶走吗? 什么?康斯薇露没有反应过来,她愣愣地来回扫视着除了她和伊莎贝拉以外空无一人的小巷。 拜托了,康斯薇露,我可不想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我严重怀疑《哈利·波特》的作者曾经有与鬼魂接触过的经历,那种冰冷的感觉,她真是描述得活灵活现——而且,我还有点想揍她一拳,该死的小偷现在她既然已经变成了鬼魂,我们应该不会被谴责吧。我是说,道德准则该是为活人制定的—— 你在说什么?慢慢平静下来的康斯薇露疑惑地看了又看伊莎贝拉的周围。我什么人都没看到。 什么? 这下换成伊莎贝拉呆住了,某种惊恐的神色从她的眼里蔓延到脸庞。 这怎么可能?她就站在我身边啊!就在这里,康斯薇露,看我手指的地方,我现在就正跟她对视着—— 可我真的—— 康斯薇露的话被凭空响起的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是含糊不清,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意大利语。 “你能看到我。” “啊——”哪怕是被一群地痞流氓追着都能冷静地将自己躲藏起来的伊莎贝拉尖叫了一声。她说话了,康斯薇露,她说话了!她急促的声音在康斯薇露的内心回荡着。拜托,求求你告诉我你也能看到她,或者—— 我能听到她说话。康斯薇露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那儿对她来说仍然是虚无的空气,什么都没有。也许只有你才能看到她,伊莎贝拉。顺便说一句,她在说:“你能看到我”。 谢天谢地。伊莎贝拉松了一口气。我一直认为鬼魂之间当然是可以看到彼此的,所以当你说这里根本没鬼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以至于看到了什么幻觉—— “你能看到我” 那把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伊莎贝拉倏然转向那个只有她才能看到的鬼魂,毫不客气地开口了,“是啊!我能看到你!你想要什么?难道意大利人也有要烧纸钱的传统吗?”她气得浑身发抖,在原地打着转,捏着拳头的手举起又放下,“如果你不抢走我们的钱,你现在八成还在那垃圾桶旁做着美梦,而我们这会早就到了新泽西州了!如果不是你死了,我真想——我真想——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老婆婆的鬼魂立刻不客气回敬以一大串夹带着诅咒与脏字的意大利语。 你是个跟自己说话的疯姑娘,而我只想要点钱财。如果你不想被抢,你就不该谈起那些钱。康斯薇露翻译着,跳过了里面所有的不雅字眼。太久没说,她的意大利语有些生疏了,连带着翻译过来的英文也生硬无比。 “如果我知道你就躺在我的脚边的话,我当然不会提起我的钱!”伊莎贝拉愤怒地大吼道,“我只想要把我的钱拿回来,你根本不知道那笔钱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们?” 她在疑惑你为什么说我们。康斯薇露说。看来她也看不见我。 “这不是谈话的重点。”伊莎贝拉又冲着那个康斯薇露看不见的灵魂忿忿地嚷道。 老婆婆的灵魂又开口,虽然看不到她,但康斯薇露能从她的语气里想象出她此刻冷笑着的表情。她接着为伊莎贝拉翻译:五点帮1抢走了你的钱,那些在寻找你的男人也来自这个帮派。你永远也没法把钱拿回来,除非你想像我一样死去,或者更糟。还记得那个黑头发的男人说过的话吗?“她肯定不会走远的。等我们抓住她,就有的是乐子了”。他们正在找你,疯姑娘。那就是他们常干的事情。他们会抓住你,弓虽女干你,等他们玩腻了,你就会成为为他们工作的□□之一。 这段话康斯薇露翻译得异常艰难,这些句子当中的某些词汇她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会从自己的嘴里蹦出来。 “等等,你以为你要去哪!”伊莎贝拉突然大喊起来,显然,那个老婆婆的灵魂似乎想要离开。 空气里爆发出一连串的怒吼。 怎么?还想再继续追着我不放吗?我已经死了,我想去哪就去哪。康斯薇露说,决定不翻译老婆婆说的最后一个词cagna2。 “嘿!给我站住!”伊莎贝拉推开十字架冲了出来,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了,老婆婆已无生气的身体随着木架倒向了一边,眼里仍有教堂的倒影。伊莎贝拉盯着面前那堵灰扑扑的墙看了几秒钟,垂头丧气转过身来。 “她走了,康斯薇露。”伊莎贝拉痛苦地蹲下,将脸埋在双手之中,声音因为刚才愤怒的叫喊而嘶哑了,“我们的钱也没了,现在该怎么办,康斯薇露?没有钱,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外面还有一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福尔摩斯小说里会给人送桔核的黑帮的人在找我们对不起,康斯薇露,如果我更小心一点” “被那个老婆婆抢劫,总好过钱是被五点帮的人抢走的。”康斯薇露轻声说,走到伊莎贝拉的身旁,她想伸手替她将披散的长发梳到耳后,尽管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徒劳,但她还是伸出了手。也许是她的错觉,似乎有几根发丝的确随着她的动作向后拂去,“我觉得,我们如今能活着站在这儿交谈,已经十分幸运了。” “但我应该做的更好——我曾经活在2018年,我看过那么多讲述如何逃跑的电影和电视剧,而这又是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我竟然搞砸了”伊莎贝拉仍然将脸埋在膝盖之中,带着哭腔低声说道。 “我们从来没有详尽地策划过这一切,伊莎贝拉,”康斯薇露温柔地说道,她多么希望自己此刻能够拥有实体,这样她就能给对方一个拥抱,让对方明白真正应该感到愧疚,感到抱歉的人是她,而不是伊莎贝拉。这个固执的想法,这个可能的未来,这个她梦想着而伊莎贝拉要替她完成的计划,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她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或者,至少,我从来没有好好地思考过这个想法。所有我向你描述的,不过是成长在金丝鸟笼里的夜莺矫揉做作的幻想罢了。我甚至没有思考过我声称想要的不一样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在我的想象中,似乎我们一出大门就能找到一辆豪华马车,游艇将在码头等着我们,管家已经将我们将要居住的宅邸打扫得干干净净,有热水与温暖的床铺。接下来,我们会一边品尝着香槟,一边考虑要成为一个愤世嫉俗的画家,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剧作家,还是一个埋首于文物的考古学家。无论是什么好似都不重要,只要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原本的人生不同就行了。我没有想过该怎么离开纽约,我没有想过要怎么去我想去的地方,我没有想过钱花完了怎么赚,晚上该在哪儿睡觉,更没有想过如果坏事发生了怎么办,坏人来了要怎么应对。我没有想过这些,是因为我曾经以为这一切都不存在于生活之中。” 伊莎贝拉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我所想要的,伊莎贝拉,除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因素,是想要超越自己生来被赋予的角色,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然而,这是不可能在1895年实现的——事实是,我与你相处的太久,我听了太多来自于一百多年以后的那个世界的故事,我理所当然地就认为你也能像那些与你同时代的人一般,去改变我的人生,去实现我的计划。我错了,伊莎贝拉。” “我不明白,康斯薇露,什么错了?” “时代错了,伊莎贝拉,就这么简单。”康斯薇露悲哀地说着,“我所想要的不一样的人生不能仅仅凭借着逃离范德比尔特家,放弃我曾拥有的一切就实现,在2018年或许可以,但是1895年?不,我们永远也做不到的,你和我。这与你是否来自于一百年以后的世界无关,这与我富有的姓氏无关。无论我们去哪,伊莎贝拉,假如上帝眷顾,我们能有幸免于任何可怖的命运,最终我们能得到的人生,最好最好也不过是嫁给一个普通人,在柴米油盐中过完剩余的年月——想想看,仅仅是为了得到这样的日子,我竟然逼迫你在马尔堡公爵与我之间择其一,我竟然把你的生命置于这样的危险之中,”康斯薇露指了指已经开始吸引飞虫的老婆婆的尸体,“我们会失去法律的保护,失去合法的身份,在这样的前提下,没有任何人生是幸福的。我们只会在东躲西藏,提心吊胆中度过接下来的每一天,日日清晨睁开眼睛所担心的第一件事便是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旧生活是否又如影随形地追上了我们。” “你不是想着要放弃吧,康斯薇露?因为——因为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伊莎贝拉急切地喊道。 “不,我并不想放弃,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笑了,“因为我已经得到了那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了,只是我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鬼魂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就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无聊又乏味的人生全然不同吗?” “康斯薇露,你——你该不会建议我们回去——” “不,伊莎贝拉,那该是你的选择,关于你是否要回去,选择成为康斯薇露·斯宾塞一丘吉尔。不是一个与康斯薇露这个名字很搭配的姓,我必须说,但好处是没人会这么喊你。”康斯薇露眨了眨眼,她发现自己的语气竟然有几分与伊莎贝拉平常的口气相似,“而且,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你还能看到别的鬼魂,这一趟也不算白白浪费一场。” “像她那样的鬼魂还是不要见到为好。”伊莎贝拉愤懑地说道,“我居然忘了问她这些死后的鬼魂该去哪——或者不问。”她心虚地瞥了一眼康斯薇露,“免得你哪天又想着要离开。” “我不会离开了,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看着她的双眼,认真而缓慢地说道,“我也不愿失去你,哪怕这意味着我必须看着你与马尔堡公爵恩恩爱爱——” 伊莎贝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么,你想好了吗,关于是否要成为未来的马尔堡公爵夫人?”康斯薇露柔声问道,“如果你不想回去,我们还有其他的选择,詹姆斯留下的项链是纯银的,卖掉换取的金钱或许足够我们——” “我绝不会卖掉它,”伊莎贝拉立刻打断了康斯薇露的话,手伸进了装有项链的口袋之中,“至于回去” “她在这!她在这!” 突然响起的高昂男声盖过了伊莎贝拉的回答,恐怕没人再能得知伊莎贝拉此刻想要说出的答案了,一个穿着织有格子图案的呢子大衣的男人冲进了小巷,他抓住了伊莎贝拉的胳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Eliot· 艾略特讨厌美国。 此刻在华尔道夫酒店1的帝国套房那张柔软而宽大的四柱帷幕床上慵懒地睡着的美人也没能让这一感受好转,端着一杯威士忌的艾略特从窗边走回床旁,他的头脑仍因为摄入过多的酒精有些晕乎乎的。将手里已经燃烧过半的雪茄搁在床头柜的烟灰缸上,艾略特的目光转到正沉沉睡着的女人裸露在外的雪白匀称的手臂。 这支雪茄的滋味巅峰已过了,就如同床上的这个女人一般。 她是个美国记者,自由撰稿家,艾略特已经忘记了她的姓名。不过,在英国可见不到哪个出身富裕,容貌不凡的女人竟然会选择笔杆子作为自己的职业,这一点还是让艾略特对她燃起了一点兴趣。 她要为纽约的一家杂志社撰写一篇关于阿尔伯特的文章,最好还能挖出一些其他报纸文章所不知道的秘闻。 艰难的任务。 不过,很聪明的是,她并没有直接要求会见公爵阁下,知道那一定会被爱德华——阿尔伯特那精明又傲慢的管家——所拒绝,也清楚阿尔伯特被范德比尔特夫人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时间表里根本挤不出足够的闲暇接受一次得体的采访。因此,穿着一条剪裁极其性感的长裙的她出现在了华尔道夫酒店的餐厅里。 “艾略特勋爵,不知道这个位置是否已经有人了?” 带着一脸极其妩媚笑意的女人如是对艾略特说道。 才被侍者错误地称为康普顿勋爵而感到有些烦躁的艾略特抬起头来,百无聊赖地扫了她一眼。 干练的发型,可卷发却显得有些做作,浓厚的妆容掩盖着稚气与心机,作出穿着那条长裙的选择的她今晚恐怕已经做好了夜不归宿的准备了。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女人的目的,无论如何,在自己身上她是得不到她所追求的事物的,不过,这的确是无聊而乏味的一顿晚餐—— 因此艾略特微笑了起来。 “这个位置永远会为您这样美丽的女人而留着的。” 真正让原本只想用一顿晚饭打发她走的艾略特起兴将她留下的原因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说起自己的事业时,她眼里有着与康斯薇露相似的光芒。 只是相似,艾略特心想,就像萤火之于星光,只不过都在漆黑的夜空下闪耀。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就在对方倾过身子,凑在他耳边说话,还故意用裙摆下的大腿轻轻蹭着他的膝盖时。 女人没有反抗,她热烈地回应着,一只手还抚上艾略特勋爵的脖颈,捏揉着他的黑发——反正座位的四周几乎都用日式风格的屏风2隔开,除了来往的侍者没人能看见这里发生的事情。 这反而让艾略特失了兴致,他轻轻地推开了女人,用餐巾擦了擦嘴。 康斯薇露从来没有被任何男人吻过——除了阿尔伯特那一次,然而那在艾略特看来,顶多只能叫在嘴上轻轻啄了一下,两只鸽子都能比那吻得更深——她的反应绝不会是这样,她会羞涩的躲开,双唇因为他的用力而变得嫣红,那双小鹿一般的大眼睛会愤怒地瞪着他,好似里面钻石般的光芒刹那都成了火龙喷出的炽热吐息,说不定还会狠狠地扇他一巴掌,大声地骂他是个“堕落者” 艾略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想什么。 莫非他适才把眼前这个艳俗的女人当成了康斯薇露?他想着,看着那个因为自己刚才的动作而有些无所适从的女人。 不可能。艾略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迅速挥开了脑海中康斯薇露的形象。明天就是她与阿尔伯特大婚的日子,自己怎么可能对一个即将嫁给他最要好的朋友的新娘想入非非?更何况,他早已有婚约在身,如今随有公职在身的父亲暂居比利时的玛格丽特小姐是父母早早就为他钦定妻子人选,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一个,正如阿尔伯特形容的那般,半路发财的野蛮人的后代,作为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而出身高贵,教养良好,容貌优雅出众的玛格丽特相比起康斯薇露—— 只不过又是另一颗泯然众人的鹅卵石罢了。 艾略特苦涩地想着,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红酒。 “艾略特勋爵”女人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是不是我的贸然” “跟你没有关系。”艾略特冷淡地说道,端起瓶子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继续说你自己的事情,多讲讲那个你如此热爱的事业。” 尽管一头雾水,女人还是按照艾略特的要求去做了。 一杯接一杯,一瓶接一瓶,艾略特数不清自己灌下喉咙多少酒精,他只知道在夜晚的最后,在那张四柱床上,当他将全身赤|裸的女人压在自己身下,低头打量着她那双迷蒙的眼睛时,那微微的闪光,终于在模糊间似乎与康斯薇露无二了。 艾略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了她,像是要把她镶进自己的胳膊之中,再也不让对方逃离一般。 耳鬓厮磨,肢体缠绕之间,他轻声在她耳边呢喃着,“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您太坏了,艾略特勋爵”女人娇|喘着,但艾略特恍然不闻。 “阿尔伯特并不爱你他只是为了你的钱而娶你” 四柱床上,一双瞬间清醒的双眼愕然地看着他,一抹得逞的笑容慢慢从眼下的脸庞蔓延,但艾略特看不到这一切,他阖上了眼帘,将痛苦藏在完全的黑暗之后,只凭着身体的本能动作着,他用的力气是那么大,房间里只能听到女人带着痛苦断断续续的叫声与碰撞发出的响声。这样,谁也不会听到,当一切达到顶点,从艾略特口中发出的像受伤野兽一般的呜咽,与一句轻得像风中的烟气一般的—— “康斯薇露” 艾略特讨厌美国。 过去便是,如今也是,未来还是。 他最要好的朋友,被他视为从未有过的兄弟一般的,第九代马尔堡公爵阁下,即将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在此结婚。 他们将许下一生白头的誓言,如他将来与玛格丽特一般。 艾略特讨厌美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Eliot· “公爵大人,康斯薇露小姐的女仆传话来了,似乎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暂时不宜乘坐马车,恐怕还要再延迟一些。” 阿尔伯特的管家爱德华在他的耳边说着,声音不大,站在一旁的艾略特也只能听清几个字,但足以让他把整个句子串起来了。 “是吗?”阿尔伯特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此刻他们站在教堂的一侧,艾略特正忍着因为宿醉而带来的头痛欲裂,今天早上醒来时,他已经记不得昨晚发生的大半事情,直到现在也没能想起床上那个被他打发走的女人的名字。爱德华的消息让只想赶紧回去华尔道夫酒店休息的他开始有些烦躁不安,只得将精神都集中在欣赏眼前这座美轮美奂的教堂上。 艾略特不愿承认美国竟然也能有如此优雅的教堂,但圣托马斯的确打破了他的不甘。只是站在这儿注视着被无数吊起的烛台映照出的高达80英尺1的祭坛画2便已足以令人心驰神往,哥特式的拱顶则更让整个教堂的景致显得空灵神圣,精致的彩窗将照射进的光线切割成均匀的光晕,一圈一圈地罩在那些正在男仆的指引下一一在教堂里就坐的宾客身上。艾略特可以想见当这间教堂空无一人时的模样——恍然间能让人觉得上帝正在耳边轻语,使人摒弃一切世间罪恶,不自觉便跪在神前恳求饶恕,在仁慈与威严中匍匐。 阿尔伯特该是很喜欢这个教堂。 艾略特思忖着,扭头向身穿伦敦裁缝量身剪制西装,显得高大英俊的阿尔伯特看去,后者神色如往日一般淡漠平静,只是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他注意到了即便是在今日,阿尔伯特的右手上还带着那个路易莎当年送给他的祖母绿扳戒,同时阿尔伯特还在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戒指,那是他感到心绪不宁时才会有的动作。 一丝不快飞快地从心间划过,艾略特转而将视线放在了那辆停在教堂门口,被装饰得过分华丽夸张,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仙女教母变出来一般的马车,10分钟以前它就该出发去迎接康斯薇露,如今它还在这儿,如同退潮后被可怜巴巴地留在沙滩上的贝壳。穿着厚厚的毛呢西装的马车夫热得取下帽子拼命为自己扇风,看上去似乎恨不得能像狗一般伸出舌头,但那个能解除他苦苦等候的命运的人现在正站在教堂门口,笑容灿烂地一一与宾客握手,享受着众人的奉承与羡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迟到了。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眼角仍然能看见阿尔伯特转动扳戒的艾略特小声地凑过去对他说,“范德比尔特家的宅邸就在街道拐角。” “不必了。”阿尔伯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他那双如同寒冰凿成的眼珠让艾略特感到他似乎在抑制某种怒气,“被我请来的私人侦探此刻恐怕已经在范德比尔特家的宅邸里确保康斯薇露小姐不会再拖延任何时间了。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我的伴郎,这些被范德比尔特太太请来的宾客不需要更多的谈资了。” “私人侦探,你的意思是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艾略特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好笑。 “我对那个试图质疑上帝所制定的世界原理的男人的作品毫无兴趣3,”阿尔伯特向艾略特投来冰冷的一瞥,后者无所谓地哼了一声,“不过,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所想的意思的话,那么,是的,我的确聘请了两个私人侦探。” “为了催促你的未婚妻尽快前来与你结婚?”艾略特讥讽地问道。 “为了呵,让我们这么说吧,调查一些范德比尔特家显然并不愿意让我得知的事实。”阿尔伯特冷笑了一声,他平缓而毫无任何波澜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锐意。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伯特?”