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正文 1.罪婢 三月,上巳之后,风和日丽。 阳光普照,风已经不再寒冷,贵人们再也不必惧怕风寒,迫不及待地穿上漂亮的广袖绢衣,华服美饰,教人目不暇接。 新安侯高蟠的富春园中,树木新枝招摇。林荫下,案席锦屏陈列,宾客们围坐其间,聚精会神地聆听玄谈。 这是本月以来,雒阳城中声势最大的雅集,半数的名门世家都在邀请之列。 我站在一群衣装鲜丽的侍宴僮仆身后,顺手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两颗葡萄。 正在说话的人是一个少年,手中拈着一支半开的菡萏,凤目玉面,俊美出尘。 他谈论的是老庄,声音不疾不徐,澈若清泉。周遭的上百听众皆摒心静气,无一人出声,似乎唯恐杂音打扰了耳朵。 “我说,桓公子怎不像别人那样也握个塵尾?”站在我前面的一人小声道。 另一人道:“桓公子这般人物要甚塵尾,俗气。” “也是,看那姿态,啧啧桓公子要是时常来就好了。” “做梦,桓公子乃是出名的清高,一般宴席从来不去。听说这次君侯能把他请来,还是动了宫中的面子” “嘘!”旁人不满地瞪过来,两人赶紧噤声。 少年言辞简练,无华丽的辞藻,却短而精妙。待得语毕,周围立刻响起一阵赞叹之声,连僮仆们也叽叽喳喳角楼称赞。 “不愧是桓公子,言语寥寥,意蕴通达!” “先前何珪所言,我以为已是绝好,不料桓公子更胜一筹。” “何珪怎比得上桓公子?” “就是。两年前,谁人听说过何珪?桓公子五岁时可就已经成名。” “桓公子往来之人都是一等一的名士,听说他平日也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连定亲也不曾。” “嗯?怎么?桓公子还不曾定亲?” “据说是他幼年体弱,曾得仙人谶言,不可早婚。” “哦,果真非俗世之人” “岂似何珪,听说他十岁就定亲了,家中纳了好些姬妾。” “俗气。” “就是,俗气。” “我说你们看桓公子面前的食盘,怎一口未动?若是不合胃口,主人又要责备” “那倒不会。我听说桓公子出门做客,从不爱随便用食。” “啧啧,我看这桓公子恰似庄子所云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那是当然,要不怎么说他是仙人之姿,风骨绝佳” 众人说着,都露出钦慕之色。 我听着,也赞许地点头,顺便又将几颗蜜饯揣到了袖子里。 高蟠不愧是京中新贵,寻常小食都比别家做得的好吃。正当我还想再顺走一把葡桃干,青玄的声音忽而传来:“霓生!” 我回头,只见他匆匆走来,朝我招一下手:“快跟我来,公子正寻你!” 旁人听的声音,看过来。 被人发现,就不好再拿了,我只得悻悻收手。 贵人们起早而来,在席间坐了半晌,自是困乏劳累,须得走动。 玄谈数番,名士新贵各显风流。乐声奏起,家伎缓歌,宾客们继续饮酒宴乐,到园中赏景,把盏言欢。 高蟠的园子修得气派,连更衣之所也雕梁画栋,如同宫苑。 招待贵客的地方则更是雅致,阁楼奇巧,花树环抱。服侍的婢女足有十几人,个个美貌可人,身着绫罗,或捧香或奉食,风景独好。 高蟠老贼,果然会享受。我心想。听说他敛财手段花样百出,花起钱来倒也毫不吝啬。 不过这些美婢都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满脸娇羞难过之色,看到我来,露出打量的目光。 我朝她们笑笑,径自走到门前,轻咳一声,敲了敲,道:“公子。” 没有动静。 无所谓。 我整了整衣冠,在美婢们顾盼的目光中,推门入内。 内室虽是如厕之地,却做得如同闺房。名香盈室,鲛纱层层,锦褥软榻应有尽有。 四周安静得很,我关好门,放轻脚步。 不远处,香炉里仍有袅袅的轻烟,案上放着那支半开的菡萏。公子半卧在绣榻上,头枕着一只手臂,双目阖起。 我脱了履,小心地走过去,脚踩在席子上,无声无息。 窗半开着,阳光斜斜地透过树荫,洒在他俊美的面庞上,泛着白玉般光洁的色泽,平静而赏心悦目。 我看了一会,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走开,忽然,他睁开眼。 双眸浸润阳光的一瞬,潋滟生辉。 “回来了?”他看看我,声音毫无入睡的含混。 “回来了。”我说。 “去了何处?”他冷冷道。 我忙讨好道:“我看公子方才不曾用食,去了一趟庖厨。”说着,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只手帕包来,打开,里面是几块模样粉糯的香糕。 公子看着,片刻,露出懒洋洋的笑。 唇角的弧线,给傲气的眉眼增加了几分温和,凤目般的双眸,如浸润的墨玉。 与方才宴上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玄谈少年判如两人。 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公子叫桓皙,字元初,上个月刚满十八。 这这宴上的宾客,大半都是来看他的。 在雒阳,凡有人说起“桓公子”,那必定指的是尚书桓肃府上的三公子,别无分号。 谯郡桓氏,在前朝就是一方豪强大族。本朝的高祖时,公子的祖父官至司空;而公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主公桓肃,承袭爵位高阳郡公,食邑八千五百户。 当今时风浮糜,世人爱俊美少年。 公子出身名门,三岁识字,五岁能文,且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当然,还要加上他的母亲,皇帝的亲姐姐荥阳大长公主。 五岁的时候,公子已是声名远播,连皇帝也对他偏爱有加,称赞他“质若白玉,声如清泉”,并时常将他召入皇宫,让他在殿中朗诵名篇。 至于我,其实并非生来就是奴婢。 三年前,雒阳的尚方卖官婢,桓氏的人挑中了我,将我买下,给公子做贴身侍婢。 与同日卖出的其他官婢不同,我之所以会沦落至此,纯属阴沟翻船,流年不利。 我叫云霓生,十七岁,淮南人。 在我五岁的时候,淮南大疫,我的父母在灾祸中去世,是祖父将我带大。 云氏据说在许久前是个颇了不起的大族,后来战乱败落,到我祖父云重的手上时,只剩下百来亩田地。经过祖父努力积攒,将田土扩至三十余顷,重新过上了殷实的日子。 对于云氏的过往,祖父讳莫如深。不过在他的藏室里,有一套秘藏,据说是我的先祖们的笔记整理而成,虽无书名,却洋洋洒洒足有数百卷之多。 祖父说那是传家之宝,从不告诉别人,也不让我说出去,但他并不禁止我看。那书有趣得紧,从小到大,我没事就爱从藏室里取两卷出来,坐在祖父那舒服的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上半日。里面天文地理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几册专教人作奸犯科,所有叙说,皆教人大开眼界。 当然,祖父是个体面的士绅,学识渊博,据他说,他年轻时曾察举出仕,但不喜官场喜气,中途离去,游荡天下数十年,直到收养我之后才回乡安居下来。 除了那套诡异的奇书,别的书也一应俱全,摆满了几间厢房。在我记忆里,祖父每日所做的,就是先到地里看看佃农们耕作,然后回来吃饭看书。 我知道乡人并不太喜欢他,却十分敬畏他。他脾气乖僻,乡里哪怕是最有人望的士绅来借书,他也不借;但他又颇有本事,能预知干旱雨水人祸天灾,比半仙算得还准。 “我母亲说,你祖父定是中了妖邪。”我家的佃户的儿子阿桐在私下里偷偷跟我说。 我瞪他一眼:“你再这么说我就告诉我祖父。” 阿桐瘪着嘴走开。 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 祖父对我很好,他的所有东西,我都能看能动,我问他任何事,他也会耐心地给我解答。跟他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无忧无虑。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到我十四岁的时候,走到了终点。 祖父去世,膝下无子。在颍川做太守的族叔云宏亲自过来奔丧,说要将我收养,并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对方名堂甚大,是骠骑将军袁恢的五公子, “贤侄女有所不知,那袁公可是当今太后的弟弟,今上的舅舅。”叔母拉着我的手,亲切地告诉我,“你叔父与袁公一向交好,只可惜你姊妹们都定了亲,袁公也只有一个儿子未婚配,你二人年纪相当,却是正好,待得丧期过去,便可完婚。至于嫁妆之事,你祖父去世前曾言明田产都在你名下,自是随你傍身,你叔父另给你置办嫁妆。” 我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们从前露面甚少,如今却巴巴地来示好,原来是打着这般主意。这个族叔连袁氏都巴结到了,煞是官运亨通。 不过我也是个怀春少女,做梦盼良人,高门大户的如意郎君,谁人不垂涎三尺。既然他们不与我抢祖父的田产,那么白白送上门来的好事,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 所以,我含羞带怯c扭扭捏捏地答应了。 他二人大悦,当即令家人为我赶制新衣,准备首饰嫁妆 想起这些事,真是满腹深恨。 祖父对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生为女子。他常常教我切不可像乡中女子那样早早出嫁生子,将大半生时光困在家务琐事之中。他的设想是让我长大之后招婿上门,将来把田宅留给我,逍遥自在。 我应该牢记祖父的话,誓死不从,自挂明志。 两个月以后,皇帝终于以谋反的罪名,扳倒了袁太后的母家袁氏。 袁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 袁氏原是河北豪强,高祖开国之时,袁氏全力辅佐,为高祖倚重。先帝做太子时,袁氏以才貌选入宫闱,颇得先帝喜爱,登基后立为皇后。可惜袁后虽得宠眷,但多年一无所出,渐成心病。 而皇帝的生母沈太后出身低微,入宫时不过是个美人,却连得一子一女,获封贵人。沈贵人畏惧袁后势大,为求自保,以身体衰弱不足抚育皇嗣为由,将儿子送给了袁后。 袁氏得了皇子,自是如日中天。先帝病势之后,袁氏兄弟以托孤重臣之名把持朝政,盛极一时。 不料皇帝隐忍多年之后,翻脸无情,幽禁袁太后,并以谋逆之罪,将袁氏兄弟诛三族,好友故旧也在牵连之列,男子十六以上诛杀,十六以下及女眷家人没籍入奴。 有了议婚之事,我就算只是侄女,连坐之时,犯人的名册上也有了我的名字。一朝天地变色,我沦为官府的奴婢。 在颍川冰冷恶臭的牢狱里待了一个月之后,我们这些没冻死的女孩被提出来,关到囚车里押走。 雒阳的尚方,专司罪囚处置。 娇生惯养的入罪家眷,不乏面容姣好的,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通通配去做粗活其实浪费,不如先售卖一轮充实国库,无人想要的再配去干活。这年头,想充点豪门做派的人家,总要讲点格调,家中随便一个煮茶的婢女也能吟诗念赋,这才显得底蕴深厚,面上有光。或者,买去□□两年做个家伎,招待宾客时陪在席间,既有情趣又有谈资,还可美其名曰仗义出手救风尘,简直再好不过。 不过,我有些例外。 我一不会吟诗作赋,二不会弹琴绣花,连烧茶也一塌糊涂。我曾听尚方的人不无同情地议论,说我大概会被卖到伎家,如果伎家也看不上,那就只能待在尚方里劳作至死。 就在我也觉得自己不会有好人家想要的时候,没多久,桓府的人到了尚方,买下了我。 那年,雒阳时疫,公子不幸罹患,危在旦夕。 就在束手无策之时,一个云游方士来到桓府,向主公献策,说公子命有大劫,如今乃是到了关口。若能寻一命理相应之人辅弼左右,当可化险为夷。 主公抱着死马作活马医的心思,让人按方士所言去办。但八字相合的人实在难找,且时疫之中,听说来侍奉病人,更是人人避之不及。最后,我毫无悬念地,从一个新入罪的阶下囚,成了这名门大户里的奴婢。 所谓的辅弼,说白了就是找人挡灾替死。 爷爷个狗刨的云游方士,有朝一日被我碰见,定教他悔投世间。 我并不喜欢伺候人,如果桓府迟点来买我,我大概就能找到机会从尚方逃走。 不过遇到公子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那是初春之时,刚下过雪。疫病横行,雒阳到处死气沉沉。 我踏入桓府之后,主人也不曾拜见,就被管事领到一处门扉紧闭的院子里。 打开门,只见黑黝黝的,榻上躺着一个少年。我走近前看,愣了愣。只见他有一张十分精致俊俏的脸,却已经病得形销骨立,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断气。 周围的人像躲避瘟神一般,在我走进去之后,就把们关上。 我恼怒至极,抄起一张小案在门上窗上砸,无奈它们都坚固得很,全然纹丝不动。 待我砸累了停下来,只听一个声音虚弱的声音道:“没用的” 我回头,却见那少年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我。 他说:“你若想走,我可帮你”但话说一半,他剧烈地咳了起来。 我犹疑片刻,问:“你如何帮我?” 少年仍然咳着,浑身抖动着,几丝乱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好一会,他才停下,抬起眼睛。他的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好像阳光下精雕细琢的玉片,脆弱而温润。 “你可杀了我”他淡淡道,声音沙哑。 我:“” 那日,我在屋子里盯着他,呆坐了很久。 我的确可以杀了他。 以前,我们乡中出过一桩命案。有个卧病的乡绅,被谋财的儿子杀死在家中。我听大人们说,那儿子是趁乡绅熟睡,用褥子将他捂死,家人起初还以为是他咳嗽时被痰闷死,后来那儿子与人饮酒,烂醉时说漏了嘴,此事才真相大白。 他病成这般,桓府的人九成九已经觉得无望,寻我来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只消做得不着痕迹一些,待他断气,便可出去。后面如何,再做打算。 但我也可以救他。 我其实十分理解他的痛苦,因为他的病,我也得过,一模一样。杀死我父母的那场时疫甚为凶猛,我也染了病。那时,仆人已经逃光,我孤零零地被丢在家中等死。若非祖父及时来到,我的年纪便必然停在了五岁。当年祖父给我治病的汤药,又苦又臭,多年仍是噩梦。但也因此,我为了日后生病再也不碰,仍牢牢记得它的方子。 权衡良久,我选择了后者。 我将屋外头那些战战兢兢的仆人叫来,让他们去抓药。至于药方的来历,我懒得解释,只说是我做梦的时候,一个浑身闪着金光的老叟给我的。桓府的人将信将疑,但走投无路,只得试上一试。 事情很是顺利,没多久,公子的病开始好转,两个月后,痊愈无碍。 桓府上下皆大欢喜,据说桓肃给那方士送去了黄金百两以为酬谢;而我的功劳,自是归到了梦中那个浑身发光的神仙头上。 他们奖励我从此留在了桓府里当公子的贴身侍婢,继续给他挡灾替死。 我觉得桓肃是个抠门的蠢货,连谁是他儿子的恩人都分不清。不过对于留在公子身边这件事,我并无不满。 这是在决定救他的时候就想好的,桓府既是家财万贯的名门,自然好处不少。反正我已经无家可归,待着桓府吃好的穿好的,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至于那挡灾替死 去他的挡灾替死。 没有人知道,族叔为了让我顺利嫁给袁家的儿子,将我的生辰改大了三个月。桓府买我,着实寻错了人。 我看着公子将我带来的香糕吃完,端上茶:“公子还想吃么?我再去取些来。” “不必。”公子伸个懒腰,“不过如此。” 我笑笑,正好,我也这么觉得。 高蟠家的香糕京中驰名,据说乃是独门秘方,不光工序繁杂,用料也十分金贵。为了让糕面的色泽更加莹白,把上好的南珠刮碾出粉,不要钱似的往里面撒。 这般费事,其实不过图个噱头。 高蟠本是胶东巨贾,其妹选入宫中,颇得宠眷,一口气连生两个皇子。皇帝高兴之下,将她封了贵人,连带高蟠也封了侯。高蟠风光进京,大力结交贵胄名流,公子这般人物,自是重中之重。为了能请得动公子,费了不少周章。 无奈公子嫌他粗鄙,一直无所回应。 我也不知道此番公子为何要来。今晨,他忽然吩咐备车,径自来了高蟠府上。高蟠简直喜出望外,红光满面的脸笑得找不到眼镜。而我只能猜想,公子是因为昨日在国子学上学时,听堂弟桓瓖说了高蟠家的香糕如何如何美味,动了馋念。 公子不过十八岁,跟所有的少年人一样喜欢美味的吃食。不过,也许是之前病中的记忆太恶劣,他有洁癖。 平日在家中,公子凡见榻上有尘不坐,衣裳有渍不穿。他的院子屋舍,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府中收拾得最干净的,室中哪怕是墙角榻下,也不会有一丝蛛网。而出门做客的时候,则更是讲究。无论大小聚宴,宾客们要应酬聊天,难免人来人往唾沫横飞。纵然案上摆的是山珍海味,公子也是嫌弃的。所以每回出门,我这个贴身侍婢少不得要另外给他私下递些吃的,以防他饿坏了。 当然,我对此甘之若饴。 因为这样,他就不会在那些宴席上留得十分久。公子就像一朵刚淌出蜜的鲜花,走到哪里都会惹来狂蜂浪蝶觊觎的目光。他每次出门,桓府面前的大街上必定站满了想一睹他风采的男男女女,还有不要脸的往他车上扔果子扔花,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这般情势之下,我等贴身仆从每每皆须得严防死守,劳力劳心。公子能在外面少留一刻,我便能少操心一刻,简直两相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雅会 我正侍奉公子喝茶,青玄从门外进来。 “公子,”他犹豫了一下,“门外有许多侍婢,说是丰新安侯之命来服侍公子,都在廊下等候,可要开门?” 我看着青玄,瘪了瘪嘴角。 青玄刚满十五,这老实人,八成是美色当前不禁诱惑,被人哄两句就来瞎帮忙。 公子道:“服侍我何事?” “服侍公子”青玄挠挠头,“嗯如厕。” 公子闻言,脸拉了一下。 “不开。”他冷哼道。 我笑了笑,甚为欣慰。 跟别家的纨绔不同,公子从来没有那些恨不得放屁也要人伺候的臭毛病。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告诉过他,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无事聚在一起就爱讨论些隐私之事,比如,哪位主人如厕从不关门,哪位主人的尊臀如何形状。 我还告诉他,这些话说得细致了,还能拿到黑市里卖,按名头高低算价,名门公子最受欢迎,至少三千钱起步。买的人去找些丹青高手,可凭着几句话将人画出来,惟妙惟肖。 公子问我,画出来又如何? 我眨眨眼,说,自然是拿去卖,高价售给男伎家之类的去处,那是上好的枕边秘藏。 公子听了,脸黑下来。 从此,他养成了自行如厕的好习惯,并且举一反三,连洗澡也不让人伺候,十分之省事。 “公子出去么?”我岔开话,道,“新安侯园中有鹤,可闻歌起舞,我方才来时,听仆人正邀请宾客去鹤园。”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把戏,有甚好看。” 我心中大喜,正想说既然如此公子我们回府吧,却见公子望了望窗外光景,转头道:“青玄,你去问问,谢浚谢公子何时来?” 青玄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我一愣,道:“公子想见谢浚?” 公子喝一口茶,一脸淡然:“也不十分想,只是听说他回来了,见一见也好。” 我了然。他越是摆出这副不在乎的模样,其实便越是上心。 谢浚,字子怀,是大儒谢襄之后。 在雒阳,若说有哪位少年成名的公子在风评上能跟我家公子一较高下,那么应该就是谢浚了。 他长公子五岁,以书法见长,七岁作赋,在公子童年之时,已是名噪一时。但与公子不一样,他十五岁时离开了雒阳游学,各种聚宴雅集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公子与谢浚皆出身高门,自然见过面。论起来,两人还有些亲戚关系,谢浚是公子的叔父的妻舅的亲家的侄儿。只不过谢浚离开雒阳的时候公子还小,并无深交。 我更是从没有见过谢浚,不过关于他的各种消息,我时常能听到。比如,他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见面,留下了精辟的玄谈之言;或者在什么地方题诗一首,不出一个月,那书法的摹本便会在雒阳流传开来。他最近的消息,是几个月前,西鲜卑秃发磐叛乱,他在前往平叛的秦王司马胤帐下做了长史,近来得胜,他还受了封赏。近来谢浚的父亲谢匡卧病,想来他突然回雒阳,当是与此事有关。 我听许多人说过,如果谢浚与公子同龄,又不曾离开雒阳,公子怕是要有对手。 对此,我很是不以为然。 管他谢浚还是王浚,在我看来,论风靡出众,这世间不会有别人能比得上公子。 不过,公子并非活在世外,这些言语,自然也有耳闻。 人总有比较之心,公子对谢浚一向好奇。我知道他书房里收着几幅字,都是谢浚亲手所书。 既然是公子所愿,我自然也不好提回府之事。没多久,青玄走回来,禀报说谢浚的车马已经到了。 公子闻言,眼睛微亮,即从榻上起身,让我替他整理了衣冠,不紧不慢地走出门去。 鹤园中,弦歌缭绕,白鹤起舞,果然热闹。 公子刚入内,身边就围上了一大群人。我跟在公子身后,亦步亦趋,青玄领着几个仆从,熟稔地护在左右。正待往里面走,忽而闻得后方又是一阵骚动之声。望去,只见高蟠和众多宾客簇拥着二人走来。一人锦衣玉冠,我认得,那是四皇子城阳王;而另一人,身着长衣,步履款款。虽看不清面容,举手投足只见却自有一股非凡之气。 城阳王的母亲沈贵妃,是皇帝和大长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侄女,在宫中颇有地位。在诸多后妃之中,大长公主与沈贵妃最是要好,公子也与城阳王年纪相仿,自幼相熟。 “元初。”城阳王看到公子,走了过来。待到跟前,他对旁边那人道,“我记得谢公子当年在雒阳时,曾与元初见过,不知今日可还记得?” 谢浚看着公子,露出微笑,“岂敢忘怀。”说罢,与公子见礼,“多年不见,元初别来无恙?” 他比公子高半个头,声音温和。一双剑眉如画笔描绘,目光明亮。 公子亦莞尔,还礼,“不知谢兄在此,有失远迎。” 高蟠这宴席办得不亏,我敢打赌一个月之后,还会有人说起今日的盛况。 鹤园中最受瞩目的,不是鹤舞,也不是城阳王,而是同坐一席的公子与谢浚。不断有人走过来见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困得水泄不通。 谢浚多年不曾在雒阳的宴席中现身,人们对他的好奇更甚于公子。 京中的世家纨绔,所谓从军大多不过是挂个羊头,就当是换了个去处游玩,回来仍然白白胖胖。 可谢浚看上去并不一样。他皮肤略黑,一看便知收过日晒风吹,腰间佩着长剑,举手投足也比别人多出一分利落。 当然,作为一个能与公子相提并论的名士,他容貌俊雅姿态出众,自是不在话下,与公子坐在一起,竟不曾被比下去,实教人惊奇。 这般雅集,自是少不了清谈。坐下不久,就有人抛出了谈端。 除了书法,谢浚当年以谈易闻名,这自是为他准备的。 谢浚亦不负众望,谈笑之间,从容道来。与公子言少而达意不同,谢浚的论言规整而稳健。虽是谈易,却并无故弄玄虚,旁征博引,颇有豪迈之气。在场众人听得专心致志,一时鸦雀无声。 一番结束,无人可对,众人心悦诚服,赞叹不已。 就连公子也不例外。 这让我有些诧异。 往日他出席这种白日里的雅集,无论公宴私宴,他总是最早离开。而这今日,他逗留得比往常都要久。甚至城阳王邀他回王府赏春兰,他也回绝,自顾留下。 亭中,谢浚正与宾客闲谈。 说来,此人的确有些意思。 当今的士人,以缥缈深奥的玄谈为追求,视时政孔孟为俗物。若是谁敢在这般雅集上抒发治国理政之感破坏气氛,那必然是要被人嘲笑。 谢浚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聊了许久,天南海北,多是时政之事。不过他见识广博又言谈风趣,众人听得很是津津有味。且谢浚究竟声名卓著,即便犯了规矩也无伤大雅,不会有人敢当面指责。 “如此说来,秦王此番出兵,十分顺利了?”有人问道。 谢浚道:“秦王先前镇守辽东数年,颇有谋略。此番若非他亲自出征,恐不可轻易得胜。” “此乃天罚!”另一人不无豪迈地说:“叛贼竟敢杀我刺史,如今伏诛,罪有应得。” 谢浚闻言,却淡淡一笑。 “先前马巍为凉州刺史时,与羌c鲜卑为善,西北本无乱事。后程靖接任,为人独断,积怨渐生。此番作乱,便是叛党借嫌隙生事,若非平叛及时,只怕河西断绝割据,回转难矣。”他不紧不慢道,“若说罪有应得,只怕不止叛党。” 那人一愣,神色尴尬。 周围众人亦讪然,面面相觑。 “谢公子怎说这些”青玄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没说话,心里盘算着如何早点把公子哄回家。 这时,高蟠轻咳一声,举杯笑道,“谢公子游历天下,果见多识广。今日雅集,有良辰美景,又有高朋故友,岂可辜负?诸公,我等当纵情欢饮,一醉方休!” 他这番圆场打得不错,众人纷纷举杯,重归言笑。 谢浚亦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子不饮别人斟的酒,我从侯府的僮仆手中接过酒壶,亲手给他斟上。 “霓生,”他忽而转过头来,低声道,“我宴后要再会一会谢公子。” 他眼睛里微光闪动。 我一愣,忽然间,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公子虽看上去是个膏粱子弟,但我知道,他其实颇有游侠之志,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像陈王诗篇中的少年俊才那样,纵横闯荡,建功立业。 所以,他对游历过天下的人,总会高看一眼。 果不其然,夕阳西下,宾客散尽,公子和谢浚仍留在亭中。二人果然聊得投机,以兄弟相称。眼见着天色要暗了,公子也迟迟不提离开的事,还让我在旁边烹茶。 “元初看新安侯这富春园,可算得好?”谢浚斜倚凭几,对公子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新安侯为造此园,极尽豪奢,自然是好。” 茶汤在釜中翻滚,我盛出来,端到案上。 谢浚将茶盏接过,往上面轻吹一口气。 “你看那楼台,名玉露阁。”他道,“传闻其中沉香铺地,珠玉饰壁,新安侯将最美的婢妾置于此阁之中,每日锦衣玉食,声色娱情。”说罢,他看着公子:“元初看来,那婢妾享尽荣华,可算得人生之幸?” 公子思索片刻,道:“便是享尽荣华,也不过婢妾。” “你我亦如此。”谢浚意味深长,“若安然其中,也不过笼中雀鸟,一世碌碌,徒有声名。” 公子道:“子怀兄当年远游,便是因此么?” 谢浚笑了笑:“其实非也,我当年远游,实为寻一人。” 公子好奇:“哦?何人?” 谢浚浅抿一口茶,道:“元初可知璇玑先生?” 我听到这几个字,一怔。 “璇玑先生?”公子道,“那个曾为高祖作谶的异人?” “正是。” 公子更是惊奇:“子怀兄莫非是去寻他?” 谢浚笑了笑:“璇玑先生名震天下,可惜踪迹难寻,现身之期亦不定,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那年我听闻他在会稽山中作谶,便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遍寻不见,颇为遗憾。” 公子道:“朝廷毁禁谶纬,璇玑先生或许是为避祸。” 谢浚道:“元初有所不知,朝廷毁禁谶纬,正是因那年璇玑生所作谶语而起。” 公子看着他,讶然。 谢浚喝一口茶,道:“那年,璇玑先生现身,作谶言曰‘天下三世而乱’。此言出后,天下震动,朝廷随后便下令禁绝谶纬。我当年去会稽山中寻璇玑先生,亦是因为此事,可惜去得太晚,他已不见踪影。” 公子了然,眉头凝起:“如此缘由,弟竟不曾听闻。”说罢,他想了想,道,“不过既无人见过璇玑先生,这谶言或许是传闻,不过无中生有。” 谢浚颔首:“若无人为证,我亦是此想。不过璇玑先生作谶时,在场的人之中,有一人为我所识。” “哦?”公子问,“何人?” “秦王。”谢浚莞尔,“我正在其帐下效力。” 回府的路上,公子很是兴奋,跟我巴拉巴拉地跟我说着“谢公子”说了一路。 “谢公子如我这般年纪时,已出了阳关。”他叹道。 他又叹道:“他连岭南都去过。” 他仰躺在隐枕上,以臂枕头,喃喃不已:“谢公子如今已有了功勋,听说陛下要给他赐爵。” 最后,公子坐起来,转向我,目光认真:“霓生,若以我比谢公子,如何?” 我一直在走神,听得此言,只得看向他。 这个问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我说:“公子何出此言?公子虽不似谢公子般游历天下,但在我看来,论才情人品,公子皆在谢公子之上。” 公子摇摇头,文绉绉道:“汝虽美我,实私我也。” 话虽如此,但我知道他受用得很。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问,“那个璇玑先生的谶言,你信么?” 我愣了愣。 “公子信么?”我不答反问。 公子道:“当年我也曾听我祖父说起过璇玑先生,他说此人乃奇才,甚少露面,但所作谶言无一不应验。开国之时,璇玑先生说高祖十三年得天下,而后高祖果然十三年就得了天下。” 我笑了笑:“如此神奇,司空可曾亲眼见过?” 公子摇了摇头。 “那么司空与谢公子一样,也不过是听人说说罢了。”我说。 公子道:“我先前也这么想,可谢公子方才说,秦王亲眼见过璇玑先生。” 我又反问:“如此说来,璇玑先生甚少露面,秦王在那之前也不曾见过,又怎知他见的就是璇玑先生?” 公子道:“传闻璇玑先生每回现身,必有一白鹤飞至雒阳凌霄观,盘旋三圈,降于露台,长唳之声城中皆闻。鹤足上系有一锦囊,内有帛书,写着璇玑先生将于何时何地作谶。而他每每现身,总着一身白鹤羽衣,也有人叫他白鹤真人。” 他说得太过详细,就好像亲眼所见。我听完,“噗”一声笑出来。 “这璇玑先生怎似变戏法骗钱的方士一般?”我说,“他留这帛书,可是为了唬人去看他作谶,向来宾收钱?” 公子瞪我一眼,却道:“听说是,每人百金。” 我说:“这般贵重,若有人见钱眼开,也可假扮。还有甚鉴别之法?” 公子愣了愣:“谢公子不曾提过。” 我耐心道:“公子还记得去年惠阳伯之事?非说他在山中遇到的方士是神仙,吃他给的不老药,变得疯疯癫癫,被人耻笑。假托神圣之名招摇撞骗的人多了去了,空口之言,如何辨得真假?朝廷下令禁绝谶纬,也不无道理。” 公子想了想,却道:“万一那是真的璇玑先生,谶言也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乱世已是不远。”我眨眨眼,压低声音,“如那谶言所言,今上便是三世,若是应验” 公子面色微变,打断道:“不可胡言。” 我笑了笑,叹口气:“公子天下作谶者数不胜数,若全都信了,岂非乱套?” 公子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霓生,”公子一脸向往,“我也要去周游天下。” 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次,我毫不意外。 “公子想如何周游?如谢公子一般,去岭南和阳关么?”我问。 公子不置可否:“岭南阳关算得什么,我可去更远,贯通西东,穷尽南北。” 看着他陶陶然的样子,我挪了挪,坐到他身旁。 “如此,公子须得好好准备才是。”我说。 公子问:“准备何事?” “大小都有。”我说,“比如行走之事。公子打算带多少盘缠?多少车马?多少随从?” 公子不以为然:“这等小事,也须准备?” 我心里叹口气,公子虽名满天下,但在生活的见识上,他还不如十岁的村童。 “公子,”我说,“以公子之志,此行何止万里,必是经年累月,不加准备如何成事?” 公子闻言,仿佛来了精神,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 “随从二三人足矣。”公子道,“至于马车,有无皆可,我只要青云骢。” 青云骢是他最近得的大宛良驹,宝贝得很。 我摇头,掰着手指算给他看:“公子出门在外,每日三餐及起居诸事,总要有人照料;且还要防备遇到凶贼悍匪,六七个随从须得带上。出了京畿,途中多是旷野,若无处投宿便要露宿,所用的被褥毡帐须得备好;青云骢每日要以精料及上好的草料饲喂,若无以供应便要羸弱生病,故而饲料也要带上些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另有二物,公子须得留意预备。” “何事?”公子问。 我说:“一是瘴药,一是搔杖。” 公子讶然。 “我祖父也曾走南闯北,同我说过,行走天下,此二物不可缺。过江之后,南方多瘴气,岭南尤甚。北人水土不服,易染瘴毒,发病时四体浮肿发紫,若不得治,则数日内暴毙而亡,死相甚为凄惨。” 公子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搔杖又是何解?”他问。 “搔杖乃南北通用。”我说,“出门在外,难免风吹日晒藏污纳垢,身上瘙痒不得解,搔杖便离不得手了。” 公子的眉头蹙起:“更衣洗漱也不得么?” 我说:“公子说得轻巧,南方雨天湿热,更衣也不得解;西北干旱之地广袤,几日不得洗漱乃是常事。” 公子:“” 我面不改色:“公子若不信,可去问问谢公子。他南北都去过,自然知晓。” 公子思索片刻,终于道:“这般麻烦,此事需从长计议。” 我笑笑。 这些话半真半假,我也不担心被识破,因为我知道,公子是绝对不会拿这些显得自己没用的傻问题去问谢浚的。 说来,我虽然觉得公子这些情怀不过是高门子弟一厢情愿的臆想,但我知道,他是十分认真地做了准备的。 在世人眼中,公子风雅至极,与武人之事沾不上半点边。但很少人知道,在那场大病之后,公子就拜了名师,开始学习射御和剑术。每日,他都会在桓府的园子练习,几年下来,他的技术颇为精进,桓府中早已经找不到能赢他的人了。 他练武的时候,我喜欢在一旁看着。 尤其是公子每每练得汗水透背的时候,轻薄的绢衣贴在他颀长白皙的身体上,他不耐烦地拉开,露出漂亮结实的胸口和手臂说实话,我认为但凡是正常人,都不会否认此乃人间美色。 我时常想,日子能一直这么下去也好。那个狗屁方士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预言公子不可在二十五岁前成婚。主公和大长公主对此奉若圭臬,莫说成婚,至今连定亲都不曾。 这正中我下怀。公子只要不成婚,我就仍然能借着贴身侍婢的名头作威作福,而不必担心突然来一个女主人来妨碍我。 今年,我进入桓府已经三年。 我曾经托人打听过,祖父在淮南的田庄仍在官府手中。这些年,托公子的福,我攒了不少钱财。我留心着市价,等到公子成婚的时候,我应该能攒够赎身和买地的钱,把祖父的田宅拿到手,重新过上他希望我过的日子。 当然,就算到时候桓府不让我赎身也无妨。我不曾黥面,逃出去,谁也不知道我是奴婢。 至于籍册,我也自有办法。这年头,隔些日子便有天灾人祸。例如祖父去世那年的庐江水患,百年难遇,不乏整乡整里死绝之地。只要在官府重新召回流民的时候,找个偏僻乡野里的绝户之家,改名换姓借尸还魂,任谁也查不到 “霓生,”公子转过头来问我,“你也觉得我想出去是任性么?” 这个问题也是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公子何出此言。”我说,“公子志在千里,乃常人所不及。” 公子露出满意之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沈冲(上) 公子到底没有去周游天下。 几个儿女之中,大长公主最疼的就是公子,恨不得把他拴在身边,所以断不会愿意让公子去周游什么天下。 公子闹了两日脾气之后,不了了之。 “你见了谢浚?”国子学里,公子的堂弟桓瓖问道。 国子学在太学之中,是本朝高祖皇帝专为教化贵胄子弟而设。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皆可送入国子学中受教。公子自十四岁起,便是国子学的学生,几乎每日都要来上学。 公子正在写字,神色无一丝波澜:“嗯。” “如何?”桓瓖问。 “甚好。”公子道。 桓瓖意味深长:“听说你又与伯父伯母提了远游之事?” 公子看他一眼:“你怎知?” 桓瓖得意洋洋:“雒阳城中,我有何事不知。”说罢,却转向我:“霓生,新安侯家的香糕你吃了么?” 我说:“那香糕如此贵重,我等奴婢自不得食。” 桓瓖“嘁”一声,道:“下次我带些给你。” 我说:“哦。” 这时,不远处有人招呼桓瓖。他应下,冲我眨了一下眼,尽是桃花风流,自顾而去。 桓瓖字子泉,与公子同龄。他的父亲是桓肃的弟弟昌邑侯桓鉴,母亲则出身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外祖父是兰陵郡公王洹。 二人虽是堂兄弟,做派却大相径庭。 在国子学里,若论头号纨绔,恐怕非桓瓖莫属。 他对治学之事毫无兴趣,但甚是精于游乐。京中每有引得人们津津乐道的盛事,总与桓瓖撇不开关系;而各种新奇的游乐,如果与桓瓖不沾边,那么便定然不算入流。桓鉴曾无望地感叹,若天下能凭吃喝玩乐察举就好了,他这个儿子一定能位极人臣。 没多久,博士陈昱到了堂上。原本四处扎堆的学生们即刻回到各自案前,端坐起来。 我们这些伴读的随侍之人,也纷纷退到堂下。我站在人群里,等了好一会,那讲台上却只有陈昱一人。忍不住问前面一个熟识的书僮:“今日只有陈博士一人授课么?” “应该还有沈助教。”他说着,望了望,“他那不是来了。” 我顺着往门口望去,只见春风日暖,一人迈步踏入堂中,衣袂微摆,似带起一阵氤氲的光尘。 沈冲一身国子学的素净官袍,纱冠下,眉目清俊,一如既往。 我不禁露出笑意。 对于我而言,若问陪公子来上学,有什么事能让我孜孜不倦从不厌烦,那就是看沈冲。 沈冲,字逸之,是沈太后的侄孙,淮阴侯府的世子。他长公子两岁,今年二十。若论关系,他是公子的表兄。 和公子一样,沈冲亦是名士。 沈氏是皇帝和大长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母家,自袁太后倒台之后,皇帝将生母封为太后,沈氏亦跟着加官进爵,享尽荣华。淮阴侯三代单传,到了沈延这里,虽姬妾无数,奈何天资欠缺,努力多年却只有沈冲一个儿子。于是,不仅淮阴侯府,就连宫中的沈太后,也对沈冲视若珍宝,就算是出入皇宫,沈冲也不必像别人那样诸多忌讳。 这样的家境里出身的子弟,十个有九个是声名狼藉的纨绔。然而十分幸运,沈冲并不是。 他天资聪颖,熟读经史,十二岁进了国子学,因学识渊博,十八岁就入仕,当上了国子学的助教。这在太学是破天荒第一回,且从来无人说他倚仗家世荫庇。若无意外,他还会当上太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博士。 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沈冲时的情形。 当年,公子病愈之后,沈冲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外人。 我一个新入府的小婢,什么规矩也不懂,总受人捉弄。那日,我在房中偷懒睡了一会午觉,醒来之后,却发现不见了鞋。正逢得大长公主使人来,唤我去问公子起居之事,我只好穿着袜出去找,转了好一会,才发现被人挂在了一棵桃树上。那桃树树干细幼,攀登不得,我跳了几下,也未能够着。就在我四处寻找物什,想扔上去把鞋子打下来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来,将那只鞋子取下。 待我回头,只觉心被撞了一下。 那是一个英俊的少年,眉目浸染阳光,看着我的时候,似乎也带着阳光的温热。 “你的?”他微笑,把鞋子递给我。 我应一声,不知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好听,还是太阳太晒,面颊和耳根皆一齐发烫。 我接过那鞋子,怔怔地看着他离去,连道谢都忘了。 直到我回到公子的院子,再度见到他,才从别的仆婢口中知道他的名字。 而后,我知道了他的名声。 祖父曾说,君子之本,首要乃是博学,腹有千卷,方可胸怀广博,气韵自华。 我甚为赞同。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盼着能再见到沈冲。 虽然桓氏和沈氏是亲戚,两家时有来往,但不会总带着儿女天天串门。公子病愈之后,重回国子学,我闻知沈冲也是国子学的学生,虽不是书僮,也自告奋勇地要跟随公子侍奉。 幸而大长公主十分宝贝这个儿子,唯恐在桓府外再遭遇横祸一命呜呼,准许了我这不情之请。 说来,作为公子的贴身侍婢,不少人对我颇为妒忌。 沈冲院子里的惠风曾一脸花痴地对我说:“若我能与你换一换,让我做十世奴婢我也愿意。” 我笑笑,说:“好啊,来换。” 惠风嗔怒地打我一下:“霓生,你取笑我。” 我着实冤枉,我说的是实话。 公子确实有才貌倾世,不过,那是对于外人而言。 至于我我自是承认公子迷人,但常言远香近臭,每日大鱼大肉吃多了总要腻。公子虽人前不食烟火,但他终究是人。在私底下,他跟别家的那些纨绔没什么两样,任性又自恋。何况,我还曾经有那么一两个月,整日关在屋子里,只能看公子病得面目死灰瘦骨嶙峋的脸,还要时不时便要为他清理污秽这事的后果,便是无论公子多么出众,我也能做到心如止水。并且我以为,公子的那些拥趸,若与我有一样的经历,也并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沈冲真是无论何时都这般让人顺眼。 这并非是我不明就里胡加猜想。桓府和淮阴侯府来往密切,仆人奴婢也互相熟识,主人们的任何一点小八卦,都逃不出一双双眼睛。但对于沈冲,仆婢们向来只有称赞。 他温文识礼,品性通达,从不打骂仆人且难得的,他还生得十分好看。 唯一可惜的,是虽同为名士,但沈冲并不像公子那样受人追捧。 究其原因,大约有两个,一是沈冲向来不爱交游,名流的雅会甚少见到他的身影;二是公子出名早且名声响,光环实在太大,任何人与他比较,皆黯然失色。 但这让我十分满意。最好谁也看不上沈冲,留我一人独自欣赏。 世人喜好精致之物,多追崇公子那般无瑕美玉般的相貌,而对我而言,沈冲则更胜一筹。他带些棱角,笑起来却和煦如春风,就像我小时候在祖父藏室里看的那些君子的画像一样。更让人着迷的,是他的声音,低而醇厚,在耳畔震响,每每与他交谈,总令人心神荡漾。 沈冲喜好治园,他在院子里精心种满了各式花卉和树木,四季皆景致如画。 惠风常抱怨说,她家公子好是好,就是每每得了新苗回来,她们都须得跟着他在园中亲自劳作。 而我觉得她实在是不识宝玉。在祖父眼里,一个连劳作都不肯的男子必定与废物无异,可经营一方田地者,方可经营一家。 我常想,如果我是沈冲的侍婢,定然每日都鼓励他种植花木,哪里也不去,以成全我那独霸哦不,服侍主人的拳拳之心 我还痴心妄想着,等我拿回祖父田宅的时候,淮阴侯府要是能倒个大霉就好了。不必像袁氏倒得那么厉害,只需要让沈冲身份尽失,流落街头。那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把沈冲接到我那田宅里。祖父生前的心愿就是让我继承田产,再找一个体面的郎君入赘家中,从此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他虽不在了,但以他的品位,沈冲这般才俊,他一定喜欢 国子学课业冗长,巳时入学,直到申时才完毕。 太阳已经偏西,我和青玄收拾了书本和纸笔,跟随公子离开。 国子学的学生都是未入仕的年轻贵族子弟,总是备受瞩目。特别是公子这样名声在外的人,每每放学,总是会有些仰慕者在门外等候,只求看他一眼。 所以为免麻烦,我们会绕道,从后门出去。 当然,这是我的主意。 因为学堂后面,是国子祭酒c博士及助教的治学之所,往这里路过,很可能会遇到沈冲。 可惜今日,此处安静得很,似乎无望。 我心中正失落,路过回廊下的一处岔口时,忽而瞥见一个人影朝这里走来,几乎撞上。 “霓生?”他止步,将我扶住。 心中大慰。我尤其喜欢听他唤我的名字,心底总是一阵荡漾,泛着甜。 “表公子。”我行礼道。 公子也看到了他,停住步子。 “你去何处?”沈冲问。 公子道:“回府。” 沈冲看看天色,道:“我亦回府,不若同行。” 公子笑了笑。 日光和煦,虽傍晚风凉,但甚是舒服。我跟在公子后面,看着沈冲的背影,心满意足。 年纪相仿的人之中,公子看得上的人不多,沈冲是其中之一。且二人是表亲,比别人熟识,说起话来从不拘于小节。 托公子的福,沈冲也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 从前他还是学生的时候,我时常趁着课间闲暇到他那边的院子去,与他偶然遇见。 我假装出神地赏花或者观鸟,或者捧着一本书在廊下看。他经过时,总能认出我。 我抓紧时机,问他这是什么花木,或者谈起书中某句经典的释义,沈冲总是耐心地解答,似乎在对待一个勤奋的学生。 一次在桓氏和沈氏两家的聚宴上,我听沈冲向大长公主说,想不到公子身旁的侍婢也这般爱好学问,实乃桓府幸事。 公子闻言,露出诧异之色,而我则一脸平静,心里美滋滋的。 可惜两年前他当上助教之后,身边总有陈昱这样一脸严肃的老叟,我就算再强行与他见面,也说不上话,甚是无趣。 如桓瓖一般,沈冲也问起了公子与谢浚会面的事。 如我所料,公子对谢浚称赞不已。 而沈冲听罢,一笑。 “听闻谢公子父亲身体不好,他此番回京,当是要逗留许久。不过秦王那边如今也闲了下来,他离去无妨。” 公子闻言,露出讶色:“闲下来?秦王不是正在平叛?” 沈冲亦露出讶色:“你不知么?” “知道什么?” “陛下要将秦王调往羌部,河西的战事,恐怕要交给秣陵侯荀尚。” 公子闻言,目光定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沈冲(下) 沈冲的父亲与众多重臣来往密切,且时常在沈太后面前转悠,消息自是灵通。 当然,大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姊,宫中的事更没有她不知道的道理。我想了想,大约是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故意不让公子得知。 事情须得从秦王平叛说起。 河西的战事,秦王本打得十分顺手,眼看着便要将叛党剿清。可在这时,朝廷突然令秦王向西南抵御羌人,另封新到任的凉州刺史荀尚为征西将军,假黄钺,都督凉州诸军事,率凉州之兵继续征讨秃发磐。 桓府的奴婢们都是见过世面的,这个消息当了好几天的谈资。 西南羌部,几年前已被驱出八百里外,何来抵御,说到底,是朝廷不想将功劳给秦王。 秦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今上的幼弟,年方二十四。虽是年轻,但在一众宗室之中,秦王最为善战,曾在征越灭楚的诸多大战中屡立奇功。 这并非好事。 当朝重宗室,高祖仿效古制,将天下分封给兄弟儿子,藩卫京畿,以防大权旁落。可到了今上登基之时,各地藩王已势大,渐成朝廷心病。如秦王这般,朝廷虽是倚重,可防范之心更甚。故而,在他将要再立大功之时,及时换了人。 此事发生之时,堪堪就在公子与谢浚见面之后的第二日。虽然诏令还未下,但许多重臣贵胄已经知道了原委。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公子皱眉,道,“只怕残匪得以喘息,前功尽弃。” 这日天气晴好,放学之后,公子和桓瓖来到城阳王府中,在他的园子里赏玉兰。 “怎会尽弃。”桓瓖不以为然,“在朝廷眼中,秦王可比残匪要紧得多。” “这便是不妥。”公子道,“若论养兵自重,梁王c赵王c豫章王c会稽王等比秦王更甚,而朝廷只患秦王。” 桓瓖道:“你也知秦王功劳最大但兵马最少,不动他动谁?” 正在画兰花的城阳王不紧不慢道:“还有一事,你们三人想来不知。” “何事?”公子问。 城阳王不答,却忽而转头,看向我:“霓生,你看这兰叶是浓些好还是淡些好?” 我看了看他的画,道:“殿下画的既是玉兰,自是淡些好看。” 城阳王颔首,提笔在兰叶上添了色,对公子道:“我看霓生甚是懂画,不若你将她给我,我另赐你两个美婢,如何?” 公子无动于衷:“殿下还是先说说宫中何事。” 城阳王道:“父皇还未定下人选之时,太子曾向圣上请战,圣上未应许。而后,太子回宫饮酒,将寝宫砸了一遍。” 公子和桓瓖皆诧异。 “哦?”桓瓖笑了笑,“太子么,这也不是头一遭。” “这还不止,第二日,太子与三皇兄到苑中骑马,太子教三皇兄去父皇面前替他求战,你们猜如何?他竟也真去了。” 公子问:“而后呢?” “自是被父皇训斥了一顿。” 我在一旁研着丹青,听到此处,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这个太子,说起来,跟我还能扯上一点关系。 当今皇帝,别处建树无多,生儿子倒是在行,有十七个。他立过两位皇后,后宫的宠妃年年翻新。太子的生母荀皇后,就是当年连累我入狱的袁太后和袁恢的外甥女。 当年袁氏虽可一手遮天,但终究要脸,没有让自家的人继续当皇后。当然,肥水也断不可流了外人田。荀氏与袁氏同出河北,乃是世交和姻亲。袁太后主事,将外甥女荀氏立为皇后,荀皇后的儿子立为太子。 袁氏自以为从此可高枕无忧,然而乐极生悲。 荀氏和袁氏一样,本就是重臣。两家虽关系密切,但先帝时袁氏独大,已是嫌隙渐生。皇帝继位后,对荀氏甚是优待。荀后的父亲荀康官至太尉,包括荀尚在内的几个兄弟亦加官进爵,身居要职。袁氏最后倒台,荀氏乃是出了大力。 荀氏虽取代袁氏,受尽皇恩,但荀氏比袁氏懂事,得势之后,对皇帝俯首帖耳,忠心不二。可惜,也并非万全。 太子虽立储多年,但性情暴戾,无论朝野,都不太喜欢他。而自从皇帝几年前立庞氏为后,朝中便有了废立太子的流言。不过太子前世修了福,他的儿子名邕,敏而好学,颇受赞誉,甚得皇帝喜欢。前年,皇帝将他立为了皇太孙。 皇帝的目的甚为明确,长幼有序,古来废立乃撼动根基的大事,不可轻率。太子立了多年,虽不讨人喜欢,但终究是嫡长。为长远计,皇帝想传位给皇太孙,便须得先留住太子。 庞后育有二皇子平原王,同为嫡子,离太子之位不过一步。不过庞后和平原王一向顺从老实,似乎无心争位。尤其是平原王,在太子面前唯唯诺诺,近乎白痴,时常受太子欺辱。 城阳王叹口气:“太子这般脾性,着实不好。” “他若改得,早无今日之事。”桓瓖道。 公子却道:“且不提这些。此事于太子不利,于我等却是大好。” 桓瓖和城阳王皆讶然:“哦?” 公子的手指轻轻抚过茶杯沿口,目光灼灼:“太子c平原王与殿下皆皇嗣,自不可轻易出征。然秣陵侯新任主帅,则要新开幕府,他帐下幕僚诸将,该选任何人?” 我觉得公子对从军之事当真着了魔。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被他言中。 河西换帅的消息传出之后,平日沉溺玩乐的贵胄们纷纷踊跃报国,形势喜人。 本朝战事频繁,提拔尤重军功;且今上践祚以来,甚少败绩。所以,世家子弟们对入伍一向颇有热情。不过,自从数年前收复了吴越之后,天下渐趋安定,战事越来越少。而像河西平叛这种胜利在望的大战,便成了再肥不过的好肉,引得无数人觊觎。 其中也包括公子。 与别人不同,他是当真想去从军。那日从城阳王的府里出来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数次向主公和大长公主提起此事。然而毫无悬念,均造否决。 而与公子相比,桓瓖则顺利得多。 与公子相反,桓瓖并非主动要去,而是他的父亲桓鉴亲自出面,在荀尚帐下给桓瓖谋了职,在后军里当管粮草押运的司马。 桓瓖对此无异议,事情定下时,他还得意洋洋地特地穿着一身铠甲来桓府吃饭。 那日,公子十分暴躁。 回到室中的时候,他将家人刚送来的几封聚宴请帖扔在地上,厌恶道:“边陲危急,这些人竟还有心事沉溺玩乐之事,莫非是要应那什么璇玑先生的谶言!” 说罢,他走到剑座前,取下宝剑,“锵”地拔出,然后,一剑朝烛台削去。 儿臂粗的蜜烛瞬间斜斜断开,未几,顺着切口滑下。 我和青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 公子也不说话,气呼呼地把剑丢到榻上,自去沐浴更衣。 夜里,我在室中叠着衣服,公子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打了打纱帐上垂下的香囊,一荡一荡。 “霓生,”他忽而道,“给我讲你祖父那些书中的故事。” 我无奈,他心情不好就要我讲故事。 “公子要听什么样的?”我问。 “随便。”公子枕着一只手臂,无所谓道,“有趣便是。” 这是他在当年生病时养成的习惯。 我和他都只能待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给他讲故事,每日三则,从无重样。 那时,公子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我说,是从我祖父收藏的书里看来的。 他十分惊奇。 “你识字?”他问。 我有些不高兴,心想我看上去像个白丁么? “我祖父乃读书人。”我说。 公子问:“那你怎做了奴婢?” 如果是别人这么问我,我大约会甩个白眼,反唇相讥或者干脆吵个架。但公子看着我,双目清澄,仿佛果真只是好奇问问,教人无法发脾气。 我只得跟他简要地说起我家的过往和被族叔连累的倒霉事。 “袁公的小儿子我识得。”公子听完,沉默片刻,道,“他弃市时,我还去了送行。” 似乎怕我难过,他补充道:“不过他脾气甚坏,你未嫁成也好。” 我有些无语。这话说得好像我是因祸得福。 从那以后,公子每当无聊,便会让我讲故事给他听。他总是听得十分认真,有时,他甚至会为故事中的一些见解争执起来。 公子师承大家,自有一股傲气。我发现每当这个时候,强硬的直辩只会让他傲气更甚,但迂回诡辩往往能收获奇效。不巧,我正是个中高手。 在我看来,他皱眉的时候,恼怒地涨红脸的时候,被我顶得出说不出话的时候,和他笑起来的时候一样好看。 但他就算气得摔书,也从不责罚我。有时,他冷着脸不理我大半天之后,会忽然对我说,我的话虽不入流,但还是有几分道理。 我每每啼笑皆非,却又不禁惆怅。 到了离开这里的那一天,我或许不会十分高兴。 因为乡里毕竟无聊,我大概再也不会找到一个像公子般能跟我斗嘴的人了。 “霓生,你曾说你祖父也去过河西,你想去看看么?”听我讲完一个杀人奇案的故事之后,公子忽而问道。 我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 “不十分想。”我答道。 “你定然想。”公子半坐起,反驳道,“你说过,你想看看你祖父去过的地方。” 我无所谓:“公子,我祖父去过的地方多了,看也看不过来。” 公子“哼”一声:“那便无法了。” 我心中得意,正以为占了上风,只听公子又道:“昨日我练字那些纸,还是让青玄烧了。” 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征途()上) 就算是桓府的奴婢,想要几年内靠主人的赏赐攒够赎身和买下一个田庄的钱,那也是做梦。所以,我须得另辟蹊径。 比如,公子平日邀约甚多,而他总是爱去不去,想见公子的仰慕者们便免不得要来打听公子的动向。作为公子的贴身侍婢,此事无人比我更清楚。能参加那些苑游雅会的人,非富即贵,从不吝啬钱财,所以我每透露一次收钱二百,甚是良心。 比如,我时常给府里的人算命。 因得当年梦见仙人赐药之事,我在众人的眼中自有几分神化,来找我看八字命格的一向络绎不绝。机缘如此,我自不会放过。相士胡诌那套并不难学,仆婢们所求之事也无甚难解,每人每次二十钱,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公子自然不知晓我的算盘,但他不是傻子,身边有一酷爱敛财的人,断然不会无所察觉。 他问我为何爱财,我说公子有所不知,奴婢小时候尝为梦靥所扰,不得安眠,遍访良医无果。后来遇得一高人,说奴婢命有不足,阳气欠缺,寻常药石无用,须得以万腰缠放枕下伴眠,方可化解。 公子问,何谓万腰缠? 我说,民人携钱,为防遗失,常裹于腰带中缠起,故名腰缠。万腰缠,乃指老钱,经无数人经手,吸得阳气充沛,故可治奴婢顽疾。 公子道,如此,钱有了便是了,何须再要。 我说钱上虽有阳气,可终会损耗,须得源源补充才是。 公子了然,思索一番以后,摇头道,这终究非长久之计,若有朝一日无人来算,如何是好? 我说,公子不必担心,奴婢自有办法。公子待奴婢这般好,奴婢便是终日无眠也要为公子护佑。 公子虽一副厌烦马屁的神色,但显然,对我这般甜言蜜语十分受用,平日里高兴了就会给我赏钱。 可惜,就算如此,公子也帮不了我许多。 桓氏这样的百年旧族,家风甚严。如公子这般未成家的儿女,日常消耗一律由府中采买,零用的钱并不太多。而虽然公子自幼得来的赏赐攒了满满几间库房,但库房有专门的管事看守,无论进出都有账可记。 所以,靠公子赏钱致富一途乃是希望渺茫;偷窃也实不可取,若被察觉,我要保命只能逃走。而我还不想那么快离开公子,故是下策。 幸好公子除了钱还有名声。 公子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世人虽热捧,却够不着。他不喜交际,寻常人想要见到他,比入宫还难。这使得与他有关的物什,在黑市里总能卖到高价。 比如,他的手书。 公子的书法师从名家,且青出于蓝。他落款的手书,由于过于稀少而有价无市。 这简直浪费。 当然,我不会偷拿公子正经的墨宝去卖,名士有名士的格调,被人知晓卖字,那是要被耻笑的。不过也两全之法。市中有专门的字稿买卖,都是从各名家仆婢手中收来的练字废纸。虽无落款,但识货的人一看便知。寻常人与名家难得攀上关系,要得个真迹更是困难。所以不缺钱的人,可去买字稿回来,想研习的人可临摹,爱虚荣的人就挑品相好的裱一裱,聊以慰藉。 公子虽任性,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说他靠父母荫庇,徒有虚名。 所以,我告诉他,在我们乡里,像他这般年纪的子弟,早已能够自食其力,做活养家。 他不服气道:“我亦可自食其力。” 我反问说:“公子如何自食其力?” 公子想了想,语塞。 我见他陷入思索,循循善诱:“公子可知,在市中,公子一字多少钱?” 公子露出懵懂之色:“字?甚字?” 我笑笑,公子果然无知。 他听我说了字稿之事,恍然大悟。 他问:“如此,我的字可卖几钱?” 我说:“这我可不知,不过我听说,安康侯大公子的字稿,大字市价每字二百钱,小字每字五十钱,可谓绝无仅有。” 如我所料,公子露出鄙夷之色。 “霓生,”他说,“你也将我的字稿拿去卖。” 我大惊:“那如何使得?公子切莫与他人去比。” “甚比不比。”公子道,“你不是说还有人买去做字帖?既是为了学问,乃大善。” 于是,我只好顺从地c尽职尽责地,将公子的字稿带出府去。市中做这路买卖的去处我早已打听好,价钱轻松杀到了一字五百钱。 我回去将禀告公子,公子露出得色。 “区区资财,不足道耳。”他一脸满不在乎。 就这样,公子默许了我卖字的行径。 只是他毕竟十指不曾沾泥,不知道积居奇的道理。 公子写过字的每张废纸都由我收着,所以每字五百钱这样的事,只在第一次发生过。以后我每次交易,价格从未低过每字千钱。 可惜再傻的羊羔,被薅多了毛也有变精的一天。 公子居然用此事拿捏我,果然是出息了。 最终,我还是答应了。 除了钱,还有别的理由。首先,此事在他心中已然成魔,此番去不得西北,日后还会嚷着去别的地方。其次,我听说,沈冲的父亲沈延也为他在桓尚帐下谋了职,是录事。 沈冲是沈延这一支的独苗,据说沈太后甚是不乐意,但沈延坚持己见。 其一,沈延对沈冲一向寄予厚望,断不会让他只做到博士。而要往高处再走,功勋乃是必须。 其二,录事乃文职,虽不算太高,但也是要职,什么功劳都不会漏下。并且,录事就在主将帐中听命,莫说刀兵,连雨都不会淋到一滴,对于只想安稳混功勋的新进子弟来说,是再理想不过。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和公子一样,生出了熊熊的报国之志。 如果及时,公子和沈冲会一道上路。从雒阳到河西,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两个月。我可与沈冲朝暮相对不说,搞不好还会遇到些危急之时。我这般弱女子,一时找不到公子,便只有依靠沈冲,荒天野地孤男寡女咳咳。 两日后,公子在一场宫筵上,向今上面陈从军报国之志。今上十分欣慰,对公子大为赞赏。 雒阳是个人人乐于散播传言的地方,尤其是对于公子这般人物。当主公和大长公主在家听到消息的时候,外头已经人尽皆知。 主公大怒,将公子训斥了一顿,大长公主则亲自前往宫中面见今上,求他收回成命。 然而今上不为所动,反称赞公子是贵胄表率,告诫大长公主不可阻挠。 见得木已成舟,桓府无法,只得将公子西行之事张罗起来。 对于一个从军的人而言,桓府给公子安排的阵仗可谓豪华,车马用物齐备,随扈有十余人,从庖夫到护卫,一应俱全。 公子那仗剑天涯的大梦岂容得许多端茶递水的累赘?他自是不肯,交锋数次之后,主公和大长公主终于让步,将随从减至五人。一个是贴身服侍的青玄,另外是是四个粗使男仆兼侍卫。 青玄得意又无限同情地对我说:“霓生,女子不可从军,你不能跟着公子了。”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既能出此谋划,便定然不会乖乖留在府里。 隔日,大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李氏来找我给她卜问左眼皮跳动的凶吉。当夜,府里的赵管事就来找我,让我收拾好物什,也跟随公子一道出征。 青玄瞪着我,仿佛我做了什么奸诈的事。 这实在冤枉。我不过免费为李氏算了一卦,顺便聊了聊我们乡中的奇闻。比如,从前我家有个从军回来的佃户,他时常跟我们说战场上人的各种死法。 当然,李氏不仅爱占便宜,还是个嘴碎的人,什么事到了她那里都像亲身经历似的添油加醋说一番,那我是管不了的。 于是作为专司为公子替死的人,我重新被大长公主重视起来。 至于女子不女子的,很少人知道我是女子。 公子这般人物,平日少不得应酬,而当朝的风雅之士们已经不流行带美婢出门,他们更青睐长相姣好的男僮。所以,我自入府以来,一直以男装示人,从无违和。 出征亦无妨。公子从前回谯郡或者去大长公主的封邑之时,我也曾随他出过远门,途中不便之处,不过是如厕和沐浴更衣之类的事。跟别的仆婢比起来,公子的贴身侍从总有许多优待,比如挨着公子的住处要一间偏室,或者搭一处搭一顶小帐,并非难事。别人只会以为这是名门公子规矩多,见怪不怪。至于癸水之类的,给公子做奴婢的好处是时常会得些赏赐,多是些卖不上什么价钱的布料,带上两匹轻便的的足矣。 桓府仆婢们知我要随公子出征,好些人看着我,露出此生惜别的神色。 惠风来与我送别时,问我:“你不怕么?” 我说:“怕甚?” “自是那些刀兵之事。”惠风一脸戚戚然,“那都是些莽夫,你一个女子,又不会打斗,万一” 我说:“放心,那些侍卫会护我。” 惠风:“那些侍卫是护你家公子的。” 我说:“可我家公子要靠我保命,我的命更不可丢。” 惠风一想,觉得有理。 “霓生,”她拉着我的手,“若是我家公子留任河西,你便放心地留下陪他;你家公子交与我来侍奉,我必不负你。” 我肖想了一下,觉得如此也是甚好。 其实若说我不担心安危,那是假话。不过,我也有挡灾之物。便是我左脖子上用细丝绦串着的一颗玉珠。它很是特别,羊脂般纯白的底色,中间带着一抹朱红,我从未在别处看到过。据说这叫血玉,虽名字听着猎奇,但甚少人知晓,也值不了什么钱。 这是我跟着祖父生活之后,他送给我的,说此物可挡灾辟邪,保佑平安。我甚是喜欢,后来一直戴着,果然完好活到了现在。 公子曾觉得此物单调,有时高兴了,会赐我些漂亮的饰物。我每每皆欢喜收下,然后仔细收了起来,打算日后卖掉。而平日里,我仍戴着我的玉珠。它是我身上唯一一件祖父留下的物什,在我眼里,什么也比不上它。 事情至此,全在预料之内。一切早有约定,公子闻得此事时,毫无意外,只交代我好好去收拾行囊。 “霓生,”临行前,他摆弄着他那柄新铸的漂亮宝刀,豪气地说,“若遇上危急,你便躲我身后,我断不须你来给我挡死。” 我笑笑,作狗腿状:“多谢公子,奴婢全靠公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征途(下) 大长公主毕竟是大长公主,她自不会真的让公子就带几个人上路。她亲自去了宫中一趟,于是在公子出发的时候,忽而冒出来驰援河西的五百骑卒同行。 开拔那日,雒阳街上热闹得如同过年一般。 半个城的人闻讯而来,挤在道路边上,争相观看大名鼎鼎的桓公子从军出征的样子。 公子一改从前坐在香车中的文雅之姿,骑着青云骢,白袍银靴,长剑悬腰,所过之处,人群无不惊叹。我甚至看到许多女子哭泣起来,以帕掩面,不知是因为公子的模样太好看而激动,还是为他将要生死未卜而难过。 我也心情澎湃,因为沈冲与公子同行。 沈延原本也给沈冲配了大队侍从,但碍于公子同行,为了不拂大长公主的面子,也忍痛将贴身仆人减为两人。 沈冲也穿了一身铠甲,车马走在公子后面,自然也不如公子抢眼。但在我看来,他穿着这身简直令人倾倒。他的眉目本非十分柔和,被冷清的寒光映照,多了几分锐气;再配上那文质彬彬的风度,堪堪便是书中说的儒将,教人看也看不够。 可惜我须骑着马跟在公子身旁,无法将眼珠子黏在脑后。 “桓公子这面色,怎似不喜?”一路上,只听路人议论不断。 “啧,喜怒不形于色才是名士之风” 公子昂首望着前方,目不斜视,神色冷冷,对周遭的声音充耳未闻。 我知道,公子是真的在发脾气。 因为他的军职是主簿。 这自然是大长公主安排的。 主簿与录事一样,乃是躺着捞功劳的肥差,且无半点风险。 但这与公子的期许相去甚远。他的梦想是至少像书上的霍嫖姚那样封个校尉,领着一部人马,独当一面横扫千军。 幸好主公和大长公主没有由着他头脑发热。 他们十分明智地,在开拔时才让公子得知此事。公子最好气得连门也不出了,那是万事大吉。 公子显然不能上当,所以他只得认命,黑着脸上了路。 “霓生,”路上休憩的时候,公子看着手中的糗粮,忽然认真地对我说,“我定要做一番大事,不教他们小觑!” 我有些啼笑皆非。 我说:“公子自前途无量,何人敢小觑公子?” 公子有些不高兴:“你也以为我离了父母便一无是处?” 我忙安抚道:“公子何出此言?便是无主公与大长公主相助,公子也必可成就一番大事。” 公子神色稍解,却似乎又并不全然释怀,将宝刀重新系到腰上,跨上马去。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正无奈,旁边忽而传来沈冲的声音:“元初还在气恼?” 我转头,只见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旁。面对面时,我才发觉他穿着铠甲的身形比平时所见更宽厚,让人没来由地心底一蹦。 “正是。”我说。 沈冲唇角弯了弯。 “他不过闹性子,过些时日便好,你莫担心。”他说。 我柔声答道:“我知晓,谢表公子关心。” 沈冲颔首,少顷,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仍温暖。做奴婢的人,无论何时何地总要被叮嘱看好主人照顾好主人云云,甚少会听到有人安慰一句莫担心。 只有沈冲,竟对我这个奴婢也这般温柔我不禁想入非非,他会不会是对我有意思? 桓府和大长公主果然面子大,从雒阳到三辅,公子每日落脚之处,不是贵胄的府邸就是名门的庄园,盛情款待之外,还有慕名前来拜谒的大小名流。 若在平时,公子大概会端着清高的脸,勉强接纳。 可如今,他腻烦不已。 过了弘农之后,他令大队人马从此每日疾行,不必为了下榻之处拖延,若到了夜里遇到不到合适的去处,便在乡舍借宿或者露宿。 我理解公子的焦虑。毕竟何述顶替秦王之时,河西局面已是大好,据说只差一口气便可取得全胜。从雒阳到凉州,少说也要一个月,公子要是去得迟了,莫说上战场,只怕连鲜卑人的鬼影都见不着一个了。 沈冲一向尽职,对此无异议,只告诫公子骑卒们的马匹须得到军驿中更换,否则欲速则不达。 “军驿?”公子皱眉,“还有这般啰嗦?” 我说:“自是如此。人奔走一日尚且疲惫,何况马匹?” 公子想了想,问:“如此,那些鲜卑人奔袭千里,莫非也有军驿?” 我说:“鲜卑人游牧而居,自不设驿。征战时,每人备上两三匹马换乘便是。” 公子颔首,却看着我:“霓生,你也不曾征战过,怎知晓这许多?” 我一怔,忙道:“自是从我祖父的藏书中得知。” 公子了然。 每日赶路着实劳累,对于众多从人来说,乃是折磨。 其实比起旁人,我更担心沈冲。 虽然惠风说他也习过剑术,但必然不会像公子那样特地为上战场准备过。赶路这般劳累,他若是一不小心病倒我美滋滋地想,似乎只有我能照顾他了。 但沈冲并没有吃不消。和公子一样,沈延给他备了马车,宽敞舒适,坐在里面疾行千里也不会散架。 倒是骑卒们抱怨颇多。他们是大长公主凭面子从京畿戍卫中抽调而来,名义上是驰援西北,实则不过护送公子。原想着他这般金枝玉叶,必是一路游山玩水逍遥自在,若运气好,还能舒舒服服地蹭点战功。不料如今风餐露宿不说,还要火急火燎的似乎要赶去送命一般,实大失所望。 “霓生,你去跟公子说说,行路慢些,莫这般着急。”连公子的侍卫长林勋也来找我,道,“到河西这般山长水远,赶得再急也不能几日就到。” 我说:“为何是我去说?” 林勋笑嘻嘻:“谁不知公子任性,也只有你的话能听进去。” 这话教我虚荣心大为满足,然而我并不买账。 “可公子已下令,胆敢异议者,打二十军棍。”我为难道,说着,叹口气,“这都怨我,若我那日不问卦,公子也不必赶得如此着急。” 林勋讶然,忙问:“是何卦象?” 我摆手:“此乃军机,不可说。” 林勋急道:“我乃侍卫之长,公子一应之事皆须得知晓,有甚军机不可说?” 我只好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对他道:“那卦象乃大凶,就应在途中,非日行五百里不得解。” 林勋看着我,将信将疑:“当真?” 我叹口气:“你让我说,说了你又不信。公子不让我与他人说,说了便要责罚,我看你平日待我好,才横下心来告知你,不想你” “罢了罢了,”林勋忙打断我的絮叨,“我信我信,不信你还能信谁?” 说罢,他也叹口气:“冤孽。”认命地走开。 我奸计得逞,心满意足。 说来,这么多从人之中,只有我热切支持公子。 原因无他。 我也十分腻烦那些贵族豪绅,因为他们款待公子和沈冲的时候,往往还夹带着各路女眷,打扮得花枝招展,隔着纨扇或纱帘,向他们巧笑顾盼。当然,她们大多是冲公子而来,但难保沈冲殃及池鱼。这着实危险,我须得防着他在我眼皮底下被谁勾引了去。 我甚至希望公子和沈冲对自己再狠一些。 他们二人虽平日也骑马习武,但与长途跋涉比起来,全然不可相较。就算累了可以坐到舒适的马车里去,对于不曾吃过苦的人也必是难熬。所以,他们最好每日累得半死不活,心力交瘁,中途便打道回府。 为此,我连理由都替他编好了。沈太后近来身体不佳,对公子和沈冲远行很是不舍,只要他们其中一人吃不消,我便可马上给大长公主快马传个信,大长公主再到太后那里说一说,召二人回雒阳的谕令不消数日便可发来。 然而出乎我意料,无论是公子还是沈冲,都不曾发过牢骚。尤其是公子,除了旅途徒劳,便是每餐只能吃糗粮将就,或者奔走整日下来只能用巾帕蘸水擦身拭面,或者入睡时遭遇虫叮蚊咬,他也不过皱皱眉头,让我给他涂些药膏,然后继续忍受下去。 我很失望,照这般赶路,不出十日就要到凉州了。公子竟有如此毅力,实在教人扼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遮胡(上) 只有一件事遂了我的心意。 沈冲的两个贴身侍从都水土不服,加上公子下令赶路,才到长安,就接连病倒了。过了长安之后,沈冲变得比公子还简朴,一个贴身侍从也没有。 所以自然而然地,我或者青玄,须得到他帐中去伺候起居之事。而青玄每日累得似要瘫倒一般,这样凭空多出来的活计,只得由我去干。我十分体贴地告诉青玄,一切有我,他不必担心。 青玄望着我,满脸感动。 每日早晨,我伺候沈冲穿衣洗漱,怀着一颗乱撞的心,看着他穿衣,一层一层地给他系上衣带。当然,最让人情迷意乱的还是夜里。他劳累了整日,任凭我替他解开衣带,将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如果是在士绅豪族家中借宿,那么会有专人伺候沐浴,轮不上我来帮忙;可如果是在野外搭帐篷宿营,我则大有可为。 沈冲虽不及公子般洁癖,但毕竟每日赶路,睡前也总要清理一番。我既然是来伺候起居,自然不好让他来动手,所以,我每次都亲力亲为,用巾帕为他擦身。 如我所想,他比公子年长,胸膛也比公子更宽。我将巾帕蘸湿,放在他的皮肤上,不紧不慢地游弋,看着光滑而柔韧的皮肤在水痕下微微发红。每每如此,不知是天气过热还是我心跳太快,总觉得耳根在烧。 公子时常去蹴鞠或骑马,跟着他,我见过好些贵胄子弟光着上身的模样。有些人徒有其表,脱了外衣乏善可陈还不自知,玩得一时高兴,就脱掉上衣到处跑。 而沈冲则没有让我失望。他的身体当真好看,修长而匀称,肌肉平整,线条和缓,自胸膛延伸向下 “霓生,”沈冲止住我的手,“我自来便是。” 我回神,忙答应一声,收回手。 沈冲将水端起,走到简易的屏风后。我听到窸窸窣窣脱袴的声音,未几,水声响起,他在擦拭我控制自己不再乱想那些没羞没臊的事。 “你在府中也时常侍奉元初起居?”过了会,只听沈冲问道。 “嗯。”我说。 未几,他从屏风后走出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还披上了里衣,让我有些失望。 “听说元初从不让人伺候贴身之事?”他说。 我哂然,道,“正是。” 沈冲看着我,微笑,“如此,怪不得你甚是手生。” 蓦地,我的耳朵向被人烧了一把火。 他的声音低缓,带着一日疲惫的慵懒,直到我走出帐去,仍然似乎在我耳边徘徊。 惠风那个不知足的。我心想,我若是她,就天天给沈冲擦身擦个够 可惜我毕竟不是沈冲的人,也不能像青玄每日睡在公子榻旁那样,睡在沈冲的帐中,旖旎的时机不过早晚起居。 不过这无甚要紧。即便不日就要到河西,就凭荀尚那种半生混迹京城的所谓将门,打起仗来必不会比秦王赢得更快,所以,只要沈冲一直跟着公子,来日方长。 “霓生,听说你会算卦?” 路上,一个小卒唐安问我。 我算卦之事早已不是秘密,桓府给公子派来的侍卫们跟青玄一样,都是个大嘴巴,我那点故事早被他们传开了。不过,在我装神弄鬼的恐吓下,我是女子的秘密仍然保守着。行伍之人大多笃信鬼神,一路以来,那五百骑卒差不多个个来找我算过,我攒下的钱也不少,都放在了公子的马车上。 “会。”我马上说,“你要算?一次二十钱。” 唐安挠挠头:“可我无甚钱财。” “哦?”我警觉起来。 唐安指指身后几人,忙道:“我等凑二十钱算一次,如何?好些人说此去说不定会上战场,我等就想问问,凶吉如何。” 凶吉之事是这一路上被问得最多的,我想了想,这倒也无甚难处。 “算也无妨,”我说,“只是须得先给钱,且说不得许多。” “说多少是多少。”唐安拿出钱给我,道,“半仙请算。” 我接过钱,大模大样地拿出拿出龟壳和三枚铜钱,一边摇晃一边念念有词。铜钱从龟壳中掉落,反复六次,我仔细查看,掐指细算。 “如何?”唐安紧张地问。 我叹口气:“只怕无解。” 众人一惊,忙问:“何意?” 我指着地上的铜钱,道:“下卦为坎上卦为坤。坎者,行险也;坤者,顺遂也。” 众人面面相觑。 “那是福是祸?”唐安问。 “此卦无凶无吉。其象乃应在主将,逆则为祸,顺则为福。”我说,“为祸者,命丧黄泉;为福者,功利加身。” 众人闻言,神色不定。 “霓生,我等乃为护送桓公子而来,那主将是”唐安不由地朝公子那边看去。 我示意他噤声,道:“天机不可泄。” 众人无言,皆了然之色。 我猜得不错,公子终于赶到河西时,战事并未结束。 秃发磐的确有些本事,趁秦王西撤和征西将军荀述接手战事的空隙,站稳脚跟,与荀尚拉锯一般胶着了月余。直到公子赶到凉州的前几日,方才出现转机。 据说是鲜卑人突然得了疫病,人畜暴亡。荀尚得了消息之后,即派细作打探,归来后说鲜卑人那边有许多新坟,还看到大批未及掩埋的牲畜尸首,有的烂在野地里,有的堆在坑中焚烧。 荀尚随即出兵试探,果然,鲜卑人一触即溃,纷纷后撤。 军中士气大振,随即大举进攻。鲜卑人且战且退,不到十日,已经退入了西鲜卑的旧地。 公子追赶上大军时,荀尚已将鲜卑人逐出凉州,并打到了前朝以来一直沦陷虏手的遮胡关前。 这简直大振人心,就在公子到达的前一日,荀尚已经按捺不住,向京城发出了喜报。 迎接公子和沈冲的,是桓瓖。 他穿着铠甲,腰挎宝刀,骑在马上奔过来的时候,乍看之下,竟是有了几分正气。 桓鉴对这个儿子煞费苦心,早早为他打点好,在公子还在为从军之事与家中置气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比公子早到了半个月。 “你是不曾见我等追击时的盛况。”他颇为神气,“那些鲜卑人退得似逃难一般,细软家当丢了一地,还有人捡到了秃发磐的金牌。我等一追便是数百里,若不是那些军士总忙着捡,贻误时机,秃发磐早已被生擒!” 他虽不满,却说得滔滔不绝,眉间神采飞扬。 公子问:“你一个押运粮草的司马,也可上阵追击么?” 沈冲则讶然:“这般涣散,将军竟不理会?” “怎不理会,”桓瓖道:“将军用军法杀了十几个,才整顿过来。都是凉州新招的兵,会使刀枪的都无几个,何况军纪?可惜,还是让秃发磐退过了黑水。” 公子听着,微微皱眉:“这么说鲜卑是一路溃退至此?” “这岂有假?一溃千里,几乎追不上。” 公子颔首,望着远处的山峦,若有所思。 “这么说,王师全胜在望?”沈冲道。 “这般情势,不全胜还可如何?”桓瓖说罢,遗憾道,“你二人还是来得迟了些,若与我一同来到,功劳簿上还能添些名目。如今鲜卑人一打就逃,这些日子虽追得痛快,却劳而无获。打过遮胡关便是石燕城,鲜卑人要是再这般退过去,便要遁入大漠,寻也寻不见了。” 回到住处的时候,公子十分亢奋。 “霓生,”他一边擦着刀一边说,“我也要上阵!” 我说:“公子是文职,如何上阵?” “上阵又如何,”公子不以为意,“连子泉都可去上阵追击,莫非我去不得?” 我说:“如此,公子须得先找到鲜卑人。” 公子哼一声:“我自会找到。” 皇帝是公子的舅父,沈太后是太子的祖母,论关系,荀尚c公子和沈冲也算得亲戚。 公子和沈冲到达之后,荀尚亲自在帐中设宴,为二人接风。 宴上,除了沈冲,还有一些幕僚和将官,桓瓖也在场。战事顺利,帐中气氛颇为和乐,几个贵胄出身的幕僚甚至如在雒阳时一般谈笑风生。 荀尚一身常服,未着戎装,在公子面前颇有长者之态。他先问了太后的身体,又问桓肃和大长公主的近况。公子一一答过,荀尚莞尔:“忆昔,余与筑阳侯同为先帝谒者,每逢隆冬夜中值守机要,定要轮流买酒,藏在袍中偷带入内。虽不得开怀畅饮,但彻夜谈史论道,实也痛快之至。” 公子道:“父亲亦尝与在下提过旧事,称将军乃渊博豁达之人。” 荀尚摆手道:“当年不过年少无忌罢了,筑阳侯实过誉。”说罢,他让侍从给公子添酒,又道,“元初与逸之初到,暂且歇息,待战事缓下,再熟悉营事移交文书不迟。” 沈冲道:“禀将军,在下与主簿已随桓司马巡过大营。” “哦?”荀尚看看桓瓖,笑道,“不想我这主簿与帐下都督,竟如此勤勉。” 众人皆笑。 荀尚问:“你二人在营中巡视,可有甚感想?” 沈冲道:“将军治军有方,将士行止有度,士气昂扬,观之实为振奋。” 荀尚颇有得色。 公子却道:“将军,有一事,在下有虑,不知当讲否。” 荀尚讶然:“何事?” 公子正色道:“王师势无可当,叛军一触即溃,实为可贺。然在下听闻战报时,想起一事。秦王帐下长史谢浚,曾与在下提及秃发磐,说此人生性狡诈,善用疑兵。将军虽大胜在前,然仍须防备敌酋诡计,惟愿将军考鉴。” 此言出来,帐中众人都露出诧异之色。 荀尚还未开口,只听一人忽而笑道:“诡计?“鲜卑大疫,那些人畜尸首皆我等有目共睹,莫非还有假?敢问秃发磐损兵折将溃退至此,还有甚诡计可使?” 我看去,说话的人是荀尚的小儿子荀凯。 我看到桓瓖翻了一个白眼。 荀凱年少即在东宫用事,为太子伴读,在贵胄子弟中,颇为前途。不过此人依靠着太子,一向行事张扬,在桓瓖等一众贵胄的面前也眼高于顶,桓瓖对他一向无甚好感。 只见他脸上带着些酒气,不无嘲讽:“敌寇自凉州败退以来,每每交战,皆望风而逃。我等追了数百里,不过是为决战。若真如主簿所言,此乃诱敌之计,却是正好!我等巴不得他们莫再似个妇人般东躲西藏,出来决一死战岂不痛快!” 这番话说得激昂,旁人纷纷附和。 “确是如此。”桓瓖笑了笑,“荀校尉追击数百里,兵不血刃,实可喜可贺。” 荀凱面色微变。 “不可轻敌。”荀尚严肃地看一眼荀凯,未几,却转过头来,对公子道,“元初所言,余亦曾患之,与众将商议之后,方定下追击之策。元初虽为主簿,却有如此远虑,余实欣慰。” 公子见状,随即道:“在下惟愿随将军征讨叛逆,驱驰左右,在所不辞。” 荀尚笑道:“元初高志,实青年表率!” 说罢,再度举杯,与众人饮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遮胡(下) “你说那些做甚。”宴后回到住所,桓瓖无奈地对公子道,“他是主帅,定策自然是他,你当众质疑,岂非拂他脸面?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已遭他面斥。” 沈冲道:“元初也是出于职责。” 公子理直气壮:“我既为幕僚,有所疑虑自当据实陈情,岂可因脸面之事而吞声渎职?” “渎职?”桓瓖笑起来,“你一个主簿,有甚职可渎?是丢了文书还是忘了记将军用膳吃了几口肉?”他拍拍公子的肩头,“劝你想开些,我等既为沾光而来,便安分些,每日吃吃喝喝等着回雒阳。如荀凯那般敢在将军帐中放肆言语的人,乃真为立功而来,方才有职可渎。” “哦?”公子问,“荀凯是何职务?” “骠姚校尉,领二千兵马。”桓瓖看着公子露出讶色,郑重地叹口气,不无同情道,“你朝思暮想要当霍骠姚,可惜不姓荀。” 公子很是不服气。 夜里,幕府派人将各式文书移交过来,他看也不看。 沈冲来到,看看堆了一地的文书,毫无意外之色。 “你若不想做主簿,告知家中便是。”他在案前坐下,从我手中拿起一册正归整的文书看了看,意味深长,“家中想必乐意之至。” 公子“哼”一声,少顷,终于也坐下来。 沈冲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他,公子没有接。 “你在宴上所言,其实甚为有理。”沈冲收回,道,“只是将军大胜在望,你无凭无据,如何信你?” 公子道:“要甚凭据?派出斥候去寻,总有踪迹。” “你以为将军不曾这般想?”沈冲道,“他派斥候追踪溃军,从无间断,然一无所获。” 公子疑惑地看着他:“你怎知?” 沈冲晃了晃手中的文书:“斥候奏报在此。” 公子一愣,将文书接过,翻开。未几,目光定了定。 沈冲看我一眼,笑笑,不再扰他,起身而去。 遮胡关位于凉州东北,曾是抵御胡虏的门户,故名“遮胡”。前朝以来,中原衰微,河西的西鲜卑和羌人渐渐势大,侵袭凉州,遮胡关亦一直落在了西鲜卑手中。 荀尚领兵两万余众,陈兵关前,势在必得。 我随着公子去看,远远望去,只见此地为一道山梁阻断,关城便盘踞在唯一的山口上,两侧峭壁绵延,横亘南北。遮胡关外往北三十余里,便是秃发磐的伪都石燕城。 “果险关也。”沈冲骑在马上望着,不由赞叹道。 桓瓖道:“此地山虽不甚高,却风化剥蚀,多有崎岖,人马皆不可行,通路唯此一条。只消扼守此关,便如阖上门户,东西南北莫得通行。昔日高祖亦曾派大军攻打,西鲜卑不过三千人据守,苦战数月无功而返。” 公子望了望,道,“若鲜卑人死守,只怕一场恶战。” 桓瓖道:“未必。” 沈冲和公子皆讶然。 “将军有良策?”沈冲问。 “何须良策。”桓瓖说罢,指了指关城上,“你二人看那城楼,可见得守卫?” 公子看了看,道:“无。” 桓瓖道:“将军早已派细作混入鲜卑溃兵中打探,回报说秃发磐不在遮胡关。传说他身染重病,已撤到了石燕城。遮胡关守军不过数百,皆老弱之兵,已是人心惶惶。” “哦?”公子道,“此事若确凿否?” “自是确凿。”桓瓖道,“我等一路追来,可曾遇过鲜卑人殊死阻拦?将军到此地已三日,每日起炊时,城中烟火寥寥,可见其中不过空壳。” “原来如此。”公子颔首。 荀述果然没有再等,辎重运抵之后,随即攻城。 如桓瓖所言,攻城甚为顺利。 鲜卑人在城头往下射箭,但抵抗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逃走不见了。大军轻易地撞开城门,涌入遮胡关。 关城中的鲜卑人早已逃光,众军士喜气洋洋,荀尚在将官们的簇拥下登上城头,望着北方的苍茫之景,神色激动:“自前朝以来,遮胡关沦陷虏手已百余年矣,今重归我朝,同沐圣恩,吾辈之幸!” 众人闻言,无不动容。 古旧的关城内,处处是繁忙之景,纠集到此地的兵马和辎重熙熙攘攘。石燕城就在三十里外,众人都知晓遮胡关既不费吹灰之力得手,大军必然要一鼓作气继续攻打,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托这大捷之福,我的生意也蒸蒸日上。雒阳来的那五百骑卒跟着公子平白蹭了功劳,皆是欢欣鼓舞,称赞我算卦灵验,新老顾客络绎不绝。不过我心中还牵挂着别的事,趁公子去议事,也推脱了求卦的人,走出门去。 对于这遮胡关,我先前并非一无所知,祖父秘藏的那套无名书中曾提到过它。此地险要,不仅中原一直想夺回去,河西的羌人也打过主意。前朝大乱时,羌人亦在河西崛起,曾与西鲜卑争夺遮胡关。 无名书中提到过其中两三次战事,不过说来有趣,那无名书中所述之事,别处皆无从可见。我来到河西之后,曾用公子的职务之便,翻阅各处文书的记载,出乎意料,对于无名书中所提之事并无只言片语;我也曾向熟知遮胡关的军士和向导打听,亦无人知晓。 我想我那位记下此事的先祖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竟知晓了这么许多。 越是如此,我越是兴趣盎然。 遮胡关的关城不大,屋舍老旧,街道上闹哄哄的,许多军士和马匹大多塞不进城内,往城外扎营。 我四处走了一圈,路过一片老庙废墟,石像残破,古树生鸦,断壁残垣里垒着许多新土,似是坟茔。 刚想走过去,我被后面晒太阳的军士叫住。 “那边去不得。”他朝我挥挥手,“将军有令,不得近前。” “那是何去处?”我问。 军士道:“便是鲜卑人的乱葬岗,埋的都是新死的人畜尸首,说不定是得疫病死的,草草埋了,隔着两三丈都能闻到臭。” 我好奇道:“若是得疫病死的,为何不烧了?” “那谁知,许是鲜卑蛮夷不知晓。” “甚不知晓,”旁边另一人道,“定是盼着王师也染上疫病,以毒攻毒,不然将军何以令我等把守?你莫靠近便是了。” 我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正想再多问两句,身后忽而有人在唤我,转头,是沈冲。 “你在此处做甚?”沈冲问。 我笑笑:“我无事可做,四处走走。” 沈冲看了看那破庙,道,“此处非安稳之地,你莫久留,随我回去。” 我并不喜欢公子之外的人对我指手画脚,不过沈冲例外。于是,我顺从地应一声,跟沈冲往回走。 虽仍值夏日,可河西的天气全然不似中原般,太阳晒在头顶,也全无溽热之感。我随着沈冲踱着步子,看着周围步履匆匆的军士,地上,两个影子一长一短,犹如世外。 说来伤心,荀尚对沈冲颇为优待,闻知他没有贴身侍从,当日便给他派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小卒,我便再也不必伺候他起居了。这导致我再也没有了独处的借口,只能在公子去找沈冲,或者沈冲来找公子的时候才能见他。 我想,怪不得军士们都说行伍日子枯燥,不能看心上人每日在自己面前脱衣穿衣,的确难熬。 我偷瞥着他的脊背,心中长叹,古人和鲜卑人都这般懒,也不知道将这个关城做得再大些。那样,我能陪他走到晚上了 “霓生,我记得你是淮南人,是么?”沈冲忽而问道,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正是。”我答道。 “元初说,你祖父是个文士?” “正是。” “是何名姓?” “云重。” 沈冲颔首,道:“我观你平日言语,知晓之事甚为广博,可是你祖父之故?” 没想到他竟然琢磨过我,还知道祖父,这让我又是自豪又是心旌荡漾。 “正是。”我笑笑,“我自幼受教,无论读书识字,皆祖父亲自教授。” “如此,”沈冲亦微笑,“你祖父必是个才学出众之人。” 我认为他这话颇为真知灼见。祖父听到也定然高兴。但做人总要谦虚些,尤其是在如意郎君面前。 “公子过誉。”我婉转道。 可惜走不多时,公子的一个侍卫跑来找我,说公子回来了,让我过去一趟。 我只得告别沈冲,怀着十二分不情愿跟他回去。 到了屋里,只见公子已经坐在了案前。 他看上去兴致不高,没有了刚入城时神采奕奕的模样。他未更衣,似乎一回来就坐在了这里,翻看着面前堆得似小山一般的文书和地图,眉头锁起。 “公子仍疑心鲜卑人有诈?”我将一杯茶放到他案前,问道。 公子没有抬眼,片刻,道:“我在想秃发磐和他的兵马都去了何处。” 我说:“鲜卑人不是都溃散了?连遮胡关也不战自退,逃得无影无踪。” “正是如此,才更该防范。”公子道,“鲜卑人每战溃逃,则无从歼灭,月余来,鲜卑人并未因战事折损兵马。遮胡关易守难攻,鲜卑人就算为疫病重创,何以不战自溃?进展如此轻易,殊为可疑。” 我说:“也许秃发磐果真已无反抗之力。” 公子摇头:“对秃发磐切不可大意。你可还记得在雒阳时,谢公子所言?前凉州刺史程靖与其交战时,便是为疑兵所诱,冒进被围,以致失利。” 我点头:“公子言之有理。” 这是真心话,我以为,他确实没有想错。 秃发磐的谋略不算多出众,但对付荀尚这种求胜心切的庸才实在足矣。 月余来,秃发磐退而不战,费尽心机引荀尚孤军深入,就是为了今日。而荀尚及营中众人已然被迷魂汤灌得忘乎所以,正得意洋洋地自投罗网。 我说:“便如公子所言,秃发磐有何诡计?” 公子看着地图,道:“西北干旱,无漕运便利,从武威来的粮草,须得靠牛车骡马来运,到石燕城十日也不止。将军推进太快,每次运抵的粮草只够维持日常所耗。鲜卑人只消烧掉一队粮车,大军便要断粮数日;若粮道断绝,我等便只好饿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石燕(上) 公子头脑比姓荀的好用,确是可塑之才。只不过终究初涉战事,难免纸上谈兵,有所偏差。 遮胡关再往西,便是石燕城。 石燕城在被西鲜卑占据之前,亦是重镇。因所处地形似咽喉,在设城之初取名“石咽”,后来久而久之才改名“石燕”。它西面是绵延数百里的石燕海,北面是大漠,南面为遮胡关延伸而来的山峦所阻隔,中间唯有一片三十余里的狭长地带可供通行,连接二城。 如此宝地,简直是埋伏打劫c关门围歼之首选。 我看向地图,问公子:“以公子之见,若鲜卑人若要断我粮道,当袭击何处?” 公子道:“我亦思索此事。若要截断粮道,须倚仗地利,或山险或河川,然自凉州至此,地广而平,偶有此等险要,亦不足据守。” 我说:“若论险要,遮胡关如何?” 公子正待开口,目光却一动。 他随即再看向地图,盯着遮胡关,然后,将目光投在遮胡关和石燕城之间。 “此地,”他指指上面,道,“据斥候回报,因临近石燕海,草木甚为茂盛,高可匿人。若秃发磐将兵马藏匿在此,待我军攻打石燕城之时,依托遮胡关,截断后路” 他没说下去,眉头深锁。 我震惊状:“如此说来,鲜卑人轻易放弃遮胡关,果然别有所图!” 公子道:“可遮胡关这般易守难攻,他们如何夺回?无十全把握,又怎敢如此设计?” 我说:“公子不若将此虑禀明将军,若将军可解,岂非大善?大军即将开拔,事关重大,不宜拖延!” 公子闻言,目光炯炯,神情毅然。 公子虽披着一张超然世外的皮,实则也是个热血易冲动的单纯青年。 我在屋中静候,不到半个时辰,公子回来了。 他神色很是不悦,也不待我替他更衣,便把佩刀扔到一旁。 “主簿主簿,我若想做主簿,来河西做甚!”公子忿忿道。 不必猜我也知道,他的抱负必是又不成了,询问之下,果然如此。 荀尚面带微笑地听完了公子的猜测之后,道:“元初所言甚为有理,以元初所见,叛军将如何夺回遮胡关?” 公子道:“此亦在下所虑,在下愿领五百人为斥候,往关外巡视,扫除隐患,请将军准许!” 荀尚闻言大慰,将公子夸奖了一番,然后,令公子领两千兵马,留守遮胡关。 不仅公子,沈冲和桓瓖也被留了下来。 “元初所虑极是,遮胡关乃要害,不可轻视。元初乃主簿,逸之乃录事,子泉亦身负后军之重。有诸位坐镇,余可高枕无忧矣。”荀尚如是道。 我安慰公子道:“公子既已提醒将军,将军必然有所提防。公子已尽幕僚职责,莫过苛求才是。” 公子仍气恼,闷闷不乐。 我却是松了口气。 荀尚所为,正中我下怀。 秃发磐既已在前方等着,石燕城前必有恶战,我须得先保住我和公子以及沈冲的小命。而公子这般气盛,是断然不会接受逃走保命这样的理由的。所以,我只能以进为退。 所以,我鼓励公子去向荀尚进言,并非真为了助公子请战,而是我知道,荀尚一定会拒绝。 如沈冲所言,荀尚自凉州一路追击至此,捷报也传过了几回,奇功在望,怎会相信鲜卑人有一出大算计在等着他?而公子c沈冲和桓瓖这样的贵胄,对于荀尚而言,其实颇为头疼。他们个个出自一等一的贵胄世家,若出了半点不好,雒阳便会有人等着跟他拼命。荀尚不但不能真像幕僚一样使唤他们,还须护卫周全,故而不会真的让他们去领兵征战。大战当前,最稳妥的就是寻一个无灾无患之处,将他们好好供着,两不打扰,皆大欢喜。 故而公子去进言和请战,只会让荀述想起这桩烦心事来,然后名正言顺地将三人留在遮胡关,一来可不伤京中的脸面,二来可眼不见心不烦,两全其美。 沈冲对此无异议,道:“既是将军之命,我等尽忠职守便是。” 而比我还高兴的是桓瓖。他早已腻烦了每日长途跋涉,反正已经有了功劳簿,乐得过几天悠哉日子。 他看着公子,毫无廉耻地鼓动道:“我以为这般安排尚欠周全。后方安危,实关乎生死。在我看来,凉州更为紧要,你二人不若随我巡视粮道,一路往武威去。” 公子气结。 荀尚唯恐秃发磐跑得太快,占据遮胡关之后,未作许多休整,继续亲自领兵朝石燕城而去。 关城中陡然安静了许多。 公子在城头上望着大军留下的烟尘,眉间沉沉,不发一语。 “此地距石燕城不过三十里,前锋皆骑卒,今夜可至,明日一早,便可攻城。”沈冲道,“若顺利,将军三日可返,还朝近在眼前。” 公子应一声,心不在焉。 沈冲问:“你仍忧心秃发磐来夺遮胡关?” 公子道:“正是。” 沈冲道:“如此,我亦与将军同问,他如何来夺?” 公子喟叹一声,道:“我仍未想通。” 我见时机已至,咳一声,道:“不若让我来问上一卦,或可有解。” 二人皆讶然。 公子即刻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军国之事,怎么卜问来解。” 沈冲却看着我,笑笑,对公子说:“我以为,却是可以一试。” 公子狐疑地看他。 沈冲道:“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古来圣君贤臣皆不拒鬼神,可见还是有些用处。我听闻霓生颇有天资,元初既思索不透,卜问又何妨?” 一旁的桓瓖闻得此言,道:“我亦此想。” 沈冲对我道:“霓生,你且去卜来,若应验了,我自有赏。” 我看看公子,他神色不定,但没有再反对。我当他默许了,笑笑,取出占卜之物。 周围军士都好奇地盯着我,公子虽不屑,也忍不住时不时将目光瞥来。我坐北朝南,装模作样地行卜贞问,又慢慢演算。 沈冲则颇有耐心,待我算卦完毕,问道:“如何?” 我说:“此卦上坤下兑,意地下有穴。昨日我夜观星象,彗星犯白虎,祸在西南。综此异象,往西南城角勘探,当有所获。” 众人闻言,皆露出惊讶之色。 “西南城角?”公子皱眉,“不就是那鲜卑人的乱葬之所?” 沈冲看着我,亦有些疑惑之色。 桓瓖则兴致勃勃:“既如此,我等便往西南城角,一探便知!” 将官军士皆应下,随即往城下而去。 “你昨夜整夜归置文书,何时去观了天象?”走下城楼是,公子忍不住问我。 我镇定自若:“自是在公子入睡之后所卜,子夜星象方才灵验。” 公子看着我,不再多言。 关城西南正是那破庙所在之处,众人走到那里,皆犹豫不前。 将官对公子道:“主簿,此地有鲜卑人畜尸首,将军疑有疫病,曾下令我等不得靠近。” 公子看我一眼,道:“尸首又如何,昨日不是随粮车运到了许多避疫所用的石灰雄黄?正是有用之时,取来洒上。” 将官应下,令军士依言照办。 忙碌半日之后,他们掘开浮土,突然,一片砖石塌陷,露出一个大洞。 “地道!”军士兴奋大喊,“主簿c都督!有地道!” 在树下闲坐的沈冲和桓瓖闻言,吃惊不已,站起身来。 公子看着我,不可置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石燕(下)) 那庙中所藏的确是地道。 看着他们挖掘的时候,我其实心中也七上八下,手指不自觉得抚上领口,隔着布料,祖父给我的玉珠静静悬着。 直到得了消息,我才松了口气。 我在无名书看到过它的记载。它是羌人来夺遮胡关时,一个鲜卑守将留下的。当时那人贪生怕死,连夜掘此地道打算逃走,无奈走至半途,土石塌下将他压死了。此事除了无名书中,别处均无只言片语提及,想来乃是鲜卑人的机密。至于那位记下此事的先祖如何得知,我便不晓了。他们喜欢搜罗各种机要秘闻,书中罗列了不少,我早已见怪不怪。 来到这遮胡关会后,我一直疑心此地道还在。虽无名书中虽未提及方位,但那些新坟太过招摇,就差立个牌子说此处无鬼。可惜荀尚太蠢,也不理会公子谏言,还未等我有机会一探究竟,他便领兵出发了。 发现后不久,军士入地道中探路,回报说地道确可同往城外。公子当机立断,严令不得声张,将砖石原样掩好,并即刻派人报知荀尚。 但等了两个时辰之后,军士回来,却说未见到荀尚,他到营中时被嫖姚校尉荀凯拦下。荀凯让军士带回了口信道,大军正与鲜卑人对垒石燕城,后方守将应安分守己,不得扰乱军心。 “好个骠姚校尉!”桓瓖冷笑,“若返得雒阳,勿教我看见这蠢竖!” 沈冲神色凝重,道:“现下已入夜,如此看来,只能靠我等将关城收住。” 公子没说话,皱着眉,似在深思。 是夜,关城中寂寥无声,一如往日。 军中无甚消遣,人定之后,军士大多入睡,只留少许人夜巡守城。 天空没有月光,无人看管的角落里,夜色阴森。破庙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如田鼠啃噬。未几,一处坟茔间的新土翻开,人影络绎蹿上地面。 关城的街面上寂静冷清,唯有城头火光绰约,在风中明灭。 无论城头或城门,皆无人把守,只有几个酒罐,东歪西斜地倒在地上。 鲜卑人悄无声息地沿街边靠近,迅速分作两队。一队冲上城头,一队冲到城门,将古旧的门扇打开。 城外的鲜卑人源源涌入,径自奔往守军营地。可冲进了屋舍和营帐中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再想退到街上,门口却被拒马和门板堵得严严实实,出去不得。城门前的鲜卑人自知中计,还来不及回头,突然,城门发出砰然巨响,猛然阖上。 一时间,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有的带了火,将洒过油的营帐和屋舍点燃。大火乘着夜风,肆虐而起。冲进营房的鲜卑人登时被烧得鬼哭狼嚎,而猬集在城中的亦躲避无门,惨叫地大片倒下。城头上,埋伏在暗处的军士也突然掩杀出来,将刚刚登上去的叛军砍得七零八落。鲜卑人里显然有不少老兵,最初的混乱过后,知晓偷袭已是不成,且避且退,想从原路返回。然而已经来不及,才往破庙的方向跑几步,又是一阵箭雨迎面而来,将他们挡了回去。 约摸一刻之后,箭矢用尽,拒马搬开,等候已久的军士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 鲜卑人已被射伤无数,杀戮全然倒向一边。一个时辰后,将官来报,入城的鲜卑人已全部清除。 身穿全副铠甲的公子听罢,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因得有风,营房的熊熊大火蹿上半空,烧得十分彻底,军士费了好大气力才浇灭。夜风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夹杂着血腥,地上狼藉一片。公子和沈冲从城头走下来时,军士们正踩着泥泞的血水,给还没断气的鲜卑人补刀。□□声和惨叫声渐渐消失,火光中,只剩下军士们的欢笑声。 “幸好我等早有防备,否则火再烧大些,关城不保。”桓瓖用巾帕捂着口鼻道。 公子问督军的将官:“今夜共歼敌多少?” “算上俘获的活口,足有三千人!”将官兴奋地说。 公子颔首,正待再说话,脚上被什么绊了一下。 他低头看去,面色微微变了变。 那是半具残躯,已经没有了头,许是被城上的落石砸中,血肉被凝结的血块糊得焦黑,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 沈冲也走过来看,火光中,他的唇色似微微发白。 将官忙令军士清理开去。 “不知这些人是否前锋,若后续还有大军,我等须即刻备战守城。”沈冲转头对公子道。 公子摇头,道:“遮胡关易守难攻,只消将关城占据,便是断了大军后路。若不曾发现地道,叛军夺城守城,三千人足矣。秃发磐要对付大军,必不会分兵过多。” “元初计策甚好,果然奏效!”桓瓖笑道,又转过头来对我说,“霓生,此番你乃是首功,回头莫忘了向逸之领赏!” 我笑笑,看向沈冲,却见他已经朝别处走开。 再看向公子,只见没说话,盯着不远处。循着望去,军士正在清扫战场,火光中,横七竖八的尸首更显狰狞,一具一具堆在大车上,如小山一般。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公子转过头,若无其事。 军士们抓获了一些俘虏,审问过后,果然如公子所言。秃发磐领着两万兵马,依托石燕城,已布下大阵等待荀尚。攻打之机就在今夜,只待寅时一到,秃发磐即刻趁夜围攻荀尚。 “两万兵马。”沈冲道,“秃发磐好生大胆,就算他势均力敌,两万便想围歼?” “此地狭长,秃发磐趁夜偷袭,一旦引至混乱,则可分割围歼。”公子道,“且若遮胡关得手,将军突围回撤,便又要落入伏兵之手。” “须火速将此事报知将军。”沈冲道。 公子正要开口,一阵风夹着远处的焦糊味刮来,他突然面色变了变,走到边上,呕吐起来。 我一惊,忙走过去将他扶住:“公子如何?” 公子说不出话,只吐得又凶了些。 “不必担忧。”桓瓖在一旁悠然道,“死人再看多些,他自会痊愈。”说罢,他看向沈冲,道,“你方才吐了多少?” 沈冲未理会,只令人取来纸笔,要给荀尚写信。 “不可”公子煞白着脸,喘口气,回头对沈冲道,“石燕城距此不过三十余里,快马也须一个时辰。且方才火光冲天,只怕秃发磐已有所惊动,为防将军察觉,提前动手。” 沈冲一愣:“你的意思” 公子将擦嘴的巾帕扔掉,目光灼灼:“留二百军士守城,其余人等,随我去寻秃发磐。” 众人皆惊。 我更是不出话来。 我费心至此,立功什么的倒是其次,首要之重乃是保住我等几个的性命。所以,帮助公子收住遮胡关,我以为便可万事大吉。至于荀尚那边如何,我并无所谓。反正秃发磐设下的死局已破,就算他仍要去攻打荀尚,只要荀尚不是太蠢,断不会全军覆没。而不管他是胜是负,公子都已立了大功,高枕无忧。 没想到,公子比我胃口更大。竟真的想去效仿霍骠姚。 “公子切不可去!”我急道。 公子道:“为何?” 我说:“公子从未去过战场。” 公子不以为然:“霍骠姚初次击匈奴时,也未上过战场。” 我反驳:“那是霍骠姚,万一公子” 公子打断道:“你与军士卜问凶吉时,曾说其象乃应在主将,逆则为祸,顺则为福。霓生,你卜的卦,也不作数么?” 我哑口无言。 他居然还去打听了我说过什么鬼话,实教人气结。 遮胡关内的全胜,令军士杀红了眼,群情振奋。 公子号令下去,竟是响应踊跃,不久,即有千余军士,公子让人丛中筛选,挑了八百人。 当然,这也有我算卦的功劳,实教人心中不快。 唐安亦在出征军士之中,他看到我,凑过来笑嘻嘻问道:“霓生,他们都让我来问问,你说的那顺则为福,功利加身,可就是应在今夜?” 我说:“此乃天机,说破不灵。” 唐安忙打一下嘴,念道:“尊神莫怪尊神莫怪。”说罢,赔笑走开。 我本以为以沈冲性情沉稳些,必也跟我一样主张据守不出,没想到,他也主张去偷袭秃发磐。 “元初所言有理。”沈冲道,“秃发磐一路设下这般圈套,必是以为遮胡关十拿九稳。我等趁夜突袭,必可攻其不备。” 我说:“可我等才八百人,鲜卑人两万众,何以得胜?” “八百?”这时,公子忽而道,“谁说我等只有八百?” 他目光灼灼,踌躇满志。我看着他,愣了愣。 公子和沈冲最终没有听我的。 商议之后,三人决定留下桓瓖守城,公子与沈冲率兵偷袭。 一个人都没杀过的贵公子,一个国子学助教,要去偷袭一个身经百战的首领,我觉得他们是中了邪。但经过方才的守城之战,包括沈冲在内,所有人都如赌场里的疯子一般,两眼放光,拦也拦不住。 本地军士中,不乏会说鲜卑语的边民,也有熟知石燕城地界的向导。将官从鲜卑俘虏口中问出了秃发磐所在。石燕城乃是诱饵,他不在城中,而是亲自领兵,隐匿在石燕海附近的苇海里。 “霓生,你见过战场么?”准备出发时,公子突然问我。 我说:“公子何有此问?” 公子道:“方才城下那般杀戮场面,你似不曾怕过。” 我笑笑:“公子也在此,我有甚好怕?” 公子看上去很是受用,却又问:“还有一事,你怎知那地道?” 我未料他会突然问起这个,道:“自是算卦所知,公子不是亲眼所见?” 公子狐疑看我:“果真?” 我神色委屈:“公子不信我?那在公子看来,我却是如何得知?” 公子回答不上,少顷,索性不再纠结,却道:“既是如此,你不若再卜一卦,看看今日胜算如何。” 我了然。公子虽固执己见,但其实仍不免心虚。 “公子已胸有韬略,何必再问卦?”我促狭道。 公子毫无异色:“既然出师,自当有庙算。” 我叹气:“算是可算,然我今日已算过一次大事,气数用尽,只怕再算不准。” 公子愕然:“还有这般说法?” 我说:“此乃天数,我亦无法。” “如此”公子颔首,片刻,忽又看向我,“霓生,在你看来,我此番计策如何?” 我哂了哂:“公子为何问我?” 公子眨眨眼:“你平日计策最多,只有你可助我。” 这话甚对我胃口,不想公子也有这般嘴甜的时候,我胸中的那点骨气瞬间全无。 我说:“公子计策甚好,只是还有些便利之法。” 公子眼睛一亮:“何法?” 我说:“公子若想听,出征时须带上我。” 公子为难道:“可你是女子” 我毫不相让:“公子既嫌弃我,便无良策。” 公子看着我,目光不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奔袭(上) 来袭击遮胡关的鲜卑人足有两千,只剩下几十俘虏。 这令我颇为遗憾,早知公子还有如此打算,我会想一个流血少些的计策。因为军士下手太重,以致死尸上的衣服大多染了大块血渍,就连活口的衣服也脏污不堪,要找出像样的衣服着实不易。 幸好,突袭是在夜里,用黑炭掩盖一下血渍,看不出来。且鲜卑人穿衣不讲究,将袍子穿得胡乱些,再戴一顶鲜卑尖帽,夜里可以假乱真。众人都按鲜卑人打扮整饬了一番,在右臂缠上白色布条,以示区分。未过多久,兵马已集结齐备。火光中人影交错,蓄势待发。 沈冲知晓此计之后,未多言语,挑了一身皮袍便套上。而公子则艰难过了,当我拿着一身刚从鲜卑人身上扒下的皮袍和皮帽递给公子的时候,他露出嫌恶的神色。 “非穿不可么?”他问。 “公子走在前锋,须得打扮像些。否则被人一眼认出来,岂非前功尽弃。”我边说边给他套上,指指不远处,“你看表公子,早已穿上去备马了。” 公子瞥一眼那边,不再多言,由我摆布。 他其实并不太赞同假装鲜卑人的做法,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法利大于弊。八百人要偷袭十数倍于己的敌众,耍些心眼乃是必要之举。 鲜卑人的衣服着实粗糙,与公子平日所用全然泥云之别,可待我给他系好腰带戴上帽子以后再端详,我仍是一愣。 许是日夜相对,我浑然不觉公子的身量已经比少时宽大了许多,这般宽大的皮袍穿在身上,不仅毫无累赘邋遢,反而有一种粗犷不羁的英武之气。 看着他,我觉得公子当真生得好,就算披条破麻袋也是倾国倾城。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事,秃发磐那老贼,传闻喜好独特,荤素不忌 “不妥么?”公子发现了我的愣神,问道。 “脸太白。”我说着,抓来一点草灰,抹在他脸上。 公子:“” 荀尚的大军就驻扎在石燕城前,秃发磐劫营之前,军士大多还在睡梦之中。 鲜卑人从侧后呼啸而来,将点了火的箭矢射向营中,营帐登时燃起熊熊大火。 荀尚从酣睡中惊醒,遇袭的通报从四处传来。他惊慌失措,急忙船上衣服走出营帐。 只见大火蔓延,浓烟滚滚,到处是惊惶失措的军士,挣脱了缰绳的马匹在营内冲撞,混乱不堪。 大军驻扎之时,以粮车辎重为拒马围布四周。 秃发磐颇有耐心,如同围猎一般,只教手下往营中放火,将猎物逼出。 荀尚果然中计,见营中处处火光肆虐,令集结兵马,撤开拒马,朝外面突围。可兵马刚出了营中,就遭到了鲜卑人左右夹击,军士虽奋战,但鲜卑人有备而来,穿插截杀,将突围的大军冲击溃散。 秃发磐亲自领兵,直奔中心而去,欲直取荀尚。可正当追击之际,突然闻得身后一阵喧嚣。 隆隆的蹄声由远及近,上万匹马突然冲入鲜卑人之中。那些都是鲜卑人留作预备的战马。鲜卑人长于奔袭,出征时必备马换乘。这些战马被人从藏身之处用烟火驱赶出来,惊慌失措,有的身上绑了火把,有的缰绳被连到了一起,嘶叫着,将人马撞开c绊倒,瞬间将鲜卑人阵脚冲乱。 秃发磐大惊,正不知出了何事,另一边乱象又起。 许多人正围剿荀尚兵马,突然被背后刀剑迎面砍倒。 雒阳来的五百骑卒,乃是宿卫京师的精兵。以这五百人为主力,偷袭者趁鲜卑人未及分辨之时,左冲右突,所过之处,无不人仰马翻。 这自是后来军士们吹牛时,我从他们嘴里听到的。 当时,我骑着马紧跟在公子身边,眼观四方。 其实跟公子比起来,我更担心沈冲。 公子平日习武甚为扎实,又有几个身手高超的护卫贴身保护,虽是头一遭上阵,但寻常人很难伤到他。而沈冲则不一样,他的武术毕竟不是强项,让他上阵打杀实在为难。而冲入敌阵之后,面对四面纠缠,侍卫一旦顾此失彼,他则危险更甚。 所以,起初议事时,公子想让沈冲也留在遮胡关。但沈冲并不愿意,说须得有人去向荀尚告知意图,若换了别人,只怕又要生枝节。 此事乃是确实,公子只得同意。 果然,正当混战之时,我看到沈冲旁边一个军士被刺倒落马,一骑朝他直冲过去。我忙策马,举起手中的弩,将那人射下。 沈冲正要举刀迎击,突然见对方倒下,神色有一瞬错愕。 “霓生!”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吼,我未几回神,一阵醒热之气突然迎面而来。 却见一个鲜卑人在我侧后,胸口被刀尖贯穿,瞪着眼睛倒了下去,露出后面的公子。 “到我后面去!”公子喝道,说罢,策马奔向前方。那声音中气十足,仿佛一头初次尝到血的幼兽,兴奋而不容违抗。 我只得将弩收起,乖乖地躲到他身后。 夜风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公子的袍子上的血色隐约可见,他却愈战愈勇,接连砍翻几骑,与众骑卒一道,将鲜卑人的阵形冲散。 鲜卑人腹背受敌,不得不分兵对付偷袭者。然而过了好一阵才发现,对方竟和他们一样装束,夜色之中,分不清是敌是友。 此时,荀尚的兵马也已经回过神来。 有人大喊:“得秃发磐首级者,赏钱十万!” 桓瓖这败家子,我说赏金一万足矣,他非说十万方有气势。 十万钱,那足够买下一个小地主家的全部家当。这些不识人间疾苦的贵胄,挥霍起来当真毫无人性。 溃逃的军士知道来了援军,又得此号令,登时士气大振。趁着鲜卑人攻势缓下的间隙,重新集结,转守为攻。局面在混战中渐渐扭转,鲜卑人为了围歼,将战线拉得过长,此时反被各自为战的军士冲开,变得破碎。 初得手之后,公子与沈冲兵分两路。公子继续趁夜袭扰,沈冲则去与荀尚会师。 “霓生,你跟随逸之!”公子对我道。说罢,领着士卒,朝纵深之处冲去。 沈冲策马过来,对我道:“莫担心他,跟着我便是。” 他鲜卑衣袍上有些脏,染了大片的血迹,不知道是原本有的,还是方才拼杀时留下的。所幸他未受伤,黯淡的光照中,可见双眸熠熠。 我答应一声,乖乖跟着。 心底有些遗憾。如果此时我等不在这乱七八糟的战场上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像一块糖稀一样黏在沈冲身边,哪里也不去。 公子虽搅乱了秃发磐的局,但天亮在即,鲜卑人不会一直被糊弄下去。荀尚的兵马经过先前的劫营,已伤了元气,而公子只带了八百人,就算合兵一处,想退回遮胡关也须得与鲜卑人恶战一场。 这般风险实在太大,我须另外打算。 公子起初想找到秃发磐,将他斩首。可惜战场那么大,他就算知道秃发磐在何处,那般大队人马,也须得经过重重厮杀。相比之下,孤身一人则容易得多。 于是,在沈冲终于与荀尚大军会师之时,我趁着无人注意,在混乱之中不着痕迹地脱离,往北而去。 鲜卑人不像中原那样,喜欢给统帅配个大旗,好在混战时告知所有人上将首级在此。不过,仍有迹可循。比如,他们都喜欢高瞻远瞩,停留在高处。再比如,他们传令靠发号,而吹号角的人,一般就在主帅身边。 不过当下,这些都用不着。 秃发磐是个多疑而惜命的人,这使得他能在诸侯混战之时崛起于西北,在秦王的围剿下残存至今。夜色未褪,秃发磐一时弄不清偷袭者的人数和来历,自是坐不住。此地四处旷野,无险要可藏,秃发磐要安稳,只有躲进石燕城。 我挑着隐蔽无人的地方往石燕城走,正策马奔驰,突然,一个鲜卑人出现在我面前。他奔过来朝我嚷着,一身酒气,似乎在问我是何人,为何独自来此。借着黯淡的光照,我仔细辨认他的模样,是个百夫长。四周除了他并无旁人,大概是把守附近要道的守军头目,撇了手下来找个偏僻的去处解酒瘾。 他和我差不多年纪,看打扮,当是出身不错,兴许也同公子与沈冲一样,是个初入行伍就得了高位的贵胄。 这样的人,钱大约不管用。我对着他笑笑,从马背上拿起一个酒囊,朝他摇了摇。 果然,他神色动了动,贴近前来,一把从我手中将酒囊拿过去。他打开塞子,闻了闻,登时露出满意之色。 就在他仰头灌下的时候,我突然上前,用手臂圈在他的脖子上,将他扑倒。 那人猝不及防,被我带着摔落在地上,压在身下。他显然不曾学过如何拆这等杀招,挣扎着想喊,却是徒劳。我的手臂死死箍在喉咙上,他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使劲力气,另一只手将他的头一掰,只听颈骨折断的声音传来,他即刻瘫软了下来。 太久不曾做过这等事,竟手生了许多。 我大口喘着粗气,歇了好一会,看看四周无人,将他拖进附近的高草丛里,再把马匹也藏好。 夜色里,死尸张着嘴,最后的神色满是愕然。这百夫长生得还算清秀,乔装成他的模样并不难。我先把他的衣服扒了,全换在身上。从腰包里取出一只小瓷盒,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全是各色油彩。 可惜这活计也因得多年不做而有些手生,又兼夜里看不清楚,只能将眉眼装成个大概。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破绽不容易被发现。 他的腰上还有一只腰牌,我顺道也挂在身上。 我望了望天色,事不宜迟。未几,跨上了百夫长的马,咤一声,继续往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奔袭(下) 前方有混战,石燕城自也不会太平静。虽有人把守,但兵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这般紧张的时候,从那百夫长尸首上取来的腰牌便十分好用。我把脸弄得脏些,凡有拦路,一边把腰牌亮出来,一边用先前跟向导学的几句鲜卑话,骂骂咧咧地径自往前冲。想来那百夫长确实不是常人,一路无人敢栏。 秃发磐的兵马确实已撒了出去,所剩无几,这城池乃为诱敌只用,守城的人并不多,里面的民人也已经逃光,街上门扉紧闭。入城未多时,我闻得窗城门那边一阵吵嚷之声,望去,果然见一队兵马疾疾入城而来,看周围人行礼的架势,正中那身着铠甲骑在马上的肥硕男子,便是秃发磐无疑。 秃发磐五十多岁,鹰目方面,比我想象中精神些。他神色阴郁而急躁,显然因战事不畅大为恼火。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斥责左右,入城后,直往宫殿而去。 在这般荒凉之地的小城里,所谓宫殿,其实不过是做得好些的房子,与淮南乡间富户的院子差不多大。所以,自然也不会有多么复杂的防备。 我在外头转了转,循着一处稍矮的墙,翻入墙内。 这是一处后院,寂静无人。我循着墙根潜行,未多久,只听前方人声骤然热闹,从隐蔽处瞥去,正是前堂。 可惜秃发磐这贼人着实怕死,连接后院之处也布了卫兵,我这身装束恐怕难以混入。 忽然,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似乎有人摔了杯子,接着,怒骂声起,夹杂着女人孩童的啼哭之声。未几,一个鲜卑女人抱着幼儿,从堂后快步走,朝后院跑去。 我心里有些遗憾。若是有人摔杯为号,临阵谋反就好了,可省去许多事。 不过这宅中有眷属,着实是意外之喜。 我跟着那女人离去的方向,果然,侍婢进进出出,似乎在拾掇物什。 一个小婢正捧着一只碗,朝后堂走去。鲜卑女子的打扮与中原殊异,额前饰以垂帘般的步摇,走起路来如细柳遮面,甚是好看。 我看了一下她的身量,再看看我的,似乎正好。 碗中所盛之物是灵芝汤,秃发磐当真爱惜自己,这般时节也不忘进补。 我低着头,小步趋往堂上。卫士并未阻拦,让我入内。 堂上坐着好些人。上首案前的自是秃发磐,他没有卸下铠甲,盘腿而坐,颇是盛气凌人;两边下首则坐了好些人,看上去都是手下首领。其中左上首的人看上去颇为年轻,一双眼睛深而锐利,神色淡漠,似与旁人不同。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走到秃发磐案前。 这汤碗自是被我加了料,为防卫士让我试饮,只抹在了一边沿口。我将碗摆好,只要秃发磐拿起,喝上一口,就算我后面无从下手,他也会在一个时辰内暴亡。 但他没有碰,甚至没有看。 说实话,这堂上的气氛着实有些出乎我意料。 外头战事正酣,此地乃主将议事之地,当十分热闹才是。然而并无谁人说话。 秃发磐与下首几个人对视,过了好一会,才缓声说了一句,似在问话。 有人答了一句,甚为简短。开口的是那个年轻人。 我才从案旁离开,突然,秃发磐用力一拍案上,灵芝汤登时从碗中洒出。我吓一跳,忙躲向一旁。 只见秃发磐怒容满面,指着年轻人大骂。 年轻人不为所动,看着他,脸上挂着冷笑。下首众人亦不闲着,似在争论什么,语气激烈。 秃发磐将案上的碗拿起,掷向年轻人。年轻人朝旁边一闪,堪堪躲过。 堂上登时剑拔弩张,有人大喝一声,拔刀朝年轻人砍过去,可还未近前,已有人也拔出刀来,将他砍倒。 事情急转直下,出乎我意料。 在堂上侍奉的侍女惊叫逃走,只见案几翻倒,双方打作一团,未几,殿外的士兵冲进来,却是与殿上秃发磐的卫士挥刀相向。 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紧盯着秃发磐,伺机而动。 不出我所料,他见势不好便想溜走。后院不远就有马厩,那当是他为防万一所设。我随身带着一张小弩,只要他到了后院可惜,才跑到堂后,那个年轻人将他截住了。 两人都使刀,在廊下厮杀,你来我往,招招狠厉。秃发磐毕竟年老,未过多时,渐渐不敌,受了两刀。忽然,年轻人一脚踹中他的胸口,他翻倒在我藏身的花丛面前。 我虽也想图他性命,但不想引火烧身。如今陡然暴露,只得继续装作侍女尖叫逃开。 但秃发突然一把扯住我的衣服,挣扎地爬起来,一边骂着,一边将我挡在他身前。 杀千刀的狗贼,原来是想找人盾。 我不再客气,猛然反锁住他的手臂,一个翻身,从台阶上滚落。 只听一声骨骼折断的闷响,待得起身之时,秃发磐已经瘫在了地上,脖子歪向一边。 他瞪着我,死不瞑目。 那个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上,看着我,目光炯炯,亦是满脸不可置信。 我知晓不再久留,趁他不及反应,转身朝外面奔去。 后院的人早已逃光,我跳上墙头的时候,往后望了望,那个人没有追来。 方才逃得太急,现在想想,心中可惜。 那个年轻人看上去未必在乎秃发磐的人头,要是当时再大胆一些,将它带上就好了,值十万钱呢 鲜卑人撤出了石燕城。 那个年轻人和手下的人杀光了秃发磐的侍卫,带着城中剩下的所有人,逃了出去。 一时间,石燕城空荡荡的。我甚至折返到了那个院子里找秃发磐的尸首,但找不到了。我也想将首饰还给那个被我打晕的侍女,但她也不见了,想来是醒来之后发现大事不好,来不及追究,便跟着其他人逃走。 一个时辰之后,朝廷大军的军士才出现在洞开的城门外面。他们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欣喜若狂,纷纷涌入内。 可惜鲜卑人虽留下了城池,却早已如蝗虫过境般将城中的细软搜刮一空,军士们四处翻找,不过只有些破衣烂被。 我躲在城中的一处破败的浮屠塔里,吃了糗粮睡一觉,直到日中,才晃悠悠地现身。 荀尚已经将幕府搬到了城里,小小的城池挤得四处拥堵。 我好不容易问道了公子所在之处,正从人群里挤着朝那边去,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回头看时,一个匆匆路过的军士将我撞了个趔趄。 一双手将我扶住,抬头,是沈冲。 他的神色带着疲惫,却又惊又喜,抓住我的手臂,急急道:“你去了何处?” 我张张口,只觉一言难尽。 我只得撒谎道:“表公子,我迷路了。” “迷路?”沈冲问,“怎会迷路?” 我原本想说我被乱军冲散,因为太害怕躲进野地,故而迷路。但这时,他旁边的随侍阿康打量着我,道:“霓生,你怎一副鲜卑女子打扮?” 我一愣,几乎忘了此事。我为了穿上这身侍婢衣裳,脱掉了男装,之后再也寻不到别的衣服换回来。不过鲜卑人男女皆着长袍,差别不大。要紧的是头发,我将它梳作了女子的样式,不曾换回来。 我摸摸头发,叹口气,泫然欲泣。 “表公子,”我说,“我在乱军中失了方向,被鲜卑人抓获。那秃发磐好生禽兽,竟看上了我,要将我掳走” 我眼角瞥着沈冲,果然,他神色一变。 “而后呢?”他紧问道, 说实话,见他露出着急之色,我颇为受用。 我可怜兮兮道:“幸而我急中生智,趁他遇刺,城中大乱,才逃了出去。公子,那时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好生害怕” 沈冲安慰我道:“无事便好,我回来后见你不在,四处寻你,唯恐你有失。” 这话听得我心中一甜,先前那般劳顿全然没了踪影。 我又亮出刚才跟秃发磐打斗时在手腕上留下的一点瘀痕,想借机添油加醋,让沈冲更关系我一点,不料,公子来了。 他叫着我的名字,推开前面的人群,冲冲地走到我面前:“你去了何处?!” 我愣了一下。 太阳底下,他脸上抹的的草木灰早已被汗水褪尽,表情看得清楚,焦虑c惊喜或气恼皆不足形容,眼底泛着些微的血丝,却灼灼逼人。 这个样子我从未见过,一时竟忘了如何撒谎。 “元初,”沈冲上前道,“霓生迷路了。” “迷路?”公子的神色松下,随后却又皱起眉,看着我,“你怎会迷路?” 沈冲将我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公子听完,又看看我身上的鲜卑女子衣服,深吸口气。 “无事便好。”他终于恢复常色,对我说,“我和逸之到处寻你寻不见,几乎以为你死于乱军。” 我哂然,却忍不住瞥瞥沈冲,心里一动。他也为我着急,到处寻我吗?念头冒出来,又有些可惜,不禁肖想。要是我不睡那么久就好了,挑一个人少景美的去处,在他找我的时候突然现身 “元初,”这时,只听沈冲道:“如此说来,秃发磐果然为慕容显所杀。” 公子颔首:“看来确是如此。” 我讶然,想起了那个年轻人的脸。 原来他叫慕容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归朝(上) 荀尚运气甚好。 虽然他被人劫了营,逃跑的时候印绶都没带上,还丢了一只鞋,但仍然捡了个大胜。 因得公子和沈冲救援及时,荀尚保住了性命;而就在双方鏖战之时,如有神助一般,鲜卑人突然自乱起来,迅速溃败。 直到审问俘虏和伤兵时,众人才得知原委。 秃发磐与北鲜卑慕容部联姻,起兵反叛时,慕容部出了大力,妻舅慕容显在其帐下为大将,甚为得力。然而经过秦王围剿和大疫,秃发磐元气大声,为了东山再起,又转而向势力更大的槐度真部示好,打算与之联姻。 此事本在密谋,不知何故被慕容氏得知,甚是恼怒。 慕容部的兵马跟随秃发磐,历经大半年的征战和疫病,又退却至此,本已人心浮动,矛盾渐生。今日战事不顺,秃发磐又责备慕容部不力,令慕容显亲自领兵上阵,慕容显便索性反目,杀了秃发磐,带上姊姊和慕容部众回了北鲜卑。 慕容部众人马在叛军中占至大半,没有了秃发磐,又失了慕容部,剩下的人自然也如溃决之堤,虽殊死抵抗,仍一败涂地。 不过,荀尚不承认秃发磐是死于内讧。他坚称秃发磐是被他的儿子荀凯攻入石燕城时所杀,除了人证,还有一具被砍得认不清模样的尸体。 荀凯自是得意非凡,见了人连眼睛都长到天上。不过在回师的前夜,他喝多了,不甚跌到了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这一跌十分重,像被人狠狠殴打过一样,头上的淤青直到回到雒阳还看得出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公子没有在石燕城多停留,见我无事归来,他说:“霓生,我要回遮胡关。” 我问:“为何?” 他说:“遮胡关只有子泉千余兵马,粮草辎重皆在遮胡关,鲜卑人新溃,我恐有失。” 没想到经过这两日,公子考虑事情变得周全起来。 莫名的,我看着他,有一种老母亲看不肖子终于长大出息的感觉。 “表公子也回去么?”我问。 公子道:“他与我等同往。” 我高兴地应下。 那身鲜卑女子的衣裳我没有脱掉,一来众人新到,城中连块多余的破布已没有,二来,鲜卑人无论男女皆可骑马,这身衣服并不妨事。 只是我的马早不见了,而荀尚的军士在这场大战里丢得最多的就是马,整个石燕城也找不出一匹多余的。 “还是让随从留下一个,将坐骑让给霓生。”沈冲道。 “这般不妥,”公子却道:“无论何人,离了马匹便须得跋涉回去,更是麻烦。霓生,你与我同乘。” 我愣了一下,说:“公子,这成何体统?” 他似不耐烦:“征战在外,有甚体统不体统。再耽误些,便要入夜。” 于是,我只好骑到马上,坐在公子的身后。 他低叱一声,马儿朝城外而去。风猎猎吹来,将他的披风吹得鼓起,拂过我的脸颊。穿城而过时,道旁的军士看着我,笑着指指点点,有人鼓起噪来。 我原以为我的脸皮早已厚如城墙,不想经历这般场面,竟也没来由地发热。 我的手环在公子的腰上,却忍不住朝后面瞥了瞥。沈冲骑在他的马上,正与旁人说着话,神色如常。 要是我搂着的是沈冲就好了我欷歔不已。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穿了铠甲的缘故,公子的腰比我想象中更结实。 他带着我穿过夕阳下的原野时,我忽然想起了雒阳女子们中间流传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诗文,什么郎君骑白马啦,什么英雄配美人啦我心想,要是那些对公子朝思暮想的闺秀们得知此事,她们会不会在背地里咒我? “你笑甚?”公子忽而道。 我忙收起笑意,道:“公子莫胡言,我未曾笑。” 塞外之地远离中原,多待一日,朝廷都要花大气力供养。 占领了石燕城后不久,荀尚向朝廷报了大捷,留下守城的兵马,率大军浩浩荡荡地班师回凉州。 才回到武威,朝廷的诏书就到了,封荀尚为太子太傅,令他领幕府归朝。大军自是留在了凉州,回程之时,一路护送的仍是雒阳的骑卒。虽经历大战,只剩下了三百余人,还有不少伤兵,不过既是要回去论功行赏,自然士气高昂。 公子也兴致颇高,时而吟诗作赋,挥毫留墨。 许是经历了一番沧桑,我觉得他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云日相晖映,天水共澄明。”经过渭水的时候,他看着一位老丈坐在扁舟上垂钓,感慨不已,“若可似这老丈般,每日有云水落霞相伴,粗衣浊酒又何妨,此生足矣。” 我忍不住说:“公子,那老丈是个渔人,若遇得刮风下雨或天寒地冻,他也只有粗衣浊酒,还须来钓鱼果腹。” 若是在从前,公子必然不满,说我不解风情。然而此时,他想了想,颔首:“言之有理。” 荀尚对沿途各处的款待颇为受用,所以这一路自是比来时舒服。不过公子仍不喜欢,每至宴饮,大多称病不出。 说来奇怪,自从大胜之后,公子便将他的刀剑收纳入匣,甚少佩戴。每到夜里,他也不再拿出来擦拭摆弄,而是坐到案前,或整理文书,或记下白天有感而发的诗赋。 桓瓖摇头:“你怎这般无趣。在行伍中吃了数月糗粮,莫非连佳肴也不想念?” “佳肴何处吃不得。”公子不以为然,看他一眼,“你倒是有趣,想必已惯于每日在与荀校尉共宴。” 桓瓖亦不以为意:“共宴又如何?你不曾见每逢有人问起他那些淤创如何得来之时,更是精彩。”说罢,他自嘲地看看沈冲:“恐怕此番回到雒阳,荀凯的功劳倒要在你我三人之上。我常想,就算我等乖乖留在遮胡关,有那慕容氏在,王师也会胜。那夜我等冒死去拼杀一场,倒似白费气力了一般。” 沈冲道:“何出此言?救下了许多性命,就不算白费。” 桓瓖笑了笑:“你果然慈悲。” 公子听着他们说话,无多言语。 夜里,公子沐浴之后,躺在榻上。他穿着里衣,趴在褥子上,看看我。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给他捶背。 在雒阳的时候,公子从不喜欢这样,还鄙视桓瓖等人坐下来看个书都要侍从揉肩。但得胜之后,一日,我见他太累,便给他揉背。不想这以后,他每日都说累。 大约是出于当年生病时任人摆布的恶劣记忆,以及后来被我恐吓,公子甚少让人触碰他的身体。即便是我每日为他穿衣整装,他自己也会至少将底下的衣袴先穿好。所以我虽是公子的贴身侍婢,但惠风她们羡慕流涎的那种香艳之事,从来不曾有过。 我第一次给公子按背的时候,颇为意外。他的身体触感甚好,早已不似当年生病时那样,手按下去全是瘦骨。我触碰时,能感觉到躯体紧凑的起伏,但又不似干粗活的莽汉般纠结。 公子的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一般,不过我知道他没有。 “霓生,”过了一会,他忽而道,“我时常梦见我还在那战场上厮杀。” “哦?”我说:“公子胜了么?” “记不清胜负。”公子道,“只记得到处是血,刀都钝了。” 我看着公子,心底叹了口气。他出征之前,鸡鸭都不曾宰过,第一次杀生竟然就是杀人,想想也知道何等震撼。 “公子这不过是后怕。”我说,“那日公子厮杀时,可不见犹豫。” “你死我活,有甚可犹豫。”公子道。 若是在两个月前,公子恐怕会慷慨陈词,讲一些报国无畏建功立业之类高瞻远瞩的话。而现在,战事在他眼中似乎已经与抱负无关,他谈论此事时的语气,更像是在雅集上谈论玄理,简洁而意味深长。 “霓生。”公子又道,“若真如璇玑先生所言,天下将大乱,遮胡关和石燕城那般的杀戮,雒阳或中原别处也会有,是么?” 我不知他为何会有此想,道:“兴许是。” 公子没说话。室中安静,我只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脊背在我的掌心下贲张。 他沉默了一会后,道:“我须成为拔萃之人。” 我讶然,道“公子已是拔萃。” 公子摇头:“那不够。那点才名,不过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为我祖父那样的肱股重臣。” 我一直以为公子的志向不过只是要去战场过过瘾,没想到还有更长远的谋划,不禁有些吃惊。 他回头,注视着我,眸中闪着烁烁的光。 “霓生,”他说,“你一直陪着我,好么?” 我也看着他,一时竟答不上来。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看穿了我的算盘。 “公子怎这般言语,我不陪着公子,还去得何处?”我哂然笑笑,含糊地答道。 公子似乎放下心来,满意地转回头去,继续眯起眼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归朝(下) 踏上归途快一个月之后,众人终于回到了雒阳。 这是近年来唯一一场不是诸侯王打赢的大捷,皇帝显然器重非常,大加嘉奖,荀尚除了封为太子太傅,还加封食邑两千户,封爵亦从秣陵侯改为了东海郡公。 而如桓瓖所料,荀凯成了首功。因斩获敌酋,当上了屯骑校尉,还封为平昌乡侯。 “这般威风,不若效仿霍骠姚,请圣上给他封个万户侯。”桓瓖每每提起,皆满口嘲讽: 公子和沈冲也因立功得了爵位,不过比荀凯低些。公子封为万寿亭侯,沈冲得封虞阳亭侯,桓瓖得封西江亭侯。沈冲从原本的国子学助教拔擢为太子冼马,到东宫赴任;而公子和桓瓖不曾入仕,此番被正式征召入朝。虽是初封,但二人官职皆不低,公子当上了议郎,桓瓖当上了殿中的中郎,都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之官。 对于公子立功之事,雒阳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少年英雄,向来是世人最爱,如果这个人还恰好是俊雅无双清高脱俗的名门公子,那就更好了。虽然在功劳册上,荀尚是主将,荀凯是首功,但在市井的佳话里,公子才是最出风头的那个。坊间甚至已传开了好些神乎其神的版本。公子或神机妙算决胜千里之外,或单枪匹马奇袭敌营救主帅于水火,登门道贺锦上添花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桓府的前堂每日都甚是热闹。 就连青玄那样的怂人,骑两天马就求我去跟公子说情想坐车,看到死人就紧张得晚上睡不着觉,最后大战也跟着桓瓖缩在遮胡关,回来之后,也成了英雄。他每次出到院子外,都有小婢偷瞄,还有大胆的来缠着他讲故事。 青玄每日春风得意,走路都带着笑。 我与公子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无甚兴趣。其实,他似乎对后续的各路消息都很是淡漠,也很少见客。回来之后,他每日待在院子里,将战事的各处细节梳理,找来各式兵书仔细琢磨,还让人在院中布置沙盘,重新推演。 公子还常让我去将沈冲和桓瓖找来,陪他一起。 沈冲脾气甚好,有空便过来,桓瓖则不胜其烦。 “想这些有何用?你我命也保了,功也受了,还提它做甚。”他说。 “怎无用?且看此处。”公子将一枚棋子放在遮胡关上,道,“若将军已获悉秃发磐偷袭遮胡关之计,以疑兵诱敌,大军趁夜包抄其后,不必慕容显动手,亦是全胜。” 桓瓖倚着凭几,懒洋洋道:“这须得怪霓生,她若早些算出卦来,我等何至于奔波?” 我哂然。 公子摇头:“此事是我等大意。细想之下,拿古庙中的坟茔疑点颇多,然而我等皆疏忽失察,中了鲜卑人的障眼之法。” 桓瓖兴致缺缺,忽而转向沈冲,道:“你在遮胡关时,不是说要赏霓生么?赏赐何在?” 沈冲看我一眼,笑笑,对桓瓖道:“何须你提,我自是记得。”说罢,让侍从拿来一只漂亮的大漆盒,递给我。 “霓生,”沈冲对我说,“那日我说要给你重赏,说到做到。” 我又惊又喜,不想他竟真要送我东西,忙上前接过。 出乎意料,那漆盒并不十分重,里面的物什似乎没什么分量。 “不打开看看?”沈冲含笑道。 我依言打开,待得看到里面的衣料,不禁怔了怔。 只见里面非金非银,只有锦缎轻纱,精致而鲜丽,分明是一套女装衣裙, 公子和桓瓖见状,亦露出讶色。 桓瓖啧啧道:“这衣料莫不是宫里的?” 公子道:“霓生一向只着男装。” “那又如何?”沈冲道,“她本是女子,若非那日她穿女装,我几乎都忘了此事。”说罢,他转向我,问,“喜欢么?” 说实话,我更希望他送我的是金银。不过就算是金银,既然是沈冲所赠,我也断然舍不得拿去换钱。 “甚是喜欢,多谢表公子。”我真心实意地说。 桓瓖在一旁对公子揶揄道:“你看,你这主人当了许多年,还不如逸之有心,不若就将霓生送他得了。” 说者无心,我却心头一荡。 公子看他一眼,道:“你府中侍婢最多,要送你送。” 桓瓖却愈发来劲:“给我也好。我院中的若霞也甚好,温柔体贴识文能歌,只是不会问卜。我今日就将她送来,与你交换。” “你的人你自留用,有甚好换。”公子嗤道,说罢,不理他,对我道,“既是逸之好意,你收下便是。” 我只得再谢过沈冲,将漆盒收下。 夜里,我侍奉公子入寝之后,回到侧室的厢房里。 沈冲送的盒子还放在案上,我无所事事,看着它,忍不住打开。 这衣裳确实好看,用料也是上乘。似乎唯恐受赠的人不识装饰,还配上了花簪手钏。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少顷,还是决定将衣裳取出来,走到镜前。比了一下,长短宽窄正是合适。 坦白说,我对我的身形不算自卑。虽然它这两年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比如它没有长出公子那样的喉结,还有日渐鼓起的前胸,平日出去,我就算用布带缠上,也越来越不顶事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女装,倒并非桓府之意,而是我习惯如此。穿上男装,可以做许多女子不便去做的事,比如同公子赴宴,随他出征,何乐不为? 有时,我甚至觉得公子也并不将我看成女子。他可以与我像友人一般说许多话,而不必似男女之间那样忸怩。 沈冲也一样。 我喜欢这样,哪怕心底知道我穷尽此生也够不着他,也至少能做到自在一些。 心里想着,我将脱下男装,将衣裙穿上。出乎意料,颇为好看。衣裙色泽雅致,不花哨,配饰可繁可简,即便我的脖子上只有一颗玉珠,也丝毫不悖。 镜中的人长着一张熟悉的脸,模样却全然陌生,教我感到新奇。 穿女装似乎也不错我心里道。 可惜沈冲金枝玉叶,终究不知人间疾苦。这般衣裳都是闺秀穿的,我一个侍婢,再喜欢也穿不出去,唯有等到将来离开这里我想想,不禁叹口气。 到了那时,我就算天天穿它,也只能在乡野里自娱自乐,沈冲是看不到了 公子和沈冲立功受封,光耀门楣,桓氏和沈氏自是大喜。除了在府中大宴宾客,两家还挑了吉日,一道入宫去见太后。 当日,殿上喜气洋洋,笑语连连。两家分坐左右,沈贵妃也来了,笑盈盈地与大长公主一道陪坐在太后身旁,身上的锦衣珠玉葳蕤生光。 沈太后年近七十,说话缓声缓语,头发皆白。大长公主五十多岁,与太后有几分相似,保养光洁的脸上画着时兴的细眉。 沈氏只有沈冲一个儿子,其余皆是未出嫁的姊妹。而桓肃和大长公主有三个儿子,除公子之外,皆已成家。长子桓攸娶于河东许氏,有二子二女;次子桓旭娶于南阳樊氏,育有一子一女。 两家都把孩童带了来,在堂上嬉闹,沈太后亦不嫌烦扰,笑眯眯地给他们赏赐小食。 “子浩怎还不来,”沈太后问沈贵妃,“他去了何处?” 沈贵妃柔声答道:“陛下令子浩监督祭祀仪仗,子浩一早便去了,想来还未事毕。” 太后颔首:“这般也好。子浩平日总爱置弄花草书画,这般年轻,太闲散终归不好。” 沈贵妃忙道:“太后所言极是。” 沈太后又看向公子和沈冲,让他们二人过来,问长问短。 “早知去河西还要真上战场,就不该由着你们去。”沈太后叹口气,对沈延埋怨道,“都是你起的头,朝廷出征是朝廷的事,何苦将逸之也送去?还带得元初跟着,拦也拦不住。” 沈延赔笑:“侄儿也不知是这般险情,且逸之元初也是一片报效之心,岂有阻拦之理?” “外祖母不必担忧。”公子道,“我与逸之如今已安然回来。” 太后瞪他一眼:“我还未说你。那时你瞒着家中去请战,可知我等着急?偏偏圣上也不听劝,教我等担心受怕数月。” 公子笑了笑,只得道:“是外孙不是。” “太后,逸之元初此去皆立了大功,朝野何人不称道?”沈贵妃在一旁帮着劝道,“此亦太后福泽所致,太后当欣喜才是。” 太后闻言,这才面色稍解,少顷,却对大长公主道,“我记得你说过元初有个侍婢,方士特寻来为他消灾解难,可有其事?” 众人皆朝我看过来。 大长公主道:“正是。”说罢,对我道,“云霓生,上前来。” 我只好走出去,在太后面前见礼。 太后将我端详,道:“你便是云霓生?” 我答道:“奴婢正是。” 太后颔首,让宫人赐我绢帛,道:“你平日须得尽心护主,不可违逆。若有功劳,我自不亏待。知晓了?” 我心里翻个白眼。 公子平安归来,桓府对我挡灾得力的表示,便是回来那日赏赐的一顿好酒好肉,仿佛开了大恩一般。还不如当初手快些,把秃发磐的人头割下来。 我答道:“奴婢知晓。”说罢,行礼谢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问意(上) “外祖母,”这时,公子道,“此番霓生随我去西北,也立了大功。” “哦?”太后问,“是何大功?” “元初平安归来,自是大功。”大长公主接过话,微笑着对我说,“霓生,太后的话都记住了了?” 我答道:“记住了。”说罢,行礼退下。 只听太后在身后道:“我可是糊涂了?总觉这婢子面熟” 大长公主道:“母亲哪里话,母亲这般康健,怎会糊涂?” 大长公主实在谦虚。太后已经问我问过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记不清我的名字。 我路过沈冲身旁,发觉他也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我亦回以微笑,站回仆从的队列中时,心情已经转好。 太后拉着公子的手,询问了一番西北之事,叹口气:“我这般年纪,还有甚可图?惟愿儿孙平安。若这表兄弟二人早日成家,也了却我大半心事。春时圣上为子浩定下了中书令周珲的闺秀,可元初与逸之年长于他,反仍无所着落。” 此言出来,众人皆笑。 我警觉起来,再看向沈冲,只见他神色无奈。 太后向沈延和杨氏问道:“上回说的那绥阳侯陈植之女,却是如何?” 二人对视一眼,杨氏道:“陈氏闺秀甚好,只是问了生辰请卜者贞问,不甚合适。” 太后皱眉:“怎又不合适?问得甚卜者,偌大个天下,怎挑了三年也挑不出吉利的来?”说罢,她对杨氏道,“君侯在朝中忙碌,儿女之事疏于大意,乃是寻常。为人母者,当多加操心才是。” 沈冲的生母是沈延一位姬妾,在沈冲出生后不久即去世。杨氏并非沈冲生母,闻得此言,神色讪讪,只得唯唯应下。 “姑母何必着急?”沈延道,“寻不到合适的便迟些,总不会缺了。” 太后道:“不急不急,逸之今年二十了,你二十之时,两个女儿早已出世。” 沈延只得赔笑称是。 此事,众人心照不宣,但其中缘由都知晓。沈冲的婚事迟迟未定,与什么卜者无关,原因全在沈延。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一心想给他找一门上好的亲事。至于人选,他也早就已经想好。皇帝的第十四个女儿南阳公主,在众多公主之中,最受皇帝疼爱。她的母亲陈贵人,出身贫寒,原是皇帝做太子时的宫婢,因生下南阳公主和八皇子广陵王而受封,甚为得宠。可惜陈贵人在皇帝登基之后不久之后就去世了,只留下一双儿女。众多皇子皇女之中,皇帝对南阳公主和广陵王最为关照,尤其是南阳公主,皇帝时常亲自过起居之事,可谓视若明珠。 可惜南阳公主今年才十三岁,皇帝一直未许议婚。沈延的算盘不过一个等字,待公主议婚之时为沈冲求娶,到时有太后保媒,当不会落空。 此事我早已知晓,对我而言倒是无甚所谓。天底下没有人会想跟公主争郎君,即便那是夙暗恋的梦里人。 我不是偏执之人,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打算。反正我过几年之后便要离开,在这之前,我只想专心致志地把他看个够,当然,若有时机,发生些什么更好将来天各一方,我在乡间就算每日淡出鸟来,晚上也有美梦可做 我瞥一眼大长公主,只见她听着沈延与太后说话,喝着茶,似笑非笑。 正好,我还知道,对于南阳公主,桓肃和大长公主恰好也有所打算。 公子虽至今不曾定亲,但如果说主公和大长公主全无考虑,那是不可能的。桓肃和南阳公主的舅父新野侯陈衷一向有来往,而桓府中的仆婢们在私下里也早已传得有眉有眼。公子配公主,众人每每说起时,无不艳羡慨叹,男默女泪。 沈冲无奈,对太后道:“姑祖母怎只说我?元初也未定,姑祖母也该操心操心他。” 太后嗔道:“你休得来替你父亲障眼,元初之事,你又不是不知。” 众人欢笑不已。 “姑祖母有所不知,就连我也总被人问起三表兄定亲不曾。”说话的是沈冲的妹妹沈嫄,她瞅着公子,笑得娇俏,“可三表兄总不理会。” 公子弯弯唇角,不置一词。 太后道:“不理会乃是正经。婚姻乃父母做主,岂有私相授受之理。日后再有人撩拨你,你便用这话回绝,堂堂闺秀,切不可胡乱生事。” 沈嫄吐吐舌头,红着脸应了声。 太后说罢,她却转向大长公主:“虽说元初不可二十五岁前成婚,然早些议亲定下又有何妨?该操办了。” 大长公主放下茶杯,缓声道:“此事,我与伯敬亦曾商议,仍觉得过早,还是过两年再议。” 太后颔首:“也好。” 在宫中逗留整日,回到桓府时,已是夜里。 公子那宝贝的青云骢近日食欲不振,他刚回府,便去了马厩。我则回到房中,为公子预备一应洗漱安寝之事。 可才进门不久,大长公主院中的人来找我,让我过去一趟。 我不知何事,只得跟去。 大长公主和桓肃居住的庭院甚是漂亮,雕梁画栋,便是夜里掌着灯,也能看出园景如画。这府邸说是桓府,其实该叫大长公主府。伺候她的人如宫中之制,内官家令一应俱全,皆宫人服色。 后堂里,只有大长公主一人。她坐在上首的软榻上,正闭目养神,两个侍婢正给她捏肩捶腿。 我进来之后,好一会,大长公主才睁开眼,微微抬手,让左右退开。 “元初可歇息了?”她从内官手中接过茶杯,轻抿一口,问道。 “禀大长公主,”我说,“公子还未歇息,奴婢来之前,他去了马厩。” “这般夜里,他去马厩做甚?” 我说:“那青云骢近来有恙,公子甚是牵挂。” 大长公主淡淡地应一声,看着我,莞尔一笑,让内官给我赐座。 “云霓生,”她不紧不慢道,“元初此番安然归来,你确有大功。” 我知道她后面定然有话要说,谦道:“奴婢不敢居功。” “有功便是有功,有甚可谦逊?”大长公主的声音和缓,“今日我唤你来,乃是想问你一事。” 我没有言语,低眉顺目地等着她说。 “你可想留在公子身边?” 我愣了愣,不解其意。 “奴婢自入府以来,一直侍奉公子,从未离开。”我挑着周全的话应付道。 大长公主一笑:“我说的留下,乃是将来。今日太后所言,教我想起此事。元初虽未成婚,不过他毕竟是大人了,纳妾侍也无可厚非。元初自病愈之后,身边侍婢唯你最是亲善,我与主公都看在眼里。元初喜欢之事,只要不坏,我向来不阻拦。你若有此意,我可为你成全。” 这话说得怪里怪气。我一个奴婢,他们要我如何,下令便是,从来不须多此一举来问什么意愿。 我忙道:“公主误会。公子仁厚,待我等奴仆从无苛责,所谓亲善,亦非奴婢一人。公子天人之姿,奴婢得以服侍公子,已是感恩不尽,岂敢奢望高攀?望公主明鉴!” “哦?”大长公主却道,“我听闻在石燕城时,元初与你同乘一马,可有其事?” 拐弯抹角,原来是试探此事。我心里了然。 “确有其事,”我说,“那是公子之令。” 大长公主道:“我说的便是公子。” 我说:“公主有所不知。当时公子急于返回遮胡关,可战乱之下,奴婢坐骑不见了踪影。彼时城中马匹紧缺,实难以寻觅,公子故而令奴婢同乘。奴婢铭记公主嘱托,思索战事初定,但危险仍存,奴婢既是要护公子周全,同乘亦不为过,故而听从。当时表公子亦在场,可为奴婢作证。” 不出所料,我一番话说完,大长公主的神色变得和蔼下来。 “原来如此。”她颔首,“这般说来,却是我多想了。” 我说:“是奴婢之过,奴婢惭愧。” 大长公主莞尔:“你尽心服侍,何过之有?如太后所言,只要你好生服侍,府中必不亏待。” 我唯唯应下。 大长公主又问了些公子平日起居之事,我正一一答来,外头的内官忽然来报,说公子来了。 话音才落,公子已经走了进来。 “你怎来了?”大长公主微有讶色,却似毫不意外,目光扫过我,“急匆匆的,也不待通报。” 公子神色如常,行了礼,道:“儿来看看母亲,何须通报。” 大长公主露出笑容,慈爱地拉过他的手,在榻前坐下。 “霓生怎在此?”公子看看我,问道。 “还不是为你去出征之事。”大长公主道,“我两月不曾见你,总要问明你每日做了些什么。” 公子的目光有些微和缓:“儿已归来,母亲何必再操心。” 大长公主反问:“你这般任性,母亲何时不须操心?” 公子自知理亏,笑笑不语。 大长公主没有再理会我,与公子在上首说话,又留他用了羹汤,直到夜色渐深,才让他离开。 “今日你也疲惫,早些回去歇息。”大长公主道,“官署中你也不必操心,我与宫中说了,你下月再赴任。” 公子讶然。 “为何?”他问。 大长公主道:“这般着急做甚,你才回到家中,总要休养些时日。” 公子皱眉:“儿不觉疲惫,不必休养。” “要不要由不得你。”大长公主不以为然,“不过是个议郎,莫非我的儿子也要与那些寻常人一般,在官署中唯唯诺诺,朝暮趋之?你放心,此事我已禀过圣上,圣上已应许。” 公子还要说话,大长公主叹口气:“元初,你出去两月,音讯全无,在府中陪陪母亲又如何?” 公子无奈,只得应下。 我跟着公子一道行礼告退,出门的时候,有些扼腕。据说公子将要入朝的消息传开以后,每天都有女子带着十来斤果子守在公子去官署的必经之路旁,意图掷果示爱。可惜她们注定要空守一个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问意(下) 回院子的路上,公子问我:“母亲唤你做甚?” 我想了想,觉得那些话,他不知道也罢,答道:“大长公主方才不是说了?问些公子出征时的起居之事。” 公子似不大相信:“当真如此?” “自是当真。”我说罢,反问,“公子以为何事?” 公子道:“今日我本想在太后面前为你请功,却为母亲所阻。我方才听说她将你唤了来,恐她责难于你。” 我说:“大长公主为何责难我?” “我也不知。”公子说着,叹口气,“霓生,我知道与我亲近之人,总难免惹上闲言碎语,母亲今日之举,想来也是听了些谗言。” 他一如既往的自恋,且颇为诚恳。但莫名的,我心中有些温暖。 他方才突然闯来,原来是怕大长公主责难我么? 我笑了笑,道:“公子多虑,并非如此。” 这话并不是为了安慰他而撒谎。大长公主不许他为我请功,并非是因为听信谗言讨厌我。她的宝贝儿子立下大功,那是挣足了脸面的事,她怎会允许别人说这功劳是其实是因为一个奴婢占卜才得来的呢? 当然,若说大长公主或桓肃对我毫无看法,那也是鬼扯。 事实上,看不惯我去告状的人一直都有,比如大长公主的家令徐宽。可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府中凡事都要听主公的,主公凡事都要听大长公主的,而公子是大长公主的宝贝心头肉。只要公子决计不从,大长公主撑不过多久便要投降。 所以说,慈母多败儿,正合我意。我只要把公子巴结好,便断然不会被赶走。 “霓生。”走了一会,公子忽而又道,“你喜欢女装么?” 我讶然:“公子何有此问?” “那日子泉所言,我回想良久,觉得有理。”公子有些犹豫,道,“霓生,我平日待你是疏忽了些。” 我哂然,觉得好笑。 桓瓖说的不过是诨话,不想公子竟被他带歪了去。 我说:“公子哪里话,公子待我甚好,并无疏忽。” 公子神色有一丝宽慰,却道:“你日后若有什么想要的,自与我说便是。” “奴婢知晓,多谢公子。”我说。 公子莞尔。 回到我的偏室里,我深呼吸一口气,坐到榻上,懒洋洋地躺下。 想起方才公子说的话,我仍觉得有趣。 其实我颇有冲动,想对他说,公子,我想要我祖父的田庄,再给我十万钱然而这只能想想。公子这般单纯的人,我编个故事哄他,他也许会一时感动答应下来,可惜,他头上还有桓府。 我望着头顶的房梁,思绪飘荡。 至于那女装之事桓瓖的那番鼓噪之后,我曾十分认真的设想了一下,若公子愿意将我送给沈冲,我会如何。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应该还是会想尽办法将此事搅黄,继续留在公子的身边。沈冲毕竟年长些,不像公子那般好哄骗;且离开公子,我就不能再倒卖他的字稿,这实在是莫大的损失。 我叹口气。人言人穷百事哀,果然不假。就算是做白日梦我也不能肆无忌惮,实在令人惆怅。 大长公主一言千金,第二日,官署中的人来桓府告知公子赴任之期,果然就是下个月。 公子未多言,索性继续每日留在府中摆弄他的沙盘和兵书,谢绝外人打扰。 不过也有例外。 一天早晨,他晨练回来,才更了衣,管事来报,说宾客来了府中。 公子头也不回,道:“不见。” 管事迟疑了一下,道:“公子,来人是谢浚谢公子。” 公子讶然。 来人的确是谢浚。 他仍像上次所见那般,一袭净色的广袖长衣,我随公子去迎接之时,远远便见他走来,步伐利落。 两边见了礼,谢浚道:“四月时,我陪母亲到白马寺礼佛,闭门斋戒,归家之时,才听说了元初从军之事。可惜那时元初已启程,未得送行。我前日自外祖家回雒阳,还在路途中便听说了元初立功归朝,想来贺喜未迟。” 公子谦道:“蛮勇之功,何足挂齿?弟实惭愧。” 谢浚笑而摇头:“前番元初问起从军之事,我便已有所预感,只是不知元初处事竟如此干脆。” 公子亦笑:“若非兄提点,弟几乎不得门路。” 说着话,公子将谢浚请入院中。仆人早已在花树下铺陈案席,焚香煮茶。 我将茶盛出,分别呈到公子和谢浚面前。谢浚接过茶杯,环顾四周,面露欣赏之色。少顷,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沙盘上。 “元初平日亦爱好兵法?”他问。 公子道:“闲暇之兴耳。” 谢浚莞尔:“我曾惊异元初初上战场,何以有许多奇谋,如今看来,却是不足为怪。” 公子道:“若无子怀兄当初指点,弟亦无从识破叛军计策。” 谢浚讶然:“哦?我指点过何事?” 公子道:“便是前凉州太守轻敌冒进以致败亡之事,弟深以为鉴,故有所警觉。” 谢浚闻言,面上露出些讶色,未几,却是淡淡一笑。 “元初可知,我今日见元初这沙盘,想起了何人?”他说。 公子问:“何人?” “秦王。”谢浚道,“他的王府之中,亦离不得兵书沙盘。” 公子颔首:“弟久仰秦王,若有朝一日到秦地,当登门拜见,请教兵书学问。” “见他何须去秦地?”谢浚道,“秦王已到了雒阳。” 闻得此言,我和公子皆有些不可置信。 “秦王在雒阳?”公子诧异道。 “正是。”谢浚亦诧异,“元初不知么?秦王之母董贵嫔卧病,秦王闻讯回京探望,昨日已至府邸。” 董贵嫔并非秦王生母。据说秦王的生母是个宫人,生下他之后不久即离世。董贵嫔无子,先帝便将秦王交与其照料。 公子闭门谢客,终归有些坏处。比如漏掉了秦王回朝这样的大事。 对于雒阳人来说,秦王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说熟悉,是因为近年大捷的战事,总离不开他的名字;说陌生,则是因为他已经多年没有出现在京城。 手握兵权的藩王不少,虽朝廷总在背地里捣些有伤宗室情义的鬼,削藩征税之类的碍眼奏折也年年上呈,但总体上,皇帝和藩王们是和气的。每逢岁时节日,祭祀大典,皇帝将藩王们召入京中, 唯有秦王,连公子这个外甥,也早已不记得他是何模样。 至于原因,自是众说纷纭。其中传得最广为人知的,是说先帝在众多儿子中最喜欢这个小儿子,无奈废长立幼实为大忌,且今上在当年有权势滔天的袁氏撑腰,终于还是作罢。然而此事在袁氏和今上那里已然犯了忌讳,为了保秦王性命,先帝在去世前打发他去辽东领兵守疆,以避锋芒。 此事我半信半疑。桓府虽与宫中来往密切,但宫中的人对秦王之事向来口风甚紧,难以打探。但秦王必不敢回雒阳,乃众人共识。 但他真的回来了。此事一下压过了荀尚的大捷,成为朝野热议。 不久之后,中元节到了。 皇帝喜欢热闹,这般大节庆,宫中便要大摆筵席,除了在京的的一众皇亲国戚,还有各路世家重臣。 而今年的中元节筵席则甚为特别,这是先帝去世之后,所有儿子头一回齐聚。 先帝子嗣不多,只有四个,除了皇帝和秦王,还有赵王和梁王。与其他许多藩王一样,朝廷没有让他们去藩国就藩,而是留在京中委以官职,方便掌握。其实,朝廷也一直想将秦王任为京官,可每每诏令下去,秦王不是头疼就是脑热,不了了之。 此事因由,朝野自是心知肚明,而大约都是为了一睹皇家的热闹,今年的中元宫筵,人来得特别多。未入席前,我跟着桓氏众人游弋于人群中寒暄见礼的时候,到处能听到有人在说秦王。 “圣上就是邀兄弟们聚一聚,这些闲人,唯恐天下不乱。”看着那些成群说得一脸起劲宾客,大长公主不以为然道。 “谁说不是。”沈延的妻子杨氏附和道,说罢,又问,“秦王果真会来?京中这几日都在说他,可甚少人见过他。” “谁知晓。”大长公主从宫人手中接过一串冰镇葡桃,摘下一枚放入口中,“他回来之后每日都在董贵嫔宫中,别人难得一见。” 杨氏颔首:“却是个孝子。” 大长公主冷笑:“孝不孝,还须得从长计议。一去七年不回,算得什么孝子。” 杨氏看她脸色,忙道:“此言甚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秦王(上) “秦王为何回来?”另一边,桓瓖好奇道,“莫非不怕有来无回?” “莫忘了秦王在辽东有兵,秦国的郡兵亦不少。”沈冲道。 桓瓖道:“辽东之兵说到底还是朝廷的,至于秦国,远在西边,且那点兵马还不如梁国和赵国。” 沈冲摇头:“他兵马再少,也是藩王。大小藩王足有数十位,谁手中没有养些兵马?朝廷若动他,其他人如何作想?” “且勿多言。”一直未出声的公子忽而道,示意他们看向殿前,“来了。” 二人随之望去,只见那边一阵热闹,乐声阵阵,仪仗俨然,是皇帝来了。 殿中宾客们忙起身,纷纷上前行礼。 只见皇帝和皇后搀着沈太后走入殿内,身后跟着太子和诸皇子,以及几位王侯打扮的人。 这些人我大多见过,唯一一个面生的人,是和梁王c赵王走在一起的青年。 看到他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他的身形比周围的人更笔挺颀长,步态稳健,虽肤色不及几位王侯白皙,但眉目英俊,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中,自有一股超然之气,很难不一眼发现他。 “那便是秦王。”身旁一阵窃窃之声,我听有人议论道。 说实话,秦王的模样,与我想象中颇有些出入。我本以为他这样在塞外多年,又混迹行伍,必是浑身杀气,一脸肃穆。不料,这位出名的藩王他看上去颇为随和,与身边的梁王有说有笑。衣着也颇讲究,华贵而文雅,不似初到雒阳的王侯那样往往喜欢穿戴得太过豪奢。 “快看秦王,”青玄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赞叹,“不想如此俊俏!” 我盯着秦王的脸,少顷,道,“公子不俊俏?” 青玄摇头:“你就知道公子。” 拜见过后,宾客各自入席。 皇帝五十多岁,穿着一身常服,身形宽大。他说话缓慢,举止间也颇有些龙钟之态。据说去年以来,皇帝已病过几回,身体不佳。不过如今看上去,他虽面色虽少些血色,但精神不错,与身边的王侯闲聊。 除了秦王之外,还有一位宗室,也是刚刚入京。 豫章王今年四十多岁,与皇帝是堂兄弟,其父与先帝同母,自幼为皇帝近侍。 在许多宗室之中,皇帝最亲近的,不是赵王c梁王等手足,而是豫章王。不过豫章王的王后常年卧病,豫章王为照顾王后,一直在封国之中,朝廷多次征召皆推拒。据说此番皇帝乃是派了梁王去会稽国相劝,他这才终于应许,带着家眷来到雒阳。 皇帝对豫章王甚为器重。甫一来到,就被任为侍中和大司马,都督豫州诸军事。许多人猜测,皇帝是看荀氏近来势头太盛,唯恐失衡,故而大力提拔宗室以期节制。 皇帝的其他各皇子公主也在,除了太子c平原王和城阳王之外,最受瞩目的,是皇太孙。他今年十一岁,座次挨着太子,生得端正,眉眼更似太子妃谢氏。 南阳公主和广陵王也在其中。南阳公主生得颇为白净,虽还未长开,但眉眼秀丽,仪态文静,看得出来将来必是美人;广陵王今年十一岁,身形尚单薄,生得与姊姊有几分相似,宴上,一直坐在南阳公主身旁。 这算得是皇族家宴,皇帝的兄弟和儿女齐聚上首,乃是多年不曾有的事。 “人老了,一日不如一日。”只听沈太后在上首叨叨道,“董贵嫔未卧病时,我时常与她叙话,亦三句不离药石。这两日我不曾去看,可还安好?” 秦王道:“这两日甚好,可下床走动片刻,太后勿虑。” 太后颔首:“这般便好。” 皇帝叹道:“今日难得聚宴,朕本也遣人去请董贵嫔,可惜她仍在病中,行走不便。”说着,他看向庞后,“宴上的菜肴,也让人给她宫中送去一份,免得冷清。” 皇后忙应道:“妾知晓。” 众人喟叹一阵,皇帝道:“子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朕以孝治天下,最重经典。可惜旧日动乱,经典佚毁,尤其前朝石刻的孝经,竟只剩残片,实深憾也。” 皇后道:“禀陛下,妾闻此事已颇有进展。” 皇帝露出讶色:“哦?” 皇后笑了笑,道:“陛下莫非忘了?子旷在太学正是主持修复之事。数月来,他召学士工匠修缮古籍,寻觅残本,已有大获。” “哦?”皇帝看看她,又看向平原王,道,“有何大获?” 平原王起身一礼,朗声道:“禀父皇,儿搜罗了各版古籍三千五百六十二册,其中修复有四百二十一册,已全数赠与太学。”说罢,他从侍从书中接过一卷简书,亲自呈给皇帝,“此乃秦时的孝经,当世已是孤本,儿特地令人仔细修复,请父皇过目。” 皇帝接过来,展开仔细查看,未几,满意点头。 “听闻你还招纳太学生,在府中读孝经?” “正是。父皇以孝治天下,孝经乃根本。太学生乃社稷之倚仗,自当熟读,以报父母君恩。” 皇帝颔首,露出欣慰之色,对皇后道:“子旷甚好,深得朕心。” 皇后柔声道:“此乃陛下用人之功。” 众人皆跟着称道。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冷笑道:“哦?我说这许多时日怎不见三弟,原来是去做这般大事。” 平原王忙道:“举手之劳,算不得大事。” “若论大事,当属征西鲜卑大捷。”梁王笑眯眯地对皇帝道,“王师夺回遮胡关及石燕城,实可喜可贺。” 皇帝神色平静:“将士奋威,自无往不利。” 荀尚闻言,笑而不语,荀凯面有得色。 这时,豫章王向秦王问道:“久不闻辽东消息,不知那边如何?西鲜卑如今虽平定,东鲜卑及北鲜卑却也非安分之辈。” 秦王道:“秃发部覆灭,鲜卑势大者唯拓跋部及慕容部。今年塞外风雨尚算调和,水草丰足,当不致边乱。” “秦王说话的声音也甚好听”青玄低声赞叹道。 我没说话,却忆起了多年前的事。 “无凭无据,怎敢妖言惑众!”那个少年冷着脸,愤怒地喝道 “边乱?区区鲜卑,有甚可惧?”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看去,却见说话的是太子。 他坐在案前,轻蔑地一笑:“那作乱的西鲜卑,当初众人传得如何难对付,还劳累皇叔亲自平叛。后来父皇派太子太傅出手,不到两个月,便尽皆伏诛溃逃。伯平还亲自将秃发磐枭首,带回京师告庙。” 话语出口,好些人赞同称道,荀凯在下首一脸得意。 “太子过誉。”荀尚微笑谦道,“平叛之功,乃朝廷上下合力所致,某不敢独揽。” 秦王看着他,亦微笑:“太子太傅平定叛军,世人皆知,边陲之地亦争相传颂。” 不远处的桓瓖朝公子抛来一个眼色,满是嘲讽。 皇帝淡笑不语,握着酒杯抿一口。 太子却更是兴致勃勃,接着对荀凯道:“伯平,你来说说,那日你如何攻入石燕城,又如何斩杀了秃发磐?” 荀凯正待答应,荀尚却咳了一声,将他止住。 “唉,说甚战事。”太后皱眉道,“你们这些儿郎,就爱打打杀杀,听得老妇心惊肉跳。” “太后说得甚是。战事冗长,宴后再说无妨。”荀尚笑着说罢,将酒杯举起,“今日中元,乃以孝为先,我等还未敬太后万事顺意,四体康直。” 众人闻言,亦纷纷举杯,向太后祝愿。 沈太后重现笑意。 “都是你们兄弟几个。”大长公主在一旁,对豫章王等人嗔道:“好不容易都来了,说好家宴,提甚政事?” 豫章王笑道:“是我罪过,当自罚。” 宴饮如寻常一般,礼节繁缛而冗长。 几乎所有王侯都带了儿女来,坐在一处,颇有和乐之象。其中,最得人喜欢的却是豫章王的女儿宁寿县主。 宁寿县主是豫章王的长女,名怀音,今年十六岁。她生得颇为娇美,且聪颖机灵,妙语连连,逗得沈太后和众人欢笑不止。 “怪不得豫章王看着笑容常在,家中有如此宝贝,何愁不乐?”大长公主笑道。 沈太后亦笑,问豫章王:“我久未过问宗室之事,不知怀音许配何人?” 豫章王道:“还不曾婚配。” 众人皆讶然。 “缘何不曾?”太后问。 豫章王道:“她母亲久病,身体羸弱,怀音只愿在家中侍奉。臣也无法,凡有来问者,只得尽皆回绝。” 沈太后颔首,露出怜爱之色,对大长公主道:“如此,乃纯孝也。” 大长公主颔首:“正是。” 沈太后即令人赏赐,豫章王父女二人受下,行礼谢恩。 殿上众人赏乐闲谈,说得热闹。 我立在公子身后,眼睛瞟着沈冲。他今日戴的是一顶青玉冠,与身上的同色纱衣罩袍相称,甚是清俊。可惜服侍的宫人有许多,他随沈延坐在对面,我一点走过去跟他搭话的机会都没有。 公子用着膳,眼睛一直盯着上首。 “霓生,”筵席将散之时,他让我上前,道,“你去打听,秦王筵后要往何处。” 我说:“问了又如何?” 公子神色兴奋:“我要见秦王。” 又来了我心里叹口气,就知道他这般打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秦王(下) 我并不太赞成公子与秦王来往。皇帝在筵上与秦王兄友弟恭,但他对秦王的防范亦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公子想达成那肱股重臣的宏愿,便须得谨言慎行。 公子却不以为然,道:“我乃秦王外甥,见一见何妨?我一个将入朝的议郎,莫非还要去投秦王帐下?” 我想了想,确实。 秦王虽然算是公子的舅父,但毕竟七年不曾见面,而大长公主这边看上去也并没有要带着全家去跟秦王套近乎的意思,公子自己去报上姓名乃是不妥。高门贵胄总要讲些面子,这般场合,公子见秦王,最好找个引见之人。 幸好,谢浚也在宴上。他的父亲谢悯为太学博士,且与太子妃谢氏同宗,此番也全家入宫赴宴。 我去找到谢浚,转达了公子的意思,谢浚欣然应允。 “我记得,你叫云霓生,是么?”他看着我,问道。 我说:“奴婢正是。” 谢浚颔首:“你告知元初,宴后秦王到西侧凉殿歇息,元初往凉殿便是。” 我应下,回去向公子覆命。 筵席散后,天色还早。沈太后用膳后便回了宫,皇帝病体新愈,也精力不济,与沈太后一前一后离开了筵席。宫苑中傍晚景致正好,宾客们得了解脱,或是与熟人聚首闲坐,或是到宫苑中去游览。 沈冲和城阳王陪着沈太后回宫去了,公子借故留在席上,却有好些仰慕者走上前来,与他说话。公子应付着,那神色,似乎是耐着性子。 我并不打算跟着公子去见秦王,看左右没人看着,悄然走开。 今日宴上的各色小食甚为丰富,我看着早已又饿又馋。宫厨中的庖人老张,找我算我几次命,甚是熟悉,我一直盘算着去找他要些吃的来。行宴的宫殿很大,若有心,足可谎称迷路,吃到公子跟秦王会面完再回来。 我正跟在几个宫人后面走到花园里,忽而听到公子在后面唤我名字。我讶然回头,只见他竟不知何时跟了来。 公子脚步甚快,未几便到了我的面前。 “你去何处?”他问。 我见败露,婉转道:“公子,我想去看看庖中可还有小食,去取些给公子。” 公子兴致勃勃道:“不必去取,霓生,你随我去见西凉殿。” 我只得道:“公子,我饿了,想自去庖厨中吃些。” 公子却道:“你方才不是吃了许多?你还要吃什么,我让人去取来,送到西凉殿。” 我无语。 有太后和大长公主在,公子在宫中一向待遇甚佳,差遣寻常的内侍宫人送食取物不在话下。 我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一般:“方才大长公主让我过去一趟,险些忘了。公子先去见秦王,我随后就到。”说罢,就要转身回殿上。 不料,还未走开,衣袂被公子扯住。 “她叫你去不过问些家长里短,何时说不得。”公子瞪起眼,“是你教我莫与人说,我便让青玄留在了殿上,你莫非要我一个人去?” 我:“” 旁边有人路过,好奇地将目光瞅过来。 公子放开手,昂着头,恢复淡漠优雅之态。 “快些随我去,莫教他们久等。”他低低道,声音里仍藏着兴奋。说罢,款款离开。 我心底翻个白眼,只得跟上。 西凉殿建在一片池畔,殿阁的花园连着水榭,虽值仲夏,却甚是凉爽。池上和风吹拂,能听到宫中的乐伎在远处缓声而歌,是上佳的休憩之所。 我跟随公子来到的时候,谢浚和秦王已经等候在水榭里。看到公子,谢浚微笑上前。 “元初,”他说,“我方才正与殿下说起你。” 公子与他见了礼,旋即走到秦王面前,行礼道:“外甥桓皙,拜见殿下。” “你我既是甥舅,何须如此拘礼。”秦王将他扶起,将他打量,称赞道,“翩翩如玉,果有当年桓司空之风。”说罢,他笑笑:“孤当年离京之时,元初还是小童,如今已当上议郎。我虽常在边陲,仍时常闻得你的名声,方才子怀与我说起你征伐之功,真乃少年英杰。” 公子谦道:“殿下过奖。” 秦王颇为随和,与公子和谢浚三人在水榭中坐下,与公子说起了西北平叛之事,相谈甚欢。 我和青玄等侍从隔着丈余跟着,望着繁花锦簇的景致,百无聊赖。 他们谈论了一番兵法之后,只听秦王道:“石燕城之战虽险,然孤以为,其要害之处乃在遮胡关。孤观战报时,有一事甚为不明,须得元初解惑。” 公子问:“何事?” “元初在遮胡关时,如何察觉了鲜卑人有地道?” 公子道:“不瞒殿下,此实非我之功。若无霓生,只怕我等已为鲜卑人所破。”说罢,他回过头来。 我愣了愣,只见众人的目光都跟着他落在了我身上。 公子将遮胡关之事告知秦王,秦王听罢,也看着我,饶有兴味:“你叫云霓生?” 我只得上前行礼:“奴婢云霓生,拜见殿下。” “你会问卜之术?” “禀殿下,正是。” “原是异士,不知师从何门?” 我恭敬答道:“奴婢无门无派,不过是祖传小技,全凭运气。” 秦王颔首,对公子道:“孤从前闻古人可凭星象贞问卜知敌情之事,尝不以为然,不想竟是确实。如此说来,元初文武兼备,身边亦卧虎藏龙。” 公子道:“殿下过誉。” 秦王笑了笑,继续与公子说兵法。 他说话时,再不曾看我一眼,如旁人一般,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奴婢。 我转开头去,望着渐暗的天色,继续赏景。 公子没有食言,让宫人去取了宴上的各色小食给我,盛了满满一只食盒。 回桓府的路上,我一边吃着,一边听公子抒发他对秦王的钦佩之情。 “若圣上当初不曾将秦王换下,河西战事恐怕不会拖过仲夏。”他感慨道。 我说:“何以见得?” 公子头头是道地分析:“秦王在河西时,已将秃发磐驱赶至凉州北部戈壁之中,断其水粮,几乎置于死地。后圣上令荀尚换下秦王,攻势阻断,秃发磐得以喘息,重整旗鼓。若不曾有撤换之事,秦王不必厮杀,只消利用戈壁绝境便可将他困死。” 我一笑,道:“可若是如此,公子亦无以封爵入朝。” 公子“哼”一声,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要封爵入朝有甚艰难,又不是只有去河西一途。” 他自恋起来的时候,万不可反驳。 我咬一口香糕,附和地笑道:“公子所言甚是。” 公子在宫中待了整日,晚上,他很早便安寝了。 我躺在偏室的榻上,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在一处颇败荒废的道观里,我躲在只剩下半边的泥塑神像身后,望着堂上说话的众人。祖父一身羽衣,端坐上首,正与来宾说话。 他每次这般装扮,再配上那副一本正经说话的声音,我都觉得好笑得很。 我尽量忍住,可发出的声音仍惊动了坐在神像面前的人。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的衣饰虽不华丽,但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家之物。 他不满地转过头来,目光正正与我相对。 我忙捂住嘴。 祖父仍在说着话,声调平缓,我听得半懂半不懂。不多时,他提笔蘸墨,在铺开的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字。面前的人忙翘首围观,待得看清,哗然一片。 我前面坐着的那个少年突然站起身来,质问道:“不知先生有何凭据?” 祖父看他一眼,抚须道:“天意何须凭据?” 少年怒道:“妖言惑众,是为可诛!”说罢,便要上前。 我一惊,忙从神像后面跑出来,用力地把他推开。 少年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他又惊又怒地瞪着我,眼睛好像要冒出火来。 我正想再去打他,忽然被拉住,怎么也挣扎不开 “霓生霓生!”我被人用力推着,没多久,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睡眼中,却见是青玄。 他不满地看着我:“说甚梦话,嘀嘀咕咕。日头都上半空了也不见你,公子让我来看,你果然还在睡。” 我揉揉眼睛,望向窗外,果然天已大亮,自己居然睡了那么久。 青玄还在絮叨:“你快快起来,不然公主那边的女官过来查看,又要多言” 我躺在榻上,望着房顶,摸了摸汗湿的额头。 原来都是梦啊 大长公主与豫章王一向交好,中元节之后,她在家中设宴,邀请豫章王许久。 王后陆氏在王府中养病,此番亦不曾来。豫章王带着世子和宁寿县主来到,两家人坐在堂上,其乐融融。 大长公主问起陆氏的病势,甚为关切。 豫章王道:“来雒阳之时,她在路途中颠簸劳累,有些不好。蒙圣上体恤,入京后常派太医探视,服了些药石,已是好转。” 大长公主颔首,道:“我府中有些宝芝,都是数百年的,你今日带些回去,也聊表我心意。” 豫章王忙道:“这般重礼,岂敢轻受。” 大长公主嗔道:“许多年不见,你倒是见外,连客套都会了。” 赵王笑起来。 大长公主叹一声,道:“想当年天下丧乱之时,高祖及先帝南征北战,我等兄妹亦相互扶持,诸多往事,细想无不感慨。可惜安定之后,你便就国去了,与我等聚少离多,如今日这般两家聚首,竟是首次,岂不让人感慨。” 豫章王亦动容,亦叹:“公主如此盛情,孤却之不恭。” 豫章王世子年纪不大,但举止似豫章王,甚为稳重识礼。 相较之下,宁寿县主甚为机敏,能说会道,惹得大长公主笑声连连。 “怀音这般可人,却不似你,想来是随了王后。”她对豫章王道。 豫章王笑而摇头:“她自由如此,任性惯了,家中谁也管不得她。” 宁寿县主嗔道:“赴宴之前,父王还与我说大长公主大方通达,虽是女子却不输男儿,要我效公主之贤。如今我多说两句,父王却又不喜。” 众人皆笑。 “你父王自从前就是这般,只看得别人好,谦虚过甚。”大长公主笑着说罢,又对赵王叹道,“你这般说,到教我想起我这元初,亦是放任惯了,谁也管不得。” 公子蓦地闻得大长公主提起他,露出无奈之色。 “儿何时不恭顺母亲。”他说。 大长公主笑一声,不多言语。 豫章王摆手道:“元初公子一心报国,少年子弟有这般心性乃是好事。在国中,孤便早已听闻公子名声,后来又闻得他征伐立功之事,何人不是交口称赞。” 大长公主道:“都是些虚名,何足挂齿。” 众人又闲聊一阵,大长公主对宁寿县主甚是喜欢,又问她平日在家读些什么书,喜好做什么。 宁寿县主一一答来。 大长公主颔首,称赞不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旧事(上) 这宴席过后,桓府的仆婢们又为公子的婚事操心起来。 缘由便是这位宁寿县主。 大长公主对宁寿县主的喜爱溢于言表,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桓府的亲朋好友,旧识故交之中,也有许多出身c容貌c品性俱佳的适龄闺秀,其中不少还颇有美名,时常入选市井中津津乐道的什么雒阳四美京畿五秀之类,提起便教人艳羡。但大长公主从来不曾表现过对谁特别感兴趣,遑论议亲。 而宁寿县主不仅被她满口夸赞,赠以厚礼,宴后闲聊,还特别向豫章王问起了她的婚事。 按两家关系,大长公主与豫章王是堂亲,更是少时至交;按身份,宁寿县主出身宗室,且封号在旁系中乃是翘楚。 此事突如其来,不但让许多原本坚定站在南阳公主一边的人迅速动摇,还让一众对公子娶妇之事抱着不切实际幻想的年轻小婢心碎一地。 惠风特地从淮阴侯府风尘仆仆而至,拉着我的手,目露凶光:“我听闻那宁寿县主最会花言巧语,她夜里睡觉会打鼾,臀上还有一颗痣!” 我叹口气:“可府中凡事都听公主的,公主若是欢喜,我等也无法。” 惠风歹毒地说:“我看若公子不愿,大长公主亦无可奈何。平日公子若是与你提起那宁寿县主,你便将我说的转告公子。她定然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坏处,我去打听说与你知!” 我须得仰仗她带我去淮阴侯府串门顺带窥觑沈冲,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其实,她实在担心太过,因为公子从未提过宁寿县主。如今在他心中,最值得一说的,乃是秦王。 中元节的宫筵之后,传说宫里的董贵嫔病体渐安。 许多人以为秦王不久即会离开雒阳,不料,他不仅毫无要走的迹象,反而传出了□□要重新修葺的消息,竟仿佛是要长期留下。 数日之后,秦王出现在了董贵嫔的兄长都安乡侯董禄的雅集上。 公子也在。 到场的宾客,不是来看秦王,就是来看公子的。而出乎众人意料,秦王虽常年身处边陲,但对于谈玄等风雅之事毫无生疏。他甚至在问对之时,将精于黄老的名士郭舒对得哑口无言,引得在座众人刮目相看,称赞不已。 宴饮闲暇之余,秦王与公子坐在一处,品茗听琴。 他比公子年长,但兴趣颇为相投。闲谈之下,公子发现他跟自己一样喜欢杜伯度的书法。二人聊得兴起,又挥毫切磋一番,颇为尽兴。 “怪不得子怀兄追随秦王,果全才。”回府的时候,公子赞叹道。 我说:“莫非公子也想追随秦王?” 公子摇头:“见贤思齐,自当奋发,何须追随。” 我说:“我听许多人说秦王会留在雒阳,若是如此,想来会像梁王c赵王一般委与官职。那日宴上,圣上与秦王甚是和睦,想来那些传言不过也是无稽之谈。” 公子淡淡一笑。 “他留下来,如梁王和赵王一般,当个太常丞或大鸿胪么?”他说,“若果真和睦,秦王怎会一走七年?” 公子到底不傻,我放下心来,却继续问,“既如此,秦王如今怎回来了?莫非真如表公子所言,他料定圣上不敢动他?” “逸之所言不过其一。”公子反问,“圣上为何要动秦王?” 我说:“秦王手握重兵,且包藏祸心。” 公子摇头:“如子泉所言,秦王所部兵马实不足为惧。当年圣上初继大统,天下未稳,而秦王有兵,自是要忌惮秦王。而如今圣上已稳坐江山,荀尚又刚刚平定了西北,朝廷声威大盛,早不同往昔。我且问你,若你是一富户,家中有一只不敢伤主人的恶犬,你是将此犬杀掉,还是用来守门?” 我说:“自是守门。” 公子笑了笑。 这是公子的长处。他虽然在一些我视为常识的事情上漫不经心且懵懂无知,但不愧是个贵胄,对那些衣冠楚楚之下的勾当看得颇为通透。 “公子果然睿智,目光如炬。”我作了悟状,奉承道。 “不过寻常道理罢了,何足挂齿。” 他一副无谓的神色,嘴角却得意地弯起,仿佛一个刚被大人夸奖的孩童。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道,“书房中不是有几幅杜伯度真迹?你挑一卷出来,拿去赠与秦王。” 我讶然。 杜伯度是后汉齐相,草书之精妙冠绝当世,至今无人能出其右。其真迹遗存至今已十分稀少,公子收藏的几幅,乃是花费重金得来。 “公子,”我说,“那些真迹,最便宜的一幅也值五十金。” 公子应一声,说,“又如何?” 我:“” 这则是公子的短处。有些事他虽然看得明了,但对于秦王这样才能出众的人,他也会毫不避嫌地结交,且出手大方。 我算着五十金能在淮南买多少上等田土,心中长叹。膏粱子弟粪土起钱财来,果然穷凶极恶。 公子是主人,他要送什么自是由他。第二日,我挑了一卷杜伯度写的赋,让公子过了目,用锦盒收好,送到秦王的王府里。 秦王虽常年不在雒阳,但王府一直都有,只是门前冷清。 不过秦王即便归来,这里也无甚变化,门前车马寥寥,只是多了几个腰圆膀粗的守门卫士。 传说秦王自回到雒阳后,就一直在宫中陪伴董贵嫔,所以,我放心大胆地来了。 不料,他竟是在府中。 通报了来路之后,未多时,一个内官出来,要引我入府。 我忙道:“小人奉主人之命送礼,还有急事须回府,不便逗留,还请内官代为转呈。” 内官看着我,笑笑,“足下可是云霓生?” 我一愣,答道,“正是。” “那便对了。”内官道,“殿下有言,请你入内,如有旁事,殿下会替你打点。” 我看着内官,心底忽而有些不寻常的预感。 雒阳的各处王府,我跟着公子几乎都去过,相较之下,□□并不算太大。看得出来这府中一直有人打理,但仆从不多。庭院中的花木已长得高大而杂乱,回廊的石阶上还生了青苔。 秦王在后院的书斋里。我去到的时候,只见一条清溪穿园而过,亭阁临水而置,虽无精巧夺目的雕饰,但样式雅致简洁,别有一番古朴之气。 我跟着内官走过一道小桥,耳畔皆潺潺流水之声,穿过成荫的花树,未几便望见了在亭中闲坐的秦王。 只见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衣,独自坐在一张凉榻上,身边连个打扇的人也没有。他手里翻着书,姿态随意,那模样全然不似人们口中说的那个征战千里的年轻藩王,倒像是个赋闲在家的文士。 许是闻得动静,他抬起头来。 我上前见礼之后,呈上锦盒。 “我家公子知殿下喜好杜伯度书法,特令奴婢将此卷带来,献与殿下。”我说。 “哦?”秦王从内官手中的锦盒里取出那卷轴,放在案上,亲自打开。 他看了看,露出微笑。 “既是元初之意,却之不恭。”他说罢,没有仔细再观赏那卷轴,却让内官给我赐座上茶。 我说:“奴婢不敢。”我忙道。 “嗯?”秦王看了看我,语气平和:“有甚不敢?” 看他全无立刻放我走的意思,我只好依言坐下。 庭院里甚是安静,能听到树梢间此起彼伏的鸟叫虫鸣。 秦王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一口,放下。 “孤记得,你叫云霓生,对么?”他问。 “奴婢正是。”我说。 “你是淮南人?”他问。 我看着他,重复道:“奴婢正是。” 秦王斜倚着凭几,淡淡一笑:“你必定在想,孤如何得知?” 我未回避,亦一笑:“奴婢正是此想,不知殿下如何得知?” 秦王:“你猜。” 我:“” 他的神色似在逗趣,却又似在认真地等我回答。 我知道口音是绝不可能。淮南方言与雒阳是不同,但我自幼跟随祖父,学会了说不同口音的本事。在淮南,我能说地道的淮南话;在雒阳,我能说出雒阳口音的雅言。无论身处何处,我一向切换自如,从来无人能分辨。 “殿下打听过。”我说。 秦王未否认,道:“你大约也想问,孤为何打听你?”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从内侍说他邀我入府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今日必过不得太轻松。 “想来是还为那遮胡关占卜之事。”我说。 “不全是。”秦王看着我,话语不疾不徐,“我那日在宫中见到你,便觉得你甚为面熟。” 我作懵懂之态,讶道:“殿下从前见过奴婢?在淮南?” 秦王微笑,继续喝一口茶,不答却道,“你的祖父叫云重,对么?” “确实。” “孤虽不才,也曽闻云氏之名。其祖乃先秦杂家云衡,曾为一方大贾,子弟中多有奇谋之士,天文地理c史论今议无所不通,诸侯皆往求贤。后朝代更迭,前汉之时,武帝罢黜百家,云氏渐无用武之地。直至莽乱,云氏再为光武所用,多人封侯拜将,再度兴起。然窦宪乱政,武陵侯云晁因辅佐窦宪被诛,云氏多人株连下狱,自此沉寂。直到当朝,才又有人出仕,便是你那族叔云宏。”秦王笑了笑,“可惜他与云晁一般跟错了人,以致身亡。” 我说:“殿下打听了这么许多,奴婢实受宠若惊。” 秦王摇头:“可你那祖父,我无处打探,知之甚少。” 我说:“奴婢的祖父不过是个文士,一生只爱钻研学问,别无所长。” “是么?”秦王不以为然,“乡人说他在外浪迹多年,七年前才回乡定居。且他有奇技,知天文地理。” 我说:“殿下也知晓,这些学问不过家中所传。” 秦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却转而道:“说到七年前,孤倒想起一事。” 他的目光似在追忆:“那时,先帝病重,正好雒阳流传璇玑先生现身之事,孤心中迷惑,便去见他,以期指点。费了好一番气力,终于得见。不料,他那时作了一句谶言,孤十分震动恼怒,曾想与璇玑先生理论个究竟,可他全无异色,只对孤说,若要保命,七年内不可回京。而后,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曾出现。” 我没有开口,等着他说。 “这些年来,孤渐渐淡忘此事,总觉那或是一场梦,直到那日见到你。”秦王道,“孤当年见璇玑先生时,他身旁也站着一个童子,想来他若还在,必也是你这般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旧事(下) 我忍俊不禁,“噗”地笑了起来。 “殿下可是拿奴婢打趣?”我说,“奴婢不曾去过会稽山,且依殿下方才所言,殿下去见那位什么先生,乃是七年前之事,殿下果真确定,那小童就是奴婢这样的长相?” 我说这话,乃是底气十足。 因为祖父每每以璇玑先生的名号在人前出现,必乔装改扮。他那白发长须c鹤羽白裘的仙人之姿,便是由此而来。而我也不例外,我被扮作仙童,□□敷面,墨眉绛唇,那个模样,我敢保证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 秦王神色不改,道:“孤原本并不确定,可你颈上那玉珠,与那童子一模一样。”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可触到秦王的目光,生生打住。 有那么一会,四周安静得可怕,似乎风也变得胶着。 我强压着心中的翻腾,道:“不想殿下竟知道这许多,奴婢实惶恐。然殿下说了这许多,皆不过巧合。奴婢确出身云氏,然殿下所说的璇玑先生,奴婢闻所未闻,不知是谁。” “哦?”秦王闻言,眉头微抬,却似乎全在意料之中,毫无讶色。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心底有些踌躇。面前这个人到底是秦王,以其过往做派来看,绝非善类。他若死了心要对我做些什么,只怕我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四周,寻找便于脱身的方向,方才来时,我也仔细观察过这王府中的各处庭院和道路,以防万一。 秦王并无愠色,一笑,道,“孤一向爱才,亦视璇玑先生为恩人,今日与你一会,除叙旧之外,亦想助你。” 我讶然:“助我何事?” “你不想摆脱奴籍,过上从前的日子么?” 我愣住。 秦王道:“云霓生,你若到我帐中用事,不但不必为奴,我还可将云氏的田产都给你,如何?” 我以为我听错了,定定地看着他。 秦王也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感兴趣,唇角微弯,浮起些得色。 “殿下好意,奴婢感激不胜。”我深吸口气,无比遗憾道,“然奴婢乃低微之人,实无福消受。” 秦王的神色凝住。 “你不愿?”他讶然。 我说:“殿下方才所言之事,皆与奴婢无关,奴婢若说愿意,岂非欺上?” 秦王神色玩味:“如此,就算你与璇玑先生无关,孤也想收你过来呢?” 我说:“殿下这般抬爱,却之不恭。然奴婢实惭愧,恕难从命。” “为何?” 我羞怯道:“当年奴婢落难,是公子将奴婢收留,供以衣食。奴婢对公子钦慕不已,早已深爱于心,恨不得以身相许,以命相依,只愿此生伴公子左右,犬马不辞。奴婢低微,唯此一愿,望殿下成全。” 秦王:“” “这么说,你是决然不愿了?” 我眨眨眼:“奴婢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死人。” 秦王盯着我,一副匪夷所思之色。 他正当要再说话,忽然,一名内侍急匆匆地从廊下过来,走到秦王身旁,向他一礼,上前耳语。 秦王听着他说话,神色微微凝滞。未几,看向我。 那目光意蕴不明,灼灼逼人,却又似疑惑不已。 “知晓了,去吧。”他对内侍道。 内侍退去。 四周又是寂静,秦王的神色恢复如常,却是一笑,似感叹又似自嘲。 “今日甚是巧合,孤方才听到一件有趣之事,想来你亦颇感兴趣。” 我说:“愿闻其详。” “就在你我先前说话之事,有一白鹤落在了凌霄观的露台之上,长唳三声,落下一锦囊而去。”秦王看着我,道,“你猜如何?那锦囊有一帛书,内里竟有一谶。” 璇玑先生归来的事,很快就传遍了雒阳。 当我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才进门,就遇见了刚刚练习射御和剑术回来的公子。 “霓生。”他走过来,神色兴奋,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你听说了么?璇玑先生现世了!” 我看看他:“哦?是么?” 公子走到屏风后,一边更衣一边道:“不过此番他不曾露面,只将谶言留在了锦囊中。”说罢,他吩咐道,“青玄,再将那谶言念一念。” 青玄应一声,将一张纸抖开,念道:“慈德不孤必有邻,悯孝之契犹相因。棋布里闾城方寒,悲风摧柳霜依庭。密林含馀树存香,远峰隐半归头云。谁知河汉浅且清,展转思服望明星。” 公子披着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问我:“如何?” 他的脖子和胸前刚刚用巾帕擦拭过,还留着水气和一片晕红,满室皆是兰汤的淡香。 我说:“这诗作得晦涩不通,不知何意。” 青玄道:“我看乃是因为朝廷禁绝谶纬,这位璇玑先生想来也是怕事之人,此番连露面都不敢,写个谶言也不敢让人一眼看明白。” 公子声音仍然兴致勃勃:“霓生,你仔细研读,若有所获便与我说说。” 我答应下来,从旁边的架上取来外衣,给公子穿上。 “你怎去了这么久?”他忽然想起了我去□□的事,问我。 我说:“路上泥泞又拥挤,绕了好大一圈路。” “那卷轴送到了?” “送到了。” “秦王如何言语?” “秦王甚是喜爱,让我谢过公子。说日后得了空闲,再邀公子共赏。”我胡扯道。 公子露出满意之色。 我给他系着衣带,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日的事,各种出乎意料。 这谶言来得甚是及时,显然将秦王也搅糊涂了,对我的兴趣冲淡了许多。我提出告辞的时候,他也未多言,摆摆手,放行了。 回桓府的路上,我走了好一会,仍觉得方才犹如做梦。 秦王说的话一直在耳边反复。 说实话,我很是震惊。 秦王所说的那些云氏过往,皆确有其事。云晁被诛之后,云氏败落,到祖父时,族人稀少,研习家学的子弟更是寥寥无几。祖父虽学而有成,但他以史为鉴,认为云氏过往之灾,皆因这所谓的家学而起。也是因此,他不再像先人那样,以辅佐他人的谋士自居,而是转向谶纬之学,专心偏门。即便如此,祖父行事也一向慎重。他不仅从不让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姓,连真实容貌也仔细隐藏,乔装之法从无疏漏。 据祖父说,就连我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就是璇玑先生。 我问他为何。祖父苦笑,说他曾想将我父亲带上路,以承继此业。但我父亲性情过于敦厚,非此路之才,他考虑良久,终是断了念想。为了不节外生枝,他索性连自己做的事也不说。 此事当是确实,我父母去世随早,但我依稀记得父亲和我说过,祖父一直在外行商,是个商人。后来,祖父回到淮南定居,乡人只知道他是个在外多年发了家,回乡养老的的怪老叟,从来无人知晓过往之事。 也是因此,我以为,这秘密会保守到天荒地老。 在第一次见到秦王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是谁。但我自恃那乔装之术,且事隔多年,以为必然认不出我来。 不料,此人竟如此孽障,认出了我的玉珠,进而像猎犬一般,顺着气味,几乎查清了我的底细。 当然,震惊之余,我很快回过神来。他想他的,祖父早已不在,我咬死不认,他也无可奈何。 最让我在意的,则是他提的条件。 秦王的确是个精明之人,一击即中要害。说实话,我很是纠结了一会。 但我知晓,世上所谓好处,皆交换所得。比如我侍奉公子,是为了将来的逍遥,我尽心尽力,讨好顺从。而秦王又是要给我赎身又是要给我家财,就算他说到做到,代价为何? 皇帝对秦王的防备并非全无道理,他并非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与他交易,无异与虎谋皮。 退一步说,就算他大慈大悲,让我到帐下只不过每日端端茶倒倒水,我也不愿意。我要赎身和田产,无非是为了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断然不会为此从一个笼子走到另一个笼子。 想通这层,我浑身释然,心情也轻松起来。 秦王贵为藩王,而我不过一个小婢,他断然不会屈尊降贵来纠缠,也不会去跟桓府强要。且秦王必不会在雒阳待太久,说不定过几日便滚蛋,又是一去数年,再也看不到了呢。 “谁知河汉浅且清,展转思服望明星。”正当我神游之时,公子念着这两句诗,转头问我,“霓生,我总觉得这最后两句似意有所指。你说,所谓明星,可是在暗喻谁人?” 我说:“公子所言有理,但我一时想不出。” 公子颔首,继续琢磨。 我这话当然是骗他的。 那狗屁不通的文法,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望望外面的天色,还未到午时,出去一趟仍来得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白鹤(上) 午膳之后, 公子回房小憩, 我与管事说身体不适, 要出去找个郎中看看,告了假, 从后门离开了桓府。 我疑心秦王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此事, 特别留意了一下身后。 桓府在城西贵胄聚集的阖闾门外,一向无多少闲人,道路静谧。我绕了几个路口,确定无人跟梢, 放下心来,径自往雒阳大市而去。 大市是雒阳最热闹的去处, 无论油盐百事还是异域奇珍,皆可在此处寻得。且不似淮南, 须到集日才有商贩市集,这里每日都开市, 新鲜玩意源源不断,刚到雒阳之时,让我很是着迷。 大市的街口,有许多摆摊杂耍的人, 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不时跟着喝彩叫好,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并不走进去, 挨着街口转而一边, 走进了慈孝里。 此地不在大市里, 却也并不安静。许多商家的货栈设在此处,还有许多屋舍和客栈,专供来雒阳的游商或旅人租住,甚为混杂。 这几日将要入秋,吹了北风,太阳不大,也有些凉爽。我在慈孝里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了几丈,没多久,就望见了前方那棵秃了一半的老柳树头。 我掏出那张写着谶言的纸,青玄抄得工整,从头行头字,斜线往下,赫然可见“慈孝里柳树头”。 心中叹气,这般显眼的藏头诗,有经验的人一看便会知晓。过了这许多年,他还是这般全无心机 柳树头是慈孝里最有名地界,因为许多去大市杂耍卖艺的戏班聚集在此处。除了舞刀弄棒的,叠人吐火的,还有小童最爱看的耍猴逗鸟艺人,栅栏里关着各色禽兽,远远便闻到一股骚臭的味道。 柳树头边上,有一间茶水铺,我走过去,跟店主人拱拱手,道,“店家,借问一声,此处的戏班,可有舞鹤的?” “玩鹤?”店主人打量我一眼,笑笑,“有好几个,不知小郎君府上要寻怎样的?” 我说:“我家主人看过好些,寻常套路早腻了,不知可有新来的?” “新来的?有!”店主人笑眯眯,“只是行有行规,小郎君想必知晓” “寻舞鹤的么?我家就是!”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我转头看去,只见是个高个子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甚是精神。 店主人拉下脸。 不待他开口,青年拉着我就往别处走:“郎君随我来,要什么样的鹤舞都有,我给你看!” 他脚步甚快,未多时,拐进巷子里,将店主人的咒骂声甩得远远。 待终于停下的时候,他看着我,神色高兴又激动,“霓生,我就知你会来!”说着,他眼圈一红,竟似要哽咽起来。 我虽气他还是这样卤莽,但此时看着他,也没有了脾气。我怕他果真会哭出来,忙拍拍他的肩头,像从前一样安慰道,“好了,阿麟,好了” 曹麟,是祖父的护卫曹叔的儿子,也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 祖父走南闯北,自然难免遇到些危险的事。不过云氏乃杂家集大成者,祖传的本事里,除了外人所知的谋略奇术,旁门左道,还自有一套武艺。其中内涵也甚杂,从防身格斗之技到潜行窥私偷鸡摸狗无所不包。祖父自幼研习,颇为精进,我曾见过他一人对阵几个壮汉毫发无伤。 我身上的本事,亦是祖父所授。他说云氏的技艺本是传男不传女,但他的儿孙里只剩下我一人,也只好教我。且女子比男子易受欺负,须得悍一些才好自保。我虽不知晓为何有祖父在还要自保,但觉得习武有意思得很,甚是着迷,各类本事皆学得利落。 不过祖父告诫过我,这些功夫自己知晓就好,不可随便示人。云氏乃是以学问见长,武艺与其他的旁门左道一般,不过辅佐,不足为外人道。用他的话说,云氏子弟若是遇到脑子都对付不了的事,那么定然是时运到头了,挣扎也无用。 所以,他年轻时一向独来独往,从不必护卫。 直到他遇到曹叔。 曹叔名贤,据说原是个干江洋勾当的。一次,他被人黑吃黑重伤,扔在江里,祖父刚好路过,将他救起。祖父通晓医术,当年周游天下,除了问卜作谶之外,他也时常为人看病,内外兼修,技艺高超。祖父给曹叔疗伤,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痊愈之后,曹叔死缠烂打不走,甘愿为仆,执意要留在祖父身边。 祖父被他缠得无法,刚好又觉得自己身边无人挑担做饭倒水打杂甚为不便,便勉为其难,将曹叔收了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曹叔白白净净,总是一派斯文。然而做事勤快,一丝不苟,打起架来也颇为厉害。遇到寻常小贼,他一人足以对付,不须祖父出手。 我记得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吴地的山间。那伙山贼来得太多,连祖父也没法安然旁观,只得出手。他要我好好呆在马车上,不可出去,但一个山贼想来掳我。我拿着匕首,一个翻身就刺进了他的脖子。我至今记得腥热的鲜血喷在脸上时的感觉,那人瞪着眼睛,在地上挣扎到死也没有瞑目。 我十分理解公子征伐之后,为何好一阵子没有再去碰他的刀剑,因为我那时比他还要难受。接连好几日,我都在噩梦中度过。好几次,我在梦中被祖父叫醒,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不过自前朝丧乱以来,流寇遍地,我并没有许多时日后怕,遇了几次打劫之后,我再也没了噩梦。我仍记得曹叔那时对我说的话,他说,人一旦拿起了刀,便再无回头之路。 我觉得此言甚有水准,曾与曹麟分享。他不以为然,说那是他父亲从一个杀猪的嘴里听说的。 曹麟大我两岁,在我来到祖父身边的时候,他和曹叔就已经在了。虽说他二人是父子,但我从未见过曹麟的母亲,只听说他其实是曹叔捡来的。 我觉得这应该是真相,因为曹叔那般斯文,寡言少语,怎么看也不像会生出曹麟这样的话痨。 他乡遇故人,我自是也欣喜不已。 “曹叔在何处?”我问曹麟,“阿白呢?” 曹麟把眼泪擦干净,道:“阿白就在屋里,我父亲还在成都。”他说着,吸了吸鼻子,“我带上阿白去淮南给先生看,不料到了淮南,乡人说先生已经故去,你下了狱,被卖来了雒阳,我就赶紧来寻你。” 原来如此。 我问:“是曹叔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偷跑来的。”曹麟说着,可怜兮兮,“霓生,我想你们了。” 我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 曹麟说的先生,就是祖父。而阿白,则是曹叔养的鹤。 祖父博学多才,在装神弄鬼方面可谓天赋异禀。他曾告诉我,算卦问卜,其数不出周易。这行干得好的人,不过精于察言观色,总比别人多想一路。而作谶,则如登高望远,经天纬地,以测局势之变。比起滔滔不绝地讲道理,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鬼神天命,如果你不想多说又想教人信服,那便假托天意,往往有奇效。 他当年走上这邪路,亦出于偶然。 那是他年轻四处周游的时候,时常为盘缠发愁。不过云氏的那种本事,普通人用不着,他只有时不时地去做为人看家护院之类的短工,凑点饭钱。有一回,他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又花光了盘缠。正发愁之时,当地干旱,打了十几口井也不见有水。祖父学过水经,勘查一番之后,对乡人说他知道何处有水。乡人将信将疑,按照祖父所言去打井,果然有了泉水。乡人们大喜,问祖父如何得知,祖父如实以告,乡人不信,说他们也去找了通读水经的博士寻水,一无所获,祖父一个年轻书生,岂有这般本事。祖父只好说,此乃他夜观天象所得。乡人们闻言,即心悦诚服,不但给祖父送了许多食物,还给了他盘缠。祖父受此启发,日后再遇到窘境,便如法炮制,渐渐声名鹊起,因有人赞他“璇玑窥天”,有了璇玑先生的名号。 祖父是个心思活泛的人,名利相连,他一心想着重振云氏家底,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他深知常人的心思,对仙道神佛之类神神化化之事最易着迷,庙观之属,更是敛财宝地。 起初,他也不过看看水旱,测测风水。后来,时局渐渐动荡,贵人们时常担忧命数,热衷起求神算卦,祖父的谶纬之术也大行其道。再后来,天下大乱,诸侯们更是在意天命,厮杀之余,喜欢去听方士异人的高见。祖父游走于各个山头之间,靠作谶收取重金,如鱼得水。 据他说,他得到酬劳最多的一次,就是那时刚刚以荆州刺史之身起事的高祖所赐。祖父说,高祖虽不是诸侯中最强的,但以他数场征伐的所见,谋略最为出色,且识人善任,可谓枭雄。不过祖父说他当年并未想许多,所谓十三年得天下,不过是按高祖与各诸侯的态势粗略估算而来。他见高祖时,更多的是极尽吹捧之能事,夸高祖有王霸之气云云,好拿钱走人。当年高祖也的确大方,被祖父夸过之后,顺利地打下了徐州,回师便将祖父找来,痛快地赐了他百金。这钱财十分要紧。祖父已觉得中原战乱太深,不可久留。得了这钱财之后,即刻回乡,接了全家迁往蜀中躲避战乱,直到十三年后,高祖定都雒阳,淮南安定,才返回故土。 可惜几年之后,我祖母就去世了。祖父一度消沉,后来我父亲娶妻,住到了县城之中,祖父才又重新出去游历。也就是那时起,璇玑先生重回江湖。他借用羽人的典故,做了一身白羽裘,又养了一只鹤。果不其然,这身行头玄而猎奇,加上高祖之谶,璇玑先生之名传遍四海,为世人追捧。问谶之资,亦一路水涨船高。 这期间,曹叔一直在祖父左右,直到七年前,祖父最后一次作谶之后,决定告老还乡。而曹叔想到蜀中定居,二人就此别过。 祖父一向慷慨,将一半资财分给了曹叔父子,带着我回了淮南。而二人向来遵守行事的规矩,从那以后,曹叔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再未见过曹麟。 “你怎敢冒充我祖父?”我埋怨道,“自从当年祖父作了那谶,朝廷便禁绝谶纬,到处要抓他。你这般莽撞,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曹麟不以为然:“谁人能抓我?且雒阳这般大,我要寻你,此法最易。”他说着,颇为得意,“你看,我不就寻到了?” 这话不无道理,我笑了笑。 正想再说话,我发现曹麟盯着我,目不转睛。 “怎么了?”我问。 曹麟脸上有些赧色,嘻嘻一笑,挠了挠头。 “霓生,你长大了。”他说。 我往身上看了看,又看看他。曹麟也长大了不少,除了眉眼,身上的别处已经看不到当年单薄的样子。 “那是自然。”我得意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白鹤(下) 阿白果然就在屋子里。 曹麟和曹叔一样, 舍不得将它像家禽一样关在笼子里, 便养在房中, 每日给它喂食清理,如同家人。 当年分开的时候, 阿白不过两岁, 如今再见,阿白已经认不得我。进门的时候,它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我只得用曹麟给的小鱼讨好它, 吃了许多,才让我摸一下。 它的羽毛光滑而丰满, 看上去比当年还俊俏。我唤着它的名字,忆起旧事, 只觉心中温暖。 其实,它已经是第三只阿白, 前面两只多老死了,这是第三代。跟祖父比起来,曹叔更有耐心,在他的□□下, 每只仙鹤都颇为灵性。 “可惜先生见不到了。”曹麟叹口气, 却抱怨,“这么大的事, 你怎不告知我等?托人传个信也好。” 我无辜道:“祖父临终前说过, 不许我去打扰你们, 且我也不知你们住在何处。” 曹麟知道祖父脾性,没有多言。 他看着我身上的衣服:“你方才说你在那个桓府?我今日就给父亲写信,让他救你出去。” 我摇头:“不必救。” 曹麟讶然;“为何?” 我说:“我若想走,谁人能拦我?” 曹麟觉得有理,却不解:“你为何不想走。” 我只好将我如何从淮南到了颍川又到了桓府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他。 曹麟听完,皱眉:“何必如此麻烦。霓生,你随我回蜀中,他们谁也找不到你。” 我说:“可祖父的田产怎么办,我不可丢下。” “区区田产,蜀中也有。”曹麟道,“我打听过,你家都被官府抄了,物什都搬了个遍,如今除了屋舍,什么也没有了。” 我说:“可祖父的墓也还在淮南,我若去了蜀中,将来谁为他扫墓?” “霓生,”他想了一会,道,“我觉得,先生那般洒脱之人,必不会在乎有无人守着这些。” 我说:“我知晓。但他是他,我是我。” 曹麟无奈地看着我,终于无言以对。 “那”他为难道,“我能做甚?” “回蜀中去。”说到此事,我正色道,“阿麟,你在雒阳不可久留。” 曹麟不解:“为何?” 我正要开口,外面忽而传来些嘈杂的声音。 有人在挨家挨户拍门,高声道,“里长有令,凡养鹤者,到树头下去,官府要问话!” 闻得此言,我和曹麟皆是一惊。 我料到曹麟搅出的事会震动朝廷,未想竟如此之快,全然不似官府平日捉拿贼人的作风。莫名地,我想起了秦王,心头提起。 “阿麟,”我对他说,“你即刻收拾物什。此巷出去往南,有一处废宅,你从中穿过,可到大市附近的巷子里。那边可望见一处五层泥砖浮屠,你朝浮屠走去,在巷口停住等我。” 曹麟亦知晓事态严重,答应下来,即刻收拾起来。 我则出门,四处望了望,快步往外面走去。 路过柳树头的时候,我留心看了看,果然,好些府吏和京兆府的士卒正聚在那里,呼呼喝喝,往养禽兽的住户家里挨个翻找。 我脚步不停,避开人群,径自走向大市街口。 这里仍然熙熙攘攘,除了杂耍的人,还停着好些车辆。 我找了一辆看上去最新最好的,一番讨价还价,跟车夫买了下来。价钱贵得教人心头滴血。幸好我出来时,身上带了足够的钱物,事急从权,再心疼也只好花出去。 事不宜迟,我驾着马车,叱一声,往五层浮屠的方向奔去。 曹麟到底是曹叔教出来的,行动起来毫不拖泥带水。我赶着马车来到约定的巷口时,他已经等候在了那里。阿白被一块布蒙着。曹叔驯得甚好,它乖乖地蜷着腿,任由曹麟抱在怀里,一点也不叫唤。 我让曹麟上了车,径自向前,往最近的西郭门驰去。 但没走多远,我发现前方的行人车马都慢了下来。那是一队军士守在了路口,足有十几二十人,正在搜查过往行人。 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提起。 “怎么了?”曹麟在车中也觉察了异样,问道。 我说:“无事,你莫出来。”说罢,我将马车赶到路边停下,到前方去打探。 许多人拥堵在西郭门前,进退不得,抱怨纷纷。 “到底出了何事?”只听有人问道,“查验些甚?” “我也不知,前面的人挑了两笼鸡也被拦了。” “唉,怎这般麻烦” “听说这附近别处路口也有人守着,啧啧,大市这么多人,要查到何时” 我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返回去。 “阿麟,”我对曹麟说,“你来驾车。到那关卡之时,只管一路喊让开,他们拦你也不必停,待他们追上再说。” “你要硬闯?”曹麟一惊,道:“那我们定然都要被抓起来。” 我笑笑,道:“不会,我自有计较。” 曹麟应下,立刻下车,与我对换。 我坐到车上,阿白许是察觉到旁边换了人,不安地动了一下。我连忙摸摸它的背,给它喂几条小鱼。 道路并不算太堵,那些盘查的士卒看上去甚有章法,只查带了活禽c背着大筐的人,看上去能藏东西的牛车马车也翻检一遍。 曹麟依我言语,一路急哄哄地大声喝着“让路”,一边赶着车往前走。待得到了那些士卒跟前也不理会,径自冲了过去。 士卒立喊叫起来,前方即刻跑来几人,拦在街上,将手中的兵器对向马车,曹麟再也硬闯不得,只好停下。 我知道该我出场了。 未等马车停稳,我掀开车帏,跳下去。 “出了何事?”我抬高嗓门,气势汹汹地走向拦路的士卒,指着他们骂道,“桓府的马车也敢栏,好大的胆子!” 士卒们显然始料未及,露出错愕之色。 一个看上去像是伍长的人上前,道:“我等奉京兆府尹之命,搜查过往车马。” “京兆府尹?”我冷笑,四下里望了望,“便是赵绾么?他在何处?” 那伍长露出犹疑之色,将我上下打量,皱眉道:“你是何人?敢直呼府尹名讳?” 我“哼”一声,道:“我是何人不打紧,你将赵府尹叫来!这里面可都是大长公主的物什,要立即送到她手中,我倒要问问府尹,耽误了谁来担待!”说罢,我朝曹麟一挥手:“莫管他们,走!” 那伍长急道:“慢着!” “慢着?”我笑了笑,看周围一眼,将身上桓府的腰牌一亮,“我进出宫禁都无人拦住,倒要看看今日这大街上,谁人敢拦。” 那几人没了言语,面面相觑。我看这情形,知道事情已成了一半。 这些人确实都是京兆府的士卒,不过他们不可能真的去把京兆尹叫来,因为众所周知,赵绾此人不仅懒,还爱趋炎附势。在桓府这样的门第面前,他不仅不敢惹,还十分有可能将给他惹麻烦的人责罚一顿。 “退下,退下!”果不其然,未几,一个什长模样的人赶了来,将周围斥退。他看向我,满脸堆笑地行了礼,道,“这位内官息怒,他们几个都是新来的,不识规矩,得罪之处,内官多多包涵!” 我看他一眼,神色缓下:“话不能这么说,我也不过奉命行事。如今既然拦都拦了,诸位也莫客气,还是搜一搜吧?” 什长忙道:“不必不必!大长公主那边要紧,内官请上车。” 我一笑:“如此,却之不恭。”说罢,跟他拱拱手,转身回到了车上。 马车重新走起,随着车轮辚辚的声响,没多久,慈孝里已看不见,大市的嘈杂也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看着街上往来的车马行人,一切如常,我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霓生,你成了内官。”外头,曹麟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隔着车帏对我说,“阴阳怪气的,还趾高气昂。” 我摸着阿白,不以为然:“不这般他们怎信?” 曹麟继续笑着,赶着马车,一路向西。两刻之后,马车到了西郭门。守门的人倒并无阻拦,未多时,出了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射马(上) 太阳已经西斜, 走出城门不远, 我让曹麟在一处僻静些的地方停下。 阿白身上的布被揭下来, 它终于得以透气,站在地上扑腾了一下翅膀。我看着它, 愈发舍不得, 一边摸着它的羽毛一边给它喂小鱼。 “你别喂了,它吃多少也不认账。”曹麟道。 “吃多是福。”我说着,又给它喂了两条,转过来, 看向曹麟。 “回蜀中的路你还认得么?”我问。 曹麟道:“当然认得。” 我往腰上的小囊里掏了掏,把剩下的钱都给他。 曹麟忙道:“不用, 霓生,我有盘缠。” 我瞅着他:“是么?你的钱囊给我看看。” 曹麟支支吾吾:“真不用了” 我不由分说地把他的钱囊夺过来, 打开,果然寥寥无几。 他从蜀中出来, 原本只不过是去淮南,可因为我的事,他又到了雒阳。我了解曹麟,他本是个花钱不算数的人, 且此番又是偷跑出来, 钱财未必足够,加上奔波许久, 他身上的盘缠必然早已捉襟见肘。先前我到他住处的时候, 就猜到是这样。那房子是最小最破的, 屋里的食物也不见许多,只有案上放着两个糙米饼。但就算这样,阿白也仍有小鱼吃。 我叹口气,道:“这马车也给你,路上你要是又缺了盘缠,还能卖了。” 曹麟犹豫道:“可霓生,这是你赎身的钱。” 这般时候他还牵挂着我,我心中不禁又暖了几分。 “钱花了还会回来。”我眨眨眼,“莫忘了,我如今可是横行雒阳的豪奴。” 曹麟也笑笑。 我说:“还有我方才托付你事,莫忘了替我打听。” 曹麟:“放心,不会忘。” 我说:“你手脚利落些,莫再像今日这般惹了乱子。” “今日是今日,我也是着急才如此。”曹麟嗫嚅着,却道,“倒是你,那作谶之事过了这么许多年,朝廷仍这般忌惮先生,你在雒阳岂不危险?” 我说:“忌不忌惮,看人。今日之事,不过是还有人惦记罢了。” 曹麟紧问:“哦?何人?” “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我说,“你方才也看到了,他们本事并无多少。且他们又不知我是谁,险从何来?” 曹麟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 “霓生,”他满脸歉意,“我本想来救你,未料倒给你惹了乱子。” 我笑笑:“这与我们从前做的事比起来,算得什么乱子?倒是你,此番偷跑出来,回去恐怕少不得挨曹叔的打。” 曹麟听得这话,笑了笑,不以为然:“我反正挨打多了,不少这一次。” “霓生,将来你拿回田产之后,如何过?”过了会,曹麟又问。 我想了想,觉得虽有些遥远,但是这话题教人愉快多了。 “从前如何过便如何过。”我轻松道,“如祖父一般,每日巡巡田,看看书,若有了兴致,便出门走一趟。” “可先生说过,天下三世而乱。”曹麟道,“我在雒阳打听过,皇帝身体日渐不行,只怕乱事不远。” 这的确是个问题。 在淮南时,我曾问过祖父那谶言的由来。他说自古以来以分封定国者,乱象无不出三世。前有周王管叔蔡叔之乱,后有前汉诸吕之乱,皆是如此。 我想了想,觉得似有几分道理,又问,若果真乱了,我们如何是好? 祖父笑笑,说他已经活得差不多,应该见不到了。 “若有乱象,必首出雒阳。”他说,“你见势不好,便回蜀中去,待得安定了再回淮南。” 这些话,如今想起,倍觉清晰。 可惜祖父未算到我就在雒阳。万一生乱,我便要立即去蜀中么? 此事我想过许多次。就算天下大乱,也终有会结束的一天。无论我到何处避乱,将来也还会回到淮南。只要田土在手上,屋舍可以重建,田地可以重垦。而无论乱与不乱,最紧要的,乃是钱财。所以,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我努力多挣些钱物傍身,也是有利无弊。 “就算皇帝明日便气绝,这天下也不会即刻乱套。”我对曹麟说。 曹麟问:“何解?” “你看雒阳那么多的权臣外戚诸侯,就算要乱,也须得明争暗斗上一阵子。” “你算的?” “我猜的。” 曹麟:“” 我说:“你放心好了,若见势不好,我自会脱身。祖父说过,如天下大乱,就让我去蜀中。” 曹麟眼睛一亮:“果真?” 我说:“果真。” 他终于放下心来,露出笑容。 天色渐渐暗下,再是不舍,也到了分别之时。 我把阿白抱回车上,将车帏封好。然后目送着曹麟坐到车前,扬鞭催马,驾车而去。 我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招着手,一直到看不见。 相别七年,重逢却只有一日。 ——“蜀中远离中原,乃安宁之地,故而可去。”祖父当年曾补充道,“只是你去了之后,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去找曹贤,你须得谨记。” “你可定要来啊!”方才,曹麟回头,朝我大喊道, 我望着远处的夕阳,心中长叹。 之后,一连几日,“璇玑先生”几个字一直被人提起。但因为只留下了一首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诗,渐渐地,自然淡去,只有一些沉迷于咬文嚼字探索隐喻无法自拔的好事之人仍在坚持。 至于公子,曹麟写的诗实在是惨不忍睹,公子与我讨论过几次之后,也开始嫌弃起来,说如璇玑先生那般可指点高祖的高人,作诗必不会这般生硬,大约是伪作。 我不置可否。 其实,我希望人们信以为真。特别是秦王,他最好坚定地以为璇玑先生另有其人,之前是他寻错了去处,从此不再来烦我。 不过从这以后,我都不再听到秦王的消息。 倒不是他销声匿迹,而是公子入仕之期已至,我须得忙碌起来。 每天天还未亮,我便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起身,毫无怜悯地将一脸起床气的公子拖起来,伺候他洗漱更衣。这比从前伺候他上学更麻烦,因为官署有官署的规矩,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敷衍了事,让他仗着美貌,随便穿点什么也能独领风骚。 如今,我须得老老实实地为他修理鬓角,将他每一根头发梳好,束得整齐光亮,再给他戴上议郎的冠。一次下来,须得近一个时辰。 不过若非如此,我几乎忘了我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公子的头发黑得似墨一般,比女子的粗些,却颇为顺滑。我为他梳理的时候,有时会忽然想到诗书上那些形容美人的词句。 再想想外头那些为他痴恋的闺秀们,我心里摇头,祸水。 公子第一次穿上朝服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前一亮。他的身形挺拔,宽大的朝服在他身上并不显累赘,反而有一股肃穆之气,更衬俊美。 “我儿是个大人了。”大长公主感慨道,欣喜地用锦帕拭眼角。 送他去官署的路上,我见到了沈冲。 二人车驾相遇,他端坐在车里,穿着太子冼马的官服,儒雅俊秀。我已经许久未见他这身打扮,只觉看也看不够。 与公子寒暄过后,他看看我,莞尔:“你也来送元初入朝么?” 配上沉厚的嗓音,简直是绝响。 我道:“正是。” “日后便不可再像国子学那般轻松,须得辛苦你日日早起了。”沈冲道。 我微笑:“自当如此。” 可惜沈冲要去的东宫与公子要去的官署不在一个方向,二人说了一会话,便分道扬镳。 到了官署前,公子下了车,整了整衣冠,对我道:“霓生,你回去吧。”说罢,他整了整衣袂,向晨曦中的高门重檐中走去。 公子早出晚归,我便也得了许多空闲。 桓府的仆婢们消息灵通,知道公子不在家,来找我算卦的人也比从前多了许多。当然,府中规矩多,他们一般在午后主人们都在歇息的时候来找我,算卦之余,聚在一起交换八卦。 近来贵人们皆是些琐碎的消息,倒是听说皇帝又染了风寒,在宫中卧病了两日,政务也大多丢给了大臣。 贵胄们对此议论纷纷,关心的自然不是皇帝身体,而是之后的事。传闻,太子听说雒阳城外二十里的高贤寺近日来了西域高僧,携有一顶佛骨金浮屠,内藏舍利,可镇恶宁心,甚是灵验。太子于是即刻出宫,亲自往高贤寺去将那金浮屠请来,献给皇帝。不料皇帝最厌恶在宫中行僧道之事,太子将金浮屠献上时,只冷笑道,朕夜不能寐,连西域高僧都知晓了?太子闻言,面上半红半白下不来台。幸好荀尚当时在场,以太子孝心一片云云劝解,皇帝的神色才和缓下来。 “哦?”一人道,“太子莫非连圣上的忌讳也不知?” 说事那人不以为然:“太子一向我行我素,何时有过忌讳?” 有人叹道:“这位太子,传言每每皆无好事,将来天下便要传在他手上?” 旁人嗤道:“这有甚可操心,我等不过仆婢,天下谁来坐不是一样?” 众人皆笑。 公子虽入朝,却仍不乏游乐之事。数日后,我再度跟着公子入宫,不是去官署,却是去宫中的校场。 太子一向爱好马射,时常呼朋引伴,在宫中的校场一比高下。 这些天天气凉爽,太子玩心又起,召集几十贵胄子弟入宫马射,其中也有公子和桓瓖。最难得的,是沈冲也在其中。他是太子冼马,此番也被太子召了来。 众人分成三队,太子c平原王c城阳王各领一队,其余人等抽签。公子分到了太子名下,沈冲分到了平原王名下,而桓瓖跟着城阳王。 到了校场之中,只见尘雾淡笼,马声嘶嘶,好不热闹。 射御之事一向为贵族们所喜,每个人的随身之物,小到一枚箭簇,大到坐骑,皆值重金。而平日精心保养伺候,便是为了在这般场面上一展风采,供人品评。年轻的子弟们各骑着膘肥体壮的宝马,穿着轻薄而鲜丽的衣裳奔跑过场中,粗着嗓子嘶吼,与平日里文质彬彬的模样截然相反。 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心血澎湃的事了。 场边上站满了人,而挨着校场的楼台之上亦是热闹。除了来参加马射的男子,许多女眷也入宫来,坐在楼台上喝茶赏景,居高临下地张望,兴致勃勃。 公子的射御着实不错,一轮过后,已拔得头筹。 沈冲今日穿的衣裳甚合我意,白底云纹,衬得他面目更是清俊。汗湿的薄衫贴在他的胸前和腰间,简直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我侍奉在场边,观看得正兴起时,一个小婢来到,说淮阴侯的女儿沈嫄要见我,让我到楼台上去。 若是别家闺秀,我大概会直接说没空。不过沈嫄是沈冲妹妹,爱屋及乌,当然还是要友爱些。 我整了整衣冠,答应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射马(下) 跟着小婢走上楼台, 我走进装饰玲珑的绣阁之中, 只闻得一阵馨香扑鼻而来。看去, 果然好一番花团锦簇的阵仗。 这边坐着的都是未出阁的闺秀,各是穿戴得花枝招展, 莺莺燕燕, 巧笑嫣然。她们都是今日入宫的宾客,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时地隔着雕花的窗子望向教场。一些看得少的尚且羞涩,将纨扇半遮着脸, 好奇地从缝隙里瞅;看多了的却已经大胆地坐到床边,交头接耳地点评。每当校场中有人做出些惹人注目的举动, 她们就吃吃地笑起来。 许多闺秀都知道我,当我经过时, 声音瞬间低下,她们都看着我, 或好奇打量,或窃窃私语。 这殿阁挺大,那小婢引我穿过厅堂。只见里面还有一间小的,更为雅致。这里的窗户比外间视野更好, 敞开着, 只以轻纱半掩,能将校场上的盛况一览无遗。几个人坐在窗边, 除了沈嫄外, 还有南阳公主和宁寿县主和另外三位闺秀, 都是和沈嫄一样常出入宫中的。宁寿县主比南阳公主年长,二人挨着说话,似乎颇为熟稔。 “云霓生。”沈嫄坐在下首,摇着纨扇,对我一笑,“你上前来。” 她在高门的闺秀中一向颇有人缘,在宫内的公主们面前也颇为讨好。我走上前时,包括两位公主在内,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我。 我向她们见礼,脸上堆笑,“女君要见奴婢。” “不是我,是公主和县主。”沈嫄朝她们看一眼,笑得神秘,对我道,“你如今仍在贴身服侍三表兄,是么?” 她说的三表兄,就是公子。我答道:“禀女君,正是。” “听说表兄待你甚好?” 我说:“公子待人一向和善。” “倒是会说话。”一声轻笑传来,我看去,却是宁寿县主。她看着我,和颜悦色,“你便是云霓生?” 我说:“奴婢正是。” 宁寿县主颔首,道:“下月我父亲在王府中邀雒阳名士雅会,你家公子去么?” 这话出来,南阳公主扯了扯她袖子,双颊绯红。 看她们这般,我着实诧异。 枉惠风搜罗了一大筐宁寿县主的坏话,不料她原来却是要为南阳公主大桥。 我说:“禀县主,公子不曾与奴婢说过,奴婢也不知。” “你怎会不知?”沈嫄道,“赴宴总要备礼,表兄可曾令人备礼?” “不曾。”我说。 南阳公主看着我,露出失望之色。 “霓生,你去问问表兄,便说”沈嫄想了想,道,“便说我兄长也去。” 我答应下来,心里摇头。这沈嫄当真不会套话。沈冲要想约公子,何须经过我? 宁寿县主道:“听闻桓公子与谢浚谢公子甚善,你说谢公子也去便是。”说罢,她瞅着南阳公主笑了笑,又转向我,意味深长,“云霓生,桓公子若去,我重重有赏。” 我忙道:“奴婢不敢。” 宁寿县主神色平和:“你不过传个话,有甚敢不敢?” 沈嫄摆了摆纨扇,道:“我唤你来,便是此事。你去办就是,但勿与人多舌,知晓了?” 我答道:“知晓了。”说罢,行礼退出。 走下石阶的时候,我仔细地想了想此事,觉得帮一把无妨。 我十分理解南阳公主。这般金枝玉叶,自然能挑最好的郎君。而放眼天下,最闪耀的适龄才俊,非公子莫属。我若是南阳公主,也会一眼相中他。 反正我只是牵个线,成不成,最终须得看公子。吃里扒外的奴婢最受主人厌恶,不过此时乃两厢情愿,大长公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 我有些为沈冲可惜,不过我并不介意把沈延的美梦搅黄,除此之外,还能得些额外的赏赐。 所以这事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何乐不为? 待我回到场边,公子正骑马跑过来。马夫忙给他牵着马,公子跳下马来,青玄给他递上水碗,又递上刚浸过兰汤的巾帕。 公子喘着气喝了水,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问我:“你方才去了何处?” 我说:“沈女君唤我到楼台上去,与我叙些话。” 公子朝楼台上望一眼,不出意外地,我又听到了那上面传来吃吃的笑声。 这时,场中突然传来喧哗之声,只见一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公子见状,冷下脸,扔下巾帕,翻身上马,跑了回去。 “倒地者何人?”我问青玄。 青玄张望着,道:“似乎是平原王,方才被太子的箭惊了马。” 我讶然,朝场中望去。只见已经有人将平原王扶起,看上去怒气冲冲,是庞玄。 庞玄是庞后的弟弟上虞侯庞宽的儿子,与桓瓖一样,在皇帝身边任中郎。当今天下,外戚势大者,除了荀氏和沈氏,便数庞氏。庞氏也是开国勋臣,庞后的祖父庞绥,曾是前朝的青州刺史,后归附高祖,做过太尉。除了庞后之外,庞绥还有另一个女儿嫁给了先帝的异母兄弟楚王,与皇家的关系可谓密切。不过与荀氏和沈氏比起来,庞氏一向行事和顺,如庞后一般,甚是本分。 只见平原王跛着走了两步,皱起眉,似乎已经上不得马。 几个内侍忙抬着撵跑过去,将他扶到撵上。 “今日太子这队甚凶悍。”青玄啧了一声,继续八卦,“你方才在楼台上时,荀凱还差点撞了表公子。” “哦?”我说,“而后如何?” “表公子三中赢了他。”青玄道。 我欣慰不已,与有荣焉。 平原王退了场,马射也跟着中断。不少人前去查看平原王的伤势,我见公子和沈冲他们也策马到了场边,忙跟过去。 只见平原王的衣裳破了,似乎方才摔得不轻。城阳王在边上,令人去叫太医,端来清水,清理伤口。 未几,太医匆匆赶到,正给平原王查看脚伤的时候,太子也走了过来。 “伤势如何?”他在步撵边上驻足,没有下马,居高临下地问道。 平原王忙道:“小伤,不妨事。” 太子往上面看了一眼,又问太医,“治一治,便可上场么?” 太医道:“禀太子,平原王扭伤足踝,须得养伤,不可再上场。” 太子皱眉:“还差最后一轮,比得正酣,少一人如何继续?”说罢,吩咐左右,“去场边去看看还有谁可上场,替下二弟。” 随从忙答应下来,分头去寻。 旁人交换着眼神,皆意味深长。 内侍要将平原王抬回府去,平原王却止住,道:“将我置于廊下便是。” 庞玄闻言,道:“殿下伤了足踝,还是回府歇息才是。” 平原王却一笑,看着他:“我看完再回。” 庞玄还想说什么,平原王打断道:“我就在此处,你比完送我回去便是。” 他坚持如此,庞玄笑笑,只得答应。 寻找替补还须得好一会,众人也借着空隙,各自到场边歇息,更衣饮水。 公子和桓瓖回来的时候,面色都不太好看。 “我看也不必换人,就这般比完得了。”桓瓖将马鞭丢给仆从,忿忿道,“射不中便要重射,怎么比也是全胜。” “低声些。”沈冲提醒道。 “怕甚,听到又如何。”桓瓖冷笑。 公子未发一语,只看向不远处,未几,道,“他们寻到人了。” 众人看去,却见内侍引着一人骑着马过来。 秦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远遁(上) 我惊诧不已。 公子等人亦露出讶色。 “秦王今日也在?”沈冲道。 “许是刚到。”公子说着, 恢复了些奕奕之色。他将杯中的水饮尽, 用锦帕拭了拭唇角, 交回给我,对沈冲二人道, “走, 我等也去看看。” 说罢,上马朝场中奔去。 秦王身上的单衫看上去是一件脱去外袍的底衫,骑的马和所用的弓箭也是平原王方才所用。他奔过场中,马蹄带起一阵烟尘。 射马继续, 两边重新对阵。 太子一马当先,控弦发箭, 中了月支一枚,马蹄一枚。 后面众人一阵欢呼。 两方交替而行, 城阳王紧随其后,亦中了一月支和一马蹄。而后是荀凯, 比太子好些,中了二月支一马蹄。 而后是庞玄,也中了二月支一马蹄,平原王那边一阵叫好之声。 “他前半场不行, 此番倒是神勇。”青玄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评论道。 公子上场之时, 楼台上一阵嗡嗡的谈笑,我望去, 只见那些闺秀都站到了窗前, 用纨扇半遮着脸。公子的骑射有大家指点, 动作颇为优雅,有力而轻盈,控弦声过之后,箭矢射穿了月支二枚和马蹄二枚。 我听到了楼台上一阵几乎晕阙的赞叹。 青玄叹气:“可惜公子分到了太子那队,只怕胜了也要被人说道。” 他说得没错,太子一向争强好胜,且从来不太在乎公平不公平。他每每察觉自己这队要落后,凡有人射得不好就令重射,故而虽无许多良将,如今也以三中领先。 不过我无所谓,我看这种场面,从来不关心胜负。 公子之后,又过一人,接着上场的是沈冲。他的骑射一向不如公子,平日里,我更爱看他舞剑。但他的衣袂迎风飘起时,亦甚为迷人,我看着他飞驰而过,心中只有“翩翩君子”四字。他轻松地射下二枚马蹄,到在场边与桓瓖说笑。我看着桓瓖搂过他的肩头打闹,不禁思绪飘荡。我要是桓瓖,大概会闹得更凶一下,比如抱着他汗津津的身体滚倒在地 最后一轮将尽之时,太子领先平原王四中,领先城阳王六中,似乎全胜已是定局。 太子亦露出了得胜之色,策马回到场边来,看上去心情甚好。 他对榻上的平原王洋洋得意道:“今日甚是不错,二弟待得足伤痊愈了,再来切磋。” 平原王淡笑:“皇兄射艺精湛,弟不才,愧不及兄长。” 太子对这般言语甚是满意,道:“这有何难,你还是骑术不惊。回去莫总钻书堆,多多练习才是。” 平原王道:“弟谨记皇兄教诲。” “嘁。”我听到正在喝水的桓瓖发出低低的冷哼。 一旁的秦王听得此言,道,“射马未毕,太子不觉现下论胜负还太早?” 太子看一眼场上,道,“不过还差最后一人。” 秦王颔首,一笑:“正是。”说罢,他策马上场。只见他驭马之术甚是不错,平原王的马在他的操纵下跑得稳健,毫无生怯。秦王疾驰而过,经过箭靶之时,控弦发箭如行云流水。众人未及回神,五箭已出,二月支三马蹄竟是全中。 平原王以一中获胜,观看之人无不目瞪口呆,未几,喝彩声四起,潮水一般。 太子的神色瞬间僵在脸上。 胜负已分,往后便是嘉礼。 尚是少年的广陵王被邀了来做嘉宾,无论胜负,皆以金樽敬酒。 太子虽负于秦王,但场中他是最尊,广陵王从内侍手中接过金樽,先敬太子。但太子神色不快,接也不接,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广陵王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秦王却上前,对广陵王道:“今日射马,乃为圣上祝祷安康,殿下第一杯酒,当敬天地。” 广陵王恢复喜色,依秦王之言,将酒洒下。 他再盛一杯,秦王接过,当众饮下,场中众人一片欢呼之声。 青玄望着那边,一脸倾倒。 “大将之风,当是如斯!”他激动道。 我指指不远处,提醒他:“公子回来了。” 青玄回神,忙去准备侍应之物。 马射既已结束,众人亦纷纷散去,大群陪在场边的仆从们即刻忙碌起来,纷纷迎上前去为主人牵马,奉茶的奉茶,递巾帕的递巾帕。 公子看上去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不快之色,下了马,一边擦汗一边对我道,“霓生,你方才可看了秦王射马?” 我说:“看了。” “如何?” “不如何,”我说,“不及公子。” “嗯?”公子道,“怎讲?” “秦王虽全中,亦不过比公子多中一马蹄。”我掰着手指算道,“公子今年十八,而秦王已二十四;公子平日不过在苑囿中习射,而秦王常年置身行伍练兵无数。两相比较,自是秦王不及公子。” 公子:“” 桓瓖在一旁听着,笑出声来。 “元初,我早说你这侍婢难得。”他感叹道,“不像我院子里那些,只知道夸公子好,问好在何处又半天说不出来。” 我听他这话,有些得意。到了公子身边之后,我拍马屁的功力的确一日千里,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公子看他一眼:“你有甚好不满?谁教你挑人只挑长相?” “挑长相又如何?”桓瓖反问:“依你所言,霓生长相不好?” 公子冷哼:“霓生长相好不好与你无干。” 二人如往常一般斗起嘴来,我虽觉得他们无聊,却并不觉生气。坦白说,我也觉得我的脸生得不赖,不过从别人嘴里听到,即便是为了抬杠,也不禁有些受用。不自觉地,我又瞥向沈冲。他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公子和桓瓖,神色无奈。 不期然地,目光相遇。 沈冲看着我,笑了笑。阳光下,他的笑意温暖又明净,我脸上没来由地烫了一下,回过头来时,觉得那两人再斗久一些就好了,最好能在沈冲面前为我有多美对骂到天黑。 在我想入非非之时,三人说着话,到宫中的汤殿去沐浴。 汤殿的回廊下,聚集着好些宫娥,都是为看公子他们而来。经过的时候,引起一阵窃窃的声音。 公子仿若未觉,径自向前。沈冲察觉了动静,转过头来。 宫娥们旋即红了脸,以袖掩面。 妖孽。我瞅着那些宫娥们,心中长叹。原以为有公子挡箭,沈冲可为我一人欣赏,如今看来,却是不保险 汤殿中早已备好了沐浴的香汤,以屏风和绣帐隔开内外。 公子照例不要人服侍,入室之后,自顾走进了殿内,将我和青玄留在了外间。 沈冲和桓瓖则走到屏风前,伸开手臂,任由侍从将汗湿的衣服宽下。 我假装为公子准备干衣,目光偷偷扫去,欣赏沈冲的胸膛和臂膀。 “霓生,”入殿之时,桓瓖忽而回头,道,“我正好少了个女婢。你要是闲得无事,便来与我更衣,如何?” “霓生。”公子的声音从殿内缓缓传出,“你且出去,不必管他。” 来汤殿里沐浴的都是皇家贵戚,除了公子等三人之外,寥寥无几。我在廊下等候着公子,百无聊赖。外面很安静,能偶尔听到汤殿里说话的声音。说得响亮些的是桓瓖,低沉些的是沈冲,而不紧不慢的则是公子。 每到此时,我都特别羡慕青玄。我肖想着,他现在大概就站在汤池边服侍,或许正正站在沈冲身后,为他递巾帕,再为他搓背,咳咳 正在我神游之时,回廊那边忽而传来些脚步声。我看去,一人正朝着殿前走来。 待得看清那容貌,我愣了愣,是秦王。 殿前的內侍见到他,忙上前行礼。我不料会在此处见到他,站到一处偏僻的柱子下,跟着垂手低头。 “何人在殿中?”只听秦王问道。 內侍答道:“是桓氏与沈氏的三位公子。” 秦王没答话,忽然,那脚步声踱了过来,未几,一双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听闻这汤殿附近有一处凉亭,乃前朝时留下,你可知在何处?” 我说:“奴婢不知。” 秦王道:“孤知晓,带你去看。” 我:“” 他没有等我应许的意思,说罢,便往另一头走去。 我并不打算跟从,道,“殿下,奴婢正服侍主人,恐不得走开。” “嗯?”秦王看着我,毫无愠色,却道,“有一事,你想来还不知。” “何事?”我问。 “那日凌霄观上的璇玑先生谶言,乃是伪作。” “哦?”我毫不意外。 “京兆尹当日即在城中搜寻驯鹤之人,在慈孝里查到一个近日新到的养鹤人,口音是南方人士,举止甚为古怪,只有一人一鹤来京,平日也不到街上杂耍。” 我点头:“确实古怪。” “可惜在府吏去到之前,他就不见了,房中物什杂乱,当是闻风而逃。”秦王道,“雒阳驯鹤之人大多住在大市周围,当日,京兆尹在周围布下重围,携带货物活禽之人,一律细搜,然一无所获。” 我说:“百密一疏,亦是常情。” 秦王笑了笑:“不过有一事甚是有趣。据一个搜人的伍长说,当日,一位大长公主府上的内侍从慈孝里驾车出来,被拦下时甚为张狂,硬是不许搜查,闯了过去。孤听他所述,觉得你兴许认得,若让那伍长与你见一面,兴许有所收获。” 我看着他,只觉此人像个鬼魂。 “不想殿下这般热心,竟还插手京兆府之事。”我说。 秦王神色自若:“孤从前曾在长水校尉营,赵绾乃司马,尚算熟识。” 我瞅一眼汤殿,心中叹口气。原想着就坐在这里,听着沈冲洗澡的声音想入非非也甚为愉快。现下看来,不跟秦王走一趟,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远遁(下) 汤殿附近确有一处凉亭, 就在十几步外的园子里。 秦王脚步缓慢, 仿佛真的是在赏景。我跟在他的后面, 一语不发。 “此亭的来历,你可知晓?”秦王忽然道。 我心如乱麻, 对他的花招毫无兴趣:“不知。” “此亭乃前朝时, 章帝为窦后所建。”秦王道,“传闻当年武陵侯云晁曾在此劝窦宪领兵外出,莫回雒阳。”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怔。 “窦宪听了他的话, 不久即领兵外出。和帝欲铲除窦宪党羽,然忌惮窦宪身在兵营, 迟迟未敢动手。可时日久些,窦宪终舍弃不得雒阳荣华, 班师回朝。待其入城之后,和帝即发诏拘捕, 云晁身为党羽,亦下狱诛死。”秦王看着我,“此事乃幼时,宫中老人所述。孤在外多年, 每思及此事, 皆以自省。” “哦?”我笑了笑,“不知殿下为何自省?自比窦宪么?” 秦王道:“窦宪乃死于麻痹自大, 虽有贤人提点, 亦难免覆灭, 此乃你我之鉴。” 我说:“殿下可是糊涂了?璇玑先生前几日已重现,而奴婢的祖父早已去世,奴婢与璇玑先生毫无干系。” “璇玑先生?”秦王看我一眼,反问,“与他何干?孤与你说的只有云氏。” 我气结。 事到如今,我只得见招拆招:“殿下所言,奴婢实糊涂,不知何鉴之有?” “于孤,乃危墙之鉴。”秦王道,“于你,则错投之鉴。” 我说:“奴婢错投何处?” 秦王反问:“元初连你是何人都不知晓,使你埋没于奴婢之属,怎非错投?” 我不想与他纠缠这些,道,“殿下所言危墙,不知危墙在何处?” 秦王眉头微微扬起:“天下最大的危墙,不正在雒阳?” “殿下明知此乃危墙,不也是回来了?” “彼时非此时。风雨未至,仍可一立;而当下之患,乃众人不见罢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不解其意。 “殿下此番离京,想来不曾告知朝廷,殿下不怕奴婢去揭发?”过了会,我说。 秦王的神色毫无波澜,唇角弯了弯:“你大可试试,看看消息能否传到廷尉署十步之前。” 我知道这并非玩笑之言。秦王这样杀伐多年鲜有败绩的人,必不会一时头脑发热来与我说这些。 “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告知你,孤上回所言,仍未过时。”秦王接着道,“今日酉时三刻,孤在西南门外雒水渡口,过时不候。” 说罢,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回到汤殿的时候,我心事重重,以至于差点与走出殿门的沈冲迎面撞上。 他看着我,有些诧异:“霓生,你面色甚查,可是身体不适?” 若在平时,我大概会借机胡诌一番头疼脑热,蹭一点他的关怀。但是如今,我兴致缺缺。 “霓生,”这时,青玄看到我,招呼道,“霓生,怎到处不见你?公子要回府了!” 我应一声,忙谢过沈冲,快步走回去。 回府的路上,公子一直跟我说秦王。他在别人面前不多话,却喜欢在我面前念叨不停。今日,秦王两个字总在他口中出来,特别让人厌烦。 “霓生,今日之事还未说完。”他对我说,“不想秦王竟对太子这般不客气。” 我说:“嗯。” 心里仍想着秦王刚才的话。 “风雨未至,仍可一立;而当下之患,乃众人不见罢了” “也不知传到圣上耳中会如何。”公子摇头,“太子那般性情,必不肯善罢甘休,” 我点头:“正是。” “今日酉时三刻,孤在西南门外雒水渡口,过时不候” 酉时三刻。 我不禁望了望车窗外的光景,现在申时刚过,还有一个多时辰。 我当然不会跟着秦王走。 他比那个人人诟病的太子自负多了。我在桓府待了三年,他凭着一句空口许诺的好处,就想让我在一个多时辰内前功尽弃,跟他逃跑。这简直天大的笑话。 不过此事让我思虑的并非这点,乃是他这番动作背后的原因。虽不知他为何这般着急,但我隐隐感到不简单。 “霓生!” 公子的声音将我的思路打断,我回头,他不满地瞪着我,“你在想何事?从方才开始就心不在焉。” 他有时候就像个被宠坏的小童,绝不肯被冷落。 我无奈,只得先把心事放一边。 “我在想下月雅会之事。”我说。 “雅会?”公子不解,“甚雅会?” “便是豫章王府中的雅会。”我说,“听说谢公子也去。” 提到谢俊,我又想起秦王那话。他既然今日就要走,那么谢浚兴许不会赴宴。 “嗯?”公子道,“有这事?我怎不曾听闻?” “豫章王府的仆人两日前送了帖来,公子兴许朝中归来太迟,不曾看见。”我说。 这当然是我胡诌的。我当初料想豫章王的雅会,秦王兴许也会去,所以我把那帖子塞到了公子看不见的地方。 公子微微颔首。 “你方才说,谢公子也去?”他问。 “正是。”我说,“听说豫章王也邀了表公子。” 他忽而看着我:“你想去?” 我说:“我自是随公子。” “那便去。”公子道,“霓生,你备礼便是。” 我笑了笑,应下。 我跟着公子回了府,给他更衣,又跟着他去书房中练习。窗外的光照一点一点暗下来,我时不时望出去,心里想着那个渡口现在是何模样。我甚至怀疑,秦王说那些话是不是在试探我,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找个借口出府去,到东南门外的渡口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那里。 但我终究没有动。 我陪着公子练完字的时候,酉时三刻已经过了。 直到天色暗下,府中平静得一切如常,外面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消息。 就在我以为秦王必是在虚张声势的时候,桓瓖的父亲突然来到。 那时,桓府一家正在堂上用晚膳,见他匆匆来到,甚为惊讶。 他挥挥手,让上前服侍的家人退下,只教桓肃和大长公主借一步说话。 “出了何事?怎这般神神秘秘?”膳后,青玄向桓肃身边服侍的林勋打听。 林勋摇头:“谁知晓,主公和公主一字不提。” “是秦王。”第二日,公子从宫中归来,神色沉沉,“秦王走了。” 我一脸讶色。心中却是明白,秦王没有诓我,他真的说到做到。 秦王此番离开雒阳,大概只跟我一人道了别。 不仅是他,□□的幕僚,如谢浚等人也不知所踪。 直到两日后,朝廷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了此事。据说廷尉的人到了□□以后,只找到了他一封留书。 书中说,秦王忽感身体不适,而平日为他治病的医师在辽东营中,事不宜迟,只得不辞而别。 这自然是推脱之词,且推脱得漫不经心。 朝廷震怒,立刻派人去追。然而秦王不知所踪,十日之后,他抵达辽东大营的消息传回了雒阳。 他的确有些呼风唤雨的本事,一来一回,都搅得雒阳议论纷纷。而对于他离去的原因,仍是众说纷纭,但大多数人都觉得必是朝廷要对秦王下手,秦王得了风声,先走了一步。 “无稽之谈。”桓瓖不屑道,“我天天在圣上殿中,若真有此事,我怎不知?” “以你所见,这是为何?”沈冲问。 桓瓖苦笑:“我也不知,秦王做事,何时知会过朝廷?” 公子眉头紧蹙。 回到府中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对我说,“霓生,今日谢公子托人给我传了书。” “哦?”我问,“他如何说?” “他说京中日后恐不□□稳,教我谨言慎行。” 我讶然:“未说因何事?” “未说。” 公子叹口气:“霓生,近来我常想起璇玑先生那谶言。” “为何?”我问。 “圣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无许多年了。” 我说:“此乃众所周知之事。” “可太子在朝中甚不得人心。”公子道,“将来继位,只怕有一番风雨。” “想来圣上也必有考虑。”我说。 “如何考虑?太子性情乖戾,便是委以辅政大臣,只怕也压不住荀氏。” “荀氏?”我故意道,“我看荀尚甚为安分。” “安分?”公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重疾(上) 就在雒阳的人们还在为秦王离开之事议论纷纷的时候, 宫中忽而出了事。 两日前, 皇帝的头疼病又犯了, 彻夜难眠。 第二日一早, 他令召太子议事,太子迟迟才到, 到了近前时,皇帝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皇帝即刻令内侍贾让带人往东宫,只见内殿中杯盘狼藉, 秽乱不堪。查问之下, 得知皇帝卧病之时, 太子与宫人彻夜玩乐饮酒,还从宫外带了歌伎来玩乐。 皇帝大怒, 即刻下令将于太子作乐的宫人和歌伎通通杖毙,太子则关押到偏殿之中, 禁足思过。 太子太傅荀尚到宫中为太子求情, 也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此事传出之后, 与秦王的待遇截然不同。太子素日不为人所喜, 人们虽也议论纷纷, 但皆为皇帝叫好。 “陛下属意者乃皇太孙,若借故将太子废黜, 直接传位皇太孙, 岂非善哉。”桓瓖幸灾乐祸道。 公子道:“太子虽行事乖张, 可东宫辅佐圣上理政, 从无大过。” 桓瓖不以为然:“东宫得力, 乃是因有少傅范景道和谢氏辅佐,若无二者,东宫能有甚作为?” 公子没有言语。 桓瓖说的乃是确实。 范景道是三朝老臣,颇有才干,皇帝继位后,就将他任为了太子少傅,辅佐太子。 而谢氏,则是与王氏齐名的名门,从前朝至今,名臣辈出。太子妃的祖父谢暄,官至太保,封江夏郡公;父亲谢歆,封富平乡侯,现任给事黄门侍郎,在朝野中颇有名望。而在皇帝将太子妃之子封为皇太孙之后,朝中对太子最为忠心的,除了荀氏之外,便是谢氏。 桓瓖忽而看向一直不曾开口沈冲,道:“你们沈氏倒是沉得住气。” 沈冲讶然:“何出此言?” 桓瓖道:“沈氏有城阳王,莫非毫无打算?” 沈冲没有回答,意味深长道:“此言若传到别人耳中,我等皆死罪。” 桓瓖亦知道利害,瘪了瘪嘴角,不再多说。 我知道,沈氏并非全无打算,至少沈延和沈贵妃对城阳王颇有期待。我听李氏说,大长公主和桓肃曾私下议论,说可惜已经立了皇太孙,否则城阳王并非全无希望。 当然,公子虽与沈冲及城阳王走得近,但他和他们在一起时,从未议论过这样的事。 公子自是因为不喜欢勾心斗角,而沈冲么我想,所谓君子,就是如此高洁。 太子行为多有不端,犯事受罚,其实早已不罕见。 正在众人此为此事闹一闹便会像从前一样过去的时候,却又生了后事。 起因仍是皇帝的病,反反复复一直不断。皇帝对太医署已是失望,令人往民间遍寻良医。内侍卢让受皇帝宠信,从洞庭觅得一位神医,传说是扁鹊后人,有药到病除之能。 皇帝令卢让引神医进宫,神医为皇帝把脉之后,神色疑虑,说皇帝脉象及面色皆无碍,这般病势,来源着实可疑,恐怕是巫蛊诅咒所致。 皇帝久病,本已是多疑,闻得此言大惊。 当日,他就令卢让领禁卫到各宫室搜查巫蛊之物。卢让四处翻寻未果,这时,有宫人告密,说东宫西南角埋有人偶。 卢让随即领兵到了东宫,在西南角挖掘,果然挖出了一个桐木人偶。 此事到皇帝面前,皇帝震怒不已,不管太子求告,即刻下令将太子及东宫一众人等就地羁押,以待彻查。但就在太子等人惶惶然等待发落的时候,当夜,皇帝突然人事不省。 那天深夜,大长公主和桓肃被人叫醒,匆匆去了一趟皇宫。他们去了很久,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回来,疲惫不堪。 而公子一早入朝,到了晚上也不见回府,官署中传了信来,说那边有要务,须得在官署中住上几日。不仅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以及沈冲和桓瓖也是一样,据说皇宫和官署都戒了言,不得出入。 主人们神神秘秘,只每日往返于宫中和府中,不透露半点风声。仆婢们议论纷纷,都说必是出了大事。 大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李氏当时也跟着一起入了宫,隔日,我给她卜问她侄儿新妇怀的是男是女时,她才与我道出实情,说是皇帝中风了。 李氏长吁短叹,说那日,皇帝忽然半边身体动弹不得,到了夜里,发起高烧来,至今昏迷不醒。 “可莫与旁人说。”她唬我道,“此乃宫中机要,谁泄露出去,便要杀头!” 我忙害怕道:“不敢不敢。” 其实不必我去传,此事很快人尽皆知。 皇帝病重昏迷,不能理事。按律,则当由太子监国。 那巫蛊之事,乃是刚刚发生,还未及传开,也无诏令。三日后,太子太傅荀尚联合太保谢暄c太宰何邈,以三公之名上书,奏请太子监国。 于是,太子突然灾难消弭,否极泰来,光明正大地登上了监国之位。 对于此事,坊间议论纷纷,小道消息精彩纷呈。 据说,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连话也说不清楚。 而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太子那巫蛊之事。虽宫中的消息早已封锁,只有只言片语,但民间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太子监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卢让c神医和那个告密的宫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之下,逼问出了一切均乃卢让指使。但是其后,卢让趁守卫不察,撞墙自尽,死无对证。太子即以谋害储君的罪名,将主谋腰斩弃市,夷五族,株连获罪者五百余人。 还据说,太子大骂秦王,说皇帝的病是秦王害的,要收回秦王兵权,派人去辽东缉拿他回京问罪。幸好荀尚还算清醒,没有由着太子胡来。 听着这些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皇帝的病和秦王有无关联我不知晓,不过秦王必是料到了此事,故而早一步离开。 我心中感慨,祖父说三世而乱,是否成真目前仍未可知。但万一言中,秦王必占那乱字的其中一笔。 而最玄乎的传闻,则来自雒阳城外。 自从皇帝病倒之后,那句“三世而乱”的谶言又重新被人记了起来,除了衍生出好些童谣,还有不少人将前阵子凌霄观露台的白鹤谶言联系起来,抓住最后的“明星”二字大作文章。 传说前朝帝室的后人仍然在世,一些州郡中兴起了一个叫做明光道的门派,以“光华再世”为号,说前朝帝室才有真龙,将重得天下。先前常年征战,天下疲敝。虽皇帝一统江山之后,劝课农桑,增进人口,但仍显得力不从心。不少人仍怀念前朝未丧乱前的殷实光景,在一些灾荒连年的州郡,此教收纳流民,开荒赈济,传播甚速。而那谶言中的“明星”,指的就是前朝真龙。 民间的各色流言,自然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皇帝突然病重,最受影响的,还是贵人们。 而事出之后,最出风头的,当然是荀尚。 太子任荀尚和豫章王为辅政大臣,尤其荀尚,除了太子太傅之外,还身兼太尉之职。 他大权在握,一上来就动作频出。太子监国的第二日,荀尚就以皇帝的名义发诏,撤换掉大批朝臣,包括中护军c城门校尉等守备要职。并以非常之时为由,下令雒阳宵禁,一切聚众游乐之事皆予取缔。 这自然不是好事。 因为那些被取缔的游乐之事中,包括了豫章王府的雅会。 于是我的赏赐也打了水漂。 “说是太子监国,不若说是荀尚监国。”淮阴侯府的后园里,桓瓖愤愤道,“连圣上的宫中,里里外外都换成了荀尚的人,只怕是恨不得圣上早日晏驾!” 公子和沈冲正在下棋,各盯着棋盘,没有言语。 皇帝病重,一应事务都转到了荀尚的手中,他们这些为皇帝问对而设的议郎自然都成了摆设。官署中无所事事,索性告假一日,赋闲在家。 最不满的则是桓瓖。据说荀凯当上了中护军,每日随荀尚出入宫禁,犹如皇子一般威风,还对桓瓖等殿中宿卫甚是轻视,颐指气使。桓瓖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岂能受这等委屈,索性告了病假,眼不见为净。 桓瓖又看向城阳王,道,“我听闻荀尚以侍奉圣上为由,竟宿在了宫中武库附近的庆成殿,大有将府邸安置其中之意。这般嚣张,太后竟也置之不理?” 城阳王正在作画,头也不抬:“不是还有豫章王。” “豫章王?”桓瓖道,“豫章王就是个怕事的,荀尚四处招惹,他连句话也不敢说。” “豫章王乃识时务之人。”城阳王不紧不慢地往画上添色,“便是太后,你要她如何去理?骂荀尚谋反还是诏令天下诸侯共讨?父皇c太子c北军都握在荀尚手中,整个雒阳都是他的。” 桓瓖“哼”一声,又对公子和沈冲道:“荀尚一手遮天,莫非桓氏沈氏也要坐视?这般下去,一旦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又如何?”公子打断桓瓖的话,看着他,冷冷道,“太子乃储君,我等不服,便是谋反。” “我等若算谋反,荀氏算甚?”桓瓖亦冷笑,“你看看荀尚,玉玺都在他手中,与坐了天下何异” 沈冲道:“圣上仍在,断定尚早。你我皆臣子,须得谨言慎行。”他神色严肃,示意桓瓖看看四周。 桓瓖气闷,转开头,不再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重疾(下) 因得戒严禁令, 公子在淮阴侯府中未像以往一般留到晚膳,太阳西斜之事, 即乘车回府。 街市上比以往萧瑟许多。荀尚在各处大力提拔姻亲故旧,良莠不避,好些品行不端之人亦得以重用。近来时常有荀氏手下的人借着戒严滋扰勒索的事, 寻常百姓到了日头偏西之时便赶回家, 以免遭遇坏事。 就在公子的车马行过一处路口之时,前方忽而有些嘈杂之声传来。 我从车窗探出头去, 却见是一辆马车被巡逻的士卒拦了下来,将我们的去路也堵住了。旁边, 还有十几百姓,都是来不及走被拦住的。 “太傅有令!戒严时不得通行,凡有违抗者,行人罚钱三百, 车马一千, 如敢抗命, 以谋逆论处!”一人喝道。 我看了看,认出来。 “何人说话?”公子问道。 “是耿汜。”我说。 耿汜是荀尚姻亲耿彷的侄子。此人从前是个闲人, 混迹于酒场赌坊, 无所事事。近来耿彷当上了城门校尉,将耿汜任为司马,监督戒严之事。耿汜如鱼得水, 在雒阳街市中横行霸道, 对来往之人肆意勒索打骂, 有时连贵族士人亦不放在眼里,何况升斗小民。 公子听到这名字,神色沉下,未等我再说,下了车去。 那被拦下的马车看上去是寻常人家的,仆人也只有两个。 只听一人据理力争:“昨日还是戌时,今日怎成了酉时?”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耿汜不耐烦道,“这是太傅之令,要么拿钱,要么到狱中理论!” “既是太傅之意,可有谕令?”这时,公子走上前道。 耿汜回头,看到公子,一愣。 “原来是桓公子桓议郎。”他的脸上堆起笑容,行了个礼,“未知议郎到此,有失远迎。” 公子道:“耿司马不必多礼。太傅下令戌时设禁,方才闻司马所言,似有更改,未知新谕令在何处?” 耿汜笑笑,道:“我等皆奉命行事。议郎可是刚从官署回来?不想竟阻了议郎的路,我这就教人为议郎放行。”说罢,他朝手下示意,让公子的车马先过。 公子却不为所动,道:“耿司马不必劳烦,既是太傅之令,我也自当遵守。待司马示以谕令,是罚是走,我亦悉从发落。” 耿汜笑容淡下,意味深长道:“议郎,此事还是莫管闲事为好。” “哦?”公子道,“若我管定了呢?” 耿汜与公子对视着,好一会,生硬地转开头。 “放行。”他对手下道。 手下有些犹疑:“司马” 耿汜踢他一脚,骂了声:“放行!” 手下只得悻悻地往两边让开,放那马车过去。那两个仆人见得了解脱,对公子连连行礼,千恩万谢,跟着马车快步走开。 公子站在原地,却是没有动。 耿汜看着他,问:“议郎不走,还要做甚?” “自是等你取谕令。”公子不紧不慢,“我还未曾看到。” 耿汜脸色拉下,不耐烦道:“看不看又如何?你不过是个议郎,有何职权看我谕令?” 公子看着他,目光清冷:“我品秩在司马之上,怎无职权?司马亦朝廷官吏,须知若无谕令则为假传,按律,当下狱收监。” “桓皙!”耿汜忍无可忍,用马鞭指着他喝道,“莫以为我不敢拿你!” 公子毫无畏惧,却是一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拿我。” 耿汜气急,但究竟知道公子惹不起,干瞪着眼。 这时,被堵在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集聚成群,看着这般热闹,指指点点。耿汜更行多日,早已招人厌恶,不少人认出了公子,跟在他身后骂了起来。 耿汜转而朝那些人气势汹汹走去,挥起马鞭就打。 人群一下哗然,躲闪推搡, 就在此时,前方一阵开道声传来,望去,却是城门校尉耿彷赶了来。 他喝退耿汜,堆起笑意,向公子行礼:“耿司马新到任,未识议郎,冲撞之处,还请议郎恕罪。” 公子还了礼,却道:“我有一事,正要见耿校尉。耿司马酉时设禁,不知可有太傅谕令?” 耿彷的神色僵了僵,扫了耿汜一眼,继续和色道,“太傅是曾提过酉时设禁之事,只是谕令还未到。” 公子不与他纠缠许多,道,“既是未到,便不该此时设禁。且未颁布告,民人无处知晓,招致怨恨,亦非太傅所愿。” 耿彷道:“议郎所言极是!”说罢,他令耿汜撤去路障放行。 耿汜瞪着眼睛,但在耿彷面前终究不敢放肆,只得从命。 公子不再理会,登车而去。 “天子脚下,区区一个司马,竟敢如此无法无天。”马车上,公子怒色仍在,生气道。 我说:“戒严终非长久,只不知要到何时?” 公子长出一口气,摇头:“只怕圣上病势一日未明,乱象便一日不除。” “这么说,这天下安定,竟只在圣上一人?”我道。 公子正要回答,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公子,”外面的随从道,“前方有人,要见公子。” 我和公子皆讶然,从窗外望去,却见是先前那辆马车停在了路中。 “若是要道谢,便说不必了。”公子道,“回府去。” 随从道:“那边的人说,他们主人认得公子。” 公子闻言,与我对视一眼,下车去。 待得近前,那马车上的车帏也掀开一角,待得看清里面坐着的人,我愣了愣。 是宁寿县主和南阳公主。 离路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小佛寺,名云栖寺。这个时辰,没有人会冒着触耿汜霉头的风险来寺中礼佛,所以四处空荡荡的,除了我c公子c两位公主和随从,并无旁人。 “我今日与公主出城,到雒水边为圣上祈福。不想回来时遇到了禁令,幸亏公子出面,否则为人所知,我便要担上罪过。”宁寿县主道。 公子讶道:“为圣上祈福乃大善之事,公主与县主何必微服出城?” 宁寿县主道:“公主在宫中日日侍奉圣上,劳累不已。除祈福之外,我还想带她去散心玩耍。若按照宫中规矩,不但礼仪繁琐,还有大队仪仗,必是劳师动众,消遣不得。” 公子了然,露出微笑:“原来如此。” 南阳公主跟在宁寿县主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看着公子,面颊隐隐泛红。 宁寿县主四下里望了望,对公子道:“这云栖寺,我记得甚为有名。可是前朝所作?” 公子道:“正是。” 宁寿县主莞尔,对南阳公主道,“公主常与我说,想到城中游览名胜,可惜出行繁琐,一直不如愿。不料今日到此,却是正好。” 南阳公主瞅了公子一眼,抿抿唇,轻声道:“嗯,正是。” “可惜我非长居雒阳,对这些名胜亦无所知晓。”宁寿县主神色遗憾道,说着,看向公子,“幸好桓公子在此,不知可否代我引公主游览此地?” 公子讶然,看了看宁寿县主和南阳公主,少顷,道,“公主不弃,在下自当从命。” 南阳公主看着他,羞怯的脸上露出喜色。 时值傍晚,周围安静十分,除了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枝头嬉戏捕食,再无打扰。 众人脚步缓缓,在佛寺的殿阁间穿行,宁寿县主则更是不着急,走得比公子和南阳公主慢两步,落在了后面。 我自是知道她的用意。 古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原以为豫章王拿雅会泡了汤,南阳公主情路曲折,不想今日,公子路见不平冲冠一怒,竟是凑巧做了救美的英雄。 既然宁寿县主如此美意,我也不好不识趣,跟在她后面,渐渐与前面两人拉开了距离。 公子并不常与女子说话,他平日交谈最多的女子,便是我。不过我在他眼里到底算不算女子,很是值得商榷。 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公子会像那些愣头少年一样,在女子面前不知所措,但看起来我着实多虑。 公子像往常与人说话一样,声音不疾不徐,温文而流畅。对于这寺庙的来历,他知道得的确不少,每经过一处景致,皆可在南阳公主面前叙述一番,颇为引人入胜。南阳公主走在他身旁,则听得入神,不时地颔首,时而又细声细气地问上两句。公子一一为她解答,二人说着话,似不再有旁人的事情。 真是一双璧人。 我满意地想,就算大长公主知道了这事,她也会嘉奖我吧? “我记得,你叫云霓生?”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宁寿县主忽而回头,看着我道。 我答道:“奴婢正是。” 宁寿县主微笑,道:“我听淮阴侯府上的沈女君说,你会算卦问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窥天(上) “奴婢粗识一二。”我说。 “哦?”她显得颇有兴致, “你也为我算一算,如何?” 人怕出名。我生意太好, 宁寿县主这样好奇的贵人,我每年都要遇到十几二十个,所以对付他们,我已是经验丰富。 我说:“奴婢虽知晓些问卜之术,但断不敢为县主来算。” “为何?” 我说:“县主乃贵人,命相乃天机,奴婢若窥觑,非但不得门道, 还会损伤阴德, 乃大忌也。” “有这般说法?”宁寿县主讶然。 “奴婢实不敢相瞒。” “这亦是怪哉, ”宁寿县主道, “你不可为我算卦,却能算得军机之事。” 这沈嫄,也不知道她说了我多少。 我笑笑:“那是鲜卑人的卑劣之计,如何能与县主相比?鲜卑人妄图险王师于险境,而王师得佑于天, 奴婢问卜乃是顺从天意, 故而无妨。县主乃金玉之躯, 若加妄测, 则违于天道, 到时奴婢受惩事小, 只恐伤了县主福报。” 宁寿县主看着我, 莞尔:“怪不得连沈逸之也夸你,果然伶牙俐齿。” 听得这话教,我忽而警醒。 “奴婢惶恐,不知何德何能,得沈公子如此抬爱?”我羞怯道。 宁寿县主道:“我父王上月与淮阴侯共宴,沈公子也在宴上,说起平叛之事,我故而得知。” 我谦虚地说:“沈公子实过誉。” 这位宁寿县主的事,我早有耳闻。豫章王世子年幼,王后久病,县主是长女,虽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担起主母之责,打理王府中的一应家务。对于这个女儿,豫章王亦十分疼爱,凡会客赴宴,必携县主同往,如世子一般倚重。 “听闻桓公子和沈公子击鲜卑之时,你亦随行?”她问。 我说:“正是。” “亦曾杀敌?” “不曾。”我说。这般回答着实无奈,无论是那个倒霉的百夫长,还是秃发磐,我都不曾用来领赏,连说也无从说起。 宁寿县主却问:“为何?” 我说:“奴婢乃公子扈从,首要之事乃护卫公子。” “如此说来,你有上阵之勇,却无立功之意?”宁寿县主弯弯唇角,“却是可惜。” 我未料想这位县主对那征伐之事这般感兴趣,正疑惑起用意,她却未再所言,转回头赏景去了。 云栖寺不大,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走完。 回到车马前之时,南阳公主双眸闪闪,望着公子,顾盼流光。 “闻公子之言,实大开眼界,未想公子对这寺庙这般熟悉。”宁寿县主笑盈盈地对公子说。 公子道:“在下幼时常随祖母到此礼佛,故而知晓。” 宁寿县主挽起南阳公主的手,遗憾道:“可惜时辰不早,太傅又有戒严之令,我等须得早些回宫。否则,定要请公子引我等往别处名胜再游览一番。” 南阳公主颔首,瞅向公子的眼神中尽是不舍。 公子道:“公主与县主若有意游览,可择日再来。” “哦?”宁寿县主道,“到时,公子亦仍与我等同往么?” 公子道:“公主有召,在下自当奉谕随往。” 南阳公主露出笑意,双眸重现光采。 “如此,一言为定。”宁寿县主莞尔,扶着南阳公主,一道登车。 公子也坐上马车,将公主车驾护送入宫门之后,方才回府。 路上,我心情大好。 因为方才在那寺中的时候,宁寿县主的仆人悄悄忘我的手中塞了一只锦囊,里面是五两重的金子。这使得我对宁寿县主的印象大好,大方守信,实乃纨绔楷模。 我瞅着公子,颇想问问他对南阳公主的想法,但又担心此时太露骨,被他看出来。 正当我想着如何措辞,公子忽而道:“你方才为何不肯给宁寿县主算命?” 我讶然。 不想公子当时与南阳公主说得那般入港,竟还有闲心来偷听我和宁寿县主说的话。 我说:“县主命格金贵,我算不起。” 公子道:“你也给我算过,莫非我命格不贵?” 我哂然。 我虽爱财,但并非有求必应。比如那些贵人,虽赏金丰厚,但脾气难惹,稍不如意便要怪罪,不如同为奴婢的人好对付。 至于公子,我为他算卦,乃是由于一个赌约。从河西回来时,他说朝廷会封他一个武职,我说不然,定是文职。公子不信,问我如何得知,我说是问卜得来。 “公子若不信,可与我一赌。若公子赢了,我给公子五百钱;若我赢了,公子写一幅字给我,如何?”我说。 公子有些鄙夷:“你五百钱便想换我一幅字?” 我有些后悔,平时跟公子斗嘴多了,教得他也会算起账来。 “公子舍不得便罢了。”我说。 公子“哼”一声,道:“善。” 结果如我所料,大长公主再不肯让步,安排公子去当了议郎。公子虽愤愤不平,但还是守约地给写了一篇赋交给我。 “公子是公子,与别人不同。”我说,“我既可为公子挡在,自是命格相连,为公子算命有何不可?” 公子将信将疑,看着我:“果真?” “我何时骗过公子。”我说。 我以为他会列举我平日的诸多行为不端之事反驳我,不料,公子浮起微笑,仿佛信服一般。 我见他心情不错,便试探:“不想今日这般凑巧,竟遇到了公主和县主。” 公子应一声:“嗯。” 我说:“人人夸南阳公主貌美无双,今日所见,果然如此。” 公子:“嗯。” 我说:“公子答应再随公主同游,不知要到何时?” 公子转头看我:“你想见公主?” 我见公主做什么我说:“不过好奇问问。” 公子道:“今日之事,莫与他人说。公主与县主有名节,不可为闲言所议。” 我心道,只怕公主恨不得被全天下传得与你有染。 “可公子答应了同游之情。”我说。 “是么?”公子反问,“我如何答应?” “公子说公主有召,自当奉谕”我话才出口,明白过来。所谓谕令,必是要经过宫中,而必不会如今日般路上遇见,私下相约便可同游。宫中的人再傻,也不会由着公主光明正大地召男子相会。公子如今不愧已经是朝廷的议郎,咬文嚼字一套一套。 我说:“宫中如此繁文缛节,也怪不得公主要私自出来。” 公子摇头:“公主与县主年少,玩心重些亦是自然。我等既为臣子,当慎重才是。” 他说着话的时候,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毫无暧昧之意。我想起南阳公主那期待的模样,不禁叹口气。她一番痴心,恐怕只能交由皇帝和大长公主来成全了。 回到桓府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不出我所料,桓府很快知道了路上的事,用膳的时候,桓肃很是不悦。 “那耿汜果真如此狂妄?”他说,“如此不敬?” 公子道:“儿并未被他阻拦,只是儿以为他行事不妥,理论了一番。” 大公子桓攸道:“儿今日进出官署,也多听人议论起此人,说他原是混迹市井之辈,如今得了势,连朝官也不放在眼里。” 大长公主问:“耿彷如何表示?” 公子道:“耿校尉并无偏袒,令耿汜撤去路障,按太傅谕令行事。” “偏袒?”桓攸“哼”一声,“他倒是敢,不过是看你惹不起罢了。” 二公子桓旭道:“我今日听闻,太傅以重金请来了良医,圣上病愈或指日可待。” “什么良医。”桓攸道,“若论医术精良,谁人能比过太医署?这天下真心想让圣上好转的,也就我等与太后罢了。” 大长公主看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太傅乃辅政重臣,不可以奸佞之心度之。” 桓攸正待再说,但触到大长公主凌厉的眼神,不再言语。 他说的其实是真话。 大长公主和桓府过去之所以风光无限,乃是因为背靠着皇帝。故而自从皇帝病重以来,大长公主日夜忧愁,已经消瘦了不少。 不光是这边,我听闻沈延和太后也是夜不能寐,望眼欲穿地盼着皇帝好转。沈延甚至也花费了重金去民间寻能够治愈中风的名医,但自从荀尚掌握宫禁之后,便以皇帝须静养为由,禁止任何人入内探视,包括大长公主和沈延。这是大长公主第一次被挡在皇帝的宫外不许入内,回府之后,脸色甚是难看。 不过虽是如此,大长公主在外面却没有表示过对荀尚的不满。相反,她是最早示好的人。 太子监国之后的第二日,大长公主将一棵大秦来的珊瑚树送到了荀尚的府上,称其为社稷肱股,国之栋梁。闻得荀尚要宿在庆成殿,还以庆成殿年久失修为由,送去了大批钱物。 荀尚对大长公主的识时务十分满意,对她礼遇有加。故而虽然封锁了皇帝的寝宫,但大长公主若是去见太后仍然可畅通无阻。 桓攸的妻子许氏见状,忙道:“姑君此言甚是。妾闻乡中老者,卧床之后痊愈着大有人在,想来圣上必也可早日康健。” 桓旭的妻子樊氏也附和道:“正是,圣上乃天子,必可得天护佑,度此难关。” 大长公主听了她们一番轻声软语,神色终是缓下了些,叹口气,吩咐家人呈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窥天(下) 晚膳之后, 大长公主留下公子,到房中说话。 她没有提耿汜,却问,“听说今日, 你遇到了南阳公主?” 既然都是路上的事, 自然全瞒不过她,公子颔首, “正是。” “你带公主同游了云栖寺?” “正是。”公子忙解释道, “不止南阳公主,还有宁寿县主。今日公主随县主微服出宫,到雒水边为圣上祈福,归来时遇到耿汜设禁, 儿正好路过, 故而巧遇。” 大长公主笑了笑,道:“你着急做甚, 母亲岂是那古板苛刻之人。我儿终是长大了, 今日之事甚好。”她看着公子, 叹口气,“可惜圣上卧病, 也不知何时清醒。母亲曾想为你求娶南阳公主,如今只怕遥遥无期。” 我在旁边听得此言,心中一动, 来了。 公子一愣, 道:“母亲, 儿未想过此事。” “那又如何,你早晚要想。”大长公主道,“天下女子,除了公主,谁人配得上你?虽然想求娶南阳公主的人多了去了,可与你相较,他们又算得甚?” 公子还想再说,大长公主却摆手将他止住。 “我今日累了,时辰不早,你回去歇息吧。”她说。 公子只得应下,向她行礼告退。 “霓生,你留下。” 在我要跟着公子离开的时候,大长公主忽而道。 我讶然。公子闻言,亦停住脚步。 大长公主对他和缓道:“我与霓生有两句话要说,你且下去吧。” 公子神色疑惑,看看我,依言走开。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大长公主摒退左右,只留下家令徐宽。她看着我,微笑。 “今日元初与南阳公主共处之时,你也在场?”大长公主问。 我答道:“正是。” “他们二人有何表示?” 我说:“公子陪南阳公主游览云栖寺,公主意犹未尽,向公子邀约,改日再同游别处。” “哦?”大长公主目光微亮,“元初应许了?” 我说:“公子说,必奉谕随行。” 大长公主露出讶色,随后,笑而叹气,抚了抚案上新插的鲜花:“元初总这般不懂事。” 我也笑笑,没有说话。 “霓生。”片刻,她话锋一转,“如今局势,你有何见解?” 我愣了愣。 大长公主看着我,全然不像是问错了话。 我说:“不知公主所言局势,所指为何?” “自是宫中之事。”大长公主道,“你也看到了,陛下卧病,奸臣环伺,我等虽忧心忡忡,却是一筹莫展。” 我哂然。 大长公主在自己的丈夫和亲儿子面前都演戏演得足,不想竟会在我面前说出了实话。 我装傻道:“禀公主。奴婢愚钝,政局之事,实不明白。” “不明白?”大长公主意味深长,“武陵侯后人,天底下还有不明白的事?” 我:“” 大约是早已猜到我的反应,大长公主一笑。 “这有甚可惊讶。”她说,“你莫非以为,随便什么人,我都愿放去元初身边么?你那族叔云宏,当初可是给袁氏出了不少主意才当上了颍川太守。” 我无言以对。近来真是时运有异,这些人一个接一个都开始琢磨我的家世。 “可奴婢不比族叔,无经略之才。”我说。 大长公主一笑,道:“传闻云氏有一套秘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便是天机也无所不知。”她说着,目光明亮,“云霓生,你上次在遮胡关助元初算的那卦,便是此证,还不肯认?” 却听了这话,我松了口气。 我收回之前的想法,跟秦王比起来,大长公主知道的事实在连皮毛也不算。 不过她好意思提遮胡关的功劳,让我十分惊讶。她给我的赏赐,明明连打发乞儿都不如。她如今将我说得如此能耐,仿佛我又有了大用处,不知道却是个什么价钱。 我配合地作出谦恭之态:“公主慧眼如炬,奴婢不敢欺瞒。” 大长公主不紧不慢:“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赎身,对么?” 我一惊,露出慌乱之色,忙道:“公主,奴婢一向尽心侍奉公子,从无贰心。” “哦?”大长公主轻哼一声,“你为了敛财,这些年到处与人算卦,将我这桓府变得如道场一般,连外面的人也来打听。不过是我与主公不予计较,否则按家法,杖毙你十次也不够。” 我更是惊惶,哀求道:“奴婢冤枉,公主明鉴!” 心想,我的狐狸尾巴藏得不错,只被她发现了这么一个勾当。 大长公主不为所动,不紧不慢:“这府中,有甚事瞒得过我?你与人算命,一次二十钱,这府中的人都被你算遍了,还不认?” 我无辜道:“奴婢为人算命不假,可确不曾敛财。公主可派人到奴婢的房中搜寻,若有其事,那些钱财在何处?” 大长公主没有答话。 我知道她答不上来。我当然不会傻到把钱都放在能让他们找到的地方,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之所以一直拿我无可奈何,就是因为他们说了也找不到证据。 “罢了,我今日也非为计较此事而来。”大长公主拿起杯子,悠悠地喝一口茶。 “我与主公亦非不通情理之人。”少顷,她放下杯子,道,“爱财之心,乃人之常情。你也算出身良家,能读会写,平日侍奉公子也算尽心,我与主公都是看在眼里。上回我与你说过,让你跟了元初,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此番之事你也知晓,你若尽心辅佐桓府渡过难关,桓府自不亏待于你。事毕之后,我赐你田土百亩,钱两千,日后再不必为人算命,如何?” 我讶然。 心里又是无语又是好笑。 大长公主不愧跟秦王兄妹一家亲,连拿来要挟人的招式都如此相似。只是同样的空口许诺,大长公主比秦王抠门多了。秦王说话虽让人讨厌,但至少能开出云氏田产和给我赎身的价码;而大长公主所求乃是全家继续富贵,却只肯给田土百亩,钱两千。 不过她到底与秦王不一样。秦王虽然可予我所求,却是要让我再去卖身;大长公主则是反过来,她有求于我,这便是生意。所以,她既然开了价,我断然没有不还价的道理。 “奴婢谢大长公主!”我拜道。 大长公主对我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正要再说,我接着道:“公主大恩大德,奴婢原不该推却,但只怕此事不可为。” 大长公主笑意凝住。 “怎讲?”她说。 我说:“如公主所言,云氏确有窥天之玄术。桓府之事,乃关系国运,亦非此术不可。然奴婢平日所为,无论是替人算命还是卜问战事,皆不过寻常问卦。而那玄术,奴婢已无法施展,故不可为。” “为何?”大长公主紧问道。 我说:“公主可知命契?” “这是何物?” 我说:“窥天玄术相传乃轩辕氏所创,其最紧要的一处,乃以子孙血脉为供奉,与天地立契,谓之命契。因得命契,玄术可为子孙继承,相辅相因。然此术乃天地正气所化,最是强悍,浸入血脉,命强则术强,命弱则术弱。奴婢不幸,天生命有不足,一度垂危。后得高人指点,说奴婢乃是阳气欠缺,唯有以金补阳之法,每日以金钱化为阳气,方可补命。幸而祖父家境尚算殷实,奴婢得以存活。后获罪为奴,失了供养,奴婢为了活命,只得为人算命获些钱财。然铜钱低劣,所化阳气除了续命,只够施展些寻常占卜之术,若想窥天,则远远不及。” 大长公主怔住,片刻,道,“不可胡言。” 我说:“奴婢不敢欺瞒公主,所言句句是实。” 大长公主道:“云氏有这般上佳秘术,怎接连败落?” 我说:“公主有所不知。古来贞人相士有三忌,乃忌亡者,忌同行,忌己身,云氏虽有异能,对自身之事亦无可奈何。” 大长公主不言语,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你收的那些钱,都化作了阳气?” 我说:“公主明鉴。” “若行那窥天之术,又须得如何?” 我说:“须得看所求何事。” 大长公主道:“若是要问圣上凶吉呢?” 我说:“此乃天机,只怕须得百万金。” 大长公主面色微微一变。 我道:“公主,圣上凶吉关乎国运,自非寻常金物可及。” 虽然大长公主是个实实在在的有钱人,但我知道即使是她,要出这么多金子也只好去偷国库。 大长公主神色不定,片刻,道,“如此,还有甚可问?” 我见生意有了门路,道:“公主若觉为难,可问些轻的。” 大长公主道:“哦?何谓为轻?” “公主所虑者,乃近日之事。”我微笑,“公主若想问如何扳倒荀氏,所费不过二十金。” 大长公主看着我,目光定了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浮屠祠(上) 我从大长公主院子里出来的时候, 心情轻松。 那些什么玄术什么命契, 自然是我随口胡诌的。大长公主如今果然急得是坐不住,只要有药,来者不拒。所以我说出价钱的时候, 大长公主虽然满脸狐疑,仍想一试。 我则知晓欲迎还拒之理, 推脱今日非黄道吉日行之不善云云, 从大长公主院中告退出来,回房睡觉。 其实那价钱说出来的时候, 我觉得开低了, 有些后悔。二十金, 对于升斗小民们来说自然是触不可及。但对于桓府这样的人来说,这不过是出门做客时,备些体面礼品的所费之数。我应该说开高一些, 比如, 八十金。 八十金我心底痒痒的, 那足够买下祖父的田宅。 这些年,我一直打听着祖父那些田宅的下落。不幸之幸,那田宅一直在官府手中,未曾卖出。 倒不是淮南的官府不想卖,而是他们太贪。近年年景不好, 水患时疫频发, 田地荒芜, 地价一年不如一年。淮南官府的这个价钱, 比市上还高,自然无人问津。除此之外,还有一传言,说此地不祥,不仅原主人断子绝孙而亡,还累得颍川太守云宏一家倒了霉。 这当然不是我在背后捣的鬼,毕竟那是祖父一生积累,我再回收心切,也不至于如此亵渎。这些流言要归功于我那些醉心八卦的乡人,不想祖父平日最烦的那些蜚短流长,如今倒是帮了大忙。 夜色已深,我以为公子早已经安寝。不料,当我进到房里,只见他躺在榻上翻着书,并无要睡去的意思。 “母亲与你说何事?”他见我回来,问道。 我说:“无他,便是今日公子与南阳公主同游之事。” 公子听了,似乎早有预料,一脸无趣。 我看着他神色,觉得甚有意思,也不急着回房,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榻旁。 “公主之言,公子以为如何?”我问。 “嗯?”公子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看看我。 “你以为如何?”他不答,却道。 我说:“又不是我要娶妇,公子为何问我?” 公子把眼睛挪回书上,边翻边道:“你不是说你们奴婢最喜欢议论主人?此事大约已经嚼过了舌根,不若与我说说。” 我忍俊不禁。 “公子果真想听?”我问。 “想。” 我说:“大长公主之言甚是有理,公子与南阳公主甚为合衬。” 公子看着我:“你也这般想?” 我说:“那是自然。公子出身名门,外祖乃是皇家,与公子出身相配之人,自非公主莫属。此乃其一。其二,南阳公主虽今年只有十三,但无论容貌人品,皆人人称赞。且我听闻她平日亦爱好读书诗赋,与公子必可情趣相投。有这两般好处,公子还有甚可犹豫?” 说出这般话的时候,我不禁想起惠风。虽然我撮合的不是让她跳脚的宁寿县主,但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公子没说话,却是一笑。 “如你所言,出身相衬喜好相仿便可配成一对,那我从府中挑一个会读书识字又喜好钱财的男仆给你,你也欣然应许么?”他说。 我一愣。 想一想,我也并非不愿意,如果那男仆是沈冲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与公子不可相较。”我说。 公子冷笑:“都是不得自己做主,有何不可相较?” 我知道他又犯了少年逆反的脾气,只得将话语放得和缓些:“公子不喜欢南阳公主?”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公子淡淡道,“我与她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我笑嘻嘻:“可是心中有了谁?” 公子的神色忽而不自在起来,片刻,冷下。 我识趣地闭嘴,不再多问。 “公子还是早些安寝,明日还要去官署。”我说着,便要起身给他摊起褥子,公子却将我的袖子扯住。 “我睡不着。”公子说,“霓生,你还未给我掐背。” 我:“” “快些。”公子不待我回话,已经转过身去,趴在了榻上。 我只好重新在一旁坐下,在他的肩背上揉捏起来。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室中安静得能听到屋外促织的叫声。他的里衣松散,露出结实而漂亮的后颈背。他的头发也有些垮了,垂在一边,为他线条利落的侧脸平添了几分柔和。 “嘶轻些。”公子不满地哼道。 我只得把力道放小。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嫌这嫌那,又不肯干脆不做。 “霓生,”过了会,公子道,“母亲若要将你配人,你也愿么?” 我说:“岂有不愿之理。”心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必是不愿。”公子却道,“你连吃食难吃些都要嫌弃,何况是人。” 我忍俊不禁。公子不愧是被我荼毒了三年,已经甚是了解我。 “我是奴婢,大长公主是主母,怎会问我愿不愿?”我说。 公子沉默了片刻,忽而回头,目光明亮:“你随我开府,便无人可管你。” 他近来说些豪言壮语的时候,总喜欢捎带上我。虽然很让我感动,但为了不让他飘飘然,冷水还是要泼一泼。 “公子早晚会开府。”我说,“不过就算如此,将来公子娶了妇,我也会有主母。” 公子不以为然:“就算有主母,我也是主公,还不是要终归听我的?” 我心里叹气。公子再好,也到底是主人。说来说去,他也从未想过放奴,只要我不是奴婢,谁可拿我配人? “霓生,”这时,公子又道,“若府中不给你配人,你将来成婚,要找什么样的?” 我愣了愣,一度以为是我揉按的时候用力太要紧,把他的声音晃散了,导致听错。 “公子何有此问?”我说。 “你问过了我,便不许我问你么?”公子道。 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 “不知?”公子“哼”一声,“你平日最爱乱瞟别的男子,有甚不知。” 我脸上一热:“我何时乱瞟别人?” “多了,尤其是我与别家子弟骑射蹴鞠之时,我与你说话,你也时常心不在焉。” 我哂然,想了想,如此明显么?天地良心,我虽然也乱瞄过别人,但如果沈冲也在,我绝对只看沈冲。 “公子此言差矣,”我说,“骑射蹴鞠乃赛事,瞬息万变,自然须得注目,为之吸引乃是理所当然。我既是围观不看场中,却看何处?” 公子回头看我一眼:“果真?” 我委屈道:“公子怎总不信我?公子但想,若论风华,谁人能及公子?” 公子唇角弯了弯,转回头去。 “这自不必言语。”他说,声音已恢复了骄傲的样子。 两日后,便是我与大长公主定下的黄道吉日。 她比我预想的要着急,公子刚出门去了官署,她就遣人来将我叫了去。 才进门,我就被案上叠起的二十枚锃亮的金饼晃了晃眼。 正要上前,家令徐宽将我拦住。 “云霓生。”他打量着我,满是疑色,用他那把半男不女的嗓子对我道,“这是大长公主赐你的,你须得尽心尽力,不得徇私耍诈。” 我一脸正色:“内官,此金乃大长公主飨告神灵所用,非赏赐奴婢,今日乃贞问之吉日,帝在上,切不可出言不敬。” 徐宽正要再说,坐在上首的大长公主让他退下。 “霓生。”她和颜悦色,“如你所言,我已将二十金备齐,可行事了么?” 我掐指一算,道:“禀公主,此事午时可行,且待奴婢沐浴更衣。” 桓府的北侧有一处浮屠祠,是当年公子染疫之后所修。大长公主一向敬神,依照方士之言,在府中立了一座浮屠祠供奉黄老,以趋利避晦,保阖家平安。 我交代大长公主,那二十枚金饼须在巳时二刻放在神像前供案上,并在两边点上两只香炉,必以旺火焚香,以告天帝。这些金子是为神仙准备的,在正式卜问之前,须得将祠堂关闭,以免打扰神仙享用。 大长公主对这般指点遵守得一丝不苟,我沐浴更衣之后,来到浮屠祠中,只见香烟缭绕,那些金饼叠在案上,整整齐齐。 我对大长公主道:“此乃秘术,只容主宾,闲杂人等不可在场,否则凶吉难测。” 大长公主颔首,对徐宽等仆从道,“尔等退下。” 徐宽虽有不满之色,亦只得应下,行礼离开。 门被关上,祠中只有我与大长公主二人。我请大长公主面北而坐,然后,手持一柄塵尾,在案前焚香,口中念念有词,绕着供案走了三圈。 突然,我停下,一挥塵尾,“叱!” 一阵白烟突然腾起,伴以馨香,待得散尽,案上黄金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长公主看着,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则神色平静,在案前蒲团坐下,取出龟壳铜钱,贞问数次之后,又用八卦推演。 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我才停下来。 “如何?”大长公主忙问。 “公主所问之事,奴婢已了然于心。”我说,“方才卦算,于大势,乃下坤上艮,喻小人猖獗而君子困顿,乃社稷之危;于公主,乃下坎上艮,喻道险且长,恐前程不利。” 大长公主面色沉下。 “可有破解之法?”她紧张地问道。 “以玄术而谓,凡事皆有生门及死穴。”我说,“虽道路险阻,若不失时机,顺势而为,则可寻得生门,左右逢源,事半功倍。” 大长公主神色一振:“生门在何处?” 我说:“以公主之见,荀氏依托者为何人?” 大长公主道:“荀氏得以崛起,把持朝政,皆因有太子。”她说着,一惊,“你是说” 我笑笑,看着她,“大长公主可知太子良娣荀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浮屠祠(下) “荀氏?”大长公主愣了愣。 太子的妃嫔不少, 除了太子妃谢氏之外,还有嫔妾数位。其中,最得太子宠爱的,是良娣荀氏。 荀良娣是荀尚的族侄女,与太子亦算得表亲。 据说有一回, 太子到荀尚家中作客, 恰好遇上了当时在园中与姊妹嬉戏的荀氏, 一见倾心,回宫后茶不思饭不想。 荀氏的父亲是弘农的一个县令, 原将荀氏许配给了同乡的故交之子。荀尚得知此事之后,做主毁了婚约, 不日之后, 将荀氏送入东宫, 为太子纳为良娣。 彼时, 太子妃谢氏已经生下嫡子,且封为了皇太孙。荀氏到了东宫之后, 亦是争气,隔年也生下一子。太子大喜,曾兴冲冲地去皇帝面前涛封, 被骂了一脸无趣。 即便如此, 太子对荀氏仍宠爱不减不减, 人人皆知东宫之中, 宫人不畏太子妃, 却畏荀良娣。 我说:“荀氏声势虽盛, 但其党羽并非独荀氏一家,还有众多亲故,其中最强者,当是谢氏。” 大长公主颔首:“正是。” 我说:“奴婢所说生门,正在谢氏。只须将谢氏拉开,荀氏之势便如断了一臂。” “谢氏?”大长公主皱眉,“可谢氏一向对太子忠心耿耿。” 我说:“谢氏忠心者,非太子,乃皇太孙。谢氏自不会去反太子,但对荀氏可未必。” 大长公主沉吟,没有言语。 荀尚辅政以来,为巩固权威,重用亲故。凡与荀氏有些关系的人,皆受笼络。 不过,谢氏除外。 皇帝有意传位皇太孙,是众所周知之事,荀氏既以外戚之身而得以权倾天下,自然知道利害。在荀尚眼中,皇帝已行将就木,那么沈氏便早已不足为惧,要提防的,正是将来会像自己一样,因外戚身份而受新皇倚重的谢氏。 我继续道:“前两日,东宫曾有一事,不知公主可曾听闻。” “何事?” 我说:“前两日夜里,太子在宫中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太子妃劝了两句,竟被太子殴打。太子咒骂她是毒妇,骂皇太孙是孽子,扬言等到继位便将二人废了。” 大长公主讶然:“哦?” 我说,“太子不喜谢妃和皇太孙,乃众所周知。公主若是谢氏,此时最担忧的,当是何事?” 大长公主闻言,目中微光闪现。她从蒲团上站起身,在祠堂中来回踱步,面上满是兴奋之色。 “可就算联合了谢氏,又如何反得?”大长公主道“荀尚乃太傅,手握禁卫,且如今已宿在了宫中。” “这岂非正好?”我微笑,“太傅手中掌握的不过是北军,而过了司马门,便是殿中诸将管辖,无圣上谕令,北军中候其他禁卫皆不得入内。太傅住在宫中,正如在瓮中。” 大长公主:“可若北军誓死追随荀尚,强入宫中,如之奈何?” 我说:“这便是谢氏手中最要紧的一处。司马门屯驻校尉,正是太子妃的堂兄谢蕴。且谢氏子弟,在北军各营中多有任职。而左卫将军桓迁c右卫将军五部都王弛c骁骑将军司马显,皆是大长公主亲故。太傅虽号称手握北军,然其中所依仗着,不过十数人。这些人大多到任时日尚短,根基未稳,只要先下手除之,其余人闻得锄奸号令,即便不应,也必不会为荀尚卖命。” 大长公主了然,道:“然太傅乃辅政之臣,若要除之,还须得师出有名。” 我说:“太子年轻气盛,听信谗言以致失察,亦人君之常。如今陛下不能主事,唯有以尊者之名诏令清君侧,公主为助,乃顺应天道,将来就算有人异议,亦无可指摘。” 大长公主听罢,道:“此言甚是。” 我说:“还有一人,便是豫章王。圣上钦定的辅佐大臣,除太傅以外,便是他,亦甚为紧要。” “豫章王?”大长公主不以为然,“他一向明哲保身,不见好处决不肯出手。” 听她这般说,我有些诧异。我一直以为她对豫章王很是信赖。 我说:“豫章王与太傅同为辅政大臣,自是受太傅忌惮,处处监视。豫章王谨慎小心,亦是常理。然其虽隐忍,却定然不会坐视。自太傅辅政以来,对宗室苛刻,早已招致诸多不满。豫章王乃宗室之首,公主联合宗室,乃是上策。” 大长公主道:“若他忌惮颇多,不愿出手,如何是好?” 我说:“豫章王不须出手,宗室诸王手中虽有兵马,然一旦进京,易生大乱。不到危急关头,可不必豫章王出面。只要太后发诏时,豫章王不阻挠,便可成事。” 大长公主:“而后呢?” 我说:“此计最紧要之处乃在于殿中诸将。太傅自恃掌握了北军及禁军,对殿中内卫甚为轻视,诸将早有不满。一旦策反,则大事已成。” “此事,我自有计较。”大长公主道。 她面上已然不见了先前的惴惴神色,容光焕发,如逢喜事。 “你这玄术,果真神奇。”她感叹道,“听此一席话,竟是茅塞顿开。” 我莞尔:“公主过誉。” 她又道:“那东宫内的秘事,亦是这玄术算得么?” 我说:“此术既号称‘窥天’,自然无所不算。” 她有所不知,天底下凡事只要有第二个人知情,便不是秘密。东宫虽深锁宫墙之中,但东宫的宫人却还是要来找我算命的。 大长公主了然,满意颔首:“原来如此。” 三更之后,夜深人静。 所有人都已经入睡,我路过青玄屋子的时候,听到他正在说梦话。 我穿着一身玄色衣服,轻车熟路地挑着各处小路,穿过桓府的院落和花园,悄无声息。 浮屠祠大门紧闭,灯笼里的蜡烛早已燃尽,在廊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颇有几分诡异之相。 白日里,我跟大长公主说过,此地已经行过玄术,乃是禁地,切不可让我和她之外的任何人进入,否则将招致厄运。大长公主已经全然信服,一口应下。 我这般吓唬她,自然是另有打算。 那二十个金饼还在神像后面藏着,要是谁人都能来,被发现了可就说不清了。 今日在大长公主面前做的那戏法,是祖父教我的。那在白烟里消失的,自然也不是化作阳气的金饼,而是二十枚逼真的金箔。 我沐浴更衣的汤房就在浮屠祠旁边,来往甚为便捷。大长公主对神灵之事一向虔诚,依我之言,将祠堂关门闭户,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这自然是为了方便我行事。浮屠祠后面有一扇小窗,平日紧闭,从来无人理会。我早已在此设下机关,一推就开。趁着无人之时,我从小窗进入祠堂,将那二十枚金饼包好,藏到神像后面。然后,将事先备好的金箔依照金饼的模样摆在供案上。供案两侧香炉里烧得旺盛,将祠堂熏得香烟缭绕,可作障眼,让人分辨不出金饼的真假。 祖父一生博学,除了占卜作谶和医术,对方士的炼丹之术亦颇有钻研。他配出了一种药粉,遇金箔时,会生出瑞光白烟,如神仙腾云一般。 此法既是江湖把戏,人若多了,难免会被窥出破绽。但对付大长公主一人,绰绰有余。如我所愿,白日里,大长公主对这般神奇深信不疑,很是顺利。 月色明亮,在窗棂外投下微光。 我再次从那小窗进入祠中,蹑手蹑脚走到神像边上。伸手摸了摸,那些金饼还在那里,完好如初。我将金饼取下,将痕迹收拾干净,从小窗溜出去。 不久之后,我回到了房中。关上门,拉上闩,我走到室内,小心地把床榻挪开,露出一角地面。 桓府的屋舍甚是讲究,连仆婢的屋子,也是青砖铺面,住得比一些殷食人家还好。只不过,这处屋角的砖被我处置过,虽面上看着与旁边无异,但以薄刃插入,可一块块撬开。 底下,是一块木板,再将木板掀开,则是一个大洞。里面贮藏着我三年来积攒的所有钱财。 不过铜钱散且散,一千钱便已经重得压手,所以,我都拿去换了金银。这也是我要大长公主给黄金的缘故。有朝一日我要走人,总不好找一辆牛车来载钱,自是越轻省越好。 我把金饼放进去,盖上木板和青砖,将榻挪回原位。 今日之事,至此终于圆满,我擦了手,将衣服换下,自去安寝。 许是今日事情太多,很快,我便入了梦。 外面下着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犹如有人在撒豆子。 我坐在祖父的软榻上,手里翻着一册无名书。这书里说的是如何伪造官府文书,甚是有趣。可正当我看得兴起,那书忽然被抽走。曹麟不知何时进了来,手里拿着我的书,对我做鬼脸。我怒气,下榻去追,待得追上时,我伸手去扯住他的衣服。可待得他回过头来,我惊了一下。 那张脸,已经换成了荀尚的模样 胸口像被什么压住,我惊醒过来,浑身是汗。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窗户被风吹得摇摆不已。 我下了榻,把窗户关上,换一身衣服。方才那梦境太真实,一直在循环。回到榻上,我没有躺下,却索性点了灯,翻开褥子,在席子底下摸索。 未几,我摸到一张纸,将它取出来。 这是数日前,曹麟托人从淮南给我捎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从祖父家抄没的物什以及去向。其中,有书籍七千余册,曹麟在其后注明,说皇帝令太学搜罗佚散典籍,凡抄没之书籍,皆送往雒阳太学。但祖父的书在运走之前,有人从雒阳秣陵侯府而来,将其中的八百六十二册带走。 八百六十二册,正是无名书的数目。 而秣陵侯,便是现在的东海郡公,太子太傅荀尚。 此事乃是秘密,我打听了两年也毫无头绪。曹麟用了何等手段我不得而知,但他也会些潜行窥私的本事,我不能离开雒阳,便也只有他能帮我。 就着微弱的灯光,我再将那些字迹看了一遍,最后,将它塞回席子底下,继续睡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谋划(上) 第二日, 大长公主梳洗了一番, 入宫去了。 直到傍晚,她才回来。 进门时,她唇含浅笑, 看那模样,我知晓事情已成。 晚膳之后, 她照例将我留下,道, “太后已无异议。” 我微笑:“奴婢恭贺公主。” “接下来便是宫中内卫。”大长公主道。 我道:“正是, 此处最是紧要。无殿中诸将策应,诛杀太傅便无从下手。” 大长公主皱了皱眉, 道:“殿中诸将乃左卫殿中将军庾茂与右卫殿中将军程斐所辖, 程斐与主公相善,倒是好说话, 却不知庾茂其人忠心如何。” 我说:“桓瓖公子任郎中, 与庾茂甚善。殿中诸将不满太傅久矣, 若由此入手, 当有可图。” 大长公主深以为然。 桓瓖在皇宫中宿卫, 不过也正是因此, 他不像公子那般每日早出晚归。第二日,恰逢他轮换下来, 大长公主遣人在他出宫时送了口信。桓瓖从离开皇宫之后, 直接来到了桓府。 果不其然, 说到荀尚, 他满腹牢骚。大长公主微笑着听了,问道:“听说左卫殿中将军庾茂,最是刚正不阿,他如何言语?” “将军与荀氏有隙,素来不善。”桓瓖道,“然此人待我等一向和气,殿中诸将亦多顺从于他。” “如此。”大长公主道。 见已经摸着了门路,大长公主也不再绕弯,将他说出了捕杀荀尚的心思。 如我所料,对于此番阴谋诡计,桓瓖十分兴奋。 但说到策动庾茂,却面露难色。 “据我平日所察,庾茂此人乃皇后一系,若要策动,只怕还须从皇后身上入手。” “皇后?”大长公主皱了皱眉。 桓瓖道:“皇后亦为太傅所迫,连圣上也见不得。且太子一向对中宫无礼,欺辱平原王,皇后必是恨之入骨。” “此事须从长计议。”大长公主神色肃然,叮嘱道,“今日我与你所言,乃事关重大,切不可声张。如今时机未到,你元初等几个表兄弟我也不曾告知,你须得严守,否则一旦泄露,我等皆身死无处。” 桓瓖笑嘻嘻:“公主放心,侄儿自是知晓。”说罢,却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行礼告辞。 “皇后。”他走后,大长公主将手指在案上扣了扣,陷入沉思。 我说:“公主欲见皇后?” 大长公主道:“就算我想见,皇后身在深宫,如何轻易见得?” 我说:“皇后总要去向太后问安,或可经此安排。” 大长公主摇头:“中宫受荀尚监视最甚,我今日入宫见太后,周围亦多出了许多生面孔,若非太后借故身体不适,我服侍她回寢殿,亦不得间隙密谈。” 我知道只不过是其一,其二,乃是因为桓肃与庞后的弟弟上虞侯庞宽有隙,大长公主与皇后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贸然要去提联手之事,只怕面子还拉不下来。 “还是先联络谢氏为宜。”大长公主道:“只是近来禁绝游乐聚宴,我却无从碰触。” 我说:“无须游乐聚宴,已有现成的由头。” 大长公主讶然:“哦?” 我笑了笑:“公主可知,江夏郡公近来病重了?” 隔日之后,大长公主带上了些贵重的滋补之物,到江夏郡公府上探望病重的谢暄。 我也跟随大长公主同行。这是她的意思,自从那日为她出谋划策,她就常常找我去叙话,如今开始办正事,则更要带上我。 我并无所谓,拿钱办事,一包到底乃是规矩,就算大长公主要将我调离公子的院子,我也毫无怨言。不过大长公主显然不打算这么干,事情再要紧,公子也是她的宝贝儿子,我也仍然要留来为他挡灾。 江夏郡公谢暄卧病已有两年,不过近来病势愈沉,到府中来探望的人不少。其中,也包括了太子妃和她的父亲富平乡侯谢歆。 这自是我事先打听好的。 于是,太子妃和谢歆正在谢暄病榻前时,大长公主凑巧来到,探视之后,众人也自然到堂上去叙话。 太子妃今年二十七岁,容貌秀丽,不过今日所见,却是比从前憔悴不少。皇太孙也跟着太子妃来到府中,坐在她的身旁,端庄文静。 “想当年,先帝对谢公甚为敬重,曾请谢公到宫学中讲授经学,妾与圣上皆曾受教,乃有师生之谊。可惜如今圣上龙体欠安,否则,闻知此事,必也与妾来探望。”她说着,眼角湿润,举帕清点。 在座众人闻言,无不露出感慨忧心之色。 我偷眼瞅了瞅谢妃,她低眉垂眸,神色并无波动。 谢歆忙道:“圣上必有天佑,可逢凶化吉,公主切莫过于悲伤才是。” 大长公主颔首,叹口气:“君侯所言甚是,却是妾失态了。”说罢,她微笑,看向皇太孙,露出慈爱之色。 “多日不见,太孙可是又长高了?”她向太子妃问道。 太子妃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神色,淡淡一笑,向大长公主道:“长高是不曾,就是前些日子受了凉,发热一场,瘦了些。”说罢,她让太孙上前去,让大长公主端详。 大长公主拉过太孙的手,打量着,神色心疼:“怎会着凉?必是宫人们伺候不周。” 太子妃道:“宫人倒是尽心,只是他夜里睡不安稳,总踢开褥子。” 大长公主有嘘寒问暖一番,感慨道道:“看着太孙,妾便又想起当年来。犹记得太孙出世时,先帝来看,将他抱在怀中,高兴不已。而圣上幼时,亦似太孙这般聪颖懂事。想来待他长大之后,必是一位威服四海的明君。” 此言出来,在座众人神色皆微变。 太子妃望着大长公主,目光动了动。 “公主过誉。”谢歆忙道。 “甚过誉?”大长公主不以为然,“皇太孙乃圣上亲自所封,自是龙凤之姿。”说罢,看了看谢歆,道,“君侯甚是精神,妾记得,君侯的岁数与相差无几。” 谢歆道:“在下已年近六十。” 大长公主笑笑:“妾亦五十有余。” 她叹口气,“我等这般岁数,已是半截入土,此生还有何企盼?不过惟愿后辈平安顺遂,无病无灾。如太孙般,妾为姑祖,岂有不爱之理?且圣上如今病势,想来诸位亦知晓,一旦山陵崩,太孙便是圣上身后所托。” 谢歆唯唯应着,与身旁的兄弟相觑。 大长公主又说起些小儿日常病症,对太子妃嘱咐了几句。太子妃答应着,面上已有了感激之色。 在堂上又闲聊了半个时辰,大长公主望望天色,说时辰不早,起身告辞。 谢氏众人忙起身行礼,簇拥着将大长公主送到门前。 大长公主正要上车,似想起什么,回头对谢歆的夫人郭氏道:“妾那娣氏昌邑侯夫人,想来夫人也识得。”郭氏道:“昌邑侯夫人的兄长王侍郎,与我家有亲,侯府亦相距不远,逢年过节皆有来往,甚是相熟。” 大长公主颔首,道:“她府中从江南移栽的秋牡丹,今年长势甚好。听闻夫人亦喜好花木,待那花开之时,夫人带上家中女眷,与妾同往观赏,如何?” 郭氏莞尔,礼道:“公主美意,却之不恭。” 马车辚辚走起,往回望,那些人仍在门前张望,似恋恋不舍。 大长公主已有些疲惫,闭目养神。 “他们散了?”过了一会,她问。 我答道:“还不曾,仍在门前。” 大长公主唇角弯了弯。 我说:“公主方才甚为恳切,谢妃等人当是已动心。” “不可操之过急。”大长公主缓缓道,“谢歆此人,如谢暄一般圆滑,非三言两语可打动。” 我了然,不再多言。 “你近来总在母亲那边么?”夜里,我服侍公子入寝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我说:“公主身边的女官张氏病了,时而便唤我去服侍。” 公子皱眉:“府中这么多人,为何要你去?” 我说:“许是大长公主觉得我伶俐。”说罢,我看着他,“不然,公子以为是为何?” 公子道:“母亲近来总为朝中之事忧心,可是寻你去问卜?” 虽然不全对,但也中了七分。 我不置可否,道:“公主寝食不安,若卜问可解忧,亦未尝不可。” 公子道:“社稷之事,求问鬼神终非正道。” “哦?”我说,“以公子所见,何为正道?” 公子道:“自是以肱股之力,匡扶帝业。” “如此,谁能匡扶?” 公子没有言语。 “霓生,”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我今日在殿上,已经请辞。” 我愣了愣,以为我听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谋划(下) 公子确实辞去了议郎。 从他嘴里, 我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议郎乃皇帝近臣, 掌顾问应对, 一向择选名望出众的人充任。 自皇帝病重以来, 太子监国,政务实则由荀尚的幕府把持, 议郎等朝官形同虚设。 上月, 议郎陈袆告病还乡,有了空缺。陈袆出身治学之家,熟读经史,受人景仰。而今日,继任者来到,正是那日在雒阳街上与公子冲撞的耿汜。 公子当场大怒, 即向光禄大夫请辞,拂袖而去。 我问公子:“公子请辞之时,光禄大夫可曾应许?” 公子道:“我既要辞官, 自是从此不再赴任, 何须谁人应许?” 我叹口气, 公子总是这般任性。 不过,此事乃在情理之中, 我毫不意外。 公子这般清高脾性, 本就不适合官场。只是我以为他有大志撑着, 至少还要过一段日子。 公子看我神色, 道:“你觉得此为不妥么?” 我笑了笑:“非也, 甚妥。” 公子讶然。片刻, 他从榻上坐起来,看着我,饶有兴味:“怎讲?” 我说:“议郎之职,虽任以贤达,名声好听,然无实权。公子赴任以来,想必也不甚满意。” 公子颔首:“确实。” “如此,便是可有可无之物,不妨舍弃。”我说,“只是接下来不管何人来劝说,公子都须得推却,且公子若得空闲,须得作些诗赋,抒发归隐之志。” 公子不解:“这又是为何?” 我说:“如此,公子下回出仕,方可任得要职。” 公子诧异不已。 我说:“公子可知隐士?” “自是知晓。” 我说:“古来上位者,凡欲彰显振兴之志,皆访隐士,予以重用。” 公子不悦,道:“这岂非教我作假?既为归隐,何以还要出仕?” “这怎是作假?”我不以为然,“为了出仕去做读书人,乃是世间常理,何故为了出仕做隐士却是可耻?读书人出仕须得察举,难道隐士出仕便不必察举?且人人可做读书人,却非人人可做隐士。公子既有志于天下,自当奋勇自荐,何必纠结于途径?” 公子目光闪动,似乎终于被我说服,没有再反驳。 “那上位者又所指何人?”他不屑道,“若是如今当权者,做一世隐士也罢。” 我说:“自不是当今这位,公子须耐心等待,将来必有转机。” 公子:“你怎知?” 我昂了昂头:“我自是知晓,公子忘了我的本事?” 公子对我的本事一向存疑,不过,他只扬了扬眉梢,没有与我争辩。 “世上隐士多如牛毛,若无人来访我,又当如何?”他问。 “公子放心,必不会如此。”我说着,眨眨眼,“方才我说的那些诗赋,公子可有了文意?” “那有何难。”公子一副大材小用的神气,却瞅着我,“霓生,你从何处学来这么许多道理?也是你祖父教的么?” 我得意道:“奴婢虽敏而好学,但这些乃天生就会。” 公子没说话。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唇角微微弯着,似乎不以为然,却将眼睛看着我,目光直直的。 正当我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伸手去擦,公子却重新躺回榻上,趴过去。 “霓生,为我掐背。”他悠悠道,头也不回。 公子辞官的事,桓府中的其他人第二日才知晓。 桓肃很是恼怒,将公子训斥了一顿。大长公主却毫无愠色,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公子几句。 “辞了也好。”她说,“议郎乃掌圣上顾问,圣上正在病中,却为谁去问对?” 说罢,她又好言把桓肃劝了,让公子退下。 公子见得如此,放下心来。 他像未出仕前一半,到桓府的园中练了一会骑射,又练了一会剑。一个时辰之后,回到院子里。 我说:“公子今日无事,便去写一写我昨夜说的诗赋。” 公子走到屏风后更衣,头也不回:“知晓了。”说着,把一边扯开湿透的衣裳,一边走到屏风里。 这种时候,他一般都不必我伺候。我打算去书房准备笔墨,正要走开,公子却道:“霓生,替我擦身。” 我愣了愣,回头。 却见公子已经从屏风里走出来,上身未着衣服,仍淌着汗水。 “我?”我讶然。 “不是你还有何人。”公子道,“青玄也不知去了何处。” 明明就是他刚才叫青玄去厨中去取小食。 我看看公子,只得走到水盆前,将巾帕蘸湿,拧干。 公子伸展开手臂,由着我擦拭。巾帕冒着热气,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红的痕迹。 “逸之他们,平日更衣可都有仆从侍奉?”公子忽而道。 我说:“兴许有。” 公子道:“那你今日侍奉我更衣。” 我不解地看他:“可公子从前一向不愿我来。” 公子:“我现在愿了。” 我:“”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只好遵命,继续为他擦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公子的身量似乎又比上次所见长开了些。他的骨架很漂亮,肩背虽宽,却并不似外头大汉的那般虎背熊腰,线条结实匀称,很是赏心悦目。 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沈冲。在河西的路上,我也是这般为他擦身,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服侍过 “你又走神。”公子忽而道。 那嗓音很低,震响在耳边,犹如风撩过头发。 我回神,愣了一下。 方才顾着想事情,不自觉地跟他挨得有些近。他的头微低,我的脸颊几乎能触碰到他的呼吸。 “谁走神了。”我掩饰道,胡乱地再给他擦了两把,将巾帕放到盆里,一边洗一边揶揄,“公子还有半身未擦,不若将袴脱了吧。” “嗯,好。”公子答道。 我未想他这般回答,愕然。 回头,却正遇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公子伸手过来,将我手里的巾帕接过,片刻,懒洋洋地走回屏风后面。 “袴都湿了。”只听他嫌弃地说,“你这般笨手笨脚,日后还是我自己来。” 我应了一声,片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 这老脸平日装傻撒谎都无一点破绽,方才居然热了一下。 我心想,公子果然才是妖孽。 公子更了衣,我给他重新束好了头发,已是巳时。 待他穿戴好,正要去书房,大长公主那边的女官忽而来到,说她要我过去一趟。 公子露出疑惑之色。 “母亲又唤霓生去做甚?”他问女官。 “妾不知。”女官道,“公主只令妾来传话。” 我应下了,对公子道:“我去去就回来,公子切莫忘了那诗赋。” 公子看着我,片刻,“嗯”一声。 我不再多言,随女官往大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大长公主正在堂上喝茶,见我过来,道:“今日乃豫章王王后生辰,你替我将这礼物送去,为她贺寿。” 我看了看,却见是一只别致精巧的铜制博山炉。上面一半是烟雾缭绕的仙山,一半是波浪翻滚的大海,一个仙人立在山巅之上,双手袖着,似在观看着怒海争涛。 “豫章王看了,自会知晓。”大长公主意味深长道。 我应下,将盛着铜炉的漆盒盖上,用锦布裹好。 豫章王的府邸也在雒阳西北,离桓府不过相隔二里。我乘着马车,穿过街道,不久,便到了豫章王府前。 我在门前通报了来意,不久,一名内官出来,接引我入府。 自豫章王受封以来,他一直住在雒阳,甚少就国。故而豫章王府经营得甚为气派,无论占地大小还是屋舍营造,皆比□□阔气不少。又兼皇帝一向倚重豫章王,王府中的一应摆设皆如王宫之制,望之不凡。 王后卧病,自是见不到。我虽是奴婢,但送礼的是大长公主,豫章王还是亲自来迎了,跟他一起的还有宁寿县主。 我向豫章王行了礼,献上漆盒,道:“大长公主说,虽朝廷严令不得聚宴,她不得前来,可王后生辰她还是记得。大长公主令奴婢将此物送来,为王后贺寿。” 豫章王颔首,道:“你代孤告知公主,公主一番美意,孤甚是感念,将来诸事安稳之后,必登门道谢。” 宁寿县主在一旁看着,对豫章王道:“既是大长公主特地送来的礼物,父王何不打开看看,也好让来人带话。” 豫章王应允,让内侍将漆盒打开。 待得看到博山炉,宁寿县主称赞不已,豫章王仔细看着,神色却忽而变了变。 “此炉,是公主亲自所选?”他问我。 我答道:“正是。” 豫章王脸色凝重,没有言语。片刻,他道:“此炉金贵,我等实受不起。你带回去,原话告知公主便是。”说罢,他吩咐送客,转身而去。 我没想到此事竟急转直下,诧异不已。 “殿下留步。”我开口道,“殿下明鉴。公主赠此炉,并不求回报,殿下何以受不起?” 豫章王冷笑一声,道:“世间岂有不求回报之事。”说罢,他又令内官送客。 我只得将铜炉重新收拾好,拿走。 还未走出王府,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回头,却见是宁寿县主。 她快步走来,道:“你怎走这般快,我险些追不上。” 我行了礼,道:“殿下既不悦,奴婢自不敢久留。” 宁寿县主看着我,微微笑了笑。她让内侍上前,将我手中的漆盒接过去。 见我露出讶色,她说:“此物,我替母后收下。你回去告知大长公主,她的好意父王已经知晓,必不违公主所愿。” 我看着她,惊奇十分。 “你不信?”宁寿县主瞅着我道。 我忙道:“县主一言九鼎,奴婢岂敢不信。” 宁寿县主笑笑,让左右退下。 “大长公主既遣你来做此事,想来你如今已不在桓皙公子身边。”她说。 我说:“奴婢仍服侍公子。” “哦?”宁寿县主有些讶色,但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上回那云栖寺之事,公子可有甚言语?” 我说:“奴婢不敢妄言。” 宁寿县主道:“此处无别人,你但说无妨。” 我想了想,既然收了她的金子,自当如实相告,道:“公子并未多说,但他对公主和县主甚为敬重。” “敬重?”宁寿县主眉头蹙了蹙,露出了然之色。 “如此,公子莫非真如传言一般,游乎世外?”她意味深长道。 我说:“此乃公子之意,奴婢也无法左右。” 宁寿县主看着我,道:“听说你可为桓公子辅弼纾难,他对你可是甚为看重。” 我说:“公子仁厚,对身边近侍皆甚为看重。” 宁寿县主不置可否。 “你去吧。”她说,“将我方才言语告知大长公主便是。” 我应下,行了礼,退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皇后(上) 回到桓府, 我将宁寿县主的话禀报大长公主。 “这是宁寿县主所言?”她讶然道。 我说:“正是。” “豫章王未应许么?”她问。 我说:“豫章王不曾言明, 只教奴婢将礼物带回。” 大长公主沉吟, 少顷, 冷笑。 “这老狐狸,不过是在假装罢了。”她说,“却将女儿推到面前来。” 我道:“如此说来,豫章王却是无妨了?” “他不过见风使舵,有甚可妨?”大长公主道, “不必管他。” 正说话间, 一名内侍拿着在外禀报, 说桓鉴的妻子王氏送了帖子来,要呈与大长公主过目。 大长公主吩咐入内,待得看过,笑了起来。 “那边果然还要着急些,已有了消息。”她说着,将帖子递给我。 我接过看, 只见桓鉴府中的秋牡丹开了, 邀大长公主明日去赏花。帖中还说,还有亲眷家的女眷一同观赏。 这帖子看上去甚是寻常,但上回大长公主去谢暄府上时,以此事暗示, 谢氏众人皆久居官场, 岂有不明之理。 第二日, 大长公主妆扮一番, 仍旧带上去,乘着马车,如约去往昌邑侯府。 昌邑侯夫人王氏,与大长公主是姒娣。虽不住在一处,但平时素有来往。朝中虽禁绝游乐,但主要针对的是男人。各家女眷平日往来串门走动,仍是自如。 还未进门,王氏已经迎将出来。 “公主今日怎来得这么迟?”她行过了礼,笑道,“妾险些以为公主不来了,正要遣人去请。” 大长公主道:“今日起身晚了些,故而来迟。”说罢,她看看门内,道,“都到了?” 王氏微笑:“早到了,就等公主。” 大长公主亦笑了笑,随她一道入内。 昌邑侯府的花园很大,侯夫人喜好南方花草,在园中建了几处温室,从南方移栽了许多名花珍木,在雒阳颇为出名。 北方气候较南方凉得更早,温室中,秋牡丹已经开成一片,红艳艳的,甚是夺目。果不其然,太子妃谢氏也在,陪在她身旁的,是谢歆的夫人郭氏。 众人见了礼,大长公主看着太子妃,含笑道,“太子妃今日甚是不错,皇太孙怎不见同来?” 太子妃道:“太孙在宫学受教,不得出来,故只有妾一人。” 大长公主颔首。 众人寒暄一番,郭氏对王氏道:“妾记得去年,夫人府中的兰花也开得甚好,太子妃甚喜,不知如今开花不曾?” 王氏道:“开了些,只是今年生得不佳,未敢邀诸位观赏。” 郭氏道:“那有何妨。” 太子妃对大长公主道:“妾问公主亦好兰花,今日既来此,不若一道观赏,如何?” 大长公主微笑:“太子妃相邀,岂有不愿之理?” 兰花名贵,温室独在花园一角。还未入内,已经闻得阵阵幽香。 温室不大,除了我,便只有大长公主和太子妃两人。我落后几步跟着,四下里张望。只见王氏的兰花品种甚多,有温室的养育,不少盆中的花朵正在盛放,或素雅或鲜艳,姿态各异。 “果然芬芳无匹。”大长公主在温室中,一边散步一边赞叹道,“王夫人育兰,确名不虚传。” 太子妃没有言语,待大长公主转过头来,忽然,她向大长公主跪下,伏地一拜,“乞大长公主救妾母子!” 大长公主大惊:“太子妃这是做甚!”说着,向我使个眼色。 我了然,走到温室门边去,以防闲人闯入。 大长公主将太子妃搀起,她抬头,已是涕泪纵横。 “大长公主明鉴。”太子妃声音颤抖,“那日在父亲府上闻得公主一番话语,妾回宫之后,久久不能寐。妾思量许久,心中之苦,或只有公主可解。” 大长公主问:“到底何事?” 太子妃擦着眼泪,道:“乃是太子之事。” 大长公主讶道:“太子?” “正是。”太子妃擦着眼泪,道,“自太子监国以来,他每日行乐,不问政事。妾与东宫诸内官皆忧心忡忡,太子不但不听,凡有劝诫便要发怒。从前以来,太子因听信荀良娣谗言,对妾母子已是甚为厌恶,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妾曾劝谏太子保重身体,不可彻夜饮酒,太子竟也暴怒,将妾殴伤”说到难过之处,太子妃又哭泣起来。 大长公主安抚着,扶着她,在旁边的茵席上坐下。 “因得荀氏煽动,太子深恨妾母子,常怀废黜之心。”太子妃拭了泪水,继续道,“妾即便身死,亦无所怨言。然太孙仍年幼,前番生病,便是因此事亦受了惊吓。” “竟有这等事?”大长公主皱眉,怒道,“那荀氏何人,竟敢无法无天。” 太子妃掩面泣道:“荀氏乃太傅侄女,仗着见宠于太子,一向横行东宫。如今太傅得势,此妇愈发嚣张,连妾与太孙亦不放在眼里。” 大长公主安慰道:“你且莫难过,此事妾已知晓。皇太孙乃陛下所立,亦为储君,妾便是拼上性命,也必不让奸佞得逞!” 太子妃闻言,神色大恸。 “若公主可助妾母子,妾便是肝脑涂地以报亦在所不辞!”她再拜道。 “太子妃快快请起。”大长公主将她扶起来,看着她,叹口气,“荀良娣之所以肆无忌惮,乃是因为太傅。自从陛下卧病,荀党横行,早已招致朝野不满。然此事要处置,只怕牵连甚广。不知太子妃求助于妾,富平乡侯可知晓?” “妾父知晓。”太子妃道,“只是父亲受太傅监视,不得前来。妾已是心神煎迫,故而与母亲来向公主陈情。” 我心想,这谢歆倒也谨慎,想来他让太子妃前来,乃是为了先试探大长公主虚实,不料太子妃忍不住,将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大长公主微笑,道:“如此,太子妃放心,妾必不负所托。” 大长公主在温室中与太子妃商议了许久,将事情细处大致商定。 对于司马门屯卫之事,太子妃一口答应,道:“此事妾可担保,必万无一失。” 大长公主颔首:“得太子妃如此言语,妾可心安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二人才从温室中出来。分别之时,太子妃已经全无愁怨之色,面含笑意,精神抖擞。 回桓府的路上,大长公主问我:“如今关节大致已通,下一步该如何?” 我说:“仍是那殿中诸将之事。” 大长公主颔首,却问我:“你卜问之时,上天不曾示下别的路么?” 我说:“只怕是殿中诸将关乎天子,上天未以明示。” 大长公主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马车回到桓府时,太阳已经偏西。大长公主才从马车上下来,李氏走过来。 “公主,”她低声道,“有人说要见公主,在白马寺等候至申时二刻。” 大长公主看她神色不定,问:“何人?” 李氏没有言语,却从袖中掏出一片纸,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印痕,却是皇后之印。 大长公主露出惊诧之色。 据李氏说,午后,她在睡觉时,被人叫醒,说府外有人要见她。 李氏只得出去,却见是个从前在宫中认识的宫人,如今在皇后身边服侍。 那宫人给了她这纸片,让她转告大长公主,便走了。 大长公主听完,沉吟了一会,让李氏退下。 “以你之见,皇后见我,所为何事?”她问道。 我说:“恐怕与公主乃为同一事。” 大长公主颔首:“我亦是此想。皇后日日在宫中,恐怕比我还要焦虑。”说罢,又问,“若皇后要与我联手,可应许否?” 我说:“这要看公主要倒荀尚,还是要倒太子。” 大长公主道:“此话怎讲?” 我说:“公主倒荀尚,乃为锄奸;谢氏倒荀尚,乃为保皇太孙。公主与谢氏之意,皆在皇太孙。” 大长公主颔首:“正是。” “而皇后不然,皇后出手,必是要立二皇子。” 大长公主神色一变:“皇后竟有这般野心?” 我说:“若大长公主是皇后,恐怕亦无从可选。荀氏虽倒,然太子乃储君。在太子眼中,到荀可绝非功劳,而是大罪。若由他承继大统,皇后怎会安心。” 大长公主眉头蹙起,好一会,颔首道:“言之有理。” “皇后必不知公主打算,此来恐怕只为一事。” “何事?” “太后诏书。”我说,“皇后与太后素不亲近,她出面去求,只怕太后不允。” 大长公主目光一动。 “如此,我知晓了。”她说罢,想了想,重新坐到车上,吩咐车夫去白马寺。 我问:“公主要去见皇后?” 大长公主淡淡一笑:“不过是见一面,去又何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皇后(下) 我和大长公主来到寺中之时, 离巳时二刻还有约一个时辰。 时值初秋, 寺后的林间已有树木初红。一名僧人引着我们走到一处小院前, 敲了敲门。 那乌漆门无声地开了半边, 大长公主整了整衣袂,迈步入内。 院子里甚是安静,能听到远处佛殿里僧人唱经的梵音。禅房中, 一人素衣素面,正在饮茶, 待回过头来,正是皇后。 门早已关上, 大长公主上前, 与皇后见了礼, 也无多客套,在案前相对而坐。 皇后看我一眼。 大长公主道:“这是我心腹之人, 中宫不必忌讳。” 皇后微微一笑,看着她:“公主多日不见, 别来无恙。” 大长公主叹口气,道:“妾虽无恙,但自圣上卧病, 每日忧心不已, 想来中宫亦是一般。” 皇后眉间露出失落之色,亦叹气:“谁人不是。” “妾多日不曾见圣上, 未知现下如何?”大长公主问。 皇后苦笑:“莫说公主, 便是妾, 名为中宫,实为囚徒,如今连圣上宫中也不得去。” 大长公主诧异不已:“哦?太傅竟敢如此不敬?” “他如今万人之上,有甚不敢。”皇后语气淡淡,说罢,却话锋一转,“我今日来,乃是有一事要告知公主。” 大长公主神色平静:“皇后但说无妨。” “圣上并非生病,乃被奸人毒害。” 我闻言,心底一惊。 大长公主亦露出惊诧之色。 “中宫怎知?”她问。 皇后不语,却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置于案上。看去,只见那是一只金瓶,除了瓶身光闪闪的,却看不出奇特之处。 “这瓶中所盛之物,乃产自百越之地的蛊毒,名曰百日眠。中毒者,先是失语偏瘫,而后昏迷不醒,其症恰似中风。荀尚用以谋害圣上的□□,正是此物。”皇后道。 大长公主皱眉:“哦?” “太医蔡允元,广知毒物。圣上刚刚倒下时,妾便疑其有诈,曾请蔡太医为圣上查验,蔡太医不久即辨认了出来。”皇后道,“可其后,太子监国,便不再许我等出入陛下寝宫,为陛下治病的太医,亦是荀尚手下。公主可想过,这是为何?” 大长公主神色不定,道:“可太傅太子既要谋害圣上,何必还留圣上性命?” “这正是他们思虑周全之处。若圣上暴亡,天下人岂不生疑?”皇后道,“公主但往前想,太子白日犯了巫蛊之事,是夜,圣上即不省人事,天下岂有这般巧合之事?太子行事一向狠戾,对圣上亦悖逆不孝,此乃众所周知。在宫中行巫蛊之事乃是死罪,即便太子亦不得免,一旦事发,莫说东宫,就连荀氏亦不免连坐灭族,凶险如此,又何惧铤而走险?” 大长公主露出恍然了悟之色,长叹一声:“竟是如此。”说罢,眼角湿润,举袖哽咽,“痛哉吾弟!操劳半生,竟为亲生所害!” 皇后亦泣,举帕拭泪:“妾初闻此事时,亦震惊悲痛,只恨宫中已不得自由,也无人可信,只得以身试险,隐匿出宫”说着,她深吸口气,“圣上曾与妾说过,众多亲眷之中,未公主最可信赖。如今妾举目四望,可倾诉者亦唯有公主。” 大长公主亦动容,道:“可事已至此,不知中宫有何打算?” 皇后肃然道:“圣上身陷危急,妾虽粉身碎骨,也不不教奸佞得逞。妾已传书告知梁王及楚王联络宗室,可惜陛下昏迷不醒,无从请诏,如今之事,唯有太后可主持大局。只待太后发诏,将太子及荀氏罪行昭告天下,州郡及藩国之兵必举事共讨。” 我在一旁听着,心中大为摇头。 荀尚手中有皇帝和太子,已是端坐正统,岂会因为一纸诏书就跟着造反。且不说策动这些藩王和州郡举事有几分把握,就算成功地兴师而来,只怕兵马还没望见雒阳,荀尚已经下手将太后及一众同谋杀了个遍。太后的诏书不过是为了师出有名,只有在手握胜券的时候才好用。 大长公主听她说罢,微微颔首,却长叹:“难啊” 皇后面色微变,忙道:“太后不愿么?” 大长公主道:“既是为了营救圣上,太后岂会不愿。只是太后尚在宫中,贸然发诏,荀党一旦察觉,不仅太后,连中宫与我等亦将性命危急。为安稳计,须得先将太后营救出宫才是。” 皇后道:“此事公主尽可放心,殿中将军庾茂及诸将,北军中的后军将军c右军将军等,皆对圣上忠心耿耿。一旦起事,必可护卫太后周全。” 我想,这皇后平日看着顺从平庸,不想竟有这般手段,不但内卫,连北军也暗中安插上了人。只不过她信口开河也玩得甚好,到时候得了诏书,大可不管人死活。就算这些人尽力护卫,荀尚仍掌握大部兵马,打将起来,仍是胜算难求。 大长公主闻言,却是莞尔。 “皇后思虑深远,妾殊为景仰。只是以此行事,仍多有悬空之事,且大动干戈,恐将大片伤及无辜。”她看着皇后,气定神闲,“妾却另有一策,虽不甚宏大,却更为万全,不知皇后可纳否。” 皇后闻言,一愣。 我全然不曾料到,大长公主将我给她的谋划,齐齐全全地尽皆给了皇后。 皇后显然未曾想到她竟有这般韬略,听完之后,神色复杂,目中却是炯炯有光。 “原来这宫禁内外,还有诸多有志之士愿为圣上一搏。”她感慨道。 大长公主道:“此乃谢氏c豫章王与妾共议之策,然妾乃轻微之辈,常觉心力不足。今遇皇后,方心怀顿开。中宫母仪天下,若论正统,无出其右。妾故而将此策献与皇后,愿皇后采纳,以成大事!”说罢,她郑重地向皇后伏拜一礼。 皇后含笑地将大长公主搀扶起来,道,“我等皆为圣上驱驰,救天下于水火,当无论彼此。” 二人又商谈了一阵,见天色渐晚,皇后不再久留,告辞而去。 临别时,皇后对大长公主道:“荀尚虽监视中宫,然仍无法安插眼线到妾宫中来。且庾茂及后军将军等皆忠义之人,可助妾隐匿出宫。公主若要与妾议事,可托庾茂传信;若必要见面,亦可约以时日,妾仍到这白马寺中。只是陛下性命危在旦夕,荀尚恐怕不会等待许久,你我须得着紧才是。” 大长公主道:“皇后放心,妾自是省得。” 二人别过,皇后戴上一顶羃离,跟随等候在外面的内侍离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大长公主唇含浅笑。 我问:“奴婢听公主方才所言,却是向皇后献计。” “不好么?”大长公主悠悠道,“如此,打杀之事便由皇后和谢氏去做,我不过为助,只需要去讨一张诏书。” 我说:“如此,功劳便到了皇后身上。” “功劳?”大长公主淡淡一笑,道,“你说,荀氏倒后,皇后要如何对付太子?” 我说:“圣上既是中毒,待圣上康复,则可据实以报,行废立之事。” 大长公主笑了笑。 “这般顺遂之事,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她说悠悠道,“你且看便是,皇后必不会等到陛下醒来,就会将太子除去。” 我讶然:“这岂非弑君?” 大长公主不置可否,却道:“这等脏事,由他们出头的去做,我等自守清白,岂非安稳。” 我了然。除去太子,对每个人都只有好处。大长公主虽策略不足,可在利害轻重之事上,却是锱铢必较,纯熟于心。 不过这与我无干,大长公主这计策虽是跟我买的,但已钱货两讫。至于她要如何用,是她的事,无须我置喙。 “公主高见,奴婢甚为心服。”我恭维道。 我回到桓府的时候,已是傍晚。 才下了马车,我抬头,忽然望见门前站着一人,却是公子。 大长公主亦看到了他,诧异不已。 “元初怎在此?”她问。 “儿见天色已晚,而母亲迟迟未归,特在此等候。”公子道。 “不过出去久了些,有甚好等。”大长公主这般说着,却露出愉悦之色,拉过他的手,往府中走去。 二人说了一会话,公子看我一眼,道,“今日霓生也跟随了母亲整日?” 大长公主道:“正是。” 公子道:“母亲可是要将霓生收过去?” “嗯?”大长公主看了看公子,又看看我,意味深长,“元初不喜?” 公子道:“儿见母亲近日总将霓生唤走,故有此问。” “我要霓生做甚。”大长公主看我一眼,笑了笑,对公子道,“你放心,她仍在你院中,今日之后,我也不会总来使唤。” 公子露出疑惑不解之色,大长公主却不多解释,笑吟吟地拉着他往堂上而去。 “你们今日去了我叔父府上?”回到院子里,公子问我。 我说:“正是。昌邑侯夫人的秋牡丹开了,邀公主去观赏。” “为何带上你?” “昌邑侯夫人说她近来多梦难眠,想求问鬼神。”我信口答道。 “然后便回来了?” “正是。”我说。 “可我方才问了车夫,你随母亲去了白马寺。” 我:“” 公子道:“霓生,你可是跟着母亲在做什么事?” 我无辜道:“能有什么事?”见他不为所动,我解释道,“公主是去了白马寺,说要到小禅院去拜一拜佛。公主说她近来也心神不宁,但怕主公和公子担忧,不让我说。” 公子看着我,神色并不信:“真的?” 我看他的模样,知道今天是不能随便对付过去了。 “公子想知道,我说便是。”我犹豫着,嗫嚅道,“只是万不可让大长公主知晓,否则她必要责罚我。” 公子目光微亮,即刻道:“你告知我,我必不说出去。” 我长叹一口气:“如公子所想,我方才说那些,乃是托辞。” 公子一脸得意,紧问:“你们到底去做甚。” “去给公子求妇。” 公子一愣。 我欣赏着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觉得当真精彩。 “为我求妇?”公子狐疑地看我。 “正是。”我说:“公主对公子的婚事甚为挂虑,先前看好了南阳公主,后来又看上了宁寿县主,摇摆不已。近来她听闻豫章王要为宁寿县主择婿,便起了早些定下的心思,拿着公子及公主和县主的生辰求神问佛,看公子与谁人更适宜。” 公子将信将疑:“就算如此,与你何干?” “自是与我有关。”我说,“公主唯恐那些方士贞人胡说,便带我去旁听。” 公子看着我,好一会,又道:“你不是也会问卜,让你问不就行了。” 我说:“我也算过,公主却说此事重大,要多算几处才好作准。” “哦?”公子道,“最后算得如何?” 我忙道:“这不可说。庙里的人说此乃天机,泄露便要不灵。”说罢,我愁眉苦脸,“可我现下将此事告知了公子,也不知算不算泄露。” 公子“哼”一声,不以为然。 “若母亲再要你去,你告知我。”他说,“我替你寻故推却。” 我应下,心想,说是这么说,大长公主花了那么多钱,怎会愿意随他搅和。 公子叹口气,皱眉道:“这般情势,母亲还有闲心管这些闲事。” 我听着这话,知道他是信了,松一口气。 “以公子之见,如何方不算闲事?”我瞅瞅他,故意道,“莫非是朝中的那些事才算?” “朝中?”公子不置可否,却道,“霓生,若母亲要你卜问朝中之事,你亦告知我。” 我说:“为何?不可卜问么?” “朝中之事皆凶险,你莫沾为上。”公子道。 我笑笑,再应了下来。 心里明白,公子到底是嗅到了些端倪,不然不会有今日这番怀疑。 不过他发现得迟了,今日,大长公主已经将网大致布下,要着手打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曹叔(上) 大长公主没有诓公子, 此后, 她的确没有再带着我去这里去那里, 只是偶尔让我过去问两句。 其实, 她自己也不过隔一两日才出去一趟, 不是去宫里探望太后,便是去白马寺礼佛。 府中平静如昔。 公子辞官后,朝中有几次来人, 劝他回官署就任, 但公子皆以身体不适为由推却。而此时, 他新作的诗赋却在外头流传开来。一诗一赋, 寓情山水,又直抒胸臆, 颇有不肯折腰的风骨, 在这般时节,引得赞誉一片。听说士人们纷纷抄阅,还在官署中引发了些风波,好些官吏学他一言不合即拂袖而去。 这诗赋自是我传出去的。荀尚虽虽禁绝游乐, 没有了雅会聚宴, 但嘴长在人的身上,岂是能禁的。光禄勋托名士顾焘劝公子赴任,公子以诗赋作答。同时, 我使些钱, 让人将此事连同诗赋拿到太学生中间散播。太学生多是热血青年, 对荀尚一手遮天颇有不满, 逢得这般时机,岂有无视之理。于是公子的诗赋传来,乃是毫无悬念。 此事如我所愿,颇是给公子挣了许多美誉。从前众人提起公子,大多是称赞其外貌言行之美好,而现在,则多了一层忠义高洁。 不过虽然闹出了许多动静,荀尚却没有怪罪。 大长公主的门面功夫,乃是当世最佳。即便谋划到了杀招,她对荀尚的恭敬服帖也有增无减。 荀尚的妻子邓氏喜欢香,大长公主就送了一只精巧的香柜过去,内中的各色名香,皆价比黄金甚至贵于黄金:荀尚的长子荀谅喜欢宝马,大长公主便一口气送了八匹,毛色各异,皆汗血良驹。就连荀凱,大长公主也颇为周到,听说他喜好行猎,便将名下的一处林泽丰茂的田庄奉上,供其游乐。 众多的贵胄之家里,大长公主最是大方。而荀尚也甚为满意,不但没有计较公子所为,还给大公子桓攸和二公子桓旭都升了官。 公子对此自是十分不满,对大长公主道:“圣上病危,太傅所为愧为人臣,母亲逢迎至此,与助纣何异?” 大长公主不以为忤,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圣上乃有上天护佑,不可胡言。” 关于宫中的事,也不过是在奴仆闲暇时或者主人用膳时会被提起。但我知道,密谋之事已是悄然成形。 最明显的,就是豫章王以雒阳地气寒凉,不宜养病为由,将王后和世子送回了赵国。而任太常丞的梁王以祭奠祖灵为由,到离雒阳百里之外的帝陵去了。而桓府中,大长公主以近日府中多有失窃为名,令家仆们练习武事,久不摸刀枪的府兵们也每日操练起来,在府中巡视。 这些事,在我这样的有心人眼中自然是颇为突兀,但荀尚对此毫无所觉。皇帝病倒半个月来,除了宫里仍然封闭,雒阳一切与从前变化不大,无论是荀尚还是城中百姓,似乎已经渐渐习惯。 对于我而言,大长公主不来找我其实是大好,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 祖父的无名书还在荀府。 荀尚是读书人出身,甚为喜好收集书籍,专门修了一座藏书阁,这些书就放在里面。 为了此事,我特地打探过。荀尚如今虽住到了宫里的庆成殿,但他带进去的物什里,并没有那些书。 我也问清了这些书被荀尚收入囊中的缘由。仍然是因为我那族叔,他被捕下狱时,为了脱罪,不仅指证了袁氏的诸多罪状,还为了讨好荀尚,说出了云氏的这套秘藏。云氏如今虽没落,但祖上的事迹一直作为秘闻在贵胄和世家之中流传,荀尚亦颇感兴趣。不过,这举动并没有让族叔得到赦免,他最后仍然被杀了头,而荀尚也毫不客气地将无名书搜罗来,收进了府里。 虽然我觉得无名书处处精彩,乃是奇书。但我十分理解荀尚没有把它带在身边的原因。因为,他根本看不懂。 我的先祖们十分狡猾,创下了一套异体字,那书就是以此写成。不曾学过的人,这书在他们眼里就是天书一般,无从解读。且这字和书一样,只传嫡系,所以我那族叔虽然知道此书来历,也毫无头绪。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书的下落以及荀尚即将倒大霉,那么剩下的事,便是如何及时将书运出来。 此事,着实让我有些伤脑筋。 潜入荀府对我而言并非难事,那藏书阁在荀府的后园,除了些看管整理的家人,也无甚守卫。可那书有八百多册,凭我一人要全数运走,只怕是难。 我盘算着,若要一次到手,只能是做个局,让荀尚自己把书运走,我在中途把车截了。但就算设计成功,我也须得找帮手。 不找帮手的方法也有,就是那最笨的,夜里到藏书阁去,分若干次,将书偷出来。但此法使得行事拖沓,一旦被发现,枝节更多,风险也就更大。我左思右想,唯有此法最是可行。 在与大长公主议定了计策之后,我就已经着手,曾两次潜入到荀府之中。藏书阁在夜里并无人看守,只是落了锁。荀府里倒是有家人夜巡,不过藏书阁只有这些书,而收纳财物的府库在别处。所以藏书阁并非要紧之处,家人夜巡时也甚为松懈。 摸清了这些,我便可行动了。 荀府离桓府不算近,幸而宵禁,夜间路上连流浪或醉酒的闲汉也不会有。我轻易地避开巡逻的士卒,抄小道,半个时辰之后,到了荀府。 外墙跟桓府差不多高,我早已选好了潜入路径,翻过墙去,未几,潜入后园。 时至三更,夜巡的家人拿着棍棒提着灯笼打着哈欠,在不远处路过。我躲在花丛中,耐心地等他们走开。四周很是安静,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嘴里的闲聊。 “夫人果真要命,这般悍妒。” “主公精明,索性住到了宫里去,可怜了服侍的人,这些日子夫人不高兴便非打即骂,听说还砸了不少物什。” “唉,主公从前一向不贪色,可太子监国之后便也浮躁起来了。夫人性情谁不知晓,怎能容下?” “这也难怪,你们不曾见过那位伏姬么?我要是主公,我也忍不得” “嘿嘿” 话语声渐小,没多久,随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 这些事我不曾听过,颇觉新鲜。荀尚从前一向以生活检点闻名,家中虽也有两妾,但皆服侍多年生儿育女之人,与夫人邓氏也从无不和。皇帝是一个颇为重视大臣私德的人,对荀尚这一点颇为推崇,以为模范。趋炎附势的人从来不少,大长公主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些日子,变着花样给荀尚送礼讨好的人络绎不绝。所谓送礼,非财即色,自然少不了美人。大约正如那几个家人所言,荀尚当权之后,大概以为终于熬到了头,便不再在乎门面了,通通笑纳。 不过这些与我无关。见得周围再也没了动静,我起身,往那藏书阁而去。 门上的铜锁虽然大,但难不倒我,用细针捅了三两下便开了,犹如无物。我小心地将铜锁挂在一边,推门入内再掩上,悄无声息。 藏书阁修得甚好,足有三层,风雨不透。夜里没有灯火,也没有月光。藏书阁里为了遮光挡风,窗户做得很是厚实,进去之后,几乎漆黑不见五指。 当然,这也有好处,在里面点灯,不易被外面察觉。 我掏出一小截蜡烛,用火石点上。烛光微弱,但已足够看清周遭。 只见阁中的确摆得满满当当的书卷,荀尚确实爱书,除了各色书架案几,还有卧榻等起居之物,想来他平日时常到此看书,困倦了也可在此休息。 我在书架间慢慢走着,仔细查看,寻找我的书。其实我并不必停下来一册一册翻,云氏对藏书有独门心得,每一卷册里都夹有特制的香叶,可防霉驱虫。我对那味道乃是熟得不能再熟,且数百册书放在一起,气味定然不轻。 可惜一楼走下来,我毫无所获。于是,又上了二楼。此处亦是摆满了书架,我照样一排一排细嗅,几乎转了大半圈之后,终于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那些书。 它们并没有被放在书架上,而是装在了几个箱子里,摆成一排放在墙根下。那些箱子都是祖父的,若非面熟,我几乎错过。上面没有封条,想来已经被人翻检过。我一个个打开查看,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数目,当是全部都在。 荀尚果然看不懂,否则这般有意思的书,断然不会就这样扔着。我心中再次感到遗憾,若是有帮手就好了,箱子都是现成的,一次搬走省时省力。 事不宜迟,我拿出包袱布摊开,把书装进去。只取了二十来本,包袱就已经十分沉重,再多就难翻墙。我放下贪念,将包袱裹好绑稳。 正清理痕迹,忽然,我听到了一些哭闹的声音。 循着方向,从窗子的缝隙看去,却见藏书阁后面的园子里,有些灯火光,几个人叽叽喳喳的不知说着什么,正往这边而来。 我心中一惊,忙背上包袱,下了楼。 那些人果然是往藏书阁而来的。为首者是个中年妇人,看上去穿戴甚为讲究,不似仆妇。旁边提灯笼开道的是两个男仆,还有几个婢女,手中拿着包袱和瓶瓶罐罐,中间拥着一个年轻女子。 我躲在花丛里,仔细窥觑。 借着灯火光,只见那女子生得很是娇美,却哭哭啼啼的,我见犹怜。 中年妇人带着她走到藏书阁前,一边让男仆将锁打开,一边对女子道:“此处是主公的书斋,内有居室,你可暂宿此处。” 女子低泣着,谢过妇人。 妇人叹口气,道:“这几日主公宿在宫中不回,夫人心中不喜,故是脾气暴烈些。你且在此处住几日,待夫人气消了,也自会让你回去。不过你须得谨记,日后在夫人面前,定要恭顺小心。 唉,我等做妾的,都是过来人” 女子唯唯诺诺,说着话,众人进了书斋里,便再也听不清言语。 我躲在花树丛中,皱了皱眉。虽然还想再探听详细些,但很快便到四更了,我背上包袱,悄悄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曹叔(下) 那个叫伏姬的女子, 正是那几个家人们嘴里说的,荀尚新纳的妾侍。各府中的八卦, 自是各府中的仆婢最了解。我给一个荀府的厨妇算命的时候, 她绘声绘色地跟我说了此事。 与那夜见闻不差, 她真的是在藏书阁里住了下来。并且, 似乎还要住上一段日子。 荀尚的夫人邓氏出身将门,一向不太好惹。伏姬荀尚一个旧部送来的,据说荀尚一见就甚是喜欢, 爽快地收下了。邓氏虽不高兴,但太子监国以来, 荀尚日日忙碌政务,甚少回家, 倒也相安无事。但就在那日,荀尚突然让人来府中,要把伏姬接到宫里去伺候。邓氏勃然大怒, 将来人骂了一顿, 赶打出去。又迁怒伏姬, 要将她拿到人市上卖了。 荀尚一向惧内, 被邓氏闹了之后, 没有再派人来, 却吩咐两个妾安抚邓氏,将伏姬留住。二人夹在中间, 没有办法, 只得一边劝邓氏, 一边将伏姬安置到远离邓氏院子的藏书阁里,以待事情好转。 我听着这话,心中纠结万般,只叹前途曲折。 伏姬在那藏书阁中住下,便相当于这藏书阁夜里也有了看守,接下来,我下手便又要费一番功夫了。 无名书中有药部,乃是祖父最爱,翻阅最多。 而我带出来的那几本,正有药部。我拿出来翻了翻,未几,翻到了一剂迷烟的配方。此药祖父也配过,乃是为了遇到危险时防身,效用确实不错,能让吸入者昏睡到第二日午时。我如果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继续偷书,便也只好用上此法了。 幸而当日午后,公子受太学博士崔珙之邀,去太学观看新修缮的石经。我打定主意,中途借口为书斋治秋虫买药,到药店里把迷烟的药方配齐。 天气甚好,虽有阳光,却干爽不热。车夫在门前备好了车,我随公子出门,坐到车上。 马车辚辚走起,离开桓府。 这附近都是宗室贵胄所居,无甚闲人,行人也少,街道甚为安静。 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叫卖桃子,甚觉突兀。 “脆桃一斤三钱,包甜包脆!郎君,来买些吧郎君!” 我听到这声音,一愣。 车外,随行的家人不耐烦地驱赶:“走开走开!谁要桃子?到大市去卖!” 我忙撩开车帏一角,朝外面张望。 只见一人手里挎着篮子,一边赔着笑一边走开,嘴里继续喊着:“槐树里曹三娘家脆桃,包甜包脆!” “何事?”公子问道。 我放下车帏,坐回来,道:“无事。” 虽神色平静,心中却如有风浪在翻滚。 那是曹麟。 不想过了两个月,他又回来了。 我没有去配药,马车又走了一会,我对公子说我腹痛,要回府去。 公子讶然,道:“如何痛法?要请医么?” 我皱着眉说:“无妨,只是有些不适,我自回去歇息便是。” 公子道:“我让车夫转头,且送你回府。” 我忙道:“不必劳烦,此处不远,我走回去便是,崔博士还在等候公子,去迟了失礼。”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区区路途,有甚耽误。”说罢,吩咐车夫转头。 曹麟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下了车,与公子别过,回到府中。待公子的车马走远,我见无人注意,从一处偏门走了出去。 槐树里在西明门附近。 我到了之后,四处打听卖桃的曹三娘,皆是无果。 “那位郎君。”忽然,路边树荫下一个乘凉的闲人看着我,说,“你找卖桃的曹三娘?” 我说:“正是。” 他将我上下打量,片刻,起身道:“我知晓,随我来。” 此人容貌全然陌生,我虽跟在后面,将信将疑。心想这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曹麟不知又鼓捣些什么名堂。 不过他此番的落脚之处倒是比上次的看着舒服多了,四周屋舍整洁,看着都是良家。那人带着我走进一处巷子,在一间小院前停下,敲了敲门。 没多久,门打开,而开门的人,正是曹麟。 那引路的人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曹麟将我让进去,关上门之后,露出笑容:“我方才还与父亲说,你何时会来。我说须得明日,父亲却说你今日便会来,果然被他言中。” 父亲? 我讶然,朝堂上看去,一人正好踱步出来。 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我一愣,正是曹叔。 七年未见,曹叔的模样比分别时苍老了几分。 不过他看着我的时候,仍如往昔,笑了笑,文质彬彬的脸上满是慈爱之色。 “霓生,”他端详着我,感叹道,“你都长这么高了。” 这样的话语,我也许久没有听到过。多年积攒的委屈和焦虑,突然翻涌而出。我鼻子酸了酸,走上前去,像上次分别的时候一样,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起来。 “哭甚,莫哭了。”曹叔抚抚我的头发,温声安慰道。 听着他的话,我更是难过,哭得更凶。 自从祖父去世以来,我唯一能称得上亲人的,大概就是曹叔和曹麟。如果没有后来族叔的事,我想我应该会不顾祖父的叮嘱,去蜀中找他们。而进了桓府之后,我一度以为,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直到现在。 “你的事,阿麟都与我说了。”曹叔和声道,“霓生,我此番来,就是要带你回去。 ” 我讶然,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 曹叔看着我,神色认真。 我心中一暖,道:“可我仍是奴婢。” 曹叔说:“此事不难,我带了钱财来,足以为你赎身。” 我摇头:“只怕他们不会放人。” 曹叔诧异:“为何?” 我将桓府当初买我的缘由说了一遍,道:“公子的母亲是大长公主,笃信我可为公子挡灾,当不会轻易放我离去。” 曹叔皱眉:“如此。可你总不能一直在桓府做奴婢。” 我说:“曹叔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公子待我甚好,暂且留在桓府无妨。将来就算桓府不放人,我要走,他们也拦不住。” 这话上次我跟曹麟也说过,曹叔看着我,没有再多言。 “站着做甚,坐下喝茶。”这时,曹麟领着一个仆人,端了茶水和小食走上来,在案上摆得满满。 曹叔笑笑,招呼我在榻上坐下。 “这时你从前最爱的盐水毛豆和酱肉。”他将两只盘子推到我面前,“我等从蜀中出来时,特地为你带的。” 我高兴不已,各尝了些,果然美味如昔。与曹叔父子寒暄着,我四下里看了看,只见这屋舍虽简朴,却整洁大方,确是曹叔惯来的模样。 曹叔给我添了些茶水,对我道:“听阿麟说,你服侍的那位公子,便是桓皙桓公子?” 我说:“正是。曹叔也听说过他?” 曹叔淡笑:“雒阳声色犬马之地,凡有人提起,怎会少得了他。” 我听着,莫名的,心里有些骄傲。 曹麟问:“霓生,我上次打听了先生那些书的下落之后,便托人给你传了信,你收到不曾?” 我说:“收到了。我去荀府打探过,确在其中。” 曹麟问:“而后呢?你有何打算?” 我说:“自是要取回。” 曹麟了然,道:“可有了主意?” “有是有,只是有些麻烦。”说到正事,我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端坐起来,将我去荀府偷书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他们。 曹叔听完,沉吟片刻,道:“那些书乃云氏家传,先生视为珍宝,是该取回。不过这偷书之法过于繁琐,一次取走方为上策。” 我说:“我也是此想,但苦于无人帮手。” 曹麟笑道:“霓生,如今你可不愁帮手。父亲听我说起此事时,就说我等定要来雒阳。” 我也笑笑,心中宽慰。 从看到曹麟的时候起,我就有预感他会帮上大忙。而看到曹叔也在,我心中犹如巨石落地,已是全然踏实。 “可那些箱子加起来有千斤之重,我等三人,恐怕还是不够。”我说。 曹麟道:“谁说我等只有三人?” 曹叔摆了摆手:“人手之事,你不必操心。只是荀尚乃太傅,荀府高墙深院,若要大动干戈去取,只怕仍是艰难。” 我莞尔,道:“曹叔亦不必操心,此事不难,若论时机,已是现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暗涌(上) 从槐树里回桓府的时候, 我脚步轻快,如释重负。 曹叔说,除了他们父子二人, 还会有别人帮手。这让我有些诧异,因为曹叔从前跟着祖父行走江湖, 从不多与人交往, 连仆人也没有,轻重打杂之事皆亲力亲为。所以, 今日我去找他们时, 有人引路,还有仆人伺候, 让我很是意外。 看来分别之后,曹叔并未像祖父一般每日巡田看书。他不曾告知在做何事,我几次打探, 他都一语带过,似乎并不想明说。 不过曹叔做事一向牢靠,我思忖许久,这世间唯有他和曹麟知晓我和祖父底细,如今可帮我的, 也只有他。 至于祖父嘱咐的话,我思前想后, 觉得也不能算违背。他说万不得已, 不可去找曹叔。首先, 不是我找曹叔, 而是曹叔找到了我;其次,如今之事,若不算万不得已,什么事才算万不得已? 我心中长叹。祖父还曾说过,人生如棋,一步走错,则步步偏离,就算尽力纠正,也难回原路。 他不愧是谶纬高手,不禁算了天下人,连我这个亲孙女也早早算了进去。 那屋子里到底有不认识的人,为了谨慎起见,我没有告知曹叔那密谋的详细之事,只说荀尚恐怕很快要被收拿,无论事成与否,荀府大乱之时,就是我等浑水摸鱼之机。曹叔问我如何得知,我说都是在主人们的谈论中听来的。曹叔颔首,没有再多问。至于那些书取出后,如何处置,曹叔也有了计议。槐树里的宅子里有地窖,干燥阴凉,四壁坚实,可将书暂存此处,将来有了别的去处再行转移。 一切关节都已经大致理顺,只待大长公主他们动手。 我一边走路一边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桓府已经在眼前。 出乎我所料,公子竟已经回来。 “你去了何处?”才进门,他看见我,便劈头问道。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在太学与人讨论学问说上大半日,不想他竟回来得这般早。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着急,我诧异不已,撒谎道:“我方才仍觉得不适,便去买药了。” “药?”公子瞅瞅我的手上,“你的药何在?” 我说:“乃是药粉,当场服过才回来的。” 公子露出了然之色。 我狐疑地反问:“公子可是信不过我,觉得我去做坏事?” 公子一愣,忙道:“不是。” 我说:“那公子此番怎回来得这般早?” 公子目光闪了闪,转过头去:“我回来得早些不可么?石经又不是第一次去看,有甚可谈。”说罢,他却又瞅我,“你现下不腹痛了?” 我点头:“不痛了。” 公子颔首,道:“如此,来为我更衣。”说罢,他朝内室走去。 我讶然,问他:“公子还要出门?” 公子道:“非也,我要立即去见母亲。” “见公主?”我问,“为何?” 公子神色冷下,“哼”了一声。 公子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一件事。 就在今日,荀尚的孙儿出生,大长公主送去千金之礼以及各色珍玩庆贺。 公子一向反对大长公主讨好荀尚,闻得此事,愈发恼怒。所以他要去见大长公主,想问个明白。 但就在我为他更衣的时候,大长公主那边的女官却忽而来到,对公子说,大长公主有请。 我和公子都诧异不已。 公子问:“母亲因何事要见我?” 女官道:“禀公子,妾不知。” 公子冷笑:“甚好,我亦有事要见母亲。”说罢,往外面走去。 我正要跟上,女官却将我拦住。 “公主有令,”她说,“只召公子过去,其余人等不必跟随。” 我讶然。 公子也露出异色,眉头蹙起,却没有多言。 “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他对我说,罢了,随女官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心中明白,此事必是不寻常,八成是已经准备万全,可以公之于众了。 大长公主虽决意让皇后和谢氏去打头阵,但毕竟她手上握有太后的诏书。就在前日,她已经入宫将诏书拿到。风雨将至,再是万无一失也须提防变故,让桓府众人做好准备乃是必须。 公子去了许久,直至亥时过后才回来。天色早已全黑,往日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去歇息了。 “公子用过膳了?”我一边为他更衣,一边问道。 “嗯。”公子应一声,眉间一副挂着心事的样子。 我知道我想对了。 “大长公主唤公子去了这么久,所为何事?”我问。 “无甚事。”公子淡淡答道,片刻,他忽而道,“霓生,明日二位嫂嫂和儿女到荥阳的行宫去,你也一道跟去。” 这话着实让我意外。 “为何?”我问。 “不为何。”公子道,“你但去便是。” 从他这话里,我确定了大长公主并不曾告诉他,我在这次造反中做了什么。我曾吓唬大长公主,说此术乃天机,切不可告知他人,否则将遭天谴。想来,大长公主也乐得如此。如此出众的韬略,她当然不会承认是从我这里卜问算卦得来的主意。 不过我还是诧异十分。两位少夫人带着子女去荥阳行宫,当然是为了避难,以防兵灾。公子让我也跟着去,是担心我的安危么? 我说:“公子若不说清楚,我便不去。” 公子转过身去,摆弄剑架上的宝剑,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自从雒阳禁绝游乐,总在府中甚是无趣么?且瞻近来总生病,路途又颠簸,你在一旁照顾也好。” 原来是为这个。桓瞻是大公子桓攸的二儿子,刚满五岁,的确身体不好。那抱怨的话我也说过,不过是为了到市中贩卖公子的字稿找借口。 我说:“可我为公子辅弼,乃是因生辰相合,对小公子却未必有用。” 公子正要开口,我瞅着他:“公子,府中可是有何事?” 公子一愣,立刻道:“府中能有何事。” 我笑了笑:“如此,那为何公子突然要让我走开?” 公子的神色满不在乎:“莫胡言,你不去就算了。”说罢,自顾走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志得意满,继续给他去准备洗漱的兰汤。 说实话,如果没有祖父那些书在,公子的提议乃是相当之好,我一定会听话地去荥阳,离这是非之地远远的。然而要想把书取回,唯此一搏,若不抓紧时机,谁知道又会落到什么人的手上。若被乱军一把火烧了,更是哭都没处。 造反之事关系重大,桓府的主人们皆守口如瓶。而奴婢之中,知道的只有我。 第二日清晨,两位夫人果然带着儿女,在家人的护送下,乘车离开了桓府。荥阳是大长公主的封邑,离雒阳并不太远,主人们平日得了闲都喜欢去住上些时日,所以并无人觉得怪异。 徐宽和李氏许是也嗅到了些端倪,特别是李氏,那日是她接了皇后的信。但二人都是在宫中服侍过的老人,知道利害,也从不多言。 就在两位夫人离开之后不久,沈冲忽然来到了桓府。 自从公子辞官,我已经多日不曾见他,倏而碰面,甚是欣喜。 只是他脸上没有了往日温文自在的神色,穿着官服,进院子来的时候,风尘仆仆。 “霓生,”他看到我,问道,“你家公子呢?” 我手里捧着刚从后园里剪下的花,道:“公子正在书房。” 沈冲应了声,径自往书房而去。 公子摒退左右,连我也没有让进去。二人关门闭户,在书房中说了许久的话。 沈冲的脸色很不好,不用猜也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大长公主和太后要动手,淮阴侯府的人自然也会参与进来,沈冲不是瞎子聋子,这些瞒不过他。 可他是太子冼马,在东宫用事,所辅佐之人自是太子。而沈延和大长公主要对付荀尚,便不可能不对付太子。更纠结的是,此事他既然提前得知了,便要么站在家人这边守口如瓶,要么站在东宫那边向太子报信,简直两面为难。 我坐在廊下,慢慢地修剪花枝,再仔细地插到花瓶里。我想,沈冲最多装聋作哑,因为他没得可选。 此事关系着沈氏全家,甚至是太后的命。而荀尚和太子的所作所为,乃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起事者打起勤王的旗号,名正言顺。这本帐,没有人会算不清楚。 直到晌午,沈冲和公子才从书房里出来。 二人神色皆严肃,沈冲则更是心事重重。 “你现下往何处?”公子问他。 沈冲没答话。忽然,他瞥向我,道:“霓生也会插花?” 我答道:“不过略识一二。” 这当然是谦虚。我知道沈冲不仅爱园艺,对插花也颇有心得,这是我见贤思齐,费了大功夫跟人学来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如今,终于在他面前显露了一手。 不过显然显露得不是时候,沈冲的神色并未因此和宽慰些。 “今日我请了半日假,还须早些回去。”少顷,他回过头去,对公子道。 公子颔首。 沈冲淡淡地道别,转身而去。 “逸之。”就在他要走出院门的时候,公子忽而叫住他。 沈冲回头。 公子道:“你还是该听你父亲的话,到他封邑去。” 沈冲一怔,片刻,唇边浮起苦笑:“你们都在,我自己去有甚意思。”说罢,他转身而去。 公子看着沈冲离开,没多久,忽然转过头来。 我望着沈冲背影的视线不及收回,恰恰与他碰上。 “你何时学了插花?”公子问。 我说:“我一向会,公子不见书房中那些花瓶,都是我插的。” 公子道:“可从未见今日这般精细。” 我说:“往日也精细过,公子不曾留意罢了。” 公子眉梢微微抬了抬,走回了书房。 我跟在公子后面,将插好的花瓶放在他的案上。 “公子,好看么?”我问。 公子坐在案前,瞥了一眼,道,“嗯。” 我说:“方才公子说,要表公子回封地去,却是为何?” 公子目光变了变。 “不为何。”他若无其事,“不过是淮阴侯在封地的府邸老旧,屋舍坍塌了,官署中反正每日无事,故而我劝逸之回去。” 真是个单纯的人,说谎都不会。我心里叹气。沈冲是沈延唯一的儿子,而东宫是此番举事的一处重地,沈延自然是怕他有闪失,故而想让他到封地去避一避。公子想要当上肱股重臣,首先须得练成大长公主那样的脸皮。 “你甚是关心逸之。”他说完,忽而瞅着我道。 我说:“我方才听公子这般说起,故有此问。” “嗯。”公子亦变得沉闷,眉头微微蹙着,拿起一本兵书,继续翻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暗涌(下) 动手的时机, 就是隔日入夜。 前夜之时, 大长公主又拿了二十金来, 让我再为她算上一回。 既是她送上门来,我岂有不从之理。仍然照样摆弄了一番,告诉她, 此事大吉, 只要依计而行,则必是无患。 大长公主放下心来。 早晨,我按着约定的时辰, 去了一趟后院。 这里花木繁茂,挨着墙根的地方有一棵石榴树,生得很是高大, 枝头伸出了墙头, 搭在上面。我看四下无人,学了两声斑鸠叫, 未几,墙外传来四声。 这是我和曹叔约定的暗号, 如一切妥当,则回以四声, 如遇困阻, 我便须得出府去,到附近的清明观与他见面。 如今得了这暗号, 我放下心来, 知道只消待在桓府里, 等到入夜。一旦宫中动手,我就到荀府外头去与曹叔会合。 内宫中传出消息,荀尚今日仍在庆成殿理政。 桓府中平静如常。 大公子和二公子如往日一般去了官署,而桓鉴府中传来了他染上风寒的消息,桓肃一早就去了探望。 一切似平凡无奇,但我知道,他们各自都已经布线妥当。成败就在今夜,大长公主自是要去与太后共存亡,而桓肃c桓鉴和大公子和二公子则手握着北军的线,今夜,他们将以太后谕令,命左卫将军桓迁c右卫将军五部都王弛c骁骑将军司马显节制北军诸部,以防荀氏余党煽动作乱。 我还知道大长公主特地叮嘱,若遇太子领兵,桓氏和王氏的人切不可与之冲撞。 其实,大长公主想把我也带入宫中去,但她究竟也甚为重视公子的性命,思考再三,将我留了下来。 我松一口气。毕竟今晚我也有事要做,若被困在宫中,只怕要功亏一篑。 所有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的人之中,最难受的,显然是公子。 因为只有他留在了府中,无所事事。 大长公主走的时候,看着公子。 “今日,家中便交托与你。”大长公主道。 公子道:“我可随母亲一道入宫。” “你也走了,谁来照看家里?”大长公主不紧不慢地说着,拍了拍公子的肩头,“你是大人了,须知轻重。” 她的手颇有些用力,停在他的肩头上,手指嵌下。 公子看着她,神色沉沉,但终究没有反驳,“嗯”了一声。 大长公主莞尔,登车离去。 虽说公子的职责是照看桓府,但说实话,并没有什么可需要照看的。 送走所有人之后,公子便烦躁不已。 他的神色虽仍如往常一般不辨喜怒,但走来走去,无论练剑还是骑马,都摆弄两下便罢;好不容易坐到书房中,他坐在案前,却无所动作。书许久也没有翻上一页,砚台里的墨水干了也未写上一个字。 我看着他憋闷的样子,心底叹气。 “公子可是有心事?”我忍不住问道。 公子看我一眼,转开视线:“无事。” 我看着他,耐心地等着。 果然,过了一会,公子再度看向我,目光有些不定,眉头微微皱起。 “霓生,”他神色严肃,“今日你就跟在我身边,不可出府去,知道么?” 我讪了讪。公子当真守口如瓶,宁可憋死。 “知道了。”我说,“我哪天不是这般。” 若在平时,公子会跟我斗两句嘴,但今天,他没说话,沉着脸,继续翻书。 不久,他派人去淮阴侯府的人回来了,禀报说皇太孙今日去太学,沈冲一早就去了东宫,与皇太孙随行。 公子面无表情,道:“知晓了。”说罢,他让那人退下,静坐不语。 我知道公子在想什么。 沈冲的性情,我亦知晓。从昨日他来桓府的情形看,他和公子一样,知道了倒荀之事。不过皇后等人对太子的算计,如今也不过是猜测,大长公主当不曾透露。即便如此,身为太子的臣属,沈冲也颇受折磨。 他这般读书人,免不得要有些忠义气节的念想,但他知道利害,不会背叛家族。 想到他纠结的模样,我其实有些心疼,见公子这般,心思不禁一动。 “公子想去见表公子?”我怂恿道,“不若也去一趟太学。” 公子看着窗外,片刻,道:“不必。”说罢,将手中的书放下,换一本继续翻。 我有些失望,只好陪着他继续干坐。 到了午后,府中依旧安静。公子小憩了一会,当是睡不着,起了来。 他吩咐青玄将他的铠甲和剑都取来,又让我取来油膏,自己坐在堂上擦拭了起来。 光阴一点点变换,太阳渐渐西斜。 巳时过半的时候,仆人来问,说大长公主和主公等人皆传话回来,太后将大长公主留在了宫中陪伴,桓肃和桓攸c桓旭等亦各有缘故暂不回府,稍后是否将公子的晚膳送来院中。 公子没有说话,望着外面天色,忽而道:“霓生,替我更衣,我要入宫。” 我吃了一惊。 “公子入宫做甚?大长公主先前嘱咐,要公子留在府中。” “府中这么多人,不缺我一个。”公子淡淡道,自往房中而去。 我忙追上去,道:“公子,街上甚是便要戒严,公子此时入宫,只怕来不及。” “嗯,快些便是。”公子神色不改,自顾地宽了外袍。 我只得去把他入宫穿的衣袍取来,一边给他穿上,一边孜孜不倦劝道,“公子还是留在府中为好,大长公主既这般吩咐,必有道理。若有什么人来,府中连个主事的人也没有,那” “霓生,”公子将我的话打断,“你知道今夜之事,是么?” 我一愣,抬眼。 只见他注视着我,目光灼灼,似乎洞穿一切。 到底还是被他察觉了。我知道嘴硬无益,朝周围看了看,点了点头。 “嗯。”我说。 公子道:“你从何处知晓的?” 我自然不好说这本是我出的主意,嗫嚅道:“昨日沈公子来,我在书房外听到的。” 公子露出疑惑之色。 “昨日你不是一直在摆弄那些花?” “我经过窗边时,不留神听到了两句。”我说着,掩饰地岔开话,“公子,主公及大长公主想来已是安排妥当,公子依计行事便是,何苦违抗?” “妥当?”公子道,“若是妥当,母亲将两位嫂嫂和侄儿送走做甚?” 我急道:“公子就算去了宫城之中,可做得何事?公子已非朝官,亦不似子泉公子一般统帅殿中侍卫,只怕去了也无多裨益。” “殿中卫士全数加起来也不过八百,内宫中最缺的便是人手。”公子神色坚定,“此事一损俱损,无人可苟全,便是躲在府中,亦不得置身事外。如今圣上c太后及母亲在宫中如深陷囹圄,我岂可袖手而待,全无作为?” 我无言以对。 这话听上去跟他在遮胡关时一样执拗。公子的性情我知晓,一旦有了决断,九头牛也拉不回。 然而这般状况,于我而言却是棘手。若我随公子入宫,今夜必然要困在宫城之中,荀府那边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又道,“你不必随我去。” 我讶然。 “你即刻收拾些细软,到白马寺去。”公子看着我,低声道,“天明之后,你若闻得荀氏覆灭之事,便可回来。” 我看着他,片刻,问:“若不然呢?” 公子沉默了一下,道:“若不然,你有多远便走多远,莫再回来。” 我听着这话,有些怔怔。 心头忽而生起些道不明的滋味,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 这就是我觉得公子最好的地方。我虽是桓府买来给他挡灾的,但他从不理所当然地将我的的性命当草芥般轻贱,便如现在,即便他前途未卜,也仍然会想到我的安危 “公子”我犹豫了一下,道:“我随公子去。” 公子却弯了弯唇角,摇头:“听话。” 他的声音比往常温和,仿佛微风,蓦地触在心头。 公子说罢,深深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内宫(上)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我仍站在原地, 有些怔怔。 公子的提议其实甚好。我有了充足的理由, 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桓府去找曹叔, 直到把事情办好了才回来。 申时以后, 路上便要戒严。故而事不宜迟,我应当现在就去准备, 在公子离开之后就出门。但想着这些, 我却心猿意马。 今夜最凶险的地方, 毋庸置疑就在宫城之内。 心里一个声音道,只要守住内宫, 荀尚断无翻身之机。你眼下最为紧要的, 是与曹叔会合, 合力取回祖父的书。 可另一个声音又道,就算胜算已分,内宫中说不定仍有恶战,公子此去已有赴死之志,万一 ——“听话。” 公子方才的声音犹在耳畔。 冤孽 心中长叹一口气,我将心一横, 走出门去。 公子将管事叫来, 将府中的事务交代了一番,方才登车。 