艾略特皱起了眉头,他的内心因为对方的语气而涌起某种不详的预感。 “在我到达纽约不久以后,阿斯特太太邀请我参观一场由她赞助的画展,相信你必然听过她的名字——” 艾略特的目光落在了教堂第二排长椅上已经落座的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身上,她高挺的鹰钩鼻是那张还能看出年轻时美丽风韵的脸上最为显眼的特征,勾勒出了阿斯特夫人的坚毅而又傲慢的个性。他自然知道卡洛琳·阿斯特太太,单凭报纸上的照片他也能认出顶着这个哪怕是在欧洲也响当当的名字的女人,阿斯特家族千万家产的实际掌权人。她此刻正在与身边的一名英俊青年交谈着,那估计就是她唯一的儿子,jj·阿斯特。 “——在画展上,阿斯特太太告诉我了一件大为令我惊讶的事情,与康斯薇露小姐有关。我自然不能以她的一面之词为准,谁知她是否因为范德比尔特太太威胁到了她在纽约上流社会的地位而开始散播不实的恶毒谣言?因此爱德华替我找来了两个据说十分靠得住的私人侦探为我调查这件事的真假,他们今天早上将调查的结果送来了。” “他们发现了什么?”艾略特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地口吻问道。 “许多。”阿尔伯特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他们发现了什么并不重要,艾略特,重要的是这些结果背后所代表的意义,那将一切都改变了。” “阿尔伯特,我希望你不是——” “噢,别担心,婚礼还会照旧进行,”阿尔伯特轻轻地笑了起来,“只是,艾略特,还记得那些我说过的关于会如何尊重我未来的妻子的话吗?看来,我现在只能说,我会尊重一个懂得如何尊重及敬畏她未来丈夫的未婚妻,如果她做不到,那我便只能以她如何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她了。” “你从一开始对待她的方式就是一场天大的谎言,阿尔伯特,”艾略特不客气地说道。 “是的,我已向上帝忏悔我的罪孽。”阿尔伯特说,“而她也回敬了我一个天大的谎言,所以,我猜我们扯平了,不是吗?” 就在这时,教堂的侧门被推开了。一个秃顶的,穿着格子呢大衣的高个子男人走进了艾略特与阿尔伯特所在的侧厅里,他的神色有些惊惶,更有些迷惑不解,他先看了看艾略特,又看了看阿尔伯特,似乎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该开口说话。 “怎么了,塔克?”阿尔伯特发问了,“康斯薇露小姐准备好了吗?” “不,公爵阁下,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个叫做塔克的男人用手帕擦了擦只有稀疏毛发的头顶,为难地开口了,“我想康斯薇露小姐失踪了。” 直到站在康斯薇露大开的房门之前,艾略特才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 微风与薄纱缓缓在窗边起舞,空气里似乎还残留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挂在衣架上的婚纱,梳妆台上的头纱,镜子前的白色蕾丝高跟鞋,一切都在。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康斯薇露,的确如那个叫塔克的私人侦探所言,消失了。 安娜,那个康斯薇露的女仆,表情谦逊地站在一旁,低着头,但是在垂下的发丝间向房间中的四个男人扫过来的目光却令艾略特感到毛骨悚然,那眼神如同刀子轻轻在裸露出的骨头上划过一般,予人一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 这是一条会咬人的狗,艾略特心想,甚至,很有可能是一条套着狗皮,藏着尖牙的毒蛇。 “你的小姐去哪了?”两个私人侦探中较为矮胖的那一个突然发难,他转身抓起了一旁的安娜的衣领,大吼道。女仆徒劳无力地掰着他的手,剧烈地咳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你肯定知道她去了哪!” “嘿,你放开她!”艾略特一把拉开了将他与安娜,对他怒目而视,“你可以询问,但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对她举起一根手指,就给我从这间屋子里滚出去。” “安娜,你知道什么吗?”阿尔伯特开口了,表面上看,此刻他仍然是那个冷静自持,恪守风度的贵族,但他微微捏紧的拳头出卖了他此刻的愤怒。房间内原封不动一切早已表明康斯薇露并不是被人掳走,也不是神秘失踪,她是主动逃走的。从那两个私人侦探尴尬又窘迫的神色来看,他们也很清楚这一事实。 “不知道,公爵阁下。” “是你告诉爱德华,我的管家,康斯薇露小姐情绪有些激动,还不宜登上马车,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前往教堂。没错吗?”阿尔伯特又开口了,他看向安娜的浅蓝色眼里布满血丝,那种只属于世袭贵族的压迫感——每一个就像阿尔伯特与艾略特这样的勋爵从小就懂得一种本能,能够使他们周围的人确实地感到渺小而无能,那是贵族的血脉天生就带来的优势——就像风雨欲来前低低降下的乌云一般笼罩在安娜的身上。她的确看上去害怕了,甚至有些颤抖,但艾略特几乎能肯定那不过是这个女仆演出的假象,他甚至感到自己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屑地嘲弄。 “的确是我,公爵阁下!但但这也的确是小姐吩咐我的,‘安娜,我感到有些呼吸不过来,似乎是太紧张了。’康斯薇露小姐如此对我说。‘小姐,您觉得您现在可以准备出发了吗?’于是我这么问。‘不,安娜,我想我还需要几分钟平静一下。’听了小姐这句话以后,我就跑到了教堂找到爱德华管家,将小姐当时的状况转告给了他。等我回到屋子里以后,小姐就不见了。我知道康斯薇露小姐的为人,她绝不会在婚礼前夕逃走的,她十分地爱公爵阁下,她一定是——” “够了,安娜。”阿尔伯特突然呵斥了一句,安娜浑身一颤,立刻安静了下来,头也低垂了下去。艾略特注视着阿尔伯特深吸了一口气,手飞快地在有些纷乱的额发上一抹,捏成了拳头又松开,终于还是回复了脸上的平静神色,“我很抱歉安娜,是我失礼了。” “恕我直言,公爵阁下,”塔克开口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不超过十五分钟以前,如果我们组织一些人手分散去找,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富家千金小姐不可能走得太远,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她——” 有什么不对,艾略特心想,有什么完全不对。 康斯薇露为什么要逃跑? 她的确对阿尔伯特动心了,艾略特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错,她的确想要这一场婚礼。这一生,艾略特还未看错过任何一个女孩,那些对普通男人来说敏感而弯绕的少女心事对他而言就像白纸一般简单易懂。他能看出康斯薇露不加掩饰的纯真,不谙世事,可爱娇俏,就像他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女仆嘴里的语句没有哪怕一个词是真的一般。这些不可能是假装出而诱骗阿尔伯特上当的陷阱。这一切不可能是两个各有所爱的人共同上演的一出好戏。 康斯薇露不可能是一个如此高明的骗子,竟然能将艾略特·康普顿的双眼也蒙蔽了,只为了好好地羞辱马尔堡公爵一顿,在婚礼前夕逃走唯一能达到的目的也就只有这个了——他清楚这件事情对一贯骄傲的阿尔伯特来说是多么大的耻辱,这好比是在觐见女王时当着一宫廷的勋爵夫人们被自己的妻子扇了一巴掌一般。无论康斯薇露离开的理由为何,阿尔伯特都绝不会原谅她,艾略特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绝不会原谅对方在这样一件在他看来已经屈尊纡贵而尽力促成的婚事上给他带来如此狠绝的耻辱,更不要说在此之前他才刚刚得知对方就像对待手掌心里的一只耗子般将他玩弄了两个月—— 但艾略特仍然要尽力促成这场婚姻。 这是他的职责,这是贵族间的游戏规则,并非谁先找到就算谁的,并非谁先爱上就算谁的,而是谁最需要才是谁的。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将腐烂坏死的一切都隐藏在平静优雅之下。 “这件事必须低调的处理。”艾略特缓缓地开口了,打断了塔克滔滔不绝的搜寻计划,“任何人都不得知道康斯薇露小姐失踪了,我们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将她找回来,好让婚礼得以进行,我说得对吗,阿尔伯特?”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看向此刻紧抿着嘴唇,眼神凌厉恼怒的阿尔伯特。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滚烫的烙铁突然插|进一桶冰水一般,语气既平静又狠辣,“我们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安娜,请你现在前往教堂,告诉爱德华一个女仆偷走了康斯薇露小姐的首饰,使得她受了惊吓,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婚礼还可以照旧举行,不过稍微延后——与此同时,塔克,山姆,你们在这附近寻找康斯薇露小姐的踪迹,如果有必要,寻求警察的帮助,只要告诉他们你们在寻找的是偷走首饰的女仆,至少也可以暂时将这件事情压下去” 阿尔伯特警告的目光在两名私人侦探身上来回打转。 “如果这件事情顺利完成,不消说你们将会得到的丰厚报酬,如果期望到英国来为我做事,也可以得到安排。但若是今天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半句我相信你们也明白,没有哪家报社能出得起比范德比尔特家更高的酬金,而他们想必也不介意将这笔钱拿去做别的用途” “我们明白的,公爵阁下。”塔克的脸上沁出了豆大的冷汗,连连向阿尔伯特点着头,鞠躬向后退着离开了房间。那才是普通人遇上一个发怒的公爵该有的反应,艾略特的目光转到了昂首挺胸,神色淡然地走出房间的安娜身上,至少也绝不是她那样。他心想。 “我想我们现在该回到教堂了。”阿尔伯特用手捏着眉心,皱着眉头说道,他的声音里透出些微僵硬与疲倦,“新娘不曾出现,新郎又不见踪影,明天全纽约的八卦杂志会为了此刻而欢呼雀跃的。” “你先回去吧,阿尔伯特。” 艾略特说,他脱下了笔挺的黑色西装外套,扯下了白色领结,抓起了山姆留在椅背上的蓝色粗呢大衣,套在身上,“我要去找康斯薇露小姐,多一个人,至少能多快一会。” 阿尔伯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管去找她,艾略特。我不想知道,也不在乎她为什么逃跑,只要你把她带回来,只要婚礼能进行下去——” “我会找到她的。” 艾略特轻声说。 但不是为了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Eliot· 打听到康斯薇露的去向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塔克和山姆租了一辆破旧但整洁,在纽约的街头随处可见的带蓬马车,就算他们慢悠悠地驾着马车在街道上游荡,也没人会多看一眼。另一方面,这两个私人侦探似乎认识全纽约在大街上游荡的流浪汉,只问了几个人,他们就找到了一个曾经见到过康斯薇露的口齿不清的老头,塔克管他叫烟筒亨利。 “噢,是的,是的,上帝保佑那一头美丽的深色棕发,叫人见了就永远忘不掉。她向西第49街走去了。这年头,一个那样漂亮的女子单独走在街头简直是为上帝所不容的罪孽,要是我晚生20年,说不定也会跟那帮五点帮的小伙子们一样跟上去。” 正因为老头含糊不清的话语而感到有些不耐烦的艾略特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什么五点帮的小伙子们?”他厉声问道,“快说。” “不就是五点帮的那帮意大利人嘛,”老头哆哆嗦嗦地抽着塔克送给他的卷烟,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就喜欢在街头找落单的可爱少女,为他们开的妓院补充点新鲜血液,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从北边过来,傻乎乎地妄图在大城市里闯出一番天地的白嫩乡下姑娘了,毕竟谁也不想每次都只能看见那几张同样的腻味面孔,您说是吧,勋爵大人?” “我的时间很紧张,这位这位烟筒亨利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透露一些更多的,与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位小姐相关的内容吗?”艾略特拿出了自己所有的涵养才平静地说完了这一番话。 “他们看见了一个女人,跟上了这个女人,想讨点便宜,还有什么能说的?”老头向艾略特翻了一个白眼,转身继续享受他的卷烟去了,“你们可以去第七大道上找找我的老朋友,松鼠莱奥,那一带是他的乞讨区域,也许他看到了什么,也许没有。被五点帮盯上,嘿嘿,你们不如现在就去妓院里看看,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她的初|夜拍卖呢。” 艾略特对美国的厌恶又更上了一层楼。 松鼠莱奥,屁股爱好者佛兰克——艾略特一点也不想知道对方的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打嗝的查理,通过这些有着奇怪昵称的流浪汉给出的情报,以及不少对英国贵族的奚落,塔克终于拼凑出了康斯薇露从范德比尔特家离开后行进的大致路线,山姆驾驶着马车带着艾略特在附近的街道上巡回,而塔克则绕进那些马车视线所不能及的小道里寻找,当他的叫嚷从圣玛利亚堂旁传来时,艾略特几乎等不及让山姆停好马车,便冲进了小巷。 “放开我!放开我!” 康斯薇露惊恐的尖叫在两栋建筑狭隘的缝隙间回荡着,艾略特跑得更快了,当他堪堪在抓着康斯薇露的塔克面前刹住脚步的时候,康斯薇露正狠狠地向对方的右手咬去,塔克痛苦地尖叫一声,松开了她,捂着渗血的大拇指,高声咒骂了起来。康斯薇露趁机便提起裙子,几乎是连滚带爬一般地向外冲去,艾略特一把便抱住了慌不择路的她。 “康斯薇露小姐,请不要尖叫。” 生怕惊吓到她,艾略特立刻轻声在她耳旁说道,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侵入了他的鼻腔,他能感到自己手下那瘦弱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像雨夜里翅膀浇透的小鸟,让人禁不住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吻遍每一根湿漉漉羽毛。 那一瞬间,鬼使神差般的,艾略特几乎想拦腰将她抱起来,就此与她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到美国,再也不要回到英国,他可以为他的小鸟在阿尔卑斯的山脚下筑一个小窝,每天看她在清晨的日色中缓缓睁开双眼,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她会永远只属于他。 但艾略特的手始终以一个绅士般的标准停留在康斯薇露的肩上,没有移动半分。 “我知道你是自愿逃跑的,如果你让我帮忙,事情还不会那么糟,你和公爵阁下的婚礼还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他继续说完了他该说的句子。康斯薇露不再颤抖了,她惊讶地转过头来,迷惑不解地与艾略特对视着。 艾略特狼狈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仍能感到那个不顾一切离开的计划在他的内心掀起一层层浪花。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墙角的一抹暗沉的殷红吸引了过去,越过塔克的肩膀,他能看见那个明显早已蒙主召唤,浑身脏污,死相凄惨的老女人,他的鼻孔也像是终于意识到这个巷子里还有其他不属于康斯薇露的味道一般,突然苏醒过来,源源不断地向大脑输送着血腥味与腐臭味的信号。 艾略特愣住了。 直到坐上马车,艾略特仍然感到那个死去的老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还萦绕在自己身边,令他恶心不已,坐立难安。山姆才刚刚催动马匹向前迈腿,艾略特就打开车门,一把将山姆的蓝色呢子大衣扔了出去。 “相信我,山姆,你不会想要留下那件衣服的。”艾略特的声音从马车里闷闷地传出,“在将康斯薇露小姐带回婚礼以前,我们先在这几条街上绕两圈。” 马车开始缓缓向前行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踏出哒哒的声响。 坐在他对面的康斯薇露警惕地注视着他。她看上去远远比艾略特想象要冷静得多,至少绝不是一个刚刚才亲眼目睹了一具尸体的富家小姐应该表现出的模样,也没有一个试图逃婚的姑娘被抓住以后遮掩不住的心虚与不安。这更让艾略特坚信了自己内心的猜想,眼前的康斯薇露与他去年见到的那个范德比尔特家的大小姐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倘若说那个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给他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一只温顺无害,同时也乏味平凡的绵羊,眼前这个神色机敏,似乎随时准备要跳车再次逃跑的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就是一只幼年的花豹,她的利爪与尖牙还未长成,也不过只能在餐桌上不痛不痒地挠几下亨利爵士,闹出一点逃婚的水花,但假以时日,给予她足够的时间成长,艾略特想着,她将会做出一番了不起的事业。 他忍不住坐得离门把手更近了些。 “你受伤了吗?”艾略特率先开口了,脱口而出的温柔语气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伊莎贝拉摇了摇头。 “受到惊吓了吗?” “没有。” “有任何人伤害了你吗,比如说,那些五点帮的男人?” “差一点,不过没有。” “那个在小巷里死去的老婆婆,你不会刚巧知道一些什么吧?我的意思是,她是否试图伤害你?是你在反抗中将她刺伤的吗?”艾略特想起了塔克手上被康斯薇露咬出的深深伤口,心想就算那具尸体是她的杰作也不奇怪,然而,她却摇了摇头。 “不是我。”她小声慢慢地说道,“是那些五点帮的人。她抢走了我的钱,我想把它要回来,就追了上去。结果等我赶到的时候” “她的肚子已经被割开了。”艾略特替她完成了接下来的句子,他已经不愿回想起发生在那巷子中血腥的一幕了,“好了,塔克会确保有警察来处理她的尸体,现在,更紧要的事情——” 他犹豫了,原本想问出口的话是为何你要逃跑,为何要做出这在他看来完全不合逻辑的行为,但就在这一刻,艾略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背后的原因。她是否因为内心还爱着另一个男人才从婚礼上逃跑,是否从头到尾在他面前表现出的一切闪光与纯真都不过是一场天大的骗局,亦或者她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这一切对艾略特而言已经失却了意义。 就算此刻她仍然盘算着逃走,艾略特扪心自问,他真的会放她离开吗? “遵循理智而不是感情做出的决定,”这是他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就是区分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唯一也是巨大的差异。” 不,他不会。 知道逃走背后的原因只会让这个决定更加艰难。 “——是决定你将要对马尔堡公爵如何解释你的行为。”顿了顿,艾略特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在乎事实是什么,你绝不能告诉公爵阁下你决定在与他结婚的半个小时以前突然逃走。” 康斯薇露脸上现出了一种想笑而不敢笑的神色,“所以,阿尔伯特还不知道我逃走了?”她问道。 “不,他知道。”艾略特回答,“但重点不在于他知道什么,而是你承认什么。这是贵族的第一条游戏规则,最好谨记在心——真正的事实永远比不上明面上的事实重要,只要你一口咬死你不是自愿逃走,无论阿尔伯特心里认定是哪一种真相,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他的脸面都能体面地保住。” “他他知道?”康斯薇露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慌乱,而这只更让艾略特感到困惑了。他认得这种表情,任何一个情犊初开的少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会让情郎不快的事情时都会出现这种神色,可显然塔克与山姆找到的资料向阿尔伯特呈现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结果。这怎么可能,她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在他的面前仍然继续着对阿尔伯特的骗局,艾略特不解地思考着。 “你觉得他会生气吗?”康斯薇露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至少能不让公爵阁下那么愤怒。”艾略特说,“我想马尔堡公爵目前最想要的就是将婚礼完成罢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句话都没有错。 “如果我不是自愿逃走的,那我是怎么离开家的呢?”康斯薇露明显对艾略特计划有了比之前更大的兴趣,慌忙问道。 看来,她倒是迅速就放弃了逃走的计划,希望将婚礼进行下去了。