当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坐进车厢之内时,公子瞪着我, 满是惊诧之色。 “你来做甚?”他皱眉道。 我将额头上的汗拭去, 镇定道:“我说过, 随公子入宫。” 公子冷下脸,不与我多言,拉开车帏:“林勋!” “我方才卜了一卦,公子莫不想知晓是凶是吉?” 公子愣住,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面带微笑。 那双眸中的锐利之色终于收起,公子看着我,无奈地坐了回去。 “公子。”这时,林勋走了过来,问,“公子唤我?” “无事。”公子道,“上路。” 林勋应下,未多时,马车辚辚走起,离开了桓府。 风从车窗外吹进来,一阵清凉,将我方才疾奔出来的汗气吹散。 公子打量着我,目光奇怪:“院中到府前又不远,你跑这般着急做甚?” 我不以为然:“公子不觉得远罢了。” 这自然是敷衍他的。因为我追出来之前,还去了后园一趟,把那石榴树的枝条拨到了另一边,将最上面一截折断。这是我与曹叔约定的另一个暗语。任何一方遇到了意外,恐不能按时会面,便以此为标记。另一方到了时辰可不必死等,相机自行动手。 曹叔办事我一向放心,就算没有我,他应该也会照先前计议,将祖父的书取出。 当然,我并不想将此事全交给他,须得再做打算 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暗自深吸一口气。只见外头,行人已经稀少,阳光的颜色也变得暗红,耀眼而诡诘。 桓府离宫城并不远,过了阖闾门之后,再前行不过一刻,便是宫城的西门。 公子出入宫禁乃是稀松平常之事,宫门虽盘查重重,但卫士对桓府车马早已熟识,公子露了露脸,即许放行。而宫中的人对今夜的谋划显然也保密周到,守卫宫门的士卒和郎官如往日一般神色轻松,待得公子马车过去之后,又站在路边先聊起来。 公子一路不曾说话,我看看他,有些好奇。 “公子怎不问我那卦象是凶是吉?”我问。 公子看我一眼,不答反问:“你果真卜了卦?” 又被他看穿。 “自是卜了。”我嘴硬道。 公子不紧不慢:“那也必是吉。” “公子怎知?” “若是凶,你怎会自己也跟了来?” 我愣了愣,哑然而笑。这的确是我急中生智生出来的破绽,公子近来真是眼力精进,想来我日后要继续哄骗他,须得更小心一些。 公子并无愠色,叹口气,问我:“你为何定要跟来。” 我看着他,眨眨眼:“我既是公子的贴身侍婢,自当跟着公子,怎可弃公子不顾?” 公子显然对我这话很是满意,唇角扬起。 “霓生,宫中虽凶险,但你躲在我身后,我必可护你周全。”他说。 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 我笑了笑:“知晓了。” 沈太后的永寿宫,在宫城之北,与皇帝的太极宫相望,暮色下,梁上的朱漆甚为鲜艳。 我随公子下了车,拾阶而上。 大长公主正陪着沈太后坐在堂上,对于公子的到来,皆惊得说不出话来。 “孙儿拜见外祖母。”公子上前行礼,一如往常,“外孙闻得太后身体不适,又见母亲迟迟未归,心中牵挂,便过来探望。” 他神色自若,全无沉重之态。 太后和大长公主却毫无欣喜之色。 “我身体已是大好,天色不早,宫门还要下钥,你早些回去才是。”太后道。 公子却笑了笑:“外祖母上次还说这殿中空荡,孙儿等可过来住上两日无妨。今日孙儿来此,外祖母怎又说起了规矩?” 这话出来,太后一时无话。 我朝四周望了望,只见服侍的几个内侍宫人,有两三人是我从前见过的,其余却是陌生面孔。 大长公主目光不定,少顷,笑了笑。 她对太后道:“元初一片孝心,亦是难得。他这性情母亲莫非还不知?最是执拗,赶也赶不走。母亲今日便索性让他留下,多个人解解闷也好。” 太后看着她,又看看公子,好一会,长叹一声。 “如此,你留下便是。”太后道。 公子亦露出笑意,向太后一礼:“孙儿遵旨。” 有人监视在侧,众人虽心怀鬼胎,却只能聊些无关痛痒之事。 太后颇为沉着,应许公子留下之后,她心情似乎变得甚好,恢复了往日的慈爱之色,让近侍给公子呈上各色小食,又问起他近来之事。在家做些什么,看了什么书云云。 公子一一答来,神色从容。 “这可是上次跟你入宫的那个侍婢?”太后忽而看向我,道,“叫什么生?” 大长公主掩口而笑,道:“母亲好记性,正是她。” 我只得上前,向太后行礼:“奴婢云霓生,拜见太后。” 太后看着我,微微颔首。 “我记得,就是她,可为元初挡灾?”她问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答道:“正是。母亲上回还给了她赏赐。” 太后露出笑容,看着我,目光中别有意蕴。 正在此时,外面的内侍来禀报,说桓瓖来了。 他一身殿中中郎的打扮,身上覆着铠甲,风尘仆仆。 看到公子在此,他也露出讶色。 桓瓖亦时常跟随家人到太后宫中走动,见礼之后,并无客套。 “元初也在?”他说罢,看我一眼。 “元初惦念太后身体,今日留宿宫中。”大长公主道,“你不在殿中值守,来此何事?” 桓瓖笑了笑:“倒是巧。侄儿也是闻得太后身体不适,瞅着间隙过来看看。” 太后莞尔,对大长公主叹道:“自圣上卧病,我常忧思不已,如今看到这些后辈如此孝顺,方觉宽慰许多。” 大长公主嗔道:“母亲哪里话,后辈一向孝顺,又不是头一日。” 寒暄一阵,桓瓖起身说还要到别处宫室巡视,向太后行礼请辞。 太后道:“如此,你去吧。元初,送一送子泉。” 公子应下,站起身来,与桓瓖一道往殿外走去。 夕阳在天边坠坠半挂,只剩下了半边脸。晚风吹过殿前宽阔的空地,颇有几分凉意。 桓瓖不着痕迹地瞅了瞅身后,看到只有我跟着,似乎放下心来。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出来,低低道:“你当真不怕死?” 公子一脸无所谓。 他不多废话,道:“太后宫中的那些奸细乃是妨碍,外面一旦生事,只怕对太后不利。” 桓瓖道:“我已安排妥当,过不久,便会有人收拾。” “哦?”公子看着他。 桓瓖道:“太后宫中的卫尉少卿戴芾是自己人,锄奸拱卫之事早已议定,可为托付。” 公子颔首。 桓瓖又道:“若有事,戴芾知道如何寻我。” 公子:“知晓了。” 桓瓖却转向我,目光意味深长:“不过有霓生在,想来不必担忧你的性命。” “她在不在皆不必为我担忧。”公子道:“倒是你,今夜只怕要涉险。” 桓瓖一笑,不置可否。 “元初,”他忽而有了些感慨之色,“许多人以为我当上了殿中中郎之后,兢兢业业,不再是纨绔。” “哦?”公子道,“可喜可贺。” 桓瓖拍拍公子的肩头,目光里藏着兴奋:“可他们不知道,这殿中之事,才是天下最有趣的。” 说罢,他笑笑,自顾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入夜之后,宫中如往常一般点起了灯。太后宫的地势略高,往外张望,只见殿宇屋檐层叠,一片灯火闪闪如星,甚为壮观。 太后染了些风寒,加上年事已高,用过膳之后,大长公主便陪着她歇息去了。 我跟随着公子,也陪在一旁。 太后宫中有卫尉c少府和太仆三卿,皆是多年的老人。其中,太仆卿褚源和少府卿何让是跟随太后多年的老人,而卫尉卿韩舒则是荀尚新进委任,掌太后宫戍卫。 太后回寝宫歇息时,三卿皆来问安。韩舒曾在荀尚幕府中用事,我跟随公子出征河西时,曾见过他。而桓瓖提到的卫尉少卿戴芾,是韩舒的属官,立在一旁,五短身材,相貌平凡无奇。 大长公主一贯的甜言蜜语之态,就算不久之后就要下狠手,也仍然对韩舒等荀尚党羽和颜悦色,称其为保太后安康夙夜戍卫劳苦功高。说到动人之处,还令人给他们赐下财帛和酒食,以为犒赏。 韩舒等人对此颇为受用,对大长公主的赏赐欣然收受。 戴芾动手,就在戌时二刻。 因得大长公主的酒食,韩舒等人全无防备,被拿下时,还以为是要架着他们去歇息,嘴里喊着“我未醉”,然后,就被堵上布,捆了起来。 要抓捕的人早已定下,不仅韩舒和他的手下,就连荀尚派来的内侍和宫人,都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人拿下,捆了总共三十余人,尽皆扔在偏殿里。 宫门早已下了钥,太后精神矍铄,全无方才的病弱垂老之态坐在堂上,将戴芾任为永寿宫卫尉卿,率卫士把守各处门户。 不久之后,一名内侍自宫外匆匆跑来,向太后禀报,说庆成殿亦已动手。 是夜亥时,左卫殿中将军庾茂与右卫殿中将军程斐奉太后诏书来到庆成殿前,宣读了荀尚的诸多罪状,令免去太子太傅等一应官职,保留爵位,离宫回府等候发落。 荀尚闻言,自是惊怒不已,要去殿前理论,被身边谋臣拦住。众人皆言此乃太后和皇后之计,荀尚一边令人锁死各处入口,一边与幕僚紧急商议,往东宫和宫外各处宿卫报信。 然而殿中诸将率宿卫四百余人,已经将庆成殿各处通道阻塞,出去不得。 永寿宫中也没有人歇着。 太后宫的宫卫原本就不多,只有五十余人。如今又因为翦除荀氏党羽,去了一半。剩下的人手,要守卫偌大的宫室,乃是捉襟见肘。殿中诸将虽是倒荀这边的人,但他们要守住整个内宫,亦无暇分兵过来。永寿宫只得打开卫尉的械库,给寻常的宫人内侍也发了兵器,以图防备万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内宫(下) 公子也领了一把刀。因为入宫不得带兵器, 公子的刀剑都留在了桓府之中, 只得跟别人一样,在一堆寻常的刀剑里面翻翻捡捡。 不过公子到底是有备而来, 衣袍下穿着平日练武骑马时的装束, 挎上刀,颇有些锐气。 “公子怎不穿上铠甲?”我见他就要离开, 问道。 公子看了看库中铠甲, 神色淡漠:“若乱事波及到了永寿宫, 便已是全败, 就算穿上铠甲亦无济于事。” 我说:“公子与鲜卑人拼杀之时, 可不曾如此说过。” 公子看着我,片刻,唇角弯起一抹冷笑。 “与鲜卑人拼杀, 若死了,可谓为国捐躯。”他说, “今夜及往后, 死于此番乱事者,只怕不亚于遮胡关及石燕城。但无论他们站在哪边, 皆无足轻重。” 我说:“怎会无足轻重?若为救护天子,莫非不是忠义?” “忠义?”公子不以为然, “最终不过都是为了私利罢了。” 公子有时就是这样, 有时热血冲脑, 有时又愤世嫉俗, 对事情通透得冷漠。 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使文人性子的时候, 道:“就算有了万一,公子莫非要束手就擒?穿上铠甲还可赚几条命来陪,平白被人斩杀岂非吃亏?” 公子听着我这道理,露出啼笑皆非之色。 “这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他问。 “这般浅显的道理,何须得祖父教?”我说着,给他挑了一身结实又轻便的环锁铠。 公子没有反对,由着我给他一块一块地套上。 当我给他扣上革带的时候,他看看我,道:“你不也挑一身铠甲穿?。” 我说:“不必。” 公子道:“为何?” 此事我也想过,但我的本事不是与人硬拼,铠甲无甚用处。 我眨眨眼:“公子不是说要我跟在后面么?有公子在我怕甚。” 公子唇角弯起,过了会,忽而似想起什么,将一个物什拿出来,放在我手里。 我看了看,愣住。 那是个错金腰牌。 这是皇帝赐给公子的。在所有出入宫禁的通行符节之中,此物最是贵重,都是受皇帝宠爱的近侍才有,见之如见圣谕,任何人不得阻拦。公子从河西征伐回来之后,皇帝对他甚是看重,以此物为嘉赏。 “霓生,”公子道,“若遇不测,你不必管我,伺机逃命去。” 我看着公子,有些无奈,心想要是到了那个地步,宫中还有人认这腰牌么?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一些柔软的东西,从心底浮起,渐渐将思绪充盈。 “公子还是自己拿着吧,”我将腰牌塞回给他,“公子自己用得着。” 公子却不接,冷下脸:“怎这么多废话。” 说罢,他将刀挎在腰间,傲气十足地朝门外走去。 公子穿着铠甲的模样甚为好看,俊美之外,平添一股威武之气。当他走到殿前,永寿宫的宫女们望着他,脸上满是惊艳倾倒之色。 太后看着公子,亦露出欣慰之色,感叹道:“有元初在,老妇踏实多了。” 大长公主微笑,看着公子,目中皆是骄傲。 太后宫中灯火通明,消息一道一道传来,不时让人心惊。 虽然庾茂等人做得利落,但荀尚党羽遍布宫中,荀尚还在顽抗之时,消息已经传出了宫外。 荀尚的大儿子荀谅任北军中侯,当夜正宿在营中,闻得此事,即刻召集北军各部奔赴宫城救急。 可他到了宫城前,左等右等,北军各部只到了三分之一。荀谅无暇多等,令司马门屯驻校尉谢蕴开门,但谢蕴非但坚守不出,还大声宣读了太后的勤王诏谕。 荀谅大骂谢蕴反贼,即率兵攻打司马门。 永寿宫中虽草木皆兵,但除了等待消息,可做的事不多。戴芾领着卫士把守各处门户,又在四周巡逻,并无动静。相比起庆成殿或司马门,平静得似一潭死水。滴漏上的水一点一点落下,夜风冰凉,但无人敢睡。 我望着外头,心中七上八下。不过跟其他人不同,我在乎的不是宫里,而是荀府。不知道曹叔他们准备得如何了,我那暗号,不知道他们可曾看到 正心猿意马之时,殿外忽而传来些嘈杂之声,将我的思绪打断。 大长公主即刻站起身来:“何事?” “太后,公主!”一个内侍跑来禀报,“庆成殿那边起了火光!” 众人面色皆变,公子即刻快步走出殿外,往庆成殿的方向眺望。 我也跟着他去,果然,只见火光闪现,像是着了火。 大长公主却毫无讶色,叹口气:“终是用了此法,可惜了庆成殿。” 公子没说话,灯笼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目光炯炯。 司马门打得正酣,而内宫之中,庾茂等人见荀尚迟迟不降,也不再拖延。 庆成殿四周有楼阁高台,庾茂令人到高处,以蘸油的箭矢点火,射入殿中。大火登时熊熊燃起,殿中虽有井,但远不及火势蔓延迅速,没过多久,大火便冲天烧起。 那火势身为旺盛,犹如一把巨大的火炬,将一角夜空映红。夜风挟裹着火烟味,连永寿宫亦可闻得。 公子按捺不住,要到庆成殿去看,却被大长公主止住。 “有甚可看,不久便可有消息。”她说。 如大长公主所言,没过多久,一个内侍又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向众人禀报,说荀尚已经伏诛。 众人闻言,即露出大喜之色。 大长公主一下从榻上起来,紧问道:“此事确实?” “确实!”内侍一边擦着汗,一边说,“此乃小人亲眼所见。庆成殿的火如烧窑一般,荀尚等人无法,只得开门出逃,被早已守候在殿外的人拿获,一众人等都被当场斩杀!” 太后闻言,长长吁了一口气,微笑:“真天助我也。” “圣上何在?”公子紧问道。 “圣上仍在太极宫中。”戴芾禀道,“方才桓中郎使人来告知,周围荀党尽皆为殿中诸将捕杀。” 太后颔首,令少府卿何让赏赐了内侍和戴芾,又令将永寿宫中的所有属吏和宫人论功行赏。随后,她对太仆卿褚源道:“即刻备车,我要往太极宫。” 褚源应下,忙去准备。 可就要登车之时,又有一个内侍匆匆跑来,道:“禀太后c大长公主,太子率东宫之兵,攻打司马门去了!” “太子?” 除了大长公主和我,众人闻言,神色皆变。 在荀谅得到宫变的消息的时候,此事也传到了东宫。荀尚的幕僚散骑常侍周渠,匆匆前往东宫请太子发兵相救。 但太子当夜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太子妃谢氏以太子身体不适,任何人不得打扰安寝为由,令人将宫门紧闭。周渠无奈之下,想办法告知了太子家令常崑以及良娣荀氏。二人皆大惊,将太子妃拘禁,匆匆去将太子唤醒。然而太子醉得实在厉害,接连灌了醒酒汤下去,又耽误了许多时辰,太子终于醒来,闻得宫中之事,暴跳如雷。 他当即穿上铠甲,取来刀剑,要率东宫兵马入宫讨伐叛逆。可到了东宫连接宫城的春华门,然而此门已被内宫宿卫所控,说奉太后谕令,天明之前,任何人来皆不得入内。太子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只得在门前大骂。无计可施之下,又去往司马门。此时荀谅正与谢蕴激战正酣,太子来到,旋即令东宫兵马参战。 太后听了内侍细报,看了大长公主一眼,沉吟片刻。 公子眉头皱起,道:“外祖母,孙儿请往司马门。” “你去做甚?”大长公主道。 公子道:“太子乃储君,混战之中,只怕有失。” 大长公主冷笑:“东宫之兵乃精锐,太子怎会有失?担心太子,不若担心司马门,如今两军合力,只怕谢蕴难撑。” “司马门乃高祖集天下良匠所筑,先帝时,济北王作乱,纠集两万兵马攻司马门尚不得破,如今区区荀党及东宫之兵,又奈得如何。”太后道,“不必管他,我等自往太极宫。” 众人应下,簇拥这太后和大长公主登上鸾车。 夜风中仍夹带着些许烟火的味道,吹得人周身冷冽。 因得要对付庆成殿和司马门之变,还要守卫各处宫室,内卫中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无法像像日常一般四处巡查。而因得宫变,各宫皆大门紧闭,鸦雀无声。 故而当太后鸾车走过宫道,四周漆黑冷清,唯有内侍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孤单而诡异。 太极宫在宫城的正中,天上有月光,可远远望见巨大的殿顶。 宫道长而笔直,两边高墙伫立,隔作深巷。 我骑马跟在公子身旁,望着四周,心里倏而起了警觉。不禁伸向腰边,握了握方才挑的一把短刀。 再看向公子,他似乎也与我一般心思,紧盯着前方。 就在将要走出道口之时,突然,几条黑影从前方涌出,只听前方的戴芾大喝:“有刺客!” 可话音未落,他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脖子上插着一支箭。接连着几声惨叫,又有数人被刺客的箭矢射中。一时间,车驾四周人仰马嘶,登时乱作一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刺客(上) “将灯烛扑灭!”公子大喝。一些人反映过来,忙将灯笼等物踩灭。 此法甚是有效, 月光被云遮住, 四周浸入黑暗,弓箭皆成了无的放矢。然而刺客显然有备而来, 前方刀兵声响起,竟是掩杀了过来。而此时,后方也大乱, 竟是被前后夹击。 “将马都赶到前方,护卫太后公主!冲出去!”只听公子声音沉着, 大声喝令道。 护送车驾的马匹足有七八匹, 侍卫们驱赶着并做一处。 天上的云气被风吹开,月亮露出半张脸。我方才因为躲箭下了马,正瞅着一匹要跳上去,忽然闻得身后有人惊叫起来。回头,却见是两个刺客不知何时摸了上来, 正与车驾旁的侍卫缠斗。而驾车的驭者已经被刺中胸口,倒在了车前。 我急忙过去, 将驭者推开,坐上去拉起缰绳大叱一声,将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二马登时跑起,跟在前方的马群后面, 朝宫道口冲去。 马匹虽无防护, 奔跑起来却势不可挡, 宫道口的刺客一下被冲开, 抛到了后面。侍卫们引着车驾往太极宫奔去,可未驰出多久,前方又蹿出些人来,只听惨叫声起,前方的两骑侍卫已经中箭倒地。 我心中一惊,急忙调转方向,朝宫道的另一边奔去。 心中飞速地计较着那些刺客的来历。 荀尚已死,剩余党羽破罐破摔自是很有可能,但按这些人设伏的路数来看,却绝非残兵溃将做得出来。且以方才打斗之势估算,这些刺客加起来足有数十,围捕荀尚乃是筹划已久的事,连他安排在太后身边的盯梢都被算得无一遗漏,从哪里又跑出这许多人? 我心中转着念头。这些人的目的自是取太后和大长公主姓名,她们若没了命,得便宜最多的是谁? 手上的鞭子挥个不停,我望着前方夜色中一处若隐若现的宫室,心中有了计议。 身后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似是有人追了来。 我快马加鞭,奈何这鸾车为了好看,做得当真沉重,两匹马拉着也跑不快。 “霓生”大长公主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颤颤巍巍,“我等去往何处?” 我说:“公主与太后且坐稳,将帘子遮好,不可出来!” 大长公主毕竟惜命,忙将车帏捂好。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只是混在嘈杂的车轮声中,我只能听出两匹。 我索性不再驱赶,待得他们接近,放开缰绳。 马虽是牲畜,但夜里视力极好。对于给太后拉车的马而言,宫中纵横平直的道路它们毫不陌生,不必有人驾驭亦是无妨。 马车的鞭尾甚长,足够结成一个圈。我打好了结,紧贴着鸾车的前壁,摒心静气以待。未几,一骑追上来,那人刚刚露头,我便将鞭子一甩出去。 他猝不及防,急忙用手去扯。我岂可给他机会,借力将他用力拽过来,一手将短刀挥向他的脖颈。 马跑得太快,车轮的声音将那人的声音盖了去。 “霓生可是有人追上来了?”大长公主又在车中问道。 “公主放心,奴婢将他抛下了。”我一边答道,一边用车帏将短刀上的血擦干净。 还有一骑在后面,我尽力平复着心绪。可惜鞭子跟着方才那人丢失了,接下来,我只得靠手上的短刀。 可待得那人靠近,我再分辨马蹄声,却是不止一匹。我细听,默默数着,一二! 心骤然提起,我咒骂一声,连忙拿起鞭子,催马疾驰。可已经晚了,那些马蹄声越来越近。 我只得拿起短刀,待得那人露头时,给他突然一击。 但此人显然得了前者的教训,颇为警觉。他没有给我突袭的机会,不急着贴近,先隔着些空隙追上,待看清了我,方才靠近,挥出刀。 我不住地躲闪着,那人几下皆落了空。 少顷,他终于怒起,索性站起,从马背上直扑下来,挥刀直取我面门。 我心底冷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我闪身躲开他的刀锋,突然勒住缰绳。那人站立未稳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可惜他倒也手快,一把抓住车壁,竟是没有跌落下去。不过这般动静甚大,吓到了里面的太后和大长公主,我听到她们惊呼了一声。 我不给他站稳之机,即刻挥刀反击。此人虽气力甚大,技巧却是平平。他挡住我的刀,想将我反压,但我岂会让他得逞,趁他贴近时,下盘无所防护,抬起膝盖,给他裆下狠狠一顶。 那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就算夜里光照微弱,我也能感受到他翻滚上头的热气。 正当我想再来一下,忽而闻得一声大吼:“霓生!” 我讶然,只见公子不知何时撵了上来,蓦地出现在那人身后。他也一跃跳上了马车,将那人拽开,但驭者的位子实在狭小,二人缠斗着,未几,一道翻落下地。 “公子!”我急忙爬起来,将马车拉住。 “出了何事?”大长公主在车厢内惊惶地问道。 我不多言,不待马车停稳,跳下车,朝公子跑去。 待我看清,只见二人打斗已经结束。那人瘫在地上,胸口被刀贯穿。而公子立在一旁,喘着气。 “公子!”我跑上跟前去,未及说话,公子却已经一把拉住我。 “你如何?可曾受伤?”他急急问道。 我愣了愣,摇摇头。 公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公子如何?”我问道,将他打量,“那人可伤了你?” “不曾。”公子说。 我不相信,方才他们打斗的时候,我明明看到那贼人用刀捅了公子的腹部。可当我仔细瞅向那里,却发现完好,只是环锁铠上有一些刀刺留下的痕迹。 “不必看。”公子拿开我的手,一脸傲气,“区区贼人,岂能伤得了我?” 我不理他,再将别处打量。只见他虽因为滚打,身上脏了些,但确实没有伤口;而他的脸昂着,上面虽沾着些泥,却毫不影响他一副洋洋自得之态。 心终于放下来,我看着他,不禁露出笑意。 公子张张口,正要说话,这时,忽而又是一阵嘈杂声传来。 我的心倏而又提起,忙张望而去。却见来人点着灯笼,身上的装束并非刺客,而是不远处宫室里出来的卫士。 公子即刻道:“跟在我后面。”说罢,拿着刀,走到鸾车边上。 “来者何人?”他问道。 当前一人阿道:“我乃皇后宫中大长秋宋渌!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宫禁?” 公子露出讶色,往四下里看了看,似乎这才发现一番追逐,竟是来到了皇后宫前。 “我乃万寿亭侯桓皙。”公子朗声道,“方才太后及大长公主在宫中遇袭,我护送车驾至此,尔等速速去告知殿中将军前来护卫太后及大长公主!” “太后及大长公主?”宋渌吃一惊,忙看向鸾车。这时,我将车帏开启,大长公主搀着太后,从车上下来。 二人的模样都有些狼狈,方才那番颠簸追逐,想来她们许多年都不曾遇到过。 宋渌看到她们,忙领着众人行礼,伏拜一地。 大长公主面上仍有些苍白之色,却强自镇定。 “今夜宫中风云多变,我随太后移驾至此,未知皇后何在?”她说。 宋渌忙道:“禀太后及大长公主,皇后就在宫中。” 他话音才落,只见宫门敞开,仪仗俨然。皇后从宫门内走出来,望见太后和大长公主,忙趋至跟前,伏拜而礼:“妾万死,不知太后竟遇歹人行刺,护驾来迟,伏惟太后降罪!” 太后已是疲惫,看着她,道:“罢了,不过虚惊一场。殿中将军何在?速速令人在内宫中搜寻刺客,万不可再生事。” 皇后忙道:“妾方才闻知时,亦即刻遣人将殿中诸卫召来。只是因太子之事,只怕一时难以□□。” “太子之事?”太后与大长公主相视一眼,紧问,“太子出了何事?” 皇后忽而露出大恸之色,哭泣不已。 “太后,公主”她涕泪涟涟,以袖捂面,“妾方才得知,太子在司马门前薨了!” 大长公主不愧是在宫禁中混迹多年的人,太子的下场,与她估计的一点不差。 虽然皇后哭得我见犹怜,太后与大长公主亦各自垂泪,周围内侍宫人无不悲痛听叹息,然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最震惊的却是公子。 他将太后与大长公主送往太极宫之后,没有停歇,即刻骑马去了司马门。 荀谅和太子攻打之时,想来也用了火攻,司马门上的殿阁上冒着烟,已经烧毁了大半。 没有了荀尚和太子,内宫的战事便一下消弭了。公子赶到的时候,只见城门洞开着,将官指挥着北军的兵士清理大战留下的残砖碎瓦和残肢断体,到处是难闻的味道。 出乎意料,我看到了桓瓖。 他骑在马上,看着来往的士卒搬运各种死状的尸首,用一块绢帕捂着鼻子,一脸嫌恶。 见公子来到,他露出讶色。 “你这是去了何处?”他打量着公子,笑笑,“我不曾见你去了庆成殿,也不曾闻得你来了司马门,怎好像也与人恶斗了一番?” 公子不与他废话,沉声问:“太子薨了?” 桓瓖示意他看看城门边上一片被俘的叛军,不无讽刺:“太子若是未薨,他们怎还有性命在此?你是不知,太子疯了一般,竟令他们不得胜便自尽。” 公子没有接话,却问:“太子何在?” “就在那边,你要看?” 公子颔首。 桓瓖不多言,引着他往太子的停尸之处走去。 司马门内的一处厢房里,点着灯。那尸首横陈在一张榻上,身上覆着一张素帛。 桓瓖与守灵的卫士打了招呼,公子走进去,片刻,将素帛揭开一角。 太子的脸惨白,紧闭着眼睛,血色尽失,早已看不出来往日飞扬跋扈的模样。 公子注视了一会,又看向他的身上。 “腹部中箭。”桓瓖道,“就在半个时辰前,被人发觉时,已经没了气。而后,东宫之兵与荀谅叛军自溃,荀谅被乱军所杀,死得难看多了。” 公子道:“可知太子是如何薨的?” 桓瓖道:“审问过他的亲随,只说是中了箭,何处飞来的却不知道。不过激战时,谢蕴确曾令军士放箭。” 公子沉吟,道:“如此说来,便是无人知晓了。” 桓瓖颔首:“正是。” 公子没再说话。没有动手之前,他和沈冲自然都以为太子最多被软禁或废黜,而不是今夜就身死宫城。 他沉默片刻,将素帛盖好,向太子端正地行了礼,走出厢房外。 “你还未说你方才去了何处。”桓瓖跟在后面道。 公子也不隐瞒,将太后遇袭之事简短地说了一遍。 桓瓖脸上的轻松之色消失,代以惊诧,眉头锁起。 “何处来的贼人,你可知晓?”他问。 公子摇头:“此事都交与了殿中将军,而后,我就将太后和母亲送去了太极宫。” 桓瓖微微颔首,道:“今夜宫中多事,守卫最严的便是太极宫,未查明之前,确是去太极宫最为安稳。” 公子正待再说,城头上忽而传来些斥责的声音,望去,只见一人身着铠甲立在司马门城头,望之威风凛凛,隔着老远就能看到铠甲上油光锃亮的色泽。 待看清那人的脸,我和公子都吃了一惊。 “那是平原王?”公子问桓瓖。 “正是。”桓瓖唇角弯了弯,“如何?你可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精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刺客(下) 城头上的确是平原王。 据桓瓖说, 太子下令攻打司马门之后, 平原王率兵来阻止。而太子暴毙后, 也是平原王将荀谅击溃, 俘获了大批降兵。 我随着公子走上城楼时, 平原王正在训斥手下将官。 “司马门乃同往内宫重地门户,怎么敷衍了事?令北军再增派一千人过来,今夜这些碎石烂瓦, 定要清理干净。”他说。 将官唯唯应下, 不久, 退去。 “元初?”平原王看到公子,露出笑意, “听说你刚刚为太后救驾,立了大功。” 公子道:“不过职责, 何言立功。”说罢,他看着平原王, “太后遇袭之事, 殿下这么快便听说了?” 平原王一笑,道:“宫中之事, 何时传得慢过?我稍后便领兵入内宫, 搜捕那些贼人, 为太后压惊。” 公子颔首。 二人说着话时, 一名将官走来, 问平原王如何处理东宫的降兵。 “格杀勿论。”平原王冷冷道。 将官有些犹豫之色, 道:“禀殿下, 这些人亦出身北军,派在东宫充为宫卫。太子乃储君,他们跟随太子,亦不过听命行事。” 平原王面无表情:“既是太子侍从,便该在太子倒行逆施时加以劝谏,助纣为虐,岂有无辜?” 将官见他这般说话,只得唯唯应下。 公子看着平原王,未几,告退而去。 “子泉。”走下城楼时,他忽而问道,“你方才说,太子还未薨时,平原王已到来?” “正是。”桓瓖道。 公子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现在无心与他探讨。望望天空,月亮已经过了半天,我估摸着时辰,与曹叔约定的时限就在不远。 现在宫中的事已经平定,我不必再担忧公子的性命之虞,便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我心思转了转,轻哼一声,捂了捂肚子。 “怎么了?”公子回头,问道。 “无事,”我皱皱眉,“大约是着了凉,有些肠胃不适,过得片刻就好。” 公子道:“你那日就说要去寻药,还未好?” 我小声道:“那时是好了,不过反反复复” 公子看着我,片刻,道:“霓生,你回府去吧。” 犹豫了一下:“那公子呢?” “宫城已无事,我稍后便到太极宫去。”公子道。 我望着公子,仍皱着眉头,似在忍耐不适,又露出不舍之态。 “去吧,今夜你也累了,回府与家中报一声平安,好好歇息。”公子的声音和缓。 我心里一喜,表面平静,乖乖应下。 “我让内侍派人送你。”公子道。 我忙道:“不必,回宫还要许久,我骑马回去便是。”说罢,我向公子和桓瓖一礼,转身而去。 公子的腰牌,果然甚为好使。 内宫中的事虽不出司马门,但这么大的动静,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必是出了大乱子。故而外宫的关卡比往常更严,但当我亮出腰牌,那些人最多问问来历,无人敢阻拦。 我一路沿着宫道驰出,未多时,便出了皇城。 宫城中的事,虽仍未波及出雒阳城内,但许多人亦被惊扰。 我骑马路过各处街道时,只见许多人家灯火明亮。一些贵族高门自有家人部曲执刀拿棒守在宅子外面,而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人家,也大门紧闭,只在墙头探着脑袋,往宫城的方向翘首张望。 雒阳城中仍然戒严,但街上看不到一个巡逻的军士。在谋划中,诸城门校尉要么策反,要么捕杀,如今看来,行事顺利。 荀府就在皇城之外,按计议,此处归梁王收拾。荀尚在宫中被拘之后,梁王的儿子东夷校尉司马祥即率兵围住了荀府,不许一人进出。 我下了马,往荀府门前窥觑。只见人影绰绰,军士举着火把,将府内府外照得通明。荀府内也有府兵,大门紧闭,与府外的兵马对峙。有人在墙内高声大骂,说荀尚是辅弼太子的重臣,是太傅,对皇帝忠心耿耿,诛杀他的皇后c谢氏c梁王等人都是乱臣贼子云云。 听那声音,却是荀凱。 我擦了把汗,知道梁王还未动手,自己来得不算迟。 挨着荀府后园的门附近,有一处巷子,可以藏人。我避开军士的眼线,赶到巷子里的时候,曹叔和曹麟都等候在了这里。 微弱的月光堪堪照进半边巷子,我望去,出乎意料,除了曹叔和曹麟二人,还有好些人也在,一眼看去,足有三十余人。 我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霓生,你去了何处?”曹麟看到我,如释重负,“我以为你出了何事,险些要去寻你。” 我说:“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故而来迟。” 曹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这些都是自家人,你放心,那些书必可安然到手。” 我颔首。 按照我的提议,这些人都是京兆府士卒的装扮,曹麟和另两个人是什长,而曹叔则是府吏。曹叔的长相本就有一股书卷之气,一番装扮之后,更是官威十足,毫无破绽。 曹麟将一套士卒的衣服递给我,我当即换上,虽身量大些,但把多余的袖子卷起,也无甚妨碍。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在脸上做了些功夫。曹麟黏上了络腮胡子,我则是加了小胡子和粗眉,看上去皆与原貌大相径庭。 京兆府乃为保全雒阳治安而设,荀府内乱起来时,无论哪边占了上风,京兆府来人皆再合理不过。京兆尹赵绾是个见风使舵的人,只要太后这边成压倒之势,他会毫不犹豫地投诚过来。不过现在形势未明,他自是装聋作哑无所动作,所以,我们动作快些,便不会遇到京兆府的真兵。 荀凱一向高傲,又有功勋加身,我以为这样的人,必是有几分血性,在听到荀尚被杀的事之后,绝望之下,会率着府兵出来殊死一搏。 然而他只是骂,费了许久,仍毫无动作。 我和曹叔父子到前门查看,曹麟皱皱眉,道:“这荀府中的人倒是忍得,只是这般下去倒像是要服软,乱不起来可如何是好?” 曹叔道:“必不至如此。” 话才出口无多时,突然,领兵的司马祥突然大叫一声倒地,众人看去,却见是他肩上中了一箭。 我吃了一惊,看向曹叔,他淡淡一笑,似乎早已知晓。 一时间,众人哗然,群情激愤。府外的军士动起手来,抬来一根房梁,朝大门撞去。 事情已经如愿生变,我们也不再等待,返回了后院附近的巷子。 司马祥手下的军士吵吵嚷嚷,四处奔走,堵在各处门外的人已经得了信,也动起手来。 没多久,那处小门被撞开,军士们叫喊着,冲了进去。 “走!”曹叔说罢,整了整衣冠,也领着众人走过去。 守在门外的军士看见我们,神色紧张地拿起兵器,喝令我们止步。 曹叔却是毫无畏惧,上前高声道:“我乃京兆府司马李振!奉赵府尹之命,前来助东夷校尉捉拿荀党!”说罢,亮出腰牌。 我心想,曹叔不愧跟了祖父许多年,偷鸡摸狗的本事学得比我更胜一筹。我只提议去偷京兆府库中的士卒衣服,不料他连府吏的腰牌都偷了。 军士们见得腰牌,又得知是来帮忙的,神色即缓和下来,收起兵器,行礼道:“原来是李司马,多有得罪,校尉就在府中,司马请进!” 曹叔颔首,领着众人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此门直通后园,附近并无什么人居住,军士大多都奔向了前院拿人,相比那边腾起的火光和传来的呼喝尖叫,这边甚为平静。 我知道路怎么走,进门之后,即望着藏书阁的方向飞奔而去。这般大乱之内必有劫掠,那藏书阁里虽无甚财物,但要是有不长眼的人放一把火,我便功亏一篑。 幸好,还无人顾及此处。藏书阁中黑灯瞎火,一片死寂。 我往身后看了看,发现只有曹麟跟着我,曹叔却不见了。那三十几个帮手,跟来的也不过七八人。 见我露出讶色,曹麟笑笑:“我父亲另有事要办,你放心,他们几个气力大,足够搬走那些书。” 我虽心中疑惑,但没有功夫耽搁。门上却没有锁,我推门进去,点了灯,直上二楼。 那几只箱子仍在原地,我迅速将各个打开,查看一遍,皆完好无损。 我对曹麟点点头,曹麟即招手,让那几人将箱子搬走。 可才走到楼下,突然,一声尖叫骤然响起,将我惊住。 看去,却见是一个女子被人从角落里揪了出来。 我认出来,这正是那个暂住在藏书阁里的伏姬。 伏姬蜷缩在地上,抖得似筛糠一般,漂亮的脸蛋惨白,满是眼泪。 “莫杀我莫杀我”她哀求道,“求求你们” 曹麟愣了愣,忙止住拉扯她的人,片刻,看向我。 我没工夫管她,道:“走。” “不行。”曹麟低声道,“她看到了你我的脸。” 我心想都易了容,还有甚好怕。不过曹麟既然考虑至此,自有他的道理。 我说:“你想如何?” 曹麟眉头皱起。 许是察觉到了危险,伏姬更是害怕,跪在曹麟面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妾什么也不知将军将军放过妾吧” 曹麟却没有多言,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起来。 “若想活命,便莫出声。”他对伏姬道,“若不顺从,你性命难保。” 伏姬惊恐地望着他,忙闭上嘴巴,不再出声。 一行人离开藏书阁,径自往府外而去,前方的嘈杂之声已经有些近,似乎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我们加快脚步,出门之后,那些士卒看着我们手里的物什和人,露出疑惑之色。 “我等奉府尹及校尉之名,将这些赃物及人贩带往府中查验。”他朗声道,说罢,不等那些人回过神来,径自领着众人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解危(上) 荀府的动静甚大, 走出百丈之后仍听得到纷乱的声音。街道上黑漆漆的,就算有大胆的人跑出来探头探脑,见到军士模样的人经过也吓得缩了回去。 众人七拐八绕,到了穿成而过的小河边上。这也是早已选好的去处,周遭僻静无人,且有树木遮挡。众人迅速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聚拢在一处。 伏姬早已经被蒙上了眼睛,嘴里也堵上了布, 此时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似已经听天由命。 我看向曹麟,他将那堆衣服点了火,片刻, 转过头来对我说:“你随他们先回去。” “你呢?”我说。 曹麟看了看伏姬, 道:“我还须处置。” 我犹豫一下, 低声道:“她未看清你我面目, 一路了蒙了眼, 你实不必” “我知晓。”曹麟神色不为所动,打断道, “我自有计较,事不宜迟,你们快走。” 我见他坚持, 不再多言, 看伏姬一眼, 随众人离开。 回到槐树里的时候, 曹叔和那些人还未回来。我只得让众人将箱子放下,再清点一遍。 未多时,曹麟回来了。我看了看他的手和身上,并无半点脏污。 正想要问他如何处置了伏姬,这时,门外响起了动静,却是曹叔也走了进来。 跟我们一样,他身上也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出门。跟随他的那些人,一个也没跟着回来,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不见。 “这便是那些书?”这时,曹叔看到那些箱子,走过来问道。 我说:“正是。” 他打开两个,将里面的书拿起来,翻了翻。片刻,笑而摇头。 “当年我见先生翻阅,只觉此乃天书,如今看来亦是如此。”说罢,他长叹一声,感慨,“那时我随先生行走,他行囊中带得最多的便是这些书。就算再艰难,也不曾丢弃,如今睹物,却是物是人非。” 说罢,他眼圈微红。 我也感慨无比。族叔那事之后,我最愧疚的,其实并非落入奴籍,或者丢掉了祖父的田宅,而是这些书下落不明。奴籍和田宅都可以用钱赎回,而这些书却是不可。如果它们丢了,我想我会自责一生,将来亦无颜到泉下去见祖父。 幸好,如今它们完完好好地放在了我的面前,再也不必担心。 曹叔对我道:“霓生,我与阿麟明日即离开雒阳。” 我诧异不已。 “明日?”我问。 曹叔颔首,道:“我等有些要事要办,须得往荆州一趟。” 我瞅着他:“是何要事?” 曹叔微笑:“自不是坏事,你日后便会知晓。” 他这样说,我也不好再问,片刻,又看向曹麟。 曹麟也恢复了笑嘻嘻的神色。 “霓生,”他说,“我父亲已将此处宅院买下,你日后犯了事或当了逃奴,尽可躲到此处来。” 我“嘁”一声,不理他。 曹叔望望门外,道:“霓生,现下已近天明,桓府那边如何?” 我一愣,忽然想起,我出来已经许久,宫中的事大约也该完毕了,也不知公子如果回到府中,会不会找我。 事不宜迟,我即向曹叔和曹麟告辞,借了一匹马,匆匆离开。 回到桓府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晨风凉烈,吹着脸上,带着一丝烟火的气味。 幸好,我回到桓府时,公子还未回到。正当我要去院子里,却遇上林勋。 我知道他先前跟着公子出去了,忙问:“可知公子去了何处?” 林勋道:“公子在淮阴侯府。” 我讶然:“怎在淮阴侯府?” “你不知晓?”林勋道,“表公子在东宫中保护皇太孙,被荀氏余党重伤,被送回侯府去了。” 我希望林勋是言过其实,但当我赶到淮阴侯府时,发现此事丝毫不假。 沈冲一直待在东宫,太子领兵出去之后,他留在皇太孙身旁保护。而太子丧命的消息传回东宫之后,东宫之中一片混乱。沈冲想护送太子妃和皇太孙到安全之处暂避,突然,一个内侍拔刀出来,幸而沈冲眼疾手快,奋力抵挡,将那人杀死。可他自己却猝不及防,被捅伤了腹部。 他伤势过重,送回侯府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 淮阴侯府里已是乱成一团,沈冲的院子里,仆婢来来往往,我看到一人手里端着盆出来,里面尽是血水,看得触目惊心。 我不得入室,只能在窗边凑着缝隙看。 沈冲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露着半边苍白的脸。室中站着好些人,榻旁的是近侍和太医,与沈延低声说着话,皆神色沉重。公子也在里面,但背对着这边,看不清脸。 院中还有不少仆婢,聚在廊下,面上皆是忧虑。他平日待人宽和,如今见得这般光景,不少人还忍不住哭泣起来。 惠风站在门外,看到我,哭哭啼啼:“霓生,方才我听那太医说,公子怕是要难挺过去。” 我问她可知伤到了何处,伤得多深。 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只说那伤口甚是可怕,太医说可能伤到了脏器。 我沉吟,正想着如何进去看一看,忽而见公子走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思虑之色,举手投足间却无疲惫之态。脚步匆匆。经过廊下的时候,他忽而看到我。 “你怎来了?”他问。 我说:“我见公子一直不曾回府,心中牵挂,正好遇到林勋,告知了我此事。” 公子闻言,目光缓了缓。 我问:“表公子如何了?” 公子眉间再度蹙起,沉声道:“只怕不好。” 我心中一沉。他一直待在沈冲身旁,又看了太医处置,说出这般话,当是无差。 公子看着我,道:“你回去歇息吧,告知家中我就此处,你不必担忧。” 这般时节,我自然不会回去。 “府中已经知晓,且公子还在此,我如何歇息。”我说。 公子还要再说,这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动静,望去,却是大长公主和桓肃来了,还有桓瓖的母亲,昌邑侯夫人王氏。 三人皆风尘仆仆,大长公主向迎出来的杨氏问道:“现下如何了?” 杨氏擦着眼泪,道:“血是止住了,可伤得太深,太医说已是尽力,只得看他自己造化。若是醒转不得,便”她说不下去,掩面呜咽了起来。 大长公主颔首,与她一道入内。看了沈冲的伤势之后,亦神色凝重。 “太后闻得逸之出事,甚为担忧。可宫中那边,你们也知晓,太后□□不得,便教我等即刻赶来。”桓肃对沈延道。 沈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精明之色,长叹一口气,神容憔悴。 王氏安慰道:“君侯与夫人还是想开些。想当年,元初亦曾遭不测,命在旦夕,后来亦逢凶化吉。” 听得这般言语,沈延忽而神色一振。 “我记得当年,元初病重时,府上为他找了一个辅弼之人。”他对大长公主道。 我一愣。 公子亦露出诧异之色。 大长公主看我一眼,道:“是倒是,可须得方士算过生辰,那方士” 沈延立刻道:“那方士再寻不迟。我记得逸之与元初虽非同年,但生克八字甚似。那人既可为元初解难,或也可为逸之抵挡抵挡。”他说罢,声音已经带上哭腔,“公主,不佞唯此一子,他若去了,我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未等他说完,大长公主忙道:“便如君侯之意。”说罢,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霓生,你便留在表公子房中,好生伺候。”她吩咐道。 虽然我觉得淮阴侯跟大长公主夫妇当年一样蠢,不过倒是正中我下怀。 我一礼,道:“奴婢遵命。”说罢,走入房中。 宫中的事想来还未安定,大长公主等人探望过沈冲之后,便又匆匆离开,回宫去向太后覆命。 而经过一番折腾,我终于看清了沈冲的模样。 他躺在榻上,面色比方才在窗外所见更是不好,已经没有了多少血色,额头却是烫手。 我翻开被褥以及遮蔽之物,看了看伤口。太医毕竟是太医,外伤处理得甚为熟稔,已经将伤处缝合,只是还有些渗血,只能敷以伤药。 真乃天妒红颜。我心叹。 “如何?”沈延见我查看一番,问道。 我说:“奴婢不识医术,只可察看一二,待神灵赐佑。” 沈延露出失望之色。 我说:“挡灾解难最忌人气杂乱,君侯与夫人操劳一夜,可暂去歇息。” 沈延和杨氏皆露出犹疑之色。 杨氏道:“可逸之” “君侯与夫人既将表公子托付于天命,便已经尽力,再多留亦无济于事,不若且养足精神,以待后效。”我说。 二人相觑,少顷,亦觉有理,向左右交代一番之后,离开了房中。 我又十分善解人意地,以同样的理由,将房里的其他人也劝去休息。可当那些仆婢离开,我发现还有一人坐在角落的榻上,却是公子。 “公子怎不去歇息?”我问。 他淡淡道:“我不累。” 我看着他眼睑下淡淡的青黑,知道他在说谎。他昨夜因得宫中之事,一夜未睡。后来闻得沈冲遇刺,他又匆匆赶来,一直待到了现在。“公子,”我说,“太子果真薨了么?” 公子似乎不曾料到我问起此事,浮起些许讶色,颔首:“嗯。” 我说:“因由为何,公子可问清楚了?” 公子说:“未曾。我赶到时,已是尸首遍地。荀谅身首异处,谢蕴亦因太子之死被羁押。” 我并不意外。 皇后动手果然利落,只怕要对皇太孙下手的那个内侍也跟她撇不开关系。 “霓生。”公子神色不定,“昨日逸之来问我对策,是我教他保护皇太孙,不想” “公子并未做错。”我打断道,“表公子此举,亦无可指摘。” 我知道他在内疚,又问:“可知皇太孙如何了?” 公子道:“不知。” 我鼓动道:“公子不若先去查问此事。” 公子一怔。 我说:“公子但想,表公子如今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若醒来,最想知道的是何事?” 公子目光凝起,看了看沈冲:“可” “表公子有我照看,公子大可安心。”我说。 公子沉吟片刻,深吸口气,道:“此言甚是,我这便去查问。”说罢,他起身离去。 就在他要出门之时,我想起一事,忙将他唤住。 “公子若查问到关于太子和皇太孙的事,无论如何,皆不可声张。”我叮嘱道。 公子看着我,神色微变。 “为何?”他目光灼灼,“你可是听说了何事?” 我摇头:“只是觉得太子薨于乱军,乃事关重大,公子须得谨慎才是。” 公子沉吟,片刻,道:“我知晓。” “霓生。”他正要走,忽而又回头道:“我留了人在门外,你若觉不好,便即刻让他告知我。” 我愣了愣,觉得好笑。公子平日对我那些神神叨叨总是不置可否,就算我在遮胡关显灵一把,他也不曾变过,如今倒是担心我给沈冲挡灾会丢掉性命。 “可我不在此辅弼,表公子怎么办?”我故意道。 这话大约正中公子心事,他眉头皱起。 我看他纠结的样子,不再打趣,道:“公子放心好了,我必无事。” 公子却似不大相信:“怎讲?” 我说:“我与公子生辰契合尚且不死,又怎会因表公子而遭遇不测?” 公子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思虑之色终于缓下些许。 “如此,逸之便交托与你。”他说。 我颔首,莞尔:“公子放心便是。” 公子注视着我,少顷,终于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解危(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我舒了一口气。好说歹说把公子劝走,现在, 房中只剩下我和沈冲, 时机终于到了。 我不再耽搁,即刻从怀中拿出一本无名书,翻看起来。 祖父最爱读药部,他续写的书册, 也大多在药部,其中的这一本,就是他行医的手记。内中有一篇,记录的正是当年救下曹叔时, 曹叔的伤势和治疗用药之法。无独有偶,曹叔也是腹部中了一刀,有几乎一指深,想来似乎比沈冲还严重。祖父为曹叔缝合了伤口,又以伤药调治, 帮曹叔捡回了一条命。 祖父曾说, 他别的地方或许比不上云氏先祖,可论医药, 却是自信无人可及。 这我十分相信,他不仅救过我和曹叔, 也间接救过公子, 所以我想, 沈冲也可一试。 我将祖父疗伤的药方抄下之后, 把惠风找了来。 她没有跟别人散去,一直等候在院子里。 “霓生若公子去了,我如何是好”她抹着眼泪,“我等便是偷懒,公子也从未骂过一句,若是跟了别的主人”她越说越难过,哽咽起来。 我说:“表公子去了,你不是正好去桓府?” 惠风一愣,忸忸怩怩:“可可” 我心里再叹,沈冲到底是好,连惠风这样时刻惦记着公子的人也舍不得离开他。 我说:“你想救表公子么?” 惠风擦一把眼泪:“自是想。” 我将两张纸递给她。 惠风看了看,露出犹疑之色:“霓生,你哪里来的药方?”说罢,她忽而像明白了什么,“你可是像当年那般,梦见了” 我神色严肃,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惠风忙捂住嘴。 我说:“你去把药备齐,拿来给我,越快越好。” 惠风恢复奕奕神采,点头:“你放心。”她说罢,将药方收在袖中,匆匆而去。 沈府的人跟当年的桓府一样,救公子心切,那些药果然很快配好,送了来。 我先将沈冲的伤口清理,敷上外敷的伤药。然后让人将他的嘴打开,将药汤一口一口地喂下。 沈冲虽无知无觉,身量却比公子当年要大上许多,我在两个男仆的协助下,才把药喂完。虽然天气已经转冷,但做完一切,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 此事连沈延也惊动了,披着衣袍来到,问我:“逸之有救了?” 我仍是肃然之态,道:“太上道君有言,道表公子乃星君下凡,故而虽奴婢命理非表公子之属,亦赐下仙药。” 沈延闻言,大惊。 “太上道君果然如此说?”他喜出望外,激动道。 我说:“然道君亦还有言,说公子非同凡人,自有其造化,若其执意归天,亦命中所有,凡人不可忤逆。” 夫妇二人本笃信黄老,闻得此言,神色皆变。 杨氏念了声道,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喃喃叨叨。 沈延看着沈冲,好一会,颔首:“自是如此。” 我知道事到如今,他们已是无路可选。那个狗屁方士就是个游走骗钱的,他们想找也一时找不到。想走这玄乎的路子,也只有用我一试。 有了这药,沈延夫妇犹如将要溺毙之人抓到了一根树枝,重新振作起来。 “云霓生。”沈延道:“你若将逸之救回,我重重有赏!” 我谢道:“多谢君侯。” 沈延和杨氏在房中看了好一会,终是坐不住,又带上沈嫄等一干人,去城中供奉太上道君和黄老的庙宫中祭拜求告。 太医也知道情势凶险,沈延又是太后亲侄,唯恐惹祸上身。府中的人再去请,大多托故不来,好不容易来了一位,见府里的人给沈冲用上了求仙问来的药,脸上露出解脱之色。 “府上既信神巫,我等也无法。时运之事非太医署可为,还请自求多福。”他说罢,摇着头离开。 待得闲杂人等都走开,我终于松一口气,专心照料沈冲。 沈冲的病情反反复复,烧退了又来,但人始终不曾清醒。他的衣裳总是没多久就会汗湿,我须得时常给他换衣服,喂水,换下额头的巾帕。 “霓生,”惠风不安地说,“太医说,公子若还是这般高烧不退,便醒不来了。” 我说:“此药乃太上道君赐下,若太上道君也救不回,便是命数。” 惠风低头不语。 我虽面上镇定,心里也不禁打鼓。 祖父说过各人不同,世上绝无人人可治的灵药。当年他能把曹叔救活,也乃是曹叔真的命大。只是如今既然太医也无法,我也便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当然,我在沈延面前那般费力地说道,其实不过是为了万一沈冲不测,我不至于受怪罪。而万一沈延回过了味来,要拿我,却也无妨。祖父的书我已经寻了回来,手里也有了大长公主的金子,一旦陷入险境,我可即刻逃走,无牵无挂。 我一边给无知无觉的沈冲擦拭着身体,一边感叹,我之所以一直留在公子身边不走,最大的原因不过是贪图钱财,莫非到头来却要因得此事逃走? 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 自从被我带进迷信,沈延和杨氏有了寄托,在沈冲病榻前待的光景还不如在神像前久。忙碌了整日,入夜之后,他们又来探望一阵,终于支持不住,歇息去了。惠风等贴身侍婢亦整夜整日不曾阖眼,又是跟着沈延夫妇拜神,又是在沈冲房里忙前忙后,此时亦支撑不住,在外间睡得沉沉。 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人再来打扰,不想,将到人定之时,我正给沈冲喂水,一人走了进来。 回头看去,却见是公子。 他穿着一身便袍,如在家中般无甚讲究。 “他们说,你给逸之求了药?”他问我。 我说:“正是。” 他颔首,走到榻旁,仔细地看了看沈冲,片刻,又看向我。 “你整日不曾歇息?”他问。 这屋里只有公子想到了此事,我心中一暖。 “白日无事之时,我小睡了些时候。”我说。 公子应一声。 他的目光转回沈冲身上,担忧之色重又浮起。详细问过沈冲伤势之后,他亦无多言语。 仆人都在外间,内室只有我和公子。 他四下里看了看,将墙边的一张榻抬起,放到沈冲的近前,又令仆人给他取褥子来,在榻上坐下。 我见公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诧异不已。 “公子不回府么?”我问。 “回去做甚?”公子正将褥子和隐枕堆得舒适些,头也不回。 我说:“公子今夜要宿在此处?” 公子道:“你可宿在此处,我便不可么?”说罢,他看我一眼,“你便这般站着?” 我看看他,放下水碗,走过去,也在那榻上坐下。 一时间,两人各不言语。 公子看着沈冲,低低道:“他会醒来么?” 我说:“不知。” 公子道:“我记得我那时病重,你给我的药,也是这位太上道君所赐?” “正是。”我说。 “那时,我多久好转?” “约两三日。”我说。 公子颔首,没再多问。 这榻不算小,放着两张小几,我和公子各据一头。 他倚在几上,目光沉静。 这时,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背上有一道伤口,忙凑过去,将他的手拿起来查看。 “公子何时受的伤?”我问。 公子一脸淡然:“不知,也许是昨夜打斗划的。” 我皱了皱眉。那伤倒是不深,没有伤到筋骨,却划了半指长,还未结痂,教人看了心惊。且伤口靠近手腕,垂下衣袖时难以教人发觉。“公子昨夜怎不与我说?”我问。 公子道:“你走了之后我才发觉。” “可公子后来遇上我也不曾说。”我说,“就算没有我在,公子也该让别人来上些药。” 公子“哼”一声:“有甚好上,区区小伤,过两日便好。” 我不管他。沈冲的伤药还有些,我取了来,要给公子涂上。 “无事。”公子却把手抽开。 “公子这伤口已经发脓,若不上药,过两日或许要化脓。”我认真道,“倒是公子只怕不止要涂药,还要服药。” 公子嗤之以鼻:“这点小伤岂会那般严重。” “公子怎知这是小伤?”我说,“若那些在刀口上涂了毒呢?就算不涂毒,我听说有些阴损的刺客喜欢涂些粪尿或者戳过疫疾尸首之类的,可使得被脏刃所伤的创口经久不愈,化脓腐烂,轻则手足不保,重则浑身烂疮而暴亡” “知晓了,快涂。”公子终于不耐烦道。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底觉得好笑。 许是当年得病的缘故,公子对药石之事甚为抗拒,每次要给他用药,他总像个别扭的小童,说这说那就是不从,让人不得不哄。 我先给他将伤口清理干净,然后将药涂上;又唯恐伤口裂开,给他缠上一层干净的软布。 公子由着我摆弄,没有言语。 待得弄完,我又看了看,觉得无妨了,方将他的手放下。 抬起头,正遇上公子的目光。他注视着我,与我离得很近,倚在凭几上,颇有几分慵懒之态。 “好了。”我说。 公子看看手上,唇角弯了弯:“嗯。” “皇太孙如何了?”我一边将药和软布放好,一边问。 “甚好。”公子道,“他如今在太后宫中。” 我坐回榻上,又问:“太子之事,可有后续?” 公子沉默片刻,道,“谢蕴已经定了弑君之罪。” 我一愣,很快明白过来。 “是说他杀了太子?” “正是。”公子道,“谢蕴率部与太子在司马门前混战,出了此事,便算他是祸首。” 我说:“荀尚谋害圣上,太子闯司马门乃为援助奸党,而谢蕴阻拦,则是为了锄奸护驾。” 公子唇角浮起一抹讥讽:“可太子薨了,他成了弑君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侍病(上) 我心中了然。太子不会活得太久,这是事前便已有所预料的事, 只是没想到, 后续来得这样快。 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约无人知晓, 但皇后显然已经找到了替罪的人。谢蕴既然被定为弑君,那么对谢氏动手便是早晚之事。 “只有谢蕴么?”我问。 公子道:“谢歆及昨夜参与起事的谢氏子弟亦尽皆入狱, 太子妃被囚在了东宫。” 果然。 我问:“此乃圣上之意?” “是皇后下的旨。”公子道,“圣上仍在病中, 不曾醒来。” 我诧异不已。 “听闻圣上病倒, 乃是因为中毒。”我说。 公子淡淡道:“只怕并非如此。我去问过太医淳于启,他曾为圣上看诊,说他病倒前两个月便已有中风征兆。然圣上讳疾,说太医误诊,不许外传。” 我沉吟, 心中不禁冷笑。 好个皇后。真乃富贵险中求,这一着,无论荀尚还是大长公主,一干人等都被她算了进去。 “霓生,我记得昨夜你问过我, 为何不穿铠甲。”公子忽而道。 我颔首, 道:“记得。” 公子缓缓道:“你看,铠甲可防刀兵, 却防不得杀心。” 我想了想, 怪不得淮阴侯府出了这般大事, 沈太后也不过派大长公主过来匆匆看了看,原来宫中还有更头疼的事。 “可铠甲还是有用。”我说,“若非那身铠甲,昨夜公子恐怕要被贼人所伤。” 公子不以为然:“收拾那般小贼不过轻而易举,怎会伤得了我。” 那你手上的伤从何而来?我腹诽。 说来无奈,这种事,公子在别人面前不是一副不屑谈论的模样,就是谦逊疏离的模样,唯有在我面前总爱吹牛。不过他是公子,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早已惯于盲从。 我点头:“也是。” “昨夜那些刺客到底是何人?”我又问:“可曾查清?” 公子道:“查了,说是荀尚余党。” 我瞅着他:“哦?公子信么?” 公子露出一丝冷笑。 “昨夜的那些刺客,我和侍卫突围时,斩杀了数人。”他说,“可待到内卫赶到之时,只剩下我在皇后宫前杀死的那具尸首。内宫重地,竟有人可处处设伏事情败露也仍可带上尸首来去无踪,倒是闻所未闻。荀尚的残党若有这般临机精心谋划的本事,又何至于一夜间被人一网打尽?” 我颔首,却是此理。 不过听他说那些尸首不见了的时候,心里却是稍稍松了口气。昨晚我用马鞭杀了那刺客之后,我其实有些后悔,因为马鞭留在了尸体上,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个老道的手法。我一心藏拙,若被人问起,就算努力圆谎也难保不露馅。如今那些尸首自己不见了,却是正好省却了我这般麻烦事。 “如此,公子以为,主使却是何人?”我问。 公子目光深远:“此番宫变,谁人获益最大便是谁。” 室中一时安静。话说到这里,已是心照不宣,不必挑明。 “是了,”过了会,公子道,“今日太后说起此事,对你赞赏有加,说要重赏。” 我眼睛一亮:“果真?” 公子道:“太后说的,岂还有假。” 我莞尔。 心想,太后的赏赐我不是没得过,她会赏些什么,我大致有数,不要也罢。 我说:“我不过驾车,大长公主和太后是公子救下的。” 公子道:“就算只是驾车,也须得超乎常人之勇。” 我摇头:“那不能算勇。” “不是勇是什么?” 我眨眨眼,道:“我那时不过是怕极了,想着那鸾车跑得快,可逃命。” 公子莞尔,看着我,眉宇间神色舒缓,却是温和。 “霓生,”过了会,他道:“你若想要钱物,我可替你与太后说。” 我哂然。 公子能说出这般话,足见他对我的脾性也已经摸透了三分。 不过我当然不能答应。他如果真为我去说,便是要惹上麻烦。大长公主前阵子试探我的话我仍记得清晰,而她是太后教出来的。太后那般人精,若见公子这般为我一个奴婢考虑,大约也要跟大长公主一样觉得我是个不安分的妖精。 “太后赏赐,自然什么都是好的。”我说,“那事我如今想着仍后怕,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不必强求。” 公子看着我,不置可否。这时,他似乎想起什么,道:“霓生,昨夜那些刺客追你之时,我记得有两人。” 我点头:“正是。” “我追上去时,见前一人已经落了马,可是你做的?” 我:“” 心头汗了一下,我谨遵祖父教诲,从不将打斗的本事示人,即便是公子,也并不知晓此事。 “怎会是我做的。”我无辜地望着他,“公子,我那时都快吓死了,逃命都来不及,那般莽汉,我岂打得过他?说不定是马受惊了,将他摔了下去。” 公子若有所思,正待再说话,这时,榻上的沈冲动了一下。 我和公子皆一惊,忙起身去查看。 只见沈冲只是头歪了歪,看看身上,衣服又被汗湿了。我忙将外间的仆人进来,小心地将沈冲的衣裳宽下。 我将巾帕蘸了热水,拧干,为沈冲将身上的汗擦去。 沈冲轻哼一声,虽然轻,仍然低沉,蹙起的眉头与略带棱角的脸颊和鼻梁构成好看的线条。 可惜他得的不是公子当年那样的时疫,沈府的仆人也甚为尽职,不须我来为他擦拭全身。 我只得将巾帕放下,眼巴巴地盯着他结实的胸口,未几,视线被仆人忙碌的身影挡住,心中长叹。 待得一切收拾完毕,我重新拧了一块巾帕,敷在沈冲的额头上。 “我那时,你也是这般侍奉?”公子忽而问道。 我看了看他,坐回榻上。 “公子那时难侍奉多了。”我说。 “怎讲?” 我已经觉得困倦,打了个哈欠,道:“那时只有我一人,连个帮手也没有。” 公子听了这话,很是不服气。 “我那时病得只剩一把骨头,有甚难处。”说罢,却瞅我一眼,“你那时,每日也像他们这般为我擦身?” 蓦地被他当面问起,我的脸上竟是热了一下。 我说:“也不尽然。” “哦?”公子颇有兴趣,“何处不尽然?” 你被我擦过的地方,比沈冲多得多。我心想。 我说:“公子那时几乎不成人形,伺候起来也不过对付小儿一般。” 公子却愈加好奇:“那你方才还说我难,究竟难在何处?” 我瞥他一眼:“公子总睡不踏实,清醒些便要踢褥子。” 公子不以为然:“踢褥子乃是因为我还活着,岂非好事?” “公子还挑食,若食物不合口味,便是要饿死了也不肯张口。” “你的药那般难吃,我若连食物也挑不得,活下来又有甚趣味。” 我想起那时的事,不禁莞尔。 “公子还记得?”夜里有些凉,我将一只隐枕拿过来,垫在小几上,让自己靠得舒服一点。 “只记得些许。”公子道,“最清楚的就是那药。” 这事公子从未与我说起过,倒是教我颇有兴趣。 “除了药,还有何事?”我问。 “无多,”公子注视着我,“昏昏沉沉,睁眼便只看到你。” 我不客气道:“府中别人不敢来,便只有我一人把事做完。” 公子笑了笑。 “别的事我不记得了。”他说,“我那时如何,你也不曾与我说过。” “有甚好说。”我说着,扯过些褥子,又垫高些,好让自己的头也能倚在上面。 “不过如现在这般,每日喂水喂药,擦拭更衣。”我说。 “我的模样比逸之还差么?”公子问。 差? 我想了想,微笑,也不尽然。 他人如其名,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子生得如此白皙。即便病得不成样子,形销骨立,看上去仍然赏心悦目。我给他擦洗的时候,动作都不由地放得轻柔些,不忍心让他难受。 那药也是当真难喝,我喂了一点点,他就睁开眼睛,眉头拧得纠结。 我对他说:“这是当年救活我的药,公子若想活命,就要听我的。” 公子也不知听清不曾,少倾,张开嘴。 他喝得很慢,两口下去,漂亮的眉眼几乎扭曲,眼圈泛起红,给苍白的皮肤添上了几分生气。 说实话,我那时甚是佩服。 那药的味道我闻着都嫌弃,当年,我宁死也不想喝,祖父每次都要撬开我的嘴才能灌下去。而公子却一声不吭,虽然慢,却是一口一口地吃光了。我将他放下,他旋即再度沉沉入眠,一动不动。 至于公子刚才问的,我如何给他擦身的事,我当然也记得。第一次的时候,我擦到他到了腰下,有些犯难。 那毕竟是男子的忌讳之处,传言女子要是看了,眼睛会瞎。从前照料祖父的时候,擦洗之事都是由仆人干的,不必我动手。 当然,我自幼与佃户的孩童们玩在一处,那里长什么样,我也不是不知道。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眼睛望着房梁,把手伸到褥子里,脱掉他的裈。 许是我的动作太粗鲁,公子醒过来。 “你做甚”他说。 “给公子擦洗。”我说着,用巾帕在底下胡乱地擦了擦。 公子“哼”一声,皱起眉,“你不许” 话没说完,他的头歪了过去。 我吓一跳,连忙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上试探,片刻,放下心来。 只是昏过去,幸好。 病得快死了还讲究这些。我那时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给他擦完,然后把巾帕丢开,再隔着褥子,把干净的衣服给他套上。 而关于那时的事,我最记得的则是他第一次真正清醒的时候。 “你叫什么?”他张了张口,久不说话的嗓子虚弱而沙哑。 “云霓生。”我说。 公子看着我,好一会,道,“霓虹的霓” 我听出来这是问句,答道,“正是。” “倒是好听。”他眉间微微舒展,气若游丝。不久,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我:“” 我着实不太理解这些金枝玉叶们的毛病,明明都快要断气了,还有品评别人名字好不好听的雅兴。 但说来奇怪,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觉得格外动人。 这是祖父去世以来,我听到的唯一一句夸奖。 他说话的时候, 忽然之间,我觉得被关在这里,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忍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侍病(下) 思绪纷纷繁繁, 我在梦中很是不踏实,像被人拉扯着, 又像那日坐在马背上,跟着公子奔过塞外的荒野。耳边也不得清静,好像有人在说话。 蓦地,我的头坠了一下, 醒了过来。 我揉了揉眼睛, 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我仍在榻上, 小几上的隐枕倒了, 身上却不知何时被盖上了褥子。 朝沈冲榻上看去,只见公子和两个仆人围在榻前,不知在说着什么。 我吃一惊,连忙下榻,走上前去。 却见沈冲已经睁开了眼,一个仆人正在给他喂水。 我摸摸他的额头, 已经不再烫手。 “何时的事?”我又惊又喜,向公子问道。 公子道:“就在方才。我发觉,便去唤了人来。” 我讶然:“公子怎不唤我?” “你唤不醒。” 我:“” 公子带着笑意,未再多言, 让仆人去通报沈延,又对沈冲道:“现下觉得如何?” 沈冲似乎有些难受, 看着公子, 张了张口, 却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仆人喂他喝了些水,过了会,才听清他在问:“皇太孙” “皇太孙在太后宫中,安然无恙,你放心便是。”公子即刻道。 沈冲的神色终于松弛下来,未几,又喃喃道:“太子” “太子殁了。”公子道,“事情皆已过去,你刚醒来,以后再说。” 沈冲的目光黯淡下来,缓缓地吸口气,闭起眼睛。 公子转头,又让人去取药和食物,将汗湿的褥子换掉。仆婢们在公子的指挥下进进出出,有条不紊。 不久,沈延和杨氏等人匆匆赶到,见得沈冲完好,皆是大喜。 众人围上去,对着沈冲又是哭又是笑,叽叽喳喳一阵问长问短。直到公子来劝,说沈冲刚醒来,静养为上。众人这才止住。 沈延已全无先前的惶惶然之色,神采奕奕。 他打量着我,笑容满面:“云霓生,你此番果真立了大功。” 我谦逊道:“此乃奴婢本分。” 我以为他会提那赏赐的事,却听他转而对公子道:“逸之虽醒来,然伤口未愈,身体仍弱,这婢子只怕还须再留些时日,不知元初以为如何?” 公子道:“便如表舅之意。” 沈延放下心来,精神焕发地令家人去备三牲等祭祀之物,到庙中酬神还愿。 “霓生,太好了!”惠风喜极而泣,拉着我的手,“我就知晓公子必吉人天相,不会被奸人所害!”说罢,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露出羞涩之色,在我耳旁道,“你与你家公子说说,让他也留下” 我:“” 沈冲虽仍然虚弱,但自从醒来之后,伤势渐渐缓和下来,虽还会时而发热,但不再昏迷。 第二日,公子让人将我的衣物送了过来。我便暂且在淮阴侯府住了下来,像从前服侍公子一样,住在沈冲的房里。 我自是求之不得,从我不必再担忧他一不留神没了性命之后,我那颗心便又蠢蠢欲动起来。 我只要想看他,无论何时都可以。每日睁眼闭眼都能见到沈冲的脸,简直美妙得像做梦。我甚至无时无刻都可以摸他,借着给他探额头c更衣c擦拭的机会,可大大方方上下其手。 更让我脸红心跳的是,他觉得坐得不舒服,或者想再坐起些的时候,我须得扶着他的背,帮他慢慢调整。 我的手臂贴合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与抱在上面无甚两样。我和他离得那么近,大可不要脸地感受他透过里衣的温热,以及那满怀的触感。他身上的味道很是好闻,淡淡的,自然而未经修饰。 我如同一个潜入他身边的贼,怀着不可告人之心,四处搜刮,贪婪窥探。 比如,在从前,我从来没有机会到他的内室里来。 在这件事上,我比惠风羞涩。她通过我,连公子榻上铺着什么纹样的褥子都知道了,但我从不曾问过她沈冲的内室长什么样。 我觉得拿这些问人甚是无趣,不如自己去窥觑。 如今,我终于算是如愿以偿。 与公子的相比,沈冲的内室要小一些,不过他的家俱物什皆简洁,器物也不像公子的那样讲究。惠风跟我说过,沈冲对用物一向随意,只要不是俗不可耐,他都无甚挑剔。 我甚是喜欢这一点,清爽利落,方为男子气概。祖父说过,有容乃大。对于真正的君子而言,高贵之气乃是随身而来,从不必金玉珍玩装点。淮阴侯好面子,学着大长公主的做派处处讲究,却教出了这么一个儿子,实乃老天开眼。 还有味道。贵胄之家无论男女,室中皆常年熏香,对香味的喜好则各不一样。如公子,他不喜欢浓,偏爱淡淡的兰香,室中所用香丸配方是他亲自定下。而沈冲房中的味道似檀,但并不俗气,反而夹着如竹香般的清新,教人心旷神怡。 惠风有些失望。因为自从沈冲好了些之后,公子来得便少了些。 他手上的伤好的很快,我那日给他上药之后,没几天就结了痂,公子见无事,也就再不肯给我上药,故而也不必常来找我。 至于他在忙些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听说因为皇帝依旧卧病,宫中之事再度变得扑朔迷离。如今大权在握的,成了皇后。 我听说皇后倒是不像荀尚那般禁止探视皇帝,但皇帝躺在榻上,仍是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要想他出来主持局面,自是做梦。皇后手中掌握了内外禁军,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将宗室中与她最为亲近的梁王任为太子太傅,庞氏族人和亲故则迅速充任了荀氏倒台之后空缺出来的要职,短短数日,宫中又变了一个气象。 加上那夜遇袭之事,长公主那边纵然不是鸡飞狗跳,也必辗转难平。而公子既是她的儿子,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不过幸好,长公主有先见之明,起事之时留了一手,让谢氏当了冤鬼,而桓氏c王氏c沈氏尽皆安然。 至于曹叔那边,我曾经以回桓府取些用物的借口,离开淮阴侯府,去了一趟槐树里。 如他先前告知的,那屋舍仍在,但他和曹麟都已经走了。 看守的人叫老张,是一个全然面生的人,与曹叔年纪不相上下,其貌不扬,一脸老实。他认识我,告诉我说得手的第二日,曹叔和曹麟就离开了此处。 我问他们去了何处,老张说不知,却给了我一封信,说是曹叔留下的。 我拆开,纸上的确是曹叔的笔迹。曹叔说,他和曹麟正在四处经商,虽行踪不定,但若是来到雒阳,一定会去找我。我若遇上麻烦,可以到槐树里来,老张会帮我。如果要找他们,可去成都,在信中给我留了住址。 他在信中还说,我托他办的那事,他会尽快办妥,不必担心。 看完之后,我心中踏实下来。 其实,那日我对曹叔说,桓府不会轻易放人,倒是也不尽然。朝中这般情势,长公主自不会将我这灵药轻易丢掉。但她如此迷信怪力乱神之事,不用上一用也说不过去。我如果给她卜一卦,告诉她时运已转,如果不将我放奴桓府就要大祸临头,那么恐怕都不必曹叔来赎人,她自己就会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当然,那是长远之计。 我现在并不打算离开桓府,主要还是放不下金子。在长公主面前装神弄鬼,比干别的来钱快多了。朝中这般形势,我料长公主还有求于我,再多哄几次,我此生便可万事不愁。 而如今,又有了沈冲之事。托皇后的福,我终于实现了从前朝思暮想的愿望,可以整日整日黏在他身旁,怎好轻易走掉? 至于曹叔在信中说的那委托之事,就是淮南田产的事。 我先前攒下的钱,加上长公主的金子,已经足够赎买。 不过我仍是奴籍,不能去出面。所以我一直寻思着落个假籍,或者索性伪造一个身份,回淮南先将祖父的田庄产买下。此事无甚难处,那田庄空置许久,开价又太高,淮南府的人见了金子,断然不会不肯卖。将来我出去了,自买自卖,将地契转手,便可万无一失。 只是要做此事,须得出远门。我日日在桓府中,找不到机会离开,又一时无法找到可信赖的托付之人,便拖了下来。 幸好,曹叔及时来到了雒阳。 那是议定了去荀尚府上取书的事之后,我问他,能否替我弄一个假籍。 曹叔问我要假籍做什么,我将我的想法告知,他想了想,亦以为可行。 “何必如此曲折。”他说,“我且替你将那田宅买下,将来你脱身了,便归还与你。” 我说:“不必,我自会去买。” 曹叔问:“你何来许多钱财?” 我笑了笑,说:“曹叔忘了,我伺候的可是桓公子,他对我一向大方,赐了许多钱财。” 给长公主算命出策骗钱的事,我没有告诉曹叔。他一直希望我做个大家闺秀,若知道那装神弄鬼的伎俩,恐怕要失望。而我之所以没有答应曹叔替我出面赎买,并非我不信任他,而是祖父的嘱咐仍然犹在耳畔。我虽不知他为何那般说,但祖父做事一向自有道理,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无论托付何人,都不如我自己去办来得踏实。 曹叔大约也知道公子这样的人过日子多么豪奢,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不过私下无人的时候,他严肃地告诫我:“你先前一时错念,以致沦为奴仆,当以此为鉴,莫再重蹈覆辙。此事毕了,你须得速速离开,切不可贪恋桓府荣华,知道么?” 我以为他看出了我骗钱的伎俩,嗫嚅道:“曹叔哪里话,我怎会贪恋荣华?” 曹叔叹口气,道:“你道我不知晓你那公子为何待你大方?你这般年纪的女子,最易心动。婚姻之事,必要明媒正娶,你那公子就算待你再好,也必不能娶你,你须谨记。” 我一愣,耳根热起来,啼笑皆非。 “曹叔放心好了,我岂有那般傻,断不会如此。”我忙道。 曹叔见我信誓旦旦,神色终于安然下来。 虽然我觉得曹叔藏着些我不知道的事,但我知道,他做事一向周全,答应了便会办到。 有了这些计议,我在沈府之中尽情地陪着沈冲,一点也不为外头的事情担心。 便如现在这般。 我坐在沈冲的榻旁,手里给他缝一件扯开了线的里衣。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上的纱,金光氤氲,落在榻旁变得温柔。庭院里的鸟鸣声高高低低,婉转而悦耳,我看一眼沈冲宁静的睡颜,只觉岁月安好,连缝补这么无聊的事也变得滋润鲜活起来。 过了一会,榻上的人动了动。 我挪了挪,再挨近一些,装模作样地继续做针线。未几,我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在耳边传来:“霓生” 犹如天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释怀(上) 转头, 毫不意外地, 只见沈冲看着我, 唇边浮起微微的笑意, 目光温和。 心就像浸了蜜糖一样,甜得几乎溢出来。 这些天,我十分尽忠职守, 无事便坐在沈冲的榻前。这样, 在他每每睁眼, 第一个看到的就会是我。 “表公子醒了?”我关切地问, “渴么?可要用些粥食?” 沈冲“嗯”一声, 片刻, 似乎想坐起来。 我忙让仆人过来, 用褥子垫在他身后, 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一些。 沈冲靠在褥子上,手捂住腹上的伤处,缓了缓,看向我。 我将一碗粥端过来, 用汤匙舀起, 轻轻吹散上面的热气, 喂到他的嘴边。 沈冲张口, 慢慢吃下。他的呼吸触在我的手背上,温热而平缓。 他吃不得许多, 小半碗之后, 即摇头说吃不下了。我不勉强他, 少顷,又端来药碗。 “表公子该服药了。”我颇有耐心地说,“服了药再歇息,如何?” 沈冲很是听话,没有反对。我照例舀起一勺,吹凉些,递给他。 这药的味道虽比公子当年吃的好闻多了,但沈冲喝一口之后,仍露出辛苦的神色。 说来怪哉。我当年给公子喂药,每每见他苦得皱起眉头,心底便有一股报仇般的爽快。而如今面对沈冲,看他眉头蹙一蹙,我便觉得心疼。 “我去给表公子取些蜜吧?”我说。 沈冲却摇头,缓了一会,道:“不必,就这般服下便是。”说罢,他索性把药碗接过,吹了吹,如同赴死一般定了定神,然后一口气喝光。 我哂然,忙取来清水给他漱口。 看着他喝了水之后重获新生的神色,我忍俊不禁。 沈冲发觉了,看着我。 我忙收起笑意。 沈冲的眼神意味深长,把杯子还给我。 “表公子现下觉得如何?”我问他,“伤口可好了些?” 沈冲道:“与早晨无甚差别。” “表公子这伤比不得寻常,还是要耐心才是。”我说着,将他身上的被子拉上,给他盖严实些。 沈冲应了一声。 那里衣还剩些针脚不曾做完,我拿起来继续缝。 室中很是安静,几乎能听到呼吸起伏的声音。 沈冲虽捡回了性命,但情绪一直不甚高。就算是醒着,也常常睁着眼不说话,望着别处出神。 过了会,我将衣服抻了抻,不经意地抬眼。毫不意外,正对上沈冲的视线。 “这是我的衣裳?”他问。 “正是。”我说着,将衣裳展开,“表公子看,如何?” 沈冲没有答话,却道:“你会做针线?” 我说:“不过是针线,为何不会?” “元初说你从未给他缝过衣裳。” 我:“” 真乃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在沈冲面前苦心经营端庄贤淑的模样,岂料公子竟来拆墙角。 “公子的衣裳,一向有粗使的婢子缝补。”我说着,瞅了瞅沈冲,“我家公子还与表公子说这些?” “不过偶尔说些家常之事。”沈冲道,看着我,“霓生,我还不曾谢过你。” 我说:“谢我何事?” “你救我之事。”沈冲的声音温和,“这是第二次。” 我讶然:“还有第一次?” “当然有,你忘了遮胡关?”沈冲道,“若非你那时卜卦,我等只怕都要被鲜卑人谋害。” 这是回朝之后,我听到的最高的褒奖,不禁志得意满。 沈冲问:“我昏迷之时,是元初将你寻来的?” 我说:“不是,我听闻表公子出事了,便自己来了。” 沈冲讶然:“哦?” 我好不容易说一次实话,只觉脸上竟然热了起来,忙补充道:“我听闻表公子伤得重,便过来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冲注视着我,少顷,微微颔首。 “如此说来,都是天意。”他望向窗外,长叹一声,低低道,“我曾想,若一睡不醒,必无许多烦心事。” 我讶然,看着他。 沈冲不无自嘲:“你可是在想,我是庸人自扰?” 我笑笑,片刻摇了摇头。 “我在想伯夷和叔齐。”我说。 “哦?”沈冲露出不解之色。 我说:“伯夷和叔齐本是商时的孤竹国王子。孤竹国君去世时,本以叔齐为新君,然而叔齐以自己是次子为由让位于长子伯夷,而伯夷以为让位有违父命,坚持不受。后来,二人闻知西伯侯有德,便索性去往歧周。武王伐商,伯夷叔齐以不孝不仁为由,叩马而谏;武王克商之后,二人耻食周黍,饿死首阳山。” 沈冲目光动了动。 “这我知晓。”他说。 “可还有一事,表公子必是不知。”我说,“孤竹国便在后来的辽西郡之地。商盘踞中原,东为东海,西方c南方皆为方国所围,为北方地广人稀,可以退守。孤竹国横亘北境,本乃咽喉,然自从伯夷叔齐出奔歧周,孤竹国因君位空悬陷入内外交困,为山戎攻破,商纣北退无望,只得眼睁睁看着周人杀来,在朝歌自焚而死。” 沈冲露出惊讶之色。 我继续道:“后世以叔齐伯夷为忠孝表率,然我以为,天下人若有志行忠孝之事,则当以伯夷叔齐为前车之鉴。孤竹因二人相让陷于无君之境,岂非不孝;商纣因孤竹陷落而被逼入绝境,岂非不忠?就算二人饿死首阳山,亦已于事无补,却称为忠义,岂非自欺欺人。” 沈冲看着我,狐疑道:“这些我从未记载,你如何得知?” 我不答,却道:“在遮胡关时,公子曾问过我的出身,想来也知晓了我祖上之事。” 沈冲一怔,片刻,苦笑。 “正是。”他说,“我听说过原颍川太守云宏之事,霓生,你都猜到了。” 我也笑了笑。 这并不难猜,沈冲这般讲究学问的人,会在遮胡关劝公子听我神神叨叨,想想就知道其中必是事出有因。 我说:“想来公子亦知晓,云氏自古专心杂家,懂得许多不见经传之事。” 沈冲沉吟,道:“如你所言,若伯夷叔齐未弃国而去,商纣便不至灭亡,此方为忠?” 我说:“非也,此乃万事有因。商纣暴虐,以致灭亡,此乃天命。而伯夷叔齐无视于此,而只纠结于忠孝人臣之谓,殊不知其道本已空虚,为之身死而博来名声,亦不过徒有其表。” 他看着我,好一会,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枉我读了许多书,到头来不过自设囹圄,还不如你想得开阔。”他说。 我谦道:“表公子初衷高义,我不过知晓些旁事罢了。” 沈冲目光沉静,未多言。 他的身体仍虚弱,说了些话之后,又用膳服药,已经用尽气力,不久又昏昏睡去。 我也有些疲乏,正打算去找惠风说说话,还未出门,却来了客人。 沈延毕竟面子不小,交游也甚广。沈冲遇刺之后,每日都有些亲故之人来探望。不过沈延夫妇一向担心客人扰他们宝贝儿子养伤,甚少让人来内室之中。故而能让我在这里见到的,不是与沈氏来往甚密的亲友故人,便是十分要紧的重臣贵胄。 待得看到来人,我讶然。 是宁寿县主。 她在杨氏的陪伴下,来到沈冲的院子里。不过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不曾进内室,只在门前看了看,便与杨氏去了外间说话。 其实除了皇家,豫章王与淮阴侯还有些亲戚。豫章王后陆氏与淮阴侯夫人杨氏是表姊妹,因得这关系,豫章王全家来到雒阳之后,两家时常来往。故而那时在云栖寺,宁寿县主与我说起过沈冲。 在沈冲遇刺后的第三日,豫章王就来探望过。 他入朝之后,与淮阴侯一向有些来往。探望时,带来了一些创药,又细细问过沈冲的伤情。 因得宫中之事,豫章王和沈延神色都不太好。沈冲那时虽已过了最凶险的一关,却一直昏睡,豫章王与杨氏慰问了几句,便与沈延到堂上叙话去了。 “父王上次来探望之后,时常忧心。”宁寿县主对杨氏道,“他唯恐那时送的创药用完了,便教我再送些来。” 杨氏颔首:“殿下有心。” 宁寿县主道:“母后如今回了豫章,此事她若知晓,必也寝食难安。” 杨氏道:“告知她做甚?切莫如此。她身体已是不好,知晓此事也是徒增忧虑,于事无益。” 宁寿县主叹一口气:“府中如今除了父王便是我,平日事务繁琐,父王无暇分身,只好由我来探望。” 一旁侍立的惠风瞥瞥我,不着痕迹地翻了一个白眼。 杨氏微笑:“有心便是,岂计较这些。逸之这些日子已是慢慢好起,你回去告知殿下,不必挂念。” 宁寿县主颔首,忽而将目光转向我。 “我听闻,此番逸之表兄得以保全性命,乃是霓生之功?”她含笑道。 “正是。”杨氏对我道,“云霓生,来见过县主。” 我只得走过去,向宁寿县主行礼:“拜见县主。” 宁寿县主答了礼,看着我,意味深长:“我早闻你本事了得,如今看来,果名不虚传。” 我谦逊道:“此乃公子福泽厚广,奴婢不过辅助。” 宁寿县主淡笑,不置可否。片刻,继续与杨氏聊起家常。 她在沈冲房中逗留并不许久,寒暄一阵,杨氏说侯府后院的枫树红了,要带她去观赏。宁寿县主欣然应允,跟随杨氏离去。 “好个不守妇道的宁寿县主。”惠风鄙夷道。 我问:“怎么了” “你看她方才打量我家公子那眼神,直勾勾的。必是又想勾引桓公子,又想勾引我家公子。”她越说越生气,“她算得什么人?竟想脚踏二船。” 我哂然。 方才宁寿县主来时,我正给沈冲更换覆在他额头上的巾帕,不曾注意此事。 如今听惠风提起,我心中也不禁警觉。 “便是她想,也要淮阴侯愿意才是。”我说,“淮阴侯不是一直想让表公子尚公主?” “那是主人这般想,夫人可不愿意。”惠风不以为然道,说着,看看四周,低声跟我八卦,“你想,公主那般娇贵的人物,娶回来岂非天天似神仙般供着?夫人虽是这府中的主母,到了公主面前一样须得低声下气。宁寿县主可不同,你看她与夫人说话时那和气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母女。她封号也不低,配得上公子,让这样的人来做儿妇,岂不比公主强了去?” 我听得这话,觉得十分有道理。想想宁寿县主那张脸,再看看沈冲,我登时也有了些如临大敌的紧迫感。 沈冲对我心底这些弯弯道道自然一无所觉。他睡了两个时辰之后,再度行来,我喂他用了些肉穈粥,又服了药,他靠在褥子上,神色平和。 “霓生,我方才做了梦。”他说。 “哦”我问,“表公子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那日在元初书房外插的花。”沈冲道,“甚是好看。” 惠风每每说起公子时,总说就算他只是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她也甘之若饴。 而我此时的心中,则如灌下了一整桶的蜜糖。 “表公子若喜欢,我也给表公子房中插一些。”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借着给他倒水,掩饰着脸上的热气。 “好。”沈冲微笑道。 那声音醇厚而温和,传入耳中,我的心仿佛停在了当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释怀(下) 可惜沈冲醒不过许久, 又躺下睡去了。 我在旁边坐着, 端详他的睡脸,想入非非, 片刻, 见四下无人, 又摸了摸他露在褥子外的手背。 心头有一种做贼得逞的刺激感, 我觉得我要是现在去照镜子,必是笑得一脸傻气猥琐。 方才沈冲说想看我插花,这使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午后的睡意一下全消。 我望了望外头的光景,天气甚好,沈冲也不会很快醒来,于是决定先去剪些花来。 淮阴侯府和别的贵胄府邸一样,园子甚多。沈冲治园的手艺高超,人人都说他院子里的花最漂亮。但那是沈冲的心血,我自然不舍得糟蹋。 于是, 我兴致勃勃来到了后园里,打算将各色花卉通通剪一把回去。 午后, 府中无论主仆, 大多小憩去了, 十分适宜为所欲为。可惜时值秋季, 便是贵胄们的园林也已经不如夏季般繁花似锦。我挑了一圈, 合意的花枝也不过寥寥, 正考虑着如何搭配, 身后忽而传来一个声音,“这可是淮阴侯最爱的雀头红,你真要下手” 我一惊,回头,却见是宁寿县主。 她看着我,神色悠然,手里拈着一枝刚刚折下的桂花。 我哂然,却即刻恢复了自若的神态,向她一礼。 “县主,奴婢奉表公子之命,到园中择选花卉,在房中摆置。”我说。 “哦?”宁寿县主看着我,“逸之公子醒了?” 我自然不会给她机会,道:“表公子还未醒,这是他昨日吩咐下的。” 宁寿县主了然,却道:“霓生,你我多日不见,陪我在这院中散散步,如何?” 我讶然,道:“县主为何要与奴婢散步?” 宁寿县主弯弯唇角:“我与你一见如故,甚是喜欢你。” 我:“” 沈府的后园甚大,其中的小径亦装饰精致,以各色石块拼成各式祥瑞的图案,颇费心思。 我抱着花,跟在宁寿县主身后。她走得不紧不慢,我也不紧不慢。 “听说那夜里,你也在宫中?”走了一段之后,她问我。 我知道她当然不会是只想散散步这么简单,听她问起,从容答道:“正是。” “是长公主带你去的?”她问。 “不是,是我家公子。” 宁寿县主颔首,片刻,道:“云霓生,我明日就去将你讨来豫章王府,如何?” 我讶然,看着她,不知她平白说出这样的话,意欲何为。 “奴婢惶恐,不知县主为何如此抬爱?”我问。 “不为何,”宁寿县主一笑,“我方才不是说了,我对你一见如故,甚是欢喜。” 我:“” “你放心好了。”宁寿县主接着道,“你到我府中来,不仅不必做侍婢,我还可让你做个女官,给你分派婢女服侍。比起在桓府中伺候别人,岂不好了千倍。” 我心底无奈。 什么一见如故,其实无非还是看中了我那装神弄鬼的本事。豫章王虽然也参与了倒荀,但皇后得势,太子横死,他这个仅剩的辅政大臣就变得尴尬起来。宁寿县主这个时候想起我,大概又是想要我展现展现遮胡关那般的神通,给豫章王指一条路。 这些贵人们总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总想拿些蝇头小利来笼络我,相较之下,秦王竟是最大方的。 “县主,”我说,“奴婢是桓府的人,虽得县主抬爱,然身不由己,县主当与我家主人去说才是。” “可我想与你说。”宁寿县主道,“只要你愿意,我自有办法将你要来。” 我愣了愣,啼笑皆非。 “县主,”我说,“主人让奴婢留在公子身边,乃是为公子辅弼时运,便是县主去要,只怕也难得应许。” “你那辅弼,不是说到你家公子娶妇么?”宁寿县主眨了眨眼睛,“待桓公子娶妇之后,我再去要你。” “县主不可拿奴婢打趣。”我说,“背弃主人之事,奴婢万万不敢。” “云霓生。”宁寿县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不愿离开桓公子,是么?” 我窘了一下。 “县主何出此言”我顺水推舟,露出羞赧之色。 宁寿县主一脸不喜。 “我看你有些才智,胆气也不输男子,想来假以时日,必也可有一番作为。”她皱眉道,“世间□□皆不过一时之乐,且桓公子与你主仆有别,岂得长久?你竟愿为此裹足不前,何其不智。” 我愣住。方才那般忸怩作态不过敷衍,不料她竟讲出这般道理教训起我来。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我忽而有了些兴趣。 “县主着实谬爱,奴婢微贱之人,无所才学。”我继续谦道。 “无所才学?”宁寿县主道,“若真无所才学,你怎助了大军得胜?长公主又怎会这般信服于你,那日还让你去送博山炉?” “县主明鉴,”我无辜道,“奴婢所做一切,不过听命行事。那日去送博山炉,乃是长公主跟前恰好无人。” 宁寿县主不置可否,正要再说话,忽然,不远处传来惠风的声音。 “霓生!”不远处,她朝我招手,“公子醒了!” 我应一声,心想可惜,原本还想再逗一逗这位县主。 我望向宁寿县主,无比遗憾:“县主,奴婢还要去伺候沈公子,须得告退。” 宁寿县主没有阻拦。 “我方才所言,你记住便是。”她说着,将手中那支桂花放在我怀里的花束上,“这个给你。” 说罢,她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宁寿县主与你说了什么?”回沈冲院子的路上,惠风狐疑地看我。 我说:“没什么,不过问问沈公子近况。” 惠风“哼”一声,道:“我就知道她对我们公子图谋不轨,霓生,她下次再问你,你便托故走开,莫给她好脸色!” 我讪讪:“知道了。” 祖父的药确实不错,沈冲的身体一日一日地好转,连宫里的太医看了,也甚为惊讶。 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时常要垫起来,在榻上看半日书,才继续休息。 说来有趣,那日我与他胡诌了一番伯夷叔齐之后,沈冲的精神也好了些。不再像先前那样醒来就发呆,渐渐恢复了些从前平和自若的神气,话也多了起来。 他这般正经书读得多的人,总喜欢在一些大道理上钻牛角尖。我陪在他身边,有些理解了那些沉溺美色的昏君,若捧在心尖的美人闷闷不乐,任谁也无法坐视。所以,我打着云氏的旗号编了那些开导的话。 但也因得如此,他对云氏的事很感兴趣,时常向我问起。比如云氏的子弟在家中读些什么书,可有什么家藏的绝版典籍之类的。 这个当然有,无名书便是。不过即使是沈冲在问,我也不打算说出去。 “有是有,”我说,“不过云氏翻覆数次,早已不剩多少。我祖父留下的书,听说抄没之后都送入了太学之中。” “哦?”沈冲道,“太学我倒是熟悉,待我伤好之后,替你去查问。” 我说:“多谢表公子。” 沈冲又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我说:“我父母早逝,祖父过身之后,便只剩我一人。” 沈冲讶然:“没有别的兄弟姊妹?” 我说:“一些堂亲也有,不过住得远些,不常来往。” 沈冲露出感叹之色,却道:“霓生,你将来若有何难处,与我说便是。” 他的声音温煦,仿佛春风,吹皱一池湖水。 我的心砰砰跳着,仿佛揣着一只小兔。 他确实喜爱花草,身体才好一些,他就惦念着不久前种下的那些新苗,让仆人用撵将他抬到院子里去,亲自查看。 秋日阳光正好,落在他病弱苍白的脸上,温和而剔透。他靠在撵上,低头查看着那些花草,眉头微微蹙着。我想,怪不得有人会喜欢什么西子捧心美人病娇,果然让人迷醉。 当然,这般机会乃是我梦想良久,自然不会错过。 我不厌其烦地陪在沈冲身旁,替他摆弄那些花草。从前在淮南,我时常跟着祖父去看佃户耕作,知道一些稼樯之事,自然也能对付花草。在沈冲的指点下,我松土剪枝,不但轻松胜任,有时还能跟他聊上些花木之事。 看得出来,他颇为满意。 “你在元初院中也种过花么?”他问。 我说:“不曾。只是从前我祖父也爱治园,我常常给祖父帮手。” 沈冲颔首微笑:“你祖父必是个风雅有趣之人。” 我听了,心里受用不已,就好像他夸的是我一样。若是祖父听到了,必然也会欣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猜测(上) 公子再来探望沈冲的时候, 发现他虽仍然不能起身, 却已经能与来探望的人谈笑,很是诧异。 来的人是城阳王和桓瓖。 沈冲刚出事的时候, 他们曾经来看过, 但因得宫中事务缠身,待不多久便匆匆离去。直到过了数日,才又终于露面。 “殿下和子泉上回一去不返, 臣险些以为此生难见了。”闲聊了一阵, 沈冲躺在榻上道,不无揶揄。 城阳王道:“我倒是羡慕你, 一躺了事, 什么也不必看不必想, 强似日日应付那些烦人之事。” 沈冲问:“宫中现下如何了?” 城阳王苦笑:“还能如何, 后续之事你也听了不少, 便是这般。” 沈冲微微颔首。 他虽然一直在淮阴侯府中养伤,但并非身处牢狱, 何况朝廷还刚刚以护卫皇太孙有功为名,给他加了封赏。将原来的虞阳亭侯加封为期思侯。 皇后掌握了宫禁,以皇帝的名义,大封庞氏亲故。皇后的父亲庞圭封为太尉,几个兄弟亦身居要职。为了得到宗室的支持,她厚待宗室, 尤其是梁王, 不仅拜为了太子太傅和车骑将军, 兼任宗正,三个儿子也个个得以加官进爵。 众人起事时,大多期待回到从前。然而皇帝仍卧病不起,除了手握大权的荀氏换成了庞氏,不但全无改变,甚至更糟。 皇后为太子举行了国丧,除了宫中声势浩大的丧礼之外,还大开杀戒。荀氏乃立为祸首,自不必言语,跟着荀氏一道去刑场的,还有谢氏。谢蕴以弑君之罪,被灭三族,包括江夏郡公谢暄和太子妃的父亲富平乡侯谢歆,皆在处刑之列。 当然,皇后虽杀了谢蕴和江夏郡公父子,但谢氏是百年巨族,根基庞大。江夏郡公一脉的嫡支虽亡,旁支仍存。其余如谢浚的父亲谢匡等,皆安然无恙。原本皇后也不打算放过太子妃,但在太后的力保之下,还是留了她一命,废为庶人,囚禁在慎思宫。 即便如此,两个大族,轰然间一齐倒下,不禁让人欷歔。 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皇后以荀氏余党密谋反叛为由,四处搜捕,并鼓励告密。揭发谋反者,赏钱三千起,越是重大赏格越高。许多从前与荀氏有过交往的人都被牵连,就算毫无瓜葛之人,亦多有无辜下狱。一时间,朝野腥风血雨,人人道路以目,莫不敢言。 桓瓖对公子感叹道:“你辞官之后写的那些诗赋,荀党专权之时尚且无妨,如今若是再传,只怕性命不保。” 公子不置可否。 “皇太孙呢?”沈冲问,“圣上卧病,而太子薨逝,则当以皇太孙为监国。” “监国?”城阳王笑了笑,“莫说监国,只怕就算是走出太后宫门,无皇后准许他也不敢。” 沈冲眉头微锁。 “是了,还有一事。”这时,桓瓖兴致勃勃地插嘴道,“听说荀尚府上有一万金不翼而飞,你们可知晓?” 众人皆讶然。 “一万金?”公子问。 桓瓖道:“正是,我那日在殿中时,听庾茂与别人议论才知晓。” “此事,我亦有所耳闻。”城阳王道,“那些金子乃荀尚多年秘密敛下的,乃是为了万一不测,可备不时之需,就藏在荀府后园一处地窖中。庞宽曾耳闻此事,拷问了荀尚的好几个亲信,其中一人忍不住才说了出来。可当军士去找时,那地窖却早已被人搬空,金子皆不知去向。” 公子和沈冲闻言,惊奇不已。 我正在烹茶,听到这话,亦是一愣。 “竟有此事?”沈冲问,“如今可查得了下落?” “若查得下落,梁王早可高枕无忧了。”桓瓖冷笑,“庞宽疑是梁王父子所为,梁王昨日还入宫向皇后解释此事,似乎冤枉得很。” 公子道:“皇后不是才封梁王做了太子太傅?” 桓瓖道:“那也不过是拉拢之举,谁不知晓如今宗室都听梁王的。” “这么说,梁王脱不开干系了?”沈冲问。 “也不尽然。”桓瓖一脸神秘,“这其中还有一个枝节。我听说,那日夜里,京兆府的人去过荀府,从后院进的,足有三十余人。离开时,每人都用扁担挑着沉甸甸箱子。据那时守门的军士说,那些人声称都是物证,是奉京兆尹赵绾之命去搜的。” “哦?”三人相觑,公子问,“如此说来,是赵绾?” “奇就奇在此处。”桓瓖道,“赵绾只说冤枉,那夜他并未派人去荀府。士卒又指认说,带头之人是京兆府司马李振,可李振辩称,当日他的官服腰牌等物都被人偷了去荀府的并非他本人。京兆府的同僚都为他作证,连那些士卒也说,那夜去的人与李振长得不似。后来,搜寻的人在城中一处河岸边发现了一堆灰烬,里面有未燃尽的衣服残片,竟查验,就是当夜失窃的京兆府官服。” 公子皱眉,没有说话。 城阳王道:“这些贼人,竟这般大胆?” 桓瓖却笑了笑:“也不一定就是贼人。这般周密,可不像是江湖中人做下的事。” “怎讲?” “殿下但想,若这些冤枉,都是做给人看的呢?”桓瓖意味深长,“赵绾此人虽谁也不得罪,但他从前可是秦王的人。” “秦王?”公子诧异道,“你是说,疑秦王与此有关?” 桓瓖即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连庾茂都这般猜测。庞宽已经派人往辽东的方向查访,一万金可不少,要运走,或许有些痕迹。” 公子沉吟片刻,摇头道:“若是秦王做的,只怕就算查到也无可奈何。” 我将公子的杯中添上茶,面上平静,心中却已是一片思绪翻滚。 我知道,这必是曹叔做的,错不了。只是没想到七拐八带,把秦王也牵扯上了。想到秦王那张高高在上的脸,我忽而有些想笑,心想似乎把脏水泼到他身上也无伤大雅。 “若要我说,还是留在霓生身边最安稳。”桓瓖忽然道。 我不料他突然提起我,抬眼,只见桓瓖一脸吊儿郎当地笑着,对公子道,“下回我若是遇了事,你便快快将霓生送来。她既可保你和逸之性命,必也可保我。” 众人皆笑。 我无奈道:“公子又来取笑我。” “怎是取笑?”桓瓖说着,对我道,“霓生,你若是哪日不想伺候元初了,便与我说。你去我府上要什么有什么,必不比他差。” “那你须得抓紧。”公子看他一眼,“何时遇事,你早说一声。” 桓瓖冷笑:“想是快了,皇后怎会轻易放过我等。” 沈冲无奈,提醒道:“出了侯府外面,这般话你少说。” 桓瓖撇撇嘴角。 形势诡异,为免麻烦,城阳王和桓瓖皆不便久留,扯了一番闲话之后,各自离去。 只有公子继续坐在沈冲房中,从他榻旁的暑假上取下一册书来,慢慢翻着。 “你不走?”沈冲问他。 “走去何处?”公子反问。 “回府。” 公子不以为然,翻了两页,把书放回去。 “回去也无事可做,回去做甚。”他说。 这是确实。对于长公主和沈氏,皇后也是甚为上心。但长公主早有预备,并未让皇后抓到把柄。不过自宫变以来,风声甚紧,桓氏和沈氏亦谨言慎行,人人皆索性称病在家,大门不出。 “这花是霓生插的?”公子看着旁边的一只花瓶,忽而道。 沈冲看去,露出微笑。 “正是。”他说,“你怎看了出来?” “有甚看不出来。”公子看我一眼,“她插什么花都是一个路子。” 我窘然,不服气地说:“都是一个路子也无妨,不也挺好看的么” 沈冲笑起来。 “霓生,”他说,“下回我教你别的路子,必不让元初小觑。” 这话着实听着说服,我眉开眼笑:“多谢表公子。” 公子不理会我,却对沈冲道:“你伤愈之后有何打算?我听说朝中有意让你去太常丞府。” “我不去太常丞府。”沈冲道。 公子看着他:“哦?” “我仍去做我的太子冼马。” 公子讶然。 “太子已薨了,还做甚太子冼马?”他问。 “太子薨了还有皇太孙。”沈冲道,“既然太子太傅仍在,东宫便在。” 公子看着他,少顷,摇头。 “你这是何苦。”他说。 沈冲笑了笑:“我别无所长,唯死板罢了。” 我在一旁烹着茶,不禁抬眼看了看沈冲。 他目光坦然而平和,一如既往。 心中欷歔。祖父说,每人心中都有些过不去的执念,便是有所缺憾,也总会在别处尽力弥补。我想,这大约就是沈冲的执念。 不过听得方才几人议论了一通形势,我猜想,长公主应该很快就会来找我。 皇后对太子下手自是她意料之中。而对于立储之事,长公主亦有打算。 在她原本的设想中,皇后有平原王,谢氏有皇太孙,二者定然会在荀氏倒台太子暴亡之后互相争斗。他们最好斗得你死我活,而她可审时度势,以太子之死作为把柄,将两家一网打尽,扶立城阳王上位。但她绝对不曾想到皇后这般利索,顺道将谢氏收拾干净,让她坐收渔利的想法落了空。而现在,江夏郡公府虽然倒了,但谢氏余支仍然庞大,对于长公主来说,皇太孙并非一个好掌控的储君。而无论血缘还是情分,与她关系最紧密的,自然是沈贵妃的儿子城阳王。 但无论是扶立皇太孙还是城阳王,都比由着皇后将平原王拱上皇位要好。 再加上那夜的惊魂,连公子都能猜出谁才是幕后主使,长公主怎会猜不出? 谢氏乃前车之鉴,唇亡齿寒,她自是不会忍耐得多久。 果然,第二日,长公主派人来,让我回桓府一趟。 进门之后,她摒退左右,毫不掩饰地问我:“宫中如今情势你都知晓了?” “知晓。”我说。 长公主道:“我明日入宫探视圣上,你随我去。宫中我亦已安排妥当,你暂且留在圣上宫中做几日宫人。” 我讶然:“为何要去做宫人?” 长公主沉声道:“圣上一日不得康复,朝中便一日不得安宁。你既可为逸之辅弼求药,不若也为圣上一试,太上道君或可显灵。” 我不知道是我装神弄鬼太成功还是她迷信过了头,这样的办法也能想出来。 当然,我是不会同意的。首先,我好不容易能跟沈冲同处一室,则断不会去陪什么皇帝。其次,无论是我的先祖和祖父,都没有治过中风,所以那无名书里没有药方。 我摇头:“只怕不可。” 长公主问:“为何?” 我说:“太上道君虽慈悲,却只可庇佑凡人。而圣上乃天子,身系国运,关乎天机。贸然以凡人之术用在圣前,轻则损伤福报,重则触犯天规,降灾于主事。历来宫闱巫蛊之事,施行者无不招致杀身之祸,便是此理,公主明鉴。” 长公主神色变了变,犹豫不已。 “如此,”她皱着眉,“便无他法了么?” 我叹口气,诚恳地说:“公主若要破此局,只好如前番一般,以金化阳,行窥天问卜之术。” 长公主沉吟,颔首:“也只好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猜测(下) 浮屠祠中依旧无人打扰, 我和长公主约定了吉时, 照样做好机关。 对于我这套把戏,长公主已经没有了初时的惊疑之色, 只盯着我卜问。我口中念念有词,待得算完, 长公主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 我皱眉道:“皇后与荀尚不同,虽也住在宫中,但内外禁卫皆在手中, 只怕艰难。” 长公主道:“如此,上天可有所示?” 我说:“办法确有。皇后为巩固权势,大力拉拢宗室。而此局的生门, 正在宗室。” “宗室?”长公主问,“何人?豫章王?” 我说:“自皇后掌权以来,豫章王履受排挤, 如今已赋闲。奴婢所说的宗室,乃是梁王。” “梁王?”长公主冷笑,“他如今乃是皇后面前的红人, 享尽荣华,怎会反皇后?” 我说:“公主此言差矣,梁王所求, 果然只是荣华么?” 长公主不解:“此话怎讲?” 我说:“奴婢听闻,梁王曾向皇后求任录尚书, 但皇后的父亲庞圭不许;而后, 梁王又求任尚书令, 庞圭仍不许。” 长公主道:“确有其事。然梁王并无怨怼,仍每日向中宫献媚,对庞圭亦极尽讨好之事。” 我笑了笑:“庞圭此为,不过是效公主先前之法罢了。” 长公主一愣。 我说:“梁王乃圣上手足,虽一直未受重用,但助皇后起事,乃是必有所求。梁王已官至太子太傅,而两番求任,乃是试探。庞氏虽厚待宗室,然其意不过拉拢,心有防备,故重而不任。长公主可想,梁王怎会甘心?” 长公主了然颔首:“正是此理。”说罢,又问,“如此,我等却待如何?” 我说:“如今皇后新用事,防备正紧,公主及宫中的一举一动,必有监视。公主若联络宗室,只怕皇后便会立即察觉。” 长公主皱眉:“那如之奈何?” 我说:“其实就算公主什么也不做,假以时日,不仅梁王,众宗室也必生异心。” 长公主道:“如此说来,莫非我什么也不必做?” “非也。”我说,“公主可帮着推一把。” “哦?” 我说:“储君每新入东宫,必先拜太子太傅,而后,方可名正言顺入主东宫。梁王如今新为太子太傅,不知皇太孙可曾行礼?” 东宫之中,为太子的丧礼所挂上的白幡仍到处都是。 地面干干净净,宫殿的各处墙壁门户亦是光鲜如昔,乍看去,难以想象不久前这里还发生过大乱,有人在阶上被刺重伤。 皇太孙仍在孝期,身着斩衰,粗糙而宽大的丧服衬着他稚气的脸,显得更是少弱。 豫章王为司礼,立在阶前,朝服之外亦披着斩衰,颇为庄重。他如今仍是大司马兼侍中再兼辅政大臣,不过已经被庞氏架空如同无物。 内侍将脩肉等礼物交给皇太孙,他双手捧着,走入堂上。 宾客分立两侧,除了东宫众人和一干宗室,皇后c诸皇子以及长公主亦在其中。豫章王不紧不慢地念着礼辞,声音抑扬顿挫,似心无旁骛,全然看不出他对皇后等人的好恶。 诸多宾客中,唯独缺了太子妃谢氏。自宫变以后,她就被囚在了皇宫西北角的慎思宫里。而她的宿敌荀良娣,宫变当夜就被冲入东宫的军士杀死,儿子则交给了另一位良娣吕氏抚养。 梁王坐在北面的席上。皇太孙将礼物放在梁王面前,朝他拜了两下。梁王起身,作揖为答。 “太傅今日起居安否?”皇太子问。 梁王道:“甚安,弟子请坐。” 皇太孙依言,坐在下首的席上。 梁王从内侍手中接过礼册,按照上面的训导之言念起来,声音缓缓,抑扬顿挫。皇太孙悉心听了,待得梁王念完,起身道:“弟子谨记太傅教诲。”说罢,向梁王三揖。 豫章王宣告礼成。 宾客皆向皇太孙和皇后行礼,又向梁王祝贺。 梁王谦道:“不佞才学疏浅,担此重任,实惶恐不安。今后唯勠力以赴,方不负圣上及中宫所托。” 皇后虽也身着丧服,但气色甚好。虽未穿戴华贵饰物,但仪态雍容,不怒自威,坐在榻上,全然没有了从前跟在皇帝身边时的低眉顺从之态。 她让皇太孙到跟前,道:“梁王为太傅,日后便是皇太孙师长。皇太孙凡事皆要听太傅教诲,切不可妄自独断。听之信之,慎之省之。” 皇太孙向皇后一礼,道:“臣遵命。” 皇后看着他,淡淡一笑。 长公主站在一旁看着,亦面含笑意。仪礼前,她向皇后见礼,言语举止皆恭敬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错来。 弟子礼之后,东宫中摆开谢师宴,众宾客纷纷入席。 这是宫变以后,宫中的第一场大宴。不过因得太子丧期,菜肴简朴,没有酒,连佐宴的乐师也没有;而皇后在场,众人无甚话语,宴上只有碗筷轻碰之声。在我所见过的宫宴之中,这般安静还是首次。 皇后和皇太孙坐在上首,梁王c豫章王c长公主和平原王等依次列下。 平原王身旁,是王妃庄氏,身后则立着庞玄。 平原王妃亦出身于琅琊王氏,是桓瓖的母亲昌邑侯夫人的堂侄女。她两年前嫁给平原王,近来因得皇后得势,亦频频露面。 而庞玄自从宫变之后,被拔擢为平原王府卫尉,总管王府之兵。看得出皇后对这个儿子的性命颇为重视,将王府的护卫之责交与了母家的亲信。平原王每每出入,庞玄皆跟随左右,形影不离。 皇后用了两口菜,向服侍皇太孙的内侍问起皇太孙近来的起居。 内侍恭敬地一一答了。 皇后对梁王道:“如今皇太孙已拜过了太傅,东宫也已修葺完毕,皇太孙总在太后宫中也不成样,我看还是早日搬回来才是。” 梁王微笑,应道:“中宫此言甚是,宴后,臣便着手安排。” 皇后又对豫章王道:“听闻王后还在豫章?那边毕竟无良医,还是择日接回雒阳来才是。” 豫章王微笑:“雒阳离国中实在遥远,路途颠簸不平,还是让她留在那边的好。如今朝中也已稳当,臣寻思着,过些日子就回去陪她。” 宴上众人闻得此言,皆露出讶色,相觑以目。 豫章王言下之意,便是要辞去朝臣之职,回豫章就国。这若是当真,自然又是一件大事。豫章王虽已与赋闲无异,但他仍是仅次于三公的重臣,且曾被皇帝寄予厚望。当前这般情势下,许多人心底里仍视其为中流砥柱,企盼着他能够站出来牵制独大的庞氏。而他一旦离去,朝中便再也无人可撑起对抗庞氏的头。 当然,这对于庞氏而言,自是大好。 皇后的神色变得和善,叹道:“妾久闻豫章王与王后情深义重,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堪为治家楷模。” 豫章王含笑:“中宫过誉。” 皇后叹一声,道:“只是如今圣上卧病,而皇太孙仍年幼,诸事却是全落在了妾的身上;殿下再离去,只怕我等更是支撑辛苦。” 长公主在下首闻言,唇角弯了弯,夹起一片蜜藕放入口中。 豫章王道:“中宫贤能,乃众所周知;朝中亦有诸多栋梁之才,臣老朽无用,常自惭形秽,返国于朝政无损,社稷仍可安稳,垂拱而治。” 皇后莞尔:“豫章王总这般谦虚。豫章王之能,圣上亦常称道不已,若你算得老朽无用,我等岂非尘土也不如?” 旁人都笑起来,豫章王亦笑,看看梁王和长公主,不多言语。 这宴席无甚乐趣,用完即散。 皇后与旁人说了两句话,摆驾回宫。众人忙行礼相送,皆恭敬之至。 豫章王称王府中还有事,向梁王祝贺了两句,亦自行离去。 而剩下众多宾客之中,最得意的,莫过于平原王。许多人围在他的身旁,竟比皇太孙身边热闹多了。 梁王安排了中庶子等职官护送皇太孙返回太后宫之后,亦走过来,与平原王叙话。 平原王对梁王道:“皇叔,我听闻荀尚府中的藏书,都交往了太学,可有此事?” 梁王道:“确有。圣上曾下令,罪臣家中查抄的书籍,一律没官,送往太学,以充书库。” 平原王道:“可我那日去太学中,查抄书籍的府吏却与我说,册中有好些对不上,只怕遗失了不少。” 梁王讶然,笑了笑,道:“当日入荀府时,确出了些乱事,许是军士疏漏了。殿下可知是何典籍,待不佞再遣人去查找。” 平原王道:“劳烦皇叔。” “殿下珍爱典籍,世人无出其右,臣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应当。”梁王说着,像想起什么,道,“是了,臣近日来收了些古本,正欲邀殿下品鉴,不知殿下之意如何?” “哦?”平原王露出笑意,看了看庞玄,道:“我今日恰是无事,不若稍后就去太傅府中。” 庞玄亦颔首。 梁王道:“如此,敝舍荣幸之至。” “殿下要去何处?”这时,平原王妃闻得话语,走过来。 平原王道:“我今日往梁王府上观典籍,晚些回府。” “哦?”王妃道,“殿下与何人去?” 平原王道:“自是与敬严一道。” 王妃看了庞玄一眼,冷笑,缓缓道:“是么,甚好。”说罢,向平原王和梁王一礼,自顾而去。 庞玄脸上有些不悦之色。 平原王神情平和,对梁王道:“太后近来不适,我先到宫中探望一趟,而后再到府上。” 梁王微笑:“如此,臣且烹茶焚香,恭候殿下。” 平原王颔首,带着庞玄等从人,转身离开。 “圣上曾言,诸皇子之中,平原王最是温厚孝顺,如今看来,可是确实。”长公主上前,感叹道。 梁王转身,见是她,颔首:“正是。” 长公主却未接着说下去,却莞尔:“还未恭喜三弟升任太子太傅。” 梁王笑而摇头:“皇姊又来取笑。唯才疏学浅,唯恐德不配位,数次向中宫请辞,奈何不允。今人人贺喜,孤扪心自问,却不知喜从何来。” 长公主掩袖而笑。 “三弟总这般谦逊。”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只有近前的梁王能听清,“皇太孙无怙恃,今后身边尊长,便唯有太傅一人。如今太子薨逝,皇太孙便是储君,将来继位,人臣之极,便非太傅莫属。” 梁王闻言,眉间动了动。 长公主看着他,嗔道,“你如今又是宗室之首,到了那时,何人可及你,还问喜从何来。” 梁王亦笑了笑,却将目光往四周扫了扫。 宾客大多已经离去,此处不过他和长公主,还有一个我。 “弟实惭愧,皇姊便莫再打趣了。”梁王亦笑笑,一脸谦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秋夜(上) 皇太孙回东宫之事, 自是长公主暗中出的力。 太子死后,东宫形同虚设。其实皇太孙留在太后宫中,十分符合皇后心意, 他最好一直待下去,让众人都忘了他是皇帝钦定的储君。如今庞氏得势,皇后与临朝无异,她想做什么,人人心里都清楚。 早在太子暴亡的第二日, 就有朝臣和宗室提出,让皇太孙回东宫用事,行监国之责。 当然, 这样不长眼的提议, 呈上之后便如石沉大海,被毫无悬念地无视了。 但皇后毕竟是中宫,她的头上还有太后;而她的儿子也不是太子,皇太孙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所以,就算庞氏使出各种手段压制言路, 各种质疑之声仍此起彼伏,在所难免。 庞氏行事再凶悍, 也毕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更不可能像扳倒荀氏和谢氏一样, 把各路豪族大家都惹个遍。 数日前, 太后亲自召见皇后, 说东宫不可一日无主, 如今太子既薨,皇太孙则理应为东宫之主。 皇后唯唯诺诺,答应了下来。 这乃是必然。太后虽无实权,但皇帝未亡,太后身为宫中至尊,自有声威。前番扳倒荀尚,各路兵将亦是以奉太后诏命为号。皇后也参与其中,利害之处,她不会不知。 她应该很是后悔,宫变那夜没有将太后解决掉。 庞氏毕竟后起,立足未稳,一不小心做过头,就会像荀氏一样倒掉。且皇后借清除荀党的借口排除异己,行事凶悍,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故而皇后即便视太后为威胁,现在也不敢操之过急,只能将表面功夫做足,再徐徐图之。至于皇太孙,太子太傅梁王早已被皇后视为自己人,有梁王帮忙,无论是将皇太孙杀掉还是废掉,皆易如反掌,不急于一时。 我回到淮阴侯府时,沈冲正在用膳。 惠风见我来,松口气。 “你总算回来了,”她说,“公子问了你几次。” “问我什么?”我问。 “还有什么,自是问你何时回来。”惠风说罢,看着我,满面企盼,“霓生,你切不可忘了我的事。桓公子今日何时来?” 这是惠风的本事,无论说到什么,最后都会回到公子身上。这也是我跟她合得来的原因,在卖自家公子的事情上,我和她总能做到小人坦荡荡。 我笑笑,道:“这我可不知,公子今日到国子学去了,我亦不曾见到他。” “国子学?”惠风讶然,“桓公子又回了国子学?” 我说:“那是自然。公子辞了官,在家亦无事,不读书做甚?” 惠风捧心感慨:“桓公子如此勤奋好学,果然是谦谦君子。” 我有时觉得她实在眼瞎,若论勤奋好学,她院子里明明有一个更厉害的。 寒暄一会,我走进沈冲的房中,他正在用膳,两个仆人在榻旁伺候着。 见我回来,沈冲吩咐仆人将碗收走,让他们退下。 “表公子今日觉得如何?”我问道。 “尚可,伤口似比昨日好了些。”沈冲道。 我上前,翻开褥子,看了看他腹部的伤口。这伤口几日前已经不再渗血水,药是早上我出门前,亲手给他换的,上面缠了布条,看上去完好如初。 “皇太孙今日行了弟子礼?”他问。 我说:“正是。” “如此说来,皇太孙不日便要回东宫主事了?” 我说:“正是。太后已下诏,想来不会等许久。” 沈冲沉吟。 “表公子可是欣慰?”我问道。 沈冲淡笑,叹口气:“非也,我是在为皇太孙性命忧虑。” 看着他眉间的蹙起,我心中亦叹气。沈冲自降生起便养尊处优,万事顺遂。如今不仅重伤一场,还开始有了忧虑之事,真乃命运无常,天妒红颜。 我安慰道:“圣上虽病重,可宫中还有太后。且皇太孙封立多年,朝野臣民皆尊为储君,必可护皇太孙周全。” 沈冲闻言,只淡淡一笑,没有再多说。 少顷,他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霓生,我想去看看昨日的那些兰花,你随我去如何?” 我心中大悦。他如今去哪里都会想着带上我,想想就让人荡漾。 “好啊。”我笑笑。 傍晚的阳光斜斜照在院子里,旖旎而柔和。 沈冲对治园确有一套,各式花木并不纷繁,但相互映衬,处处有景,相宜得彰。秋风下来,几树红叶已经有了鲜丽的颜色,装点在园中,艳而不俗。 仆人从花房中将昨日松过土的兰花搬出来,沈冲低头看了看,手指轻轻抚过兰叶。 “这些兰花生得甚好。”我说,“公子照料得甚是细致。” 沈冲道:“可如今是你在照料。” 我说:“我不过是动动手,若非公子指点,亦不知晓如何下手。” 沈冲莞尔,让仆人将兰花搬回去,却没有回房,只让将步撵抬到不远的枫树下。 叶片在夕阳的映照下,更为鲜红,风吹来,飒飒落下,铺了一地。 “夕曛岚气阴,晚霞枫叶丹。”沈冲望着四周,感叹道。 他的声音吟起诗来,淙淙悦耳。美人美景,教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微笑:“表公子果文采斐然。” 沈冲摇头:“不过有感而起,遑论文采。” 说罢,他吹去杯中的热气,轻轻啜饮一口。 “这是甚茶?”片刻,他露出讶色,抬眼问我。 我说:“公子伤口未愈,烹茶恐太重,我便以清汤泡了些时鲜桂花,最是温补益气。” 沈冲露出了然之色。 “好喝么?”我问。 沈冲唇角弯起,目光在淡淡的茶烟中显得温润柔和。 “好喝。”他说。 我的心仿佛又蘸上了糖。 这时,沈冲忽而皱了皱眉,转过头去,以袖捂口,打了个喷嚏。 我见状,忙道:“表公子可觉得凉?” 沈冲道:“无妨。” 我说:“天色不早,秋日风寒,公子还是回房吧。” 沈冲道:“我在房中不是躺便是坐,无趣得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若再留久些。” 我知道他这话确实,卧病如坐牢,任谁也无聊得难耐。我不多言,回房中将一件氅取来。 那氅很是厚实,里面夹了一层丝绵,甚为暖和。 我将氅披在沈冲的身上,唯恐透风,又给他系上衣带。 那衣带短而麻烦,但我一点也不嫌弃。 我喜欢做这事,因为须得离他很近。我系得很慢,想把结打得好看些,待得完成,不期然地抬眼,正遇上他的目光。 他注视着我,眼角上落着一点树叶间漏下的晖光。 我倏而觉得有些淡淡的风吹在脸上,不知道是秋风还是他的气息,但一样教我面颊发烫。 正当我要起身,忽然,沈冲伸出手来。 “别动。”他说,声音低低。 我愣住,看着他又近前了些,只觉头发上传来些微的触感,未几,他的手上多了一片小小的红叶。 沈冲的眼眸里带着笑意,嘴唇微微弯起,把那红叶交给我。 “它在你头上待了许久,甚是好看。”他说。 我望着他,又看看红叶,刚才他凑过来时的感觉仍徘徊在心头,只觉没来由地砰砰跳起我想,如果让我现在当场去世,我应该不会有什么遗憾。 “桓公子可要用茶?”忽然,我听到惠风的声音。 心中一惊,我回头。只见公子不知道何时来了,站在廊下,眼睛看着这边。 我忙从沈冲身边站起来。 “元初?”沈冲露出讶色,片刻,浮起笑意,“怎这时候来了?” “国子学刚散,我顺便过来看看。”公子说着,往这边走来,神色自若。 沈冲颔首。 惠风跟在公子身后,殷勤地又是让人摆设案席,又是端来茶炊用具,在公子身旁服侍。 沈冲仍喝着我给他做的茶,与公子说话。 “我今日在国子学中,听闻皇太孙在东宫向太子太傅行了弟子礼。”公子从惠风手中接过一杯茶,缓缓道。 “正是。”沈冲道,“今日霓生也去了。” “哦?”公子露出讶色,看向我。 去东宫的人多了去了,想保密也保不了,所以此事我没打算瞒沈冲,自然也不打算瞒公子。 我说:“我今晨回府中取些衣物,长公主身边的李氏病了,恰看到我,便让我跟随。” 公子看着我,片刻,道:“除了母亲,还有谁去?” 我说:“皇后c平原王,还有三公及宗室重臣都在。” 公子听罢,对沈冲道:“如此说来,皇太孙不日便可回东宫主事。” 沈冲颔首:“正是。” 公子意味深长:“你似并不觉欣慰。” 沈冲看他一眼,苦笑。 “只怕是将来还有风雨。”他叹口气,“皇太孙正是用人之时,我这身体也不知何时能好。” 公子一笑:“你如今既是养病,便专心些,莫想许多有无之事。” 二人又闲聊了一阵,天色不早,公子不多久留,起身告辞。 “霓生,”他忽而看向我,“今夜你随我回桓府一趟。” 我讶然,不知所以。 “府中可是有何事?” “我室中的香丸用完了。”公子道。 原来是这事。 我说:“公子,青玄也会调香。” 公子淡淡道:“他从来调不好,否则怎会一直让你来?” 我心想,那香的配方就是你做的,青玄调不好,你也可以调么 不过公子既然这般说,我自是不好再顶,应下来。偷眼瞅瞅沈冲,真是万分不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秋夜(下) 回府的路上, 我如往日一般, 与公子同乘。 公子在国子学里待了一日, 自是困倦,与从前上学一般, 上了马车之后,就靠在隐枕上闭目养神。 我看看他, 也不打扰, 自坐在车窗边上,看着外头的街市光景。 “今日你随母亲去东宫,是李氏之意还是母亲之意?”公子忽而问道。 我闻言回头,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我。 “自是公主之意。”我说。 公子狐疑地看我:“母亲那么多女官, 为何这次又选了你?” 此事的确不寻常, 方才那番理由很难说过去,尤其是在公子面前。 我索性耍赖, 道:“我也不知,公主让我去, 我便去了。” 公子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的眼眸浓黑如墨, 注视人的时候, 似乎藏着道不明的情绪, 却又清澄如镜, 让人不觉地心虚。 我其实最怕他这样。他闹脾气的时候, 大多会直接地说出来, 我见招拆招,要么安抚要么斗斗嘴皮,闹一场也就过去了。唯独最受不了,就是他这样盯着人不言语。 我无奈,道:“公子不信,去问公主就是了。” 公子道:“不必问,你说是如此,那便是如此。”他说罢,重新靠回隐枕上,继续闭目养神。 我愣住,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公子却全然没有再理会的意思,只是闭着眼睛,面无表情。 回到桓府之后,仆人早已等候,公子刚下车,就来禀报说晚膳已经备好,就在堂上。 公子应一声,不多言,自顾往堂上而去。 我只得也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如往日一般,桓府的主人们齐聚堂上共用晚膳。膳后,桓肃过问了公子的学业,众人又闲聊些话,各自散去了。 许氏和樊氏带着儿女,到后院中去与长公主叙话;男人们则各自有事,出门的出门,回房的回房。 公子照例回了院子里,进门之后,便往书房那边去了,却仍旧没有招呼我。 若在往常,我会当做他不需要我跟着,反正青玄是书僮,尽可大方地将书房伺候的事退给他,自己回房偷懒。 但现在,我有些踌躇不安。 我又不曾做错事,发甚脾气。我心里不高兴地想,便要往我的房里去。 但迈开一步,却无论如何走不动。 想到公子那张生闷气的脸,心中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冤孽。 我叹口气,转身往书房而去。 公子正在案前写着字。 他不与我说话,我自然也不会先去说话。他既让我回来调香,我便到书房的另一边去,打开香柜,调起香来。 公子日常用的香谱并不复杂,照着方子,用小称将香料一一称了,各研磨作细粉,合而拌匀;再用上好的炼蜜为剂,调作香丸。此事无繁琐之处,唯须耐心;且那调香的先后c炼蜜的多寡,只有我一人掌握最好,所以这香丸一直是由我来做。 此事我已是做得熟稔,半个多时辰之后,香丸调好了。 若在从前,还须封入瓷罐,窨上七日,但如今是急用,便也不讲究许多。我取一丸出来,放到公子案旁的香炉里。 香气渐渐散开,满室芬芳。 我无所事事,正要走开,却听公子道:“墨用尽了。”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次谁先开口,听得这话,心中不禁得意。 我应一声,在他的案旁坐下,将砚台上的墨研开。 忍不住瞅瞅他那纸上,只见他正写着一篇赋。 与别的文章比较,公子一向偏爱赋,闲下来便会琢磨两句。他的文采一向出众,字词温文雅致,行文之间却暗藏一番张扬不羁的风骨。许多人想模仿他,却大多流于堆砌,华而无光。 “公子这赋,今夜便可写好么?”我觉得沉默压人,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打破。 公子“嗯”一声,提笔蘸了蘸墨,继续书写,仿佛沉浸思绪,无心闲聊。 我只得继续研磨。看灯烛暗了,顺便把灯芯拨一拨。 青玄在书架那边整理着书卷。我想,今日当真是反常,青玄那样一个喜好聒噪的人,今日居然也安静得如哑巴一般。 虽然已经入秋,但仍不时有飞虫飞过来,在灯罩上萦绕。 我百无聊赖,用纨扇驱赶着小虫,时不时瞅向公子。 他很是专心,偶尔抬眸,乃是为了蘸墨。他端坐着,头微低,后脑和脊背连成一道优美的线。烛光时而抖动,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晕影,如同在一块上好的玉料上勾勒出了眉眼。 许多人都说公子认真书写时样子最是迷人,虽沉默不语,却胜似有声,教人羡慕那被他专注于心之物。惠风就说过,如果她是我,一定每日陪公子将书房坐穿 可惜,若是他没有在生气就好了。 我看着他隽秀逸致的笔锋,心里回忆着,他上次这样恼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是如何把他哄回来的? 正当我神游,忽然,他眼睛瞥过来。 我始料不及,忙将目光移开。 公子没有言语,继续写字。 我心中懊悔,觉得方才自己傻透了。他要看便看,有甚好回避,却似做贼一样 过了好一会,公子终于停笔。 他将那纸拿起来,看了看,少顷,忽而皱起眉头,揉作一团,丢到一边。 我讶然,道:“为何丢弃?” 公子道:“不好。” “不好也是心血,再改就是,何必急于扔掉。”我说着,将那纸拾回来,展开。 不过待得看清了上面的字,我愣了愣。 方才我一直在东想西想,并不曾真的看他写了什么。公子今晚写的这赋的确不好,文法生硬,文意亦散乱,全然不似他平日所作。 原来也不止是我一人在走神。 想到他刚才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我忍俊不禁,嘴角抽了抽。 公子冷着脸,瞥我一眼:“有甚好笑。” 我摇摇头,却愈发忍不住,笑了起来。 公子怒起,伸手来夺我手中的纸,我闪开;他再夺,我再闪,将把那纸放到身后。 公子瞪着我,仿佛不可置信。我则笑嘻嘻地看着他,觉得什么温文尔雅冰玉之姿都不如他现在有意思,幼稚又直接,像一个只知道赌气的孩童。 “给我。”他说。 “不给。”我答道。 正当我欣赏着他无计可施的模样,公子突然起身过来,一把将我的手按住,将那张纸抽走。 我不想他竟然强夺,即刻要去夺回来。 不料,公子亦甚为奸诈,一只手将我挡住,仗着身量比我大,手臂比我长,让我无论如何够不到。 我瞅着一个间隙,扑过去,终于抓住了公子的那只手。 他没有反抗,由着我将那张纸夺回来。 正当我因为得逞而洋洋得意,突然意识到,我和他挨得有些近。 因为刚才那一扑,我半跪着,手抵在他的胸前。而他,几乎半卧在席上,将手肘撑着。 我们的脸近在咫尺,我甚至能触到他的气息,微温,带着如兰似桂的味道。他看着我,没有言语,烛光下,眼眸似墨水洇开一般,深邃而意蕴不明。 我忙将他放开。 “我我拿到了。”我宣告胜利,却忽而有些结巴。 “嗯。”公子坐起来,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四下里有一瞬的安静。 我掩饰着不自在,道:“公子,这赋归我了。” 公子没有看我,提笔继续写字:“随便。” 我应一声,大方地将那纸收了起来。 这天夜里,公子没有让我给他掐背。以致我睡下的时候,比往常早,竟是睡意全无。 睁眼闭眼间,书房里的那番情形依然清晰。说来,这些年我服侍公子左右,方才那样的感觉还是头一次。 就像醉了酒。 祖父教我,无论遇到何事,皆必以镇定为先。所以,我遇到心绪烦扰时,一向很能厘清。 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此事乃是合乎常理。 我再怎么不拘小节,也是女子,而公子,多年来倾倒世人亦非浪得虚名。我扪心自问,我长这么大,有没有跟男子这般打闹过? 没有。 除了窥觑窥觑沈冲的美色,偶尔为公子擦擦身,仅有一次的奉命跟着公子骑马当然,公子当年生病的时候,他全身都是我服侍的。但我可指天发誓,我那时乃是怀着一颗淳朴之心,就算是为公子擦身,也是隔着褥子,胡乱擦一把了事。 所以,人之初,思无邪,我方才那般不自在乃是天性使然。但若说我对公子动心,那是远远不及。爱慕公子思之如狂的人,我见过不少。别人不说,就说惠风。方才那场面,若是换做她我肖想了一下,摇头,定然惨不忍睹。 这么想着,我安心地闭眼。 毕竟今夜也是有大收获的,公子那篇赋,就算文采略差,书法却仍是上好,恐怕值得好几万钱呢 许是白日里的事太多,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 我梦见陪沈冲在园子里赏景,他对我说,他喜欢我很久了。我正高兴得忘乎所以,转头,却发现自己在东宫,皇后拿着一把刀追杀皇太孙,宾客们袖手旁观,而梁王和长公主在谈论晚上吃什么。我正想着此事大约还要找沈冲想办法,赶回去,才进门,却发现自己进的是桓府。公子正躺在榻上,衣衫半褪。他看着我,很不高兴,说你去了何处那么久,我想叫你掐背都找不到人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觉脑袋昏昏,好一会才想起来,我确实是在桓府。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我忙起身穿衣。待得赶到公子房里的时候,他洗漱穿衣皆已完毕,正在镜前整装。 我忙从青玄手中接过公子的冠,给公子戴上。 他端坐镜前,一直没有言语。 我偷眼瞅瞅他的脸,并无异色。 忽然,公子抬眼。我的目光不及收回,堪堪遇上。 “你今日还去逸之那边?”他问。 我神色自若:“正是。”说罢,一边给他系上绦绳,一边道,“表公子的伤还未好,杨夫人昨日与我说,要我再多留今日,待表公子可下地行走再回来。” 公子“嗯”一声,片刻,却道:“你明日过去时,将我的用物也收拾些。” 我讶然:“公子要去何处?” “父亲要往白马寺清修五日,我与他同往。”公子道。 我了然,应下。 “再收拾另一份,带去淮阴侯府。” 我怔了怔:“为何?” “从白马寺回来之后,我也去住几日。” 我看着他,满是不解。 “公子为何要住去淮阴侯府?”我不解地问。 公子反问:“不可么?”说罢,自己对着镜子将衣领整了整,站起身来。 我跟在他身后,道:“可公子每日要上学,每日也陪不得表公子多久。” “嗯?”公子回头看我,“你不想我去?” 他的目光颇有些不明的意味,我哂了哂,道:“公子哪里话。” “那便是了。”公子不紧不慢道,“你莫忘了。”说罢,他叫青玄跟上,自往外面走去。 公子平日在家中,一向想做什么做什么,只要长公主和桓肃不阻挠,自是由他去。 他既然这般吩咐,我便只有照做,用了朝食之后,我到公子房里,找他说的收拾些用物。 说来,我其实很怕给公子收拾行囊。倒不是因为他讲究,而是因为他的东西实在多,就连冠上的各式簪子都有数十根,我往往挑得眼花缭乱,甚难抉择。忙了半天之后,我才终于将用物收拾齐整,用箱子装好,告知管事安排车马送到淮阴侯府上。 临出门前,我往后园去了一趟。 出乎意料,我望见搭在墙头的石榴树枝条歪向了另一边。 我忙走近前去查看,只见那枝条确是被人掰过去的无误。心中不禁一阵惊喜。 这是我和曹叔约定的暗号,哪边有事,就依此提醒,到槐树里的宅子里见面。 我昨日傍晚跟着公子回到桓府时,还特地来看过,和枝条还是原样,想来就是不久前的事。我没有耽搁,午后,借着要去沈府探望沈冲的由头向管事说一声,走出府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籍书(上) 到了槐树里,才进院门, 我就看到了曹麟。 “我就知你必不会教我久等。”曹麟笑嘻嘻地说道, 将一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 眼前一亮。 那是一份籍书, 上面写着云兰的来历。她家住在益州一个我从没听过名字的乡里, 出身商贾之家,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没有儿女, 名下男女奴仆三人, 田地百亩。因是独生,回家奉养父母,落在父母籍下。 看到这个名字,我啼笑皆非。 我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 因为这是我给我自己取的。 小时候, 我一直对我的名字很是不满意,觉得不男不女, 无甚趣味。我特别羡慕别家的女孩,都是以什么花什么草为名,于是,我告诉祖父和曹叔,说我不想叫云霓生了,我改名叫云兰。 二人自是一笑而过, 我却为此闹了好几日脾气此事太久远, 我几乎已经想不去来, 不料曹叔仍记得清楚。 曹麟见我神色,毫不意外,得意道:“如何?可算得无懈可击?” 我说:“这籍书是伪造的?” “区区籍书,何须伪造?”曹麟轻蔑道:“这乡中华蛮杂居,官府穷得俸禄都发不齐。父亲给县吏打点了几千钱,这籍书便到手了,谁人也看不出破绽。他还特地去查过了云氏的族谱,上面确实有益州一支,只是年代已久,早无人续笔,就算去问你家族人,他们也不知真假。” 曹叔办事果然让人放心,我露出笑容,将籍书收下。 “曹叔花了多少钱?我还他。”我说。 曹麟拉下脸,不客气地说:“霓生,你可是拿我们当外人?” 我也知道以曹叔和曹麟的性情,必不肯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曹叔现在在何处?”我问曹麟。 “就在荆州。”曹麟道,“先前不是与你说了?” 我问:“曹叔说行商,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 曹麟目光闪了闪,笑笑:“也不是多大的生意,不过是从那边运些粮食出去卖。” 荆州及附近州郡皆鱼米之乡,多有粮商,这我自是知晓。 我看着曹麟,犹豫了一会,道:“阿麟,荀府抄家那夜,荀尚藏匿起来的一万金遭人洗劫,不知去向。此事,你听说不曾?” 曹麟一愣。 “有这般事?”他说,“我未听说。” 我颔首。 “那夜这么多军士冲进去,乱哄哄的,他们贼喊捉贼也不一定。”他说。 我颔首,也笑笑:“我也这般想。 我与曹麟自幼相熟,他有许多习惯我都知道,直到现在也改不了。 比如,他撒谎的时候,会不经意地摆弄手指。 一万金不是小数,若用来享乐,可以买下半个淮南的地;若用来招兵买马,最少也能养个千把人。梁王在皇后面前献殷勤表忠心都来不及,怎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去惹人猜疑。 至于曹叔要这些金子来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我知道,恐怕并非做粮贩那么简单。 不过曹叔和曹麟既然不愿告诉我,我也不会强求,毕竟我也有事不曾告诉他们。 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阿麟,你和曹叔如今又要闯荡,万事皆须得保重为上。” “放心好了,我父亲的本事你还不知?有甚可担心。”曹麟不以为然,道,“这倒是巧,我父亲也要我这般转告你。” 我说:“哦?” 曹麟道:“我父亲说,你一人在雒阳,终是势单力薄,若遇麻烦,定要去找我们。” 心头热了一下,我笑笑:“知道了。” 事出突然,我心里很是计较了一番。 我原本并未指望曹叔这么快将此事办好,打算着须得过上两三个月再图后计。不想曹叔这般替我着想,隔月就将籍书送了来,将我原本的计划全然大乱。但对于我而言,拿回祖父的田宅乃是首要之事,相较之下,其余皆无关紧要。 打定了主意,我收好籍书,对曹麟道:“我今日便出发回淮南。” “今日?”曹麟很是吃惊,望了望天色,道,“淮南离此地可不近,便是有车马也须得十日,岂好说走便走?” 我不以为然:“我等从前跟随祖父时,不也是时常说走便走,有甚难?” 曹麟似乎觉得有理,没有反对,却面露难色,挠挠头:“可我还有旁事,不能随你去。你迟半个月再去如何?我可送你。” 我说:“此事拖久了只怕夜长梦多,还是早去才是。路上一切我皆可应付,你可识得老实可靠又会益州口音的人?” 曹麟问:“你要这样的人做甚?” 我说:“自然是装作仆人。这籍书上的云兰乃是个有仆人有田产的妇人,自然不会孤身上路。” 曹麟笑笑:“这有何难,老张便是。且益州往淮南,一个仆人如何够,我再多给你寻个护卫,再加个婢子。” 我想了想,道:“护卫也可,婢子就算了。” “为何?” “那马车太小,人多了,路上反而不便。” 曹麟想了想,颔首。 他叫老张过来,将我要去淮南的事告诉他。又让他将另一个叫吕稷的人叫来,吩咐了一番。 “你随霓生去一趟,她有何吩咐,照做便是,万万要照料周全。”曹麟道。 二人毫无疑色,行个礼应下之后,自去准备。 曹麟见我对那二人的背影露出打量之色,笑笑,道:“你放心,老张跟了父亲几年,通达得很,必不会误事。” 我点头,也笑笑:“如此甚好。” 这边议定妥当之后,我即刻回桓府去见长公主。 “去淮南?”长公主问,“为何?” 我叹口气,道:“奴婢昨夜梦见了家中先人托梦,道祖祠荒芜,若再不回去祭扫,只怕是不好。” 长公主狐疑道:“如何不好?” 我说:“窥天之术,亦须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之势。所谓天时,乃作法之吉时;所谓地利,乃施术之方位;所谓人和,则祖灵护佑,得以加持。云氏千百年传承此术,首要乃血脉相继,历代先人在天,如星宿之列,施术时相因相连,方可如开天眼,窥知万事。故而云氏一向讲究供奉祖先,一则为孝念,二则为保施术灵验。如今奴婢乃家中唯一后人,因服侍公子而不得到祖灵前祭祀供奉,已有三年。若放任不管,法力消退不继,日后奴婢再想住公主,只怕有心无力。” 我这番话,虽故意说得七拐八绕,但厉害之处亦一语点名。 长公主闻言,露出了然之色。 “如此,你速速回去才是,仔细祭扫,以告先人。”她语重心长道。 “奴婢知晓。”我说。 长公主又令人赐了我两千钱,道:“云氏之贤,乃天下闻名。这些钱财你拿去,也为我置办些三牲酒肉,聊表心意。” 想让长公主出钱,果然还是装神弄鬼好使。 我谢道:“公主恩德,奴婢没齿难忘。” 当日午后,我赶着一辆马车,悠哉地出了桓府。 这马车自然也是长公主给的。她看上去比我还紧张。为了不让我在路上有闪失以致误了大事,还想让家令派车送我,再加两个帮手的仆人。 我要办的事须得掩人耳目,自然不可答应。于是推脱说先人在梦中有云,路上有人随行不吉,只须给我一辆马车便是。如此朴素的要求,长公主岂有不答应之理,当即应下,让家令给了我一辆轻便的马车。 该带上的,我全都带上了。从雒阳到淮南,路途不远。马车上除了衣物c食物c铺盖和盘缠,还有我赎回田产的钱财,都是沉甸甸的金子。 当然,身上有这许多值钱之物,我自然不会当真独自上路。且如先前对曹麟所言,我一个远道而来的有钱寡妇,身边自然要有仆人。 但此事非同寻常,要找帮手,须得知根知底,谈何容易。事急从权,故而我只好求助于曹麟。 老张和吕稷在约定的城门外等候,我出了城之后,到了碰头之处,二人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老张充作驾车的车夫,而吕稷充作护卫,骑着一匹马在旁边跟着。 三人一起上路的时候,已经是申时。 老张赶车的本事不赖,不疾不徐,平平稳稳。吕稷,正是我第一次去槐树里时给我引路的那个闲人。他二十多三十岁的模样,身形高而瘦削。虽看着沉默寡言,但曹麟说他武功了得,无他在身旁,无论何事都能安心。 我想,先前曹麟带着阿白来雒阳找我时,那般窘迫,谁想原来竟是连护卫都有。 马车摇摇晃晃,不久之后,洛阳的城墙已经被甩在了身后。 我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望着外头的天色,忽而想,公子此时大约要放学了吧?也不知道此事他得知了,会不会又莫名其妙发脾气。 但再转念一想,我记起来,早晨时青玄说过,公子放了学便去白马寺,不回桓府。等到公子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千里之外,他知道也来不及了。 正这么想着,我忽然又觉得自己实在多虑。 他就算现在知道又如何?大发脾气么? 我想想他发脾气时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若说有什么担忧的,也是该想沈冲那边才是。 出门前,我曾托桓府里的人替我去淮阴侯府送信,也不知道沈冲知道不曾。心里叹口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算了算,一月不见,乃有九十秋。也不知道我不在沈冲身边,他会不会想我想到昨日他看我的目光,耳根又是一热,我忽而生出了些壮志未酬何以家为的豪情,感慨满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籍书(下) 秋日的暮色比夏日来得更快。 夜色降下之时, 老张驾着车走进一处乡里, 向一户农家借宿。 雒阳附近旅人来往繁多,农家亦时常接纳投宿, 二十钱以上便可吃上酒肉。 出来前,我跟曹麟说好, 路上的花费皆由我出。曹麟原本不乐意, 被我瞪了回去。 “霓生,你可是不愿欠我和父亲人情?”他狐疑道。 我说:“岂不闻亲兄弟明算账,你给了我两个帮手, 莫非还不算人情?” 曹麟见我坚持, 也只好不再多说。 我给了主人家三十钱, 让他多备些酒, 都放在老张和吕稷的案上。 二人皆露出诧异之色。 我笑道:“此番走完一路须得整月,我这般贸然累你二人同行, 心中实过意不去, 这些酒便算是我的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老张道:“公子吩咐, 便是在下职责,女君不必见外。” 我已经许久没有被人称呼过女君, 他一口一个这么叫, 竟让我有些不太适应。 “老张,”我说, “我不是什么女君, 你如阿麟一般叫我霓生便是。” 老张摇头:“先生说过, 女君与公子乃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妹,自然也是我等的女君,礼不可废。” 见他这般坚持,我笑了笑,道:“这般说来,曹叔与阿麟皆敬重于你,你便也是我长辈,一点心意又何言见外。”说罢,我笑吟吟地替他和吕稷将酒杯斟满,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双手捧起,“今日劳顿,此酒聊为洗尘,还望二位切莫嫌弃。” 吕稷却未动,道:“女君请收回,我不饮酒。” 我愣了愣,一旁的老张笑笑,道:“他确是从不饮酒。不过既是女君心意,却之不恭,我代劳便是。”说罢,将酒杯拿起,一饮而尽。 我看他这般豪爽,心中大悦,又为他将空杯满上,招呼二人吃菜。 “今日我听阿麟说,你跟了曹叔多年?”我一边吃一边与他闲聊。 老张颔首,道:“我自投身先生与公子门下,已有五年。” “哦?”我又看向吕稷,“不知吕兄又是几年?” “他短些,大约四年。” 吕稷没有说话,略一颔首。 听得此言,我心思转了转,四五年前,正是我跟着祖父与曹叔父子分别之时。 我好奇地对老张道:“我在槐树里时,便听你称曹叔先生,称阿麟公子,不知有何缘故?” 老张道:“此乃家中规矩,缘故如何亦不得而知,只是这般叫惯了。” 我感叹:“可惜我少时即与曹叔分别,未及与你相识。阿麟说你会益州口音,想来也是益州人士?” 老张道:“正是。” “往日听你说话,倒是不像。” 老张道:“我少时离家在外多年,口音已改。然若要说乡音,仍可流畅。” 我微笑,看他杯子半空,又添上些:“如此,这一路上我也须得说些益州话,有劳指教。” 老张道:“女君客气。” 吕稷仍然寡言少语,似乎全无兴趣,没多久,他说吃饱了,拿着佩刀出去。 “他便是这般性情,女君莫怪。”老张说。 我和气地笑:“吕兄乃恪守职责,我又岂是狭隘之人。” 说罢,我又与老张聊了聊雒阳近日街头巷尾的市井八卦。老张说开了以后,倒是健谈。我与他聊得入港,不时给他添酒,老张亦不推拒,尽皆饮下,面上渐有了晕红之色。 看着他,我心思浮动,知道机会来了。对于曹叔和曹麟那所谓的经商之事,我一直很想知道。只是碍于情义和面子,他们二人不肯细说,我也不好刨根问底。 但在老张面前,便无这等障碍。 我去找曹麟帮忙找人,也是存了这个心思。他定然会给我派他的手下,这一路漫长,凭我这死缠烂打的本事,就不怕问不出个所以然。老张虽然叫曹叔先生,叫曹麟公子,但他并非奴仆,当不会有许多忌讳。 这时,老张说了个笑话,我笑得前仰后合,叹道:“曹叔一向不苟言笑,我以为他手下皆似吕兄一般,不想你竟这般有趣!” 老张笑而摇头:“先生乃随和之人,否则怎会教出公子这般。” 我说:“也不知你如何遇得了曹叔?” 老张道:“当年我家乡遭了灾,儿女妇人都去了,无衣无食,流落街头。幸遇得先生,留我在家中帮佣,此后便一直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我颔首,“那么吕兄呢?” “他亦是家中有了变故,消沉自弃,几欲轻生。后来先生路过看到,将他开导一番,收到了身边。” 我哂然。想起曹叔当年被祖父收留的事,再看看现在,他这般行径,倒像是继承了祖父的衣钵。 “曹叔乃心善之人,一向仁厚。”我感叹道:“他一向敬重我祖父,重逢之后,他也说要与我一道去淮南祭告。不想他如今却是去了荆州,我到了祖父墓前,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老张道:“女君莫怪先生。他也是日理万机,离开不得。” “哦?”我说,“也不知他忙于何事?” 老张正喝酒,听着这话,杯子停了停。 他看看我,目光平静,一笑:“不过是些经商之事。女君那日也看到了,先生手下帮佣甚多,自然有一份大家业。不过女君放心,先生应承之事,他假以时日必会办到,不必急于一时。” 我不料他如此警醒,一番铺垫竟是泡了汤。 “此言甚是。”我笑道,说罢,又拿起酒瓶给他添酒。 老张却摆摆手,道:“明日还要早起,多饮误事,今日可止。” 看来曹叔和曹麟挑人的确靠谱。不过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第二日,我早早地醒来。 一来当侍婢无懒觉可睡,时日久了便养成了习惯。二来这农户家中的卧榻到底远不如桓府和沈府,被褥也不知多久洗一次,带着一股味道。我在公子身边这些年,也跟他一般变得洁癖起来,闻到怪味便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忍不得,便半夜爬起来,去马车里取来自己的铺盖铺上。 但吕稷比我起得更早。 我走出房门时,他已经在打水喂马,精神抖擞。 “女君若要用膳,厨中有面饼稀饭,刚烧好。”他看到我,对我说道。 我笑了笑,谢了他,自去用膳。 院子里,传来敲打的声音。我一边咬着面饼一边朝外面看去,只见吕稷正修理着车轴,专心致志。 我想起昨夜起身去取褥子时,看到他睡在屋外的檐下,且睡得浅,我才开门,他就坐了起来。那般警觉之心,倒不像是专为护卫我而为之,而是日积月累的习惯。吕稷是南方口音,但与老张不同,更偏向吴越一带。昨日晚膳时,老张跟我说他当年是遭遇了几乎轻生的变故,也不知到底是何变故 老张昨夜喝了需多久,起得最晚。不过他没有耽搁,用过早膳之后,带上些面饼充作糗粮,便去备车。我与主人结清了住宿的钱之后,登车上路。 说来奇怪,我平日伺候公子,时时想着偷懒。而如今一点活不用干了,却又觉得无趣得很。 马车上摇摇晃晃,没多久,我就在车上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晌午。 老张将我唤醒,众人一起吃了些面饼,然后,继续上路。 我觉得坐在车厢里面着实无趣,索性到前面去,与老张坐在一起聊天。 老张仍如昨晚一般,东拉西扯滔滔不绝,而吕稷则仍然不发一语,若非转头看到他,我时常会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我戴着一顶草笠,一边跟老张聊着天,一边望着四周的风光,心中满是许久未有的自在。 这是三年多来,我第一次往淮南的方向走,心境自是与当年坐在囚车里的时候全然不同。 “淮南甚好。”老张道,“我当年路过一次,曾在郡城中吃过一次淮南豆腐,那味道,啧啧” 我笑道:“我知道何处最好吃,到了城中,我请你再吃一顿。” 老张笑道:“那敢情好。不过我听闻,这些年扬州一带水患频发,也不知好了不曾。” 我说:“淮南自古水患不少,不过倒是未听说道路断绝。” 老张叹口气,道:“有了水患,便又要有不少流民。”他“啧啧”摇了摇头,“也不知何时是头。” 我说:“朝廷每年都治水安民,也不知成效如何?” “朝廷?”老张轻哼一声,道,“从前盛世之时,朝廷每年须得耗费巨力,抽调徭役疏通河道,水患勉强可治。后战乱数十年,无人治理,各处河道淤塞,则如痼疾暴发。如今的朝廷,拨下的钱粮连肥私都不够,所谓治水也不过说说罢了。” “哦?”我看着他,“竟有此事?” “这有甚稀奇。”老张道,“水利不兴,不仅水患,连旱灾亦频频,否则我当年如何成了孤家寡人?就连那日去荀府的诸多弟兄之中,亦有不少是因灾患流落,遇到先生才有了温饱。” 我心中一动,道:“原来如此,我看他们身强体壮,并不似流民。” “那不过是现在的模样,当年若非先生四处施粥,好些人恐怕只剩了枯骨。” 施粥? 不想曹叔竟还做了这般善事,我正要再问,吕稷忽而道:“老张,低声些。”说罢,示意他看看不远处走过的行人。 老张即刻不再多说,对我笑笑:“女君,反正先生是好人,你知晓也就罢了。” 我朝吕稷看了一眼,目光正与他相对。 “这我自是知晓,曹叔一向如此。”我对老张笑了笑,亦不再多言。 我有些后悔答应曹麟让吕稷同行。 好几次,我和老张说得高兴,眼见可以再进一步,吕稷都会出声打断。若不是他,我想我早已经知道曹叔到底在做什么事。 从雒阳出来,出了司州,过了豫州,进入扬州地界不久,便是淮南。一路都是官道,且我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其实也并不需要什么护卫,带上他简直多余。 但就在我冒出这般念头之后不久,我发现我想错了。 那是第三日,我们堪堪走出司州,刚进入豫州的襄城郡,便遇到了打劫的土匪。 那是几个手拿刀棍的大汉,凶神恶煞地拦在路中间,一看既是来找事的。 我暗自摸了摸车舆内侧,我和老张的刀都好好地放着。 老张倒是好脾气,笑呵呵地拱拱手:“诸位豪杰,老叟祖孙三人往襄城探望亲戚,路过宝地,绝无骚扰之意,还望放行。” “去襄城?”为首一个麻子脸打量着我们,道,“尔等从何而来?” 老张道:“从雒阳来。” “雒阳?”麻子脸冷笑一声,“那般销金之地,尔等定是带了不少细软,统统留下来做过路费。” 老张忙道:“豪杰明鉴,老叟三人皆本分佃户,哪里有甚细软。” “甚本分佃户!”麻子脸旁边的一个大汉嚷道,“你那马车这般好,一看便不是什么本分人家用的!” 我心叹,这人猥琐归猥琐,倒是识货。 几个土匪经得如此一嚷,也不再磨蹭,围上来便要打抢。 我即刻抽出刀来,正要下车去对打,老张突然把我拉住,含笑地对我摇了摇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钟离(上) “休得放肆!”这时, 吕稷终于走出来, 横刀挡在车前,沉声喝道,“再上前, 休怪兵刃无眼!” 土匪们哪管他, 为首举刀便砍。却见刀尖寒光掠过,那两人突然发出惨叫,未几, 倒在了地上。看去, 一个喉咙被割开,一个胸膛被刺穿,皆瞪着眼睛,神色可怖。 剩下的人愣了愣,登时怒起, 朝吕稷围攻过来。吕稷不慌不忙, 刀劈脚踹, 未多时又放倒三个, 亦招招皆中要害。 见得麻子脸也毙了命,剩下一个瘦弱的土匪露出惊慌失措之色, 扔了刀, 口里喊着“豪杰饶命”,飞也般逃走。 老张摇头:“你又犯杀戒, 他们虽凶悍, 可想来都是穷苦人, 走投无路才做了土匪。” 吕稷将地上一把刀捡起来,在老张面前晃了晃,冷冷道:“刃口有缺,他们必是杀过无辜行人,穷苦人失了善心,亦死有余辜。” 老张叹口气,不多言。 我看着吕稷,也没有说话。他刚才使刀的路子,颇有章法,却毫无累赘。这并非寻常人家所有,相似的身手我也曾在另一个人那里看过,曹叔。 老张虽一直和我坐在马车上没有动手,但善后却是麻利。 他和吕稷将尸首堆到路边,未几,一个挨一个,摆得整整齐齐。 “都是五尺男儿,父母养这么大,做些什么不好,却来打打杀杀。胡乱伤人不说,如今还赔上性命,也不知家人如何难过。”他一边将那些人的刀收起来,一边嘴里念念叨叨,“我不将尔等埋起来,乃是便与家人认领,亦警醒他人,以儆效尤。天道好轮回,今日狭路相逢,收了尔等性命亦是天意。来生须长些心,天无绝人之路,再苦再累也莫走这般邪道,好好在家养妻育儿,侍奉父母” “老张,”吕稷忍不住,道,“还是快些上路,迟了只怕还有贼人余党来报复。” 老张叹口气,颔首,将那些刀放到马车上,坐到车前继续驾车。 我问他:“这些刀收来做甚?” 老张道:“都是凶器,自是要收起,否则再落入别的贼人手中,岂非又是造孽。” 我了然。不想这老张还有这般周到的考虑。 进入豫州之后,道路时好时坏,时而有些偏僻之地。上回遇到的劫匪,就是在一处荒郊中遇到的。 有了此事,我不敢大意,经过荒凉些的地方,便要四处张望,以防有人偷袭。夜里老张亦求稳妥,尽量到城中的客舍去投宿。 不过此后的路途倒是顺利,老张亦经验充足,又过了两日之后,我们三人已经过了豫州城。 至此,往淮南的路程已经过半。我望着远处的天空,心头亦愈加雀跃。 豫州城乃是豫州的州府所在,城外亦人来人往,甚是繁华。 老张没有到城中歇息,径自从城外路过,午后,见路边有驿馆,停下来喝茶喂马。 “你们可知晓,前两日,襄城那边出了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我正就着茶水吃干粮,闻得旁边席上的人在说着话。 “何事?” “便是襄城郡郊那几个流窜打劫的土匪。我听闻前两日,被不知名的豪杰正了法,尸首摆在路边上晾了整日也无人敢收。” 我听得这话,不禁顿住。看向老张和吕稷,二人仍自顾地喝茶用食,似无所觉。 “哦?那却是好事,谁不知那些人作恶多端,遭殃的人不少。” “不知是哪路义士?” “我也不知。我就说,这人来人往,必藏着高人。那几人就算官府无可奈何,也总有到头的一天。”说罢,那人叹口气,“豫州从前也是富庶之地,又地处中原,平而广袤,何曾听闻过甚匪患,如今却似家常便饭一般。官府总说剿匪,也不知剿到何时。” “我看是剿不清。”一人道,“自前朝大乱之后,江洋匪盗何曾断过。且战乱之时,各处诸侯,谁人帐下无几个收编来的草寇。都是无利不起早,纠集些宵小之徒占些地盘,有了官身便是官,无官身便是匪,呵呵” “此言甚是,靠官府,还不如靠民间义士。听说荆州那边今年闹了蝗灾,好些流民往豫州来了,唉” “说到土匪。”另一人道,“你二人可知夏侯衷?” “夏侯衷?不就是那个号称豫州第一匪首的?” “正是。” “据说他在豫西纠集了两千余人,官府数次围剿皆不成,反被他打败退连连。” “哦?一个土匪,竟有这般能耐?” “两千余人,”另一人叹道,“豫西之民何辜!” “豫西民人?”那人笑了笑,“豫西之民大多不恨夏侯衷。” “怎讲?” “这便是有趣之处,”那人不紧不慢道,“你们可知,为何官府将夏侯衷视为豫匪首恶?” “为何?” “嘿嘿,因为夏侯衷素日从劫平民穷人,却专去抢豪富贵胄。就在十日前,他把汝南王儿子的一处田庄劫了,将里面的粮草都分给了蝗灾的流民。” “哦?”众人闻言,皆笑起来。 此事我知道,就发生在我出来前不久。有一日桓瓖去淮阴侯府看望沈冲时,跟他说起过,还嘲笑汝南王子一点用的没有,几个土匪都打不过,就知道来朝廷里哭。 “如此说来,这夏侯衷倒是个义匪。” “行侠仗义的也不独夏侯衷一家。你们可听说过明光道?” “知晓。我听闻那些灾患之地,都有明光道的人,每日开仓市粥,逃灾的无人不知。” “明光道?这名字甚耳熟,可就是那前朝” “嘘!”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那人的话被突然打断。 瞅去,只见那几人皆面面相觑,方才说话的人神色哂然。 “些许闲话不说也罢,吃菜吃菜。”一人招呼道。 众人皆心照不宣之色,亦各说起别的话语,继续用食。 如那几个人所言,从豫州出来,一路上看到的荆州流民越来越多。 而不久之后,我们再次遇到了打劫。 那遇事之处并不偏僻,不远处便有富户的邬堡,田舍俨然。 打劫的人也并非上次遇到的那样,几个人拿着刀凭借地利袭扰行人,而是几十上百的流民拦在路中不让走,就算吕稷拿出刀来也无可奈何。 为首一个中年人上前,向老张拱拱手,道:“这位豪杰,我等数日无米下锅,豪杰若有钱有物,还请留下些为我等解困。” 我心里叹口气。前面几个推着小车挎着包袱的行人都不曾被为难,唯独我们被拦了下来。早知道这般麻烦,我就不贪图这桓府的马车,自己到市中找一辆又破又土的驴车也好。 老张也拱手揖了揖,满面笑容,却是一口荆州话:“诸位豪杰,听口音都是乡人,今日得遇,实乃幸会。” 中年人愣了愣。 我也愣了愣,心想这老张果然深藏不露。 老张继续道:“老丈亲人在淮南病故,特向邻人借来车马,带孙儿往前往探视。走得匆忙,未曾带许多钱物,若众乡人不弃,倒是有几斤米面,赠与诸位,聊表心意。” 中年人露出狐疑之色,正待再开口,旁边有人道:“既是乡人,几斤米面也太小气了些。我等有规矩,凡遇车马,先敞开了看看,要什么不要什么,我等说了算。” 这话出来,人群中又有不少人附和起来,更是有几人上前,想要往马车上一探究竟。 我心中一紧,正要往身后摸刀,忽然被老张按住手。 只见吕稷策马上前,“锵”一声抽出刀来。 那几人手上只有木棍,见得这浑身杀气的模样,不由地被镇住。后面的人却不乐意,顿时嚷嚷起来。 “话我已说在了前头,豪杰要搜这车,只怕不便。”老张仍满面和气,对为首的笑笑,“老叟且问一声,诸位可是夏侯衷将军帐下?” 中年人目光变了变,道:“你问这做甚?” “若是便对了。”老张道,“老叟有些物什,要给诸位看看。”说罢,他对吕稷点点头。 吕稷将刀收起,却到马车内,将那几把刀拿了出来,“哗”一声扔在那些人面前。 众人皆露出狐疑之色。 老张不紧不慢道:“这些刀,都是我等路过襄城郡时,杀孙全等七人所获。孙全等人背信弃义,又滥杀无辜,乃天下人共讨,今日遇到诸位豪杰,正好可代我等将这些刀交与将军,以成心愿。” 此言一出,连那些嚷嚷的人亦安静了下来。 “口说无凭。”中年人听老张这般说,却是神色平静,“我等怎知这是孙全等人的器具。” “孙全从前乃夏侯将军部下,刀上亦有将军的印记,豪杰不信,自可查验。” 中年人将目光移到刀上,片刻,让旁边的两人查看。那两人仔细看了一遍,好一会,对中年人点了点头。 “原来果真遇到了豪杰。”中年人看向老张,露出笑容,道,“不知豪杰来路何处,烦告知在下,回头也好禀报。” 老张亦笑,将缰绳放下,下车去。 我忙问:“你要做甚?” 老张道:“不必担心。”说罢,朝中年人走去。 我看着他从怀中掏了掏,可惜背对着这边,也不知掏出了什么。他在中年人面前亮了亮,中年人和旁边几人脸上的神色皆瞬间一变。 只听老张道:“我等今日借此路而过,还请各位豪杰放行,莫伤了和气。” 中年人已是一副客气的模样,拱拱手:“豪杰哪里话,今日我等不识真颜,却是叨扰了。” 我坐在马车上,看着他们一口一个豪杰来豪杰去,未几,那些流民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老张走回来,坐到我旁边,片刻,握着缰绳“叱”一声,马车缓缓走了起来。 “豪杰慢行。”那中年人微笑,在路边拱拱手。 老张亦还礼:“诸位乡人保重。”说罢,自前行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钟离(下) 继续上路之后, 我很是安静, 没有跟老张聊天,也没有说别的废话。 我先前猜测, 曹叔乃是重拾旧业, 纠集几十上百人做起了江洋大盗。但如今看来,我却是大大低估了他。能跟夏侯衷的人面前摆谱, 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江洋大盗。 望着前方的漫漫长路, 我心底叹了一口气。 方才听到老张与那些人交涉时说的话, 我亦是暗自吃惊。 襄城郡离雒阳不远,这个孙全的名声我自然也听说过。传说他满脸麻子, 原在夏侯衷手下做一个小头目,因得一次贪昧钱财,被夏侯衷发现,将要处置之时, 连夜逃了出去。襄城郡并非夏侯衷的地盘,孙全也无甚出息, 站稳脚跟之后, 带着几个手下继续做些拦路打劫的勾当。因得人少, 又善于藏匿流窜,神出鬼没,郡府想要捉拿亦无可奈何。 从雒阳出发之时,曹麟曾对我这马车有异议, 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 只怕路上会惹人起意。但老张拍着胸脯保证, 说走远路更需好脚力,这马车甚为何事。 那日碰巧收拾了这几个人,我一直以为乃是巧合,如今思索起来,却不一定。 我道老张心善,对土匪也有善念,说什么杀戒,什么穷苦人走投无路云云。原来他心里全都明明白白的,那些话不过是说来诓我 心中冷笑。 倒是老张先忍不住。 走了几里路之后,他长叹口气,对我说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亦是无法。女君若有话想问,不妨直言。” 我不想他这般坦然,有些诧异。看看他,只见他脸上仍是那忠厚之色,毫无戏谑。 既然他先把话说开,我也没有什么好假装的。 我说:“你方才给那些人看了何物?” 老张笑了笑,一摸胡子:“我就知女君想问此事。那是个信物,不过此乃机密,不能给女君看。” 那有甚可说。我心里“嘁”一声,又道:“你方才与那人说莫伤两家和气,你家又是哪一家?” 老张仍笑:“此事,亦不可说。” 我:“” 老张不紧不慢道:“先生在雒阳时,女君亦曾当面问过先生所为之事,但先生说将来女君自会知晓。女君何不耐心些,假以时日,先生必会告知女君。不过女君放心,我等既奉命护送女君,便定然忠心不二,除了些许不可说之事,女君但有吩咐,我等必尽职尽责,助女君成全心愿。” 他的确通达,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听什么。曹叔的事既然问不得,我能要的也就是这般表态而已。 “如此,便有劳二位。”我笑笑。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仍然每日天南地北地闲聊,却颇有默契,绝口不提那些土匪和夏侯衷,也不提曹叔和曹麟,相安无事。 而继续往淮南的路上,就算再遇到流民,也无人再来阻拦。马车大摇大摆地走过,那些人如熟视无睹。 离开雒阳十日之后,我终于回到了淮南。 钟离县地处淮南郡东北,经过郡府寿春之后,再走两日,便是可望见那些我自幼看惯的的山峦和田野。 阔别三年,当我看到钟离县的城池,目光定定,望了许久。 “先入城么?”老张问我。 我摇摇头:“先去看看我家。” 老张笑笑,赶着车,过城外而去。 乡人都识得我,自然须得在外貌上做一些功夫。在进入淮南地界之前,我就乔装了起来。 云兰在籍书上的岁数是三十五岁,于是,我也须得扮作三十五岁的模样。此人虽名下仆人田地不多,但能拿出重金来买地,自是生活富贵。我像乡间富户的女眷们喜欢的那样,将眉毛修细,用树胶涂在眼皮上,使眼睛变做臃肿无褶的形状,然后敷上厚厚的粉,再将头发梳作妇人模样,腰上垫宽。为了防止万一,我还吸取了秦王的前车之鉴,把脖子上的玉珠取了下来。 待我走出去的时候,连老张和吕稷都几乎认不出来。 “如何?”我将声音放粗,用蜀中的腔调问老张,“像不像?” 老张打量着我吗,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惟妙惟肖。” 我又照了照镜子,放下心来。 祖父的田庄在钟离县城三十里外。 每一条同往家中的路,我都识得。三年来,这里也从未改变。 县府的人倒不是傻子,祖父的田地虽然一直不曾卖出,但他们也没有让它闲着。马车从狭窄的道路上走过的时候,我望见田地里到处堆着新收的秸秆。一些劳作的人亦是面熟,都是我家从前的佃户。 唯一变得破败的,就是祖父的屋舍。 我走到院门前,只见上面贴着封条,虽已经残破,门也曾被推开过,但残纸仍贴在上面,封存的日期和官印仍清晰可见。 心中翻涌起一阵酸意,我没有进去,又往墓地走去。 云氏的墓地在一处小山上,山形如两臂环抱,前方开阔,有溪水潺潺,注入一片小湖之中。据说此地风水甚好,故而数世族人都葬在此处,山下还建有一处小祠。 我父母的墓和祖父的墓都在小山上。在小祠里祭拜了之后,我走到山上,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我父母的墓地。 对于他们的记忆,我留下很少,只记得当年他们和我的外祖父住在城中,也是大宅子,每日都很是热闹。祖父告诉过我,我外祖父是个殷实人家,可惜那场大疫太过凶猛,他们整家人都去了,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只剩下我。我祖父当年去得太迟,他们的尸首因无人收敛而被焚烧殆尽,如今这墓中的都是衣冠。 我祭拜以后,驻足了片刻,往山的另一边走去。 祖父当年是因为一场急病而去的。起初我以为这是小事,祖父如从前一般吃吃药就好了,但祖父如同未卜先知一般,找我来交代了后。于是按照他的遗愿,我将他葬在了山上的一棵老松下。据他说,那老松他小时候就有的,伴他成长多年,死后继续作伴,可互不嫌弃。 虽然我一去三年,但幸好,那松树仍在。毫不费劲地找到了祖父的墓。 无论是我父母还是祖父的墓地,都很干净,没有什么杂草,祖父的墓碑前还摆着几颗果子。祖父生前待佃户不错,想来这些都是佃户们所为。而我,在祖父下葬之后,来看过几回,就再也没有来过。 心中很是不好受,多年积压的自责和内疚再也无法抑制,化作眼泪奔涌而出。我抚摸着祖父的墓碑,失声痛哭起来。 “夫人。”好一会,老张忽而开口劝道,“莫哭了,还是主公交代的事要紧。” 他用的是荆州话,我回过神来,掩面转头,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在两个人。 我认得他们,那是我家的佃户。不过他们却不认得我,荷着锄头,投来打量的目光,好奇不已。 我看看老张,老张了然,朝他们走去,用浓重的蜀中口音道:“我家夫人自益州而来,是云重云先公的远房侄孙女。” 那二人露出了然之色,忙朝老张和我拱了拱手。 “我等正是云公的佃户,”一人道,“不知夫人来此,有何事?” 我用巾帕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将手中的纨扇半遮着脸,看了看老张。 老张旋即替我道:“我家夫人奉父命来为云公扫墓,敢问二位,可知如今云公的田产在何人名下?” 我最大的破绽便是声音,怕一不小心就露了破绽,所以先前与老张商定,遇到佃户等熟人时,便由他代为交谈。反正大户人家女眷的规矩多,并非怪事。 那两人果然不仅毫无疑色,态度反而又恭敬了些。 “这田产如今在郡府手中,还未卖出。”一人道。 “哦?”老张讶道:“为何?” “郡府开价太高,好些人来看过,都嫌贵。且此地有人卜算过,说是”他话没说完,被旁边一人扯了扯袖子。 那人向我们笑道:“不知夫人缘何问起此事?” 老张叹口气,道:“我家主公卧病多年,一直念着要回来赎回云氏祖产。他膝下唯夫人一个女儿,夫人亦至孝,为了给主公完愿,特地从益州而来操办此事,只是如今到了此地,却无门路,也不知先问何人。” 两人闻言,皆露出感慨之色。 “原来如此。”一人道,“这些年,云公留下的田土倒仍是由我等耕种,只是田赋都交给了郡府。” “不知郡府谁人专管此事?” “自是太守马韬。” 老张露出难色:“可我等自外乡而来,贸然而去,只怕太守不喜。” “这有何难。”一人即道,“平日来收田赋的,是县中的户曹何密,他与县长马韬甚为相熟,夫人请他引见,乃是再好不过。我等方才来时,还见他车马停在田边,想来亦是为了收田赋而来,夫人若现在出去,定然还能遇到。” 老张目光一动,看向我。 我微笑,向二人颔首:“如此,多谢二位。”说罢,让老张给他们一人打赏十钱,二人皆满面喜色,即引着我们往田间而去。 在来之前,我已经将县府中的人打听了一遍,马韬和何密我都知道。 县长马韬,是前年才到任的新官,据说曾是先帝征战时,帐下的一个裨将。但因得朝中的争斗之事站错了边,被发落到了这般小县里来。 而户曹何密,我则一直认得。他出身当地,在我没有离开之前,就已经在任上干了多年。乡里本不似雒阳,各种官吏走马灯一般换;而钟离这样的小县,一个人在同一个位置上干十几二十年不升不降,乃是稀松平常。 从前,祖父因田赋之事,与何密打过几次交道。故而他虽不认得我,我却知道他是个爱财之人。 如佃户所言,何密正在田埂上与人说着话,一脸不耐烦。那正向他作揖的人从前也是我家佃户,叫伍祥,木工甚拿手,常来我家帮佣。三年不见,他看上去过得不太好,跟方才那两人一样,已经秋凉了,身上还穿着薄衫,身形也比以前瘦。 老张确实尽责,全然似一个忠仆,事事皆走在面前。他在那两个佃户的引荐下,上前拜会了何密。何密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乡人很是诧异,听老张说完之后,眉间微微一动。他看向我,当即扔下了伍祥,朝我走了过来。 我仍旧纨扇半掩,向他行了礼。 何密还了礼,打量着我,含笑道:“方才这位老丈说,夫人是云重的侄孙女?” 我仍是那副蜀中腔调:“正是。妾云氏,拜见何户曹。” 何密一脸和气:“来问云重这田产之事?” 我欲言欲止,看了看旁边的佃户和闲人。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这边,还有人在交头接耳。 何密露出了然之色,回头对众人挥挥手:“尔等都散了,有事明日再说。” 几个佃户不敢忤逆,行了礼,各自扛着农具走开。 “夫人看到了,都是些刁民,一点田赋都不肯交。”何密摇头道。 方才那情形一看便知,哪里是佃户不肯交。近年淮南年景差,这县府定然也不会像祖父那样精于学问,以天文水利安排农事,只知道来收田赋了事。从前祖父在的时候,佃户从不须操心与官府打交道,现在却是变了样,何密这样的人,只怕不好相与。 我说:“户曹辛苦。不想贵县竟要户曹来做这等差使,岂非大材小用。” 何密叹口气:“领朝廷俸禄便是如此,再苦再累亦不得推辞。” 我笑了笑,见那些佃户走远了,对何密道:“不瞒何户曹,妾此来,乃是奉父命,想赎回数组的田宅。” “哦?”何密目光转了转,道,“听夫人口音,是益州人士?” 我说:“正是。” “不知益州何地?” “益州汉嘉郡徙阳县,不知户曹可听说过?” 何密的神色有一瞬茫然。 他自然不会知道,因为我从前曾在蜀中住过一段时日,就连我也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何密没有回答,却笑笑:“如此,夫人远道而来,想来一路辛苦。” 我叹口气:“妾老父卧病,唯此心愿,再辛苦也要来看一看。” 何密好奇道:“夫人说是云重侄孙,不知令尊在益州这般遥远之地,如何识得了云重?” 我说:“户曹想来也知晓,妾叔祖从前曾游历四方,晚年才回到了乡中。当年他外出游历,心愿之一便是寻找云氏散落四方的族支。他闻知益州亦有云氏族人,便亲自去寻,最后寻到了妾父,不仅相认,还成了莫逆之交。可惜后来叔祖离开了益州之后,一度失了音讯,妾父去年才得知叔祖身故。他总惦念着淮南这边,说叔祖田产乃云氏祖传,落入他人手上,恐将来无颜面对先人。可惜他身体已大为不好,出不得院门,家中又无兄弟,便只好由妾来走一趟。” 何密听罢,颔首叹道:“原来如此,夫人至孝,令尊以至义。” 我说:“妾欲成全父亲心愿,不远千里至此。只是妾一介妇人,不知要赎回田产该往何去处,今日幸遇得户曹,还请户曹不吝赐教。” 何密道:“夫人乃是问对了人,不瞒夫人,这田产虽是郡府抄没,可三年来,都是县中管辖,文书官契,亦在县中。” 这我也早打听到了,自不必他说,不过样子还是要做一做。 “哦?”我露出喜悦之色,念了声佛,“妾实幸也。” 何密笑笑,却露出难色:“不过话虽如此,只怕不易。” 我一惊,忙道:“如何不易?” 何密道:“这田产有许多人来问,县长昨日才见了一家,照我看,甚有成数。” 鬼扯他爷爷。 我心底冷笑。就算我从前未打听过,这话也是一听就知道诓人。先前三年都不曾卖出,正好我来赎地便要卖出了? “如此”我知道这必有后招,露出哀愁之色,看了看老张,“莫非妾只好空手回去?” 老张见状,忙上前道:“户曹,我家夫人远行不易,不知那买者出价多少?” 何密伸出手指,比了个一。 我佯装不知:“一万钱?” 何密“啧”一声,道:“夫人甚爱玩笑,这般大的田产,怎会卖一万?这乃是一百金!” 我露出惊诧之色,睁大了眼睛。 这奸人,先前县府开价一直是八十金,他报的价比我先前打听的还多了二十金。千刀杀的,也不怕儿孙报应。 我看看老张:“这可如何是好,我等并未带许多钱来。” 何密道:“夫人带了多少。” 我一脸为难:“妾家资单薄,只凑了六十金。” 何密和老张闻言,皆是一愣。 老张看着我,没说话。 何密皱眉,摆手:“六十金,断然不行。” 我叹一口气:“如此,便是无法了。此事既然不成,妾明日也只好回益州去。” 何密讶然:“夫人明日就走?” 我说:“不瞒户曹。妾父为了此事,卖地借钱,连妾亡夫的田产也拿去押与了别人。妾本是不愿如此,但碍于父命,也不得不为。从益州到此地,路上便要两月余,唯恐家中无人照应。如今事情不成,自是要快快回去。” 说罢,我向何密道了谢,又一礼,离开了田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地契(上) 祖父的房子自是不能住,为防乡人认出来, 我也不打算在附近的农户里借宿。 跟何密说完话之后, 我就回到马车上,让老张去钟离县城。当夜, 我们宿在了城里的客舍之中。 这当然还有另一个用意, 县府和何密等人也在这县城里, 他们若有事寻我,甚为方便。 果然,用了膳之后, 吕稷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进来, 对我道:“女君,如你所言,何密回到城中之后便去了县长府上,现在还不曾出来。” 我笑笑,将一碗肉糜推到他面前, 道:“不急,先用膳。我等奔波多日, 今夜好好歇息一宿。” 老张道:“若他们不来,明日我们果真便要走么?” 我说:“放心, 他们一定会来。” 老张见我坚持, 没有细问,又道:“何密开价百金, 而女君却说六十, 相距二十金, 只怕他们不会愿意。” 我说:“老张,你这些年可买过地?” 老张笑笑:“女君说笑,我等岂似有闲钱置地的人。” 我说:“灾患之地,民人或死伤,或流亡,故而必是人贵地贱。淮南亦是如此。钟离年初又闹过一次洪灾,虽我家田地无碍,但地价必是起来不得。若在三年前,一顷带水良田可值得二三金,如今,恐怕连一半都不到。我出六十金,已是给得足够,只怕别人都不如我给的多。” “如此说来,六十金,倒是他们占了便宜。” 我说:“你道我说赎地时,何密怎如此殷勤。只怕这六十金里,县府里的人便要分掉一般。” 老张讶然,少顷,笑了起来。 “公子曾说,女君精明无人可及,却是毫无虚言。”他说,“我以为,女君要置地,还不如去益州,多年风调雨顺,且土地丰腴,必是无患。先生曾说女君与令祖亦曾在益州住过,女君若去,令祖有知也必是安心。” 我看着他,忽而又想起了祖父嘱咐的话。 我笑笑:“将来我再有了钱财,去益州亦可。不过这些田产乃我祖父传下,自是不可让与他人。” 老张看着我,颔首,没有再多说。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巳时。 我对着镜子将妆化好,又仔细查看,觉得无误了,方才出门去。 如往常一般,吕稷已经在把马喂好,并且还有模有样地把车子架好,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样子。 “夫人。”我才出到院子,老张走过来,目光明亮,“方才县府里有人来,说县长请夫人过去一趟。” 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倒是勤快。 我颔首,道:“知晓了。”说罢,不紧不慢地去用早膳,吃饱了,再乘上车,往县府而去。 县府就在县城正中,我从前来城里逛市集时,曾路过许多次。 马车在府前停下,我下了车,四下里望望,向门前的小卒说明来意。不久,一个府吏出来,引我入内。 县长马韬就坐在堂上,何密也在。 二人皆穿着官服,马韬须发半白,精神矍铄,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看到我,何密露出笑容,道:“云夫人,昨日一别,不知无恙否?” 我向二人行了礼,道:“妾无恙,多谢户曹。” 马韬神色和气,道:“余昨日闻何户曹说起夫人之事,令尊义举,实教人动容感怀。得知夫人今日便要回乡,特令人夫人请来,聊为一叙。扰了夫人行程,还望海涵。” 我忙道:“县长有邀,妾之幸也。” 马韬笑了笑,让我在下首落座,又让人呈上茶饮。 “夫人是益州汉嘉郡人士?”他问。 “妾正是。”我答道。 马韬又道:“不知夫人此行,可带了籍书?余欲一观。” 我心中有些讶异。原想着这县长和何密大约是一丘之貉,含糊哄几句便可过关。不料他的脑子似乎比何密好用,还知道要验明正身。 不过我亦有所准备。 我说:“妾正是带有。”说罢,让老张呈上一只蜀锦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那张籍书。 马韬将籍书展开,看了看,好一会,颔首。 “汉嘉遥远,我等虚长数十年,只闻其名,竟无缘涉足。”马韬将籍书还给老张,叹道,“以此观之,夫人强似我等男子,实可嘉也。” 我谦道:“妾不过奉父命而为,县长过誉。” “方才看夫人籍书,令尊是个商贾?” 我说:“正是。妾父半生在成都行商,积攒了些钱财,本意欲回乡置地养老,不想听闻了叔祖之事”我说着,用巾帕点了点眼角,叹口气,继续道,“虽钱财不多,亦已是妾父举阖家之力筹措,不想仍是不足,妾亦无法,只得回乡去。” “此事余亦知晓。”马韬颔首:“那田产本是已应许他人,只是还未立券。幸而户曹及时告知,否则几乎要误了夫人大事。” 我听得此言,惊诧不已,抬头望着他:“县长之意,莫非” 马韬慨然道:“今上以孝治天下,令尊大义,我等闻者无不钦佩,又怎好教夫人失意?夫人放心,买者那边,我方才已经回绝,夫人若愿意,今日便可在这堂上立券,将云氏田产交与夫人。” 我松一口气,忙露出大喜之色,向马韬深深一礼:“县长大恩,妾阖家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马韬笑笑,对何密点了点头。 何密亦点头,往后堂而去。 马韬让从人继续给我添茶,忽然道:“夫人远道而来,身边怎无侍婢?” 我一愣,旋即露出悲伤之色,道:“不瞒县长,妾自家乡出来之时,本有一个贴身小婢,然过江之时,风浪甚急,那小婢站立不稳跌入江中,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气息。” 马韬看着我,片刻,颔首:“原来如此,夫人节哀。” 正寒暄,马韬从堂后而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我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祖父田产的文书。 “这便是云重田产之册,请夫人过目。”何密交给我道。 我接过来看了看。这文书是祖父回乡落籍的时候,县府出具的。只见上面写着祖父的屋舍c田地c桑林之数,一共三十八亩,一寸不少。 “既有叔祖落印,当是无误。”我道,说罢,也对老张点了点头。 老张应下,随即出去,不久之后,他回来,手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他打开,里面金灿灿的。我瞥了一眼马韬和何密,二人目中皆是一亮。 “这便是妾带来的钱物,一共六十金,还请县长和户曹清点。”我说。 何密搓了搓手,即刻上前,将金饼一个一个取出,仔细数了起来。 “这盒中,有六十五金?”少顷,他诧异地看我。 我莞尔:“妾明日便要动身回蜀中,也不知何时再来。这五金,便是预交的田赋之数,想来可抵得三年。妾一个外乡人,多有不便之处,日后还请县中多多照拂才是。” 这自是托辞。 钟离县如今如何收田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官府没收的田产,在卖出之前都是作荒田处置,不必纳赋。所以何密和马韬这些年从我祖父那田产里收的赋税,其实都是进了自己的口袋。这也不独钟离县一处,天下没官的田产大多如此,多年来已是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这多出来的五金,自然也是给他们的贿赂。 何密虽然贪财,但从祖父和他打交道的过往来看,他拿人钱财确会手短,这是官吏中难得的品质。马韬既然与他关系不错,那想来也是同道中人。我日后毕竟还有后招,现在又不能常在此处,所以先讨好讨好他们是必须的,也省得被县府的人找麻烦。 果然,马韬与何密相视一眼,皆露出大悦之色。 “夫人果然想得周道。”马韬道。说罢,痛快让人取来纸笔,让府吏眷写卖券,重新落籍。此券一共两份,待得书写完毕,双方看过,我在上面写下云兰的名字,按下掌印。 此事,马韬和何密看上去比我更高兴,签下之后,又与我寒暄一阵,马韬亲自将我送出门去。 “夫人明日便要回乡?我看不若改日再上路,云氏的田庄甚好,住上些时日无妨。”马韬道。 我谢过他,道:“妾仍忧心家父病体,久留不得,还是速速回乡才好。” 马韬了然。 我再向他一礼,登车而去。 既然田产到手,今夜便正好住到田庄里去。 直到马车离开了钟离县城,我的心仍砰砰跳着。 我将那卖券拿在手中,看了又看。 那上面的字一个一个,连笔画都毫无瑕疵。而官府的印鉴皆完好齐全,皆可证明从今日开始,祖父的田产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上。 “女君,我有一事不明。”在路旁歇息的时候,老张对我说。 “何事?”我问。 “你方才按了掌印,日后你自买自卖,被人认出来怎好?” 我笑了笑,把右手伸出去,在他面前展开。 老张一愣。 “你可摸摸我指头。”我说。 老张腾出手来摸了摸,登时露出诧异之色,笑叹道:“先生曾说,女君祖父通晓易容之数,便是亲人也寻不出破绽。我这几日所见,真心服口服。” 那指头上敷了一层胶蜡混合之物,软而透明,上面印的,乃是我左手的指模。这确是祖父教的。他易容的手法遍及全身,据他所说,就是在无名书上学得的。想来我那些先祖们类似的勾当也干过不少,炉火纯青。 “这易容之术,曹叔和曹麟也会些,那日去荀府时,他二人就曾用过。”我说。 老张道:“我亦见过,只是确实不如女君做得好。” 我心思一动,还想再旁敲侧击一下他们在什么用过,这时,忽而见去前方取水的吕稷走了回来,神色不定。 “女君,”他对我道,“我方才去打井水时,听几个乡人说,方才有一队人马过去了,还向路人打听云氏的田庄在何处。” 我讶然。 “是何人?知道么?” “详细不知,但乡人说,那些人衣饰皆是气派,听口音,像是雒阳来的。马车亦甚是贵气,上面有个俊俏的年轻男子,从人叫他桓公子。” 我愕然,愣在当下。 “女君,”老张亦诧异不已,对我道,“这位桓公子,莫非就是”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虽然口说无凭,但我来这里的事,只有桓府和沈府的人知道;又兼这般描述,就算不是公子,只怕与雒阳那边也少不得关系。 事情急转突变,我思索了一会,当机立断,对老张道:“老张,我先去田庄。你与吕稷都到别处去,走远些,将这马车毁了,另寻脚力。” 老张讶然:“为何?” “这马车是桓府之物,桓府的人一看便知。且甚为显眼,城中不少人都见过,若被人议论对照,云兰的身份便出了大破绽。” 老张了然,问:“而后呢?” “你在外头暂避一两日,待我跟桓府的人离去之后,你再替我到田庄里与佃户交代。旁话不必多说,只告知新主人的来历名姓。昨日遇见的那伍祥,是个可靠之人,曾助我祖父理事,你让他暂管田庄,其余不必多说。” 老张应下:“此事好办。” 我又道:“若有人与你问起主人去处,你便说云兰一心为父治病,在钟离县城中听人说起寿春有良医,便先去了寿春,令你过来处置田庄之事。” 老张点头,过了会,却有些担忧之色,“女君,桓府那些人突然而来,却不知是为了何事,若是” 我想了想,摇头:“不会是坏事。” 老张看着我,叹口气:“女君确是聪慧,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说:“你既已起了头,还有甚当讲不当讲,但说无妨。” 老张道:“女君如今既已经拿到了地,不若便就此随我等离开,不去见那公子,也不必回桓府。有先生和公子在,女君大可衣食无忧,比为人奴婢岂非强了千倍。” 我怔了怔,摇头,道:“我还有些事,暂不可离去。” 老张问:“何事?女君说出来,我等或可帮上一帮。” 我笑笑:“此事别人帮不了,只可我自己去做。放心好了,桓府中还无人可奈我何,遇得无法之事,我大可一走了之。” 老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物什分拨清楚之后,与我分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地契(下) 从雒阳带出来的金子, 都已经在钟离县府中。而那套妇人的衣物自然也留不得,我寻了个偏僻之处,一把火烧了。 我换回了平日的装扮, 除了一个装着日常用物的包袱和腰上钱袋里的一些铜钱和散碎金银,别无多余之物。 其实,老丈方才说的话, 我自己也曾想过。 我当年之所以决定留在桓府, 就是图着那里可以舒舒服服地把钱攒起来,将祖父的田宅拿到手。如今,田宅的地契到了我手中, 我大可如老张所言一走了之。 但如果这样,我从此就不再是云霓生,还要一辈子防着被人认出来,即使手里拿着官府的地契, 我也无法堂堂正正地住到那里去。 我并不想这样, 这是下下策。如果不能回去, 就算有了田宅,于我亦无甚意义。 所以,回桓府赎身乃是必要。此外,买了地之后,我的余钱也所剩无几。正好,雒阳里还与许多让长公主头疼的事, 想来她还要找我再算上一算, 如此大好机会, 怎好错过? 打定了主意,我不再多想。 路上,我拦了一辆运粮的牛车,给了车夫几个钱,慢悠悠地往田庄而去。 不出我所料,当望见我家的宅院时,我也望见了门前停着的一溜车马,贵气逼人,在乡野中显得尤为瞩目。 当我走近,院门前一人突然发现了我,喊了起来:“霓生!霓生来了!” 我仔细看去,却是青玄。 未等我开口,一人已经从院子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是公子。 我心里叹口气。 原想着淮南离雒阳远,我家又偏僻,将来我迫不得已当了逃奴,可以窝在里面不出来。如今看来,若是有心找我,连公子这般易受诓骗的人都能找到地方,实在令人失望。 公子看到我,焦急的神色似乎一扫而光,却又皱起眉,咄咄逼人:“到处都寻不见你,你去了何处?” 我装作一脸吃惊,望着公子,不答反问:“公子怎来了此处?” “我去何处不可?”公子无视我打岔,道,“你还未说你去了何处。” “我未去何处。”我委屈道,“便如公子所见,我刚刚才到。” 公子讶然:“你怎会刚刚才到?我知晓此事时,你已经离开了五日。” 我说:“虽是早行了五日,可路上坎坷,又遇了事,失了车马,故而现在才到。” “失了车马?”公子看看我身后,问,“到底出了何事?” 我叹口气,道:“公子来时,可见到了流民?” “见到了。”公子露出讶色,“莫非就是那些流民所为?” 我颔首,道:“我一人驾车,虽势单力薄,但一路谨慎,也未出事。直到过了豫州城之后,忽而遇到了流民拦路,说他们都是因受荆州蝗灾之苦,背井离乡流落至此,无衣无食,让我接济些。他们人数众多,围上来,我实招架不住,唯恐被伤性命,只得弃车而逃。” “他们要那马车做甚?”公子问。 “许是看马车贵重,想拿去卖了。”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公子,我走得匆忙,长公主赐的二千钱亦丢在了车上,如今也连同马车一起,成了他人之物。” 公子露出怒色:“我路上见他们乞讨,还曾起了恻隐之心,不想竟这般刁蛮。”说罢,他看着我,“你可曾受伤?” 我说:“幸而不曾,只是失了脚力,只得步行,或偶尔借过路车马捎上一程,故而现在才到。” “无事便好。”公子松口气,安慰起我来,“些许钱物,去了也就罢了。如今我来了,便不必再担心。” 虽然我并不希望他来,但听得这话,心中还是颇有些感动。 我瞅着公子,道:“公子还未说为何来此。” “还能为何。”青玄在一旁道,“还不是因为你。” 我愣住:“我?” 青玄道:“公子回到府中之后,听说你一个人来了淮南,马上就也。” 他话说到一半,闭了嘴。 公子睨着他,目光冷冷。 “我听说你来淮南,便也跟了过来。”公子望望四周,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你不是总说淮南如何如何,你祖父如何如何么,我反正无事,也想来看看。” 我:“” “你也是胆大,竟敢一个人驾车出来。”不待我开口,公子看着我,语气变得严厉,“雒阳至此何止千里,你竟因为做了个梦便只身上路,若出了事,连个报信的人也无。幸好我及时来此,否则你看你这般模样,还如何回得雒阳?” 他第一次这么跟我说话,全然一副过来人教训后辈的神气。 你要是不来,我回雒阳更快。我腹诽。 但若是反驳,他还会说更多,我忙道:“公子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说着,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讨好道,“公子莫生气了” 果然,许是看我姿态正确,公子的神色也和缓了些。 “我听说母亲原本要给你派车夫和从人,你推拒了?”他继续道。 我解释道:“我来之前,曾梦见先人说有人同行不吉,故而推辞。” 公子道:“如此看来这话也做不得数,你依言行事不也还是出了事。” 我嗫嚅道:“或许我若不遵从,就要丢了性命呢?” 公子即反驳道:“这也不过是你猜测,迷信求神问鬼之事最易扰乱心智,岂可因此不顾安危。” 他跟我辩论的时候,一旦得了上风便会愈发没完,我忙道:“公子不是要来看我家如何模样,我带公子去看。”说罢,引着他往前走去。 我家院子门上的封条,本就是破的,公子方才已经进去过,便也无所谓封禁不封禁。 昨日我来的时候,并没有进来过。不想三年来第一次回家,竟是跟着公子。 “这便是你家?”公子从前庭走到堂上,四下里望了望,道,“确实修得不错。” 我也看着四周,没有说话。 屋子里值钱的物什自是早已经被官府的人搬空了,只有祖父从前最喜欢坐的那张旧榻,还摆在墙边,孤零零的。 虽然如此,屋子里的地面却甚是干净。铺地的席子已经被人收起,堆在了侧边的厢房里,墙角和房梁上也没有什么蜘蛛网。我知道这些大约都是伍祥等那些仍怀念祖父佃户做的,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这般了解此处。 但就算是有人用心维护,也仍然遮掩不住这屋子已经许久没了主人的事实。 这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带着从前生活的回忆,而如今,它们换了另一副模样。院子里长满了野草,祖父从前栽种的花树因为无人修剪,已经长得高大繁茂,那些精心修饰的园景皆消失不见,仿佛野地一般。 我看着这些,眼底涩涩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 说实话,来到这里,比昨日去给祖父扫墓更不好受。我知道会这样,所以昨天,我并没有勇气进来。 庭院的那边,就是祖父和我当年住的地方,我想走过去,但脚却似生根了一般,动也动不得。我瞥了公子,一眼,他正看着祖父在园中亭子上的题字,很是专心。 我深吸口气,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似乎唯有如此,才能逃脱一段内疚的往事。 “那边可是霓生女君?”才出了院门,忽然,我听到不远处有人高声喊道。 转头望去,只见宅门外的不远处,站着不少人,大约都是被这边的热闹吸引而来。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看那眉眼,却是从前常来我家帮佣的佃户儿子阿桐。 我讶然,愣在当下。 阿桐却露出笑容,高兴地朝我跑过来:“霓生,我就知道是你!” 他与我年纪相差无几,虽是佃户儿子,但无多讲究,一向与我以名姓相称。 我看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擦了擦眼睛,露出笑容。 “阿桐,”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说:“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阿桐笑呵呵,“方才他们还说看着像你,但不敢认,我说是不是一叫便知,果然如此!” 我不由地也笑了起来。三年不见,他还是这么大大咧咧。 “是了,霓生,你怎穿一身男装?”阿桐好奇地打量着我道。 我还未及回答,这时,别的人也已经到了跟前。包括伍祥在内,昨日的几个佃户也在里面。他们看着我,皆面露喜色,有的还像从前一般跟我见礼。 “女君,你”伍祥睁大眼睛看着我,忽而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 虽昨日就见过,但他果真没有认出我来。 “伍叔。”我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今日回来祭拜祖父。” 伍祥颔首,擦了擦眼角。他的妻子陶氏却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女君,你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陶氏从前一直在我家煮食,对我甚好。虽然我并不想在这般情势下与他们相见,但看着她的脸,心中愈加不好受起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我轻声安慰道,“阿媪莫哭了。” “我怎能不哭”陶氏一只手拉着我不放,一只手不住擦眼泪,“你一去三年,音讯全无,也不知在何处我昨日还与丈夫说,过几日又要去给云公扫墓,不知说些什么好” “阿媪”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鼻子也莫名地酸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的侍卫们见人多,走过来驱赶。我正要去解释,忽而听得公子的声音传来,让他们退下。 我转头看去,只见公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他,阿桐c伍祥和陶氏等人都露出诧异疑惑之色。 伍祥道:“女君,这位是” 我忙道:“伍叔,阿媪,这是我家桓公子。” “公子?”众人讶然,目光转向公子,又面面相觑。 伍祥率先反应过来,向公子一礼:“原来是桓公子,我等不知公子来到,有失远迎。” 他这些客套是当年随祖父学的,倒是有模有样。 公子微微一笑:“是我等不曾知会诸位,冒昧前来,叨扰了。” 他竟不似在雒阳一般,见了粗鄙些的人便不理会,说话温文有礼,竟是和蔼。 众人神色松下来,纷纷行礼。不少人偷偷打量着他,露出或是惊奇或是欣赏的神色。 当然,对于如今的身份,就算没听说过的人已经能才出来,无须多问。 阿桐问我:“霓生,你方才回宅中看过了?” 我说:“正是。”说罢,问他,“这宅中可是一直有人照管。” “那当然,我们都替你照管着。”阿桐笑笑,“尤其是伍叔和陶阿媪,隔上日便要去看看可有须得拾掇修缮之处。” “哦?”公子忽而插话道,“我见这屋宅有封条,平日进去无妨么?” “那不妨事。”阿桐插嘴道,“从前曾有人要来买这田宅,官府的人带着去屋子里看了几回,早把封条破了,进去也无人理会。” 公子了然,片刻,又问,“这田宅,至今不曾卖出么?” “不曾。”阿桐道,“虽有不少人来问过,可皆不曾成事。” 公子似颇感兴趣,“为何?” “许是开价太高,”阿桐道,“还有便是”他说着,忽而断下来,看着我,讪讪。 我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就是拿不吉利的传闻。 “就是开价太高。”伍祥把话接过来,神色自若,对公子道,“禀这位公子,昨日还有个妇人来问,好像是女君的远房亲戚,说这是云氏的祖产,想赎回去。” 听得此言,我的脸忍不住热了一下。 “哦?就在昨日?”公子讶然。 “就在昨日。”昨日与我说过话的佃户道,“口音甚是难懂,说是益州过来的,我等从未见过。恰好县里的户曹也在,与她谈去了。” 公子若有所思。 我唯恐他们说多了要生出枝节,忙道:“祖父与我说过,云氏确有一支在益州,常年经商甚是富庶。若他们可买下,也是好事。” 伍祥看着我,片刻,点点头,没再说下去,转而道:“女君,你方才说回来给云公扫墓,可曾到墓地去过?” 我看看公子,道:“我正要去。” 伍祥微笑:“如此,待我等引二位前去。”说罢,众人热情地引路,往目的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时鲜(上) 公子果然有备而来, 酒肉三牲一应俱全。 山下的小祠里想来多年不曾这般隆重过, 侍从们又是打扫又是焚香,然后流水一般将祭祀之物抬进去,几乎摆满。围观的众人看着, 几乎直了眼睛。 “女君,”陶氏小声对我说, “这位公子这般大方, 可是与云氏有旧?” 我说:“并无渊源。” 陶氏露出诧异之色。 我忙道:“公子待身边人一向宽和。” 陶氏笑笑,无多言语。 说实话, 这般盛情,我也很是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窘迫。 虽然这些祭祀之物在公子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但如陶氏所言,这般大方,已经不能称之为聊表心意。我一个正经的后人, 昨日来祭扫的时候不过带了些点酒肉;而公子一个外人, 竟出手如此隆重。 我心虚的想,若那些牌位上的先人果然在天有灵, 也不知道会怎么议论我。 瞅瞅公子, 只见他立在一旁, 眼睛盯着那些牌位,似乎颇是好奇。 “公子可要来拜一拜?”我拜过之后, 对公子讨好地说, “这祠中许愿可灵了, 求财求运皆可。” 公子狐疑地看我一眼:“这是你先人,又不是神佛,外人如何求得?” 我说:“我先人都是豁达之人,甚好说话。公子如今献了三牲,便也算得与我家先人有交,他们自然也要佑你。” 公子虽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推拒。 他走到供案之前,向一众牌位拜了拜,姿态端正。 祭祀一番之后,我以为公子心意了送到了,便该回县城去。不料,出了祠堂外,他四处望了望,问我:“你祖父墓地在何处?” 我讶然:“公子要看我祖父墓地?” 公子道:“我既是为你祖父而来,自当要到墓前拜谒。” 我看他神色认真,并非说笑,只好引他去。 祖父墓前仍和昨日一般,还摆着些我昨日留下的祭品。公子看了看,问伍祥,“此处亦是尔等平日照看?” 伍祥道:“正是。云公一向待我等甚好,我等住处皆不远,平日里有了空闲,各家都会来看看。” 公子颔首,又仔细看了看墓碑,问我:“你祖父叫云重?” 我说:“正是。” “可有字?” 我说:“字巨容。” 公子让随从也呈上祭品,认真地拜了拜。我在一旁看着他的模样,心想,他是个敬重学问的人,许是真的因为我平时的吹捧,他对祖父也有了崇敬之情,故而跟着来了这里。 扫墓之后,天色已经不早。 林勋走过来说,今夜还要回钟离县城中留宿,再不离开,只怕城门关了便不好进了。 公子应下,让侍从将祭祀的酒肉都交给在场的佃户,让他们各自去分。 佃户们皆露出惊喜之色,纷纷过来向公子道谢。 公子淡淡一笑,没有多言,自往山下而去。 佃户们平日的生活我是知晓的,能丰衣足食便已是安乐,酒肉都须得有余钱余粮去换,食之不易。祖父从前逢年过节总会给佃户们分些酒肉,一年有好几回,这在乡中是出名的大方。而公子出手则阔绰得多,祭品之多,足够每家分上十几斤,众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他们看公子的目光,无比感激和爱慕,如同仰望天神;公子去往车驾,他们前呼后拥,如同陪皇帝出巡,比侍卫还尽职尽责。 “女君,我看你这这位公子甚是良善。”陶氏感叹道,“原先我等看他车驾阵仗,还以为皇帝来了。不想竟这般和气,毫无架子,实世所罕见。” 我讪讪。 想想他平日在人前的模样,我想说他也并非总这般慈祥,只是今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想来平日待你也不错?”陶氏又问。 我说:“嗯,确实。”说罢,我触到陶氏意味深长的眼神,忙道,“阿媪莫误会,公子待我好,乃是看我侍奉用心之故,并无他意。” 陶氏神色动了动,却再度露出哀戚之色,拉过我的手:“却是为难女君了。若云公知晓你竟去侍奉他人,也不知如何难过。”说着,她眼圈又红起来,“可惜我等无能,竟无力救你”说着,她再度啜泣起来。 我忙道:“阿媪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定然会回来。” 陶氏摇头:“女君不必勉强,做人奴婢是何等日子,老妇也是知晓。就算是主人家富贵,脾气又好,也须得看人颜色处处小心,想到你要去受这般苦,我便食不下咽。” 这话倒是确实,我不美反驳。 陶氏感叹了一会,擦擦眼泪,对我道:“我也知你是身不由己,轻易不得回来看。不过就算这田产卖了去,云氏的祖坟也在,我等都替你照看着,你放心便是。” 听着这话,我心中又是宽慰又是难过。 宽慰的是虽然我落了难,他们也仍然存着恩义。在雒阳见多了人情冷暖尔虞我诈,蓦然遇得这般温情,让人不禁感慨万千。而难过的,自是这一切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当年的不慎。如果不是我走错了那一步,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身份,还连累这些真正关心我的人牵肠挂肚。 “我知晓了,阿媪莫为我担心。”我说着,想了想,把腰上钱囊接下来,交给她。 陶氏一愣,忙塞回来,拉下脸:“女君这是做甚,我等不是为了这个!” 我笑笑,道:“阿媪莫推却,这是我给阿媪的工钱。” “工钱?”陶氏不解。 我说:“伍叔方才说那益州的云氏来赎田宅之事,乃是确实。若我未猜错,大约过两日便会有人来此,分派田庄事务。” 陶氏一惊:“哦?” 我说:“阿媪莫虑,那人是祖父故交,必不会为难佃户。不过我与那边毕竟不熟,若日后有些甚事,阿媪务必托人给我送个信。” 陶氏看着我,明白过来。 她叹口气:“如此,女君放心便是。”说罢,将钱收下。 这时,青玄招呼我上路,我与众人别过,登上车去。 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田宅。我一直望着那些熟悉的景色,直到消失不见。 回过头,公子正倚在隐枕上,闭目养神。 马车在乡邑中坑洼不平的小道上走得摇摇晃晃,车轮的声音聒噪而单调。但公子躺在那里,不动如山,睡脸平和而静谧。 我盯了片刻,想收回目光,却觉得挪不开。 他居然从雒阳来到了这里。 我托着腮,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不太敢相信。 我若是惠风,大约会激动得飞上天去,认为公子千里迢迢追随而来,必是对自己有意思。可惜,我太了解公子,他虽在别人眼中风华倾世,在男女之事上却是个十足的呆子,连宁寿县主和南阳公主那样的美人都打动不了。有时,我怀疑他将来大概会因为谁也看不上而孤独一生。 不过,虽然公子的来到让我很是忙乱了一番,但我并不生气。方才在田庄里见到他的时候,烦躁的心忽而安稳了下来。 是因为那天晚上的口角么?我一直不确定公子是不是还生我的气,离开雒阳的时候,我还一直牵挂着。现在,他会跑来找我,说明他已经心无芥蒂,一意和好 但我为什么这么在乎他生不生气? 那是当然。心底一个声音道,你不是还要傍着他挣钱么? 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答案最为合乎情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公子睁开了眼睛。 视线碰撞,我一怔,忙堆起笑:“公子醒了?” 公子应一声,伸展了一下手臂,道:“甚时辰了?”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低而慵懒。 我转头朝外面望去,借机缓下神来。 “当是酉时过半了。”我说。 公子没答话,待我再回头,发现他正在看着我,目光似在琢磨。 我有些不自在,片刻,若无其事道:“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道:“我在想,方才怎未见你嚎啕大哭。” 我:“” 公子道:“你被人连累,三年不曾归家,若换了他人,当是情难自禁。可你无论回到家中还是去拜祭先人,皆无大喜大悲之色。” 我:“” 方才的那些小心思倏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发现我与公子走得太近总是不好,他被我的各种鬼话磨炼得越来越精,近来总是能察觉到我露出的马脚。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这是因为我昨天在这里已经大哭过一场,反问道:“公子希望我哭么?” “不过问问。”公子道,“你平日不是总与我说淮南如何如何好么?” “正是因此,我才哭不出来。”我叹口气,深沉地说:“人言近乡情怯,物极必反。公子不曾有我这般经历,自是无从体会。” 公子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 “霓生,”他说,“你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我从前不是与公子说过?” “可你从未说过你家的渊源。”公子道:“我去探望逸之时,他与我说了云氏之事。” 他说着,目光变得意味深长:“逸之都知道了,你在我身边多年,却从未听你提过。” 这语气带着牢骚,我哂然。 我面不改色,道:“公子又不曾问过,我如何说?” 公子轻哼一声:“我不问你就不说么?那逸之如何得知了云氏的许多事?” 我无辜道:“表公子乃国子学学官,国子学又藏有许多史著记载,想来表公子是从那些书中翻阅而知。” 公子看着我,不置可否。 “云氏之名,我从前听说过。”他说,“我还听闻高祖求贤若渴,曾寻找云晁后人,可惜武陵侯一系已经散落四处,寻不到嫡传之人。你祖父当年若有心,应召出仕,在朝中谋一个官职当是不难。” 这倒是确实。自云晁之后,云氏一直不求闻达,若不是我那族叔一心求官,恐怕长公主和沈冲对我的来历也无从知晓。 我说:“祖父志不在此,他虽懂些学问,却非为官之道。” 公子道:“智者治学,触类旁通。何况云氏以杂家为本,定然博闻强识,不为门道所囿。” 我听得这般恭维,心中不禁陶陶然,忍不住逗他:“博不博闻我不知,不过我那占卜之术就是我祖父所教,在公子看来,可也算得学问?” 公子想了想,道:“鬼神之事我不知,不过如伏羲创八卦,周公创周易,其本皆在于万物之理,亦应当归于学问。” 我哂然。 公子鬼扯的能力也不在我之下,为了维护学问的尊严,连他嗤之以鼻的装神弄鬼都勉为其难地予以了认可,简直教人叹为观止。 “你从未与我说过你父亲。”片刻,公子转而问道,“你父亲也与你祖父一般博学么?” 我说:“我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 “我与公子说过,我四五岁之事,我父母就去了。” “那你外祖家呢?” “也一起去了,那是大疫,比当年雒阳那场还凶悍。”我说。 公子微微颔首,许是牵扯到了不高兴的回忆,没再多问下去。 “如此说来,你们两家,就只剩下了你一人?”他问。 我说:“兴许还有别人,但无人来寻过我。” 公子颔首。 “霓生,”过了会,他又道,“你想赎回你祖父的田庄么?” 我讶然,心忽而提起,看向公子。 “公子何来此问?”我说。 公子道:“今日在那田庄时,我听那些乡人说起了买卖之事。” 我看着他:“公子莫非想要替我赎买?” 公子转过头去,望着窗外,语气轻描淡写:“你若想,并无不可。” 我觉得果然龙生九子人分九等。有些人,如我,为了赎回祖产须得费尽心机;而有些人,如公子,则可因为一时兴起,随口便将别人多年拼搏所求拿到手。 早知如此,就该早早将公子哄骗过来,我也不至于费时费力,还操这么多的心不过现在也不迟,让老张继续去扮云兰手下,将田庄卖给公子,从他手中把钱加价挣回来。 我这么想着,一度有冲动要说“好啊”。 但话到嘴边,我生生地咽了回去。 “公子好意,我心领了。”我摇头道,“不过公子不必如此。” 公子:“为何?” 我说:“我是个奴婢,身上所有皆主人之物。公子若赎了,那田产便是公子的,不是我的。既然赎回也并非我名下,赎来做甚?” 我嘴里这么说着,仔细观察公子的神色,心底升起些希翼。公子要是被我顺水推舟当即表示要给我放奴就好了 可惜没有。 “我要这田产何用,”公子神色无改,道,“霓生,我说给你,那就是你的。” 心里叹口气,公子究竟是个贵胄,要他设身处地地去体恤一个奴婢,还是太难为他了。 我说:“那可不一样。况且我祖父当年还说过,云氏祖产不可落入别姓之手。” 公子一脸匪夷所思:“它不是没了官么?” “官府是朝廷的,自是不一样。” “莫非我不去赎,它便不会落入别姓之手?” “不会。”我说。 “你怎知不会?” “公子方才不是听那些乡人说了么?”我说,“这田宅多年来都未曾卖去,便是明证。” 公子睨着我:“又是你算的?” 我微笑,作高深状:“天机不可泄露。” 公子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我说:“公子若不信,不若待后续再看。”说着,我眨眨眼,“赌一篇赋如何?” 可惜公子最近越来越不容易进我的圈套,他冷笑一声:“不赌。”说罢,转过头去。 他伸个懒腰,将身后的隐枕堆好些,仰躺在上面,继续闭目养神。 我看着他,又有些怔怔。 方才,我若是真的答应了,会如何? 公子在钱财上向来大方,我毫不怀疑他会言出必行。可惜那些钱也不是他的,而是桓府的。 我就算因为倒一手又多挣了些金子,但如我方才所言,就算公子将田庄给我,它也仍然是姓桓不姓云。折腾来折腾去,它仍然不是真正属于我,我就算有再多的金子又有何用? 不过话虽如此,公子今日所为,仍教我很是感动。不管他目的为何,天底下有几个主人会千里迢迢地带着这般阔气的祭品给一个奴婢祭祖?若我是旁人,只怕我也要像陶氏那样,以为公子与我之间一定有些主仆之外的关系。 “公子。”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唤一声。 “嗯?”公子还未睡着,闭着眼睛应道。 “公子果真是因为想看看我祖父才来的?” 他似乎没想到我问起这个,睁看眼睛,瞥我一眼。 “不可么?”他说。 “自是可以,”我说,“不过问问。” “想来便来了。”公子继续闭上眼睛,不紧不慢,“我这些年听了他许多故事,自当也该表示表示。” 我不信:“还有呢?” 公子瞥着我,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如墨。 他不答反问:“你说呢?” 我托腮看着他,笑嘻嘻道:“莫不是雒阳无事可做,又无游乐,公子久不出门,便借故出来散心?” 公子:“” 我想我果然猜中了,因为他的神色又变得不耐烦起来。 “你何时学得这般啰嗦?”他冷冷道,“想让我将祭品都收回去?” 我忙道:“不必不必,公子最大方,奴婢知错了。” 公子不再理我,闭上眼睛,继续转过头去养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时鲜(下) 侍从们拥着公子的马车, 一路紧赶, 终于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钟离县城。 天道好轮回, 我跟随着公子, 又住进了那处客舍。 不过公子究竟来头大,住的是上房。虽与雒阳或者别的州府比起来寒碜许多, 但有单独的一处院子,在钟离县乃是一般人住不起。有公子在果然好,连带着我这个贴身侍婢也沾了光。 得人好处, 自然要伺候周道些。我随公子下了马车, 殷勤地问公子:“公子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公子问:“此地有甚好吃?” 我说:“这般时节,扬州人都爱食蟹,淮南亦不例外。淮南河湖众多, 所产螃蟹个大肉甜,脂丰膏满,佐以本地所产香醋及黄酒, 乃世间无双之美味。” 公子看看我, 道:“是你想吃吧?” 我讪然:“是公子问我此地美食。” 公子唇角弯了弯, 未答话, 却道:“便只有蟹?” “自然还有别的。”我忙道, “淮南最有名的是豆腐。这客舍中做的豆腐也不差,嫩滑如膏,公子亦可品尝。” 公子颔首, 忽而问:“你怎知这客舍中的豆腐不错?” 我一愣, 意识到自己竟在他面前说漏了嘴。 “我乃本地人士, 从前也来过不止一次,自是知晓。”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如此,便教店家做来,每人都呈上些。” 我心中一喜,应了声,去吩咐店家。 公子果然豪气,给每人都赐了酒肉,随从们欢天喜地,在堂上吃得痛快。 他则如往常一般,在自己的院子里用膳。青玄也跟着众人吃喝去了,只有我侍奉在公子身旁。 当仆从鱼贯地端着食盘,摆置到案上的时候,我眼巴巴地望着那满盘的大蟹,不禁暗自咽了咽口水。心里盘算着等公子吃完,我定然也要出去吃个痛快。 公子看着案上的食物,并未动箸,却吩咐令置一张案来,也呈上一份。 “霓生,”他说,“你与我一道共膳。” 我讶然,道:“可我要侍奉公子。”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用膳罢了,有甚可侍奉。出门在外,不必讲究许多。” 他这般大方,我也不拒绝,依言在那案旁坐下。洗过手,又假惺惺地如贵胄们一般与公子客气两句之后,再也顾不得斯文,即刻伸手将一只肥蟹拿起,掰扯起来。 我已经三年不曾吃到淮南的蟹,昨日到这客舍里用膳时,闻到邻座的味道便已经暗自馋得腹中叫唤。可惜我要须得装作外地人士,不识得本地食物,不可大快朵颐。 如今,心愿终于得偿。 久违的味道到了口中,我满足地深深呼吸一口气,就像当年祖父亲手做给我吃的时候一样。 待我连吃了三只以后,抬起头,忽然发现公子盯着我看。他面前的蟹仍是原来的模样,一点未动。 “公子怎不吃?”我问。 公子道:“我不知如何吃。” 我了然,看着他对着那盘蟹无从下手的样子,心中竟有些得意。 京城的贵胄就是这般,号称吃遍天下珍馐,其实孤陋寡闻得很,离了仆人,连剥蟹都不会。 我用巾帕擦擦手,起身,走到公子的案前,在他身边坐下。我从他盘中拿起一只蟹,麻利地用剪子剪去腿,开了蟹壳,清理掉不可食之物。然后将腿肉取出,放在盘中,不一会,一只蟹已经剥好,摆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从前从不吃蟹,看着蟹壳里的膏,他露出嫌恶之色。 “这有甚好吃?”他说。 我说:“公子尝尝,可好吃了。之所以挑这般时节来吃,便是要吃这膏。” 公子盯着蟹壳,好一会,提箸,勉为其难地挑一点,放入口中。 “如何?”我问。 公子将蟹膏在口中停留片刻,眉头仍然微微皱着,却没多说,又挑了一点,吃了起来。 他一向挑剔,看他竟是吃了下去,我不禁生出些浓浓的成就感来。我又取了箸,夹起蟹肉,点了点醋,放到他的碗中:“公子再尝尝这个。” 公子夹起来,放入口中。 “好吃么?”我看着他。 “嗯。”公子道,“尚可。” 对于公子来说,尚可便已经是难得的赞誉。我心情大好,看他快要吃完了,又去取蟹再剥。 不料,公子却道:“不必,我自己来。” 我讶然,道:“剥蟹又腥又麻烦,公子但吃便是。” 公子却满不在乎,看我一眼:“不过剥蟹,我一个男子,莫非还不如你?” 我啼笑皆非,觉得近来颇有些怪哉。 从前,他明明对我的侍奉享受得理所当然,现在竟会说什么男子不男子的。 “公子真要自己来?”我问。 “这还有假?” 我不多言,再拿起一只蟹,继续拨开。 公子学着我的模样,也拿起蟹和剪子,一步一步地跟着卸腿剥肉。他学得很认真,专心致志。但蟹壳究竟硬,公子第一次对付,颇有些狼狈,不是用力太大以致蟹腿碎烂便是蟹壳飞了出去,袖子也被汁水弄脏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公子瞪我一眼,待得剥好,却将碗推到我面前:“你吃。” 我愣了愣。 “为何给我吃?”我问。 公子不紧不慢:“不是嫌我剥得不好么?便赐你了。”说罢,却将我的那碗拿了过去。 我盯着他手中的碗,又看看我手中的,又好气又好笑。刚才说给他剥他不愿意,如今却又要来拿我剥好的。 “公子还是吃自己剥的。”我忙道,说着,就要将碗换回来。 公子一手将碗压住:“为何?” 我说:“这碗蟹壳上杂物还未清理干净,腿肉上也全是碎壳。” 公子瞪我一眼,提箸把蟹壳和蟹腿上的杂物剃净。片刻,推回来:“清理净了,吃吧。” 我:“” 公子却已经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他夹起一块蟹肉蘸了醋,放入口中,姿态文雅,一如既往。然后,端起酒杯,啜一口黄酒。心无旁骛,仿佛全无杂念。 方才不是还嫌弃么我腹诽着,也不再拒绝,就着他的那碗吃了起来。 我以为公子不过尝尝鲜,吃两只就会罢手。不料,他吃完之后,又开始剥了起来。 他似乎上瘾了一般,让仆人把我的那盘也拿过来。剥好了,却不急着吃,没多久,剥好的蟹肉和蟹壳已经在盘中堆得满满。 我看着,眼馋不已,怂恿道:“公子何必这般攒着,吃蟹讲究新鲜,现剥现吃才好。” 公子却不为所动,掰着一只蟹腿,道:“剥蟹比吃蟹有趣,你想吃便吃好了。”说罢,把盘子推过来一些。 说实话,我实在心动,却碍于面子,忸怩道:“那如何使得,这是公子剥的” “嗯?”公子看看我,“方才你吃下去那些不也是我剥的?” 此言甚是在理。我不再装模作样,谢了一声,不客气地从他盘中拿起一直蟹壳,吃了起来。 说实话,我从前也像他这样,喜欢把蟹剥好了以后,攒起来一起吃个痛快。祖父曾笑我,说这是饕餮之相。如今,我发现公子也是如此,不禁信心大增。 我吃了些壳和腿肉,看看正在专心致志剥蟹的公子,心想,他反正多的是,于是,又拿了些过来,待得吃完,再拿 等公子终于剥累了,放下剪子开始吃蟹的时候,我面前的蟹壳已经堆得似小山一般,公子面前却所剩无几。 “公子,”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来剥给公子吃吧。” “你我二人也吃不了许多,”公子不以为意,“吃完再说。”说罢,他洗了手,拿起箸,夹起些蟹肉,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我看着他低头用膳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晚膳,倒像是他伺候了我。 而公子一脸坦然,似乎全无所觉。 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软软的,却甚是愉悦,仿佛吃了一块糖。 我想,我大概真的是当奴婢当习惯了,愈发没出息,居然会因为被人伺候了一次便心怀感动 这顿饭,我吃得十分餍足。 吃到最后,就算已经饱撑,我也仍然舍不得那最后的两只蟹,冒着被撑死的危险继续拿了起来。 转头,我发现公子看着我,目光饶有兴味。 我假惺惺地将其中一直让给他:“公子若是想吃便吃吧,回了雒阳便吃不到了。” 公子嗤之以鼻:“回了雒阳,想吃甚吃不到?” 跟大富大贵的人计较这种事果然无趣,我乐得收回。待得吃完,仆人正将食盘和残骸收走,外面忽而有人进来,说钟离县的县长马韬求见公子。 我擦着手,听得这话,愣了愣。马韬耳朵倒是灵,这么快就得了风声。 公子亦露出诧色。 “县长?”他问,“可知何事?” 从人道:“不曾说。” 公子上次去河西时,路过各处州邑县乡,也是各种大大小小的官吏慕名求见,最大的还有太守。但他向来厌烦应酬,统统回绝不见。 正当我笃定马韬也会受到一样待遇的时候,公子却道:“如此,请他入内,在堂上等候便是。” 我讶然。 公子却对我道:“霓生,随我去更衣。”说罢,起身往后室走去。 “公子要见这位县长?”到了室中,我一边给他更衣,一边忍不住问道。 “嗯。”公子说着,看看我,“你识得他?” 我忙道:“不认得。我是看公子从前不喜欢与郡县官吏来往,故有此问。” “从前是从前,去河西时每日赶路,自是无多精力应酬。”公子伸展着手臂,任由我系上衣带,“如今时日宽裕,见一见无妨。” 他这样说,我亦不多言,给他束上腰带,又整了整衣摆上的褶皱。 公子朝镜中看了看,觉得齐整了,朝堂上走去。 马韬已经等候在了那里,坐姿规规矩矩。 见公子来到,他忙从席上起身,向公子恭敬地一礼:“下官马韬,拜见君侯。” 此人果然机灵。我想。公子是什么爵位都打听清楚了。 公子微笑:“县长来此,未及远迎,多有怠慢。” 马韬忙道:“是下官唐突!下官惭愧,刚刚方得知君侯到了鄙县,竟未及为接风招待,君侯勿怪为幸!” “我今日到钟离县,乃为私事,不敢叨扰府上。”公子道。 马韬笑眯眯地与公子寒暄起来,说话客气和蔼,仿佛一个老实人。 我将一杯茶呈到他面前的案上,他亦满面谦和,全然没有白日里的架子和气势,看那样子,也如乡人一般未曾认出我。 马韬显然颇懂得应酬之道,不须得公子多言,已经自顾聊了起来, 他提到当年虽先帝征战时,曾给皇帝和长公主当过护卫。 “当年公主下降郡公之时,下官还曾效劳车前,至今已有数十年矣。”他感叹着,对公子道,“公主当年待下官一向和蔼,下官时常感念。只是离开雒阳多年,不知公主和郡公如今身体可好?” 公子看着他,笑了笑。 “母亲与父亲皆身体无恙,谢县长挂念。”他说。 马韬颔首:“如此,下官便心安了。” 公子道:“不知县长怎得知我来了此地?” 马韬笑笑,道:“钟离县城方圆不过数里,城中但凡来了些新鲜人物,不出半日便可传遍周遭。君侯之名乃世人皆知,闻知君侯驾临至此,县中士人皆已争相传颂,下官岂有不知之理?” 公子颔首:“原来如此。” 马韬道:“不知君侯驾临鄙县,所为何事?如有须得下官出力之事,必义不容辞。” 公子莞尔,道:“无甚大事,我来此,乃是为拜谒一位故人之墓,不想惊扰了县长。” “哦?”马韬问,“未知君侯有哪位故人在此?” “便是云巨容云公,他的墓在三十里外的云氏田庄之内。” 我不禁看了看公子。不想他不但在马韬面前提起了祖父,在把他列为了故人。 如我所料,马韬露出些许吃惊:“云公?” 公子察觉他神色变化,道:“县长亦识得云公?” 马韬笑了笑,道:“不瞒君侯,今日下官在县府中处置了一事,亦与这位云公有关。” 公子道:“哦?” 马韬道:“君侯可知云公的田庄之事?” 公子颔首:“知晓。” 马韬道:“说来不巧,就在今日,有一位从益州来的云氏寡妇,到县府中将云公的田产买去了。” 公子讶然:“哦?”片刻,他忽而看我一眼。 “今日我到田庄之中时,也曾听乡人说起此事。”公子道,“可知那云氏妇人的详细来历?” 马韬道:“下官看了那妇人的籍书,是益州汉嘉郡徙阳县人士,是家中独女。她父亲曾在成都经商,是云公族侄,听闻了云公田产没官之事,唯恐落入外姓,派云氏到钟离县来赎买。” 公子沉吟,道:“如此说来,亦是出于情义。那妇人如今何在?” 马韬道:“她说她父亲卧病,这边事宜操办完毕之后,便要返回益州。故而今日立了券,她便回田庄中分派事务去了,君侯今日在田庄中,不曾见到她?” 我虽笃定此事不会露馅,闻得此言,心还是提了一下。 公子道:“不曾。” 马韬露出诧异之色,片刻,笑笑:“想来是错过了。”接着,他忙补充道,“若君侯欲见云氏,下官这就派人去将她寻来。” 我听着这话,心里叹气,为那多给的五金肉疼。原本想着这狗官收了好处能多行方便,不想转脸就要卖我。 公子没有答话,似在思索,却瞥了瞥我。 我愣了愣,片刻,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轻咳一声,摇摇头。 公子的目光匪夷所思,随即对马韬道:“不必劳烦。既无缘见面,错过亦无妨。云公田产既重归云氏名下,想来他在天有知,亦可安心。” 马韬颔首,答道:“下官明白。” 又寒暄了一阵,马韬向公子问起明日的去向。公子道:“我离家多日,如今既已祭告完毕,明日便启程回雒阳。” 马韬道:“如此,明日下官在署中设宴,为君侯送行,不知君侯意下如何?” 公子道:“县长好意,却之不恭。然明日我欲一早启程,只恐无法赴宴。” 马韬露出些失望之色,但稍纵即逝,干笑一声:“淮南往雒阳路途遥远,君侯早些启程亦乃应当。” 他颇为识趣,说罢,看公子露出些许倦色,又客套了两句,告辞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心中松了口气。 幸好公子及时打住,不然这个马韬要是真的派人去寻云兰,只怕事情要另生枝节。 回头,却见公子抬手嗅着手指,一脸嫌弃。 “怎么了?”我问。 “这手上怎还有蟹腥味?洗也洗不去。”公子皱眉道。 我无奈地笑了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离乡 客舍中的人按照我的吩咐, 取了清醋来。 我将醋倒入公子洗手的温水中,用巾帕搅匀,端到公子面前。 “公子伸手出来。”我说。 公子没说话, 依言伸出手。我坐在一旁, 将他的手浸入水中,用巾帕给他细细擦拭。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修长,却并不细弱,也不像许多男子那样骨节粗大。因为平日练武,他的手掌上有一层薄茧, 但这大约只有我知道,丝毫不影响他的精致之感我忽然发现,我平日虽也给他洗手,却不似今日看得这般仔细。 “霓生。”正当我走神,公子开口道,“你为何不想见那云氏?” 我抬头,只见他看着我。 “公子希望我见她么?” “不过觉得你还是见见为好。” “为何?” 公子道:“那是你祖父的田庄, 与她认识认识, 知道落在了何人手中, 将来你想去赎亦有去处。” 我原本觉得他能为我着想,十分感动。但听得这话, 不禁捏了一把汗。公子倒是想得周到, 竟连我下一步要做什么都猜到了。 我不以为意, 道:“将来是将来, 无论谁是主人,那田庄总在,怎会找不到人?” “哦?”公子目光玩味,“你现在倒是无所谓,我先前说替你赎,你怎不肯?” 我不打算再跟他在这事上鬼扯下去,糊弄道:“公子又忘了,这田庄在云氏手中乃是天意,我不过遵照行事罢了。” 他不满道:“霓生,我每次与你说到要紧之处,你总说问卦。” 我眨眨眼:“公子切莫瞧不起问卦,我且问公子,先前我曾说这田产必不会落在他人名下,准是不准?” 公子“哼”一声,没说下去。 他虽对鬼神之事仍颇有微词,但自从河西之后,这招对付他总有奇效。 我看着他一脸别扭的样子,心中暗笑,只觉越看越顺眼。片刻,我将醋水换成清水,给他再洗了洗手,道:“公子闻闻看,那腥味还在么?” 公子将手指抬起,嗅了嗅,眉间倏而展开。 马韬走了之后,再无旁事打扰。 我和公子都奔波了一日,各自疲倦,回到房中之后,我便给公子张罗沐浴安寝之事。 青玄的确不会拾掇,给公子的准备的日用之物短少得厉害。我为公子找换洗的里衣,发现上下衫不是一套;想给公子准备兰汤,发现香料已经用完了。 公子却无所谓,说区区里衣,穿在底下也无人知晓,没有兰汤清水也无妨。 这不是第一次,自从河西回来之后,公子对许多东西都不似从前般讲究。 我好奇地问他:“公子从前不是说,居不可无香,沐不可无兰么?” “那是从前。”公子倚在凭几上,不以为然地翻着书,“难免遇到讲究不得的时候,这般苛求做甚。” 话虽在理,不过我还是颇为同情那些因为公子各种讲究而追捧他的人,不知道他们若得知公子已经不再像他们想的那般精致,该如何再说他好话。 白日奔波了许久,我甚是疲惫。待得公子沐浴过了,我也去洗漱。 待我磨磨蹭蹭了许久,再回到公子房里查看时,发现公子还没有睡。 他拿着一本书坐在榻上,正慢慢翻着。 “公子怎还未睡?”我问。 公子答道:“你还未给我掐背。” 我:“” 他还说不必讲究。 这些日子我自在惯了,已经忘了要做这事。 公子十分自觉地背过身去,催促道:“快些,做完便歇息。” 仿佛是我强迫他一样。我只得走过去,站在榻旁,给他揉起肩膀来。 许是这些日子都在路上奔波,他的筋骨似乎比上次又结实了,我只得加重些力道。公子看上去似无所觉,一边任我□□,一边悠哉地翻着书。 我看着他,忍不住道:“公子,日后还是让青玄来吧。” “嗯?”公子头也不回,“为何?” 我说:“青玄是男子,力气比我大。” “他前两日也给我掐过。”公子轻哼一声,“比你还笨手笨脚。” 我心里翻个白眼。青玄怎会连掐背都掐不好,他一定是故意的。 公子瞥我:“你不愿干?” “不过问问。”我忙道。这时,我想起一事,岔开话,“公子此番出来,可告知了长公主和主公?” 公子道:“告知了。” “便说是来淮南?” “非也,我说去谯郡。”公子翻着书,“祭祖。” 我:“” “谯郡就在豫州,我等回程会路过。”片刻,公子补充道。 这话确实,淮南回雒阳的路上,可借道去往谯郡,倒是不算远。但公子去了什么地方,想瞒过长公主是不可能的。 我说:“公子这般行事,不怕长公主和主公怪罪?” “嗯?”公子反问,“怪罪又如何?” 我:“” 的确不能如何,连违背家中意愿跑去从军,桓肃和长公主暴跳如雷,最终也没能拿他怎样。倒是我,长公主大约会觉得我是个不安分的狐狸精,拐跑了他的宝贝儿子 公子大概是看我没说话,以为我对此有虑,道:“有我在,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我笑了笑,道:“我知晓。” 心想,他们要是想为难一个奴婢,可以有无数的方法不让你知道。公子能这般无忧无虑真是好。他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想找什么人就找什么人,从来不必像位卑者那样那样思前想后,甚至要为得到主人多一些眷顾而如履薄冰。 不过说实话,这想法让我心中痒痒。我巴不得长公主迁怒于我,以为留着是个祸害,等我挣够钱要走的时候,她能够痛快放手。这样,我就能继续将手上的地契自买自卖,正大光明地回到田庄里 想着这些,心情不禁飘飘然,精神愉悦。 许是白日里太劳累,我一边给公子揉着肩,一边连打了几个哈欠。 “你今日做了何事?”公子转头看我。 “未做何事。”我说。 “头低下些。”他说。 我不明所以,把头低下。却见公子忽而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把我吓一跳。 “也未见发热。”公子疑惑地看着我,道,“你去河西时,时常每日奔波也不见疲色,今日怎这般不耐累?” 他的手指温暖,触感柔软。 我想,那是因为我今日为了田庄的契书斗智斗勇,动脑子比动手脚累多了。 “我也不知。”我无辜地说罢,又打了一个哈欠。 公子看着我,露出无奈之色。 “你去歇息吧。”他说。 我自是求之不得,嘴上却体贴地说:“公子若还觉得,不若我去唤青玄来?” “不必。”公子淡淡道,“他来不如不做。” 我勉为其难地应下,又尽职尽责地取来长衣披在公子身上,告辞而去。 待得出门去,外面的凉风迎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冷战,可手上却是温暖。额头上,仿佛还留着方才触碰的痕迹,我不禁抬手想去摸一摸,可伸到一半,又打住。 我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 傻瓜我在心底对自己嗤道,自往厢房中走去。 第二日一早,公子和一行人秣马整装,太阳升起之后,便启程会雒阳。 马韬虽邀宴不成,但还是来了送行。他虽然对公子的身家打听了清楚,却显然没有摸对公子的脾气,不但领来了一群聒噪的府吏和乡绅文士,而且还妄图请公子抒发抒发感想,赋诗一首。 公子自不会答应,不过他也比平时显得更有耐心,委婉地推拒之后,又与众人寒暄一阵,方才登车离去。 望着钟离县的城墙渐渐远离,我心里又生出些惆怅。不知今日一别,下次再见到又该是何时。不过这一路来,老张行事颇是稳妥,那交托之事,对于他而言当是易如反掌。不过我还在陶氏那里留了一手,若老张出了令人生疑之事,陶氏定然会让人给我捎信。而最安心的,自然是契书。它如今实实在在地拿在了我的手上,木已成舟,料得不会出什么乱子。 公子此番终于如愿以偿,带上了他的青云骢。 上次他去河西的时候,严词拒绝了长公主给他安排的大队仆从。所以,青云骢这般娇贵的马,自然也只好留在了府中。这对于公子是个大损失,他从得到青云骢起,就梦想着骑着它纵横驰骋。如今他来淮南,仆从中马夫杂役一应俱全,公子自然也可如愿以偿。据青玄说,离开雒阳之后,公子很少乘马车,每日都骑着青云骢。 这当然是好,因为他骑马,我就能在马车里睡觉,不用在旁边伺候。 回程的路上,公子兴致颇好。出了钟离县城之后,天气甚好,乡野景色亦不似雒阳萧瑟,仍有葱郁之气。公子坐在马车里,倚着凭几,时而看看外面的景色,时而翻翻书,神色悠然,却全无出去的意思。 我忍不住道:“公子不去骑马么?” 公子看我一眼:“为何要骑马?” 我说:“公子带了青云骢来,莫非不就是为了好生驰骋一番?” 他一脸无谓:“来路上驰骋过了,青云骢这些日子甚是劳累,让它歇歇也好。” 我应一声,心想,公子倒是会为马着想。 不过公子骨子里还是个风雅的性情中人,就算是匆匆出门,也不会忘了带上茵席茶炊之物。路上,每每遇见风景优美之处,他便停下来小憩一番。 从前出门,他喜欢也喜欢这样,不过公子乃内秀之人,讲究独自赏景修身养性。而现在,他有些不一样,话变得多了起来。 我在旁边烹茶的时候,他总要问东问西,比如这是个什么地界,当地风物如何,有何来历。或者问我从前有没有来过,何时来过之类的。 “公子问这么许多,是喜欢淮南么?”我好奇地问。 公子道:“常言百闻不如一见。我足迹至此,却对身处之地一无所知,岂非白来?” 他雅会去多了,什么事也能扯些道理出来,我不置可否。不过看他这般悠哉的样子,我愈加确定,他是因为雒阳太无聊才跑出来的。 一行人离开钟离县之后,即沿来路北上,往豫州而去。未出两日,进入了汝阴地界。 因得要去谯郡,道路与我来时走的并非同一条。但过不久,仍然可看到荆州的流民,三三两两,有的就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公子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神色沉凝。 我看看他,犹豫片刻,问道:“公子,表公子身体如何了?” “嗯?”公子回头,看了看我,神色平静,“你甚牵挂他?” 我说:“淮阴侯将表公子托与我照料,自当牵挂。且我离开雒阳匆忙,只是托人往侯府中带了口信,未曾向淮阴侯和表公子告假,也不知会不会怪罪。” “有甚可怪罪。”公子不紧不慢道,“逸之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从不乱发脾气。我出来前去看了他,已经能下地,兴许待我等回去,他便可行走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不过想了想,我又有些惆怅。沈冲好得太快,便意味着淮阴侯府不再需要我,我跟沈冲朝夕相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我问公子:“表公子可知晓公子要来淮南?” “知晓。” “他如何说?” “他说久仰你祖父之名,让我也替他祭拜你祖父。” 这话听着着实十分舒坦,我不禁露出笑意。 “我上回听表公子说,他身体好了之后,要回东宫?”我接着问。 公子道:“正是。” 我说:“淮阴侯亦应许么?” “不应许又如何。”公子唇边泛起一丝苦笑:“逸之好不容易捡了命回来,淮阴侯便是再不愿意,也须得顺着他。” 我微微点了点头,看着他:“公子如何打算?” 公子讶然:“什么如何打算?” “便是将来之事。”我说,“如今荀氏已倒,公子可不必再留在太学,可应召入朝。” 此事,倒是我一直未公子想着的。只是沈冲突然遇刺,我一直待在淮阴侯府,无暇与公子细说。 “入朝?”公子道,“我在白马寺那几日,朝中倒是又来了人,不过是想召我去做个著作郎。” 著作郎是秘书监属官,专司朝廷文史著作之事,多择选名望卓著之士充任。公子年未满二十便得此位,对于士人来说,自是殊荣。但著作郎首在名望,日常之事不过埋首于文牍,将来升迁也多是到太常属下的太学之类去处,于公子的抱负而言,却是无所裨益。 我看他满不在乎的神色,似是已有想法,道:“如此,以公子之见,何职为宜?” 公子没有回答,却道:“霓生,这些时日,我总在想一事。” “何事?”我问。 公子道:“荀氏权倾天下,却一夕盛极而败,其因为何?” 因为你母亲捣鬼。我心道。 “自是因为荀氏不臣,邪不压正。”我答道。 “这不过是囫囵搪塞之言。”公子道,“我问的是细处。荀氏手握禁军,把持朝政,无论何处看来皆是难以撼动。” 我说:“那也是失了道义。若非如此,皇后如何策反北军和殿中诸将,又如何得了宗室支持?虽最终宗室兵马未动,但若非宗室为后盾,只怕皇后不敢冒险。” “便是如此。”公子淡淡一笑,“无论是乱是和,总离不开兵马。” 我讶然:“公子之意” 公子不答,却忽而望向车窗外,道,“霓生,那可是淮水?” 我循着望去,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一片茫茫水景,在万里碧空之下,甚为好看。 “正是。”我说。 公子颇有兴致,待得走了一会,见到一处河岸景色开阔,即令从人往那边去。 我早已习惯了,跟着他下了马车之后便张罗起来,麻利地让仆人铺陈茵席,点炉烹茶,呈上小食。 公子坐在茵席上,观赏着河景和飞过的水鸟,感叹道:“汤汤兮,轻翾于飞。” 青玄望着河上,亦赞叹不已,问我:“霓生,这河上总这么多水鸟么?” 我正烹着茶,抬头瞥一眼那边:“嗯。” 青玄道:“那定然有许多鱼。”说着,他笑嘻嘻地看向林勋,“老林,上回去河西的路上,你不是做了烤鱼?” “嗯?”另一边站着的林勋听到这话,亦是目光一亮,望着那水面,摸了摸下巴:“看着应当有许多鱼,只是不曾带网,也不知附近人家能不能借到。” 我看着他二人,叹口气。 “你们可知,为何此处这么多鱼?”我问。 二人相视一眼,皆摇头:“不知。” 我说:“因为本地人从不来打鱼吃。” 青玄和林勋皆讶然。 “为何?”林勋问道。 我叹口气:“你二人可听说过三十年前的汝阴之战?” 公子闻言,瞥了我一眼。 青玄一脸茫然。 林勋却眼睛一亮:“我听说过。那是前朝大乱时的事,高祖还是个诸侯,而天下势力最大着,乃是河东公孙晤和前朝宗室刘阖。二者争夺豫州,在汝阴大战一场。据说打得可惨了,死了二十多万人,淮水都染红了。” 我点头:“当年二十多万人都死在了水上,汝阴大小河渠中都漂满了尸首,血水和尸臭半年才褪。从那以后,此地的鱼虾就长得十分肥大,但百姓都不敢捞来吃,也不敢下水。” 青玄看着我,脸上有些不定之色:“为何不敢下水。” 我看着他,不答反问:“方才路过乡邑时,你可见到了有些双腿残疾之人,路也走不得,只好肘行于地?” 青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说:“你若看到他们的衣裳底下就会知晓,他们其实并非没有腿。” 青玄吃一惊,盯着我:“那” “他们之所以落下残疾,都是因为少时不晓事,到水中去捕鱼。这水中的鱼虾吃人肉太多,他物已经无味,便每日就在水中等候,若有人来捕鱼,便会蜂拥而至。”我说着,看着他微微变色的脸,阴恻恻一笑:“故而他们那衣裳底下,腿仍在,只是被鱼虾啃得没了肉,只剩下白骨。” 四周倏而一片寂静。 青玄脸色煞白。 林勋瞪着眼,朝那河水瞥了瞥,神色不定:“霓生,你说的是真是假?” 公子的嘴角抽了抽,终于“噗”一声笑了出来。 他无奈地看着我,摇头叹气。 二人看看公子,又看看我,露出醒悟之色。 “霓生,你又唬人!”青玄跺脚。 我觉得这事坏在了公子,若不是他,我还能玩久一点。 “这可不是唬人,”我笑笑,“不信,你二人去捞鱼试试。” “去就去。”青玄道,“老林,你方才不是说去捕鱼么,捕些来。” 林勋往别处望了望,道:“也不知他们喂好马了不曾,我还是去看看。”说罢,溜走了。 青玄气结。 我认真地对他说:“老林既然不去,那便还是你去吧。” 青玄即刻道:“我又不会不与,且且我要给公子去取书。”说罢,也走了开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笑了笑。这时,茶烧好了,我盛出来,放在公子面前。 公子看着我,没有喝,却意味深长。 “这些故事也是你祖父的那些书里说的?”他问。 “自然不是。”我说,“我们乡中的老人也爱讲故事,什么离奇的都有。” 公子莞尔,将杯子拿起,吹去热气,浅尝一口。 片刻,他忽而道:“上次我去逸之院子里时,你给他做的那茶,我怎从未喝过?” 我一愣。 蓦地听他提起,那日院子里的事重新浮现,我颊上微微一热。 “那茶是淮南乡中的土法。”我解释道,“淮南寻常乡人喝茶,不过煮些茶汤再加些别物调调味,清而寡淡,表公子身体有伤,我故而做给他喝。公子平日烹的茶这般讲究细致,定然要嫌弃此法粗鄙。” 公子不以为然:“我又不曾吃过,你怎知我会嫌弃?” 我看着他,讶然。 “公子要喝?”我问。 公子说:“要。” 我说:“可此处无烹茶食料。” 公子朝远处望了望,片刻,道:“这有何难,那路边上的,可是个茶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茶棚 如公子所言,路边有一处茶棚。 虽不大, 但因为临近乡邑, 行人众多,生意甚好。 公子兴致勃勃, 执意要去喝茶。且林勋等人要去护卫, 他也不让。 “便去喝个茶, 有甚可护卫。”公子道, “那茶棚不大, 尔等跟在旁边反而招摇,有霓生跟着便可。” 林勋见他如此说,也只好远远跟着。 公子拿了钱囊, 径自丢下众人, 和我一道往茶棚走去。他以前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进了棚子里,四下里看了看,神色好奇。 他虽不曾带侍从, 但衣饰相貌皆是不凡,茶棚主人看到他, 忙迎出来,殷勤地招呼:“这位公子, 想用些甚?小店茶炊饭食皆一应俱全。” 我问他:“可有本地香茶?” 茶棚主人道:“有, 不知要哪种香茶, 本店有桂香c槐香c芍药香” 我说:“便要桂香。” 茶棚主人唯唯应下, 引我和公子落了座, 自去忙碌。 乡间的用物皆是简陋,案台不过是粗木所制,漆也不曾上过,面上被蹭得一层油腻的光;而席子也是用了许久,多有残破,垫布上有些来历不明的污渍。 我以为公子大概看一眼就会走开,但他盯着,皱了皱眉,少顷,坐了下去。 “乡人无甚讲究,公子若觉不喜,还是回去再做。”我说。 公子镇定自若:“无妨。”说罢,继续朝四周打量。 桓府的人马足有二三十,颇有些鲜衣怒马之气,无论在何处都颇为显眼。此地行人不绝,自众人到河畔歇息之时,便已经引得许多来往的行人或当地农人驻足观望。 当然,被看得最多的仍然是公子。 他相貌气度皆出众,无论在何处,总能吸引一大片目光。如今亦然。他才在案前坐下不久,驿馆就变得热闹起来。一些来兜售果物特产的乡人女子,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也不做生意,只扎堆聊着天,将目光频频瞅向公子。 我看着公子,只见他一脸淡然,只拿起案上刚刚呈上的茶,往上面轻轻吹气。 “所谓桂香,便是加了桂花?”他问我。 我说:“正是。” 公子低头,轻轻抿了一口。 我感觉周围的嘈杂声忽然安静了些,瞅去,只见无论男女,都看着公子,各种目光都落在他的神色。 心底叹口气。乡野之地的人尚且如此,谁说喜好美男子不过是京中士人的癖好。 看着公子放下杯子,我问:“如何?” “甚好。”公子道。 我心中大慰。 这时,茶棚主人又呈上两盘豆糕。公子提箸夹起一块,尝了尝,问我:“这也是当地特产?” 我也吃一口,停顿片刻,正要说话,忽而闻得邻座道:“你听说不曾,荆州那边的蝗灾,又加剧了些。” 我一怔,看去,只见是两个人在闲聊,听口音,当是本地人。 “哦?有这等事?”另一人道。 “你不知么?原本只是在荆州,如今连豫西也有了。” “我等怎未听闻?昨日我家妇人还说,她去汝南探望舅母,路上的流民少了。” “这当是明光道之力。听说那道门中筹措了许多粮草,入门者都有粥吃,还有房住。” “啧啧,这么好” 我听着,未几,看向公子。 只见他正吃着豆糕,不紧不慢,不知是专心品尝还是想这事。 正在此时,忽然,门口一阵吵嚷。 “走开走开!”只见是一处案席上的旅人正驱赶三个来乞讨的小童,不耐烦地挥着手,“我等无钱无食,快走开!” 那三个孩子衣衫褴褛,身形瘦弱,脸上也脏兮兮的,嘴里说着“公台大恩大德”,又去了别处。 别处的人也是一样驱赶,只听邻座道:“想来都是那些荆州流民的孩子,也是可怜。” “可怜不得,你若是给了,不久就要来一群”话才说着,却见那三个小童朝这边走了来,连忙噤声。 公子看上去比周围人都有钱,三个小童目光一亮,即刻走了过来。 茶棚主人忙拿着笤帚走出来,凶神恶煞喝道:“都出去!谁教你们进来!出去出去!” 小童们吃了一惊,忙后退开去。 “主人家,无妨,不必驱赶。”公子忽而道。 我讶然。 茶棚主人忙道:“这位公子,他们都是些乞儿,小人怕他们烦扰了公子吃茶” “不过行乞,何来烦扰。”公子说罢,让那些小童上前。 小童们看着他,犹豫不已。 公子将面前的豆糕推了推,他们眼睛一亮,即刻过来,拿起豆糕就吃。 我看着公子,不知他意欲何为。 只见他看着小童,神色平和。看他们吃完,又吩咐店主人再加三盘。 店主人露出诧异之色,三个小童也看着他,目光狐疑不定。 “公子是善人,小人这就去取来。”店主人满面堆笑,往后厨而去。 公子回头,向小童们问道:“你三人姓什么?家住何处?父母何在?” 小童们面面相觑,一个年纪大些的壮起胆来,用浓重的荆州口音道:“我等都姓于,我叫于宝,二弟于侨,三弟于植,南郡人,父母都死了。” 公子问:“怎来了豫州?” “祖父母带来的。”他说。 “祖父母何在?” “上月也死了。” 公子眉间一动。 少顷,他问:“你们平日便乞讨为生?” 于宝点头。 公子神色沉下。 他将钱囊拿出来,交给他:“拿去吧。” 于宝目光闪了闪,与旁边的两人对视片刻,将钱囊接过。接着,三人齐刷刷向公子跪下,嘴里一边说着“恩公福如东海波寿如南山石”一边要行三叩九拜大礼。 公子伸手虚扶,道,“不必多礼,去吧。” 小童们起身,又鞠躬再谢,向外面跑去。走到门前时,于宝忽而回头来看了看。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外面,公子皱着眉,长叹一声:“民生多艰。” “公子还是想想自己。”我也叹一声,指指他的腰上,“公子的玉佩不见了。” 公子看一看腰间,愣住。 林勋就在外面,要拿住人并不难。 我跑出门口,朝他喊了一声,林勋和两个侍卫即刻将那三个小童拦住了。 他们虽看着瘦弱,却颇有些江湖本事,躲人时像泥鳅一般灵巧。不过到底是孩童,且桓府的侍卫也不是好对付的,未过多时,就被抓了起来。 公子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瞪着眼,气喘吁吁。 钱囊和玉佩已经被搜了出来,林勋拿在手里,向公子问道:“公子,如何处置?” 公子看着那几个孩童,面无表情。 “为何偷窃?”他问。 于宝涨红了脸,不说话,将头扭向一边。 我问:“你三人,背后主使是谁?” 听得这话,三人的眼神动了动。 于宝狐疑地瞥我一眼:“甚主使,我家中就三兄弟,主使就是我。” 我颔首,道:“如此,便休怪我等不客气。” 三人一声不吭,于宝绷着脸,另外两个年纪小的则紧紧闭起眼睛。 大概以为我要动粗,公子皱眉,低声道:“霓生,不必” 我对他摇了摇头,对林勋道:“老林,启程之后,可将他们放了。” 老林亦诧异,问:“为何?” “他们不过是小童,拿了也无用。”我说,“走之前,莫忘了将那茶棚主人捉起来送官,再将茶棚烧了。” 此言出来,三人面色大变。 “你你这毒竖!”于宝骂道,“你不得好死!” 我看着他,一笑:“如此说来,我未曾猜错,那茶棚主人才是主使。” 于宝愣住,瞪着我,说不出话。 如我所料,那茶棚主人与这三个兄弟是一伙。 被林勋拿来之后,茶棚主人声泪俱下,说他们也是无法。他叫杜之洋,是三兄弟的舅父,家人相继死去之后,只剩下他们舅甥三人相依为命。杜之洋原本在荆州时,也做过茶棚买卖,手艺甚好,如今到了豫州,他见日日乞食也不是办法,便想着重拾旧行当。但他身无分文,只得去借贷。无奈他们是流民,钱甚是难借,好不容易借到,利钱也奇高。杜之洋起早摸黑,茶棚生意也不错,但还是捉襟见肘,难以还清。眼看着要走投无路,舅甥四人便只好想出了这行乞偷窃之策。 杜之洋也不算糊涂,知道要在本地立足,乡人定然不能惹,所以兄弟三人一向只盯着过路的外乡人行窃。不过公子虽然也符合这规矩,但他一看就不是凡人,杜之洋唯恐惹麻烦,其实并不想下手。他用笤帚驱赶兄弟三人,就是在打暗号。不料公子竟阻止了他,让三个兄弟上前。公子出手阔绰,且身上的衣饰华贵,兄弟三人一时起了贪念,没有忍住。他们原想着公子这样毫无防备的人,定然会后知后觉,待得发现,他们早已跑远躲了起来,兴许也会像先前偷过的人那样不了了之。没想到,公子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有手下,一下将他们逮住。 公子听了杜之洋的话,沉吟。 “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公子道,“至于属实与否,我自会派人查问。” 杜之洋点头如捣蒜,忙道:“小人若敢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公子没理会,却从林勋手中拿过钱囊和玉佩,看了看,少顷,将钱囊递给杜之洋。 杜之洋怔住,望着公子,片刻,伸手接过,喃喃道:“公子,这” “这些钱,这钱本是我给于宝兄弟的,尔等仍收下,想来足够还债。”公子道,“至于这玉佩,乃是我家传之物,不可予人。” 杜之洋喜出望外,忙叩首道:“小人不敢奢求!公子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小人阖家就算今生无以为报,来世也要做牛做马为公子驱驰!” 公子没答话,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站着发愣的兄弟三人,转身往车马走去。 “这位郎君!”杜之洋拦住我,低声道,“敢问郎君,你家公子是哪家高门?” 我看他一眼:“你打听做甚?” 杜之洋激动道:“公子乃我家恩人,定要每日为他祷告福寿,怎可不知名氏?” 我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最烦怪力乱神,你若感恩,日后便好好过活,莫再去做那些歪门邪道之事。” 杜之洋面色涨红,只得唯唯应下。 车马重新走起之时,已是午后。 “先前你说那死了二十多万人的大战,谁胜了?”马车外,青玄骑着马,和林勋继续闲聊。 “公孙晤胜了。”林勋说着,笑了笑:“不过刘阖比公孙晤活得久。公孙晤虽胜,却也元气大伤,不久之后即被高祖所灭。而刘阖从豫州败退之后,去了荆州,又退去了楚地,凭借南方天险和瘴气自保多年,直到十余年前才被先帝所灭。” 青玄听着,好奇道:“说到这个刘阖,我听说他也自立为皇帝。” “他算得甚皇帝。”林勋道:“前朝惠皇帝逊位,将天下禅让高祖,按理说,高祖才是正经皇帝。只不过刘阖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本事,说惠皇帝乃是为高祖所迫,正统仍在刘氏,也确有许多前朝旧臣去楚地投靠于他” 我听了一会他们说话,回想起方才之事,不禁问公子:“公子不怕那杜之洋说的谎话?” 公子反问:“以你之见,他们可果真是流民?” 我说:“杜之洋虽说本地方言,但荆州口音仍掩饰不住,那三个小童则全然说荆州话,应当不假。” 公子颔首:“既是流民,定然艰辛,能帮上些也好,何苦计较是不是说了谎。” 我看着他,心中忽而有些柔软。 公子到底心地良善,就算明知可能被骗,也还是会忍不住出手帮助别人。当然,他不缺钱,但许多贵胄名士也不缺钱,素日里行事却计较刻薄。单是这一点,公子就能将许多人比下去。这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短处。我不禁又忧心起来,他这般纯良之人,又总是想做一番大事,只怕日后一旦没有了桓府的庇护,他会被人算计得栽下跟头。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有些沉重。 我不会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尤其是如今拿到了地契,我只要再挣些金子,便可找法子赎身,离开桓府。如果某一天,我在乡间听到公子落魄的消息,会不会难过? 这答案十分明了,我定然会。 “你叹甚气?”忽然,公子问道。 我回神,道:“我不曾叹气。” “你叹了。” 我:“” 公子看着我,没有纠缠下去,却问:“霓生,你方才怎知他们是一伙?” 我说:“我猜的。” “猜也须凭据。”公子道,“只是凭那杜之洋的口音?” 我说:“不止。其一,那三兄弟自进茶棚起,一直在行乞,杜之洋却不曾来驱赶,可他们来缠公子,杜之洋便来了。” 公子道:“许是他正忙,无暇理会。” 我说:“他不忙,我好几次看他从后厨中探头出来。且那茶棚不大,断不会不知情。” 公子想了想:“有理。其二呢?” 我说:“其二,便是那三兄弟总有意无意看杜之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公子要与那兄弟三人说话之时,要给他们吃食之时,还有给钱之时,他们皆是如此。何故?便是他们须得杜之洋应许,方可往下行事。” 公子有些惊讶。 “我竟未曾发觉。”他有些懊恼之色。 我笑了笑:“这不足为奇,当局者常迷于处境,往往旁观者才可窥清。” 公子缓缓颔首,没有说话。 他靠在隐枕上,却没有像平日那样过不久就闭目养神。他望着窗外,神色无波无澜,眉间却有几分肃然。 我问他:“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道:“在想方才那茶棚中的人说的明光道。” “哦?” “此番出来的路上,我听人提过两三次。”公子道:“霓生,你可知晓他们来历?” 我摇头:“不知,我与公子一般,也不过道听途说提起过罢了。” 公子颔首。 我看着他:“公子以为,明光道是些什么人?” “舍粥市恩,还能是什么人。”公子道,“如前朝五斗米道,亦藉灾荒而起,聚众作乱,成席卷之势。” 我说:“可五斗米道者,入门须纳五斗米。而这明光道不然,乃是施米。” “殊途同归罢了。”公子淡淡一笑,“明光道宣称真龙救世,意欲何为,自不必想。” 我说:“如此,朝廷不知么?” “朝廷?”公子道,“朝廷自是知道,不过不会现在动手。” 我说:“哦?那是何时?” 公子道:“蝗灾安稳之后。” 我看着公子,笑了笑。 有时,我觉得若想放心离开,还是要早早将公子教得精明些才是,时日无多,甚有紧迫之感;但有时,我又觉得公子其实不须我教什么,生在贵胄之家,有些事他可无师自通。 “霓生,”过了会,公子又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史记中的一句话。” “甚话?” “陈胜吴广起事之时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哂然,道:“公子怎想起这话?” “不过这些日子出门所见有感。”公子停顿片刻,道,“霓生,我在雒阳时,便已知晓这蝗灾,不过不是从朝廷里知晓的。” “那在何处知晓?”我问。 “从荆州刺史邢绍处。” “哦?” “年前,荆州刺史崔勉告老还乡,是我母亲出力,让邢绍当上了荆州刺史。”公子道,“就在仲秋之时,邢绍送了五百金来,说是给我母亲的节礼。” 我说:“知恩图报,自是应当。” “崔勉出身清贫,就算为官之后也无多产业,五百金从何而来。他送礼之时,正是蝗灾正凶之时,朝廷除开仓赈济,还拨了万金筹粮。让蝗灾仍是肆虐,流民四散。我在来路上,问过好些流民,荆州各地都有,皆言不曾见过赈济之物。” 我哂然。 他并非信口胡言。其实我知道,凡是灾荒,朝廷并非束手旁观,只是每有赈济,总是先肥了一群官吏贵胄。这乃是朝中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是没人会像公子这样觉得不妥罢了。 “公子是觉得亏欠了那些流民么?”我问。 公子看着我,少顷,浮起一抹冷笑。 “我时常想,朝堂上那些人天天说着天下黎民,可他们所说的黎民,只怕不过是高墙大院中的那些人。”他缓缓道,“天下大乱,乃是天下人撬动。黎民不安,自是跟随号令者造反。到了那时,什么世家公卿亦不过粪土,我等便是陈胜吴广之属憎恶之人。” 道理是不假,不过公子愤世嫉俗起来的时候,总是这般尖锐。 我安慰道:“公子放心好了,便是真的天下大乱,以公子之能,必无可虑。” “我?”公子淡笑,“霓生,我等自诩读书人,天潢贵胄,然真正出了来,连你的一半见识都没有。” 我哂然,道:“公子莫忘了,我虽非士人,但我也读过书。” “可你确比我知晓的多。”公子认真道,“霓生,我要费上好一番气力,才可及你。” 不知是不是这夸奖来得太突然,我只觉面上忽而热了一下。 我想说,公子及我做甚? 可看到他正经的样子,又忍不住想打趣。 我说:“公子这般看得起我,便不许费大力气。公子想学什么,我可教公子,公子只须每日交一幅字。” 我以为公子会像平常一样,立刻识破我的伎俩,“嘁”一声不理我。 但他没有。 他注视着我,神色仍然认真,微微一笑:“善。” 那双眸烁烁含光,深深的,似乎能摄人心神。 我愣住,好一会也回不过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谯郡 如那茶棚中的旅人闲聊所言, 路上的流民,的确比先前少了许多。 且公子侍卫的阵仗一看就非比寻常,个个骑着高头大马, 腰挎长刀。虽非官府中人,也颇有几分威仪。故而就算经过山贼土匪流窜之地, 也无人敢惹。 几日后, 车马顺利过了汝阴, 进入谯郡。 桓氏的祖地, 就在谯县。从前桓肃阖家来祭祖的时候,我也跟随公子来过。 虽然公子这一支自祖父起已经迁往雒阳多年,且各有封地,在谯郡并未留下许多田地屋宅, 但祖地毕竟还是祖地, 老人死后都归葬此处。每年秋后,桓肃几乎都会携家人回来祭拜。 不过,公子自那场大病之后,长公主和桓肃总忧心他经不得远行,每每祭祖,都将他留在家中。故而我此番来谯郡,乃是第一次。 据公子说,近来宫中和朝中多事, 桓肃早就想回谯郡来拜拜先人请求护佑, 但是在抽不开身, 故而公子提出他替桓肃来祭拜一趟, 桓肃很快就答应了。 我听着公子这话,总觉得这行事之法颇有些我的风范,心想公子嘴上虽瞧不上,自己却也会学会了用些神神道道之事来掩人耳目假公济私。 公子祖父这一支虽非嫡支,但在谯郡桓氏之中乃是最为出息。尤其桓肃,又是娶公主又是封侯,自是风光十足。此事从公子踏入祖宅的那一刻开始,便可见一斑。 闻知公子来到,一干我从未见过面的桓氏宗老和公子的族伯族叔以及同族兄弟已经等候在那里。 公子几年不曾来过,他们看公子的目光,多是好奇。而公子则一副知书识礼的自若之态,与众人见礼,又将桓肃等人未能前来的因由加以陈述,言辞文雅,如往常外出交游一般,平和而不平易。 众人亦知晓公子的名声,看他谈吐举止,大多露出欣赏称赞之态。而如往常一般,不少女眷躲在屏风c窗背和门后朝公子窥觑,秋波暗送。 公子从雒阳去淮南的路上,已经派人到谯郡来准备祭祀之事,三牲果品等祭物早已预备好,一应俱全。 第二日,公子穿戴整齐,与众宗老一道,到祠堂中去祭告先祖。 这是桓府的正经祭祖,排场自然要比淮南的那场盛大许多,礼节繁琐,祭拜了一整日才罢。 公子名声在外,知道他回了谯郡,许多族人或当地士人官吏登门来拜访。公子一贯对此无甚兴趣,除了几个平日与桓府来往密切亲故,一律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故而来到谯郡的第三日,祖宅中就安静了下来。 公子的祖父和桓肃兄弟毕竟都位高权重,祖宅几经扩建,比我家中自是要气派许多倍。家具仆人亦一点不缺,就算主人们有时一年也不回来一次,屋舍中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过就算如此,这里与雒阳的桓府也还是有些不一样。早晨,我侍奉公子用过早膳之后,发现除了跟他眼对眼看着,无所事事。 因为青玄的疏忽,公子的刀剑等物都没有带出来,也没有带上他平日练习喜欢用的笔墨和纸张。 公子却似毫不在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霓生,随我去骑马。” 我讶然:“公子要去乡间骑马?” “这乡间道路平坦,且景色不输淮南,骑马甚好。”公子道,“你随我去看看便知。” 不都是乡间,有甚好看。我心里嘀咕着,但既然是公子想去,我自然不会败他的兴。 于是,公子骑着青云骢,我则挑了一匹白额枣红马,一前一后出了祖宅。 公子说和我去,就真的是和我去。 不过,他让我去厨中取来一直小竹篓和一只食盒,我问他要做什么,他没有说。而出门的时候,林勋和几个护卫要跟着,也被公子拒绝,只说去去就回,将他们留在了宅中。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风中的味道甚是清新怡人。马蹄踏在路上,无甚尘土,扬点泥星。 谯郡的地势比淮南平缓,一眼望去便是旷野天际,无山川起伏。这般时节,农田已经收割,田土上堆着一个个草垛,马蹄踏过田间小路,惊起一群群的麻雀。 即便公子穿着一身寻常的衣袍,不带随从,在雒阳那样的地方,也很少有人可以忽略他。何况这这般乡野之地。 无论是路过的行人,还是桑间田上的农人,看到公子走过,无不投来好奇的目光,盯着他看。 我早已经习惯,自若地跟在公子身旁,欣赏着周遭景致。 “霓生,”走了一段,公子忽而转过头来问我,“你从前在淮南家中,每日做些什么?” 我回忆了一下,道:“有时跟着祖父去巡巡田,有时自己出去玩,再回来看看书。” “你那田庄之中,可有最喜欢去的地方?”公子问。 我说:“有啊。我家东边有一处桑林,结出来的桑果甚大甚甜,每到成熟之时,我便每日去爬树。” “爬树?”公子讶然。 我点头:“不爬树如何摘得桑果?” 公子:“” “你祖父也是士绅,可曾请先生来给你教授经史女诫?”他问。 我鄙夷:“请他们来做甚,还不如我祖父知晓得多。且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祖父从不逼我看经史女诫。” 公子对我大言不惭的厥词早已习惯,只是叹了口气,摇头:“怪不得。” 我瞅他:“甚怪不得?” 公子没有答话,却指指不远处:“看见那道小河不曾?” 我顺着望去,只见那的确有一道小河,蜿蜒而过,河边长满了芦苇。 “看到了。”我说。 公子道:“那便是我自幼最喜欢的去处,每次回到谯郡,我定要到那小河边玩耍。” 我了然,望着那边,亦不禁好奇起来。 “那河边有甚有趣之处?”我问。 公子兴致勃勃:“你去看了便知。”说罢,他轻轻打一下马臀,青云骢轻快地走下土路,朝河边而去。 河面很是平缓,最宽处也不过数丈。水中的都是卵石,水流经过,哗哗地想。我跟着公子下了马,踩着岸上的细沙过去,只觉绵绵软软,几乎没足。 公子走到水边,望了望,神色颇为怡然。 “如何?”他问我。 “甚是不错。”我说。 这是真心话。公子从未与我说过这里,我也从不知道公子还有这般乡野情怀。 公子道:“可惜秋冬水枯了些,若是春时,水漫上来更好看,还有野花。” 他说话的样子颇为认真,我忍俊不禁。只觉这话从公子嘴里出来,比看这些景色有意思多了。 我的兴致也起了来,道:“公子从前来此处做甚?游水么?” “有时也游水,”公子道,“不过游水并非最有趣。” 我讶然:“哦?” 公子未多解释,只四下里望了望。未几,朝一处矮树丛走过去。只见他将那树丛的几根枝条划拉了一下,看了看,拔出腰上的短刀,将其中一根砍下。 他将枝条上的枝叶去掉,只留一根主干和树杈,又将树杈两头细细削尖,动作颇为麻利。 我在旁边看着吗,明白过来,那分明是鱼叉的形状。 我讶问:“公子会打鱼?” 公子看我一眼,唇角弯了弯:“我为何不会打鱼?” 说罢,他将袖口拉起,将袍裾别到革带上,又脱了鞋袜,将袴腿折到膝上。 他的小腿白皙而笔直,肌理线条紧凑,望之颇为顺眼。 我从未见过公子这样,定定看着,只觉不知他又会做出什么我从不知道的事来。 公子却神色自若,仿佛一个雒阳的名门世家公子,天生就会打鱼。待得将衣服整好,他拿着鱼叉踏入水中,径自朝水深处走去。 “公子,小心些。”我忍不住道。 公子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示意我低声。 待得再走两步,他停下来,握着鱼叉,盯着水面。 水声哗哗而过,仿佛除此之外无所动静。公子立在水中,如雕像般静止,引得我也不禁摒心静气。 突然,他将鱼叉扎下,在水面上溅起水花。待他再将鱼叉拿起来,只见上面已经叉着一条鱼,在叉尖上徒劳地挣扎。 我又惊又喜,不禁笑起来。 公子将那鱼取下,扔到案上,我忙跑过去,拾起鱼,放到竹篓里。 他的确是个高手,没多久,接连再下,虽得到的鱼有大有小,但几乎每次都不落空。 可惜鱼篓不大,未多时就满了。 公子走回来,坐到沙地上,我取出巾帕给他拭净腿上和脚上的水,船上鞋袜。 “打了多少?”公子问。 “有七八条。”我说,“可要拿回宅中?” 公子摇头:“这鱼已经刺伤,死了就不好吃了,须得现在就做。” 我诧异不已:“现在?” “自是现在。”公子说着,站起身来。 他将短刀在水中洗了洗,又将一条鱼从篓中取出。我见他竟是要剖鱼,忙要上前接替,公子却抬手将我止住,“你不会,勿动。” 我:“” 他神色坚决,我也只好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看他动手。 跟打鱼比起来,公子剖鱼显然很是不在行。他盯着鱼腹,好一会,才下刀去,却划得不够开,掰扯得有些艰难。 我看不过去,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公子看我一眼:“你剖过?” 我瘪瘪嘴角:“不曾。” 公子:“” 他没理我,将鱼腹再划开些,终于打开来。可当他看到里面血糊糊的内脏,他皱了皱眉。 我不禁问:“公子从前来打鱼,可有人陪伴?” “宅中一个叫阿丁的老仆。”公子道,“可他三年前就不在了。” 我问:“打鱼也是他教的?” “嗯。” 我心里叹口气,这位老仆确实有心,让公子做最有趣的部分,自己则揽在最脏的,让公子天真至今,给我们都出了难题。 那鱼腥十分钟,混着血气,我不禁想到遮胡关的时候,公子见到死尸便呕吐的事。正担心会不会再来,却见公子皱着眉,迅速将那些内脏抓出,待得取净,将鱼放到水中清洗。 他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紧绷着脸,唇角几乎抿成一道直线。 一条洗净之后,他放在旁边的禾草堆上,又从鱼篓中拿出另一条,照样剖开,洗净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忽而对公子生出了几分敬佩。 我说:“公子,鱼油和鱼子也甚是好吃,公子可留下” “不要了。”公子一口拒绝。 我只得闭嘴,继续看他剖鱼。 待得那些鱼全数收拾好,公子长吁一口气,将手在水中搓洗许久,用巾帕擦了又擦。 好一会之后,他终于将巾帕放下,又去取柴火。不远处的农田上,堆着许多禾草,河边上也有些被水冲来的树枝浮木。虽昨夜下过雨,但入秋日久,这些柴草都已经干透,可作烧火之用。 我正要跟着他去帮忙,公子却又将我止住,道,“你看着鱼,莫教野狗叼了。” 哪来的野狗我四下里望了望,哂然。 阿丁显然仔细教了公子如何烤鱼,不一会,公子抱来柴火,在一处空地上堆好,还用石头叠起了灶,用树枝把鱼穿好,架在上面。 他这般流利熟稔,当他掏出火石的时候,我已经见怪不怪。 未几,禾草被点起,公子将干柴架在上面,将火拨旺。 他知道如何烧火不会冒出浓烟,免得将鱼熏黑;那石头灶台也搭得颇为讲究,不高不低,鱼架在上面,不会被火烧到,却能烤熟。 我蹲在公子身边看着,不一会,就闻到了烤鱼的香味。 公子不时翻动着,鱼皮和鱼肉的颜色渐渐变黄,鱼油在上面点点炸开,闻着那味道,我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给你。”待得烤好之后,公子取下一条,递给我。 我瞅着他,虚情假意:“还是公子吃吧,这是公子做的。” “还有许多,凉了便不好吃了。”公子道。 我笑笑,不再推让,大方地接了过来。小心地在上面吹了几口气,咬下一点。 出乎意料。我本以为无盐无味,这烤鱼也就吃个香。但公子的手艺竟是精湛,鱼的表面虽焦黄,里面的鱼肉却仍然鲜嫩清甜,胜于我以往尝过的任何一顿。 “如何?”公子问。 我吃得说不出话来,连连点头。 公子看着我,莞尔。火苗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带着一层温暖。 少顷,他转回头去,将烤好的鱼放在一边,又将鱼篓里剩下的鱼串起,继续烤起来。 公子的鱼虽然好吃,但毕竟都是大鱼,我们吃了三条之后,已经觉得饱了。 我将剩下的鱼盛到食盒里,公子将灶里的火灭了,与我一道牵了马,离开小河边。 “从前公子与阿丁来,也是公子烧食么?”我问。 “起初是阿丁,后来我觉得有趣,便自己来烧。”公子道。 我了然,忽而觉得公子跟那些离了仆人便如废物一般的纨绔还是十分不一样。至少只要他愿意,还会学着做吃的,且做得十分不错。这么想着,我的思绪又飘起。想当年祖父带着我在外头游逛的时候,也时常要露宿,自己煮食。可惜无论他还是曹叔,做饭最多只能做到可下咽,讲究美味则远远算不上。以至于后来回了淮南,我吃到陶氏做的饭菜之后,便坚决地要祖父将她请来做厨娘。 我以为公子又是捕鱼又是烤鱼,大概也玩够了,要回老宅里去。可过了岔路口,我发现他又去往了另一个方向。 “公子要去何处?”我问。 公子道:“再去寻些吃的。” 我讶然:“去何处寻?” 公子道:“去了你便知晓了。” 见他悠然的模样,我知道他定然不会先告诉我。有了方才之事,我也不乱猜,只跟着他前行。 沿着小道,走了不出三里,公子在一处屋舍前停下。 我望了望,只见那是一处农舍,用荆棘扎作篱笆和柴门,上面攀着瓜苗的藤。 当我们走到近前的时候,一条黄犬从院子里跑出来,对着我们大声狂吠。不久,屋中走出一位老妇,向黄犬喝了一声,黄犬随即安静下来,跑到别处去了。 “来者何人?”老妇走出来,问道。 “朱阿媪,是我。”公子上前,微笑道,“多年不见,朱阿媪可还记得?” 老妇走近前,眯着眼睛打量公子,片刻,似恍然想起。 “可是从前那总跟着阿丁来换酒食的儿郎?”她问。 “正是。”公子道,“朱阿媪好记性。” 老妇露出笑意,招呼公子和我入内。 “阿丁去了之后,我许久不曾见你,以为你再不来了。”老妇道,“今日来此,可又是要换酒食?” “正是。”公子将食盒拿出来,道,“多年不曾做鱼,也不知可还对阿媪胃口。” 老妇将食盒打开看了看,取来一双箸,剥下一点鱼肉放入口中。 “甚好,是阿丁当年做的滋味。”老妇满意道。 公子问:“阿媪今日可做了黄酒和酥饼?” “黄酒有,酥饼不曾做,你且坐着,我现下去给你做来。”说罢,她将食盒捧走,到灶台边上煮食去。 公子应下,乖乖地站在一旁。 我将这屋子四下打量,只见陈设虽简陋,却收拾得颇为干净。 “这阿媪从前是做食肆的,”公子低声对我道,“她做的黄酒和酥饼远近闻名,有时乡人登门来买也买不到。从前阿丁与她相熟,知道她爱吃鱼,总带我来用鱼换,她便常做给我吃。” 我了然,看看公子,心想以他那挑食的脾性,也不知这黄酒酥饼有多好吃,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朱阿媪做起酥饼来,甚为行云流水,毫无苍老之态。和面烧火,事事有条不紊。公子看了一会,走过去给她打下手,朱阿媪也不客气,让他加柴添火,又让他取这取那,全无拿他当贵客的意思。 而我站在一旁看着,倒成了无所事事的那个。 “这是你的妇人?”间隙时,朱阿媪看看我,向公子问道。 我和公子皆是一怔,莫名的,我的耳根热起来,哭笑不得。 公子却神色自若,看了看我,微微一笑。 “阿媪怎知她是女子?”他问。 朱阿媪摇头:“有甚不知。生得这般眉清目秀,不是女子是什么。” 听着这话,我心底莫名的舒服,觉得这位朱阿媪果然是有眼光的人。 我看看公子,笑笑,故意道:“他也眉清目秀,阿媪怎不说他是女子?” 朱阿媪道:“他虽也生得好看,可男子女子终是不同,声音举止皆各有异。若说谁看不出来,不过不曾用心罢了。” 我想了想,此言倒是不假。 有公子帮手,酥饼做得很快,一个时辰之后,黄澄澄的酥饼已经出锅。朱阿媪用荷叶包了,又给了公子一小罐酒。 公子谢过,带着我与朱阿媪道了别,走出门去。 我问公子:“公子从前与阿丁得了酒食,往何处去吃?” 公子道:“不过用些酒食,往何处不可?” 我说:“可这般野外,公子也不曾带坐席。” 公子骑在马上,忽而指指田野中一个个的稻草垛:“那不就是现成的坐席?” 我愣了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仕任 我觉得,今日带着我出来的这个公子, 似乎是个假的。 他会打鱼c剖鱼c烤鱼, 会拿着鱼去乡妇家中换吃的, 会打下手, 还从不嫌弃禾草堆, 像个乡邑少年一样, 毫无顾忌地坐上去我觉得就算我告诉了惠风, 她也不信, 且会指责我污蔑她心目中公子那高洁无匹的仙品。 “公子不怕脏?”我问。 “不过禾草, 有甚脏?”公子反问。 我:“” 我觉得跟他比起来,我反而像个大户人家里出来的矫情子弟,嫌这嫌那。 “上来。”公子朝我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 也伸出手去。公子的手掌温暖, 将我的手握住,稍一用力, 便将我拉了上去。 公子将朱阿媪的荷叶包打开,拈起一块酥饼,吃了起来。 我也拿起一块,咬一口, 只觉酥香满口, 甜而不腻, 果然美味。比雒阳吃到的那些都好吃多了。 公子又将朱阿媪方才给的两只竹杯拿出来, 将黄酒的泥封拍开, 往杯中满上。 我接过一杯, 尝一口,只觉清而不冲,余味却是绵长,果然也是上品。 这时,我又相信了这是真的公子,跟着他,吃不到难吃的食物。 “此酒后劲足,你须得慢些喝。”公子道。 我应下,喝一口酒,再吃一口酥饼,果然人间乐事。我一边吃着,一边瞅着公子,只觉今日竟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公子发现了我的眼神,看过来。 我忍不住道:“从前我怎从未见公子做过这些?” “从前你未曾来过谯郡。”公子道。 我好奇地问:“莫非这些事只能在谯郡做?” “也不是。”公子道,“别处无这般酥饼和酒,我便是去打了鱼来也无甚乐趣。” 我了然,到底还是为了吃的。 我又问:“长公主知晓么?” “不知。”公子道,“从前阿丁一向偷偷带我出来,无别人知晓。” 我点点头。这般说来,如今,我就成了那个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别人。莫名的,我心中有些隐隐的快活。 酥饼并无多少,我和公子分食,不久,即吃得精光。 我说:“公子回雒阳前,可再去与朱阿媪买些来。” 公子摇头:“不必。” 我问:“为何?” “朱阿媪年纪大了,做出这些来已是不易。且她只爱吃烤鱼,钱物反而嫌弃。” 我心中不以为然,觉得无非是那些人的钱给少了。要是公子拿个几金去换,朱阿媪未必还会想什么烤鱼。 不过公子这般风雅的人,自然更喜欢人们讲风骨。与他在这样的事上面抬杠毫无意义。 他似乎颇为享受当下,抿下一口酒之后,在草堆上躺下,望着天空,以手枕头。 我有些倦了,挑着离公子两尺远的地方,也躺下去。 从前,我在淮南的时候,也曾经这样躺在干草上。身下软绵绵的,干草的味道甚好,令人舒心开怀。 天空中,一行大雁正在往南而去,整整齐齐,排作人字。 我忽然想起方才朱阿媪说的话。 一直以来,我对我扮男装一直甚为自信,觉得自己不必易容,只消穿上男装便可混迹男人堆里毫无破绽。事实也如此,我跟着公子出门,常常可遇见别家那些长相姣好的少年男仆,站在一处,并不突兀。只是最近这一年来,我也觉得我身上变化越来越大,许是越来越掩不住了。 “公子。”我唤一声。 “嗯?” 我转过头看着他:“我穿这男装,很不似男子么?” 公子露出讶色,看我一眼。 “你何时似过男子?”他反问道。 我:“” 许是见我瞪起眼睛,公子笑了笑。 “似不似男子又何妨?”他不紧不慢道,“与我相熟些的人,如逸之与子泉,谁人不知你是女子。” 我想了想,这倒也是。 “霓生,”公子忽而问道,“你从前在淮南时,也穿男装么?” 我说:“也不定,喜欢穿男装时便穿男装,喜欢穿女装时便穿女装。” “你祖父也一向由你,从不理会?”他问。 我摇头。 公子露出些匪夷之色。不过我祖父的特立独行之事他知道了不少,未予置评。 他侧过身来,以臂支头,看着我:“那你入了桓府之后,怎只着男装?” 我哂了哂。 “公子不知?”我反问。 “你从未说过。” “因为公子从未问过。” “嗯,现在我想问了。” 我啼笑皆非,道:“不过觉得穿男装更方便做事罢了。” 公子看着我,片刻,道,“你穿女装也甚好。” 他的声音低低,如同轻风掠过耳畔。 我一怔,忽然发现他和我离得有些近,居高临下,双眸背着天光,深黝而专注。 心似乎空了一下,我的脸颊竟热了起来。 这时,我忽而听到一阵狗吠声传来。 “那二人!”不远处有人大吼,“哪家来的小竖子?!那是我家要喂牲口的草堆,谁准你们乱躺!” 我和公子皆是一惊,看去,只见田埂上,一人正领着两条狗,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走!”公子即刻道,一手抓起物什,带着我跳下草堆。 马就拴在不远的树下,我们二人解了缰绳跨上马去,在那人未及追上之前逃走,将那震天的狗吠和咒骂丢在身后。 直到骑马跑出了二里之外,我和公子才停下来。 望望来路,那人显然不会追来了。 我看了看公子,发现他头发上还沾着半截禾草,忽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甚?”公子瞪我。 我却笑得更厉害,甚至笑出来眼泪。 公子还想再瞪眼,却被我带得唇角也抽了抽,少顷,也笑起来。 “傻瓜。”他昂着头,仿佛一只漂亮而名贵的珍禽,只是插了一根草标。 我擦了擦眼睛,策马上前,贴近公子,伸出手。 公子目光动了动,头偏开。 “勿动。”我说。 公子定住,片刻,我从他的发间将那根禾草取了下来。 我拈着,在他眼前亮了亮,他露出了然之色。 “你也勿动。”他忽然道,说着,也朝我伸出手。 只觉发间有些触碰的感觉,微微牵扯起酥麻,公子也从我的头上取下赖禾草碎叶,一片,两片,三片 我窘然。 公子颇有耐心,好一会,将我的头发拍了拍,摇头:“你还是回去沐浴吧,莫忘了将头发洗一洗。” 我:“” 天色已经不早,公子带着我出来闲玩了大半日,也该回去了。 望着周围的田野,我忽而有些不舍。想想这些年,自己可曾如今日这般痛快地玩耍过? 没有。 再看向公子,他也走得不紧不慢,眼睛望着远处,似乎仍在回味。 “公子方才时候我穿女装好看。”我问,“公子想让我以后穿女装么?” “嗯?”公子回头按我,目光闪了闪。 “你穿什么皆由你。”他将头转向别处,一脸无所谓:“你祖父既不管,我自然也不管。” 居然跟祖父相提并论,我瞅着他,不以为意。 “那我仍着男装好了。”我说,“穿女装我不习惯。” “穿男装你也变不成男子。”公子说。 我不以为然:“谁说我要变成男子。” 公子不理我,转回头去继续悠然看风景,侧脸上,唇边上一点弯起的影子却隐约可见。 回到宅中的时候,不出所料,林勋他们已经急得团团转,见公子终于回来,几乎喜极而泣。 “我说过就在附近走走,有甚着急。”公子道。 “小人不得不急。”林勋哭丧着脸道,“长公主从雒阳派了内官来送信,问公子在何处,小人几乎蒙不过去?” “送信?”公子讶然,“那内官在何处?” 未几,一个仆人引着一名内侍来到公子面前,的确是长公主身边的人。 “公主遣小人来,要小人务必将此信送到公子手中。”内侍将一封信恭敬地呈上。 公子将信拆开来看,未几,面色变了变。 “何事?”我忙问。 “太后病重了。”公子沉声道。 太后病重,的确是大事。 对于长公主来说,她可倚靠着,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如今尽皆病倒,可谓祸不单行。 在信中,长公主不仅催公子赶紧回雒阳,还提到了我,要公子将我找到,一并带回去。 这要求看上去着实不通常理,我一个侍婢,何足让长公主特别挂念? “母亲急着见你做甚?”公子问我。 我知道她并非关心我安危,这般着急见我,自然是为了问计策。 “许是想为太后卜问凶吉。”我说。 公子皱了皱眉,却没有为了鬼神不鬼神迷信不迷信之类的事跟我计较。 “公子担心太后?”我问。 公子点点头,片刻,却又摇头。 “何止太后。”他说,“整个朝廷的局势都该担心。” 消息突如其来,公子即刻令随从收拾行李,第二日一早,出发回雒阳。 谯郡的乡野景色在马车的窗外渐渐消逝,我望着田野中的一个个草垛,想到昨日之事,不禁莞尔。 可惜愉悦之时总是过得飞快,不过一日,便要回雒阳去看那些人勾心斗角。 我心里忽而有些希翼,等到一切过去,或许我能够鼓动公子再回来祭祭祖,顺便再去玩一遭。但正当这念头生出来,心里却有个声音道,如何才算一切过去?再说,你不是打算再挣些钱财就走么,只怕那也是过不了多久的事。 方才还飘飘然的心,霎时沉寂下来。 离开了桓府,我也就离开了公子,莫说谯郡,就连见面恐怕也难了。我将手肘撑在凭几上托着腮,朝着淮南的方向张望良久,心中如同晴天里蒙上一层淡淡的雾,也不知算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霓生,与我说话。”公子忽而问。 我回头,他从隐枕上坐了起来,书翻了几页丢在一边,似乎无心阅读。 “好啊。”我也转过来,看着他,“公子想说什么” 公子想了想:“与我讲故事。” “公子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我问,“神仙妖怪还是凶案轶闻?” 公子露出鄙夷之色。 “你怎总喜欢说这些,便没有端正的?”他说。 我无辜道:“公子要看端正的,可去翻典籍卷宗,故事若不离奇些,怎可成故事?” 公子没答话,似乎兴致缺缺,伸了个懒腰,重新躺到了隐枕上。 “霓生,”好一会,他望着上方,低低道,“我不可再再家中赋闲下去。” 我倒是十分乐意听他说这些,道:“如此,公子有何打算?出仕么?” “嗯。” “公子想做些什么?” “我想去领兵。” 他的想法果然还是又回到了这里,我毫不意外。早在去河西之前,我就知道,他的志向从来不是做什么议郎。 我说:“公子不是说要做一个重臣?” 公子道:“将兵者亦是重臣。如今朝中形势,只怕会愈发不稳,万一生乱,唯有兵马可匡扶社稷。” 这话倒是不错。 我说:“如此,公子欲往何处将兵?” “自是先从军。”公子道,“左卫将军帐下缺一司马,我欲赴任。” 我哂然。 左卫将军桓迁,是公子的族叔,在宫变之中,亦出了大力。荀氏倒台之后,长公主原本想将他升为中护军,但有了荀氏之鉴,庞氏对北军颇为忌惮,将中护军c中领军等要职牢牢掌控在手,无法撼动。 我问公子:“左卫将军可应允?” 公子道:“我曾与族叔谈及此事,他说还须考虑。此番回去,我当再去见他。” “如此。”我点头。 公子的想法没有错,但路子错了。就算他回去再找桓迁,只怕桓迁也只会推脱。原因无他,长公主那般心高气傲的人,不会让她精心培养出来的儿子去北军做一个司马。桓迁就算是公子的长辈,也绝对不敢得罪长公主。 我说:“公子做了司马之后,又当如何?” 公子道:“自是领兵。” 我颔首:“左卫将军司马乃左卫将军属官,奉命单独统兵也不过数百。若再多些,只有往上升迁。而如今北军为庞氏所掌,公子若要迁往匡扶社稷之位,只怕一时遥遥无期。” 公子眉头锁起,沉吟。 “这般情势我亦知晓,可从军一途,唯此法最是稳妥。且时日不等人,与其赋闲在家,不若一试。”他说。 我说:“以我之见,仍有更便捷之途。” “哦?”公子一讶,忙问,“怎讲。” 我说:“我出来之前,曽闻通直散骑侍郎要增至四人,尚有一人空缺,不知如今可有人就任?” “通直散骑侍郎?”公子想了想,道,“我出来前听人说起过,那位子仍空悬。”说罢,他诧异地看我,“你是说,让我去谋此位?” 我说:“正是。散骑省掌中枢机要,通直散骑侍郎虽是员外,且其位在散骑侍郎及散骑常侍之下,但职掌并无差别,且不似二者那般讲究资历。当年先帝设此职,便是意在拔擢年轻有为之士,历任显要重臣皆任此职。公子若可赴任,日后再迁,无论文武皆是大任。” 公子道:“话虽如此,只怕不可。” “如何不易?” “上虞侯庞宽有意让其侄庞融充任,皇后亦是此意。且东平王为散骑常侍,亦有意以其子充任。”公子道,“东平王一向主张摒除外戚干政,在宗室之中,乃是不可多得的强硬之人。” 这话不错。 本朝自开朝以来,势大者无非有二,一为外戚,一为宗室。 因高祖分封之故,宗室有钱有地,还养兵自重,乃是朝廷心病。而为了对付宗室,先帝与现在的皇帝扶植外戚,以为抗衡。故而在当朝,先是有外戚袁氏专权,而后有了荀氏,如今,又有了庞氏。皇帝虽对待外戚也无甚情义,总是拉一个打一个,但此法甚为有效,宗室虽然仍分封在外,但各王侯多是在朝中担任一些不参与议政的闲职,故而在朝中风光的人多是外戚。 不过如今此事有了些变化。庞氏虽然也是外戚,但皇后夺权之时,乃是得到了梁王等一众宗室的支持。她比荀尚更懂得宗室的厉害,对宗室亦礼遇有加,故而梁王成了太子太傅。除了梁王之外,荀氏倒台后,宗室中的许多人亦占据了机要之位。如皇帝的堂弟东平王,如今当上了散骑常侍,而在低一级的四个员外散骑常侍之中,高祖的侄孙乐浪郡公占了一位。 可参与内朝议政的近侍官职,向来颇受各方中意,宗室如此,庞氏更不例外。皇后的另一个兄弟庞逢加官侍中,而堂兄庞荟当上了通直散骑常侍。据我所知,她想拔擢为通直散骑侍郎的人,正是庞逢的儿子庞琚。 我笑了笑:“皇后用事至今,已近两月;东平王当上散骑常侍,亦有月余。此事至今仍未定夺,想来还要僵持些时日。” 公子看着我,目光中有了些意味:“霓生,你若有话,不妨直言。” 我说:“据我所知,自先帝以来,门下省诸近侍之职,皆皇帝亲自选任。拔擢之人,皆大多为世家出身的才俊士人,如今日般,外戚c宗室并重,乃从所未有。” 公子道:“正是。” “本朝以来,士人虽不与外戚与宗室争锋,然朝中中坚之力,仍在于士人。如今外戚与宗室将手伸到了散骑省,士人之中,如侍中温禹,尚书郎王绪,黄门侍郎孔珧等人,心中如何作想?尤其温禹,乃门下省主事,通直散骑侍郎人选之事,当时教他十分头疼。” 公子不以为然:“天下士人多矣,何以见得他们会想到我?” “他们自会想到公子。”我莞尔一笑,“公子忘了先前传出去的赋?公子隐逸高贤之名,亦是众人皆知。公子但想,无论宗室还是外戚,再往散骑省塞人,温禹等人皆不会情愿;而对于宗室和外戚而言,此事僵持许久,成不成事倒成了其次,首要乃是不可使对方得逞。纵观全局,能让外戚c宗室及士人都满意的人,天下有几个?” 公子目光微亮,却道:“可我赋闲多日,也未见门下省动静。且温禹此人出身儒学大家,一向亦刚正不阿闻名,且一向反对清谈,以为靡靡之音,又怎会看中我?” “门下省无所动静,乃是因为庞氏和宗室逼迫未紧,他们还在观望。”我说,“而温禹虽古板,但他与王绪乃是密友。” 公子道:“那又如何?” “有一事,想来公子不知。” “何事?” “公子那篇被争相传颂的赋,可知现在在谁手上?” 公子想了想,道:“我当初将那赋赠与了顾焘,莫非不正是在他府中?” 我摇头:“如今已不在。上月王绪生辰,顾焘将此赋赠给了王绪。据说王绪对它甚为欣赏,将它挂在了书房中,时常观摩。” 公子讶然。 我说:“我记得离开雒阳前,曾在公子书房中看到王绪送来雅会的帖子。若未曾记错,便在下月初,公子回到雒阳后不久便是。” 公子道:“你是说,让我去王绪的雅会?” “正是。”我说,“温禹与王绪私交甚好,定然也会到场。” 公子听了,意兴阑珊。 说来,王绪与公子也不算全无关系。他也出身琅琊王氏,与桓瓖的母亲是族亲,桓瓖管他叫舅父。不过公子赴宴,一向看心情。王绪的雅会多是朝官,有温禹那样的人在,也不爱好玄谈。道不同不相为谋,故而虽然王绪时常邀请公子,但公子总以各种理由推脱,从不曾登门。 我说:“公子若到那雅会上去,王绪必然大悦,局面可开。” 公子没有接话,看着我,目光中颇有些玩味。 “霓生,”他问,“你如何知晓这许多事?” 我说:“自是听说的,公子那赋甚为有名,打探打探便知。” “不止此事,还有朝中那些。”公子问:“你每日在府中,如何打听得这般详细?” “用不着打听。”我神色自若,“淮阴侯与表公子曾说起过此事,稍加推测,便可知因由。” 公子露出狐疑之色:“怎你听说了便可推测,我却不曾从别人那里得知?” “因为他们笨。”我得意洋洋。 公子“嘁”一声,不置可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奇毒 太后病重之事关系重大,公子并无怠慢, 如同去河西时一般加紧赶路, 风雨无阻。 桓府这般大队人马, 一看就是来头不小,无人敢惹,路上自然也不会像我来时那样遇到山贼土匪。 第四日的午后,公子一行回到了雒阳。 闻知长公主等人去了宫中, 公子也不歇息, 换了一身衣服, 就让我随他一道入宫。 这是宫变那夜之后, 我头一次来太后宫。 才踏入太后寝殿, 一股浓重的药味便迎面而来。宫人们来来往往, 脚步轻得听不到, 皆愁云惨淡。 太后卧在榻上,双目紧闭, 人事不省。 长公主和沈延c杨氏都守在榻旁, 神色焦虑。 公子过去,与众人见了礼,再看了看太后, 目光亦沉重下来。 据服侍的宫人说,太后在宫变那夜的惊吓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夜里常常惊醒。当时太医来看过之后, 说太后年纪大了, 心力衰退,本来就易受惊动,而那夜乃是受惊过度,故而致此。太医给太后开了些宁神的药,但无济于事,不久之后,太后得了一场风寒。 那风寒较从前更为凶猛,且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太后的身体由此衰弱下去,从前的旧疾也跟着复发起来,烧热不断,清醒过来也总说这里痛那里痛,颇为折磨。 公子在太后榻前照看的时候,长公主朝我使了眼色。片刻,她起身出去,我也跟着出了殿外。 “如今太后身体亦难撑了,那事须得加紧。”她说。 我说:“这些日子,梁王可有动静?” “他?”长公主冷笑。 梁王果然有动静。 不过,并非是对皇后动手脚,而是对皇后大献殷勤。 梁王为太子太傅,皇太孙回到东宫之后,他为皇太孙开的第一门课就是读孝经。除此之外,还令其在东宫众人之前,背诵尧舜禅让篇。而对于东宫的臣属,梁王也大举撤换,多是庞氏一系。这些人多有不学无术之辈,在皇太孙面前言行无状,太子少傅范景道看不下去,愤而辞官,梁王则即刻奏请将皇后的表兄张衍任为太子少傅。 对于梁王如此贴心的作为,皇后自是十分满意,大加赞赏。 我问:“上回在东宫时,豫章王说要辞官就国,不知他去了么” “半月前就去了。”长公主说着,叹口气,“听说王后的病又重了。他就算不走,朝中之事他也管不到了,留在雒阳亦是无益。” “圣上病体可见好转?”我又问。 长公主摇头,长叹一口气。 “虽清醒,仍说不出话来,也不可自行动弹。我与他说话,其状也是愈发痴呆,也不知听不听得出来。”说罢,她问我:“你可有良策?” 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说:“如今太后又卧病,只怕命数有变,须得再算。” 长公主忙问:“何时?” 我掐了掐指头,道:“今夜子时乃是大吉。”说罢,眉头皱了皱眉,“只是” 长公主察觉到,问:“时辰不好?” “不是时辰。”我叹口气,“此事牵连者,皆内宫皇室,较荀尚等牵连更大。阳气若不足,只怕不仅卜算无果,反而要累及公主。” 长公主果然神色变了变,道:“那须得多少阳气” 我说:“若要阳气充沛,须得二百金来化。” “二百金?”长公主亦露出些惊诧之色,好一会,颔首:“如此,你早做准备。” 我顺从道:“公主放心,奴婢知道。” 二百金,是从前的十倍。 对于大事,长公主花钱一向舍得。故而当她听到这个数的时候的时候,神色间虽然颇为肉疼,但到了第二日,她还是拿了出来。 二百金毕竟比二十金多多了,也沉多了。故而设机关的时候,我须得花费了一番功夫。 这个数,并非我一时心血来潮开大价,而是我已经决定,这是我最后一次装神弄鬼。一来这终究不是正道,做多了难免露出破绽,后果难测;二来,田宅的地契已经在我手中,离开桓府的时机就在不远。待得此事完了,我便按先前的计议,离开桓府。二百金,加上我买地剩下的余财,足够日后挥霍。 这一步一步,都是我在淮南赎地之后就想好的,若无意外,年前便可结束。而在大事完成之前,我须得步步小心,稳妥为上。 所以,我告诉长公主,子时行事。 这般麻烦,原因无他,乃是为了避开公子。 先前,他已经对我鬼鬼祟祟的行踪有了怀疑,我各种瞎掰才敷衍过去。现在他不用上朝又不去国子学,白日里,我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在他面前脱身。 至于为何不可让他知晓,理由有二。 其一,此事乃是诓钱,祖父说过,凡偷鸡摸狗的事,如无必要,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一向拿反噬的危险来恐吓长公主,不让她泄露秘密,包括公子。 其二,如果说这府中,有谁能够对我装神弄鬼的事始终保持怀疑,那就是公子。他虽大部分时候很相信我,但拿这种江湖把戏来哄骗他,我并无信心。 如我所愿,因得白日奔波,夜里,公子睡得很早。 我则精神抖擞,待他熟睡之后,悄然离开。 子时之前,长公主已经将金子供奉到了浮屠祠里,关闭门户。我设下机关偷梁换柱之后,大大方方地现身,沐浴更衣,又大大方方地与长公主一起回到浮屠祠中,作法问卦。 “如何?”待我一番装模作样之后,长公主问道。 我坐在蒲团上,一抖塵尾,少顷,睁开眼睛,眉头皱起。 “此难要解,只怕较先前更为繁琐。”我叹口气道。 “哦?怎讲?” 我说:“梁王确有反心,只是畏惧皇后声势,只得卑曲逢迎避人耳目,以待时机。” “时机?”长公主冷哼,“这般懦弱狡猾之徒,不过是只想投机,要别人先出头罢了。” 我说:“梁王越是对皇后毕恭毕敬,其反心越盛,只是须得时日。若太后仍康健,长公主大可袖手以待,但如今永寿宫这般变故,却是等不起。如今之事,皇后和庞氏已是无法回头,唯有行事到底才有生路。故而他们不会容得皇太孙多少时日,太后愈弱,则动手之日愈近。” 长公主问:“如之奈何?” 我说:“长公主但想,一旦皇太孙遇害,局势将会如何?” 长公主道:“自是皇后以圣上名义下诏,将平原王立为太子。” 我颔首:“如此,诸侯王可会愿意?” 长公主一愣:“诸侯王?” 我说:“自高祖分封以来,诸侯王日益势大,乃是众所周知。虽朝廷多有削弱制衡之策,但收效甚微。如赵王和梁王,虽明面兵马各是两万,但私兵部曲奴客恐远多于此,且多年来,王国隐匿资财之事从不罕见,一旦纠结作乱,朝廷只怕难以镇压。” 长公主皱眉:“你是说,他们会谋反?” 我说:“只要皇后杀皇太孙,诸侯王必反诸侯王多年来之所以相安无事,乃是天子仍在,师出无名罢了。皇太孙一旦被皇后所害,天下便陷入无君之境。各诸侯王早已虎视眈眈多年,现成的良机又怎会错过?圣上虽在,但已形同废人,只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人人皆可攻入雒阳。故于此事而言,大患并非在皇后和庞氏,而是诸侯王。一旦诸侯王作乱,天下将重陷战乱之中,玉石俱焚。” 长公主神色沉下,目光不定:“这” 我说:“不过公主要破此局,亦并非无法。” “何法” “此法有上下两策。”我说,“所谓上策,行事最易,其生门,乃在圣上。” “圣上?”长公主疑惑不已,片刻,明白过来,大吃一惊,“你是说,圣上的病可治?” “正是。” 她又惊又喜,却又不解:“你先前不是说,圣上之事乃天机,无力卜问,故无法医治?” 我叹口气,道:“此事本是无解,如今奴婢得天意所示,全仰仗公子之力。” 长公主急急问道:“怎讲?” 我微笑:“公主可知,公子此番也去了淮南,助奴婢拜祭先祖?” 长公主目光动了动,道:“哦?竟有此事?” 我知道她这是装蒜,公子的去向,不可能瞒得过她。 我说:“正是。公子助奴婢祭祀先人,心诚之至,感于上天。故而奴婢先人为报公子,特为陛下的病症出了一策。只是圣上毕竟乃天子,此策有好有坏,还须公主抉择。” 长公主目光一亮:“好在何处?可是为圣上治病之法?” 我说:“是,也不是。” “怎讲?” “皇后说荀氏毒害陛下时,曾提及太医蔡允元,说此人广知毒物,公主可还记得。” 长公主皱眉,道:“下毒之事不过皇后圈套,那蔡允元便是帮凶。” 我说:“话虽如此,可中风之症难治,公主亦知晓。若要保圣上必然醒来,也只有靠此人。” 长公主:“哦?” 我说:“蔡氏世代行医,最拿手的便是毒物,前朝太医蔡敏曾配过一剂药,叫风回散,常人服下,未出三刻即毙命;而中风者服下,则可顷刻见效,康复如初。” 长公主吃一惊:“有这等事?”说罢,她却露出疑色,“那蔡氏若有这等神药,岂非早已闻名天下。” “这便是曲折之处。”我笑了笑,“蔡敏当年制得此药时,确曾名声大噪,然很快便出了事。” 长公主道:“何事?” “当时的丞相贾勉中风不可言语,服下蔡敏的药之后,第二日便暴亡。朝廷以谋害重臣之罪,将蔡敏逮捕下狱,不日之后,蔡敏即横死狱中,此药亦再无声息。” 长公主想了想,道:“有这等事,如此说来,却是不可用。” 我说:“公主有所不知,贾勉暴亡之事,实与蔡敏无关。彼时宦官篡权,与贾勉等重臣争斗甚烈,此事乃是有人为除掉贾勉,偷将贾勉的药掉了包,却嫁祸给了蔡敏。这般祸事非同小可,蔡氏族人亦从此谨言慎行,为免事端,再不敢用此药。” “竟有此事。”长公主了然,又道,“可如今已过去多年,若此药已失传,如之奈何?” 我说:“并未失传。如今蔡氏家学集大成者,便是蔡允元,他熟知蔡氏各类祖方,必也知晓风回散。” 长公主的脸上露出希翼之色,片刻,却道:“可他是皇后的人,就算我去找他,他如何肯助我?他既是如此贪图名利之人,又怎保他不会去皇后面前卖了我?” “不必公主去找他,他自会来找公主。” “怎讲?” “此事奴婢自有办法。”我说:“蔡允元之妻孙氏,与公主身边的李女史是同乡,彼此识得。蔡允元虽性情高傲,对孙氏却是一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且蔡允元虽是皇后的人,可他所求之事,只有长公主和圣上能给。” 长公主问:“何事?” 我说:“蔡允元虽入太医署已有二十余年,然一直不过是个医士,而与其同龄的太医张缇已官至太医令。蔡允元对此甚为不满,亦因此与张缇不善。蔡允元曾有立功受封之念,曾向皇后提出医治圣上,然皇后非但不许,还将其斥责了一通。公主但想,若此时公主示意明路,蔡允元岂会不愿?公主放心,待得依奴婢之计行事,蔡允元必是死心塌地。” 长公主露出了喜色,却又犹豫:“如你所言,这回风散虽有奇效,可究竟是毒物,圣上服下,若万一” “这便是须得长公主抉择之处。”我看着她,“圣上病势沉重如此,虽每日药石不断,依太医之言,亦撑不过半年。若公主放任不管,半年之后山陵崩,则是佞人为所欲为之时。等死,不若一搏,公主明鉴。” 长公主目光炯炯,未几,变得沉着而坚定。 “治好了圣上,而后呢?” 我说:“圣上虽可治,但皇后掌握禁军大权。她杀了太子c荀氏和谢氏,孤注一掷,本已十拿九稳。圣上一旦醒转,他们必是自知大难临头,难保不会做出弑君之事。” 长公主颔首:“言之有理。” “故而圣上身边须得人护卫。皇后有荀氏之鉴,无论内卫还是北军诸营,都比荀氏掌握更紧。殿中将军庾茂c程斐,倒荀时追随皇后,已是不可信。长公主要护卫圣上周全,唯有另寻他人。” “他人?何人?”长公主道。 “宗室。”我说。 长公主神色狐疑。 “宗室皆诸侯王,你方才不是说要防备诸侯王?”她问。 我说:“若圣上不治,又无储君,诸侯王必反。而圣上一旦可主事,这天下便还是圣上的。诸侯王如散沙,无号召之名,则难以聚结,不足为患。” 长公主道:“如你所言,天下宗室多矣,却可求助何人?” “豫章王。”我说,“豫章王从前征伐多年,豫章国军士皆历练精锐,不逊于禁军。且众多宗室之中,豫章王亦最得圣上信赖,可为臂膀。” “他?”长公主不以为然,“他那般惜命之人,已经被逼得辞官就国,恐怕不会应许。” 我说:“常言灯下黑,豫章王这般看似黯然失势的人,方为最佳。” “怎讲?” “以豫章国之力,若皇后以豫章王为患,又岂会放他就国?此事既然可成,便可见皇后已对豫章王不再顾忌。” 长公主颔首,却皱眉道:“圣上对豫章王如此倚重,方入朝便以高官加身,岂料一旦有事,他亦与别人一般明哲保身,任由荀氏作乱。如今皇后图谋不轨,他又退得更快,将大事交与他,我甚为不放心。且你怎知豫章王不会将我卖了?” 我说:“圣上倚重豫章王,自有其道理,而豫章王看似懦弱,实则颇有所算计。荀氏当权时,豫章王与荀尚同为辅政大臣,自是被荀尚视为首患,若轻举妄动,于事无益。皇后亦然。豫章王身在雒阳,空有高位虚名,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便是有救国之志亦力不从心。且豫章王有了兵马,自是比困在雒阳对公主有用。皇后对豫章王的打压,不逊于荀氏。豫章王就算出卖公主投靠皇后,皇后也不会予其多少好处,让他在皇后与圣上之间择选,孰优孰劣,他必是心知肚明。” 长公主道:“可他已经回了豫章国。” 我莞尔:“豫章王虽不在,可奴婢听闻宁寿县主还在雒阳打理王府之事。” “宁寿县主?”长公主讶然,“她一个女儿家,说得何事?” “公主不可小觑宁寿县主。”我说,“豫章王世子年幼,王后卧病,这些年乃是她助豫章王理事,豫章王每逢聚宴会客,宁寿县主也俱是陪伴在侧。放眼天下诸王国,又有几个王世子如宁寿县主这般受倚重?” 长公主沉吟片刻,又道:“如你所言,豫章王将国中兵马调来,可就算进得雒阳,还须得入宫城,岂非要先大战一场?” 我说:“皇后手握禁军,自是不会放豫章王进来。不过圣上若能出去,则可省了此事。” 长公主目光微亮,忙问:“如何出去?” 我说:“此事不难,奴婢亦有计议。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虽上天有示,亦难防万一,公主须得考虑周全。” 长公主问:“何谓万一?” “奴婢说过,圣上乃天子,其命理不可妄测。故而虽奴婢得先祖示下,得了解救之法,亦无从得知用在圣上身上是否奏效。” 长公主神色沉了沉,道:“如此,你有何计议?” “这便是奴婢所说的下策。”我说,“万一圣上不得医治,公主当务之急,便是守住先帝基业,以防大乱。” 长公主颔首:“此言甚是。可皇后箭在弦上,必不会听我劝谏罢手止步,如之奈何?” 我说:“如此,便只有寻找制衡之道。若要震慑皇后及诸侯,非手握十万以上重兵者不可为。” “十万?”长公主皱眉,想了想,忽而面色一变,“你是说秦王?” 我颔首:“正是。” 室中倏而安静下来。 长公主定定看着我,似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王虽为圣上忌惮,但如今之势,可以一己之力抗衡皇后及诸王者,唯有秦王。”我说,“只要秦王来雒阳,无论皇后还是诸侯王,必然因忌惮而不敢轻举妄动,如此,至少可保雒阳及内宫无血光之患。” 长公主道:“话虽如此,若秦王挟天子自立,岂非又是一个荀尚或皇后?” “就算如此,长公主亦不会吃亏。”我说:“秦王就算有野心,也并非贪婪无谋之辈。他在辽东掌兵七年,若要弑君自立,早已攻来。而他安分至今,何故?乃是他亦知晓名正言顺之道。古往今来,仅凭兵马篡位者,鲜有善终。且当今天下诸王侯国皆养兵,一旦有人开了以武篡位之例,则动乱之始,他便是得了雒阳,亦不得不陷入四方征讨不得安宁。孰利孰弊,秦王自有计较。秦王若想坐稳天下,便须得尊者出面为之正名。公主但想,到了那时,他当求助何人?” 长公主目光隐动。 “你是说,太后?” 我颔首,笑了笑,道:“且据奴婢所知,秦王尚且无嗣。公主可想过,他得了天下,又传给何人?” 长公主不明所以:“你何意?” 我说:“据奴婢所知,桓氏及沈氏仍有好几位未许人的闺秀,皆知书达理,才貌出众,正是秦王妃的上佳之选。有太后和董贵嫔在,此事当是不难,想来秦王也必是乐意。” 长公主看着我,少顷,笑了起来。 “云霓生。”她看着我,意味深长,“想不到你竟想得这般长远。” 我谦道:“此乃上天所示,奴婢不敢居功。” “可一旦到了这一步,圣上又将置于何地?” “到了这一步,圣上已是不可指望。”我说,“此既为下策,便是只为后路而计。公主乃聪慧之人,识时务者,自当有所取舍。” 长公主神色无波无澜。 “此事重大,容我三思再议。”说罢,她却看着我,“你先前说此策有好有坏,坏处又是如何?” 我叹口气,道:“所谓坏处,便是此事毕竟算及天子,即便成功,也要伤桓府福泽。” 长公主一惊。 “若要破解,也并非无法。”我说着,神色惴惴,“便是须得将奴婢除去籍名,放归原身,以撇清与桓府的关系。如此,方可将罪孽转到奴婢身上,由奴婢往祖灵前祭告供奉,请求赎罪。” 长公主松口气,随即和颜悦色:“这你放心,霓生,若此事可成,你乃是首功;便是去赎罪,你也是桓府功臣,我必不亏待于你。” 我面露难色,嗫嚅道:“可奴婢离开了府中,在外面便无依无靠,如何生活?” “我说了不会亏待你,便说到做到。”长公主道,“云霓生,你莫非以为我会诓你?” 我忙道:“奴婢不敢。” 长公主满意颔首,揉了揉额角:“今日之言,到此为止,你说的我都知晓了,去吧。” 我应下,行礼退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谢妃 当日夜里, 我十分忙碌。 长公主离开浮屠祠之后,过了一个时辰,我又悄然潜入, 将金子取走。 二百金着实沉重, 足有一百斤。我分了数次, 才终于搬完。 第二日,我睁开眼时, 日头已经高照。 待我去到后园,公子已经在练骑射。 青玄在一旁服侍, 不满地说:“霓生, 你近来总睡迟。” 公子却并无愠色, 策马到了面前,下了马来。虽是深秋, 他也已经大汗淋漓。他扯开单衣的领口,从青玄手中接过巾帕,一边擦着汗一边看我, 揶揄道:“醒了?” 我将目光从他汗津津的脖颈上移开, 道:“公子, 我染了些风寒,昨日又劳累, 故而睡得迟了些。” “嗯?”公子眉头微微蹙起,“现下如何?” 我忙道:“昨夜睡了一觉, 已是无妨。” 公子看着我, 片刻, 颔首:“若还是觉得不适,便让人去请医。” 我讨好地笑:“多谢公子。” 公子不多言,让马夫将青云骢牵回去,径自回院子里更衣。 给他将衣袍穿上的时候,我忽而发现外袍穿在他身上,袖子竟是有些短。 我将那外袍比来比去,未几,明白过来。他今年以来,身量又长大了些,最明显的就是他的个子长高了,肩膀也长宽了。我站在他面前,要想看到他的眼睛,须得昂头。 “怎么了?”公子察觉了异样,问道。 我说:“公子怎长这般快?” 公子:“” 我叹口气,将手中的衣服给他看:“这衣服是去年新制的,公子还未穿过几回,今年就穿不上了。这般好的料子,扔了着实可惜。” 公子了然,将那衣服看了看,道:“你既不舍得扔,便自拿去好了。” 我说:“我拿去做甚?” 公子看我一眼:“你不是要穿男装么?岂非正好。” 我撇撇嘴:“公子的衣裳我穿了又不合身。” 公子唇角弯了弯,忽而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 “也是,”他低低道,“你再怎么长,你长不成我这样。” 我一愣,瞪起眼。莫名的,当他的手触在头上,我的耳根蓦地热了一下。 公子却似乎很是开心,指指衣架上:“穿不上便换别的,在谯郡时穿的那身青袍不是正好?取来替了便是。” 如从前一般,公子更衣之后,在书房里坐下,拿起书来看。 我则打开书房里的箱子,将他平日写的诗赋都拿了出来,一样样翻检。 公子瞥我一眼:“做甚?又要拿去卖钱?” 我说:“这些赋都有公子款识,自是不可拿去卖。”说着,我忽然看到了我想找的那篇赋,拿了出来。 这是公子去年所作。那时,一位名士去世了,公子以怀念为开端,洋洋洒洒数百字,叙事抒怀,以赞士人风骨。最妙的是,此赋乃是公子私下所作,不曾流传。 我将那赋看了一遍,递给公子:“公子此赋甚佳,只是咏志之辞太少,公子再润饰润饰,可有大用。” 公子讶然,将那赋看了看,问我:“用来做甚?” 我说:“自是为了公子的通直散骑侍郎。后日公子去王绪府中雅会,众人必请公子留墨,公子可以此赋为礼。” 公子了然,却并无兴奋之色。 我看着他:“公子不愿?” “并非不愿。”公子皱了皱眉,道,“只是这般行事,到底哗众取宠,非君子所为。” 我啼笑皆非。 公子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也知道钻营的道理,但真要去做的时候,还是放不下那点读书人的清高。 “公子此言差矣。”我正色道,“莫非君子便不可以众望出仕,位极人臣?公子且看史书中那些记述,明君贤臣之中,多有因时而起匡扶社稷者。只要才德配位,从来无人说那是哗众取宠。公子想成为重臣,乃是为了匡扶社稷,可如今之势,只怕不到公子登上高位,社稷便已崩溃,到那时,只怕世人会怪公子有匡扶之志,却阻于脸面,未尽全力。” 公子闻言,神色动了动。 “言之有理。”好一会,他说到,将那赋展开,仔细思考。 公子不愧是名士,不到半个时辰,赋已经修好,文辞流畅,意蕴充沛,又是一篇上佳之作。 可惜不能卖钱。 我盯着那一个个笔迹漂亮的字,正想着能换多少钱,忽然又觉得我收在柜子里那些公子的字稿。 等我走的时候,我会把它们也一起带走,但将来我应该舍不得把它们拿去卖,因为那或许会是公子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正在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禀报,说淮阴侯府有人过来,求见公子。 听到淮阴侯府几个字,我一怔,忽而想起了沈冲。自从回到雒阳,我又是入宫又是与长公主装神弄鬼,竟一时把他忘了。 公子应下,待得领进来,只见是惠风。 她瞅着公子,含羞带臊地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说:“桓公子,我家公子近来又有些不适,闻知府上霓生回来了,遣奴婢来请霓生过府一趟。” 公子也露出讶色。 “逸之现下如何?”他问,“可是伤情复发?” 惠风乖巧地答道:“原本恢复得甚好,已可行走,两日前还去了一趟东宫。不过今日早晨,他说伤口又疼了。” 公子颔首:“我知晓了。”说罢,对我道,“霓生,你随我去淮阴侯府一趟。” 我答应下来。再看向惠风,只见她抿嘴瞅着我,也露出洋洋自得之色。 其实我有些意外,因为这不是淮阴侯要我过去,而是沈冲要我过去。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忽而似浪里水草,招摇起来。 沈冲见我是为了何事? 我想到他微笑注视的模样,顿时打起了精神。 离开雒阳的这些日子,我一直牵挂着去看沈冲的事。 就算惠风不来,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提醒公子去看一看沈冲。沈延如此宝贝他的儿子,看到我回来,一定会让我继续留在沈冲身旁照顾。 公子没有耽搁,乘着车,很快就到了淮阴侯府。 阳光正好,沈冲正披着裘衣坐在院中看书,洁白的裘衣映着光,远远望到便教人心中一动,我见犹怜。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望过来的一瞬,我觉得自己大概又露出了傻笑。 “回来了?”他莞尔道,不知是对公子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嗯。”公子走过去,将他看了看,“你如何?听说又不适了?” 沈冲不以为意:“伤病自会有些反复,他们大惊小怪罢了。”说罢,他看向我,含笑道,“霓生,听说你回淮南去祭拜了先人?” 我笑笑,答道:“正是。” “淮南如何?”他问,“家中祖祠可还好?” 他说话总这般温暖,我心中感动不已,道:“甚好,多谢表公子关心。” 沈冲颔首,转头对惠风道:“前几日城阳王送来的那茶,你去烹些,煮好了再端来。” 惠风应下,仪态万方地退去。 “元初,我今日请霓生来,乃是有一事相求。”沈冲将书放下,开口道。 听得这话,我愣了愣。 公子亦露出诧异之色。 “何事?”公子问。 “是太子妃之事。”沈冲神色严肃,“元初,她在慎思宫中生了病,已经两日不曾进水米,只怕命不久矣。” 太子妃?我想了想,了然。 斗赢了荀尚之后,所有活着的人里面最受折磨的一个,恐怕就是太子妃谢氏。 皇后的算盘打得甚好,既杀了荀尚和太子,又清除了皇太孙的靠山,如今皇太孙捏在她手中,要废要杀不过迟早。而谢妃不但痛失家人,自己还被贬为庶人,关入牢狱,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前途莫测,自是煎熬不已。 在宫中,唯一能帮谢妃的人,是太后。她得以免死,也是太后力保所致。但如今,太后亦卧病不起,谢妃的绝望更是想而知,她的病根在何处,不用想也知道。 公子听沈冲将此事说过之后,沉吟片刻,道:“你想让霓生如何帮她?” 沈冲看看我,苦笑:“我也不知。太医也曾去为太子妃看诊,但说不出所以然。我想着,霓生既有些神通的本事,此事或许也可请她一试。” 公子不语,却看向我。 我心中长叹。原以为沈冲这般急切的找我,乃是终于对我有了意思,不想,竟是为了太子妃 “太子妃因谢氏之罪,已废为庶人。”我对沈冲道,“表公子为何要救助她?” 沈冲道:“谢氏之罪,乃是为奸人所诬,日后遇得明君,必可昭雪。我救助太子妃,乃是为了皇太孙。他如今在世间的至亲,唯太子妃一人,为了给太子妃平反,他数次向皇后及太后陈情,均是无果。”说着,沈冲自嘲一笑,对公子道,“皇太孙今年才十一岁,便遭遇如此境地。而我身为太子冼马,连为他出谋划策也无从下手。” 公子沉吟:“可太子妃如今正在监禁,其实我等相见便可见?” 沈冲道:“此事无妨,我有太后谕令,可进出慎思宫。” 公子讶然。 我则并不感到意外。沈冲心中对东宫的执念,我自是明白。令我欣慰的是,他遇到这般难题时,第一个想到了我。 美人有求,我自是责无旁贷。 “既是表公子所请,我自当效劳。”我说着,有些犹豫,“可我也不知是否真可助得太子妃” “你愿试上一试,已是尽力,成功与否,自不敢强求。”沈冲即刻道,“霓生,就算你帮不得,我也必不怪你。” 话到了此处,便是说开了,我笑笑,道:“如此,便如表公子之言。” 去探望太子妃的日子,就定在了明日。 沈冲毕竟老实面皮薄,大约是因为公子在场,他没好意思开口让留我下来,我深感遗憾。 否则,我还可以就如何给太子妃看病的事,与他推心置腹,促膝长谈,顺便道道心曲,诉诉衷肠 当然,话说回来,我做这事,其实也并非只是为了沈冲。 如今情势,太子妃和皇太孙仍甚为重要。原因无他。皇太孙虽然捏在皇后手里,但他仍然是储君,皇帝不能主事,他就是名义上的天下正统。而一旦没有了皇太孙,各方势力势必失控,便是我这般没心没肺的人,也知道后果如何。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乃是我竟然像狗一样被追了半个内宫,而我和公子的性命也险些断送在皇后手里。这简直奇耻大辱,孰可忍孰不可忍,能坏掉皇后的任何一件好事,我都乐意得很。 “你真要去给太子妃治病?”从淮阴侯府回来的时候,公子问道。 我说:“公子以为不可么?” 公子道:“你如何治?也在她面前做个梦?” 这就是公子十分不可爱的地方。别人看我装神弄鬼,都愿意只看结果,对过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公子则不一样,他总是想什么都知道,时常让我疲于解释。 我说:“仙人示下也不一定要托梦。” “哦?”公子饶有兴味,“那如何示下?” 我故作高深:“此乃天机,说了便不灵了。” 公子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似笑非笑。 “霓生,”他说,“明日我也去。” 我讶然:“公子去做甚?” “自是看你救人。”公子看着我,意味深长,“我还从未看过。” 此事无须装神弄鬼,他看不看都无妨。 我坦然而温和:“如此,自是随公子所愿。” 囚禁太子妃的慎思宫,是毗邻宫城的一处行宫。那里与别处宫室不同,不仅位置偏僻,且四周的高墙如城墙一般坚固,乃是绝佳的禁闭之所。 沈冲虽能行走,但毕竟伤口还未痊愈,只能由侍从抬着步撵前往。 他有太后谕令,可出入慎思宫。守门的卫士查验了谕令,又看向我和公子,道:“此二位” “此二位亦奉太后谕令,随我出入慎思宫,尔等若有疑,可往永寿宫询问。”沈冲冷冷道。 沈冲毕竟在宫中自由出入多年,无人不知道他的来历,那人也不再多话,招手放行。 慎思宫虽专用作监禁之所,但里面监禁的人都是出身皇家或者与皇家相关的贵胄,宫殿阁楼仍然做得光鲜华丽,看上去,不会有人觉得这是牢狱。 太子妃所处的宫院,就在慎思宫的一角。 开了门之后,只见里面虽不如正经的宫室宽敞舒适,却也颇为整洁,只不过一应用物皆简朴许多。 前堂有一只佛龛,太子妃端坐在蒲团上,闭着眼,一动不动,手里攥着一串念珠,苍白的脸如同石雕。 侍奉她的两个宫人,都是东宫跟来的,见到沈冲,脸上皆是哀戚之色。 “太子妃昨日不曾用膳,今日也不曾。”其中一人小声叹道,“今晨晕厥了一阵,醒来却又坐到了佛龛前,这般下去,只怕难撑了。” 沈冲颔首:“我知晓。”片刻,他看向我。 我看了看佛前的太子妃,问宫人:“我等与太子妃说话,太子妃可听得清?” “听得清。”宫人犹豫了一下,道,“只是太子妃甚少理会。” 我颔首,对沈冲道:“我要为太子妃治病,无关之人,还是退出为好。” 沈冲颔首,让仆人将他在榻前放下,又让宫人们暂且退去。 那两个宫人面面相觑,一人道:“沈冼马,我等皆太子妃近侍,如今太子妃不适,我等还是留下为好。” 沈冲看向我,我摇头,肃然道:“不可。太子妃此病,乃阴晦过重以致肝气郁积,若要医治,须得以阳气相衡。二位宫人皆女子,留下则室中阴气过盛,对太子妃不利。且我这医治之法,伤阴不伤阳,二位一旦靠近十丈之内,恐福泽减损,余生不幸。” 那两个宫人闻得此言,神色惊疑不定,片刻,纷纷告退,快步离开。 公子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理会他,转过头去,走到太子妃的身旁,坐下。 “太子妃,”我说,“沈冼马与万寿亭侯桓皙来探望太子妃。” 太子妃没有动静,仍然闭着眼睛。若非那两片嘴唇因为念经而微微动着,我会以为她是个死人。 “回去吧。”过了一会,她开口道。大约是许久不开口,她的声音像蒙着一层布,闷而沙哑,“妾什么也不求,唯求佛前宁静。” 沈冲皱眉,走上前来,向太子妃一礼。 “太子妃这是何苦。”他说:“就算不爱惜身体,也该为皇太孙想想。太子妃若是去了,皇太孙便是孤苦一人,太子妃如何忍心?臣重创垂危之时,这位良医曾将臣性命救下,今日臣特地将她请来,太子妃不若一试,或可好转。” 太子妃唇角弯了弯,似带起一丝苦笑。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妾入了这深思宫中,便已难逃一死。”她说,“冼马请回吧,不必再来。” 沈冲还要再说,我将他止住。 我看向太子妃,微笑。 “太子妃的病,只怕不在身上。”我说,“我今日倒是带了一剂药来,虽粗鄙了些,但不知是否合太子妃心意。” 众人皆露出讶色,看着我将随身带的一只布包打开。 太子妃亦将目光扫过来,待得看到布包里的物什,她的神色倏而一动。 那里面是几张饼,还有一只水囊。 “这是何物?”沈冲忙问。 “自是为太子妃治病之物。”我看着太子妃,道,“太子妃的病,乃在身外。” 太子妃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复淡漠,看着我,阴晴不定。 如我所料,皇后虽没有将立即太子妃杀掉,但也并不打算放过她。 侍奉太子妃的两个宫人,早已被皇后收买。太子妃自进了慎思宫之后,身体日渐虚弱,起初,也以为是思虑过重所致,直到数日前,她听到了那两个宫人说的话。三日前,她们以为她睡着了,松懈下来,说起了皇后那边给的药见效甚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太子妃这才明白过来,她多日来的饮食都已经被人动过了手脚。 故而太子妃不敢再吃宫人们端来的食物,连水也不敢喝。而那两个宫人时刻跟在她的身旁,太子妃无法支开,就算有人来探望,她也不得将此事说出。绝望之下,只有等死。 至于我,我倒不是真的有了通天全知的本事,而是按沈冲所言,太子妃所谓的病弱,更像是因为绝食。而皇太孙仍在,谢氏也仍有洗冤翻身的机会,她就算再痛苦,也还不至于求死。 太子妃面对着这些食物,没有推拒。她三日不曾用食,吃起来的时候,几乎噎住,很快就将饼和水吃得精光。 “太子妃不可留在此处。”公子看了看太子妃,眉头一直紧锁。他背过身去,对沈冲道:“再这般下去,仍是死路一条。” 太子妃却忽而开口道:“冼马与亭侯不必为妾烦扰。” 众人皆讶,看去,只见她用袖子拭了拭嘴角,坐在蒲团上昂首道:“皇后所为,乃是计议已久,妾就算出了慎思宫,她也不会放过。” 沈冲道:“天无绝人之路,太子妃何必与自己过不去?皇后再狠戾,皇太孙也是储君,总有出头之日。” 太子妃却是惨然一笑。 “东宫巫蛊之事,冼马可还记得?”她说。 “自是记得。”沈冲道。 “妾若说太子从未用巫蛊咒过圣上,冼马可信?” 沈冲和公子皆露出犹疑之色。 “那偶人,正是在东宫掘出。”公子道。 “偌大个东宫,往土中埋个物什,谁人做不到?”太子妃冷笑,“太子就算行为不端,也并非痴傻之徒,他要用巫蛊害圣上,何必在东宫来做,留下把柄?” 这话是确实,沈冲和公子相觑,又道,“如太子妃之言,那巫蛊之事” “卢让与皇后来往甚密,在圣前进谗言的神医也是他寻来的。那时若非圣上突然病倒,不仅太子和荀氏,只怕连皇太孙也不保。东宫被废,获利最大之人,又是谁?”太子妃恨道,“皇后在人前恭顺贤良,背后无时无刻不想着置我等于死地,如今东宫只剩妾与皇太孙,她又怎会放过?” 听她如此说来,沈冲和公子皆惊诧,一时竟无言语。 “正是因此,太子妃才当振作。”沈冲道,“太后甚牵挂太子妃,我可去向太后陈情,下诏将太子妃移出此处,将服侍之人也一并撤换。” 太子妃苦笑:“妾闻知,太后如今亦病重,可是确实?” 沈冲哑然。 太子妃摇头:“皇后设计缜密,太后康健实尚且不得救妾出去,如今又怎肯遂她心愿。” 沈冲犹豫不已,片刻,道:“虽是如此,总有办法。” 太子妃望着他:“冼马果真肯帮妾?” 沈冲神色一振,道:“臣乃东宫臣属,自当效犬马之力。” 太子妃道:“如此,便请冼马将我儿带出东宫,将他送得越远越好。” 沈冲愕然。 我和公子亦是讶异。 只见太子妃双目泛红,缓缓道:“妾如今家族败亡,父祖兄长及母亲皆身首异处,妾便是现下死去,亦不过解脱。这世间唯一牵挂者,便是我儿。观如今之势,皇后很快便会下手,他命不久矣。” 沈冲沉吟,道:“太子妃放心,臣但有命在,必保皇太孙安稳登基,君临天下。” 太子妃摇头:“妾所求者,乃是冼马送他远遁,从此隐姓埋名,保一世平安。” 沈冲神色震惊,看着太子妃:“皇太孙乃国之储君,岂可远遁,请太子妃三思!” 太子妃却神色坚定,似乎早已看破。 “冼马何必惊诧?且放眼当今天下,性命最朝夕难保的人,莫不就是储君?”她说,“皇后或许如荀氏一般,不久即败亡横死。然无论何人当权,我儿皆为鱼肉,冼马若有孩儿,可忍心看着他去送死?” 室中陷入寂静。 沈冲面色紧绷,没有言语。 正在此时,外头忽而传来敲门声。 “公子。”沈冲的仆人低声道,“外面来了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温禹 这话语将室中所有人惊动。 我忙将包袱收拾起来, 太子妃则神色淡然, 重新面向佛龛, 闭起眼睛, 转动手中的念珠。 出乎意料, 来的不是别人, 竟是平原王。 他身后照例跟着庞玄, 待我们迎到宫院外时, 他正从车上下来。 公子和沈冲皆上前,向平原王行礼。 “我才入慎思宫, 便听说有人来探望太子妃。”平原王神色奕奕,打量着他们, “不想,竟是你二人。” 沈冲道:“臣昨日入宫拜见太后,她听闻太子妃病重之事, 身为挂念,故而令臣来探望。” “哦?”庞玄在一旁道, “太后宫中内侍众多, 怎却是派了逸之?” 沈冲道:“我乃太子冼马,不久前也拜见过皇太孙, 太后令我到此,也可向太子妃禀报皇太孙近况。” “太后果然周道。”平原王叹道,“自那日太后与长公主在宫中遇袭, 母后常虑宫中安危, 令我兼管卫尉, 这慎思宫亦在职责之内。今日我巡视至此,不巧,却是遇到了你二人。” 沈冲淡淡一笑:“臣等之幸。” “听说你还带了医者给太子妃看病,”平原王往沈冲身后看了看,道,“那医者何在?” 听说得真多。我心中冷笑。堂堂皇子,跑到慎思宫来与公子和沈冲巧遇,倒是闲。 公子道:“也不算医者,是我的侍婢霓生。逸之前番遇刺,为霓生所救,故而今日带她来给太子妃看看。” 说罢,他看向我。 我走上前去,向平原王行礼。 平原王看着我,露出讶色。从前我跟着公子入宫,与平原王见过几次,他对我的脸不算陌生。 “云霓生。”他饶有兴味道,“我早闻逸之得了异人相助,起死回生,原来却是你。我记得你身怀异术,上回在遮胡关,便是因你贞问,王师破了鲜卑人的偷袭之计。” 我答道:“正是。” 平原王笑了一声,看向庞玄:“谁说雒阳无趣,贵胄之家,个个卧虎藏龙。” 庞玄亦笑,颔首不语。 平原王又向沈冲问了问太子妃之事,沈冲一一答来,只说对病因全然不明,滴水不漏。 平原王微微颔首,却转向我,颇有兴趣:“云霓生,你来说说,太子妃病势如何?” 我叹口气,道:“只怕不好。虽不明其因,但想是太子妃命数有缺,当遇此难。不过”我说着,瞅了瞅公子和沈冲,露出纠结之色。 二人也看着我,目光懵然。 “何事?”平原王道。 我说:“奴婢方才在太子妃那宫中卜了一卦,甚是不利。” 庞玄不以为然道:“太子妃病势如此,自是不利。” 我说:“不利者,非太子妃,而是中宫。” 二人闻言,皆露出讶色。 “怎讲?”平原王问道。 我说:“如卦象所示,生事着有三。其一乃荧惑守心,其二乃彗星出西北,其三,便是太子妃将薨。此三事若年内同出,则天垣震荡,中宫将有血光” “霓生,不可胡言。”公子皱眉,出言喝断。 我吓一跳,看向他,只见他看着我,神色严肃,颇有威严。我唯唯诺诺,不再言语。 公子即转向平原王,道:“殿下,我这侍婢惯于危言耸听,冲撞之处,还请殿下赎罪。” 平原王却一摆手,盯着我:“云霓生,你说中宫将有血光?” 我嗫嚅道:“殿下,不是奴婢胡言,卦象如此”说罢,我瞅一眼公子,闭口不语。 “妖言惑众。”庞玄冷哼,对平原王道,“殿下,时候不早,殿下还要去太学一趟,我看还是速速启程。” “嗯。”平原王回答着,眼睛却看着我,神色似不以为意,目光却是不定。 从慎思宫中出来,坐在马车上,公子一直盯着我。 我有些无奈,道:“公子有话但说。” 公子道:“你方才那些伎俩,用过多少次?平日给人算卦也是如此么?” 他说话时,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比雅会上文绉绉斗嘴斗赢了都得意。 虽然被他说中,不过骗子向来最讨厌有人戳穿,我嘴硬道:“我方才确是诓人,但那也是无奈之举,公子不可以此推及过往。” 公子不理会我言语,想了想,道:“你在遮胡关卜问之时,我便觉得不妥。若有人有这般通天之能,这世间岂非颠倒。” 我说:“公子哪里话,我有这般通天之能,世间也未见颠倒。” “故而此事乃是子虚乌有。”公子断言道。 我觉得好笑:“哦?那公子说说,我如何得知鲜卑人计策。” “我也不知。”公子不紧不慢道,“不过你家祖上谋士辈出,必有制胜之法流传。” 这话倒是比他母亲清醒多了。我忽而有些欣慰,日后我离开了公子,也不必担心他会被那些旁门左道的人骗得团团转。 见我不出声,公子追问:“我说得可对?” 我本来也从未打算过在公子面前强行装神弄鬼,反正装了他也不信。而方才他那般开窍,竟然会与我一起使诈蒙骗,着实教我意外,也教我明白过来,我那些把戏在他面前再也不会有用。 “公子是主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神色自若道。 公子当我是默许,看着我,神色兴奋。 “你那时为何要借占卜说道?”片刻,他好奇地问,“你发觉了鲜卑人计策,乃是好事。” 我无奈:“我不那么说,谁人会信?” 公子看着我,道:“我会。” 我不以为然:“公子这么说,也不过是因为如今知道了原委。那时鲜卑人以人畜尸首为遮掩,便是公子要信我,旁人也未必敢动。” 许是觉得有理,公子没有反驳。 “霓生,”他说,“日后你心有所想,皆可告知我,不必再去装神弄鬼。” 我眨眨眼,道:“公子,遮胡关和今日之事确是我装神弄鬼,可我也确有卜问通灵之术。” 见公子拉下脸,不待他开口,我补充道:“公子若不信,那便说说,我当年如何救了公子,近来又如何救了表公子?” 公子哑然,片刻,看着我,忽而一笑,全无纠结之色。 “不知。”他说,“可终有一日,就算你不告知我,我也会知晓。” 他的目光笃信又骄傲,却是灼灼生辉,让人逃避不得。注视着我的时候,我几乎有一瞬失神。 “公子才唬人。”我一脸不以为然之色,掩饰着心底的不自在,转开头去。 出了宫城之后,公子随沈冲回到了淮阴侯府。 “霓生,今日之事,多亏了你。”待得摒退左右,沈冲对我道。 他的夸奖我总是很受用,笑笑:“不过举手之劳,表公子过誉。”说着,我不禁瞅向公子,他轻轻吹着手中的茶,似无所觉。 “只是你说的那荧惑守心和彗星,可是确实?”沈冲道,“这般事,连太史的灵台承也无法直断。” 我说:“自是确实,我昨晚夜观天象,继而卜问,正有此象。” 话音刚落,公子咳了起来。 看去,却见他正把杯子放一边,似乎是喝水呛到了。 “公子不要紧么?”我忙走过去,拿出巾帕。 公子将巾帕接过,自顾地擦了擦,无奈地瞥我一眼。 “逸之,”他不紧不慢道,“这般大事,霓生不会胡言,听她的便是。” 我诧异地看着他,忍俊不禁。他方才在马车里说他会信我,倒是言出必行。 沈冲颔首,道,“不知平原王回去之后,会与皇后如何说。” “不管他如何说,太子妃可暂且性命无虞。”公子道,“皇后和平原王行事之风你也知晓,虽手段狠绝,但凡事必求稳妥。且我闻皇后近来亦颇迷信星象谶纬,常在宫中召方士卜问凶吉。” 沈冲仍有疑虑:“就算如此,皇后为这谶言吓阻一时,留到来年再来加害,又如何是好?” 我说:“表公子放心,宫中之事,不必等到来年便会见分晓?” “你怎知?”沈冲问。 我说:“我卜过。” 沈冲:“” 虽他面上目光不定,但看上去,他还是决定放弃刨根问底。 他转而道:“如今之事,接下来又当如何?” 我觉得观赏沈冲纠结的模样也是甚有意思,只是他生性不如公子那样喜欢非黑即白地争辩到底,少了些精彩。 “接下来如何,须得看表公子的意思。”我说。 沈冲不解:“怎讲?” “方才太子妃恳求之言,表公子已听到了,不知表公子如何打算?” 沈冲一怔,默然。 “皇太孙乃储君,若无皇太孙,天下必乱。”过了会,他说。 我想,沈冲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虽有时书生意气,对大局却是洞若观火。 沈冲道:“若我不打算遵照太子妃之意,如何?” 我说:“如此,只有一途。太子妃言之有理,皇后要下手,必不会等待多久。表公子要保护皇太孙,唯有先下手,将皇后和庞氏一系清除。” 沈冲闻言,露出苦笑。 “若我遵照,又是如何?”他问。 我说:“表公子若遵照,亦只有一途,便是等。” 沈冲讶然:“等?” “正是。”我说,“等皇后对皇太孙下手。” 沈冲微微变色:“待得那时,皇太孙岂非危险?” “世间大胜之机,多是从大险中求得。”我说,“唯有如此,才可遂太子妃心愿,将皇太孙从宫中救出,从此远遁。” 沈冲的眉头蹙起,沉吟不已。 公子在一旁开口道:“如今皇后势大,前策牵连甚广,须从长计议。若只为救皇太孙,唯后策可行,我看可先将皇太孙救出,余下之事再议不迟。” 沈冲颔首:“只好如此。” 我笑了笑。我就知道他们会这么选,因为前策我这般说出来,就是要吓唬沈冲的。 “等到皇后动手,后策如何施行?”沈冲问我。 我说:“此事仍有时日,可徐徐图之。表公子可信我。” 这话出口时,莫名的,我想到了公子方才在马车上对我说的话。我不禁瞥向他,只见他也看着我,唇角微微弯着。 “我自是信你。”沈冲道。 我欣慰一笑,道:“如此,表公子须照我说的去做,必可遂愿。” 隔日之后,王绪府中的雅集如期举行。 虽是国丧,但死的毕竟是人人都不太喜欢的太子,并且他只是储君,也只有内宫和东宫中的人在认真服丧。而出了宫门之外,仍是升平之世。朝廷只禁绝了两个月的游乐,如今刚刚开放,大小雅会便接连不断,连我用来盛帖子的盘子都满得溢了出来。 一大早,我就把还带着起床气的公子唤醒,拉着他去梳洗,仔细地装扮一番。 其实公子生得这般好,就算穿得邋邋遢遢也自有邋邋遢遢的动人。不过这是皇帝重病的数月来,公子第一次在这般聚宴上露面,且王绪等士人与外戚宗室之类的贵胄相比起来清高多了,总爱拿着君子的条条框框挑剔别人的言行举止。故而公子须得比从前更用心些,若能只凭着风姿便倾倒众人,那自是省事许多。 我给公子挑了一顶玉冠,又为他配上了云纹的锦袍。这是前不久才新制的,不大不小,与他身形恰恰合衬。待得穿好,再配上玉饰和长剑,精致俊美而不失阳刚,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翩翩出尘的风华,连青玄都看得目不转睛。 公子看着镜中,眉头微微蹙起。 “不过去一个雅集,须得这般郑重?” 我给他整理着衣褶,似对待自己亲手而为的作品,越看越满意:“公子此去乃是为了大事,郑重些自无坏处。” 王绪也出身琅琊王氏,跟桓瓖的的母亲王氏是族亲,桓瓖管他叫舅父。 所以在王绪的府邸前,公子才从车上下来,就遇到了桓瓖。 他如今仍在皇帝的太极宫用事。宫变之后,与他一同参与之人,大多有了升迁,而桓瓖仍留任原职,他母亲每每与长公主说起,皆愤愤不平。 “你今日不必值守么?”公子问。 “有甚可值守。”桓瓖似乎又恢复了在国子学时那般玩世不恭的模样,“如今宫城中最闲的就是太极宫,我闷得实在无趣,听闻舅父这般有聚宴,便告假出来了。” 公子对他的行事之风早已见怪不怪,不置一词。 “倒是你。”桓瓖看着公子,“今日来的人大多是朝官,无甚风雅倜傥之士,你不是最不喜那些官腔官调,怎今日也来了?” 公子看他一眼:“想来便来了,你尚且不嫌弃,我又有甚可计较?” 桓瓖笑了笑,忽而看向我:“不过霓生也来了,想必这宴上也不会无趣。” 我一愣,道:“子泉公子又取笑我。” “岂敢岂敢。”桓瓖一副懒洋洋的声调,说着,与公子一道入内。 如桓瓖所言,这宴上大多是朝官,甚少平日公子平日去雅集所见到的那些名士和同龄子弟。当然,这正中我下怀。这些朝官皆出身世代为官的士人世家,不乏豪族名门,除了尚书郎王绪之外,侍中温禹也在其中。 对于公子的来到,这些人也颇为意外。 其实,在公子堪堪踏入园子里的时候,各种目光便由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接着起了一层嗡嗡的声音,或惊诧或赞叹,让我倍有成就感。 王绪是主人,见公子来到,露出惊喜之色,亦迎上前。 桓瓖和公子各与他见了礼,王绪看着公子,含笑道:“不想今日元初亦得空闲,光临敝舍。” 公子莞尔:“晚辈早闻尚书府上雅会贤士云集,心慕久矣,得此良机,特来拜会。” 王绪神色愉悦,与公子寒暄两句,令人将公子引入席间。 在雒阳,只有公子不认识的人,没有不认识公子的人,包括这些以纯臣自居的清高士人。不出我意料,公子来到之后,席间最受瞩目的便是他。 对于他们而言,桓氏也是世家,公子的出身无可挑剔。加上前番公子那些热议一时的诗赋,他颇得士人好感。公子才入席,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来见礼。 温禹乃是公子此行之重,但公子颇沉得住气,不疾不徐地应付着众人,好一会,才走到他的面前。 温禹年轻时与桓肃同为高祖身边的郎官,从前也曾经来桓府上做过客,公子与他不算全然陌生。 见到公子,温禹并无别人那般惊喜之色,只微微颔首。 公子却颇为识礼,如见长辈一般上前拜见。 “我记得郡公与侍中曾有同朝之谊,想来侍中亦识得元初。”王绪道。 温禹看着公子,抚须微笑:“正是。不过老朽在官署踟蹰,多年无缘际会,只记得当年登门之时,元初仍是小童。” 公子道:“晚辈倒是记得当年见侍中时,侍中曾指点晚辈拙作,见解精辟,晚辈受用至今。” “哦?”温禹讶然,露出笑意,“如此,倒是老朽之幸。” 看着事情顺利,我也不禁踏实了些。对于这般场合,公子一向应付自如,论拿捏言辞分寸,他比我更在行。故而公子与那些人交谈时,我可立在一旁不必操心。 “今日来这雅会,可是你的意思?”桓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旁边,与我并立一处,低声道。 我看他一眼,他脸上仍挂着那副纨绔特有的带笑看人的表情,目光却是意味深长。 自从宫变之后,我对桓瓖的看法有了些变化。他的确不再像从前那般什么也不在乎,头脑灵光了些,这也被他看了出来。 “子泉公子哪里话,”我说,“我不过奴婢,公子要去何处,岂可由我左右?” 桓瓖唇角弯了弯,不与我争辩,却将我身上打量了一下,道:“霓生你怎还是着男装,上次逸之赏你的衣裳不喜欢么?” 我讶然,不知他提起此事有何用意,也往身上看了看,道:“我穿男装不好么?” “好是好。”桓瓖一笑,却叹口气,“只是觉得可惜。霓生,你是个聪明人,长得亦是上佳,可惜不解风情。这般下去,不会有人喜欢你。若哪天逸之身边来了别的侍婢,但凡比你有心,只怕你便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将他勾走,那便是追悔莫及。” 我愣了愣,耳根倏而一热,瞪起眼。 虽不知是何处被他窥见端倪,但此人不愧是十几岁就跟一些京中名媛牵扯不清的情场老手,对于这些苟且之事倒是嗅觉灵敏,眼光独到。 桓瓖的神色却更津津有味,似恶作剧得逞一般,脸上笑容更盛。 “公子再这般胡言乱语,我便告诉我家公子。”我佯怒道,说罢,借着公子向别处走去的时机,跟着走开。不想,桓瓖没脸没皮的,待得我再停下,又贴了上来。 “莫生气,我不过开个玩笑。”他笑嘻嘻道。 我不理他。 “问你些正事。”桓瓖的声音忽而放低了些,“近来长公主可曾找你卜问” 我讶然,看向他。只见他将神色收敛了些,竟似是在正经说话。 心中警觉起来,将目光看向四周。幸好,人人都围在公子身旁,并没有人注意这里。 “什么卜问。”我说,“我不知。” “莫装了,我知道倒荀之时,长公主也找了你。” 我作讶色:“公子何来此想?” “若非如此,那日长公主召我去密谈之时,你怎会也在场?” 我笑了笑:“公子又来说笑,那般军国大事,长公主怎会让我这小婢来卜问。至于那日,或许是长公主看我老实才让我在一旁服侍。公子若想知晓缘由,不若去问长公主。” 桓瓖似乎料到我不会承认,不以为忤。 “你不说我也知晓。”他微笑着朝不远处一个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道,“长公主是我姑母,她的性情我岂会不知。若说军国大事,遮胡关不就是军国大事?你有那般神通,她岂会放过。” 这话是确实。 他有凭有据,我想了想,估计再强行嘴硬只会让他纠缠不清,于是将语气软下来:“公子说了这么许多,可是有何事?” “无他。”桓瓖道,“不过近来闲得慌,想问问我叔母有何打算。” “有没有又如何?”我说,“公子若想知晓长公主之事,自去问她岂不更好?” 桓瓖不以为然:“她便是告知我,也不过像上回那般,让我做做内应,到头来奔波一番,不过与人做了垫脚石。” 我啼笑皆非。 桓瓖确是个有野心的,且从不像公子或沈冲那样,纠结于人臣伦常。 蓦地,想起那日桓瓖在永寿宫前对公子说的话,亦勾起些兴味。 “若我答应了公子,岂不成了背主之奴?”我眨眨眼,“公子就不怕我回去告知长公主么?” “你不会。”桓瓖道。 “怎讲?” 他看着我,忽而一笑。 “霓生,”他又贴近前些,声音压得更低,呼吸几乎触到我的耳垂,“你想知晓,如何可得到逸之么?” 我一愣,看着他。 没想到此人如此懂得开价,倒是甚合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宴客 雅会上, 公子甚为顺利。 他的确天生擅长与这些士人打交道, 而如我预想一般,在他当场挥毫作出那篇赋之后,雅会中的士人们一片震动。自当朝以来, 士人在外戚和宗室间备受挤压, 早已积聚了诸多不满。公子此赋为士人抒怀, 字里行间皆昂扬之志,传阅之人, 无不鼓舞振奋。 就算是从前对他颇有微词的人,也不会不承认这篇赋确实写得深入人心。 我瞥向温禹,他并未像别人那般露出激赏之色,也不予置评, 但观看那赋时, 一手拈须,却甚为认真。见得此状, 我知晓那事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可惜公子太执拗, 坚决不肯将此事告知长公主或桓肃,否则他们向王绪暗示暗示, 由他出面提点,料得这宴上已经可定夺。 “我记得元初平日赴雅集, 甚少当场作赋。”桓瓖看着,在我身旁道, “今日倒是难得。” 我转头, 毫不意外地碰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公子一向随性。”我面不改色。 桓瓖不置可否。这时, 仆人在庭院中摆开筵席,鱼贯呈上宴饮之物。王绪招呼众人入席,桓瓖亦重新挂起长辈前的乖巧之色,随王绪走入席中。 公子一向名声卓著,且在这雅会上受人盛赞,王绪自不怠慢,将他待为上宾。闲谈之时,自然而然地,与公子谈论起他收藏的那篇赋。 “不想拙作竟得侍中抬爱,晚辈实惭愧。”公子道。 王绪莞尔:“以元初才情,若为拙作,天下士人皆可休矣。” 温禹忽而道:“若我未曾记错,元初已辞去议郎之职,确否?” 公子道:“正是。” “我闻其后,朝廷亦数次征召,元初皆未曾应允。” 公子道:“晚辈任议郎时,常觉才疏学浅,不足胜任,恐负朝廷重托。” 温禹笑笑,不多言语。 因得公子来到,宴后,宾客无人散去,皆聚在公子周围,听他言谈。不过与从前的玄谈不同,公子今日说的却是孔孟。 王绪尊儒,一向厌恶世间颓废清谈之风。而公子虽精于玄谈,但祖上毕竟出过儒学大家,论起经略来,亦条理规整,毫无生怯。许是第一次闻得他这般言谈,在座之人无不惊诧,连带一直对公子不温不火的温禹,看公子的目光亦有了变化。 当然,公子既然在别的雅会上一向清高,在这里也不会例外。按先前计议,言谈过后,公子便以要入宫探望太后为由,先行告辞。 许多人露出不舍之色,但公子行事之风一向为众人所知,亦无人意外。 “今日因元初来到,甚为尽兴。”王绪亲自将公子送至门前,微笑道,“元初那新赋,乃罕有之佳作,想来今日之后,亦为天下传颂。” 公子谦道:“不过些许感怀,若非雅会中众贤启发,岂得片语。今日可得尚书指点,亦晚辈之幸。” 王绪看上去颇为受用,看着公子,目光深远:“我观元初诗赋,颇有鸿鹄之志,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公子道:“晚辈自幼承祖训,以德行修身,惟愿报国,然如今尚年轻浅薄,不足为用。将来若得机缘,可为天下驱驰,晚辈自当毅然而往,在所不辞。” 王绪目光一动,颔首感叹:“元初高志,果世之俊才。” 回府的路上,公子一直没有说话。 我问他:“公子不高兴?” “不是。”公子皱皱眉,道,“累。” 我讶然,道:“公子平日赴雅会,不也是这般用用食,说说话?也不见公子说累。” 公子摇头,道:“此番不同以往。”停了片刻,他说,“霓生,寻常人家的子弟,若为求官,也须得如我今日这般逢迎么?” 我哂了哂,道:“公子,若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只怕这般雅会的门也不让进,往何处逢迎?” 公子想了想,颔首:“如此。” 我说:“公子觉得方才都是言不由衷?” “非也。”公子道,“只是有求于人,须得斟酌言语,终非快意。” 我心叹。公子果真是被宠惯了,一点点不如意便觉得委屈。 “公子须得习惯。”我说,“官场逢迎,比今日更甚百倍,公子日后当上了通直散骑侍郎,便是无人提点也切不可任性。” “无人提点?”公子忽而看向我,目光怪异,“怎说得好似你不在一般?” 我想给我自己一个爆栗,方才心头一热,竟说漏了嘴。 “公子去官署,我总不能跟着,如何提点?”我神色无改。 公子了然,片刻,道:“这我自是知晓。” 我看着他:“公子若是觉得求人憋屈,不若便告知主公和长公主” “不可。”公子的脸即刻冷下,“霓生,你切不可告知他二人。” 就算再不喜欢,公子也仍要跟自己的那点出身较劲。我虽然十分佩服他的之气,但不知他能强撑多久。 “知晓了。”我叹口气,“公子不愿告知家中,连事成与否都无从得知。” “这有何难,必是可成。”公子道,“这通直散骑侍郎我当定了。” “哦?”轮到我诧异不已,狐疑看着他,“公子如何得知?王绪与公子说的?” “他说不说,皆是一样。”公子的神色骄傲又自信,目光灼灼,“今日温禹亦已无妨碍,如你所言,能让外戚c宗室和士人都满意的人选,舍我其谁?” 我哑然失笑。 我总担心公子这里不适应那里不合意,却时常忘了他是一个多么自恋的人。虽然偶尔文人情怀发作会发发牢骚,但世间并没有能让他真正为难过的事。 “此言甚是。”我忙讨好地符附和道,“公子睿智。” 王绪所言不假。 隔日,公子的赋便传开了,因得是在王绪的雅会上所得,甚至比上一篇更受士人们追捧。 而不久之后,黄门侍郎孔珧亲自到桓府之中,请公子入朝。征召之职,正是通直散骑侍郎。 公子欣然应允。 历来担任这般要职的人之中,公子是最年轻的一个,此事传出之后,甚为轰动,连长公主和桓肃亦甚为惊诧。 “我就说我儿必不会久居人下。”长公主微笑道。 此事对于桓府而言,乃是两个月来唯一的好事。长公主特地在府中设下宴席,请来宾客庆贺了一场。 自皇帝卧病,桓府已经久未宴客,故而此番宴请的宾客颇多,不乏名流贵胄。 其中,有平原王c城阳王等皇子,有梁王c赵王等宗室。除此之外,桓府还请了许多素日交好的士人朝臣。王绪是桓氏的姻亲,自在邀请之列,而温禹c孔珧等人,桓府送去了帖子,但许是为避他人闲言,他们皆回礼婉拒。 至于外戚,如今风头最盛的,自是庞氏无疑。皇后的父亲庞圭与公子的祖父有同朝之谊,桓肃便让桓攸亲自登门,向庞圭送了帖子。 其实众所周知,皇后的所有心腹之中,最倚仗的当属上虞侯庞宽。不过桓肃从前与他有隙,便是如今庞宽得势,压人一头,桓肃也做不出巴结的事来。 而皇后的另一个兄弟崇安侯庞逢,桓肃之所以没有请,乃是他也与桓府结了怨。且事出之因并非其他,而正是公子担任的通直散骑侍郎之职。 对于此事,宗室及士人们皆无异议,最大的反对之声则来自庞逢。 庞逢一直想让儿子庞琚担任此职。他不仅游说了皇后和梁王,还去游说了温禹,可惜被温禹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 据说庞逢得知公子得了此职之后,大发雷霆,到皇后跟前闹了一通。但皇后不但没有从了他,还将他斥责了一顿,庞逢见没了指望,只得悻悻回去。 这宴席无疑是他的心头刺,桓肃便是请了他也不回来,于是索性免了诸多麻烦。 公子其实并不太愿意这般大张旗鼓地庆贺,曾向长公主发过牢骚,但长公主此番甚为强硬,没有从他。 “不过是设个宴,有何怪哉?”她叹口气,语重心长,“元初,你才学虽好,却不可但凭才学用事,官场人情亦是学位,你既不可置身其外,便该细学起来,以为己用。你日后便是通直散骑侍郎,此言你须谨记,若再像从前般意气用事,就算有父亲母亲在,也难保你前途平坦。” 公子最讨厌别人说他依靠父母铺垫,道:“母亲此言差矣。这般宴客,来人皆是看父亲和母亲的面子,传到不知情者耳中,便是母亲和父亲为我谋官,岂非让人小觑。” “那般庸人,他们要说便去说好了。”长公主不以为然,“你以为这是为你办的?” 公子讶然:“那是为谁?” 长公主意味深长一笑,不答却道:“但记住母亲方才的话,不可任性。”说罢,自顾而去。 公子对她所言不甚明了,但我则清楚得很。 皇后对桓府的监视一向不曾懈怠。长公主这些日子待在府中,即便外出也是去了宫里,连庙观都不曾去拜谒过。当然,这不过是面上的模样。 就在我为长公主计议之后的第三日,庞氏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皇后的堂弟庞荟在自家后园中喝酒的时候被蜈蚣蛰了。家人即刻去太医署请来了太医蔡允元为庞荟医治,不料,庞荟服过药之后,过了一日,患处更加肿大,高热不断,险些一命呜呼。 此事惊动了皇后,即刻派别的太医去查验,发现问题出在了蔡允元留下的药上面,那里面有好些不常用之物,药性猛烈,以致庞荟病情加剧。 庞荟家人得知之后,自是不愿善罢甘休,说蔡允元谋害重臣,要将他治死罪。而蔡允元生性孤傲,在太医署中与同僚亦关系不善,事出之后,竟无人替他说话。很快,蔡允元被移交廷尉,被下了狱。 蔡允元是家中独子,上有其实老母,下有未成年的小儿,妻子孙氏闻知此事,号哭不已,四处打点求人,却无人敢帮。就在这时,长公主的女官李氏去探望了一番孙氏,对其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嘘寒问暖,还留下了一些钱,以资孙氏探望蔡允元之时,打点狱卒之用。 孙氏知道李氏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如遇救命稻草,求李氏替她想想办法,看看长公主这边可有什么路能走。 李氏甚是为难,只说长公主现在也被皇后所猜忌,与庞氏亦不善,只怕就算长公主识得蔡允元又同情于他为他出面求情,亦是于事无补。 孙氏一脸绝望。 李氏叹口气,道:“如今不比当初,圣上还康健,长公主在圣上面前总能说上话。有圣上做主,区区一个外戚又算得什么。” 说着似乎无心,听着却是有意。孙氏当时的神色就有些不定,李氏又安慰了几句,告辞而去。 这办法虽老套,却有奇效。 两日之后,孙氏托人带信给李氏,说有要事见长公主,事关圣上安康,请李氏转告。长公主甚为贤明,见信之后,即予重视,当日午后,孙氏扮作桓府的仆妇,随李氏进桓府来见长公主。 如我所料,她主动说起了蔡氏那回风散之事。她告诉长公主,此药乃蔡氏秘传,可为皇帝治病。只要将蔡允元放出来,便可着手制药,保管皇帝可恢复常人之态。 长公主大吃一惊:“此话当真?” 孙氏跪下,赌咒发誓道:“妾如有虚言,谋害圣上,天打雷劈,全家不得好死!”说罢,她泪流满面,哽咽不已,“长公主明鉴,妾父当年亦曾中风,丈夫将此药给他服下,隔日便行动如常。只是丈夫恐招惹麻烦,曾严嘱不可外传。如今妾丈夫命悬一线,亦顾不得许多,惟求将功赎罪,保余生平安!” 长公主面色平和,亲手将孙氏扶起:“你不必惊惶。如你所言,蔡太医若可治好圣上,莫说保住性命,便是加官进爵亦不在话下。” 孙氏闻言,又惊又喜,目光大盛。 “你回去告知蔡太医,此事我已知晓,自会想办法救他出来。”长公主道,“只是这药” “丈夫一旦归家,即可着手做药。”孙氏即刻道,“虽须得些时日,但也就六七日,不必等许久。” 长公主颔首,脸色严肃:“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泄露。若走漏一个字,你我全家性命皆终于顷刻。” 孙氏唬了一下,忙道:“妾知晓,长公主放心,妾与丈夫断然不敢粗心胡言。” 长公主颔首,露出微笑。 廷尉施和,当年是依靠长公主提拔上去的,对于他而言,用一个死囚代替另一个死囚坐牢,易如反掌。隔日之后,遍体鳞伤的蔡允元穿上狱卒的衣服,呈上马车离开了廷尉的监狱。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长公主为他安排的一个住处之中。此地偏僻,鲜有人至,正适合他潜心制药。 长公主亲自与蔡允元见了一面,蔡允元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表示对从前助皇后诓骗长公主的行径悔恨不已,深恶痛绝。长公主则颇为大度,原谅了蔡允元的罪过,并许诺如果他能治好皇帝,必至少可当个太医令或太常承。 蔡允元大喜过望,拜谢长公主恩典。 至此,最紧要的关节已经打通。长公主有条不紊,继续着再往前一步。 而这下一步,就在宴上。 长公主素日出门之后的去向,自是有人监视着,要偷偷摸摸地做些事情着实不易。而在家中大大方方地把人请来便不一样了。这宴上有众多贵胄,连平原王和庞氏的人也在其中,乃是上佳的挡箭牌。 行宴当日,桓府上下早早地忙碌了起来。 公子的衣饰都是新制的。来自少府工匠打制的银冠,是雒阳最新的样式。衣裳则是天青色的锦袍,配以素纱禅衣和羊脂玉带。当我为公子穿戴好之后,连我也盯着看了好一会,觉得如果这世界男女颠倒,公子必可艳压群芳冠绝六宫。 “不好么?”许是发现我目光直勾勾的,公子看了看身上。 我忙道:“不必,甚好。”说罢,上前去再为他整了整衣褶。 公子由着我摆弄,待得终于好了,我正要走开,公子忽而道:“勿动。” 我愣了愣,停住脚步。 只见他抬手,朝我的头顶伸过来。 头上的发髻传来些丝丝的牵扯,我朝一旁的镜中瞥去,却见公子正在替我整理着簪子。 我哂然,想再看仔细些,公子又道:“说了勿动。” 我只好定住,由着他摆弄。 他站在我正前面,近在咫尺,我微微抬眼,目光正落在他的脖颈上,只见精致的衣领下,凸起的喉结线条有致。 好一会,他终于停住,看着我的头顶,露出满意之色。 “好了。”他说。 我看向镜子里。 只见我那发髻还是原来的模样,不禁问:“公子弄了何处?” “自是你那些乱发。”公子道,“毛糙糙的。” 我:“” 再看了看,只觉也未看出什么不一样。 “如何?”公子有些得意,“可是齐整多了?” 齐整倒是无感,只是好像发髻被他弄得松了些我心里想着,正打算自己再梳理梳理,手刚抬起,触到他的目光。 心里叹口气,我生生打住,道:“甚好。” 公子瞅着我:“真的?” “真的。”我看着他那模样,啼笑皆非。 他明明装束得一本正经,如谪仙一般不食烟火,举止却似一个非要给糖来哄的小孩,好像若不遂他心意,便要生气。如果是别人,我大概会觉得此人是个不值得理会的傻瓜。但公子却不会,相反,我总觉得他这般模样才是我认识的公子,让人百看不厌。 “你笑甚?”公子目光不满。 “不做甚,不过觉得公子原来也有这般巧手,高兴罢了。”我拍马屁道。 公子露出受用之色,道:“出去吧,莫让他们久等。”说罢,自朝门外而去,衣袂生风。 行宴的堂上,乐声悠悠,已来了不少宾客。 如我所料,公子来到之后,目光尽皆汇聚到了他的身上,我听到一阵赞叹之声。 与众人见过礼之后,长公主满面春风走过来,嗔道:“怎来得这般迟?”说罢,带他向前方正在交谈的几人,道,“元初,来见过东平王和乐浪郡公。” 公子上前拜见,二人还了礼,寒暄起来。 他们颇为客气,言谈之间,都对公子盛赞不已。 “元初高才,我等早有耳闻。如今年少而仕高位,乃名至实归。”东平王道。 公子彬彬有礼,谦道:“大王过誉,此皆乃长辈抬爱,晚辈惭愧。” 论长公主这边的关系,东平王和乐浪郡公都是公子的长辈。东平王是皇帝的堂弟,为散骑常侍;乐浪郡公亦是高祖侄孙出身的宗室,为员外散骑常侍。二人皆是上月才进了散骑省,官职都在公子之上,长公主将他们请来,自是一来让公子熟悉同僚,二来跟散骑省的人先套套近乎,日后好照应。 我站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听着东平王和乐浪郡公说些无聊的吹捧之言,眼睛不住地瞟向门口。 未多时,我看到了沈延一家。而沈氏与桓氏关系非同一般,这宴上更是必来的。让我十分欣慰的是,当沈延和杨氏出现的时候,我在他们身旁看到了沈冲。 他已经不必乘撵,随着淮阴侯夫妇一道乘马车而来。当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时,许多人纷纷投去好奇打量的目光。 沈冲为皇太孙护驾之事无人不知,被引以为士人表率,迅速积攒起名望。见到他来,一些从前相识的人皆围上去见礼,一时引得不小的热闹。 “霓生!”惠风也来了,走到我身边,眼睛却望着公子,一脸陶醉和激动。 “今夜我不回去了,”惠风咬着我的耳朵说,满是花痴,“我等会去装作身体不适晕倒在地,你将我扶到你的房里去” 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贵嫔 长公主今日打扮得光彩照人, 与宾客见礼时,笑意盈盈。 贵客总是比别的客人来迟一步。 最先入府的, 是王绪。他与桓鉴夫妇同来,见到公子, 笑眯眯地行礼。我看看周围, 桓瓖不曾来,许是今日在宫中当值,不得离开。 说实话, 我着实有些怕他不分时候地让我给他透露长公主行踪。 虽然他开出的条件甚为诱人。每当想起, 我都不由地心底发痒。 这时, 门外又是一阵人头簇拥, 却是宁寿县主来了。 她身姿婀娜,在几个女官的随护下, 款款行至长公主前, 笑意盈盈。 “蒙公主相邀, 原该全家登门贺喜。可惜父王c母后和世子在国中不得前来,唯有妾一人登门,代父母敬奉薄礼, 还望公主笑纳, 勿弃为幸。” 长公主笑得和气, 看着她道:“不过寻个由头办个家宴,县主这般客气作甚。”说罢, 叹口气, 对身旁的杨氏道, “县主如今一人在京中,必是孤寂,想想便教人怜惜不已。” 杨氏笑道:“正是。这些日子我怕她寂寞,常说要带女儿们到王府去与她作伴,可每次去,她都在学堂。再看阿嫄她们,日日只知玩乐,实教我等惭愧不已。” 一旁的沈嫄闻言,嗔道:“母亲怎又来说这些” 长公主笑起来,亲切地挽起宁寿县主的手,入席而去。 城阳王与桓府的关系一向甚善,有时也会到桓府来。今日他穿着一身寻常衣袍,恰似往日来做客一般,清爽利落。 “太后和母亲闻知元初之事,甚为欣喜,特备了些贺礼,也教我带来。”他对长公主道,说罢,让身后内侍将礼物鱼贯呈上,各色锦盒堆得似小山一般。 “太后与贵妃真是,也不是外人,何必如此破费。”长公主嗔道,面上却喜笑颜开,令仆人收下。正说着话,长公主的内侍来报,说平原王来了。 众人看去,只见平原王正入府而来,一侧跟着桓肃桓攸父子,另一侧则跟着梁王。庞玄仍如往日所见,跟在平原王身后,即便来这般贵胄府中赴宴,腰上的刀亦不曾解下。而王妃庄氏落着两步,由桓攸的妻子许氏和桓旭的妻子樊氏。 众人忙上前见礼。 平原王看着公子,微笑道:“我昨日就在宫中得知了元初出仕之事。散骑省早说要再添一位通直散骑侍郎,可人选实在难以抉择,故拖延许久。而温侍中以元初为人选之后,异议全无,可见元初才学出众,果名符其实。” 公子亦微笑,道:“殿下谬赞。” 平原王又看向长公主,道:“庞太尉今日原本也要来,可午后忽觉身体不适,却是腰疼病犯了,故而不得成行。他托我将贺礼奉上,以表歉意,还请姑母勿怪。” 长公主笑得和气:“殿下哪里话。也不知太尉身体如何,可请了太医?” 平原王道:“太尉身体无妨,不过是旧疾复发,将养两日便会好转。” 长公主颔首:“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众人皆拥着平原王往席中而去。桓肃c桓攸与桓旭陪伴在平原王身侧,似众星捧月;长公主则与两个儿妇一道陪着王妃庄氏入席。行走间,言笑晏晏,颇为和乐。 “这平原王可真是与从前大不一样。”青玄望着,意味深长地说,“从前何曾见他如此意气风发,似皇帝临朝一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宴席是为他办的。” 我用手肘碰一下他,示意他慎言。 青玄撇撇嘴角,不再多说。 长公主的宴席一向精致,席间,各色珍馐美味流水一般呈上,堂下乐人缓歌,宾客觥筹交错,却是数月来少有的轻松。 不过贵胄们就算享乐,也自有规矩。如青玄所言,这宴席看上去像是为平原王办的。酒过三巡之后,宾客们各自走动,攀谈饮酒。而身边最热闹的不是公子,而是平原王。这般聚宴无甚规矩,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到了他身边来,坐了里三层外三层。 而平原王似乎对这般场合很是受用,他倚着凭几,手里端着一杯酒,神态悠然,唇含浅笑。 赵王是大鸿胪,一向健谈,此时正坐在平原王的身旁,与宾客们讲述着外邦来朝时闹的笑话,言语风趣,众人时不时大笑起来。 平原王亦笑,对另一边的梁王摇头道:“外邦远离教化,不识道理,以致做出些许无状之事。” 梁王附和道:“正是。年初时委奴国来朝,圣上本着教化四海之心,赐以经典千册,委奴国使者以为天恩慈爱,感激不尽。” 平原王又看向城阳王,道:“我多日不见皇弟,今日去探望太后,还想与皇弟说说话,却也不见踪迹,最近可是在忙些甚?” 城阳王道:“近来少府那边送了些新制的蜀纸和丹青,甚是好用。近来宫中无事,我便在府中研习作画。” “哦?”平原王似乎很感兴趣,“画了什么?” “花鸟海棠,还有枫叶。”城阳王道,“我新得的朱砂甚好,枫叶画出来色泽鲜而饱满,皇兄若喜欢,我明日让人送两幅过去。” 平原王颔首:“如此甚好。”说罢,他向庞玄道,“你那新居陈设甚是寡淡,我看那室中摆置皇弟的画,倒是正好。” 庞玄莞尔:“多谢殿下。” 那边说话的声音传到这边席上,公子和沈冲相觑了一眼,各不多言语。 对于平原王的喧宾夺主,公子全无异色。他坐在席上,与沈冲说着话,各是淡然。 “公主待宁寿县主身为亲切。”沈冲看着上首,忽而道,“也不知豫章王回到豫章国不曾。” 我跟着看去,只见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让宁寿县主坐到了她的身旁,看样子,相谈甚欢。宁寿县主面上带着笑意,甚为娇俏。 忽然,她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我随即将视线移到一边。 只听公子问道:“你打算何时回东宫?” 沈冲道:“快了,再将养两日便会回去。” 公子颔首。这时,又有人上前来与公子叙话,二人只得停下,各自应对。 时已入夜,桓府中仍有余兴之乐。宴饮之后,园中点起明灯,将各处园景照亮。家伎们装扮艳丽,奏乐起舞;仆人们则在灯下花间设下案席以及投壶棋博等物,招待宾客们继续游乐消食。 宾客们欣然而往,男宾或饮茶闲谈,或玩乐赏乐;女眷们则在许氏和樊氏的招呼下,到亭台水榭去闲坐。 “怎不见长公主与县主?”她们往那边去时,我听闻一位女眷向许氏问道,“方才还在。” “方才县主的衣裳沾了酒水,姑君带她更衣去了。”许氏微笑道。 我望了望长公主离去的方向,心中了然。 长公主本来想让我一同与宁寿县主密谈,我对她说,宁寿县主为人谨慎,若是我在旁边,必然不会畅言。长公主觉得有理,遂作罢。 其实就算我不出面,宁寿县主想来也会怀疑到我头上。不过就算如此,我也不打算与宁寿县主有过多牵扯,毕竟我打算不久之后便逍遥自在去,无关紧要的枝节,越少越好。 公子和沈冲等人与一干年轻子弟在席间闲聊,我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正想着长公主那边事情如何。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不高不低:“你可是云霓生?” 我回头,却见是个内侍。未几,我想起来,他是平原王身边服侍的,方才一直跟在平原王身后。 “正是。”我说。 “殿下想要见你,随我来一趟。”他说。 我讶然,道:“不知殿下何事召唤?” “此事我也不知,你但往便是。”那内侍道。 我露出犹疑之色,不由地瞥向公子。只见他正与旁人说着话,并不曾看向这边。 那内侍淡然道:“只离开片刻,桓公子必不会在意。” 平原王果然今日不同以往,从前那种小心翼翼礼多不怪的做派全然没了踪影。 我笑了笑:“如此,有劳内官带路。” 其实不必他说,我也知道他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近日来,天气晴朗,夜里星象颇为明晰。就在前日,荧惑忽而侵入心宿,正应了我前番在慎思宫里对平原王说的话。他如此凑巧地来找我,自是想要打探些虚实。 桓府中也有为贵客设下的更衣之所,虽不如新安侯高蟠家中的那样浮夸,但亦是豪奢而不失雅致,京中闻名。 平原王就在最华美的一间里,我进去的时候,只听窸窸窣窣的低语传入耳中,他斜卧在软榻之上,与他同它而坐的,是庞玄。 “云霓生。”看到我,他微笑,准确地唤出了我的名字。 我一脸谦恭讨好之态,上前行了礼:“奴婢拜见殿下。” 见了我这外人来到,庞玄也没有起身,仍然坐在软榻上,打量着我,目光颇有些玩味。 “不必多礼。”平原王语气随和,指指下首的榻,道,“坐吧。” 我忙道:“奴婢不敢。” 平原王莞尔:“有甚不敢。从前元初入宫时,我便常见你,也算识得。你到了我跟前,亦可似在元初跟前一般,不必拘礼。” 他说出这么和气的话,我着实有些受宠若惊,道:“多谢殿下。”说罢,依言在下首坐下。 平原王又让内侍给我端上茶来,看着我,道:“今日召你来,乃是想与你叙叙话。你那占卜之术,不知是从何处习得?” 我说:“禀殿下,奴婢占卜之术,无人教授,乃是命中所带。” 平原王道:“哦?” 我说:“奴婢出生之时,恰遇天狗食日,而后,日月同辉。彼时一云游方士路过奴婢家中,说奴婢乃阴阳交汇而诞,可感应天灵。” 这话与我在长公主面前说的不一样,不过无所谓,他们都是心怀鬼胎的人,就算坐在一起聊上一整天,实话也不会超过十句,当然更不会拿我来互相对质。 “哦?”平原王目光微亮,“这般神奇?” 庞玄却在一旁道:“如此,你怎落入了桓府做奴婢?” 我闻言,露出一脸自伤之色:“将军有所不知,奴婢虽命格奇特,却终是凡人。那方士还说过,奴婢怀此异术,必伤福报,此生命运多舛。奴婢和家人皆不以为然,奴婢还未自己算过命,后来果然家中败落,又遭祸事牵连,奴婢亦落得了这做牛做马的下场。” 我知道平原王必是打听过我的底细,不过从他方才的问话来看,他好奇的是我的占卜之术而不是云氏。