艾略特心想。 “被那个死去的老女人——我们就说她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她的确有点疯疯癫癫的,如果你问我的话。”康斯薇露小声嘟哝了一句。 “你说她抢走了你的钱,一个千金小姐身上哪来的钱?”艾略特问。 “是我拿走的一个装满了现金的牛皮纸包,”康斯薇露有些羞愧地低声回答道,“是从阿斯特太太的画廊退回给我的母亲的钱。” “假设这笔钱送来以后被放到了客厅——” “书房。” “都一样。”艾略特不耐烦地说道。 “如果大门是敞开的,从第五大道的街道上能直接看到范德比尔特家书房的一角。” “那好吧,书房——而那个死去老女人看到了钱,她试图将钱抢走。” “而我则追着她跑了出去?”康斯薇露眼睛一亮,立刻说道。 “如果你是个健壮的厨房打杂女仆,能够一个人扛起两篮木柴——那么,是的,这个故事则非常令人信服,”艾略特没好气地说道,“而你是一个即将结婚的幸福百万美金新娘,就算那个老女人搬空了范德比尔特家的家庭,你也绝不会主动亲自去阻止她。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安娜去教堂告知马尔堡公爵的管家你前往教堂的时间需要延迟的期间,因此你是孤身一人——” “安娜?”艾略特听到康斯薇露几不可闻地念叨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康斯薇露迅速回答,“请继续。” “——你听到书房里有响动,于是下楼来查看。那个试图偷走钱财的老女人由于精神不正常,她一看到打扮精致优雅的你,就被嫉妒淹没了心智,因此决定连你也一起带走——” “我不能亲自捍卫范德比尔特家被偷走的财产,而一个疯婆子绑架了我反而就能令人信服?”康斯薇露不服气地叫喊了起来,又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端正地坐了回去,口音也在一瞬间改变了,“抱歉,艾略特勋爵,是我失礼了,您请继续。” 艾略特差点就有了恐怕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才是故事里有精神病的那一个角色这个想法,好在他及时恢复了理智。 “没人会试图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的行为上寻找逻辑。但一个富家小姐的行为总是有规律可循的,哪怕是谎言也要遵守这样的规则。”艾略特继续说了下去,“总而言之,那个疯女人从范德比尔特家的侧门将你掳走,你找机会逃走了,却在纽约的小巷里迷路了,而那个疯女人则得到了她应有的报应,被五点帮的犯罪分子刺死在了小巷里。” “你真的认为人们——特别是阿尔伯特——会相信这样的谎言?”康斯薇露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问道。 “首先,康斯薇露小姐,在与任何其他人提起马尔堡公爵时,哪怕他已是你的丈夫,也必须将他称为公爵阁下。” 马车停了下来,艾略特说着,替康斯薇露打开了马车门,她的女仆正在大门口等着他们,脸上仍然是那种标准的谦恭笑容,但艾略特总感到有一丝细微的杀气正从她眼里逸出,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一般,随时都有逼近他的可能性。 “其次,一个好的谎言不在于它有多么滴水不漏,而在于你自己有多么相信它。只要你足够相信,再拙劣的谎言也能变成你的现实。” 他扶着康斯薇露走下马车时,如是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接着,艾略特便目送她在女仆的陪伴下走进了范德比尔特家的大宅,感到从在纽约西第47街上找到她以来便深深抑制的那份不可名状的痛楚,终于刺入了他的心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Isabella· 此刻是11月6日的晚上8时些许。 伊莎贝拉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张按理来说该是她与阿尔伯特新婚之夜共同分享的大床上,紧张地注视着房门,她身上还穿着婚纱,雪白的绸缎长裙上覆盖着七层布鲁塞尔蕾丝1,几乎铺满了大半个床铺,伊莎贝拉对这条美奂绝伦的婚纱的热情早已从几小时以前的“我希望我能永远穿着这条裙子”消退成了只想尽快从这又重又束缚又不透气的蕾丝堡垒中解放出来。在康斯薇露的指点下,伊莎贝拉自己将长达16英尺2的沉重拖尾从腰间取了下来,现在它正挂在落地梳妆镜上,在柔软的浅米色的地毯上逶迤。 距离婚礼结束已经过去了8个小时,按理说伊莎贝拉早该换上了旅行便装——根据计划,婚礼过后她与阿尔伯特将在英国大使家吃一顿简单的午餐,紧接着便登上早已被范德比尔特家包下的渡轮前往长岛,在码头,会有马车将他们接去车站搭乘前往奥克代尔的火车,一处景色怡人的度假圣地。威廉在那儿坐拥一栋未在财产分割中判给范德比尔特太太的豪宅,而他决定将此作为他的女儿和女婿蜜月的起始地。伊莎贝拉清楚他这么做不过是想有个合情合理的在婚礼后便远离自己前妻的借口罢了,但他没有说破。 然而,由于她的出逃耽搁了太多的时间,她刚刚离开教堂,就不得不立刻赶去英国大使的家中,待了匆忙的十五分钟,只来得喝了一杯香槟与吃了几小块芝士,听了几句刻意讨好的奉承,威廉的马车就已经停在门外,等着要将这对新婚夫妇接走。她原本以为在游轮和火车上或许有余裕供她换衣,却得知为了给新婚夫妇留出隐私,阿尔伯特与她的贴身男女仆将不会与他们同时到达,等与威廉一起坐下来吃晚餐时,男仆又送来了最新消息,安娜搭乘的那一班火车因为机械故障要晚点两个小时。 因此,直到现在,伊莎贝拉仍然没能从这身婚纱中解脱出来。这间度假宅邸里自然还有其他女仆,不过,显然她们都是打杂女仆,甚至都不够资格出现在主人居住的楼层里,更不要说替已经是公爵夫人的伊莎贝拉更衣了。 诚然,这么做的确给她与阿尔伯特留出了足够的私人空间——要是她与阿尔伯特是如胶似漆的一对,或许的确会十分感激这样的决定——然而,事实是,从婚礼结束直到现在,阿尔伯特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过。 他今晚的确会回到这个房间里休息吧?害怕随时会有人进来,伊莎贝拉只敢在心里悄悄地问康斯薇露。 别问我,我可从来没有结过婚。康斯薇露说。按道理来说他的确应该,但若是他想睡在更衣室里,也没人会说什么。 你觉得阿尔伯特有多生气?伊莎贝拉又问道,手指不安地揪着婚纱上一朵一朵手绣的立体玫瑰。我按照艾略特勋爵教的话说了,没有一个人怀疑我们逃走了,甚至就连艾娃与威廉都没有—— 但我们还是得想出一个符合逻辑的理由向他解释你为何会在婚礼的前夕逃走。康斯薇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事实上,我不认为大部分人相信了,这才是最糟糕的部分,让马尔堡公爵在宾客面前颜面扫地——我必须承认,当我们最开始说起要逃走的时候,我从未想过它最终会发生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时间点。 我也没有。伊莎贝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抓住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机会,当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唯一遗留在脑海里的想法就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从随身带着的绸缎小包里拿出了詹姆斯的项链,郑重其事将它放在康斯薇露垂在床上的手心里,后者偏过头看着打开的挂坠里那张黑白的英俊脸庞,露出了一个心酸的笑容。 没必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后悔,至少我的母亲总是这么教育我的,只应该积极地解决现实面临的问题。伊莎贝拉说道。只要我们能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几声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公爵夫人,是我。”安娜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来为您更衣。” 伊莎贝拉刚想把詹姆斯的项链收起来,房门却被人推开了,阿尔伯特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吓得她一把将项链扫进了层层叠叠的裙摆之下。安娜恭敬地低着头站在走廊上,“你可以走了,”阿尔伯特开口对她说道,伊莎贝拉从未听过他的声音如此地冰冷,之前只是像毛毛雨一般的不安刹那之间便成了心中狂风暴雨的警告,“如果你的女主人对你还有其他的要求。她会摇铃召唤。” 房门关上了,阿尔伯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伊莎贝拉。他的管家在晚饭时分就已经赶到了范德比尔特家的度假别墅,因此,他早已换下了自己的燕尾服,穿上了舒适的丝绸睡衣;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来判断,在来到房间以前,他已经沐浴过了。看着他还带着一点润意的漆黑头发,伊莎贝拉突然意识到了一对结婚的夫妇在新婚之夜该做些什么,心跳陡然之间加快了。 伊莎贝拉。已经从床上离开,避到墙角的康斯薇露轻声在她心里说。我不觉得——我不认为事情会像你想的那样发展——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伊莎贝拉也意识到了房间中的气氛似乎不太对。没有丝毫该出现在新婚之夜的旖旎,暧昧,浪漫,此刻仍冷冷地注视着她的阿尔伯特眼里甚至——甚至可以说带着一丝不加掩盖的鄙夷与厌恶。他缓缓地解开了自己深蓝色睡衣最上面的几颗纽扣,露出了半边象牙白的结实胸膛。然而,要说此刻这场景有半分情|色,不如更像是惊悚片里给即将动手的变态杀人犯的特写,“阿尔伯特”已经感到自己的双手有些颤抖的伊莎贝拉忍不住开口了,想要抢占解释的先机,“我——” “容我打断你一下,公爵夫人,”阿尔伯特脸上现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强烈的既视感从伊莎贝拉眼前冒出,香水那部电影里,当本·威士肖饰演的角色即将杀死他的猎物的时候,是不是也露出过同样的神色,她恍惚地想着,“我不想让你有任何错误的想法,似乎以为婚姻就足够使我们达到了能够相互称呼教名的亲密地步。从今往后,无论在任何场合——即便是现在这般只有我与你单独相处的时刻——你也必须称呼我为‘公爵大人’,或‘公爵阁下’,或‘公爵’,你永不可以‘阿尔伯特’与我相称;同样的,我也将会尊称你为‘公爵夫人’,或‘公爵夫人阁下’,或‘夫人’,绝不会是‘康斯薇露’。你听明白了吗,公爵夫人?” 这是怎么回事,伊莎贝拉迷惑地看着似乎每个单字都是从冰上凿出一般的阿尔伯特,她自然知道对方肯定会因为她毫无理由的逃跑而感到气愤,但这与她所想象的场景全然不同,这不是发怒,这不是质问,这是一个对自己毫无感情,内心只有厌恶的陌生人正在与自己划清界限。 “阿尔伯特,我不明白——” “是‘公爵大人’。”阿尔伯特——或者此刻伊莎贝拉该视为马尔堡公爵而非才与她成婚的丈夫的人——立刻纠正道,他又慢条斯理地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了他细长但有着隐约腹肌的腰身。 伊莎贝拉感到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窜起,但她还是强压了下去,决定先按照对方的游戏规则玩,“公爵大人,”她将这两个字3咬得十分用力,就像那是马尔堡公爵此刻还停留在睡衣最后一刻纽扣上的修长手指,而她正把那当做广东早茶里的豉汁凤爪狠狠啃噬一般,“你是在为我婚礼前不告而别的行为感到气愤吗?如果是这样,我相信我能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谢谢你,公爵夫人。”马尔堡公爵解开最后一颗纽扣的动作停了下来,视线向伊莎贝拉扫去,那模样不像在看着自己的妻子,甚至是一个自己曾有过好感的女性,而像是在看路边一条脏兮兮,却执意要赖在脚边不走的流浪狗似的,“不过,我想我不需要任何解释。我不想知道,也不在乎你为何要在婚礼前逃走,我唯一在乎的只是婚礼已经完成了,如今我可名正言顺地得到属于你的嫁妆,2000万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那几乎是你父亲名下所拥有的股票中的三分之一,不知你在从纽约至长岛的旅途上是否有闲心看看今日的报纸,就连纽约论坛报也报道了你那令人惊叹的嫁妆数额,‘从未有过,相信也未将会有,任何一位年轻的美国女继承人打破这一纪录’。这是报纸上的原话,我想那大概就是一个公爵夫人的头衔在美国的价格。” 如果不是被内心突然像火山爆发般汹涌的怒气盈满大脑,伊莎贝拉确信自己能在马尔堡公爵说出第一个字时就明白他的话外之音。然而,她的情绪比她更先一步明白了一切,伊莎贝拉霍然起身,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究竟要这么做,紧接着,她就听见自己用从牙缝里挤出的嘶哑声音询问着对方。 “你是为了我的嫁妆才迎娶我?” 直到那句话完全地浮现在她与马尔堡公爵之间的空气里,伊莎贝拉才感到了一丝浅淡的心痛,好似指尖扎了一根木刺,而它原本该是环绕指间的一枚戒指。这或许就是失恋的感觉,但她已顾不上细想,这一刻,假如伊莎贝拉是变种人,她便能从眼里射出两道激光,直接将马尔堡公爵捅成纽约街头随处可见的土耳其烤肉,插在房间特意为了今晚换上的昂贵得简直就如同用金子织成的羊毛地毯上。 随着最后一颗纽扣的解开,马尔堡公爵匀称结实,紧致优美的上半身完全暴露在伊莎贝拉的眼前,他随手将上衣挂在扶手椅的椅背上,向伊莎贝拉投去了轻蔑地一瞥,“你该足够聪明,不至于问出那个愚蠢的问题。”他轻声说。 “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伊莎贝拉捏紧了拳头,上前一步,“如果这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婚姻,你该从一开始就把一切说清楚——” “听听,是谁开始讨论起了欺骗,”马尔堡公爵伸出一只手,仿佛推倒一张纸一般轻松地让伊莎贝拉向后倒退一步,又跌回了床上,另一只手则解开了丝绸睡裤的抽带,“噢,对了,是马尔堡公爵夫人,有史以来最出色的骗子,在你精湛的演技面前,我的几句小小谎言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你和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伊莎贝拉挣扎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她的婚纱上点缀了太多的珍珠与刺绣,一旦躺下去,她几乎不能靠单纯的上肢力量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我说的正是这个,詹姆斯·拉瑟福德。”他弯腰将那个在伊莎贝拉的裙边若隐若现的银色项链用一根手指勾了起来,墙角的康斯薇露发出无声的惊呼,马尔堡公爵的嘴角弯起一丝胜利的笑意,“想不到你竟然在新婚之夜也要将他的照片带在身边,看来闭上眼睛将我想象成他对你来说已经不管用了吗?” “他曾经是我的爱人,是的。”伊莎贝拉镇静地回答着,这是康斯薇露的过去,如今也成了她的过去的一部分,她无法否认这一点,“就像你也有路易——” “不准说她的名字!”马尔堡公爵突然低吼了一声,他眼里的冷意第一次出现了一条裂缝,“这与路易莎完全不同——我没有欺瞒你关于她的一切,你自己所了解到的关于她的事情甚至比我想要你知道的还要多。可詹姆斯·拉瑟福德的名字可曾出现在任何一场我与你之间的谈话中过?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让我知道他的存在。你害怕我知道什么,是你还爱着他这个事实,还是他成了你父母为了把你嫁入斯宾塞一丘吉尔家的无辜牺牲品这个事实?”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伊莎贝拉此刻已经将滔天的怒火转为了静静燃烧的愤怒,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越激动,只会越让对方对你不屑,她对自己说,眼睛一瞬不瞬地与马尔堡公爵对视着,就像两根相持的锐利矛尖,只看谁退让了一秒,便会毫不犹豫地进攻,“詹姆斯·拉瑟福德已经死了,无论我与他有怎样的过去,都不可能对你现在造成任何威胁。” “虽然如此,对于一个深爱的情郎不过才在七月死去的女人来说,你到达英国以后的一系列行为,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实际上,你适才所说的话,该由我来问你才是,公爵夫人。”马尔堡公爵跨上了大床,半边身子欺压在伊莎贝拉的上方,他的声音几乎就跟耳语一般低沉轻柔,“既然你从一开始也知道这不过就是一场交易婚姻,为何要装得如此纯真,不谙世事,像你从未爱上过任何人一样?” 他从丝绸睡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扔在了伊莎贝拉的胸脯上,“第一次,是吗?”他嘲弄地笑着,眼里的寒光像一把抵在伊莎贝拉脖子上的匕首,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以为你父亲都把这些照片买下来了,是不是?” 伊莎贝拉抓起了那张照片,康斯薇露在她心里发出一声半是啜泣,半是叹息的声音。照片上,詹姆斯一只手搂着康斯薇露,另一只手抚进她柔软的秀发,即便是透过静止的黑白画面,也能感到那个亲吻的热切与胶着。 伊莎贝拉另一只捏成拳头的手更用力了些,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某种尖锐的疼痛也同时刺入她的心间, 康斯薇露的初吻属于詹姆斯·拉瑟福德,而她,伊莎贝拉·杨,的初吻,属于马尔堡公爵。 但他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迅速又隐藏进了鬓边的卷发。 “说不出话了吗?”马尔堡公爵讥讽的话语从她的头上响起,“我想也是。” 伊莎贝拉这时才猛然发现对方的脸及身体离自己的异乎寻常的近。 “你想干什么?”她突然警惕了起来,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体位。他不可能——在经过了这样的争吵后——还想要进行她脑海里此刻正猜测的那个行为——伊莎贝拉如是想着,一时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更愤怒还是更悲哀一些。 “我已经完成了我需要完成的部分,在教堂的圣坛前对主教说,‘我愿意’。现在该你完成你该完成的部分了,我相信范德比尔特家与我签订的协议里明确地提到了继承人——” 在那一刻,伊莎贝拉再一次让自己的情绪替代自己的理智行动了。 随着一声蕾丝与绸缎的撕裂声,被伊莎贝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在脸上揍了一拳的公爵猝不及防之下滚到了一边,撞上了床边的柱子,两条腿在地毯上胡乱蹬着,试图不让自己从铺着光滑被单的大床上滑下去。“从我的房间滚出去,erf一u一k一e一r!”伊莎贝拉怒吼着,翻了个身,靠着蜷起的大腿,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与同样好不容易站稳的,脸上多了一块淤青,正带着不可思议的狂怒瞪着自己的马尔堡公爵对视着,“滚出我的房间!”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则更加坚决,“我不想让你有任何错误的想法,似乎以为婚姻就足够使你达到了能对我为所欲为的亲密地步。只要我不愿意,这件事哪怕发生在婚内也叫弓虽女干,公爵大人,而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愿意!现在,给我滚出这间房间,还是说,你宁愿脸上再来对称的一下?” 在那几乎万籁俱静的几秒钟内,伊莎贝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保持着拳击手即将进攻前的可笑姿势,她的目光与马尔堡公爵的目光在空中进行着一场无声而致命的对决。伊莎贝拉知道她适才的行为已筑下了这场没有出路的婚姻的墓碑,她也知道这一拳恐怕在上帝的眼里能下一百次地狱,但她不在乎,界线已经划下,脸面已经撕破,卢比孔河已被跨过4,她宁死也不会退缩。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打定主意要让马尔堡公爵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是他想象中那种温柔顺从的妻子,他依靠欺骗自己感情而得来的婚姻绝不会如他期望那般顺遂,而他最好从现在就开始接受这个现实。 狠狠地将詹姆斯的银项链丢在地上,脸色铁青得能让墨汁自愧不如的马尔堡公爵一把抓起他的睡衣,大踏步地离开了房间,木门在他身后甩上,发出一声巨响,宣告了马尔堡公爵与马尔堡公爵夫人新婚之夜的结束。 平静地捡起项链,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绸缎小包里,伊莎贝拉走到了落地梳妆镜前,扭身打量着她的婚纱背后胁下那一条长长地顺着腰线崩裂开的口子,向仍然呆呆地站在角落里没有回过神来的康斯薇露开口了 “你认为安娜能把这条婚纱补好吗?”她说,“我真的很喜欢这件婚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Consuelo· 伊莎贝拉一夜未眠。 康斯薇露陪在她身边,整整一晚,伊莎贝拉都睁着眼睛瞪着四柱床上暗红色的床帏,没有哭泣,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歇斯底里,她冷静得几乎让康斯薇露感到害怕。她才被自己第一个产生好感的男人极尽其能地羞辱了一番,对任何情犊初开的女孩来说,那也许是足以令人崩溃的打击—— 但对伊莎贝拉来说不是。 “所以,无论如何,离婚都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再三向康斯薇露确认了这个事实以后,她便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中,康斯薇露给不了她任何意见,只能默默地在内心听着。等到长岛上的第一束阳光穿过薄纱照在床脚时,伊莎贝拉已经从容地爬了起来,拉响了摇铃,她有了一个计划。 马尔堡公爵并不知道他为自己挑选了一个怎样的对手。 康斯薇露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作为一个出生在19世纪的女性,比起伊莎贝拉那惊世骇俗的一拳,她更能理解马尔堡公爵的怒气与行为——至少以她在这个时代养成的观念来看,公爵阁下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倘若昨晚躺在这张大床上的女孩是她,一切恐怕已经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妻子理应顺从自己丈夫的任何意愿,并为他延续血脉,而丈夫理应支配自己妻子的行为,并给予她完整的家庭,这一切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无论夫妻彼此心里各怀怎样的鬼胎,而贵族家庭则更是如此。只要生下了足够的继承人,一位贵族夫人身上所负担的最为重要的义务便已完成,此后她的人生便会有更多的自由,甚至能进行丈夫默许的私情。 只是伊莎贝拉绝不会履行这一义务,而马尔堡公爵怕是不会允许如此亵渎婚姻的行为。两个如此极端相反的人,却被绑在了人类自从文明诞生后最为亲密的关系中。 最滑稽的命运,也不过如此了。 “您起得真早,公爵夫人,我还以为您——” 端着早餐托盘走进来的安娜发出一声惊呼,嘴里的念叨戛然而止。她瞪大的眼里倒映着还穿着婚纱的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能看出她已用作为一个贴身女仆最大的职业素养将对所见而感到的不可思议压到了最低。她没有说任何别的话,只是将托盘放在一旁小桌子上,走上前来为伊莎贝拉更衣, “昨晚公爵阁下睡在这儿了吗?”解开绑带时,安娜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安娜现在内心的想象一定很精彩。伊莎贝拉说。只可惜我不能像听到你的心声那样听到她的。 任她再怎么想象,她也绝不可能相信昨晚在这儿发生的事情。康斯薇露说。恐怕英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几百个公爵里从未有哪位在新婚之夜被自己的新娘狠狠地揍了一拳。 那只是因为他们娶的人不是伊莎贝拉·杨。伊莎贝拉回应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骄傲。而且那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可不是什么娘炮的一巴掌。 “不,他没有,也许他睡在了更衣室里。”一边与康斯薇露对话,伊莎贝拉一边回答着安娜,故意不使用敬称称呼马尔堡公爵,“范德比尔特先生起来了吗?” “起来了,公爵夫人。范德比尔特先生昨晚特意嘱咐了一大早就要将书房里的火生起来,所以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那儿。” “很好,安娜。麻烦你将我的早餐端下去吧。”伊莎贝拉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说,“今天我将在餐厅用餐。” 已婚的贵族妇女都在房间里用餐。康斯薇露提醒伊莎贝拉。你在餐厅的出现只会更让公爵觉得你是个毫无教养的女人。 那么,等他听完我将要跟他说的话,恐怕他就不再有任何心思注意到我为何会出现在餐厅里了。伊莎贝拉说,她向安娜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安娜,你认为你能补好婚纱上的这条裂缝吗?” 书房里很暖和,就跟康斯薇露记忆中一样,威廉喜欢在燃着熊熊炉火的房间内沉思,就像他如今正坐在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做的那样,火光映照在他静止不动的五官上,像跳跃着为他半闭的眼皮拉动催眠曲。从小时候开始,威廉对于康斯薇露来说,就更像是一个有着冷漠的距离感的哲学家,亦或者是商人,甚至有点类似大学里的教授,他可以是任何的角色,只是不像一个父亲。 听见伊莎贝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向她看去。 “你起得很早。”他说,伸手拨了拨炉火,让它烧得更旺了一些,“让我猜猜,一晚没睡?” “是的。” “新婚之夜总是这样的。”威廉说着,毫无感情地笑了笑,他眼里没有任何突然浮现的柔情提醒人们他想起了他曾经的新婚之夜,“有什么事吗,康斯薇露?” “也许吧。”伊莎贝拉挑了挑眉毛,单刀直入地挑明了主题,“我是来与您讨论我的嫁妆的。” “你的嫁妆?”威廉看上去似乎有了一点兴趣,他双手交叉,放在了膝盖上,偏着脑袋与眼前这个实际已不再是他的女儿的人对视着,“我以为那是你的母亲该负责的事情。” “但那2000万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的确是来自您的名下,没错吗?”不等威廉邀请,伊莎贝拉就主动地在他的对面坐下了,“为什么不是现金?” 这是伊莎贝拉几个小时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我明白了。”威廉轻轻哼了一声,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睨着伊莎贝拉,“十年前,当你的母亲准备为你挑选新的小提琴教师时,我说,‘那孩子拉得够好了,让她到我的书房里来跟我学学怎么做生意吧。’你猜怎么着,要是你的母亲那时听从了我的建议,你如今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你曾经想要培养康——我是说,你曾经想要培养我作为你的继承人?”伊莎贝拉有些愕然。 “为什么不呢?”威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难道你认为一个女孩不能成为范德比尔特商业王国的继承人吗?” “那绝不是我的意思——” “你要知道的是,我有三个孩子,康斯薇露。这是一个不错的数量,你至少会以为这其中会有一个继承了来自父亲的才能——再不济,个性——我并不在乎,任何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我未来的继承人。所以,当你的母亲执意要将你培养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妻子人选时,我没有阻挠她,‘感谢上帝,’我那时想,‘我还有两个儿子。’但上帝没有告诉我的是从那个女人的肚子里爬出的生命将会一个比一个更加软弱,一个比一个更加无知。而其中唯一那个似乎有点希望的,居然在结婚的第二天早上问我为什么赠与她的嫁妆是股票而不是现金这样可笑的问题,而人们竟然称我为上帝的宠儿,你能想象吗?” 先是艾略特,紧接着是马尔堡公爵,再来是你的父亲。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男人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冷嘲热讽一番来表达他们的意思呢?伊莎贝拉气愤地向康斯薇露抱怨道。 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我,没有丝毫可能他会承认曾经有那么一刻他打算把我当成他的继承人培养。康斯薇露略有些心酸地说道。至少他的讥讽是一种对你的能力的肯定,伊莎贝拉,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只懂得赛马与游艇,另一个沉迷于音乐,那一定让他很失望。 “又不是我的错让父亲您的两个儿子一个只懂得赛马与游艇,另一个沉迷于音乐,”伊莎贝拉马上便将康斯薇露的话学了过去,反驳着威廉,“也不是我的错使得您这么晚才意识到我原来才是三个孩子中比较有希望的那一个,现在,您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会以股票作为我的嫁妆中最值钱的一部分了吗?” “因为,孩子,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现金会贬值,但人人都要乘坐火车,2000万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或许3年后价值就能翻了一倍,而2000万现金3年后的价值就不再等于2000万了,更不要说在这期间如果爆发了战争,铁路股票会一路大涨,而货币只会变得一文不值。如果我给你现金,你口袋里的钱只会越来越少,直到入不敷出为止。如果非要我说另一个理由的话,股票比起现金有了太多的限制。我猜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我辛苦挣下的家产不仅要分一半给你的母亲,还得把大半都拿去维护一个陌生人的城堡——一个一年里我顶多只会待上一个星期的地方。” “如果这是我的嫁妆,公爵阁下又怎能掌控它们呢?”伊莎贝拉不解地问道。 “还记得北康普顿侯爵举办的那场舞会吗?”威廉说,“那天晚上,舞会结束以后,公爵阁下直接来到了我的房间之中,告诉我你已同意与他之间的婚事——” 他这个狡诈无耻的混蛋!伊莎贝拉咬牙切齿地在内心喊道。 实际上,你的确没有明确地拒绝他康斯薇露想发表一句理智点的评论,转瞬便被伊莎贝拉打断了。 你本该是站在我这边支持我的,康斯薇露!她忿忿地嚷道。 是的,没错,他就是个狡诈无耻的混蛋。康斯薇露无奈地说道。 “——于是,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初步就我将会给予你多少的嫁妆达成了一个概略的协议。老实说,至少要有等额于2000万的现金,证券,或股票这一要求,还是公爵阁下主动提出来的。显然,得要有那么多钱才能修缮完成你未来将统治的那个宫殿。后来,在金博尔顿城堡——那时公爵阁下的律师已经起草好一份协议,确保公爵能对你的嫁妆拥有绝对且完全的掌控权——我签署了,这份婚约便定下了,公爵阁下便是这样得到了范德比尔特家的财富。” 伊莎贝拉定定地盯着皮笑肉不笑的威廉看了几秒钟。 “我不信。”她轻声说道。 “不相信什么,我亲爱的女儿。” “一个像父亲您这样将祖父留下的家业扩展到如今这个规模,既有心机又有城府的人竟然会乖乖地让一个英国贵族牵着你的鼻子走,甚至拱手相让价值2000万的铁路股票。也许那的确是一个公爵头衔在美国的价格,但绝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会支付的价钱。” “为什么你会在结婚的第二天清早前来询问关于你的嫁妆的问题,康斯薇露?”威廉脸上的假笑敛去了,他挺直了脊背,专注地看着他对面的那个女孩。康斯薇露不知道她的父亲是否发现他的女儿早已不再是同一个人,或许他知道,只是他更欣赏如今的这一个,便不打算追究究竟是什么令他的孩子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或许伊莎贝拉才是他一直渴望得到的那个孩子。 康斯薇露有些难过地想着 “因为,如果我希望能在这场与公爵阁下的婚姻中有着哪怕一点平等的地位,哪怕一点被听到的声音,哪怕一点反击的能力,我的嫁妆就是我唯一的筹码。”伊莎贝拉平静地说道,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威廉的身上,半点也没有听到康斯薇露内心的想法,“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任何可能性,让公爵阁下在不经我的允许的前提下,就无法动用我的嫁妆。” “这跟我与公爵阁下之间签下的协议相互矛盾,我最宝贝的女儿。”威廉眯起了双眼,“这可令人很难办。” “很难办,但不是不可能。” 威廉沉吟了一会。 “我只能这么说,我的孩子,公爵仍然对你的嫁妆有着绝对且完全的掌控,但当我的银行接到他要抛售股票的信函时,我会让他们确认一下那上面是否有你的签字。这样听上去如何,康斯薇露?” “听上去非常完美,父亲。”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笑容,向威廉伸出了一只手,后者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用力地握了握。 “需要我给你一些经营婚姻的建议吗,孩子?”威廉在伊莎贝拉即将离开书房的前一刻突然出声问道,“尽管我的半路夭折了,但如果你问我,这只让一个人拥有更多如何应对的经验。” 伊莎贝拉停下了脚步,思索了两秒。 “不必了,”她回答,“然而,如果哪一天离婚对我来说是个可选的出路,千万要记得把你的律师的名片寄给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Albert 阿尔伯特·斯宾塞一丘吉尔是一个典型的英国贵族。 这意味着许多事情,比如他永远举止优雅得体,喜怒不形于色;比如他从未为自己系过鞋带;比如他永远不会从高脚杯里喝红酒;比如他从未错过任何一场打猎季。 比如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在新婚之夜被自己的新婚妻子狠狠地揍了一拳。 他的脸上因此留下了一块淤青,隐隐作痛地提醒着他那耻辱的一幕。当他早上在更衣室摇铃召唤爱德华上来服侍他时,这个60多岁早已见多识广的老管家看见自己主人的脸也不禁愕然了几秒。 “别盯着看了,爱德华。”注意到自己的管家的目光似乎总是禁不住地往脸颊上瞄,阿尔伯特恼羞成怒地低声斥责了一句,“那不过是块淤青罢了,是我不知在哪儿磕碰的。” “抱歉,公爵大人。”爱德华迅速收敛了目光,对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来说,他正一一扣上搭扣的手仍然很稳。这个从他出生以前就在布伦海姆宫工作的管家本无需跟着他前来美国——那是他的贴身男仆的工作,让一个管家来做未免有些屈尊。只是切斯特在他即将启程时不幸跌了一跤,撞断了一根年久失修的二楼栏杆,摔下一楼,折断了脚踝。这才使得爱德华来到了纽约,一边为他更衣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旁敲侧击,,“公爵大人昨晚该摇铃让我送来一些冰块,这样至少到了早晨,淤青便会消下去不少。” “我认为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就将半个屋子的仆人都吵起来。”阿尔伯特冷冷地说道。手指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脸庞,疼痛使得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请让我去为公爵大人您拿一些冰块来。”爱德华立刻说道。 好让他的妻子知道她的那一拳用了多大的力气?“不必了,爱德华。”阿尔伯特没好气地回答,“我很好。” 他知道自己或许真的值得在脸上来一下,毕竟像那样挑衅地与妻子说话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情,然而,这不代表康斯薇露就有权做出这等无礼粗鲁的行为。 没教养的下等美国人! 此刻,每每阿尔伯特想起她突然奋起向自己扬起拳头那一刻的景象,仍然会感到难以抑制的怒火从胃中翻腾而起,烧灼着他所有的内脏。24年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能令他如此愤怒,不仅如此,就像是在挑战他忍耐的底线一般,康斯薇露几乎是逐步地升级着她的行为,先是向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如同印度耍蛇人一般把玩着他的自尊;紧接着在婚礼前夕逃跑;最后,她不仅控诉自己试图在新婚之夜弓虽女干她,甚至还对他动了手,当他不过想行使全天下的丈夫理应拥有的权力。 不可原谅。 阿尔伯特恨恨地想着。 唯有忏悔室里的牧师知道,当他假装对康斯薇露一往情深时,愧疚与负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内心;一边是一个看似纯洁无瑕的灵魂,从未被摘采过的一枝玫瑰,另一边则是他必须肩负的责任,违背的教诲,与必须达到的目的。他感到自己仿佛是被发狂的野猪嘴下撕扯的猎物,血肉模糊地断成两截,但那迟钝的牙床却始终无法给予他干净利落的结束,总有那么一丝皮肉相连。这一切令他是如此痛苦,每次见面过后,他都要在教堂中跪上3个小时,低声喃喃恳求着上帝宽恕自己的罪孽。 “原谅我,天父,因着我的罪。” 他那时亲吻着十字架如是说。 “我欺瞒了一个如此天真无邪的少女。” 艾略特质问他那晚的第二天,他独自徒步去了距离金博尔顿城堡6英里的圣玛丽教堂,在那儿待了5个小时。 然而,塔克与山姆收集到的照片与信件,证明所有他自以为罪恶深重的谎言原来建立在一个更大的谎言之上,所有令他感到愧疚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假相,甚至在金博尔顿后花园那晚在他的指尖上颤抖的小鸟一般的少女也不过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骗子的面具。 作为康斯薇露的丈夫,他有权愤怒,但他仍会试着去原谅她。 无论他的婚姻是一场如何无爱的交易,至少在计划里,与自己的妻子相敬如宾是阿尔伯特认为自己所该做到的;他们将会在头三年里生下两个继承人,也许再加上一个女儿——如果他足够幸运;随后,他便会给予康斯薇露分居的自由,她保留着公爵夫人的头衔,他保留着她的财产,他会履行自己对路易莎的承诺,而康斯薇露可以去寻找任何她喜爱的情人。就像英国无数其他的贵族婚姻一般,直到死去那一刻,他们仍然可以说彼此的婚姻是一首和谐的奏鸣曲,只是尽管被谱写在同一乐章,他们的乐趣却来自于其他的音符。 那不是阿尔伯特想要的婚姻。 但面对着必须承担的责任,他别无选择,所以他必须与康斯薇露和解,让一切能按照他曾想象的那般进行下去。 在早餐后,或许他可以与她谈一谈——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就昨晚的行为道歉,并保证她不会再出现那样不可接受的粗暴行为——而他也会表明自己将会对妻子展现的尊重与宽容,一切既往不咎,让所有在今日以前开始的闹剧画上一个句号。 带着这样的想法,阿尔伯特走进了餐厅,第一眼便注意到狭长的餐桌旁摆了三个人的餐具,不禁有些疑惑。“爱德华。”坐下将餐巾铺在腿上的他同时唤了一声,“有别的客人来拜访吗?” 以仁慈的上帝之名,千万别是艾娃·范德比尔特。阿尔伯特默默在内心祈祷着。 站在门外的爱德华闻声走了进来,“没有,公爵大人。”他说,也许是阿尔伯特的错觉,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那多出来的一副餐具是为谁准备的?” “公爵夫人,”爱德华说,“厨房接到了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的指示,她今日将要在餐桌上与您一同共进早餐。” 难道她不知道已婚妇女该在自己房间里享用早餐吗?阿尔伯特思忖着,不由得再一次为这些不合礼仪的细节感到有些厌烦。算了,他只要在范德比尔特父女来到餐厅前离开便可。阿尔伯特安慰着自己。 “没事了,爱德华。”他说,“可以请你为——” 习惯性地向餐盘旁按照惯例放报纸的地方伸手的阿尔伯特戛然停下了话语,惊讶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位置。 “爱德华,今日的报纸还未送来吗?” 英国的报纸就从不会迟到,他想着,厌烦又增加了一层。 “不,报纸准时送来了,公爵大人,只是”爱德华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带着少见的吞吐语气。 “那么为何它没被送到这里?” “只是我认为没必要为了报纸上刊登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花边新闻毁了公爵大人您新婚的大好心情,仅此而已。”透过爱德华那支支吾吾的语气,阿尔伯特几乎都能想象的到他额头上沁出的汗水。 “一个迟到的公爵夫人对美国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值得咀嚼的八卦,但那还不至于影响我的心情。”阿尔伯特冷淡地说道,这已经是一个足够不如意的早晨,他不希望就连自己最忠诚的管家竟然也开始与自己对着干,“把报纸拿进来,爱德华。” 从爱德华停顿的那一两秒来看,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阿尔伯特只听到了一句令人满意的“是的,公爵大人。”,随即一份熨烫得妥妥帖帖的报纸便放在了他面前。 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阿尔伯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报纸头版那加黑加粗的标题,一口滚烫的咖啡差点就此呛在喉咙里。赶紧放下杯子,用餐巾遮掩着自己的狼狈,阿尔伯特再次定睛向报纸看去。 “童话落入凡俗!公爵阁下与范德比尔特家的财富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下面还有副标题: “马尔堡公爵夫人背后的另一个男人,艾略特勋爵。” 标题之下,是一副黑白漫画,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与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跪在牧师跟前,他们膝下的不是枕木,而是一个装满了美金的钱箱,另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站在他们的身后,他低垂着头,似是不忍看向前方,只向新娘伸出了一只手。 