想来他和长公主一样,对那些神神化化的东西更感兴趣,而不是什么真才实学。 这也难怪,祖父说过,天下的赌徒都差不多是一般德行,只要让他们相信有捷径能得到大利,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掏钱。 不过如今看来,平原王对我还并非全信,否则他找我来说的,就不会只是问问我这本事从何学来。 庞玄还想说话,平原王抬手将他止住。 “如此,我知晓了。”平原王道,“云霓生,你下去吧,来日我若想起别事,再找你来叙。” 我行礼道:“奴婢遵命。”说罢,行礼告退。 走出室中之时,我听到庞玄道:“不过只是应了一事,殿下莫轻信才是” “我岂是那般昏聩之人,你莫担心” 我没有理会,快步回到了花园里。才走到公子身边,只见他的眼睛在四处张望,看到我,定了定。 “你方才又去了何处?”他瞥着我问。 我着实有些无奈,公子近来愈发盯得紧,离开一会便要问,仿佛怕我去杀人放火。 这不是好事,须得治一治。 “我不曾去何处”我露出躲闪之色。 公子盯着我,似往日与我辩论时捉到了把柄一般,眉梢微微扬起:“那你方才怎不见了?” 我嗫嚅:“我不过离开片刻,也要说么?” “说不得?” “也不是,只是不好说。” 公子不耐烦道:“到底何事?” 我眨眨眼,小声说:“如厕” 果然,公子神色僵了僵,“嗯”一声,不太自在地收回了目光。 我心中暗笑,重新侍立到他身后去,望着四周,若无其事。 “我昨夜已与宁寿县主商议。”第二日,长公主对我说,“县主向我担保,说豫章王必无异议。” 我微笑,道:“公主出面,自是无人可拒。” 长公主道:“此女确有主意。昨夜她问我,如何笃定圣上必然康复。” 我问:“公主如何回答?” “自是再三保证。”长公主冷笑,“只怕她父女二人也不会全信,到时定然还要留些退路。” 我说:“豫章王乃精明之人,只要此事顺利,他定然不会错过时机。” 长公主缓缓颔首,片刻,叹了口气:“霓生,我想,还是须得去见一见董贵嫔。” “哦?”我讶然,她果然还是按捺不住。 “只是内宫之中,皇后眼线众多,只怕不易。”长公主道。 我说:“公主去董贵嫔宫中倒是无妨,她久来无人过问,宫人寥寥无几,且都是多年的老人,议事比太后宫中方便。” 长公主道:“话虽如此,还缺由头。” 我笑了笑:“奴婢自有办法。” 隔日之后的夜里,董贵嫔殿阁边的一棵老树被风吹断了枝干,将屋檐压塌了一角。 听说此事之后,我知道长公主还是着手准备了。这并不意外。就算皇帝那边形式顺利,不须秦王出手,长公主也不过是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这买卖毫无损失,谁人都能想得明白。 太后正在卧病,闻讯之后,令长公主备上些滋补之物,到董贵嫔殿中探望,慰问压惊。 长公主去之前,问我:“董贵嫔在宫中稳居多年,非无谋之辈,贸然说起此事,只怕她不会轻易应许。你可有言语之策?” 我说:“如公主所言,无论公主贸然与否,董贵嫔必不会即刻表态,故而此事须缓而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奴婢听闻,董贵嫔宫中常年供奉一个灵位,可有其事?” 长公主颔首:“正是。那是庐陵王之位。” “庐陵王?” “庐陵王是董贵嫔之子,可惜年幼即夭折,未及成年。” 我说:“奴婢曾闻,董贵嫔当年在宫中甚为受宠,连袁太后也要礼让三分?” “确实。”长公主道,“她当年诞下皇子之后,可与袁后分庭抗礼,且因袁后无子,朝中一度有废立之议。可惜不过三年,皇子因一场风寒而去,先帝亦甚为怜惜,将亡子封了庐陵王,后来又将秦王过继给了她。不过虽是如此,董贵嫔也难免风光不继,从此门庭冷落。后来董贵嫔自请入宫中的道观中清修,除专心抚育秦王之外,不再理会宫中之事。故而多年以来,虽宫中多有风雨,董贵嫔却可安然至今。” 我心底摇头,死了个儿子,恩情便说断就断,先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董贵嫔倒是识时务,懂得进退之道,也算活得明白。 “董贵嫔既曾与袁后争锋,想来当年亦曾是心高气傲之人。” “正是。”长公主道,“想当年我与圣上年幼之时,每当见到董贵嫔,皆不敢高声言语,唯恐冲撞。” “可先帝过后,董贵嫔仍是原来封号。若按往例,董贵嫔曾育有皇子,又有一皇子在她名下收养,当封太嫔。可她却仍是原来封号,不知何故?” “还不是袁后之故。”长公主道,“袁后对董贵嫔一向怀恨在心,虽不得由头将她废黜,但也决然不会给她一点好处。先帝去世后,董贵嫔一度长居庙观之中,如同出家。” 我又道:“奴婢听闻,当年高祖登基之时,属意的太子人选并非先帝,可有其事?” 长公主讶然,道:“确有。高祖元配张皇后只有一子,便是嫡长晋怀王,他在高祖称帝之前便已去世,而后,皇后亦薨。高祖一直未再立后,便是因为在太子人选上徘徊不定,悬而不决。” “不知先帝如何得了太子之位?” 长公主道:“此事亦乃袁氏之力。当年高祖的母亲刘太后,是袁氏表亲。先帝娶于袁氏之后,不仅得了袁氏大力辅佐,亦得了刘太后支持。高祖立储之时,刘太后力排众议,最终将先帝立为太子。” 我说:“如此,公主到了董贵嫔面前,可与她先说说庐陵王,再说聊一聊先帝之事,董贵嫔自会有所主张。” 长公主狐疑不已。 “董贵嫔多年修习黄老,往日她到太后宫中,皆沉默寡言,而闻得我等说起政事时,亦是漠然之态,莫非如今却会突然转性?” 我笑了笑:“她先前之所以不问世事,乃是无所倚仗。便如当年,她有皇子在手时,可曾向袁后示弱?秦王一旦事成,她便是太后,何人会不心动?” 长公主看着我,不置可否。 不过她并没有耽误,太后旨意下来之后,她即备了礼品,往董贵嫔宫中而去。半日之后,她从宫中回来,告诉我,如我所言,董贵嫔并未表态,但她并未像从前那般全无兴趣,相反,她与长公主谈起了些近来的宫中之事,还问起了皇帝的身体。 我知道此事已有了门路,道:“想来假以时日,董贵嫔必有消息。” 长公主颔首:“但愿如此。” 此事倒是顺利。 就在公子入朝的前一日,董贵嫔宫中传来消息,说她头疼病又犯了,夜不能寐。太后仍旧将长公主派去探望,长公主没有怠慢,当日即又带着些名贵的补品进了宫城,往董贵嫔宫中而去。 此番,她带上了我。 在公子面前,她推说前两日聚宴时,杨氏说近来不顺,要我给她算上一算,今日刚好都要入宫探望太后,便带我一道去。 公子皱眉:“霓生虽会卜卦,却非万能,怎么什么事都让她算?” 长公主道:“算一算又何妨,那是你表舅母,你便如此吝啬?” 公子道:“我也去。” “都是些妇人之事,你去做甚。”长公主道,“且今日你父亲兄长都不在,家中若有宾客来访,连个出面的主人也没有,成什么样?” 公子被长公主一番道理堵回来,只得作罢。 “如此,母亲早去早回。”他说着,看我一眼。 “知晓了,你回去吧。”长公主说罢,在内侍的搀扶下,转身登车。 车马辚辚离开府前,往内宫而去。 “元初对你甚为在意。”路上,长公主忽而道。 我愣了愣,看向她,只见她似笑非笑,描画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公子方才必是又疑心奴婢参与大事谋划,故而那般说话。”我说。 “我说的不是方才。”长公主道,“我说的是他去淮南之事,你有何说法?” 她终究还是问起了。我并不慌乱,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答道:“此事,奴婢亦问过了公子。那时公子在雒阳无事可做,又无游乐,实在腻烦了,便想出去散心。那时他正好闻得奴婢在淮南,公子从未去过,便索性也跟了去。” “哦?”长公主看上去不置可否。 我无辜道:“奴婢所言句句是实,公主若不信,不若去问公子。” 其实我希望她继续驳斥我,认为我嘴硬狡猾,实则对她的宝贝儿子图谋不轨,然后打心底想把我赶走。 可惜长公主并没有坚持,只淡淡道:“罢了。”说完,不再理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许婚 董贵嫔的宫室离永寿宫不远。不过同为先帝遗孀, 她的宫室比沈太后偏僻许多, 也甚为冷清。 我和长公主入内之时, 只有两名老宫人上前迎接,宫院中寂静无人, 望之萧索。 董贵嫔正坐在神龛之前, 手中翻着一本经书, 似在默念。 宫人上前通报, 她无所动作,未几,像神龛拜了拜, 随后站起身来。 长公主上前与她见礼, 又奉上礼品。 董贵嫔露出笑容,让宫人接了,引长公主到外间叙话。 长公主问了董贵嫔的病,又问了些近来的起居之事, 似关怀不已。董贵嫔一一答了, 闲聊片刻, 忽而道:“今日天气甚好。我这宫室中虽无繁花斗艳, 倒是有些菊,如今开得正盛。公主若不弃, 不若与我到园中赏菊,如何?” 长公主欣然应允, 道:“既是贵嫔相邀, 岂有推拒之理。”说罢, 站起身来,随董贵嫔一道往园中而去。 园中的菊花果然开得甚好,还未走到,我已经闻到一股怡人的香气。 “不想贵嫔园中,竟有如此美景。”长公主讶道,“若不知晓,还以为这些花都是园艺大家所栽。” “我老了。”董贵嫔叹道,“平日里无所事事,便只有伺候伺候这些花木。想当年,这些花苗还是先帝赐给子启的,可他后来离宫,这些花便只有我来替他照管。” 子启是秦王的字,听她主动提到,我心中微微一动,不禁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神色镇定,笑道:“原来如此,贵嫔实辛苦。”说着,她叹了口气,“秦王如此奔波,也是不好。就算我等姊弟手足,多年来亦只得今年聚首,贵嫔对他必是更为想念。” 董贵嫔莞尔,没有说话,望了望不远处,道:“我甚爱此园,每日都到此处来闲坐,公主若不弃,随老妇前往小憩片刻如何?” 长公主道:“贵嫔有请,妾自是欣然随往。”说罢,搀着她的手,往菊园边上的亭子里走去。 董贵嫔身边只有一个老宫人,看样子是多年的心腹。长公主身边也只有一个我。他们二人慢慢地闲谈着,在花园中的小路里穿行,我和那宫人落后两步跟着,亦步亦趋。 我听到长公主又夸起了园中的花,董贵嫔叹道:“无人观赏,好又有何用。老妇不似太后儿孙满堂,宫中总是热闹的,上回子启回朝,我身体好了些之后,每日陪我到园中来,方觉得有了些新鲜的乐趣。老妇那时便与他说,他已年纪不小,若是别的宗室王侯,早已有了儿女,老妇这宫中也不会总是这般冷清。” 这话里话外已是有了意思,长公主是个精明的,即接过话来,笑道:“哦?不知子启如何回答?” “他一贯那般心不在焉,又说他年纪尚轻事务繁忙,又说辽东无门当户对之人。”董贵嫔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先帝若还在,定也要被他气上几次。” 长公主道:“子启脾性一向如此。不过他说的亦是实在,辽东那偏鄙之地,哪里有什么世家闺秀,只怕子启要是娶一个回来,贵嫔也不满意。子启独守北方,日常之事定然繁多,他无暇操心亦在情理。不瞒贵嫔,此事太后亦时常牵挂。上回子启回来时,她还特地与我等说过,要妾等留意,若有贤良温顺又堪为王后的世家女子,定要告知贵嫔。” “哦?”董贵嫔笑了笑,“太后每日操劳,竟也牵挂此事,却是为难她了。不知公主寻得如何?” 长公主叹道:“此事既是太后之名,妾岂敢怠慢。只是子启乃妾与圣上手足,论才能,亦是宗室之佼佼者。妾数月以来,在各家闺秀中打探,那些出身可与子启匹配的,不是许了人,便是年纪不合适,甚为难寻。” 董贵嫔颔首,没有言语。 二人走到了亭中,长公主扶她坐下,继续道:“不过妾近日却想到一人,她正值议婚之龄,无论出身还是年纪,亦与子启相善。” 董贵嫔抬眼:“哦?何人?” “想来贵嫔也见过。”长公主微笑,“便是昌邑侯的第五女,名缇。平日里也来过宫中,想来贵嫔亦见过。” “桓缇?”董贵嫔看着长公主,亦莞尔,道,“确实见过,相貌举止皆端庄。” “正是。”长公主道,“她是妾从小看着长大,最知她品性,文雅识礼,见者无人不称赞。改日妾将她带来宫中,贵嫔见了,比也是欢喜。” “如此,便有劳公主挂心。”董贵嫔道,说罢,忽而有些感慨之色,“先帝临去之前,最不放心的便是子启,尝嘱咐老妇好好照顾,不可怠慢。如今此事若了,老妇就算旋即西去,亦可无所牵挂。” “贵嫔哪里话,”长公主淡淡一笑,“以贵嫔福泽,必可子孙满堂,寿如山石。” 董贵嫔神色和蔼,不多说下去,又与长公主聊了些各宫的近闻。没多久,宫人过来,说园中有风,董贵嫔身体刚刚痊愈,不能久留此处,须得回殿内去。 长公主亦不久留,又搀起董贵嫔往宫室中去。回到了殿上,她寒暄两句,向董贵嫔告辞。 “我这两日一直想去探望太后。”董贵嫔道,“可惜身上亦有些不好,只恐过了病气。” 长公主好言安慰道:“贵嫔不必过于忧心,太后亦记挂着贵嫔,待过了些时日,太后与贵嫔皆好些了,再一道聚首,岂不甚好。” 董贵嫔颔首。 长公主正要行礼,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走了进来。 “贵嫔。”他禀道,“中宫驾到。” “中宫?”长公主和董贵嫔皆微微变色,相视一眼,忙起身往殿前走去。 果然是皇后,才出到阶上,正见仪仗入内。 皇后一身燕居常服,看上去颇为随和,走入庭中,步履不急不缓。 长公主搀着董贵嫔,忙走下阶去,向皇后行礼。 皇后亲手将董贵嫔扶起,道:“贵嫔身体不适,切莫多礼。”说罢,她又看向长公主,莞尔,“不想公主今日也在。” 长公主道:“太后在病中闻得贵嫔身体又不好了,遣妾来探望。” 皇后颔首:“太后果是心善之人。妾亦是闻得此事,今日正好空闲,便来看看贵嫔。” 董贵嫔忙行礼道:“劳皇后牵挂,老妇惶恐。” 皇后道:“贵嫔哪里话,妾身为中宫,贵嫔安康,便乃妾身负之任。” 董贵嫔露出感激之色,将皇后迎入殿中。 待得在上首坐下,皇后将四下里望了望,叹道:“人人皆言贵嫔朴素,如今看来,却是确实。” 董贵嫔微笑:“老妇每日读书看经,心神宁静,别无他求。” 皇后又问道:“听闻前些日子夜里大风,这宫中竟刮断了树枝,将殿阁打坏,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董贵嫔道,“那是多年的老树,一时抵挡不住,便折断了。” 皇后皱眉,对身旁的内侍道:“同是刮风,怎别处殿阁不见打坏?必是有司怠慢,疏忽了贵嫔宫中日常修缮,须得责问。” 内侍忙道:“小人遵命。” 皇后神色稍解,转过头来,又问候了一番董贵嫔的身体。 董贵嫔一一答了,皇后叹道:“如今即将入冬,贵嫔宫中若有缺憾之物,定要告知少府。贵嫔自是平和寡欲之人,可身体还须保重。” 董贵嫔应下,再度谢过。 皇后笑了笑,却看向长公主。 “元初之事,妾近来时常听人提到。”她说,“不知何时去散骑省赴任?” 长公主道:“元初就任之期,就在明日。” 皇后颔首叹道:“从前圣上就说过,他这些子侄辈中,宗室未必有甚出息之人,元初则定然是良材。如今所见,果不其然。” 长公主亦笑:“中宫过誉。” 皇后拿起边上的茶杯,轻轻吹一口气:“若妾未曾记错,元初快十九了,可对?” 长公主道:“正是,他二月十六出生,还有三个月。” 皇后微笑:“仍未议亲么?” 我在长公主身后听得这话,不禁心头一动。看向皇后,她正抿一口茶,神色悠然,似平日闲聊一般。 “还未曾。”只听长公主道,“元初曾得谶言,不可早婚,故而妾与丈夫未敢为他议亲。” “虽还不可议亲,但先行定下,当未尝不可。” 长公主诧异不已。 “哦?”她说,“皇后之意” 皇后笑了起来,神色柔和。 “妾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着此事,今日恰好遇得长公主,便索性与公主说道说道。”她将茶杯放下,“不瞒公主,妾有意给元初提亲,不知公主意下。” 长公主的声音亦是委婉:“如此,不知是哪家闺秀?” “能配上元初的女子,岂可出身平凡?自当是皇家。”皇后和气地说,“南阳公主上个月满了十四,这般年纪,也该议亲了。从前圣上总说不舍得她早早嫁人,妾思及此事,元初倒是合适。如今定下,南阳公主可在宫中多留几年,直到元初无碍了再成婚,岂不两全其美?” 我愣住。 长公主看着皇后,过了一会,也笑起来。 “皇后贤明,此言甚是。元初得皇后如此抬爱,实乃大幸。”她说着,却话锋一转,“不过这般大事,妾不敢擅自做主,须得回府与丈夫商议。” 皇后道:“这是自然。公主婚事乃有司主持,妾不过先与公主提起,若府上无异议,妾即可召宗伯及太常相商,以成好事。” 长公主面露喜色,向皇后拜谢。 皇后此来,坐得并不久。又闲聊了一番之后,她望望天色,与董贵嫔和长公主告辞。 长公主亦不久留,随着皇后出了宫门,再行礼将她送走,也自行登车而去。 不只是我,皇后方才的举动,也令长公主十分惊讶,坐在马车上,她的神色仍不得镇定。 “皇后这是何意?”她低声道,“怎会这般来献殷勤?” 我说:“自是为了拉拢公主。” “哦?”长公主道,“她拉拢我做甚。” “为了皇太孙之事。”我说:“只怕不久,皇后便要对皇太孙下手,然后立平原王。到了那时,无论朝廷还是宗室,必又是一场沸沸扬扬,皇后须得公主支持。” 长公主想了想,道:“既要我支持,为何要为南阳公主说媒?让一个庞氏的闺秀嫁来桓府岂不更好。” 我摇头:“若要拉拢他人,必当投其所好。庞氏的闺秀,公主如何愿意?且南阳公主的外家不过一个新野侯陈衷,势单力薄,一来可随意拉拢,一来也不必惧怕白白为他人搭桥,岂非大善。” 长公主听着,露出冷笑。 “如此说来,她却是有求于我。”片刻,她又问,“依你所见,我可答应否?” 答应个屁。 话到了嘴边,我却说不出来。 ——那点才名,不过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为我祖父那样的肱股重臣 莫名的,我想起了公子曾说过的话。 我皱眉,咬了咬嘴唇。 “霓生?”长公主见我不言语,露出疑色。 我说:“奴婢不敢妄言。不过公主方才不曾回绝,想来已有计议?” 果然,长公主弯了弯唇角。 “如皇后所言,可与元初相配之人,非南阳公主莫属。”她缓缓道,“此乃其一。其二,我答应了皇后,则如立下许诺,皇后必会对我等放心许多,于大事有益。” 想法倒是没什么错处。 我说:“不过公主可知,淮阴侯亦期望表公子尚公主?” 长公主道:“自是知晓。” 我说:“公主答应了,只怕淮阴侯不喜。” 长公主不以为然:“他有甚好不喜。这是皇后配给元初的,又不是我求来的。且沈氏出了一个太后一个贵妃和一个皇子,莫非还不知足?什么好处都想占,天下岂有这般好事。” 我说:“话虽如此,可桓氏与沈氏两家一向共进退,如今大敌当前,还是和气为上。” “只不过是定下个意向,又不是正式行六礼。”长公主道,“先让有司定下,待得解决了宫中之事再让他知道不迟。” 我还待再说,长公主看着我,意味深长:“你以为不妥么?” 我忙道:“凡事皆有好坏,奴婢不过替公主想一想坏处。” 长公主道:“我知晓了,此事我自有定夺。”说罢,又问,“今日董贵嫔之意已是明确,只不知秦王那边又会如何?” 我说:“秦王不会回应。今日之议,不过给他指了一条路,不过以秦王之智,一旦时势水到渠成,他自会来走。” 长公主颔首。 我又道:“只是秦王甚为精明,要引他入局,有一事须得严守秘密,不可被其知晓。” “何事?”长公主问。 “便是医治圣上之事。”我说,“秦王来雒阳的前提,乃是深信陛下不治。若其闻得风声,必会按兵不动,公主则要功亏一篑。” 长公主颔首;“此事我知,你不必担忧。”说罢,她露出笑容,“霓生,今日带你来果然不错,若非如此,我无人可问。” 我笑笑:“公主过奖。”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车窗上的珠帘随着马车的走动轻轻摇摆,隐约可见宫墙上方的天空中,飘着一块乌云,低低的,好像压在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回到桓府中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才下车,内官走过来,向长公主禀报,说淮阴侯沈延来了,在堂上等着。 长公主露出讶色,往堂上走去。 果然,沈延正坐在那里,公子陪在一旁。 不知为何,我发现公子看我的目光有些许不定,似乎不太高兴。 “这般时辰,不是问安不是用膳,什么风将你吹了来?”长公主心情甚好,寒暄一番之后,在上首坐下,问道。 “不瞒公主,”沈延叹口气,“不佞此来,乃是又为了讨要府上的云霓生。” “哦?”长公主露出讶色,众人的目光都落向我。 我看着沈延,亦诧异不已。 “莫非逸之又不好了?”长公主忙问。 “也不是不好。”沈延无奈道,“他说,过两日便要回东宫去继续当太子冼马。” “这么快。” “正是。”沈延摇头,“逸之性情,公主亦是知晓,但凡他一心要做的事,我等如何说也无用。他原本今日就要去东宫,他母亲苦苦相劝才勉强答应过两日才去。逸之房里的人说,他的伤口有时还会隐痛,我等实在担忧他身体,不得已,还是来求公主帮忙,将云霓生再借些日子。” 从他开口的时候,我就预感沈延是唯恐他的宝贝儿子再有闪失,便又来打我的主意。 其实在我还没有去淮南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沈延想干脆求长公主把我送给沈冲,但长公主一口回绝。沈延只好退而求其次,让我住到淮阴侯府上,直到沈冲痊愈。 此事虽然因得我中途去淮南被打断,但长公主毕竟答应过他,亦不好拂了面子。 “如此,有何不可。”长公主笑了笑,对我道,“霓生,你明日便到君侯府上去。不过家中有时也离不得你,用得你时,你须得速速回来。” 她说的什么事,我自然明白,行礼应下。 回到院子里,公子没有去午睡,却令人在院子里铺陈茵席,他要看书。 这是公子向来的爱好,天气不阴不晴之时,温凉适宜,光照也不会太猛烈,在院子里看看书饮饮茶,乃是乐事。 “太后今日如何?”随他回房里更衣的时候,他问我。 “尚可。”我随口胡诌,“看着气色比上次好。” 公子看了看我:“你真给表舅母卜了卦?” 我说:“不曾,今日杨夫人有事,不曾入宫。”说罢,我也看公子一眼,“公子不想我为人卜卦?” “不是。”公子停了停,道,“霓生,你是聪慧之人,不必靠卜卦来混淆耳目。” 我一怔,看着他。 只见他也看着我,神色竟是有些认真。 我忍俊不禁:“公子怎突然说这些。” “想说便说了。”公子道,“你去了淮阴侯府中,淮阴侯必也想找你求卦,岂不麻烦。” 我心想,真是那样倒不错,淮阴侯也是个有钱人 “公子放心好了,我去淮阴侯府,只侍奉表公子,旁事自不理会。”我说。 公子应了声,却忽而又道:“去逸之身边,你十分欣喜么?” 我讶然,耳根忽而热了一下,不禁狐疑地瞅向公子,莫非他看出了什么 “公子何来此问?”我作出不解之色。 “不过问问,”公子道,“你与逸之不是总有说有笑?” 我说:“可我与公子亦有说有笑。” “那不一样。”公子道,“你与我说话总犟嘴。” “那是因为公子不听劝。”我说,“公子若也像表公子那般,我说什么都带着笑温文答应,我必也不犟嘴。” 公子疑惑地看着我,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逸之与你说话,总这般么?”他问。 我忽而起了逗弄之心,道:“正是,公子就做不到。” 公子不服气:“我怎做不到?” “那公子做来试试。”我说,“公子便含笑看我,说话慢些。” “说甚?” “说‘霓生,你说什么都对。’” “这有何难。”公子不屑地说罢,看着我,张口,“霓生” “公子还未带笑。”我打断道。 公子生硬地弯起一点笑:“霓生” “再慢些。” 公子的唇角抽了抽。 “罢了。”他转开头,一脸嫌弃之色,“这般酸把戏,也不知他从何处学来。” 我看着他别扭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心底有些莫名的滋味。 我想起了皇后提亲的事,若无意外,公子和南阳公主的婚事便要定下了。 虽然我一直知道长公主此事极有可能将此事做成,但它真正来临,却又是另一种感觉。那意味着不仅我会离开公子,公子也会离开我。而过去的三年时光,即将走到尽头。 想来到了以后,在这室中和公子说话的就是南阳公主了。不过南阳公主那样的教养,应该不会跟公子顶嘴,无论公子说什么,她大约都会含羞带怯地听着,道“夫君说得对”当然,她爱好诗文,公子写字的时候,她必不会像我一样只想着一个字能卖多少钱,而是跟他一同吟诗作赋,琴瑟和鸣 你有甚好牵挂。心底一个声音道,反正你不久之后就要走了。 “霓生。”这时,公子已经走出门外,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 是啊,就要走了。 我深吸口气,把那些杂念都赶出心底,迈步跟了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过往 长公主似乎并不打算太快将定亲的事告诉公子。 夜里用膳的时候, 阖家相聚, 桓攸和桓旭说着朝中的事,许氏和樊氏与乳母一道照料着总爱乱跑的孩童,而长公主和桓肃在上首说着闲话, 全然不曾提起皇后说的话。 莫名的,我心中竟有些安定。 看向公子, 他一向不爱在宴上说话,只安静用膳。 回屋之后,公子更了衣, 到书房里去看书。我也跟着去,坐在一旁,却什么也不想干,只盯着他写字。 公子的坐姿十分好看,脊背挺拔, 却不像许多人那样挺得好像楔了一块木板,松弛而不懈怠, 毫无刻意, 却优雅得令人百看不厌。 看着他,我忽而有些联想。 比如, 他身旁坐着一个女子,亲密地挨着他, 跟他说话, 又看他写的字, 未几, 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而公子说实话,我很难想象公子一旦有了妻子,会如何与她亲昵。他任性,挑剔,还有洁癖,看人的眼神也一向不冷不热。但惠风说过,越是想象不到才越是有味。就是公子这样看上去高不可攀不可亵渎的人,一朝露出意乱情迷温柔溺人之态,才最是令人发狂。 也许公子只不过是在我面前任性挑剔,当他有了妻子,就会如惠风所言,变成一个仿佛我从未见过的人 “你叹甚气?”公子忽而道。 我回神。 他停住了笔,看着我,道:“墨干了。” 我这才发现砚台里已经没有了莫,忙调了水,细细研磨起来。 “你在想何事?”公子问。 我看他一眼:“我不曾想何事。” “撒谎。”公子道,“你方才一直在走神。” 我想,公子如果在乡下,说不定会变成那种总能发现别人偷懒被奴客暗地里诅咒的刻薄地主。 “不过想着些明日的事罢了。”我说。 公子的眉梢微微抬起。 “可是在想着明日去了逸之那边,就不用伺候我了?”他说。 我讶然,即刻否认道:“公子哪里话,我不过在想公子那朝服如何才能熨得平整。” “当真?”公子瞥着我。 “自是当真。”我义正辞严。 公子不置可否。 我说的其实是实话,方才,我的确没有在想沈冲。 说来奇怪。若在从前,我如果得知明天就会去沈冲身旁跟他住一起,我的确会高兴得吃不下饭,满脑子都在想他。就在淮南的时候,我晚上睡觉之前,还总想何时能再回到淮阴侯府,和沈冲待在一起,以告慰我去淮南近月来的单相思之苦。 但回到雒阳之后,我甚少这样去想。甚至见到沈冲的时候,也并不像从前那样心情雀跃。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地契拿到了手,知道无论如何,我也注定会与他离别。 而今日,大概还是因为公子的亲事。我就像个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的老母亲,眼见着熟悉的人终于要跟别人走了,心里也总会不舍 第二日,是公子重新入朝的第一天,我虽然因为要去淮阴侯府,不能送他去入朝,但还是起了个早,服侍他洗漱穿衣。 “我日后不在府中,公子每日回来之后,务必叮嘱青玄将朝服熨烫,否则第二日定然来不及。”我给他穿上外袍的时候,叮嘱道。 公子看着我,道:“你去多久?” “那谁人知晓?”我说,“须得看表公子何时康复。” 公子应一声,不多言语。 散骑侍郎毕竟官大,朝服自然也从前的议郎隆重得多。当公子戴上冠,竟也有了几分成熟持重的味道,却因为年轻俊美的面容而衬得更加英气。 当他走出前院的时候,桓府的仆婢们都纷纷围观,脸上皆赞叹之色。 桓府为他新制的车驾亦甚为气派,黑漆光亮,细看则螺钿沉底,贵气而不张扬。 公子与家人道了别,坐到了车上。 忽然,他的目光扫过来,与我相触。 我朝他笑了笑。 公子没有言语,少顷,驭者驱车走起,公子在仆从的簇拥下,往官署而去。 看着那车驾消失在街口,慢吞吞地走回院子里,用了些早膳。起居之物那边都有,我收拾了几件预防天气转冷的厚衣服,不久之后,也坐上了淮阴侯府派来接我的马车。 我来到沈冲院子里的时候,他正在整理院子里的花草。 惠风她们见我来,皆露出救星般的神色,纷纷让贤。我只得放下物什来到院子里,也卷起袖子,随沈冲一道干活。 “我与父亲说了不必你来,可他还是将你接来了。”沈冲无奈道,“可他执意如此。” 我笑了笑:“不过是来陪陪表公子,有甚麻烦。” 沈冲看着我,莞尔。 他在家中休养了已经快两个月,在我看来,虽仍有些消瘦,但已是无妨,就算挖土搬盆也不在话下。当然,他身边的仆人自然不敢让他做重活,只让他修剪修剪花木的枝条。 就算如此,沈冲毕竟重伤新愈,气力不继,没多久就歇了下来。当他抬起头时,大约发现旁边只剩下我一人,愣了愣。 “惠风她们说口渴了,去饮水。”我说,“表公子还是到榻上歇息吧。” “不必,歇息片刻便好。”沈冲莞尔,却道,“听说元初今日去散骑省赴任了?” “正是。”我说。 “元初一向志向远大,才能亦是出众。”沈冲道,“同辈之中无人可及。” 我笑了笑,道:“表公子亦是翘楚。” “我?”沈冲苦笑,“我不过死读书罢了。” 这就是沈冲和公子的不同之处。如果换成公子,在陌生人面前也许会客气两句,在我面前则定然点头说你说得对。而沈冲,无论在何人面前都是如此谦恭,从不自傲。 我说:“表公子何出此言,若表公子是死读书,天下读书人谁人不是?表公子学问广博乃是众所周知。便说治园,同辈之中,恐怕亦无人可胜过。” “不过是个不讨旁人喜欢的爱好罢了。”沈冲微笑,叹口气,“为难了惠风她们,别家公子身边的侍婢都是做些精细之事,只有我身边的还要挖土锄草。” 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沈冲的园中也有温室,虽不如昌邑侯府的温室大,却也栽了许多南方花木。在这般萧瑟的时节,仍然郁郁葱葱。院子里的花木萧瑟,除了施施肥翻翻土,无甚可做。不久之后,沈冲便又去了温室。 我自然也跟在他后面。 温室中与外面不一样,暖和少风,来自南方的花木仍是郁郁葱葱,一派生机。 看着它们,我忽而想起了淮南。 上个月在那里的时候,公子看着祖父田庄中仍然葱郁的树木,很是好奇,问我淮南的树叶可是从来不落。 我说也会落,只是还未到时候。 公子颔首,四处张望。直到第二日离开的时候,他也仍然兴致勃勃,活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里人 “霓生”沈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回神。 只见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方才与你说话,你不曾回应,有心事?” 我忙道:“不是,只是看这些花枝,觉得有趣。上次才剪过,怎又长起来了?” 沈冲道:“岭南花木四季生长不断,今日距你上次来修剪时,已过了一个月。” 我想了想,确实。上次修剪时,正好是我离开雒阳去淮南的前一天。 “表公子还记得日子?”我哂然道。 “自是记得。”沈冲道,“你上回说这花木修剪甚为繁琐,让我再修剪时,务必要与你一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来此处,就是想等着你。” 我愣了愣,恍然记起来,的确是有此事。我去淮南的时候,还一度心痒痒地肖想过,这温室大小正适合孤男寡女独处,盼望着淮南的事赶紧结束,好马上赶回雒阳,天天和沈冲来待一待许是因为后来公子突然跟了去,将我的计划打乱,又是要应付他又是要跟他去谯郡,竟一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你忘了?”沈冲问。 我窘然,忙道:“不曾忘,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我不得空闲前来。” 说罢,我岔开话,“我听说,表公子打算明日就回东宫?” “正是。”沈冲道。 “表公子何必急于一时?”我说,“表公子大伤新愈,难免体力不继,何不待痊愈无碍之后,再到东宫赴任?” 沈冲摇头:“我放心不下皇太孙。如今东宫臣属大多撤换,他尚是年少,只恐有失。” 我说:“公子担心皇后对他下手?” 沈冲道:“如你先前所言,那是迟早之事,我更不能在家空等。” 我忽而有些羡慕皇太孙,有沈冲这样的人全心地爱护着,此生何求 “霓生,”沈冲看了看周围,目光变得严肃了些,压低声音,“以你之见,皇后何时动手?” 我说:“须得看太后病势,若太后再无好转,皇后定然不会久等。” 沈冲皱起眉头,道:“若太后病好了呢?” “即便太后病好,皇后亦不会等待许久。圣上一旦晏驾,皇太孙便是新君,皇后必定要在此前行废立之事。” 沈冲沉吟,没有答话。 我继续道:“故而我以为,此事既是定数,表公子就算日日守在皇太孙身旁,亦于事无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表公子还是不去东宫为好。” 沈冲看着我,片刻,苦笑。 “霓生,”他说,“我曾答应过太子妃,必守在皇太孙身旁照顾周全,皇太孙在东宫之中已是举目无亲,我又怎可出尔反尔?” 我心里叹口气,没有说话。沈冲品性就是这样,即便知道前方艰险无比,也不改初志。在别的贵胄眼中,他或许是个不知好歹c迂腐的傻瓜,但平心而论,这却是十分难得的品质。 或许也正是因此,公子能与他推心置腹,把他当作挚友。 沈冲还待再说,一个仆人忽而来到,禀报说桓瓖来了。 桓瓖?我和沈冲皆是讶然,未几,只见一人进了院中,正是他。 “我就知道你又在摆弄这些。”桓瓖走过来,看着沈冲摇头,“这般良辰,别人赏花喝茶,你倒似个农人一般。” “农人皆良匠,有何不妥。”沈冲道,“你怎来了?” “自是来看看你。”桓瓖道,“今日正好放假,思及多日不曾登门,心中过意不去,特来探望。” “哦?”沈冲笑了笑,“多谢。” 其实就算桓瓖不说,众人也是心知肚明。 他是无处可去,因为他跟家中闹翻了。 与公子和沈冲一样,桓瓖的婚事也令桓鉴夫妇十分头疼。不过公子未婚,是因为谶言;沈冲未婚,是因为沈延图着给他娶公主;而桓瓖,则是因为他自己挑剔。 桓瓖自己虽是个来者不拒的浪荡子弟,但对于娶妇,要求却多得似皇帝选妃一般。我曾听他在公子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他三不娶。不是世家不娶,不识字能诗不娶,不是绝色不娶,不性情温顺不娶,不能与他同乐不娶。 公子听了冷笑,说他可凭本事孤独终老。 “这么早成亲有甚意思。”桓瓖不以为然,“他们不过是想找个人来管束我,无趣。” 他说到做到。 从他十几岁起,桓鉴夫妇就一直在为他寻找合适的亲事。雒阳高门贵胄不少,与桓瓖门当户对的闺秀其实并不难找,然而每每桓鉴夫妇有合意的,桓瓖总是看不上,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别家,父母准了便是成了。但在桓瓖身上,这如同一句笑话。桓鉴也曾想强按他低头,但桓瓖第二日就不见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桓鉴府上连同桓肃这边,上上下下闹得鸡飞狗跳,到处找人。直到过了一个月,所有人都被折磨得麻木之后,桓瓖走了回来。他完完好好,看着还胖了些。据说是自己跑去了长安终南山那边的一个小寺院里,捐了点香火钱留宿,每日无事便出去游山玩水,混了一个月。 此事,桓瓖的下场自然是极惨,被桓鉴狠揍一顿是免不了的,而后还被关了起来。但当他还想再强压桓瓖定亲的时候,桓瓖趁人不备,又跑了。如此三番之后,桓鉴怕了。 桓瓖到底是他的儿子,从小宠到大,总不能把他打死。所以此事闹过之后,夫妇二人都软了下来,有两三年不敢重提。 如今,桓瓖已经满十八岁,且也在朝中有了官职,桓鉴重燃希翼,又开始为他问起了亲事。 桓瓖知晓之后,甚为恼火,再度与桓鉴大吵一通。 他如今是殿中中郎,也有爵位,到底要顾及些面子,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走了之。但如今闹得正僵,他便是放假也不会回家。桓肃和桓鉴乃是同路,去那边与回家无异,所以,桓瓖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淮阴侯府。 “怎霓生也在?”桓瓖看了看我,问道。 他的目光里满是揶揄,我视而不见,一本正经道:“我奉长公主之命,过府来服侍表公子。” 说着,我却又不禁瞥了瞥沈冲,他神色如常,似乎对桓瓖的暧昧神色全无所觉。 幸好桓瓖没有纠缠,转而道:“听说今日元初去赴任了?” 我说:“正是。” “你不去送他么?” 我说:“长公主让我一早过来,且府中也有车仗,不必我送。” 桓瓖又露出那欠打的暧昧微笑。 “如此。”他说罢,不再理我,转而对沈冲道,“听说城阳王又给你赐了茶,不请我饮些?” 沈冲无奈:“你就是为了这茶来看我?” 桓瓖道:“你过得似僧人一般,也无别的物什好让我惦记。” 沈冲笑了笑,让仆人去唤惠风烹茶,与桓瓖往书房而去。 我唯恐桓瓖跟沈冲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也跟着去。到了书房了,我洗了手,服侍在沈冲身旁,顺便监视桓瓖。 但他似乎当真是来喝茶的。与沈冲聊了聊近来一些共同友人的闲事,又说了说朝中之事,还一贯的吊儿郎当插科打诨。不过,他并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给我添乱。 心底松一口气,我望望外面的天色,希望桓瓖快点走开,不要打扰我与沈冲花前月下。 沈冲毕竟精力不似康健时充沛,先前又摆弄了花草,与桓瓖聊了一阵,又用了些小食,已有了些困倦之色。我这般尽职尽责的侍婢,自不会放过机会,对沈冲道:“表公子该歇息了。” 桓瓖讶然,道:“还未到午时,怎就要去歇息?” 我说:“表公子身体还未痊愈,自与常人不同,养伤最忌劳累,按时作息方可康健。” 沈冲莞尔:“你是不知晓她多厉害,我卧病之时,万事都须得听她的,一点怠慢都不可。上月她离开许久,我反而有些不习惯。” “表公子哪里话,我既来照顾表公子,自当尽职”我嗫嚅着,心里却甚是受用,美滋滋。 “是么。”桓瓖看了看我,亦一笑,无所置评。 在我的安排下,沈冲顺从地歇息去了。 我照顾他更衣服药,在榻上躺下,替他捂好褥子。 沈冲看着我,眉间舒展。 “霓生,”他说,“我有时甚羡慕元初。” 我讶然:“为何?” “有你在身旁,他必是每日过得欢快。”沈冲说着,唇角微微弯了弯,“比从前好多了。” 从前?我诧异不已:“表公子说的从前是何时?” “自是三年以前。”沈冲道,“他还未曾得那场大病,你也未曾到桓府之时。” 我心中一动,这话倒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提起,登时好奇起来。 “我不知公子三年前是什么样。”我说。 “脾气执拗,任性。”沈冲道。 我不禁笑了笑:“如此说来,却与现在无异。” 沈冲摇头:“差得远。”说着,他苦笑,“元初自幼成名,如他这般孩童时便可出口成章的人,必是早熟。加上他名声在外又出身高贵,同龄人大多对他敬而远之,玩不到一处。而家中对远处寄予厚望,一边课业繁重,一边又无度溺爱,予索予取,将元初的脾气惯得很是乖戾,稍有不如意便要生气。这在外人眼中看来,自是天生傲骨的性情中人。而他身边之人则无不小心翼翼,唯恐何时疏忽又惹他恼怒。”他看看我,道,“你或许觉得他到圣前请战乃是任性,但这在从前,不过稀松平常。当年袁氏当权,他曾因一言不合当面顶撞袁太后,累得太后与长公主全家到袁太后面前请求恕罪。” 我惊诧不已。现在的公子虽然在我眼中也是个被惯坏的人,但在人前,他知情识礼,并非做事不计后果之人。 “此事当真?”我疑惑地问。 “自是当真。” 我说:“公子不曾与我说过。” “他提来做甚。”沈冲道,“此事已经过去多年,且乃当年屈辱,故而谁也不再说起。”说着,他莞尔,目光深远,“元初一向甚为孤独。当年他虽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甚少有开心之时,我虽是少有能与他说上话的人,却很少见他笑。” 我说:“公子现在也不太爱笑。” “比从前好多了。”沈冲道,“你可见过他乱发脾气?” 当然有。我不禁想起去淮南之前的那天夜里,公子无缘无故跟我生气的样子。我至今不明白,不过是我跟着长公主去了一趟东宫没有告诉他,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沈冲继续道:“他性情也比从前开朗多了,遇事能为他人考虑,这在从前乃是不可想象。” 这倒是确实。至少公子待我不错,故而我虽然心怀鬼胎,但也会真心实意地为公子打算。 “这未必是因为我。”我说,“公子当年生病之时,过得甚是折磨。或是经历了这般大劫才有了顿悟,因此改了性情。” “他能撑过那劫难,不也是因为你?” 我想了想,也对。 “这许多事,若非表公子告知,我几乎不知晓。”我不好意思地说。 沈冲淡淡一笑。 “故而我羡慕元初。”他说,“他可有你陪伴,乃是幸事。” 那目光深深,却又似意蕴深远。 我望着他,怔了怔,只觉耳根微微发热。 沈冲看着我,忽而道:“霓生,我父亲想将你要过来。” 我说:“我知晓,不过主公和长公主” “你想过来么?” 我一愣,看着沈冲。 他也看着我,目光平和。 心无来由地狂跳,好像一个新手骑在狂奔的马上。 “我”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过了会,我嗫嚅道,“就算我想,主公和长公主恐怕不愿。” “与他们无关,只要你愿,我自有办法。”沈冲道,“霓生,你愿过来么?” 我哑然。 如果在从前,我会婉拒,因为只有在桓府,我才能大把挣钱。但现在,我地契在手,新近又从长公主身上狠狠挣了一笔,足够我将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既然如此,我大可答应下来,毫无负担地来到沈冲身边,在我离开雒阳之前,完成那暗搓搓的小心愿 但话要出口时,我却在想别的事。 比如,公子知道了会如何? 他连我没有跟他交代清楚去东宫的事都会生气,要是知道我竟离开他来沈冲身旁,就算我装得身不由己,他恐怕也要大怒不过我迟早要走,就算他会发大脾气,那也是早晚的事,我再过意不去也是无法。 当然,我不能离开桓府,乃是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 那便是我已经给长公主设好了套,若无意外,不久便可放奴。若来到淮阴侯府,则免不了再生一番枝节。 可是,这是沈冲开口让我过来。 此情此景,我曾经做过好几次梦,他方才这么说的时候,我几乎想打一打脸,看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沈冲注视着我,在等我的回答,目光诚挚。 我嗫嚅道:“表公子,我” “不愿?”沈冲看着我,神色喜怒不辨。 我小声道:“也不是不愿,只是我在桓府中还有些事。” “哦?”沈冲道,“何事?” “嗯一些私事。”我含混地答道。 “那便不是不愿。”沈冲莞尔,“待你将那些私事了了,便可过来么?” 待我那些私事了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心想。 如果换了别人,我会点头说是,可面对这沈冲,我并不想这样骗他。 “表公子若想要我来侍奉,告知一声,我定然会过来。”我说。心里盘算着,反正这些日子还要住在淮阴侯府,也与过来无异,并不妨碍我在离开之前好好跟沈冲相处 沈冲目光温和,没有多言。 “如此,一言为定。”他说,“霓生,我说过,你若有何难处,皆可告知我,你日后亦要记住。” 我看他一副磊落之态,反而自己有些戚戚然,生出些从良山贼思及过往坑害好人时的愧疚来。 “嗯,”我不太自然地答道,“多谢表公子。” “你必也累了,去歇息吧。”他淡淡一笑,说道。 那声音温和,一如既往。心底如同春风拂过,所有的不安瞬间平息下来。 “那我去了。”我向他一礼,再掖了掖褥子,告退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试探 走出房门的时候, 我望着朗朗晴空,心中长叹。 我虽时常行为不端, 但以方才之事可见,我仍然是个品性纯良的人, 诚恳担当,见色不忘义,简直是君子品格。祖父若知晓, 应该能够含笑九泉了 但想到沈冲方才问我愿不愿来沈府时的模样,我仍然感到颇为遗憾。 他那般迷人地看着我, 四舍五入便是求婚了。现在想起来, 我的心还在砰砰跳。 如果我已经是自由身, 会不会一口答应? 我觉得我定然会。 说到底,我还是不敢为了心头好去冒一点点险。 云霓生啊云霓生我对我自己很是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有贼心的贼胆的人 正胡思乱想着, 没走两步, 忽然,前面蹿出一个人来,将我吓一跳。 看去, 却见是桓瓖。 心里长叹,此人果真阴魂不散。 “公子还在府中?”我明知故问。 “不可么?”桓瓖不紧不慢道, “我来找人。” 我说:“找谁?” “找你。” 我:“” “公子找我做甚。”我说着, 不理他,改道向另一边。 “你知道我找你做甚。”桓瓖走快几步, 挡在我面前, “我问你的事, 可有眉目了?” “无。”我说着,正要走开,桓瓖又将我挡住。 “那便说说有的。” 我瞅着他:“比如?” “比如,元初当上通直散骑侍郎之事。”桓瓖看着我,“我上回便觉得奇怪,远处怎会突然去了我舅父的宴上,原来是为此事。” 我不以为然:“那是公子之意,我不过随从,无以左右。” 桓瓖一笑:“元初虽有才学,却非钻营之人,以他脾性,想不出那般途径。故而必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我不置可否,道:“公子让开。” “不让。”桓瓖忽而眼神暧昧,示意我看看身后,“霓生,你若再与我站在此处,只怕很快便要变成我的人了。” 我一愣,转头,忽而见几个仆婢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探头探脑。 纨绔。我白了桓瓖一眼。 淮阴侯府很大,时值正午,后园中多有无人之处。 我和桓瓖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在石墩上坐了下来。 “说吧。”桓瓖也不拐弯抹角,径直开口道。 我说:“公子既已经将原委都猜了出来,我还有甚可说。” “无甚可说,便说说长公主。”桓瓖道,“她近来必是找你卜算过,算出了什么,你告知我。” 我无奈道:“朝政之事乃是天机,就算长公主卜问过,我岂敢泄露。” 桓瓖正要开口,我叹口气,道:“公子想做些大事,其实也不必非要打听长公主。” “哦?”桓瓖讶然。 我说:“公子在太极宫,便已经离大事近在咫尺。” 桓瓖不解:“怎讲” 我说:“圣上乃天下至尊,休戚相关,公子在圣前护卫,有谁人比得公子重要?” 桓瓖愣了愣,少顷,眉头一皱。 “霓生,”他不悦道:“你若不愿告知我,直说便是,何必敷衍?” 我说:“我何曾敷衍过公子?” 他说:“你方才这话岂非敷衍?如今谁人不知圣上不过剩一口气,虽为至尊,然天下之事皆与他无关,太极宫中连苍蝇都不够分,何来大事?” 我笑笑:“公子所言不过眼前,怎知将来无大事?” 桓瓖看着我,目光定住。 “将来有何大事?”他忙问。 我说:“此事也是天机,公子不可问,只照我方才所言,好好在太极宫值守便是。” 桓瓖狐疑不已:“你莫不是又在诓我?” 我无奈:“公子来问我,却又不信,如此也好,当我什么也不曾说,日后也莫再来问。” 说罢,我作势起身要走,桓瓖忙将我衣袖扯着,“我信我信。” 我得意地回头,坐下。 “我说完了,该轮到公子。”我说。 桓瓖看着我,露出讶色:“说甚?” 见我冷睨着他,他不再装蒜,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他端坐起来,看着我,意味深长。 “你对逸之” “我乃奉命来照料表公子伤势,从无他念。”我打断道。 桓瓖目光动了动,唇角微勾。 “不是他也无妨。”他一脸无所谓,转而道,“天下男子都是一样。” 这话我甚为不赞同,不以为然道:“那也不见得,并非人人都似子泉公子这般。” 桓瓖笑了笑。 “你看,这便是如你这般不曾见过市面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他厚颜无耻道,“男女之事如行军打仗,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哦?” “比如逸之,我且问你,他喜欢何事?” 我说:“治园,种花。” 桓瓖颔首:“故而你投其所好,便陪着他去挖土剪枝么?” 我一愣。 桓瓖看着我,摇头。 “这便是我说你不通风情之处。”他叹口气,“霓生,无论何等男子,想要的乃是一个贴心温柔的佳人,陪他劳作的,乃是兄弟。” 我怔住。 桓瓖道:“还有你这衣裳。”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 “女子就要有女子的模样,你每日穿着男装,就算逸之知道你是女子也无法拿你当作女子来看。”桓瓖不客气地说,“穿上裙衫,身姿婀娜才是女子,束发着袴胸平腰宽的,那也是兄弟。” 我无言以对。 他说的确实,尤其是后一条。上次沈冲送我那套衣裙的时候,我也想过此事,但最终还是觉得男装更便宜行走,最终束之高阁。 ——穿男装你也变不成男子 这时,公子的话倏而浮上心头。 “还有呢?”我不动声色,问道。 “还有便是你不会笑,也不会说话。” 我讶然,不服道:“不过是笑,有甚不会。” 桓瓖:“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我看着他,片刻,扯了扯嘴角。 桓瓖摇头:“你这便是不会笑。看那些大家闺秀,谁人笑的时候不是含羞带怯,目光流转。娇怯些才能勾人动心,岂像你,直来直去,高兴时还咧嘴露齿。” 我不以为然:“那不过是装模作样,有甚好?” “这怎能算装模作样。”桓瓖道,“我且问你,若逸之含情脉脉地看你,你心动不心动?” 我肖想了一下,沈冲含情脉脉的样子的确动人。 可蓦地,我又想起另一双眼睛。不算含情脉脉,甚至有些淡漠,可当它注视着我,黝黑而通透,教人移不开眼我愣了一下,觉得自己这脑子大约出了偏差。公子那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含情脉脉,岂可相提并论? “甚心动不心动。”我知道桓瓖又在给我下套,镇定自若,“我方才我对表公子并无他念。” 桓瓖一脸无语。 “当真嘴硬。”他摇头。 我不理他:“公子说我不会说话,又是何说法?” 桓瓖道:“你太直来直去,不够温柔。” 我讶然,想了想,道:“我说话怎不够温柔?” 桓瓖道:“你看你现下说的这话,我言及你不妥之处,你便要反问回来,这就是不温柔。” 我狐疑地看着他,回想了一下,的确如此。不过我在沈冲面前一向自觉收敛,倒是在公子面前时常无所忌惮。不过大计当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来自桓瓖这种情场老手的见解还是要听一听的。 “如此,我如何才能显得温柔?”我问。 桓瓖道:“便是那男子说什么,你便顺着应下,再说两句好听的。” “比如?” “比如”桓瓖看着我,忽而一笑,“他问你长公主之事,你便该无所隐瞒,如实道来。” 我冷笑,作势便要走。 桓瓖忙将我拦住。 “罢了罢了。”他无奈地叹口气,摇头,“你这侍婢,还去念想什么逸之,跋扈如此,也只有元初受得了你。” 莫名的,我觉得这话倒是不错。 “公子旁话勿论。”我说,“公子一事换我一事,各不相欠,这可是先前说好的。” 桓瓖笑了笑,看着我,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一事换一事便一事换一事。”他满面自信,“要紧的我都说了,你照我说的做,定然奏效。” 我瞥他:“我怎知奏不奏效?” “这还能不知?”桓瓖道,“男子若对谁有意,定然展露无遗。” 我说:“那不过寻常之辈,若遇上深藏不露之人呢?” 桓瓖道:“那也无妨,我有一法。” “何法?”我问。 “你便直直看着他,心中数五下,数慢些,如滴漏之速。” “而后呢?” “五下之内,若他转开了眼睛,那他便是喜欢你。” 我狐疑地看着桓瓖:“是么?” 桓瓖忽而一脸正色:“此乃我多年心得,你莫非以为我会以此诓人?” 我笑笑:“自不会。”说罢,却盯着他的眼睛。 桓瓖一愣,也看着我。 一,二,三 我心里数着,桓瓖与我对视着,全无异色。 五下之后,没有人转开目光。 我眨眨眼,桓瓖神色得意。 “如何?”他说。 我不置可否。 “此乃前策,可先练一练。待下次你有计来换,我再教你两招。”桓瓖一副为人师表之态,说罢,低声道,“你若想再快些,便将长公主卜问之事告知我,我可将逸之灌醉,带到你房中,然后你” 我脸上一阵烧热,瞪起眼:“我不要!” 桓瓖笑得一脸奸诈。 “那便无法了。”他懒洋洋地从石墩上起身,道,“一事换一事,你也记着,我等你消息。”说罢,转身而去,丝毫不再纠缠。 我看着他的身影,只觉啼笑皆非。 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仿佛又在耳边萦绕。 心底一个声音道,桓瓖那般全无正形之人,说话怎可信?论诓人,你才是个中高手,岂可反被人诓了去? 我越想越是这个道理,嗤之以鼻,但桓瓖的声音却似挥之不去。 ——陪他挖土剪枝乃是兄弟穿男装乃是兄弟不温柔 鬼扯。 我一边想着,却似有另一个声音在一边怂恿:他也不过建言,试试又如何? ——你便直直看着他,心中数五下 我心中一动,望着寂静的园子,手指轻轻地抚了抚脖子上的玉珠。 虽然我对桓瓖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但整个午后,我的心里都颇是痒痒的。 他前面说的都是废话,不过最后的那一条,倒是十分值得一试。 我觉得我自己大概也是闲得慌,明明刚刚才推拒了沈冲的一番好意,说不定他面上虽毫不在意,心里已经有了芥蒂。而我,却仍然想着他到底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这也不能怪我贪心,毕竟像现在一样能够每天观赏沈冲的日子已是所剩无几,万一沈冲有机会对我生出了天长地久非卿不娶之意,而我一无所知没有带上他远走高飞,岂非上对不起天地祖宗下对不起夙日春梦,老来只能白发忆当年,何等凄凉 可惜沈冲一直在睡。我回到他房里,盯着他安稳的睡脸发呆了好一会,待得坐不住,又去后园里剪了花枝来,直到我把他房里的花瓶都插了一遍,他才终于睁开眼睛。 “表公子醒了?”我微笑地走过去。 沈冲看着我,弯了弯唇角,那惺忪迷离的眼神,教人心底一荡。 我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 沈冲将水饮下,看着我:“你一直在此处,未曾歇息。” “嗯。”我说。 沈冲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花瓶上,未几,又往四周看了看。 “这些花都是你插上的?”他问。 我将他的杯子放到一旁的案上,道:“正是。”说罢,我问,“表公子觉得如何?” “甚好。”沈冲说着,意味深长,“不过嫄只怕要生气,你将她最爱的那树红茶剪了。” 我一愣,想到沈嫄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想笑。 但这时,我忽而又想起桓瓖的话。 笑不露齿 我忙抿起嘴唇,将笑意憋在唇角。 沈冲似无所觉,看着我笑了笑,从榻上起来。 我跟在他身后,忙道:“如此,我稍后便去向女君赔罪。” “嗯?”沈冲看我一眼,毫不在意,“不必。这花既是插在了我的房中,便是算我的。” 沈冲就是沈冲,说话行事总是让人如此舒服。怪不得他垂危之时,整个淮阴侯府的仆婢都忧心落泪,连惠风那样胳膊外拐的侍婢都能暂时将我家公子抛去了一边。 我有些不好意思,见他要去穿衣服,忙抢先一步,替他取来长衣,披在他的身上。 沈冲早已经习惯了我服侍,没有动,任由我替他将长衣穿上,系上衣带。我站在他身前,整理好衣缘之后,又取来外袍。 蓦地,我发现自己跟沈冲面对着面,抬眼时,堪堪视线相对。 好时机。 我直视着他,目不转睛。 他也看着我,双眸平和,一如既往。 一二三我按捺着心中的急切,默默数着,想在在那双眼睛里寻找到一丝躲闪的痕迹 然而直到我数到了五,沈冲仍然看着我。 “霓生,”他有些讶色,“你可是有甚话要与我说?” 我:“” “无事。”我面上一热,讪讪道,心情复杂地继续给他穿衣服。 我当然不会去问桓瓖。 那般心术不正的人,必然会先将我嘲笑一番,然后让我继续拿什么长公主的事跟他交换,再给我出主意。 沈冲对我温和如故,所以,我并不气馁。 我想,应当是方才那场合不对。如闺秀们中间流传的那些没羞没臊的枕边小书中描述的那样,男女每到互诉衷肠之时,必须得些风光旖旎的时机,有言语铺垫,情境烘托,方得水到渠成。沈冲才醒来,手懒脚懒,尚是迷迷糊糊,又何来那般意趣? 定是这般原因。我心中笃定。 可惜沈冲穿好了衣服,便去了书房,而桓瓖也在那里。他无处可去,当日一直留在了淮阴侯府中。沈冲到了书房之后,桓瓖在跟前晃来晃去,我一点与沈冲酝酿气氛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他明日一早就要入宫当值,而我会一直留在淮阴侯府陪着沈冲,就算他夜里也黏在沈冲身边,我也仍然有大把机会。 于是,我不急不躁,如同一个等待猎物的猎手,不动声色,暗中窥觑。 但我没料到,来沈冲院子里做客的,并不止桓瓖一个。 黄昏之时,仆人送来了晚膳,在沈冲院子里的堂上摆开。正要用食,有仆人来报,说是公子来了。 众人皆诧异。 我忙走出堂前去看。未几,果然,公子的身影出现在院门那边,穿过暮色,朝这里走来。 这应该是他刚刚从官署中出来,因为他身上还穿着官服。也不知他这么晚不回家,又怎来到了淮阴侯府。 惠风和一众侍婢站在公子身后,又意外又惊喜地看着他,一副倾倒之色。 “公子怎来了?”待他走到面前,我问道。 “我来甚稀奇么?”公子瞥我一眼,随后,看向室中,走进去。 沈冲看到公子,虽意外,却没有多问。他令侍从为公子设下案席呈上食物,而后,看着公子,笑了笑:“散骑侍郎的朝服确是比议郎威风。” 桓瓖看着他的模样,“啧啧”两声,笑道:“早知能换一身这般风光的衣裳,那日在舅父家中,我就该跟在你身边,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舅父?”沈冲闻言不解,“甚舅父?” 我斜睨着桓瓖。 桓瓖看了看我,笑笑:“随口说说罢了。” 公子对我和桓瓖之间的来往自是一无所知,却看着桓瓖:“你怎来了?” “也是过来看看逸之。”桓瓖一边用膳一边道,“你来得不我不来得?” 桓瓖的事众人皆知,公子没有理他,径自入席。 惠风端着一只盛满兰汤的小盆,仪态万方地呈到公子面前,请他洗手。 公子洗了,回头看我一眼,“你今日来照顾逸之,照顾得如何?” 我还未开口,沈冲替我答道:“霓生照顾得甚好,今日随我做了些园艺,还与我去温室中修剪了花枝。” “哦?”公子看了看沈冲,又看向我,道,“你何时也会治园?” 我说:“我不会治园,只是知晓些种植修剪之事,为表公子打下手罢了。” 这时,沈冲院子里的管事入内,向沈冲道:“公子,桓公子带来了些起居物什,可是仍放到厢房中?” 众人皆露出讶色。 沈冲问公子:“你要来住?为何?” 公子一脸平静:“府中无趣得很,便想在你这里住几日,如何?” 沈冲还未开口,桓瓖笑了一声。 “这还用问?”他得意道:“定然是与我一样,与家中反目。” 公子不理会他,对沈冲道:“我想着此后每日要早出晚归,不得来探望,索性住过来,有事好商量,也免得两头奔波。” 他意有所指,沈冲听了,露出了然之色,笑了笑:“如此也好。” “散骑省如何?”只听桓瓖问公子,“听说都是些无趣的老叟。” “甚好。”公子道,“待议之事甚多,我今日去到之后就不曾停歇。” 沈冲道:“听闻如今是侍中温禹主事?” 公子道:“正是。” 沈冲道:“温禹乃纯臣,在士人之中名望颇高。” 桓瓖不以为然:“当今之世,哪里还有纯臣。圣上不能理政,散骑省参议呈与谁人?还不是皇后。” 公子道:“温侍中确刚正。今日有司递来一议,京兆府赵绾提请将庞圭府前道路拓宽,温侍中连上呈也不曾,即将此议驳回。” “哦?”桓瓖笑了笑,“如此,我听闻庞逢加官侍中之后,一直对其只有虚名不满,欲取温禹而代之。庞逢此人,最是睚眦必报,且如今受皇后倚仗,甚为得势,只怕温侍中在位不久矣。” 公子道:“温侍中乃三朝老臣,士人之首,庞逢就算想倒他,也须有这般能耐。” 桓瓖摇头:“若是庞圭和庞宽,他们虽气盛,仍算得知晓轻重,做事懂得瞻前顾后,而庞逢则不然。其人冲动暴躁,前几日,太学有学生怒斥庞氏专横,他竟亲自带人到太学去,将那学生当众揪出来毒打一顿。” 公子和沈冲皆诧异:“有这等事?” 桓瓖道:“此事出来之后,为庞氏忌讳,你二人当时又不在朝中,无从听闻罢了。庞逢在皇后未得势之前,一直在庞圭封地中管事,据说横行乡里,颇遭人厌恶。如今皇后将他召入京中帮手,已然是京中一霸。” 沈冲眉头锁起。 公子道:“平原王亦时常去太学,此事他莫非不闻不问?” “平原王?”桓瓖冷笑,“他诸事缠身,只怕无以分神。” “哦?何事?” 桓瓖露兴奋之色,一边用着侍婢呈上的小食,一面道:“你二人听说不曾,今日,平原王妃回了母家。” “又如何?”公子问。 “据说昨夜平原王一宿未归,王妃亲自领人去了庞玄家中大闹了一场。” “哦?”沈冲道,“是为了何事?” “打上门了还能为了何事。”桓瓖神色暧昧,“你不觉得,平原王和桓玄走得太近么?” 桓瓖很有些拿捏语气的本事,寻常的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马上就变得不三不四别有深意,连我等仆婢也能立即心领神会。 沈冲道:“庞玄乃是平原王府卫尉,专司平原王近卫,二人走得近亦无可厚非。” 桓瓖摇头:“不止如此。外头一向有些风言风语,说二人出则同车入则同席,比夫妇还亲。据说平原王妃早有不满,还去皇后跟前闹过。就在前些日子,皇后将庞玄单独召入了宫中,说些什么我就不知晓了。” 公子看着他,鄙夷道:“你说你做事勤勉,便是勤勉在了这般闲事上。” 桓瓖不以为然:“这怎算闲事?平原王离储君就差一步,他的事便是天下人之事。且平原王妃的母亲与我母亲是族亲,她算是我母亲的甥女,我便是想不知也难。” 三人聊着些闲话,用过晚膳之后,天色已经暗下。 桓瓖和公子都要在沈冲这边留宿,一时间,沈冲的院子变得热闹起来。 青玄和林勋倒是不曾跟着公子过来,不过沈延和杨氏来看了看,唯恐仆婢不够,从别院又分派了些。上次公子也说要来住,我曾将他的好些用物捎来了淮阴侯府中,如今天气更冷了些,公子又带来了更多的物什,仆人鱼贯送入他的房中,一时间堆得到处都是,我只得自己一个人慢慢整理起来。 惠风在一旁看着,道:“霓生,你原是来照顾公子得,如今却怎似又回到了桓府一般。” 我叹口气,道:“我也不想,谁知道我家公子忽而跑了来。” 惠风笑嘻嘻道:“所以你还是去照顾我家公子好了,桓公子既然是客,自由我侍奉。”说罢,她从我手中接过一叠公子的衣服,乐滋滋地坐到榻上去叠,那起劲的神色,仿佛叠的不是一堆衣服,而是一堆金子。 我摇摇头,自去整理箱子,将几件薄衣取出来。 惠风看见,忽而问:“那可是桓公子沐浴后要穿的寝衣?” 我说:“正是。” 惠风看着,忽而一笑。 “霓生,”她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你可知我家君侯有多少姬妾?” 我不料她会说起这个,想了想,道:“十几个?” 惠风一脸八卦地摇头。 “何止,”她意味深长,“上个月又新纳了一个,有二十个了。” 我咋舌,亦笑,心想沈延果然是个老不修。再想想沈冲,又不禁欷歔。淮阴侯府果真歹竹出好笋,若有心人查一查过往八卦,大概会发现沈冲是被人抱养的。 “侯夫人也不管么?”我问。 “她若管得了,一个姬妾也不会有。”惠风说着,一脸神秘,“最新的这位,原来也是侍婢,你可知晓她当初是如何讨了君侯欢心?” 我摇头。 “她原来在汤苑中侍奉,夫人见她姿色平平,也不甚在乎。”惠风道,“不料却是个有手段的人,在君侯沐浴之时,她也跟着进去服侍,然后”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朝我眨了眨眼。 我听着她说起这些,脸上也不禁热了热,忙望向门口,幸好无人。 “那般私密之事,你们怎知晓得如此细致?”我说。 “仆婢那么多,有甚不知。”惠风不以为然,说罢,笑嘻嘻地朝我使个眼色,“霓生,我听得了她好些花样,你如今在我家公子身边侍奉,若是用得着,可告知我一声。” 我面上一热,忙道:“莫胡说,表公子乃是正人君子。” 惠风却到底知我颇深,笑得一脸贼兮兮:“是是是。”说着,她又好奇地问,“霓生,你问卦那般灵验,可曾卜问过,如何才能得到公子青睐?” 我一愣,心思却是一转。 “自是问过。”我说。 “哦?”惠风赶紧问,“怎么说?” 我张了张口,又打住。想起桓瓖说那些,什么不要总似个男子,什么笑起来装模作样些之类的,简直幼稚,实在说不出口。 “霓生,快说说。”惠风催促道。 我叹口气:“虽是问过,但我等卜卦之人,忌讳问自身之事,我不敢明问,只问了个旁的。” “哦?”惠风精神一振,“什么旁的?” 我眨眨眼:“你可知,如何知晓男子是否对你有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浴房 公子三人还在堂上聊着天, 没有回来。 子曰, 三人行, 必有我师焉;而祖父说, 凡事不可唯信一家之言, 最少也须得在二人身上验证,方可定夺。我认识的人里面, 跟我一样为美色倾倒又跃跃欲试的人之中,唯惠风鹤立鸡群。故而我将桓瓖的主意透露给她, 她一定会转头就上手去试, 说不定还会告知别的侍婢。这样,我便可坐等她告知我别人身上得来的成效。 果然,惠风比我心急, 说我既然是来侍奉沈冲的, 就该尽职尽责,不由分说地将我推出门去。她一副如获至宝雄心勃勃的样子, 非要我走开,勒令不得打扰。公子房中剩下的活计都是叠衣服之类我讨厌的麻烦事, 于是, 我十分放心地交给了她,然后径自去了沈冲房里。 沈冲这边的事情倒是不多,我重回宝地, 在内室里悠哉地四处观赏了一番, 然后像从前照顾他的时候一样, 看天色不早, 吩咐仆人去备下供他沐浴的温汤,又将他的寝衣拿出来,熨得平整。 我面上平静,心里却很是跃跃欲试。 说实话,惠风方才说的那些当真撩人,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不过作为一个守规矩惯了的人,我还是倾向于先试试桓瓖说的那些。 我无情趣?心里鄙夷地想,开玩笑,云氏的人,想干什么干不成? 虽然公子来了是个麻烦,不过我毕竟是奉命来淮阴侯府侍奉沈冲,自然可光明正大地留在沈冲身旁。 如我所愿,沈冲走入房中,见到四下里准备得齐整的物什,露出些意外之色,却似乎甚为满意。 “都是你备下的?”他问。 我颔首,正要开口,忽而想起桓瓖的话。 含情脉脉 我轻声道:“时辰不早,表公子该洗漱歇息了。”说着,我望着沈冲,尽量让自己的目光看上去温柔。 也不知是不是此法奏效,沈冲看着我,莞尔,走到屏风前更衣。 我忙走过去,道:“表公子,我来。” 虽然前面失败了,但为他更衣仍然是个好时机。因为这时,乃是仆婢和主人之间最放松的时候,可说些体己的话,世间多少不清不楚的主仆关系都是因此得了开端。 我将沈冲的衣裳宽下,没话找话:“表公子今日觉得如何?伤口可还疼?” “早已不疼。”沈冲说着,有些无奈,“不过是我父亲他们放心不下。” 我莞尔,正想再继续温声软语地跟他说些废话,忽然,身后传来门推开的声音。 转头看去,我愣了愣,是公子。 他手里拿着一杯茶,自顾地走进来。 公子与沈冲自幼相熟,一向无所避讳。沈冲亦无讶色,看看他,道:“你还不歇息?” “不累。稍后还要去与堂上舅父叙话。”公子说着,走到一旁去,在榻上坐下。 沈冲道:“这般夜里,还有甚话好叙。” 公子抿一口茶,放在一旁:“许是要问我朝中之事。” 沈冲不多言语,转回头来,继续让我更衣。 室中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衣服扯动的窸窣声。我将沈冲的外袍解下,挂到衣架上时,不由地瞥向公子,却发现他也看着我。 他无所表示,那目光却似藏着些意味,让我忽而有些心虚。 我转回头去。待得将衣服挂好,我再回头,发现他仍然盯着。 我:“” “霓生?”这时,沈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的手臂微微张着,神色无奈:“你又发愣。” 我忙过去,替他将长衣除下,最后,将一件裘衣披在他的身上。 沈冲受伤之后,淮阴侯府对他的一应起居都甚为讲究,在院子里专门另起了浴房,每日必以药浴清洁。 他虽然不似公子那般受过我恐吓,不至于脱衣之后便不许人窥觑。但沈府之中仆从众多,伺候他沐浴有专门的男仆,倒不必我来做。 待沈冲披着裘衣出去,我看向公子,他也看着我,倚在凭几上,一副慵懒之态。 “公子方才为何一直盯着我?”我问。 “我未盯着你。”公子一脸坦然,“我在看逸之。” “看表公子做甚?” “有人与我说逸之待人甚是温文,”公子抿一口茶,不紧不慢:“我便来看看,如何温文。” 我:“” “哦?”我力求就事论事,道,“公子看出了什么?表公子可真如我所言?” “逸之如何温文,我尚未有许多感触。”公子不屑道,“不过你倒是一直在傻笑。” 我面上一热,瞪起眼:“我何曾傻笑过?” “你自己不觉罢了。”公子道,“逸之一向宽和,想来是因为他遇得痴傻之人更为和颜悦色,故而显得温文。” 我正待要与他辩驳,门上忽而传来轻叩。 “桓公子。”外面传来一个温柔可人的声音,却是惠风,“君侯请公子去前堂一趟。” 公子应了一声,起身来。 我看他出门,正习惯地也要跟着去,公子忽而回头。 “你跟着做甚?”他说。 “公子不是要去叙话?”我说,“自是要侍奉公子更衣。” “你不是要侍奉逸之,将我那边丢给了别人么?”公子低声道,似笑非笑。 他说话的时候,离我很近,气息似有似无,触在了我的鼻尖。 那双眼睛看着我,似别有意蕴。却在我怔忡之时,他转身离开,自往门外而去。 我站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再跟出去看,却见他走得甚快,连同惠风一道,消失在了廊下的转角。 心底无语。我服侍沈冲怎么了,那不是长公主要我过来的么?他也跑过来,我自然不好两头侍奉,让别人帮忙又有甚要紧。方才他那般模样,仿佛却似全是我故意而为 虽然,我乐得如此也是事实。 我觉得,公子似乎看出了什么。 可先前沈冲重伤之时,我每日陪在他身旁,也不见公子有甚不高兴。 是因为我夸沈冲温文的时候,他看出来了? 我想了想,可那也是众所周知之事,连公子也称赞过沈冲性情宽和知礼,从不为难别人。 看出来了又如何。心底一个声音道,你虽是他的奴婢,但喜欢谁他又管不着。 也不知道见贤思齐我腹诽,决定不再理会。 我留在沈冲房里没有走,打算等他回来。 这自是为了我那未完成的试探。 可惜沈冲的身体已经大好,不必再有人时时陪侍在前。且他一向行为端正,不喜欢仆婢与他共室而居,故而我此番回来,不能像从前一样与他共睡一室。 世事无常。这于我而言,自是莫大的损失。我的床榻已经被收了起来,自然也不好像从前一样赖在里面。所以我既然心怀鬼胎,就须得抓紧机会。 与更衣比起来,最最上乘的调情时机,便是夜里入寝之前。尤其是沈冲这样的士人,无事喜欢与人谈论谈论读书心得,但凡侍婢腹中有些文墨,总能聊出些触碰人心的话来。我知道不少讲究格调的文士身边的姬妾,都是因此得手。可惜沈冲夜里不饮酒,否则这般寒凉之夜,正好喝上两杯,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之后,两情萌动,加上为他宽衣解带,自然可饱暖思什么欲咳咳。 至于要做什么,我心中也早有了计较。 沈冲和公子一样,也喜欢听我讲故事。不过区别在于,当年我给公子讲故事,是因为要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光。而给沈冲讲故事,则是因为我图谋不轨。 沈冲是君子,从来不多事,该就寝便就寝。我服侍他躺下的时候,给他拉上褥子,他乖乖地一动不动。不像有的人那样,不是要人掐背就是要人讲故事。对于我这种懒惰的侍婢,如果换了别人,这是甚好。然而我每天都想跟沈冲多说些话,好让他对我的好感再多一些。而讲故事便是一条上佳的捷径。 不过起初,是沈冲先问了起来。 那日,他身体已经恢复了些。晚上躺在榻上的时候,他忽而问我“霓生,听元初说,你会讲故事。” 我一愣。 沈冲看着我,唇含浅笑:“我还睡不着,你也给我将一个,如何?” 这自是是天赐良机,我心头雀跃一喜。 “表公子想听什么?”我问。 沈冲道:“你最喜欢哪一类?” 我最喜欢杀人奇案,不过我懂得投其所好的道理,自然不会傻到直说。 “我喜欢古今贤人的轶事。”我温婉道。 沈冲颔首,却道:“我听元初说,你给他讲过一桩古井抛尸案,最为曲折离奇,你也与我说一说如何?” 我:“” 公子这个口是心非的,也不知沈冲从公子那里知道了我多少事。我记得我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明明说这事上不得台面,切不可说与他人误人子弟。原来自己听了之后,却是跟人炫耀去了。 不过既然是沈冲所邀,我自然不会拒绝。 沈冲听得很是认真,就算我给他讲到了最恐怖地方,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也是你那乡中传下的?”他问。 确切地说,不是。 那是我某个无聊的先祖,记在无名书里面的,还有更无聊的先祖在后面批注说此事犯案手法独特颇可借鉴云云。 “我老家的乡人最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表公子莫吓着了。”我说。 沈冲莞尔:“佛曰大千世界,便是奇奇怪怪之事也自在其中。” 这话听上去果真顺耳。 不像公子。 我每次给他说这类故事,他明明也听得出神,最后却总要评论说这些旁门之事终非正道,便为了报冤报仇,也非君子之行。 “如此,日后我每日都给表公子讲故事。”我心情愉悦道。 沈冲莞尔:“好。” 我仍记得那时,他看着我,双眸映着灯光,温润而深邃。 从此以后,我每夜睡前都给他讲。而沈冲一向是个绝佳的听众,从不像公子那样对内容挑三拣四,一个不如意又让我换下一个,还喜欢跟我争辩 我正想着,忽而觉得身上有些凉。 时未入冬,沈冲的卧室中也不曾生炭火,然而深秋时节,已经有些冷。我看看身上单薄的衣裳,方才想起来,先前在公子房中收拾物什的时候,我觉得有些热,将外面的厚衣脱了,放在了榻上。 公子房中我走出门口,朝廊下那边望了望。沈冲大约一时还不会回来,我还是到公子房里去,先把外衣穿上才是。 打着主意,我不再耽搁,朝公子住的屋舍走去。夜色已经有些深,待得到了门前,只见里面仍然点着灯。 我正要叩门,忽然,想起方才公子刚才那别扭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正想着进去如何先开口,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回头,却见是个沈冲院子里的侍婢。 “桓公子不在室中,他刚到汤苑去了。”她说。 我讶然:“去汤苑做甚?” “去汤苑还可做甚?”她笑了笑,“自是入浴。他从堂上回来时,问府中可有入浴之处,惠风便带他去了。” 我愣住,片刻,忙又问道:“他去了多久?” 那侍婢道:“去了好一会。” 我看着她,怔住。 “霓生!”这时,不远处有人朝我招手,“我家公子回来了,让你过去一趟。” 我应下,暂且将心思抛开,往沈冲的房里走去。 待得进了门,只见沈冲果然回来了。 他的鬓发上浸了些水汽,看上去湿润黑亮。而因为刚刚沐浴过,他的脸色甚好,神采奕奕,分外俊气,让人眼前一亮。 “你去了何处?”沈冲问我。 我答道:“我方才觉得凉,回房里去取衣服。” “哦?”沈冲看看我的身上,却笑了笑:“你的衣服呢?” 我回神,这才发现我想七想八,竟是把正事忘了。 我不禁哂然。 “你不若先去将衣裳取来。”沈冲颇为体贴地说。 “无妨。”我笑了笑,“室中不冷。” 说罢,拿起一块巾帕走到他身前,给他擦拭头发上的水。 沈冲没有言语,在榻上坐下,任由我擦拭。 我盯着手上的巾帕,一边擦着,一边又想起了方才那侍婢的话。 照理说,我觉得我不该多事。公子说了不要我服侍,我就不该跟着,否则到了他面前,他又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损我的话来。 心里“哼”一声。 我一边给沈冲擦着头发,一边想,他既然这么无所谓,那便让惠风去服侍好了。 “霓生。”忽然,沈冲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打断。 回神,只见他看着我:“轻些。” 我一惊,发现自己竟是用了力气,他发根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红。 我窘然,忙抚了抚,不好意思地问:“疼么?” “不疼。”沈冲神色无奈,“你今日总在走神,可是有心事?” 我讪讪,道:“表公子哪里话,我怎会有心事。”说罢,我将外衣披在沈冲身上,道,“时候不早,表公子还是到榻上去吧。 沈冲依言起身,往榻上而去。 我跟在他后面,心里却又想到了惠风先前说的话。 ——在君侯沐浴之时,她也跟着进去服侍 莫名的,心中似水落热过,喧沸起来。 沈延的日子过得豪奢,家中待客的浴房亦是上乘,香木铺地,还可烧起地龙,即便寒冬也能将人焗出汗来。在那般去处,宾客和服侍之人都只能穿着单衣,蒸腾的水雾蒸着香气,惠风汗津津的衣裳贴在身上,挨着公子,用巾帕给他擦拭 或者,干脆像仆婢们平日津津乐道的那些姬妾们和主人之间的风流韵事那样什么也不穿。 我的脸上登时烧热起来,心似乎被什么驱赶着,再也安静不下来。 “霓生。”沈冲已经在榻上坐下,微笑看着我,“今日还讲故事么?” 我看着他,心中长叹。 冤孽。 “表公子,我今日甚是困倦,明日再讲如何?”我说。 沈冲露出讶色:“可有不适?” 我忙道:“并无不适,只是昨夜不曾睡好,故而想早些歇息。” 沈冲莞尔:“既如此,你早些歇息,去吧。” 我感激一笑,行礼退下。 待得出门,我即刻快步走到公子房中,从他衣箱中取出一件裘衣,然后转身出门,朝汤苑小跑而去。 公子的住所虽就在沈冲院子里,但此处本非待客之所,自然也不会有多余的浴房。府中另有汤苑,大而奢华,那地方我知道,不算远。 我出了沈冲的院子,在府中七拐八绕,没多久,便望见了那汤苑高高挑起的明灯,在夜色中映着温和而暧昧的光。 公子见到我的时候,大概会说,他不是让我跟着,我还跟去做甚? 而我,自是理由充分。 我身为公子的贴身侍婢,自当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青玄又不在,万一有人对他做了什么难堪之事,桓府还不是怪罪到我的身上? 就是这个道理。 我心中笃定道。 汤苑里的院子里有三两个仆人,看到我来,露出讶色。 “我家公子可在?”我问。 “在。”一人朝不远处的大浴房,道,“就在那里面。” 我不多言,忙朝那浴房走去。到了门前,我脚步放慢下来,先往里面听了听。只听里面有些细碎的话语,还有些轻轻的笑声,似乎是惠风在笑。 果然我正想着,忽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里面的声音停住,未几,传来公子的声音:“何人?” 我摸了摸鼻子,只得道:“公子,是我。” 少顷之后,门开了,惠风看着我,露出讶色:“霓生,你怎来了?” 我打量着她身上的衣裳,只是那是一身单薄的裙衫,不过看上去整齐完好,头发也不见散乱。不过她面上泛着红晕,目光盈盈,一脸春风荡漾。 “我来给公子送裘衣。”我笑笑,说罢,不待她回答,走了进去。 才踏入浴房之中,一股温香混着地龙烧起的热气便迎面而来。 此处果然舒适,即便是外间,也温暖宜人。 公子穿着长衣站在屏风前,如平日在家中一般,衣带松松系着。我来迟了,他分明已是出浴,穿上了衣服。 看到我,他亦露出讶色。 我不待他问起,便理直气壮地说:“我看公子的裘衣还在房中,唯恐公子浴后受凉,故而送了来。”一边说着,我一边走到他面前,将他仔细打量。 因为刚刚出浴,他的脖颈和微微敞开的胸口上都泛着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更是赏心悦目。 然而我完全没有观赏的心思。 忽然,手上一空。 那裘衣被公子接了过去。 他看着我,没有像我想的那样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却是似笑非笑。 “你来此,就为送这裘衣?”他问。 “正是。”我说着,不由地回避那目光,转而朝浴室瞥去。只见珠帘低垂,蛟纱半透,汤池中雾气氤氲。 我看着这些,再瞥瞥惠风,只觉方才那些臆想忽然变得有根有据 “霓生,桓公子本就是穿着外袍来的。” 这时,惠风从后面走过来,嗔道,“浴后穿着回去就是了,又怎会着凉?” 她的双眸顾盼生辉,朝我使着眼色。 我装作不知,讪讪道:“我方才不曾给公子更衣,又见外面起风了” 公子不置可否,将裘衣披在身上。 “来了便来了,回去吧。”他说着,顺手将他原本挂在衣架上的外袍取下来,交给我。 我将那外袍接过,却见他又转向惠风。 “惠风,”他微笑,“今日多谢你。” 惠风满面通红,望着公子,声音娇软温柔得不似本人:“公子哪里话,服侍公子,乃妾之幸也。” 妾 我心中“咚”地撞了一下,不由地瞪起眼睛。 惠风却只望着公子,媚眼如丝,双目几乎荡出水来。 公子颔首,不多言语,朝外面走去。 “霓生。”他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 我只得收回目光,跟在他身后,心中沉沉的,仿佛塞了一千本枕边小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夜路 深秋的夜晚甚为寒冷,走出浴房外的时候, 一阵寒风迎面而来。 我不禁打了个哈欠。 公子回头看我, 目光在我身上转了转。 “把那袍子披上。”他说。 我淡淡道:“不必。” 心里道,要你管。 公子不由分说, 将袍子从我怀里扯出来,展开,披在我的身上。 身上一阵温暖, 但袍子上有公子身上淡淡的味道, 我闻着, 却愈加烦躁不已。 “瞪着我做甚?”他看着我,忽然道。 我也看着他,面无表情:“我岂敢瞪公子。” “现在不就瞪着。” 我冷笑:“公子看走眼了。”说罢, 我径自向前走去。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心想, 先前不是连仆人都不让看么, 到了外头让别人伺候倒是无所顾忌, 原来都是假模假样 公子是主人, 他爱做什么自是由他,你管的着么?心底一个声音诘问道。且你就要走了, 他将来如何又与你何干? 怎么管不着?我当然管得着! 另有声音叫嚣,正是因为我要走了,出于职责和情义, 我才须对他看得紧些。 他一个决心要成为肱股重臣的人, 才十八岁就学着桓瓖那沾染上拈花惹草的习气如何使得?且那些将他捧上天的人, 最常赞他的是什么?乃是冰玉高洁之气,风骨出尘之姿,若是得知他竟私下里跟别家侍婢不干不净,必然要损伤名望,而后就像无数一闪而过的所谓名士一样,迅速被人遗忘。 还说什么不想依靠父母。 我心底哼一声。 到得那时,除非再像河西那样有立下大功之机,否则就一辈子留在这个什么破通直散骑侍郎的位子上吧! 我越想越气,正走着,突然,胳膊被拉住:“霓生。” 回头,却见公子指了指廊下的另一个岔道:“你走错路了,逸之院子在左边。” 他开口说话,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直行也可往。”我生硬地说。 公子讶然:“可平日我等都是往左边走。” “公子要往左走,自去便是。奴婢一向直走,待回到院中再去与公子会合。”我说罢,不再理他,自往前而去。 我知道这样很是无礼,不过我现在只想静一静,不想看到公子的脸。按公子脾气,他必然也要生气,索性让我走开,不会再理会我。 不料,没走两步,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并未消失。 回头,却见公子竟也跟了上来。 我:“” “你说的,直行也能去,那便直行。”公子面无表情,看也不看我,从我身边走过,径自向前。 我盯着他的背影,不得不承认此人颇有些让人气疯的本事。 他走这边,你就回头左拐得了,看谁气谁。心里气道。 但我终究没有往回迈动步子。 “愣着做甚。”公子的声音从前方廊下灯笼的绰约光照中传来。我深吸一口气,翻个白眼,跟上前去。 这条路的确能回沈冲院子,不过要绕过花园,须得走很长一段路。 公子一直走在前面,我隔着两步走在后面,谁也没有说话。 许是因为没有人会无聊到夜里来逛花园,走出回廊之后,再也没有了灯笼光可照路。幸好天空中星稀月明,月光挂在当空,晖光清冷如霜,倒也能看得清几分。 一阵风吹来,我再度打起可喷嚏,一连两个,只觉鼻子塞塞的。 正在前面的公子忽而站住脚步,回头。 我也站住,看着他,愣了愣。 “走快些。”他说,“跟着我。” 我说:“为何?” “前方无灯烛照路,稍不小心便会摔倒。” 我心中嗤之以鼻。 “公子但走便是,我看得清。”我说罢,径自像他刚才那样,从他身边经过,看也不看他。 不料,才堪堪过去,手臂突然被握住。 公子拉着我,月光下,映得那张脸更加冷峻。 “你发甚脾气?”他低低问道,声音里压着不满,“出了何事?” “奴婢未曾发脾气。”我说。 公子冷冷道:“你自进了那浴房起便这般无礼,我已忍让你至此,究竟有何不满?” 他不提那浴房也罢,如今提起,我登时火冒三丈。 “我一向这般无礼。”我冷笑,“公子若看不上,便把我赶了,换那些又穿裙裳又含情脉脉又说话温柔的侍婢来伺候好了!” 公子一愣,不明所以。 “甚穿裙衫,甚含情脉脉说话温柔?”他皱眉,“你说清楚些!” 我其实有些后悔。 方才一时嘴快不择言语,说出来之后,我也有些愣怔。 不过这不是服软的时候,我不与他多言,道:“公子放开。” “不放。” 我用力挣脱,不料,公子外表文质彬彬,气力却是大得很,我发蛮力甩了好几下,他才终于松手。 “霓生”公子话音才出口,我已经快步往前走去。 又一阵寒风出来,我又打了个喷嚏,但我一步也未停下。身后追来的脚步声越急,我也走得越急。但就在走过一处转弯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空,我猝不及防地朝前倒了下去。 幸得我反应及时,用手撑住地面,不至于摔个面朝天地。但右边膝头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卵石铺就的地面上,一阵钝痛。 “嘶”我疼得龇牙咧嘴。 “霓生!”公子追上前来,将我扶住,“如何?” 我不想跟他说话,再次挣开他的手。但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时候,只觉腿上还在发软。 公子不由分说,将我架起,往前走几步,在一个石墩上坐下。 “伤到了何处?”他半蹲下来,问,“足踝?” 我瞪着他,想从他手里把脚挪开,公子却忽而面色一整:“莫任性。” 月光下,那双眸锐利而明亮,竟有一番威严的气势。 我知道现在不是乱发脾气的时候,片刻,从牙缝里道:“膝盖。” 公子随即方才足踝,将手指在我的膝盖上面轻轻按了按,问:“疼么?”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辣痛还是暗痛?” “暗痛。” “麻么?” “麻。” 公子沉吟,道:“或许不曾破皮,但定有瘀伤,须得以冰水敷起。”说罢,他站起身来,四下里看了看,而后,看向我。 “我背你回去。” 我一愣,忙道:“不必。” “甚不必,我说要就要。”公子拉下脸,声音不容置疑。说罢,他背过身去,“上来。” 我:“” 我看着他的背,心底纠结不已。 说来屈辱,我这些年来伏低做小,恪守奴婢本分,唯此一次在他面前发过脾气。可好死不死,竟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在他面前摔了一跤 并且我还是个学过些打斗本事的,要是曹麟知道,也不知要如何嘲笑我。 “不必。”我别扭地嗫嚅,“我歇息一会便可回去。” “歇息到何时?”公子道,“跌打之事,你知晓得多我还知晓得多?” 这倒是确实。公子平时除了联系剑术骑射,也学搏斗,少不得磕磕碰碰。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便是公子这样防护万全的贵公子,也懂得许多伤痛缓和之法。 “快些。”他不耐烦地催促。 我看着他高高的肩背,无语。 公子果真从不曾服侍过人,连怎么背人都不会。 “公子,”我无奈道,“我够不着。” 公子一愣,回头看看我,片刻,蹲下些。 我只得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片刻,将双手搭在他的背上。 公子圈住我的腿,未几,站起身。 他的气力的确比我想象的大得多,虽背着我,却丝毫没有吃力的模样,似乎不过背了一个行囊,步子轻快。 我在他背上,感觉奇异又别扭。 我的手肘撑在他的肩膀上,尽量不让自己跟他贴得太近,但我毕竟被他背着,近在咫尺。 我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带着浴后的清香。 公子的衣裳一向熏香,且很是讲究,根据时节c厚薄甚至场合的不同,熏香所用的香料亦是不同。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然能分辨出公子自己的味道。那是我在他身边服侍许久,自然而然熟悉的。很淡,如同太阳晒过后的褥面,甚是干净。 想这些做甚心里不禁又鄙视起自己来。我努力地将那些讨厌的杂念赶走,将眼睛注视着地面,还有那个在月光下突兀行走的人影。 公子自幼便时常来淮阴侯府玩耍,对于这里的院子和花园,他比我熟。虽然路上铺着不便摸黑行走的各色卵石,但公子仍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夜风吹在脸上,方才说话时的那股血气渐渐消失。我讪讪地想,也不知惠风若是知道了,如何作想 不过,虽然我一直贴身服侍公子,只有这样的时候,我才会蓦地发现公子的脊背的确很是宽阔。我的手放在上面,张开手指,根本够不到边际。 直到公子走进沈冲的院子,仆人看到连忙走过来,我才结束一番胡思乱想。 公子没有让仆人接手,只吩咐打开我的房门,然后走进去,将我放在了榻上。 “取一盆水来,”公子对身后的仆人吩咐道,“务必要冰凉的。” 仆人不敢怠慢,忙应下,匆匆走了出去。 公子想将我的袴脚拉起,才伸出手,忽而顿住。 我亦一窘,忙道:“公子,我见过别人疗伤,稍后自来便是。” 公子没有多言,看着我,却没有动。 忽然,他笑了起来。起初,只是低低的。 我发觉之后,瞪起眼睛。可目光相对,他却愈加放肆,笑得愈发开心起来。 方才的怒气再度冲上心头,我正想起身走开,公子忽而捉住我的手。 “霓生,”他低低道,“你可是在气我让别人服侍?” 我一愣。 只见他看着我,烛光下,那双漂亮的眼眸深黝而璀璨。 “霓生。”他说,“莫恼了。” 那声音轻而缓和,仿佛三月里化去春冰的泉水,传入耳中,忽而带起一阵热来。 他的笑容并不似平日那样内敛,却毫无掩饰,似乎带着光,让人失神。 而那手握在我的手腕上,温暖而有力,我的心却蓦地跳将起来,一下比一下快。 “谁恼了”我嗫嚅着,不自在地转开眼睛,企图从他的目光中挣脱。 ——五下之内,若他转开了眼睛,那他便是喜欢你 桓瓖曾说过的话突然在心头浮起。 我愕然,怔在当下。 我忘了公子后来说了什么,只记得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应了下来,始终没有再敢抬眼。不久,仆人将水送来,惠风也走了进来。公子让惠风好好照顾我,停了停,然后走了出去。 “这是出了何事?”惠风走过来,一脸诧异,“霓生,你怎会摔到了腿?” 我说:“回院子的路上摔到的。” 惠风道:“从汤苑回这院子不是都有回廊,且一路都点了灯?你怎么走得这般不小心?” 我:“” 我回答不上来,我的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的公子。 惠风将我的袴腿挽起,膝上果然青紫了一块,不过如公子所言,没有破皮。 “啧啧,疼么?”惠风问。 ——疼么? 那园子里,公子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畔。 “不疼。”我说,“公子说用那巾帕蘸冷水敷上便好。” 惠风又讶然。 “桓公子还知道这些?”说罢,她盯着我,一脸不善,“我听说是桓公子背你回来的?” “我行走不得,旁边又无别人,公子不背何人来背?” 惠风吃惊:“桓公子竟对仆婢这么好?”说着,她露出一脸向往之色。 我想起那浴房的事,亦是不善,睨着她,“你有甚不喜,方才你不是服侍了公子沐浴?” 惠风却神色失落。 “若是他让我服侍就好了。”她叹口气,“我想为他脱衣他都说不必,自己进了浴室,让我一人留在外间霓生,桓公子果真如传言那般,沐浴如厕从不让人近身么?” 她这话,如同一记力道不足的棍棒打在我的后脑上,并不足以让我昏厥,但足以让我一下清醒。 我愣住,竟是好一会也没说出话来。 脸上忽而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火,辣辣地烧。 我这个蠢货。 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平日里总腹诽这个腹诽那个猪油蒙心犯蠢,没想到我自己也会有撞了鬼的时候。 我竟然怀疑公子在男女之事上开了窍。 雒阳多少美人在他面前晃过,无论贵贱,公子皆如视而不见。甚至连青玄都一度担心起来,私底下跟我说,公子该不会是喜欢男子这样一个呆子,又怎会像沈延那样,洗个澡就能被人勾搭了去? 与今夜同样的事,明明平日如果有人拿来告诉我,我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没见识的傻瓜。而今夜,就在刚才,我竟然为此昏了头,巴巴地闯到了那浴房里,对着公子发脾气。 就像就像个捉奸的正房 想着这一点,我的脸上烧得更烫。 更别提当我最气焰冲天的时候,在他面前摔了一跤 我仰头望着房梁,深吸口气。 然后,长长地叹了出来。 我这辈子,唯二肠子悔青的两件事,一是三年前答应族叔那门婚事,另一个就是今夜。 云霓生,你这个蠢货。 心底再骂了一次,我觉得身上的气力似乎顷刻皆消失不见,倒在了褥子上。 惠风被我的模样吓一跳,露出吃惊之色,忙抓着我的肩膀摇晃:“霓生,你怎么了?霓生” 这一夜,我过得浑浑噩噩。 晚上做的梦,净是些光怪陆离不知所云的事。 我梦见我重新回到了那浴房前,心想断然不可再那般蠢,然后推开了门。但与先前不同,我走进去,公子却不在外间。只闻一阵娇声软语的轻笑声传入耳中,浴室里热气蒸腾,珠帘在烛光中晶莹微动,闪着暧昧的光泽。我轻轻撩开,走进去。却见浴池中,公子身体浸在水中,未着寸缕。而浴池边上,一个女子正给公子揉按着肩膀。 她衣衫半褪,轻薄的衣料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段。而公子似乎很是享受,唇边挂着迷离的笑,结实白皙的胸膛在热气中染上了一层诱人的淡红。 未几,那女子抬起头来,竟是南阳公主的脸。 我那早已平定下来的心绪再度如同水珠滚落沸油锅,一下炸开。 我冲上前去,正要质问公子怎能堕落至此,公子却回头看着我,面上全无讶色。 “霓生”他低低唤道,低沉的声音勾得人心弦一紧。 而我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的肩膀上,而那衣衫半褪的人,正是我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我望着头顶的幔帐,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梦。 莫名的,心中竟倏而生出些遗憾。 喉咙里干干的,我拿起榻旁的水杯,连饮了好几口。待得终于清醒,我坐在榻旁,回想起昨夜,再回想起那个梦,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我居然做了个春梦。 并且,还是公子的。 ——五下之内 桓瓖的话又在脑子里徘徊。 公子的脸闪过心底,牵起一丝悸动。 我怔怔地盯着墙壁,只觉就算睡了一觉,头脑也跟昨夜一样,全然无法回神。 就在我发着呆的时候,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霓生。”是惠风的声音。 我忙披衣下榻,打开门。 她手里端着水盆,走进来,放在榻旁。 “你今日如何?”她问,“桓公子上朝之前,让我来看看你。” 听她提到公子,我的耳根又是一烫。 “好多了,已不觉得疼。”我说着,瞅瞅她,“公子上朝去了?” “当然是,你看现下是何时辰?”说罢,她看着我,笑嘻嘻,“霓生,你是故意起迟,让我侍奉桓公子更衣上朝的吧?” 我:“” “霓生,”惠风拉着我的手,一脸娇羞,“你真好。” 我扯了扯唇角。 莫名的,心里竟有些庆幸。 我不知道昨夜的事,公子怎么看,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他。虽然从醒来开始,他的脸就一直在我心里到处晃 “是公子让你来看我?”我瞅瞅惠风,问道。 “正是。” “公子可还说了什么?”我话才出口,忙补充道,“我未曾早起服侍,他可生气?” “不曾。”惠风道,“他只说他今日要随温侍中去一趟辟雍,或许会迟些回来。” 我了然。辟雍就在太学的附近,乃是礼教仪式之所,每逢初一十五岁时节日,各官署的高官重臣时常会去行礼,其中自然也包括散骑省。温禹会带上他,想来的确对他甚为看重。 惠风说着,娇羞一笑,用手肘推了我一下,嗔道,“霓生,你从前骗人。” “我哪里骗人?”我问。 “你从前总说桓公子不过就是生得好些,脾气又差又冷傲,还挑三拣四,什么也看不上。” 我讶然:“不是么?” “当然不是。”惠风双目春情荡漾,“他不过言语少些,可说话之时,乃是温和有度,全无盛气凌人之态。” 我觉得惠风当真是无药可救。 “是么。”我忽而想起桓瓖那办法,故意道,“或许他待你不同。我昨日说的那试探之法,你可用过?” “昨日我侍奉桓公子去浴房的时候便用了。”惠风说着,神色又沮丧下来。 看着她的样子,我已经明白了结果,心情却莫名地轻松起来。 “哦?”我颇有耐心地问,“如何?” 惠风红着脸,道:“我与他对视还不到两下,便自己转开了。”说罢,她望着我,可怜兮兮,“霓生,我可是甚为无用?” “怎会?”我拍拍她的肩头,“莫放心上,想来此法也做不得准。” 惠风道:“是么?你怎知?” 因为我也一样。 我神色自若:“这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得,想来是哪个不正经的人无聊时想出来的,我等纯良之人,还是莫当真为好。” 惠风听得这话,终于露出安心之色,微笑着松一口气:“正是。” 公子虽然不在,但沈冲那边仍须得我去服侍。 我与惠风说了会话,洗漱一番之后,走出门去。 与昨日一样,沈冲又在温室里摆弄他的花木,我姗姗来迟,他也并无愠色。 “听说你昨夜摔了?”沈冲问,“现下觉得如何?” 想来公子背我回来的事他也知道了。 我神色如常,道:“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淤青,歇息一夜已经好了许多。” 沈冲了然,并未多说,只让我行路多注意些,莫再摔倒。 我应下,亦如昨日一般,继续陪着他给花木浇水。 “霓生,”沈冲忽而道,“你昨日还欠我一个故事。” 我一愣。 蓦地,我又想起了昨夜的事。 心里再度后悔起来,我昨夜要是继续沉迷于沈冲美色,留在他房里讲故事该多好,后面的事便不会有了。 “表公子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我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问道。 沈冲神色随和:“自是由你。” 我想了想,道:“表公子喜欢花草,我等如今在这温室里,说个花妖报恩的如何?” 沈冲莞尔:“好。” 于是,我便给他说了一个牡丹花被书生所救,幻化为人形报答的故事。 听完之后,沈冲皱了皱眉。 “这花妖竟是死了” 我说:“也不是死了,便是打回原形,只得重新修道。书生只有等待来世,才可与之再续前缘。” 沈冲颔首,笑了笑:“只怕便是来世再聚,二者亦不得白首。” 我问:“怎讲?” 沈冲道:“人与妖本非一界之物,逾越而为,自是难得善终。” 我哂然。 这个故事,我不久前也给公子讲过。那是从谯郡回雒阳的路上,公子在马车上穷极无聊,又不肯去骑马,便总让我给他讲故事。 与沈冲一样,他也说就算有来世,书生与花妖亦非良缘。不过,理由却是全然不同。 “一个男子,连爱慕之人也无法回护,竟还串通老道一起算计。如此糊涂,可见书都读到了狗腹中。我若是那花妖的亲眷,定然教她此生报了也就算了,若再修得道行,当离那书生远远的。”他一脸鄙夷地说。 我那时听着这话,啼笑皆非:“可那花妖爱慕书生,或许报恩不过是借口。” “那何必为人?”公子不以为然,“那书生待花如痴,待人却不时好歹,若她继续做花,当可受书生呵护一世,而不必受那世事之苦。” 我觉得公子不愧是长公主的儿子,总能看到利害之处,以至于就算是听个故事,也总是不解风情。 “那公子若是书生,又当如何?”我问,“花妖那般绝世之姿,公子见了,未必不会像书生那般心动。” 公子却看着我,道:“那未必。我知道我爱的是花,便会一生一世只陪着花,不会去想旁事。” 我啼笑皆非。心想公子连动心的女子都没有,竟然说出什么一生一世的大话,真乃无知无畏 “霓生?” 忽然间,我又听到沈冲在唤我。 回头,只见他神色无奈,指了指边上的小桶:“取一勺水来。” 我知道我又神游不知处,窘了窘,忙用长勺舀了水,小心地给他面前的花盆浇上。 抬眼,沈冲意味深长。 “你近来思虑慎重,可是有何事?”他问。 我忙道:“无事,只是近来夜里多梦,有些困倦。” “如此。”沈冲淡淡一笑,没有多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火急 将近午时的时候,沈冲如往常一样用了些粥食, 便回房歇息去了。 我直到给他盖上被子, 等他睡着, 走出房门外,才忽而又想起了桓瓖说的话。 ——挖土剪枝乃是兄弟 心头一阵无语。 不过或许是因为公子那事, 我已经不甚在意。 算了。心里道, 他嘴里出来的主意就没有一个是对的,想它做甚 正当我又沉浸心事的时候,一个仆人来找我。 “霓生, ”他说,“你不是想吃莱阳梨么?外面有人叫卖。” 我一愣, 忙道:“现在?” “就是现在。”他说, “你让我听到有人叫卖便告知你,我听得便即刻来了。” 我忙朝外面快步走去,但等我出到淮阴侯府的外面,到处转了一圈,却并不见卖梨的踪迹。 “想来是走远了。”那仆人摇头道, “只来片刻就走, 这般做生意,如何卖得去。” 我问他:“可听清了几钱一斤?” 他想了想, 道:“好像是十钱三斤,买二十钱还再送一斤。”说罢, 他笑嘻嘻, “霓生, 你既是想吃,下次他再来,我便替你先买了,抵算命的钱。” 我已是了然,也笑笑:“那可是算命的钱,抵了就不灵了。且莱阳梨你们都不会挑,我挑了才好吃。” 桓府后院里那棵我与曹叔打暗号的石榴树下,有一个猫洞。 那日离开桓府之前,我先在石榴树的枝头上搭了一根枯树枝,看上去,就像刮大风时从别处吹来的。 这是我在淮南与老张分别时相约的暗号。那时,老张问我,等他回了雒阳,要告知我后续之事,如何与我联络。我便与他约下了这卖梨的吆喝,并告诉他,如果那石榴树上有枯枝,便说明我在淮阴侯府。 这个仆人在淮阴侯府的门房用事,在我这里算过两次命,与我关系不错。来到淮阴侯府之后,我告诉他,如果听到府外街上有人叫卖莱阳梨,便要速速告知我。 不想老丈这么快就找来了。算算日子,倒也是合适。我随着公子去了谯郡,老丈先前也说过回程时要去一趟荆州,过了这些日子,想来他事情都办妥了。 恰好午后无事,我与府中的人说要回一趟桓府,径自出了门。 雒阳街上热闹依旧,一路出来,我看到不少京兆府的人在街上巡逻,骑着马,神气昂然。 我大概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说来,这其实还是曹叔那事。因得荀尚的那一万金不知去向,又兼曹叔那假扮之事,如今赵绾可谓焦头烂额。皇后并不全然相信他说的话,只是此人掌管京兆府多年,又肯及时见风使舵,庞氏掌权后一直殷勤讨好,故而还把他留任。只是那一万金究竟是大数目,皇后并不甘心就此放过,于是责令赵绾严加追查,务必三个月内将金子找出来。 这着实让赵绾头大。故而虽然宫变已经过了两个月,他仍然不敢松懈,搅得雒阳到处鸡飞狗跳。他不仅每天让京兆府的兵马正事不干,只查问金子,还身体力行,每日亲自出去巡视,唯恐查问的人偷懒不干活。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路过街上的时候,看到了墙壁上张贴着当夜嫌疑人的画像。那上面画的无疑是曹叔,但眼鼻歪斜,严重走形,甚至连胡子也没有画对,与未易容前的真人更是相差万里。就算哪天曹叔大咧咧地站在京兆府的人面前,他们也不会认出一根头发。 槐树里的那巷子依旧安静,我在门前叩了叩,未几,院门打开,是吕稷。 他没有多言,让我进了门,又往外头看了看,把门关上。 老张就在堂上,看到我,露出笑意。 “我方才还担心吕稷叫卖走得太早,女君来不及得知,不想女君就来了。”他说。 我亦笑笑,与他寒暄了一番,又问了问曹叔和曹麟在荆州如何。 “先生与公子甚好,我说起女君那事时,先生还问了许多,担心女君这边麻烦。” 我笑了笑:“我有甚麻烦,你下次见了曹叔,务必告知他安心。” 其实,我一直觉得买地是我自己的事,并不太想让曹叔参与,也不想让他知晓太多。故而先前他说代我去买,我也不曾应许。但我毕竟缺帮手,最后还是请曹叔帮了忙,且我既然允了老张和吕稷同行,便知晓他定然会详细告知曹叔。所以如今他这么说,我没什么可惊讶的。 听他说起曹叔关心我的话,我心底还是一暖。 其实我仍然很想向老张打听曹叔和曹麟的事,不过我知道就算问了他也仍然不会说,想了想,还是将念头压了下去。 我问:“你后来可去了那田庄之中?” 老张莞尔:“我今日请女君来,便是要禀报此事。那日我等与女君分别之后,依女君之言,驾着那马车远走,直至邻郡山中方才停下,将那车烧了。”说罢,他满脸可惜之色,“那车驾用料上乘,想来值不少钱,点火之时,我等皆是痛心。” 我笑了笑:“那马车桓府有许多,丢了也无妨。而后呢?” 老张道:“而后,我等将那马身上的饰物尽皆去除,重新买鞍钉掌,隔日便回钟离县去。如女君所言,我到了那田庄之中,将田庄换主之事告知了众佃户,又将伍祥任为管事。” “伍祥可有甚言语?”我问。 “他问起了云兰来历,又问缘何选他。”老张道,“我说这是云兰父亲的意思,他从前与云公交好,知晓他田庄中曾用何人管事。” 我颔首。这般细节倒是我疏忽了,当初未曾交待。不过老张应对自如,确有临机应变的本事。 “你们去田庄里的事,钟离县府的人可知晓?”我问。 “我等去时,并未遇上县府的人。不过伍祥说就在前一日,县府的人曾去问过云兰踪迹。” 这显然是因为公子去钟离县生出的枝节。那马韬的确拍马心切,公子不过问了两句,他便如此上心。若非我早一步将田庄买走,只怕他不知要如何打主意。 老张道:“我等唯恐夜长梦多,不曾在那田庄里留宿,交代了诸事之后,推说夫人还在寿春等着,便离开了。” 我微笑颔首:“如此甚好。” 去淮南的路上,我与老张相处半月,知晓其行事稳当。我又问了些旁事,觉得并无遗漏,安下心来。 老张问我:“不知桓府中的那位桓公子,当时去到钟离县,却是为了何事?” 我说:“并无旁事,不过是他去谯郡祭祖,恰好闻得我在淮南,又一向敬重我祖父学问,便顺道而来。” “哦?”老张露出诧异之色,“便是如此?” “便是如此。” 老张若有所思,忽而道:“那位桓公子,可是以未几弱冠之龄当上了通直散骑侍郎,近来颇为人热议的那位?” 我哂然。公子不愧是公子,他不过当了个官,连老张都知道了。 “正是。”我说。 老张沉吟:“今日,他可是要去辟雍?” 我愣了愣,心头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怎知?”我问。 老张神色有些犹豫,看了看外面,片刻,压低声音:“女君可知侍中温禹和庞逢?” 我点头:“知晓。” “我今晨得知了一事。庞逢派了三十死士埋伏在景明寺外的景明桥上,待黄昏时散骑省一行从辟雍回来之时路过,便击杀温禹。” 我看着老张,吃惊不已。 庞逢此人的性情,我早有耳闻,也知道他与温禹的过节。因得那公子当上了通直散骑侍郎的事,他对公子有怨恨,更是不言而喻。以他素日的暴戾行径,会做出这等事,我并不觉得意外。 我皱起眉,心头飞速计较,却瞬间压上一阵沉沉的逼迫感。 那感觉难以言喻,除了着急,还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充斥着胸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温禹虽是重臣,平日出行也不过带上两三个护卫,再加上两三个仆从。且辟雍那样的地方,除了皇家,无人会摆上浩浩荡荡的仪仗,且随从大多也不会有兵器。三十死士,动起手来就是狼入羊群,乃是杀人灭口的架势。 “你怎知此事?”我问道。 老张神色严肃:“此乃机密,不可告知女君。然此事乃是确实,我原不该透露。但我知晓女君必是在乎,故不忍相瞒。” 我心如乱麻,想到曹叔,急道:“你打听来此事,可是有应对之策?” 老张摇头:“此事并非我等关心,不过顺道得知。”他说着,神色黯然,“女君,如今已快要到黄昏,只怕” 我看了看天色,的确,离黄昏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但这并非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乃是辟雍在雒阳城外,而景明寺桥在半途,那一路几乎是野地。就算现在即刻出发,也已经难保他们不会遇上。偏偏今日,大长公主和桓肃去了宫中,桓攸和桓旭在官署,而林勋前两日告假回了老家,应当还未回来。我一个奴婢,无凭无据,就近报官或者去请救兵,都难取信于人。当然,我可以回去告诉沈冲,但淮阴侯府离此地不算近,一去一来,就算赶得再快也恐怕来不及。 故而向人求助皆是下策,上策则仍是对付那些杀手。 “老张,你这里可有人可帮我?”沉吟片刻,我问。 老张道:“有是有,不过只有我与吕稷,另有三人,亦会些打斗本事,不过那些死士人多势众,背后又是庞逢,只怕” 他说的亦是道理,我想了一会,心不得不承认,唯今已无万全之策,只有火速赶往辟雍,希望公子他们离开得晚一些,让我赶得上。 “老张,”我急忙问道,“可有马匹?” “有。”老张说着,一惊,“女君莫非想现在去辟雍?” 我说:“此事已别无他法,唯有此路。” 老张急道:“不可。女君现下去,若正巧遇到那些人打杀,如何是好?” “故而你须得再借我一把刀。”我冷冷道。 “我随女君去。”这时,吕稷从屋外入内,道,“公子曾吩咐我,女君若有难,定要护卫。” 吕稷的本事我见识过,虽然打三十个人不可能,但一旦遇到庞逢的人,与我联手救出公子或是可行。 我没有功夫客气,颔首道:“如此,多谢吕兄。” 老张见状,叹口气,道:“地窖中倒是有些刀剑,女君既要,可随我去挑选。” 我应下,随他一同往地窖而去。 那地窖就在堂后,位置隐蔽,上次去荀府取书的时候,我就看过。 老张将地窖打开,我随他入内,只见那些箱子还放在里面,整整齐齐。老张一手举着蜡烛,一手将另一侧的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果然摆着好些兵器。 时辰紧迫,我没功夫细挑,拿起一把看上去大小合适的刀。正当拿起,忽然,我看到底下压着一角布料,有些眼熟。待我拿出来看,却发现那竟是京兆府士卒的衣服。 “这是那夜用的?”我诧异不已,问老张。 老张自然知道我说的是哪夜,颔首道:“先生觉得这衣服遮人耳目甚为便捷,吩咐留下了几身,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我心中一动,忽而计上心头。 “老张,”我说,“曹叔那夜为众人易容的物什,府中可还有?” 老赵一愣:“有是有,女君要做甚。” 我看着他,冷笑:“自是要再借京兆府一用。” 曹叔用来易容的妆粉膏蜡,虽不如我自己做的好用,但也能凑合。 我没有时间照着街上的通缉画像仔细易容,但庆幸的是,不知是那夜跟曹叔打交道的士卒看走了眼,还是画像的画师手笔清奇心有执着,那画像上,曹叔的两道眉毛又粗又黑,甚为惹眼。 我迅速地按那样子给吕稷和自己画上,再各自用巾帕蒙上半张脸,在脑后打个结。 “如何?”我问老张。 老张苦笑:“女君,你这是想走出去就被人认出来。” 我颔首:“就怕他们认不出来。” 事不宜迟,我和吕稷各换上京兆府士卒的衣服,配上刀。为了防止过早被人认出来暴露踪迹,我让老张驾着一辆马车,让我二人藏身其中。 “要去何处?”老张问道。 我说:“赵绾每日午后皆出雒阳巡视,你可知他此时会在何处?” 老张他们作为被全城通缉的犯人,就算笃定没有露过马脚,也必然不敢掉以轻心,定是每日打探京兆府动向。 果然,老张道:“此时,赵绾应该就在西明门。” 我颔首:“那便去西明门。” 老张不多问,叱一声,赶着马车往西明门而去。 马车辚辚驰骋,声音杂乱。 我坐在车里,望着车帘外面掠过的街景,只觉心也跟着这马车的颠簸一样,跳得厉害。 突然,鼻子一痒,我打了个喷嚏。 吕稷看着我,道:“女君无恙否?” 我摇摇头:“无恙。” 自从昨夜着凉之后,我一直有些风寒之症,不过大敌当前,我顾不得许多。 这并非我第一次去冒险,论斗智斗勇,我也从不畏惧。但唯有这次,我发现我即使想好了每一步的对策,心情仍然难以平静。 我像从前感到不安时那样问自己,何为最坏之事,如果出现了最坏之事,是否可回转?是否可接受? 比如在遮胡关,最坏的事乃是秃发磐得手,王师大败。但我和公子以及沈冲却可毫发无伤,这便是回转,亦可接受; 比如倒荀之事和倒皇后之事,最坏的莫过他们没倒成,那么桓府和淮阴侯府则难免受牵连。我的打算则是顶多带上金子做个逃奴,如果实在放不下,大可回头找一伙江洋大盗把公子和沈冲劫出来,有金子在手,不怕找不到人; 而如今,最坏之事,则是公子命丧在了景明寺桥。 我想了想,如果是那样,这便成了无解之事,至于接受我甚至无法想象如果公子倒下,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靠在车壁上,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心仍然在狂跳,手心已经起了一层汗腻。 ——五下之内,若他转开了眼睛 那句话又浮现在心头。 我忽然想到了昨夜的事。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还问我是不是为那浴房的事生气。 他想与我说话,而我一心沉浸在那些有的没的情绪之中,敷衍着,连他离开的时候,我都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 他若是今日终结了性命,那么我在他眼中,大约就是那个做了傻事又摔了一跤的胆小鬼 ——霓生,莫恼了 一阵涩意忽而从心头勇气,充盈了眼眶。 “女君?”吕稷看着我,露出讶色。 我忙转过头去,用袖子将眼泪擦掉。 待得心情平复些,我再度深呼吸一口气,片刻,将腰上的刀柄握了握。 我知道我真的是个蠢货,自诩聪明,却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 天杀的庞逢,他要是敢动公子一根汗毛,我定然将他挫骨扬灰,永无超生。 没多久,西明门已经到了。 如老张所言,赵绾就在此处,远远就能看到他的车驾。 我让老张寻一个无人注意之处停下,放我二人下来。 “女君,”老张神色有些不定,“若行事不顺,性命要紧,万不可恋战。” 我笑了笑:“放心,我必是无事。”说罢,与吕稷一道往那边走去。 赵绾是个喜欢露脸的人,此时,他正从城门出来,大约已经将今日的查验之事巡视了一轮。他对于排场的执着没有令我失望,跟着他来的京兆府军士足有百人,其中骑兵有四五十,威风凛凛,路人见之遁走不及。 不过他的脸色不太好,想来这两个月,他为那一万金子之事夙夜难眠,受了不少折磨。旁边的人亦不敢触他逆鳞,一个个神色恭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 这自是好事,因为他周围的人注意力都在赵绾身上,也不会有人想到竟有人吃了豹子胆来袭击堂堂京兆府尹,所以他随行的兵马再多,亦不过摆设。 赵绾的车驾就停在一处巷口,看上去做工颇是不错,拉车的两匹马亦是膘肥体壮,当是花费不菲。周围除了一个马夫和一个从人,并无多余。他们正在聊着天,我和吕稷各自戴上一顶草笠,拉低笠沿,从巷子里朝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全然无所知觉。 老张给了我们迷药,故而并不须大费周章地将他们打晕。我们一人一个,用巾帕将他们口鼻捂住,未几,他们就软倒下来。然后我们像扶着两个醉酒的人一样,将他们丢到巷子里。 吕稷坐到马夫的位置上,而我则充作随从,躲在马车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偷懒的士卒。 赵绾没有让我们等太久,过了会,便走了过来。 待得他走到车前,我往嘴里放了一枚李子,将蒙面的巾帕拉起,迅速蹿到他跟前,抽出刀。 周围的人显然猝不及防,不待那些侍从拔刀,我已经将刀架在了赵绾的脖子上。 “将刀放下!”我大喝一声。 那声音粗声粗气,且因为口中有东西,含混一团,堪堪能让人听懂字眼。 众人面色大变,赵绾更是吓得无所适从,盯着脖子前的刀,面色惨白。 “放下!放下!” 那些人犹豫着,片刻,放下了刀。 这时,吕稷已经帮忙将赵绾的手绑了起来,又将他眼睛蒙上。 “壮士壮士何人要财要命?”赵绾声音打着抖问道。 我不答话,继续拿刀逼着他:“教城门守卫撤走,随我去景明寺桥,否则要你狗命。” 赵绾又吃了一吓,忙喝道:“城门的人都撤开!撤开!” 待得那些人果真撤开,我说:“登车,去景明寺桥。” 赵绾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上了车去,我坐在他身旁,待得放下车帏,我捶了捶车板,吕稷随即驾车走起,朝城外走去。 因得有赵绾护驾,出城之时,无人敢拦。 此路通往太学和辟雍,并非民人聚居之处,行人并不多。吕稷不停甩着鞭子,将马车赶得飞快,我在后面,望见大队人马正从城门追出来,心里料想时机差不多,又捶了捶车板。 吕稷忽而慢下来,赵绾几乎打个趔趄。 待得差不多,我顺势将他推下去。 只见赵绾“啊啊”地嚎着,翻滚在了地上。 接下来才是要紧之处。 我即刻用刀划开车帏,钻到车前。吕稷想来也是个干惯了杀人越货营生的人,不须我多言,已经麻利地割断了拉车的羁绊。我与他各自跳到马背上,各乘一匹。 未几,那车厢倒在了路上,马儿得了自由,登时飞奔起来。 我望向后面,如我所愿,赵绾十分尽职尽责,并没有因为自己脱离危险而放弃抓贼。那些骑兵果然不依不饶地紧咬着,在路上扬起了滚滚尘头。 道路在前面转弯,恰好有一片树林,可遮蔽视线。 “吕兄!”我说,“你从小道钻入那树林之中,万勿忘了去掉装束,尽早脱身!” 吕稷道:“你呢?” “我有办法!” 我和他来前便已约定行事之时一切听我左右,吕稷没有多言,片刻,道,“保重!”说罢,与我分开,遁入那树林的小道之中。 接下来,便是我一人之事。 这马的脚力不错,虽然那些追兵撵得甚紧,但它也没有落后。我跟着公子去过几次辟雍,道路的模样大致心里有数。离景明寺桥约一里的地方,有另一岔路,乃是突然急拐,伸入一片桑林之中,且路旁树木繁茂,虽是秋季,也可遮蔽视线。 而就算我消失,那些追兵也不会失了目的。方才在那城门之前,我唯恐在场的人听不清,反复地提起了景明寺桥,他们就算再惊吓过度也不至于忘了。 我快马加鞭,待得终于望见那处岔口,操纵缰绳,让马儿一溜烟奔跑进去,好一会,才放缓下来。 身后除了风过林间的声音,并无嘈杂,只隐约听得些许纷乱之声在远去。 我松一口气,即刻扯下蒙脸的巾帕,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块浸了酒的布料,将脸上的涂抹之物通通擦干净。 然后,我将那身衣服脱下,团成一团丢在路边。 那马儿立在一旁,低头寻着路边的草,我在它的臀上打了一下,道:“去吧。” 它重新迈开四蹄,沿着小道跑了起来,未几,消失在林子那边。 我心中催得紧,回身朝大路奔去。 还未到岔口,忽而听到前方有人喊:“女君!” 是老张。 未几,他的身影果然出现,骑在一匹马上,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 我不多话,即刻翻身上马。 “老张,”我说,“吕兄那边” “放心,他机灵得很,不会有事。” 我颔首,不多言,将马一打,朝景明寺桥狂奔而去。 还没到景明寺桥,我已经望见了前方乱成一团的场面。 那些京兆府的兵马正打打杀杀,与一群蒙面之人混战在一处。 心登时放下大半,但待我看清了那些人后面的车驾,却更加着急,加鞭催马,从腰间拔出刀来。 看得出交战乃是刚刚开始,那些死士虽少,但功夫竟是不差,遇得这般人多势众,竟也不退,不屈不挠地在桥上与京兆府人马战在一处。 我瞅着间隙冲入阵中,马匹的冲击让前面的人猝不及防,我举刀就将一人劈下。 但冲入乱阵之后,周围净是胶着混战,骑在马上反而不便,我又砍翻一人之后,跳下马,往车驾的方向挪动。 待得看清那边的境况,我心头一松。只见护卫已经在四周围住,看样子,并不曾被乱事波及。 “霓生!”正当我分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我未及回头,一声闷哼传出耳中,看去,却见是一人倒在了侧后。 公子提着他的仪刀,满面杀气,身上的官袍已经染上了血色。 “公子!”我心中一喜,忙跑到他身旁。 公子将我护在身后:“到车驾那边去!” 我忙道:“我跟着公子” “去!”他喝一声,未几,挡住右边一个大汉。他应对灵敏而沉着,数个回合之后,瞅准对方破绽,一刀捅入他的腹部。 我自然也不会真的听话躲开,在他身后眼观六路,忽而看到又一人逼近,忙道:“公子,左边!” 公子及时腾出手来,对阵数次,又将那人斩下。 京兆府的人马毕竟更多,那些死士就算死战,也难以成事。但他们颇为有章法,最初的混战过后,渐渐聚拢,往桥边且战且退。一声唿哨之后,他们跳了下去。 桥上的人已经,冲过去看,只见桥下早已停着几艘船,有人撑着竹篙,待得接了人,便顺流而去。 “追!追!”一名将官扯着嗓子喊道。 但无济于事,就算有马匹,也无法在陆上追船,士卒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船远去,消失不见。 而方才乱战之处,除了死伤的士卒,还躺着十几个死士,皆一动不动。 有人上前看了看,呸一口,道:“都服毒了。” 我正想也上前去看,忽而听到公子的声音:“霓生!” 转头,他正朝我走来。虽然经历了一番厮杀,衣裳上有了脏污,也破了些口子,但看上去却平添一股杀伐之气,更加英武。 我望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只觉脑袋有些发晕,我此刻的脸上一定挂着傻笑。 “你如何?可受了伤?”他急急问道。 我心中登时如春风吹拂,百花齐放,自己方才那一番奔波,再来十次也值。 “不曾。”我也将他打量,“公子可曾受伤?” 这是废话。我方才躲在他后面,什么都看得仔细,谁敢伤他,我就剁了他。 公子道:“不曾。”片刻,他的目光忽而落在我的手上。 “你这刀从何而来?”他看着上面的血迹,有些诧异,“方才你杀了人?” 我看了看,忙矢口否认:“不是,方才在地上捡的。”我说着,将刀丢开。 公子没有多言,盯着我,道:“你怎来了此处?” 我一愣,哂然。 不知是因为心仍然跳得飞快,还是方才赶得太急,以至于一时竟忘了准备应对的理由。 我讪讪笑了笑,道:“我嗯,我担心公子便来了。” 我看着心想,我这时候笑得一定很傻。 公子听得我这话,目光却变得更锐利,紧问道:“你知道此处要生事?” 我张了张口,正要答话,突然,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我今日例行卜问,得知公子有血光之患,故而赶来查看。”我索性顺口胡诌道。 公子:“” 他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来。 我一愣,还不急躲闪,定定地看着他那手落在我的额头上。 只见他眉头皱得更深,神色一变:“霓生,你这额头怎这般烫?” 我愕然,这才忽然回过神来。在来路上,我便一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热的。 还以为那是因为对公子情深意切满怀激动所致。 “公子,”我喃喃道,“我” 话没说完,我忽而眼前一黑,登时人事不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卧病 梦里, 纷纷扰扰。 我一下梦见自己骑在马上火急火燎地去救公子, 但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机会摆脱后面的追兵;一下又梦见公子与人厮杀,那些死士却越杀越多,从四面八方朝他扑过来。 隔了一阵, 我好像身处在一个炎热的地方,想了想, 这应该是浴房。 睁开眼, 果然是浴房。公子坐在浴池之中,一手搭在池壁上。 霓生, 他说, 给我掐背。 我羞怯万分,只觉脸在烧, 想走过去,却无论如何迈不动步子, 而身上越来越热,好像要烧灼起来一样 迷迷糊糊之中, 似乎有人将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 软软的, 很舒服。 我想让那人再停一会,但未多时, 我又似被拖入泥潭, 失去了感觉。 “霓生” 好像有人在唤我。 那声音很让我牵挂, 似乎是祖父。但过了好一会, 我想起来, 那是公子。 公子 周身如同躺在云雾里,柔软而虚无。我好像又回到了淮南,他坐在案前,神色认真,似乎在写字。 不对。 是在剥蟹。 他面前的盘中,已经堆着小山一般的蟹肉和蟹膏蟹黄。我看着,忽然觉得嘴馋不已,忍不住咽了咽涎水。反正公子也不喜欢吃。我这么想着,便想伸出手去偷偷再取一点,可不知为何,手无论如何伸不出去 正当我着急的时候,一丝清明倏而浮现,渐渐将梦境驱逐出去。 鸟鸣声叽叽喳喳,吵得人耳根不得清静。 我想睁眼,却被光照刺得眯起眼睛,片刻,重新闭上。 这时,旁边好像有人走来,挡住了光。未几,我的额头被一个手掌覆住,温暖,触感极好。 我虽仍看不清,却闻到了那袖间的香。 淡淡的,就像我给公子调的香丸 公子? 蓦地,我睁开了眼。 公子站在我的榻前。高高的身体背着天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分辨出他那身居家时穿的素色长衣。 “醒了?”只听他道。 头还有些晕,我点点头。 公子问:“觉得如何?” 那声音和缓,与平日比起来,却颇有几分暖意。 我张张口,却发现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干得很,好像被烧干的锅底。 公子忙从旁边案上拿起一只水碗,用汤匙往里面摇了摇,少顷,送到我的唇边。 我怔了怔,张开嘴。水不热不凉,温温的,淌入口中,登时舒服了许多。 “慢些。”公子说着,见我喝完了,又送来一匙。 我张口接着,眼睛看着他。 他的脸上有些倦色,头发看起来也束得不太齐整,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我瞥了瞥四周,好一会才辨认出来,这是桓府,我躺在自己屋里的榻上。这屋里除了我和公子,并无他人,而公子正在照顾我。 一连喝了几口之后,我摇摇头。 公子停住,将水碗放到一旁。 昨日的事已经陆陆续续都记了起来,我清了清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一夜。”公子道。 见我要起来,他将我按住。 “你仍在发热,莫乱动。” 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我看着他,只觉面上发烫。 “公子一直在照看我?”我小声问道。 “本来还有青玄,我看他实在困倦,便让他去睡了。”公子淡淡道,仿佛说的是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 我看着他,心突然跳了起来。 他一直在这里一整夜? 我想起昨夜半睡半醒间,感觉到的那只放在我额头上的手,也是他么? 不会是什么睡相都被他看光了心底一个声音道,我只觉脸上辣辣地烧。 “嗯多谢公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会,嗫嚅道。 公子看着我,目光温和。 “是我该多谢你。” 我讶然:“为何?” “昨日不是你去救的我?” 我一愣,想起昨日那事,忽而警觉起来。 “公子哪里话。”我说,“我不过是放心不下,赶去查看,也未帮上什么忙。” 公子唇角弯了弯,却不说下去。片刻,转开头,又去拿那水碗:“还渴么?你烧了一整夜,多饮些水。”说着,他将汤匙舀起,又喂了我几口。 我乖乖地喝着,觉得生病真好。 要是他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坐在我的榻前服侍我就好了 “公子今日不上朝?”我问道。 “不上。”公子道。 我讶然:“为何?” “昨日那事还未查清,侍中另各人且留在家中。”说着,公子一脸无所谓,“就算无侍中言语,出了那般大事,我也自当请个收惊假。” 收惊假我发现公子如今果然有些不同了,不仅不把规矩放眼里,还理直气壮的。 这时,我的肚子里忽而发出了一声咕噜,在安静的屋子里,甚为清晰。 公子一愣。 我望着他,讪讪:“公子,我饿了。” 昨日自从得知公子那险境,我又是劫人又是骑马又是打斗,没有片刻停歇过,到了后来,一昏了之,水米未进。如今苏醒,的确是饿得慌。 仆人送来的肉穈粥和几样小菜,我一样不落,通通下了肚。 待得腹中终于有了饱胀感,我停下来,擦了擦嘴。 公子一直坐在旁边看我吃,问:“饱了?” 我点点头。 他微笑,让仆人将食器收下去。 “可有十分想吃的?我让人去做。”他说。 我想起了那梦,心里生起希翼。 “想吃蟹。”我说。 公子一愣,似忍俊不禁。 “你梦里可是一直惦记着蟹?”他问。 我讶然:“公子怎知?” “你方才未醒之时,嘴里总嘀咕甚膏啊黄的,我那时不解其意。”他意味深长,“现在知晓了。” 我窘然。 不想我竟然还说梦话。下意识地,我连忙回忆我还梦到了什么,想来想起,只记得一样。 公子 我看着他,觉得我的头又晕了一下,大约是又发起了烧。 公子却全无异色,道:“蟹乃寒凉之物,你正在生病,不可食用,待得病愈再吃不迟。” 我讪讪然,乖乖答应下来。 用了膳之后,我恢复了不少精神,连烧热也退了下去。 公子见我好了些,唤来两个侍婢帮我洗漱,自离开了。 我以为公子大约会去歇息或者去书房,不料,待我梳洗完毕,换了身衣服,他又走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软榻上翻了起来。 “公子不去歇息?”我问道。 公子却道:“我昨夜也睡了一阵,不累。”不仅如此,他还像个太医一样,要我回榻上躺着 “你这病就是因受凉而起,如今还未大好,当多多歇息才是。”他说。 我没有反驳,乖乖地坐回榻上。 室中一时安静,只有公子轻轻翻书的声音。 我坐在榻上无所事事,忽而有些浑身不自在。 不知为何,同是心怀鬼胎,在沈冲面前,遇到这般情境,我至少能做到应对自如。我会寻些由头跟他说话,再时不时蓄意调情,沈冲是个温和的人,就算我说了傻话,他也是笑笑,用他广博的学问与我谈天说地,甚为舒心。 但在公子面前,我发现我做不到。说来奇怪,从前我盯着他,或者他盯着我,我都觉得平常得很,从不会心跳失衡。而现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就像就像仰头去看太阳,不仅过不得片刻就会移开目光,脸上还会发烫。且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心虚,仿佛害怕被他窥见心事一般,那些不正经的小点子一个也使不出来。 就像现在。 我觉得这安静着实比吵闹更让人坐立不安,过了会,开口道:“公子昨日是径自回了桓府么?” “嗯?”公子抬眼,看了看我,“你想回沈府?” “不是。”我忙道,想了想,觉得这真不是个好问题,岔话又问,“昨日那事,可有人去查问了?” “京兆府正在查,廷尉也派了人。”公子将书放下,道,“只是一时无解。” “公子一行可是恰巧遇上了那些贼人?”我问。 公子道:“应当也不能算是恰巧。” “怎讲?” “我等从辟雍出来,行至景明寺桥时,那些贼人突然冲杀出来。”公子道,“我等一行虽有侍从,但带有兵器,能打斗的不多。若非那时恰好京兆府的人马来到,只怕我等要遭殃。” 我了然。 其实,那时我也十分没有底,那计策乃是匆匆而定,唯恐晚了一步。 幸好公子命格硬朗,没有让那些人得逞。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现在想起来,我仍感到背后起了一阵冷汗,暗自松一口气。 “不过有一事,我觉得甚为有趣。”公子忽而道。 “哦?”我问,“何事?” “我曾向京兆府的人询问,他们是如何得知有人要来谋害我等,你猜他们如何说?” “如何说?” “他们说,他们并不知晓此事。”公子道,“他们那时乃是去追击两个匪徒。” 这些本不是秘密,策划之时,我就知道如果事成,以公子的性情,定然将一切追问到底。 “是么?”我一脸讶色,“甚匪徒?” “他们说那两人穿着京兆府士卒的衣服,看模样,正是上次到荀尚府中劫走金子的人。”公子道,“昨日,京兆府尹赵绾刚刚在西明门附近巡视归来,将要登车之际,那两人突然出现,将府尹劫持,而后驾车逃窜出城。但在途中,据说是因为追兵追得紧,二人将府尹放了,却骑上了拉车的马逃遁而去。追兵虽一路追赶,但还是失了二人踪迹,却不巧在景明寺桥遇上了那刺杀之事。” 我露出惊诧之色,以袖掩口:“如此说来,公子得救乃是天意。” 公子不置可否,却道:“此事诸多关节,颇令人玩味。尤其是其中一处,甚为奇特。” 我问:“何处?” “那两个匪徒在劫持府尹之时,竟不止一次告知周围人他们要去景明寺桥。”公子看着我,“你不觉得这样的匪徒实在太笨?” 我皱起眉头作思考状,片刻,叹口气:“如此说来,那些偷袭公子一行的人,与那两个匪徒乃是一伙。” 公子:“” 我看他神色无语,讶然:“我说得不对?” “不能算不对。”公子意味深长,“京兆府亦是这般以为。” 我看着他,道:“莫非公子不这么想?” 他说:“先不提那二人为何如此愚蠢,竟引着追兵去攻打同伙,便说那荀府失金之事。从那作案的路数来看,贼人身为谨慎,行事偏巧取而非豪夺,且唯利是图。这样的人,为何要派出许多人来对散骑省下手?杀了我等,对他们有何好处?” 这想法倒是犀利,我心里称赞一声,道:“如此说来,便是散骑省诸人丧命对谁有好处,谁便是真凶。” “正是。”公子道。 我问:“以公子之见,这会是谁?” 公子目光深远,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没有回答。 “霓生,”片刻,他却道,“你还不曾说,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终究还是又问了出来。 “我说了。”我眨眨眼,“我昨日占卜,算得公子有个凶卦,放心不下,便去找公子。” “是么。”公子道,“你为何不告知家中,却只身前往?” 我无奈道:“公子,我一介奴婢,就算说了,所凭之物不过是个卦象,谁人信我?且家中主人都不在,府中亦无人可派遣救兵。” 这话显然周全,公子想了想,没有寻出错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信了,他看着我,目光深深,“如此说来,又是那算卦?” “公子,”我严肃道,“我自是做过借算卦劝诫他人之事,但我会些奇术亦是不假,公子怎总不信我?” 公子:“” 我觉得沈冲说得不错,公子在我的历练下,的确有了好脾气。 就算是对我的满口鬼扯心有疑惑,公子也只有在上次倒荀之前发过一次火。 在我近乎无赖的咬死嘴硬面前,他没有再追问,与我聊起了别的事。 正当说着话,忽然,青玄从半掩的门外走了进来。 “公子,”他禀道,“表公子来了。” 我讶然,看向公子,他亦露出讶色,未几,目光投过来。 这时,只听外面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沈冲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出乎我意料,他今日身上穿的是太子冼马的官服,竟像是要去官署。 我正要从榻上起来见礼,沈冲道:“霓生,你躺着便是,不必劳动。” 我笑笑:“表公子,我已经好了许多,不妨事。” 沈冲将我看了看,许是觉得我神色无碍,莞尔:“如此便好。” 公子看着他,道:“你怎来了?” “我今晨才听闻了昨日之事,便赶来看看你。方才进了府中,又闻得仆人说起霓生。”沈冲说着,不解道,“霓生昨日不是在我府中,怎又倒在了景明寺桥?” 我哂然,瞥了瞥公子。 公子神色如常,道:“她昨日算了一卦,知晓我有凶险,便追了去。” “哦?”沈冲神色更为不解,“那为何不告知我,让我报官遣人?” 我心叹一声,原以为对付公子一个已经足够,不想还要加上沈冲。 我说:“表公子有所不知,我那时是在去桓府半途卜的卦,回去告知表公子已是不及。且那卦象有些似是而非,我不敢妄言,便只好亲自去看。” “半途?”沈冲问,“你为何要在半途卜卦?” 我说:“昨日我行走在路上,忽见西北一阵怪风吹来折断了树梢,心知必有异象,故而当场卜问。”说罢,我忍不住偷眼瞅向公子。 只见他嘴角微微抿着,眼睛看着别处。 “如此。”沈冲若有所思,微微颔首,片刻,对公子笑了笑,“你过去总说霓生装神弄鬼,如今她一连言中数次,我看你还是把那话收回才是。” 公子亦笑了笑,不置可否,却将他身上打量:“你要去东宫?” 沈冲道:“正是。我从今日起,便回东宫去。” 公子讶然:“何时定下的事?先前不曾听你说。” “就在今晨。”沈冲道,说着,神色严肃下来,“元初,吉褒升任了太子詹事,今日已往东宫赴任。” 公子一愣,诧异不已。 “吉褒?”他说,“他不是中书舍人么?” “正是。”沈冲道,“据说是梁王举荐,中宫很快便准许了。” 公子皱起眉。 “吉褒曾做过国子监祭酒,其人你我皆知晓。虽出身经学世家,但为人奸猾,爱好钻营,非正直之人。”他说,“见他任为太子詹事,别人亦无异议么?” 沈冲摇头:“有异议又如何?温侍中及东平王皆反对此事,然并无妨碍。” 公子沉吟:“如此,中宫力荐此人,只怕用意不浅。” 沈冲道:“正是因此,我要到皇太孙身边去,以作应对。” 公子看着沈冲,道:“你这般着急,舅父他们愿意。” “我父亲母亲一早入了宫,他们还不知晓。” 公子:“” 沈冲道:“元初,此事已不可再等。且昨日你遇袭那事,在我看来,那些刺客当是冲着温侍中而去。” 公子目光一动:“你亦这般想?” 沈冲苦笑:“如今情势,已由不得人装聋作哑。” 公子微微颔首,片刻,又问:“太子妃那边如何?” 沈冲道:“我昨日才遣人去打听过,太子妃安好,从前毒物所致症状皆已不见。” “如此。”公子道,却瞥了我一眼,似别有意蕴。 沈冲还要去东宫,没有多停留,又与公子交谈几句之后,便告辞而去。 可他还未走出房门,似想起一事,回头看了看公子。 “你那事,还是再想想为好。”他意味深长,“长公主也是为了你好。” 我听着,愣了愣,不知所以。 再看向公子,只见他神色清冷,道:“我知晓。” 沈冲没有再多言,转身而去。 看着沈冲离去的身影,公子的目光定了好一会,才转头回榻上。 我对沈冲说的那句话疑惑不已,问公子:“表公子方才说的是何事?什么为了公子好?” “无事。”公子淡淡地说着,坐到榻上,忽而转头看我,“霓生,你若皇后对皇太孙动手,我等如何应对。” 方才沈冲提起那些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公子必有此问。 我也在榻上坐下,道:“皇后行事虽狠厉,却算计缜密。若一意应对,只怕疲于奔波,且防不胜防。” 公子看着我:“哦?” 我说:“如今皇后与皇太孙之势,乃是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江夏郡公一系被诛灭之后,皇太孙可谓势单力薄,而东宫如今除了那吉褒,早已到处是皇后的人。皇太孙身处其中,无异于身处虎穴。若表公子强求护他避险,只怕会比他遇刺那夜更为凶险。” 公子面露疑色。 “你是说,什么也不做?” 我摇头:“自是要做,只是时机未到。” “时机为何?” “当皇后开始动手,转暗为明,便是时机。”我说,“公子与其担心皇太子处境,不若猜测猜测,皇后会如何下手。” 公子看着我,眉梢微微扬起。 “你考我?” 我眨眨眼,反问道:“公子不是说要我教你?” 公子淡淡一笑。 他想了想,神色认真,道:“皇后并非卤莽之人,她的目的乃是要立平原王,故而她必定不会单纯将皇太孙杀掉,否则她早已下手。” 公子不愧是跟宫里那些人一家出来的,对于勾心斗角之事,一点就通,孺子可教。 我颔首:“还有呢?” “若要行废立之事,则须得服天下人,故而必有诛心之计。” 我说:“若公子是皇后,如何诛心?” 公子的目光深远:“自是要安个罪名。古往今来的宫闱之变,最好用的罪名便是谋反。”说着,他的眉间微微蹙起,“可皇太孙才十一岁,又无外戚支撑,如何谋反。”说罢,他嘲讽一笑,“这确是大碍,若皇太孙在宫变那日丧命,倒可省去这许多麻烦。” 我亦笑了笑。 公子看着我:“霓生,你如何想?” 我说:“我与公子所想一样。” 公子露出些自得之色,片刻,又严肃起来:“皇太孙若留在东宫,只怕连逸之亦受连累,不若我明日去见太后禀明要害,让她将皇太孙接入永寿宫。” 我摇头:“就算皇太孙去了永寿宫,只怕亦躲不过暗箭。倒是若连太后一道牵扯,更是麻烦。” 公子目光一动:“以你之见,皇后将如何行事?” 我眨眨眼:“不知。” 公子:“” 我说:“公子,我方才说了,只可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公子看着我,意味深长:“当真?” “自是当真。”我叹口气,“公子若非要知晓,我便去卜问卜问,不过此乃天机,只恐不易窥得踪迹” “罢了。”公子转开头道,“那些诓人的把戏,不看也罢。” 我讪讪。 公子毕竟熬了夜,沈冲走后不久,也歇息去了。 青玄给我送了些吃的来,我一直记挂着那事,问青玄:“公子近来可是与长公主争吵过?” “是争吵过。”青玄说着,却奇怪地看我,“你不知么?” “知道什么?” 青玄道:“就是你去淮阴侯府的那日,长公主想撮合公子与南阳公主的婚事,公子推拒了。” 我一愣。 “我等都知晓,”青玄道,“那日公子才下朝回来,长公主和主公让他去了堂上,公子听了只是不肯,而后便怒气冲冲地去了淮阴侯府。” 我目瞪口呆。 忽然想了起来,那日公子突然要去淮阴侯府住,桓瓖还打趣他,说他必也是跟家里闹翻了。 不想,竟是被他言中 “那”我狐疑地看着青玄,“这婚事” “我也不知。”青玄叹口气,道,“公子也是,南阳公主有甚不好,雒阳多少人做梦都的不来。” 我看着青玄,心跳忽而空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盛怒 自从上次从宫里回来,我就一直在想, 长公主什么时候会将与南阳公主定婚之事告知公子。 但第二日, 我就去了淮阴侯府。 其实我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 那毕竟对我而言一点也不愉快。并且天杀的,我的理智告诉我,公子娶南阳公主是对的。 青玄走后,我仰头躺在褥子上,望着房梁发愣。 我知道此事对于公子而言, 乃是有利无弊。但知道是一回事, 道理是一回事, 而心底的思绪,则又是另一回事。 那时,我还曾肖想过将来。 我在乡下待腻了,总会回雒阳来看看, 到那时,我兴许会忍不住去看公子。他那般贵人,桓府之外的寻常人其实很难见到, 抓着贵胄们到乡野中踏青秋游之类的机会,或许能远远看上一眼。那时, 我大概会看到公子骑在马上, 而他的身旁, 是一辆华美无匹的马车, 南阳公主坐在里面, 撩起车帏, 与他相视一笑。 或许,她旁边还会坐着一个小公子或者小闺秀,面容与公子有几分相似。 公子经过人群时,总是目不斜视,而我,只能站在一众倾慕者之中,远远地望着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仿佛置身那情境之中,心底生出一股浓浓的惆怅来。并且无比痛恨我当年干的蠢事。我要是没有答应族叔没有离开淮南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遇见他,我可以无忧无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会为这些备受折磨 不想公子竟是公子推拒了。 为何? 心头催得慌,我摸摸额头,仿佛又在发热了 公子与南阳公主的婚事乃是计策的一部分,如今受了阻碍,我一直想着长公主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如我所料,午后,一个女官来到,让我到堂上去一趟。 “听说你病了,我事务繁忙,也未来得及去看一看。”见礼后,她看着我,神色和蔼,“现下可是好些了?” 我谦恭地答道:“今日已经大好,劳公主挂心,奴婢惭愧。” 长公主笑了笑:“你是我府中的人,何言挂不挂心。”说罢,她叹了一声,“为了那昨日之事,我方才入了宫去,已经禀报了太后和皇后,皇后下令严加追查,待捉拿到那主使之人,必严加问罪。” 我说:“如此,想来不久便可破案?” “破案?”长公主冷笑,“此案我自会去破,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 皇后这般承诺,不过表个态。恐怕包括长公主在内,谁也没有当真。庞逢虽行事跋扈,但说到底,背后的人就是她。当然,这行刺之事乃是出于意气,幼稚且卤莽,皇后又有意拉拢长公主,未必与她有关。但就算此事真的是庞逢一人做下,皇后查出来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霓生,”长公主道,“元初不愿答应婚事,如何是好?” 到底是说到了这事。 我说:“奴婢那时不在府中,不知公子推拒时,是何缘由。” “他说他年纪尚轻不想考虑成家之事,又说这是中宫的阴谋,我等一旦答应,便成了攀附奸佞之人,将来必要遭人诟病。”说罢,她叹口气,“元初脾气你还不晓么?他想做和不想做的事,都能扯出长篇大论来。” 我说:“公子所言,亦非全然无所道理。” 长公主讶然:“哦?” 我说:“公主可知,原中书令吉褒,已经升任了太子詹事,今日便往东宫赴任?” 长公主颔首:“知晓。” 我说:“加上昨日散骑省一行遇袭之事,奴婢以为,皇后动手已在不远。” 长公主道:“这我亦有所感,只是不知她要如何动手?” 我说:“此事,当与梁王脱不开干系。” “梁王?”长公主讶道,“他做了什么?” 我说:“吉褒任太子詹事,是梁王举荐。废立之事,必与梁王脱不开干系。而促成皇后下手的,恐怕也是梁王。” 长公主一惊:“你先前不是说梁王可为宗室出头,如今他竟又是要助纣为虐?” 我说:“公主怎知,梁王促成皇后下手,便是要助纣为虐?” 长公主不解:“怎讲?” 我说:“先帝的诸皇子之中,梁王的年纪仅次于圣上,若其大权在握,自是可行伊尹周公之事。不过以公主对梁王了解,再观其夙日行径,梁王可似伊尹周公?” 长公主主了然。 “凭他,也想争位?”她冷笑。 我说:“梁王的三个儿子皆在北军担任要职,右卫将军许秀是梁王亲故,与梁王一向甚善。不仅如此,新任的右卫殿中将军陈复,早已为梁王所笼络。虽庾茂对皇后忠心耿耿,但一旦梁王召集内外之兵突袭,庾茂亦只能受死。梁王经营宗室已久,皇后倒荀时,便曾借助梁王之力召集藩王之兵,威胁雒阳。” 长公主道:“那些宗室亦各怀鬼胎,总会拥护他?” “会不会拥护他继位,乃是日后之事。”我说,“拥护他倒皇后,却无甚妨碍。” 长公主沉吟:“这便是你先前所言的宗室乱象。” 我说:“正是。不过只要圣上可自行主事,有豫章王兵马护驾,这些皆不过是闹剧。” 长公主道:“如此,事不宜迟。我等须得抓紧将圣上带出宫城,不知该带往何处。” 我说:“雒阳东南二十里外的明秀宫,乃高祖所建,临近雒水,风光秀美,甚宜居住。往年帝后皆甚爱此行宫,每逢寒暑清闲之时,皆往明秀宫。” “明秀宫?”长公主摇头,“明秀宫四周皆是平缓之地,无险要可守。就算有赵王兵马,若诸侯王或皇后来犯,只怕也守不得多时。” 我笑了笑,道:“长公主此言甚是,只是去明秀宫的并非圣上,而是皇后。” 长公主一惊:“怎讲?” 我说,“昨夜奴婢在昏迷中,遇见了先人驾临。他告知奴婢,近日萤火守心,天机有变,须反其道而行之。而梁王既然要对皇后动手,皇后那边,则大可交由梁王去对付。圣上稳居宫城,有豫章王兵马拱卫,可高枕无忧。如此一来,太后亦在梁王护卫之中,公主可安心。” 长公主没有说话,皱着眉思索,目光灼灼。 “如此说来,我等大计都在豫章王手中。”好一会,她说。 “还有秦王。”我说,“只要圣上顺利主事,无论豫章王还是秦王,皆不足为患。若蔡太医的药对圣上无用,那么无论是豫章王c梁王还是诸侯,在秦王面前都不会死撑。奴婢先前所言上下二策,仍相辅相成,并无变化。” 长公主看着我,好一会,点了点头。 “可如何让皇后去明秀宫?” 我说“皇后会去,时机就在不远。” “哦?”长公主问,“何时?” 我说:“此乃天机,不可明言。不过时机一旦来临,皇后必然也要对皇太孙动手,那么中宫党羽便离覆灭不远。而公主若此时答应皇后提的婚事,不久之后定然要因此落人口实,确是不好。皇后提亲,不过是急于为废立之事寻求支持。所谓欲擒故纵,公主不若吊着,皇后必还会向公主示以更多好处。” 长公主犹豫了一下,道:“那南阳公主” “只要公主成事,为公子安排什么亲事不可得?而若皇后得势,将来便是悔婚,也不过她一句话。”我说,“公主与其操心南阳公主,不如加紧联络秦王和豫章王。奴婢这两日不在府中,不知蔡太医那药如何了?” “那药已经做好,”长公主道,“只是还要试药,须得再过几日。” 我哂然。长公主果然狠,那些都是毒物,为了给皇帝铺路,她倒是想得周全。 “宁寿县主昨日来赏花,告知我豫章王已暗中调集人马,可为圣上呼应。”长公主道,“至于秦王,今晨我入宫时,董贵嫔说她兄长都安乡侯董禄已经往辽东传书,只是未说有几分把握。” 我了然。听说秦王有专人养信鸽传书,想来他那边的消息也不会等太久。 “秦王乃精明之人,审时度势之事,他自会有主意。”我说,“还有一事,公主须早做准备。” “何事?”长公主问道。 我说:“蔡太医要医治圣上,则须得入宫。奴婢听子泉公子说,圣上寝宫之中,有太医署的医官每日轮值。蔡太医曾在太医署任职多年,音容相貌,恐怕同僚皆已熟悉,须得想办法将寝殿中的医官调开才是。” 长公主道:“你可有对策?” 我在太极宫中无甚消息来源,自是无从安排,此事交由长公主去做更好。 “想来此乃关乎圣上切身之事,奴婢先人无从示下,而奴婢试图卜问,卦象亦乱而无解。” 长公主想了想,道:“此事当有办法。太极宫宫正潘寔与圣上面前侍奉的内侍杜良,皆圣上做太子时就跟随多年的老人,可托付信赖。我会与子泉商议此事,让他着手安排。” 桓瓖那样的人,只要他愿意,什么人都能打上交道,呼兄唤弟。此事交与他,倒是妥当,也正好免得他老来找我。 “如此,当是最好。”我说。 长公主看着我,忽而道:“霓生,你曾说过此事完毕之后,若要清除罪孽,唯有将你放归,由你承担罪孽方可得免,是么?” 我心底一动,望着她,道:“正是。” 长公主莞尔,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两张纸,递给我:“你可看一看,这是何物。” 我将那纸接过来看,心头一震。 其中一张,正是当年雒阳尚方将我卖给桓府时,出具的卖券。而另一张,则是一张新的籍书,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我的生辰名姓和来历,并写明将我放奴,并非不是庶人,而是归良。 “公主,”我心中大喜,面色却是一变,“这” “这是你的籍书。”长公主不紧不慢道,“我说过,你只要对桓府忠心,桓府亦不会亏待与你。待得一切事毕之后,你大可带着这籍书离开。你放心,到时候除了这籍书,我还另外有赏。听闻你此番卜得了凶事,去了景明寺桥护卫元初。虽未帮上大忙,但你忠心可嘉,除了籍书,我再另赐你十金,足够你日后回乡去,过上殷实生活。” 我:“” 我心想长公主大概不知道我家从前有多少田产,但凡会算数的人,也不会觉得十金是多大的恩惠。 不过看着架势,我知道她必是铁了心要将我一脚踢开。究其原因,大概就是从公子拒婚和他照顾我之类的事上,认定了我将来会是个绊脚石。 心中长叹一口气。 虽然我先前十分乐意被她这么误会,但如今成了真,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何?”见我不语,长公主问道,“你不愿?” 我忙露出见钱眼开之色,道:“公主大恩,奴婢岂敢推辞,多谢公主。”说罢,我伏地而拜。 长公主满意颔首,道:“如此,一言为定。这契书便留在此处,待得事毕,我自会连同金子一道赏赐与你。去吧。” 我不再多言,谢恩退下。 走出长公主院子的时候,我望着头顶澄明的天空,忽而觉得啼笑皆非。 原本以为我除籍之事还须费一番功夫。不想长公主如此迫不及待,已经将籍书都准备好了。并且还怕我不知足赖着不走,要赏我十金。 我知道这是实打实的好消息。 这是筹划了许久的事,没有什么会比它更重要。 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如果是从前,我会暗喜地一蹦三尺高。 可现在 公子的脸和声音,还有他傲气的神色,将我的心神通通占据,一时竟无法将他从思绪里赶走。 心里一个声音道,他与你本就不在一条路上,你想留在公子身边,就只能永远做一个侍婢。并且无论你愿不愿意,他也会娶南阳公主。 我知道这想法没有错。 因为就算他现在不愿意,将来也会愿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个皇帝,由不得他。 而我离开之后,就算他会一时不习惯,生气难过,也不会因为没有我而孤独下去。他有他的天地,并且,他还有胸怀天下的大志,这样的人,并不会陪着我到淮南的乡野之中安然度过余生。 我不敢。 虽然我一直对沈冲有所图,但我一直知道那多是叶公好龙。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会离开。 但同样的事,却并不能换到公子身上。我就算像现在这样,每天对着他想入非非,我也不会去做更多。因为我知道,一旦迈出步子,我就会深陷下去。那样,我就会再也放不开他,要跟我从前的一切愿望告别。 你愿么? 我在心底无数遍问过自己。 一股怅然又重新占据心中,我深吸口气,不禁苦笑。 回到公子院中的时候,还没走进院门,我就遇到了公子。 他显然刚睡醒,还带着些起床气。 “母亲又找你去做甚?”他皱眉问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却道:“公子怎不将衣服穿好就出来?领子都歪了。” 公子低头看一眼,未置一词,道:“你还未答话。” 我看着他:“自是为了公子之事。” 公子问:“何事?” “公子说呢?” 话说道这里,不必点名,公子也已经明白。 他神色沉下:“那是我的事,她为何找你。” “我是公子的贴身侍婢,每日与公子说话最多,不找我找谁?”我说着,将公子的衣襟整了整,道,“公子还是先回房去吧,这袍子未曾熨平,换一身才好。” 公子看着我,未多言语,转身入内。 他的衣裳很多,有时候就算粗使的侍婢们来帮手,也不能及时熨好。而公子虽挑剔,自己取衣裳的时候却不会太讲究,往往是我发现了,又亲自给他挑一身换上。 也不知道以后服侍他的人,会不会哟我这般仔细。我打开衣箱的时候,心里想着,不禁觉得我真是个十分有认真负责的人。 “母亲的话你不必理会。”我给公子更衣的时候,他看着我,道,“那是中宫的拉拢之计。” “哦?”我说,“若将来没有了皇后,长公主也仍然要公子娶南阳公主,又当如何?” 公子目光微变,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公子可想听听我的想法?” 公子冷冷道:“你从前说过。” 我说:“公子可还记得自己的志向?” 公子道:“自是记得。”说罢,他说,“你不必与我说娶公主可助我早日得志,我既不愿依靠父母荫蔽,亦不会图谋婚娶。” 我语气平和:“公子,天下贵胄,婚姻之事皆非自己抉择,如今长公主和主公向公子问意,亦不过是出于对公子的疼爱。公子既然无法避开,为何不干脆选一位对自己裨益最大的?” 公子盯着我,目光灼灼而锐利。 一瞬间,室中落针可闻,仿佛万事万物皆凝固。 “这是你真心所想?”他低低问道,似压着怒气,“你也以为,我该顺从父母之意?” 那眼神我从未见过,沉得吓人,仿佛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我暗自咬了咬牙,声音依旧平静:“正是。公子,你曾让我教你不明之事,此事便是公子不可不学之事” 话未说完,旁边的一张小几突然被踢飞出去,撞在墙上。 我吓一跳,瞪着他。 他也瞪着我。 “甚好。”公子目光暴怒,面色却更冷峻,未几,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青玄闻得了声音,从外面跑进来,瞠目结舌地看看公子离去的身影,又看看我:“怎么了?” 我没有言语,目光落在那张被摔得散架的小几上,只觉疲惫得很。 不知是烦心事太多还是着了凉,下午,我又发起了烧来。 那感觉当真难受,热得呼吸烧灼,喉咙也疼了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我以前也曾经风寒感冒,却从不像今天这样难过。 我无论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想到的都是公子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你没有做错。心底一个声音道。就算他现在想不通,将来也会想通的,切莫忘了他是什么人。 我深吸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头脑昏昏沉沉,我想,索性就这么睡过去,或许睁开眼,发现一切都是梦。 但既然是梦,为什么心头会隐隐在疼 这次发热,似乎比昨夜还要厉害一些,身上冷得很,头疼欲裂,喉咙也难受不已。我想我该去找些药来吃,想起身,却一点气力也没有,甚至无法睁开眼睛。 迷迷糊糊之中,屋子里的光照似乎在变暗。再微微睁眼的时候,面前似乎站了人。 额头上忽而传来一片凉,比刚才舒服多了。 “冷”我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我想去抓被褥,手却似乎被捉住,有力而温暖。 “勿动。”有人在我耳边道,声音很是熟悉。 躁动的心似乎得了安抚,身上似乎也被盖上了更多的褥子,我感觉舒服了许多。但没过多久,我的嘴突然被撬了开来,一股苦涩难喝的汤液淌入了口中。 我想骂人,下意识要转开头,那手的气力却大得很。 “服药才能好,听话。”那声音又道。 听话 好像不久前谁跟我说过。但不等我去想,那药不再灌了,取而代之的是甘甜的温水。 “睡吧” 那声音又道。我心里继续骂着,未几,任由意识重新沉沦 待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屋子里点着灯,不是太亮,故而并不刺眼。我眯着眼睛,未几,看清了榻旁的人。 公子半卧在近前的软榻上,身后垫着褥子,已经睡着了。 我怔了怔,未几,忽而想起了白日里的事。 他 不生气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觉得自己大约在做梦,想翻过身去,继续闭上眼睛。可是才动了动,额头上的巾帕忽而滑落。 许是察觉了动静,这时,公子睁开了眼。 目光倏而相对,我定住。 “醒了?”他说着,从那软榻上起身,拾起巾帕,另一只手却覆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看着公子,只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片刻之后,松了下来。 “烧退了。”他说罢,从旁边案上拿起一只碗,“再吃些药。” 原来先前撬开我嘴巴灌药的就是他 我脸上一热,想了想,不知道我那时有没有真的骂出来。 公子用汤匙舀了舀,似乎想喂我。我忙从榻上支撑着起来,道,“我自己来” 声音出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难听,好像破了一样。 心里莫名松一口气,至少我就算曾经骂出来,他也听不清 公子看我起来,没有阻止,将药碗递了过来。 我接了,手捧在碗壁上,并不觉得太烫。我往汤药上吹了口气,轻抿一口。 果然,苦得还是让人想骂,我皱起眉头。但未几,我碰到公子的目光。他注视着我,灯光在上面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不知情绪。 心里忽而打起了精神,我深吸口气,将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正当我眉头几乎皱得挤到一起,公子适时地又递来了一碗水,我把水喝下,终于觉得舒服了。 再看向公子,他的唇边浮起些淡淡的影子,似乎有一抹笑。 “再添些么?”他问,声音和缓。 我摇摇头,将碗还给他。 公子接过,放回那案上。 “躺下吧。”他说。 我的头还有些沉,依言乖乖地躺了回去。 公子将褥子压了压,又看看周围,大约觉得无更多可做了,方才重新坐回到软榻上。 室中重归安静。 我躺在榻上,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手上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翻。 脸上又在隐隐地烧,这样下去,最先尴尬得受不了的人大概就是我。 “公子”我清了清嗓子,可惜还是破,只能将就着说慢些,“公子不恼了么?” “恼何事?”公子反问。 我:“” 这人进来颇有长进,已经学会了装傻。 “公子知道何事”我小声说。 公子面无表情:“你的声音似鸭公一般,还想再与我讲道理?” 我一愣,忍不住笑了笑。 公子看着我,脸上也绷不住,嘴唇弯了弯。但片刻,那玩笑之色随即消失,目光认真。 “我不会答应。”他停了停,道,“霓生,你也不必再劝我。” 那声音平淡,似乎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我知道这对于平日喜欢揪着分歧理论个究竟的公子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他这么说,便意味着他不想再说起,也不想听我说。 也许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他当作不知道婚姻这件事,我则当作不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他。 少顷,我抿抿唇:“嗯。” 公子亦莞尔,伸手过来,将我的额头摸了摸。 “睡吧。”他声音轻而低沉,“莫再多言。” 我的眼睛停留在他的脸上,片刻,乖乖闭起,享受着他的手指残留在额头上的触感。 倦意再度席卷而来的时候,我心中苦笑,与其徒劳地去纠结些那些有无之事,倒不如珍惜当下,将来回忆时皆是美好,而不至于懊悔遗憾 我的身体一向不错,并不轻易生病。所以每次生起病来,都比别人凶猛些。 比如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导致我在榻上躺了两日,什么也做不了。 公子没有上朝,他一直留在房里陪着我。 说实话,我十分受用。 我每每醒来睁眼,总能看到他。那感觉甚好,心头又柔软又甜,飘飘然,像在做梦。如果他可以保持这样关心我,我希望每个月病一次。 只是待我恢复些理智的时候,我又会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 谁知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又会做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来,比如说梦话啦,磨牙啦,挖鼻啦,放屁啦 这不是没有先例,他上次就曾提过我说了梦话。 我知道我时常会梦些不正经的东西,要是在他面前露了馅想想就羞耻。 “公子,你为何不去上朝?”我终于忍不住,对公子说。 “自是为了照顾你。”公子道。 我面上一热,瞅瞅他,却见那脸上平静如常。 “那如何使得?”我说,“青玄和别的侍婢也能照顾我,公子还是去上朝吧。” “不去。”公子淡淡道,“我走了,便看不到了。” “看不到什么?” 公子看着我,意味深长:“你不是说,我那时生病的时候甚难服侍么?什么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踢褥子,挑食。我也想看看服侍病人到底什么样。” 我:“” 果然是这样。 我觉得心里放着人的时候真是奇妙,从前,公子在我面前嫌恶别人用食大声不雅时,我还一本正经地跟他抬杠,说人虽万物之灵,亦不过万物之一,人与牲口一样有牙有口,为何牲口嚼食出声无人理会,人却要受诸多规矩限制,莫非人还不如牲口? “哦?”我强作镇定,“那公子如今看到什么?” “一只只知道睡的猪。” 我:“” 见我瞪起眼,公子忽而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神色温和而自然。 “睡吧。”他低低道,带着些呢喃般的气音,莫名的撩人耳畔,“睡醒了便又可好些了。” 那双眸似盛了水,柔和而溺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又蹦了起来,待我发觉的时候, 我觉得身上好像又发起了烧,从心口一直烧到了额头,连呼吸也藏着热,闭上眼睛。 真出息了。 心底恨铁不成钢,他这般看着你说话又不是第一次,有甚好慌。 一个声音在反复念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诱以公子乱以美色,不可上当不可上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化难 我卧病的时候, 也有别人来看我。 沈冲每日下了朝,都会过来。不过公子每次都在,待他看过我的病势之后,公子便问起他东宫中的事, 待得说完,天色暗下,沈冲让我好好歇息, 便回府去了。 惠风也会来。 当然, 我知道她是为了看公子。自从那遇袭之事以后, 公子没有再去淮阴侯府。而惠风本着山不就我我自去就山的执念,借探病之虚,行窥觑公子之实。 “桓公子竟亲自照顾你?”当公子离开的时候,她即刻露出狰狞的表情,那模样, 仿佛是我已经把公子办了。 “这岂算得照顾。”我若无其事, “他不过正好无事可做, 便来看看我。你也知散骑省那事,事情还未查明,公子便暂且告假。谁知晓那些人要做甚,雒阳街上人来人往,突然又冲出些疯子来如何是好。” 惠风神色稍解,然而对于公子抱我回府的事, 她仍然又羡慕又嫉妒, 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就问我感觉如何, 那目露凶光的模样, “还能如何。”我无奈:“我那时人事不省,莫说公子,神仙来抱我我也不知。” 惠风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却又遗憾摇头:“你怎可真晕过去?那可是桓公子。” 我瞥她:“莫忘了那时还有刺客,你莫非也想去撞一撞?” 惠风哂然:“自是不想。”说罢,却不善地看着我:“我每每想起来那日浴房里的事便深悔难当,若不是你跑来打扰,我说不定也可中个暑崴个足,让桓公子抱我回院子。” “我怕公子生病么”我想起那日的事便觉得耳根发热。 “霓生,”惠风神色严肃而认真,“若桓公子对你有意,你且不可见色忘义。” 我心底一动。 “胡说什么。”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故作镇定。 惠风不依不饶:“这怎是胡说,如果桓公子想纳了你,你难道会推拒么?” 这倒是个问题。 “为何不会?”我反问。 惠风一愣,道:“那可是桓公子。” “桓公子又如何。”我说,“我祖父说过,若男子真的喜欢你,必是明媒正娶。若连这也做不到,那必不是真喜欢。” 惠风看着我,神色有些吃惊。 “明媒正娶?”她说,“可可你是个侍婢。” “侍婢便不可光明正大嫁人么?” “但公子那般人物,定然不可娶一个侍婢。” 虽然这是长久以来我一直明白的,但乍得听到这话如此肯定地从别人口中出来,心中仍如同蒙上了一层晦暗。 “是啊。”我故作轻松道,“他定然不可,故而我定然也不会答应。” 惠风注视着我,好一会,叹口气。 “霓生,”她摇头,“总是这般留恋过去,我以为不好。” “为何不好?”我问。 “须知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惠风难得认真地说,“想得太多,所求则多。我那边府中也有几个良家出身的奴婢,她们就是这般,放不下又得不到,郁郁寡欢,过得甚为辛苦。还不如像我等这些生来就是奴婢的人一般,睁一眼闭一眼,只图些甜头,过完此生了事。” 她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我想,如果我生来就是奴婢,不曾有过从前的生活,现在是不是一定会很快乐? 也许 我看着惠风,抿了抿唇角,拍拍她的肩头,没有多话。 还有一个来看我的人,就是桓瓖。 当然,他面上是来找公子闲聊,聒噪地说个没完。但眼角却瞥着我。 我知道他有话说,果然,到了午时,长公主那边的厨中做了小食,唤公子和桓瓖去用。桓瓖借故磨磨蹭蹭,等公子先去了,他回头走到了我的房里。 “长公主找我议了事。”他开门见山,甚为精神抖擞,“是你出的主意?” 我说:“长公主找公子议事,公子怎又想到了我?” “这么说不是你?” “当然不是。” 桓瓖叹口气:“我还以为我二人的账结清了,这般说来,你仍欠我一策。” 我:“” “上回公子来找我,我已经出过策。”我说,“我让公子安心留在太极宫,如今岂非正好应验。” 桓瓖忽而一笑,低声道:“如此说来,你知晓长公主与我说的是何事。我方才可不曾说起,既不是你出的主意,你又如何知晓。” 他看着我,那模样仿佛一个斗赢了嘴的小童,得意洋洋,幼稚至极。 我叹了口气。 “是公子说长公子找公子议事,也是公子说什么结清不结清。”我神色无改,“公子所求,曾与我明白说过,我如何猜不到?” 桓瓖一愣,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 “反正我知道是你。”他笃定道。 我不置可否:“公子来找我便是要说这些?” “自不是。”桓瓖重新摆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笑,“我还想问问你,上次我对你说的计策,你对逸之使得如何了?” 这人精是精,只是有时不免眼瘸。 当然,我心中所想都是秘密,所以我是不会纠正他的。 何况他那些烂计策惹出许多事,提起来我就想翻白眼。亏他还是什么京城头号纨绔,可见不爱读书的人,连风流之事也全无真才实学。 “什么计策。”我一脸无所谓,“我不知晓。公子不是来说大事的么?” 桓瓖眨眨眼:“我说的不就是大事?” 我也眨眨眼:“那公子还须努力才是。” 许是看在我这里实在问不出别的,桓瓖终于放弃。 “这自不必你说。”他说罢,趾高气昂地走了开去。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数日之后,已经没有了大碍,我又生龙活虎起来。 公子毕竟不能将官署扔下,在府中待了三日之后,便继续上朝去了。 说来奇怪,我发现我其实是个勤快的人。 从前,我除了管事规定的贴身侍婢必做之事或者公子吩咐之事,其余杂事能不碰就不碰,能歇着绝不忙着。但现在,我好像转了性。只要是跟公子有关的事,我就会忍不出这里去摸摸,那里去碰碰。我甚至还抢了粗使侍婢小娟的活,给公子缝补开线的衣服。 小娟看着我,表情仿佛撞鬼:“霓生,你的病真的好了么?” 惠风来看我的时候,亦颇为惊奇,说我果然命格奇特,明明前两日还咳得心神俱裂,一副看上去没事就会吐两碗血的病娇之态,居然转眼就能活过来。 虽然公子白日里都不在,但她并不在意。如平常一样,我和惠风一起聊了聊近来的八卦,又说了说公子,然后问起沈冲的近况。 “表公子这几日在东宫如何?可还顺利?”我问。 “有甚顺不顺利。”惠风道,“公子那太子冼马的官,在东宫本就是不高不低。听说那个叫什么吉褒的詹事,对公子好似防贼一般,总不让公子跟着皇太孙。幸好皇太孙信任公子,不听那姓吉的胡说八道。”说着,她叹口气:“我家君侯和夫人为此烦死了,每日担心他在东宫又要遭遇不测,可公子全然不听,又是还宿在了东宫之中。” “哦?”我问:“为何?” “他不曾说。”惠风道,“不过不说也一样,还不是为了皇太孙。”说着,她也有了些忧色,“霓生,你不若替公子算一卦,看看那东宫中可真有人要害他?” 我说:“要害也是害皇太孙,害表公子做甚。” 惠风听得这话,似觉得有理,却还是放心不下:“那边算算皇太孙?” “皇太孙乃储君,天潢贵胄,岂是我等凡人可轻易触碰。”我安慰道,“放心,你忘了,表公子亦是星君下凡,那些奸佞岂可奈何。” 惠风道:“可上次他也是在东宫遭了难。” 我说:“上次是上次,表公子星君之相未显真身,经历了那一劫,如璞玉雕琢成器,必然祥瑞四方。” 惠风听了,似懂非是,未几,叹口气:“但愿如此。” 虽然上次她和我有过一番深聊,但依旧贼心不死,对公子面面不忘,并且为了配合公子出没的时辰,她特地挑着傍晚的时候过来。 每每如此,我都不禁心叹。沈冲果然是个百万里挑一的好主人,能容许自己的贴身侍婢在回府的时候消失不见。若换成公子我不太敢想。最近,我有些怕他。或许是心虚,他一皱眉,我就觉得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千方百计务必将他哄好。 不过今日,公子回来得有些晚。 天色擦黑了,才见到他走进院子里的身影。 “惠风。”他进门的时候,看了看惠风,微笑,“来看霓生么?” “奴婢闻得霓生康复,便来探望”惠风全然没有了方才那般张牙舞爪的模样,红着脸,细声细气的答道。 公子神色随和,又是莞尔,进了屋里。 惠风以手捧心,一副要马上晕过去的样子。 我无奈地拍拍她的肩头,径自跟着公子入内。 “今日觉得如何?”他走到镜前,自觉地伸开手臂让我更衣,问道。 “好了许多了。”我说。 “服了几次药?” “早晨和午时各一次。”说着,我讪讪,“公子,我又不是小童” “是么?”公子瞥我一眼,“昨日是谁将药偷偷倒去了窗外?” 我:“” 这事的确是我干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药实在难吃,而我知道更易于下口的方子,于是偷偷倒了,打算瞒着公子自己出去配一剂。岂料,公子昨日来看我时,觉得屋子里太闷,就去开了窗。那药味还未散,一下被他察觉了出来。 我觉得公子前世大概是一只狗。当然,不是普通的黄狗,而是漂亮的长毛细犬之类的,四肢修长神态优雅,但一旦嗅到猎物就会不要命地猛追 “公子,”我神色无改,道,“我全都服了,否则怎会恢复得这般快。” 公子看了看我,许是觉得我面色和精神的确看着好了许多,“嗯”一声。 “霓生,”过了会,公子道,“太后的病,今日又不好了。” 我讶然:“如何不好?” 公子道:“前阵子好了许多,能走能动,但昨夜又染了风寒。我回府之前,入宫探望了一趟,她咳得甚是要紧。” 我颔首。 “霓生,”公子道,“你先前说过,太后的病越是不好,皇后下手便越快。以你所见,近来可有甚动手的征兆?” “尚无。”我说,看着他,“公子可是在担忧表公子?” 公子看我一眼:“嗯。” 我沉吟,问:“表公子追随保皇太孙之事,公子如何看待?” 公子道:“逸之行事的因由,我亦赞同。天下动荡之祸,皆起于萧墙。由皇太孙继位,确比其他皇子更为稳妥。”停了停,却道,“只怕淮阴侯和我母亲,亦与皇后一般,不乐见如此。” 他平日甚少评论沈氏和桓氏行事,偶尔说起,倒是一针见血。 我说:“可公子仍然愿意助表公子一臂之力。” 公子唇角弯起一丝苦笑,却道:“你不是亦出手帮了逸之?” 我说:“我看公子必不坐视,这才帮了沈公子。” “是么?”公子看着我。 “自然是。”我理直气壮。 我想与他直视,可莫名的,当我触到他的目光,过不了多久,借着给他系衣带,自觉躲开。 桓瓖那不正经的。我心想,说不定是他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异术,借着跟我说话的时候给我下了咒 这些天来,我早晚与公子相处时,皆与往日无异。有时也聊天,各无忌讳。 不过仍然有些不同。 比如有时候,我转回头来,会发现公子看着我。 目光相对的一瞬,他唇角弯了弯,而后,才大方转开眼睛,似乎并不在乎我发现。 而每到这时,那个不自在的人,便成了我。 我的脸上发热,心莫名地加快蹦跳,仿佛那个偷觑的人就是我一样 不可上当,不可上当我心里暗暗道。 ,忽然,外面传来些吵吵的声音。 “公子!”青玄跑进来,有些不安之色,“天上有彗星!” 心头一动,我听着这话,即刻跑了出去。 天色已经暗下,还未全黑,却是晴朗无云。我走到院子里举目望去,只见西北处,确有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犹如天空中一道新愈的伤痕。 “这就是你说的那彗星?”公子也跟着走了出来,问道。 “正是。”我说着,收回目光,看向公子惊诧的脸。 “公子方才不是问起了征兆?”我叹口气,“这便是征兆。” 彗星一向被视为不吉。 这个月天空中异象频出,前有萤火守心,后有彗星凌空,雒阳城中无论平头百姓还是高门贵胄,皆不免惶惶然,流言四起。 长公主这般笃信神仙方士的人,自不在例外,当夜就找了我去,让我给她解读天象。我在她面前胡诌了一通,说那就就算是凶兆,也是凶在中宫,让她放心。 我算着平原王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他没有令我失望。 第二日早晨,公子照样去了官署。我在公子的房里,正给他整理着衣柜里常用的衣服,一个仆人走来,说桓府外有个人找我,说是我的同乡。 同乡?我首先想到了陶氏,忙放下手中的物什,走出门去。 但待得到了门外,却见那人的模样全然陌生。 我疑惑道:“足下” “在下的主人近日不适,听闻郎君会卜卦,想请郎君去为他算一算。”那人笑笑,道。 “哦?”我打量着他,只见他衣着齐整,并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奴仆。 “不知足下主人在何处?” 他说:“就在东阳门外,门前栽了五棵柏的便是。” 我了然。 东阳门外门前栽柏树的,只有平原王府。 “如此,不知足下主人何时在家?”我自若道。 那人道:“主人说了,今日都在家中等候郎君,郎君何时登门皆可。” 我颔首:“烦回去告知,我午后便到。” 那人应下,与我行了礼,转身走开。 平原王两年前成婚,皇帝为了在宫外开了府,新建了府邸。故而这王府颇为崭新,地段也甚是不错,周围都是宗室贵胄的居所,雅致静谧。 先前,长公主曾问我,如何让皇后去明秀宫。 其实这很简单,我自然不会直接去找皇后。不过皇后和长公主一样,对自己的儿子甚为疼爱。就算我有机会走到她面前吹出花来,她也未必会听,但她一定会听平原王的。 我到了门前的时候,早晨来见我的人已经等候在了那里,看到我,上前见了礼,也不多言,径自引我走入了府中。 平原王就在堂上,如我所料,还有庞玄。 二人正在说话,见我进来,停住了话头。庞玄已经没有了上次看我时的睥睨之态。他立在平原王的身旁,眼睛打量着我,有了些好奇之色。 “云霓生,”平原王依旧和气,“我就知道你定然如约而至,且坐。” 我谢了平原王,却只敢坐半席,神色不安:“殿下,奴婢是乘隙偷偷出来,若回去迟了,只恐主人发觉。” 平原王露出讶色:“哦?我见平日元初与姑母待你不错,不想竟也这般苛刻?” “这”我讪讪:“奴婢乃低微之人,不敢妄议主人。” “这有甚不敢,到了我面前,莫非这天下还有甚忌讳之事不能说?”平原王说着,却是一叹,对庞玄道,“不过霓生有这般本事,换了谁人,定然亦是不肯放手。” 庞玄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我忙道:“殿下抬爱,奴婢惭愧。不知殿下今日召奴婢来,有和吩咐?” “吩咐说不上。”平原王道,“云霓生,我今日召你来,乃是有一事。上回在桓府中晤面,我常想起你。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天下贤才多为时运而困,岂不教人欷歔。你身怀大才,在这桓府中为奴,实为可惜。今日你便莫回去了,就在我这王府留下,如何?” 我一愣。 这平原王做事之霸道倒是出乎我意料,把我找来,竟是不想放人,在别人眼中,岂非我巴巴地来投奔了他。 “殿下这”我慌张再拜,“奴婢不敢!” “你是怕我姑母他们不肯放过?”平原王一笑,不紧不慢,“我自会与他们说,这天下,还没有我这王府中要不到的人。” 我结结巴巴:“奴婢愚钝不知奴婢在王府中,有何事可为殿下效劳。” “不是在我这王府中,而是在宫中。”平原王微笑,“我母后身边正缺一名女史,你去了,正好堪为大用。只要你今日留下,不仅不必再为奴婢,还可有官身。将来在宫中见了我姑母和元初,他们不但不可呼喝你,还须得对你恭恭敬敬,而将来荣华富贵,亦少不得你。云霓生,你觉得如何?” 平原王不愧是亲身体会过扬眉吐气之感,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动人心弦。 可惜对我而言,不过是画饼。 我心想,也不过是让我卖命罢了,还不如说出一次主意便赏我我多少金子多少地来得实在。 “殿下,奴婢不敢!”我作惶恐状,伏拜在地。 庞玄皱眉:“云霓生,你莫不识好歹。” 我说:“并非奴婢不识好歹,而是奴婢担忧对殿下和中宫不利。” 平原王和庞玄皆讶然。 “怎讲?”平原王道。 我说:“殿下可知晓奴婢为桓公子辅弼之事?” “知晓。”平原王道,“不就是为他挡了灾?” 我说:“殿下可知,这挡灾之理?” 平原王停顿片刻,道:“何谓挡灾之理?” 我说:“奴婢曾向殿下禀过,奴婢虽通晓异术,然因命格缺损,命运多舛。此命格甚为凶悍,不仅奴婢自己,连奴婢身边之人亦要受此拖累。如奴婢家人,便是此例。然若遇到命数互补之人,则不但可相安无事,还可为之辅弼,公子便是其一。故多年以来,奴婢唯与桓府相安无事。可若到了殿下与中宫身边,难保不生灾患之事。殿下一心为奴婢计议,奴婢却招致祸患,岂非大罪过?奴婢便是肝脑涂地也不敢答应,还请殿下明鉴。” 平原王看着我,果然露出犹疑之色。 少顷,他看向庞玄。 庞玄亦是不语,神色不定。 “原来是这般。”过了好一会,平原王道。说罢,他却是冷冷一笑,“那么如此说来,我要置元初及姑母于死地,岂非要先杀了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紫微 我心想,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反过来威胁我,此人倒是与众不同。 “奴婢惶恐, 乞殿下赎罪!”我忙伏地拜道。 “罢了。”平原王深吸口气,靠在凭几上不紧不慢道:“云霓生, 你既有这般难言之隐, 我亦不为难。不过有一事,我甚为不明。” 我问:“不知何事?” “你有这般才干, 便打算一直在桓府做个奴婢么?” 心想,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我望着他, 嗫嚅道:“奴婢不明殿下之意” “我姑母那性情, 我一向知晓。”他淡淡地笑了笑,“最是算计精明。若有半分好处,定然是抓在手里不肯放。你在桓府之中,就算日日尽心服侍, 她也不会对你高看一眼,反而会将你牢牢捏在手中, 让你一世为奴不得解脱。云霓生,你亦是良家出身, 莫非甘心卑微至此?” 不得不说,平原王确有些想法,这些离间之词说得很是让人动心。可惜仍有疏漏。他大概没料到, 他姑母对我这个妨碍她宝贝儿子迎娶公主走上康庄大道的狐狸精的忌讳, 胜过了腹中的那点斤斤计较。 当然, 这正中我的下怀。 我目光不定, 道:“奴婢不明殿下之意” “这有甚不明?”平原王道,“云霓生,你既然不可留下,亦是无妨。只要你肯助我与母后,将来事成,你不但可脱奴为良,拿回祖产,我还可赐你万贯家财,保你一世富贵,如何?” 这还差不多。 不过他这口气,是要事成之后再结账,这买卖仍然一点诚意也没有。 当然,这正中我下怀,我不好拒绝。 我露出心动之色,小声道:“不知殿下要奴婢如何相助?” “你先前所言的异象,如今已应验二事,还剩一事,便是太子妃的性命。”平原王不再拐弯抹角,道,“云霓生,你说年内若三事同发,中宫将有血光之患。” 我颔首:“正是。” “若太子妃不日去世,此事可有解法?” 我一愣,道:“殿下所言解法?” 平原王道:“我自幼熟读经史,亦知晓些天命玄理。万物万事初生于阴阳,利弊相成。你说的那血光之患,当也有解法。” 我心底冷笑,什么熟读经史,不过是利欲熏心想搏上一搏,又舍不得一身剐罢了。 “如此”我露出深思状,“或许有办法,然须得奴婢算上一算。” 平原王神色一振,道:“快快算来。” 我从怀中掏出龟壳铜钱等物,有模有样地念念有词,将铜钱抛在地上。看着卦象,我又闭起眼睛,拈起手指摆弄着,反复数次之后,我抬头睁眼,长吁一口气。 “如何?”平原王紧问道。 我露出笑意,道:“幸不辱命,已有了方法。” 平原王和庞玄皆目光亮起。 我说:“按卦象所示,荧惑守心,而彗星出于西北,其二势头合为煞气,直指紫微宫北极五星而来。北极五星之谓,依次乃太子c帝c庶子c后宫c天枢。殿下明鉴,可想当今之势。五星之中,太子首当其冲。而如今太子虽殁,东宫之中,却仍有皇太孙为储君。其虽年幼,但太子妃命数仍在,可以为支撑。故而煞气冲来,太子为天下之继,可为抵御。而一旦太子妃殒命,皇太孙幼失怙恃,乃沉重一击,必晦暗而失。如此,煞气不可当也,则直冲剩余四星。圣上如今命悬一线,帝星无可抵御;而其余皇子,或无术或年幼,以致庶子亦不可为屏障。” 说着,我瞥了瞥平原王和庞玄,二人皆听得仔细,于是继续道:“再往后,便到了后宫。殿下亦知晓,后宫中虽嫔妃众多,然势重者,唯中宫及太后。而如今太后亦病弱,可支撑者,则为中宫。殿下可想,那煞气乃极凶之兆而生,如洪流一般,挟万钧之势,直冲中宫而来,血光之患,正是因此而发。” 平原王面色微变:“你方才说还有解法。” 我说:“所谓解法,便是从中取巧,乃有二法。其一,乃是避其锋芒。紫微宫对应者,正是宫城。皇后可离宫半月,以避煞气之灾。而殿下亦宜远离宫城,以免受连累之苦。” 平原王的眉头微微松下,却仍是狐疑:“便是如此?” “自然不是,更重要的在于其二,乃是借力。”我说。 “何谓借力?” “所谓借力,便是借周遭星官辅弼之力。此辅弼之力,有分为两面。其一,北极左右,诸星环列,乃翊卫之象。皇宫内卫,皆为帝星辅弼,可环卫皇后,以当煞气。至于其二”我说着,有些犹豫,不由地瞥了瞥平原王。 “其二为何?”他问。 我讪讪,道:“此法只怕有伤殿下家室” 平原王露出讶色:“但说无妨。” “其二,便是以一人为中宫傀儡,坐镇与中宫之中,为皇后替身。”我说,“皇后乃国母,放眼天下,唯二人可当此任。一为太子妃,然其自是不可;而则是”我说着,顿了顿,嗫嚅道,“二则是平原王妃。” 果然,这话出来,平原王和庞玄皆目光一动。 “说下去。”庞玄忽而道。 我说:“殿下为皇后独子,亦可当大统之人,而王妃则乃国母之继。若王妃为皇后替身,此策可如完璧,保皇后平安。”说罢,我忙露出惶然之色,对平原王拜道,“殿下,奴婢所言一切皆为殿下着想,绝无不敬之意,殿下明鉴!” 不料,平原王笑了起来。 他起身离榻,走到我面前,竟是伸出手来,亲自将我扶起。 “快快起来。”他声音温和,“云霓生,我说了但言无妨,又怎会治你的罪?” 我望着他,受宠若惊。 平原王面带笑意:“你方才所言,着实教我茅塞顿开。” “可”我仍有些犹豫,小声道,“只怕王妃要因此而落难。” 平原王叹口气:“她对我与母后忠心耿耿,若是用得上,想来她必也不会犹豫。”说罢,他却又皱了皱眉头,“只是如你所言,太子c帝c庶子c后宫皆无以抵挡,那么东宫c太极宫c太后宫及诸皇子岂非” 我颔首,神色凝重:“只怕宫城之中,将有祸患。太子宫仍有皇太孙,倒可抵挡些许,可圣上和太后,只怕病势皆不妙。” 平原王讶然:“如此说来,若皇太孙亦殒命,又当如何?” 我面色一变,忙道:“那么不仅太极宫和太后宫之主将性命无存,就连天枢所辖的朝中众臣,亦要为之牵连。殿下,此计牵连甚广,殿下万不可为!” 平原王与庞玄相视一眼,目光深不可测。 “我知晓了。”他看着我,微笑,“云霓生,你有这般通天之才,不留在我这府中,着实可惜。” 我赧然:“殿下过誉,奴婢不过会些雕虫小技,不敢居功。” “你就是过于谦虚。” 平原王摇头,“云霓生,我乃爱才之人。听说你为人算命,必收取钱财。如今你为我出了大计,我自也有赏赐。”说罢,他对庞玄使了个眼色。 庞玄颔首,往堂后而去,未几,他走回来,手里拖着一只漆盘,锦帕之上,放着三金。 平原王道:“云霓生,这三金不过是预付之资,你且拿着,多了只怕回府时惹人生疑。不过你放心,我必不亏待于你,事成之后,仍有百倍赏赐。” 我作大喜之色,向平原王拜谢。 心想这平原王倒是大方,我还没使出恐吓的招数他便想到了给钱,倒是比许多人懂事多了。可惜他跟公子作对,我能从他身上挣的金子,最多也就只有这些了。 “对了,”他说,“你方才说让皇后离宫,却是往何处为好?” 差点忘了此事。 我说:“以卦象所示,雒阳东南为好。不知那里可有行宫?” 平原王想了想,目光微亮。 “我知晓了。”他莞尔,“云霓生,时日不早,你回去吧。” 我唯唯应下,感恩戴德地行礼而去。 出了平原王府,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又打了个喷嚏。方才做戏做得实在有些卖力,身上出了些薄汗,我忙将衣服捂紧些,以免再得风寒。 衣袖太宽,那些金饼都藏在,在腹部的腰带上兜着,衣服厚,外面看不出来,但有些凉。 我并无所谓,望了望天色,应当还未到申时,离公子回桓府还有些时候。 现在回去还太早,我想起早晨看到石榴树上的标记,往桓府的方向走了一段之后,我留意着身后,确定无人跟随,转了个方向,往槐树里而去。 曹叔的屋子四周仍然静谧,我走到院子门前,敲了敲门。 未几,有人在里面道:“何人?” 是老张的声音。 我说:“老张,是我。” 很快,那院门打开了。 老张看到我,露出讶色,又往我身后望了望,让我进去。 “女君。”走进院子里,他忙道,“我那日去桓府打听,他们说你病了?” 我笑了笑,道:“不过是些风寒,倒是无妨。” 老张打量着我,松口气:“昨日先生和公子还问起女君,我唯恐女君不测,又无消息,急得不得了。” 听着他的话,我讶然。 “曹叔和公子来了?”我忙问道。 “来了。”老张一笑,“就在堂上叙话。” 我闻言,忙快步往堂上走去。 如老张所言,曹叔和曹麟正在这里,二人见到我突然来到,亦露出诧色。 “霓生,”曹麟笑着从榻上站起来,“我方才还与父亲说,要去那桓府外头卖梨,看看你会不会快些来。” 我亦笑:“我看到那标记便来了,可不曾耽误。” 曹叔温和道:“既来了,站着做甚,快坐下。” 我看到案上的几盘小食,只觉眼前一亮,忙走过去。 “多谢曹叔。”我笑眯眯道,说罢,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曹叔看着我吃,又让曹麟给我上了茶,问了我一些近来之事。 待我吃到解了馋,终于歇下来,他不紧不慢道:“我从老张吕稷口中得知了前几日之事。” 我怔了怔,发觉他目光严肃,忙道:“曹叔,你莫怪老张和吕稷,那是我自己要去的!” 曹叔叹了口气。 “霓生,”他说,“当年先生教你那些本事,我甚是反对,便是觉得你这性情太随意,要做什么事,想来就来。那日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你便性命不保,莫不后怕?”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后怕也有后怕,不过不是都平安无事” “你平安无事,也不过是凭着先生教你的本事,以及对手太蠢。”曹叔严厉道,“若是换了高明些的人,此计便是破绽百出,你不但行事不成,说不定还要被反咬一口。这些利害,你可曾想过?” 我嗫嚅道:“对付高明之人,自也有高明之策” “霓生说的是。”曹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开口道,“父亲,霓生又不是无谋之人” 他话没说完,被曹叔瞪一眼,咽了下去。 “我是怕你这般儿戏下去,总要吃亏的一日。”曹叔语气沉沉,“老张和吕稷已经被我责罚,此事下不为例。” 我一惊:“曹叔,老张和吕稷都是因为我” “你不必再说。”曹叔打断道,“他二人违逆了行事规矩,自当受罚。” 我看着曹叔,再也忍不住:“行事规矩?甚行事规矩?曹叔不是在贩粮草,贩粮草何来这许多规矩。” 曹叔看着我,目光深沉而平静。 从前,我在他面前使性子的时候,他就这么看着我,让我说完了话就说不下去。 这办法到现在还有用。 我还有攒下的一大堆话想问,可看着曹叔,都卡在了肚子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曹叔神色依旧和缓,却是语重心长,“霓生,现在还不是告知你的时候。过些日子,便是你不问,我也会让你知晓。” 他这么说,我自然也不好在穷追猛打下去,“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我的肉干。 室中有些安静。 曹麟看我盘里的五香豆要吃完了,又默默地给我盛来一盘。 “听老张说,你那日是要去救桓公子?”曹叔问我。 我答道:“正是。”说罢,我怕他又要说教什么男女之事,忙道,“曹叔,我是念桓公子平日待我甚好,不忍他丧命于奸佞之手。” “哦?”曹叔看着我,道:“你不久便要离开桓府,将来桓公子说不定还会遇到危急之事,你那时是帮还是不帮?” 我愣了愣,忽而想起公子那日与人搏杀时的情景。 好一会,我嗫嚅道:“我离开了桓府,自然不会再回来。” 曹叔看着我,没说话。 我忙道:“是真的。” 曹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另一盘肉干推到我面前:“吃多些。” 我见他不再追问,心里松了一口气。 “曹叔,”过了会,我瞅着他,问,“你可是要对庞逢下手?” 曹叔目光定了定,我忙道:“我这么说,是想帮曹叔。” “霓生,你可是有甚计策?”曹麟兴奋道。 我上次没有跟他们说我帮长公主设计阴谋,这次既然也不会。 “计策倒是没有,”我笑了笑,压低声音,“不过我在桓府探得了些消息,皇后和庞氏倒台,就在不远。”说罢,我望着曹叔,恳求道,“曹叔,此事我既然知道了,曹叔不若将详细之处告诉我。我在桓府之中消息路子甚多,曹叔想要什么,说不定能帮上忙。” 曹麟颇讲义气,也跟着我劝道:“父亲,便告诉霓生吧。” 曹叔看了看曹麟,片刻,又看看我,表情终于松动下来。 “你啊”他摇头,叹口气,“永远安分不下来。” 我笑笑,讨好道:“还是曹叔知我。” 曹叔看曹麟一眼,淡淡道:“既是你要说的,便由你来说。” 曹麟笑笑,忽而摆起认真的神色,对我说:“霓生,我等要做之事无他,就是要杀庞逢。” 这倒是让我惊讶。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要谋财,不想竟是要害命 “还有,便是将他府中库房里的金银都取走。” 这才对。 庞逢从前就是乡中一霸,最近到了京城里更是了不得,公开勒索,还有卖官,敛下的钱财定然不少。 我说:“杀他倒是容易,庞氏若倒了,朝廷自然也要拿他祭刀。” 曹麟摇头:“我等不仅要杀他,还要拿他人头,自不可靠朝廷。” 我讶然:“为何?” 曹麟正要开口,曹叔打断道:“至于因由,日后你会知晓。” 他说:“霓生,你方才说庞氏会倒?” 我颔首:“正是。” “怎讲?” “皇后要杀皇太孙立平原王,朝中自是有许多人不会答应,想来不久便又要有一场乱事。”我说,“若有了消息,我会即刻告知。只不知曹叔可知晓了庞府财宝藏在了何处?” 曹叔道:“已打听清楚,就在他府库之中。” 我说:“只怕他不久就会将这些财物运走,曹叔要下手,不若挑在中途。” 曹叔讶然:“你怎知?” 我笑了笑,道:“我如何知晓,曹氏可且不必管。此事我亦不确定,曹叔让人盯紧,做好两手准备才是。” 曹叔看着我,片刻,意味深长。 “霓生,”他说,“我想起从前先生总对你是个女子颇为遗憾,如今我亦有此感。” 我愣了愣,片刻,自嘲一笑。 “我倒是不遗憾。”我说。 “嗯?”曹叔看着我,“怎讲?”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说不出口。 如果我不是女子,我就不会遇到公子。 或许这曾经让我纠结为难,但如今再想,我却觉得这也并非坏事。曾经与那样一个人朝夕相对,就算不能厮守终身,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曹叔还问我打算何时离开桓府,我告诉他,我放奴的券书已经立下,只要拿到手,我就会走。 “而后呢?”他问。 我知道他想让我去益州,或者留在他和曹麟的身边,但我仍然惦记着祖父的话。 “倒是再做打算,去何处都一样。”我说。 曹叔看着我,没有多言。 又闲话了一阵,我看外面天色差不多了,向曹叔和曹麟道别,离开了槐树里。 才回到桓府不久,公子也回来了。 “你今日出去了?”他问。 我一愣,问:“公子怎知?” “你的衣裾上有泥星。”我低头看了看,果然。前天夜里,雒阳终于下了雪。虽然往后天气皆晴朗,但雒阳街道上的许多地方仍然泥泞。 公子大约前世真的是狗。 我说:“正是。我今日去了白马寺。” “去白马寺?”公子问,“做甚?” “去拜一拜。”我说,“前些日子那场风寒太凶猛,府中的人都说白马寺神佛灵验,让我去拜一拜消消晦气。” 公子看着我,啼笑皆非。 “你不是自己就有神佛的本事么?还要去求?”他说。 我不以为意:“我岂可与神佛相比?公子切不可这般言语,被公主知晓了,定然又要说公子渎神,教公子去庙里请罪。” 公子“嘁”一声,忽而又道:“昨日那彗星,你说便是皇后动手征兆。今日我在官署中,并未听到宫中有甚异样之处。” 我说:“此事自不可急。须知天理报应,少有即时见效,但必是报应不爽。” 公子看着我,不置可否。 “那你说,这报应却在何时?”他说。 我说:“三日之内,必然可见。” 公子狐疑地看着我:“当真?” “自是当真。”我说,“公子若不信,赌一篇字如何?” 我以为他又要一口回绝,说“不赌”,但他并没有这样说。 “可若是你输了呢?”他反问。 我想了想,笑嘻嘻:“那公子就去买十斤蟹,我剥给公子吃。” 终于,公子露出不屑之色,不再理我,背过身去让我更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暗渠 想来平原王为了说服皇后, 费了一番功夫。 隔日, 宫中没有动静。 第二日, 也没有动静。 不过皇后的消息一直都有。年节将至宫中从前有各色游乐,如今皇后虽以皇帝在病中为由, 免去了许多寻欢作乐之事, 但相比起前面人心惶惶的数月来说,宫中还是有了些热闹。初雪之后,皇后亲自领着后宫嫔妃和一种皇子皇女到族陵祭拜, 又从古制行郊祭之礼,祈望丰年。 无论是宫城还是雒阳,皆一派平和的景象, 除了宫里时而传出太后身体又不好了的消息,一切仿佛都在回归平和。虽然那彗星依旧每晚可见,但关心它的不过是些沉迷玄学和笃信命理的无聊之人,大多数人则不再提起,似乎淡忘了此事。 直到第三日, 终于有消息传来。 皇后以到雒水为皇帝祈福为名, 第二日,摆着仪仗, 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宫城, 往明秀宫而去。不仅她在中宫中的心腹, 连庾茂等殿中将军及中郎等内卫, 亦跟随皇后而去。还有庞氏的庞圭c庞宽c庞逢等人。 当然。自皇后掌权以来, 她提拔了一批独立于原有体制之外的心腹朝臣, 以协助皇后把持朝政之事。她自然不会因为自己去了离宫而放下朝政,所以这些人连同属官,也暂且跟随皇后去了离宫。 皇后到底是皇后,她虽然离开了宫城,但一应之事安排得十分妥当。 比如北军,她派了平原王往营中巡视,据说颇为大方,给了许多人赏赐,得到了一片赞誉。她令北军分拨出数营兵马,随她一道驻扎到了离宫。 不过当我知道那些兵马都是右卫将军许秀的手下时,心中知晓,梁王亦在等待着时机。 而与此同时,另又有别处消息说,皇后令平原王妃坐镇中宫,替她打理宫中一应之事。据说这让平原王妃很是扬眉吐气,她之前与平原王翻脸回了母家,一直不曾回王府。得了皇后诏令之后,她直接入了宫去,尽职尽责地预习后宫主人的事。 这消息还未传开,长公主就立即召见了我。 “皇后竟真的去了明秀宫。”她惊喜不已,看着我,“是你所为?” 我说:“自不是奴婢。皇后在宫中,奴婢就算想去游说,也不得其门而入。” 长公主疑惑道:“那皇后怎会如此巧合去了明秀宫?看那架势,似乎还要去许久。” 我做高深莫测状:“如此,便是天意。所见奴婢先人所示之策,皆顺应天意而为,公主倒皇后,便是替天行道。” 长公主了然,露出欣喜之色:“言之有理。”说罢,她走到神龛前,恭敬地拜了三拜,而后,再看向我:“我等下一步应当如何?” 我说:“皇后既然已经离开宫中,事不宜迟,当速速动手。不知蔡太医和豫章王准备得如何了?” 长公主道:“蔡允元的药已经备好,只待为圣上用药。豫章王的人马亦已准备妥当,只待发令,便可前往护驾。” 我颔首:“梁王还未动手,宫中仍有皇后耳目,为免打草惊蛇,豫章王那边可暂且按兵不动。当务之急,乃是让蔡太医带药入宫。不知子泉公子那边安排得如何?” 长公主道:“那边已是妥当。明日,轮值的是太医余昉。此人是桓氏远房表亲,平日与昌邑侯有来往,可信得过。殿中轮值的卫士,亦是原右卫殿中将军程斐手下,宫正潘寔与子泉已一一定下,保证不会出差错。” 原右卫殿中将军程斐,在倒荀时是桓府内应,在皇后掌权之后,被撤换下来,替上了陈复。只是皇后不知道,陈复已经成了梁王的人,不知明秀宫那边又会是如何一般风波。 “还有圣上身边的内侍和宫人,不知安排得如何?” “潘寔与内侍杜良已安排好,在场者皆可靠之人。” 我颔首:“如此甚好。” “宫中之事已经理顺,只不知梁王那边何时动手?”长公主道。 我说:“须得皇后动手。” “皇后何时动手?” 我说:“公主放心,皇后动手之日,已在近前。” 其实,皇后什么时候动手,我全然不知道,不过猜测。 而给皇帝治病的事,却是不能再拖。我知道长公主为了试药,干了些缺德之事,让人在民间绑了好些中风病人,让蔡允元一一喂下。有些人恢复了康健,而有些人则一命呜呼。蔡允元根据医治的状况,悉心调整了药方,直到近日,方才试得了可靠的方子。但即便如此,按照他的说法,亦不可大意。 因为按各人身上的疗效解析,中风越早的人,越是见效,而皇帝这样卧病了好几个月的人,则处于可治和不可治之间,故而不可再拖。 此事,长公主做得比上次还隐蔽,连沈延都不曾知晓。故而公子和沈冲亦不知晓。 当然,他们二人也在为别的事操心,那就是保皇太孙。 桓府和沈府对皇太孙漠不关心,有一次长公主找我议事时,我问起了她对皇太孙和太子妃有何想法。 她淡然一笑,反问:“不是说皇后向皇太孙动手,梁王与我等方可动手么?既如此,为何要救?” 我想起公子的话,心想,果然知母莫过子。 对于皇后去了明秀宫的事,我想公子和沈冲必也会察觉出异样。 可惜官署的事情多了起来,公子每日回来,都比从前要晚。而沈冲自不必言语,自从他回了东宫之后,有时接连两三日也看不到他。 就在我想着公子何时回来的时候,他回来了。 看看天色,还不到申时。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沈冲。 “皇后去了明秀宫,据说要去许久。”摒退旁人之后,公子对我道。 我颔首:“我亦有所耳闻。” 沈冲道:“皇后行事,素不会无缘无故,依你所见,这是为何?” 长公主那边的事仍是秘密,我自然不好透露,道:“我今日都在府中,所知甚少,无法断言。不知朝中和宫中可还有其余之事。” 公子看了看沈冲,摇头:“我在散骑省也并未听到许多。” 沈冲却皱了皱眉,道:“东宫倒是有一事,与往日身为不同。” “何事?”我问。 “明日,皇太孙要去太极宫探望圣上。” 我和公子皆诧异。 “明日?”公子问,“何时定下的?” “就在今日午后。”沈冲道,“是皇后那边的旨意。” 我看了看公子,只见他亦微微皱起了眉。 自宫变以来,皇后一直有意淡化皇太孙的正统之名,且不让皇太孙接近皇帝。皇太孙数次请见,皆被皇后以皇帝身体不好不宜见客或皇太孙应专注学业为名,加以推拒。也不知今日吹了什么风,竟是这般大度起来。 “可说了缘由?”公子问。 “皇太孙前两日才又请见,中宫一直不曾答复。今日中宫那边的人过来,说是将近年节,皇太孙身为储君,自当前往问安。” 我说:“表公子也去么?” “异样的便是此处。”沈冲道,“我吉褒午后来告知我,说皇太孙平日所读的多有谬误,让我明日去太学抄录。” 我和公子又是一讶。 “东宫典籍乃经太学博士及诸大家勘正,何来谬误之说。”公子道,“且你是太子冼马,抄录典籍之事,怎会分派到了你身上?” 沈冲讽刺一笑:“他说是我出身太学,比旁人通晓典籍。”说罢,他看向我,“霓生,你如何想?” 我说:“想来这是怕表公子跟在皇太孙身旁会妨碍些什么事,借故将表公子打发。” 沈冲目光微变:“哦?” “你是说,我等须得阻止皇太孙去太极宫?”公子问。 我摇头:“此事,只怕非公子之力可及。” “那该如何?” 我看着他们二人,不答却道:“皇太孙这般人物,皇后要下手,必先毁其名誉。如此,便定然先罗织罪名,予以囚禁,定罪之后可杀。若以此论,不知皇太孙会囚在何处?” 二人皆是愕然。 公子率先反应过来,想了想,道:“按从前之例,当囚在慎思宫。” 我说:“那么皇太孙想必会与太子妃囚在一处。” 沈冲讶然:“怎讲?” “分开而囚,下手不便。” 二人没有言语。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到了这一步,皇后必然不会将太子妃和皇太孙的性命留住。 公子似想起什么,道:“可那时在慎思宫,你在平原王面前作下了谶,他们不顾忌了么?” 我说:“自是会顾忌。故而现在还不曾动手,不过等到皇太孙也进去,便不会再等了。” “那是何时?”沈冲紧问道。 我说:“此事并非要紧,要紧的乃是救人。当太子妃和皇太孙囚在一处之时,便是我等之机。” “怎讲?”沈冲道。 我不答却道:“慎思宫的守卫之中,二位可有熟识可靠之人?” 公子和沈冲互相看了看,片刻,沈冲摇头:“识得之人确有,不过论熟识可靠,只怕无人可当。” 我说:“如此,便唯有强取了。” 二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公子道:“如何强取?” 我看着他,道:“公子可知,慎思宫原来是做来何用的?” 公子:“” 我心里叹口气,忽而有些得意。 他每每被问到学识之外的事,总是一副茫然又强作镇定的表情,甚为有趣。 慎思宫的历史,其实比现在这雒阳宫城还要早得多。它距今已有数百年,是前朝的前朝的末帝所建。当时的那个朝廷,比高祖登基之前的朝廷好不到哪里去,天下已临近崩坏,匪患四起,甚至有流民组成了大军来雒阳劫掠。为抵御侵扰,末帝特在宫城一角修筑堡垒,以为皇家避乱之所,这便是慎思宫前身。那时的宫城比现在大许多,慎思宫之外还有三重城墙,可谓固若金汤。 虽然后来,那位末帝还是为乱军所掳,不过据无名书里说,那末帝乃懦弱之人,再坚固的城池也守不住。 当然,这是后话。 在慎思宫修筑之时,工匠才挖开地基,便遇到了一件难事。那里有一处泉水,甚为汹涌,才挖出坑,便被水灌满。工匠向末帝禀报,但末帝甚为执拗,不肯改往别处。工匠只得令想办法,在地下开挖了一处暗渠,将泉水引走,方得继续修筑宫室。而因得那泉水水量甚大,且此事直接关系地基稳固,工匠们为了防止再发生水患,将暗渠修得很大,可供人躬身同行。 “你是说,由那暗渠进去?”公子听得我这般说完,目光微亮,问道。 我颔首:“正是。” 公子向沈冲,沈冲亦目光不定,片刻,道:“可就算有暗渠,里面必已为泉水淹没,我等如何进入?” 我说:“就在慎思宫修好后不久,雒阳毁于大火,这宫室亦崩坏。后来虽又重建,但那泉水早已干涸,只有暗渠因藏于地下,得以保全,如今当可通行。” 许是这话说得太笃定,公子看着我,满脸疑惑:“此事当真?” 我笑了笑:“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夜里若能去看一看,当可知晓。” 这话出来,二人看着我,好一会也没说话。 “我等三人?”沈冲茫然。 我无奈道:“表公子,此事若被人得知,我等皆要下狱。若要安稳,自是不可交与他人。” 公子却目光炯炯,即刻道:“霓生此言甚是,我看此计可行。”说罢,他想了想,又道,“可慎思宫离此地甚远,夜里又有京兆府巡逻军士,往返恐怕不便。” 我颔首:“故而我等须得先在慎思宫附近落脚。” “落脚?”公子问,“何处?” 沈冲却回过味来:“你是说,昌邑侯府?” 我莞尔,道:“正是。昌邑侯府在那边正好有一处别院,离慎思宫不过百丈,正是合适。” 沈冲却皱眉:“可如何与昌邑侯说?” “不必与他说。”公子忽而道,淡淡一笑,“现下不过申时,我即入宫一趟,想是还来得及。” 计议定下,三人也不耽搁。 公子入宫,沈冲则回府准备,我亦然。 公子要去找桓瓖,而我原本并不想让桓瓖加入,只是想让公子和沈冲去跟桓鉴借那宅院。但公子思索了一番,说平白无故要借那宅院,只怕一时难寻借口,且那宅院中也有仆人,我等三人毕竟是外人,极容易被窥破,到时圆谎封口则更是麻烦。而有桓瓖在则不一样,他熟门熟路,可安排得滴水不漏。 我想了想,亦是此理。毕竟这也算刀尖舔血的事,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不过,在公子入宫之前,我曾再三叮嘱他,必须要让桓瓖保密,连长公主也不能说。 公子疑惑地看我:“他要泄密,自是去与昌邑侯说,为何要告诉我母亲?” 我自不好说桓瓖与长公主另外有事勾结,道:“不过是为了防那万一起见,公子切记便是。” 公子答应下来,自去了。 公子说到做到,出去之后,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回到了桓府。 走进院子时,他步伐轻快,回到房中便摒退左右,把门关上。 “我去见了子泉。”他说。 “他如何说?”我问。 “他应允了。”公子道,“且他要与我等一道去探。” 我并不意外。桓瓖那般好事之人,立功做大事的机会从来不嫌多。我生病时他还我眼前晃来晃去,等的就是今日。 “不知子泉公子对皇太孙和太子妃如何看?”我问公子,“公子与他议事之时,他如何说。” “他自是乐意。”公子说罢,却看着我,“你以为他参与不妥?” 我说:“只不过觉得子泉公子从前不曾知晓此事,亦不曾谈论,不知他心中如何想。” “子泉是知晓大局之人,且桓氏与沈氏同气连枝,他至少不会讲我等卖了。” 这倒是。 我笑了笑,不再多言,又问:“公子可与他定下了碰面的时辰?” “酉时在那别院中碰面。”公子道,“我回来时,先去了淮阴侯府一趟告知了逸之,方才也去堂上禀明了母亲,今夜与子泉逸之聚宴,不会回来。” “公主可信?”我问。 “有甚不信。”公子一脸坦然,“子泉又与家中吵了,我说我和逸之去劝劝他。” 我笑了笑。 公子也有些偷鸡摸狗的天资,至少筹划起事情来颇为周全,连怎么糊弄长公主都想到了。 夜里行走的衣裳,我都已经准备好。公子的玄色衣裳不多,不过还是能找到些,能凑得合适。公子看了看他的,并无异议,而后,目光却落在了我的衣裳上面。 “你这衣裳甚是眼生。”他拿起来看了看,“似从未见你穿过。” 那是我夜里偷溜出去干见不得人的事的时候用的,他当然没见过。 不过我早有准备,脸不红心不跳:“我穿过,只是公子不曾留意罢了。” “是么。”公子淡淡道,放下,却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一边的鞋和玄色面巾等物。那些自然也是我备下的,专挑便于潜行样式。 “你对这潜行之事倒是周到。”公子道,“怎想到了这许多?” 我不以为然:“公子忘了?云氏乃杂家,何事不晓。” “是么。”公子瞥我一眼,“那暗渠之事,亦是你家中所传?” 那是我那些无聊先祖在无名书里记的。 我看着他,不答反问:“公子以为呢?” “反正不是你从鬼神那里问来的。”公子说罢,将那些物什收起,道,“时候不早,该出门了。” 黄昏的太阳在西边落下红霞。酉时,公子c沈冲和桓瓖各自乘着车马,如约到了昌邑侯府的别院里。 这个地方,比起昌邑侯府来说,不算大。不过它是当年桓鉴刚刚为官之时住的地方,对它甚有感情,故而就算不住也一直留着,有家仆常年打理。 进门的时候,桓瓖已经等在了院子。府中的仆从已经被他打发走,见了面之后,三人皆不多言,进屋关上门。 “你们说的那个地方,我已经打探清楚了。”桓瓖甚有干劲,对公子和沈冲道,“那去处甚为僻静,附近亦是官宦人家,且挨着后园,不会有什么人察觉。夜里就算有京兆府的人会在附近巡视,但也不会走到那里。” “慎思宫的人呢?”公子问。 “慎思宫的人就更是了,他们只管看好宫内,谁会无事到墙外巡查?” 公子颔首。 “只是那暗渠之事,我从未听说。”桓瓖道,“你们如何得知?” 沈冲笑了笑:“这要问霓生。” 桓瓖看向我,神色似不意外,却是深远。 “我就知道。”他笑了笑。 我不理会,问他和沈冲:“今夜我等须得前行,衣裳可曾备好?” 先前分头准备时,我曾经将要领告知了沈冲。沈冲果然是细致之人,备下的衣裳并无差错。 桓瓖则不一样,虽然我也曾让公子转告他,但看他备下的物什,还是无语至极。衣服都是玄色的不错,然而件件看上去华贵无比。不是镶金就是绣银,蹭破一块就须得花费许多钱去补,就算有玄底也能把人亮花眼。还有那鞋,一看就是金枝玉叶穿的,底缝得颇厚实颇硬,走在地上带响。 “这平日都是侍婢做的,何须我动手。”桓瓖不屑道。 我自然不依他,让他在这府里再翻一身出来。幸好桓鉴从前还有些旧衣方才此处。桓瓖以桓鉴让他来找些旧衣回去为理由,让仆人去找,果然找了一身来。 “接下来便是那暗渠之事。”我说,“那暗渠多年无人打理,只怕入口有淤塞。” 公子颔首:“如此,可有清淤之法?” 我说:“自然是有。这府中,可有铁锹?” “铁锹?”三人愕然。 “要铁锹做甚?”桓瓖问。 “自是由我等自己将那道口清开。”我理所当然道,“不然要这么多人去何用?” “” 三人看着我,如同看一个怪物。 动手的时辰定在子时。 月明星稀,府里的仆人早已睡去。我早已换上了玄衣,走到他们三人的屋前,挨个敲了敲。 未几,门轻轻打开,几乎全无声息。 三人也早已换好了衣裳,从里面走出来,一人手上拿着一把铁锹。 桓瓖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侧门前,将门闩抬起,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领着我们走出门去。 因得有月光,我们走路不须点灯也能看得见。夜色下,慎思宫的宫墙就立在前方,显得颇为高大。待得都出来之后,桓瓖把门关上,四人不约而同地蒙上玄巾,往我指路的防线而去。 这个地方,我来过两三回,那暗渠的入口也已经打探清楚,就在一处屋舍残垣里。从前先帝初定都之时,雒阳颇为混乱,这个地方曾是不少流民的居所,挨着结实的宫墙,到处盖着简陋的居所。不巧,那暗渠口因得是现成的窟窿,被一户人家用作了地窖。后来此地被贵胄们圈占,流民被赶走,那些屋舍也就被拆除了,只有挨着宫墙下的地方有些残垣。 贵胄们自然不可能像流民们那样不讲究,贪图宫墙结实,也挨着建造屋舍,故而这暗渠口的地窖也就一直不曾被人发现,连着残垣一直保留着。 “就在此处?”公子有些疑惑。 “嗯。”我应一声,用脚在地上各处踩了踩,未几,一个地方传来中空的声音。 我随即用铁锹将上面的浮土刮去,未几,一块木板露了出来。 这木板很是厚实,然而经过许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快要朽坏了,幸而上面覆了土,还生了草,无人留意。 桓瓖站在一边八方,公子和沈冲过来,帮我将木板移开,地窖入口豁然在眼前,月光下,黑洞洞的。 我将一根在庖厨引火用的松树枝点燃,遮着光,待烧得稳了,丢到地窖里去。光瞬间将里面照亮,只见这地窖倒是做得甚好,四壁平整,也无积水,大小可容数人。从前地窖主人还挖好了简陋的阶梯,可沿着走下去。 公子正要下去,我将他拉住。 等了一会,只见火苗仍烧着,并无熄灭之势。 “这是做甚?”公子似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若地窖常年不透风,则易使人憋窒,若可烧火则无妨。”我答道,“现下无妨了,下去吧。” 说着,我便要往下走,公子却将我拦住。 “你在上面把风便是。”说罢,他向桓瓖道,“子泉,你随我等下去。” 桓瓖亦无多言,三人顺着阶梯,一路下到了里面。 地上甚为安静,如桓瓖所言,并无人来打扰。我往下面递了一根蜡烛,问,“如何?” “找到了。”是公子的声音,未几,里面响起来铁锹挖土的声音,低而沉重,在夜里,就算再轻微也能听见。 我在上面四处观望着,就算在笃定无人在周围,听到这些动静也足以让人不安。 其实更让我不安的,是这三位贵胄挖土的手艺。无论公子还是沈冲和桓瓖,他们虽然平日里也不避武事,但从小不曾做过粗活。所以这一回,他们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碰到铁锹,就算知道怎么用也无人尝试过,只怕一个农人半个时辰能挖好的坑,他们三人加起来一个时辰都挖不好。 公子大概以为我会有别的又省事又快捷的清淤之法,当他听到我说要带铁锹自己去挖的时候,跟另外两人一样露出了诧异之色。 想想也对。如果我哪天出到大街上对人说,桓皙桓公子c沈冲沈公子和桓瓖桓公子用铁锹挖泥,不但没有人会信我,大概还会嘲笑我是惦念着皇帝会用金扁担的乡下人。 但事实如此。 我耐心地在上面待了许久,听着里面传来的那些不太着调的挖掘声,似乎好一阵子,他们还挖得无所适从。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又忍不住,想下去问。可才走到那地窖入口,我忽而听到里面“哗”一声闷响,心头一惊。 “公子!”我压低声音唤着,下了地窖。黯淡的烛光中,却见里面尘土弥漫。潮湿而冷冽的霉味在地窖里飘荡,只见那挖掘之处,一个大洞豁然显现。而大洞前面,三人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袖子捂着口鼻,脸上不掩惊喜之色。 这暗渠的出口之所以被掩埋,乃是外面的土石崩塌所致。幸而并不厚,公子他们三人齐心挖掘,不久便打通了。我举着拉住靠近那洞口,火苗不停起舞,可见里面通风。待他们将挡路的土石简单大致清理开,我也不再点火相试,带头走了进去。 这暗渠,果然是曾经精心修筑,四壁皆以砖石砌成,数百年不塌,甚为坚固。如无名书中所言,它并不高,我们四人都须得躬身行走。我还好,公子c沈冲和桓瓖三人看上去走得很是辛苦。 头顶,时不时有水落下,但地上并无积水,无名书所言不虚,那泉水早已干涸。 “这暗渠通往何处?”沈冲问。 我说:“当初设暗渠之时,为了维护之便,地上必有入口。这地道中有风,说明那入口仍在,通往何处却是不可知。” 公子在我身后低声道:“这地上多有干爽之处,想来就算有入口,也必是不露天,故而无雨雪灌入。” 我颔首,正待说话,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窸窣的说话声音。 他们显然也听到了,即刻停住。 公子举袖过来,与我一道挡住烛光。 桓瓖示意我们噤声,轻手轻脚地走到前面去细听。 未几,那阵说话声过去,周围复又寂静。 “是夜巡的宫卫。” 桓瓖忽而道。 “你怎知?”沈冲道。 桓瓖笑了笑:“我与同僚夜巡时,也爱说那些不三不四之言。” 公子却皱眉:“如此说来,此地有守卫路过?” 众人一时安静。 我说:“他们走远了,且出去看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探路 入口的上方, 是一块硕大的铁箅。墙壁倒是不高,不到五尺,公子他们三人不须全然直起身,头便已经可碰到铁箅。 桓瓖小心翼翼地撬动铁箅,不一会,那铁箅便已松开。他挪到一边,探出头去看了看, 似乎觉得无碍了, 伸手攀着地面,脚蹬在壁上, 一下上了去。 沈冲跟在他后面, 亦轻松而起。 可到了我,却有些费劲。我个子不似他们那般高,虽可伸手够到地面, 却不好借力。而这入口也窄,壁上平整, 一时也找不到足够支撑攀爬的下脚之处。 “霓生。”沈冲似发觉了我的困难,伸手下来。 我正要去拉, 突然,我的腰被箍住, 接着,双足离地。 我和沈冲皆是一愣。 只听公子道:“快上去。” 我忙将手撑在地上, 用劲, 不一会, 到了地面。 再朝那入口看去,只见公子也出了来。光照黯淡,看不清他的神色。 夜风冷冽,我却依旧能感觉到脸上的烧热。 “这是何处?”只听公子问道。 沈冲将那箅子放好,也走过来,声音平静:“当是一处园子。” 我收起那些杂念,跟着往四周看去。 这里,的确不露天,但其实也并不算是室内。走出去,借着月光,片刻,得以看清。只见这里奇石堆叠,砌作洞穴山景,那暗渠的入口,正在这样的山洞里。 同时,我也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桓瓖刚去外面探了探,走回来,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压着声音骂道:“随地便溺,谁这般不要脸。” 沈冲没说话,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只见他转头来,眼睛似乎看了看我和公子,一闪而过。 “这是好事。”公子四下里看了看,低声道,“这是个花园,方才那几个侍卫想来是无意间至此,并非特地巡视。” 众人皆颔首。 “我甚少来慎思宫,”桓瓖道,“不知这是何方位。” “慎思宫只有一处花园,在西南角。”沈冲道,“想来就是此处。” “那太子妃何在?”桓瓖又问。 沈冲道:“当离此不远。” 公子沉吟,道:“我等既然来了,可探探路。” 其余人等皆无意见,亦无多言,借着夜色往花园外而去。 如沈冲所言,太子妃的宫室就在不远,走没多久,我发现了四周的景致有些眼熟,虽是在夜里,但远处宫墙和楼台的轮廓,在夜色中一览无遗。 这般时辰,慎思宫里的守卫就算醒着也困意难当,且显然不会有人想到,有这样高大坚固的宫墙护着,还能有人溜进来。我们在寂静的宫道里行走了好一会,除了遇见几只觅食的猫,并无半个巡逻的人影。 待得到了太子妃的宫室前,只见那院门紧闭,并无声音。 “便是此处?”桓瓖问。 沈冲颔首。 我望向四周,未几,目光停留在远处一座七层的楼台上。慎思宫之中的宫室建得不高,除了四周的城墙,最显眼的便是那楼台。上次我跟着沈冲和公子来慎思宫中的时候,就曾经看到过那楼台,白日里,复道横空,雕檐画壁,宏大而华丽。 “怎么了?”许是发觉我定定看着不不动,公子低声问道。 “那可就是宝楼?”我问。 “正是。” 我颔首。 宝楼,是先帝的藏宝之所。慎思宫的两大功用,一是囚禁倒霉失势的贵人,另一个就是藏宝。 先帝的功绩之中,除了承前启后稳固高祖基业之外,还有敛财。他一声极为爱财,收藏了各色天下珍宝传世重器,在他去世的时候,据说宫里专门用来收藏珍宝的武库已经快装不下了。对于现在的皇帝而言,此举并非坏事,因为他继位的时候国库空虚,于是皇帝从先帝的宝贝里拿出了一批充入国库,解决了财政大事。 这是旁话。先帝的宝物里面,按价值分三六九等。其中最名贵的,他认为放在武库不妥,转而看中了城墙坚固守卫严密的慎思宫,在宫中兴建宝楼,将头等珍宝都藏在了其中。 众人宫室四周看了看,忽然,前方有些光亮和人语声,似乎是夜巡的宫卫,看样子是往这边而来。 四人忙躲入月光的背阴之处。 “下一步如何?”桓瓖问。 沈冲道:“回去。” 桓瓖和公子皆有些诧异。 “现下便回去?”公子道。 沈冲声音冷静:“现下宫门紧闭,打探不出什么,且今日不过是探路,多生枝节无异。” 桓瓖和公子相视一眼,不多言语,随着他一道,原路离开。 返回的时候,我们已经算得熟门熟路。四人依次下了那暗渠,沈冲最后放好了箅子,各自弓着腰,往出口走回去。 地窖的外面,仍是寂静一片。冬日寒冷,连虫鸣也没有,更加显得我们是在偷鸡摸狗。 四人从地窖里出来,公子将那木板盖上,几人又仔细地盖上浮土。这般时节,草皆是枯黄,倒不会有人注意这里被人动过。 待得看上去无碍了,我又用一条树枝清扫了泥土上的脚印,跟着他们回宅子里去。 许是夜里实在太累,我回到了房里,沾枕即眠。迷迷糊糊地才睡了好一会,我就被人叫醒。 却是这宅里的仆妇,好声好气地告诉我,说公子已经起身了,稍后还要上朝,正等着我给他更衣。 我蓦地想起昨夜的事,清醒过来,一边答应着,一边披上衣服,打来水洗漱一番,梳了头,往公子房中而去。 公子果然已经起身,并且自己穿好了衣服。昨日来这里的时候,我将他上朝的衣服也一并带了来,可不必回桓府。 “公子用过膳了?”我看了看案上的食盘,问道。 “用过了。”公子道。 我看看天色,讶然:“公子怎起这般早?昨夜睡得不好?” “睡不太着。”公子说罢,示意旁边伺候的仆人退下。 那仆人应了,恭敬地行礼走开。待得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公子转向我,面上不掩兴奋之色。 “霓生,昨夜之事可是做梦?”他说。 我无奈而笑,一边给他整理着身上的官服一边瞅着他:“公子做了一回贼,便这般高兴?” “这怎能叫做贼?”公子不以为然,道,“我等乃是为匡扶社稷。” 他仿佛又回到了西北的时候那样,雄心勃勃,满怀热情。我笑而不语,给他整好衣褶,又将他的冠摆正。 公子主动地微微低头,眼睛看着我,近在咫尺。 我触到那目光,愣了愣,耳根倏而又是一热。 “怎不动了?”公子声音低低,气息几乎碰在了我的颊边。 “公子的头抬起些。”我强自镇定。 公子依言抬起,却仍然看着我,神色玩味。 “霓生,”过了会,他问我,“接下来如何?等皇后动手么?” 我说:“正是。”停了停,我对公子说,“此事,公子须得好好劝一劝表公子。” 公子讶然:“劝他何事?” “皇后对皇太孙下手之时,让他切勿阻挠,否则必受连累,于大事无益。” 公子目光定了定。 “如此。”他颔首。 我又拿起玉佩,给他系上。 “霓生,”公子忽而道,“你甚担心逸之,是么?” 我一愣,抬眼看他。 “公子怎忽而这般问?” 他没有回答,却道:“昨日母亲说,淮阴侯又向她讨要你。你想过去么?” 我讪然。 长公主那母狐狸精。我心想,她哪里是在问公子的意思,淮阴侯就算真来要我,她也不会放人。她之所以这样问公子,乃是试探。 虽然心里这般想,但我面上却仍忍不住发热。 我瞅了瞅公子,不答反问:“公子想我过去?” 公子道:“我问的是你。” 他现在越来越不上当了,我笑了笑,正要说话,忽而听到沈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元初,好了么?” 未几,只见沈冲进了来,和公子一样,官服已经穿好。 “子泉何在?”公子问。 “子泉早些时候已经去了宫里。”沈冲说,“府里的车驾已经备好,不过只有一乘,你须得与我同往。” 公子颔首。 我知道桓瓖这么早回宫是为了何事。今日,正是蔡允元去太极宫医治皇帝的日子,他须得早早去做准备。而昨日为防人多眼杂,公子和沈冲来到以后,就将自驾车马打发了回去,如今只能同乘一辆。 正想着事,我忽而见沈冲看着我,面含浅笑。 许是有了底,比起昨日所见,他的神色已经轻松了不少。 “霓生,”他目光深深,“昨日多谢你。” 我自然知道他谢的事什么,莞尔:“不过举手之劳,表公子何必言谢。” 沈冲摇头:“若非你,我等几乎不知所措。” 我有些赧然。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总会不自觉谦虚。 “我不过知晓些别人不知的事罢了。”我说着,岔开话,“不过还有一事,须得早做打算。” “何事?” “便是我等救了人之后,将他们安置的去处。”我说,“我等救人之时,正是夜晚,自不可离开雒阳,故而须得寻一个隐蔽的去处先落脚。这宅院仆人众多,乃是不可,只能另寻。暂且落脚之后,第二日,再让他们二人离开雒阳,往乡中暂避。” 此言出来,沈冲皱了皱眉,看看公子。 “我等家中确实宅院众多,”沈冲道,“可亦如这别院一般,仆婢众多,亦是不可。且就算落脚,二人也须托付照料,旁人却是不合适。” 我说:“故而,须得另寻一个对太子妃和皇太孙忠心耿耿之人。” 公子看着我:“霓生,你有何想法?” 我说:“原太子少傅范景道,可当此任。” 这话出来,二人皆诧异。 “范景道?”公子问,“你怎想起了他?” 我说:“皇太孙是范少傅亲自照看长大,忠心耿耿,深得太子妃和皇太孙信赖。前番范少傅辞官,乃是被宵□□迫所致,此事,表公子应当亦是了解。” 沈冲点头:“正是。范少傅虽辞官,但一直挂念太子妃和皇太孙,昨日他还到府中找我,询问皇太孙之事。”说罢,有些犹豫,“可庞氏与他不善,若暗中监视如之奈何?” 公子想了想,道:“他一个告老还乡的老者,一生致力学问,连朋党都无,监视他做甚?我看可行。” 我说:“据我所知,范少傅在这附近也有一处宅院,闲置多年,连仆人也没有。可为太子妃和皇太孙藏身。且这附近一片都是贵胄居住,偶有马车出没,也可能是赴宴夜归的贵人,就算被夜巡的人发现,也不会当回事。” 公子看着我:“你怎连这些都知晓?” 我一笑:“府中常为公子驾车的马夫阿良,他有个堂兄就在范少傅府上做马夫,他跟我说的。” 公子:“” 沈冲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见范少傅?” 我说:“正是。且此事不宜迟,公子最好今日就去。” 沈冲颔首:“我知晓。” 诸事议定,我看着他,问:“表公子今日仍要去太学么?” 沈冲苦笑,颇有意味:“不去太学,我还可去何处。” 我亦笑了笑,没多言,转回头来,望着公子动动嘴唇,提醒他等会与沈冲谈一谈。 公子面色无波无澜,没有言语。 “时辰不早,去吧。”他对沈冲道。 沈冲颔首,又看了看我,笑笑,转身与公子一道往屋外走去。 慎思宫的事大致落定,这边亦不必再做更多。为了谨慎起见,我和公子的那身衣服没有留在宅中,自带回了桓府。 我先去后园看了看,那石榴树仍是原样。想来曹叔那边行事顺利,不须我帮助。 白日里过得甚是平静,我在院中无人打扰,回府之后,又躺回榻上去补了一觉。正睡得迷糊时,长公主那边的仆人来找我,说她让我过去一趟。 我知道必是太极宫的消息,走过去见她,果然就是如此。 “蔡太医今日已给圣上服了药。”长公主声音平静,目光却是炯炯,“他说圣上病了数月,只怕见效与否乃是未知。” 我了然,道:“此乃公主早已知晓之事,不必为此思虑过重。” 长公主微微颔首,片刻,长叹一口气。 “秦王那边也无消息。”她说,“霓生,如今只有等么?” 我说:“正是。” 长公主似乎十分疲倦,挥了挥手,让我退下。 我回到房里,将门关上,看了看那些金子。 它们都在,完完好好。 我心中安下许多。 事到临头之事,就算是再计算周密,我仍免不了忐忑。方才在长公主面前,我一边答着话,一边习惯地想退路。万一大事不妙,我还可以带着金子走人。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安下来。 可万一大事不妙,公子怎么办? 心底一个声音提醒我。 愁云登时又是四起。 我苦笑,要是早知道我会对公子动心就好了。那样,我就不会给长公主出谋划策,直接去府库里偷金子,卷款潜逃被人通缉,也好过像现在这样纠结 公子回来的时候,已是入夜。 更衣时,我问他:“今日可听闻了何事?” “嗯?”公子转头来看看我,问:“你问的是散骑省还是东宫?” “自然都是。”我说。 “两边都无甚异状。皇太孙去太极宫探望了圣上,逸之去了太学,这些你都知晓。”他说。 我点点头。 “霓生。”片刻,公子道,“今晨我问你之事,你还不曾回答。” 他话里所指,我当然明白。 其实那话在我心里转了一整天。我如何想,他可是甚为在意?蓦地,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自是不愿意。”我说。 公子眉间倏而一亮。 “为何?”过了会,他又问。 他注视着我,目中似有隐隐的企盼。 心底叹了口气,内疚c不舍和彷徨又涌了起来,似百爪挠心。 你想要什么?一个声音在提醒我。 我移开目光,继续给他披上袍子,道:“就算我愿意,长公主也不会准许。且我是公子的侍婢,自当尽心服侍公子,岂可贰心。” 我想,公子大概会难受。 不独是他,我心底也不好受。 但我明白,这是无法,就算撒谎也须得撒下去,因为我不能给他我给不了的 好一会,公子也没有说话。 当我忍不住抬眼,忽而见他看着我,意味深长。 “霓生。”他唤了声,不辨喜怒。 “嗯?” “我这官服刚脱了,你为何又给我穿了上来?” 我一愣,看去,果真如此。 心中大窘,我将刚刚系上的衣带又拆开。 但还不等我脱下,公子转开身去,淡淡道:“我自来便是。” 他说着话的时候,唇边带着笑。似乎刚刚跟人玄谈拌嘴赢了,或是打了个胜仗。 夜里用过膳之后,公子仍旧到书房中看书。 我则继续如往日一般,陪在他的身边。 前番的这几日,侍奉之事都是青玄代劳。此人做事一向粗枝大叶,公子看过的书,他整理时不过简单堆叠在一处,不像我那样按类别细分摆好,以致公子寻书时,东翻西翻全无头绪。我只得亲自善后,将那些书重新都拿出来,一本一本分好,再放回去。 没多久,一个仆人从外面而来,对公子禀道:“公子,小人方才奉公子之命去了一趟淮阴侯府。那边说表公子不曾回复,他从太学直接回来之后便去了东宫,传话说他今日就宿在东宫。” “哦?”公子眉间一动,片刻,看了看我。 我心里叹口气,知道沈冲还是放不下皇太孙。 “表公子可还捎了别的什么话去淮阴侯府?”我问。 “无了。”仆人答道,“便是告知夜里不归,让家中不必忧虑之类的话。” 公子颔首,让他退下。 “早晨去官署时,我与逸之说过。”他说,“如你说那般,劝他不可意气用事。” 我苦笑,道:“表公子的性情,公子也知晓。他虽有所坚持,但亦是知晓轻重之人,当是有分寸。” 公子应了声,正待再说话 我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忽然,外面响起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公子,”方才去淮阴侯府打听的那个仆人又回来了,他说,“表公子身边的知棋来了,说有要事禀报公子。” 我和公子皆讶然,公子随即让他将知棋引来。 知棋和青玄差不多年纪,似乎的确是有急事,走进来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 “桓公子。”他说,“公子让我过来告知,皇太孙在宫中险些出事。” 我暗吃一惊,公子亦是面色一变。 “出了何事?”他紧问道。 知棋平日说话还算机灵,但此番显然也受惊不小,说起话来有些结结巴巴。 东宫的确出了大事。 皇太孙自从入主东宫之后,身边服侍的人差不多换了一遍,其中,照管他日常起居的,是太子家令石畅。今日傍晚,皇太孙从太极宫回来之后,先在堂上用了膳,而后,按照平日的规矩,到书房中温习课业。正当他读书之时,石畅领着两个婢女,带了些酒枣来,说这是太后赐下的,让皇太孙品尝。 那酒枣是名产,入口香甜,百吃不厌,却颇有后劲。皇太孙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何曾抗拒得了这般诱惑,一个接一个地吃下去,不久之后,即醉得迷迷糊糊。 这时,石畅又拿出一张纸,对皇太孙说,这是太子少傅让他做的课业,须得照样抄下,不可偷懒,明日要检查。皇太孙一向是好学之人,顶着醉意,依言照着那纸上的字,一个一个抄了起来。当他抄了一半时,沈冲突然回了东宫,来到书房里。 石畅等人起初想托辞阻拦,但沈冲察觉到了不对,将面前的人推开,走到皇太孙案前。看到皇太孙正在写的字,他大惊,即刻将他写的纸烧掉。石畅等人见势不妙,即刻溜走,沈冲则即刻将此事报知梁王和太后,并令东宫卫尉搜捕石畅。 “那纸上写的是何言语?”公子问道。 知棋说:“那写的是‘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 我和公子皆是一震,正待再问,外面忽而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公子,”一个仆人匆匆道,“长公主和主公请公子到堂上去议事。” “何事?”公子问道。 “皇太孙今日入宫探望圣上时,向圣上所呈的糕饼之中有毒物,廷尉方才已经包围了东宫,要将皇太孙拿去问罪!” 公子神色大变,蓦地站立而起。 我看着他们,则是心思清明。 一切,终于要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定计 对于我而言,皇后的举动, 既是意料之中, 也是意料之外。 所谓意料之中,乃是我早已笃定她不会等得太久, 并且会用谋反的罪名来除掉皇太孙。而意料之外, 则是她居然一计之外, 还有一计,以防落空。 虽然看上去简单,但我知道她必是准备了许久。因为谋害皇太孙不是最难的,难的是事发之后, 每个环节的人都愿意配合她。 就在当夜,皇太孙和太子妃一样,被关去了慎思宫。 这甚至不需要禀报太后,因为就在当夜, 永寿宫新任的卫尉李彬,以有人要谋害太后为名,将永寿宫各处通道把守起来。这自是软禁,因为永寿宫从此一个字的消息也传不出来,连长公主和淮阴侯等人要去探望, 也不得入内。 淮阴侯大骂李彬是逆贼,要去找皇后理论。而长公主虽也盛怒,但我知道, 那不过是面上之态。她手中早已拿到了太后清君侧的诏令, 但为了保密, 连桓肃也不曾告知。 廷尉对皇太孙谋反案的审理,进行得有模有样。隔日之后,废皇太孙的诏书就下来了。 不过庆幸的事,沈冲并不在入狱之列。许是皇后还想着要勾结长公主和沈延,沈冲只是当即被革了职。 这算是运气好。吉褒将他支去太学,自是怕他跟在皇太孙身旁坏了好事。而他也因此没有落下把柄,否则,他恐怕会被治一个教唆谋反之罪。 但这并不能使沈冲平静。皇太孙被关去慎思宫之后,他即刻就来了桓府,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桓瓖。 那时天刚亮,我正为公子更衣,准备去官署。 沈冲的模样,比他遇刺时好不了不多少。一看便知整夜未睡,且眉间思虑沉沉,竟似一夜间沧桑了许多。 当然,我和公子也好不了多少。这一夜,为了沈冲的事,桓府和淮阴侯府鸡飞狗跳,我和公子也一直在堂上守着消息,虽也曾歇息,但皆是囫囵半醒,不得安寝。 “霓生,皇后动手了。”他无多客套,见面就问。 我颔首:“我知晓。” “我等接下来该如何?” 我说:“皇后会逼皇太孙自尽,我等须得在这之前,将皇太孙救出来。” 桓瓖道:“我等来此正是为此事” 他话没说完,公子则示意噤声,走出门外。未几,我听到他吩咐青玄不得让人靠近,说罢,他走了回来,把门关上。 我问:“可知皇太孙关在了慎思宫何处?” 沈冲道:“此事子泉打听过,如你先前所言,皇太孙当是与太子妃关在同一处宫室。” 桓瓖颔首。 我问:“守卫如何?” “关押的宫室前加派了守卫,日常值守当有十人。宫室中的宫人也增加了,加起来当有五六人。” 我说:“如此,我等今夜便须得动手。” “今夜?”三人皆是精神一振。 “正是。” “莫非今夜,皇后就要对太子妃和皇太孙下手?” 我摇头:“皇太孙罪名还未定,不会是今夜。但我等救人,宜早不宜迟。” “将他二人救出来之后,又当如何?”公子问道,“就算我等将二人带走时,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夜里城门皆落锁,也无法带他们走出雒阳。而待得天明开门之时,慎思宫必是早已发现不见了人,定然要追查,到时全城搜捕,恐怕也藏不得多时。” 我微笑:“公子所言极是,不过有一种状况,守卫定然不会追踪。” 公子不解:“何状况?” “太子妃和皇太孙殒命。” 三人皆愕然,沈冲皱着眉:“你是说,让他二人装死?” “这要如何去做?”桓瓖亦道,“皇后还未动手,凑不成时机。且太子妃与皇太孙身边亦有守卫和宫人,我等入了慎思宫中,又如何潜入?” “皇后动手乃迟早之事,我等不过替她早一步完成。”我说,“里面的宫人不难对付,至于守卫,引开便是。” “如何引开?” 我看着桓瓖:“我听闻慎思宫中只有井水,可有其事?” 桓瓖一愣,点头:“确有。且每当天旱之时,井水不够用,还须得每日从宫外运水。”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问我,“你莫非想要借那运水的车马做文章?” 我摇头,道:“慎思宫中既是只有井水,则遇到火险之事定然救援不及。” 公子目光一亮,道:“借纵火救人?” 我莞尔,忽而有一种为师者看到弟子成材的感觉,简直欣慰有加。 沈冲道:“可我等往何处纵火,如何走,总须得谋划。” 我颔首,对公子道:“此事,须得公子劳烦公子去将作大匠府一趟。” 公子讶然:“将作大匠府?” 我说:“慎思宫五年前修整过一次,图纸应该还留在将作大匠府的府库中。将作大匠丞桓濮是公子的族叔,公子去找他当是不难,只是为免枝节,切记保密。” 公子目中亮起些兴奋之色,颔首。 “子泉公子也须做些准备。”我说,“我见那慎思宫中卫士的服色,与内宫中的值守郎官无异;宫人亦与内宫相同。为便宜行事,公子须备上五身卫士的衣裳,以及一身宫人的衣裳。” 桓瓖点了点头。 公子却听出些端倪:“那身宫人的衣裳是何人所穿?你么?” 我颔首:“正是。” “为何?” “不为何,不过分工罢了。”我说。 公子显然对我这回答不满意,正要开口,桓瓖饶有兴味道:“元初你莫打岔,霓生,除了宫人的衣裳还有什么?引火之物要么?” 我说:“不必,引火不必操心。” “那我呢?”沈冲等了一会,问道。 “皇后刚对皇太孙下手,必是会盯着表公子。故而表公子不可妄动,稍后直接回府,到了时辰再去别院。”我说,“不过表公子出门时,须得慎之又慎,最好让先让仆人穿上表公子的衣裳登车出门,表公子自己出门时,也须再三确认无人盯梢,才好过去。” 沈冲神色沉下,颔首:“我知晓。” “不知范少傅那边,表公子可曾定下?”我问。 “定下了。”沈冲即刻道,“我昨日从太学回来之后,即去见了范少傅,也看了那宅院,确是就在附近。范少傅听我说起此事时,甚为激动,说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他为人一向谨慎,口风甚严,我等可放心。” 我颔首。 沈冲道:“范少傅那边亦是重大,今夜可须得请他来议事?” 我说:“不必。我等行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范少傅那边与我等救人其实两不相干,他只管今夜子时来接人便是。” 公子道:“可外头风声甚紧,却如何去告知他?” 沈冲道:“此事不必操心,我昨日与他商议之时,已约定过,若皇后动手,他就到那宅中去等我消息。今日我去别院之时,可顺道过去一趟。” 公子皱了皱眉:“如此,你须得更加谨慎才是。” 沈冲道:“放心。” 计议定下,四人也无心情闲话,各自散去。 我如往常一样送公子登车去官署,回来的时候,却见桓瓖还没有走。 “子泉公子在此做甚?”我问。 桓瓖道:“想问问你,我便只是去收几套衣服?” 我无奈:“子泉公子在太极宫忙碌,莫非还有闲暇?” 桓瓖没有反驳,心照不宣一笑:“我就知道那事与你脱不开干系。” 我没有回答,道:“公子自可去忙旁事,那边到了夜里再计。” 桓瓖应一声,正要走开,我忽而想起一事,将他叫住:“公子。” 桓瓖回头。 我看着他,片刻,道:“公子,我家公子和表公子将此事告知你,乃是出于笃信。” 桓瓖目光一动。 “自是如此。”他颔首,“又如何?” 我说:“故而今夜,公子不可做多余之事。” 桓瓖看着我,脸上掠过些不易察觉的异样,少顷,却是弯起了唇角。 “甚多余之事?”他不紧不慢,“你怕我告知长公主?” 我知道就算他告诉了长公主,长公主也乐见慎思宫出事。但她一向疼爱公子,不愿让他以身涉险,如果得知,定然会来找公子麻烦。从目前来看,她并无这般举动,故而可以断定桓瓖不曾对长公主泄密。 “不怕。”我说,“不过公子知晓我所指为何。” 桓瓖神色平静,目中不辨喜怒。片刻,他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之态,没说话,转身自去了。 皇后并没有刻意将皇太孙之事隐瞒,天亮之后,雒阳已经人尽皆知。每个人都听说了皇太孙意图谋害皇帝,被英明神武的皇后识破,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并及时将皇太孙拘捕了起来。 当然,信和不信的人都有,一时间,议论纷纷。 而此时最为忙碌的人,除了宫里的皇后,大概就是我。 沈冲和桓瓖离开后不久,公子便上朝去了。他临走的时候,看着我,神色不定,欲言又止。 “公子且去上朝,回来再说。”我说。 公子深深地看我一眼,道:“我今日早些回来。”说罢,转身而去。 不待我坐下来喝一口茶,长公主那边的内侍就到了,说长公主等着我,让我过去一趟。 我应下来,跟着过了去。 “皇太孙之事,想来你知晓了。”长公主刚才宫里回来,有些疲倦,手指按着额边的穴道,“你如何看?” “奴婢以为,公主可让豫章王的人准备好,皇后很快便要下手。” “哦?何时?”长公主问。 “今夜。”我说。 长公主睁眼,目光锐利。 “此言确实?”她问。 我说:“此乃天意所授,自是确实。”停了停,我问,“不知太极宫现下如何。” 长公主道:“太极宫无碍,皇后对那边甚是放心,未加派人手。只是永寿宫” 我说:“永寿宫无妨。皇后软禁太后,一来是防她传诏策反,二来是用作人质威胁公主及宗室,杀之则无益。无论上策下策,只要顺利,永寿宫反而是最安稳的去处。” 长公主犹豫片刻,长出一口气,继续按着额角,不再言语。 如前日一样,公子亦午后就早早回到了桓府。 我为他更衣时,道:“今日官署中如何?” “还能如何。”公子淡淡道,“皇后一意对皇太孙下手,温侍中与一众朝臣到中宫理论,还未进宫门,竟都被赶了回来。”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教人意外。 “霓生,”他自嘲一笑,“这通直散骑侍郎如今也是个摆设,与当初的议郎却是别无二致。” 我笑了笑:“怎会别无二致?公子这话若是传出去,朝中多少人要羞愧死。” 公子看着我,忽而认真道:“霓生,若无你,我必无今日。” 我一愣,有些窘然。 “公子怎如此言语?” “想到便说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掩饰地笑笑,下意识地借着给他系衣带,避开那目光。 “公子今日可去了将作大匠府?”我岔开话道。 “去了。”公子道,“图纸我带了出来,就在我那外袍的袖中。” 我看向一旁衣架上挂着的官服外袍,走过去。 这官服为了看上去威风好看,袖子做得宽大,怕是能兜起二十斤的金子。我往里面掏了掏,果然,里面有一只精致细长的锦筒。我从里面将纸卷抽出来,却是有两幅。打开来看,其中一幅,正是慎思宫的草图,画得甚是细致,各处宫室c宫道c花园c城门的位置都标得清楚。 公子办事果然也是妥当。我心里称赞着,又打开另一张。却只见这上面并非与慎思宫有关的物什,却是一幅字,看笔迹和文风,是公子新写的山水诗。 我看着,讶然看向公子:“这是” “你上次说与我赌皇后三日内必有征兆,若我输了,便给你写一幅字。”公子神色自若,“愿赌服输,这便是给你的。” 我:“” 不是说不愿赌么心里嘀咕着,却是乐滋滋的。再看向那上面的字,我不禁浮起笑意。 “多谢公子。”我说。 看着他脸上露出些淡笑,我心中一动,继续道:“不过公子给我一幅不够。” 公子讶然:“怎不够?” 我说:“公子忘了?从淮南去谯郡的路上,公子曾与我说,要我教公子本事,我说每日一幅字,公子答应了。” 公子愣了愣,片刻,似乎想了起来。 “你也不曾天天教我。”他立即道。 “可我还是教了公子。”我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我教公子去了散骑省,去景明寺桥救了公子,如今又给公子出了营救太子妃和皇太孙的主意。” 公子鄙夷:“景明寺桥是我救了你,营救太子妃和皇太孙难道不是为了逸之?” 我瞪起眼,刚想反驳,忽而想起他那时各种与我套话,打听景明寺桥内情时的模样。还有,昨天他问我想不想去淮阴侯府 心中倏而警觉。 我对他方才的那句话不置可否:“至少公子去散骑省,我居功至伟。” 公子看着我,目光深邃。 “那你欲如何?”片刻,他问道,声音低而平静。 我也看着他,似在思索,眼睛却一直与他对视。 一,二,三 第三下才过,目光不自觉地又转开,脸上隐隐发烫,败下阵来。 云霓生啊云霓生,装都不会装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 “公子再交一篇便可。”我说。 公子却是爽快,轻声道:“善。” 我回头,只见他看着我,唇边弯着一点笑意,似乎全然不在意我方才避重就轻。 我也笑笑:“公子可要牢记。” 公子不理我,正要走开,忽而想起什么,回头:“你要我这许多字,不会要拿去卖了?” 我哂然,忙道:“怎会拿去卖?我定然视若明珠,入匣自珍。” 公子却似不信,没有像从前那样在我的吹捧面前露出受用之色,只扬了扬眉梢,道:“快收拾物什,莫让子泉与逸之等急了。” 我有点受伤。 这说的都是实话。日后到了乡下,我也只能跟佃户们打打交道。他们识字的都没有几个,谁人欣赏得了这些墨宝,我又找谁去卖? 心里叹口气,我应了声,将那幅字捧回房中,自去准备。 今日公子离府的理由是要去淮阴侯府安慰沈冲。长公主没有反对。她行事向来如此,越到要紧之时,则越是不会行事反常,而她还未将意图告诉公子,则更是如此。她叮嘱公子,务必开导沈冲,让他莫再理会东宫之事。不过对于公子要带走我,却有些犹豫。 “霓生今日留下吧,你带青玄去。”她对公子道。 公子不解:“为何?” 长公主看我一眼:“霓生不是才生了病?她随了你去,将病气过给了逸之怎好?” 公子道:“她的病早已痊愈,母亲不必担心。” 我知道长公主在想什么,先前我曾与她说过,皇后对皇太孙下手,就在今夜。她自是想将我留在身边,待得那边有了消息好及时找我问策。 “奴婢陪公子过去一趟,天明即回府。表公子那边必是万无一失,公主不必担心。”我对长公主道。 我将万无一失四个字说得尤其意味深长,长公主看着我,片刻,终于点头许了。 路上,公子看着我,忽而问道:“霓生,母亲那边可是有何计议?” 我看向他,讶道:“公子何有此问?” 公子道:“我母亲对朝中之事,必不会袖手旁观。如前番荀氏之事,我母亲出力不少。” 我颔首,好奇道:“公子可是听到了甚风声?” “不曾。”公子道,“所以问你。” 我讪讪:“公子都不知,我又如何得知。” 公子道:“你不是消息甚多?且你平日都在府中,自当问你。” 我神色自若:“我不曾听闻。” 公子看着我:“哦?” 我说:“这般要紧之事,公子都不知晓,长公主又怎会让我知晓?” 见他还要再说,我赶紧指指车窗外,道:“公子快看,那别院要到了。” 早上议事的时候,我让众人提早些,申时碰面。到了申时,我和公子进了院子,桓瓖已经在里面等候。没多久,沈冲也来到。 与昨日一样,为免闲杂人等打扰,车马来到之后,都打发回去。我担心沈冲的尾巴甩不干净,特地寻了高处,往街道四面窥觑。黄昏时分,附近有些走动的车马,都是各官宦贵胄从朝中归来,并无闲人游荡。监视了一会,我放下心来,走到堂上。 每个人身上都带了兵器。公子c沈冲和桓瓖手上的都是剑,我手上的是一把短刀。当然,这是面上所见,我怀里其实还藏了一张小弩根带勾爪的细绳索和一只小妆盒。 时辰未到,还不须更衣。故而公子三人衣冠齐整,一副来正经聚一聚的模样。 仆人呈上晚膳之后,桓瓖将所有人打发走,一边吃一边问我:“今夜无月光,当是甚好行事。只是去到之后,我等如何下手?” 我喝一口汤,首先看向沈冲:“范少傅那边如何?” “我方才与他约定,他子时过后便亲自驾车过来,将太子妃与皇太孙接走。”沈冲道,“范少傅为人稳重,此事可无忧。” 我颔首,起身,将公子拿回来的图纸在一处空案上摊开,用镇纸镇住。待得三人都凑了过来,我指着图上道:“这是我等潜入的花园,这是太子妃及皇太孙的宫室。今夜,我先到慎思宫去,三位子时潜入花园,一旦见得火起,便往太子妃宫室。” “你先去?”公子有些惊讶,“为何?” 我说:“我不先去如何点火?” “自是我等一道去放。” 我摇头:“放火不过小事,救人才是要紧。且四人一道去,极易被发觉,自是我一人独往更好。” 公子不置可否,道:“你打算如何潜入?” 我说:“慎思宫中也有宫人,自是扮作宫人。” “可你未准备衣裳,且那边宫人的服色与内宫不同。” “我自有办法。” 公子还待言语,沈冲道:“元初,且听霓生计议。” 公子看着我,终究没有说话。 我心底松一口气,指着图上的一条小巷,继续道:“我等昨夜去探路时,此巷无灯火照明,藏匿其中,可窥觑宫室状况。公子三人便待在这巷子中,一旦见侍卫撤开,便可去救人。若那门户紧闭,公子在门上叩五下,门自会开启。” “叩五下又作何解?”公子问。 “自是暗语。”我答道。 未等他再问,桓瓖皱眉道:“你怎知那些侍卫定然会撤开?” 我说:“他们会撤。” “怎讲?” “我纵火之处,乃是慎思宫的宝楼。” 三人皆是诧异。 “宝楼?”桓瓖吃惊道。 沈冲亦神色一变:“宝楼中的皆是重器。” “不如此,则无法将守卫逼走。”公子忽而道,“今日我去查阅图纸时,我那族叔曾说,那宝楼外面虽是木构,但当初营建之时,为防火考虑,内里乃用砖石砌成,就算木构起火,楼也不会倒塌,且宝物平时都收纳于箱中,只要灭火及时,宝物便可无碍。宝楼乃重器所在,慎思宫中的人必以救火为首任,不敢怠慢。那宝楼四周虽有储水铜缸,但必然还要调水,而井中水源匮乏,只要火势大些,足以让宫中的人忙碌一阵。” 我有些讶异,不想公子竟领悟得这般快。 桓瓖亦有讶色:“族叔怎还特地说这些?” 公子道:“数年前,宝楼亦曾失火,朝廷追究下来,从宫正到最小的什长都被撤换。这图纸就是当时重修之时所作。” 众人了然。 “那些宫人如何处置?”沈冲忽而问,“也会去救火?” 我摇头:“不会。” 桓瓖冷笑:“几个宫人罢了,杀了便是。” 沈冲皱眉:“她们有五六人,我等才三人,难保会有人漏网报信。” 我说:“此事不必担心,我亦有安排。”说罢,我岔开话,“还有一事。今夜行事之前,三位公子须得用草灰将脸涂上。” “你怕我等被人认出?”桓瓖道。 “正是。”我说,“雒阳城中,见过三位的不在少数,就算是在夜里,也难免被人认出。为稳妥起见,还是须得隐蔽面貌。” 桓瓖道:“知晓了。” 我看看外面天色,道,“事不宜迟,我须得先入宫去。” 他们惊诧地看着我。 “现在?”公子道。 “正是。”我说,“慎思宫各宫院亦是天黑落钥,我须得在这之前将太子妃那宫室之事打探清楚。纵火之事也须得提前安排。” “若你行事受阻,或打探得事情有变,如何?”沈冲问。 我说:“若是如此,我会回来告知,再作计议。” 桓瓖道:“若你被捉住了,又如何?” 我说:“我会提前放火。三位公子若在子时前见得火起,便不可潜入,营救之事日后再作计议。” 三人皆露出不定之色,公子看着我,目光沉沉。 我笑笑,道:“放心,我就算被拿住,也有脱身之计,不会被关入牢狱受审。” “我随你去。”公子即道。 心中不由地一暖。我知道他是真心在担心我的安危,而不只是怕我办事不利连累到自己。 不过我知道公子执拗的脾性,这般状况,要说服他定然不能软。 “不可。”我看着他,正色道,“今夜事关重大,我等皆须严守分工。公子既然问计于我,便须得全然信任,否则必功亏一篑。” 室中一时安静。 “霓生所言甚是。”过了会,桓瓖率先道,“我以为可行。” 沈冲没有表态,严肃地看着我,沉声道:“霓生,你有几分把握。” “九分。”我说。 其实我想说十分,但话说得太满,容易让公子这样喜欢穷根究底的人更放心不下。 沈冲颔首:“你去吧,切记行事小心,遇得不对即刻返回。” “知晓了。”我说。 只有公子没有说话。 他注视着我,目光深深。 我看了看他,只觉那里面就意味让人不敢深究,只好转开头去,若无其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宝楼 待得用了膳,我到厢房里去更衣。 桓瓖虽是个纨绔, 认真做事的时候却是不差。他带回来的宫人衣裙很是合身, 我穿上之后, 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甚为满意。 ——穿上裙衫,身姿婀娜才是女子 我又将镜子揽到面前来照了照, 心想,我也不差么。可惜现下是冬季,宫人的衣裳都是厚袍子, 穿好之后也看不出什么腰身。 对着镜子遐想了一会, 我又将头发放下,梳作宫人的样式。 待我走出门去, 发现他们三人都在院中等着。 桓瓖打量着我,露出欣赏之色:“霓生,我就说你穿女装才好看。”说罢,他瞥瞥公子,“我说得可对?” 公子看着我,面无表情。 沈冲虽不掩面上的担忧, 却没有说让人犹豫的话, 神色一贯温和。 “我送你过去。”他对我说。 “不必。”我说,“现下还未天黑, 万一被人看到, 要生疑心。” 沈冲颔首, 未坚持。 我看看公子, 道:“公子,我去了。” 公子也看着我,片刻,道:“去吧。” 我不再多言,离开院子。 别院的侧门离这院子不远,宅中的仆人按照桓瓖的吩咐,无人在此打扰。我开了门,往外探了探头。只见外面也是空荡荡的,天寒地冻,通往那城墙边的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一阵冷风吹来,我捂了捂身上的袍子,朝城门边走去。 暗渠出口的位置,我记得很清楚,不费功夫就找到了。昨夜里我在离开时留下的伪装不错,乱草堆着,与别处无异,无人会想到此处有机关。那木板本是松动,不须费劲,我就将它打了开来,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小心地走了下去。 那洞口仍在,盖上木板后,四周几乎漆黑。 我点起蜡烛,往里面走去。暗渠的通道很长,我一边听着脚步的回响,一边猫着身往里走。 忽然,身后传来些异响,似乎也有人走了来。 我一惊回头。 “谁?”我一手伸进怀里的刀柄上,压低声音问道。 “我。” 是公子的声音。 我一愣。 未几,他的脸出现在了烛光里。 跟我一样,他也换好了衣服,身上是宫卫服色,腰上佩着刀。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策,公子这张脸,就算穿上最普通的衣裳,也不会让人忽视。虽然我交代他们用草木灰涂脸,但对于公子来说,或许不够 “公子怎来了?”看着他到了近前,我问。 “来帮你。”公子道。 我皱眉:“我不必不用公子帮。” “是么,”公子意味深长,“昨夜是谁在那入口处上不去?” 我:“” 想到昨夜他抱我上去时的情景,我只觉面上好像被蜡烛的火苗烤了。 公子却神色自若,看看我:“怎不走了?” 我无法反驳,只好转过身去,径自往前。 未几,前方有淡淡的光照下,暗渠已到了尽头。 公子走到前面去,先凝神静听外面的动静,好一会,似乎觉得无碍了,便要上前去取箅子。 我拉住他的衣裾:“公子,我还有二事未交待。” 公子停下,回头:“何事。” 我走上前去,尽量压低声音。 “一事,是公子涂脸之时,再抹三道墨汁,务必贯穿全脸。” 公子:“” 我催促:“听见不曾?” “听见了。”公子淡淡道,“还有呢?” “还有便是公子等人将太子妃和皇太孙带走时,无论何时,须得有二人以上贴身护送。” 公子露出疑惑之色:“为何特地这般要求?” 我笑了笑:“自是为了稳妥起见,公子莫忘了告知他们二人。” 公子道:“知晓了,还有么?” “无了。” 他转身,继续走到那暗渠口处,稍稍直起身,抓住箅子,小心而无声地顶起,挪开。 我走过去。 那井口很窄,二人站在一起,几乎要贴着。 “你想好了?”公子微微低着头,注视着我。天光自他头顶落下,只见那漂亮的眸中仿佛深潭。 我知道他还在担心我,心中不由地软下,轻声道,“我等计议许久,便是为了今日。” 公子没有二话,稍稍蹲下,要将我抱起。 “慢着。”我忽而道。 公子停住。 我看着他,道:“公子可是特地打听了宝楼?” 公子似乎对我此时问起有些诧异,却未否认。 “你那夜特地问起了宝楼,我想你不会做无用之事。” 我无语。心想,果然 与其担心他日后会被人骗,还是担心担心你吧 公子却不耽搁,像上次那样抱起我,将我递出去。我迅速伸手撑住地面,抽身出了去,又将那箅子盖上。 “公子回去吧。”我朝井下低声叮嘱道。 公子没有回答,道:“你务必小心。” 我应了声,站起来,再度确认了四周无人,借着假山和花树的遮蔽,朝外面走去。 我这些年跟着公子在雒阳到处走,见过不少人,自然也要防着被人认出来。所以,我随身带上了易容的妆品。 这本事我不打算在公子和沈冲他们面前展露,只能在离开他们之后再做打算。在花园里,我寻了一处光照不多又隐蔽的地方,迅速将妆品和一面小镜子取出来,小心地把脸画上。 宫里的宫人平日里也爱敷粉画眉,不过妆式与民间有些区别,不爱浓艳,讲究雅致。慎思宫中的宫人虽大多是做些打扫之事,但也不例外。 我从前跟着公子入宫不少,对于她们的样子并不陌生。我平日素面朝天,其实不必像扮老或者扮男子那样改变面型或贴上毛须,只需要在妆面上下功夫,便可让人认不出来。我先用妆粉将脸敷上,用黛色将眉形画作近来宫中时兴的高挑,再勾上眼线,最后再涂上唇。待得完成,再照镜子,里面全然换了一个人。 一切准备就绪,我又查看一番,觉得无碍了,大大方方地往外面走去。 首要之事,自是太子妃和皇太孙。 慎思宫到底是慎思宫,里面的宫室既是为了囚禁而设,便自是与外面不同。那日白天里过来的时候,我便看得清楚,光是各处宫院的宫墙,就修得比普通别处宫室的要高,四周显然也做了打算,并不栽种任何树木,让有心人无机可乘。 我虽藏了细绳索,但大白日,终究须得防备人看见,故而此事不急。 在公子的那张图上,我看见了庖厨所在,也记得方位,于是径自往庖厨而去。 这花园不小,虽然那假山的地方无人,但黄昏时乃是宫中最闲的时候,慎思宫也不是每个宫院都有犯人,故而有些宫人不必伺候人,此时忙完了手头的事,又还未到用膳的时候,有些人便来花园里散散步歇口气。 我心里正庆幸那假山无人去,忽而听到一阵话语声。 看去,不远处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两人,背对着这边。 “你那落梅院里的那位,是先帝是就关来的,原是宠妃,脾气一向不好。他们也就是看你新来,才让你去侍奉。” 另一人抽泣着:“我原不知晓” 那人叹口气,劝道:“阿莺,你还是看开些” 我正听着,忽而发现迎面又走来了三名宫人。 旁边无路可避开,我神色自若,像在赏着一树枫叶,步履缓缓。 ““你二人可万万莫答应了掌事,这般苦差事,你做了一次,日后便都是你的”一人滔滔不绝地说道,另外二人则听着她说话,未几,从我旁边经过,对我毫不在意。 这说明我的打扮无碍,我放下心来,朝着庖厨的方向穿过院子。 今日天上有些云,故而虽正值黄昏,天色也比往日要暗。 皇太孙这事确实是大事,我走在路上,看到的巡逻卫士比往日多了不少。当然,宫人也不少。我瞅准一队刚从一处宫室里出来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她们叽叽喳喳地,颇为投入,似乎是在说哪个宫人与侍卫间的暧昧之事。 不久,前面一队巡逻的卫士迎面走来,她们的声音倏而收起,走路的姿势也变得摇曳。 待得错开,几个卫士回头来看,宫人们则以袖捂口,吃吃地笑了一片。 有人发现了我,朝我打量:“你是何人?哪个宫的?” 我想起方才在花园里听到的话,怯生生道:“落梅院的。” “落梅院的?”她露出疑惑之色,“你怎在此?” 我正要张口胡诌,旁边一人道:“定然又是那疯妇又闹了起来,我听说她前阵子定要吃什么山珍糕。啧啧,那可是宫里皇后太后才能吃的,关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么?” 众人得了话头,一阵叽叽喳喳。 有人问我:“你可是新来的?” 我乐得如此,点点头。 另一人笑道:“不会真的要去寻什么山珍糕?” 我嗫嚅道:“可主人如此吩咐,我也要去问了才好” “你莫不是傻子?”有人嗤笑道,“你若硬要去就去吧,喏,庖房就在前方,去问了若被人驱赶,可莫说是我等告知你。” 我一脸委屈,低着头谢了,朝那庖房走去。 如今已是晚膳之时,庖房里十分忙碌,各处宫院都有人来取食。负责分派食物的内侍叫着各院的名字,声音高亢。 我四下里打量着,只见到处摆着食盘,却不知哪些才是太子妃院里的。 “啧啧,又是这些,每日吃都吃腻了,也不知换些样式。”正打着主意,忽然,我听到旁边两个等着领食的宫人在说话。 “就是。慎思宫中守着个宝楼,宫人吃的却总是这些菜啊豆啊,说出去谁信?” 我见机,也故作感慨,朝远处分食的内侍抱怨道:“天这般寒冷,每日加些肉吧!” 那二人听到,回头看我,笑了起来。 “莫喊了,”一人道,“此处如此嘈杂,你喊他也听不到。” 另一人笑道:“此言不妥,当是他听到了也不会理你。” 我亦笑,叹口气:“我今日可是饿坏了,甚想吃肉。二位姊姊可知这宫中哪里有肉吃,我登门讨食去。” 一人摇头道:“你还是死了这心,我等宫人又不是主人,日能吃上一次肉便不错了。” 我说:“那可未必,听说在太子妃和皇太孙身边服侍的宫人,餐餐有肉吃。” 她鄙夷:“岂有这等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别院的姊姊说的。”我压低声音,“听说她们都是皇后心腹。” 二人嗤笑起来。 “既是心腹,如何会到这慎思宫里来?”一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案上,“那边的几盘便是她们院里的,你去看看可有肉?” 我心中一动,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上面摆着几盘食物,还未及装入食盒。 “那真是她们的?”我一脸不信之色。 “我日日来取食,还能骗你?”那人道,“从前只有两人,少些,如今又五人,便多了许多。” 我颔首,露出微笑:“原来如此。” 天色渐渐暗下,待得全然漆黑之后,慎思宫沉寂下来。 各宫院都落了钥,宫道上也只剩巡视的卫士。 天空中没有月色,四处比昨夜所见更为黑暗。不过对于作奸犯科的人而言,这自是上好的时机。 待得天色全黑之后,我走到太子妃宫室后面的墙根下,看着四下无人,将绳索抛起。未几,勾爪勾住了墙的另一边,我扯了扯,觉得无碍了,迅速攀爬而上。 天气寒冷,人们进了屋以后,便不大爱出来。我轻手轻脚地在后院下了地,往四处看看,只见屋舍的窗户里都透着光,外面并无一个人影。 我知道太子妃住的是那间屋子,不过这不紧要。我循着墙根往厢房走去,里面有些说话声,是宫人。 “这饭菜也不多盛些,这般少,如何够分。”一人道。 “也凉了。唉,总这般迟才用膳,何时吃得上热的。” “谁让你放在窗边,这窗一点不严实,还漏风” 我凑近前去听,有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原来她们才用膳,而且用膳的地方就在窗边,她们说的话我能听得一清二楚。 “服侍人还不是这样,总得主人用过了才能用。”又一人道,她说着,压低声音,“你们再忍忍,这事快了。” “甚事快了?” “便是皇太孙,他那罪名怕是要定下来了。” “定罪?不是昨夜才被捕了来?你听谁说的?” “还有谁,自是原先伺候太子妃的那两人说的。她们都是皇后的人,也不知太子妃知晓不知晓。” “可她们平日伺候得可殷勤了,这晚膳也是,匆匆吃了几口又过去服侍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么” “唉,皇家总是这般无情。我看皇太孙才十一岁,不过是个小童,还有太子妃,这般年轻。” “再不好也享了许多年福,岂似我等,要做活到老。” “那也比他们强,看着风光,却不知何时便会掉了脑袋” 我听着她们说话,悄无声息地挪了挪步子,贴着窗户的缝隙朝里面看。 只见那是一张长案,似桓府的仆人们用膳一样,三个宫人围案而坐。我仔细地看了看她们的汤碗,每个碗里都盛了汤,喝得所剩无几。 我放下心来。 方才在那庖厨中,我往那汤盆里扔了一颗药丸。 那是无名书中留下的方子,叫逍遥丹,名字颇为仙风道骨,其实是个迷药。它无色无味,触水即溶。人服下之后,一个时辰内,会昏昏欲睡,等到躺下,耳边打雷也叫不醒。若想温和地干些坏事,此药乃是上佳之选。 我耐心地在外面等着。 那些宫人用过膳之后,各自离开。有的去了太子妃和皇太孙的屋子,有的留下收拾物什。 “我怎觉得这般困”我听到一人道。 半个多时辰之后,我看着她们都回了厢房,没多久,院子里已经没有了动静。 我知道无碍了,从院子后面走出来,往太子妃的屋里走去。 门紧闭着,但没有锁,我推开,只见里面灯光昏黄。 外间佛龛仍在原处,只是面前的香炉里已经没有了供奉的香火。 我往内室而去,只听里面有低低的抽泣声。 “母亲,莫哭了”一个少年的声音道,温和而稚弱。 我推门入内,里面的人惊了一下。 只见陈设简陋的内室之中,母子二人在榻上相依相偎。太子妃搂着皇太孙,双眸红肿,脸上皆是泪痕,盯着我,满面防备之色:“你” 我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走近前,低声道:“太子妃不认得我了?前些日子,我还随桓公子和沈公子来过。” 太子妃神色一惊,看着我,好一会才认出来:“你是那” 我颔首。 “我来此,是告知太子妃,今日我等来救太子妃和皇太孙出去。”我说。 太子妃的脸上变了变,哀戚之色一扫而空。 “果真?”她低低道,又喜又急,擦了擦面上的泪痕,朝我身后张望,“沈冼马” “沈冼马他们还在准备,我来是要告知太子妃一声,早做准备。” 太子妃忙点头,却似不敢相信一般,看向皇太孙,用力地将他抱住。 “我儿有救了我儿”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喃喃道。 皇太孙安抚着太子妃,眼睛却看着我,神色镇定:“你是何人?” “太子妃知晓我是何人。”我说。 “可我不知晓。” 我:“” “她是来救我等的人。”太子妃擦着眼泪,对皇太孙笑了笑。说罢,她深吸口气,声音轻柔:“沈冼马说过会救你,他定会来救你。” 皇太孙没有言语,片刻,道:“可母亲今日还说,无人可救我。” 太子妃看着他,倏而神色黯然。 她转向我,问道:“这院中有宫人,外面有卫士,慎思宫中还有高墙,不知你们打算如何救我与皇太孙出去?” 我说:“这些都不难。太子妃若不信,现下可去看看那些宫人,可有一人能起来说话?” 太子妃神色一震。 皇太孙却是神色冷静,道:“你方才说准备,我等要如何准备?” 我说:“这宫院中落了锁,而那些宫人已不得动弹。子时时,宝楼将起火,太子妃与皇太孙须得紧盯那边,看到火情便去院中等候,沈冼马来到,会叩击五下门板,太子妃便开门。” 二人闻言,面上的神色仍惊诧,但已经踏实下来。 “如此,我等知晓了。” 我起身,道:“我话已带到,太子妃与皇太孙万要镇定等待。”说罢,我向二人一礼,朝外面走去。 时辰还早,未及人定。要去宝楼做手脚,还不到时候。 我离开太子妃的院子,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将宫人的外袍和衣裙脱下,露出里面的玄衣。 如今天色已黑,各处宫院落钥,一个宫人走在宫道上,那就是把贼字写在了脸上。故而宫人的衣服不可再穿,当务之急,乃是去找个卫士,把衣裳换过来。 当然,若只是衣裳,我可以让桓瓖在内宫中直接拿给我。然而宝楼守卫严密,面生的人只怕不得接近,为求稳妥,我须得寻一个身量差不多的人,把他的衣服扒下来,再按他的模样化妆。 如将作大匠府的那草图所示,慎思宫的东边是兵马营,驻守的卫士,特别是专门守宝楼的卫士,营房正在那边。那兵马营是如今整个慎思宫里唯一能听到声响的地方。我还未走到,就听得门前传来些嘻嘻哈哈的声音,不时有人被扶着走出来,醉醺醺。 一队夜巡的兵马过去之后,我迅速穿过街道,贴着墙根走过去。营房旁有一棵合抱的大树,夜里,那树荫背后恰可藏人。我蹑手蹑脚过去,才近前,才发现树干前方,有两个卫士闲坐着,一边看着那门里的热闹,一边聊着天。 “谁让鲁司马是庞宽手下的红人。”一人道,“这慎思宫中,也就鲁司马敢呼朋引伴饮酒,连宫正都不敢管。” “他也是凭运气。”另一人道,“从前庞宽未起之时,谁人能想到今日风光。听说这鲁京本是庞宽手下的马夫,整日做些粗活,与我等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突然有一日,皇后坐了朝廷,庞氏鸡犬升天,连一个马夫也能做成了慎思宫的司马。” 两人都笑了起来。 “皆是命,不可比不可比”一人道,说罢,又聊起了别的不三不四的话。 我心中了然。 前番桓瓖与公子及沈冲说起这慎思宫的守卫时,也提起过鲁京此人,说他是新近到任,专门守宝楼。那时,他们说起此人,是在分析庞氏在慎思宫里的势力时附带提到的,若庞氏要对太子妃和皇太孙下手,领兵者恐怕就会是此人。 正琢磨着事,忽然,那门前又传来一阵吵闹。 我探头去瞥了瞥,却见只好几人走了出来,簇拥着中间一人。 “鲁司马过来了,快些站好。”一个将官过来提醒,“被他看到闲坐聊天,定然又要责罚。” 那两个卫士连忙应下,站好。 “啧啧,他喝得烂醉,却要我等守规矩”一人讽刺道。 另一人忙道:“你低声些。” 二人不再说话,未几,那鲁京已经走到了面前。 他嘴里嘟嘟哝哝,似乎嚷着醉话。旁边的人赔着笑,一边扶着他一边附和,其中一人道:“司马,天色不早,还是先回房歇息。” “回甚房!”鲁京嚷着,“带我去香风院!凝翠那□□,敢说我短我我这就去将她弄得下不来榻”他嘴里一通不干不净的话,待得走过去,那两个士卒实在憋不出,闷笑起来。 我仍躲在暗处,看着他们走过去,目光却一直留在那鲁京的身上。 虽是胖了些,那身高,倒是恰好 鲁京想来真是庞宽身边的红人,他的居所不在兵马营里,却是占了旁边的一座宫院。 我潜入的时候,仍能听到鲁京在唱着曲,在墙外都能听见,跑着调又不堪入耳,都是花柳之地中流行的那些听着让人脸红艳词。旁人一边哄着,一边扶他在榻上躺下,但此人果真淫心炽热,才躺了不久,又起了来,说今夜定要去香风院战上一宿。 在公子身边待久了,这些话听得当真折磨,我挖了挖耳朵,觉得事不宜迟,还是早下手为好。 于是,待从人出去给鲁京取醒酒汤的时候,我从窗户摸入了房中。 室中只有鲁京,我才走到跟前,猛然闻到一股恶臭。看看地上,竟是吐了许多污物。 我嫌恶地捂住鼻子,正犹豫着要不要换个人,鲁京似乎发觉了动静,睁开眼,突然坐起身。 正当我吓一跳,只见他露出猥琐的笑:“凝翠你来了”说罢,伸手要拉我,“心肝” 我放下心来,躲开那手,亦是一笑。 “是呀郎君,妾来看看郎君”说罢,不着痕迹地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把长刀。 鲁京更是笑得满面通红,伸手便要再来揽我:“走甚,莫走” 没多久,他终于一把将我捉住,正搂到身前,我借势抡起刀鞘,重击在他后脑勺上。 鲁京登时闭上眼睛,直直晕倒了下去。 我嫌弃地将他抓过的地方往幔帐上擦了擦,未几,忽而听到外间有动静,忙放下道,原路出去。 “司马睡了。”没多久,我听到里面从人惊讶地说。 另一人长吁口气:“他可终于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放火 待得那室内重归安静, 我推开窗户, 重新潜入室内。 从人已经替鲁京宽了衣服,他好端端地睡在榻上, 身上盖着褥子, 跟刚才的醉态比简直斯文。 这夜里没有月光, 看不太清, 我又往凑去门外听了听动静,那些侍从在屋外用抱怨的语气祈求着鲁京千万别又醒来闹, 让他们好好睡一觉之类的话, 过不多久,没了声响。 我放下心来,闩上门, 返回室内去。 这屋子想来从前也是贵人住过的,卧室四面有厚实的幔帐。为免被外面的人瞅见灯火光生疑,我将近前的幔帐放下, 然后, 把灯点上。 榻旁的铜盆里还剩着些水,许是方才给鲁京擦脸用的,这是正好。 我从怀里取出一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淡褐色的粉。我将粉倒一点在铜盆里, 捞匀, 未多时, 即结成胶状之物, 软软的,如同面团。我将此物覆在鲁京的脸上,细细抹匀,等了一会,再揭下来,便得了一张易容用的胶皮。 这也是祖父传下的。他从前扮璇玑先生的时候,不愿以真容示人,又觉得普通的化妆之术不够保险,便研制了此物。它以鱼胶c树脂等诸多胶物熬成,加颜料调作肤色,然后晒干,细细研磨成粉。遇水之后,此物即又溶为胶装,可自行捏出形状,也可敷在面上复制人脸,只要做得细致,可以假乱真。 鲁京的室中有铜镜。我在镜前坐下,把脸沾湿,再将那胶皮覆在脸上。此人的脸型比我宽大,我另外用胶在眉骨c颧骨c颌骨等处垫上,再按他的模样贴上眉毛和胡子,调整了一会,只见镜中俨然出现了一张鲁京的脸。我用妆粉将边缘和瑕疵之处一一修饰,半个时辰之后,虽然仍觉得有些地方仍不如意,但夜色之中已经能应付寻常人的判断,可以过得去。 画好了妆,我从他的柜子里翻出些薄衣,缠在身上,充作肥肉。然后穿上他的官袍和官靴,配上印绶c腰带和佩刀,戴上帽冠。 最后,便是气味。鲁京方才大醉,官府上都是酒气,不过我嫌不够冲,又拿起一旁摆着的酒壶,往上面洒了些。见酒壶旁有一盘栗子,也顺上两颗。 镜中,我俨然已经是鲁京的模样,就是眼神太正经了些,不够猥琐。 我想了想,照着榻上人事不省的鲁京的样子,往脸上抹上些酒醉一般的酡红,再想想公子的模样,色迷迷一笑。 像了。 云霓生,心里啧啧地鄙夷,你可千万不能变成他这个样子,否则公子要嫌弃死你 我一边腹诽着,一边将方才行事的痕迹抹除,各样物什归回原位,看上去,除了鲁京的官服等物不见,其余陈设并无异样。最后,我灭了灯,将幔帐挂起,翻窗离去。 宝楼的位置就在慎思宫正中,占地颇大。作为先帝心中挚爱,宝楼建的甚为奇巧,四面皆有复道,连接宝楼四方的楼台殿阁。宝楼上的灯台很多,形状各异,设置奇巧,据说全部点上之时,乃是璀璨无匹。传说先帝在位时,高兴了就令人将宝楼中的宝物陈列出来,点起灯台。然后邀来喜欢的臣僚和嫔妃,在四面的殿阁中饮酒作乐,观赏那些宝物与灯光辉映的琳琅美景。 可惜当今的皇帝嗜好是美人,对宝物的想法就是通通锁起来,要用的时候拿去充国库。所以我跟了公子三年,从未像今日这样接近过宝楼,自然也无从观赏那传说中的奇景。 鲁京平日里如何来宝楼巡视,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喝醉的时候,慎思宫中无人敢惹。 路上,我将一颗栗子剥了,放入口中。待得走到离宝楼十数丈远的地方,我走到大路上,学着刚才鲁京的腔调,粗着嗓子,口齿不清地哼起曲来。 慎思宫是个封闭之所,故而宝楼虽有守卫,但并不多。一眼望去,楼前当班的卫士大约四五人,楼中或许还有另外的人专司夜巡。 其时已是深夜,宝楼前虽有灯火照明,但并不太亮,堪堪够卫士看得清路。当班的卫士正在闲坐聊天,蓦地看到我,纷纷站立起来,如同尽责守卫之态。 “司马。”一名什长模样的士卒走过来,脸上堆着笑,行了礼,“司马怎来了?” 我没答话,如醉汉一般站定,指了指宝楼。 “司马要巡宝楼?” 我不理他,晃着步子,径自往前。 那什长忙要过来扶我,我突然将腰上的佩刀抽出,指着他。 什长已经,愣在当下。 “尔等”我晃了晃刀尖,又指指其余的守卫,打个嗝,“偷懒” 什长面色一边,笑意堆得更高:“司马哪里话,我等” “欲害我”我盯着他,“杀无赦” 众人面面相觑。 有两人朝什长递眼色,压低声音提醒他,让他莫来惹我。 我又将刀尖指着他们,瞪眼:“说甚” 他们忙赔笑,点头哈腰:“小人不曾言语!” 我不理他们,将刀收好,一挥手,喃喃道:“走开”说罢,一摇三晃,继续往宝楼里去。 没有人敢再近前来,我一边嘟哝着“走开”,一边进了前门。 只听那些卫士在后面嘀咕:“啧啧,又醉了” “还是跟去看看?” “莫去,他拔了刀,可会真砍人” “啧啧” 待得走了一段,我往身后瞅了瞅,果然没有人再跟来。 我仍旧哼着去,脚步却加快,走到宝楼下,拾阶而上。 为了防火,宝楼上并不点灯。不过无妨,眼睛习惯了夜色之后,仍能看得清楚。 宝楼建在石台之上,阶梯约有数十级,抬头望去,可见宝楼的身影在夜色中黑黝黝的,如同巨塔压顶。 为了让救火的人麻烦些,也为了远处的人能看得更清楚,我打算从最高层开始,每一层都点上。 或许是天太冷,没有人上来巡视,宝楼上只有我一人。待得我走到顶层时,只觉风迎面吹来,虽然身上裹了许多衣服,还是不由地打了个颤。不过今日的风不算大,对于纵火来说乃是上佳。 此处乃是慎思宫中的最高处,能听到下方的许多声音。那些士卒们无事的闲扯,还有远处,不知哪个跟着鲁京一道喝了酒的醉鬼还在扯着嗓子发疯。我呵一口气,搓搓手。心里想着公子那边。鲁京的室中有滴漏,我来之前特地看过,现下,应该已经快要到子时了。公子他们也应当已经下到了那暗渠里,或许已经藏身到了花园,正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盯着这楼上。 事不宜迟,我挑了背风处,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药瓶来。 祖父从前甚少干放火的事,他说此事容易伤及无辜,缺德。当然,有时迫不得已,缺德也干。像我这样,为了声东击西点一点无人的房子,无伤大雅。而既然是祖父传下的手艺,那么自然是要讲究些。他从不像寻常的蠢贼那样辛苦地抱一捆柴火去点房子,而是从他最喜欢研习的炼丹之术里面得到启示,配出了只须一点点就能引起大火的药粉。 我用手摸着楼板的缝隙,将药粉细细地洒在上面,拖出长长一道,在终点洒上一小堆。然后,我下了楼,依样在每层做了手脚,最后,我又回到顶层,打起火石,将药粉点上。 火苗烧了起来,不到一节指头高,但烧得甚为稳定。它不会一下蹭起来,却会慢慢地一路烧过去,不久之后,到达终点。那堆药粉上方,是阑干。它雕饰得十分精美。镂空的花纹细密而错落,乃是上好的引火之物。 这里是高楼,又处在夜色之中,这点火光不会被人发觉。待得看那火路无碍了,我即刻起身走开,下了楼,一层一层点火,然后又沿着复道走到旁边的另一处殿阁,依样放药点上。 当最后的一处点上的时候,我望见宝楼顶上已经能望见了火光,且蔓延到了有风之处,火借风势,一下旺了起来。远处,似乎有人在喊叫,我毫不耽搁,离开殿阁,用绳索攀上宫墙,离开了此地。 当我走到宫道上的时候,我已经能听到宫中四周云板猛响,而宝楼上的火越少越大,就算在黑夜里,也能望见冲天的浓烟。 不少卫士慌慌张张地朝那边跑去,手里拿着通和盆。 此时不可再装醉,我将栗子吐了,一边粗着嗓子喊,“救火!救火!”一边像催人救火一般,朝反方向奔去。宝楼那边的事实在重大,就算我的声音着实不大像,亦无人理会。迎面过去的几队士卒都一边应着一边神色慌张地朝宝楼而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宫人,显然是匆匆起来,头也来不及梳,抱着盆跑了出来。 许是引得公子提起的失火之事,慎思宫中的人对火情的敏感有些超乎我的意料。那火情起来之后不久,附近宫室的人便惊动了起来,且许多人出来的时候,桶盆之中都盛了水,显然是有了经验,知晓宝楼下的水源不够。 这自是我所希望的。最好太子妃宫室里的守卫也紧张起来,跑去救火,这样,便可免得我再费周章。 但他们并未如我所愿。 待我跑到太子妃宫室时,那些守卫没有动,只是望着远方的火光,惊疑不定。 “愣着做甚!”我冲冲地走过去,骂骂咧咧“救火!去救火!” “禀司马!”其中的什长跑过来,行个礼,“宫正白日里才吩咐我等,不可离开一步” 他话没说完,我一口唾在他脸上,学着嗓子喊破了一般的声音,指着他骂道:“宫正算老几!蠢竖!那宝楼若塌了,我等都要杀头!” 那什长唯唯连声,却看着我,似乎有些犹豫。这时,突然,一阵火苗从宝楼旁边的殿阁上方窜起,好像是烧到了里面的陈设之物,火光熊熊,倒是比宝楼上的还大。 “看见不曾!快去!”我暴怒大喝。 那什长再也不敢耽搁,忙应下,带着手下往那边跑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也骂骂咧咧地走着,未几,闪身到附近的巷子里。 慎思宫中如今一时大乱,这身伪装已无大用,且碍手碍脚,不如除去。我迅速地将面上的胶皮揭了,脱掉官服等物,穿着里面的玄衣,顺着墙根出去。人都被引去了宝楼,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果然,门开了。 才进去,突然,眼前刃光一闪,幸得我躲避及时,不曾伤到。 “霓生?”那袭击的人却是桓瓖,他看到我,神色登时又惊又喜,忙道,“伤了不曾?我还以为你” 我忙示意他噤声,问:“公子他们何在?” “就在室中。”桓瓖道,“太子妃他们要更衣。” 我颔首,对他说:“公子留在此处,把门闩上,若有人来,切记不可开门。” 桓瓖道:“我知晓。” 我即刻又往室内而去,才进门,我就看到了公子和沈冲,他们看到我,一样露出惊喜之色。公子如同大松了一口气,急急问道:“你去了何处?” 说实话,看到他那瞬间变幻而去的焦虑之色,我心中忽而甜了一下,好像喝了苦药之后被喂了一口糖。 “自是去放火。”我轻松一笑,忙问,“太子妃和皇太孙还在更衣?” “正是。”沈冲道。 我不多说,往内室而去。 只见二人都已经匆匆换上了衣服,只是桓瓖找来的侍卫衣服对于皇太孙来说仍显得太大,袖子和袴上都长了一截。 太子妃正要给他把衣服折好,我说:“不必多管。现下外面无人,先走要紧。” 二人皆颔首,随着我出了门。 见到他们出来,沈冲和公子忙行礼。 太子妃道:“冼马与侍郎不必多礼,不知现下,该往何处去?” 沈冲道:“我等寻得万全之处,太子妃与殿下随臣出去便是。” 太子妃颔首,不再多说,拉着皇太孙,随沈冲快步离去。 公子正要随着走开,回头,却发现我没有动。 “公子随表公子他们先走,我随后就来。”我说。 “你要做甚?”公子问。 我说:“自是善后。公子忘了,这宫院也须烧了,才可坐实皇后杀皇太孙之事。” 公子道:“我随你一起。” “不可。”我说,“公子保护太子妃与皇太孙要紧,快去。” 公子犹豫了一下,没在坚持:“如此,你小心些。”说罢,转身而去。 我看他们消失在宫院门外,将宫门关上,而后,回到屋子里。 比起宝楼和那些殿阁,太子妃这宫室的火须得更猛一下,要在救火的人来到之前便烧毁,以做出二人横死的假象。所以,用的药跟方才用的并不一样。 我掏出另一只瓷瓶来,里面都是一颗一颗的小丸,是用更为精纯的药粉制成。这屋子虽不如宫殿的陈设讲究,也有不少易燃之物。我挑着要紧的地方,分别洒上一些。 在我的计划之中,今夜这宫宫院里,我只将太子妃住的主屋烧毁,别处的厢房均不连累。至于厢房里的几个宫人,我并不打算伤她们性命。许是这些年做奴婢的经历使然,我觉得都是伺候人的,她们到这里来也不过是奉命而为,就算是那两个给太子妃下药的宫人,亦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卑微之人,要求她们在皇后面前宁死不屈,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正要点火,突然,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外室传来门突然被推开的声音,我一惊,忙躲到帷帐后面。窥去,却见是东宫跟来的那两名宫人,发髻松散,显然是刚刚睡醒。 我心中沉下,倏而回忆起先前之事。那室中用膳的只有三人,我听她们说到这两人已经用过,便一时疏忽了。而她们当时说,这两人是匆匆吃了几口就走了想来,她们定然是也饮了汤,但饮得不多,以致药效不足,竟是中途醒了来。 心中甚是后悔。那药吃多了会致人昏睡几日,我觉得那样太假,便没有下许多。现在想来应该一瓶子全倒下去才是。 “太子妃呢?皇太孙呢?”正当我想着对策,只听她们也到了内室了,一人焦急地说,“都不见了!” 另一人道:“快!快去报官!” 我心道不好,一旦她们出去定然要坏事。可惜藏身的位置不在门边,不能封住退路,无奈之下只有下策。我抽出刀,从藏身处跳出来:“不许喊!” 二人蓦地看到我,惊叫起来,便要夺门而出。 我急忙追去,那二人才逃到外室,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人,只听惨叫声起,她们均已倒地毙命! 而冲进来的人,是公子。 他喘着气,看着我:“霓生,你无事么?” 我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但危机倏而解除,心还是放了下来。 “无事。”我忙道,“公子怎回来了?他们呢?” “他们都已到了花园中,我担心你,便回来了。”公子说罢,补充,“你放心,那花园中无人,他们定然无事。” 我实在有些无语,想说我叫你走开你还回来做甚。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方才若不是他回来,我几乎要出大差错。 公子问我:“你不是要点火么?怎还未点?” 我说:“方才正要行事之时,这两人闯了进来。” 公子颔首,道:“现下如何?这两人尸首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看看地上的尸体,心里叹口气。 “就留在此处,屋舍烧毁之后,这尸体可混淆视听。”我说。 公子了然,没有言语。 我不再耽搁,拿起边上的烛台,又从边上拿起一件薄衫,撕成几道布条,一道一道点上,从内室往外,分别扔到放了药的地方。 那药引火甚得力,每落下一道布条,皆有火苗一下蹿起,比浇了油还要猛烈。公子的手中也拿着烛台点火,见得这般情形,惊愕不已。但他并未多言,待得外室点上,他将门关上,道:“走。” 说罢,与我一道往外面走去。 宫道上仍然无人,远处,宝楼上仍冒着烟,但已经没有了火光。不远处有些嘈杂声,似乎正朝这边而来。 我和公子忙钻入同往花园的巷子,遁入黑暗之中。 花园里寂静一片,这般时候,的确不会有人来。没多久,我和公子就找到了那假山,公子掀开铁箅,先跳下去,然后看向我。 我也想跳下去,但公子道:“你先将腿放下,我接你。” 脑子里一下就想到了那是甚场面,我面上一热,道,“不必。” 公子的声音甚不耐烦:“快些。” 他不让开,我也不好跳,只得勉为其难地按照他说的那样,先坐下,将腿放下去。忽然,我的肋下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未几,被公子自然地接了下去。 这算不算我占他便宜?心底忽而想道。 什么傻话,明明是他占你便宜。一个声音道。 蓦地,我的脸又烧了起来。 井中堪堪能容二人,他挡着路口,我也过不去。只好跟他面对面贴着,鼻子几乎要触在他的胸前。 “头低些。”公子的声音在那胸膛里低低振响,我忙将头低了一下。未几,头上传来铁箅被拿起的动静。 公子向后弯着腰,将铁箅盖稳,片刻,收回手。 虽夜色漆黑,但我仍能感觉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以及那触在脸颊上的起伏不定的呼吸。 四周倏而似静止了一般,黑暗中,我看着那模糊的脸,而我知道,他也在看着我。 “公子怎不走?”在心跳越来越不受控制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 “在想一事。”公子的声音低低,伴着他的呼吸,似有温热的触感。 “何事?” “方才那火,怎会经你手中便会烧得那般烈?” 他的声音很轻,却沉得很,似呢喃一般我觉得真是见了鬼,他明明在正经地说放火的事,却为何像我的脸上被放了火一样 不可上当不可上当!心里那个声音又提醒道。 我暗自深吸口气,故作镇定:“公子有所不知。我出生之时,曾有方士来算过,说我乃火神降世,方才那事便是例证。” 公子笑了笑。 那声音,似觉得有趣又似觉得无奈,温热的气息拂在我的呼吸之间,有他那淡淡的味道,几乎教人心神迷惘 就在我觉得心要跳出胸肌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些嘈杂声,从那暗渠中传出,竟似有人在打斗。 那阵悸动倏而被打断,我能感觉到公子和我一样,也怔了一下。 “你跟在我身后,莫乱动!”不待我开口,公子沉声道,说罢,转身快步钻入暗渠之中。 我连忙跟上。待得走了十几步,前面有了微光,待得看清,却是一截蜡烛落在了地上。而狭窄的暗渠道中,两人正在扭打,公子拾起蜡烛照去,却见是桓瓖和沈冲。 “逸之!子泉!”公子喝道,“住手!”说罢,将蜡烛递给我,冲上前去。 只见二人已经打得气喘吁吁,脸上各带了青紫。 沈冲的神色我从未见过,暴怒而激动,被公子架开时,仍挣扎着嘶吼:“放开!我要杀了这无父无君之人!” “到底出了何事!”公子喝道。 “你问他!”沈冲道,“他方才要对皇太孙下手!” 公子神色一变,随即看向桓瓖。 桓瓖没说话,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迹,冷冷地看着沈冲,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看着他们,心中了然。 只听沈冲道:“方才下暗渠时,他让我在上面等你,说他自护送太子妃与皇太孙回宅中。我几乎信了,可幸好我担心外面有异状,打算一道护送他们过去再返回。等我跟上时,忽见他在皇太孙身后拔出了匕首!” 公子神色不定,随即看向桓瓖,声音沉沉:“子泉?” 桓瓖坐在地上,冷笑一声,却并未否认。 “怪我不曾下手快些,否则这祸根早已除了。”他不以为意道。 公子和沈冲面色皆变,沈冲又要去揍他,被公子拦住。 “为何如此?”公子低喝问道。 “你问我为何?”桓瓖抬眼,目光锐利,“我且问你,桓氏和沈氏希望何人继位,是皇太孙么?” “你何意?”公子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说得不对?”桓瓖道,“你是长公主的儿子,莫告诉我你不知晓她的打算。还有你。”说着,他看向沈冲,目光中一副睥睨之态,“淮阴侯这些年做了许多,不都是为了你。你倒好,一边享着福,一边打着跟家中反着来的主意,你以为那皇太孙继位了会念你的好么?都是做臣子过来的,谁不知道谁!哪个帝王继位之后便,不是要给天下立规矩?就算你二人救了皇太孙,无论长公主还是桓氏沈氏,都是他的大敌!” “子泉!”公子喝一声。 “你恼甚!”桓瓖亦喝道,“我说得不对?今夜之后,长公主便要对皇后和平原王下手,只要再解决了皇太孙,继位的便是城阳王!” 这话出来,公子和沈冲皆惊。 “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公子紧问道。 “还有何处?”桓瓖道,“你以为长公主会坐以待毙?她早就谋划好了,今日之事,明日之事,还有将来。”他冷哼一声,“你以为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假死单单只是为了躲避追踪么?只有他们死了,梁王才会以弑君之名对皇后和平原王动手,长公主才能借刀杀人!这番心血,你难道希望白白便宜到别人身上” “皇太孙是储君!”沈冲断喝,“你对他下手,便是弑君!你会将桓氏和沈氏一起拉去陪葬!” “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桓瓖说着,目光灼灼,“我本想劝你二人让他们真的死在慎思宫,可你二人定然不愿。你们不愿当恶人,我来当无妨。这暗渠只有我等四人知晓,他和太子妃死在此处,日后便是一个侍卫和一个宫人的白骨,就算被发现,谁人认得出来?” “你置天下于何地?”沈冲冷冷道,“圣上不能主事,皇太孙死了,难道城阳王便做得了储君?你以为那些个个手中有兵马的宗室都是摆设?到时天下大乱,你我皆是罪人!” “谁说圣上不能主事?”桓瓖忽而反问。 这话出来,四周倏而寂静。 “你说什么?”公子压低声音问。 “长公主已经找到了医治圣上的灵药。”桓瓖缓缓道,“我今日从宫中出来之时,他已经可模糊说些话语。” 公子和沈冲盯着他,神色惊疑不定,一时竟是无话。 我心中叹口气,轻咳一声,道:“太子妃和皇太孙,范少傅接走了么?” “他们出了暗渠之后,范少傅便将他二人接走了。”沈冲道。 “他们可发觉了子泉公子的举动?”我又问。 “不曾。”沈冲冷冷地看了一眼桓瓖,“他下手前我便阻止了,太子妃与皇太孙走在前面,并未发觉。” 桓瓖一脸不甘,没说话。 我和公子对视一眼。 公子道:“如此,旁事不必多言,先出去。”说罢,拍了拍沈冲的肩头,又推了推桓瓖,示意他们起身。 桓瓖和沈冲各不言语,也不再枯坐,依言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长夜 虽然是半夜三更, 但慎思宫中的大火,显然将许多人都惊了起来。 犬吠声远远近近, 我们回到别院门口的时候,旁边的许多人家都有了动静, 不少人家都点起了灯,且街道上还出现了绰约的人影, 似乎是走出来打探城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幸好夜色仍浓, 公子他们三人里面都穿着玄衣, 在暗渠中脱掉了那身容易引人注意的侍卫衣服, 潜回别院的时候, 并没有被人发觉。 进了院子之后,桓瓖没有跟着他们去堂上,沉着脸, 径自回了房中。进门的时候, 他一脚把门踹开,“砰”一声响, 吓人一跳。 未几, 院门外忽而有仆人叩门, 道:“公子, 公子可醒了?” 桓瓖那般怒气冲冲的模样,应当不会有心情去应付, 且他和沈冲脸上都带了伤, 要是被仆人看见, 恐怕会让人起疑。 公子对我低声道:“霓生, 你去应答,莫让他们进来。” 我颔首,走到院门上,道:“几位公子都喝醉了,方才回房时不慎出了响动,何事?” 仆人道:“慎思宫那边起了火,今夜似是出了大事,周围的人家都醒了,小人来禀报公子。” 我说:“知晓了,几位公子皆不许打扰,待得他们酒醒些,我自当告知。” 那仆人应了,未几,不再有动静。 我回到堂上,只见公子正查看着沈冲的伤势。我也过去看,只见沈冲的脸倒是不像桓瓖那样揍得难看,只是方才也吃了拳头,一边脸上有青紫,嘴角肿了起来。 “觉得如何?”公子问他。 沈冲淡淡道:“不如何,不痛。”他面色沉重,似乎仍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这里没有别的仆人,只有我来给他们清理。我去院子的井里打了水,端到堂上,正要到沈冲面前给他擦拭,公子忽而道:“我来。” 他说罢,径自将水盆从我的手中接过去。 “你去看看子泉。”他说,“若那边有何事,便来告知我。” 我应下,往堂外而去。 桓瓖的所作所为,其实我并不觉得意外。与公子和沈冲不同,他从来不在乎什么正道不正道,在遮胡关时便可看出,他是一个很能看得清自身利益的人,也知道自己所求为何。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便如方才,他说出了太子妃和皇太孙假死之计以及长公主的后续打算之后,我一直担心他会直接地将我参与了长公主那些阴谋的事说出来。虽然他不至于知道我做了什么,但是只要说出来,无疑便能让公子和沈冲的怒气分摊到我的身上,或许也更能将他们说服。 然而他并没有。 他的屋子里面黑漆漆的,似乎连灯也不曾点。我走到房门前,叩了叩。 “谁?”桓瓖的声音硬梆梆,似压抑着怒气。 “我。”我答道。 桓瓖没有说话,我等了片刻,推门进去。 “谁许你进来。”黑暗中,他冷冷道。 “公子也未说不许。”我说。 桓瓖没有出声。 我也不点灯,在黑暗中与他对坐。 “公子还在气恼表公子么?”我说,“表公子是救了你。” 桓瓖冷笑一声。 “云霓生。”他讽刺道,“你是思春思多了,便来给他做说客?” 我不以为忤:“公子觉得我说得不对?那么可说说何处不对。” “我方才说得还不够多?”桓瓖反问。 我说:“公子所言诸多好处,关键其实不过在于一事。那便是圣上将要病愈,可对?” 桓瓖没有说话。 “公子可曾想过,若圣上仍然不治,后果如何?” 黑暗中,桓瓖的影子似动了动,片刻,火石光闪起,他将榻旁的灯点亮。 我眯了眯眼睛。 “什么不治?”桓瓖用他那双黑了一边眼眶的眼睛看着我,“你说清楚。” 我说:“公子可知圣上那治病的药从何而来?” “自是蔡太医所配。” “那么蔡太医的药方从何而来?” 桓瓖哑然。 我就知道长公主不曾告诉他,于是,将蔡氏这药的来由一一告诉了他。桓瓖听了,神色诧异。 “那又如何?”他神色随即如常,“能治便是药。” 我摇头:“此药在许多人身上试过,起初亦有效用,但人身体各异,受不受得此毒亦不可一概而论。如那些试药的人身上所见,大多亦有一时之效,但不久之后,因身体无法抵御毒性,不久便会死去。” 桓瓖闻言,面色一变。 “此言当真?”他问。 “我怎敢骗公子?”我说,“公子若是不信,可去问长公主。” 桓瓖看着我,目光不定,好一会,低低咒骂了一声。随后,他的神色却有些兴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霓生,我就知道这其中定然有你!” 他的神色配上那只黑眼眶,甚为滑稽,我忍俊不禁。 “子泉公子既如此看重我,便该听我一言。”我正色道,“此事表公子既然选在那暗渠中过问,便是他不打算与公子追究。公子便是有理,也不可再往下做,否则如表公子所言,天下陷于大乱,只怕亦非公子所愿。” 桓瓖神色犹疑:“可若是圣上病好了呢?” 我说:“无论圣上病好还是并不好,公子将皇太孙留住,天下也不过是有了一个年少且毫无靠山的储君。于桓氏和沈氏而言,要对付皇太孙也仍有许多机会,岂不比拿天下大乱之险去赌更好?公子若不以为然,可想那荀氏与庞氏,他们注定落败,乃是因为他们皆豪赌之徒。他们以阖族性命为赌注,不是大获全胜便是阖族身首异处,故而不得不行事暴戾,毁坏根基而不自知。公子想那史上如他们一般疯狂的人,便是王莽那般登了帝位,可有全尸留下?” 桓瓖不语。 “如此,你不该只劝我。”过了会,他忽而道。 我不解:“公子何意?” 桓瓖看着我:“你也该劝劝他们。”说着,停了停,“尤其是元初。” “我家公子?”我问,“为何?” “他想做纯臣。”桓瓖道,“便是身居高位,他也总想着他的天下。有朝一日,他若遇上与逸之一样的事,他会比逸之还要执拗。” 我默然。 我知道他此言不虚。公子就算是想做肱股重臣,也是为治天下的抱负而做的。 “这天下就算不乱,桓氏和沈氏也总有一日会问鼎权位。”桓瓖道,“无论他如何想皆无法撇开,他须得早日想明白才是。” 我看着桓瓖,不置可否。 “还有一事。”我说,“今夜之事,以及太子妃和皇太孙之事,公子不可告知长公主,亦不可告知其他任何人。” 桓瓖一愣,随即摆出不以为然之色。 “若我说了呢?”他说。 “若公子说了,我日后便不再为公子出谋划策。” 桓瓖:“” 正当他神色不定之时,门上传来响动。我和他皆噤声,看去,却见是公子走了进来。 “如何?”他走到近前,看了看桓瓖的样子,又看看我,“未曾给他清理?” 桓瓖“嘁”一声,大咧咧地靠在凭几上,顶着半边黑眼眶把头一撇,“那点功夫耐得我何,不必清理。” 公子不理会他,对我道:“霓生,去取些水来。” 我一眼应下,去院子里打水。待得回来,公子亲自将巾帕湿了,给他擦拭伤口。桓瓖果真不是什么讲内涵的人,碰得一点疼就叫,还骂人。最后,公子终于不耐烦了,将水盆丢给他,让他睡下的时候自己敷上。 “霓生,随我回去。”公子淡淡道,“他死不了。”说罢,朝外面走去。 我讪然,再看向桓瓖,只见他虽一脸不服气,却还是乖乖地自己拿起湿巾帕敷在眼眶上。将另一只眼睛看着我,似乎还在想着我方才说的话。 “霓生。”公子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我跟上前去,随他离开。 回到堂上的时候,沈冲已经不在了。公子走过去,从案上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 若说我佩服公子什么地方,那就是他真喜欢看书,就算这么一个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旧宅子,他也能翻出书来看。 “公子不去歇息?”我问。 “还不累。”公子说。 怎会不累我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香味。 看去,却见公子旁边的案上摆着一只碗,走近前去看,是满满的一碗肉穈粥。 公子看我一眼,道:“站着做甚?吃吧。” 我一愣。 “这是给我的?”我问。 “不是给你那是给谁?”公子道,“你申时用膳,奔波了许久,早该饿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心中不由地一暖。 “公子特地让人做的?”我脸上微微发热,瞅着他,一边坐下一边问道。 其实我想问,公子特地让人为我做的? “我见夜色已深,便让仆人做些来,可我和逸之都不饿,便留给了你。”他说着,似乎不想与我多费口舌,继续拿起书来翻,淡淡道:“快吃,送来已有片刻,再不吃便要凉了。” 就做了一碗,还说是为几个人准备的我心里嘀咕着,也不推辞,应声坐下来。 那粥颇为浓稠,肉穈也甚足。我用汤匙舀起,吹吹热气,吃了一口。如公子所言,我奔波整夜,肚皮早已饿得贴起。浓稠的粥米入口,倍觉香浓。 吃了几口之后,我瞅向公子,忽而见他也看着我,不知是在看粥,还是在看我的吃相。 我知道自己方才吃得有些狼吞虎咽,忙斯文坐起来,假意客气道:“公子真不吃么?不若再去让仆人做些” 公子说:“我不饿。” 他这么说,我自然也不好客气,继续吃了起来。 “你方才与子泉谈过?”过了会,他问。 “嗯。”我一边吃着一边说。 “他如何说?” “他不会再对太子妃和皇太孙动手。” 公子眉间微微松开。 “你怎说动了他?”他有些好奇之色。 “也并未如何说动,只是圣上身体可否康复尚未明确,子泉公子是懂得变通之人,不会一意孤行。” 公子知道我的意思,片刻,颔首。 “不过子泉公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我看着他,“长公主和淮阴侯的打算,公子当是清楚,总有一日,此事还会再起。到得那时,只怕公子和表公子亦不可再两端犹豫。” 公子看着我,片刻,淡淡一笑。 “我不曾犹豫过。”他说,“霓生,我曾与你说过,史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世事一向如此,只不过众人总爱假装看不到罢了。” 我有些讶异,问道:“公子是说,将来两边纷争,公子未必会再选皇太孙?” “两边?”公子摇头,意味深长,“只怕到了下次,不会只有两边。霓生,我只想做对的事。” “何谓为对?”我问。 “裨益于天下,便是对。”公子道。 我知道他一向如此,只不过从前与他交谈,从未深及于此。我忽而想,桓瓖自诩不为迂腐束缚,只怕在眼界上而言,公子比他更不受束缚。 正说着话,忽然,远处传来鸡鸣的声音。我这才恍然发觉,这一夜过得如此之快,又过得如此之长。 公子也听到了鸡鸣声,望着堂外,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霓生,”他忽而道,“现下仍醒着的人,恐怕不止你我。因得我等今夜做下的事,将来的日子,必也有许多人不得入眠。” 我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天明之后,公子仍要去官署么?”我问。 “去。”公子道,“散骑省乃中枢之地,越是要紧之时,越不可离开。” 我了然。 “太子妃和皇太孙那边,打算如何处置?”我问。 “待得天亮,城门开了,便带太子妃和皇太孙出雒阳。”公子道,“逸之说,范少傅在四十里外有一处田庄,地处偏僻,太子妃和皇太孙可在田庄中隐姓埋名住上些日子,待得朝中局势安稳,再商后事。” 我想了想,这般乃是妥当。如今,慎思宫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因得我先前说的那血光之灾,她或许不会太吃惊。但皇太孙的罪名还未定下,便遭遇横死,不会有人怀疑这是皇后下的手。这也是我决定提早救人的原因,如此可火上浇油,也可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以便浑水摸鱼。 就算皇后心生疑虑,她远在明秀宫,无论是派遣人马来查清状况,还是来回传递消息,都须得忙碌一阵,在混乱时及早离开雒阳,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而这样的时候,不会有人去关心沈冲这样一个刚被撤了职的太子冼马,或者公子这样一个看上去事不关己的新任通直散骑侍郎的动向。 那屋子里的□□我放得很足,没有人可以把火救下,那两具尸首我也特地拖到了内室之中,待得火灭了以后,定然已是焦炭。就算皇后能怀疑出来太子妃和皇太孙被人救走,她也无法洗清弑君的罪名,且梁王不会给她清查的机会就会动手。 心里想着,我继续埋头吃粥,待得最后一口给我刮得干净,我小声地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公子的书似乎也看完了,他起身,道:“快天亮了,你莫再多耽搁,去歇息吧。” 我应下,道:“只怕公子歇息不得许久,便要去朝中。” 公子道:“无妨,反正这般日子以后不会少,早些适应也好。” 我不由地笑笑。公子就是这样,越到紧张之时越是镇定,比许多平时看着威风,遇到急事时就魂不守舍的贵胄要强上许多。 “霓生。”他正要往外面走去,忽而回头,“待得这些事都过去,你将细由都告知我,好么?” 我愣住。 看着他,只见那面上神色如常,没有试探,也没有猜测。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自从定下慎思宫救人之计,我除了没有在他面前展露那些潜行打斗偷鸡摸狗的本事,别的并没有刻意隐瞒。因为我知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帮他,而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在他面前早已全无效用。 他猜到了我许多事,特别是方才,桓瓖说什么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假死不过是长公主计策中的一环,而当初议定计策之时,让他们假死的主意,是我出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一定会怀疑起其中的联系。可他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因为我有所隐瞒而发脾气,也没有像一个主人对奴婢那样,令我立刻完完全全地告诉他。 当然,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就算他这么做,我十成十也会用一通胡说八道敷衍过去。 但我仍能感觉得到,他与从前的不一样,以至于让我有一瞬的愣怔,想像从前那样装傻,话到了嘴边却出不来。 “霓生?”许是见我一时没有声音,公子低低道。 我轻声道:“嗯。公子快起睡吧。” 公子注视着我,少顷,转身而去。 许是因为吃饱了热食,身上暖和,我回到房中,才躺下,便觉得困意重重而来。等我被叫醒的时候,外面已经天亮了。 叫醒我的人是公子。 大约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上了一身常服。看上去是他自己穿的,因为穿得马马虎虎,连衣摆都不曾扯平。 “快起来,”公子道,“城门不久便要开了。” 我应了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起来。 抬眼,忽而见公子注视着我,目光有些玩味。 “逸之已经在等着了,莫耽搁。”他没有多言,不紧不慢道,转身走了出去。 待得我将衣裳穿好,简单地洗漱了,走到堂上,公子和沈冲已经等候在了那里,正低声交谈。 沈冲的嘴唇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肿得厉害,但仍有痕迹,那脸上的神色也依然有些沉重,想来昨夜和桓瓖冲突的事,在他心头不那么容易过去。 这是当然的。沈冲这样的人,总有太多情怀。如同前番倒太子时遇到的两难抉择,他甚至被救醒来也一度郁郁寡欢。而桓瓖则不一样,从他昨夜被我开导之后的神色来看,若不是因得那是深夜,他大约早已找个什么地方风流快活去了。 仆人已经将早膳呈上,他们面前的食器已经空了,而一张案上摆着另一份,显然是我的。 “子泉公子呢?”我问。 “他一早就去了宫中。”公子催促,“还有要事,赶紧用膳。” 我应着,一边在案前坐下,一边向沈冲问道:“那边相约何时何地碰面?” 沈冲道:“卯时二刻,就在那宅前。到了城门,正好开启,可以出城。” 我颔首,道:“车马如何安排?” 沈冲道:“我昨日已吩咐仆人今晨卯时来接,为免人多眼杂,你二人可与我共乘。那马车甚为宽敞,可坐得下。” 我问:“车夫也是表公子府中的人?” 沈冲颔首:“那车夫是我身边多年的忠仆,可信得过。” 我颔首,却道:“表公子c公子以及范少傅,可不必急于出城,先回府更衣,坐上平日入朝时一般的车驾,带上仆从,大大方方出城。太子妃和皇太孙的车驾,由我来做车夫,先行一步带他二人出城。” 沈冲和公子皆是讶然。 “为何?”公子问。 “公子和表公子,皆雒阳闻名之人。范太傅亦为官多年,难保无人知晓长相。”我说,“今日非初一十五,亦非节庆,又是清晨,公子不去上朝,却与表公子身着常服,同车往城外去,若被有心人问起缘由,不知公子如何解释?” 公子露出犹豫之色,未几,看向沈冲。 沈冲亦是无言。 这我丝毫不觉得奇怪。这般细微的小节,从来没有做过偷鸡摸狗的人,是全然不会想到的。 “故而公子等三人越是有要事,越是不可以反常之举引他人注意。”我说。 沈冲微微颔首,道:“可我等即便仪仗俱全,清早往城外而去,亦免不得被人过问,又如何作答。” 我笑了笑:“这岂非简单。公子乃通直散骑侍郎,表公子乃东宫太子冼马,而范太傅亦是皇太孙旧臣。如今慎思宫之事,在雒阳应当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三位惊怒之下,出城去明秀宫找皇后讨说法,又何怪只有?且表公子前日在东宫差点被拘捕,亦早有不少人知晓,面上带些伤痕,更可取信于人。” 沈冲神色了然,看了看公子,道:“此言甚是有理。” 公子没有答话,却看着我,露出疑色:“你何时又学会了驾车?” 我一脸理所当然之色:“公子忘了?我曾跟随祖父出门游玩,祖父教过我。” 公子不以为然:“那是你幼时之事,就算会也早忘了。” 我说:“那可不见得,我几乎每日都要随公子乘马车,光是看也能看会。” 公子露出一副怪异之色,我颇有兴趣地等着,按公子平日与我斗嘴的路子,他大概会乖乖落到圈套里,说“既如此,我每日也乘马车,我怎不曾看会”,这样,我就可以谦恭地笑笑,说“公子高才奴婢不如”,然后,公子回过味来,大约会被我堵得瞪起眼睛 但这一次,公子并没有。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目光却倏而定了定。 “如此说来,我亦可驾车。”他随即道。 我心里一阵失落,总诓骗自家公子,果然会有报应。 “可皇太孙与太子妃亦有不少人见过,你带她二人出城,亦可能被人查验。”沈冲道。 我说:“此事表公子不必操心,我自有办法。” 沈冲露出不定之色,正要再说,公子忽而道:“逸之,霓生既然笃定,此事可放心交与她,由她去办。”说罢,又看向我:“如你所言,我等分头二位,到了城外,又如何碰面?” 我说:“城外雒水往东十里,有一处河滩,去年公子和表公子到雒水踏青时曾去过,不知二位可还记得?” 公子和沈冲皆颔首。 “自是记得。”沈冲道。 “桓府和沈府在城外皆有别院,公子三人挑选一处,放下车驾,换上常服,另挑选一辆朴素马车。到那时,须得范少傅来驭车,到那河滩与我等见面。” 沈冲沉吟,看了看公子。 公子亦有些琢磨之色,片刻,道:“此计甚善。” 沈冲深吸一口气,亦颔首,看着我,露出微笑。 “霓生,”他感慨道,“这两日之事,功劳全在于你,若无你,我等只怕无计可施。” 我忙道:“不过绵薄之力,何足挂齿。此事还须谨慎,表公子切不可掉以轻心。” 沈冲道:“我知晓。” 我笑了笑,再看向公子,目光堪堪遇上。 他看着我,神色平静。 近来,我对他这般注视甚为敏感,好像一只被发觉了藏身之处的猫,无奈地躲避那个千方百计要捉住自己尾巴的顽童。 我忙移开目光,继续用早膳,似无所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出城 商议之时, 沈冲始终没有问起桓瓖。想来公子已经将桓瓖想通的事告知了他,但沈冲看上去仍然不放心, 催促尽快上路。 不知道是不是那慎思宫大火的原因,我走出门外时候, 只见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灯上罩了白布。风仍旧冷冽, 已经闻不到烟火的气味, 想来火早已扑灭, 只不知这火情引发的另一场大火烧得如何了。 别院里的仆人已是议论纷纷。我想着今日要出门许久, 到庖厨中备些吃的, 一边包着些烙饼,一边听着旁边正在用早膳的仆人们交头接耳。 “我方才出去,怎听人说昨夜那着火的地方是皇太孙的宫院?我等半夜看到的明明是宝楼。” “听说两处都着了火。那宝楼倒是无事, 可皇太孙住的那屋子, 烧得连墙都倒了。” “这般凶猛?那皇太孙如何了?” “听说是死了,还有太子妃。我街口那平日往慎思宫送水的老魏说, 那火大得救都救不及, 好不容易扑灭了, 里面只剩下了两具骸骨, 似炭一般,高矮胖瘦都分辨不清” “啧啧一个宝楼一个皇太孙宫院, 莫不是天降灾星来收了命” “呵呵, 谁知道那灾星是天上来的还是宫里来的, 皇家的事。” “那倒是” 我想再听多些, 正磨磨蹭蹭地包着烙饼,一个仆人从外面走进来,道:“霓生,桓公子催你快些。” 我只好应下,将布包拿上,离开庖厨。 “霓生,”走在路上的时候,那仆人好奇地跟我打听,“我见沈公子和子泉公子面上都有伤痕,元初公子说他二人昨夜酒醉斗殴了。他们平日不是甚好,怎会斗殴?” 我哂然。 酒醉斗殴。亏公子想得出来,传出去只怕都是二人名声上的污点。 不过想想,除此以外也并无别的解释。他们脸上那精彩的模样,傻子才会相信是正巧两个人都摔了跤。 我叹口气:“正是。他们二人昨夜里喝醉了,便要比试武艺。你也知晓,他们都从过军,难免沾染上些军中恶习。若非我家公子在,只怕打得还更猛些。此事你知道也就罢了,切莫传出去,否则他二人知晓追究下来,你我日子都难过。” 那仆人忙道:“知晓知晓,这点轻重我岂能糊涂?”说罢,他叹口气,摇头,“沈公子平日看着斯斯文文,子泉公子虽调皮些,我也从未见他动过拳脚,不想啊不想” 我笑笑。 说着话,我随他走到宅前,公子和沈冲已经坐到了马车里。 “怎去了这般久?”公子看着我手里的包袱,“这是甚?” 我说:“自然是今日出门的干粮,公子可要尝一块?” 公子无奈道:“快上车。” 我笑笑,登上车去,与他们二人坐在一处。 公子不曾让桓府来接,故而此番由沈冲送回桓府。而我不曾与范景道打过交道,须得沈冲带我到那宅子中,向范景道引见,于是也须得一道出发。 范景道的宅院并不远,往南走,过两个街口右拐。没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我随沈冲和公子只见大门上落着锁,四周寂静无人,似乎从来不曾有人来过。 沈冲没有走前门,往宅旁的小巷里走去。这宅子不是太大,没多久,就走到了一道窄窄的后门前。 他抬手,在上面敲了三下,过了片刻,又敲五下。 这方法是昨日议事的时候,我教给沈冲的,不须说话,里面的人就能知晓来者何人。果然,片刻,那门即打开。一个老者站在门后,头发几乎全白,但精神矍铄。 不必猜,这自然正是范景道。 他看看沈冲,又看看他后面的公子和我,露出些讶色,却没有言语,往后让了让。 我一直留意着四周。巷子的两端,始终没有可疑的人影,确认无事之后,我也跟着公子和沈冲走入院中。 待得关上门,公子和沈冲向范景道行礼。 范景道抬手止住,压低声音道:“如今非比寻常,我等既是共同行事,便不必讲究那些虚礼。”说罢,问沈冲,“现下便出城么?” 沈冲颔首:“此事不宜迟,须得早行才是。”停了停,他朝屋子那边看一眼,道,“这边可有异状?” 范景道摇头:“昨夜至今甚为平静。” 沈冲和公子相视,神色缓下。 我知道他自昨夜回到别院之后,最担心的并不是皇后那边,而是桓瓖贼心不死,继续来向皇太孙下手。但如今可见,桓瓖正如公子说的那样,不会再继续。 范景道没有多说,引沈冲和公子走到宅中一处屋舍前,垂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范少傅?”片刻,一个声音轻轻响起,是太子妃。 “正是。”范景道答道。 太子妃没有说话,范景道推门入内。 因闭着门窗,室内光照昏暗,不过我仍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太子妃和皇太孙。 二人立在屋子里,如我先前交代,身上都穿着寻常衣物,没有配饰,看上去与市井中常见的平民母子无异。 沈冲和公子上前行礼,太子妃忙将二人虚扶一把:“冼马与侍郎皆我母子恩人,妾断不敢受。”说罢,接着又问,“可是现在便出城去?” “正是。”沈冲道,“我与侍郎来到,便是要与太子妃等商议出城之事。”说罢,他将我方才说的方法重复了一遍,太子妃和范景道皆露出惊诧之色。 “由她送太子妃与皇太孙出城?”范景道皱眉,即刻道,“此事重大,怎可如此随意?” “正是因此事重大,才不可引人注目。”公子道,“少傅为官多年,在雒阳有许多故人。城门值守的将官亦有出身世家之恩,由少傅扮作车夫,难保不会被认出。在下与逸之亦然,太子妃和皇太孙若随我等一道上路,难保被人留意。” 范景道没有言语,仍犹疑不定。 太子妃看着我,却道:“妾以为可行,便如冼马之言。” 范景道讶然,道:“太子妃,这” “少傅,”太子妃正色道,“妾与皇太孙可安然至此,皆冼马c侍郎及这位侍婢之力,冼马既这般提议,便是有所把握,我等可放心从之。” 范景道听得此言,虽仍不放心,少顷,还是点了点头。 “你姓甚名谁?”他看向我,问道。 我答道:“奴婢云霓生,是桓公子身边侍婢。” 范景道严肃道:“你一人可行么?须说实话,若觉有无十分把握,我可须得派人手暗中护卫。” 我摇头:“不必,为免日后横生枝节,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好。” 公子似想到什么,向范景道问道:“不知少傅在乡间的那田宅之中,可有仆人?” “有一名老仆。”范景道说道,“此事可放心,那老仆是个哑巴,且跟随我多年,不会泄露机要。” 众人颔首。 事情议定,众人也不再耽搁。范景道昨日用来接太子妃和皇太孙的马车就停在院子里,沈冲和公子帮着他,将马车套好,让皇太孙和太子妃登上,我则坐到前面拿起鞭子,充作车夫。 “你真会驾车?”公子走到我面前,似仍有些不放心,低低问道。 我眨眨眼:“公子且看不就知晓了。”说罢,转向沈冲和范景道,“我等先一步离去,那见面之处,诸位莫忘了。” 沈冲颔首:“我等自是记得,你一路小心。” 我再看向公子,笑了笑,不再多言语,扬鞭响了一下。马儿拉着车,在道路上辚辚走了起来。 雒阳的街道,热闹得很早。城门刚刚开启,街市上就已经人来人往,初现繁华。这是我十分喜欢雒阳的地方,相比起钟离县城甚至寿春c颍川那些街市而言,它每天都像过节一样,走在路上,能看到许多别处看不到的新奇之物。 不过今日,就算是心中无鬼,走在雒阳的街上,也不难察觉出气氛的异样。 走过一条热闹的大街上时,因得行人拥堵,我不得不慢下来,听到了好些路人交谈的话语,“慎思宫”“太子妃”“皇太孙”“烧死”之类的字眼总是不绝于耳,有时还会听到有人提起皇后。而就算是最无所事事的闲人,亦不再像平日那样一副事不关己蜚短流长的神色,聚首交谈时,或多或少地带着疑虑。 “避开避开!” 突然,身后一阵粗声粗气的大喝,人群跟着起了骚动。 望去,却见不知是哪家的豪奴,一副气势汹汹的阵仗,佩刀执棒,正押送着长长的一队车马。 两旁的行人纷纷躲开,有些避让不及,竟被推倒,即刻响起一片咒骂的声音。 但那队豪奴全然无所在意,凶神恶煞,我忙也下车来,牵着马车走到路边去,不与他们争道,以免生是非。 “霓生,”太子妃的声音从车帏里低低传来,有些不安,“出了何事?” 我说:“无事,夫人安心。” 说罢,再看向那队豪奴押送的车驾,竟有二三十之多,在街道上排作长蛇一般,招摇过市。 “这是哪家的家奴?好生跋扈!”身后,有人愤愤不平。 “如今能在雒阳横行的还有哪家。”旁人答道,“自是姓庞的,看这气势,当是庞逢。” “庞逢?啧啧,也不知这是去何处?这般嚣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家。” “皇家如今怎可与庞逢比,你不知昨夜慎思宫出了大事” 我没有等他们说完,看那队人马过去了,牵着马车回到大路上,继续前行。 清早,入城出城的人都不少,各处城门都很是热闹。为了避免麻烦,我特地挑了一处平日人不多的城门,不料,这里亦聚集了许多人,在前方堵得水泄不通。 而那队庞逢家的豪奴似乎并不在堵塞之列,我站在马车上眺望,只见他们仍然开着道,没多久,便往城外去了。 “敢问公台,这城门今日怎如此热闹,人人堵在了此处?”我向旁边一个看上去要出城的中年人问道。 那中年人亦一脸迷惑,道:“我也不知,昨日还不是这样。” “还能为何。”旁边一个老者摇头道,“我看,八成是因为慎思宫之事。” “慎思宫?”中年人问,“你是说昨夜那场大火?” “正是,听说廷尉疑是有人纵火,正四处搜捕可疑之人。” “搜?如何搜?” “那我可不知了” 我一边听着他们议论,一边牵着马车,跟着周围人等候出城的人往前挪动步子。如那老者所言,看那些卫士服色,除了京兆府,还有廷尉署的人。我张望了好一会,继而又发现,他们倒不是人人都查,男子老人儿童皆放过,却对年轻的女子甚为留意,有些人的手中,似乎还拿着画像。 看到他们拦下来两个要出城的年轻女子,我心中倏而了然,不由地停住脚步。 “怎不走了?”跟在车边上的人不满道,“莫堵着道。” 我赔笑道:“公台先请公台先请。”说罢,我朝车帏中道,“夫人,小人忘了将浆食带上,还是回府一趟。” 片刻,车帏中传来太子妃平静的声音:“怎这般冒冒失失,出个门教人不得安心。” 我一边唯唯诺诺地应着,一边将车马调了个头。 方才的话,是我与太子妃商议好的暗语。若是前方不顺利,则如此对答,以作提醒。 “怎么了?”待得走到安静些的地方,太子妃又问道。 我说:“夫人也听到了方才那些人所言,因得慎思宫之事,城门有许多人在盘查。” 太子妃的声音疑虑不定,低低道:“你是说,在寻我等?” 我说:“不是,是寻先前服侍夫人的那两名宫人。” 这是方才一番观察得出的结论。如果他们是在寻太子妃和皇太孙,我望见先前过去了两三对年轻母子,应该都会被查验才对。但他们只将母亲细细辨认,将孩童置之不理。而后,又有些别的年轻女子被拦住。这足以说明,他们查验的对象并非太子妃和皇太孙。 和那大火有关的年轻女子,除了太子妃之外,便是那两名宫人。 慎思宫中的大火刚刚发生,因得公子阴差阳错地杀了她们,也有尸首留下,太子妃和皇太孙已经丧命的事当已是坐实。而只要盘问那宫室中的宫人,廷尉立刻会发现,少了两人。而他们当然不会认为,凭着太子妃和皇太孙的本事,可以离开慎思宫。 但慎思宫中服侍的宫人却是可以。 于是,廷尉从后半夜忙碌到天亮,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两个宫人对太子妃和皇太孙下手,说不定了卷走了细软,毁尸灭迹,畏罪潜逃。而因得夜里雒阳城门不曾打开,她们二人要逃出雒阳,一定会在天明城门开启之后。故而廷尉联合京兆府,在各处城门设置关卡,搜寻可疑之人。 平心而论,廷尉署的人的确比京兆府的人脑子好多了,至少知道顺藤摸瓜,反向推想,且算得行动敏捷。如果不是正巧打扰了我的计划,我倒是很想称赞两句。 虽然他们找的不是太子妃和皇太孙,但他们一定会留意年轻的女子,而符合这条件的,除了太子妃之外,还有我。 这便是大大的不妥,为了防止他们歪打正着,我须得另想些办法。 “怎会是她二人?”太子妃听到我的话,有些吃惊,“她二人不是睡着了?” 我说:“此事过后再议,我等须缓一缓,再想些主意。” 正说话间,忽然,那城门处忽而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我连忙再望去,却见是一辆拉棺材的马车,后面跟着扶灵哭丧的人,边哭便走。 周围人嫌着晦气,纷纷让开,城门的卫士也不阻拦,挥挥手,让他们过了去。 看着那边,我心头忽而一动。 “霓生,你可有想法?”这时,太子妃不安地追问道。 我说:“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夫人与公子须得做做样子。” 太子妃的声音有些讶异:“做甚样子?” “夫人可会大声嚎哭?” 在雒阳的诸多的热闹去处之中,人们一辈子至少要去一次的地方,除了求神告佛的庙宫,便是城西的福寿里。 原因无他,福寿里做的全是白事生意,从寿衣寿材纸钱刻碑到堪舆安坟送葬哭丧,一应之事皆可在此处买到。据说此处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三年前公子大病的时候,这里的所有店铺都空空荡荡,不是世道萧条,而是被抢购一空。如果公子在那场大疫中不曾挺过来,桓府说不定也会光顾这里的生意。 近来世道还算安稳,死于非命的人并不很多。然而世上每日有人出生,便每日有人老死,福寿里的各处门面从来不缺客人,从早到晚开着,店家淡然迎来送往,皆颇有入玄之风。 我驾着马车,来到福寿里前,没有进去,只在街口等。 没多久,我便见到一辆拉棺材的牛车悠悠走了出来。那棺材一看就知道用料不错,兴许也有些分量,牛车走得不太轻松。 我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在马车里等着,别离开,朝那人走过去做了个揖。 “足下,可是去为人做好事?”我笑眯眯问。 那人道:“正是。” 我说:“我这里也有件好事,须得足下帮上一帮。”说罢,将袖子下的几块碎银亮了亮。 那人目光一动。 “何事?”他问。 “无他。”我说,“足下只须驾着这牛车,领着我往城外去,再另寻一处城门回来。” 那人听着,露出些疑惑之色,正要开口,我打断道:“足下旁事莫问,照做便是。这不过是一半,待得出了城,还有另一半。” 说罢,我将那些碎银放在他手中。 “郎君,现在便去么?”那人立刻将碎银收起,眉开眼笑地问道。 我说:“还须等一等,足下可知哪家的丧服便宜?” 天气晴好,一个时辰之后,我驾着马车,又到了方才那处城门前。 所不同的是,前面多了一辆拉棺材的牛车,而我穿着斩衰坐在马车上,车顶盖着白布,而马车内,则传来哭泣不已的声音。 两旁的人见状,大多露出些怜悯之色,但随即让向两旁,似乎唯恐沾了晦气。 没多久,城门前的守卫已经近在眼前,我大声咳了两下,只听车帏里面,骤然传来太子妃拖长的哭腔:“我那夫君啊!你怎走得这般早!抛下我母子二人如何度日,你好狠的心” 这声音隔着几步都能被人听见,几个正在查问行人的卫士看到牛车到了近前,忙向两边让开。 “诸位将官!”我哭丧着脸朝他们作揖,“小人家主昨夜急病去世,想是染了疫疾,夫人恐连累周遭,今日一早便拉去城郊安葬,还请将官通融!” 听到疫疾二字之时,周围人的面色皆微微一变,好些人急忙又让开了一些,那些守卫亦露出嫌恶之色。 “快走快走!”一名将官恶声恶气地挥手道,“不得在此逗留!” 我忙又作了几个揖,赶着马车,向前走去。 直到过了城门,一路皆畅行无阻,只有太子妃那哀戚的哭丧声犹自从车帏后传来:“我那狠心的夫君,你怎死得这般惨!你不听妾劝谏,终是得了报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鸿鹄(上) 将剩下的钱交讫之后, 赶车人赶着牛车,悠悠朝另一个方向的城门而去。 我则赶着马车, 沿着雒水一路往东。 行走了十里之后,约定见面的那处河滩已经在望。此地并非要道, 来往的人稀少,天气寒冷, 亦无游人。 那河滩的四周, 长满了杂木和高高的芦苇, 可遮蔽来往闲杂视线。 我将马车在路旁停好, 除去身上的斩衰和一应治丧之物, 这时,太子妃亦从车帏后面露出脸来。 “便是此处?”她问。 我说:“正是。” “沈冼马他们还不曾来到?” 我说:“他们要先到田庄里,还要更换车驾掩人耳目, 须得些时辰。” 太子妃颔首。 四下里无人, 太子妃和皇太孙从马车里下来。 水边的风不小,将车帏吹得猎猎作响, 比城里冷不少, 太子妃和皇太孙却似毫不在意。 太子妃朝四周张望着, 神色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惴惴不安, 亦无方才在车中痛哭时的悲痛,眉间平静而舒展。 皇太孙则似乎更为兴奋些, 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水鸟, 满面好奇之色。 “母亲, 我去那边看看。”他忽而指了指远处的芦苇丛, 对太子妃道。 我忙道:“皇太孙不可过去,那里靠近水边,甚是危险。” “不妨事。”太子妃却道,对皇太孙说,“去吧,小心些。” 皇太孙抿唇笑了笑,应下,随后往那边跑了过去。那奔跑的模样,教我恍然有些错愕,这才想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 我搓了搓手,对太子妃道:“此处风大,太子妃还是到马车上去吧。” “不妨事。”太子妃说着,只将眼睛望着皇太孙的身影,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片刻,她又望向远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水边上,皇太孙忽而朝太子妃招手,示意她过去。 太子妃莞尔,随即朝他走过去。 我也跟在后面,到了水边,却见皇太孙指着芦苇丛里,问太子妃:“母亲,那可是野鸭的巢?” 太子妃看了看,道:“那是鸿鹄。” “鸿鹄?”皇太孙想了想,又问,“鸿鹄飞得那般高,怎将巢穴筑在在芦苇丛中?” 太子妃注视着他,神色温和,片刻,道:“因为鸿鹄飞得再高,也须得在安宁之地歇宿。” 皇太孙颔首,若有所思。 太子妃没有多言,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转身而去。 一番奔波,时辰不知不觉地过去,已到了中午。公子他们还未来到,我将早晨预备好的浆食取出来,与太子妃及皇太孙一起分着吃了。 两人从昨夜到清晨,一直如惊弓之鸟,想来也不曾好好吃过食物。当他们看到那包袱里的烙饼时,目光皆微微一变。不过到底都是皇家教养出来的人,他们不会像我这样饿了馋了便顾不上装斯文,就算没有箸,也要先将烙饼撕碎,小块小块放入口中。带得我也不好意思作饕餮状,只好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心中倏而无比怀念公子,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必忌讳许多,他就算露出嫌弃状,也并不会真的嫌弃我 “你叫云霓生,对么?”正用着食,皇太孙看着我,忽而道。 我答道:“正是。” 皇太孙道:“你会许多本事。” 我谦逊道:“奴婢不会什么本事。” “你会。”皇太孙的声音稚气却又透着老成,“是你救了我和母亲。” 我讶然,片刻,道:“是沈冼马c桓侍郎和范少傅救了殿下和太子妃。” “不是。”皇太孙神色淡然,“是你出的主意,他们都听你的。” 我:“” “且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去看了那些宫人,她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皇太孙道,“我知道那都是你做的。” 也并非所有人都人事不省。我心道。 不过从皇太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新鲜。方才我还觉得他究竟仍在稚弱稚龄,与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有贪玩好奇之时,不想他正经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犀利。 “陵,专心用食。”这时,太子妃轻声提醒道。 皇太孙看她一眼,乖巧地继续吃烙饼。 太子妃将半块烙饼撕碎,放在他面前,看向我。 “霓生,”她说,“你还未曾与我说,那两个宫人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将那时放火以及公子杀宫人的事简要地说了说,太子妃颔首,少顷,露出感慨之色。 “桓侍郎平日文质彬彬,不想遇事之事,亦是果决。”她说。 我颔首,心中不禁有些骄傲。 公子这般身份的人,总会让人有些外表风光实则无用的错觉,故而每当他做出事来,总会让人惊异不已。自遮胡关以来的数次危机之事,他处理得都颇有急智,应变之敏锐妥当,便是我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而我知道,他之所以会杀那两个宫人,是因为他回来找我 每每想到此处,心底总像塞满了柔软而温暖的东西,甜甜的,却有些涩。 我想,我会因此而惦念一辈子,而其中的遗憾,或许也会让我对他内疚上一辈子。所以,他最后在我走了以后,恼恨我恨得凶一些,最好立刻将我忘掉,转身就去娶一房美妇,让我得知以后也好陡然清醒过来,让那些不切实际的情愫快快消散,各自过回该过的日子。 你会高兴么?心里时常这么问。我当然不会高兴,但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她二人也是我初入东宫便跟随在侧的老人。”太子妃继续道,“不说恩义如山,情分总是有些。我被庞氏拘入慎思宫时,二人决意跟随,我曾觉感动不已,不想” 她说着,叹口气,“她二人这般下场,想来亦是报应。” “并非报应。”这时,皇太孙道。 太子妃露出讶色,看向他。 皇太孙神色认真:“若是报应,外祖与外曾祖一家横死于庞氏之手,又作何解释?” 太子妃怔了怔,面色倏而发白,皱眉:“陵!” “母亲。”皇太孙道,“过往因果,皆利益交锋使然;母亲与我得以保全至今,亦乃众人智谋之力。而笃信命数,必使人怯懦,母亲切不可自伤自卑,沉溺逃避。” 太子妃惊诧不已地看着他,眼眶一红。她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片刻,转过头去。 我看着皇太孙,心底亦是吃惊,正待说话,忽然,远处传来些细微的声音,似乎是车马声。 “太子妃和殿下在车上莫动。”我即刻放下烙饼,放下车帏站起身,一边摸了摸藏在厚衣服底下的刀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是追兵?”车帏后面,太子妃问道。 “不知。”我说着,少顷,只见一辆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沿着窄小的道路往这边飞驰,孤独而突兀,在土路上扬起淡淡的尘埃。 我心中不禁叹气。 范景道和公子他们到底是没亲手做过坏事,到底是沉不住气。若有人有心在后面跟着,恐怕早已起了疑。 那马车渐渐近前,没多久,已经能看清驭车的人,正是范景道。 太子妃和皇太孙都比我更熟悉他的样子,不再躲藏,即刻从车中出来。 范景道虽是世家出身,赶起车来却也像模像样。不过看得出到底是初上手,对操控缰绳不得要领,疾驰之后要停下,几乎收不住。 一阵忙乱之后,马车停在了十几步外,未几,公子和沈冲都从马车中出来,如我先前交代,他们俱是穿着布衣,如乡间耕读的文士。 不过就长相而言,公子和沈冲还是与这乡野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公子,生得太好看,难免惹人注目。 两相见面,众人脸上的担忧之色终于消弭无踪。 就连范景道这样一直绷着脸的人,此时也终于有了轻松的神色。他整了整衣冠,走到皇太孙和太子妃面前一礼:“臣等来迟,还请殿下与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忙道:“少傅快快请起,若非少傅c冼马与侍郎三人全力相救,我母子二人皆殒命矣。”说罢,又看向沈冲,道,“不知诸位来此路上可顺利?” 沈冲道:“一切如霓生所言,甚为顺利。不知太子妃与殿下这边如何?” 太子妃道:“若非霓生,妾与皇太孙只怕要有些曲折。” 沈冲讶然:“哦?” 太子妃将前后之事大约描述了一番,众人皆露出惊异之色。 沈冲沉吟,道:“臣等出城之时,亦见得守卫查验行人,那时便有些担忧,然不愿生事,未及细问。”说罢,他看向我,问道,“霓生,可知那些守卫搜寻何人?” 我说:“当是先前服侍太子妃的那两名东宫的宫人。” 这话出来,公子的目光一动,似乎明白了过来。 “那二人?”沈冲不解,“怎是她们?” 我将那二人之事又说了一遍,沈冲和范景道皆明白过来。 “多亏了霓生那假借送葬之计,幸而有惊无险。”太子妃道。 沈冲莞尔:“霓生一向足智多谋,故而我等可放心将太子妃和殿下交托于她。” 我听得这话,受用不已,正想装模作样地谦虚两句,公子道:“殿下,太子妃。事不宜迟,还是及早离开此处才是。” 众人皆以为然。太子妃和皇太孙回到马车上,由范景道亲自为驭者。而我坐到了另一辆马车的驭者位置上,才坐好,忽然发现公子也坐了上来。 “公子坐此处作甚?”我讶然。 公子神色自若:“自是来驭车。” “公子会驭车?”我更是讶然。 “不会。” 我:“” 公子拿起缰绳,看着我,意味深长:“不过你既然光看便可看会,想来我亦可当此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鸿鹄(下) 我啼笑皆非, 他却已经坐得端正,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公子还是坐到车里去吧。”我说。 “为何?”公子问。 “霓生的意思是, 你的相貌不似驭者。”沈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道, “驭者岂有你这般精细之貌,走在路上, 只怕要引人注目。” 沈冲就是沈冲,比公子这种向来我行我素的人更能觉察细微之处。 公子看了看我, 有些疑惑:“果真?” 我说:“公子,你可曾见过驭者有生得像公子这般白净的?” 公子不以为然:“你不也是生得白净?” 这话听得顺耳,不过我仍反驳道:“可两个相貌白净之人同为驭者, 定然非同寻常。且此地靠近雒阳,公子的相貌有许多人见过,若是万一被认了出来,岂不麻烦?” 公子看着我,忽而道:“若是不像, 那便无事了么?” 我一愣, 正不知他何出此言,却见他下了车去, 走到路边一处曾有人生火取暖留下的灰坑边上, 往坑里抓了一把灰。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灰抹到了脸上, 将一张漂亮的脸涂得像个卖炭的。未几, 他又走回来, 看了看我, 不由分说地将我脸上也抹了一把。未等我挣扎开,他已经涂好,并拉开我企图将脸擦干净的手,打量着我,露出满意之色。 “这下都不白了,走吧。”他说罢,心安理得地在我身旁坐下。 沈冲看着公子,讶然:“你便让我一人乘车?” 公子笑了笑:“你如今是期思侯,比我这个小小的亭侯要高得多。你坐车我驭车,乃理所当然。” 沈冲有些无奈,却将目光瞥向我:“如此说来,我还缺个侍婢,霓生随我共乘,岂非上好?” 我一愣,哂然:“那不可。表公子,我家公子从未驭过车,他若将车赶到了雒水里可如何是好?” 沈冲看着我,目光似有些不明的意味。他淡淡一笑,没有多言,自顾坐到车厢中去。 待得他坐好,公子像平日桓府的驭者那样,神气地将手中的长鞭抽了一下。 不料,那鞭子没有在空中响起来,却打在了马的背上,那马一惊,即刻跑了起来,连带我也猝不及防,被掼了一下,撞在了公子的身上。 “慢些!”我忙抓好车轼,只觉心肝都要被颠了出来。 “不可。”公子却似乎十分乐得如此,道,“你看范少傅的车马已经要看不到了,再不快些,我等便要赶不上。” 说罢,他一边放着缰绳,一边大声道:“逸之,坐好!”话音未落,又抽了两鞭。 马跑得更快,我只得用力抓住车轼,以免自己真的被颠了下去。 风从雒水那边迎面而来,疾劲而冷冽。公子却转头看着我,笑起来,就算是那脸上脏兮兮的,也不掩得意之色,仿佛一个摆脱了大人管束的孩童。 公子头一回驾车,的确甚为教人头疼。颠簸了一段路之后,我终于受不了,将鞭子抢夺过来,只许公子操纵缰绳。 他甚为不满,但没有坚持。将鞭子让给我的时候,他那似笑非笑地睨着我的神色,仿佛他自己才是真正懂得驾驭的人,而我,则是那个非要显示自己比他能耐的无理取闹的人,在他的大度忍让之下,得了逞。 不过说实话,公子虽是初上手,除了分寸差些,却是颇有章法。不久之后,马车跟上了前面的范景道,一前一后,径自往远处的乡野而去。 范景道的田庄离雒阳不远,但的确偏僻,周围并无多少人家,倒是适合藏人。主人家的宅院并不太大,不过佃户们住的地方离此地有些距离,比我见过的田庄都远。范景道果然是个读书人,有所有读书人的清高毛病,以为远离俗事便有了超然品格,也不知被佃户们占了多少便宜。 当然,好处则是佃户们不来打扰,则皇太子和太子妃则可安然住上些日子。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我给他们编了身份。范景道给他那哑仆人交代的时候,告诉他,太子妃和皇太孙是他的远房侄女侄孙,近来家中遭难,过来投奔于他,要在这田庄中住上些日子,让哑仆好好伺候。 哑仆“啊啊”地连连点头,向太子妃和皇太孙行礼,自去给他们收拾住处。 范景道对二人歉然道:“臣实惭愧,敝舍寒陋,只怕要委屈殿下与太子妃忍耐些时日。” 太子妃道:“此处甚好,少傅何愧之有,万莫再出此见外之言。” 终于落下脚来,众人皆有了些释然之色。然而雒阳危机重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如今是暂且安稳,只不知往后,殿下与太子妃如何打算?”公子率先问道。 这话出来,太子妃露出些不定之色,与范景道相觑,一时默然。 我知道公子的想法。先前顾着逃命,走一步算一步,谁也没有功夫多加思考。而如今终于定下来,此事便成了首要之事。 沈冲道:“如今雒阳局势未定,日后之计,可容再议。” 公子却摇头:“只怕可想之日无多。” 太子妃和范景道皆讶然。 “侍郎何出此言?”太子妃道。 “太子妃或许不知,梁王一直在筹划扳倒皇后之事,在北军和明秀宫戍卫之中,皆已布下内应。”公子道,“如今皇后坐实了谋害储君之事,梁王动手,只怕就在不远。若无意外,梁王当可得手,到时储君之事便又成顽疾,为日后计,殿下与太子妃当早做打算。” 众人皆愕然,看着公子,堂上一时安静。沈冲闻得此言,亦露出讶色。 公子这话,比昨晚桓瓖对他和沈冲所说的要全然许多,我想了想,当是他回府之后,即刻去找了长公主问明情势。梁王的事已是近在眼前,长公主大约觉得也没必要接着瞒公子,索性说了出来。 但比梁王那头更加重要的后手,是豫章王和秦王,公子没有提及,想来长公主还是慎重地留了一手。 自眼前看来,就算公子知道了豫章王和秦王之事,储君亦依然是迫在眉睫的紧要所在。无论庞氏c梁王c豫章王c秦王还是其他宗室外戚,所图之事不过皇位,只要有了正统所在,就算脆弱,也仍可维系安定,不至于大乱。 “梁王?”太子妃沉吟,看向身旁的皇太孙,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只怕他扳倒皇后,并非是为了匡扶正统。” 范景道颔首,道:“梁王此人,阿谀狡诈,确不可信。” 公子与沈冲相视一眼。 沈冲道:“话虽如此,皇太孙乃储君,梁王得手之后,若皇太孙不出面主持,只怕天下将陷入乱局。梁王野心虽大,然其德才不足以服众,其一旦登位,诸侯必反。” “储君?”太子妃淡淡一笑,目光有些讽刺,“皇太孙还在东宫之时,岂非正统?可皇后随便扯个由头,再派些人来,便可将他囚禁,若非诸位齐心营救,我母子二人如何赴死也不知。一个毫无倚恃的储君,不过是那些虎狼之徒的肉刺,人人必除之后快。诸位救我母子出来,莫非就是要送我等再蹈赴那汤火?”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低头擦拭。 众人相觑,皆有些不忍之色。 “皇太孙并非毫无倚恃。”片刻,公子忽而开口道,“圣上的病,我母亲已寻得良药,治愈可期。只要圣上可主事,则皇太孙仍为储君,无人可撼动。” 太子妃母子和范景道皆看着公子,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此言确实?”范景道即追问。 “确实。”公子道,“圣上病体已好转,只是此事机密,只有极少人知晓。” 太子妃看着他,目光定定。 皇太孙则依旧无所言语,神色全无波澜。 范景道又问:“圣上何时可全然康复?” 公子犹豫了一下,摇头:“不知。” 范景道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如侍郎所言,此事当再作三思才是。” 太子妃却摇了摇头,片刻,长叹一声,神色坚定:“可圣上就算暂且康复,亦非长久之计。宫中皇子众多,可成荀氏c庞氏之势者,又岂止一家?加上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诸侯,皇太孙无外家护佑,在他们面前不过摆设。诸君胸怀天下,妾自是敬佩。然天下危局,岂是皇太孙一人可担?妾在这世间,已无家人,唯一可慰藉者,便是皇太孙。妾与冼马说过,妾所求者,乃是远离这是非之地,从此隐姓埋名,保一世平安。” 众人皆无言。 沈冲神色不定,看向范景道:“少傅以为如何?” 范景道神色亦是怆然,少顷,对沈冲道:“某虽也期望皇太孙重新主事,然太子妃之言亦句句是实。某入东宫为少傅时曾立誓,必全力辅佐皇太孙,以利天下。可如今之事,皇太孙性命尚且难以顾及,又何以利天下?” 沈冲看了看公子,二人皆默然。 “可我不愿。”片刻,皇太孙忽而道。 众人一惊,看向他。 只见他神色依旧平静,道:“我为储君,如宵小之辈般流窜逃避,我不屑为之。” “陵!”太子妃皱眉,低斥道,“不可胡言。” “我不曾胡言。”皇太孙看着她,“母亲,我自幼受教,岂曾不明事理。母亲方才所言,容儿问一句,母亲所言的远遁,不知要远遁到何处?” 太子妃张了张口,片刻,道:“自是无人可寻之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太孙道,“母亲就算带我远走到象郡交趾,亦非化外之地。母亲与儿即隐姓埋名,便不是太子妃与皇太孙,无籍无名,亦身无长物,不知那日后,母亲欲以何为生活?” 这话乍入耳中,我吃惊不已。 这一席话中,太子妃和沈冲等人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天下和性命,而皇太孙这人人为之计议之人,问起的却是那最为实际的生计之事。 不料这个沉默寡言,总让人觉得可作傀儡摆布的孩童,想的东西倒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太子妃显然被问住了,看着他,片刻,答道:“到得那时,我等自有办法。” “母亲若想离开,现在我便可随母亲上路。”皇太孙却继续道,“此事,我等今夜歇宿时便会遇上,母亲现下便要考虑。” “臣虽家资微薄,但若殿下与太子妃用得上,必倾囊相助。”范景道即刻道。 沈冲亦道:“臣亦可为殿下解忧,钱财之事,殿下可不必担心。” “就算有众卿资财,我与母亲二人,须跋山涉水以避时世。我在东宫时,常闻如今天下水旱不调,流民匪患肆虐州郡。更有甚者,我曾闻数起奏报,皆雒阳富户携带资财出了司州,才到豫州,便被流民土匪打劫一光,便是带上家人护卫也无济于事。”皇太孙看着沈冲和范景道,“如此之势,不知众卿又有和计议?” 听得这话,我不由地看向公子。 他虽一直不曾插话,但豫州之事,他是知晓的。果然,他也看了看我,目中皆是了然之色。 “这”范景道竟是一时语塞。 皇太孙道:“从前在东宫时,少傅常教导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成大事者,皆事无巨细思虑而为。如今我与母亲已无性命之虞,日常生计则为头等之事,自不可轻率而为。” 我越听越觉得有趣,这皇太孙看着年纪小,倒是个过日子的人。 太子妃一脸无奈:“以你之见,又当如何?” 皇太孙毅然道:“母亲,儿方才已经说过,必不流窜逃避。儿既是储君,则当堂堂正正存于世间,俯仰无愧天地。” 太子妃双目倏而通红,少顷,声音微微发抖:“便是搭上性命,你也无所在乎么?” 皇太孙沉默片刻,道:“我必不连累母亲。” 太子妃正要再言语,皇太孙道:“母亲莫忘了,外祖与曾外祖一家如何惨死。若儿离去,谁人来为他们寻回公道?就算将来他们得以正名,我与母亲连名姓都不敢为人知晓,又有何面目到他们坟前祭拜?” 太子妃已是泪流满面,片刻,转开头去,掩面恸哭不已。 众人目光相对,亦是感慨,但此时心中皆是明白,他们不会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入宫(上) 太子妃和皇太孙的去向既定下, 商议后续之事便容易了许多。 不过这也只是暂定, 公子c沈冲和范景道一致认为, 如今朝廷局势未稳, 变数颇多, 还须待一切定下才好决断。故而二人且留在这田庄中为宜,待得局势明了再行商榷。 皇太孙无异议,太子妃则一直无所言语。 诸事议定之后,公子和沈冲也不再逗留,向太子妃与皇太孙请辞。 在他们行礼之后,皇太孙忽而道:“桓侍郎, 云霓生可留下么?” 公子一讶。 “不知殿下欲将其留下,所为何事?”他看了看我,片刻, 向皇太孙问道。 皇太孙道:“云霓生行事甚为可靠,我欲以其为辅佐。” 我想,皇太孙不愧是跟秦王c平原王和宁寿县主他们一家里出来的, 都打着一个算盘,不过倒是比他们直白,至少敢在公子面前当面说。 公子向皇太孙一揖,道:“殿下明鉴。云霓生乃臣贴身侍婢, 若无故失踪,只怕要引人猜疑。且殿下与太子妃在此宅中可安然无虞, 霓生留在此处, 亦无大益处。不若允其随臣返回雒阳, 若雒阳生事,臣等还须与其商议对策,以成大事。” 皇太孙看着他,颔首:“如此。” 临走之前,公子c沈冲和范景道三人又往宅中四周查看了一番,对雒阳之事再往细处商议。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立在马车旁等候,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圣上将要康复之事,是真的么?” 讶然转头,却见皇太孙不知何时来到了我旁边。 “自是真的。”我说,“殿下为何问奴婢?” “我觉得你定然知道。”皇太孙道。 他一副大人般的老成模样,我已是见怪不怪,笑了笑。 “云霓生,”他说,“待得我日后安稳了,你到我身边来,如何?” 这样的话我最近听过不少,不过出自于一个十一岁的孩童,还是第一次。 “殿下要奴婢到身边来做甚?”我问,“奴婢人向来伺候不好。” “我方才说的是辅佐。”皇太孙道。 “如何辅佐?” “你教我本事。” 我讶然:“什么本事?” “便是你那些翻墙下药之术。你昨夜来去如风,行事全然神出鬼没,我那时便想,将来定要学到。”皇太孙道。 我愣了愣,忍俊不禁。 跟他那些同族的人比起来,皇太孙倒是单纯得特别。 “有甚好笑。”见我神色,皇太孙陡然有些不高兴。 “奴婢绝无不敬之意。”我忙把笑容收起,忽而好奇地问,“殿下方才说储君当堂堂正正存于世间,不知何意?” 皇太孙看着我,目光倏而一闪。 “什么何意,便是字面之意。”他说着,见公子他们已经说完了话,正在作揖道别,道,“我方才所言,你莫忘了。”说罢,自往堂上而去。 公子和沈冲那些正经的车驾,都在淮阴侯在雒水边上的一处别苑里。他产业众多,这是前两年修的一处园子,可观水景,夏日时亦可避暑。 驾着马车往回走的时候,范景道沈冲同车,而公子仍与我一道驭车,往那别苑而去。不过既是到了熟人多的地方,他也不再任性,待得距离近了,便坐到车里去,由我驾车,安安稳稳进了宅中。经历了昨夜那番大事,沈冲显然也学会了些偷鸡摸狗的要领。他将更衣之处设在一处有侧门同往宅外的院子里,并严令家人不得入内打扰,又让人取来酒食,分给桓府和沈府的随从们享用。 我们回到宅子外面的时候,沈冲敲了几下门,未几,门打开来。开门的是平日给他驾车的老余,见众人回来,老余露出解脱之色。 “我不在之时,可有甚事?”沈冲问他。 “无事。”老余道。 “那些随从无人问起?”他又问。 老余笑笑,道:“他们得了公子的酒肉,又有暖房休憩,偷懒还来不及,怎会来问?” 沈冲颔首,与公子及范景道一道入内。 我没有跟上,对公子道:“公子,我驾这车马自回雒阳去。” 公子讶然:“为何?” 我说:“我先前不曾跟随公子来此,若突然出现,则甚为突兀。不如我先回雒阳,此事可周全。” 公子皱了皱眉,正要说话,沈冲道:“霓生所言有理,元初,我等做下这般大事,总要防着万一,谨慎些绝无坏处。” 公子思索片刻,终于颔首:“如此,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我笑了笑:“我知晓。”说罢,坐到马车上,打马低叱一声,往雒阳的方向赶去。 回雒阳的路上,我将马车赶得飞快。 天色已是午时,一日已经过半。 方才我与公子说的那些话,自是实话,不过我赶回雒阳还有一事,便是曹叔。 今日我带太子妃二人出城时遇到的那队嚣张的庞逢家奴,他们出城至今,已有两个多时辰。那一长串车驾从我面前经过时,我很是仔细地观察的一番,只见都是箱子,上面都挂着大锁,且四周都绑得严严实实,一看就知道里面的物什绝非寻常,且十有八九就是曹叔要的。 庞逢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听说他就算是去外地小住两日,也必然会把珍爱的财宝带在身边。因得我对平原王说的那些鬼话,这些日子,庞圭c庞宽等人也跟随皇后去了明秀宫,庞逢许是家大业大,如今还未听到他离去的消息,但一旦离开,定然是辎重颇多。既然曹叔在他府中已经有了耳目,必然是将他的动向打听得明明白白,动手不过迟早。 可惜我亦诸事缠身,不得去帮忙。庞逢的那些家奴虽恶行恶相,但看身形和与路人冲突时的举动,当是蛮横居多,打斗未必了得。但庞逢是养有死士的人,那些人却是有些功夫,如果藏着其中,只怕不好对付。上次跟曹叔见面时,我与他说过此事,他当有所防备,只是结果如何却不知。 我心里担心着曹叔,幸好城门的守卫只查出不查入,进城时并未遇到阻碍。我一路赶着马车,到了槐树里。 果不其然,那宅前的门上挂着锁,里面的人都不在。这是从未有过之事,我心中明了,他们必是去下手了。 这样的事,无论成败,只怕他们一时都不会回槐树里,在此处久留却是无益。我只得离开,回去等消息。 路上,我仍然留意了街上的人谈论之事,路过一处闲人聚集的街口时,我故意将马车停下,在路边拴了,装作去一处热闹的茶棚里买烧饼。只听里面的人正说得兴起,仔细听来,却是慎思宫之事。 一个专在茶棚里卖艺的俳优,一手抱鼓一手执槌,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故事,仔细一听,却是绘声绘色地说着杀人。 “那王孙虽年幼,亦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今虽困于囹圄,却岂是任人摆布之辈。那匪徒还未近前,他已喊将起来。”俳优用槌“咚”地击一下鼓,双目圆瞪,“我乃嫡传世子,虽被奸人诬陷受拘至此,然若要定罪,唯圣上下诏!尔等何人,竟敢无事国法,弑君谋逆!”他又击一下鼓,“那些匪徒岂听他的话,未待说完,一人已箭步上前!只见白刃进红刃出,那王孙捂住腹部口吐鲜血,须臾,即倒地不起!”他再敲一下鼓,长叹,“可怜那王妃,白发人送黑发人,抱着尸首哭得肝肠寸断,已是无力回天!” 众人一片欷歔。 我放下心来,给了店主人两个钱,拿着烧饼走开。 才到桓府门前,扫地的仆人看到我,即道:“霓生,你可回来了!长公主那边遣人来问了好几次,让你一回府立即过去。” 这并不出我所料,我应了声,进了门,往长公主院中而去。 长公主看上去甚为坐立不安,看到我,抱怨道:“你怎现在才回来?” 我赔着笑:“奴婢闻得慎思宫之事,往附近探听了一圈才回来。” 长公主道:“如你所言,皇后真的杀了太子妃和皇太孙。”说罢,她冷笑,“这个蠢妇。” 从这话里,我知道桓瓖没有给长公主透风。 我说:“此乃天意所示,如此一来,梁王动手亦乃定局。只是他不可再拖,否则皇后若是因慎思宫之事被逼急了先下手,大事要乱。” 长公主道:“此事我自有办法。” 我又问:“不知豫章王那边如何?” 长公主道:“豫章王率五千精兵,已在邙山中候命。一旦明秀宫动手,即可有子泉等内应接入内宫之中。留守内宫的殿中卫士约有二百,皆程斐旧部,可一道把守。” 我颔首。 “还有一事。”长公主道,“今晨,都安乡侯董禄那边也来了消息,说秦王率兵五万,已在路上,不日可到雒阳。” “哦?”虽然此事在我意料之中,但乍一听到,还是有些诧异。 辽东到雒阳的路程,不可谓不远。这些日子,我留意打探辽东方向路上的消息,全无丝毫风吹草动。五万人的行动,竟能做到如此悄无声息,简直细思极恐。 “不知秦王如今在何处?”我好奇地问。 “已至濮阳。”长公主道。 我想了想,瞬间了然。 “秦王自海路而来?” “正是。”长公主说着,冷笑,“只怕东海太守谢瞻亦是秦王的人。” 这自是明摆的事。自荀尚倒了之后,他那东海郡的封邑便收归朝廷,重新设郡,自然要有新太守上任。谢瞻原是河东太守,河东乃是富庶之地,且紧邻雒阳,乃是北来的咽喉。皇后掌权了以后,将皇后的族弟庞汶任为河东太守,而把谢瞻踢去了偏远边鄙的东海郡。想想也知道,谢瞻不会毫无怨言。加上谢氏江夏郡公族灭之事,以及谢浚是谢瞻的堂侄,谢瞻会让秦王悄无声息地借道东海郡,简直理所当然。 我素知秦王甚有本事,但一直觉得不过尔尔,如今这意外之举,倒是让我不得不将他重新审视。 许是见我皱眉,长公主问:“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我敛起神色,道:“无事。不知圣上那边如何?” 长公主叹口气,道:“我忧心的就是此事。圣上服药之后,确实有了起色,可恢复缓慢,连蔡太医亦无法说清往后会如何。就算他可恢复康健,若不得及时,恐怕亦只有下策”长公主说着,神色深深忧虑,靠在凭几上,闭目揉着额角,“秦王一旦入宫,岂会留圣上。” 这自然是实情,当初议定下策之时,我就已经与长公主言明,让她早做取舍。 不过我看她此时说这话,似乎另还有别的意思。 等了等,果然,长公主睁开眼,看着我:“霓生,你到太极宫去。” 我一愣。 “你既然可为元初与逸之辅佐,圣上面前当亦可有些用处。”她说,“虽圣上乃天子,其命有定数,不为凡人左右。然如今已是危急之时,你既有通天之能,想来亦可为寻常人不可为之事。” 我忙道:“公主明鉴,奴婢虽可辅佐公子和表公子,然不过命格相符,万一奴婢与圣上相冲,岂非” 长公主冷冷道:“就算相冲,最坏之事亦是龙御归天。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若拼上一拼。” 说实话,我觉得长公主有这般破釜沉舟的魄力,着实可嘉。 要是不用我来破就好了。 正待再说,长公主挥挥手:“此事我意已决,你去不必多言。”说罢,她神色和缓了些,对我道,“你放心,无论圣上如何,你都是有功之人。我从前说过,桓府必不会亏待于你。此事你自去做便是,不必忧虑。” 我当然知道她这般说不过是空头许诺,好让我安心卖命,而皇帝万一不好,我会如何,那便是不好说了。 “奴婢遵命。”我做出顺从之态,行礼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入宫(下) 长公主令我即刻收拾行囊, 随她入宫去。 其实我对于去太极宫之事, 并不十分为难。 那里实际上已经被长公主的人掌握,内宫的各处宫门乃是出名的坚固, 一旦出了什么事, 在里面倒是比桓府还要安稳。并且, 我猜测皇后那边惹了这身腥,虽然看上去是应了先前血光之灾的谶言, 但无论平原王还是皇后, 必然心有疑惑, 大概会找我问缘由。 我自然不打算去, 如今长公主将我派到宫里,正好可以躲开他们,以免被打扰。就算万一出了个天降灾星的意外,我这计谋全泡了汤, 事情失控宫中大乱, 凭我自己的本事,也可以从里面脱身。 只是这样一来, 我就看不到公子了。 自从那景明寺桥的事发生之后, 我有时会梦见重返当时的情景, 那焦心忧虑的感觉,每每都能让我一身冷汗地惊醒。 如果公子遭遇了什么意外,而我一点也不知道, 那般后果, 我无法想象心中叹口气, 幸好那里面还有桓瓖,至少可以靠他打探消息,只求他像样些,莫与我耍花招。 我收拾了几身衣服以及可能会用到的各色物什,收在包袱里,包好。然后趁着无人,我去了一趟后院。 那棵我与曹叔打暗号的石榴树下,有一个猫洞。 上次见面之后,我就与他约定,若有事又不能见面告知,便将事情用暗语写在纸条上,放在那猫洞里。双方早晚去查看,以免遗漏。 昨日我随公子去那别院之前,在这猫洞里发现了曹叔给我递了信。在信里,他说庞逢那边的事已经安排稳妥,不日便会动手。 随后,我则也将一张字条留在里面,请曹叔帮一个忙。我在信中告诉他,只要昨夜看到慎思宫中火起,今日一早就让人到闹市中传播消息,说皇后谋害皇太孙,在慎思宫中将太子妃和皇太孙放火烧死。 皇后的人不是傻子,慎思宫中出了那样的事,自是知晓厉害,就算被人看到了着火,也必然要封锁消息,不让死讯传出去。虽然不知道他们封锁的成效如何,但我必须放着这一手,自己在外头给他们加加料。就今日我在外面所见,曹叔做事甚为得力,只要市井中的人议论起来,这天下就已经没有了秘密。 现在,我来这里,自然也是为了看看有无新消息。 我伸手往猫洞里掏了掏,空空如也。想来曹叔那边并未打算让我参与,故而不曾留只言片语。不过我此去宫中,不知何时能出来,自然须得告知一声。我将一张字条放入猫洞之中,写清了原委,让他不要担心。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带着包袱,登上了马车,虽长公主一道入宫而去。 皇帝的太极宫,就在宫城正中,进入内宫之后,最显眼的就是太极宫巨大的殿顶。因得长公主的尊贵身份,不必在内宫之外下马,马车辚辚穿过宫道,一直到了太极宫前,方才停下。 太极宫比太后的永寿宫和皇后的昭阳宫更为宽敞,而长公主每每来到,亦有乘攆而行的优待。早有内侍等候在宫前,长公主下车后,用步撵接了长公主,将她抬入宫中。 皇帝的寝殿里,温暖如暮春。屋子里被暖炉烘得甚为舒适,里面的人不必像在外面那样穿着厚厚的裘衣。 长公主进门之后,宫正潘寔与内侍杜良迎上前来,两名宫人上前,将她身上的狐裘宽下。 “圣上今日如何?”长公主问道。 潘寔与杜良相视一眼,叹口气,低声道:“与昨日一样。” 长公主不语,走到皇帝的榻前,坐下来,一面对他露出笑容,一面将他仔细端详。 “陛下,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她拉过皇帝的手,温声问道。 虽然从倒荀之事开始,我的所有计谋都离不开皇帝,但自从他卧病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 只见他坐在榻上,后面靠着隐枕,身上覆着褥子。 “姊”他看着长公主,嘴唇动着,费力地说,“姊” 长公主倏而眼底发红,看着皇帝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柔和之色。 “是,正是。”长公主替他捂了捂褥子,安慰道,“陛下放心,过不得多时,陛下便会康复如初,妾还等着随陛下去华林园行猎赏景。” 皇帝看着她,片刻,“嗯”一声。 长公主又软语与他说了两句,起身来,走到一边。 “这就是我说的侍婢。”她对潘寔道,“从今日起,她便是殿内的宫人,宫正务必将她安排在圣上榻前,可有裨益。” 潘寔的目光毫无波澜地将我打量一番,对长公主道:“公主放心。” “蔡太医今日可来了?”长公主道。 “不曾来。今日太医署有太医来轮值,蔡太医不便露面。”潘寔说着,叹口气,“总这般偷偷来偷偷去,恐怕终有被人察觉之时。” 长公主道:“放心,过不得多久,他便可光明正大地进来。” 潘寔颔首,眉间微微蹙起,道:“公主,臣闻得太子妃和皇太孙被烧死在了慎思宫中。” 长公主颔首,叹口气,却全然没有悲痛之色:“是啊,不想皇后竟这般狠毒。” 潘寔犹豫地朝皇帝那边看一眼:“圣上” “暂不可告知圣上。”长公主即刻道,“圣上病体未愈,最忌心神震撼,务必让其静养。” 潘寔颔首:“臣知晓。” 长公主又到皇帝面前,跟他温声软语地说了一会话,没多久,起身来。她走到一边,对等候在那里的潘寔和杜良正色道:“二位亦知晓,如今已是紧要之时,我须得回府应对宫外之事,圣上这边交与二位,还望勠力同心。” 二人皆郑重,向长公主一礼:“公主放心。” 长公主颔首,看我一眼,转身而去。 潘寔年过半百,一看那张脸就知道这是个行事认真的人。 他对长公主的交托甚为尽心,在她离去之后,即让人去去了宫人的衣服来,给我换上。皇帝的寝殿里甚是温暖,宫人们穿着裙裳无妨,我亦与她们一样。潘寔还让人将我的头发拆了,梳成宫人的样式,待得妆扮好,给我梳妆的宫人打量着,满意颔首:“你一个女子家,打扮成儿郎做甚。看看这样,可是好看多了?” 我左看右看,是好看多了。 “可穿着衣裙不好做活。”我说。 宫人摇头叹气,不与我多说。 再去见潘寔时,他看着我:“长公主说,你就是那个当年辅弼桓公子,助他重病时保全性命的侍婢?” 我颔首:“正是。” 潘寔说:“我还听说,你擅长算卦,连宫中的人也去找你算过。” 我又颔首:“正是。” 潘寔道:“如此,你那异术也可助圣上康复?” 我说:“这我不敢说。圣上乃天子,龙体金身,只怕以我气力绵薄,不得帮助。” 潘寔道:“长公主说的是,唯今之计,亦只有一试。不知你那法术,如何施行,须得甚器物?” 我说:“是须得些,不过不止器物,宫正半个时辰内须得备好。” “哦?”潘寔目中一亮,“须得准备何物?” “首先,须得寻一处辅弼之位。”我说,“必是要温暖如此殿中的去处,我看圣上龙榻方位,乃是坐在正北,面朝正南。那辅弼之位,可坐在正西,面朝正东。” 潘寔想了想,道:“偏殿有一室,可合此意。可还有其他?” 我说:“还须备软榻一张,要卧榻,不要坐榻;榻上覆十斤丝绵絮垫褥一张,七斤丝绵絮盖褥一张;锦枕一只,最好是秦州绒面锦所制;铜汤婆一只,内注热水,不必太沸,隔袜微烫便是;香炉一只,内燃安神香,檀香兰香皆可。” 潘寔听着,神色渐渐疑惑,正要开口,我忽然想起旁事:“哦,对了。” 看着他,我笑了笑,“施术事关重大,我辅弼之时,万不可让人来敲门打扰,否则,定要不灵。” 潘寔:“” 我的要求并非故弄玄虚。 长公主要我来给皇帝辅弼。所谓辅弼,那就是像我当年伺候公子那样。但伺候皇帝的事,上至擦身倒尿,下至端茶递水,这寝殿中的宫人和内侍都做了,妥妥帖帖,没有我能插手的地方。 所以,我所能做的就只剩下了睡觉。 正好昨夜忙碌了整宿,我虽睡了一会,但明显不够,到了午后难免头脑发胀。潘寔固然是对我十分怀疑,但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依言为我准备下的偏殿和软榻,并且按照我的吩咐,四周十分安静,一点打扰的声音都没有。 所以,我睡得十分好,那被窝里暖烘烘地,沾枕即眠。 可惜没睡多久,我就被一些嘈杂声吵醒了。却是门外有些匆匆的步子和低语之声,快快地过去,好像是除了什么要紧的事。 我睡意全无,坐起身来,穿好衣服,回到皇帝的寝宫之中。 只见里面宫人忙碌,竟是一派忙乱之象。 “出了何事?”我问一名内侍。 “圣上又发烧了!”说罢,他无暇多言,端着水盆匆匆往殿内而去。 我跟着入内,只见皇帝的卧榻前已经忙成了一团,潘寔看到我,忙走上前来,神色焦急:“不是说你可为辅弼么?怎圣上反而又不好了?” 我不答话,上前查看,只见皇帝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伸手摸向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 还碰了一会,我忽而被拽开。 一个太医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你这宫婢,怎敢擅自触碰圣上龙体!” 旁边的杜良见状,即刻对我喝道:“还不退下!”说着,给我使个眼色。 我应了一身,唯唯地退到旁边。 才站定,袖子忽而被拽了一下,回头,却见是潘寔。 他目光沉沉,将我带到寝殿一角,压低声音道:“长公主曾说,他不在时,若遇不决之事,可向你问计。如今之事,你有何良策?” 我说:“蔡太医可曾说过圣上可能会发烧?” “提过。”潘寔道:“他说若遇这般状况,须得将他借来。可现下太医署的医官在此,他一旦来到,便会被认出来。” “宫正可派人告知桓中郎,想办法速速去将蔡太医接入宫中。” 我说,“那些医官不必理会,宫正将他们扣下便不会有消息传去宫外,从现在起,进入太极宫的闲杂人等,皆须得扣下,一个也不能放出去。” 潘寔不愧是宫中的老人,闻言,目光一动:“你是说,皇后那边” 我颔首:“皇后已是自身难保,不须操心。我等当前要务,乃是保守秘密,万勿被人发觉。” 潘寔颔首,又道:“可还未报长公主知晓。” “报长公主知晓已经来不及。”我说,“长公主若知晓,也必然同意,宫正可放心。” 潘寔应下,脸上又有浮起焦虑之色。 “可圣上如今这般,不知蔡太医来,可有办法?” 我笑了笑,道:“正是要蔡太医来,才有办法。圣上这通烧热,乃是好事。” 潘寔神色一振,忙问:“怎讲?” 我说:“此乃上天所示,不可言说。宫正按我方才说的去做便是。” 潘寔听得我这般话,也不追问,点头,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茶肆(上) 对于蔡允元给人试药的事, 我其实知道不少。我曾以卜问凶吉为名, 让长公主将蔡允元给每人试药的手记拿给我看。蔡氏虽研究偏门,但不愧是医官世家,治学颇为严谨。蔡允元给每个试药的病人都一一做了记录,年龄c病史c每日服药的情况等等都记得颇为用心。 我看了一遍下来, 发现死的人自然是各有死法, 但被治好的人,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就是要经历一场高烧。 那烧热又长又短, 但退下来之后, 人就会明显好转,如蔡允元所言,此乃关口。此事关于性命,蔡允元恐怕是出于谨慎,不敢把话说太满, 以致于潘寔几乎错过时机。 宫中的人仍然忙碌,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只得像个普通宫人的模样, 侯在一旁。 “你叫云霓生?”旁边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头,却见是个内侍。 “正是。”我说, “不知你是?” 内侍笑了笑, 道:“在下闫春, 跟随杜内官, 在太极宫中服侍了五年。” 我颔首。这太极宫我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里面众多的内侍宫人,也就记得潘寔杜良那样的,别的人就算见过也无甚印象。 “云霓生,”闫春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有一人要见你,让我给你报信。” “何人?”我讶然。 “便是桓公子。”闫春笑笑,“我方才出宫去给杜内官办事,刚好见到了桓公子在宫门外。他看上去甚是着急,正好又认得我,问我你可是在太极宫中,我说是。” 我心中一惊,忙问:“他可说了何事?” “不曾说,他说要亲口告知你。”闫春道,“他说他有急事不得□□,让我告知你,他无暇入宫,申时二刻,他在大夏门外等你。” 我愣了愣,看着他,有些疑惑:“我家公子不是在散骑省么?大夏门在北,官署在南,他怎会让我去大夏门?” 闫春一脸无辜:“这我可不晓了,桓公子让我告知你,事关重大,务必要去才是。” 我疑惑不已。 大夏门乃是皇城最北的门,可直通雒阳城外。公子在那里等我,又说事关重大,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与太子妃与皇太孙相关。他必是遇到了棘手之事,回桓府找我不见,得知我在宫中,又想进宫来找我。但入宫繁琐,就算是公子这样的贵胄,层层查验,到太极宫也须得半个多时辰。或许他遇到的事情太急,不容得如此,只好托人给我带信 若说有什么耽搁不得之事,那么只能是与昨夜有关了。莫非是太子妃和皇太孙被人发现了? 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若是那样,不仅沈冲,整个计谋以及公子恐怕都命悬一线可惜我来到以后,一直没有见到桓瓖,亦无法从他那里知道详细缘由。 “是了。”这是,闫春似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递给我,“这是桓公子让我给你的,说你见到就会明白。” 我看到那物事,心中突然“咯噔”一响,沉了下来。 这是公子随身系的玉佩。它是公子得字之时,太后赐给他的,用上好的玉料按着天然的形状雕作游龙穿云,甚为别致,一侧还刻着他的字。他对这玉佩甚是喜欢,今日我虽没有侍奉他更衣,但若无意外,他总会佩在身上。 “我家公子说在大夏门何处?”我没有功夫再拖延,问闫春。 “大夏门外往东北一里,有一处长亭,那里常有旅人歇脚,你出去了便能望见。”闫春说着,将他的腰牌给我,笑笑,“桓公子从前对我有恩,此物你拿去,上面是杜内官的名字,宫卫见了就会放行,可出入无阻。” 我接过来,道了谢,即刻走了出去。 潘寔刚刚去找卫尉,太极宫还未及封锁,我离开之时,凭着那腰牌,仍畅行无阻。 闫春很是周道,让我换了一身内侍的衣裳,再配上这腰牌,俨然是个太极宫里的人。 因得皇帝发烧。潘寔和杜良都没有功夫理我,我快步离开太极宫,顺着宫道一路往北。 只是皇宫毕竟大,走也要许久。幸好路上看到有用马车给各宫运送泉水的宫仆,我给了点钱,让他捎了我一程,这才终于在申时二刻之前,赶到了大夏门。 闫春给的腰牌果真十分管用,我一路出示,宫卫都未多理会。 待得终于走出大夏门,我按着闫春说的,往东北一里处疾行。没多久,果然看见了一处长亭。 冬季里,附近的树林已经落光了树叶,树枝如同密密的伞骨,在斜阳的光景中显得寂寥萧瑟。 路上人来人往,那长亭上,也有好几拨人,有的给友人故旧置酒送行,有的闲坐叙话,倒是热闹。 我走到长亭中,四下里细看,却并未见公子身影。 正疑惑间,忽然,一个正在旁人叙话的男子身形一闪,挡在了我面前。 “足下可是云霓生?”他看着我,面上挂着温文的微笑。 我心道不好,正要转身,却见周遭已经被围上了四个人,皆身形高大。 见我满面惊疑,先前说话那人却仍是一脸平和。 “云霓生,”他说,“我家公子要见你。” 心里咒骂一声,暗自打算起来。我因为要进出宫禁,没有带武器。倒是袖中藏了些迷药,但他们有四个人,正面只怕难以施展 我盯着他,片刻,冷冷道:“你家公子是谁?” “去了你便知晓。”那人说着,身形让开,彬彬有礼,“他就在不远处那茶舍之中,请。” 我盯着他,知道此事还须徐徐图之,没有反抗。片刻,随他往那茶舍走去。 那茶舍甚大,横着数间房屋,里面还有园景和雅舍。 那人引着我往里走,没多久,到了一处偏僻的雅舍之中。 我方才一边走着,一边研究了逃走的路径,正作着计议,那门被打开。 蓦地,当我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人,愣住。 “生是桓公子的人,死是桓公子的死人。”秦王凭窗倚着,看着我,淡淡一笑,“你果然不曾骗孤。” 我万万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会在这里看到秦王。 他看上去与上次所见并无分别,连脸上那平静又莫测的神色也一模一样,看了实在让人讨厌。 “坐。”身后的门被关上,他指指对面的茵席,对我说道。 既然是他,我知道暂时不会有什么机会离开。虽然不愿意,还是在那茵席上坐了下来。 “秦王找奴婢来,不知有何见教。”我也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道。 “无他,找你叙叙话。”秦王说着,从一旁沸腾的釜中舀出一勺茶来,细细倒入我面前的杯子里,动作利落而优雅。 “尝尝,”他说,仿佛真的只是来请我喝茶,“这茶舍里的茶,是雒阳烹得最有味的,比城中那些动辄千钱的茶舍不知强出多少。” 我心里翻个白眼,看着他,没有动。 “奴婢想喝茶,自己会煮,不必殿下费心。”我说,“不知奴婢何德何能,被殿下如此看重。殿下回了雒阳,却连宫门都不入,倒将奴婢唤来这茶舍喝茶?” 秦王看着我,扬眉一笑:“你使计将孤千里迢迢召来了雒阳,还为孤安排了王后,孤不唤你喝茶,却要唤谁?” 我:“” 说实话,我并没有奢望过秦王会猜不到给长公主出主意的是谁,只是没想到,他会首先来找我。 “奴婢不是殿下之意。”我索性装傻,“殿下着实疑心太重,方才殿下所言,什么使计,什么王妃,奴婢全不知晓。” “是么?”秦王不以为意,“你不认也无妨,喝了这茶,孤便将你带走。”说罢,他看着我,淡淡一笑,“元初若是知晓了,不知会作何想。” 我心中沉了一下。 我知道秦王说话一向不随便,就算真真假假,也有其目的。他若是真的想把我带走,大约会真的动手。 “殿下可是对我家公子有甚冤仇?”我冷笑,“这般对付我一个侍婢,也不怕被人笑话了去。” “这世上,孤最不畏的便是人言。”秦王却不以为忤,手指轻轻抚着茶杯的沿口,“孤那许多的传闻之中,独独缺了些风流事,能从倾倒众生的桓公子手中强夺个侍婢过来,倒也是不错。” 我很是震惊。 没想到这世上竟有比我还不要脸的人。 “云霓生。”秦王不紧不慢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孤面前行骗。” “奴婢不曾诓骗殿下。”我说,“且现在将奴婢诓骗至此的人,倒是殿下。” 秦王对我的诡辩不置一词,道:“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不知殿下要何解释。”我说,“殿下来雒阳乃是勤王,百利无一害,还可有一位貌美心惠的王后,不知殿下有何不满?” “若只是如此,我自当无可不满。”秦王道,“可当我知晓了长公主在医治圣上,此事自又是不同了。” 那闫春既然是他安插在太极宫的人,那么他知道了蔡允元医治之事,也不足为奇。 “既然殿下如此以为,又如何来了?”我不置可否,问道。 “自是要来看看,你终究有多大能耐。”秦王微笑,“今晨我才到雒阳,便听到了太子妃和皇太孙之事。人人皇后竟如此愚蠢,与前番倒荀之时判若两人,简直不能让人信服。不过说来奇怪,我却不觉此事有异。”他注视着我,“因为我知晓这与长公主脱不开干系,而她身边有你。” 我决定嘴硬到底:“殿下总这般高估奴婢,实在教奴婢受宠若惊。” 秦王一笑,没说话。 我继续道:“既是如此,殿下可领着兵马撤回,可不负一世英名。” “退回?”秦王唇角弯了弯,“孤既然来到,岂有无功而返之理。” 我瞥了瞥他:“哦?” “听说圣上又高烧不退。”秦王道,“那位叫蔡允元的太医,想来医术有限,也不知能否在我动手前将圣上治好。” 室中一阵安静。 “如此说来,殿下想问鼎至尊之位?”过了会,我说。 秦王却仍是那副淡然之色:“孤麾下兵马,既可神不知鬼不觉逼近雒阳,若要问鼎,早已问鼎。不过孤倒是甚为好奇,你那些计策如今皆被孤获知,你还可变出甚花样。” 我愣了愣。 “云霓生,”秦王道,“你可知孤一旦进了雒阳,将如何行事?” 他看着我,目光深远:“孤会先答应长公主那媾和之策,待得登基之后,便如圣上诛杀袁氏那般,将桓氏和沈氏连根拔起。” “殿下不怕我告知长公主。” 秦王却是一笑。 “她是孤的长姊,孤比你认得她更久,她的脾性,孤比你知晓更深。”他说,“我许她的可是无上荣华,予索予取,你以为她会听你劝阻么?” “云霓生。”秦王悠悠抿一口茶,如同在与我闲聊外面的天气,“我甚想知晓,你还能如何阻止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茶肆(下) 秦王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强行留我。 他甚至跟我说话也并不太久, 我从茶舍里出来的时候,天色与我先前来到并无差别。 方才的一切, 仿佛做梦。而我的心情, 并未因为秦王没有强行为难而变得轻松起来。 “如此说来, 殿下是要赶尽杀绝了。”那时, 我盯着他,半晌之后,说道。 秦王放下茶杯:“自然也可以不杀。” “如何不杀?”我问。 “你可到孤身边来。”秦王看着我,神色温和,“云霓生, 到那时,孤不但不会对桓氏和沈氏动手,先前许你的所有条件,也会一一兑现, 绝无食言。” 我:“” 走在返回太极宫的路上,我望着远处高高的宫墙和重檐,只觉此时的心跳和这坑洼不平的道路一样,高低不定。 实在不行心底一个声音道,实在不行,便只有将这祸害杀了, 永绝后患。 反正璇玑先生真身之事,乃是一等一的秘密, 连曹叔和曹麟也在祖父面前立过重誓, 此生不再提起。就凭这一点, 将祖父若是知道,应该也不会说我滥杀无辜。而秦王一直只是知道云氏的谋略之能,而不知云氏那刺客的伎俩,就算他那些侍卫防守再严密,他本人武艺再超群,料想也防不住一支迷烟。 当然,这仍是下策。 秦王固然可恶,但他得以凭借来威胁所有人的,不是他本身,而是他部下的兵马。辽东戍卫之精锐,天下闻名,且追随秦王多年,对秦王忠诚极高。若如他所言,此番来了五万兵马,那么他留作预备可为增援的,至少还有五万。 此时杀了秦王,自然可逞一时之快,可接下来呢?那五万兵马已经逼近雒阳,无秦王节制,一旦发生兵变,雒阳和司州各处一盘散沙般的戍卫,根本抵御不了。就算不久之后,宗室及各州郡集结兵马平叛,只怕雒阳必也会似前朝一般,先毁于兵灾。而最坏的情况,则是诸侯借此并立纷争,那么将是乱无终日。 事情至此,已经没有了退路。方才从那茶舍里出来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过,反正主意已经给长公主出了。不若拿着金子再去偷了那籍书远走高飞,至少可以不用再看到秦王在眼前晃。 可是,公子怎么办? 待得冷静下来,我发现我无法绕开这个念头。 就像今日被秦王诓骗的那事一样,我牵挂着他,就会放不下他。雒阳时局这般险恶,哪个环节变上一变,对长公主和桓府恐怕都有灭顶之灾。而公子则会像那个我差点订了婚的袁氏儿子一样,难逃身死之祸。 想到这些,总会让人不寒而栗。 ——你到孤身边来 我望着远处的落日,深吸口气,再想起这话,心底冷笑一声。 秦王大概是在辽东当土皇帝当久了,以为无人能治他。 他居然想拿公子来威胁我。 而我,最讨厌别人拿我的软肋来威胁我。 凭着闫春的令牌,在宫门下钥之前,我赶回了太极宫。 如我所料,那闫春已经不见。我向宫人问起他的时候,宫人说他在我离开之后就也跟着离开了。 皇帝治病的内情,秦王已经知晓,想来他觉得闫春留下来已经无所大用;且他也不会那么傻,为了见我一面,白白折损一个细作。 当然,也许这太极宫中的内侍或宫人里面,仍然有秦王的人。但是无妨,就算他买通了杜良也没有关系。潘寔将我的提议执行得甚为彻底,让卫尉封锁了宫门各处出入通道,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传递消息。 “你去了何处?”潘寔看到我,神色一松,道,“方才我等四处寻你。” “长公主曾吩咐我去做些事,方才出宫了一趟。”我含糊其辞,岔开话,“蔡太医可来了?” “早来了。”潘寔道,“正在照料圣上。” 我又问:“那些太医呢?” “殿中卫士将他们带去了偏殿,暂时看管起来。” 我颔首,正要再说话,潘寔道:“桓公子来了。” 公子?我愣了愣,忙问:“他何时来的?在何处?” 潘寔道:“他下朝之后就过了来,现在就在圣上寝殿之中。” 我忙朝皇帝的寝殿走去,才进门,就看到了公子立在皇帝榻前的身影。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素淡的锦袍,衬得身形清俊而颀长。 桓瓖也在,站在他的旁边。而坐在皇帝榻前,正在给皇帝喂药的人,则是蔡允元。 “公子。”我走过去,低低唤了一声。 说来奇怪,虽然我明知道先前都是秦王下的套,公子其实并没有事,但当我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时,心底还是松了一口气。 听到我的声音,公子回头,看到我,眉间亦是一松。 “你去了何处?”他走过来,将我拉到边上,压低声音询问道。 我自然不能实话告诉他。一来,公子并不知晓长公主的那些事,我在他面前无从解释秦王为什么会来了雒阳。其次,我是被秦王以公子名义诓走的,这听起来实在太丢脸,要是他知道,我也就不剩什么尊严了。 我说:“我想去街上探听探听那些关于昨夜之事的流言,方才便出宫了一趟。” “流言?”公子露出疑惑之色,“你为何要为了打探流言特地出宫?” 我没答话,却从袖中掏出公子那玉佩,递给他:“这可是公子的?” 公子接过来,讶然:“正是,怎在你手中?” 我说:“是有人捡到,看上面有公子的字,便给了我。”说着,我看着他,“公子在何处落下的?怎如此不小心?” 公子想了想,亦一脸茫然:“我也不知。今日我佩着它出门,还未出雒阳,便发现不见了。” 我问:“公子可曾被什么陌生人近身?” 公子颔首:“我出城前到淮阴侯府去找逸之,从车上下来之时,曾有一群乞儿突然围上来。” 我:“” 公子露出疑惑之色:“可若是他们偷的,定然是拿去换钱物,怎会有人拾到了交到你的手中?” 我笑了笑,说:“那便不是他们偷的。” 公子却追问:“那究竟又是何人拾到,交给了你。” “自是淮阴侯府的仆人。”我说着,将玉佩系到公子的腰带上,道,“公子将来可要仔细些,莫再丢了。” 公子应一声,片刻,却道:“你还未说你为何要去市井中听那些流言。” “公子可切莫小看流言。”我说,“须知人言可畏,昨夜之事虽闹得凶,可但凡那边警醒些,拿出手段来及时封锁消息打压言路,只怕一时难成人心向背,动手倒成了师出无名。” 公子了然,问我:“如此,你打探得如何?” 我将那俳优说唱的事告诉了公子,公子皱了皱眉,道:“不过是个俳优编成了故事,怎见得便是人人知晓?” 我说:“公子可知,一个故事若可被俳优用来说唱,须得经过多少人的口传?” 公子一愣。 我说:“俳优说唱,与我等闲聊不同,必是有起承转合,及诸多细节,方可支撑俳优在茶寮中说上一个时辰。靠俳优一人之力去编造,乃是甚难担当。故这些说唱俳优平日无事之事,必是混迹各处,打探时兴之事,收集众人说辞,再自行编纂而出口成章。昨夜那事,距今不过半日,现下却已经可为俳优传说,岂非热议非同寻常之故?” 公子目光微亮:“原来如此。” 我说:“而市井之中,传诵一事听众最广者,又是俳优。经俳优叙说之事,必传播极快,只怕昨夜之事,如今已经传出了雒阳城之外,便是要堵也堵不住了。” 公子颔首,少顷,道:“其实不必俳优散播,朝中已经起了轩然大波。” 我讶然:“哦?” “今日,包括温侍中在内,许多朝臣去往了明秀宫,质问慎思宫之事。”公子道,说罢,看看别处,低声道,“只怕梁王也不会等多久。” 我颔首,看着他,道:“公子还未说怎来了太极宫。” 公子的目光定了定,道:“听到你在此处,我便来了。” 他神色坦然,可我听着,面上却忽而热了一下。 “为何?”我忍不住问,话才出口,又觉得这是在给自己挖坑,补充道,“宫门快下钥了,公子须得快些回去才是。” 公子道:“我已经告知宫正,今夜就留在此处。” 我一愣,道;“可” “若你说的是太极宫只进不出之事,宫正方才已经告知我。”公子道,“我已派人去告知温侍中,散骑省那边暂且告假,自现下起,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我:“” 在他注视的目光中,我的心跳更快。 “公子不必跟着我”我寻找着合适的说辞,道,“公主让我来,是为了让我辅弼圣上。” 公子淡淡一笑。 “我便是想看看你如何辅弼圣上。”他说着,目光意味深深,“如今之势,唯有圣上康健,方可力挽狂澜。只要太极宫安稳,天下便可安稳,我不守在此处,又可去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偏殿(上) 我无言以对。 长公主只让桓瓖和公子知道了医治皇帝之事, 对皇后c梁王c秦王以及豫章王的算计, 却仍隐瞒不提。不过万事的中心就在太极宫,这一点并不会变,公子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故而来了太极宫。 原来是为了守着皇帝我心中嘀咕。 “元初。”这时,桓瓖走过来,道,面上有些欣喜之色, “方才蔡太医说,待圣上烧退了, 必可又再好一些。” 他眼眶上的青黑已经好了些,但仍然能十分清晰地辨认出来,让人觉得滑稽。不过桓瓖看上去并不在意,神色如常,似乎从未发生过争执。 不过此时听到这话, 简直比任何时候都让我高兴。 “果真?”我忙问, “今夜便能好么?” “这我可不知。”桓瓖道, 说着, 看看四周, 压低声音, “蔡太医说圣上恢复康健定然指日可待。” 我颔首。 “今日我还听说了一事。”桓瓖心情甚好, 继续道, “你们可知, 自皇后去了明秀宫, 庞圭c庞宽c庞逢等人也带着家眷住到了郊外的别院。特别是庞逢,竟还连同府库也搬了去。” 公子道:“又如何?” “就在今日午后,他那运送财宝的车马在路上被人打了劫,据说数十个护卫,竟是打不过,将他的家当抢得精光。” 公子露出讶色。 我则毫不惊奇,在他提起庞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事。 “而后呢?”公子问。 “庞逢自是暴跳如雷,亲自领人去追踪不成,又去了京兆府和卫尉府,要那边出人给他查案。”说着,他神秘一笑,看了看别处,再度压低声音,“京兆府和卫尉府正为慎思宫之事焦头烂额,岂有功夫理他。” “皇后和庞圭那边呢?” “还无消息,不过定然更是无暇理他。”桓瓖说:“许多人都说,连庞逢都会被抢,可见庞氏的时运跟着昨夜是跟着慎思宫的火一道烧了去,到头了。” 说罢,他笑了笑,脸上恢复了那副纨绔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模样。 “如此说来,那些劫财之人,并未抓到?”我问。 “一个也不曾抓到。”桓瓖笑了笑,“那庞逢也是托大,以为雒阳是他的天下,定然无人敢在他头上动土。不料,偏偏就是动了,也不知他要气成什么样。” 我看向公子,却见他并无多少喜色。 “你方才说,圣上何时康复,那蔡太医亦不知晓。”公子道。 “正是。”桓瓖道。 公子颔首,没有说话。 桓瓖似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看着他:“你如何想?” 公子没有回答,又道:“你先前说,内宫的殿中卫士只剩下了二百余。” “嗯。”桓瓖道,“你担心皇后会来向圣上下手?” 公子摇头:“皇后虽已是不得回头,但还未失心至此。我担心的是梁王。” “梁王?” 公子道:“如今皇后在风口浪尖,最等不及的就是梁王。你若是他,一旦解决了皇后,下一步会如何?” 桓瓖想了想,惊道:“你是说,梁王会来向圣上下手,行废立之事?” 公子颔首,眉间沉沉:“若是如此,梁王不会久等。” 桓瓖皱眉,想了想,道:“可他怎敢如此?宗室并非蠢货,皇太孙和圣上接连殒命,只怕即刻就会有人以弑君之名讨逆。” 公子却反问:“你怎知宗室真愿意圣上活着?” 桓瓖一时结舌。 “且梁王若对皇后下手,必有一番混战,他大可说是皇后的人在太极宫中动手弑君。”公子冷冷道。 “那”桓瓖皱眉,不由地看向皇帝的卧榻,“如此说来,只能盼圣上快些主事,以稳住大局。” 公子看向皇帝的卧榻,颔首,若有所思。 “长公主何在?”桓瓖道,“今日一整日也未在宫中见到她。” 公子道:“她说要为圣上祈福,今日到白马寺斋戒去了。” 我知道这是长公主的障眼法。自从我点明梁王的意图之后,长公主对梁王那边的功夫也下了不少,不外乎各种暗示他,会支持他夺权之类的,好让梁王放心大胆地去造反。如今之事,下一步便要看梁王,长公主当然是加紧煽风点火去了。 至于这太极宫,长公主虽然更倾向于上策,但毕竟全凭天意,为了保收,她还须得加紧联络秦王。而秦王既然已经自己来到了雒阳边上,还在我眼前肆无忌惮地示威,那他的兵马自然也已经不远。 故而她最不会去操心的,反而正是皇帝。 这时,外面几个殿中卫士走过来,与桓瓖低语两句,桓瓖与他们走了出去。 原地只剩下我与公子两人,公子看看我,忽而道:“你可是仍未用膳?” 我一怔,这才发觉腹中确是饥饿,因为秦王那混人,我竟是连用膳都忘了。 公子没多言,吩咐宫人去取些食物来,宫人应下,顺从地去取。 太极宫里的宫人和内侍都不是傻子,且经过这阵子潘寔和杜良的有意经营,留下的都是比较可靠的人。如今诸多异动,对于长公主和潘寔等人要做的事,没有人会怀疑,公子亦相当于半个主事之人,对于他的吩咐,自是不敢违逆。 宫人在偏殿里设下案席,将膳食呈上。我坐下来用膳,公子就坐在对面。 我用膳的时候,他并未出声,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许久,书页仍停在原处。 “公子在想何事?”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待得吃完,问道。 公子唇角弯了弯,眉间的思虑却不减,将书放在一旁。 “霓生,我以为,若皇后决意动手,不会迟于这两日。”他说。 这话不错。公子如今对宫廷中那些龌龊事的敏锐之感又提升了些,实乃可喜可贺。 我说:“公子还在担心圣上的身体?” 公子颔首。 他望着外面的夜色,长吁口气,忽而道:“霓生,若皇后派人入宫来对圣上下手,我等可抵御得几时?” 我想了想,道:“如今整个内宫只剩下二百卫士,而皇后手握北军,可用的人马百倍于内宫,就算死战,也不须得多久。” 公子神色严肃:“圣上仍不能主事,皇后只要说我等挟持圣上意图谋逆,我等便只有受死一途。” 我说:“故而圣上主事,乃最是紧要。” 公子看着我,目光一动。 “霓生,此事如何可解?”他问。 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禁笑了笑,却道:“公子为何问我?” “让太子妃和皇太孙假死倒逼皇后,是你的主意。”公子道,“后续如何,你定然早已都想到了。” 说实话,我甚是喜欢公子信任我的感觉,被喜欢的人认可,乃是极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同时,心中又有些遗憾。他对我愈发知根知底,我则无法继续毫无痕迹地装傻,这实在是损失了许多乐趣。 不过从决定帮助公子和沈冲解救太子妃和皇太孙开始,我就知道许多事不能再瞒住公子,且如今我既然已经想好了日后之事,便不想再对他刻意隐瞒许多。 我说:“公子担心圣上不能及时康复?” 公子颔首:“正是。” 我笑了笑:“谁说圣上只有康复了才可主事?” 公子看着我,目光微动。 “怎讲?”他问。 我望了望天色,道:“如今还未入夜,若无意外,梁王当会在今夜或明夜动手。” “而后呢?” “而后,圣上自会康复。”我说。 公子瞪着我,好像我又在故意装神弄鬼,拿他当小孩。 “你怎知晓?”他问道。 “我自是知晓,”我打个哈欠,懒洋洋地笑了笑,“公子忘了?我就是来给圣上辅弼的。” 我接连两日不曾睡好,精力有些不继。 公子虽将信将疑,但没有拦我。 我知道公子也很累,见皇帝跟前如今无事,便劝他也去歇息歇息。他跟我不一样,不用诓骗,潘寔也定然会给他准备一个舒适的歇息之处。 “你去吧,我不累。” 公子道,“若这边有事,我自会去找你。” 他这么说,我也不再坚持。 自河西平叛的时候我就知道,公子是个每逢做大事的时候就能够忘却疲倦的人。这两日他比我歇息得还少,但精神甚好,目光奕奕,全无一丝疲惫之色。 于是用过膳之后,便去偏殿里,宽下外袍之后,在那张舒服的榻上和衣躺下。 这一觉,我睡得昏天暗地,全然无梦。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让我诧异的是,这房中不知何时点了灯,而我的榻旁摆上了另一只软榻,公子倚在隐枕上,面朝着我,亦睡得沉沉,地上落着一本书。 心想,我睡得果真死,这榻和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居然一点知觉也没有 不过这甚合我意。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唯恐自己发出一点动静,便要将他吵醒。 他睡着的样子,宁静而美好,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会随之静止,连灯光也凝固在那眉眼之间,温柔地描绘着低垂的眼睑c挺直的鼻梁,还有形状优美的双唇。 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大胆而肆无忌惮地端详过公子。这些日子以来,我虽尽力让自己在他面前神色自若,像从前一样跟他说话。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做不到跟从前一样。 他看着我的时候,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不太看着他的脸,总是借着这个或那个由头转开目光,仿佛多停留那么一会,他就会变成吃人的大蛇把我吞下去。 心撞着胸口,身上忽而有些热气,我将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散凉些。 我常常唾弃自己有贼心没贼胆,觉得公子定然也看出来了我那些别扭的举动,回想起来,觉得羞耻不已。可是同时,心底却又常常酝酿着甜。几乎每日夜里,我在入睡之前,总会躺在榻上回忆白日里与公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每当忆起那些有意思之处,我就会像个白痴一样,在被窝里不能自已地傻笑。 下次再这样看他,会是什么时候? 我心底在问自己。 也许,不会有下次。 我盯着他,竟是全然不能移开目光,一呼一吸,或者一点光影的微动,似乎都能让我铭记一辈子。 这偏殿虽是暖和,门缝里却仍不免透风。我许是有些着凉,盯着公子没多久,鼻子里一阵痒痒,突然,忍不出打了个喷嚏。 室中太安静,就算我用褥子用力捂着口,那声音也把公子吵醒了。 只见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片刻,目光抬起来,正正与我对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偏殿(下) “醒了?”他从榻上坐起来, 声音带着些惺忪的低沉。 我应一声,正要起来, 公子道:“方才可是你打了喷嚏?” “嗯。”我说,话音才落, 公子忽而伸手过来, 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窘了一下。 “公子, 我那风寒早好了。”我说着,努力地无视他手心温热的触感。 “这由不得你说。”公子不以为然, “你连自己是不是发烧都全无知觉。” 我:“” 不过我的确只是打了个喷嚏, 公子探了片刻,似觉得无碍,收回手来。却又将我放在榻尾上的外袍取过来, 放在我身上。 “穿上。”他说,“这殿中虽有炭火,可若不留神, 最是容易着凉。” 我应了一声, 乖乖地将外袍穿上,心中虽受用, 却不禁想,公子近来这啰里啰嗦的劲头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像个乳母一样 我这一觉睡得不短,看滴漏, 竟已经将近子时。 “公子睡了多久?”我问他。 “不知。”公子拿起书来, 继续翻, “那殿上无事,我便过来歇一歇。” 歇一歇,就来我这里么心中倏而一荡。 我面不改色,又问:“外头可有消息?” “无。”公子道,“若有,他们会立即来告知。” 我颔首,见公子不再躺着,上前将那书拿开:“趁现在无事,公子还是躺下再睡多些。” 公子没有把书夺回来,看着我。 “我睡一睡也可。”他说,“不过你要陪着我。” 我一愣,面上倏而热起来。 “公子为何要我陪?”我问。 公子一脸理所当然:“你方才睡时,我陪了你许久,现在自当要轮到你。” 我:“” 公子见我没有反驳,唇边弯起淡淡的笑,片刻,将隐枕放下,半躺在上面。 我将榻上的褥子拉起,盖在他身上。 “宫正说,你要在这偏殿中作法,这些软榻暖褥都是法器。”公子看着我,似笑非笑,“还不许人打扰。” 我颔首,毫无愧疚:“长公主让我来辅弼圣上,当年我辅弼公子的时候就是这么辅弼的。” 公子道:“便是睡?” “还有吃。”我从旁边的案上拿起水杯,抿一口,道,“他们又不许我触碰圣上,我能做的岂非就是这两样。”说着,我忽而想起些不对来,道,“我说不许人打扰,宫正怎将公子放了进来?” 公子一笑,不紧不慢:“你最为人知晓的功绩,不就是辅弼了我?”他伸了伸肢体,神色有几分慵懒,“我说我与你命数契合,凑在一处,法力更强。” 我一口水还未咽下去,听得这话,几乎呛了出来。 公子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模样甚为得意,面上的笑容狡黠,却对我咳个不停的模样露出些嫌弃之色,从袖中拿出一块锦帕,递给我。 我忙将那锦帕捂着嘴,咳了好一会,眼泪都出来了才止住。 “公子怎敢对宫正这般胡说?”我哭笑不得。 “这怎是胡说?”公子道,“且这些什么命理之论,不就是你教的?” 我无言。 他说得对,这些鬼话的确就是我教的。公子真乃人才,别人上我的当都是上了就算了,唯有他还懂得举一反三,倒打一耙。 虽是无奈,但我却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觉得好笑,停不下来。 公子看着我,亦笑,却反问:“我说得不对?” “对。”我好不容易收住,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睛,替他将褥子捂好,道,“公子说得都对。” 公子露出满意之色,目光熠熠。 “霓生。”过了会,他的神色忽而变得认真,“等过了年节,我便搬出去。” 我一愣,看着他:“搬去何处?” “何处皆可。”公子道,“去买一处宅子,收拾收拾便可离开。” 我问:“可公子何来钱财?公主和主公必是不愿,若不让公子动府库,如何是好?” 公子道:“我与逸之说过此事,他愿借我。散骑省的俸禄不差,过得不久我便可还上。” 我无语。此事他虽然一直在说,但我总觉得定然远得很,不想他在自己都已经打算好了,还把沈冲也拉下了水。 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感慨。我总以为我对公子已经足够了解,可他仍然能时不时地做出些事来,让我刮目相看。 “可公子的仆从怎么办?”我说,“公子平日用惯的人,若长公主和主公不愿放,公子也带不走。” “多余的人不必。”公子道,“有你便是了。” 我怔住。 公子看着我,目光深深:“霓生,你说过会陪着我。他们就算不肯放,我也定要带你走。” 心中倏而“砰砰”地跳了起来。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一切似乎凝固在瞬间,我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不由地转开眼睛。 正在无言之时,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叩响,有人道:“元初!” 是桓瓖的声音。 我和公子皆是一愣,回过神来。 公子随即下榻,去开了门。 “元初。”桓瓖走进来,风尘仆仆,鼻尖被冻得发红,却是神色兴奋,“方才明秀宫那边传来消息,梁王动手了!” 梁王的确没有久等。 就在亥时,在明秀宫担任戍守的右卫殿中将军陈复突然将各处宫门封堵。 梁王亲自来到驻在明秀宫附近的北军营中,拿出一份太后的诏书,对三部司马道:“皇太孙遭中宫陷害,今无罪而受诛于慎思宫!太后令我等入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赐爵关中侯。不从,诛三族!” 右卫将军许秀随即带头呼应,而梁王的三个儿子早已以高官厚禄为许诺,笼络了北军中的大批将官,这些人亦跟着许秀鼓噪,未几,众人皆顺从于梁王。 此时,明秀宫中早已落锁,人们大多已经睡下。陈复与手下将宫门开启,梁王率兵马两千长驱直入,宫中的人惊醒之时,叛军早已杀了进来,庾茂等效忠皇后的卫士虽奋战,但奈何明秀宫无险可守,不久即溃败开去。 “皇后如何了?”公子紧问。 桓瓖露出可惜之色:“跑了。” 我和公子皆惊诧:“怎会跑了?” “详细不知。”桓瓖道,“来人只说事发之时,皇后恰好与庞圭等议事。那殿中除了内卫,还有庞圭的府兵数百。皇后甚为多疑,恐内卫似倒荀时一般反噬,总觉明秀宫非妥当之处,今日黄昏时,令庞圭将庞府兵马领入了明秀宫,以防万一。” 我心中不禁赞叹,好个皇后,竟能算到这一步,倒是有先见之明。 “而后呢?”公子紧问,“可知她逃到了何处?” “不知。”桓瓖道,“使者急着回来报信,等不得打探许多。只说皇后c庞圭及平原王带着人马往西北去了。” “慎思宫。”这时,我说。 公子和桓瓖即看向我,神色惊疑。 “你怎知?”公子问。 我说:“庞氏如今势力全在雒阳城中,慎思宫最是坚固。明秀宫生乱,皇后首要之事乃是自保,寻一处落脚之处站稳,再号令手下兵马与梁王一战。那慎思宫虽出了昨夜之事,兵马却仍在鲁京手中,可凭借防御之利拱卫皇后。而雒阳仍有皇后笼络的大批党徒,就算梁王一时突袭得逞,只要皇后与平原王性命无虞,便可成对峙之势,仍可一战。” “对峙之势?”桓瓖一笑,道,“这般说来,岂非要我等来引路,教梁王收拾皇后?” 我知道他的意思。 慎思宫那暗渠,如今仍然只有我们几人知道,不想峰回路转,竟又要往那上面打主意。 我摇头:“不可。” 桓瓖问:“为何?” “梁王太快得手,则定然要来太极宫。”公子明白过来,随即道,“圣上还未全然康复,让他去对付皇后,两相僵持,对我等有利。” 桓瓖了然。 “而后呢?”他又问。 “而后,”我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色,道,“便该圣上出手了。” 桓瓖不解:“可圣上还未康复。” 我与公子对视一眼,正待开口,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桓中郎,桓侍郎!”未几,一个内侍出现在门前,禀道,“长公主与豫章王到了,请二位到殿前议事!” “豫章王?”公子显然察觉到了诡异,问,“豫章王怎来了雒阳?” 内侍道:“豫章王奉太后诏令,率五千兵马入宫勤王。” “勤王?”桓瓖大吃一惊,“那些兵马何在?” “兵马已经进了宫城。”内侍道,“如今宫城各门戍卫,已归豫章王掌控。” 桓瓖瞠目结舌,不能言语。 公子沉吟片刻,倏而看向我,目光锐利。 我知道他大概又在这事上嗅到了跟我有关的味道,只得作无辜状,催促道:“公子,这听上去干系重大,公子还是快快过去才是。” 公子没说话,但还是迈步跟随那内侍往殿前去。 可还没走两步,前方忽而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元初表兄。” 我愣了愣。 檐下硕大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前方殿阁半明半暗的影子里,倏而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来。 待得看清,我愣了愣。 是南阳公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宫变(上) 公子和桓瓖亦露出讶色, 片刻,忙上前见礼。 “公主怎在此处?”公子问。 南阳公主道:“我与劭来探望父皇,才到此处便听闻了梁王动手之事。”说着,她满面忧虑之色,“元初表兄, 豫章王带了许多人马到内宫来, 说是要保卫父皇。这宫中, 果真又会再生乱事么?” 我心中感叹, 这南阳公主虽然才十三岁, 但果真生得娇美,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连我这女子也忍不住心动, 想上前安抚一把。 只听公子道:“公主不必忧虑, 豫章王帐下多有精兵,有豫章王在,无论宫外风云如何, 圣上定可无虞。” 南阳公主望着他, 微微颔首,眉间却依旧挂着不安之色,眼波顾盼。 公子问她:“广陵王亦在殿上?” 南阳公主颔首,轻轻叹口气, 道:“劭甚为担心父皇, 现下正在父皇榻旁。”说着, 她瞅瞅公子, 神色有些羞怯,“姑母和豫章王方才来到,问元初表兄在何处,我见姑母担忧,便也跟来寻元初表兄。” 公子看着她,片刻,行礼道:“如此,多谢公主。” 元初表兄 这几个字从南阳公主口中出来,温柔又亲切。 我看着她,不禁想,若无意外,到了将来的某一日,她大概会将那“表兄”二字去掉,叫公子“元初”。 这世上的女人,除了长公主c太后以及一些与桓府来往密切的女长辈,便只有公子的妻子可以这么唤他了 心中这么想着,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碍眼得很。 “元初表兄,”南阳公主又不安地问道,“听说梁王对付了皇后之后,便要来对付父皇,可是真的?” 公子道:“宫外之事尚不明朗,不过公主与广陵王可安心,臣等定然拼死护卫宫中周全。” 南阳公主终于露出和缓之色,微微地抿了抿唇角,应了一声,目光柔和。 公子不多停留,往殿前而去。南阳公主则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我慢吞吞走在后面,看着二人并立在灯下的身影,只觉一言难尽。 “元初表兄”前面,南阳公主那细声细气的声音仍不时传来。 我不由地挖了挖耳朵,觉得它要是马上能聋了就好了。 “在想何事?”旁边,桓瓖的声音忽而传来。 我瞥过去,只见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旁边,看着我,意味深长。 “自是在想豫章王之事。”我淡淡道。 桓瓖却是一笑:“不见得。” 我对他的打扰兴致寡淡,没有理会。 桓瓖却似不打算放过,他跟在我身旁,用只有我和他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你在想着前面那二人之事。” 我愣了愣,转头看他。 只见他也瞥着我,一脸笃定。 那得意洋洋的神色,配上那仍然青黑的眼眶,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傻瓜。 “公子胡说什么。”我神色淡然。 “别装了。”桓瓖说着,看了看前方,意味深长,“我说你得了我那计策后怎一直未留在桓府,原来你又打起了元初的主意。”说着,弯起唇角,再把话音压低,“上次我与你说的那些,你莫非是用到了元初身上?” 用了不止一次。 不过我是不会承认的。 “公子管我用在谁身上。”我眼睛看着檐外的夜空。 桓瓖摇头:“若是用在元初身上,那招定然不灵。” 我听着,心跳好似空了一下。 “哦?”我看看他,一脸不以为意,“公子的那些招式,还分人?” “自是要分人,男子也是人,怎可一概而论?”说罢,他对我眨眨眼,“可要我再教你几招,帮你将元初追到手。” 此人吃完沈冲吃公子,脸皮果然厚得能当盾使。 “哦?”我故意慢下步子,“价钱呢?” “你教我如何当上大司马。” 我冷笑一眼,翻个白眼,转头走开。 豫章王先前将人马藏匿在邙山之中,得到梁王动手的消息,即从大夏门开入宫城,甚为顺利。 这自是长公主的手笔。皇后去了明秀宫之后,长公主随即着手此事的安排。 庞氏掌权以来,对内宫各处宫门的值守殊为重视,将所有司马都换上了自己的人。皇宫中唯一直通雒阳城外的大夏门,司马是唐宏。此人是庞圭多年心腹,庞圭将大夏门交与他,可见重视非常。 而副司马何建,原来是庾茂的副手,在火攻庆成殿时,何建出力不小,并亲手斩杀了荀尚的得力僚属梁幡。这般功劳,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已经加官进禄,被任以舒服的肥缺,至少也能得个爵位。但何建因为非庾茂嫡系,最后,只被任命为大夏门副司马,每日仍像个郎官一样,早晚值守宫门。 豫章王入宫,此人乃是最重要的一环。 他曾是公子族叔左卫将军桓迁的僚属,虽不久调离,但与桓迁算是有旧。在我的提议下,长公主让桓迁出面,以高官厚禄为许诺,拉何建入伙。何建对庞氏早有不满,欣然应允。当夜,梁王那边的消息才传到,何建便与几个亲随一道动手,杀了大夏门司马唐宏,打开城门,将豫章王兵马放入城中。 而豫章王既然是被皇帝倚重的人,果然也并非草包。 才入城中,他就趁着夜色,派兵先解决了各处城门守卫,将内宫封闭。而后,他又迅速清除了内宫中的皇后余党,包括永寿宫卫尉李彬在内的百余人,或杀或囚禁,皆是在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被解决干净。 与先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比起来,豫章王简直判若两人。 我跟着公子等人来到皇帝平日在太极宫召见朝臣的殿阁里之时,长公主和豫章王正在说着话。 长公主一身白狐裘,风尘仆仆,贵气逼人。而豫章王穿着一身铠甲,非金非银,看上去乃是真正经历沙场之物,在灯光下锃亮。 除了他们二人,宁寿县主也在。 她立在豫章王身旁,身上穿着貂里锦袍,却是男服的样式,腰间配着一柄嵌玉宝刀,看上去仍亭亭玉立,又颇有几分英气,教人眼前一亮。 看到公子和南阳公主一道进来,长公主露出笑意,上前拉过南阳公主的手,倏而皱起眉:“怎这般冰凉,我方才还在寻你,怎转眼便看不到了。” 南阳公主带着些羞怯之色,道:“我方才见姑母寻找元初表兄,听闻表兄正在偏殿休息,便替姑母寻去了。” 长公主一脸慈爱,笑盈盈地将南阳公主拉到殿内,目光若有若无地从公子面上瞥过。 公子神色无波无澜,自去与众人见了礼,对长公主道:“儿听闻,梁王动手了。” 长公主颔首:“正是。”说罢,她转向豫章王,微笑道,“若非你来得及时,这宫中的皇后余党听得明秀宫之事,只怕要起一阵乱子。” 豫章王亦笑了笑,声音中气十足:“我等按公主吩咐,入夜即埋伏在大夏门外,幸不辱命。”说罢,他面上浮起些严肃之色,道:“不知梁王那边现下如何,方才来人奏报时,公主也已听到,皇后遁入了慎思宫,只怕梁王那边要僵持一阵。” 长公主道:“圣上要全然痊愈,恐怕还须些时日,这岂非对我等有利?” 豫章王点了点头,却仍然锁起双眉:“有利有弊。这般下去,雒阳要生一场大乱,且如今皇太孙殒命,圣上病重,无人主事,只怕凭太后声威,亦不可压住藩王。若雒阳局势不早早定下,诸国定然以勤王戡乱之名插手,到得那时” 长公主亦叹口气,怅然道:“是啊,实教人堪忧。”她说着话,却将目光瞥了瞥我。 我知道她的意思。 豫章王的这番担忧,在我最初给长公主谋划的时候,便已经想清楚,定下了那引秦王入主宫城的下策。 而秦王今日既然已经来找过我,想来也定然接触过长公主,说不定,还跟她见了面。如今看长公主的神色,全然胜券在握,并不似豫章王那样思虑重重。 正想着,忽然,我发现宁寿县主在对面看着我。 她一直没有说话,却目光明亮,教人不可忽视。 “母亲,我可去守宫门。”公子思索片刻,道,“我在河西守过城,军务亦不陌生。” “你去做甚。”长公主却道,“河西是河西,你对付的不过是些毛贼。如今此地可是宫城,岂得相提并论。且豫章王已经派手下得力之士,将宫门各处把守,有豫章王在,我等有甚不放心。” 长公主果然是个懂得把场面做全的人。就算不久之后形势不妙,她很可能会迎来秦王,将豫章王和梁王一并对付,如今在豫章王面前也要把话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哄得人家舒舒服服。 果然,豫章王得了这赞誉,面上神色甚是和蔼。 “元初可放心。”豫章王的语气把握十足,对公子道,“我那五千兵马皆精锐之士,无论攻防,皆所向披靡。就算北军全数攻来,也休想轻易拿下宫城。除此之外,另还有五千兵马已在路上,一旦有战事即可为增援,前后夹击,定教乱党不战自降。” “莫忘了太后和圣上都在宫中。”长公主亦道,“豫章王奉太后诏令入宫护驾,胆敢攻打宫城者,皆犯上作乱,天下共讨,梁王便是有心来犯,也要掂量掂量。” 得了这话,众人皆露出鼓舞之色,唯公子仍看上去并非释然,看着长公主,没有多言。 正说着话,突然,外面有将官来向豫章王奏报,说宫门外来了一部北军兵马,说是梁王派来的。他奉太后诏令缉拿庞氏乱党,恐贼人在内宫对皇帝和太后下手,特来护驾。 豫章王冷笑一声,道:“去告知来人,便说圣上与太后皆是安好,梁王不必担忧,尽心缉捕庞氏余党便是。” 将官应下,转身往外而去。 宁寿县主对豫章王道:“如长公主所言,梁王果然有意对宫城下手。” 豫章王颔首:“此部不过先锋,梁王还未解决皇后,尚无暇分神顾及宫城。”说罢,他对长公主道,“然此事且不可掉以轻心,我等仍须严阵以待。我这便往各处宫门去巡视,以免疏漏。” 长公主颔首,正待说话,这时,杜良突然自殿外匆匆走了过来。 “长公主!豫章王!”他面上不掩激动,“圣上大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宫变(下) 众人乍闻此言, 皆露出惊喜之色。 “圣上大安?”长公主一下从榻上站起来,几步走到他面前,“果真?” “正是, 此乃臣亲眼所见!”杜良道,“圣上方才醒来之后, 竟说出了臣的名字, 又示意臣扶他起身,臣等扶着他, 竟是站了起来!” 众人大喜过望,即刻出门, 快步朝皇帝的寝殿而去。 寝殿中仍然温暖宜人,众人进入殿内,只见龙榻前, 皇帝已经由广陵王扶着,正慢慢走着路。虽那站着的姿态仍有些龙钟, 但显然已经不似先前那样病弱,瘫痪的半边已经有了知觉和气力,能够支撑他站立稳当。 “父皇!”南阳公主轻唤一声, 快步走上前去,扶着他, 又惊又喜地将他端详。 皇帝看着她,忽然, 嘴唇张了张。虽说得艰难, 但仍然听出他正在唤南阳公主的名字。 南阳公主倏而双目通红, 跪下向他一拜,喜极而泣。 众人亦喜出望外,忙齐齐上前向皇帝跪拜,恭贺康泰。 皇帝看着他们,脸上亦已经没有了先前那般的麻木之态,露出欣慰的神色。他再缓缓开口,让众人起身,又说了些宽慰之言。可当他把话说完,众人面上的笑意却微微僵住。 只听他的声音如同舌头打了结,模糊而无力,并未恢复他得病之前说话的模样。 在南阳公主和广陵王围着皇帝嘘寒问暖的时候,长公主和豫章王将蔡允元唤道一旁。 “不是说圣上大安了么?”长公主沉声道,“怎还连说话都说不清?” 蔡允元忙道:“公主,圣上自服药到开口言语,只用了不过数日,这已是上天眷顾,只怕到了旁人身上,恢复得一半也不及。” 公子问道:“如此,圣上何时可言语自如?” 蔡允元为难道:“以此药往日药效所见,治愈偏瘫c恢复行走乃是效用最佳,可言语恢复则在其后,只怕” 这时,突然,那边又是一阵惊呼,随后传来忙乱之声。 众人急忙赶去看,只见皇帝双目紧闭,昏迷了过去。 “怎会如此?!”长公主又气又急,问蔡允元,“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蔡允元将皇帝查看了一遍,目光惶惶然,向长公主道:“圣上的高热未褪,仍在关口。” 长公主神色不定。 “何谓关口?”豫章王忙问。 长公主看向他,神色缓下,道:“便是仍与先前一般,圣上正好转,然那药性太猛,以致有些反复,待得这烧热褪下,便无事了。” 说罢,她看了看蔡允元。 蔡允元并非愚钝之人,即刻明白过来,点头道:“正是,正是!” 豫章王的神色松下一些,脸上却全无解脱之色。 “圣上还要多久才能醒转?”他问。 蔡允元道:“只怕最快也须得二三日。” 众人面面相觑,豫章王又问了蔡允元几句,蔡允元皆恭敬地答了。 “圣上会好转,公主切勿太过担心。”宁寿县主对南阳公主安慰道。 南阳公主轻轻地应了一声,手捧着胸口,眼睛却瞥向公子。 我亦瞅向公子,只见立在长公主身后,似无所觉,只看着龙榻上的皇帝,面色沉静。 蔡允元方才说提到关口,在场的人之中,除了他和长公主,便只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那些试药的病例之中,关口的高烧乃是关键且危险。它常常要持续两三日,能一次挺过去的人,大抵可恢复;而有几人,先出现好转之兆,继而又昏厥,反复折腾之后,支撑不下去,最终一命呜呼。 如今皇帝的模样,却正似那后者。故而长公主方才变色,已是感到事情不妙。 豫章王是长公主用皇帝的病能治好的由头哄来的,为了稳住他,此事自是不能让他知道。只见长公主又说了一番宽慰的话,吩咐蔡允元和内侍宫人好好照看皇帝,对众人说皇帝须得静养,不宜打扰,纷纷离开了寝宫。 “霓生,”走出殿门之时,公子忽而转头对我道,“今夜你切记跟在我身后,便向倒荀那时一般。” 我愣了一下,虽然他每次都这么说,但这话进入耳中,心中仍涌起暖意。 经过了慎思宫之事,我疑心公子对我身上的功夫有所察觉。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忘这样交代我,把我的安危放在心上。 “知晓了。”我轻声道,笑了笑。 今夜这宫中人人注定不眠,豫章王去巡视宫门,公子和桓瓖也未闲着,随他同去。 我则被长公主留下来,说是圣上还未好全,我作为辅弼,不可离开他榻前半步。虽然我舍不得离开公子,但我知道长公主必然是还有话说。公子也未阻拦,对我说外面寒冷,让我留在殿中,说罢,随豫章王离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长公主不多废话,道:“如今之事,只怕圣上指望不大,为防万一,那权宜之计乃是势在必行。秦王已到了城外,无论梁王和皇后谁输谁赢,秦王都不会久等。那婚事,我也与昌邑侯商议过,只待诸事平定,便可与秦王议婚。” 她这么说,我全然不觉意外。 长公主是个精明的人。她虽一向看不上秦王,但定计以来,在秦王那边下的功夫,并不比皇帝这边少。她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当下,她见得势头不对,可即刻取舍。豫章王千里迢迢而来,方才还说得热络,她也可转头舍弃。 “秦王何时动手?”我问。 长公主道:“秦王派使者来说,雒阳乃天下首善,不忍见黎民逃散,一旦生乱,他便会率大军平定。想来是要等梁王先收拾了皇后,他再出面坐收渔利,少说也须得二三日。” 这般分析不假,如果我是秦王,我也会挑这最舒服的方式。 秦王此人,满肚子阴险心思,说起场面话来倒是冠冕堂皇。皇帝这兄妹几人,一个赛一个会演戏。 我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梁王已经与皇后动手,那么秦王也在不远。” 长公主叹口气:“正是。” 我说:“不知董贵嫔何在,此事由她出面,当是最佳。” “董贵嫔就在太后宫中。”长公主道,“都安乡侯董禄c淮阴侯夫妇,还有贵妃和城阳王亦在。” 我听着这串名字,心中明白到了此时,无论是桓氏还是沈氏,果然都已经为后路做好了准备,再想想秦王说的那些话,心底不禁有些欷歔。 “你如何想?”长公主问道。 我神色自若:“公主已有计议,自是按计议行事。” 长公主颔首:“我亦是此想。”说罢,她走出去,令从人备车,往永寿宫而去。 我没有跟去。 虽然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后路,但不到最后一刻,长公主显然也不打算放弃皇帝,令我仍在太极宫里给皇帝做那辅弼之事。 打扰的人终于都走开了,我看着空荡荡的前殿,飞速计较起来。 如果秦王不曾耀武扬威地将我诓去训话,我应该也会鼓励长公主放弃皇帝,并且还会给她再出些主意,让她在秦王面前更加讨好。 不过如今形势变了,我也跟着改了主意。 如秦王所言,他既然来了,就不会无功而返。这说明我那些计策虽然被他识破,但他也不能抗拒赌一把的诱惑。而他的底气,就在于他在太极宫的耳目所见。的确,看皇帝这病势,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中风会在一夜之间痊愈。一个不能主事的皇帝,便是个任人宰割的废物。 如果我是秦王,无疑也会这般作想。 故而我若不想让秦王那些威胁之言得逞,便须得反其道而行。 他既然赌的是皇帝无法在他入宫前主事,那么我便只有强行用皇帝对付他这一条路可走。 我没有把我的计划告诉长公主。因为秦王这样的人,寻常把戏在他眼中,只怕难以障目。若想要瞒过他,唯有全心全力将全套做足了,而要将全套做足,最好的办法便是连做的人也蒙在鼓里。她那边做得越是好,我这边就越稳妥。 所以,长公主放开手去笼络秦王,乃是我所乐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上) 我回到皇帝的寝殿之中, 才入内,忽而看到南阳公主和广陵王正迎面走来, 身后跟着贴身服侍的宫人和内侍。 南阳公主的面上有些忧虑之色,广陵王亦闷闷不乐, 手与南阳公主牵着,往殿门外去。 我对观赏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与宫人一起退到了旁边作恭送之态。 但那身影才经过我面前,忽而停住, 片刻,我面前的丝毯上出现了一双精致的珠履。 “你是云霓生?”南阳公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眼, 只见她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好奇。 “奴婢正是。”我道。 “我见过你。”她说, “听说你总跟着元初表兄,是么?” 我心底翻个白眼。 “禀公主。”我不紧不慢地答道,“奴婢是公子的贴身侍从, 自当跟随公子。” 南阳公主没说话,似乎仍然在打量着我。 “姊姊, 回去吧。”这时,广陵王在她身旁嗔道,“我困了” 南阳公主应了一声,片刻, 对我道:“元初表兄今夜必是辛劳, 你替我传话与他, 让他多多注意身体。” 鬼才传话。 我心里想着, 答道:“奴婢遵命。” 南阳公主不再多言,带着广陵王和众人离开。 我瞥一眼她离去的方向,不再多想,自往殿内而去。 皇帝的寝殿里,幔帐已经放下,安静得落针可闻。 内侍c宫人和卫士都认得我,见我前来,没有阻拦。我却不是去看皇帝,往殿中瞅了瞅,只见蔡允元正坐在殿中一角的案前,定定的,并非在歇息,却是在发呆。 我走过去,许是听到了动静,未几,他抬起眼来。 “蔡太医。”我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微微一笑,“太医有心事。” 蔡允元看着我,露出些疑惑之色:“你是” “我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婢,叫云霓生。”我说。 许是听过我的名字,蔡允元露出了然之色:“便是那位可为人辅弼的侍婢?我方才还听宫正说,长公主让你到圣上跟前来,以图庇佑。” 我笑了笑,道:“那些神神道道之事,不足为信,真正可辅弼圣上之人,乃是蔡太医才对。” 蔡允元一愣,苦笑,没说话。 “我知晓蔡太医所虑何事。”我低低道,“圣上的病,只怕是难了,对么?” 蔡允元神色一变,忙看向周围。 那些宫人和内侍要么守在皇帝面前,要么到外间去打盹,这里这有我和他两人。 片刻,他的目光转向我,神色沉下:“你怎敢这般胡言。”说罢,起身便要走。 我并未阻拦,淡淡道:“我知一法,可解太医危困,太医不想听么?” 蔡允元顿住,未几,转头看我。 他神色狐疑不定:“何法?” 我不答,道:“右边偏殿无人,我在那里等太医。”说罢,起身而去。 蔡允元没有让我久等,我回到偏殿里,才在案前坐下,门就被推开了。 他走进来,盯着我,与我隔案对坐,一语不发。 “太医来了。”我说。 “你怎知圣上之事?”他仍捉着方才的疑虑不放。 我说:“我看过蔡太医试药的手记,故而知晓。” 这话出来,蔡允元的面色又是一变。好一会,道:“长公主给你的?” “不是她还有谁。”我说,“不过折损了这么许多人命,若仍换不来圣上安泰,只怕太医不但要失了那光宗耀祖的抱负,连身家性命也要搭进去。” 蔡允元的神色倏而变得灰败。 他闭了闭眼,嘴唇微微发抖:“我尽力了。” “太医并不曾尽力。”我断然道。 他看着我,吃惊不已。 “你何出此言?”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激动,压着声音道,“我自接手此事以来,几乎日日不眠,为圣上与长公主鞠躬尽瘁,若这般不算尽力,何为尽力?” 我不为所动,道:“太医所谓尽力,不过劳神劳心,却不曾劳智。” 蔡允元一愣。 “何为劳智?”他问。 “人皆有智,如太医般世家子弟,智力来源乃在于家学。太医安身立命,可倚仗者,亦是家学。”我说,“蔡氏世代为医官,毒物最精。太医先祖蔡敏,除研制了回风散之外,还另有一奇药,名半路仙。各路疑难杂症,辅以此药,可使药效加倍,蔡太医莫非不知?” 蔡允元大惊。 他看着我,好一会也说不出话来。 “你究竟是何人?”他低低问。 “我说得不对?”我不答反问。 温和的灯烛光下,蔡允元神色踌躇不定。 “确有此药。”他说,声音却有些结巴,“可可那是□□” 我说:“莫非回风散不是□□?” “那不一样。”蔡允元道,“回风散乃以毒攻毒,其实尚算得是药;而半路仙则不然,那是真正的□□。其辅佐之理,似附骨吸髓,透支精气以助药效,其量少则无用,多则教人顷刻暴毙,就算是我先祖也不敢乱用。” 我说:“是么?如此说来,太医从不曾用过此药。” 蔡允元决然道:“自不曾用过。” 我说:“那么当年那南阳公主和广陵王的生母陈贵人,又是如何突然暴毙?” 室中倏而安静。 蔡允元看着我,似乎要用眼神将我戳穿。 我看着他,仍神色自若。 “你你到底”他仿佛见了鬼,额头上竟泛着细密的汗水光泽,“我不知你此言何意。” “太医不必惊惶。”我说,“我不过去看了些太医署的档案,见当年荀皇后的病甚是有趣。她在病重中突然好转,却又在几日后突然去世。而医治她的人,正好是蔡太医。” 蔡允元怔怔不语。 “我知道不是你。”我的声音缓下些,“当年太医令胡珙对你甚为看重,曾有意作为他告老后的太医令继任,但因得此事,袁氏和荀氏皆震怒,若非胡太医力保,你差点丢了性命,而此事之后,那太医令之位也是无缘。蔡太医可知晓,当年那荀皇后明明好好的,怎突然去世了呢?” 蔡允元抬起眼,盯着我:“你是说” 我笑了笑:“蔡太医定然也是怀疑了许久。荀皇后在宫中生活,除了蔡太医外,照料她的宫人多了去了,谁人都可在她的饭食和药物中做些手脚。据我所知,那时荀后已经失宠圣前,而最得圣上青睐的,乃是当年的庞贵妃。而荀后去世,袁氏倒台后不久,庞贵妃便被立为了中宫。我话说至此,太医当可明白,此事获利最大之人是谁。” 蔡允元神色怅然,少顷,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说:“蔡太医既然知晓如何用那半路仙成事,何不再用一回。” 蔡允元摇头:“当年医治荀后之时,我已是胆战心惊,后来出事,险些赔进去性命。如今医治的可是圣上,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 我叹口气:“蔡太医以为说一声不敢,便可无事了么?” 蔡允元皱眉:“你何意?” 我说:“不管蔡太医用不用那药,如今医治圣上的既是蔡太医,圣上一旦驾崩,便是蔡太医之事。” 蔡允元道:“长公主说过,不管圣上可救与否,她都不会为难与我。” “哦?”我说,“那么方才蔡太医为何忧虑不眠?” 蔡允元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我说:“如今宫外之势,蔡太医亦知晓。皇后和梁王皆是虎狼之徒,无论谁得胜,必要来威胁太极宫。而圣上一旦故去,长公主便是孤家寡人,她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保得蔡太医?圣上暴毙,无论何人当权,为了安民立威,最好不过的办法便是揪一个弑君之徒。” 看着他渐渐发白的脸色,我冷冷道:“这般罪名,可不是医死个不受宠的皇后便可解脱,只怕到得那时,蔡氏诛灭九族亦不足以清偿,太医可曾想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下) 蔡允元离去的时候, 神色坚定。 皇帝久病,太极宫中专门备有药室,凡入药之物,应有尽有,蔡允元配置药方虽然须得些时候,但应当不是难事。 说动了他之后, 剩下的事,我插不上手,忽然变得无所事事。我想去找公子,但这内宫十分大,他随豫章王巡视, 也不知巡视到了何处。我权衡再三, 觉得太极宫这边更为紧要, 暂且不离开为好。 于是,我坐回到软榻上, 想继续睡我的觉。 但躺着,一时却睡不着。 心中将前后之事再度细细思考, 觉得没有什么错漏了,才闭起眼睛。 其实,我说那些什么看过太医署档案之类的话, 自然是鬼扯的。太医署中就算有档案, 也不会让我这样的人去看, 且官署那些人, 总有写错个字就怕担责的毛病, 往往对重要的事记录得含混不清。但想知道宫中的秘辛,并非只能从纸面上知道。书页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如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李氏那样的人,从先帝时起就一直在宫中侍奉,消息灵通,就算跟随长公主嫁人也从并不妨碍她们知晓各路八卦,并且还十分的嘴碎。只要从他们嘴里多番打探,对比梳理,得到的消息,往往比纸面上的更多也更可靠。 便如荀后那事,我当初也就是出于好奇,多问了问,不想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心思转着,千头万绪,蓦地,我又想到了秦王。 那张烦人的脸似乎又飘荡在眼前,阴魂不散。 有一件事我感到有些放不下。 他白日里说话那般底气十足,似乎打算好了一切。那么,他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我想来想起,觉得他不至于太快,因为梁王和皇后还没打出胜负,他总要坐收渔利;但也不至于太慢,因为他要确保不让我医治皇帝的奸计得逞。 心底有些疲惫。 我这辈子最讨厌揣测他人心思,尤其是秦王这种阴阳怪气深不见底的人 那偏殿里仍是温暖,我想着事,不由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水杯还放在榻旁的案上,我起身喝水时,目光停留在面前的那张软榻上。 那是公子方才睡的,仍摆在我的榻前。 我盯着它,不由地起身,走过去,在那榻上坐下。被褥和隐枕上,似乎仍然存着些微的温暖。我凑近前,在他方才躺在的位置上躺下。 柔软的褥面上,似乎还带着些淡淡的气味。我把脸埋在上面,深吸一口,只觉心砰砰撞着,仿佛做贼。 他什么东西你不曾动过,连这衣服上的香气都是你调的,用得着这般忸忸怩怩一个声音在心里道。 可这么想着,我又不由地往门背上瞅去,看看那门闩是不是放好了。 四周寂静,连风声和虫鸣都没有。 我重新躺下来,不由地,又想到公子先前在这里说的话。 ——多余的人不必,有你便是了 ——霓生,他们就算不肯放,我也定要带你走 心像是突然被驱赶着,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寂静的夜里,能听到它撞击胸口的声音。 想起他那认真的神色,我不禁苦笑。 他已经想好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但我,却想着如何离开。 说实话,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很是心动。我也希望我能够像他说的那样,跟他生活在一起。 不过不是雒阳。 在雒阳,就算他现在对南阳公主无意,最终能配得上他的婚姻的人,也还是南阳公主这样的人,而不是我。他就算再喜欢我,再离不开我,我在他面前,也仍然是个侍婢。 我知道我不能这般强求,因为我从未对他说过我想要什么。 当心中浮现起方才南阳公主和他站在一起的模样,一股冲动倏而油然而生。 我若是跑到公子面前,将我的想法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他会不会 你在想什么? 一个声音在心底将这念头打断。 想让他丢掉一切跟你走,娶你,随你去做一个田舍翁么? 离开了桓府,离开了雒阳,离开这花繁锦绣的世界,桓公子就不再是桓公子,他先前所有的一切光芒便再不复返。 他才十九岁,冲动热血,就算一时愿意,日后呢?无论他还是你,若觉得日子过得不如先前所想,可会后悔? 你后悔,你还是你,大不了再跑。 可公子呢?就算他再回到雒阳,回到桓府,周围的人如何看待他?以他那云端上的心气,如何忍受得了别人的嘲笑? 你何其忍心? 云霓生,心里暗自想,勾引了就要负责,你可不能去做始乱终弃之事。 我望着黑洞洞的房顶,只觉怅然。 这一觉,我睡得相当囫囵。 中间,还做起梦来。 我梦见我到处寻找着公子,就像小时候,我有一次跟祖父走失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到处找,心急火燎。 可好不容易找见了,我却发现他正骑在马上,身上穿着华丽而隆重的衣裳,像个迎亲的新郎。而周围的街道上,人山人海,雒阳的人们争相观望,口中说着话,都离不开“桓公子”。 我想将公子看清些,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在远去。还有他身后那新妇乘坐的鸾车,描金嵌玉,流光溢彩。 ——“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死人,你果然不曾骗孤。” 一个声音倏而在身后道。 我回头,却见是秦王。 “云霓生。”他说,“你可到孤身边来。” 我烦躁至极,见四下无人注意,正想将怀里藏着的匕首掏出来让他闭嘴,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渐渐真实,将一切驱散。 我睁开眼,一坐而起。 殿门外,一连串脚步声匆匆而过,似乎是太极宫的卫士。 我忙穿上外袍,走出去。却见是宫人内侍皆慌慌张张,有的站在廊下交头接耳,有的则想出去观望,小步跑下台阶。 “出了何事?”我拦住一人问道。 他说:“宫门外,来了许多兵马!” “兵马?”我讶然,“哪处宫门?” “哪处宫门都有!”他神色不定,“据说是秦王的,他带着十万辽东兵到雒阳戡乱来了!” 秦王出手的时机,出乎了长公主意料,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未想到他连舒舒服服地坐收渔利也不在乎,在梁王还未将皇后收拾清楚之前,就威风八面地打上了门来。 ——我甚想知晓,你还能如何阻止我。 震惊过后,我想起了秦王不久前对我说的话。 他此番行动,迅速而利落,超乎我从前见过的所有。而他的目的也不难猜,那就是直取皇宫而来,不给我或者大长公主丛中斡旋c挑拨各方对峙以渔利的机会。皇帝仍不能主事,长公主就只能选择了秦王,一点犹豫的余地也不会有。 霸道而干脆,让人脊背倏而发寒。 我深吸口气,待得冷冽的风冲散胸口的闷气,少顷,不禁冷笑。 祖父说过,人这一生,最寂寞的莫过于没有对手。 而目前为止,能让我感到切切实实的逼迫的,只有秦王。 按道理,我是应该佩服他。 我没有耽搁,为了将事情打听得再清楚一些,即刻走到前殿去。还未到门前,我便遇到了潘寔和杜良。二人也是刚刚得知这消息,尚处于震惊之中。 “长公主何在?”我问。 “不知。”潘寔道,“方才她曾派人来查看圣上病势,问明之后便走了,再也没了消息。” “当是在永寿宫。”杜良道,“我这就派人去请。” 我说:“不必,长公主不会来。” 众人皆讶。 杜良看着我,问:“为何?” 我说:“长公主那边,有更重要的事。” 他们一脸不解。 我知道对于长公主而言,必是已经别无选择。永寿宫那边有下策中最关键的太后,董贵嫔和都安乡侯也在,长公主当不会来太极宫。 正说着话,忽然,阶下有人影匆匆上来,定睛一看,却是公子,旁边跟着桓瓖。 “霓生。”公子快步走到我面前,沉声问道,“秦王之事,你可听说了?” 我颔首,道:“公子可是方才从宫门回来?” “正是。”公子道,“我等正随着豫章王巡视防务,秦王兵马便突然到了城外。” 我的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红的鼻子上,忽而有些心疼。 桓瓖问:“可见到了长公主。” 我摇头,又向公子问道:“公子可知秦王那边的状况?” “方才我探听了些,正是要来与你说。” 心中动了动,我忙道:“如何?” 虽一些细节尚不明了,但在公子的简要叙述之下,事情的脉络仍可了解大概。 梁王对明秀宫出手之后,皇后和平原王c庞圭c庞宽c庞逢等人及时出逃,躲到了慎思宫里。梁王随即领兵将慎思宫围困,而庞氏也绝非吃素,随即调来了府兵以及驻守在雒阳城外的北军人马,而先前被梁王以太后诏令胁迫的北军部众之中,有不少人曾为庞氏笼络,见得双方对峙,便见风使舵起来。在梁王围困慎思宫的时候,纷纷倒戈,引发混战。 故而先前梁王派人来皇宫被挡了回去,那边一直不曾再有人来,据说在慎思宫前,双方人马打成了一锅粥。 而就在这个时候,秦王领着大军突然出现。 他没有从大夏门直接威胁皇宫,而是首先开进了雒阳。 大军进城之时,并没有与守城的军士激战。京兆府尹赵绾,拿着太后的谕令,命城门校尉将外郭城门打开,迎秦王入城戡乱。 “太后谕令?”桓瓖闻言,吃一惊,“赵绾何时竟得了太后谕令?莫非是矫诏?” 我则一点也不奇怪。 那不会是矫诏,因为长公主既然已经打算一搏,不会连这点诚意也不给。 再看向公子,只见他也看着我,面上毫无诧异之色。想来他在得知的时候,已经想到了缘由。 “可知秦王大军有多少?”我问。 “当有五万。”公子道。 “如何部署?” “秦王入城之后,即刻分兵三路,两万人前往慎思宫戡乱,一万镇守雒阳各处城门,而其余两万则以护驾为名,陈列宫前。” 潘寔和杜良皆目瞪口呆。 “秦王远在辽东,怎会怎会一夜之间带着数万兵马到了雒阳?”潘寔说话时,竟有了些结巴。 “这还用问么。”桓瓖冷冷道,“只怕是早已谋划好的事。” 公子没有回答,却看着我。 “霓生,你可有计策?”他问。 我正要开口,一个内侍匆匆地走过来:“桓侍郎!”他行个礼,道,“桓侍郎,桓中郎!豫章王正在前殿等候,请二位过去一趟。” 公子颔首,没多言,转身往前殿而去。 豫章王已经回来,正在殿内踱步,神色沉沉,而宁寿县主立在一旁,蹙眉不语。 秦王突然杀到,显然让他也很是措手不及,那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镇定,狐疑而焦虑。 见到公子入内,他不待见礼,即刻问道:“长公主何在?” 公子与桓瓖对视一眼,道:“我等方才去了永寿宫,母亲并不在宫中。” 豫章王目光定了定,惊诧不已,随即变得逼人。 “不在永寿宫?”他冷冷道,“莫非真已经离开了皇宫,去勾结了秦王?” 我想,这豫章王虽然后知后觉,倒也是个清醒的人,事情才出来就嗅出了味道。 “母亲不在宫中,定是有了要事。她一向心系圣上,必不会去做不利圣上之事。”公子正色道。 豫章王的神色无改:“既如此,长公主可曾交代你话语?” 公子迟疑了一下,道:“不曾。” 他自然不会拿这样的事来骗人。秦王突然出手,打乱了所有的计划。长公主必然是已经赶去应对,连公子这个宝贝儿子也无暇顾及,否则,她不会让公子留在这太极宫里。 豫章王再度变色,正待说话,宁寿县主忙插话道:“父王,桓公子说得对,长公主乃圣上亲姊,行事定然自有道理。如今事急,父王还是思索眼前才是,不知父王有何计议?” “计议?”豫章王重重“哼”了一声,片刻,问潘寔,“圣上现下如何,可有好转?” 潘寔道:“圣上仍在沉睡之中。” 豫章王的眉头锁得更深,对杜良道:“那为圣上治病的蔡太医何在?请他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真容(上) 杜良不敢耽搁,应下, 忙转身离去。 没多久, 蔡允元来到。 他进门之后,首先将目光朝我扫过来, 而后即收回, 在豫章王面前一礼。 “蔡太医,”豫章王问道:“圣上现下如何?何时可全然恢复?” 蔡允元道:“禀殿下,圣上的烧热褪下了些许,仍在昏睡之中。不过人各有异,圣上何时可全然恢复, 小人实不知晓。” 他这话与先前无异, 豫章王似乎料得他要这般说,没有追问,却道:“如今形势危急,宫外之事, 想来太医亦知晓。圣上的身体,不可再拖延,太医可还有良药?” 他话里的意思甚为明白, 倒是与我想到了一块去。 不过我告诉过蔡允元, 那半路仙之事,我知他知,但凡有一人泄露给第三人知道, 对我和他皆是灭顶之祸。 只见蔡允元即刻伏拜在地, 道:“殿下在上, 小人不敢相瞒。圣上病体如今恢复至此,已是尽力。殿下亦知晓,此药虽灵,却甚为凶险,为医治圣上,小人亦是将全家性命提在了刀尖上。如今之计,唯有安安稳稳待圣康复,否则圣上一旦有失,只怕连殿下和长公主也担当不起!” 他道说着,声音已是惊惶:“殿下明鉴,就算要杀了小人,小人也实无良策。” 那医治皇帝的药,众人虽不知缘由,却知道它甚是凶猛,蔡允元这么说,其实也并非虚言。 豫章王无奈,挥挥手,让他退下。潘寔和杜良为照顾皇帝,也告辞而去。 剩下的人立在原地,皆各有心事。 豫章王的神色忽而变得疲惫。 他走一旁的榻前,坐下来,少顷,长吁一口气。 “怀音。”他的声音缓下来,却更是低沉,“你现在即刻去大夏门,程裕在那里。你让他带上一千兵马,即刻送你离开宫城返国。” 宁寿县主闻言一惊:“父王何出此言?父王乃奉诏护驾而来,就算秦王亦是奉诏护驾,父王与他并无冲突。” 豫章王苦笑。 “你以为他真是来护驾?”他说,“秦王非寻常之辈,你何曾见过他为朝廷之事这般热心过。”他说着,挥了挥手,“你去吧,再迟些,只怕秦王的人马连大夏门也要围住,便出不去了。” 宁寿县主犹疑不已,看着他:“那父王” 豫章王目光深深:“为父老了,此生本想安居国中,不问世事,然圣上与为父乃少时至交,如今他危在旦夕,为父不可弃之不顾。” 宁寿县主望着他,双眸一动,倏而通红,哽咽不已。 我亦很是诧异,不由看了看公子。 只见他面上亦有了些动容之色。 原以为豫章王这般懂得审时度势的圆滑之人,必是明哲保身,须得我在他开溜之前恐吓恐吓逼他就范,如今看来,却是不必。 “父王不可留下。”宁寿县主恳求道,“要走一道走,儿必不让父王只身涉险!” 豫章王脸色拉下,喝道:“怀音!你莫非连为父的话也不听?” 宁寿县主泪流满面,正要开口说话,公子在一旁忽而道:“在下以为,县主所言不差。” 父女二人皆讶,看向公子。 只见公子神色镇定,道:“殿下,秦王意欲何为,殿下比我等更是明了。他有五万兵马,就算将别处诸侯私兵及诸州郡之兵星夜调往雒阳,那也亦是一场难分胜负的恶战。殿下自是高义,欲以性命护卫圣上,但不知殿下可曾想过县主c世子及王后?秦王全力攻城,殿下定然难以抵挡,而一旦秦王攻入,莫说圣上与殿下的性命不保,只怕殿下的声誉亦要一并毁坏。到时罪名落下,殿下家人虽在豫章国,又岂可置身事外?在下疏浅之言,还望殿下三思。” 我不想公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过此言确实在理,再看看豫章王,果然,他也露出了犹疑之色。 “那么以你所见,该当如何?”他说。 公子眉头蹙了蹙,道:“秦王率五万部众兵临城下,就算是梁王和皇后的人马全部加起来,也不是秦王对手。不过他既是为护驾而来,为今之计,只有待圣上康复,亲自坐镇宫中,方可教秦王退兵。” 豫章王叹口气,道:“我岂不知。可如今情势你亦知晓,秦王既这般迅猛而来,便定然是不打算容得我等拖延。” 我看着他们,知道此事该我说话了,轻咳一声,道:“此事,奴婢倒有一策。” 众人皆看向我,讶然。 “何策?”桓瓖在一旁即道,“快快说来。” 我说:“如我家公子所言,秦王既是趁圣上之危而来,如今亦只有圣上方可解危。秦王来京的由头,乃是戡乱,若圣上不可主事,其戡乱之后,必留下不走,继而入主宫中。反之而言,只要圣上亲自现身招抚,秦王便无不走之理。秦王不肯撤兵,就是公然谋反,就算现下雒阳城中无人可当那五万兵马,但圣上一旦号召天下讨逆,各诸侯州郡群起而攻之,便是将辽东之兵全投进来,秦王也难以抵挡。秦王此来,乃是想讨个便宜而非玉石俱焚,这点道理,他不会不知晓。” 豫章王不耐烦:“这言语我等方才不是说了许多?圣上如今尚在昏睡,如何亲自招抚?” 我说:“圣上自是尚在昏睡,殿下却不是。” 豫章王怔住,看着我,疑惑不定:“你何意?” “殿下与圣上自少时便相伴,情同手足。”我说,“殿下对圣上音容举止,当是甚为熟悉,模仿不难。” 室中倏而一阵安静。 众人看着我,皆不可置信。 “你是说,要让豫章王假扮圣上?”桓瓖的脸上亦露出犹疑之色。 “云霓生!你你好大的胆子!”宁寿县主急道,“假扮圣上,这可是死罪!” “什么都不做,才是死罪。”我泰然道。 “霓生。”公子看了看豫章王父女,低低道,“不可妄言。” 我眨眨眼,道:“我不曾妄言。公子,此策乃方才奴婢入梦时,得仙人所示。那仙人浑身金光,正是奴婢为公子和表公子辅弼时所见的那太上道君。” 公子:“” “太上道君?”豫章王闻言,倏而精神一振,将我打量,“你莫非就是桓府中那有传说中那命格奇特且身怀占卜奇术的侍婢?” 我笑眯眯,无视公子面无表情的模样,对豫章王道:“奴婢正是。” 豫章王显然从宁寿县主或者不知道什么人那里听说过我那些神神叨叨的事迹,此时也不再有先前那般疑惑之色,即刻道:“太上道君如何示下,快快说来!” 我说:“他说宫城之变,乃彗星犯紫微,上天亦为之震动,他奉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之命,特来赐我大计。如今圣上及天下危在旦夕,唯有豫章王可救,让我千万将此策告知豫章王,教他顺应天意庇护真龙,日后定然可长命百岁,福泽万年,子孙昌泰” 豫章王看上去显然颇为受用,却摆手打断:“旁话不必多言,这计策又是如何道理?” 我说:“殿下明鉴,宫外的军士将官,大多不过是看过圣上的仪仗,见过圣上真颜的并无许多,遑论分辨出音容举止。皇后和梁王手下的军士,虽各拥其主,但最终仍是圣上的人,圣上亲自出面,无人敢不降。有豫章国兵马和北军c内卫的京师之众,就算秦王有反骨,也不敢公然胡作非为。” 豫章王沉吟,思索不语。 宁寿县主狐疑道:“如今整个内宫都在我等手中,若只是让秦王收兵,何不以圣上名义下诏?” 我说:“且不论圣上玉玺在皇后手中,就算我等可以圣上名义下诏,秦王千里奔波而来,岂会为一纸诏书吓退?他只要声称那是矫诏,豫章王挟持天子,便大可以清君侧之名攻入宫城,那时,倒是县主与豫章王要坐实谋反之名。” 宁寿县主面色一白,不再言语。 “秦王确实不是傻子,”这时,公子忽而开口道,“就算别人不识圣上音容真颜,秦王却是识得。”他看着我,“还有梁王和庞氏众人。豫章王既要以圣上之容出面招抚,恐怕免不得要与他们见面,如何瞒得过?” “装扮之事不必操心,神仙已将仙术传授奴婢。”我说。 公子:“” 我继续道:“秦王c庞氏c梁氏之中,梁王如今最是进退两难,不过他既然名义上是奉诏讨逆,圣上康复主事,正好可给他解围,无论他能不能看出破绽,皆是乐得归顺。我等须得认真对付的,乃是秦王。” 桓瓖插话道:“庞氏呢?秦王和梁王都是奉诏讨逆,在圣前有台阶可下,庞氏却无。若他们发起疯来,也疑心圣上有假,当面拆穿,如何是好?” 我说:“庞氏不须理会。他们既然已被认定为逆贼,只须以圣上名义对慎思宫中的兵马下令,拿获庞氏要犯等可将功赎罪既往不咎,不出一个时辰,慎思宫中的人便会将他们人头送出来。” 众人看着我,神色迟疑不定。 “你还未说如何出面。”豫章王终于开口道。 “此事简单。”我说,“从前圣上在宫中接见藩王,阵仗最大如何?” 公子道:“自是在太极殿上与百官朝会。”说活,他看着我,神色疑惑,“你是说” “正是。”我说,“声势越大越张扬,收效越好。太极殿上的御座高置,离群臣数丈之距,加以冠冕,可保无人可认出,便是熟悉圣上的人有所疑心,那般场合,亦无人敢造次。” “可现下非初一十五,并无例行朝会。”桓瓖道,“若要破例,总须得派谒者往各处官署传诏。” “秦王就在宫城外,一一传诏已是来不及。”我说,“每逢例行朝会之日,宫中的钟鼓楼定然会在丑时钟鼓齐鸣,以提醒臣工。从前圣上临机召集朝会,亦曾用过此法。如今距丑时还有半个时辰,即刻告知宫正去办,应当还来得及。” 周围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妖怪。 只有公子,似见怪不怪,注视着我,目光灼灼。 “此言有理。”他对豫章王道,“以钟鼓鸣告,除了宣召朝会,亦可将圣上临朝主事之事昭告官宦百姓,比圣上亲自露面更胜一筹。” 豫章王没答话,好一会,看着我:“只是就算有衣冠,孤与圣上的长相亦并无相像。” 我知道他说出这话,便是同意了。 心中松了口气。 我笑了笑:“此事不必担心,有神仙所传仙术,奴婢可保万无一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真容(下) 当潘寔和杜良被豫章王唤来, 告知方才商议之事,并命令潘寔去让人鸣钟鼓召集朝会, 二人的神色也跟见了鬼一般。 “可圣上仍在卧病。”潘寔道。 “圣上不久便会醒来。”豫章王道, 目光往我这边扫了扫。 二人皆吃惊。 不待他们再问,豫章王正色道, “此事关乎朝纲大统,若有疏失, 我等皆位移。宫正宜速速去办,不可耽误。” 潘寔虽很是不可置信, 但当前形势他亦是心知肚明,犹豫片刻, 终是答应下来, 匆匆走了出去。 杜良的神色亦仍是犹疑不定, 豫章王却不多言,往皇帝寝宫而去。 龙榻上,皇帝仍在沉睡之中,榻前除了蔡允元,还有几个宫人守着。 我说那太上道君的仙术乃是天机,且关乎皇帝和豫章王性命,施行之时, 龙榻方圆十丈之内, 除了我c皇帝和豫章王, 不可有旁人。 按照我的意思, 桓瓖动用了中郎职权, 将皇帝寝宫的侍卫都撤了下去,严令把守在门外,未经他允许,不得放任何人入内,就连潘寔c杜良和蔡允元亦然。 蔡允元一脸愕然之色,趁着无人注意时,将我拉到一边。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压着声音,急急问道,“圣上仍在卧病,教我如何让他即刻康复?” 我看着他:“太医不是有那药?给圣上服下了么?” 蔡允元道:“服下是服下了,可再快也快不得一时。” 我说:“这不必太医操心,继续照看这殿中便是。” 说罢,我不再多言,走入皇帝的寝宫之内。 豫章王看着皇帝的睡脸,面色沉沉。 “父王,”宁寿县主忍不住道,“父王果真要去试那法术?还是再等一等,圣上或许会醒来。” “来不及了,方才秦王又派人来传话,说再不打开宫门迎接他那勤王之师,便是谋逆。”豫章王神色平静,“此乃唯一之法,我等世受君禄,自当鞠躬尽瘁,便是效死,亦乃本分。” 宁寿县主欲言又止,神色担忧,但终于没有再说话。 我见得事情皆已俱备,对众人道:“此殿中不可有旁人,请诸位往殿外等候。” 桓瓖无异议,自往外间而去;蔡允元看我一眼,亦跟随其后。宁寿县主却是不动,望着豫章王。 “去吧。” 豫章王温声道。 宁寿县主应了声,片刻,瞥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转头,却见公子仍站在我身旁。 “果真不须我帮你?”他低低问道。 心仿佛被什么触了一下,柔软起来。 这些人之中,只有他对我那些神神叨叨之事从不在乎,就算他和别人一样,稍后只会看到一个结果,恐怕即刻也会明白这不是什么仙术。但就算我公然诓骗别人,他也不拆穿,对我要做的事全然给予信任。 他就算有疑惑,也没有不刨根问底地揪着不放,只问我,果真不用帮忙么? 莫名的,我对自己仍然秉持能瞒则瞒的态度,竟有了些愧疚。 “不必。”心中一横,我微笑,轻声道,“公子在殿外等候便是。” 公子看着我,应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走开。 待得周围无了闲人,我将内殿的门闩上。而后,从皇帝榻旁的壶中倒出一碗清水。 我双手捧着,走到龙榻前,装模作样地像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少顷,我站起来,将水捧到豫章王跟前。 “仙人示下,殿下服此灵水,可神游太虚,不久则作法引魂。”我肃然道。 豫章王果然是敬神之人,虽神色间仍有疑虑,却仍将碗双手接过,未几,一饮而尽。 “仙人将至。”我说,“殿下在圣前面南朝北端坐,闭目以待,心诚则灵。” 豫章王依言坐下,闭上眼睛,未几,头忽而一歪,倒了下去。 我走过去,扶着他躺平,又拍拍他的脸,的确是睡着了,放下心来。 说实话,定下这计策之时,我很是犹豫了一会。 毕竟这易容之术是个秘密,我一向宁可麻烦些,往别处想办法遮掩枝节,也从不将它示之于人。 如今这般作为,乃是实在没有了办法。如今秦王就在城外,要对付他,我只能牺牲一些秘密。 我确实小看了秦王,早知道他会反将一军把我逼到这份上,我会往别处想些蠢笨的办法来代替这看似精明的下策。 而为今之计,我也只有尽力补救,装神弄鬼以图遮掩。 此术,最要紧的部分乃是施行的过程。只要无人看到,就算他们再怀疑,也最多不过搞得跟秦王那般猜来猜去神经兮兮。 其中,也包括公子。 想到他,我心中长叹一口气。 他自然不会信我的鬼话,这些人里面,想得最深的,大概也会是他。将来万一他全知道了今日的底细,忆起我的作为,可会觉得我是个不坦诚的人? 你诓骗他的又不止这一件,只怕他将来知道你诓了他母亲三百金子,要将你从头讨厌到脚,你还在乎这一件两件做甚。一个声音道。 这倒是。 我瘪了瘪嘴角,不再多想,专心眼前之事。 皇帝榻前安静得很,地上的丝毯据说一尺须得千两丝才能织成,踩上去,全无声音。 我朝四周那些极尽豪奢的用物看了看,一边为不能偷出去卖而可惜,一边拿出小刀来,将皇帝和豫章王面上的胡须通通剃得干净。 二人都睡得如死人一般,任凭我捣鼓,也不见动一下。 待得将他们的面上都清理干净了,我将旁边小案上的空碗取来,从怀中拿出一包胶粉,在碗中以水调和。未几,胶粉在碗中成了细腻的糊状,我取出来,分别涂到皇帝和豫章王的面上。 室中甚是安静,没多久,外面隐隐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钟鼓之声。 我知道那是潘寔成事了,而留给我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于是愈加专心。待得胶皮都干透成型,我揭下来,又分别湿些水,覆在皇帝和豫章王的面上。 许是关系不算太远的原因,豫章王和皇帝的面型有几分相似。这省了我许多功夫,只在一些细微之处作修饰。待得那面型模仿无误,我又将往细处再作修饰。皇帝的眉毛和胡须都比豫章王稀疏,仅在唇边有一圈。我取来二人刚刮下的胡子,细细附在各自唇上,再将假眉毛也贴上,又以妆粉再画,没多久,榻上和榻下的人已经全然似互换了一般。 那胶皮触感极好,轻薄柔软,像一层真肉。豫章王自然能感觉到面上多了一层身外之物,但除此之外,言语谈笑皆无障碍。 我将物什都收拾好,而后,拿出一只小瓶子,打开瓶口,在豫章王的鼻子下停放片刻。 豫章王突然惊醒,看着我,面上皆警觉之色。 他似乎感觉到了面上的不适,伸手去碰,我忙道;“殿下切不可触碰,以免走样。” 豫章王的手停住,神色疑惑。 我给他取来一枚铜镜,他接过,倏而睁大了眼睛。 少顷,他又看向龙榻,面上的神色愈发不可置信。 他瞪向我:“孤” “殿下说错了。”我打断,微笑纠正,“当说‘朕’才对。” 朝会在卯时。 寅时一刻,大殿窗户的厚绢上仍闪动着外面灯笼摇曳的残光。我走出殿门前,将门闩打开。 公子等人仍侯在殿外,见得我出现,即刻围了上来。 “圣上何在?”潘寔问,“果真康复了?” “正是。”我满面欣慰之色,“幸不辱命。” 众人的神色皆是一振,惊奇不已,不待我再说,纷纷涌入殿中。 内殿里,幔帐低垂。 只见榻上,皇帝身着寝衣端坐。 而龙榻不远处的软榻上,豫章王和衣而卧,身上盖着褥子,一动不动,睡得沉沉。 听到响动,皇帝抬起了眼睛。 “陛陛下”杜良睁大了眼睛,满面不可置信,声音里满是激动。 “众卿来了。”皇帝面容神情皆是平和,看着众人,莞尔道,“闻知众卿忠心护驾,朕躬甚慰。” 那声音略微发哑,语气声调却是平常模样。 众人面上皆露出大喜过望之色,倏而激动地山呼万岁,在龙榻前跪作一片。 “豫章王全力护驾,忠心可嘉。”豫章王神色庄严,缓缓道,“自朕卧病,天下混沌,万民危难。朕奉天命临世,尔等亦当尽心辅佐,慎之勉之。” 宁寿县主跟随众人再拜,起来时,不时地望向软榻上躺着的假豫章王,满面惊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觐见(上) 宫外的形势, 在众人面圣之后, 有了很大的转机。 在我装神弄鬼的这些时辰里,宫外不曾发生任何冲突之事。 潘寔向豫章王禀报时时候, 他奉命派出谒者, 往庞氏c梁王c秦王的营中宣读皇帝谕令, 命众人不得再生事。而谒者方才回禀, 秦王尚无消息。不过各方兵马得了圣上谕令,皆不再动干戈,梁王已同百官一道侯在了宫城外。 我知道所谓的不动干戈,其实不是皇帝诏令使然, 而是秦王之功。在五万大军面前,无论是梁王还是庞氏, 都不会傻到继续打下去。 在突如其来的重围之中, 原本气焰嚣张的双方倏而都成了笼中的雀鸟, 为了应对变数,迅速结束混战,各自据守。庞氏占据了慎思宫内, 梁王占据了慎思宫外, 而秦王占据了整个雒阳城。庞氏和梁王一边派出使者往秦王处打探用意, 一边把张牙舞爪的斗殴变成骂街,互相指责对方是反贼。 三方之中,秦王兵马最多, 全无慌乱。 他没有理会庞氏和梁王的争斗, 除了派兵将慎思宫内外人马围困, 并无回应,却将重兵布置在了皇宫面前。 豫章王同样不是傻子。 我那番装神弄鬼的言语,对于他而言,不过只能是将他诓到这殿里,给他下药,让他乖乖地和皇帝一道被我易容。 而就算再迟钝的人,也不能忽视面上的附着之物,当豫章王看到镜中自己的模样,即刻就会明白过来我的把戏。 “这便是你说的那法术?”最初的震惊过后,他转向我,惊怒不已。 我说:“正是。如奴婢所言,如今外人看上去,正是圣上康复,而殿下为圣上辅弼,沉睡不醒。” 豫章王冷笑:“如此说来,孤便是那来救世的东方青灵始老天君真身?” “正是。”我说,。 “你好大的胆子!”豫章王沉声道,“此乃欺君僭越的死罪!一旦被人知晓,我等皆身首异处!” “只要殿下与奴婢守口如瓶,便不会有人知晓。”我说,“就算是圣上,醒来之后也只道那是天神显灵,在他无知无觉时救了他一命。而殿下尽心辅佐,拼死护卫,又何过之有?” 豫章王盯着我,一时没有了言语。 “为何选孤?”好一会,他的神色镇定了些,问道。 “殿下与圣上自少时便相伴,情同手足。对圣上音容举止,殿下当是甚为熟悉,”我说,“且殿下身量与圣上相仿,由殿下来扮,最是稳妥。”说罢,我与他对视,毫不避讳,“如今情势,殿下亦知晓,唯有破釜沉舟冒险一搏。殿下可想想外面的秦王,若圣上不可出面,只怕一旦逼宫,连太后也只好倒向那边。到得那时,殿下当如何?王后c世子c县主又当如何?殿下如今也什么都不做,才是死罪。” 豫章王目光定定,好一会,深吸一口气。 他面上的怒气消弭,恢复沉静,少顷,却不由地看了看榻上的皇帝:“可若是圣上突然醒来” “必不如此。”我说,“殿下放心便是。” 豫章王确实是个果断的人。 剩余的时辰里,他不再有二话,动手与皇帝互换了衣服。 至于声音,自然也是至关重要。 皇帝身体一向不好,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也不像豫章王那样厚实有中气。不过如今,这正好可利用。我给豫章王服了一味哑药,此物用多可教人顷刻失语,而若是只服用些微,则可让人声音发沙,像得了风寒那样走样。豫章王对皇帝说话的声音果然甚为熟悉,稍加练习则已得了要领,而配上那发飘的嗓音,恍然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而皇帝大病新愈,就算是听上去与往日有些不同,亦可说得过去。 如我所料,当他出现在众人之前,就算是杜良这样的贴身侍从也全无疑色。 所有人之中,只有公子最为镇定。 他虽与众人一道行礼,面上却并无激动之色。当那疑惑的目光转到我的脸上,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看向别处。 豫章王毕竟是在假扮,为防万一,按照计议,他未说几句就咳起来,作仍病弱之态。而当桓瓖提起长公主和淮阴侯以及三公重臣c诸多宗室正在宫门外侯见时,豫章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听到这些人的消息,我一点也不惊奇。他们必是听到了那召集朝会的钟鼓之声,入宫来打探虚实。其实,我觉得将他们召来见上一见倒是无妨。世上的行骗之术,只消脉络稳妥,那么行骗者越是坦荡,声势越大,则越不容易被怀疑。 但豫章王终究心虚,不愿多生枝节,我也不勉强。 正在一旁观望,袖子忽而被扯了扯。 我转头,是蔡允元。 “这是怎么回事?”待得走到无人的角落,他随即问道,“我方才为豫章王把脉,那脉象” “正是。”我打断道,神色平静。 蔡允元睁大了眼睛。 所有人之中,能够不靠猜疑便窥破真相的,只有一人,便是蔡允元。这是计划中的事,我本来也不打算瞒着他,因为知道瞒不过。 “如我先前所言,太医当继续照料,豫章王恢复得越快越好。”我说,“还有一件要事,豫章王一旦有醒转之兆,太医便须得以酒水为豫章王净面,并即刻派人到太极殿告知我。” 蔡允元的目光定了定,似明白了过来。 “你”他看了看别处,声音紧张得微微发抖,“你怎敢对圣上” “自是为了我等性命。”我说,“太医莫忘了先前说过的话,辛劳多年至今,都是为了何事?太医所求之事,及全家性命,都在此事上面,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必无可失,太医切记。” 蔡允元面色发白,紧绷着,不再言语。 时辰无多,朝会在即,潘寔等人也不敢怠慢,取来龙袍为豫章王更衣。为了防止他人近身窥出破绽,更衣之时,豫章王摒退左右,只许我近前。 我手脚麻利地给豫章王换上龙袍。那袍服和天子冠冕皆是堂皇,豫章王穿上之后,甚为合身。冕上的十二旈垂下,将他的面容遮掩几分,倒是颇有了皇帝那莫测之态。 “秦王果真会入朝?”豫章王忽而道。 “会。”我说,“秦王别无他选。” 豫章王颔首不语。 其实此事,也一直在我心中盘桓不去。 我一直在反复想,皇帝临朝的事已昭告天下,秦王就算不来朝会拜见皇帝,可还有别的出路? 如果我是他,会怎么做? 心中琢磨着,有各种答案,心里却知道,秦王不是个喜欢走寻常路的人。我刚在他那里吃了亏,且不可将他估算的跟别人一样想当然 我将那衣冠整理好之后,发现豫章王正定定看着镜中,似乎有些出神。 “陛下,御驾仪仗皆齐备,还请陛下移驾。”这时,潘寔在幔帐外提醒道。 豫章王回过神来,唇边忽而浮起一抹笑意。 他看了一眼仍在软榻上沉睡的皇帝,目中有些深远之色。 “摆驾太极殿。” 他淡淡道,说罢,往外而去。 豫章王虽强装病弱,但穿上冕服之后的威仪,与皇帝相较,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殿中众人见到,无不露出恭敬之色,簇拥着往殿外而去。 我正待跟上,忽然,被一人拉住手臂。 转头看去,却是宁寿县主。 她盯着我,毫无表情的脸上,目光锐利而冰冷:“自今日起,我父王再无宁日。这皆是你的功劳。” 我愣了愣,看着她,少顷,倏而一笑。 “我?”我说,“县主何意?” “你知道我何意。” 我朝豫章王那边看了看,也不忙着离开,只看着宁寿县主。 “奴婢记得不久前,在淮阴侯府的花园里,县主才教训过奴婢,说奴婢空有才智胆气,却裹足不前,不肯作为。”我说,“县主还记得么?” 宁寿县主一愣。 “记得又如何?”她说。 “如今奴婢有了作为,县主又教训奴婢为何连累县主一家不得安宁。”我看着她,冷笑,“县主,豫章王为了心中之志尚愿意舍命一搏,而县主却只念着那安宁之事。若豫章王只图安宁,当初怎会答应圣上征召来了雒阳?今日之果,皆昨日之因,而县主那肖想的作为,看来亦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宁寿县主目光不定。 我还有要事,不再管她,径自往殿外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觐见(下) 按众人对豫章王的反应, 那装扮之法应当可放心。太极殿上的御座高置,离群臣数丈之距, 加以冠冕,可保无人认出。便是那些熟悉皇帝的人从什么地方察觉了破绽, 那般场合,亦无人敢造次。 而寝宫这边, 仍须得安排周密。 我已经将紧要之事告知了蔡允元,他处事算得机灵,皇帝就算中途醒来, 应该也可处置好。如今, 就剩下了殿外的安排。 桓瓖就在圣驾前。他是中郎,乃皇帝近侍,如今太极宫的内卫都暂时由他掌管。 “我留下?”桓瓖讶然。 我说:“正是。” “为何?” 我胡诌道:“圣上虽康复,却是因得强行施法所致,甚为脆弱。那寝殿如今乃龙兴之地,豫章王还躺在其中,一旦为他人所扰, 恐前功尽弃。故而公子须得亲自在此把手,才可教人安心。” “如此。”桓瓖颔首, 却瞥着我,露出好奇之色, “可你说不可任由外人打扰, 那么那蔡允元蔡太医如何又进得殿中?” 我说:“蔡太医亦是得了太上道君点化之人, 否则怎会有那治得了圣上的奇方?” 长公主那般精明的人, 自然不会将太多无关的底细透露出去,哪怕是桓瓖,不该他知道的也不会说。 果然,桓瓖无言以对,叹口气:“如此,我留下来看守便是。” 我笑了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正要走开,桓瓖道:“话还未说完,这般急着走做甚。” 我回头:“还有甚话。” 他看着我:“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 “何事?”我问。 “你怎会这般心甘情愿做奴婢?” 我一愣,片刻,有些啼笑皆非。 “不做奴婢我还可做什么?”我无辜道,“我无父无母无田无土,也无许多钱财。” “哦?”桓瓖注视着我,片刻,一笑,忽而看向我身后,眼神颇有意味:“果真么?” 我讶然,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却见是公子走了来。 “霓生,”桓瓖叹口气,道,“我有时甚羡慕元初。” 我讶然:“羡慕他何处?” 桓瓖却不答,只淡淡一笑,转身走开。 “子泉去做甚?”公子到了我跟前的时候,他看着桓瓖离去的身影,有些诧异,“他不在圣驾旁随侍么?” 我说:“子泉公子奉圣上之命镇守寝宫。” “奉命?”公子更是不解,却没再问下去,看着我,道,“圣上已经登上御驾,就要往太极殿去了,他方才还问起你。” 我应了一声,随他往御驾而去。 因得皇后去明秀宫时,带走了包括殿中将军在内的许多内卫,皇帝这仪仗,看上去颇为凑合。跟随在身侧的近侍之官,最高的便是公子,但他也不曾穿上官署里的官服,走在一旁,甚为不伦不类。 不过只有皇帝的脸在就好了。 东边,晨星明亮,天边翻出了鱼肚白。太极殿巨大的身影嵌在晨光之中,崔嵬如山峦。 殿上已经点起了无数灯烛,照得亮如白昼。 所谓百官,其实并不止百人。这般大朝,当朝九品以上京官皆须朝参,人数可达千余。不过这些人之中,大多是摆设,在殿前按官职高低列次,而有资格站到大殿之上的,只有四品以上高官,不过数十。 豫章王毕竟要扮作那刚刚病愈的模样,乘在撵上,由内侍抬着上朝。 但就算是如此,当他出现在殿上,百官无不露出惊诧激动之色,跪拜时,山呼之声格外响亮。 豫章王用皇帝的声调,缓缓地说了些先前议定好的安抚之言。 殿上鸦雀无声。我站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观察着殿上大臣们的神色,只见众人面上皆是欣喜,也有人好奇地偷眼观察皇帝面色,看看是否真的病愈,但似乎并无人敢直接怀疑御座上的人是冒充的。 唯一的问题是,我并未见到秦王,梁王也不在。就算宗室不必上朝,梁王身为侍中,亦理应在百官之列。 豫章王显然也注意到了此事,问:“秦王及梁王何在?” 侍中温禹行礼道:“禀圣上,梁王已被秦王缉拿。” 我吃了一惊,豫章王亦露出讶色,声音却平静,道:“哦?” 话音未落,一人倏而从列中出来,伏拜在地:“圣上明鉴!中宫及庞氏作乱宫禁,梁王忠心耿耿,奉太后诏令缉拿乱党,如今却被秦王以谋逆之名突然拿下,乞圣上为梁王主持公义,洗脱冤屈!” 我看去,却见那是梁王的妻舅,太常卿龚轶。 他话才说完,一人冷笑:“梁王若非谋逆,何人算得谋逆?” 尚书仆射周乾出列,向皇帝一礼,道:“圣上明鉴。先前,圣上卧病,荀党作乱,中宫诛灭荀党匡扶朝纲,为天下呕心沥血,不料却被那有心之人攻伐,至今围困在慎思宫。中宫乃后宫之主,尽心尽责何过之有?梁王矫诏作乱,若这不算谋逆,何为谋逆?” “尽心尽责?”一人又出列,道:“圣上,中宫诬陷皇太孙弑君,将皇太孙拘入慎思宫中。而前日慎思宫中大火,皇太孙与太子妃的宫室焚为灰烬,二人皆死于非命!此事虽为查清,可中宫难辞其咎!” 这话出来,殿上即刻变得吵吵嚷嚷起来。 梁王和皇后平日经营下来的人缘可谓甚是不错,在这危难之时,宫城外的骂战蔓延到了太极殿上,说话的人分成两派,各自为战。 不过十分巧合的,并没有人咒骂秦王。 我看着,叹为观止。 “如此说来,秦王不会来了。”身边忽而响起一个声音。 看去,只见是公子。 我微微颔首:“嗯。” 秦王此人,倒是果真大胆,我以为他会考虑的那些道理,他竟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他这般按兵不动,倒是让我觉得有些为难,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霓生,”公子忽而道,“你为何做这许多事?” 我愣了愣,看着他。 只见他也看着我,目光平静。 “公子为何突然这般问起?”我说。 “好奇罢了。” 我有些无奈。 公子果然非凡人,这般紧要之时,他竟有闲情与我谈起心来。 “我并未做许多。”我说。 “哦?”公子道,“若非如此,你我现下何以站在此处?” 我:“” 那目光别有深意,却是严肃。不知为何,我的那许多说惯的搪塞之辞,如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过是看一步走一步罢了。”我说。 公子却摇头:“你并非随波逐流之人,每做一事,你总有道理。此番与从前不一样,你事事考虑之前,不知疲倦,告诉我,却是为何?” 从前也是这样,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我心想,至于目的,当然是为了把秦王踢走。 这念头才起来,我却觉得不对。 果真是为了秦王么? 如果他没有找我见面,也没有说那些话,我并不会觉得他取代皇帝有什么不好。 归根结底,还是他说了那威胁公子性命的话。 我希望我走了之后,公子能够安安稳稳,而不是留下一个烂摊子,让我就算走了也还要日日操心。而这一切的动乱之始,乃是皇帝卧病。这皇帝固然不讨喜,但与其他人比起来,却是对公子最最有好处,因此,我就算拼上全身本事,也要将秦王这孽障撵走,让一切恢复原状。 再看向公子,只见他仍看着我,殿上那些你来我往的攻讦仿佛都是无关紧要的犬吠。 “自然都是为了公子。”我轻声道。 公子一愣。 旁边的铜灯树上,灯火在枝条般的灯台上闪着琳琅的光,高高低低,将公子的目光也映得灼灼。 虽然我从前也常常在公子面前胡诌我要誓死追随公子之类的鬼话,但那是从前。到了现在,这却似乎成了我这辈子说得最大胆的话。 而纵然心头撞得再激烈,我也没有移开眼睛。 “我说过,要助公子当上重臣。”我微笑,故作轻松,“公子忘了?” 公子的目光里有些微微的变化,有些愕然。 “这与我有何关系?”他问。 我反问:“公子也站在此处,怎会无关?” 公子若有所思,少顷,道:“既如此,我不可无所作为,接下来要如何?” 我本想这殿上的事完了之后再跟他说,如今他主动提起,我也不遮掩,道:“公子在这殿上,可为之事不多,不若去见长公主。” 公子:“哦?” 我说:“圣上突然康复,长公主必是疑惑不已,公子可为她解惑。” “只是解惑?”公子问。 “自然不止。”我说,“长公主会去联络宗室藩王,纠集兵马威胁秦王,以防其拒不退兵。” 我说着,心中有些感叹。当初定下引秦王来雒阳的计策,本就是为了制衡各藩王,避免他们趁火打劫。不想秦王动手太快,如今反而须得让各藩王联手来对付秦王。 公子露出了然之色,颔首:“我知晓了。”说罢,转身离去。 但他还未走开,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来。 他从腰上解下一样物事,交给我。 我愣了愣,只见是一把短剑。这是一把名器,叫“尺素”,是几年前公子重金购来的,他一向喜爱,作为日常防身之用。 “公子,”我知道他的意思,忙道,“不必” “拿着。”公子低低道,目光坚定,“我不在时,你须照顾好自己。”说罢,他转身而去。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只得将短剑收好。 心中有些难言的感觉,但此时,已经容不得我感慨,因为殿上的争吵已经越来越乱,温禹数次喝令安静,皆毫无作用。 豫章王的目光朝这边瞥来,我微微颔首,豫章王即以手扶额。 在御座旁侍立的杜良首先发现,忙上前询问。 豫章王摆摆手,黄门侍郎孔珧见状,即与一众谒者出面喝止,殿上的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众卿所言,朕已知悉。”豫章王端坐,缓缓道,“自朕卧病以来,朝纲动荡,幸有众卿为中流砥柱,基业稳固,朕躬甚慰。今朕康复临朝,日后仍须众卿勠力辅佐,吐哺归心,泽被四海。” 这话相当于什么也没说,不过豫章王此番临朝,亦不过是为了将皇帝康健之事昭告天下,方才那些吵吵嚷嚷的人也得了台阶,齐齐恭敬地向御座行礼应下。 “今日朝会至此,众卿可退下。”豫章王道,旁边的杜良等人即用撵将他抬起,在百官的恭送声中,离开了太极殿。 虽然知道在那殿上不会有什么乱子,但当我跟着御驾回到寝宫,仍觉得松了一口气。 桓瓖尽职尽责,那寝殿一直门户紧闭,豫章王被簇拥着回到内殿的时候,皇帝仍躺在榻上,与先前无异。 蔡允元守在旁边,看到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了然。 豫章王仍旧摒退众人,由我来替他更衣。 他面上全无轻松之色,待得左右清净了,皱眉道:“你不是说秦王会入朝?” 我说:“秦王会入朝,不过不是现下。” “那是何时?” 其实这事我也想知道。事实上,我很想扒开秦王的脑子,看看那里面的脑筋歪到了什么地方。 我说:“就算秦王拒不入朝,于太极宫亦已无妨。如今天下都知晓了圣上康复之事,稍后即可发布诏令,教秦王退兵。若是不退,他便是有了谋反之实。” 豫章王皱眉:“秦王一向出人意表,他若真的谋反了呢?” 以前我觉得他不会这样,但现在,我却有些犹豫。 看如今情势,莫非秦王真的如此志在必得,占不了便宜就出手强夺? 如果是那样 如果是那样,秦王就是个蠢货,根本不需要我费心至此。 “秦王不会谋反。”我说。 “你怎知?”豫章王道。 “自是太上道君所示。” 豫章王:“” 他似乎对跟我掰扯鬼神之事也没了兴趣,不再多言。 在我为他解下那十二纹章的龙袍之时,他看着镜中,忽而道:“御座之上所见景致,果然与别处殊异。” 说着,豫章王露出感慨之色,冷笑:“怪不得人人想来争。” 我讶然,手不由地顿了顿。 “殿下何有此想?”我问。 “不过感慨。”豫章王神色随和,就在我疑心他穿龙袍上了瘾不想脱的时候,他看了看皇帝那边,道,“接下来,我等该如何?” 我想了想,觉得皇帝现在还未清醒,让豫章王继续假扮倒也是不错,至少可防止什么人突然闯来。 “接下来便是下诏安民。”我说,“招抚慎思宫和梁王兵马,逼秦王撤兵,” 豫章王颔首,正当要再说话,内间闭起的雕花门外,响起潘寔的声音。 “陛下,”他说,“诸三公大臣及宗室皇亲求见,要向陛下请安。” 豫章王冷冷道:“朕乏了,让他们日后再来。” 杜良应下,但不久,外面又传来些匆匆的脚步声,未几,杜良的声音又响起:“陛下,秦王回应了。” 我和豫章王皆是一愣。 豫章王正要出去,我将他止住,示意他在坐到龙榻上。 我出去开了门,杜良领着一名传话的谒者入内,在龙榻前行礼 “秦王如何说?”豫章王身上披着裘衣,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缓缓道,“他入朝了么?” “并非入朝。”谒者说着,有些犹豫,道,“秦王说陛下大病新愈,不敢打扰。而如今京城未定,恐乱事再起,无圣上旨意,亦不敢轻易撤兵。” 豫章王讶然,怒极反笑。 “朕的旨意?”他说,“莫非朕下旨还不算旨意,要朕亲自露面去请?” “秦王并未这般说。”谒者道,“秦王说,请陛下派二人到秦王帐中商议撤兵之事。” “何人?” “一是豫章王,另一人”谒者犹豫了一下,似乎自己也甚为不解,道,“另一人则是一名长公主府中的侍婢,叫云霓生。” 我听得这话语,愣住,登时怒起。 爷爷个狗刨的秦王,不但不乖乖撤兵,竟然还公然又跟我叫起板来。 当真是给脸不要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破局(上) 豫章王亦是惊诧不已, 目光朝我扫了扫。 “秦王还说了什么?”他不露喜怒,片刻, 道。 “秦王还说, 此二人必一同前往,否则,秦王疑豫章王挟持圣上,将亲自率兵入宫护卫陛下。” 此言出来, 众人皆变色。 “秦王竟敢出此逆贼之言?”豫章王一怒而起。 谒者忙跪下,道:“陛下息怒, 臣依言转告,句句是实!” 众人皆神色不定。 豫章王到底算得沉稳,没多久, 镇定下来, 抚了抚额头,道:“此事,容朕思虑片刻。云霓生留下, 众卿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应下, 行礼而去。 宁寿县主一直不曾说话, 看了看我, 亦跟随而去。 “你如何看?”待得门关上, 豫章王不废话, 向我问道。 我想了想, 无奈地承认道:“秦王怕是对假扮之事有了怀疑。” 豫章王很是讶异。 “他怎会怀疑?这装扮之术甚为精细, 连杜良等人也不曾看出破绽。”他说, “且他并不曾入宫来看。” 我知道,他不必亲眼看到也会怀疑。 那时,他凭着我脖子上的玉珠将我认出来,必然也会怀疑我易了容。现在想起来,却是我被揪住了马脚。 “秦王生性多疑,必是故意试探。”我说。 豫章王“哼”一声,低低道:“就算他真是生了疑也无妨。他不是要圣意么,索性就让圣上亲自驾临,孤不信他果真敢挟持天子。” 我知道他是这般打算,摇头:“不可。他若对装扮之事起疑,必有应对。若真将殿下扣下强行拆穿,岂非正中下怀。” 豫章王有了犹豫之色。 “那你说如何?” 我沉吟,横下心来。 “秦王既然要见殿下和奴婢,我等便去一趟。”我说。 豫章王吃惊。 “我等真去?”他问,“可若是他下手” “便是我等真去,他才不会下手。”我说,“殿下莫忘了,圣上还在宫中。” 豫章王疑惑地看着我,片刻,又看向软榻:“可圣上还未” “快了。”我说,“秦王赌的不过就是圣上,只要圣上醒来,他起不了风浪。” 豫章王看着我,神色莫测。 “又是太上道君所示?”他问。 “正是。”我微笑。 将皇帝和豫章王换回来,比易容快多了。 那易容之物,用酒水擦拭既化作米汤一般,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而豫章王和皇帝看上去,不过是都没有了胡子。 豫章王服下我给的解药,嗓音也恢复如初。 待得门打开,众人看到豫章王走出来,而皇帝卧在榻上,皆露出惊讶之色。 “父王!”宁寿县主忙走上前来,望着豫章王的模样,又惊又喜。 豫章王微笑,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对潘寔等人正色道:“圣上疲惫,正在歇息。孤方才正好醒来,闻得了秦王之事。方才圣上睡下前,令孤与这侍婢一同往秦王营中。” 众人闻言,皆露出诧异之色,不由地又往那龙榻上望去。 我心想,豫章王虽看着忠厚,也是个老狐狸。演戏演上手了之后,胡诌起来当真全无异色。 宁寿县主却是神色一变,道:“父王不可去。” “为何?”豫章王问道。 “秦王这般无礼,必是有诈。”宁寿县主道,“梁王还在秦王手中,若父亲前去,秦王再将父亲扣下,宫城之中便无人可抵挡。” “就算他不将孤扣下,五万人攻来,这宫城莫非便可抵挡?”豫章王反问。 宁寿县主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 “此乃圣上之意。”豫章王道,看着她,神色严肃,“孤离去之后,豫章国兵马便由你执掌。你已是大人,万事须得稳妥。” 宁寿县主望着他,少顷,咬咬唇,答应下来。 豫章王不再多言,令人去备仪仗,准备出宫。 我紧随其后,才走出殿前,忽然见一人匆匆来到,却是公子。 “霓生。”他风尘仆仆,走到我面前,“秦王要见你?” 我颔首:“正是。” 他看着我,片刻,又看了看正往仪仗而去的豫章王,神色沉下。 “你要去?”他问。 我说:“正是。” 公子正要开口,我打断道:“公子怎来了?长公主那边如何?” 他说:“我按你的意思,将圣上之事告知了母亲,母亲已经回府。” 我知道他言下之意,便是长公主已经着手行事,颔首。 “还有一事,我刚刚才得知。”他说,“太子妃不见了。” 我讶然。 “怎会如此?”我问,“皇太孙呢?” “皇太孙仍在范少傅宅中。”公子道,“逸之已经亲自去寻找。” 我沉吟,不料一事未平又起一事。 “太子妃不见,而皇太孙安好,可见是太子妃自己走的。”我说,“若是有人要下手,不会只对付太子妃而放过皇太孙。” “我亦是此想。” 公子说罢,似乎无意在此事上多费口舌,看着我,皱起眉,“秦王为何要见你?你与他无多交往,莫非他知道了你在宫中的举动?” 我不能告诉他我跟秦王的过往,只得讪讪,道:“或许。” “我随你去。”公子随即道。 我摇头:“不必。” “为何?”公子问。 我说:“公子须得在宫中守着圣上,等圣上醒来。” “圣上?”公子不解,“圣上不是已经醒了?” “又昏睡过去了。” 公子:“” “公子,”我不与他解释许多,道,“待得圣上醒来,对先前醒转临朝之事,必是无所记忆,公子须得将如今形势告知圣上。” 公子愕然,片刻,目光一动。 “那什么移魂之事如何解释?”他问道。 我眨了眨眼:“公子如实说便是。圣上这病可治好,乃是上天显灵。圣上一代明君,承命于天,有神灵护佑,岂非可喜可贺。” 公子:“” 他脸上仍有犹豫之色,看着我:“可你那边该如何?秦王召你去,恐怕非善意。” 我说:“只要圣上安好,秦王就算有歪主意也无可奈何。公子若想将我保全,才更该好好守在圣前。” 公子看着我,少顷,颔首。 “你多加小心。”他说,“若他敢对你不轨,我定然去救你。” 我心中一热,看着公子,笑了笑:“如此,全靠公子。” 秦王的落脚之处,就在□□。 那里离南门本就不远,站在皇宫的城墙上,能够一眼望见。上百随从,护卫着豫章王和我出了南门,没多久,那数月前才见过的府邸又出现在了眼前。 它建成以来,只怕从未像今日这般风光。 虽那看上去多年不曾翻新的大门和屋瓦仍是先前所见的模样,但街上的军士和门前森严的仪仗,比入宫所见还要吓人。 其实从宫门出来,一路所见,皆是秦王兵马。路上,我留心观察,甚为吃惊。 他们已经兵临城下,与内宫的守卫隔着数丈对峙,却毫无咄咄逼人之态;官员出入,亦不加阻拦,反倒是内宫这边颇为紧张,奉豫章王之命,不许闲杂人等入内。秦王带来了数万人,自须得安顿之所。我从内宫中出来,只见那些兵马沿街驻扎,有的地方还搭着帐篷,却与民人相安无事,并未见有强征民宅的迹象,街上行人来往,亦是自如。 兵匪兵匪,实际上许多地方的兵马,与土匪也不过一线之隔。就算是王师,行伍开拔驻扎时,也一向免不了扰民之事。而将官们则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事端闹得十分大的时候才会真的祭出军法。故而无论何处的民人,见得有别处兵马来到,总会先躲起来自求多福。而如今雒阳城中所见的这般和睦之态,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从未所见。 装给人看的。我心想,恐怕再离远一些或者再过上日,便到处是不干不净的事。 早有人等候在王府门前,见豫章王的车驾来到,迎上前来。 而为首一人面容熟悉,却是谢浚。 “□□长史谢浚,拜见殿下。”他领着众人,向豫章王行礼道。 豫章王神色平和,答了礼,道:“秦王在何处?” “秦王正在王府之中。”谢浚微笑,“已等候多时。” 豫章王颔首,正要入内,王府面前的侍卫却并不让开。 他露出讶色。 谢浚仍旧声音和气:“殿下,为免误会,还请殿下及从人除去兵器。” 豫章王和随侍众人闻言,面上登时变色。 谢浚却仍是一派温文尔雅,道:“此乃殿下府中的规矩,便是我等属官也不可违抗。” 豫章王冷笑:“秦王率五万之众压境,莫非竟胆小至此?” 谢浚亦面不改色,依旧和缓:“殿下说笑了。”但话说完,却全无让步之意。 豫章王无法,只得黑着脸,依言将兵器交出去。 而我,他们也没有放过。 一个生得颇为俊俏的侍婢走过来,冲我笑了笑,往我身上摸来摸去。未几,从我怀中取出了公子的那把尺素。 “这般漂亮。”她看着,露出赞赏之色,“桓府待仆婢甚是不错。” 我看着她要将尺素的剑刃抽出来看,道:“你最好别乱碰,稍后还要将它还我。” 那侍婢愣了愣,眼神却有些玩味。 “哦?”她说,“我若是不从呢?” 我亦淡淡笑了笑:“那你会死。” 她看着我,目光锐利,喜怒不辨。 “玉鸢,不可无礼。”这时,谢浚走过来,淡淡道。 那叫玉鸢的侍婢看了看他,眉梢一扬,转身走开。 谢浚转头看着我,莞尔。 “我听闻元初也在宫中。”他说,“他近来好么?” 我说:“谢公子跟随在秦王身边,我家公子好不好,莫非还须得问我?” 谢浚没有愠色,也没有接下去再说,温声道:“殿下在等你。”说罢,让向一旁。 我不再理会他,随着引路的人,往□□中走去。 豫章王一行,已经先我一步入内。眼看着他们穿过前庭,往堂上而去,我正要跟随其后,引路的人却将我拦着,颇为客气道:“殿下在后园里等候女君。” 我讶然,看着他,不禁又望向豫章王。 “女君,请随小人往这边走。”那人不多解释,说罢,往旁边的廊下走去。 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迈开了步子,跟随其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破局(下) 在上次的那亭子里, 我见到了秦王。 只不过如今将近年节, 园景萧瑟。而秦王却仍是那副装模作样的风雅之态,身披厚实而油亮的黑色狐裘,正在案前奋笔疾书。案旁烧着暖炉, 一只铜壶在上面咕咕冒着白色的热气。 这般悠闲,仿佛那个嚣张地领着数万兵马来逼宫的人,并不是他。 我心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站着做甚。”秦王不紧不慢地说,片刻, 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忙碌了一夜, 不想歇歇?” 虽然我十分想口出恶言,但现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他面前已经摆好了一张榻,我没出声,走过去,不客气地在上面坐下来。 那榻上铺了裘皮, 底下大约还有丝绵的褥子, 很是温暖柔软。不过我仍然面无表情,看着他, 不说话。 好一会, 秦王终于停下,将那纸看了看, 将笔放到一旁。 他搓了搓手, 看向我。 我与他对视, 毫不相让。 “怎不说话?”他说着, 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一口。 我说:“自是等殿下说话。” “哦?”秦王继续喝茶,不置可否。 “圣上如何了?”片刻,他问道。 “圣上安好。”我说着,语带讥诮,“今日圣上临朝,殿下当是听说了。” “是听说了。”秦王道,“不过孤忙着对付乱党,无暇观看。” 这话果真是不要脸。 我不理会,冷冷道:“殿下不去堂上?” 秦王问:“去堂上做甚?” “豫章王还在等候殿下。” “便让他等着好了。”秦王道,“不必理会。” 我看着秦王,有些疑惑。 “秦王不想见豫章王,为何还将他请来?”我忍不住问道。 “自是为了掩人耳目。”秦王道,“孤若单独请你,怕是别人要说闲话。” 我:“” “不想殿下如此顾忌清白。” “非也。”秦王不紧不慢,“孤是顾忌你的清白。” 我知道此人在斗嘴上面颇有建树,不与他争执,道:“如今圣上安康,殿下却仍不撤兵,莫非真要谋反?” 秦王看了看我,不答反问:“谁说圣上安康?” 我的心提了一下,却仍神色自若,冷笑:“殿下方才还说知晓了圣上临朝之事。” 秦王亦是一笑。 “云霓生。”他说目光深远,“孤常想一件事。” “何事?” “璇玑先生将云氏家学传授与你,究竟是为何?就是为了让你将游戏人间,将世人都当傻子来耍么?” 我愣住。 “孤一向求贤若渴,亦早与你说过,你只要到孤帐下来,无论你要什么,孤皆可予你。”秦王看着我,“而你,只想留在那桓府中做个奴仆。” 说实话,秦王前一句,颇是戳到了我的心底,而听到后一句,我则立即清醒了过来。 我不禁笑了笑。 此人究竟是自视甚高,以为我要的东西,他果真给得了。 “缘由我早已说过了。”我旧话重提,“我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死人。” “哦?”秦王道,“如此说来,孤若有了元初,你便会来么?” 我的笑容旋即凝在唇边。 “我是我,与公子无干。”我盯着他,“殿下若对公子动手,只会适得其反。” 秦王看着我,竟是露出了欣赏之色。 他没有言语,却忽而看了看亭外,道:“现下,可是快到巳时了?” 这话头转得太快,我不解其意,没说话,看着他。 秦王再度搓了搓手,长身而起,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元初先前回了一趟桓府,如今有回宫中去了,是么?” 我警觉起来:“你要做甚?” “圣上不是召孤入见么?”秦王神色轻松,道,“自然是入宫去,向圣山请安。” 秦王果真是把豫章王丢在了王府里,自出府而去。 当然,还带上了我。 他走出门的时候,仪仗已经摆好,辇车看上去不算十分华贵,但身形健硕的卫士列队前后,威风凛凛,就算未曾僭越,也能在气势上将其他皇子贵胄的豪华仪仗压下去。 出乎我的意料,在我走出王府时,那个叫玉鸢的侍婢走过来。她没有把尺素还我,也没有理会我,只望着秦王:“殿下要入宫?” 秦王道:“正是。” 玉鸢道:“奴婢随殿下一道去。” “不必。”秦王声音和缓,“你随子怀留在府中,孤不在,一应事务皆由子怀节制。” 玉鸢答应下来。 秦王不多言,登上了辇车,待得坐好,却转头看我。 “云霓生。”他说,“你随孤一道乘车。” 我讶然,随即道:“我在车下随行便是。” 秦王没有说话,旁边的两个侍卫却已经一人一边捉住我的手臂,不待我骂出来,已经将我架了上去。 秦王却是神色如常,待得被放入车子,一手压着我的肩头让我坐下,吩咐启程。 “你不乐意?”见我仍怒目而视,他问道。 我怒极反笑,气冲冲道:“殿下就是这般待客?” “客?”秦王道,“你不是奴婢么?” 我:“” “云霓生。”秦王的神色颇有兴致,“你说我等此去,可否见得圣面?” “圣上临朝之后,颇为疲惫,只怕仍在歇息。”我说。 “那有何妨。”秦王道,“孤在殿中等候便是。” 说罢,他目光深深:“你这般不愿意让孤入宫,该不会是因为,那宫中有不可教孤知晓之事?” 我目光闪了闪,随即一脸镇定:“自然不是。” 秦王微笑:“甚好。” 秦王的人马虽不曾扰民,但当秦王仪仗路过街市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许多路人纷纷跑来观看秦王,一度造成道路拥堵,车驾前行不得。 周围的侍卫个个神色紧张,一面朝着四周警戒,一面尽力开道,忙得不亦乐乎。 辇车无遮挡,秦王端坐在车中,接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端正严肃,宝相庄严。 我板着脸坐在秦王身边,听到那些高高低低的称赞之声,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心想,幸好我是男仆打扮,否则当真是没有了清白。 好不容易通过拥挤的街道到了宫门前,秦王的军士见到他驾到,皆往两边撤开,行动利落而齐整。而值守宫门的内卫则将车驾拦住,将官在城上警惕地询问何人来此。 秦王的侍卫朗声通报了秦王来路,又拿出先前宫中召他入朝的诏令,说是奉旨入宫觐见皇帝。 我看着那诏令递入了宫门内,将官说还须查验,未几,缩了回去。 秦王一行等候在原地,颇有耐心。 我偷眼瞥向四周,只见不知何时,城门前兵马已经排列作了阵形,在车驾旁团团围绕之势,可攻可守,蓄势待发。而后面整条街上,亦跟着列队齐整的军士,延绵望不到头,而秦王的车驾,如同龙首在前,唯其是瞻。 “你说,那将官可会开门?”秦王忽而低声问道。 我瞥向他,道:“殿下大军在前,就算他不开门,只怕也抵挡不住几时。” 秦王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回答颇为意外。 “哦?”他说,“你对孤的兵马倒是颇看得起。” 我面无表情:“我向来实话实说,从不任性偏颇。” 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则计较起来。 这宫城靠豫章王守卫,如今豫章王不再,自是宁寿县主在用事。开不开门,自然也是有她决定。 如果皇帝还未醒,当然是将秦王拦住为好,但如我所言,秦王如果执意要入城,那点兵马根本拦不住。而公子那般纯良之人,不擅撒谎也不擅话术,我离开时匆匆将皇帝交给了他,除了告诉他皇帝醒来后要做的事,也不曾像从前那样将细致的对策一一交代,不知他能否应对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之后,那宫门仍无动静。我虽然面上镇定,心底却愈加忐忑起来。 我甚至寻思着,如今虽然我算是又到了秦王手里,但好处在于,这孽障就在我旁边。如果稍后事情变得最坏,我就把他劫了,退入宫中,逼迫他手下兵马就范。 至于劫持的方法,我首先想到了迷药。只须蒙在他鼻子上,可保他顷刻倒地。但此人定然沉得似死猪,我要在这重重守卫之中将他扛在实在有些难。那么便只有放弃迷药,像劫持赵绾那样用兵器架在他的脖子上。但这方法也不好用,因为尺素被收走了,我手无寸铁 “可是又在打着甚主意?”秦王的声音忽而在耳畔响起。 我回神,瞥向他,只见他也看着我,像一只时刻不忘逮住时机扑咬一口猎物的狼。 心底再度翻起白眼,我正要说话,忽而闻得前方有些动静。 一名车前的将官走过来,向秦王一礼,禀道:“殿下,这宫中只怕有变,我等为护卫圣上而来,不可为去去宫门受阻!” 这言语出来,周围也响起了附和之声。 秦王没有答话,面沉如水。 就在这时,突然,宫门上有了响动。只听门闩开启的声音传来,未几,厚重的宫门缓缓向两边打开去。 我愣住。 秦王亦露出了些微的讶色。 只见宫门后面,石板地面上映着冬日阳光清冷的光,能望见远处重重叠叠的殿宇,巍峨而壮观。 但在那远景之前,却正行来一片仪仗,庄严而盛大,教人望之一惊。 高高的华盖和旌旗,在朝阳的光辉下鲜艳夺目,正是皇帝的仪仗。 秦王的车驾的人马皆站在原地,我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看着前方,目光变得锐利而迟疑。 皇帝的仪仗与往日所见不同,数百卫士身着全副铠甲,锃亮而威武,骑在马上,列阵簇拥着皇帝的銮驾。虽不如秦王人多势众,却不输气势。而当先一匹白马之上,一人未着铠甲,却是身姿昂藏,疾驰间,两袖鼓风,教人移不开眼睛。 那是公子。 我望着他,心跳几乎停住。 “前方何人。”他出了宫门,在距秦王车驾前的数丈之地勒马停住,神色清冷肃正,声音明朗而沉厚,“见了圣驾,缘何不下马!” 周围的声音似乎瞬间静止,众人看着他,似一时不知所措。 秦王未答话,惊诧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 未几,銮驾在卫士的簇拥之下,亦出了宫门。 六骏牵引在前,一人高高倚坐在车上,正是皇帝。 他没有穿龙袍,身上只披着厚重裘衣,显得面色消瘦而苍白,目光却是矍铄。 冷冽的风中,虽寂静无声,刹那间,仍可感觉到二人的对视。 秦王即刻从车上下来,走到銮驾之前,伏拜在地:“拜见圣上!” 皇帝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 “子启。”他声音缓缓,不高不低,“听闻卿不远千里护驾而来,朕甚感欣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复仇(上) 我站在秦王的身后, 觉得无法欣赏到他的表情着实有些遗憾,不过, 看到公子就够了。 他仍骑在马上,俊美的脸上无甚表情, 虽只在腰上配着一柄长剑,却自有一股睥睨之气,教人移不开眼睛。 心终于放下来, 我忽然有了被人撑了腰的感觉,涌起一股雀跃的冲动, 恨不得马上跑到公子的身边去抱着他的腿说“公子秦王欺负奴婢公子定要为奴婢做主呜呜呜呜呜” 但我到底还是有理智,耐着性子, 跟着秦王和一众将士在皇帝的銮驾前跪下, 向皇帝山呼万岁。 不得不说, 秦王是个了不得的主帅。 銮驾来到之时, 城门的守卫们已经伏拜在地,而秦王的兵马却无动于衷。等到秦王下跪的时候,那些人才齐刷刷地跟着他伏拜在地,包括后面的无数军士, 绵延一地。当万岁之声整齐而响亮,骤然而起,似惊雷炸开一般震耳欲聋。 待山呼过后,周围骤然归于寂静。 回响的余音之中, 一群被惊起的麻雀从附近的屋顶上飞起, 仓皇扑腾翅膀的声音, 清晰可闻。 好一会,宫门前一点响动也没有,甚至没有人咳嗽。 我想,这秦王,虽然是他在跪着皇帝,但他麾下的兵马却像是在跪着他。 即便如此,看着大局定下,我心中也终是松了口气。 我苦心经营,就算将宫内的近侍和宫外的百官都骗了,而他甚是不曾进宫来看一眼,就拆穿了我的把戏。 所以这样的人,不能靠骗。 我跟随豫章王从太极殿回来之后,蔡允元告诉我,皇帝虽还未醒来,但已经有了些醒转之兆,大概就是今日之内的事。我原本打算让豫章王继续假扮皇帝,待得皇帝醒了再行那偷龙转凤之事,这样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然而秦王仍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只得跟他对赌,而筹码则是皇帝醒转的时机。 幸好蔡允元那医术确实可靠,我赢了。 看着秦王那跪得即为端庄讲究的姿势,我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仿佛他跪的不是皇帝,而是我。 “臣奉太后诏令入京平乱,忧恐圣上安危,夙夜无眠。”只听秦王的声音仍旧一派气定神闲,向皇帝伏拜道,“圣上无恙,臣喜不自胜,欢欣涕零。” “哦?”皇帝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军士,神色毫无波澜。 他没有答礼,淡淡道:“朕久卧宫中,亦常思念辽东众卿。不想朝会上久候众卿不见,卿却将豫章王召走。”他停了停,看着秦王,目光深深,“朕甚想到府上看看,卿可有何事不可与朕商议,却这般看重豫章王?” 这话语虽说得含糊,但质问之意已是明了。我听着,知道公子必是已经将前后之事告知了皇帝。 “禀陛下。”秦王答道,“臣得诏之后,星夜赶至雒阳,方入城中即得知乱事,前往平定。臣奔波整夜,回府中得知朝会之事时,已是天明。臣思及陛下龙体新愈,唯恐叨扰,然事关重大,故而请豫章王出宫商议。” 我甚为佩服秦王的定力和脸皮。 这般明摆的逼宫之事,在他口中也能理直气壮变成赤胆忠诚用心良苦,让我这个旁人都听得脸红。 不过在五万大军面前,皇帝就算有意问罪也不会撕破脸。 果然,他没有质问下去,却是露出和色。 他微微抬了抬手。 杜良即拿着一份诏书,大声宣读。 那是一份嘉奖的诏令,说的是秦王及辽东将士护驾有功,赐酒食犒劳,自秦王以下将官,赏赐金银玉帛,令秦王率部往雒阳外三十里驻扎,不日返回辽东。 秦王并无旁话,再拜谢恩。身后将士亦随之跪谢,再度发出震耳欲聋之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皇帝不多言,在众人的山呼之声中,摆驾回宫。 我正跟在秦王身后,仍伏跪在地,直到皇帝的銮驾和侍从进了宫门,才站起来。 不过那宫门前,仍有不曾离开的。 我忽而望见公子骑马走了过来,怔了怔。 只见他下了马,走到秦王面前来,径自一礼:“拜见殿下。” 秦王看着他,神色已经恢复了平和。 “元初。”他微笑,“别来无恙。” “在下甚好。”公子道,说罢,他看了看我,道:“在下的侍婢云霓生,如殿下之已经赴约,在下来将她接回。” 这话虽然听着像是在征询秦王之意,但那语气中全然没有等秦王应许的意思。 秦王有些诧色,公子则看着他,目光明亮,对视不避。 我心中一喜,也不管秦王答应不答应,即刻走到公子的身边。 “公子”我声音出来,忽然觉得它挼甜甜软软的,像在撒娇。 公子看着我,眉间似有些疲惫,却满是温和之色。 淡淡的阳光照在那眉间,分出细腻的影子,像映着美玉,剔透无暇。 大约是阳光变得晒了,我微微眯起眼睛,只觉面上一阵灼热。看着公子唇边露出的笑意,我也笑起来,只觉心中好像烘着火,又像灌了蜜糖,满足而温暖。 “回去吧。”公子道。 我颔首:“嗯。” 话才落下,公子忽而一把将我抱起。天旋地转,未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马背上。 我忙攀住马的辔头,堪堪坐稳,公子也踩着马镫,一跨而上。 那马鞍很大,坐下两人全无障碍。我的脊背贴着公子的胸膛,只听他低低叱了一声,嗓音低低振响,一股热气拂在了我的耳后。 马儿跑起来,他的双臂将我箍在中间,甚是稳当。 我呆呆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秦王和旁边各色人等的面容,只觉脸上全是隆冬寒风也带不在的烧热,而满心满脑,都被身后那人宽阔温暖的胸膛,以及几乎跃出喉咙的心跳声而占据 我跟随公子在皇宫的宫道上走过许多次,但从未像现在这次这样,盼望过这宫道再长一些。但让我失望的是,没多久,我就望见了太极宫。心里不禁埋怨起当初修建宫室的工匠,他们怎么这般懒,将宫道再修长十里几十里不好吗? 路上,也经过了好些宫中的卫士以及宫人内侍,那些人看着我们,都露出错愕的神色。 我心里得意洋洋,却又突然后悔起来。 可恨我现在穿的是一身男子的衣裳。我这个大笨蛋,为什么想不开,不在出来之前换一身宫婢的?或者当初被长公主塞来这宫里的时候,索性将沈冲送的那身穿上。 我肖想着那身衣裙的模样,要是此时我穿着它 心中一片光明。要是此时我穿着它,我定然就是这太极宫中上数八百年下数八百年首屈一指艳压群芳风流无双的尤物! 我被公子搂在怀中,衣袂飘飘,嫣然浅笑,教那些总对公子图谋不轨的宫人c闺秀或者什么南阳公主都好好看一看,什么才叫绝代风华,让她们心碎一地,早早绝了那想入非非的幻念 “你笑甚?”公子忽而在背后道。 我窘然,忙把神色收起,道:“我不曾笑。” 公子却笑了一声,低低的,带着气息,撩人入魂。 我只觉酥了半边,却又觉得不能在他面前失了矜持,强装镇定,反问道:“公子笑甚?” “我也不曾笑。”公子即刻道。 他说得虽坚决,语气却很轻,似乎有什么触在耳根上,痒痒的。 太极宫前,仍旧站着许多侍卫。公子携着我一路疾驰,才到宫门,便看到了桓瓖。 他看上去比先前我离开时神气多了,与几个侍卫说着话,似正在发号施令。未几,他看到公子和我,面上露出讶色。 “我说方才圣上回来,怎不见你跟随在侧。”他走过来,瞥了瞥我,神色变得意味深长,“原来还有要事” 最后那两个字他说得颇为暧昧,我也瞥着他,装作听不懂。公子则未理会,神色自若:“圣上入内了?” “刚刚换了步撵入内。”桓瓖答道,“长公主c淮阴侯及我父亲他们都跟了进去,方才长公主还问起你。” 公子听着,一愣,面色却是诧异,倏而冷下。 “我母亲他们来了?”他问。 “当然要来。”桓瓖道:“这般大善之事,怎得缺席?” 公子冷冷一笑,却道:“逸之呢?” 桓瓖道:“不曾见他。” 公子沉吟,忽而看向我,道:“霓生,随我回府。“ 我和桓瓖皆是诧异。 桓瓖道:“你回府做甚,此番护驾,你是功臣,圣上定然还要论功行赏。” “功臣?”公子道,“功臣是他们,不是我。”说罢,他示意我上马。 我在这太极宫中待到现在,其实甚为困倦,能回桓府去睡一觉,自然是正好。不过,我也觉得桓瓖的话有理,对公子道:“公子不若留下。” “不必。”公子淡淡道,“上马。” 我无奈,只得重新坐到马上。公子仍旧翻身而上,在我身后握住缰绳。 “可圣上和长公主若是问起你,我如何回答?”桓瓖无奈道。 “便说我还有事要做。”公子颇有些意味深长,说罢,打一下马,离开了宫前。 虽然我对能够重新被公子圈在怀中招摇过市十分满意,但马儿走起来时,我仍忍不住道:“子泉公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公子怎突然又置起气来?” “并非置气。”公子淡淡道,“霓生,我确有要事。” “何事?”我问。 “眼下圣上康复,若要稳住朝野,最重要的是何事?” 我一愣,想了想:“储君?” “正是。”公子声音平静,“逸之仍无消息,便是太子妃还未找到。霓生,我等须尽快将太子妃与皇太孙迎回才是。” 我听着这话,恍然了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复仇(下) 公子在桓瓖面前没有明说, 自然是担心现在万事落定,桓瓖又要重新考虑利弊之事, 趁机向太子妃和皇太孙下手。事实上,沈冲和桓瓖那日冲突后的心结一直都在, 将太子妃和皇太孙营救出慎思宫之后,沈冲和公子便再也没有让桓瓖参与任何一事。 此番亦然。我疑心公子也不曾将太子妃失踪之事告诉桓瓖。 秦王撤兵的命令还未传开, 每个方向的宫门外,秦王的兵马都仍未撤去。这教我十分失望,因为百姓毕竟还是怕乱事,看得军士在, 大多不敢上街,加上此处又非闹市, 行人更是寥寥。故而我想象中的招摇过市并未实现,公子携着我一路穿过街道,旁边驻足观看的却大多是辽东的军士。他们好奇地朝我和公子张望,却似乎都在看公子。路过几个人时, 我听到有人问那捉着缰绳的人是男是女, 实教人气结。 我以为公子会直接去淮阴侯府,打听沈冲的去向。不料, 他却是带着我一路回到了桓府。 “霓生, ”他将我放下马, “你先回府歇息, 我去找逸之。” 我忙问:“公子知道表公子在何处?” 公子道:“不知。不过当是在范少傅田庄之中。” 我沉吟, 正待再说, 一个仆人从府里匆匆走出来,对公子行了礼,道:“公子,表公子先前派人送了信来,让小人见到公子就将信呈上。”说罢,将一封信送到公子面前。 公子即取过,拆了封,将信纸取出来看。未几,神色倏而沉下。 “这信是何时送来的?”他问那仆人。 仆人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 公子颔首,让他退下。 “怎么了?”我忙问。 “皇太孙也不见了。”公子皱眉道。 我愣了愣。 “信中还说了什么?”我问。 “逸之和少傅正在找,可全然无头绪。”公子道,“逸之让我若有了消息,就到范少傅那别院去找他。” 我沉吟,道:“不必。公子可派人往那别院送信,让表公子和范少傅去纠集兵马,往慎思宫营救皇太孙和太子妃。” 公子惊诧不已:“你是说,他们在慎思宫?” 我颔首:“太子妃昨日失踪,当就是去了慎思宫。” “为何?” “报仇。” 公子目光定了定,更加惊诧:“凭她一人如何复仇?” 我苦笑:“不知。” “那皇太孙呢?”公子又问。 “只怕是知母莫过子。”我说罢,不再废话,道,“公子与我先去慎思宫。在那信中,公子务必教表公子抓紧,可直接由那暗渠进入慎思宫之中迎驾。” 公子大约已经明白了我的用意,颔首,却道:“可逸之和范少傅已被撤职,就算去了东宫,也调不得兵马。去宫中禀报圣上,定然要费些周章,要解释因由,只怕赶不上。” 我问:“圣上对庞氏如何处置?” 公子道:“圣上清醒之后,即廷尉施和往慎思宫传诏招降,令皇后c平原王及庞氏等人入宫面圣。” 我看着他:“而后呢?” “而后,圣上便去见秦王了。”公子道,“并无慎思宫消息。” “公子以为,皇后等人可果真会出降?” “不会。”公子道,“便是秦王,也是在亲眼见过圣上之后方才妥协,而慎思宫自昨夜被围,隔绝于外界,只怕皇后与庞氏等人就算见到诏书也不会信。就算他们最终会出降,也必然要待到确信之后。”停了停,他淡淡道,“恐怕我母亲他们,不会容得如此。” 这是实话。 我说:“表公子和范少傅须得尽快才是,否则若有他人先一步发觉太子妃与皇太孙,难保被先行下手。至于兵马,东宫与皇宫皆难以寄望,而廷尉施和虽在慎思宫外,其与长公主有牵连,亦须得回避。” 公子明白我的意思,道:“那何处兵马合适?” 我说:“京兆府。” 公子讶然:“京兆府?”他皱了皱眉,“可那赵绾先前放秦王入城,他当是秦王的人。” 我说:“赵绾有太后诏令,放秦王入城说得过去。且此时秦王这边出了岔子,赵绾必是在寻求自保之机,若能立个大功,乃是善莫大焉。他与范少傅算得旧识,范少傅和表公子去找他,乃是帮了他大忙,他定然全力相助。” 公子露出了然之色,道:“如此一来,那暗渠之事便要公之于众,将来我等亦须得解释如何知晓了那暗渠。” 我说:“公子和表公子都可在太学查阅古籍,且公子也曾往将作大匠府查阅文书,说是偶然所得并不为过。” 公子应了声,不再耽搁,回到府中去写信。 借着公子在写信的工夫,我到后院去了一趟。 那石榴树搭在墙头的枝条上,挂着一根不起眼的布料,随着北风瑟瑟招摇。 我往那里看了一眼,随后,回到书房里。 如今情势不同以往,范景道那别院也已经无所谓保密。公子将青玄找来,将那宅院的去处告知他,将他务必将信送到范景道或者沈冲的手上。 青玄这两日倒是过得好,外面翻天覆地,公子将他找来的时候,他仍睡眼惺忪。听了公子的吩咐,他不敢怠慢,即刻拿着信走了出去。 “你留下。”要走的时候,公子却道,“去慎思宫人多不便,我去便可。” 我想,公子也是个自视甚高的,不过干了两趟偷鸡摸狗,就想把我撇开了。 我自然不会让他如愿,道:“公子知道入宫之后如何去找太子妃么?” 公子道:“她既是去寻仇,自然往庞氏的去处找便是。” “庞氏这么多人,慎思宫也大,公子如何找?” 公子终于无语,看着我:“你知晓?” 我说:“我自然知晓,不过公子须得带我去。” 公子:“” 他皱了皱眉,少顷,终是没有再反对,却看着我,严肃道:“那慎思宫中不比皇宫,随时会生乱,到时你须得跟在我身后,不可乱走。” 我何时乱走过心底腹诽着,我却不禁微笑,道:“知晓了。” 议定之后,我和公子亦不再耽搁,即动身往慎思宫。可惜共骑太过招摇,也不便行动。公子与我一人一骑,挑着少人的街道,往慎思宫而去。 自秦王来到,慎思宫外短暂的混战便已经停了下来。而梁王被秦王拘捕之后,梁王部下的人马也已经投降,如今只剩下慎思宫中的庞氏凭着城墙据守不出。 秦王并没有把慎思宫放在眼里。虽然他仍分兵围在慎思宫外,以强装正在平乱,但那不过甚小一部,而大部分兵马都调往了宫城外围。 如今皇帝令秦王退兵,秦王倒也没有拖延。我和公子来到慎思宫外的时候,一部北军军士由廷尉施和领着,正与秦王的人交接。 不过这些人也不过集中在城门外,那暗渠入口之处,虽有巡逻军士不时路过,但仍有间隙可乘。 我和公子躲在近处的墙根底下,待得一队军士刚刚走过去,便借着灌木和高草的掩护,钻入城墙下。 那入口的木板上,上次出来时掩盖上的浮土和乱草几乎不见,一看即知有人动过。幸好有周围的高草阻挡,外人若是不走过来查看,亦无从发现。 公子不多言,将木板启开,我迅速入内,未几,公子也跟着下了来,将木板盖上。 按照计议,为了防止引人注目,上次出来的时候,皇太孙c沈冲c公子c桓瓖身上的侍卫衣袍都脱了下来,放在这地窖里。如今再下来,墙角倒还是堆着些,我拿起来看了看,却见只有两身。不用想也知道,其余两身是太子妃和皇太孙用去了。 我和公子各不言语,将衣袍拿起来穿上。我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地上查看。上次出来的时候,我将用剩的蜡烛扔在了地上,以备不时之需。而现在进来再找一找,那蜡烛已经不见。 “怎么了?”公子穿好了衣袍,见我犹豫,问道。 我说:“我忘了带蜡烛。” 公子却道:“无妨。”说罢,拉住我的手,便往里面走。 我一窘,毫无预备的,热气又冲上了头顶。 这暗渠只能容人躬身通过,公子这般拉着我,走得着实辛苦。我走了一段,忍不住道:“公子还是放开手,这般不好走。” 公子却道:“此处无以照明,我若不拉着,你走岔了怎好。” 我心想,就这么一条道如何走岔但我没再出声。 他的手很是温暖,虽然有些薄茧,不算很柔软,触感却很好。那手掌比我要大上许多,能够全然将我的手裹在中间。 我的心一边跳着,一边想着一个严肃的问题,三年前,我明明与他也差不得许多,为何他长得这般快 再行走一段,前方出现了一些光,未几愈发明亮。 公子和我走到那铁箅下,仔细听了听。外面时而有些声音经过,却似不是往这里。 “先出去。”公子低低道。 我颔首。 公子伸手,将铁箅小心举起放到一旁,未几,直起腰探头看了看,似乎觉得无妨了,转过头来。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正当他要伸手,我将他止住:“等等。” 公子一讶。 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木盒,里面盛的都是描眉用的黛墨。取出些,沿着公子那俊俏的眉毛各涂上粗黑的一道。 公子:“” 我又从怀里拿出一块刚才在桓府备好的白布条,上面涂了大块的朱砂颜料,似血一般。我将它缠在公子的额头上,几乎挡去一只眼睛。最后,我将剩下的黛墨在他脸上再抹了抹,看上去像是因为打斗伤得颇为凄惨。等到那张名扬四海的俊美面庞被毁得差不多了,我终于停下来。 “这般难看,别人不会觉得有异?”公子对我这般举动已经习惯,就算不照镜子也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说:“公子放心好了,待得出去,比公子难看的多的是。” 公子不再多说,伸手过来抱住我的腰,没多久,将我递出了地面。我忙撑住,像上次一样钻出去。回头再看,公子也轻松地出了来,待得站稳,即刻将铁箅放回去。 侍卫的衣袍在我身上有些宽大,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时,我将袖子卷了卷,又将方才从桓府带出来的短刀拿出来,系在腰上。 “那尺素呢?”公子忽而问道。 我一愣,忽而想起来,它还在□□里。 心思转了转,若我将此事告诉了公子,他大概会去向秦王要。而以我对秦王人品的了解,他大概不会错过在公子面前阴阳怪气说三道四的机会。 秦王想得美。 我说:“我方才放在房中了。” 公子皱眉:“那剑最好防身,怎放在房中?” 我一脸镇定地笑了笑:“割鸡焉用牛刀,公子放心好了,用不着尺素,我也可无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复生(上) 正说着话, 假山外面忽而传来些嘈杂的声音。 我和公子连忙噤声, 躲在山石背后向外窥觑, 只见是好些慎思宫的宫卫跑过去, 数一数, 足有十几个。 “快!快!”有人在喊叫, 看着甚是匆忙,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待得他们过去,公子道:“去看看。”说着,正要离开,我将他拉住。 “公子须得等等。”我说, “他们臂上, 都缠了一根白布条。” 公子讶然。 我想了想,将衣袖里的一块素绢帕拿出来, 撕成两半。公子即明白过来, 见我给他系上, 接过另一半, 也我系上。 待得走出花园到,果然,这宫中已是有了乱象。 哭喊声和吵闹声不绝于耳, 路过一处宫室时, 那宫门大开, 里面的前庭散落着好些物什, 竟还有几具宫人的尸首。宫道上, 到处是军士。有的是慎思宫的宫卫, 有的则是北军服色,一看便知是当初跟着皇后和庞氏逃进这宫中的。 这些人的手臂上无一例外缠着摆布,成群结队,似乎正往四处宫室中搜捕什么人。我们走过时,被不少人打量过,但看到臂上的布条,他们并无人来为难。还有人看到公子头上的布条,笑嘻嘻地调侃两句。 不远处的另一处宫室里,有宫人正被人扯着头发拖出来,声音凄惨。 我和公子对视一眼,不多看,加快脚步。 经过一处路口时,人骤然变得多起来,只见许多军士聚集在此处,将一辆车驾围在正中,神情激昂。待得我的目光落在那车驾顶上时,吃了一惊。 只见几根长矛立着,上面挑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血肉模糊,只能勉强看得出脸。 其中一颗,正是鲁京。 “中宫及庞氏谋逆,天下共讨!”一个慎思宫的将官站在马车上,竭力地大声道,“这些逆贼不但作威作福欺压我等兄弟,还挟持我等为共犯!如今圣上发诏,归顺朝廷者,可将功赎罪既往不咎,拿获要犯还有封赏!拿获中宫及平原王者,赏关内侯!得庞圭c庞宽c庞逢首级着,赏钱十万!得庞氏余党首级者,赏钱一万!” 士卒们欢呼雀跃,兴奋不已,不少人即朝四方奔走。 “我等往何处?”公子低声问道。 我没回答,却望着不远处的另一群人。 他们穿着北军的服色,不像别人那样神色狂热,正匆匆离开。其中一人的面容,方才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不须细看我也能认出来。 “去找太子妃和皇太孙。”片刻,我道。 “他们在何处?”公子低低问。 “皇后在何处他们就在何处。”我说。 公子想了想,目光微亮:“宝楼?” 其实不用特别打听,跟着那些奔跑的军士,也能够知道宝楼就是庞氏退守之处。 这慎思宫虽然宫墙坚固,宫内却并许多可据守之处。如今宫中大乱,若要暂时栖身,理想的去处,唯有宝楼。 那里四面宫室围绕,有高墙阻隔,站在高台上也可向下放箭。且宝楼中藏有诸多重器宝物,那些乱军既然打着归顺朝廷的主意,则必然投鼠忌器,不敢火攻。 当我和公子赶到宝楼时,果然,只见四周围满了人。时不时有箭矢从上方射下,有人到底,却更是惹得群情激愤。宝楼前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首,似是刚刚发生过激战,而宝楼厚实的宫门正紧闭着,已经有十余人抬来了一根横木,正合力撞击。 傻子也知道,就算这宫门再坚固,那也不过是一时。连慎思宫的壁垒也挡不住大祸,想依赖宝楼来抵挡不过痴人说梦。而如公子先前所言,就算庞氏果真有了降意,只怕长公主等人也不会肯。 我一直仔细地观察着军士中那些怂恿煽动的人,包括方才那杀了鲁京的将官,一口一个赏赐,却绝口不提纳降。而围攻宝楼的军士皆为赏赐而激励,就算是皇后和平原王,想活着出宝楼只怕也是不易。 “霓生,”公子的声音有些着急,“我看不到他二人。” 我看着四周的人,亦有些着急。我与公子在人群中挨个看,无论身高还是面容,皆无太子妃与皇太孙近似模样之人。而人群拥挤,不时又涌来了人,找了好一会,不但不曾寻到,我与公子还险些走散。 心中愈发觉得不妥。 太子妃要潜回雒阳寻仇,必是等今晨城门开了之后,才得以入内。而那时,秦王已经镇压了乱象,那个时候,太子妃若是只想看皇后和庞氏的下场,等着便是,又何必亲自再到慎思宫来?反过来说,她既然来此,定然是只想亲自动手 我朝旁边一个士卒问道:“这位弟兄,敢问皇后他们躲入那宝楼之中多久了?” “刚刚退进去!”那士卒忿忿道,“杀了我们好几个弟兄!”说着,骂了几句脏话。 我说:“皇后也在么?” “在,怎不在?我亲眼所见,穿得浑身金灿灿的,似唯恐别人不知她是皇后” 我心中已明了,牵着公子便走。 “怎么?”公子讶然道。 我低低道:“他们恐怕不在此处。” “你怎知?” 我没有回答,道:“这须得赌一把。” “赌什么?”公子问。 我说:“这宝楼如今情势,攻破不过旦夕,不必太子妃出手,里面的人也难保命。太子妃就算报仇心切,也知晓留在此处不但无益,且人多眼杂,一旦被认出更是麻烦。” 公子神色一振:“你是说,太子妃已经离去?” 我道:“公子若是太子妃,如何亲手向皇后寻仇?” 公子想了想,道:“自是潜到皇后身边。” 我说:“可皇后身边守卫严密,太子妃一介弱女子,只怕难以成事。可还有摆脱守卫之法?” 公子沉吟,道:“唯有用计引走,出其所必趋,攻其所必救。” 我说:“当前情势,何为皇后必趋?” 公子继续思索,片刻,道:“自是生路。”说着,他突然看向我,目光一亮。 但须臾之后,他又狐疑。 “可就算她有此意,又不可露面,如何引诱得皇后?” 我说:“故而我等须得赌一把。” 慎思宫中,庞氏党羽被困在宝楼的消息早已传开,满心期望着倒庞氏的军士们大多都涌向了宝楼。而那些被怀疑藏了庞党的宫室也早已经被搜刮殆尽,不过幸好这些人惧怕事后清算,倒是无人敢趁乱打劫,而侥幸逃过劫难的宫人们也不敢四处乱跑,都躲到了那些不会被人盯上的宫室之中,闭门不出。 花园这样的地方,虽占据着慎思宫的一角,却无屋舍可藏身,没有人会傻到来这里避难。故而所以我和公子越往回走,人越少。不过搜庞氏叛党的军士倒不会这么想,我和公子来到花园里的时候,正遇上一队军士出来。 公子神色微微一变,我则大方地冲他们抱了抱拳,道:“弟兄们辛苦,不知这园中可有可疑之人?” “一个也无。”带头的人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还以为会有余党躲在此处,晦气。” 我笑道:“听说余党都在宝楼,弟兄们何不上宝楼去?” “宝楼四周人山人海,里头的人就算全揪出来,也不够一人分一个指头,能有什么功劳?”旁人道, 其余人都附和。 领头那人看我们一眼:“你二人来此做甚?” “内急了,刚好路过此处。”公子道。 那人看着公子:“你这头何时伤的?” “正是宝楼前伤的,上面的人扔石块。”公子道。 我听着,不禁看他一眼,只见那脸上一派平和。 那人啧啧两声,同情道:“你也是不走运。” 公子淡笑。 寒暄两句,他们拱拱手走了。 我和公子相视一眼,径自往假山走去。 “公子也会撒谎?”走了一会,我忍不住道。 “不是学你的么?”公子面不改色,却看看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他们在何处?” 我说:“这花园中不是只有一处可藏人?” 公子看着我,未几,明白了过来。 走到假山之中的时候,我在外面把风,公子则走到铁箅前,犹豫片刻,往里面道:“臣桓皙来迟,殿下与太子妃恕罪。” 话音落下之后,好一会,也没有人答应。 公子脸上露出些迟疑之色,正要再说,忽然,里面传出声音来,轻而无奈:“是妾不周,累桓侍郎亦奔波至此。” 只见铁箅被挪开,未几,一个脑袋露出来,却是皇太孙。 公子忙伸手去,皇太孙抓住,未几则被拉了上来。 跟着露出来的正是太子妃,我也走过去,与皇太孙一人一边,将她接起。 如我所料,二人都穿着宫卫的衣裳,因得在这暗渠中钻来钻去,已经有些污迹。 公子忙向二人行礼,太子妃虚扶止住,问公子:“桓侍郎如何知晓我母子在此?” 公子正待答话,皇太孙忽而道:“是云霓生猜的。” 我愣了愣。 太子妃看了看我,露出一丝苦笑。 公子没有答话,皱眉道:“慎思宫中甚为危险,还请太子妃与皇太孙速速离开!” 太子妃摇头,正色道:“妾与皇太孙既是传闻丧命于此,若要回头,自然也该在此重现。” 公子讶然,正待在说话,这时,外面忽而传来一阵些响动,像是有人正朝这里匆匆跑来。 众人面色皆变,唯有太子妃仍然镇定。 “侍郎不必惊惶。”她脸上露出清冷的微笑,“妾等了许久,就是为了此刻。她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复生(下) 太子妃说得没有错, 等到我们走出假山外,隐隐见花木那边,有人正穿过园中的小道,径自往这边而来。 我将公子头上的布条取下, 又用一块备好的蘸酒巾帕将那些黛墨擦拭干净。待得公子的面庞恢复干净, 来人的模样已经看得明白。 那是两个人, 一个是内侍,虽也穿着侍卫的衣袍, 但看上去粉面阴柔, 实在不太像;而另一人则是宫人打扮,只是那保养光洁的面庞上盛气不在,正是皇后。 二人走到假山前, 蓦地看到走出来的太子妃,皆吃了一惊, 停住脚步。 皇后盯着她,看一会, 神色变得不可置信。 “是你?”她低低问。 “中宫何必惊惶。”太子妃声音平静,“妾在中宫心中,早已是个死人。” 皇后看着她, 没有说话, 接着, 又看到不紧不慢从假山里踱步出来的皇太孙, 她的面色已经发白。突然, 她似明白了什么, 将目光看向那内侍。 内侍满面愧色,躬身低头。 “中宫不必为难他。”太子妃不紧不慢道,“是妾想见中宫一面,可中宫身边只有张内官一人是旧识。他与中宫一样,大难临头之时,亦不过求一条退路。” 皇后的目光沉下,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片刻,归于镇定。 “我就知道你二人还活着。”少顷,她冷冷道,“平白不见了两个宫人,哪有那么巧的事。”说罢,她的目光落在公子的脸上,唇角弯了弯,“只是未曾想到,竟是长公主的儿子来把你救了。” 公子面无表情,道:“臣食君之禄,自当尽忠。” “想不到中宫竟是独自前来。”不等皇后开口,太子妃继续道,“妾以为中宫为平原王谋划至此,定然不会弃之不顾。” 皇后的神色起了些微微的变化,竟似有些落寞。 “我原想带着他,可来不及再去带上别人,他便说不愿独活。”她声音缓下,苦笑,“儿大了之后便是如此,就算是亲生母亲也奈何不得。” 我听着,怔了怔,倏而想到那宝楼。再看向公子,他面上也有些异样之色。 “如此说来,中宫终是抛弃了父兄和亲儿。”太子妃淡淡道。 皇后的目光倏而变得尖锐。 “我知道太子妃为何来见我。来为江夏郡公一家算账,是么?”她看着太子妃,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动手,便不会有别人动手?” 太子妃皱眉:“你何意?” “太子妃不若问问桓公子,长公主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她和淮阴侯,还有那慈眉善目的太后,真会让皇太孙安安稳稳继位?”皇后说着,声音愈发高而激动,“他们都想着让庞氏和谢氏争斗以渔利其中,我不过是狠下心来先行一步!可惜苍天不仁,终还是不可放过我!” “你戕害忠良,此乃天谴!”太子妃怒道 “天谴?”皇后目光定定,笑起来,却是愈发阴森,忽而看向皇太孙,“尔等可是以为,今日之后,奸佞尽除,便可光天复地,从此苦尽甘来一帆风顺?你以为陛下会为谢氏陨落难过么?笑话!”她神色怨毒,“我告诉你,他高兴得很。无论是谢氏还是庞氏,还有袁氏,荀氏,便是皇太孙,亦不过他手中的棋子。就算是宫中如今活着的那些亲儿女,你以为可有一个人让他真正放在心上?圣上谁也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你等着看好了,只要沾上那权位,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跑不了!” “住口!”太子妃断喝。 “你!”皇后不看她,忽而看向公子,往地上唾一口,狠狠道,“什么忠臣,桓府做的事,比茅厕还脏!” 我不料这疯妇竟敢侮辱公子,登时怒起,正待上前。 不料,皇后突然又转而指着我,“还有你!” 我愣了愣。 “是我瞎了眼!被你那妖言所惑,落得今日下场!”她冷冷道,“你以为你可凭此在长公主和圣上面前领赏么?他们不过用你干干脏事,用尽之后让你背上骂名一脚踢开,比捏死蝼蚁还容易!” “够了!”不等我开口,一声怒喝传来,却是公子。 他看着皇后,面色沉沉,似强压着怒火,道:“中宫多言无益,圣上有令,只要中宫回宫自首,仍有转圜余地。” “转圜?”皇后冷哼,却看向太子妃,“我说了许多,你还不明白么?你我皆身不由己,何苦为难?”说罢,她上前一步,满面期盼:“当初杀江夏郡公我本是不愿,可父兄强压,我亦无法,你” 话没说完,突然,太子妃一个箭步上前。 皇后睁大眼睛,片刻,低头看向胸前。 一把刀子插在上面。 太子妃没有说话,少顷,□□。 皇后将捂着那刀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一下染透了外袍。她扶着身后假山石,背靠着,缓缓石头上坐下。 太子妃愤恨地看着她,张着嘴哽咽,已是泪流满面。 皇太孙忙上前去扶住她,太子妃将皇太孙搂在怀中,倏而放声大哭。 皇后看着她,面色渐渐灰败,却松弛下来,似得了解脱。 这时,远处传来叫嚣的声音。 方才那个引皇后来的内侍匆匆跑过来,神色惊惶:“太子妃,那些军士来了,说是要拿皇后!” 我回过神来,与公子对视一眼,皆是不定。 “太子妃,殿下,我等还是速速离开。”公子忙道,“这些乱军早已失智,蛮横起来,只怕对太子妃不利!” 皇后却忽而发出虚弱的笑声,磔磔瘆人。 看去,只见她仰头靠在石壁上,气若游丝:“尔等一个一个也跑不了” 说着,她闭上眼睛,头歪了下去。 “不走。”太子妃将目光从皇后那里收回来,面色已经变得沉静。她将臂弯里的皇太孙看了看,目光坚定,“我母子二人既回来了此处,便不会再逃。” 公子还想说话,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却已经骤然而至。 我和公子忙各抽出刀来,挡在前面。 那些都是慎思宫中的乱兵,有宫卫,也有北军,气势汹汹地包围上来。 “站住!”公子沉声喝道,“来者何人!” 军士中有人道:“我等奉命捉拿皇后,你又是何人?” “我乃通直散骑侍郎桓皙,奉圣命为皇太孙及太子妃护驾!” 听得此言,那些军士皆露出诧异之色。 这时,太子妃与皇太孙从公子身后走了出来。 “我乃太子妃谢氏,”她肃然道,昂着头,声音缓缓,“皇太孙驾临至此,尔等还不速速跪下。” 军士们面面相觑,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皆有迟疑。 “胡说!”军士中,忽而有人道,“太子妃和皇太孙早就被皇后杀了,怎突然又冒了出来?” “定是假扮的,说不定就是庞氏余党!”有人附和道。 那些军士被鼓动,神色纷纷又变得不善起来,七嘴八舌地躁动起来。 我心底暗道不好。 看着架势,只怕就算要逃到暗渠里也已经来不及。不知道沈冲和范景道到底在干什么,居然还没有来我有些懊悔,当初应该先亲自去将这事办一办才对。 公子也知道了这样不妙,一手横着刀,一手将太子妃和皇太孙护到身后。 “霓生,”他低低道,“你带他们进去,快!” 我知道他想硬拼抵挡,正要开口,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尔等何人!竟敢对太子妃及皇太孙不敬!速速退下!” 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却见是赵绾从那假山里走了出来。他的官袍看上去有些脏,显然是因为那身躯过于肥大,钻过暗渠时颇为狼狈。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势。他领着那些跟他一起突然冒出来的军士,迅速将太子妃和皇太孙围在中间,神色肃然,颇有姿态地在二人面前跪下:“臣赵绾救驾来迟,殿下太子妃恕罪!” 说罢,他端正地伏拜在地。 与他一道前来的军士亦随之下跪,纷纷拜倒。 那些慎思宫中的军士,就算没有见过太子妃和皇太孙或者公子,也不会不知道赵绾。见得如此,皆露出惊诧之色。 我看着刚刚从假山里走出来的沈冲,又看看公子,一口气长吁而出,终于放下心来。 赵绾带来钻暗渠的军士足有三百,源源不断地从暗渠里出来,将太子妃和皇太孙护在中间。 那些慎思宫的乱兵自是不敢再对峙,转眼之间,已经溜得精光。 沈冲向太子妃和皇太孙行了礼,因得彻夜不眠而显得略有些憔悴的脸上,此时有了些解脱之色,而当他看到倒在地上气绝的皇后,目光重又变得复杂。 “皇后被乱军所杀。”太子妃道,“幸得众卿前来护驾,否则妾与皇太孙亦几乎难免受累。” 沈冲颔首,愧歉一礼:“太子妃和殿下受惊了。” 赵绾忙道:“太子妃哪里话,臣等闻知慎思宫中传来殿下与太子妃噩耗,夙夜难眠。”说罢,他怒道,“可恨中宫与庞氏恶党竟如此大逆不道,如今覆灭,亦是天意!” 这番话义正辞严,他额头上一块未消散的淤青随着眉头抖动而引人注目。我想,那时我在城外将他推下马车的时候,力气果然是用得太大了些。 太子妃叹口气:“那夜妾与皇太孙趁宫室起火,换上宫人的衣服趁乱逃出,藏身于附近废弃宫室之中,无水无食,原以为就算不会被人寻到,也要绝命于此。幸而沈冼马c桓侍郎及赵府尹今日来到,否则后事如何,几乎难以作想。”说罢,她低头拭了拭眼角。 闻得此言,我心中一哂。方才还想着如何编些来由,将前后之事圆一圆。现在看来,太子妃倒是早已有了主意。再看向公子和沈冲,他们皆面色平静,并无讶色。 赵绾安慰道:“太子妃与殿下放心,有臣在,便是天塌下来亦可无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心事(上) 范景道到底是老臣, 考虑事情更沉稳一些。 慎思宫中的乱事未结束,花园中虽安定下来,但众人皆不敢轻举妄动。 那暗渠毕竟狭窄,如今太子妃和皇太孙已经不必躲藏,走暗渠显得有失身份。且皇后尸首也须得收敛, 通行麻烦不便。 “不必从暗渠出宫,”沈冲道,“请殿下与太子妃在此等候片刻,圣上定会遣人来迎。” 众人皆讶然。 “圣上?”公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沈冲微笑道:“我等接到信时,范少傅即修书一封,让我拿去找赵府尹,范少傅即入宫去面圣,禀明太子妃与皇太孙之事,请圣上下令迎回太子妃与皇太孙。” 公子了然,露出放心之色:“如此, 确实稳妥。” 太子妃和皇太孙听得这话, 神色却无许多变化。 “冼马为妾母子奔波许久, 却是费心了。”她注视着沈冲,声音温和。 沈冲一礼:“此乃臣等本分。” 众人说着话,赵绾在一旁忙碌起来, 又是派人往慎思宫里查看情势, 又是派人去附近寻找些坐榻等物来, 给太子妃和皇太孙歇息。 正观望之时, 皇太孙的声音忽而在我旁边响起:“云霓生,上次我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转头,只见皇太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来了我的身旁,看着我,黝黑的双眸平静。 “上次说的何事?”我装傻问道。 “便是你到我身边来之事。”他说,“云霓生,我日后回了东宫,便是皇太孙了。你到我身边来,我保这世上不会有人欺负你。” 我哂然,看着皇太孙,忽而觉得有些欷歔。这般小小年纪,换成别人,大概会许诺些钱财吃食玩乐之类的好处,他却说什么欺负不欺负。我瞥向公子,只见他正与沈冲说着话,并未留意这边。 “这世上,无人可欺负我。”我对皇太孙道,“我不会随殿下去东宫。” 皇太孙愣了愣,目光似有些纠结,片刻,却道:“那我随你走呢?” 我几乎被这话吓了一跳,看着他,片刻,强装平静:“殿下说的什么话,什么走?” “你一定会走。”皇太孙淡淡道,“你并非久居人下之人,就算现在不会,日后也会。” 我:“” 他既然说出这般话来,想必是不能轻易放过我了。 当然,我是不会承认的。 我说:“殿下切不可这般说笑,别人听到了只怕还要责备于我。” 皇太孙的脸绷起来:“我不曾说笑。” 我说:“殿下乃储君,却说什么要跟我走,不是说笑是甚。” “这储君我不想做了,不可么?” 我:“” 我惊异地看着皇太孙。 他也看着我,神色认真。 我不由地再度看向四周,幸好周围无人注意,声音也足够低,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心底叹口气,我看向皇太孙,道:“殿下想问什么,还是直说吧。” 皇太孙目光微亮,小脸上竟是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你告诉我,如何可不做这皇太孙。”他说。 我狐疑地看着他,倏而有了些兴趣。 “殿下既然不想做,为何当初不答应太子妃远走?”我问。 “自是不可,那样会饿死。” 我:“” 皇太孙神色老成:“我母亲那人连司州都不曾出过,行走三里便要喊累,还挑食。” 我一想,也是道理。 其实公子先前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但他至少为出征准备了许久。而太子妃这样的娇弱贵妇人,只怕确实无法应付长途跋涉,何况还拖着皇太孙这么一个半大的儿子。 “既如此,殿下继续做皇太孙就是了。”我说,“将来这天下都是殿下的,何愁衣食。” “母亲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太孙道,“有衣食即可,我不要天下。” 我哂然。 这些年来,我在诸多王公贵胄中所见,大多数人都只恨没有生在龙椅上,就算是城阳王那样平日看上去醉心淡青的闲散性情,对皇位却也并非全无肖想。唯有这位皇太孙,名正言顺的储君,却竟然说不想要天下。 这么想来,我不禁有些可怜沈冲和范景道。二人拼死护卫皇太孙至此,乃是一心盼着由他作为正统稳定时局,却不想皇太孙虽然小小年纪,却自有了打算。 这时,远处倏而响起些嘈杂之声,望去,却是一个军士兴冲冲地跑回来,禀报道:“殿下!府尹!东宫的兵马和仪仗来了!” 众人皆是一振,太子妃即刻从歇息的榻上站了起来。 “云霓生”皇太孙露出着急之色。 我低低道:“皇太孙可知孙膑?” 皇太孙一愣:“自是知晓?” 我说:“庞涓要杀孙膑,连杀手都备好了,孙膑却如何逃脱了?” 皇太孙看着我:“你是说装疯?” 我笑了笑:“我可什么也不曾说。”说罢,不再理他,往公子那边走去。 东宫的兵马和仪仗确是范景道带来,颇为隆重,宫道上几乎站不下。 见到太子妃与皇太孙安然无恙,范景道亦是露出放心之色。他激动地上前,向太子妃和皇太孙伏地跪拜,而后告知二人,皇帝听闻了原委之后,甚为欣喜,即刻派遣东宫仪仗来将二人接入宫中。 太子妃露出感慨之色,向范景道询问皇帝的身体,范景道一一答来,太子妃欣慰不已。 皇太孙却无所表示,立在一旁,忽然,将眼睛看向我。 我弯了弯唇角,转开目光。 东宫的仪仗可顺利来到,便意味着慎思宫中的乱事已经消弭。 我和公子跟随仪仗出去的时候,只见四处仍有些狼藉的模样,但不再有乱军流窜,而见到皇太孙仪仗,慎思宫中的军士纷纷行礼下拜。 远远路过宝楼时,我望见宫门洞开,旁边的高墙也破了口子,前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尸首,军士正在收拾。 “宝楼中如何了?”我听到公子骑在马上,问旁边一个随行的慎思宫的骑郎问道。 骑郎道:“禀桓侍郎,宝楼先前被军士攻破,与庞氏乱党激战。如今庞氏乱党皆已尽诛。” 公子沉默了一下,又问:“平原王呢?” “宝楼被攻破之时,平原王与王府卫尉庞玄一道冲出,死于乱军之中。” 公子看着他,又望了望宝楼,没有说话。 我心中一动,问道:“你说庞氏乱党已尽诛,庞逢也死了么?” “死了。”骑郎道。 “如何死的?” “枭首死的。”那骑郎道,“听说他倒是怪,没了首级,也不知是被何人枭了去。咄咄怪事,莫非还有人会藏着个首级不说” 我听着他絮叨,心中却已经明了。 曹麟说他们要取庞逢首级。方才在人群中的匆匆一眼,我知道曹麟他们也已经混入到了慎思宫,而如今看来,他们已经得了手。 我想起计议之时,曹叔曾问过我何时离开桓府。我告诉过他,应当就在他们得手后不久。 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候。 我看不由地看向公子,忽而有趣踌躇。 不仅是不舍,还有愧疚。因为我知道他得知之后,定然会吃惊和不解,而我,一句解释也不能留下心里不由地肖想他的模样,忽而难过起来。 我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公子,仿佛再多停留一瞬,就会心软 众人簇拥着皇太孙和太子妃车驾出了宫门,往皇宫而去。 我狠了狠心,对公子小声道:“公子,我想回府去歇一歇。” 这是他先前就说过的,我知道以公子的体贴,不会反对。 果然,他答应下来,却去对沈冲道:“你与少傅先送皇太孙和太子妃回宫。” 沈冲讶然:“你呢?” 公子道:“我先回府一趟。” 我闻言,与沈冲一样诧异。 沈冲看着他,片刻,又看向我。 “为何?”他问。 公子道:“不为何,有些乏了。”说罢,对他微微笑了笑,打一打马,往桓府的方向而去。 我忙策马跟上,道:“公子为何不去宫中?圣上定要论功行赏。” 公子却道:“有我母亲在,不会少得了我。” 我知道这话没错,不过从公子这样清高正直的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觉得有些诧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心事(下) 回到桓府之后, 公子将马交给了仆人,问:“母亲回来不曾?” “还不曾。”仆人答道。 公子颔首,往院子里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心里正做着行事的计较, 发现公子去的地方并不是他的院子。 他的步履不紧不慢, 转进一处回廊, 竟似要去后园。 “公子不回院子歇息?”我问。 “去后园也可歇息。”公子回头看了看我,“霓生, 你随我走一走,如何?” 我自然不会拒绝,应一声, 却有些诧异。 公子一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去逛园子也就去了,从来不必特别来问我。 我慢吞吞地跟在公子身后, 装作跟他一样闲情逸致的样子, 眼睛却一直盯着公子的后背。 那身上的衣袍,明明是今年春时才做的, 却看着似乎又窄了,肩背撑得平整, 一丝皱褶也不见。 心中长叹, 再过两个月,我来到桓府的日子便整整有了四年。 光阴流逝, 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原以为我会留在公子身边再久一些, 直到他成亲。不料世事总是变化多端, 就算是半年前我也不会想到,自己觉得遥遥无期的愿望,会实现得那般快。以至于到了现在,我看着公子,忽而觉得自己好像还并没有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离开他,也没有准备好离开他之后的生活。 但我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而我就算改变主意一心留在公子身边,我和他也不会永远像现在一样。我们之间如同隔着天堑,无论谁跨出一步,都要承受失足坠下的风险。 而就算他曾经拥着我奔过漫长的道路,对我展露过别人看不到的笑意,或是与我有过不同于任何人的感觉,我最好的选择,仍是将一切留作珍贵的回忆,埋藏心底 这个季节的后园,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花木的树叶都落尽了,前些日子虽落了雪,如今也已经化得干净,到处光秃秃的,一片萧瑟。 唯一好的,是天气。 阳光暖洋洋地晒着,风也不大,丝毫不觉得冷。 “怎不说话?”走了一会,公子忽而道。 我回神,只见他不知何时转过了头来,看着我。 “公子也不曾说话。”我说。 公子的神色温和,却道:“方才在慎思宫,皇太孙找你说话,说了什么?” 我心想,幸好我是快要走了,再这样下去,公子迟早后脑勺也会长出一只眼睛来。 “未说什么。”我敷衍道,“不过是重提上回在范少傅宅中问起之事。” 公子自然知道什么事。