碍着来往正在将鸡蛋,培根,烤番茄一样一样地端上备餐桌的男仆,以及此时恐怕正站在身后密切留意着自己反应的爱德华,阿尔伯特强忍下怒气与不适的荒谬感,继续平静地翻过了一页。 “马尔堡公爵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如今我们该称呼她为马尔堡公爵夫人——是近几年来在美国本土迎来的第一场平贵联姻。无疑,这对所有能够到现场观摩马尔堡公爵夫人摄魂夺魄的美貌与清秀优雅的风姿的纽约人而言,这便是现实生活中的童话故事。高贵的英国公爵迎娶美国的百万美金公主,从此便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真的是事实吗? 多年以前,另一位美国千万富翁,弗兰克林·沃克,一个将女儿嫁给了未来将挥霍他无数家产的英国贵族的男人,便指出了这等跨国联姻的本质,‘那些好吃懒做的吸血蛆虫不该从勤劳苦干,为自己的国家与家庭而努力拼搏的美国小伙子手上抢走那些受过良好教育,有着远远超出英国贵族小姐的现代思想的美国女孩——特别当他们对那些姣好躯壳下智慧的灵魂视而不见,唯一所想要索取的便只是随之而来的巨额嫁妆时’。他的话令得不少沉醉于美好幻想中的美国人开始重新审视那些远洋而来的英国勋爵们——他们是否真如表面上所见的那般光鲜,显赫的头衔之下,先祖所留下的遗产1除了高贵的血脉以外还能有多少残留?‘一个吃喝女票赌的英国没落男爵——连勋爵都不具有2——便能轻易娶走高不可攀的美国女继承人’显然不是美国社会如今乐见的情况,可以想见,倘若纽约人预先知道马尔堡公爵不过又是另一个来美国淘金的英国贵族3,公爵阁下万万不会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 早在公爵与公爵夫人的订婚消息从大西洋另一端传来之时,便有不少纽约上流社会人士质疑这不过又是一个以金钱换取头衔的劣等把戏,但如今已离婚的范德比尔特太太与范德比尔特先生坚称这是一桩建立在真爱之上的联姻,非某些好事之徒所想,是为了保住范德比尔特家族在纽约上流社会中的地位而做出的无奈之举。至于马尔堡公爵的宅邸,布伦海姆宫是否已破败不堪,成百上千的宫殿收藏品都流入了美国这一流言,范德比尔特家则缄口不语。如今看来,恐怕便是这场看似浪漫的联姻背后的现实,公爵急需金钱修缮祖辈遗留下的房产,而面临离婚危机的范德比尔特家族则急需公爵的头衔来保住家族产业的稳定与上流社会的人脉。 这一切的披露者,已有婚约在身的艾略特勋爵,未来的第6代北安普顿侯爵,马尔顿公爵的伴郎,无疑是出于对这场交易中的附带品,一个可供下注的筹码,我们美丽的公爵夫人深切又无望的爱而揭发了一切。当本文的撰稿人对艾略特勋爵进行采访时,勋爵足下4谈吐间所表露的对公爵夫人的感情令人无比动容。显然,熟知这场联姻背后的一切真相的艾略特勋爵并不赞成公爵与公爵夫人之间的结合。或许艾略特勋爵早已在婚礼前向公爵夫人吐露了真相与心声,然而,从结果来看,勋爵足下恐怕无法挽回早已注定发生的一切。对于公爵,公爵夫人,艾略特勋爵之间有着怎样扑朔迷离的关系,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认的是,将与马尔堡公爵共度幸福快乐一生的不会是公爵夫人,而是范德比尔特家远远高于任何一位远嫁英国的女继承人的嫁妆。” 就在这篇报道的最后一个字映入阿尔伯特的眼帘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康斯薇露像一头刚出生没多久正在撒欢的小鹿一般走进了餐厅,阿尔伯特的视线越过了报纸,撞上了她正巧看过来的目光。他几乎能看见自己铁青的脸色倒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与此同时,一个可以称得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在康斯薇露的脸上缓缓扩散。 “能让我与公爵夫人单独说几分钟话吗?” 阿尔伯特说着,轻轻折上了报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Isabella· 当伊莎贝拉走进餐厅时,她并不知道马尔堡公爵是为了什么而生气。 先不说直接从书房来到了这儿的她根本没有任何时间阅读今日的报纸,更不要说在1895年的世界,默认会送给女士阅读的报纸绝不会是纽约周报这样严肃的刊物,而是《一月一帽》,或者《时尚》这样的杂志,那上面绝不会出现哪怕是一个字的新闻。随后她所露出的那个幸灾乐祸的笑容,也不过是因为她注意到了公爵肿胀的颧骨,淤青像一块奖章般粘在公爵那张既骄傲又漂亮的脸上,使得伊莎贝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显然,这大大激怒了公爵阁下。 “能让我与公爵夫人单独说几分钟话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折上了报纸,公爵阁下的语气很平静,然而那些在他身后依言褪去的男仆们与管家却看不到他此刻转向伊莎贝拉的眼里的盛怒与冰冷。等听到爱德华轻轻关上餐厅的木门的声音以后,他才重重地将手上的报纸甩出,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伊莎贝拉面前。 “这是你的杰作吧。” 公爵的语气里带着某种令人不适的腔调,就像用指甲抓挠黑板所发出的声音会让人产生的感觉一样。大感不解的伊莎贝拉弯腰捡起了报纸,康斯薇露也凑在了她身边,她们一眼便看到了头版标题,以及标题下的那幅漫画。 如果你昨晚没有给公爵阁下一拳的话,康斯薇露在她心里说道,这篇报道也足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了。 比起这篇报道对公爵可能的伤害,伊莎贝拉倒是更加在乎这篇报道上写出的她所不知道的新信息。 我不明白,艾略特勋爵怎么就成了我背后的男人了。 她一边在内心嘟囔着,一边将报纸又翻过去了一页,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这些报纸为了增加销量而能使出的下三滥手段实在令我感到惊异。伊莎贝拉忍不住边看边对康斯薇露说道。说真的,有谁会相信艾略特勋爵竟然会对我有任何感情—— 事实上,我也为这一点感到惊讶。康斯薇露说。大部分美国的报纸——除了少部分极端严肃的刊物——向来不惮于对国内的各类公众人物大放厥词,即便是捕风捉影的谣言也敢写在头版上。但无论是哪一家报社,提到国外的王公贵族时都会极其小心,要不是真的从本人口中得到的消息,怕是不敢如此高调地放在头条上。 我们讨论的可是艾略特勋爵——那个满脑子只有女人的大腿的艾略特勋爵。伊莎贝拉不以为然地对康斯薇露说。他不可能对我有任何的——见鬼,该不会这就是公爵现在看起来这么怒气冲冲的原因吧? 不太可能。康斯薇露说道。他将报纸丢给你的时候,明确地说了一句‘这是你的杰作吧?’我猜比公爵阁下的伴郎实际对公爵夫人有意这件事更让公爵阁下愤怒的是他竟然成为了一则花边新闻中的男主角,对于那些英国贵族来说,没什么是比这更值得感到羞辱的事情了。 康斯薇露说话的功夫,伊莎贝拉已经看到了文章的最后一行,她阅读的速度向来很快。刚一抬起头的她便与已经推开了面前的餐盘,正不停地转动着小指上的戒指的公爵对视上了,后者显然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你为什么觉得这是我的杰作?”将报纸放在餐桌上,伊莎贝拉平静地质问着马尔堡公爵,“这些报社若没有真的采访艾略特勋爵,怎敢以他的名义发表这篇报道?更何况,如果是我亲自向撰稿人透露了这些消息,为何他们不直接以此为卖点呢?‘公爵夫人亲身说法无爱婚姻的痛苦与无奈’,这样的标题不是更能吸引眼球吗?” “我不在乎你是怎么做到的,用金钱,还是用范德比尔特家的人脉。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马尔堡公爵轻声说,“那就是艾略特勋爵绝不会做出任何那篇报道上所描述的事情,他永远不会背叛我,更不要提对你有丝毫感情——” “所以你就认定我便是那个向报社透露信息的人?”伊莎贝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声音也不知不觉提高了一个八度,“只因为你认为艾略特勋爵不会这么做?” “不是认定,是基于事实而得出的合理的推测。”马尔堡公爵说道,他浅蓝色的眼睛像被冻住的蜡烛焰心一样,语气既冰冷又无情,“既然你能毫无破绽地装作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冒充艾略特勋爵接受报社的采访与之相比不过小菜一碟罢了。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目的。你瞧,或许你认为这么做能提高你在人们心中的魅力——‘未来的北安普顿侯爵为我倾倒,为我痴狂’,一类的戏码——还能顺带羞辱我一番。但是,亲爱的公爵夫人,你错了。你所以为那种作为一个无爱婚姻的牺牲品能为你在大不列颠带来的瞩目是不存在的,人人都只会将你视为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我没有——向报社——透露——这些信息!”越听越愤怒的伊莎贝拉再也忍不住了,她咬着牙,忍耐着想要将面前的报纸甩到对方脸上去的冲动,打断了马尔堡公爵的讥讽,“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你刚才所描述的那些事情中的任何一项,也从来没有过任何那样的想法,如果你要继续这样侮辱我的人格——” “现在轮到你称呼我为骗子了吗,公爵夫人?”马尔堡公爵冷笑了一声,“难道你是在告诉我,过去两个月来你在我面前所呈现出的模样,所说的话语,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半分是虚假的吗?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不是因为私人侦探们发现了那些你小心隐藏起的秘密,我将给予你的信任——以作为我的妻子的身份——只会比艾略特勋爵更多。我宁可相信我最好的朋友是因为喝醉了而向报社的撰稿人胡言乱语了一通,也绝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是你剥夺了我信任你的可能性,公爵夫人,所有你认为是我对你的侮辱都不过是你自找的评价。” 与马尔堡公爵争论你是否欺骗了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康斯薇露叹息着说。除非你将事实告诉他,否则他永远不会相信你的话语。别忘了你昨晚思考的计划,伊莎贝拉,冷静一些。 伊莎贝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抓住了裙摆来抑制住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缓缓地平息着在血液中沸腾的怒气。 你说得对。她在心里对康斯薇露说。如果这一次我的情绪再度失控了,便是他赢了。而我绝不会让他胜利的。 “哑口无言了?”久久等不到伊莎贝拉的回应,公爵讥笑着又加了一句。 “不,”伊莎贝拉的语气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她甚至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一个随着眼下的情况出现而成型的新计划在她脑海中显现,伊莎贝拉打定主意要激怒马尔堡公爵,“我也许是对我的过去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但公爵大人您如今的行为与其说是基于事实的合理推测,不如说更像是对昨晚不幸挨上的一拳的报复。您实在没有必要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私人化。的确,我可以理解,对于一个英国贵族来说,没什么比在报纸上看见自己成了小道八卦的男主角更令人感到耻辱的事情。然而,在我看来,一个真正成熟的英国绅士——并且在拥有了范德比尔特家如此庞大的财产的前提下——对此的处理方式该是直接买下这家报社,用钱永远封上那篇报道的撰稿人的嘴。试问,有多少英国人会看美国的报纸呢?这件事也许会在纽约掀起一些浪花,但没有后续的报道跟进,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转开。如此简单的事情,既然连我都能想到,想必公爵大人在看到报纸标题的那一秒就已经思考好了对策。然而您对这件事毫无必要的大动干戈,只让我想到了一个词——人人都说美国人根本不懂真正的英语,所以您得给我几秒钟思索一下——究竟是什么呢?啊,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词该是,‘懦夫’。” 没什么比叫一个英国贵族懦夫更让人愤怒了,这是伊莎贝拉为了完成学校作业而看的一战纪录片中讲述的事实,为了不被同辈人看作是胆小鬼,那些年轻的英国贵族青年前赴后继地赶往欧洲的战场证明自己的勇气与尚武精神,以为这场战争不过是圣诞节前的一个消遣,结果最终的死亡率甚至比百万倍于他们数量的平民更高。 纪录片诚不欺我也,伊莎贝拉想着,看着双手捏着拳头站起来的马尔堡公爵。这是她第二次看见对方如此公开地将怒火表露在面上,第一次是在她揍了公爵一拳以后—— “你不能这么对我说话,”公爵低声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愤怒的铁匠抡起大锤敲在滚烫铁毡的清脆声响,“我是你的丈夫。” “那么,你就更不能这么对我说话了,”伊莎贝拉昂起头,高傲地瞥了阿尔伯特一眼,她的目的达到了,战争的号角已被吹响,而马尔堡公爵注定的失败已被宣告,“我是你的钱包。” “什么?”没料到伊莎贝拉会如此回答的马尔堡公爵一愣。 “我的意思是,”走上前来的伊莎贝拉拿起了公爵面前的餐盘里一块已经涂好果酱的烤土司,轻轻咬了一口,“公爵大人您大可以告知那位文章的撰稿人您与我的婚姻的确是建立在童话般的爱情之上的,因为,尽管作为我合法的丈夫,公爵大人您对我的嫁妆有着绝对且完全的掌控权,但没有我的允许,为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兑换美金的银行绝不会拨给您一分钱。在这种前提下仍然结婚的,想必一定便是真爱了。” 马尔堡公爵僵硬地站在原地,那双浅蓝色眼里的火苗融化了,熄灭了,如今就是两个不敢置信地看着伊莎贝拉的黑洞。 心满意足地将那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土司咬在嘴里,准备离开的伊莎贝拉走到餐厅门口,又折回半个身子,向马尔堡公爵狡黠地眨了眨眼,含糊不清地说。 “我衷心希望公爵大人您不会天真地以为这就是您与我之间这场战争的结束,毕竟,对于您与我这种人来说,离婚是一个并不存在的选项。” 马尔堡公爵身子微微一颤,他那向伊莎贝拉投来的惊诧目光使得后者确信了他已经明白将会有怎样的婚姻生活等在面前。 “祝您有美好的一天,公爵大人(,e)。” 微笑着说完这句话,伊莎贝拉便关上了通往餐厅的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Albert· 那篇报道所掀起的轩然大波远远超过阿尔伯特的想象。 公爵夫人与他所在的奥克代尔在当天下午就被闻风汹涌而来的记者与撰稿人挤满了,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要第一时间得到公爵与公爵夫人对此的回应,于是将范德比尔特家的度假别墅围得水泄不通。威廉·范德比尔特不得不嘱咐女仆拉上所有窗户的窗帘,还派遣了男仆在花园里巡逻,赶走翻墙溜进来的记者。 阿尔伯特与公爵夫人因此被迫取消了当晚离开长岛前往罗德岛继续他们的蜜月的计划——不过,自从婚礼第二天早上的争吵发生过后,阿尔伯特已不认为接下来他与公爵夫人可能会有的任何旅程能够被称之为蜜月,那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两个有着同样姓氏的人恰巧同时游玩同一个地点罢了,因此也没有感到遗憾。 被困在了范德比尔特家的度假别墅中阿尔伯特只得将整个夜晚的时间消磨在书房中,依靠着雪莱优美隽永的字句打发着意料之外的无聊。这间宅邸建来便只是为了让主人短暂地在此度过一个宁静的周末,欣赏风景,出海游玩,钓鱼打猎,因此室内几乎不存在任何娱乐。不过,即便有,阿尔伯特此刻身边也没有能够一同打牌,玩台球,甚至是喝一杯威士忌的同伴——艾略特在婚礼结束后两个小时内就登上了离开纽约的游轮,连带着一同离开的还有他唯一能够从伦敦赶来参加婚礼的表兄艾佛——现在想来,阿尔伯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跟着他们一起走。 然而,阿尔伯特实在是低估了那些记者为了取得独家新闻的决心。 一个格外灵活的八卦小报记者想方设法躲开了巡逻的男仆,也许他一路沿着度假别墅外生长了几十年结实的藤蔓爬上了二楼的露台,也许他找到了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不管对方用了什么办法,总之,这个记者成功地用相机捕捉到了一张阿尔伯特正孤单地坐在窗边喝着威士忌的照片,于是,这本原本名不经传的小杂志第二天便被紧急送进了度假别墅,只见上面写着这样的标题: “确认马尔堡公爵夫妇感情不合!争吵后公爵阁下独自借酒浇愁——童话背后的残酷真相。” 如果说有什么比这一文章更为糟糕的话,那便是阿斯特太太当天晚上举办的一个小型私人宴会,在席间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于马尔堡公爵与马尔堡公爵夫人之间金钱婚姻交易的不满。 “倘若马尔堡公爵所看重的是公爵夫人的教养与品格,那么自然,作为教养出一个配得上公爵的女儿的母亲是值得被我们所敬重的——哪怕是在离婚这样的丑闻过后。然而,假使这不过是用金钱买来的地位我的意思是,纽约不乏能随手便拿出2000万美金的人,难道那便意味着他们当中的每一位都值得被我们尊为上宾吗?” 阿斯特太太带着意味深长笑容说出的这句话背后所隐含的表态迅速在纽约上流社会蔓延开来,一夜之间,范德比尔特家原本冲上顶峰的地位迅速跌落。于是,在婚礼过后的第三天清晨,威廉·范德比尔特敲响了阿尔伯特的房门。 “指望这些记者自己识趣的离开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现在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公爵大人您与康斯薇露——我的意思是,公爵夫人。请原谅我,公爵大人,我仍然不习惯那样称呼我的女儿——以一个合理的借口迅速离开美国。只要您们离开了,这件事情的发酵程度便会慢慢消散。人们是健忘的,特别是纽约上流社会的成员,不消多时,他们对您的尊重又会如同过往一般。” 你是说范德比尔特家借助公爵头衔得到的地位又会慢慢恢复到其应有的地步。阿尔伯特想着,心照不宣地与对方握了握手。 “自然,范德比尔特先生,我也认为是时候我该回到英国了。” 因此,在11月10号的下午,阿尔伯特以自己将要在上议院发表初次演讲,必须为此作出准备为由,向苦苦在屋外等待着他回应的记者们宣布他与公爵夫人将会即刻启程返回伦敦。 在离婚的财产分割中得到艾娃号的艾娃慷慨地将游艇借给了公爵夫妇,只因返程的决定作出得太过于仓促,任何有资格接待公爵这种级别的贵族的游轮都早已被订满。 于是,公爵夫妇的蜜月尚未开始便这样匆匆结束了。 在此期间,阿尔伯特与公爵夫人连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他们只把彼此视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透明人,即便眼神不小心扫到了对方,也只当做自己在欣赏后面的家具油画。威廉·范德比尔特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异状,但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老奸巨猾的老狐狸。 这个形容每次在阿尔伯特撞见威廉·范德比尔特时都会冒上他的心头。 他早该想到的,威廉·范德比尔特之所以要将公爵夫人的嫁妆以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的形式赠与,就是为了能够掌握股票变现这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点。他由于希望能够尽快将协议定下来,认为即便是范德比尔特家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便拿出2000万美金的现金,就放宽了对于嫁妆的形式的限制,却因此而被威廉·范德比尔特摆了一道。他与阿尔伯特协议表面上的确是保证了他对这笔股票的绝对控制权,然而,由于协议上规定了这笔赠与的股票只能向与范德比尔特铁路公司有合作关系的私人银行出售,如果这些银行在没有看到公爵夫人签字的情况下就会拒绝购入,那便等于阿尔伯特获得的不过是对一堆印着数字的废纸的掌控权,金钱实际上还留在范德比尔特家父女的手上。 他必须对此做点什么。 阿尔伯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11月12号,也就是艾娃号带着公爵夫妇离开纽约长岛的第二天,阿尔伯特让爱德华在书房里为他和公爵夫人备下丰盛的下午茶,并让安娜请公爵夫人前来。 距离英国还有5天的旅程,让阿尔伯特突然惊觉自己该与自己的妻子有一段正式的谈话。他如今仍不明白威廉·范德比尔特与艾娃·范德比尔特究竟是如何养育他们的女儿,以至于公爵夫人有时举手投足的确与一个典型的美国女继承人无异,有时又能做出一些阿尔伯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富裕出身的大小姐竟然会干的事情。为了保险起见,当阿尔伯特在书房的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从书房的一侧温柔地泄入房间的夕阳是如何盈满了他的茶杯,心想,他最好还是确认一下自己的妻子是否对即将到来的贵族生活做好了准备。 为了避免如同婚礼第二天早上那样的争吵又一次爆发,阿尔伯特在公爵夫人刚刚跨进门的那一刻便立刻解释了自己的用意,以他此刻能表现出的最温和的语气。 “我希望能与你谈谈——在抵达伦敦以前,我需要保证你知晓一些重要的事情,公爵夫人。” 像一只蹑手蹑脚走进丛林的幼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是否有陷阱存在的公爵夫人在他的对面坐下了,“请说,公爵大人。”她的语气就跟阿尔伯特自己的一样礼貌又疏离。 “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公爵夫人,相信你会更欣赏,也更能接受这种直接的谈话方式。”阿尔伯特说着,亲手为对方沏了一杯茶。在纽约为了婚礼而做准备的那段时期,他曾注意到公爵夫人自行向浓茶中添加牛奶与方糖的方式与她的贴身女仆和厨子为她准备的方式不同。为了能让这场谈话目前的和平气氛维持得更久一些,他便用了似乎是更被公爵夫人青睐的数量,“上一次我们交谈的时候,显然,你认为你与我之间的婚姻关系是一场刚打响的战争。” “难道不是吗?”刚接过他递来的茶杯的公爵夫人立刻咄咄逼人地反问着。 为何自己尽量友好地说出的每句话在她眼里都像是一支即将向她射去的长箭一般?阿尔伯特无奈地想着,清了清嗓子,“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的,你可以这么说,尽管我实在无意与你开战。抛开你在婚前欺骗我的行为而言,我仍然希望能给予我的妻子她应得的尊重——” “别以为你脚下踩着的是一片道德高地,公爵大人,你同样也在婚前欺骗了我。” 又是一句气势汹汹的话被公爵夫人丢了过来。 这仿佛是一场狩猎游戏,阿尔伯特饶有兴致地想着,猎人是他,猎物是坐在他面前这只攻击欲|望高涨的小豹子,他即便是友好地伸出手也会被狠狠地抓挠几下。 然而,我的公爵夫人,你并不知道,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是上好的猎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Albert· “你说得对,而我为此道歉,公爵夫人,希望你能原谅我的所作所为。”谦卑地放低了姿态,阿尔伯特温柔地说道,像看到突然自己解除了枪|支与匕|首的猎人一般,他的话果不其然地打了公爵夫人一个措手不及,她愣在了当场,张开了嘴,似乎在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然而,相比起婚姻而言,战争是一种简单得多的关系。”话锋一转,阿尔伯特没有给公爵夫人留下任何思考他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的时间,就如同猎人轻声对猎物说着“嘘嘘嘘——”,他继续以那柔和低沉的嗓音说了下去,“抛开分歧,我想我们都能够同意的一件事是,既然这场婚姻已被缔结,那便意味着我们都各自有必须扮演的角色——马尔堡公爵与马尔堡公爵夫人。与平民就像是过家家一样的婚姻不同,贵族的婚姻具备了太多的意义,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表面的平静必须要被维持下去,没有任何一对贵族婚姻不是幸福美满的,哪怕这句话建立在数十年的忍耐与痛苦之上。” “那意味着什么?”小豹子锐利的指甲收回去了,但她警惕的眼神还在,爪子仍然伸出,随时都会进攻,“您在建议停战吗,公爵大人?” “那意味着”那意味着无论被抓得有多么鲜血淋漓,他都必须要向世人展现这头小豹子实际已被他驯服的模样,哪怕她的牙齿卡在自己的骨头上,也必须像搂着一头乖巧的宠物一般搂着她,“那意味着你如今已是马尔堡公爵夫人,而这个头衔有着随之而来的责任与义务——”” “如果你是在暗示为斯宾塞一丘吉尔家族生下继承人这件事的话,”公爵夫人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以为那天晚上我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噢,是的。阿尔伯特看向她的目光又冷淡了些,差点忘了这一点。 没关系,没什么野兽是不可驯服的。 “继承人一事,可未来再议。”似不愿说出任何让自己后悔的话语,阿尔伯特轻描淡写地绕开了这个话题,“作为马尔堡公爵夫人还有其他必须要履行的责任,譬如说,布伦海姆宫中的一切大小事务都将交给你来打理,包括整个庄园的修缮工作,仆从的聘请与辞退,每个季度的宴会与社交,等等。到了伍德斯托克1以后,爱德华将会向你汇报更为详尽的细节。” “你的意思是,布伦海姆宫的一切都将由我来决定?”公爵夫人眼睛一瞬间瞪大了,神情变得兴奋了起来。 “是的。”想不到这竟然会让她感兴趣的阿尔伯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即便我想将整个宫殿粉刷成粉红色,我也有这个权力吗?”公爵夫人跃跃欲试地继续问着,像看到了新玩具的小豹子。 “尽管我非常希望你不会这么做,然而不幸的是,你的确拥有这个权力。”等你真正见到布伦海姆宫时,你就绝对不会想要这么做了。阿尔伯特思忖着,语气没有因为公爵夫人大胆的提议而有任何起伏,只是感到些许困惑不解——能提出这个建议的她着实不像私人侦探的资料所显示的那样具有非常高雅的艺术品味。 “那么你的责任又是什么?” 问出这句话时,公爵夫人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 “我则对整个伍德斯托克镇负责,我拥有着整个村庄的土地,任何发生在那儿的事情都必须经过我的首肯。”阿尔伯特如实回答她。 “难道我对在村庄中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任何话语权吗?”公爵夫人不服气地反问道。 “有,但那并非你的主要责任,因为大部分的村庄事物或多或少都与政治和当前的社会经济状况有关,一个良好教养的公爵夫人会避免与这些事务打交道,把重心在社交活动上。既然这个话题被提起来了,刚巧我希望能与你谈谈相关的一件事。你瞧,作为公爵夫人,该如何在社交事件中举止与谈吐,贵族社会对此都有着严苛的要求与旧例;因此,你在金博尔顿城堡做客时的表现便是一个绝妙的例子,像那样肆无忌惮地发表着只会彰显你的愚蠢与无知的言论的行为,必然不可再出现。如今你的身份已不再是一个可以恣意妄为的美国女继承人,而是马尔堡公爵夫人,随着地位而来的必然将有对应的礼仪与准则。” “愚蠢与无知?”公爵夫人气愤地叫嚷了起来,“你在说什么?亨利爵士明明非常欣赏我对于英国殖民地的看法——” 尽管只有一瞬间,阿尔伯特仍然捕捉到了小豹子眼里掠过的一丝慌乱,他的嘴角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若真是如此,”阿尔伯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为何我听见他在上议院的同僚问起这件事时,将你的行为称为‘看了几本或许背景选取在了殖民地的爱情小说,便自以为对库马西与香港的状况了解得透透彻彻,无所不知的指挥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呢?” 亨利爵士的确那么说了。 事实上,除了艾略特——不过他向来都对任何政治事件毫不关心,说不定对库马西与香港的了解程度还没有公爵夫人来得多——那天在场的所有英国贵族男士恐怕都是如此看待公爵夫人的。只不过,事情发生时,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还未正式成为他的妻子,颜面为此而尽失的是威廉·范德比尔特与艾娃·范德比尔特,阿尔伯特不打算对此过多计较。然而,从今往后,任何公爵夫人的此类行为都将会算在他的份上,阿尔伯特便无法姑息了。 在他说完这段话那一刻,哪怕只是借着夕阳昏暗的朦胧的光线,阿尔伯特也能清晰地看到公爵夫人的眼眶一瞬间红了。 任何野兽都有弱点,而他终于找到了能够对面前这只小豹子造成致命打击的短处。 尽管只有这一个,但如果能拿捏得当,他便能真正地驯服她。 “你不能把晚宴上的社交奉承当真,公爵夫人,”阿尔伯特继续说了下去,用着一种他知道将会像钝刀子磨肉一般折磨着对方自尊心的无谓语气,“亨利爵士那天晚上不过是在礼貌地应对你罢了,亲爱的。你或许真的让他想起了自己昔日的旧识,但那不代表他就欣赏你的举止,应该说,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对此感到钦佩的。” “那不是真的。”公爵夫人像一只愤怒的母猫般嘶嘶地低声嚷道,“没人能跟他讨论那个话题,那些餐桌边坐着的小姐夫人甚至根本就不明白亨利爵士与我在谈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能提出那些见解,他怎么可能那么看待我。” “没人与他谈论殖民地的话题,是因为每个在场的小姐与夫人都明白她们自己的本分,贵族女性绝不会在晚宴上讨论政治,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们知道的就一定比你少,公爵夫人。”年轻的小姐们说不好,但他所熟知的几个贵族夫人倒是深谙政治上的把戏,比如他的另一位堂弟,温斯顿·丘吉尔的母亲。尽管也来自美国,伦道夫·丘吉尔夫人2借着与威尔士王子的亲密关系,实际上对英国政坛有着可观的影响力,倘若由她来与亨利爵士谈论英国殖民地的问题,想必则会更加精彩许多。 “然而我是唯一一个有勇气为自己的想法而发声的女性,”公爵夫人提高了声音,就像知道自己即将被抓住的豹子发出的虚张声势的嘶吼一样,“无论究竟对政治了解多少,没有勇气说出来,便永远只会被人当成一个不过用于摆设在贵族丈夫身边的花瓶而已。” “我想,那些小姐夫人们恐怕宁愿被当成摆设,也不愿被人视为小丑。”公爵乘胜追击着,观察着公爵夫人脸上的神色,随时准备在她脆弱的神情达到顶点时捅入致命的一刀,“你认为你当时的行为算什么呢?英雄行径?以为自己就跟伦敦那些为了妇女权益而抗议的团队一样,是在为女性谋取更多的话语权吗?还是说,你不过是抓住了一个你以为能够展示自己的能力的舞台,实际上却只让所有坐在餐桌边上的客人见识到了你贫瘠的头脑与狭隘的眼界?” “我认为那是对美国精神的体现,你们这些英国勋爵大可以随意嘲笑——” “妙极了,原来你并不知道你的行为在我们的眼中有多么愚蠢。”阿尔伯特打断了公爵夫人的话,他能感到自己正在逐渐接近胜利的重点,“只是因为那样的行为在美国人眼中是可以接受的,你便为此沾沾自喜,是吗?觉得那使得自己啊高人一等?” “那不是真的。”公爵夫人倔强地昂起了头,似乎正试图把眼中泛起的泪光逼回去,“我只是为那些被殖民国家的人民的痛苦而打抱不平罢了。” “如果你的发言的确充满了智慧与先见,那么哪怕是小小的失礼,也能被宾客们所原谅。然而,我们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公爵夫人?仔细想想你说过的那些话,请别告诉我,你真的认为那些句子中含有一丝一个大不列颠身经百战的政治家会不明白的道理?难道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道殖民地对于那片土地上的人民来说意味着什么?”阿尔伯特欺近公爵夫人,他的话语就像是一只在小豹子毛坯上轻轻抚摸的手掌,正在寻找着心跳最为强健的地方,“你或许以为你那天表现得像个女英雄,大胆地为殖民地受到压迫的不幸人民发声——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那个喜爱在晚宴上表达自己与众不同的想法的女孩,那个善良得见不得一丝痛苦,又聪慧得无所不知的女孩,你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是吗?但那不是你,公爵夫人。那些哲学家们反复告诉人们心中的自我便是真正的自我,但你与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如果人人都认为你是国王,那便是一个傻子也能统领一个国家,如果人人都认为你是个小丑呵,那么无论你认为你是怎样的人,在别人的眼中你始终都不过是个愚蠢且无知的少女罢了。” 阿尔伯特说着,将手轻轻覆盖在公爵夫人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上。 “而我不希望我的妻子被人视为小丑。”他用那柔和低沉的声音说道。 公爵夫人没有挣脱。 于是。 阿尔伯特便知道,自己已将那只小豹子跳动的心脏,捧在自己的手心之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Consuelo· 伊莎贝拉是个不屈不挠的女孩。 这一点康斯薇露深有感触。 所有在她看来足以伤害到一个16岁的少女的事物——死亡,失恋,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世界——似乎都不对伊莎贝拉起作用,她坚强乐观得让康斯薇露几乎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倒她。然而,事实证明,伊莎贝拉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马尔堡公爵终究还是发现了那唯一能击中她的致命要点。 ——她承受不住批判。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伊莎贝拉总是具有一种由于提前看到了历史的进程而带来的优越感,康斯薇露一直都知道这一点,然而她也能对此感到理解——要是她能穿越到十年前,她也会为能够超越时代地意识到梵高的画作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大师之作而沾沾自喜,就更不消说伊莎贝拉面对着落后的社会与文化所能感到的那种膨胀的自尊了。 然而,马尔堡公爵的话语就如同利刃一般,划破了伊莎贝拉藏在内心的那个色彩绚烂的巨幅自画像,并用浓墨重彩在支离破碎的画布上写下了大大的“小丑”二字,那一刻,所有伊莎贝拉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构建起的对自我的认知,便只剩下尚未被污染的几许零零星点。 “我不是小丑”她那时低声喃喃地说道,甚至没有注意到马尔堡公爵将手覆在了她的双手之上。 “别担心,一切仍有挽回的余地。” 马尔堡公爵接着说道,他的语气像抹在蜜糖罐边的□□,“只要你遵从我的意见,很快,人们就会给予你作为马尔堡公爵夫人应得的尊重。”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一个循规蹈矩,永远按照贵族的游戏规则出牌的公爵夫人,”伊莎贝拉的语气像一口咬进未成熟的柠檬一样酸麻苦涩,“但那并不是我,我永远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我向来讨厌把话说得如此直接,公爵夫人,原本的你在上流社会成员的眼中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滑稽的小丑,”马尔堡公爵说,“莫非公爵夫人你情愿人们一辈子都是如此看待你?” 伊莎贝拉低下头去,没有作声。 “我们可以改天再进行这个话题,公爵夫人,给予你一些思考时间。”或许是因为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马尔堡公爵没有再继续刺激伊莎贝拉。 “我期待您在抵达伦敦以前给予我一个答案。别忘了,公爵夫人,这是随着您的头衔一并而来的责任,而您必须承担。” 这是马尔堡公爵离开书房前对伊莎贝拉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并且无可挽回。 从那以后,伊莎贝拉便陷入了低落之中,康斯薇露也被迫要跟着一遍又一遍地与她在内心重温着公爵说过的话,以及那些字句在伊莎贝拉内心激起的仿佛是被一把钝斧子当成磨刀石一般砥砺的痛楚。 11月13号,纽约镜报上刊登了一篇由威廉发表的简短声明,再度重申马尔堡公爵夫妇的婚姻的确是建立在自由恋爱的基础上,不存在任何交易,并斥责了不实报道对于这对新婚夫妻的伤害——这篇不痛不痒的声明所起的效果微乎其微,艾娃写来的信表明,大街小巷的人们仍然津津有味地讨论着这场婚姻如何是一场划算的交易,以及猜测公爵夫人的迟到是否因为试图与艾略特勋爵私奔,午夜独自酗酒的公爵是否因为自己好友与妻子之间的私情而感到心烦意乱。 报纸与信件都在艾娃号停靠于加拿大的布雷顿角岛时送上船来,那时尽管已是13号的深夜,为了能转移伊莎贝拉的注意力,康斯薇露还是建议她要求安娜将它们拿了过来,而不是等到第二天吃早餐时再看。 “为什么威廉不采取我的意见呢?” 看完信件和报纸以后,伊莎贝拉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在她与康斯薇露的讨论中,她一直认为那个将纽约周报这家刊物买下并全面控制这家报纸所能刊登的信息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因为这不是2018年,人们只要拿着那个叫做手机的事物就能知道任何角落发生的事情。人们更喜欢一个童话泡沫被戳破的故事,而不是看一个泡泡怎么费劲地修复自己。”康斯薇露耐心地向伊莎贝拉解释道,“收购报社,收买撰稿人这些行为固然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一切流言的源头,但那样的行为太高调也太心虚。在这个时代,更重要的是处理事情的态度,而非证明清白的证据。我想马尔堡公爵一定也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才让我的父亲来处理一切的。” “有时我真怀疑你到底是站在我这边的,还是站在马尔堡公爵那边的。” 伊莎贝拉嘟囔了一声。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究竟是十六岁时去世的,还是六岁就去世了。”康斯薇露笑着回敬了一句,往常必然会反唇相讥的伊莎贝拉却意外地沉默了下来,脸色也变得黯淡了。 “我想念原来的世界。”过了很久,她才闷闷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中挤出了一句话,“至少在100多年以后的那个年代,我能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了蠢事。至少在那个世界,我绝不会被人们视为一个小丑。” 康斯薇露自然知道伊莎贝拉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尽管相处时间只有三个月,康斯薇露却敢说自己对伊莎贝拉的了解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比她前一生的父母更甚。她很早就意识到了伊莎贝拉从一百多年以后的世界所带来的这些格格不入的特征将会如何呈现在与她出生在同一时代的人的眼中,但她过去并不想阻止伊莎贝拉以她自己所能接受的方式活在1895年——这个接手了她的不幸人生的女孩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许多选择,她不想进一步压缩伊莎贝拉有限的自由空间。 或者说,康斯薇露现在逐渐地意识到,那或许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让她能问心无愧于逃跑以前她实际上对伊莎贝拉的漠不关心,她那时指责伊莎贝拉不过将自己当成一台移动空调,一本随身的法语字典和19世纪万事通,但实际上她才是那个只把自己当做这些事物的人。 她怎么也想不到由此而带来的后果竟然会成为能够真正伤害伊莎贝拉的事物。 与伊莎贝拉的智商和坚韧不相称的天真稚嫩并非毫无来由,康斯薇露早在她第一次讲述那个叫做《纸牌屋》的电视剧集内容时就发现了,但直到她们从第五大道的660号逃出,伊莎贝拉为此而思索逃跑计划时康斯薇露才真正想通。她终于明白,那些在一个小小屏幕背后上演的虚拟故事是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医院里的伊莎贝拉唯一能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剧集中浅显的,只为了剧情而服务的人情世故是她用以与人交往的模板,编剧为了能让自己作品与众不同而绞尽脑汁想出的独特情节则是她用以处理现实中各种突发情况的主要指导。伊莎贝拉触摸到了那些人为构思下所呈现的片面,便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社会的全部。从康斯薇露最初认识伊莎贝拉起,所有后者能够拿来类比人生的便只有那些影视剧集。 她没有丝毫真正的生活经验,甚至受到的教育也非常有限。 她就像一张白纸,不过潦草地画了几笔儿童的简笔画,便被迫要在画廊中展出,与其他成熟的画作一同接受来自现实的残酷批判。 在2018年,那是可以接受的,康斯薇露从前一直以为那是因为社会变得更为宽容了——毕竟从伊莎贝拉的讲述来看,那个世界甚至能友好接受愿意通过手术而将自己的性别转变的人,这已经让康斯薇露惊诧无比了——后来,她总算醒悟过来,那不过是因为在伊莎贝拉的上一人生,她只要能继续呼吸,便是一个奇迹,没有人会计较她小小超出常理的夸张行为,没人会在意她过分耿直的性格,甚至没有人会去想她16年来的人生观念是如何被塑造的。 一声细微的啜泣突然响起,将康斯薇露思绪拉回到了现在。 伊莎贝拉仍然紧紧地用四肢缠绕着自己,她的视线落在了玻璃后遥远的海平线上,窗外,大西洋正在温柔的月色下平静地沉睡着,偶尔翻腾着浅浅的浪花,叫人分不清那不过是大海稍重的呼吸,还是一条路过的鲸鱼,眼泪像盛着加了冰块的威士忌杯壁上接连滑落的水珠,从伊莎贝拉深棕色的眸中流出,逃逸进蕾丝睡衣之中。 “我以为在一百年前的世界活下去会很简单——至少比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容易,”像梦呓一般,伊莎贝拉小声说着,“虽然没有网络也没有随着先进技术带来的一切便捷,可至少在1895年,我不需要考sat,我不需要思考我未来要上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找什么工作,在哪里定居,买什么样的房子,与一个怎样的人成家立业,生几个孩子——我也许只拥有短短的16年,然而假设我能活下去,我总会遇到这些压力——但事实是,比没有压力更加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康斯薇露,我不能成为你,可我也不能继续当伊莎贝拉·杨,我试图找到一个平衡,那却让我成为了一个小丑。” 康斯薇露在伊莎贝拉的身边躺了下来。 “那么,你想成为谁呢?”她问道。 “我似乎没有任何选择,康斯薇露,”伊莎贝拉扭过头来苦笑着看着她,“假如你还记得的话,我如今已经是马尔堡公爵夫人了,有了责任,义务,什么的,这个是跳不掉的,不是吗?” “那的确是真的,但从来没有一个美国女孩成为过马尔堡公爵夫人也是真的。”康斯薇露说,“这意味着,没人能说得准你一定要成为怎样的公爵夫人,没人能拿着一个已有的前人标准来要求你——如今你是个身份尊贵的已婚妇女,大部分社会对女性的限制都不再对你适用,尽管可能还有一些贵族的游戏规则要遵从” “是啊,”伊莎贝拉阴沉地接了一句,“就是那些游戏规则让我看起来像个幼稚无知的傻子。” “那就打破它,那只是一个默认的游戏规则,又不是被刻在玄武石岩上的法律1。”康斯薇露不以为然地说道,过去的她是完全无法想象能说出这种话的自己的,“几十年前,娶一个美国平民女孩在英国贵族眼里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今也成为了可接受的常态。最重要的是,伊莎贝拉,如果你不能在这个时代做自己的同时又避免被人认为是一个愚蠢而幼稚的无知少女,也不能继续走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的老路,那你至少可以决定马尔堡公爵夫人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也许我会成为那个令离婚为上流社会所接受的,真正改写了规则的公爵夫人。”伊莎贝拉眼前一亮,兴奋地转身趴在康斯薇露的身边,说道。 “也许你不仅仅只能在餐桌上发表一些肤浅的言论,你可以亲自在威斯特敏宫与那些上议院的勋爵们争辩,说不定历史也会因此而改变。”康斯薇露想象了一下伊莎贝拉也成为了那副著名油画《斯特拉福德的审判》中的一员,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一直都很好奇历史是否真的能被像伊莎贝拉这样存在人为的改变,尽管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她都怀疑是否只有伊莎贝拉那样几乎对历史一窍不通的人才能回到过去的年代。 “这些想法的确很不错,”伊莎贝拉刚刚燃起火苗的双眸倏地又垂头丧气地移开了,“但如果——我是说,当我尝试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又成了一个天大的笑柄,而我还自以为自己真的在做些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那么——” “那么,”康斯薇露伸手握住了伊莎贝拉的手,或者说,尽力摆出了握住的姿势,“我们就从作为一名合格的马尔堡公爵夫人开始——先了解所有的贵族游戏规则,再决定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听上去像个不错的开始。” 在她的身旁躺下的伊莎贝拉喃喃地说道,与她相视一笑。“你真是个好朋友,康斯薇露。” “你也是,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轻声说。 两个女孩的手仍然紧紧地相握着,尽管谁也摸不到谁的指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Albert· “这是修缮布伦海姆宫屋顶的账单,公爵夫人,我需要你的签字。” 坐在舒适的四轮马车中的阿尔伯特将一沓纸张递给了伊莎贝拉,并递上了一只羽毛笔。两个小时以前,艾娃号刚刚在伦敦靠岸,爱德华早就安排好了马车将他们接去贝尔蒙德卡多根酒店,阿尔伯特将与公爵夫人在那歇息一晚,第二天再搭乘火车前往牛津郡。 阿尔伯特的心情很好,即便是此刻马车窗外伦敦昏黄的黯淡天色也没能让这份心情有所减弱。 他的妻子已经同意承担起作为公爵夫人所带来的责任,阿尔伯特要求不高,他早已在结婚前就见识过了公爵夫人的性格,在他看来,只要她从此以后安分守己不再惹出什么闹剧,便是值得满意的结果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妻子便意味着一份可控制的嫁妆。 让她对自我价值产生怀疑不过是第一步,等他对自己的妻子有了更多的了解过后,阿尔伯特有信心自己能够彻底地驯服这头目前还有些桀骜不驯的小豹子,让她成为自己膝边一头美丽的宠物。 看着面前正认真浏览着账单的公爵夫人,自从他离开英国前往纽约以来,阿尔伯特第一次感到心头的阴霾稍稍舒缓了一些,他放松地仰靠在座椅上,突然记起那封当艾娃号短暂地停留在布雷顿角岛时被爱德华送出去的电报,应在几天前就送到了艾略特手上。如果一切按照他所安排的那样顺利进行的话,艾略特此时该已在贝尔蒙德卡多根酒店的他预定的套房中等着他了。 希望同样也在房间中等着他的还有一瓶上好的威士忌,阿尔伯特想着。 “五万美金?”浏览完账单的公爵夫人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小声问道,“什么样的屋顶需要五万美金去修缮?” “考虑到所需的材料与工艺,工程时长,与布伦海姆宫占地7英亩1,而几乎所有的屋顶都需要不同程度的修缮这一点来看,五万美金是个非常公平的数目。”阿尔伯特略有些自嘲地说着,“除非你希望在喝汤时额外添加一些雨水作为佐料,否则” 他顿住了,视线移到了适才递过去的账单的尾部。公爵夫人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抓起笔刷刷地签好了字,“这也是我作为公爵夫人的责任的一部分,是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账单交还在阿尔伯特的手上。阿尔伯特注意到她的签字十分奇特,就像是一个刚学会拿笔的孩子试图模仿自己父母的签名一般。他真心地希望银行不会认为这个签名是仿制的,阿尔伯特想着,将账单妥帖地收进了西装外套内的口袋里。 “当然,”他随即向公爵夫人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嘉奖笑容,“你做得很好,公爵夫人。” 然而,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公爵夫人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他脸上的神情看了几秒,直到那个笑容在不悦与不适中迅速隐去为止。 “原来这就是五万美金能换来的笑容。”公爵夫人挑起了眉毛,讥讽地说道,“我还以为这个价格能够让我得到一个更加谄媚的。” 阿尔伯特只当没有听到她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带着平静的神情转向了窗外。 一个好的掠食者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些知道自己即将被抓的野兽才会如此虚张声势。 哪一个是你呢,公爵夫人? 半个多小时以后,阿尔伯特终于走进了他在贝尔蒙德卡多根酒店定下的套房,尽管他真正暴露在伦敦的空气中的时间只有从游艇到马车,再由马车到酒店的短短几分钟,但他仍然感觉自己的衣服与头发都沾染了那挥之不去的“伦敦气息”——唯有这座英国首都才会散发出的味道,混合着酸涩的雾气与街上未来得及清理的马粪的臭气,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人们为了掩盖这些味道而每天倾撒在身上的上百磅香水的媚气,如同一个躺在泰晤士河边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尸体,用霾尘遮掩着自己裸|露的皮肤。伦敦每日都在死去,每日都在重生,每日都更加衰败,每日都愈发伟大,这个国家最荣耀的一切与最腐坏的一切都集中在这儿,糅杂成了终日半空中弥漫着的伦敦气息。阿尔伯特异常厌恶它,此时此刻他唯一渴望做的事情便是赶紧换一身衣服。 穿过套房的门厅,阿尔伯特第一眼便看到了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的艾略特的身影。似是听见了脚步声,后者回过头来,他怀里搂抱着的一位娇小女郎也跟着探出半张脸,看见阿尔伯特,她惊叫一声,缩进了艾略特的怀里。 “不要紧,玛丽,这位是马尔堡公爵。”艾略特柔声哄着他怀里的女孩,尽管只有惊鸿一瞥,阿尔伯特仍然禁不住注意到她长得与公爵夫人有几分神似,她们都具有那种像一只小小的知更鸟般惹人怜爱的特质,“不如你先回去,如何?我会派人送信给你的。” “不急,艾略特勋爵。”看也没看艾略特与那名叫做玛丽的女孩一眼,阿尔伯特冷淡地说着,穿过会客厅走入了卧室,“我恐怕先需要让爱德华为我更衣。爱德华,请关上门。” 跟在他身后的爱德华应了一声,转身关上了会客厅与卧室之间连接的木门。然而,爱德华不过刚刚为阿尔伯特脱下外套,木门就被人打开了,衣领略有些凌乱的艾略特依靠在门柱上,手中已多了一个酒杯。“我已经打发玛丽走了,公爵阁下。”他笑着说,欠身半鞠了一躬,“怎么,不过才刚结婚,心情就已经如此烦躁了?” “你不该把你的情妇带入我的套房,艾略特勋爵。” “她不是女支女,如果那是公爵阁下您所担心的事情。”艾略特抿了一口酒,说道,“她母亲的祖上跟某个男爵甚至还有些沾亲带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阿尔伯特看了一眼正在为自己解开衬衫纽扣,表情没有一丝起伏的爱德华,示意他停下了手。 “就这样吧,爱德华。”他说,“接下来我能自己来。” “当然,公爵大人。”爱德华识趣地退后一步,先向阿尔伯特欠了欠身,接着又转向艾略特,随即便离开了房间。 “好了,现在管家也被你遣走了,”艾略特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将手中的酒杯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翘起了双腿,“可以说说你要我来这里见你是为了什么吗,阿尔伯特?” “当公爵夫人与我从纽约长岛返程时,途中我收到了塔克与山姆送来的一份调查报告。”自行解开衬衣的最后几颗扣子,阿尔伯特缓缓地说道,“那篇发表在纽约周报上的报道,透露了那些情报的人的确如同撰稿人所说,是你,艾略特。” 艾略特那玩世不恭的神色顿时连同着血色一起褪去了。 阿尔伯特没有催促他做出任何回复,只是好整以暇地换上了爱德华放在一旁的便服,又将那瓶艾略特留在会客厅里的上好威士忌拿了进来——有艾略特在的场合,永远不会缺少一瓶好酒——他在艾略特的对面坐下,为自己也倒了一杯,直到这时,艾略特似乎才回过神来。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自然。” “——我根本记不得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想也是。” “我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若不是——” “若不是你将撰稿人邀请到了你的床上。” “阿尔伯特,我——” “你很抱歉,我知道,我并不怪你,艾略特,你可以认为你已经被我原谅了。”阿尔伯特抿了一口,他品出这是的混合上等陈年高地威士忌( key),大约是1870年左右的产物。不愧是艾略特,永远都对酒如此有品位。阿尔伯特想着。 对女人,就未必如此了。 “所以,这么说,你的确对公爵夫人产生了感情?”轻轻放下酒杯,阿尔伯特说着,与猛然抬起头来的艾略特对视着,他脸上还残余着一丝慌乱,不知道是由私人侦探挖掘出的真相引起的,还是由于阿尔伯特的话语,紧接着,一抹苦笑从他的脸上划开,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阿尔伯特?”他问道,嗓音嘶哑。 “20年了,如果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算起。” “那你该知道,”艾略特附身向前,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些界限,我永远也不会跨越,无论我喝下了多少威士忌。” 阿尔伯特知道艾略特说的是真的,但他仍要做出最后的确认。 “所以,答案是肯定的?” 阿尔伯特低声问道。 “也许,阿尔伯特。”艾略特迅速回答,“这些年来,我对多少个女孩动过感情,又有多少能超过一个星期?这不过是一时新奇,很快就会消失——” 艾略特是撒谎的个中好手。 阿尔伯特对此再清楚不过,没有这手技巧,阿什比城堡的大门入口怕是要被心碎的少女踏平。 但阿尔伯特自认为是一个比他更出色的猎人 此刻他的语气与神色都平静无比,但还是被阿尔伯特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局促不安。 “我知道你向来都对女人有着奇怪的品味,”阿尔伯特挑了下眉毛,说,“但我没想到你会喜欢上一个——” “勇敢而与众不同的女孩?”艾略特应声说道,这一招对他总是百试百灵。 “我原本要说粗鲁而无礼的。” 阿尔伯特笑了笑,轻声说。 原来你是如此看待我的妻子的,艾略特。 阿尔伯特心想,某种莫名的酸涩的感觉突然扎在他的指尖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恼怒顺着血管钻入了他的心房。 他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只属于他的狩猎,场上将只会有公爵夫人与他,他能凭着自己的心意选择最终的结果,放过她,抑或驯服她。但如今他知道了,还有一个人躲在丛林的深处观察着那只小豹子,这个人甚至看到了不曾被他所看见的斑点——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蚂蚁轻轻噬咬着耳垂,既不会造成伤害,也不会有太多的感觉,却还是无法容忍它的存在,一样。 阿尔伯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艾略特,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的妻子? “那就是你喜欢上她的理由?”阿尔伯特问,忍耐着要将那只蚂蚁碾碎的欲|望,“那就是为什么在金博尔顿城堡的那一夜你来找我的原因,莫非你嫉妒了,艾略特?” “看在上帝的份上,阿尔伯特,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英国绅士在看到了你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以后,都会想要与你好好谈谈的。” 似是知道自己已被套话,艾略特看起来似乎不再那么顾虑了,他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屑,“我可从未说过我对公爵夫人所具有的——几乎无法被称为感情的,顶多只能算是兴趣——能被称为喜欢,这就跟一个小男孩在橱窗里看见了一辆漂亮的木头小车时所感到的悸动并无二样。” “如果那辆车的确制作精美,的确,我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你口中的那件玩具制造于美国,粗糙滥造,边缘锋利,既不可远观又不可近玩——” “那是卢卡斯勋爵与你会对公爵夫人产生的印象,不是我,阿尔伯特。”艾略特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不屑转瞬而逝,那个好似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在意的艾略特又重新出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是那么随意,几乎让人以为自己的耳朵犯错了,他说的该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看到了什么?”不为人所察觉地哼了一声,阿尔伯特端起酒杯酌了一口,问。 “那已经不再重要了,阿尔伯特。你还没明白吗?你和我,整个我们所生活的社会,是被一整套繁琐而严格的规则所统治着的。我无法做任何事情,也不会做任何事情。没有人会相信艾略特·康普顿竟然会喜欢上马尔堡公爵夫人,哪怕你把那份报道挨个挨个地塞到每一个贵族的鼻子底下。”艾略特的手向威士忌酒瓶伸去。阿尔伯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像个圣·帕特里克节上的爱尔兰人2一般一口喝干了,“你为何不干脆就把一切当做是笑谈呢?不出几天,这一切就会自动结束了。” 艾略特向阿尔伯特眨了眨眼,他的神色是那样漫不经心,让阿尔伯特几近以为自己终究还是判断错误了。 也就是那一刻,看着艾略特清澈而毫不躲闪的双眼,阿尔伯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某种新鲜好玩的一时迷恋—— 艾略特爱上了康斯薇露。 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康斯薇露。 那才是他不会做任何事情的理由,而非贵族之间那无需明说的游戏规则,一个不过需则有用,不需则弃的惯例,艾略特不可能把它当做律法一般奉若神明。而作为一个才酒后失言为自己最好的朋友捅下篓子的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而言,艾略特如今的反应未免有些过于平静。 在那短短地,从发现再至意识到真相的几秒内,阿尔伯特甚至为艾略特感到了一丝惋惜。倘若是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3,他将会乐于看到他最好的朋友——几乎人人都认定他此生恐怕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的艾略特——与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喜结连理,他在他们婚礼上的致辞甚至会让一两个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偷偷用手帕抹着眼泪。 然而,在上帝面前立下了誓言的是他与公爵夫人,那便意味着,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与公爵夫人有多么厌恶彼此,这段关系——至少目前如此——容不下其他任何一个人。 在那短暂的几秒即将结束之际,阿尔伯特终于做出了决定。 “说到笑谈,你绝不会相信公爵夫人做了什么,”他迅速岔开了话题,笑着对艾略特说,“她在新婚之夜揍了我一拳。” 艾略特愣住了,但也不过只有短暂的几秒,他迅速回过神来,用一丝了然的笑容接下了这个话题,“全能的主在上,阿尔伯特,你” 阿尔伯特没有认真去听接下来的话语,不过都是没有意义的闲聊。 如果让这件事轻描淡写地带过是艾略特所希望他做的,那他便不会再提起。 阿尔伯特知道艾略特的确不会对公爵夫人做任何事情。 他早已在纽约错失了他最好的机会,如今,正如同他先前所说,已经没有做任何事情的余地了。 当艾略特离开房间,端着剩余的威士忌站在窗前的阿尔伯特注视着窗外灰蒙蒙的伦敦,煤气灯的光晕恍若是大海中浮起的一团团发光的水母,一路点缀至英国的天际线,模糊在建筑物的阴影边缘。喝尽杯中的酒,阿尔伯特轻声念起了雪莱的《爱的哲学》4。 “而那日光缠绕着大地, 而那月光轻亲着海波; 如此意义何在, 若我非你所吻? (h, ; h,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Isabella· 当早上9点从伦敦离开的火车到达伍德斯托克时,已经是中午12点了。由于从火车站搭乘马车赶到布伦海姆宫还要一个小时,于是,马尔堡公爵便决定在车站旁的小酒馆里吃一顿简便的午饭。伍德斯托克的市长——伊莎贝拉十分惊讶这个职位竟然不是由马尔堡公爵承担,直到她后来通过谈话明白这不过是个虚职,更像是一个小型的秘书团,连同镇长身后一起前来的市议会成员一起,他们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必须通过马尔堡公爵的同意——带着市议会成员来到车站迎接公爵与她。短暂地寒暄过后,那位叫做普威尔的市长,以一种伊莎贝拉绝不可能错当成为冒犯的恭敬语气,向她说道, “公爵夫人,我想您会非常愉快地得知,伍德斯托克在美国成立以前就已经具有市长与市议会了。” 公爵扭开了头,不知是为了掩盖忍俊不禁的笑容,还是不忍心看伊莎贝拉脸上此时的表情,后者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但她还是挤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很高兴得知这一点,普威尔市长。” 谢天谢地,马尔堡公爵婉拒了普威尔市长让他们前去他家用餐的邀请。伊莎贝拉想着,也许美国人有时的确显得粗鲁了一些,然而这些英国人无知起来也同样地令人气恼。 至少普威尔市长还算恭敬。康斯薇露说道。我在1894年来到英国的时候,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侯爵,记不清是哪一位了,在晚宴餐桌上坚持认为南北战争的两方分别是北美洲与南美洲,无论我如何向他解释,他都不认为这实际上是一场内战。 马尔堡公爵决定要用餐的小酒馆离车站很近,不过只有几百米的距离,然而他们刚走进去,伊莎贝拉就不由得惊呆了。 经过两个多月连纽扣都不用自己扣,几乎所有的大小事情都有女仆为自己代劳的奢华日子,伊莎贝拉还以为自己已经逐渐开始适应了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但眼前的这一切,令她清楚地意识到,从前她以为早已摸到了天花板的奢侈,不过是真正优越的及格线。 上一次来到英国的时候,她的身份还不过是一个富有的美国女继承人,大部分的英国人也只把她当做一位普通的女士看待——甚至有时她还能感到英国人隐含在言行谈吐中对于他们眼中的暴发户美国人的鄙夷与不屑。如今,作为身份已经变为尊贵的马尔堡公爵夫人的她,英国人的态度简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过去表面上的应付礼节,迅速变为如今谄媚的处处讨好。 至此,她才明白,为何美国有那么多富庶家庭哪怕付出巨额嫁妆也要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贵族,那种由头衔而带来的人们的尊敬与谦卑,是多少钱都无法换来的。 当她走进这家小酒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墙上挂着的究竟是一头母鹿还是一头野猪,就听见一片木椅在地上划拉的声响,即便在白天也略显昏暗的酒馆里忽然齐刷刷地竖起了乌央乌央的几十个脑袋,纷纷脱下帽子向马尔堡公爵与她致意,嘴里喃喃地喊着“公爵,公爵夫人”等句子,架势恍然犹如维多利亚女王亲临了一般。 公爵的确是除了皇室以外英国最尊贵的贵族阶级。康斯薇露在心里对她说。马尔堡公爵又是伍德斯托克的实际土地控制人,这些人表现得如此毕恭毕敬也不奇怪。 不仅仅只是毕恭毕敬。伊莎贝拉一边跟在有如一只昂首挺胸巡视领地的狮子般的马尔堡公爵身后,向酒馆最深处的桌子走去,一边对康斯薇露说道。从我们抵达伦敦开始,每个见到我的人对我的态度都能被称得上是毕恭毕敬,但这些人——我说不好,他们表现得就像是——好吧,“敬畏”是一个可以拿来形容的词。 在几百年前,这些人名副其实就是从属于你的百姓。康斯薇露说,飘在她的身后。哪怕时代已经产生了改变,公爵不再对自己的领地有着直接的控制,那种从属感还会一直在这些人的血脉中流传着。就像我的母亲,即便黑人已不再是奴隶,他们在她的眼里仍是不可触碰的脏污之物,有些事情不历经鲜血与炮火是无法洗清的,然而有时即便如此仍然洗刷不掉历史的痕迹。 直到马尔堡公爵与伊莎贝拉都落座了以后,这些村民才坐了回去,谈话声也比适才小了许多。然而,伊莎贝拉才喘了一口气,一个中年的村民就从桌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他们面前。他手里捏着一顶边缘已被磨得破破烂烂的粗呢子软帽。先各向马尔堡公爵与伊莎贝拉各欠了欠身,他才开口了。 “午安,公爵阁下,公爵夫人。欢迎您们回来,不知你还是否记得我——” “别说胡话,查理,我当然能认得出你。”马尔堡公爵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大大出乎伊莎贝拉意料,她一直以为公爵那样的冷漠态度不管对上谁都是一样的,“很高兴你决定过来打声招呼,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公爵大人并非我有意推迟”那个叫做查理的男人吞吞吐吐地说道,“也不是我特意要拿这样的小事来打搅您,只是您难得出现在村庄里” “查理,如果这是关于今年的租金”马尔堡公爵叹息了一声。 “是的,是的,公爵大人,我正要说到呢。您看,尽管今年大家收成都不错,我家也得了不少但是茹思才三个月,玛利亚也不过一岁半,而艾尔希又怀上了另一个孩子,我没有多余的帮手,今年收成还得从别的村子里请两个年轻小伙子过来。休与帕崔克实在太小,帮不上什么忙,这儿那儿的开销实在太大了前两天,我的茹思生病了,又咳嗽又发烧,小脸比烧热的火钳还要烫手,整夜整夜地哇哇大哭,可我都不敢带她去医院。‘让这苦命孩子撑一撑吧,艾尔希,也许上帝不会夺走我们的孩子,’我这么说,‘咱们家剩余这点钱还要交给公爵阁下的。’但是艾尔希说,‘查理,公爵阁下是个好人,你去说说,也许他会再宽容我们一些。’于是我就来了,公爵大人,能请您行行好,今年的租金也让我暂缓上缴吗?我本打算写张条子给您说说情况,可我又担心纸笔不能让您了解到我们窘迫的现状”查理半躬着背,额头都快要碰上餐桌,神情卑微到了极点,让伊莎贝拉看了着实于心不忍。她想说点什么——换做以前她早就开口了——但是想起马尔堡公爵之前说的话,一句话到了嘴边,最终她还是咽下了。 明智的选择。她听到康斯薇露在她内心说。你现在还不知道作为一位公爵夫人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该做些什么, “查理,并不是我不讲道理”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公爵大人。” “只是你已经拖欠了5年的租金,从你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开始——休,那是他的名字,对吧?” “是的,公爵大人。” “很高兴听到你每年都能多增添一个孩子,查理。但我不能对你一直这么宽容下去。墨菲家有六个孩子,但他们家也不过是在双胞胎出生的那一年欠了一些租金交不上来,他们如今该怎么想呢?”马尔堡公爵的语气仍然很温和,伊莎贝拉对他竟然如此熟悉村庄里的佃户状况这一点感到极其的惊讶,“不如这样吧,查理,我会让爱德华与你约一个时间,你可以过来布伦海姆宫,坐下来好好谈谈你与我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眼泪突然从查理的眼中流出,吓了伊莎贝拉一跳。 “求求您别中断与我的条约,公爵大人。”他抽噎着,含糊不清地低声说着,就像一条狼狈不堪的流浪狗,正扑倒在过路人的脚下恳求一口吃食,“里德家一百多年前就是丘吉尔家族的佃户,我们世世代代都耕种那片土地,而我打算让我的儿子也这么继续下去,还有我的儿子的儿子您将我们赶走了,没有别的村庄,没有别的勋爵会愿意接纳我们的。公爵大人——” “查理,”马尔堡公爵语气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我说了,你与我会另约一个时间好好谈谈这件事。” 啜泣立刻就止住了,查理又是畏惧,又是惶恐地看了马尔堡公爵一眼,低声喃喃了一句“公爵大人”,就拖着步伐离开了,他甚至没有喝完还放在吧台上的半杯啤酒,便消失在门外刺眼耀目的日光中了。等他一走,伊莎贝拉就立刻转向了马尔堡公爵。 “他五年来欠了多少租金,”她压低了嗓音问道,“我来替他付清。” “听听,出身富可敌国的范德比尔特家族的马尔堡公爵夫人发话了。”公爵傲慢地瞥了她一眼,语气迅速从适才与查理说话时的柔和转变为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冷淡,“多么仁慈,多么大度,查理早该来求你才是,也费不着在我面前演那么一出戏。” “演戏?”正在随身的手包里寻找着支票本的伊莎贝拉闻言愕然地抬起头来,“他为什么要演戏?你对每个佃户的情形都那么了解,他总不会蠢到在你面前撒谎——” “噢,不,查理没有那么愚蠢,实际上,查理比你刚刚看到的那副模样要聪明得多。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恐怕他在酒馆遇上你与我也绝非偶然,是一早便埋伏在这的。”这时,酒馆的主人端上来了两大盘香气四溢的白汁烩香草煎牛扒与炸土豆,外加一篮子面包,恭敬地放在他们面前。 “公爵大人,这是我亲自下厨为您做的,没让我那蠢蛋儿子动手,您也有十年没在这儿吃饭了,但我还记得您的口味喜好。格蕾丝听说您要在这儿用餐,赶紧跑回家去将今天早上才做好的面包送来了,您过去一向都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这也是她记得的。” “劳你费心,劳埃德。” 马尔堡公爵微笑着向他表示感谢 劳埃德又向伊莎贝拉欠了欠身,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身前紧张地搓来搓去,“公爵夫人,午安,您的到来使得我的小酒馆蓬荜生辉,伍德斯托克的人们都非常欢迎公爵夫人您的到来——我并不知道公爵夫人您喜欢什么口味,又不便打扰公爵与查理的谈话——希望您能对我为公爵夫人您准备的食物感到满意。” “她会喜欢的,劳埃德,谢谢你。” 公爵说着,打发走了酒馆主人,他一转向伊莎贝拉,脸上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为什么我们不吃完再谈论有关查理的话题呢?”他说着,拿起了刀叉,“我实在讨厌如此美味的食物浪费在这样一个无趣的话题上。”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他又何必要演戏呢?”伊莎贝拉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在她看来,查理的问题可比吃午饭这种事情紧迫多了。 “你为什么不猜一猜呢?”公爵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说道,“如果你猜中了,我甚至愿意免去他五年来的租金。如果没猜中至少你也能让我安静地享用老劳埃德的牛扒。” “那好,一言为定。”伊莎贝拉极其认真地说道,公爵脸上闪现了一丝奇异的表情,又迅速被他收敛到平静的面容之后。 你知道他认为你这样认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对吧,伊莎贝拉?在她身边坐下的康斯薇露如是在她心里说道。 反正许多我做的事情在他心里看来都是个笑话,而这件事至少可以帮助到其他人。伊莎贝拉咬着牙在心里说,而手上则稳稳地切下了一块牛扒。自从前一天他们在贝尔蒙德卡多根酒店吃晚饭时,伊莎贝拉不小心将刀子敲在盘子上而惹来了公爵一个极其不屑厌恶的眼神以后,她就特别注意自己吃饭的仪态。 看马尔堡公爵的语气,他似乎认为这个叫查理的男人已经不值得他一再宽容下去了,甚至就连适才他言语中所描述的惨状也不过是一场演戏,但他又的确有一个怀有身孕的妻子,以及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康斯薇露沉吟着。我也不明白你提出的那个问题,如果他没有撒谎,他也没有为此而演戏,不是吗? 伊莎贝拉瞥了一眼身旁的马尔堡公爵,他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就着面包吃着盘子里的牛扒,除开那过分优雅矜持的动作,他看上去倒与其他在这家酒馆里用餐的普通人并无二样。可惜了,伊莎贝拉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心想,他若不是公爵,只是一个英俊潇洒的乡下男孩,他的人生不知要多几许乐趣。 也许他们如果能以两个平民的身份认识,一切都会全然不同。 伊莎贝拉!康斯薇露在心里叫唤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抱歉,我走神了。伊莎贝拉说道,迅速移开了视线,尝起了自己的食物,公爵愿意来这儿吃午饭显然是有道理的,酒馆主人劳埃德的手艺非常不错。 吃了几口,也思考了一会,伊莎贝拉再次开口了。 你还记得之前公爵说的话吗?他说查理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也就是说,查理是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公爵诉苦。或许是指望公爵出于不想在公众场合处理这种事情的理由,就会直接就同意他的请求——难道说,其实查理是给得起租金的,他不过是个狡猾的无赖,想利用自己的家庭情况来博得公爵的同情? 我不这么认为。康斯薇露说道。公爵看起来似乎对他的佃户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如果查理只是赖着不想付租金而非真正遇到困难的话,公爵该不会容许他拖欠整整5年的租金——想想看,公爵阁下就连已经开始漏水的布伦海姆宫屋顶都无力修缮,一个佃户五年的租金对他来说该是一笔重要的收入。 你知道一个佃户该付给他的主人多少租金吗?伊莎贝拉问康斯薇露道,后者表示了否定。 “查理应付给你多少租金,公爵大人?”于是伊莎贝拉只得开口了,公爵瞥了她一眼,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查理的农场,在整个伍德斯托克中,面积仅仅小于墨菲家的农场,而他所得到的土地则是整个村庄中最好的。因此倘若我不算他拖欠金额所带来的利息,仅以每年的租金来算,他应付给我500英镑。也许听上去有点多,然而,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的土地所能产出的价值远远超过这个数额。” 也许查理一直交不上租金是因为他好吃懒做,所以一直无法赚到足够的钱。康斯薇露说。因此,他才妄想通过演技来打动公爵,继续拖欠自己该交的钱财。 那听上去像个傻子才会做的事情。伊莎贝拉说。 闻言,康斯薇露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开口了。我想不出别的合理的解释了。她说。 我也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伊莎贝拉看看自己盘子里快要吃完的牛扒,意识到这一次,她或许不能如她所想的那般帮助到可怜的查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Isabella· “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思考能让你安静下来,”当他们离开酒馆,在前来迎接的马车上坐下以后,马尔堡公爵好整以暇地开口了,“这段旅程会变得令人容易忍受许多。所以,你想告诉我你猜出的理由吗,公爵夫人?” “我猜不到。”泄气地靠在椅背上,伊莎贝拉闷闷地说道,她现在怀疑马尔堡公爵说的那几句话不过是想要引诱她自取其辱的谎言罢了,其实查理从头到尾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是真的——反正她如今还对这个村庄一无所知,无论公爵阁下说的是什么,她都只能接受。 “放弃得这么快,实在不像你的作风。”马尔堡公爵轻轻地笑了笑,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一般讥讽的神情,他微眯起瞥向伊莎贝拉的浅蓝色眼里似乎也蒙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愿意再与你做个交易——如果我将查理为何要演戏的真实理由告诉你,你得向我保证你不会试图用任何方式帮助他,包括悄悄地将支票塞进农场的篱笆里这种行为。” 心里果真这么想着的伊莎贝拉微微一震,不甘心地扭过了头,却听见了一声像是咳嗽一般的笑声,等她转头看去的时候,马尔堡公爵已经闭上了眼睛,假寐了起来。 在心里激烈地与康斯薇露争论了十几分钟,伊莎贝拉与她谁也没能提出一个彼此都认为完全合理而且令人接受的理由,前者仍然倾向于公爵所说的一切多半都是谎话,而后者则认为查理是个贪小便宜的骗子,企图利用孩子来逃脱自己该完成的农活。最终,伊莎贝拉只得不情不愿地投降了。 “我答应这个交易。”她轻声说。 公爵的双眼霎时便睁开了,就像他一直在等着伊莎贝拉的回应似的。 “查理是个聪明人,他的祖祖辈辈也是,不然也不会得到整个伍德斯托克最好的土地。从他的父亲那里学来了所有的技巧,查理干起农活来是村庄里公认的一把好手,哪怕是罗伊·墨菲也没他厉害。”公爵开始了他的娓娓讲述,每当此时,他的嗓音总会变得低沉柔和,带着一缕蛊惑的音色,像森林深处为了引诱孩童前来的巫婆轻轻哼唱的摇篮曲,“这就意味着,查理完全懂得作为一个农场主该遵守的一条绝不会明说的规则。” “那是什么?”伊莎贝拉的好奇心完全被调动了起来,公爵看了她一眼,又扭开了脸。 “节欲。” 他低声说,伊莎贝拉有一瞬间甚至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然而,即便她反应了过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是农场主之间不会明说的规则。 “像查理那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像兔子一般让自己的妻子一窝接一窝的生,就是等到他抱上第一个孙子,我也收不到他的租金。墨菲家就聪明多了,罗伊·墨菲总是要等上两三年才让他的妻子怀孕,这样兄弟姐妹之间能够相互照看,他的妻子也能替他完成不少农活,等孩子长大一些,也能在农场里帮帮忙。查理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他才要在酒馆里演上一出戏,指望我像我的父亲一般,对他网开一面。” 伊莎贝拉听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作为一个农场主竟然还要遵守这样的规则,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辩解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规则,自然无法猜出——” “你必须知道。”公爵锐利的目光像老鹰一般霎时向她扑了过来,“这儿已是你的土地,那些农民已是你的佃户,你是他们的公爵夫人,你必须知道这一切。我的父亲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任由布伦海姆宫就这样衰败下去,任由佃户随意糟蹋伍德斯托克的农场,任由债务越滚越大,而我绝不允许这一切继续下去,作为马尔堡公爵夫人,这也是你的责任。” 伊莎贝拉突然惊觉,公爵或许是在隐晦地教导着自己这些作为马尔堡公爵夫人必须知道的事物。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康斯薇露理智地评论了一句。。如今公爵与你的关系太过于紧张,以他那过于傲慢的态度,直接教育你这些事情只会引发另一轮的吵架,甚至很有可能会危及到那张你已经签好字的账单无法兑换。 我的确想过用那张账单威胁他免去查理的租金。伊莎贝拉说。只是我当时觉得这样做未免过于刻薄,毕竟当初我拿回这笔嫁妆的目的在于摆脱公爵对我的控制,而不是借机让公爵成为我的傀儡。可惜却让他先一步夺走了任何我能帮助查理的可能。 一边与康斯薇露说着,伊莎贝拉一边继续着她与公爵的谈话,“那么,”她问道,“公爵大人你会如何处理查理呢?” “我倒想知道,如今明白了查理为何要演那一出戏的原因的公爵夫人,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公爵反问道。 你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吗?康斯薇露问她道。有什么你上一世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里涉及到了这种剧情吗? 我唯一想到有可能与此有关的剧集是《唐顿庄园》。伊莎贝拉说道。它讲述了英国的一个庄园的故事,可惜我只看了两集就再也没能看下去了?——如果当时我知道我死后会回到一百多年前的世界,相信我,我一定会把所有能找到的与这个时代有关的剧集,电影,书本,全部看一遍,甚至在现代就拟好一个全面的逃跑计划,还会知道去哪儿收集日后会扬名立万的落魄艺术家的画—— “公爵夫人?”公爵催促着伊莎贝拉。 没什么多余的思考时间了,伊莎贝拉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了一句,“我,我也许会与他解除租约——或者只是威胁要这么做。” “这的确是一种方法,非常美国式,但无疑能解决问题。”公爵说道,伊莎贝拉耐着性子忍受着他嗓音里若有似无的讥讽,强迫自己平静地听下去,“不过,这么做会使得剩余的佃户惶惶不可终日,一个拖家带口被赶出领地的佃户也会显得斯宾塞一丘吉尔家族既冷漠又无情——” 你的确是既冷漠又无情的最佳代表。伊莎贝拉在内心默默地说着。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以免除5年的租金为条件,要求他暂时归还三分之二的土地,将它分给那些有能力承担更多土地份额的农场主,直到哪天查理终于觉得他生够了孩子为止,再将他原本应得的土地归还给他,这期间,查理只需要按照自己剩余的土地数额来交租金,便可。” 如果这个年代避孕套已经被发明出来了。伊莎贝拉有些惋惜地对康斯薇露说道。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了。 事实上,这个年代已经有避孕套的存在了,然而这些农民多半也不会用。康斯薇露说道。当我的母亲认定我的弟弟哈罗德将是她最后一个孩子时,她宁可与我的父亲分房睡,也不愿听从我父亲的建议使用避孕套——那时我躲在母亲的床下,与我的保姆玩捉迷藏,一直等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当年他们那段对话的含义——我的母亲认为避孕套是不为上帝所容的产物,如果她都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就更不必说英国那些虔诚的清教徒了。 我真不愿承认这一点,伊莎贝拉咬着牙在心里说,可公爵阁下的办法的确不错——“如果你早就想好了对策的话,”她开口问公爵道,“为什么不在你父亲死后就立刻这么去做呢?” “因为那时候斯宾塞一丘吉尔家族缺乏足够的资金将那些被荒废的土地修整为能够直接被佃户接管的状态,”公爵不紧不慢地说道,“然而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伍德斯托克的人民迎来了他们的公爵夫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确是想要帮助查理的,不是吗?” 直到这时,伊莎贝拉才发现自己被公爵摆了一道。在他的目的中,或许只有2的想法是要教导她关于村庄与佃户的知识,而剩余的98,都是为了要借助这一事件诱导她签下又一张账单,为斯宾塞一丘吉尔家族贡献又一笔她的嫁妆。一想到这,她登时对公爵怒目而视。 避开了她的目光,公爵轻描淡写地说道,“等到了布伦海姆宫,我就会让爱德华为你起草一份大致的账单,这样,想必你就能安心了。后续的事情,我自然会来处理,无需任何担忧。” 那些无需花钱的地方,你自然便不想要我插手了。伊莎贝拉想着,更加坚定了一定要了解清楚贵族游戏规则的决心。 “啊,我们已经到了。”公爵说着,身子向□□去,看向车窗外,伊莎贝拉也跟着探头出去。此时,马车正越过一座横跨在一条清澈河流上的小桥,周围的山林树木明显是经由人为栽种,错落有致地点缀在晚秋的深绿上,半红的树叶落满了山坡,像很多年前她父亲在中国拍的一张照片中的景象——幽碧湖水里起伏的鲤鱼脊背,一如青草穿插红叶白霜。 紧接着,伊莎贝拉便看到了—— 布伦海姆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