上回皇太孙说要把我留下,是当着公子的面说的。 若在平时,公子听到这话,大概会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说,哦?你答应了? 我则自然会狗腿地说,怎么会呢?奴婢此生就服侍在公子身边绝无贰心。 而现在,公子看着我,目光深深。 我问:“公子怎问起皇太孙?可是在想皇后死前说的那些桓府和皇太孙的鬼话?” “不是。”公子低低道,“我在想你。” 我愣了愣。 这言语入耳,我的面颊和耳根皆毫无预兆地烧热起来。 “霓生,”公子却神色严肃,似在思索措辞,少顷,道,“日后那些朝中之事,你莫再参与,好么?” 我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哂然:“我也不曾参与许多,也不过是此番救太子妃与皇太孙做了些事。”说着,心里补充道,还有给长公主出主意倒荀c倒庞氏 “是么?”公子道,“可连皇后都知道你,说错信了你。” 我说:“皇后那挑拨之言公子怎可信,她还骂桓府脏。” “那是确实。” 我:“” 公子沉吟片刻,道:“霓生,你说过知母莫过子,我母亲做过什么,就算她不曾告诉我,我也能猜出许多。你此番露了太多锋芒,如皇后所言,并非好事。皇太孙那般已是良善,若别人对你起意,只怕手段更是难防。” 我怔住。 虽然我并不觉得别人能拿我怎么样,除了曹叔和曹麟,这样的话,只有公子对我说过。 看着公子,心底柔软。 “公子怎说这些?”我轻声问。 公子目光闪了闪。 “你毕竟是我的侍婢。”他将眼睛瞥向别处,似乎在看着一行刚刚飞过的大雁,“你虽有些本事,但朝中的那些人,我比你了解。” 我不禁莞尔。 “如此,”我说,“可我已经做了事,藏拙也来不及了,日后该如何?” “日后之事,我已有安排。”公子即道,“你须得听我的,知晓么?” 我愣住。 公子注视着我,双眸盛着热切的光,似含着企盼。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如何安排。但看到那不容置疑的神色,话又咽了下去。 “嗯知晓了。”我说。 公子的面上终于浮现出笑意。 那眉眼在阳光下舒开,似熠熠生辉,愈加俊美。 “你留在府中,我现下便入宫去。”他忽而道。 我不解:“公子不是要歇息?” “不歇了,须得抓紧。” 我愕然,见他就往外走,忙追在后面,“可公子还未更衣!” “不必。”公子说着,走了几步,忽而停下来。 “霓生,”他回头,“你这几日可收拾了衣柜?” 我茫然:“衣柜?甚衣柜?” 公子即刻道:“无事,你留在府中,等我回来。” 说罢,他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园外而去。 他脚步太快,似乎真的有什么急事,我追了一段,瞪着他的背影,终于停下来。 ——等我回来 他的言语犹在耳畔。 我站立在原地,狐疑又犹豫。 公子的话虽让我有些为难,但我也并没有因为要等他而停下来。 因得长公主让我入宫的变故,有些事我耽搁了下来,如今到了要做的时候。 虽然我很想知道曹叔那边进展如何,但我没有去槐树里。按照曹叔和曹麟他们往日行事的惯例,做下大事之后,若无先前交代或者送信召唤,便不会与我碰面。后园的石榴树上并没有新的标记,我想了想。庞逢那事刚刚做下,他们定然还要处理后事,我此时前去乃是不妥。 于是,我留在了桓府里,就像乖乖地遵守了公子的吩咐一样。 主人们都不在,仆婢们便可自由些,趁着午后的阳光舒服,偷偷闲聊聊天。 宫中的乱事,瞬息间变了几变。仅仅不过一日,雒阳已经又换了一个天下。 但因为皇帝重新主事,人们谈起宫变之时,多是津津乐道之态。无论庞氏还是梁王,在那些蜚短流长的传言之中皆不过是笑柄。就连现在还未离开雒阳,率着五万兵马到郊外驻扎的秦王亦一样,虽气势汹汹,却来得快去得快,已经无人视为威胁。 “霓生,听说你昨夜就在宫里,可见到了圣上?”我来到长公主院子里,在一处僻静的廊下遇到几个闲聊的仆人,他们见我过来,向我打听。 我说:“圣上那寝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我又不是公子,怎能见得圣上?” 他们似乎觉得有理,一面可惜着,一面继续七嘴八舌。 “霓生,”我正要走开,一人似乎想起什么事,道,“先前府外有人来找过你。” 我讶然:“可知是何人?” “这我可不知。”他说,“我出门去的时候,有个人走来,说是淮阴侯府的。他说你今晨巳时在那边落了物什,让你今日去取。” 我目光定住。 “那人何时来的?”我问。 “那光景,当是午时。” 我谢过,转身走开。 长公主和桓肃连同贴身侍从都去了宫中,剩余的人大多偷闲去了,这院子甚为安静。我转了一圈,回到公子院子里的时候,心思仍是不定。 巳时。 狗屁的淮阴侯府,今晨巳时,我正是在□□。那物什也不是别的,正是公子的尺素。 秦王这阴魂不散的,倒是将我这些日子的去向打听得明白,知道用淮阴侯府做幌子。 我回到房中,思索了片刻,觉得可暂时不用去管它。尺素我自是要取回来,但秦王那般不要脸的人,说不定又在打着什么让我伤脑筋的主意。我的确在乎尺素,但并不打算因为它,被秦王牵着鼻子走。 深吸一口气,我看了看四周。 该是收拾物什的时候了。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那些衣物什么的,收拾起来没完,我并不打算拿走许多。 这时,我看到了墙角的衣柜。 ——你这几日可收拾了衣柜? 公子方才说的话似乎又响起,我心底动了动,打开柜子,首先看见了一只锦筒。 那是我专门用来收纳公子书法的锦筒,公子给我的所有手书,我都装在里面。如果说我有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话,除了金子,就是它。 我忍不住将锦筒拿起,拆开绳结,将里面的纸卷倒出来看。才展开,忽然,我我发现最里面的一卷有些不一样。它卷得细细的,用一根精致的细丝绦束着,甚是漂亮。 我不禁愣住。 这看上去全然陌生,我十分确定这不是我做的。 我忙将那丝绦拆开,展开纸卷。 这也是一幅手书,上面的字迹,一看就是出自公子之手,很漂亮,比我从前见过的都更有几分力道和风骨,洋洋洒洒,教人一见生爱。 但上面的内容却不是他作的赋。 那是《诗》中的名篇。 蒹葭。 我看着那诗,怔忡不已。 这是那书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记得我第一次和公子谈诗的时候,我们就说起过。跟我不一样,公子最喜欢《无衣》,并且还沾沾自喜地鄙视我的品位,说我庸俗。 我那时刚刚认识沈冲,被他迷得七荤八素,读到这诗,简直遐想得灵魂出窍。而听了公子的话,我觉得公子当真是不解风情,空有皮囊。 我认真地对公子说,如果他哪天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将此诗赠她,就算有天大的险阻,她也会答应公子。 公子对我的话甚是不以为然,说他喜欢上谁,还用得着追么? 我看着那诗,只觉心跳再也抑制不住,砰砰撞着,一时间,却是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倏而化作涩意。 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卡着,那些字迹在眼前变得模糊,水雾在视野中蔓延开来。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须得试试才知晓。” 那时候,我跟公子一番理论了一番,恰似对牛弹琴,末了,他懒得理我,这般敷衍道。 我深吸一口气,想让心绪平静下来,却愈发哽咽得凶。 正在此时,突然,门上传来叩响。 “云霓生,”一人在外面道,“长公主回来了,让你到后园中去一趟。” 思绪被打断,我忙拭去眼泪,答应一声。 看看窗外天色,刚到黄昏。 心中有些惊讶,我以为长公主必然要在皇宫中待上许久,不想现在就回来了。 她既然回来了,那么公子 我忙将那些书法收进锦筒里,正要放回柜中,想了想,低头看了看宽大的外袍,还是塞进了里面。 长公主叫我去不知何事,为防万一,我须得做好随时溜走的准备。 门打开,只见是一个长公主的近侍,在廊下站着。 “快些,长公主还在等着。” 他催促道。 我出了门,正要随他离开,忽然发现背后有动静。 不好! 心中警醒,可未及避开,脑后突然被沉重一击。 陷入黑暗前,我听到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果真以为你能骗过长公主?”那像是家令徐宽,阴阳怪气道,“竟还敢引诱公子,贱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金蝉(上) 头沉得很, 好像压了万钧的石头。 我在颠簸中渐渐恢复知觉, 迷茫中, 先前的事纷纷涌起。 ——贱婢 眼睛倏而睁开。 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声音,我躺着的地方,似乎是在马车上。 嘴巴里被塞了东西,像是破布, 我的手也被反绑着, 四周不算漆黑,但看不清。我睁大眼睛观察,自己似乎是被装在了一个麻袋里面。 后脑仍隐隐生疼, 下手的人功夫实在不怎么样, 力道拿捏得不好, 也没有打中要害, 以致于我晕得不够透彻。 不过这马车甚为颠簸, 当是在土路上跑, 将我的身体震得筛糠似的。 “阿洪,这路上这般颠簸, 她不会醒来吧?” 我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像是驭者。分辨了一下, 当就是方才在门外唤我的内侍。 “放心吧。”那个叫阿洪的人声音很近,应当就在我的身旁,毫不在意地答道, “就算她醒来又如何?嘴堵着, 手足也捆着, 莫非还能飞了?” 此人我认得,是长公子身边的侍卫,平日在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虽不算熟识,但也时常打招呼。 而外面的内侍叫陈定,平日里时常来公子院中给长公主传话,也算得熟人。 加上一个徐宽,此事是长公主指使,乃是无疑了。 只听阿洪叹口气:“我说,张内官下手也太狠了。这云霓生一个女子,又是打晕又是捆绑的,她平日为人不错,还给我算过命。” “我等都是听人吩咐的,哪管得了许多。”陈定道,“这云霓生也是咎由自取,早听说她勾引公子,不干不净的,今日公子竟跑到圣前请命,说要去任平越中郎将。” 平越中郎将?我正艰难地用活动着双手,试图从衣袖的缘里寻找一直以来暗藏的薄刃,听着这话,不禁定住。 平越中郎将,乃镇守南越的主官,统辖南疆兵马,治所在广州。虽是个领兵带将的官职,但南越离雒阳遥远,故而它地位虽相当于刺史,却不算个好差事。往常,皇帝要是对哪个地位颇高的人有了看法,又不愿意撕破脸,便会将他任为平越中郎将,以一脚踢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而上一任平越中郎将,就是这么一个倒霉的人,不久前死在了任上,数日前消息才刚刚传报到朝廷。只是朝中争斗如火如荼,无人分神理会此事。 “这与云霓生何干?” “怎会无干?公子这些年来,愈发与家中对着干。又是习武,又是一意孤行去河西,又是要出去开府,他一个金枝玉叶的公子,何来这许多想法?不都是那云霓生唆使的?” “可长公主这些年来也不曾说过什么。” “长公主不说,可不见得她不曾记在心里,她一直忍着,也不过是看云霓生为公子挡灾之事。” “莫非现在不须她挡灾了?” “屁的挡灾。”陈定道,“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表公子手上,淮阴侯也想给他寻个挡灾之人,便来求长公主将当年给公子算命的方士请回来。你莫说,就在上个月,还真的将他找到了。不过长公主不曾告知任何人,也不曾告知淮阴侯,却请那方士又给公子算了一遍,问他可有另外给公子挡灾之法。那方士得了长公主钱财,也是爽快,当即作法,说公子因得长公主多年来修善积德,命数已改,如今乃大吉之相,便是无人辅弼也可平步青云,福寿延绵。那方士还给云霓生也算了一卦,说的什么我就不知晓了,不过应当不是什么好话。” 阿洪似咋舌。 “还有这般曲折?”他说。 “那可不!”陈定道。 “可昨日长公主还让云霓生去宫中给圣上挡灾。” “那有何妨,她可挡灾乃是实情。”陈定道,“何时用何时不用,长公主早就想好了。徐内侍这会恐怕正领着人搜这婢子的屋子,据说她偷了府中许多钱财,啧啧” 我听着,明白过来。 心中长叹一口气,我究竟是将长公主想得太简单。回想起徐宽那话,长公主当是对我的把戏起了疑心,只不过觉得我的计策确实有用,将就着装下去罢了。她那般爽快地给了我金子,又给了我契书,现在想来,确实过于顺利。 祖父曾说,不管对方如何蠢,同一招切不可用上三次。 不幸,这也是一谶成真。 “是不像话了些,不过也犯不着如此。”阿洪叹口气,“这侍婢,公子一向甚是喜欢,府中谁不知晓。长公主这么干,只怕公子要闹起来。” “那也无法。”陈定道,“公子为了她竟推拒了南阳公主的婚事。且他要去做那平越中郎将,你道是为何?” “为何?” “广州离雒阳何止千里,公子定然是要借机带着云霓生同往,逍遥自在去了。且不说长公主舍不舍得公子去那么远,此番公子立了这般大功,长公主可是想将他推上散骑常侍之位。一个十九岁的散骑常侍,那是何等了得,只怕下一步便是要去当侍中,可不比那什么平越中郎将强上千倍。云霓生竟敢引诱公子这般自弃,长公主岂肯容得她?” “原来如此。”阿洪道,“说来,公子或许真的对这侍婢甚是有意。” “哦?” “他给她写了许多诗。” 我愣住。 “哦?” “这侍婢身上有个锦筒,我方才绑她的时候发现的。”阿洪说着,似乎正拿起了什么,道,“全是诗啊赋的。” “是么?”陈定的语气听着似颇有兴趣,道,“念一念。” “不念。”阿洪道,“文绉绉的,有甚可念。” “啧啧,我就说这云霓生不冤。” 陈定欷歔道,声音悠然,“这人哪,还是要本分” ——日后之事,我已有安排 ——等我回来 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似乎又在我眼前浮现。 公子那时看着我,眼睛里尽是兴奋的光芒。 眼底的涩意重又升起,我用力地闭了闭眼,可就算在一团黑暗之中,我似乎仍然能看到他的样子,高兴,生气,或坐在案前认真地写字,笔下,是我最喜欢的诗 “到了不曾?”这时,阿洪道。 “还须得再往前些,这边水不够深。” 阿洪道:“前面停一停,我内急。” 我睁开眼,心中已是冷静。 这麻袋很是结实,他们用的是惯常绑人的手法,将麻袋从我的头上罩下。 若我没有料错,这两人想将我扔到河里去。为了不让人发现,大概要在我的脚上绑上石块。 好个长公主。 我心想,也不知道她打算如何跟公子解释。不过她连我的契书都准备好了,大约会直接告诉公子,说我跑了。 虽然这也就比我先前的打算多了一道杀人害命的手续,但我不喜欢别人帮我去做,更不喜欢自己看上去像个苦命的窝囊废。 唯有一件事对我有利,便是我面朝着阿洪,他看不到我身后双手的小动作。 那薄刃已经被我找到,拿在了手里,甚为锋利。在方才阿洪和陈定说话的当口,我已经借着马车颠簸的掩护,割断了手脚上的绳子,并且将身下的麻袋划开了一道长口子。此事我做的十分小心,这阿洪是个侍卫,手中必然有刀,而我仍罩在麻袋里,那是最大的威胁。 我摒心静气,等待着时机。原想着将这麻袋口子割得再大些,等着他们到了地方,要将我拖下去的时候发力解脱出来。陈定不过是个内侍,不足为惧。只要我摆脱了麻袋束缚,对付阿洪也不是问题。 不过现在,却是不必这样麻烦。 没多久,陈定将马车停下,道:“你快些。” 阿洪应一声,未几,下了车去。 事不宜迟。 我即刻割开麻袋,从里面钻出来。 我原本打算趁着阿洪去如厕,顺势溜走。可钻出来才发现,那锦筒竟然不在。 外头,阿洪口里哼着小曲。没多久,似乎就要完事了。 我咬了咬唇,心中换上另一计,躲在了门帘旁边的一角里。 少顷,阿洪走了回来。才掀开门帘,伸头进来,我即刻一把锁住他的脖子,将薄刃抵在上面。 “莫出声,刀兵无眼。”我低低道。 就算没法转头看到我,他见到面前那空空的麻袋,也即刻知道发生了何事,面色一下变得僵硬而苍白。 “霓生”他一动不动,结巴着,低低道,“有话好说” “你上来不曾?”前面的陈定不耐烦催促道。 我示意阿洪答话。 “上了,上了。”说着,在我的挟持下,慢慢爬上了马车。 陈定赶着车,继续走去。 车厢中重又颠簸起来。那薄刃仍抵在阿洪的脖子上,他也仍不敢动,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我那锦筒呢。”我问。 “在我怀中。”阿洪道。 “拿出来,放在面前。” 阿洪乖乖地将锦筒拿出来,放下。 我看着他,微笑,忽而掐开他的嘴,将一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 阿洪瞪大了眼睛。 “甜么?”我微笑,语重心长,“此乃西域奇毒三日销魂大力丸,若三日内无解药,你便会七窍流血浑身溃烂而死。阿洪,你不想试一试那滋味的话,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4.金蝉(下) 说罢,我收起薄刃, 将阿洪放开。 阿洪即刻趴下, 用手指抠喉咙眼, 干呕起来。 “没用的。”我一边将薄刃重新塞进袖缘针脚的缝隙里, 一边不紧不慢地低声道, “这毒只要入了口, 就算将黄疸水吐出来也无济于事。” “阿洪,你做甚?”外头的陈定问道。 阿洪盯着我, 因为呕吐而涨红的脸上神色不定。 少顷, 他哑着嗓子对外面答道:“无事, 我喝水呛了一口。” 陈定“哦”一声,没再问下去。 我知道此事已经是妥了,看着阿洪,依旧微笑, 神色平静。 “你你要做甚?”阿洪靠在马车的壁上, 如同防备一个妖怪。 “不做甚。”我说, “我要你稍后到了地方, 仍将那麻袋扔到河里去。” 阿洪露出诧异之色, 看着我,片刻, 又看向那麻袋,神色不解。 “可那麻袋已空瘪无物, 我拉出去, 只怕陈定不信。”他说。 我笑了笑:“你身上的冬衣甚是肥大厚实, 脱下来塞进去不就是了。” 阿洪:“” 他一脸不可置信,仿佛我是个丧尽天良的人。 陈定驾着马车,很快到了河边。 这是雒水的一处河湾,水深而缓,有一段栈桥从岸上延伸入水中。这般隆冬时节,没有人来捞鱼,显得人迹罕至。 阿洪倒也是个会演戏的。马车停下之后,他将麻袋扛在身上,作吃力状,往栈桥上走去。 我躲在马车里,只听陈定道:“你怎不穿外袍?不冷么?” 阿洪声音生硬:“不冷,穿外袍做甚,碍手碍脚!” 我从马车的缝隙往外望去,只见阿洪将麻袋放下的时候,陈定朝阿洪走过去,似乎要帮手。 “不必,”阿洪发现,又即刻止住他,道,“你方才不是也说内急,去如厕便是。” 陈定:“可你” “我一人做完便是!” “扔入水中总须得两人。” “不必,并无多重,你快去,我等还要赶回城中。” 陈定大约是对阿洪的体贴十分赞赏,笑了两声:“如此,回头请你喝酒。”说罢,他拍拍阿洪的肩头,转身走开。 阿洪一人留在麻袋前,片刻,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手脚麻利地将一块布兜上大石头,绑在麻袋上,然后继续扛着麻袋,从栈桥上一下扔到河里。 许是穿着单衣十分冷,阿洪动作很快,扔完之后,看了一会,即缩着脖子跑了回来。 但他掀开车帘之后,有些诧异,停住,往四下里看了看。 “怎么了?”陈定如厕完回来,看他呆立着,问道。 “无无事。”阿洪说着,神色仍疑惑。 “快上车吧,我等早些赶回去覆命才是。”陈定一边说着,一边牵着马掉了个头。 阿洪也不再出声,上了马车。 未几,那马车走起,掉头顺着原路回去。 我从藏身的树丛里钻出来,看着那马车离去的影子,摸了摸还在隐痛的后脑,吁一口气。 我用□□吓唬阿洪,不过是为了方才行事方便。就算没有使那花招,我也并不担心他回去之后,会将我还活着的事告诉长公主。因为长公主的脾性,桓府里的人都明白得很,事情办砸了,她首先要做的不会是善后,而是处置那办事不力的人。 没想到我会栽在长公主的手上,着实让我十分意外。 从小到大,只有我算计别人。就算是秦王那样被我视为对手的老狐狸,也不过是跟我斗斗智,最粗鲁的行为也不过是让侍卫将我架到他那车上去。 而像长公主这样,派人把我打晕并想把我沉到水里淹死,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长公主让手下将那麻袋绑上石头沉入水中,自然是打着让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主意。公子不是傻瓜,他知道长公主会因为他而迁怒于我,我突然不见,他一定会怀疑是长公主下了手。所以,她就必须装作我是自己逃跑不见而不是遭人毒手,这样,公子找不到答案,久而久之也会想开,认为我是真的远走高飞了。 要把一个人抹掉又不让别人起疑,最好的办法便是如此。 遇到这样的事,说不震怒那是假的。 当我醒来之后,从阿洪和陈定的言语里面得知了长公主干的事,我一度想干脆直接杀回桓府将长公主的头拧下来。 但冷静下来之后,我忽然觉得,眼下境况,似乎并非坏事。因为就算没有长公主这一出,我也会走。 只是按照原来计议,我是拿着籍书名正言顺地离开,而不是现在这样成了死人。 公子说得没有错,朝中的事,我涉足太深,不仅长公主c秦王c豫章王,就连皇太孙也知道了我做的事。这的确很不好,最大的影响,就是我那正大光明地回到祖父的田庄中去继续过回从前的日子的初心。 其实在那茶寮里看到秦王之后,我就知道,这条路大概已经难了。 就算我那时及时抽身走开,他也不会放过我。他得势之后,我就算躲到了祖父的田庄里,他要找我麻烦也是易如反掌。 所以,我决定留下来与秦王斗到底,其实并非只是为了公子,还是为了我自己。而我知道,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要做好隐姓埋名藏踪匿迹的准备。而回到祖父田庄里生活的计议,只能放一放,反正田庄的契书已经在我的手上,不必担心它会被什么人占了去。 其实当下情势,相对于如何回到祖父的田庄里,我更操心的是如何脱身。 就算我隐姓埋名,只怕有心找我的人也会搜寻好一阵。长公主这样的人自是不必说,哪怕她不杀我,以她的精明,也不会当真放过我。而豫章王虽然并没有对我透露过想法,但我知道他那样的人与长公主是一丘之貉,难保他会生出什么心思。至于秦王那样的妖孽,更是不必多言,我就算离开了雒阳,也难保他贼心不死寻踪觅迹。 而长公主如今这般举动,倒是给了我一条思路。 既然我直接回田庄的念想,暂且是断了,那么干脆顺水推舟装成一个死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公子我心底叹口气。 我知道他的心意。 他的确在为我设身处地地着想,想将我带得远远的。但就算没有长公主阻挠,这事也不会成。 因为这数月间三番两次的事变之后,朝中的格局已经剧变。荀氏和庞氏接连倒下,虽然都背负着谋反的名声,但这绝非皇帝乐于看到的。庞氏先前为了拉拢宗室支持,广纳宗室入朝,朝政中许多皇帝先前严防宗室染指的关节,如今都由宗室把持。庞氏倒下之后,朝中除了沈氏,已经没有了可以扶植的外戚。而就算是沈氏,也不能与诸多的宗室王抗衡;且一旦扶植沈氏,则又要面对立储之争,这也同样令皇帝头疼。 皇帝一辈子玩惯了拉打平衡,这样的事对于他而言,并不比中风瘫痪好多少。 如今之势,他唯一可继续扶植用以平衡的,便是广大的士人。 这与当初公子当上通直散骑侍郎的原因不谋而合。 无论士人还是宗室,或是沈氏那样的外戚,桓氏都颇能说得上话,作为皇帝转变的入手之处,乃是首选。这也正是长公主为公子求封散骑常侍的的底气所在。 公子在先前的宫变之中护卫圣驾,论起功勋来,或许比不上豫章王,但皇帝必然对他更加看重。甚至就算沈冲跟公子一样救助了皇太孙,他得到的封赏,也必然不如公子。 所以,公子注定要失望,皇帝不会答应让公子去做那平越中郎将。 而我我望着远处低坠的夕阳,心中苦笑。 我和公子也注定不能一起逃离。 长公主做事缜密,她不会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让公子回府,以免事出万一,被公子搅了好事。就算她现在已经觉得十拿九稳干掉了我,她也会把戏做全,让公子在宫中待得久些,以造成我有足够的时间逃走难觅的假象。 或许到时候,她还会让公子先回去,等到他发现我不见了闹将起来,她才闻讯匆匆赶回,作出大惊不解之状,急公子所急,一道寻找。 所以现在,阿洪他们刚刚离开,此事定然还未被几个主谋之外的人知晓。 秦王当然也不会知晓。 这水边虽没有别人,但雒阳的郊野我都不算陌生,知道这附近有许多人家的田庄。这般时候,年节临近,必然是有许多往雒阳运送田产的车马。 我走出大路上,走了一段,果然,看到一辆从雒阳方向过来的马车。我给了驭者几个钱,说我要去雒阳城西三十里的伏牛里探亲,让他捎我一程。 那驭者看着钱不少,爽快地应下了,掉个头,让我上车,往西边而去。 伏牛里,正是秦王大军驻扎的地方。秦王毕竟惜命,没有大军的护卫,他不会留在雒阳城里。所以今日他见过皇帝之后,就领着大军往伏牛里驻扎去了。 尺素还在他手里,那是公子赠我的,我得先取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5.尺素(上) 那驭者拿钱办事, 倒是爽快, 天色擦黑之前, 将我载到了伏牛里。 秦王麾下军纪严明, 在雒阳城中我已经见识过,如今来到这伏牛里, 算得又开了眼界。 皇帝令辽东军士撤往此处, 是上午下的诏。半日之内, 这些兵马全数撤出了雒阳,行至伏牛里扎营, 从高处望去, 方圆十里, 营帐整齐如棋局,排布有序, 全无混乱之态。 我知道这样不易。五万人的行动, 无论在何时何处都是及其繁琐的大事。 如先前在河西,荀尚所率兵马不过两万,其中有雒阳的北军, 也有凉州的州郡之兵,都是正经的王师, 但以我所见,无论是驻扎还是开拔,各部配合都算不上有序, 时而还会出些乱子。如中军走到了先锋前面, 不同将官所部兵马因占道而各不相让阻塞不前。每日扎营的时候则更是混乱, 营地划分不一,连公子这样初涉行伍的人也能看出不妥来。 但于我而言,这不是好事。 秩序过于井然,则意味着不好浑水摸鱼。我要混进去偷东西,则甚为为难。 不过幸好,我并非全无准备。我摸摸腰带底下,那装工具的小囊仍好端端地藏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世间讲究打扮的女子,无论去何处总要带个装着胭脂眉黛的荷包,我亦是一样。我的每件衣袍,都在内侧封了暗袋,不过里面装的不是胭脂眉黛的荷包,而是一只盛着各色实用物什的小囊。无论迷药毒烟,还是胶粉颜料,小囊里都有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我这暗袋的位置与别人的不一样,它缝在腰部,裹上腰带以后,就算有人近身来搜,也不易被察觉,专防遇到今日这样的阴沟翻船之事。加上那阿洪是个正经的侍卫,大概觉得我也是个正经侍婢,搜出的锦筒之后,就没有再进一步细搜,我的秘密也并没有暴露。 秦王是个谨慎的人,他显然信不过皇帝,这些兵马虽然驻在雒阳城外,却也似应对战事时一般,在四周立起鹿砦拒马,还临时搭起了岗楼。 当然,这对我而言并无多大妨碍。 那些鹿砦拒马都是临时立的,对付大群的兵马自然有效,对付独行的小贼却还不如普通宅院的院墙。而就算那岗楼够高,可瞭望得远,也有目力死角之处。而今日入夜后,天空笼起了云,无天光可照明,正是有利。 自从去慎思宫救太子妃和皇太孙,那身玄衣就一直穿在我的外袍底下没有脱过。我在营寨附近寻一处灌木丛,将外袍脱下,记好了位置,然后,往营寨边上摸去。 秦王的确是个对用兵很有心得的人,依着地形,将各处岗哨设置得很是稳妥,互相成瞭望之势,可彼此照应。我想,如果那时攻打石燕城的是秦王,就算他跟荀尚一样贪功冒进,也必然不至于会被秃发磐劫了营。 不过也并非挑不出遗漏。无论是巡逻还是岗楼上的军士,总有换班的时候,而因得要用晚膳,入夜之初定然会换上一班。我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守着,果然,没多久,一队巡逻的军士刚离开,岗楼上就传来了言语声,瞭望的军士从岗楼上撤了下去。我挑的地方刚好有帐篷可遮蔽地面的视线,抓紧机会,即刻攀爬而入,迅速躲入附近的一排车驾后面。 如何将尺素偷到手,我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 在秦王的营中既然不好浑水摸鱼,那么只好麻烦些,须得用胶粉易容。至于我要模仿的人,当然就是那个叫玉鸢的侍婢最好。 祖父这易容术虽在面上可做得完美无瑕,但仍有一个天然的死穴,那便是说话的声音。尤其是我扮男人的时候,每次都须得小心翼翼,装醉或者少说话,以图掩盖过去。而扮成女子,则轻松得多。我虽与那玉鸢打交道不多,但她说话的声调和语气可大致掌握。 尺素是她收走的,不过秦王既然也知道此事,还拿来威胁我,那尺素应该已经不再玉鸢的手上。在□□时,我看她与谢浚和秦王说话的模样并无许多拘束,想来她亦并非寻常侍婢,出入四周可不受许多拘束,对于做贼来说,自是首选。 与别的将帅一样,秦王的营帐也应当在这营寨的正中,从这潜入之地过去,只怕要经过好些耳目,就算穿着玄衣只怕也不太保险。我思索着,看看周围。 只见这藏身的地方不远就是马厩,近处,一垛草料堆得高高。 我正要走出去,忽然听到些脚步声,忙又躲回来。 “阿平!明日怕是又要开拔,莫忘了再加些料!”不远处,有人大声道。 “知晓了!”一个声音应道,不久,只见一个小兵走了过来,从草料堆上抱起一把草,放到马厩里。 我看了看那身量,倒也是不差,定下心来。 待我将小兵藏到草料堆里之后,我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打扮,觉得无妨了,走了出去。 这时节寒冷,为了取暖,营地四处都点着篝火,在黑夜里照得甚是亮堂。我虽然按着小兵的模样,用妆粉将眉眼画了一番,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避着光照,从各处营帐的间隙穿过。 这营寨是当日才扎起,既然不久便要开拔,自然除了基本的防御之外,一切从简。故而主帅的大帐四周,并没有用鹿砦做另外的间隔。这自然省去了我再度翻墙的麻烦,但不好的是,守卫也更多,一队一队,颇是麻烦。 正躲在一处营帐背后踌躇时,突然,我听到些说话的声音。只见不远处,一群士卒挑着担,捧着食器走来,看上去,像是庖厨里的伙夫。那阵仗不小,足有二十余人,想来秦王那大帐中的人也是不少。 见到有吃的,巡逻的卫士们都露出笑。 “可是往大帐中送食?”有人问。 “正是,”走在前面的人说,“殿下那边刚刚才派人来令传膳,我等便即刻送来了。” “啧啧,殿下也甚是辛苦,一直在议事” 我听着他们说话,心中一动,待得一个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汤桶的人在眼前路过时,即刻走上去。 “兄弟辛苦。”我热情地说着,将他手中的食盒接过,“这么老远送过来,我替你拿。” “不必不必,”那人忙道,“我拿得动。” “客气甚。”我不以为然道,“这食盒可不算轻,我正好要到大帐中去禀报些事,顺路帮你提一提有何妨。” 那人看看我,感激一笑:“如此,多谢小兄弟。” 我笑笑:“应该的。” 跟着这队伙夫,我迎面经过了几重守卫,果然不曾受阻拦,未几,秦王议事的大帐已在眼前,抬头可望见帐前那绣得漂亮的旌旗迎风招展。 我感叹道:“殿下这大帐是真大,也不知殿下住在里头可会空得慌。” 那人听着,笑起来:“听小兄弟这话,可是新来的?” 我傻笑:“正是。兄台看出来了?” “但凡入营久些的人,谁不知晓那是殿下升帐议事之处,他歇宿可不在那里。” “哦?”我问,“那在何处?” 那人抬抬下巴,道:“看见后头那排营帐不曾,正中那处就是殿下的寝帐。” 我心想,这秦王倒是讲究。 “哦?”我问,“那别的呢?” “自是谢长史等僚属,殿下身边的人多得很。”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正说话间,那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一角,一人从帐中走了出来。待得看清那面容,我目光不由定了定,正是玉鸢。 她身上披着裘衣,将脸蛋衬托得更为明艳。 “殿下方才吩咐,他与众将官用膳后还要再议事,不得教人打扰。”她对帐下都督吩咐道。 帐下都督答应下来,玉鸢拢了拢裘衣,离开了去。 想来秦王身边的侍女不多,玉鸢离开之后,不少军士频频回头,眼睛一直粘在她的背影上,好一会才收回来。 我也看着,不过与别人不同,我在观察她的去向。 “你是何人?”忽然,身旁响起一个声音。 看去,只见是一个来查验器具的卫士,他显然认得这些常来送食的伙夫,一眼就看到了我,露出打量之色。 我忙将食盒还给旁边的人,道:“小人从马厩过来,谢长史先前派人去问马匹之事,小人特来覆命。” 谢浚一向受秦王重用,如我所愿,搬出他的名头,卫士没有多疑,却道:“殿下议事未完,用了膳还须继续再议,谢长史也一样,你过些时候再来。” 我料到会如此,作无奈状应下来,转身走开。待得走到无人注意之处,我脚下一转,径自循着玉鸢离去的方向追去。 玉鸢去的地方,并不是秦王的寝帐。 这教我松了口气。秦王的寝帐乃是重地,一样少不得卫士巡逻把守,我这样的打扮,只怕近前不得。 她去的地方也是帐篷,离寝帐不算远,在侧后方,看着应当是侍从的居所。此处无关紧要,除了例行在营中巡视的军士,并无专人把守,就连我也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正看着玉鸢要进帐,我跟上前去,忽然,我听到有人唤了声玉鸢,未几,一人走上前去。 我忙往旁边隐蔽。 那似乎是个年轻男子,这边照明不如别处好,那人又背对着此处,看不清面容。不过那隐约传来的话音,似乎有些耳熟。我想了好一会,想不出到底是在何处听过。 不过不等我多想,那人走开,玉鸢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进了营帐。 我也不再停留。看看四周,快步走到帐前。 “玉鸢姊姊。”我恭敬地说,“殿下让小人送份文书过来。” 未几,帐前的门帘忽而被打开。 “文书?”玉鸢不解地看着我,“甚文书?” 想来我这番改扮甚为成功,玉鸢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庞,黯淡的光下,她没有发现不妥。 “这我可不知,”我为难道:“殿下说事关重大,不可教别人看见。” “哦?”玉鸢虽不解,但片刻,还是让我入内。 我跟着她走进帐中,只见这帐虽不大,却也布置得十分舒适,软榻上铺着毛皮,似乎甚为松软。 “文书呢?”玉鸢问道。 我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捧上。 许是近处的烛光明亮,玉鸢倏而看清了的脸,面色变了变,“你” 我却不给她机会,径自将那纸上的粉末朝她面门泼去。 玉鸢急忙捂着跳开,但无济于事。祖父传下的这种迷药甚是霸道,只要见了光,若未预备服下解药,方圆三丈的人都会即刻中招。 玉鸢只说出了那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瞪着我,未几,一下软倒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6.尺素(下) 玉鸢的身量比我高些, 不过夜里, 又是穿着厚衣裳, 一时不会有人能发现这些。 我迅速地将胶粉调开,做出玉鸢的脸, 覆到自己的面上,对着镜子,按照玉鸢的模样将自己的面容修整一番。待得将发式和衣裳都换过来,我看着镜中,那俨然是一个醒着的玉鸢。 说实话,这玉鸢的确生得不错,脸蛋漂亮,还有前有后我穿上她的衣服, 还闻到了熏香的味道,用的料应该不便宜。心想也不知道她和秦王是个什么关系,过得倒是讲究。 接下来, 便是将这真人藏起,免得被人发现穿帮。这是临时搭起的帐子, 大约是按照行军来打算, 所谓卧榻也不过是木板垫上席子, 再放上铺盖。玉鸢的随身之物并不多, 除了铺盖之外, 便是两只行囊。我打开看, 里面不过些许细软, 大多是日常替换的衣裳。不过看上去都并非粗鄙之物。我翻了两遍, 也不见尺素的影子,它的确不在这玉鸢手上。 除了铺盖,这帐中并无更大的物什,我看看四周,索性将玉鸢拖到铺上,将褥子堆在她的身上。远远看去,像是刚刚落脚还来不及整理,褥子之类的草草堆着。 做完了一切,我披上玉鸢的裘衣,吹灭了灯烛,往帐外而去。 秦王还在前帐议事,但不知什么时候会出来,所以我须得抓紧。 于是,我径自走到秦王的寝帐前。有两个卫士正在值守,看到我过来,一人笑了笑:“玉鸢姊,你不是在前帐伺候殿下么,怎一人回来了?” 他们看上去都是不足二十的小卒,想来平日与玉鸢处得不错,见面之下嘴甜又热情。 我学着玉鸢那不慌不忙的腔调,道:“前帐那边风太大,我看殿下的衣裳不够厚实,想过来给他取一件厚袍。” 那小卒讶道:“殿下不是穿着裘衣去的?这还不够厚?” 我说:“殿下方才用膳时,裘衣上不小心泼了些汤汁,殿下便脱了下来,让人拿去清理了。” 小卒们皆露出了然之色。 “玉鸢姊,”另一人忽而道,“你这声音怎么有些闷闷的,莫不是受了凉?” 我轻咳一声,道:“可不是,喉头刚疼起来便这般。我恐殿下也受凉,便快快来了。” “还是玉鸢姊想得周到。”那小卒说着,忙将门帘撩起。 我微微一笑,不多言,走入寝帐之中。 与玉鸢那里一样,秦王的寝帐里也并无许多陈设,虽然至少有两口箱子,但其余物什也简简单单,连卧榻也一样是用木板搭的。想想,这样并非没有道理。从辽东到雒阳,他们一路行进迅速,自是不会带上太多辎重。 这般来看,秦王此人,虚张声势果真很有一套。从外面看去,这营中的营帐摆设得章法齐全,气势唬人,连我初见时也被震了一下。谁也不会想到其实就连秦王自己,也快拿不出来东西往寝帐塞了。 不过于我而言,东西少,不是坏事。我光明正大地打开秦王箱子,只见里面除了些衣服,便是一些书。这方面,他的趣味倒是与公子有几分相似,无论去何处都要带上些,闲暇时翻一翻。只是公子闲暇时喜欢看兵书策论,而秦王这正经的领兵之人,看的却净是些艺文杂谈,诗赋汇编,我再往底下翻一翻,还翻出了两本神仙鬼怪的小书。 我:“” 走神了一会,我觉得还是办正事要紧,将杂念抛诸脑后,专心找尺素。 可是将那两只箱子翻遍,我也没有找到尺素的踪迹。我又去秦王的卧榻上翻,枕头褥子都几乎翻得飞起,仍然不见。 “玉鸢姊,找到不曾?”外面那多话的小卒声音又响起,“可要我等帮忙?” 我忙道:“不必,殿下这衣裳有个小口子,我须得补一补。”说着,我继续望向别处。 心中愈发有些着急。 我知道在此处逗留得越久越不保险,不但外面的人会起疑,万一秦王突然回来,那就糟了。此人知道我易容的本事,且诡计多端,在他面前露馅的风险,比别人那里要多上百倍。 难道是他将尺素带在了身边?心底想道。 这并非不可能,秦王既然专程派人去找我,那说不定他会做好随时与我见面的准备。如果是那样,我便须得冒险拖到深夜,他入寝之后,潜到他身边再使一次迷药,将尺素取走。 可是那样,也就意味着变数会更大。马厩里的那个小卒和躺在不远处帐中的玉鸢,这两人随时都有被人发觉的危险,只要秦王得知了蛛丝马迹就会立即警觉,到时我就算放弃投尺素也不一定能安稳地走出这营寨 正急躁间,突然,我瞥到了衣架上的一件外袍。 那模样甚为眼熟,是今晨我去见秦王时,他穿在身上的。 会不会 我忙走过去,往衣袂及各种可能藏物之处都摸了摸。 然而没有。 正失望,突然,我看到那锦袍底下露出腰带蹀躞的一角,忙翻出来。 未几,腰带上挂着的一把短剑倏而落入眼中。 正是尺素。 我心中大慰,赶紧将它取下来,收入怀中。顺道又将那锦袍抱在怀中,走了出去。 两个小卒见我出来,又寒暄两句,我笑笑地答了,径自走开。 “她今日怎这般和气?” 离开的时候,我忽而听到他们在小声议论。 “心情好么” 我知道自己方才说得的确太多了些,眼下之计,是赶紧离开才是。想着,我假装往前帐走去,待得避开了那两个小卒的视线,即刻转往另一条营帐隔出的小道。 “玉鸢。”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心里有些无奈,这玉鸢的人缘也太好了些,到处有人打招呼。转头,却见是不久前与玉鸢说话的那个男子,待得他近前,我看清面容,心中震了一下。 那的确是个熟人,虽三年不见,但他的模样我断然不会记不得。 那是我族叔的儿子,云琦。 许是见我怔怔不语,云琦走过来,问:“玉鸢,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强作镇定,却将眼睛盯着他。 心中的惊愕如翻江倒海。 我族叔云宏有两个儿子,云琦是次子。我第一次见他,是族叔带我去颍川跟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那时,云琦刚进了雒阳的国子学,心气甚高,对我这长房来的族亲很不放在眼里。我也看不上他,因为他对我祖父不敬。有一次,他在我面前说,可惜云氏祖上威名显赫,却没落于只知游山玩水的后辈手里。我冷笑,说,那也比没落于别的人手上要好,比如说那些连读书都读不好的,十八岁才上国子学,还不如去要饭。 云琦听得这话,脸黑得似锅底一般。 于是,虽然我和云琦只见过寥寥数面,但已经算是全然撕破了脸。后来没多久,族叔一家因为袁氏之事倒了霉,我一直以为云琦跟他的兄长和父亲一样已经弃市,不想如今竟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教我几乎不敢相信。 “怎么了?”云琦似乎也察觉了我神色的异样,近前些来,温声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回去取些物什,这是要去何处?” 我强忍着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冲动,道:“取了。殿下让我去办些事。” “殿下?”云琦讶然,正待再问,不远处忽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看去,却见一个将官正往前帐而去,神色紧张。而他身后跟着一个人,看那面容,正是马厩里的那个小卒。 心里知道秦王很快就会识破,我没工夫再与云琦纠缠,道:“我去去就来。”说罢,不再管他,转身走开。 马厩那边已经被人察觉,自然是不能往那边去了。我飞速地借着各处营帐掩护,另寻了一处鹿砦,将身上的裘衣和秦王那锦袍脱了,丢弃在一边,又摸了摸怀里的尺素,确保它还在。 身后,传来些匆匆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往各处营帐传令,军士们惊动起来,营寨中不再安静。 我不再耽搁,趁着附近岗楼的人被营中的动静吸引了注意,翻过鹿砦,借着夜色遁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7.别离(上) 我回到藏东西的地方, 将外袍穿好,然后, 摸着黑离开。 夜里的风吹在脸上, 冰冷得割人。 但我全然没有心思在乎这个,脑子里想的,仍然是云琦的事。 这实在教我震惊。他当年到底是如何逃脱,又是如何到了秦王的帐下?即便是交锋多次,秦王对云氏的好奇,仍然让我感到出乎意料。当然, 我很确定族叔和云琦并不知道祖父的本事, 所以他即便为秦王效力,我也并不担心他会将祖父所有秘密都告诉秦王。 这么想着, 我渐渐冷静下来。 云氏家学其实十分庞大,除了长房之外,各支也各有建树之人。如族叔云宏的这一支,其重在政论。过去亦出过一些名臣谋士,所以族叔能够凭着本事得到袁氏的青睐。 这看上去, 似乎就已经是云氏家学的大成。其实不然。云氏的长房之所以为长房, 乃是其自有一套融会贯通之法, 内涵远远超出了谋略本身。如同一个出色的名厨, 其本事必不会只限于烧个鱼或者做个饼,而是能将各路食材搭配烹饪, 以做出让食客拍案叫绝的美味。而古往今来的奇谋大家, 从来并不是只会根据眼下之事想想主意, 而是目通千里耳听八方,天文地理古事今闻,皆收纳为用。 因此对于前朝那位出名的武陵侯云晁,祖父一向颇有微词,认为他居然连投奔的人都能选错,算不得云氏的杰出子弟。想来如果他知道了族叔之事,大概也会有相似的言语。 话说回来,云琦能跟着秦王,倒可以说明他比云晁还算强一些, 我想着,步子并未慢下,不久之后,已经离开了那营寨二里之外。 营寨中没有人追出来。这自是当然,他们就算马上弄清楚我行事的手段,也须得摸一阵子才知道我到底还在不在营寨里。就算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不在营寨里,月黑风高,他们也不好出来找。 现在雒阳的各处城门皆已关闭,我自然不可能回雒阳,只能暂时找一个夜里歇宿的去处。 不过在这之前,仍然有事情要做。 那便是配合长公主的苦心,将我死去的事坐实。 不同之处在于,她让人将那麻袋绑上石头,好让我看上去是下落不明。而我,则要反其道而行之。 雒水里头,每个月都会漂有尸首。 这些可怜人,有的是失足落了水,有的则是自己寻了短见。雒水边有专门打捞尸首的捞尸人,每有尸首漂来,他们就会将其捞起来,放到水边的庙里。那些不见了亲人的人家,都会到庙里来寻人,如果看到了亲人的尸首,便给捞尸人一些钱物,将尸首领走。 这行当看着偏门,获利却是不小,足以养家糊口。故而有人专门以此为生,跟送葬和接生一样,都是祖传的手艺。 我来到一处做捞尸生意水神祠时,这里还点着灯。那些捞尸的人家,每家都有人在庙里住着,看守自家捞起来的尸首,以免被人领走不给钱。 这里也是一样。灯下,一个妇人正在缝补这衣服。她看上去三十多岁,家境不太宽裕,身上的冬衣单薄,虽然炭盆里烧着火,手指却还是生了紫红的冻疮。 我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她抬眼看到我,忙放下活计起身。 “这位女子,是来寻人么?”她问。 我从营寨里出来之后,没有改扮,虽然身上穿着男子的衣袍,却仍然是玉鸢的脸和玉鸢的发式。 “正是。”我说。 妇人打量着我,又问:“是寻男子还是女子?” “女子。”我问,“可有近日才捞上的年轻女子?” “有。”妇人忙道,“我领你去看。” 说罢,她拿起灯,领着我出门,来到院子里。 她将一处房门打开,一股难言的味道迎面而来。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许多草铺,上面放着十几具尸首,都是白布蒙着。 “这里停着的都是年轻女子。”妇人道,“你要找的人是何年纪?” 我没答话,忽而道:“可有角落里的?” 妇人看着我,愣了愣。 所谓角落里的,是捞尸人这行当里的行话。捞尸人虽然见到尸首都会捞起来,但他们吃饭的根本乃在于尸首家属给的劳酬,所以一些看上去无人理会的尸首,他们便会放在角落里,有人来寻就给看看碰碰运气。而这类尸首,大多来自于乞丐流民或者穷人,从衣着外貌上就能看出来。还有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尸体残缺无法看清的。 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尸首停几日就须得自己拉去埋了,就算有人来认,捞尸的钱也只能给极少,跟赔钱无异。 果然,听到我这样问起,妇人的神色不再像先前那样殷勤。 “有是有,随我来。”她说着,带我来到墙角的几具面前,一一将面上盖的布翻开给我看。 只见这些女子看上去都各有凄惨,如果长公主得手,我也会跟她们一样躺在这里。我借着昏暗的灯火端详着,没有言语,少顷,目光即转到最角落处。 那里也放着一具,看上去是草草摆置,只用一块破布蒙住了脸,但妇人没有给我看。 “那位是何人?”我问。 “那位是我丈夫昨日捞的。”妇人道,“不过定然不是你要寻的人。” “为何?”我问。 妇人没说话,将那面上的破布翻开。我愣了愣,只见那女子的面部全是惨不忍睹的伤痕,像是野狗咬的,已经辨认不出眉目。 “这是个疯女子,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她。”妇人道,“平日里无家可归,靠着乡人施舍活命。想来是在河边不慎落了水,被冲上岸时,又被觅食的野狗盯上。”她说着,叹口气,“丈夫不忍心,还是将她带了回来,想着等天亮就拉去下葬。” 我看着,心思定了下来。 妇人刚要给那女子蒙上,忽而看到我递来的碎金子,愣了愣。 “这女子也是可怜人,不必急着下葬。”我微笑,“你照我说的去做,这两日内,还可再收一次酬劳。” 从庙里出来之后,我在附近找了一处宅院,翻墙进去,寻一处给客人留用的厢房睡了一宿。 雒水边景色秀丽,有不少田庄别院,都是城中的富户或者官宦贵人的。我深知这些地方的底细。这般时节,贵人们都爱待在城里窝冬,不会到雒水边去吹寒风。所以那些田庄别院都闲置着,里留的仆人也不多,两三个或者四五个,足够照看。 其实仆人们乐得被派到这样的地方,不需要伺候主人,每日烤火饮酒,过得自由自在,那些客人用的厢房只要门窗关好,便根本就不会有人去管。 如我所料,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无人打扰。前面几日,我睡得甚少,早已经疲惫不堪。故而我在厢房里一直睡到了第二日午时,睁眼之后,好一会我才想起先前的事,忙将手往怀里探了探。 锦筒和尺素都在,完完好好。 我放下心来。 这宅院大约是个富户的,就算是客房,陈设也甚是雅致。我观赏了一会,起身下榻。 入夜之前,我须得赶回雒阳。而回雒阳之前,我须得做两件事。 一是寻些吃食。昨日的晚饭,我吃得不多。阿洪在那马车上备了两块烙饼,我下车的时候,一起顺走了。两块烙饼撑到现在,自是早已经化得干净。 二是寻件厚衣裳。昨夜,我让庙里的妇人给那疯女子的尸首换了一身像样的里衣,又将我的外袍穿在了上面。那外袍是用公子去年做冬衣时的余料做的,桓府里但凡对我熟悉些的人都能认出来,那衣缘内侧还逢着我的名字。所以,我现在穿在身上的,只有里面的一身玄衣。 这宅院里的确寂寥无人。我循着隐蔽之处潜行了好一会,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我挑着漂亮的房子摸过去,没多久,果然找到了主人住的屋舍。 院子里也是空无一人,我从窗户翻进去,打开屋子里的衣箱,果然有些男人的厚袍子。我挑着看上去最不显眼的一件穿上,而后,原路翻回去。 仆人们都在庖厨的院子里,我去找食物的时候,只见他们都坐在庖房里烤火聊天。 我趴在墙头,正寻思着下一步,突然,一阵狗吠响起来,几乎吓了我一跳。只见庖房前,一只黄狗正朝这边卖力的吼着,凶巴巴的。 “阿黄,不许叫!”有人喝道。未几,一人从灶房中走出来,给黄狗丢了一块食物。 黄狗即刻呜咽两声吃起来,不再出声。 “走,我等到宅中去巡一巡,消消食,莫总窝在此处饮酒。”那人对屋里道。 屋里的人应下来,没多久,两个面色酡红的人走出来,说说笑笑,一道往外头走去。 我等他们走得远些了,放下心来,跳下墙头,推门进了屋。这些仆人倒是会享受,庖房里烧着炭盆,旁边放着酒壶,案上还放着些下酒的小菜。 我先取些酒水,将脸上的易容之物卸了,而后打开锅盖。只见里面有些面饼,还热乎着。我顺了几块,用巾帕包了塞到怀里,即刻离开。 出了那宅院之后,我走远些到了大路上,仍旧是寻了一辆往城里拉田产的马车,给车夫几个钱,让他顺道捎我回雒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8.别离(下) 那马车走得不快, 回到雒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光景。 我在槐树里附近下了马车,四周望了望,径自往槐树里而去。 那前门上没有锁,我在上面叩了三下, 隔了片刻,又叩一下。 没多久,门打开,是老张。他看到我, 露出疑惑之色, 道:“这位郎君, 你是” 从那过夜的宅院里离开之后, 我首先用妆粉将面容改了改,还在唇边贴了小胡子。看来效果不错, 至少老张没有认出来。 我说:“老张,是我。” 老张眼睛倏而一亮,忙让我入内。 “女君!”他看着我, 如获重释, 道,“你究竟去了何处?我等可担心死了!今日早晨,我原本想去桓府那石榴树之处给你报个消息,不料经过侧门之时, 听那些仆人议论说你失踪了!” 果然。 我笑了笑, 说:“我不是回来了。曹叔他们可在里面?” “他们和吕稷昨日都回去了, 我一人留在此处看守宅院。”老张说罢,从怀中将一封信拿出来,交给我,“这是先生让我交给女君的,今晨我去桓府,就是要给女君送信。” 我颔首,将那信接过来。 拆开看,只见正是曹叔的笔迹。他说雒阳之事已经落定,他和曹麟还有别的事要做,须得离开一阵。 这不出我所料,闻知庞逢的死讯之后,我没有来槐树里,便是知道曹叔定然不会在。 而在信的后半截,曹叔语重心长,告诫我桓府不可再久留,无论有什么好处都不可再贪恋,否则恐怕要生事端。我离开之后,可速速往成都去。当年祖父带着我小住过一阵的宅子,他还留着,我就到那里去。他和曹麟把手上的事处理过之后,就会去找我。 看过信之后,我心中长叹。 曹叔不愧是曹叔,比我清醒许多,知道长公主这样的人不是好相与之辈,自己要务缠身也不忘提点我。可惜我终究还是太大意,差点着了她的道。幸好一切都补救了过来,而我,也真的到了离开的时候。 “女君,”老张说,“先生走前告诉过我,若女君要去益州,我便陪着女君同往。不知女君如何打算?” 我沉吟,摇了摇头:“我暂不去益州。” 老张讶然:“女君莫非还要回桓府?女君听我一句,女君既然一直想走,现在时机正好,莫再回去了。” 我笑了笑:“我自然也不会回桓府,只是还有别的事要做。老张,我有一事须得请你帮忙,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老张即刻道:“女君客气,有何事,但吩咐便是。” 我说:“我祖父的那些书,烦你派人替我运回淮南。” 老张了然,道:“此事简单,女君放心。除了书之外,可还有别的物什?” “再替我捎一封信给田庄中的伍祥。”我说,“可有纸笔?” 老张应一声,即刻去取来笔墨。 我在案前坐下,写了一封短信。伍祥识得我的字迹,不用写明,他也会知道这是何人写的。在信中,我告诉他,这些书都是务必按从前的模样收好,但务必保密,莫让人知晓。 写好之后,我将信交给老张,道:“将书送到田庄时,务必做得隐蔽些,最后入夜再去,免得教人窥见。” 老张道:“这我省得,我正好过两日要往荆州一趟,这书我便顺道亲自送去淮南,可保万无一失。” 我知道老张是可靠的人,微笑颔首:“那便有劳了。” 老张摆了摆手,又道:“女君说有事要做,不知何事?不若告诉我,我可帮一把。” 我说:“不必。只是我还有一封信,要给曹叔,你见了他,可替我转交。”说罢,我又提笔,另外写上一封,将日后之事交代在信上。写完之后,我装好,封口,交给老张。 老张将信收好,看着我,忽而道:“女君办完了事,便会去益州么?” 我抿抿唇,微笑:“或许。” 老张叹口气,亦笑笑,道:“如此,女君保重,若有事,定然要告知我等。” 我颔首:“放心好了。” 老张不是啰嗦的人,说了些话之后,我到地窖里去看了看祖父的书。只见它们完完好好,仍如当初放进来时一样。许多日前,我将从前自己去荀府偷出来的二十余本也放了回来,归作一处,如今倒是省了我再回桓府去取的麻烦。 其实,我曾想过自己将这些书运回淮南,但想想上次去淮南的经历,还是作罢。我若是只身上路,日常防身之事倒是不必挂虑,但拉着一大车书则不一样,若是遇到流氓匪盗,则不敢保证万无一失。经过上次的事,我知道老张的能耐不小。既然夏侯衷的人在他面前都须得摆出几分客气,那么由他帮忙运回去,自然要比我还稳妥许多。 其实这些无字书里面,最有用最有趣的部分,我自幼看过不下十遍,早已熟记于心。只是想到我会有一阵时日看不到它们,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我亲自给这些箱子上了锁,对老张说:“老张,今夜我恐怕要在此处住下,不知可方便?” “有甚不便。”老张道,“女君难得来住,老叟求之不得。” 我笑了笑,谢过。 在我的计议中,有四样物什,乃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带走的。一是祖父的书,二是公子赠我的物什,三田庄和我的契书,四是金子。 如今第一样和第二样都已经处置稳妥,两份契书也在我身上,并无遗漏。 其实长公主说我偷窃,并不算冤枉我。只是我偷取的,并不是府里的钱财,而是我那契书。 长公主不信任我,同样的,我也并不信任她。昨日离开慎思宫回到桓府的之前,我就已经想好,既然自己惹事太多,那么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最好还是不等长公主发话便自己离开。所以,在公子离去之后,我到长公主宅院里兜圈,顺便潜入她的房中,将我的契书偷了出来。 长公主看似谨慎,其实跟我一样托大,料定桓府中侍卫仆从众多,就算有贼进来也不会偷到她的头上。而她对我那契书是当真看不上,随随便便地丢在了装日常所用杂物的小匣里,我随随便便翻找就看到了。若非公子在后园里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恐怕真的会跟长公主期许的那样,来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想阴差阳错,我最终竟是要装死。 如今唯一还未在手的,就是金子。 我攒下的一共有二百六十金,不过它们都不在桓府。 一金有半斤重,二百六十金,便是一百三十斤,乃是一个成人的体重。这么重的物什,我就算能扛得起来,要溜走也难,所以我事先做了预备,分次带出了府去。 至于藏金的地点,乃是在离桓府不远的一处庙里。 那庙叫斑鸠寺,是前朝所建,在雒阳不算很有名,但占地甚大。新庙是先帝时,善男信女筹集钱财所建,香火旺盛,还有园子可供赏景和吃斋用茶。而旧庙因得几经战火毁坏,如今仅在斑鸠寺的一角留着一处破破烂烂的塔林,杂草和树木丛生,无人问津。来斑鸠寺里拜佛的人,不会有人到塔林去。因得多年人迹罕至,塔林中狐鼠出没,就算白日里看着,也有几分瘆人,因而生出好些鬼怪传闻,附近的闲人顽童都避之不及。 对于我而言,这塔林乃是绝佳的藏宝之所。 前朝乱时,曾有匪盗以为这些塔里面有传说中的佛骨舍利,有几处塔被盗掘了开来,里面被掏空。加上塔林边上的围墙低矮,易于翻越,将物什暂时藏在其中,乃是十分便利。 我的那些金子,就藏在其中最偏僻的一处佛塔里。 当然,光天化日,即刻去取难保要被人看见,且我也不能两手空空地去,总要有些准备。 离开槐树里之后,我到了大市里,挑了一辆拉水的马车。那马车颇为不错,马匹算得健壮,上面的水桶有开阔的天窗,除了水之外,还可放入大件的物什,且价格还比坐人的马车便宜多了。一番侃价之后,我花掉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下来。 取金子的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毕竟是做贼一样的事,太早了总怕人看见,而过了戌时之后,天色全黑,城中要宵禁,驾着马车走在路上,若是遇到了巡逻的军士,则恐怕会有麻烦。于是,我挑着天色擦黑的时候,赶着马车往斑鸠寺而去。 那围墙外也是一片僻静的去处,挨着一处废宅。我将马车停在围墙外,将马拴住,然后翻墙入内。 我最后一次往这里面藏金子,是两日前。那时,沈冲刚刚被撤了太子冼马,在我的建议之下,与公子和桓瓖三人分头去准备营救之事。而我,已经在打着离开的主意。 四周安静寂寥,没有人影,也没有一点人声,只有北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的声音,还有晚鸦凄凉的叫声,确是阴森。我熟稔地拨开高草,找到了那处佛塔,爬上去。 这佛塔因为被扒过,已经没有了顶。爬到上面,我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包袱,一件一件取出来,往返数次之后,才全数放到了马车上。一切就绪,我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解了马,坐到前面,往槐树里的方向而去。 从斑鸠寺回槐树里,可以经过桓府的门前。 来之时,我一度怕自己忍不住分神,绕了个道,避开桓府。 但如今回程,我望着桓府的方向,最终,还是赶着马车往那边而去。 还未到戌时,桓府门前已经点亮了灯。 但在往日,这般时分,桓府的仆人们都已经入宅落锁,门前不会有什么人。而今日却是不同,我看着侧门洞开着,有人走进走出,门前还有几个人在扎堆说着话。 我装作是个送水的,驾着马车,慢慢悠悠地从他们面前的不远处经过,只听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 “公子也是,不是都找到尸首了么?怎么还找?” “他不信有甚办法?连长公主劝的话都不听。” “唉,公子总是这般任性” 马车上走过去,未几,那些人的话语声渐渐听不清。 我坐在车上,却怔忡不已,望着天边一抹即将消失的彤云发呆。 ——等我回来 耳边似乎又徘徊着那个声音。 眼眶倏而又在发涩,颊上倏而凉凉的。 我伸手摸一摸,是一片温热的水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9.约定(上) 戌时之前, 我赶着牛车, 回到了槐树里。 老张正在门前张望,看到我回来, 又是欣喜又是惊讶。 “女君, 这是”他看着我那马车, 有些不解。 “此乃我随行之物。”我简单道,“老张,这马车今夜可停在院中么?” 老张道:“女君总这般见外,有甚不可。”说罢,他过来替我把马车牵住,从另一边的侧门将马车赶入院中。 我和老张一起, 将那车驾从马背上拆下来。那水桶虽封闭着,却重得很,摇晃时有硬物碰撞的声音。老张不是糊涂人,自然知道这水桶里有名堂。但他没有多问,牵着马去马厩里喂食, 又对我道:“我做好了饭食,就在堂上, 女君奔波了一日定是饿了,早早去用才是。” 我也不多客气,应下来, 往堂上而去。 老张做得饭食着实不错, 味道甚好。 我也的确是饿了, 低头吃起来。不知为何, 若在平日,我又饿又馋的时候,应当会全然不在乎文雅,狼吞虎咽一番再说。但今日,即便这吃食甚合胃口,我也觉得味同嚼蜡,只麻木地吞着。 脑海中转着的,仍是公子。 他期许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恼怒的样子,难过的样子 他并不相信我已经死了。我曾安慰自己,我不过是公子的一个侍婢,他那样的人,很快就会得到一个新的及时补上,或许现在,就已经有新人住到了我的房里。 可是,那与我和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心里一个声音道。 他现在的难过c愤怒都是因为我。 他真诚地为我牵挂着。 而我却如此自私,视而不见,连一个解释都不愿给。 “女君,”老张似发现了我的异样,道,“这饭食可是不合胃口?” 我看着他,没有答话,少顷,却道:“老张,我那马匹和车驾,今夜劳你照料一二。” 老张似听出了端倪,有些讶色。 “女君,你” “我今夜还须出去一趟,”我知道自己不可逃避,深吸口气,道,“不过不会太久,去去就回。” 夜里,将近子时的时候,老张找来了一身玄色的厚袍交给我。 “女君。”他叹口气,仍有些不放心之死,对我道,“女君若有事,可托付与我,不必亲身出去。” 我摇头:“此事只可由我亲自去办。” 老张没有多言,只得点了点头,由我去。 那外袍身量颇长,相爱是吕稷的。不过它甚是暖和,走出外面,一阵风迎面而来,我并非感觉到冷。 我告别了老张,开了院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雒阳的各处街道,到了夜里便寂静无人,只偶尔有京兆府巡逻的军士走过。 我沿着墙根,往桓府的方向疾行。 槐树里距离桓府并不算十分远,步行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我已经走到了桓府面前那熟悉的街道。我寻着平日里翻墙的地方,爬上墙头,轻轻一跃,双脚落地。 这里正是桓府的后园,昨日公子与我说话的地方。 我望了望四周,只觉心头跳得飞快。说实话,这并非我第一次在深夜出没,但这绝对是我最没有底的一次。 从后园往公子的宅院,路途并不远,转过几处回廊就到了。 这条路我也在夜里走过许多次,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什么不去歇息的闲人。我正顺着回廊前行,突然,前方传来些动静,似乎还有灯笼的光照。我瞅了瞅四周,忙躲到回廊旁边的一丛茶树后面。 未几,几个人走过来,我借着灯笼的光照瞥去,不禁愣了愣。 是沈冲。 他显然是要留宿在桓府之中,这个方向,当是去他平日留宿时住的那处院子。沈冲眉间神色沉沉,而旁边跟着的,却是桓攸。 二人一路说着话过来,借着树枝的缝隙,我看到桓攸一边摇头一边道:“元初真是被家中惯坏了,竟这般执拗。” 沈冲忽而道:“表兄亦以为,那尸首就是霓生?” 桓攸讶然,道:“那还有假?那尸首上的衣裳,连元初身旁的青玄都看过了,说那的确是云霓生的衣裳。” 沈冲没说话。 桓攸拍拍他的肩头,道:“我知你也受了那侍婢照顾,自是有些难舍,不过母亲一向跟信任你,元初那边,还须你多加开导开导。” 沈冲似在沉默,少顷,叹口气,答道:“这我知晓。” 桓攸声音宽慰,又与他继续交谈着,往回廊的那头走去。 待得无人了,我从藏身之处出来。 长公主倒是会装,我心想,竟然连沈冲都请了来; 我不多逗留,继续前行。顺着回廊,没多久,拐到了侍卫们的住所。 不出我所料,这里也有人彻夜未眠。我从一处窗口翻进室内时,榻上的人即刻起身,低声问,“谁?” “我。”我答道,扯下面上的玄巾,走到阿洪的面前。 灯火倏而点起,阿洪将它拿在手里,瞪着我,憔悴的脸上目光不定。 “你你来做甚?”他问。 “自是给你来送解药。”我也看着他,神色轻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约定(未完) 说罢,我伸出手来, 张开, 一颗药丸静静躺在手心里。 阿洪目光一亮, 正要伸手去拿, 我却将药丸收回。 “这般着急做甚。”我说,“我有事要问你,你须得如实答来。” 阿洪只得收回手,道:“何事?” 我问:“便是回府之后的事c做了甚,与人说了甚,全都告诉我。” 阿洪道:“我也不曾说了甚做了甚, 我昨日和陈定回府之后即向徐内官覆命, 他未多言, 只让我等严守此事,不得说出去。到了昨日夜里,长公主和公子从宫中回来,公子发现你不见了,就到处去寻你, 闹了一整宿。” “闹?”我冷笑, 道, “长公主既然要做成我出逃的模样, 莫非不曾让张内官将我的物什清理干净?” “清理了。”阿洪道, “张内官将你的细软都清理了干净, 连你的契书都不见了, 可公子还是不信, 说此事疑点颇多,必有蹊跷,还去报知了京兆府,让他们一道派人去寻。” 我听着这些话,心中莫名的有些宽慰。 这些年我对公子使的诈也不能全然算坑人,至少公子被我练就了一身防骗的本事,寻常的把戏在他眼前已经没有了用处。 “长公主也由着他去寻?”我问。 “长公主没有阻拦。”阿洪道,“还派人帮公子一道寻找,直到今日午后,他们在城外的捞尸人那里寻到了你的尸首。”他说着,忍不住看着我,“那尸首莫非是你亲手” “我又不是长公主,伤天害理之事还做不来。”我冷冷打断。 阿洪面色讪讪,不出声。 “找到了尸首,然后呢?”我继续问。 “公子得知之后,即刻去看。众人都说那尸首就是你不假,定然是你偷跑时不慎落水溺死了,但公子仍是不信,一言不发地回了府,面色吓人。长公主去劝他,他便与长公主吵了起来。” “吵了起来?”我问,“吵了甚?” 阿洪摇头:“这我就不知晓了,张内官将所有人都摒退下去,无人听得到。”说罢,他露出可怜的神色,“霓生,我说的都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我我天打雷劈!” 我对他赌咒发誓不感兴趣,道:“那表公子怎又来了府中?” “是大公子请过来的。”阿洪道,“长公主被公子气了一场,主公怒极,要将公子关起来。大公子想两头劝一劝,便让表公子去劝公子。” 我了然,看看阿洪,知道从他口中也问不出再多的东西来,将药丸递给他。 阿洪连忙接过,正要吞下,我说:“慢着。” 他定住。 “这药虽给了你,不过你须知晓我的本事。我从前即可为公子挡灾,还能算得天机,乃是我身有异术。”我说,“这解药乃是压制之物,服下之后,你自是无事。不过你我之事,只有你我知晓,若旁人听到半点风声,我可在千里之外做法,催动那毒物复发。” 阿洪面色一白:“你” 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记得便是。”说罢,我不再理他,将玄巾重新蒙起,打开窗户出去。 出到外面之后,我也不再磨蹭,借着夜色的遮蔽,一路走到了公子的院子里。 院子里甚是安静。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在四周投下朦胧的光。 三年来,这里的一切我早已熟悉,明明上次来到这里不过隔日之前,可现在回来,却仿若隔世。 虽然没看到什么人,但我仍然不打算冒险。我绕过院子,走到屋后,找到公子屋里的窗户,轻轻地打开,钻进去。 屋子里很是安静,我无声地往里面走。可越接近卧榻,我的脚步越是慢下来。 我该与他说什么? 他若是让我留下,我该怎么办? 我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对自己道,云霓生,你既然做了,便不可再回头。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公子好。 深深呼吸一口气之后,我不再踌躇,走到公子的榻旁。 出乎我的意料,那榻上却是空空如也。 我愣住,又往室中别处的坐榻看去,仍然不见公子的影子。 在书房么?我想着,正要出去,又站住。 心底一动,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那厢房离公子的屋子不远,没多久,我站在厢房的窗前。那窗轴有些老了,转动的时候不灵光,纵然是我小心翼翼,打开来的时候,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我钻进去,未几,双脚落地。 这厢房与公子的比起来,小得不起眼。但它毕竟是我三年来的栖身之所,我对它也一向尽心整理,并无甚怨言。 桓府财大气粗,就算是仆人住的地方,廊下的灯笼里的蜡烛也总是点得足,时常过了三更还亮着。这曾让我一度诟病,但现在,我却觉得这并非坏事。 因为那光照从门边的窗户透进来,我能清晰地看到榻上躺着的人。 公子和衣卧在我的褥子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黯淡的光照落在他的脸上,仍然俊美如玉。 我轻轻地走过去,想将他看清楚些,在榻旁坐下。 室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我能听到公子平稳而悠长的呼吸。他似乎疲惫得很,不知道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就算在睡梦中,眉间也仍然微微拧着,似乎那睡梦中仍有些烦心事。 我看看他的身上,心中叹口气。 若说我离开之后,有什么最不放心,那便是他的起居。公子入睡的时候若是没有人给他掖被角,他便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睡着,像现在这样,被子只盖了一半也无所察觉。 我将那被子拉起,才掖好,公子倏而睁开了眼睛。 虽是在昏暗的夜色中,但我仍然能感受到那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片刻,变得明亮。 他突然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霓生?”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初醒间的低哑,却已是清醒。 我看着他,苦笑,轻声道:“公子不疑我是鬼么?” “不疑。” “为何?” “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死了。” 我哂然,正待再说。 突然,我的手臂被拉住,下一瞬,我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你去了何处?”只听他的声音在胸膛间震响,似乎有些哽咽,“我我到处寻你” 我听着他的话语,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贴着我的心口的,是另一颗心,跳动得有力而飞快。 眼底涩涩的,我不由地吸了吸鼻子,未几,抬起手臂,也轻轻环在他的背上。 “我知道。”我低低道,“故而我来看看你。” 那怀抱倏而松开,公子仍捉着我的双臂,看着我。 “到底出了何事?”他问。 我抿抿唇角:“出了何事,公子还猜不出来么?” 黯淡的光照里,公子的眼神倏而变得锐利。 “是母亲。”他低声道,“是她想对你下手,你便故意顺着她做了那女尸,是么?” 我虽然知道他不相信我死了,但听到他三言两语就将这事的底细点了出来,还是诧异十分。 “公子怎知?”我问。 “我知道母亲如何想你。”公子道,“且你说过,过于凑巧之事,必有鬼怪。” 我心中有些感慨。 从昨日至今,我费尽心机障眼布线,不想一下就被公子窥破了去,也不知是该惆怅还是该欣慰。 “你为何要假死?”他说完之后,却看着我,“霓生,你要走?” 我怔了怔。 这话本应该是我告诉他,由他问出来,我倒是一时哑口无言。 少顷,我颔首:“正是。” 公子面色一变,正待说话,我继续道:“公子。你说得对,先前之事,我涉足太深,甚至牵连了圣上。如今恐怕不仅长公主,别人也不会容得我。” “这你不必担心。”公子道,“霓生,你莫怕,我会带你远走。” “走?”我说,“去何处?广州么?” 公子似乎没料到我知晓了此事,怔了一下。 我苦笑:“公子向圣上自请担任平越中郎将之事,圣上可答应了?” 公子沉默片刻,道:“圣上不曾答应。”停了停,他又道,“我还可再请往别处,只要离开雒阳,无论何处都可去。” 我摇头:“圣上不会答应的,公子心里其实也知晓。” 公子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将他的手从臂上拿下来,公子即刻将我的手攥住,紧紧的。 “霓生。”他低低道,声音不定,“这都是因为我。若非我推拒了南阳公主的婚事,又与圣上自请去岭南,母亲便不会迁怒与你,你就不会” “不是。”我轻声道,“公子,就算长公主今日不会下手,改日也会有这样的事。且除了长公主之外,别人也会来找我麻烦。我留在雒阳,不会有宁日。” “我随你走。”公子忽而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1.倪夫人(上) 承平六年夏, 帝卧病,皇太子建摄政,太子太傅荀尚c侍中豫章王逍摄政。秋十月,庞后诛荀尚,弑太子,废太子妃谢氏为庶人, 囚慎思宫。荀氏并谢氏七百余人坐死,株连获罪者五千余。冬十二月, 荧惑守心,彗星犯紫微,庞后废皇太孙邕为庶人, 囚帝于太极宫,欲以平原王彬为太子。帝病初愈,太后诏梁王弘c豫章王逍c秦王胤讨逆护驾。癸巳,梁王c秦王围庞后及平原王彬c庞圭c庞宽等于慎思宫,豫章王逍入太极宫迎圣驾还朝。帝诏曰:“朕夙遭不造, 淹恤在疚。赖祖宗遗灵, 宰辅忠贤, 得以眇身托于群后之上。侍中豫章王逍,太子太傅梁王弘, 镇东大将军秦王胤, 并以明德茂亲, 忠规允著, 首建大策, 匡救国难。太子少傅范景道共立大谋,通直散骑侍郎桓皙与群公卿士,协同谋略,护卫皇太孙,旋轸阊阖,宗庙社稷实有赖焉。”正月大赦,改元正熙,孤寡赐谷五斛,大酺五日,并收诛庞氏余党。三月,因皇太孙邕病弱不可主事,除皇太孙号,迁东莱王,立城阳王瑞为皇太子。四月,迁通直散骑侍郎桓皙为散骑常侍。六月戌辰,梁王薨。甲戌,以豫章王逍为太宰,领司徒。七月,豫章王逍以王后病重辞官就国,又迁侍中温禹为太宰。 三月,南方的春天来得比北方早许多,吴郡的海盐县里,已经是阳光和煦,温暖宜人。 海风不太大,浪花似乎也犯了春困,一阵一阵,平静而慵懒地拍打着海岸。 阳光暖洋洋的,落在茅草搭起的亭子上。我身上披着袍子,坐在亭子下面的软榻上,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慢慢翻着书,甚为惬意。 这书是我前两天带着我的侍婢小莺去海盐县城里逛市集的时候,在一处旧书摊上买的。吴郡在高祖受禅之后,仍是一方割据,当年亦是主动降了高祖,未曾有过流血大乱,故而就算是海盐这样的小地方,也能找到许多当年从中原来避难的人所带来的旧书,且门类丰富,教人甚为欣喜。 比如我手上这本,写的是前朝的宫闱秘史,虽然有许多鬼扯的地方,不过倒也算得有趣,让我看得津津有味。 “夫人,你又看这些旁门左道的书。”小莺凑过来,忽而道。 我转头,只见她一头的汗,裙子上湿漉漉的,脚上沾满了沙子,身后的沙滩上,有一排长长脚印。 “这可不是旁门左道。”我正色道,“这里面记的乃都是史事,读书人不读史,皆枉为读书人。” “稗官野记,还不是旁门左道。”小莺指指书页上的字,“什么前朝刘阖后人,那都是明光道散播的流言。夫人,我父亲可是乡塾先生,我自幼受教于正统,你诓不了我。” 我看着她一脸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 小莺今年刚满十五,是我路过钱唐的时候遇到的。她父亲因为治病欠了许多债,只好典卖儿女还债。我那时刚好路过钱唐,为了搭配我的新身份,需要找一个婢女充门面,见小莺机灵,便将她买了下来。 “是么。”我饶有兴味道,“照你看来,如何才不是旁门左道?” “多了。四书五经,史记,女诫”小莺掰着手指念着,“夫人,你是正经人家出身,该多看看这些才是。” 我哂然,又有些得意。 我虽然祖传手艺不太正经,但毕竟也做过田庄里的女君,装个清白出身的妇人不在话下。如小莺一般,即便对我的趣味颇有微词,也并不会怀疑到我来历的真假上面去。 不过我这般善人,她居然说我诓她,这实在令人伤心,须得讲一讲道理。 我看了看她,说:“如此说来,这些书你都读过?” 小莺得意道:“粗略读过。” “那女诫之中,妇行第四如何说?” 小莺想了想,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我说:“妇德怎讲” 小莺道:“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她回忆着,“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妇容呢?” “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 倒是真的背过。 我眨了眨眼,说:“如此,你方才又与别处男子说话,又去嬉水,算是犯了几条?” 小莺一愣,赧然。 “阿泰又不是别处男子。”她嘟哝道。 我笑了笑。 阿泰,是这片海滩上最大的渔户郭老大的儿子,年纪与小莺相仿。二人一向合得来,每次我来此处消闲,小莺就喜欢去阿泰那边的渔船上转悠。 见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小莺忙岔开话:“夫人,今晨我随你出来前,老钱与我说,昨日又有媒人来问了。” 我:“” 小莺大约也是被我带出师了,近来也懂了些油嘴滑舌的门道,搪塞的本事见长。 “是么。”我神色平静,“谁家派来的?” “便是城西的陈家秀才。”小莺说,“那媒人来请老钱在夫人面前说说,可夫人交代过一律回绝,老钱也不好告诉夫人。” 我瞥瞥小莺:“所以老钱让你来说?” 小莺忙道:“他可不敢,只是告诉了我,我想着既是有此事,也不好不让夫人知道。” 我“嗯”一声,继续翻书。 小莺看着我,片刻,声音满是试探:“夫人觉得那陈秀才如何?” 还说不是来帮问的。 我不答反问:“你觉得如何?” 小莺却是神色认真,道:“陈秀才家中算得殷实,不过年纪大了些,还死过一个妻子,夫人若嫁过去,便是继室。还是上次来提亲的那位虞公子好,年轻俊气,虽是个经商的,但家世清白,脾气又好,定然不会亏待夫人。” 我没想到她竟认真给我出起了主意,啼笑皆非。 “夫人不喜欢?”小莺问我,“那位虞公子,在海盐县可有名了,许多女子都想嫁他。” 我叹口气,装模作样道:“那虞公子虽好,可虞家在海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一个寡妇,就算那虞家公子不嫌弃,嫁去也难免矮人三分,又是何苦?” 小莺看着我,片刻,点了点头。 却又忽而道:“夫人,你可是还念着你那亡夫?” 我哂然。 早在来到海盐之前,我便已经给自己伪造了籍书。 这种事做得最好的当然是曹叔,但我既然不想去投靠他,那么自然也不会为了这事再去请他帮忙。我也没有工夫像曹叔那样,找一个鸟不拉屎龟不靠岸的地界去贿赂府吏落假籍,于是,便只有自己动手伪造。 庐江郡与淮南郡相邻,口音并无多大差别,而户籍之所,我选了庐江境内浔阳县。此地离庐江郡治遥远,吏治松懈,乃是作奸犯科之首选。我潜入县府之中,找到户曹籍书存档之处,照着样式和笔迹抄眷一份。而后,我又趁县长入睡时,用迷药给他加料,从他身上取下印绶,在籍书上盖了印。 新籍书上,我的名字叫倪兰,是个寡妇,但比云兰年轻,和我一般岁数。她父母双亡,丈夫亦在婚后不久去世,可谓天煞孤星。 得了这籍书之后,我也恢复了女装,不再扮男子。这是无法的事。在雒阳时,我便早已时常觉得我的身形扮男装已经有些不合适,整日束胸也甚是不舒服。且若要定居,每日与许多人打交道,总要易容也甚为不便,万一被人窥破,则更是麻烦,倒不若大大方方地穿起女装。反正从前见过我的人,大多只看到我穿男装的样子,穿上女装倒也算得改头换面。 从那时起,我便是寡妇倪氏。 既然是寡妇,那么我还有个亡夫。不过我除了胡诌亡夫姓周之外,从来不曾过多提起自己的来历,一来懒得编,二来说多错多,不若由别人去猜,省我一番气力。 “何来此问?”我面不改色道。 “他们都这么说。”小莺道,“自从夫人来到海盐,两年来总有媒人登门,可夫人总是听也不听便将人打发了,不是还念着亡夫又是为何?” 她说的他们,就是我那几个做活的仆婢,平日无事就爱聚在一起说着说那。 既然有人替我圆话,我自然不会拒绝。他们最好能把我的来历都编全了,只要不是太离奇,我并不会干涉。 “哦?”我不置可否,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还说,夫人定然很喜欢他。”小莺继续道,“不然这些年那么些媒人上门来,夫人也不会连问都不问,通通推拒了。” 我哂然,轻咳一声,不置可否,继续翻书。 “夫人,”小莺却不放过,好奇地盯着我,“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么”我一时答不上来,莫名的,忽而想到了一个人。 他执笔坐在案前,认真地写着字,微微低着头,脖颈和脊背的线条优雅而挺拔。片刻,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眼来,黝黑的双眸中似乎瞬间盛起了光亮,唇角微微弯起 时近正午,那掠着茅草亭边缘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似乎已经有些熏热。 我望着远处湛蓝的海水,目光幽远,长叹一声,缓缓道:“他么,是世上最好的人。” 小莺目光一动,又道:“他们还说,夫人的亡夫是得痨病死的,夫人” 我摇头,严肃而深沉:“小莺,莫再问了。” 小莺望着我,神色亦变得怜悯,片刻,点了点头。 “夫人,”过了会,她忽而郑重道,“我会告诉他们,不许他们乱说。” 我欣慰地淡淡一笑:“如此,你有心了。” 小莺抿抿唇,拿起一旁的空杯子,给我去添茶。 我也不再多言,靠回隐枕上,一边继续吃着桔子,一边又拿起书翻了起来。 居然敢咒公子得痨病。 我心里不悦地想,回去扣他们月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2.倪夫人(下) 海盐县城离海边不远, 我和小莺从海边的屋宅回到万安馆的时候,正值午后。 此地离雒阳两千余里, 虽看着偏僻, 交通却不算艰难。海盐县往东可出海路,往南可走水路, 若是北上,五日内可到淮南。且此地以盐田和海产闻名, 颇为富庶, 四面八方的商贩常年络绎不绝,多有客舍。 万安馆便是其中一处, 两年前,我定居此处时, 将它买了下来。 我没有对公子撒谎。离开雒阳之后,我先回淮南的田庄里查看, 见老张的确将祖父的书运到了,伍祥夫妇也按照我的意思收好,便放下心来。之后,我一路南下, 在各处地界都转了转,最后来到海盐, 觉得此地无论位置还是气候, 都甚合我意, 于是决定留下。 万安馆在海盐开了多年, 本是个生意不错的地方。可惜主人家的儿子好赌, 气死了老父。为了偿还赌资,那儿子便将万安馆出售。但因为急用钱,要一次付讫,有心要的人都无法拿出许多钱,一时脱不了手。这时,我正好来到,得知此事之后,上门看了地方,与主人家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当即以十三金的价格买下,除了整个馆舍之外,还有打杂的五个仆人。 海盐乃商贾云集之地,风气较别处开明。外地人为经商迁徙而来,乃是常有之事,而妇人经商亦不鲜见。故而我买下万安馆之后,官府也不过在立卖券的时候查看了我的籍书。 从此之后,我便是海盐县万安馆的主人,而周围人都叫我倪夫人。 万安馆生意不错,客人进进出出,用膳的用膳,投宿的投宿。 “夫人回来了。”看到我进门,掌事钱五迎上前来。 “老钱。”我一边将手上的物什交给小莺,一边问道,“馆中这两日如何,可有什么事?” 钱五笑眯眯道:“这两日甚好,客房都住满了,亦无甚大事。”他说着,却将目光瞥了瞥小莺,见我看着他,忙又收回来。 钱五是万安馆中多年的老仆,精通日常打理之事,我买下万安馆之后,主人家没有将管事也留给我,我便将钱五升为了管事。此人虽有些油滑,但做事尚算得用心。我也是做过奴婢的,知道但凡是人,总免不了有些小心思。不过我来这海盐县城,是想找个安定去处过过安稳日子赚赚小钱,只要不妨碍这些,大可不必理会。 我神色如常,又问了些别的事,钱五一一答来,颇为清晰。我颔首,让小莺去倒些茶水,自己则照例走到柜台里,翻看钱账。 堂上甚是热闹,不时响起喝彩之声。 说书人金口李正在讲着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他是个盲人,众人都叫他老金,在海盐一带颇有声名,每逢出场,皆座无虚席。他正说到紧张处,周围的宾客皆聚精会神,就连路过的人也忍不住驻足,听得津津有味。待得一段说完,众人鼓起掌来,纷纷掏钱。 “老金,你总说这些老旧之事有甚意思。”一人忽而道,“这些年京中风云变幻,你若拿来说一说,岂不有趣。” 我正算着帐,闻得此言,不禁抬眼朝那边看了看。 “这些客人。”老钱摇头,嘀咕道,“唯恐天下不乱。” 我没言语,继续算账。 “啧,朝中之事可轻易说不得。”旁边另一人笑道,“说书人也不过挣口饭吃,说前朝之事才安稳。是吧,老金?” 老金眯着瞎眼,一边收钱一边笑道,“朝中之事么,说也无妨,只不过天下皆知,我怕说了没意思。” 这话出来,众人皆鼓噪起来,要老金说一说。 老金却摆摆手,推辞道:“今日的书说完了,我等行有行规,些许闲话不可多扯。” 一人笑骂道:“你这老金,说这么多,不就是馋酒。”说罢,朝柜台这边道,“老钱,拿两壶酒来!” 老钱应一声,即刻摆出笑脸,拿出两壶酒,亲自送上前去。 老金见状,也不推拒,把钱收好,大大方方地在台下的案席前坐了下来。 “诸位既要听朝中之事,我便说上一说,权作闲聊。”老金道,“不过我有言在先,我说的这许多话,亦道听途说而来,诸位听听也就罢了,不可造谣生事。” “知晓了!”旁边的人迫不及待道,“老金你快说!” 老金倒了杯酒,啜一口,放下,道:“三年前之事,诸位听也听过了,我来说些未听过的。诸位可觉得,当年圣上那中风,好得甚为神奇,竟是一下扭转了乾坤?” “怎么?”旁人问,“你是说那事有内情?” “自是有。”老金说着,压低声音:“天子可非肉体凡躯,他本天上神仙,乃是天庭仙班五方五老之首的东方青灵始老天君分下凡” 我喝着茶,突然听得此言,被呛了一口。小莺见状,忙拿出巾帕给我。 众人被这神神叨叨的言语逗得笑了起来。 有人嚷道:“老金你莫胡诌,说着朝中之事,怎么连什么老天君都出来了。” 老金道:“这可不是我胡诌,这在雒阳乃是人人皆知之事。不然你想,圣上得的可是中风,那般难治之症,圣上说好就好了,岂非神迹?” 我一边用巾帕擦着嘴角一边想,我那几句鬼扯,当时听到的也不过只有豫章王和公子那几个人。他们都是知晓厉害的,不会随意传话。想来如今传得天下皆知,与皇帝离不开干系。 他那场病,好转得的确神奇,与其告诉天下人是蔡允元医术了得,倒不如顺水推舟造个神仙出来,好让臣民信服畏惧,乖乖顺从。这皇帝果真虚伪,莫看从前众人总说他最厌恶旁门左道神仙方术,对自己有用的时候,什么妖言也不忌讳。 果然,听众们听得老金一番言语,皆露出恍然了悟之色。 老金继续认真道:“可虽是如此,圣上当时却仍有一难。何难,诸位可知?便是荧惑守心,彗星西犯,紫微震荡!”他又喝一口酒,道,“诸位可想,那紫微可就是帝星所在,邪祟侵蚀而入,天庭混沌,故而人间亦不得安宁。故而圣上中风,卧病不起,皆是此因!” 众人一阵唏嘘。 “那怎么办?”有人紧张地问道。 “自是还要天庭的神仙们相助。”老金道,“诸位,天庭神仙皆受人间供奉,人间混沌,他们日子也不好过。如今老天君受困,天庭神仙岂不着急?倒是正好,当初老天君下凡之时,还有一位神仙亦放心不得,追随而至。说起这位神仙,诸位必是都知晓,那乃是天庭之中第一英明神武风华无双的神仙北斗真君!那北斗真君,又称北斗七元星君,乃天之侯王也,主制万二千神,持人命籍。北斗乃紫微星官之首,紫微震荡,北斗真君出手相助,亦义不容辞。” 老金说书有几分本事,虽与我当年说的有出入,倒不妨碍我也听得津津有味。 “老金,”听众里又有一人忍不住道,“你说了许多,这北斗星君却是谁?” 老金呵呵一笑,却卖弄起来:“北斗星君是谁,诸位不妨猜上一猜。” 众人相觑,未几,有人道:“豫章王?” 老金摇头:“再猜。” “秦王?” 老金又摇头:“不对。” 众人露出疑惑之色,片刻,有人道:“总不会是梁王?” 老金叹了口气,道:“诸位,可听说过桓皙桓公子?” 众人皆诧异。 我亦是一愣。 小莺却兴奋起来,跑出去,扒在人群边上仔细听。 “桓公子谁人不知,天子的亲外甥,雒阳首屈一指的名士。”台下的人道。 “老金,为何是桓公子?”另有人又问。 老金捋了捋胡子,道:“诸位可知,天子卧病之时,是谁护卫在天子身旁?正是桓公子。” 此事确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听众们皆又露出讶色。 老金道:“诸位但看,这三年来,圣上最倚重的人是谁?并非豫章王也并非秦王,正是桓公子。他自幼名扬天下,自是不在话下,三年前,桓公子未及弱冠之龄入仕,频频立功加官,一年之内,由议郎升为散骑常侍,已是前无古人。前年七月,北地马兰羌反,桓公子为车骑将军,在冯翊将叛党击溃,俘获首领及以下万余人;去年五月,匈奴郝孜反,圣上又以桓常侍为征北大将军,率八万兵马将郝孜部一路逐出,在大漠中斩获郝孜首级。如今,桓公子已经官拜侍中,封北海郡公,食邑万户。” 众人皆咋舌。 一人道:“我上回听说他的时候,他还是散骑常侍,如今竟是位极人臣。” 旁人亦啧啧赞叹,又一人道:“我记得这位桓公子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这般年轻,古往今来只怕亦屈指可数。” 我听着,亦有些怔忡。 其实雒阳那边的消息,我一直留心打听着,老金说的这些事,我一直不曾遗漏。公子去征伐的时候,我一度忧心忡忡,甚至想跟去他征战的地方,以防万一。但公子总不让我失望,我走到半路,就听到了他得胜的消息。而他离开桓府的夙愿,也在他平定了马兰羌之后圆满了。他那时已经从万寿亭侯封为了宜阳侯,由皇帝赐宅开府,府邸的位置,就在宫城的东边。 “这桓公子如此年轻有为,想来还真是神仙投世。”一人道。 另一人道:“他那名姓这般斯文,教人听了总以为是个文弱之士,不想竟是杀伐利落,一鸣惊人。” 众人颔首。 老金眯着眼,笑而摇头:“他这名姓得来,亦大有来历。”说着,他一脸神秘,“传说其母荥阳长公主怀他时,乃是怀足了十三个月才生出来。出世之时,长公主梦见龙凤偕自东而来,在屋顶绕飞三圈而去,满室金光;又有仙人降临,为之唱诵。长公主惊醒,这才发现那胎儿已经生下,俊美如玉肤白胜雪,果非凡之相,故名桓皙。” 众人了然。 我:“” “老金,你还不曾说,那桓公子婚娶不曾?”这时,小莺忍不住道。旁边的几个年轻女子都吃吃笑了起来。 “不曾。”老金说,“说来可惜,桓公子出生时得了仙人谶言,说不可早婚。” 女子们面上一喜。 “不过据说圣上早已给他定了亲事,要将公主嫁给他。”老金补充道。 女子们面面相觑,皆是失落之色。 众人纷纷颔首。 小莺没精打采地走回来,闷闷不乐。 仆妇阿香正在擦拭着台面,看了看她:“怎么了?” “无事”小莺小声道。 阿香道:“该不是听得桓公子要娶公主,你不乐意?”说着,她忍俊不禁,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桓公子那般人物,就算不娶公主,难道会娶你?” 小莺瞪起眼,红着脸嘟哝道:“我又不曾这般说” “莫多想了。”阿香将她的话打断,将手中的盆递给她,“快去换水来。” 小莺撇着嘴角,端着盆走了开去。 我看着小莺的背影,有些觉得好笑。虽然我一直知道公子名声在外,但来到这海盐县之后,我才发现他果真已是妇孺皆知。无论什么人家的女子,大概穷其一生也没离家超过方圆三十里,更别提见过什么世面,但说到名门公子之类的时候,却知道雒阳的桓公子。 老金边喝着酒边与人继续说着那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神神叨叨之事,柜台不远处的席上,两个旅人亦自顾闲聊着话。 一人道:“说到桓公子,我去年在豫州时,听雒阳那边的人说起一件事。”这时,附近的一个人又道,“他们都说,桓公子身边有一个侍婢。这侍婢是个奇人,有些桓公子当年得过一场病,全赖此人挡灾消难,不知是真是假?” “这事我也听说了。那侍婢似乎颇有能耐,后来死的时候,连秦王都亲自派人去桓府吊唁。” “秦王?”旁人讶道,“那侍婢到底有甚能耐?” “似乎是除了能挡灾之外,还很会算命?” “啧啧,这些贵人们果然最喜好那些方士异术。可那侍婢怎又死了?” “听说是落在水里淹死的。” “啧啧” 那些声音传入耳中,我面色平静,继续算着账,眼也不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3.万安馆(上) 海盐毕竟是个小县城, 虽不像雒阳那样天黑了就宵禁,但人们也无甚消遣,各家各户关门落锁, 白日里喧嚣的街道皆沉寂下来。 万安馆里能为客人们提供的消遣也不过是些酒食和行令六博之物。堂上有老钱他们在看着, 我用过晚膳后无事, 便照旧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万安馆的客房甚为齐全, 最便宜的是通铺,十钱一晚;最贵的上房则是独立的小院,每晚三百钱。原来的主人不住在客舍内, 故而并无主人的住处。我买过来之后, 便将最清静的院子占了自己住, 且如桓府时的方法, 将室内一角的地砖底下挖空, 把金子都藏了进去。 经三年前那事可证, 此法颇为稳妥。 我在桓府的那张卧榻, 摆设的位置我特地作了记号,只要被人移动过分毫, 我定然能够察觉。那夜我去见公子时,特地留意了卧榻的位置, 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也就是说,徐宽那蠢货,并没有想到地砖下面会有名堂, 看我榻下空空, 就没有移开来搜。而此法, 既然连徐宽这样拿我当贼的人都没有识破,如今我一身清白,自然更可以放心大胆地依样行事。 我离开雒阳之时,世上知道我还在的人,只有公子c阿洪和老张。因得曹叔c曹麟和老张的关系,他父子二人应当也会知晓,只是三年以来,我并不曾联络他们。经过雒阳的那些事,我知道以他们的能耐,就算没有我,他们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当初我选择在海盐开客舍,除了看中这小城安逸,更重要的,乃是此地虽偏僻而消息却不闭塞。每日到海盐来的客商络绎不绝,天南海北,在客舍里,想知道哪里的事都能打听。我开出比别家更高的条件将老金留在万安馆里,也是出于此想。老金这样的说书人,谈天说地乃是吃饭的行当,平日里最热衷的就是四处打听新鲜事。有他在,这客舍的前堂便总是热闹的,各路宾客谈天说地,无论是雒阳还是荆州c益州c豫州,但凡有了些风吹草动,不出几日,我就能在这客舍中知晓。 至于淮南的田庄,三年前我离开雒阳的时候,曾托老张给伍祥夫妇带口信,告诉他们我还活着,以防他们听到我的死讯之后,生出什么枝节。这三年里,我每年都会回去一两次,易容作路人的模样,在田庄附近窥探。伍祥将田庄管理得甚好,宅院和祖父的墓地亦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自然还想着回去,只是如今之事,只得在外头再避上些时日,等待时机。 外面的天色虽然黑了,但我并不像县城里别的人家那样早早去准备安寝。 就算已经离开了桓府三年,从前在公子身边养成的习惯我也不曾改掉。我在案前坐下,照例拿起一本书来翻了翻。可今日在前堂听了那些议论之后,我总觉得心思浮动,无法沉下心来好好看书。 我想了想,大约是因为听到他们提到了秦王。 三年前的雒阳之变,秦王因护驾有功,受了皇帝奖赏,回辽东时颇为体面。但喜好从蛛丝马迹中翻找秘辛的人们从来不会闲着,议论得沸沸扬扬。 对于秦王的评价,天下人大致分为两派。 一是秦王大忠派。其说法是秦王乃千古难遇的神将,帐下奇士能人众多,早算得雒阳将有大变,且皇帝即将病愈。秦王唯恐皇帝在病愈前惨遭毒手,故而率十万大军借海陆潜入,在雒阳大乱时出兵镇压,保卫了皇帝周全。 二是秦王大奸派。皇帝当时卧病不起是天下人尽知的事,秦王见京中乱象,又得知了梁王的计划,起了从中渔利的心思,于是率领十万辽东兵自海路而来,攻入雒阳,包围宫城,打算拥兵自立。若非皇帝及时病愈,只怕如今坐御座的早已换成了他。 持两派意见的人大致人数相当,水火不容,每每谈起此事之时,总免不了争吵一番。 而我每每听着这些言语,只觉汗颜。那第二种说法之中,除了长公主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无人知晓,秦王入雒阳的前后之事已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说来冤孽,我如今又是装死又是远遁,虽然自信不会再看到他,但每每乍的听人提起他的名字,仍然还是觉得心中仿佛梗了芥蒂。特别是,时隔三年,今日,我头一次听到了当时秦王对我那死讯的反应。 他居然派人去吊唁。 我不禁冷笑。 他为何有此雅兴,我不知道,或许是为了试探,也或许是为了显示爱才之心。不过我那伎俩,既然连公子都要起疑,那么秦王的反应亦可想而知,何况,就在前一夜,我还去了一趟他的营帐里偷东西。我虽然十分盼望他也以为我死了,但对于他那样的人而言,一旦做了我装死的假设,那么我装死的目的也就不难猜了。 我觉得,这大概是他的报复。 我要销声匿迹,让众人淡忘,他便反其道而行之。秦王那样一个出手便搅动朝廷风云,甚至将皇帝逼得中风病愈的大人物,却为区区一个奴婢吊唁。任何人听到这样的事,都会诧异,继而打听我到底是个什么人。对于我的存在,无论长公主c公子或是别的什么人,大概只会想越不被人注意越好,故而我的事迹被宣扬开来,以至于今天会在这万安馆里被提起,大半是秦王的功劳。 想那些混事做甚,心里一个声音道。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走出屋子去。 白日里出了些汗,我在浴房里沐浴一番,用巾子裹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里。 我在镜前坐下,小莺走过来,将我头上的巾子取下,给我擦头发。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被人伺候,也不太喜欢别人碰我的物什。故而小莺大概是这天下里最闲的侍婢,不用伺候我起居更衣,也不用给我收拾屋子,平日做得最多的就是端茶递水。阿香她们常说,我这哪里是买了个侍婢,简直是买了个闺秀。 不过,擦头发却是例外。我从小就觉得头发麻烦,特别是洗头之后,要慢慢耐心地慢慢擦干,甚是费神。因为我这个脾气,祖父c曹叔和陶氏都给我擦过头发。记得当年公子病愈以后,我第一次伺候他洗头,他就被我折磨得受不了,瞪着我说,如果换了别人,一定早就被他赶走了。我则有恃无恐,一脸无辜地对公子说,公子将奴婢赶走了,谁来给公子挡灾呢?于是,公子忍气吞声,被我□□了三年。 其实我觉得那也不能叫□□,因为公子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而看到他皱起眉头,我也会下手轻柔些。三年过去,他的头发不但并未因为我伺候不周而变得难看,反而人见人夸。我想,这也应当算是我的功劳。 可惜就算如此,三年后的现在,我对此事仍然没什么耐心。所以有了小莺之后,她让我觉得最值的,就是对付头发的手艺。便如现在。她力道轻柔,很是舒服。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镜面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氤氲的光,而里面的人,长长的乌发披下,显得眉目顾盼,竟似有了几分柔美。 即便穿起女装已经有了两三年,我有时这样看着自己,仍然觉得新鲜。 有时,我还会想起公子说过的话。 ——你穿女装也甚好 那时,他站在谯郡的田野里,神色认真。可当我我问他是不是想让我穿女装,他却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自是随我。 而我,现在已经有些后悔。如果能回到那时,我会马上回去换上女装,天天穿给他看,他应该会喜欢 心中正欷歔,小莺忽而道:“夫人,你想一直这么独自一人过下去么?” 我讶然,从镜子里看了看她。 “何出此言?”我问。 小莺叹口气,道:“也不为何,就是觉得夫人这般年轻,生得又好看,独自一人太可惜了。” 这话听着,我很有几分受用。不过我不喜欢媒人来打扰,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心存侥幸,对于这样的话头,须得口风严谨。 “小莺,”我说,“你想有个主公么?” 小莺一愣,有些讪讪之色,道:“岂有我想不想之理,此事自是由夫人。” “你可知原来住在城南的刘寡妇那侍婢阿春?”我问。 小莺不解地看着我:“知道,去年刘寡妇嫁去了嘉兴,她也跟着去了。” “可知她后来如何了?” 小莺摇头。 “她死了。” 小莺露出惊诧之色:“怎会死了?” 我说:“那寡妇嫁的是个酒鬼,醉后喜欢打人,阿春就被他打死了。” 小莺:“” 我又问:“你可还记得隔壁王家闺秀那侍婢小翠?” 小莺看着我,神色不定,过了会,问,“也死了?” “也不是。”我说,“不过王家的舅氏做主把她配给了府里一个管事,又老又丑,还有一口烂牙。” 小莺:“” 她犹豫了一下,道:“可那王家闺秀未出阁时,待小翠也甚好。小翠就算陪嫁了去,也是王家闺秀身边的人,那舅氏怎好这般行事?” 我说:“出嫁从夫,进了别人家的门便是别人家的人,王家闺秀尚且如何,何况是婢子。哪个女子不想在夫家博个贤惠名声,那舅氏是主公,他出面说一说,王家闺秀也就愿了。” 小莺面色一白。 我深沉地叹口气,作推心置腹之态,道:“我常想,我一个寡妇,无论嫁到谁家,只怕连王家闺秀都不如。不过你说得对,我总这般孤身一人也不是办法,总该找个人做依靠才是。” 小莺忙道:“夫人还年轻,此事不必着急。婚姻大事关系一生,夫人要择婿,须得慎之又慎,寻一个体贴周到,万事都听夫人的才是。” 我看着她,又叹口气,颔首:“此言亦是有理。” 小莺继续给我擦拭头发,忙岔开话,转而说起了近日街坊里的闲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4.万安馆(下) 夜色渐深,小莺离开之后, 已经过了人定。 我将头发随意地绾起, 走回内室,却觉得无甚睡意。翻了一会书之后, 我将目光瞥向旁边的柜子, 走过去,将它打开。 那是一只精巧的小书柜, 香樟木制成,是我专门去找木匠做的,只用来存放公子的手书。我将每一张都精心按尺寸配了锦筒, 平日放在这柜子里,想看了便拿出来观赏。 我的目光在排列得整齐的锦筒上徘徊着,片刻,落在其中一只天青色的上面。 这是那首蒹葭,这些手书之中,我最珍爱的就是它,看得最多的也是它。我将锦筒拆开, 小心地取出里面的纸张,在案上展开,用镇纸压上。灯光下,诗文在公子俊逸的笔迹中如流水铺陈,就算看过无数次, 我仍觉得赏心悦目, 见之忘忧。 这屋子比桓府的厢房也大许多, 用幔帐隔出了内外,有大片的空墙。老钱曾建议我买些字画来挂在上面,我曾一度心动,但考虑之下,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若论字画,没有谁的手笔比公子的更赏心悦目,而公子的这些手书都是我的宝贝,就算沾染一点灰尘我都会心疼。故而我也舍不得拿去裱,一直收在这柜中,只待夜阑人静之时,我才会偶尔将它们拿出来看一看,就像公子一直还在身边一样。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个自欺欺人的懦夫。明明总是还想着公子,何不干脆去一趟雒阳看一看他。不必走到他面前,只需要在他出门的时候,站在路边远远地看一看,或者潜入他那新宅中,看他是不是过得好。但这念头几次起来,都被我按捺住了。 原因无他。 我知道,我如果再见到他,很可能会再也放不下他。 这两年来,我虽然仍会时常牵挂公子,但我一直坚持隐姓埋名。我不知道公子有没有找过我,但我一向小心地隐藏踪迹,料他就算有心找,也无处可寻。 那日,公子问我将来如何寻我,而我搪塞了一番那些什么若真可同路自会再遇到之类的鬼话。公子应当知道我是在敷衍他,但他并未反驳我,逼着我顺从他的意思。我知道公子或许会真的寻我,但我仍然认为,我和他是不同的人,我们有不同的路。 如果有一日,我听到他最终娶了南阳公主,大概会松一口气。因为我知道,那是他在他那条路上最好的选择,他将来会过得顺遂,也会名留青史。 而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则是他升得太快。 这两年来,公子的仕途看上去确实十分出风头。接连两次率兵出征,皆大声而归,在民间的议论之中,俨然已经有了些挑战秦王声望的架势。 但仔细想起来,这其实仍是皇帝有意扶持。皇帝此人,唯一让我觉得本事突出的乃是识人。这些年来,他无论在在朝中玩弄平衡之术,还是提拔用人,皆不曾出过大错。这两次战事亦是如此,朝中并非没有良将,但他却大胆地启用了公子,可谓眼光老到。而公子没有让皇帝失望,这两年来,每有士人谈论起朝廷,皆以公子为表率,认为皇帝终于抛弃了开国以来倚仗宗室外戚的歪路,走回了以官宦士人治天下的正道。 他们似乎不知道,这天下的大半兵马仍掌握在各宗室郡国以及州郡手中,其中还算上藩王们养的私兵。皇帝就算再努力扶持士人,也不过聊为制衡。且经过先前庞氏的诸多破例拉拢之举,宗室的势力得以趁乱扩充,东平王c赵王c会稽王等,皆在朝中担当要职。 这般情势,皇帝这般卖力地重用公子,便全然不奇怪了。两年里,公子加官进爵之势,快得令人咋舌,如同一面招风的大旗。但与此同时,皇帝对分权之事,乃是慎之又慎。公子虽是皇帝的亲外甥,还为他打了两场胜仗,但回来之后,公子虽然加官进爵,却仍然没有将兵之权。本朝因战乱而起,一切利害,皆以兵为本。前番荀氏作乱之后,公子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路,故而在三年前,他立志要走行伍之途匡扶社稷。 皇后说过,在皇帝的眼中,所有人都是皇帝的棋子。这话不假。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皇帝每隔一阵子便要干上一次,可谓得心应手。如果有朝一日,朝廷和宗室之间的冲突最终爆发,恐怕如今越是风光的人,便越会被早早推出去。 我想着,心中又有些沉下来,却不禁苦笑。就算皇帝对公子仍抱着满满的爱护之心,他心中的夙愿,实际上却不过只完成了搬出桓府这一桩。 按公子的脾气,他兴许也甚是烦恼吧? 海盐县城中的生活比雒阳悠闲不少,就连客舍也要到巳时之后才开门,并不像雒阳那样在城门开启之后就急着迎客。 许是因得昨晚想事情太多,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慢吞吞地洗漱更衣之后,用了早膳,又在客舍里走了一圈,这才不紧不慢地打着哈欠,走到堂前去。 若说不当奴婢当主人有什么好,除了不用干那些打杂的活之外,大概就是享受仆人的伺候。 闲下来了之后,我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喝茶,一边由着小莺给我掐肩,一边听着阿香他们谈论着这几日城里的闲事。这县城里的八卦并不多,有时候一件事能被说上好几日,直到新的话题起来,人们说起了别家闲话。 近来最为妇人们操心的,乃是将要来到的寒食节。海盐一带,对寒食节尤其重视,尤其女眷。此地民风开放,每逢此日,家家户户皆穿上新衣出门踏青。寒食节时,天气比上巳更温暖宜人,可穿上轻盈的漂亮衣服。故而女眷们无论贫富,无一不热切盼望着这一日的到来,至少半个月的时候,已经在谈论打探周围人穿的什么衣服,好让自己不至于轻易地被比下去。 “我前两日去了余姚,你们可知那边的妇人穿什么?”住在附近的容氏是个裁缝,最喜欢每日一早过来与阿香闲聊,只听她说,“那边的妇人,如今最绢衣外在穿一件花绡做的半袖。披在上面若隐若现的,甚是好看。” 周围的几个女子听得这话,不由地都凑过来。 “是么?”阿香眼睛一亮,即刻道,“是什么样的花绡?” “最好便是那连珠卷草纹的。”容氏嗑着瓜子,“如今在钱唐,一尺上好的花绡卖到了三百钱,还要涨。” “三百钱?”众人咋舌。 我听着,心想钱唐的商人到底老实,要是换作雒阳,紧俏的的衣料能轻松炒到千钱一尺,而贵人们要买,眼睛眨也不会眨一下。 “这有甚奇怪?”容氏道,“昨日县长夫人还把我叫去了一趟,让我给她把新衣裳改一改。我去看了她的新衣柜,你们猜如何?光是半袖的花绡衣裳,她就有了三件色样各不一样的,还有那新裙新舄,啧啧啧” 众人亦跟着叹,有人道:“我记得去年寒食,县长从钱唐包了好几艘大船,在上面赏曲宴客,一路顺流显摆,好不风光。不知今年,他家又有甚游乐?” 容氏摇头,叹道:“今年只怕是不敢张扬?” “为何?”众人问。 容氏道:“我昨日去的时候,见县府中的人都神色匆匆的,县长家的仆妇与我闲聊时,说是朝廷来了个新任的司盐校尉,近来正四处督查盐政,严得很,盐官那边就有好几个县官府吏因得牵扯私盐之事被拿问了。你们想,县长平日里吃穿用度这般大方,定然是有不少好处,若被细查起来,怎躲得过?” 一人道:“那县长夫人还敢让你去看她的花绡衣裳?” 容氏道:“妇人家的东西有甚要紧,那司盐校尉莫非还要搜到女眷闺房里去?” 众人皆暧昧地笑起来。 正说着话的时候,馆外的街上起了一阵嘈杂声。只听仆人阿方道:“郭老三,今日怎来得这么早?” “今日的渔获回来得早,倪夫人曾吩咐说馆中要备寒食,鱼虾都要趁鲜送来,我岂敢耽搁。”郭维的声音中气十足。 听到他的声音,正叽叽喳喳说着话的女子们忽然安静下来,眼睛都往外面瞥去。 不久,一个高大结实的青年走进来,一边用巾帕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冲我笑了笑,“倪夫人,今晨刚有几船渔获从舟山拉回来,又肥又鲜。他们原本想把船划到余姚去,我说那如何使得,霓夫人还等着,故而先挑了好的先拉了来,待夫人挑过之后再卖与别人。” 这话听得舒服,我笑道:“如此,有劳老三。”说罢,起身去看鱼。 郭维今年二十多岁,是郭老大的三弟,阿泰的叔叔。他虽年轻,却颇有能耐,专门做舟山过来的海产生意,在海盐县城里无人不知,我那海边小屋,原本就是从他手里买来的。此人因得常年在海边奔走,肤色黧黑,但相貌出众,颇得女人喜欢。从他走进来开始,万安馆里的女子,无论年轻年老,都将眼睛往他身上瞟。 “老三,”容氏在一旁嗔道,“你每次拉鱼回来,总要先送来万安馆,可甚是殷勤。” 郭维笑嘻嘻道:“自当如此,万安馆与我家可是老主顾。容嫂府上若是每月与我买个几百上千斤,我也每日先送容嫂府上。” 容氏闻言,笑骂:“油嘴滑舌,你是跟你大哥学坏了。” 我走到郭维的几辆马车前看了看,如他所言,这些渔获果然不错,新鲜肥大,模样生猛。我让厨子老姜来挑了,将看得好的鱼虾都要了去。 寒食节,家家户户都禁火,而外面客舍食肆里的菜肴则会变得好卖起来。万安馆的各色寒食小点在海盐县是出了名的,每到寒食节,乃是一大进项。故而我将万安馆买下的时候,宁可再多加点钱,也要将老姜等人留下来。 正待与郭维说着再去进货的事,老钱回来了。 他神色间有些匆忙,将我走到一旁,对我说:“夫人,我方才去江边见船户,他们说今年寒食,船上的吃食都要去聚贤居买。” 我讶然:“为何?他们往年不是都到万安馆来买?” “他们说是县府的人去吩咐的。”老钱皱着眉,道,“据说聚贤居的那杨申,是新任司盐校尉的亲戚,近来县长与他来往甚密。” 原来如此。 我沉吟,问:“可知那新任司盐校尉是何名姓?” “名讳我可不知。”老钱想了想,“似乎是姓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5.私盐(上) 我听到老钱的话, 愣了愣。 当朝如前朝之制, 盐铁归朝廷专卖,设司盐校尉专司盐务。这个官职虽不算很高, 却关乎民生,且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肥缺,非皇帝一等亲近的臣子不能任。 万安馆的客舍, 在海盐县城中不算最好, 但吃食乃是无可争辩的第一,尤其以各种海产烹煮见长。从前任主人时起,能跟万安馆争一争味道的,就是这聚贤居。 聚贤居的主人杨申,也是个做了多年客舍的,以夸夸其谈和为人吝啬出名。关于他的关系,我倒是听人提过一嘴, 说过他有远亲是雒阳高门, 只是此人惯来爱吹牛,没什么人会拿他说的当回事。但如今听老钱乍地如此说起,我不禁警觉起来。 姓杨的亲戚,姓沈的京城高门我立刻就想到了淮阴侯府。 会这般巧么?我一时有些踌躇。 “杨申?”郭维在一旁听到老钱的话, 不以为然,道,“他说的话岂可信得, 连雒阳的皇帝都跟他是亲戚。县长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猪油蒙心, 连他的话都信。” 我没答话, 沉吟片刻,对老钱道:“老钱,你去打听打听,那信任司盐校尉的名讳。最好来历也问清楚,哪里人,做过什么官,出身如何等等,越细致越好。” 老钱应下,问:“夫人,那些船户” “不必理会。”我说,“既然杨申要靠县长抢那生意,便让他抢去。” 老钱狐疑地看着我,答应下来,片刻,走开。 看着他的背影,郭维面上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既如此,想来过两日我也不必再送鱼来了。” “为何?”我问。 郭维朝老钱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寒食节里,船户买点心最多,集贤居将这么大的生意占了去,万安馆若还似往年那般做许多出来,岂不是要亏?” 我不以为然:“不会亏,我自有办法。你明日后日仍按我等方才商议一般将货送来,务必要好。” 郭维有些诧异,少顷,笑了笑:“都说夫人虽年轻,却是生意好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看看他:“如何不假?” “这万安馆当年境遇谁人不知?那败家子将老父气死,整日游手好闲,万安馆在他手上破破烂烂,卖也无人敢要。夫人接手之时,许多人还盘算着夫人做不下去好低价盘了,不料两年过去,竟是风生水起。” 这话听着倒是受用。这两年我的确费了不少心思,不过乐在其中,倒也不觉得十分累人。 “老三过奖。”我说,“不过只有些寻常见识罢了。” “哦?”郭维双手抱胸,靠在我旁边的墙上,注视着我,“夫人这些寻常见识,我却是不会,若得了闲,教一教我如何?”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头微微俯着,注视着我,目光带着些微的灼热,唇边勾着浅笑。 我心想,怪不得此人总能招惹女子,果然是个调情的行家。 “闲暇何时没有。”我亦笑了笑,瞅着他,将声音放得轻缓,“老三果真想听?” 郭维的目中闪过些光亮,笑意更是深邃。 “自是当真。”他说,“我今夜留下,就今夜如何?” 他尚未成家,在海盐县城中也没有屋宅。我当年来到海盐之时,见他的海货好且价格公道,便与他约下,他但凡有了新货,便优先送来万安馆来,好处是若万安馆中有空房,他和手下的帮佣可以免费留宿。 我仍笑着,不紧不慢道:“老三自己就是个生意好手,知晓的比我多多了,哪里用得我来教。” 郭维不置可否:“哦?比如?” “比如,你后面那两驾车里,桶中有一半不是海产。” 郭维笑意倏而凝在了脸上。 我也看着他,意味深长:“县长之事,方才老三也听到了。想来日后风声要变紧,老三再要行事,还请离万安馆远些。你我主顾一场,莫怪我不曾提醒。”说罢,我不再与他多言,自若地转身离开。 郭维贩私盐的事,我一直是知道的。 海盐一带,自古乃是产盐之所。贩盐获利之高,乃是寻常生意所不及,故而就算在前朝有严刑峻法之时,民间私设盐灶煮盐贩卖,也不曾禁绝。到了如今,法纪废弛,官宦贪腐,贩卖私盐更是成了风气。像郭维这样四处讨海过活的鱼贩,顺手倒卖倒卖私盐,乃是寻常之事。 他每月进城数次,大多会将盐藏在桶里,光明正大地假装成交易渔获,卖给盐帮的人。不过这是郭维的事,只要不曾打扰我,我自会当作什么也不知。 郭维不是蠢货,知道利害。我提点过之后,他卸了货便离开了。 将近正午的时候,老钱也回来了,向我禀报道:“夫人,那司盐校尉的来历,我打听清楚了。名叫沈钦,字仲敬,冀州巨鹿人氏。似乎是个什么亭侯,去年入京为官,似乎来头还颇大,说是太后的族亲。” 其实他说出这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沈氏支系不多,而桓氏与沈氏来往亲密,所以对于沈钦此人,我仍然还记得。他确实是太后的族亲,跟沈冲的父亲淮阴侯沈延是族兄弟。不过从前,他一直待在巨鹿老家照看祖产,不曾入朝为官。我并非淮阴侯府的人,就算他曾经有几次入京,我也只是闻得其名,不知其人。 既然不曾见过面,我又已改名换姓,那么就算他与我面对面,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这位校尉,如今在何处?”我问。 “还在嘉兴。”老钱道,“听县府中的府吏说,过不得几日就要到海盐来巡察。” 我颔首。 “夫人,”老钱说罢,不解道,“我方才听闻,夫人仍订了许多渔获?今年寒食节的糕点,只怕做多了卖不去。” “怎会卖不去。”我说,“你明日写个告示贴出去,寒食节当日,万安馆所有鱼糕点心,买五件送一件买十件送三件,每人限购三盒。” 老钱讶然,想了想,露出笑意。 “这般卖法,只怕杨申要为难。”他说。 “他有甚可为难。”我说,“万安馆的吃食,在海盐县何时落过第二?若不争上一争,岂非白白助人气焰。且船户这么大的生意被他占了去,还想如何?我出此下策也是无法。” 老钱颔首。 “还有一事。”我说,“寒食前后那几日,我要回乡间去住,你辛苦些,万安馆一应之事,皆有你来掌管。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偶感风寒,养病去了。” 老钱诧异不已。 “夫人,可是出了何事?”他问道。 我莞尔:“无事,不过是近来觉得累了,想歇一歇。” 老钱看着我,片刻,应了一声。 我那番话,自然是托辞。最主要的目的,当然还是要避开那沈钦。 司盐校尉这般大人物,自不是我这样的经商小民能见的。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小心一些。毕竟就算我再自信,也总要防备节外生枝,莽撞行事并非我行事之风。 一切计议好之后,我将馆中诸事分派下去,打算过两日便带着小莺回海边那小屋里去。 那新任司盐校尉的事传得颇快。第二日,我在堂上就听到了用膳的客人在议论。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谈论起来的时候,说那盐务校尉是个相貌俊伟的年轻人。然后,又谈论了一番他捉拿贪官污吏时的威风,惹得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你说,那司盐校尉生得颇为俊俏?”阿香给他们呈上酒食的时候,笑嘻嘻问道,“有多俊俏?” “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听了传闻。”说事的那人道,“这是我那在盐官的友人说的,当不会有假。” “他定然是弄错了。”一个老者摆手道,“我前两日在嘉兴时,也见到了这位司盐校尉,乃是个中年人。穿着官府乘着车马,甚是威风。” 阿香旁边几个偷听的女子闻言,皆露出失望之色。 而我在一旁听着,觉得老者的话当是对的。我虽不曾见过沈钦,也知晓其大概年纪,比沈延年轻些,但的确是个中年人。 “如此,那兴许是弄错了。”那两人也不争辩,继续又聊起了别的事情。 天色擦黑之后,万安馆点起明灯,在城门落锁之后,也照例点起明灯,给仍在堂上用膳的客人照路。 正当我让人去把侧门也落锁的时候,突然,一人走了进来,看去,却见是郭维。 他神色匆忙而不定,进来之后,问我:“倪夫人,可见到了阿泰?” 我讶然:“阿泰?”说罢,看向周围的仆人,他们纷纷摇头。 “阿泰今日进城了?”我问。 “正是。”郭维四处看了看,有些警惕之色,片刻,低声对我道,“我先前回到家中,才知晓他今日拉了一车货进了城来,说是有客商要。可我方才去那客商落脚之处,只见关门闭户,早无了踪影。”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货是什么,亦明白此事蹊跷。 私盐生意就算风气再盛,也是被查到就会掉脑袋的事,无论如何见不得光。行事之人自有一套规矩,从订货到接头,须得一气呵成,否则一旦出纰漏,便要攸关性命。情理如此,也难怪郭维着急。 我问:“是郭老大让他进城来的?” 郭维摇头,道:“我大哥昨日就出海去了,家里人说,午时县城中有人去过一趟,阿泰便自己送来了。” 我沉吟,正当思索,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堂后传来。 看去,却见是小莺和阿泰。 我看到他,不禁松了口气。 郭维亦露出解脱之色,忙上前道:“你去了何处,教我好找。” 阿泰笑嘻嘻道:“我到客商约定之处,见无人,便想出城去,可城门又关了,我寻思之下,便来了此处。” 我听着,却觉察出些不对劲,不待郭维再开口,打断道:“你那马车,放在了何处?” 阿泰一愣,道:“便如往日一般放在了在后院,我方才在门外遇到了小莺,她替我开了门” 话音未落,突然,万安馆外面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有人砰砰捶了几下门,喝道:“开门!我等奉司盐校尉之命捉拿盐匪,须入内查验!” 馆内众人闻得此言,皆是愕然。 再看郭维和阿泰二人,面上神色已是剧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6.私盐(下) 事出突然, 已经没有工夫闲扯。我即刻转向老钱, 低声道:“你带郭家二人到后院去,将桶中的货卸了,藏到那里。” 老钱知道我说的那里是哪里, 目光一闪,颔首,却道:“可门外” “门外我来应付。”我说,“快去。” 老钱不再多言,对郭维和阿泰道:“随我来。” 郭维狐疑地看我一眼, 跟着老钱匆匆走开。 我则理了理头发,令人将前门打开,迎了过去。 仆人才将门闩抬起, 那门就被粗鲁地撞了开来。只见外面的人涌进来, 都是县兵打扮,气势汹汹。 为首的是县尉张郅, 走进来的时候, 一脸不善。 此人是个莽夫,平日跟在县长侯钜左右, 惯是喜欢横冲直撞。我做出受惊之态,以手捧心, 战战兢兢地走到他面前施礼:“未知张县尉驾到,妾有失远迎, 乞县尉恕罪。” 张郅“哼”一声, 道:“为何许久才开门?” 我说:“张县尉明鉴, 夜里馆中落锁,妾在前堂无事,便回后院的房里去了。前堂的仆人不知出了何事,便先去向妾禀告,一来二去,故而耽搁” 话未说完,张郅挥手打断:“罢了!县府中接到密报,你这馆中藏有私盐,县长特令我过来搜查。馆中所有人等都听好了!府兵盘查之时,不得随意走动,否则莫怪我等不客气!” 馆中的宾客都是些行商之人,平日最怕遇见官兵匪盗,见得这般阵仗,都吓得鸦雀无声。 我看着这些人,心中冷笑。 侯钜自己就是个监守自肥的人,平日里伙同这张郅等人私下里倒卖盐产也不知捞了多少。这些匹夫,如今担心那司盐校尉来者不善,就想临时做点门面功夫掩饰掩饰,找个替死鬼挡箭。而好巧不巧,他们看上了万安馆。 从阿泰那巧合来看,此事确是有人设计无疑。我平日行事和气,县府里凡纳税收捐,一样不落,侯钜要抓大鱼,当不会特地想到我。必是有人投其所好,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策。万安馆若被查出了私盐,侯钜必然要大张旗鼓处置一番,以彰显其办案得力;并把罪名做大,最好能连他那些脏事也通通一镬背了,好推个干净。 万安馆倒了霉,谁人得利最大,这想也不用想。 “夫人,他们要做甚”小莺被那些人凶巴巴的模样吓得小脸苍白,望着我,手足无措。 我神色镇定:“无妨,莫怕。” 说着,我看到张郅领着人往后面的院子去了,也跟着过去。 张郅的确是有备而来。 万安馆的客舍不少,院子也有好几处,但他并没有往别处,而是径自去了庖厨。庖厨不远的地方就是进车马的后门,还有马厩。 张郅倒是信息,让几个人进了庖厨,自己则领着人先去马厩查看。 火把的光照下,只见院子里整齐地摆着好些车驾,而马匹则都关在了马厩里,食槽的草料堆得满满。 “这些都是客人的?”张郅看了看,问道。 我答道:“正是。来馆中下榻的客商,不乏远道而来之人。他们驾了马车来,妾这馆中自当也要招待周道。” 张郅没答话,正待再看,一个府吏匆匆走来,脸上有些兴奋之色:“县尉,那庖房院子里有一驾马车,正是那送鱼的!” 张郅却仿佛早有预料,看我一眼,冷笑:“是么,待我亲自查看!”说罢,又神气地往庖厨而去。 小莺面色愈加苍白。 我则仍旧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阿泰驾来的马车就停在庖厨的院子里,车架和上面的货物也没有卸下,原原本本。老钱c郭维c阿泰都站在马车边上,旁边围着士卒,活似被抓了现行正在看押。 老钱本不是个十分大胆的人,见得这架势,已然说不出话来。阿泰则一脸恼怒,瞪着那些人,却被郭维挡在了身后。 “县尉。”郭维一脸无惧之色,带着笑,“这般夜里上门来找小人,可是要还上次赌坊里输的钱?” 张郅不理他,只让府兵将那马车上的几只桶细搜。府兵们领命,推开郭维几人,上前去翻马车上的木桶都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哗”地几下,所有海产混着水,倾泻一地,院子里漫起咸腥的味道。 我看着满地乱蹦的活鱼活虾,心里一阵肉疼。 那些府兵细细翻检,又将空桶空筐仔细查看,却什么也没有。 张郅在一旁看着,脸上已经露出了些异色。 “县尉。”一个府吏走到他身旁,神色犹疑地摇了摇头。 张郅冷着脸,片刻,道:“水!定是那些水有鬼怪,再仔细查验!” 这时,郭维却笑出声来。 “县尉。”他慢悠悠地开口,“这些都是海产,桶里的也全是海水。海水么,自然是咸的,县尉莫非要说小人那桶里有海水也算贩卖私盐?” 张郅“哼”一声,道:“焉知你不是将私盐化到了海水里。” 郭维仍道:“若是如此,那些鱼虾早就齁死了,岂可活到现在?” 说话间,已有府兵尝了尝桶中剩余的水,向郭维禀报道:“县尉,确是海水。” 郭维的神色即刻变得不定。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摇头。此人当真是蠢,强行嫁祸都不会。若他自己带上两包私盐来,我认也得认不认也得人,何须费尽心机找什么赃物 正在此时,又一个府吏匆匆走来,在张郅耳边低语两句。张郅面上即刻露出了然之色,恨恨:“怎不早说!”说罢,转向我。 “你这馆中有地窖?”他问。 我讶然,随后,道:“有是有,不过那都是储物之用。妾这客舍常年宾客往来,总要备些米面食材,县尉若想看,妾便打开给县尉看。”说罢,我对老钱道,“老钱,你去” “不必!”张郅大手一挥,又是冷笑,“不必,我要看的可不是那些。”说罢,对身边的府吏点点头。 府吏随即领着几个府兵,手里拿着铁锹锄头,往厨房里去。 厨子老丁正躲在里面,见得这般阵仗,吓得跑了出来。 “夫人,这这是”他手足无措地问道。 我摇摇头,没答话,只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府兵忙碌。 只见他们将一处闲置的灶头挖了开来,未几,忽然“哗”一声,尘土漫起。一个府兵兴奋道:“县尉!此处果然有地窖!” 包括小莺和郭维在内,众人都露出了惊愕之色。 张郅如获至宝,即刻走了进去。没多久,那灶台被全然扒开,他亲自领人下去搜。 “夫人,此处怎会有地窖?”小莺睁大眼睛,小声地问我。 此事,我倒是知道。这是老钱告诉我的。万安馆前任主人的那败家子,当年为了还债,也打起了私盐的主意,藏货的地方就是这灶台。 可惜贩私盐也是要讲规矩的,他几次拿了货拖着不给钱,这生意也就再也没得做了,这伪装成灶台的地窖也就再也没用过。 我心想,那给张郅出主意的人连这事都知道,想来是志在必得。可惜,我就算真的参与贩私盐,也不会像他们想的这样又傻又懒,连新的藏货点也不会备一个。 没多久,张郅从那地窖里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脸不豫之色。 “张县尉。”我神色惊诧,“这是怎么回事?妾在这万安馆两年,却从不知此处有个地窖。” 张郅面色沉沉,正待说话,我突然以袖掩面,侧过头去凄然道:“妾好生命苦想当年,妾父母双亡,夫君撒手,无依无靠,本想在这海盐县寻个安身之处,谁想,竟又是不容于人妾孤苦无依,平日亦遵纪守法,纳税出捐,从无怨言” “夫人”小莺忙上前来。 我借势伏在她肩上,嘤嘤抽泣:“上天何其狠心,竟要为难我一个妇人莫非是要逼死我,方可证我清白” 周围一时安静,只听郭维道:“张县尉,如今灶也挖了,搜也搜了,接下来该如何?” 张郅却道:“这馆中还大得很,待别处搜过再说。” 我心里骂了一声,这匹夫,当真是软硬不吃胡搅蛮缠,枉我卖力演戏至此。 正想着对策,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这是出了何事?” 我愣了愣,不由地从小莺肩上抬眼瞥去,却见一人正从院外快步走进来,神色沉沉。 “虞公子。”小莺一喜,忙对我道,“夫人,虞公子来了!” 众人看到他,亦露出讶色。连张郅也不再一脸嚣张,竟是放得规矩了些,破天荒地见了礼。 “虞公子。”他说,“在下奉县长之名,到万安馆来稽查私盐。” “哦?”虞公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 我无法,只得仍以袖半掩着面,装作仍在难过的模样,低头行了个礼。 “如此,寻得了不曾?”虞公子转向张郅,问道。 “这”张郅面上有些尴尬之色,道,“还不曾。” “张县尉。”虞公子道,“今日到此为止,请张县尉带人回去吧。” 张郅看着他,片刻,迟疑道:“可这是县长” “嗯?”虞公子冷笑:“怎么,县尉不肯” 张郅说不出话来,片刻,露出悻悻之色,朝手下一招手,往门外离去。 我本想跟张郅继续撒泼将他磨走,没想到这虞公子横插一脚来,倒是让我有些错愕。 “倪夫人。”虞公子转过来看着我,“夫人受惊了,方才无事么?” 那神色温和而关切,仿佛在等着我感激涕零。 我瞥了瞥他身后一脸得志的阿香,心里叹了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7.虞氏(上) “妾无事,多谢公子。”我向他行了个礼, 谢道。 虞衍, 字文长, 是海盐虞家的次子。 天下无论多么偏僻的小城, 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大姓,在海盐县, 虞氏就是第一大姓。 兼第一地头蛇。 海盐经商之风浓郁, 凡大族必有经商产业,虞氏亦不例外。海盐靠河傍海, 虞氏以江洋漕运起家,据说早年还干过些不干不净的事, 但早已洗白上岸。到前朝崩坏之时, 虞氏已是海盐最大的船商,且城中半数的米面布匹生意都归虞氏所有。 吴郡受战火连累甚少,虞氏经累世积聚,渐成一方巨富。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虞氏积累巨资之后,致力成为豪族。 其道有三。 一乃置地买田。光在海盐一地,虞氏就有良田数百顷, 而扬州别处各郡亦也有产业, 说法不一。 二乃攀附。扬州的陆氏c吴氏c徐氏等,皆势力跨郡的名门, 虞氏与这些家族大力结交, 或以生意往来, 或是结为姻亲,关系颇密。 三乃入仕。与别的豪族一样,此乃新贵们上升的重中之重。为此,虞氏颇为舍得,花费财力培养子弟读书,依靠各路关系,察举出仕。其中最出息的,是虞衍的叔父虞征,官至扬州郡承,别人说起海盐出身的大人物,总要先说到他。 故而虞氏本家虽然还在经商,但势力颇大。别的不说,但说海盐县,人人都知道,侯钜能当上县长,与虞氏的提携脱不开干系。故而侯钜虽然是一县之长,但在海盐县城中,真正呼风唤雨的,却是虞氏。 不过虞氏虽然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成为有头有脸的簪缨世家,但终究数辈从下,名下有大批产业,不可丢弃。故而虞氏子弟,大多仍是经商。而在虞善的两个儿子之中,长子出仕做了官,家中的产业便交由虞衍照管。虞衍虽是年轻,却在少年时就跟随虞善经营漕运,如今已经算得是虞府的半个东家。 虞氏虽然家大业大,几乎能包下整个海盐县城,但也有不做的生意。比如客舍,又累人又薄利,虞氏向来不插手。故而我和虞衍,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海盐县城不大,做生意的人便算同行,总会遇到。 我来到海盐那年的中秋,虞氏大宴宾客,连外地的主顾都请了来,声势浩大。那时,我才接手万安馆三个月,花了钱将里外修整完毕。由于前面那败家子将万安馆的名声糟蹋得太多,万安馆生意冷清。故而我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很是振奋,打听清了虞府招待宾客的主事之人是虞衍,亲自去了一趟江边的漕运码头,将虞衍拦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8.虞氏(下) 虞衍看了看泼得满地狼藉的鱼虾, 皱了皱眉,道:“张郅竟这般粗鲁。” 我说:“张县尉也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 虞衍面色不豫。 这时, 仆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收拾起地上的鱼来。 郭维也动手将两条鱼扔回桶里,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虞衍,目光中颇有意味。 他什么意思,我自然知道。 那掉了包的私盐还在客舍里藏着,为免节外生枝, 还须得尽快处置才是。 但如今虞衍在此, 此事虽是要紧, 却也只好放一放。虞衍这样的人, 又主动来帮了我的忙,对于我这样的小民来说,自然是莫大的荣幸,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敷衍打发了。 我只好摆出感激的神色,对虞衍道:“今夜之事,多亏了虞公子。此处脏乱,还请虞公子随妾到堂上雅间去坐。”说罢,我让老钱等人处置后事,又吩咐小莺去准备茶水和点心,引虞衍往前面去。 因得张郅的惊扰, 万安馆的宾客们皆有些惶惶然之色, 不少人聚在堂上议论着, 见到我, 纷纷围上来。有几个人脸上颇有些怒气,似乎想质问,但见到我身后的虞衍,倏而打住。这时,已经有人上前与虞衍见礼,就算是不曾见过虞衍的人,也听过他的名声,见得这般,皆露出诧异之色。 我料得会是如此,心里松了口气。张郅那匹夫虽然走了,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起来却也是费神,尤其是这些宾客。海盐一带民风彪悍,尤其是这些行商的人,若是安抚不周,将此事嚷嚷出去,只怕要连累万安馆的名声。故而我虽然不太想让虞衍掺和进来,但既然来了,浪费也是不好,索性借用到底。 虞衍的面子果然了得,虽然不过神色淡淡地与几个人答了礼,但果然没有人闹事。我摆出笑脸,好言好语地让宾客们去歇息,又让阿香他们给每个宾客都送去些酒食压惊。众人得了好处,也变作一场和气,纷纷散了去。 待得到了楼上雅间里,小莺关上门,将外面的嘈杂挡去。 虞衍坐下时,似颇有感触:“都说经营客舍不易,想来今日这般事,倪夫人平日应付过不少。” 我笑了笑:“世上生意皆是不易,那些宾客也不过为生计奔波之人,将心比心罢了。” 虞衍看着我,目光微动。 “今日在下前来,还有一事,想与夫人商量。”他说。 我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露出讶色,道:“哦?不知何事?” 虞衍没开口,却看了看小莺。 我让小莺退下。 小莺瞅着我,目光复杂又八卦,却乖乖应下,退了出去。 “在下今日回到海盐之时,媒人来禀报了那问意之事。”门才关上,虞衍道,目光灼灼,“在下想亲自再来问问夫人。” 我摆出羞怯之色:“此事,妾已将答话都告知了媒人。” 虞衍道:“夫人守节之志,在下甚为敬重,然夫人已孀居数年,也该想想日后之事。夫人难道要一世孤身过活?” 他说话时,语气温和而恳切,我瞥了瞥他的脸,只见上面泛着红晕,与平日人前之态竟是判若两人。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我很是犹豫,仿佛自己在拒绝一个价值千金的生意。毕竟虞衍这样的人,着实算得是百万里挑一,若我果真是个寡妇或者是海盐县城中别的随便哪位待嫁女子,早已经像被乐滋滋地答应了。 我叹口气,道:“也并非妾决意守节,妾孤身一人,亦迫不得已。” 虞衍讶然,目光倏而亮起:“哦?” 我说:“不瞒公子,妾出生之时,曾有方士云游至家中,见妾面相,断言妾乃孤煞之命,须一世留在家中,不可嫁人,否则必累死父母,克死夫君。妾父母不信,待妾及笄便觅了良婿,将妾嫁走。不料成婚两年之内,那谶言果真应验,妾父母先后离世,夫君也”我说着,叹口气,低头举袖拭了拭眼角,道,“妾自知命数如此,自不好再连累他人,故而离乡远走。一来可淡忘往事,让心中好受些;二来可避人耳目,免受闲言碎语之扰。” 室中一阵寂静。我偷眼瞥了瞥虞衍,不出所料,他一脸震惊,神色不定。 “这”片刻,他说,“说不定此乃巧合,且我听说会稽山中有高人可测运改命,不若” 我摇头,道:“妾亦向许多高人问计,皆是无解。妾命本如此,如今除岁月安宁之外,已无他求。”我说罢,又叹口气,“此事,妾本不愿再与人提起。但公子心诚意挚,妾不忍欺瞒公子,故而据实相告。” 虞衍闻言,忙道:“夫人放心,在下必不将此事告知他人。” 我露出宽慰之色,向他深深一礼:“多谢公子体恤。” 虞衍看着我,目光复杂。 天色不早,虞衍坐了一会之后,不再久留,起身告辞。 我亲自将他送到门前,待得那车马离去,才返回馆中。 才进门,阿香和小莺两人就迎了上来,一个满面期待,一个目光探究。 我神色如常,向阿香问道:“给宾客的吃食,都送去了么。” “都送去了。”阿香忙道。 我颔首,径自往庖房而去。 院子里,那些鱼虾等物已经收拾干净,老钱和郭维c阿泰都在,正将桶放上马车。 我让闲杂人等都退下,问老钱:“那些货都无事么?” 他知道我所指为何,道:“无事,还在原处。”说罢,往庖厨外走去,径自到了马厩里。 此处没有别人,老钱将马厩边上放草料的草堆拨开。藏有盐的那些木桶都在里面,完完好好。 在海盐开客栈,四方宾客做什么买卖的都有,难免会有些作奸犯科之人。为防万一,我和老钱约定过,若遇得紧急之事须得藏匿物什,便藏在这草料堆里。一来不会引人注目,二来马厩出入方便,可随时脱身。万安馆运气不错,两年来,此法一直不曾用上,不想是在郭维和阿泰这里开了张。 白日里郭维送来的一桶桶渔获还原原本本地放在庖厨里。方才,阿泰入馆时,将马车停在了此处。老钱便与郭维叔侄将盐桶卸下藏好,随即将马车拉到庖厨中,将那些装满了渔获的桶都放上去。故而张郅来搜的时候,什么也不曾搜到。 “若非夫人机智,我等几乎过不得此关。”郭维笑嘻嘻道,“夫人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请夫人受在下一拜。”说罢,他十分认真地向我作了个揖。 阿泰在一旁看着他,也跟着向我行礼。 我没有表示,心安理得地受了。待他们直起身,我说:“不知老三接下来如何打算?” 郭维沉吟,道:“如今城门已经落锁,只有等明日天明开门之后,我等再将盐运走。” 我摇头:“不可。只怕县长县尉仍盯着不放,老三若在路上被拦住,便是人赃俱获。” 郭维一愣:“那” 我说:“这些私盐不可留,后院中有条沟渠,水通往护城河。你二人今夜就将盐倒到那沟渠里,半点莫留。” 这话出来,二人都有些犹豫之色。 阿泰道:“可那些盐值得上千钱,这” 我冷笑:“是钱要紧,还是命要紧?” “便如夫人所言。”郭维接过话来,神色端正,“夫人放心,我二人今夜必处理干净,必不会给夫人添麻烦。” 我要的就是这话,颔首,又道:“还有一事。方才县尉来做的那些事,老三也看到了,今日老三给我的那些鱼” “明日我再运新的来,如今日之数,保证与今日的一样好。”郭维即刻道。 我微笑:“如此,有劳老三了。”说罢,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马厩。 折腾了一晚,待得诸事完毕,已经是深夜。 我算了算今夜因为张郅这事损失的钱款,光账面可算的就有两千余。看着算盘上的数,我只觉一阵肉疼。 正想着事,门上传来些声响。看去,只见阿香捧着盘子走进来。 “夫人,”她说,“夜深了,我见夫人还未曾歇息,便送些羹汤来。”说罢,将盘中的碗放在我的案前,颇为殷勤。 我也觉得饿了,道了声谢,捧起碗吃了起来。可吃了两口之后,我发现阿香没有走开,看着我,神色似欲言又止。 “有何事?”我问。 “夫人。”阿香凑过来,笑得神秘兮兮,“虞公子那事如何了?” 我看着她,心中叹口气。 “阿香。”我说,“你去将老钱唤来,我有事要说。” 阿香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了,退了下去。 不久,老钱跟着她走了进来,向我行了礼:“夫人有事找我?” 我颔首,道:“老钱,今夜之事,你和阿香皆有功劳,可各往账上领二百钱。” 二人皆露出喜色,忙应下道谢。 我停了停,却对阿香道:“阿香,你来这馆中做事,可有两年了?” 阿香笑道:“有了。从夫人买下万安馆起,我就在馆中帮佣。” “我待你如何?” 阿香有些讶色,道:“夫人待我甚好,无论伙食工钱,在海盐都找不出第二处来。” 我说:“下次遇事,你若再擅自去找虞公子,便不用再来了。” 此言出来,二人皆是愣住。 我并无玩笑之意,神色严肃。 阿香面色变了变,看着我,忙道:“夫人,我” “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了我,故而那些赏钱乃是你应得。”我神色不改,“可我问你,出事之时,你为何去请了虞公子?” 阿香有些犹豫,看看老钱,说话结巴起来:“我是见虞公子对夫人有意,他那般人物出面,定然可镇住那县尉。” “哦?”我说,“虞公子今日才回到海盐,又住在虞府之中,你将他请来倒是轻易。这边有事,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来到了。” 阿香躲开我的目光,声音却已经底气不足,道:“也不算轻易,我不过想试试,在街上遇到了” “阿香,”我说,“上次那媒人离开之后,我对你和小莺说了什么?” “夫人说,我等不可说出去,也不可插手。”阿香嗫嚅道。 我说:“你当年入馆来做事之时呢?” 阿香一愣。 我说:“那时,我对你说,万安馆事无巨细,无我应许,皆不可与外人道,更不可与外人相通。你全忘了?” 阿香终于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猜对了。虞衍当然不会亲自来买通什么人才成全他的好事,而那说媒的媒人就不一样了。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要了解一户人家的秘密,买通这家的服侍之人就可以了,要说服什么人,亦是同理。 阿香与老钱不同,并非是万安馆的奴婢,而是我外面请来帮佣的。万安馆不算小,前面主人留下的五个仆婢无论如何不够用,而我并不想再去买人。倒不是我高风亮节,而是我觉得世事难料,说不定哪天我站不稳脚跟又要溜走,买太多奴婢,走的时候一旦要放奴,极易血本无归。若真有了那一天,岂非追悔莫及。 话说回来,万安馆帮佣的人之中,我最满意也用得最久的就是阿香。而无论帮佣还是奴婢,我待他们一向和气,与阿香也时常有说有笑,无甚拘束。媒人定然是还挂念着把媒做成,好去虞衍那里领一笔好处,故而在阿香这边下了功夫,让她从中帮忙。今夜这事就是绝好的机会,让虞衍来英雄救美,我若感激动心,说不定就会来个以身相许。 老钱也一样,他让小莺问我对陈秀才的意思,比也是拿了人好处。 我知道他们都并非恶意,我也不想像主人对奴仆那样立什么威。只是我如今还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若想躲得长远些再顺顺利利地找到办法回老家,便要万事小心,故而须得严加敲打规矩,以防后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9.暗箭(上) 见他们二人都不言语, 我知道这些说得也差不多了,该到了安抚的时候。 我将语气放缓下来, 道:“这两年,我尽量不亏待你们。今日说起此事, 亦不过是为了提醒。你二人也知晓, 我一个寡妇, 在海盐县城中人生地不熟, 着实不易。我能将万安馆维持至今, 岂是靠那什么虞公子陈公子?还不是靠着我等众人夙夜操持,辛苦得来。两年来, 我等朝夕相对, 似家人一般, 有什么话我也从不藏起。今日我便与你二人交底, 我孀居数年,再嫁之事从不考虑,你们亦不必再为我操心。这万安馆既是我等同心经营,我自然也不会少了你们的一份。我等勠力同心,踏踏实实将它经营起来, 靠着它安安稳稳过殷实日子, 岂不比什么都好?” 这话我说得恳切,连自己都几乎要信了。 阿香家贫, 祖上只传下了几分薄田, 却有七八口人要养, 这些年全靠她在城里帮佣。而老钱虽是原来万安馆一直以来的奴仆, 但我知道他并非甘愿如此,一直想着赎身之事。我这番话,就是冲着二人的心思去的。 果然,阿香和老钱听着,面上亦动容起来。 老钱道:“夫人所言极是,我等知晓了。” 阿香却神色犹疑,道:“夫人话虽如此,那虞公子乃是海盐大户,连县府都要看他面色。下次再遇得今日这般事,莫非夫人也不想请他出面?” 我说:“你怎知今日之事,非他出面不可?” 阿香愕然。 我正色:“日后若须得请虞公子出面,我自会去请。虞氏那般人家面子虽大,却非我等轻易招惹得起。万安馆这般小户生意,开门关门不过他们喜怒一念之事。阿香,你在海盐多年,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阿香想了想,颔首,不再有异议。 他们二人退出去之后,我从案前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今夜之事,好歹是过去了。我一边放松着思绪,一边想,那个最要紧的司盐校尉还没有来到海盐,便给我找了这么大的麻烦,想来侯钜的确是着急了。 本着那自求安稳之心,这两年来,我一向纯良,人畜无害。不过,那是别人与我相安无事之故。暗箭难防,如今既然有人不想让我好过,我若一味装软退让,则容易让人得寸进尺,后患无穷。 侯钜么 我给手指松着骨,望着案上火光微动的油灯,心中冷笑。 我并不担心那个给侯钜出馊主意的人会再给我找麻烦。侯钜这个人混迹官场多年,自有权衡利害的本事,司盐校尉他惹不起,虞衍他也同样惹不起,不会不看虞衍的面子。 故而第二日,我如先前所言,带上小莺,重新又收拾了行囊往乡下去。 临行前,我对送出门来的老钱和阿香道:“寒食前后,馆中便全交与你二人,若有应付不得之事,便派人去告知我。” 二人经过我昨夜那番许愿,如今俨然精神抖擞。 阿香笑道:“夫人放心去吧,此处有我等在,必是安稳。” 我莞尔,又将馆中之事交代一番之后,与小莺登车而去。 到了海边的时候,恰恰到午时。这地方,昨日才来过,不想恰恰刚过一日就走了回来,连打扫都不必。 为我驾车的仆人叫阿冉,我让他去庖厨中生火,将万安馆带来的饭菜热一热。而后,我从屋里拿出昨日未翻完的那本书,到院子里去看。 翻没多久,院子外忽而传来一个声音:“可是倪夫人回来了?” 那是郭维的兄长郭老大的声音。 海边的屋宅,不像别处那样讲究,所谓院墙也不过是矮篱笆柴扉。我抬头看去,一眼便望见了郭老大短小精悍的身影,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郭维和阿泰。 小莺忙去开了门。 郭老大进来看到我,笑呵呵地拱手施礼:“在下方才见夫人车马停在了外面,便知道夫人回来了,特来拜访。”说罢,他让阿泰上前,将手中的两盒海产奉上。 “昨夜若非夫人出手,犬子几乎闯下大祸。”郭老大道,“区区薄礼,聊表谢意,还望夫人不弃。” “不过举手之劳,郭老大客气作甚。”我亦笑,不客气地让小莺接了礼品,请众人坐下。 郭老大三四十岁,比郭维的年纪要大上许多。他的身形虽不高,但颇为干练,一双眼睛精光四现,见了客人永远带三分笑,说话和气。我与郭老大打的交道不如郭维多,但毕竟他和郭维是一家人,不算陌生。 小莺将煮好的茶端上来,阿泰瞅着她,唇角抿了抿。 “我今晨回到家中之时,才听二弟说起此事。”寒暄一番之后,郭老大感慨道,“在下惭愧,险些给夫人招惹了麻烦,左思右想,着实过意不去,正想到城中登门道谢,不想夫人却来了。” 我微笑,拿起杯子,抿一口茶。 其实我之所以来此,除了此乃原先计议,亦是为了见一见郭老大。如今他主动上门,倒也省了我一番气力。 “昨夜能过关,其实也并非妾一人之力。”我说,“幸好虞公子路过敝馆,路见不平,那张县尉才不曾纠缠许久。” 郭老大颔首,正待说话,郭维在一旁忽而道:“那不见得。” 众人皆讶然。 只见他悠哉地喝着茶:“昨日夫人妙计,他什么也不曾搜到。就算虞衍不曾出面,他也自会无趣离开。” 这话大致不错,但我并不打算赞同。 “那可未必。”我不紧不慢道,“有一事,我昨日甚想问老三,不过不得空闲。” “哦?”郭维道,“何事?” 我没有答话,转头吩咐小莺,让她和阿冉去附近的乡里中买些酒食来。小莺应一声,把茶放下,转身走开,去叫阿冉。 待他们二人出了门,我看向郭维,道:“这海盐县中,最大的私盐商是谁?” 郭维愣了愣,片刻,一笑:“最大的是谁,夫人莫非不知?” 我自然知道。那侯钜之所以着急,乃是因为他名下占了海盐县私盐生意的大头。 “那么第二呢?”我又问。 郭家兄弟二人的目光皆定了定,片刻,郭老大笑了笑,道:“不知夫人何有此问?” “郭老大莫着急,我还有第三问。”说罢,我看着郭维,“今晨老三和阿泰早早离开了万安馆,不知一路上可曾受人为难?”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阿泰却“哼”一声,怒道:“何止为难。我与二叔才出了万安馆,就被士卒拦下搜身,几乎将鞋底都翻了,出城之时又被搜了一遍,那张郅手下的人似乎还想来拿我二人。幸好二叔机智,趁着一堆骡马进城,带我趁乱钻了出去” 他话没说完,郭老大咳了一声,将他的话打断。 “夫人,”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敛起,道,“若有话,但说无妨。” 我说:“昨夜那张县尉气势汹汹而来,像是定要将老三和阿泰拿住。司盐校尉就要到海盐巡察,县长急于脱身,定然要找推脱替死之人。二位可想一想,就算昨夜安然过去,他们也不过是看在虞公子的面上放了万安馆一马,对府上可未必。只怕诸位在此不可久留,须寻一个稳妥之地暂避才是。” 郭老大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也看着他。 方才我说这话,郭老大不会不清楚。事实上,我看他们三人穿戴得齐整,腰上还别了酒囊,一副要上路的样子。想来出了这院子之后,他们便要上路,往别处躲上一阵子。 “什么都瞒不过夫人。”郭老大终于笑了一声,叹道,“如夫人所言,我等亦是此想。” 我说:“不知诸位要去多久?” 郭老大道:“自是躲过了风头就回来。”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夫人笑甚。”郭维在一旁道。 我说:“我笑诸位想得太妙。” “怎讲?”郭老大神色不动。 我说:“若我不曾记错,府上与县府之间的恩怨,可并非张郅欠了点赌债这般简单。余姚那边的盐商,从前收的是县长那边的私盐,如今皆转而跟府上要货,郭老大以为,县长会乐意?郭老大在海盐行商多年,县长为人,当是深知。他既然要拿府上开刀,定然一不做二不休,难道事过之后,诸位再回海盐县来,他就会大度放过?” 周围一阵安静,只余远处沙滩上海浪不紧不慢的声音。 “啪”一声,郭维将手中茶杯叩在案上,冷着脸道,“夫人所言有理!兄长,我早说过那侯钜不会轻易放过我等!上次我等从舟山回来之时,遇到海盗打劫之事,兄长忘了?那些人与县长早有勾结,谁人不知,若非我等船好跑得快,早已经被剁了喂鱼!那奸人打的什么主意,如今连倪夫人都看出来了,兄长还顾虑什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住口!”郭老大突然出声断喝。 郭维瞪着他,面色涨红,却没有再出声。 郭老大没有理他,转而看向我。 他的面上倏而恢复了和气之色,却是目光炯炯。 “想来夫人还有高见,不曾说完。”他说。 我莞尔:“算不得高见。不过有个一劳永逸之法,简便又稳妥,想来诸位用得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0.暗箭(下) 小莺和阿冉提着酒食回来的时候, 郭老大三人已经离开了。 “怎就走了?”小莺望了望海滩那边,有些失望之色,“我还买了许多回来。”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方才阿泰跟着离开的时候,也是这般神色, 东张西望的。 “买多了有甚要紧。”我说,“他们不吃, 我们自己吃了便是。”说罢,我让阿冉将酒食都放到庖厨里。 乡下的日子甚是悠闲,没有客舍中的琐事打扰, 我每日或是看书, 或是到海边逛,午睡一场,睁眼已经到了黄昏。客舍那边, 老钱每日派人来禀报,无甚大事。不过他告诉我,虞衍到万安馆中去了两次,一次是路过用个便饭,一次则来意不明, 进去后见我不在,什么也不曾说,转身走了。 我听着, 心里有些无语。 幸好我走得及时, 这虞衍大约为所欲为惯了, 不知避嫌为何物。 海盐这样的小城,有一点什么什么便会传得处处皆知,那晚的事,八成早已经传开。若被人看到我与虞衍会面,只怕风言风语要再也压不住。 而郭家兄弟自从那日来过之后,我再也不曾看到他们。倒是他们离开后不久,阿冉跑来说有不少官兵去了郭老大家中,像是要拿人,但人都不在。那些官兵似乎很不甘心,于是咋咋呼呼地又往四处的乡人渔户家中搜,闹得鸡飞狗跳又打伤了几个人之后,扬长而去。 “夫人,”小莺一脸惊惶,“他们这般岂不成了逃犯,还能回来么?” 我说:“官府说他们是逃犯便是逃犯?放心好了,定然能回来。” 两日之后,我终于得到了老钱传来的消息,司盐校尉要来了。他说万安馆的客商里,有人看到了司盐校尉的车马仪仗出了嘉兴,往海盐而来。 带话的仆人有些疑惑,道:“嘉兴到海盐有水道,乘舟快两倍不止,这校尉怎走陆路?” 我笑了笑:“那谁知晓。” 其实我自己就知晓。沈钦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其人事迹,我在桓府中还是听说过一些的。他和沈延差不多,也是个喜欢排场的人。皇帝登基之后,沈氏得势,沈钦虽一直在老家看守祖产,却也过得跟半个诸侯一样。就算是从田庄去一趟城里,他也要仆婢成群前呼后拥,唯恐别人不知。他如今一下做了大官,自然也要有大官瘾。嘉兴到海盐这一路上,有不少乡邑,若走水路只怕全要错过,对沈钦而言乃是得不偿失。 故而此事,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就在于沈钦。 他怎么看也不是个秉公执法专治贪官的清廉之人,可看他一路过来的这些传闻,所到之处皆督查得力,大有扫尽天下不平之势。 这着实让我感到十分有意思。唯一能解释的,便是朝廷果真缺钱了。东南盐政乃是朝廷岁入大项,从此处下手乃最是便捷有效。高祖的分封之制,至今给朝廷留下的后患已是日益明显,拆东墙补西墙,恐怕总有支撑不住的一天。 当然,这并不是我需要关心的。 我关心的,是郭家兄弟动手的事。 果然,仅仅过了一日,老钱派人来告诉了我一件大事。司盐校尉在来海盐的途中,遇到了土匪袭扰, “袭扰?”我露出诧异之色,问,“那司盐校尉可伤着了?” “不曾,”仆人道,“那司盐校尉带了许多扈从,未曾受伤,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到了海盐县城之后,他也不才能够住进县长为他腾出来的官署,而是住到了客舍里去。” “哦?”我问,“客舍?哪间客舍?” “聚贤居啊。”仆人八卦得兴起,“夫人,那杨申跟司盐校尉还真是远房亲戚。司盐校尉还未到城中,杨申便跟着县长县尉他们迎出了二十里外。” 我想了想,又问:“那司盐校尉的随从很多么?有多少?” 仆人道:“那可不少,我等去看热闹的时候,只见那路上走得黑鸦鸦一片,总有百余人,个个穿得威风,精神抖擞,啧啧果然是京城里来的。先前那些土匪也真是,见得这般阵仗还要打劫,也不知怎么想的。” 我心里打着主意,笑笑,没有多言。 第二日,我告诉小莺和阿冉,我夜里梦到了亡夫,要到绿水庵去闭门清修两日,为亡夫祈福。 绿水庵在海盐城外,是方圆百里的最大的比丘尼寺院。里面有专供各路信女们清修的客舍,幽静安逸,五十钱便可包下一处小院上一日,且还有三餐斋饭可供。 每逢我有事要离开海盐的时候,我就告诉众人我要到绿水寺去清修,借此离开。故而这个地方我去过几次,二人皆无异议,午后,待我收拾了行囊之后,阿冉驾着马车送我过去。 管客舍的比丘尼与我已经是熟识,我一向大方,每次都给六十钱一晚,条件是莫来打扰,这次也不例外。这寺院名气不小,来清修的人自也怀着五花八门的目的,那比丘尼见多识广,是个通透的人,只要有钱万事好说,从不问七问八。她笑眯眯地收了钱,将我引到一处小院里,念一声佛,然后为我关上门。 小莺和阿冉都已经离开,我身旁终于再也没了旁人。 我走到屋里,首先将随身的包袱打开,取出一套粗布衣裳换上,而后,又取出易容之物。没多久,我照着镜子,只见里面的人已经是一个肤色暗黄其貌不扬的乡下中年妇人的模样。 看着镜子里的人,我又走到天光下照了照,修饰一二,觉得无碍了,放下心来。 天色不早。我将院门闩上,而后,翻墙出去。 海盐是个小地方,并不似雒阳那样就算乡下也道路纵横,车马往来不绝。幸好绿水寺离县城并不远,我走了半个时辰之后,已经望见了城墙,在关门之前进了城。 聚贤居和和万安馆,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我进了城之后,径自往西而去。 看得出来,今日大概是杨申人生中最威风的时候。我还未走到聚贤居,才到街口,就被军士拦了下来。那些人穿着北军的服色,让我忍不住看了好几眼。时隔三年,如今在这里遇到,着实让我有些恍然之感,心中则更加觉得我先前猜测无误。这沈钦一个司盐校尉,皇帝却动用了北军给他护卫,想来他要干的事的确不会讨喜。 “这位将官,”我好言好语地说,“妾的舅父杨五,家宅就在这条街上。妾今日从乡中来看他,还请将官放行。” 那军士道:“我等奉命把守此处,不可放行,你绕道往别处过去。” 我唯唯诺诺,只得走开。 聚贤居周围的守卫甚是严密,我转了一圈,无论正门偏门,都有军士把守,严得好似看守犯人一般。自从我离开雒阳,还未遇过这样的阵仗。我无法,只得往别处磨了磨时辰,待得天色暗下来之后,在聚贤居围墙外寻一处无人的地方,翻墙入内。 杨申这客舍,地方比万安馆要大,仆人也更多。对于他这样吝啬的人来说,买来的奴婢能使唤压榨一辈子,比花钱请人要更划得来,故而他馆中的人也大多是奴婢,甚少闲杂之人。 这于我并无妨碍,因为我这身打扮,就是照着聚贤居的人化妆的。如今天色已黑,杨申那吝啬鬼,连司盐校尉这样的大人物来,也不舍得多点几个灯笼将馆舍照亮些,我即便走在廊下也无人看得清面容。 不过因得沈钦来到,杨申将客舍里的客人都清走了,如今整个客舍都是司盐校尉一行人。沈钦就住在聚贤居最好的一处院子里,当然,守卫比客舍外面还严。我看到几个仆婢拿着食盒要送进去,还未到院门就被拦了下来。有人走出来,将每人手上的食盒都查验一遍,然后自行拿了进去。而后,我还看到杨申满面讨好之色,想入内求见,但卫士没有理会,他一脸无趣,讪讪地走了。 这场面着实让我感到舒服,我觉得既然来了,不若干正事前先进去打探打探。沈钦毕竟算得半个故人,去看看他长得如何模样也好。 我打定了主意,转身寻了一处僻静的空客舍,趁着四下无人闪身进去。 出来之前,我照例在里面穿了一层便于行走的玄衣。脱下外面的衣裳,我团起来藏好,又用一块玄色巾帕遮住脸,收拾妥当之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那些军士虽然把守甚严,但也并非没有破绽。院子一角的墙外有一棵大树,枝叶茂密,夜色的遮蔽下,可为屏障。 我潜到树下,顺着树干攀上墙头,轻松翻下。 这些军士虽作出如临大敌之态,但显然没有人觉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备之中,仍然能有人钻进来,故而他们守卫之重都在前方,小院的后面却无人来看。我藏身在一丛花木后面,等了一会,觉得无碍了,悄然走出去。 客舍的小院,屋舍不会多。沈钦毫无疑问就在主室里,窗户上透着光,还隐约可听得有人说话。 我靠近一扇窗户,那里半开着,里面的说话声可听得清晰。 “这海盐果真是个小地方。”只听一个满是抱怨的声音道,“看看这些菜色,不是鱼就是虾蟹,连山珍也没有。” 我借着灯光往里面看去,只见一个中年人穿着常服坐在案前,正用箸挑着食盒里的菜,似乎不太高兴。他面庞肥圆,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态。那眉眼与沈延有些相似之处,想来就是沈钦。 这时,门上忽而传来轻叩,有人道,“君侯。” 沈钦应了声,门打开,是个属吏打扮的人。我怕被发觉,重新缩回窗边,只竖起耳朵细听。 “君侯,”那人道,“查问的人回来了。昨日那些匪徒落下的刀,正是出自海盐县府。” 沈钦听到这话,登时怒起。 “好个侯钜!竟敢谋害朝廷大臣!”他似乎拍案而起,碗筷震得一响,“这是谋逆犯上!” 我听着这话,放下心来。郭家兄弟的这场佯袭干得不错,如我所言,该留下的都留下了,没有被逮着。 “君侯息怒。”这时,一个声音倏而响起,不紧不慢,“此事还须再细查,君侯须沉住气。” 我震惊不已。 并非因为说话的人就挨着窗口坐着,离我很近,而是那声音熟悉非常。 “还有甚可查?”沈钦道,“物证确凿,我今夜就将侯钜捉来,看他认是不认!” “虽有物证,却无人证。且不说那些匪徒行迹可疑,便真是侯钜做下,其动机何在?” “自是畏罪。”沈钦“哼”一声,“这侯钜果然如传闻所言,手上不干不净,如今唯恐我将其治罪,先下毒手。” “便是如此,君侯也须找出凭据。” “哦?”沈钦似乎听出了味来,声音缓下,“子泉有何良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1.失火(上) 我有些心神恍惚。 我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会碰到桓瓖。 心中又是惊诧又是狐疑。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 念头出来, 我立刻觉得不可能。这三年来, 我一直小心翼翼,连曹叔和曹麟他们都没有能够找到我, 更不要提别人。至于公子,他如果要找我,那么他定然会亲自来,而不是借桓瓖之手。 我心中不定,原本想来看看沈钦便去干正事,如今那事跟桓瓖比起来, 却是无足轻重了。我只得继续待在窗下,摒心静气地听下去。 桓瓖道:“侯钜在海盐经营多年,积累甚巨。凡有业者,必有账册记录出入,侯钜必也不例外。” “账册?”沈钦叹口气, 道, “这侯钜当真奸猾,别处的污吏, 我等未到之时已得密报, 顺藤摸瓜一查便有。这侯钜却是小心, 至今不曾露一点马脚。只怕我等要找他的账册也是艰难, 总不能无凭无据便去他府邸中强搜。” “账册不过最便捷之法, 能找到最好, 若无头绪, 亦不必局限于此。”桓瓖道,“侯钜比别人精明,君侯切不可操之过急。查验那证物之事,我严令手下不得声张,侯钜定然还不知晓。君侯不若暂且在这海盐城中住下,示以善意,心平气和与之周旋,待其放下戒心之后,定然会露出破绽。” 沈钦听了这话,似乎有了主意,道:“如此也好。”说着,他感慨道,“不想这区区海盐,竟是如此棘手。还是圣上圣明,若非圣上派子泉领兵随行,只怕我已丧命于宵小之手。” 桓瓖谦道:“君侯过誉,此乃在下分内之事。” 沈钦这话有几分怨气在,我听着,却觉得心安定了一些。离开雒阳之后,我一直打听着朝中的动静,知道三年前的宫变之后,桓瓖亦受了重用。去年左卫将军桓迁因病退下,皇帝便将桓瓖拔擢,继任此职。左卫将军乃是禁卫要职,执掌精锐,非皇帝信任之人不可任。 皇帝竟将桓瓖派来护送沈钦,自然可见此事要紧,且难免危险。 沈钦道:“圣上心急,我亦是知晓。近来我每每躺下,总忆起圣上卧病之态,夙夜难眠。”说着,他压低声音,“在嘉兴临行时,我接到京中来信,说圣上又” 那声音太低,我听不清。 只听沈钦又重重叹了一声:“此番我等出来,若不早些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圣上一面。” 桓瓖道:“圣上乃天子,有上天护佑,君侯莫太过担心才是。” “话虽如此,我岂可不担心。”沈钦道,“太子尚年轻,且性情宽厚。如今太后不在了,圣上若再撒手,太子可如何是好?日后你我只怕担子不轻,还须勠力尽心才是。” 这话虽忧虑,却颇为语重心长,仿佛在展望鸿图远景。 桓瓖道:“君侯此言甚是,晚辈铭记。” 我还想再多听些,这时,不远处有些动静,仿佛是有人往屋后来了。这院子甚小,没有万无一失的藏身之处。虽然不甘心,我也只好避开,在那些人来到之前,悄然返回。 回到那空客舍之后,我没有将衣裳换上,而是沉下心来,将方才听到的事梳理了一番。 沈钦和桓瓖二人的言语,最要紧的部分,自是他们提到了皇帝的身体。 其实,皇帝能活到现在,我一直觉得着实不易。当年在太极宫,蔡允元与我透露过,他那药可吊命而不可延寿,虽然能让皇帝一时恢复康健之态,却乃是以耗损元气为代价。服用之后如烈火浇油,薪柴越少,燃尽越快。皇帝康复之后,蔡允元当上了太医令,这两年来定然是费尽了心思。但看来现在已经到了连蔡允元也无能为力的时候。 当今的太子是当年的城阳王,沈贵妃的儿子。将来他成为新帝,沈氏作为外戚,风光可想而见。沈钦如今能在桓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亦是因得于此。 至于桓瓖说,要沈钦心平气和地在海盐住久些,好寻出侯钜的马脚这想法固然是正道,但我当然不能让他如愿。 我原来的思路甚是简单。沈钦既然先前在别处办了些人,那么来海盐,必也是抱着找茬的心来的。不过侯钜这人既然能安然在海盐待了许多年,那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为防止沈钦能耐不够被侯钜糊弄过去,我便须得自己加点料。 杨氏兄弟佯装打劫时落下的那刀,自是我夜里潜入县府偷的。除此之外,我还打算今夜就在这聚贤居放一把火,让沈钦打心底坐实侯钜的谋害之心,然后将他拿下。此法的好处在于简便而安稳,我起个头,让沈钦慢慢去做。反正就算万一让他见到了我,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而桓瓖出现,则大不一样。 桓瓖虽是个纨绔,却绝非蠢货。他决意要查侯钜,便定然会查到那天夜里张郅去万安馆搜捕私盐贩的事,那么一来,我便难保要跟他打上交道。我绝对不可在他面前露脸,所以,我不仅不能让他们在海盐久留,还必须在桓瓖查到万安馆之前,把此事了解。想来想去,既然沈钦急着想回雒阳,那么最稳妥的方法,便是辛苦辛苦侯钜速速把事情都败露出来,好让他们结案滚蛋,皆大欢喜。 思索一番之后,我不再停留,带上那身粗布衣裳,借着夜色,翻墙遁出聚贤居。 桓瓖说得没有错,凡有产业者,必有出入账目。侯钜这样的人也不例外。他作奸犯科无非是为了敛财,若无账目,他便无法掌握资财之数,故而必有一本记录往来的账册。 如今虽风头正紧,然而沈钦刚到海盐,据方才桓瓖所言,沈钦应当未曾对侯钜展露出手段。人皆有侥幸之心,侯钜就算警惕,定然也是相机而动,不会马上将账册销毁。故而我既然要帮桓瓖一把,重中之重也就在这账册上。 至于那账册的下落也并不难猜,定然就在侯钜的手上。侯钜疑心颇重,这样重要的物什,交给什么人保管都不如自己拿着才安心。 于是,我离开聚贤居之后,径自往县府而去。 县府在海盐城南,占地颇为宽敞。它分为两半,前面是官署,后面则是县长的府邸。 夜里,官署大门紧闭,我径自绕到后面,翻墙而入。 时值人定,宅院中甚是安静,没有什么人走动。 这个地方我来过两回。侯钜是个惧内的人,海盐县城的人都知道,如果要讨好县长,那么就要先讨好他的夫人何氏。而我一个从外地来海盐做生意的妇人,想要长久,破点财与县府走走关系还是必要的。于是每年临近年节的时候,我都要到这县府中来一趟,给何氏送几匹时兴的衣料。只不过何氏未必知道我,因为除了虞家之外,但凡要在海盐县做些生意的人,无人不须孝敬。何氏一个官家贵妇,自然不会什么人都见。于是我每次来,出面接收的都是府中的管事,堂而皇之地拿着一本册子,来一个勾一个,谁没送礼一目了然。 我并不白来,两次之后,这府邸中何处有什么屋舍,已经摸得清楚。毕竟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偷鸡摸狗的勾当乃立身之本,无论在何处,官府这样的宝地都万万不可错过。 如今,果然还是用上了。 我先去了一趟庖厨。那里没有一个人影,片刻之后,我做完了事,顺着墙根,又奔往侯钜夫妇的院子而去。 才接近,突然,我听得一阵狗的狂吠声。循着看去,忽而见一点灯笼光在回廊的另一头闪现。心道不好,我即刻躲到附近的树丛里,顺手从怀中掏出几粒小丸,抛出去。 没多久,几个仆人牵着两条狗追了过来。接着灯笼光,只见那是两条体型肥大的猎犬。它们显然是嗅到了我的味道,径自朝树丛中冲来,没多久,却在几步开完止步。它们低头在草丛中翻找着什么,舔着嘴,未几,倏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打起了喷嚏来。 “出了何事?”一个仆人疑惑地说,低头查看。 那两只狗却仍然打着喷嚏,头一甩一甩,像是被什么呛住。 “啧,什么也没有。”另一人四处看了看,道,“这院子里黄鼠狼多得很,定然又是闻到了那些畜生的味道,将我等拖了来。” 有人打个哈欠,抱怨道:“主公也真是,近来总这般疑神疑鬼,海盐县城中谁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偷他” “少说两句。”旁人将他打断道。 众人嘀嘀咕咕,没多久,牵着两条仍然打着喷嚏的狗走开了。 待他们走远,我从树丛里出来。方才那些小丸乃是专门用来对付猎犬的,其中有麻痹之物,只要舔上一点,便可教猎犬嗅觉失灵。不过从此事上看,侯钜这院子里连猎犬都用上了,想来必有鬼怪。 我沿着墙根往前摸索,没多久,到了主屋卧室的后窗下。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一男一女,似乎正是侯钜和何氏。 “连个寒食都过不好,那司盐校尉到底何时走?”我凑近窗子,只听何氏道语带埋怨,“不就是个司盐校尉,前面也不是不曾来过,也未见你怕成这般。” “你知道什么。”侯钜道,“钱唐那边的几人是怎么倒霉的?不可掉以轻心。” 何氏道:“便是再大的官,岂有打点不得的?定然是他们不曾好好孝敬。” “孝敬?”侯钜冷笑,“你可知那沈钦是什么人?皇亲国戚,圣上的表兄弟,太子的舅父。将来沈氏当权,半个天下都是沈氏的,你拿什么孝敬?” 何氏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这般大声做甚” 侯钜又嘀咕了两句,还待再说下去,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失火了!庖厨失火了!” 二人的话倏而打断。 我则放下心来,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2.寒食(下) 庖厨的方向, 浓烟滚滚, 夜里,屋顶上的火光尤为显眼, 估计整个海盐县城都能望见。 我为了保证这势头, □□下得十分足,恐怕就算这府上的人都一起去救火, 也要忙碌上好一阵子。 此举用意有二, 其中之一,乃是把侯钜夫妇引开,让我好好地搜一搜这房子。 但侯钜没有如我所愿。管事来禀报火情之后, 何氏坐不住, 要侯钜跟她去看一看。侯钜本也是这般想, 我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往门外而去,不久, 却又停住。 “你去看看便是, 我留在此处。”侯钜道。 何氏埋怨了两句, 随即走开。 我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随即又更有了信心。连家中失火也不能让他离开,这屋子里果然有名堂无疑。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必费力去搜了,让侯钜自己将那物什带出来看看更合适。 聚贤居距离官署不算远,那里面的人不到一刻便可赶过来。 宅里的人大多被火情吸引了去, 这个地方就更不会有人来巡视了。我不再藏着, 从怀里掏出装□□的小瓶子, 在主屋四周设好了点火之处,又不紧不慢地拿出火石,打火点上。 虽是春夏之交,但最近几日不曾下雨,物燥易燃。这屋子乃是木构,火苗很快从廊下蔓延而起,舔上窗台。侯钜坐在屋子里,对外头烧起的火浑然不觉。首先发现的,是来向侯钜禀报火情的仆人。只听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主公!屋子着火了主公!” 侯钜起初还以为他说得还是庖厨,但发现火光的时候,也显然吃惊不小。他一边喝令救火,一边急忙跟着仆人跑门,但没多久,他似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 我就在正门不远处的树丛里观望着,只见他再跑出门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卷书册,厚厚的。 这就对了。 侯钜到底是个放不下的人,即便手中这物什是那能陷他于绝境的罪证,他也舍不得就这样让它毁去。 他要离开,我自然须得跟上,穿着一身玄衣却是不好行动。于是我躲在院子里的树丛后,将那身粗布衣裳拿出来,正打算换上,忽然,又听得一阵嘈杂。望去,却见是何氏匆匆走了回来。 “怎会失火了?快去救火!”她的神色看上去比侯钜着急多了,对着身边的仆婢又打又骂,“我那些珠宝细软哦!丢了一样我教尔等纳命!” 仆婢们被驱赶着,只得赶紧去取水救火。何氏扯着侯钜哭哭啼啼道,“你就知道你那些什么书什么账!从那屋中出来,怎不将我那些物什也带出来!” 侯钜不耐烦,正开口斥了两句,这时,一个仆人匆匆来报:“主公!夫人!司盐校尉那边派人来了,说是看到官署这边的火情,要来助主公救火!” 我躲在院子的树丛里,能望见侯钜听到这话事,侧脸上面色一变。 心中不禁有些欣慰。桓瓖不愧是被我带着干过大事的,究竟学到了些鸡贼的本事,知道抓住时机浑水摸鱼。他愁着没有来搜县府的时机,我送上一个,他马上就抓住了。 “你去将那些人拖住,越久越好!”他急忙对何氏道。 何氏亦神色不定:“那可是司盐校尉的人,我如何拖?” “随便说些什么,哭诉哭诉也好!”侯钜说罢,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个灯笼,令他们去救火,自己则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我已经换好了衣裳,亦不再耽搁,即刻从树丛里走出来,装作是去救火的仆婢,快步跟上。 侯钜要去的地方,是后园。他独自前行,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我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只见他步伐匆忙,没多久,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当我看他将灯笼扒开,从里面取出蜡烛的时候,心底明白此人终于还是开了窍,疑心前后这些事必是有鬼,为防万一,只能即刻销毁那物什。 正当他专心做事之时,忽然,像是察觉到了动静,猛地回头。 我站在他身后,冲他一笑,将手中的药粉朝他面门撒去。 第二日,整个海盐县都被一件事震惊。 县长侯钜勾结匪盗,贩卖私盐,作恶一方,如今人赃并获,被司盐校尉收监。与他一同被拘的,还有县尉张郅等一干县吏。 消息传出来,海盐县中一片哗然,就连在绿水寺里清修的我,也听到了传闻。 老钱特地来找到我,将此事细细禀报。 “哦?”我惊讶道,“如何人赃并获?” “这正是奇异之处。”老钱神色兴奋,“昨日夜里,县长那府邸中突然起了大火,连我等在万安馆都能看到。司盐校尉便派护卫他的桓将军去县府查看,帮忙救火。就在桓将军领兵上门之时,县长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鬼,被发现倒在了后园之中,手里还紧紧抱着一本账本。那账本之中,一条一条记得明明白白,都是他平日倒卖私盐c贿赂销赃之事!” “竟是如此?”我喝一口茶,“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我听说是昨夜里刮大风,那县长家的庖厨里的窗不曾关稳,灶里有未燃尽的炭,火星飞出来落到了旁边的柴草堆里。也是因为这大风,县长的院子被刮下了一只灯笼,里面蜡烛烧将起来,把那屋舍也点燃了。” “如此。”我说,“想来是天意了。” “县里的人都这么说。”老钱道,“夫人,你说怪不怪?县长平日为人比狐狸还精,竟会连人带赃撞到了人家手上,连查都不必查就被抓住了!听说那账册中记的还不止这些,顺着查下去,只怕不止海盐县府,连郡府c州府里都要有人倒霉。” “县长一向横行乡中,不想竟有今日。”我感叹道,“真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说罢,我双手合十,闭眼念了一声佛。 老钱也摇头,道:“谁说不是。” 我又拿起杯子,喝一口茶:“这司盐校尉果然了得,也不知道他接下来如何安排,还留在海盐县么?” 老柴道:“听说此事重大,他在海盐审问之后,要将一干人犯押往郡府,想来过了寒食便会离开。” 寒食节就在两日后,闻得此言,我心甚慰,微笑:“原来如此。” “夫人,”老张道,“小莺昨日回馆中,说夫人要在这庵中过节?” 我颔首:“正是。” “夫人这是何苦。”老钱道,“毕竟是过节,这山中寂静荒凉,夫人一人留在此处,总不像回事。夫人想要为先公祈福,也不急于这一时,待过节之后再来,岂非两全?” 我叹口气,道:“非我执拗,只是那日先夫托梦与我,着实让我忆起了许多从前之事。每到寒食,他总要亲手做好香糕,带我去踏青。我每每看到那般热闹之景,便总要想起这些来,心中难受。倒不若留在这庵中,伴以青灯古佛,倒是宁静。” 老钱虽没有听过我胡诌过往,但仆人们一向猜测不少。我这样说出来,他也没有很是惊讶,片刻,脸上露出了然之色。 “既如此,我回头令馆中送些素糕来,夫人独自在这庵中,万要保重。”他说。 我笑笑:“如此,你费心了。” 如我所言,寒食节前后,我都待在绿水庵里,甚至连院门也没有出过一步。 我带了些书来,每天不是看书便是睡觉,醒来吃吃糕点烹烹茶,甚为悠闲。 寒食节过去的第三日,我听说沈钦带着大队人马,羁押着人犯,浩浩荡荡离开了海盐,往郡府去了。 我便也不再多留,收拾物什回万安馆去。 仍旧是阿冉和小莺乘着马车来接我,路上,小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全是寒食节里发生的事。 “夫人这些日子不在,可错过了许多大事。”她兴致勃勃地说,“夫人可知,那聚贤居如何了?” “聚贤居?”我说,“还能如何,自是赚的盆满钵满,风光无限。” 小莺摇头,道:“夫人这可想错了。夫人可还记得杨申说他是司盐校尉的亲戚?侯钜为了求情,连杨申也说了出来,司盐校尉随即将杨申训斥了一顿,半点情面也没给。后来我听人说,杨申与司盐校尉根本算不上什么亲戚,不过个姻亲的远房。此番司盐校尉过来,也是他巴巴贴上去攀关系。司盐校尉初来乍到,原本要住到县府里去,因得那遇袭之事,疑心侯钜有歹意,故而住去了聚贤居。” 我问:“此事之后,司盐校尉还住在聚贤居么?” “他来到海盐的第二日就不住了。”小莺道,“虞善对司盐校尉也甚是殷勤,将自家宅院腾了出来。虞氏也算得士人之家,又是本地大族,司盐校尉便过去了。” 我想了想,又问:“而后呢?侯钜出事,司盐校尉也仍住在虞氏宅中?” 小莺有些讶色,道:“虞氏的屋宅那般好,为何不住?” 我觉得此事当真有趣,若论勾结,谁人能比虞氏勾结更大。可见沈钦到底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 “还不止如此。”小莺继续道,“那杨申不是包了所有船户的寒食?侯钜倒台之后,那些船户也跟着翻了脸,都不跟聚贤居买。杨申为此辛苦做了许多的吃食出来,竟大多卖不去,过了寒食便只好白白丢了。” “有这样的事?”我问,“那船户跟谁买?” “自是跟万安馆。”小莺得意地说,“他们又不是傻子,夫人卖得那般便宜,不来万安馆来买却到何处去买?且郭老大倒是守诺,虽然人不见了,订的货却仍每日送来,光是鱼糕就卖出了上千斤!馆中的吃食,在寒食节前就全卖光了。” 我“哦”一声,心中有些隐痛。 所谓世事难全,我若早知道自己会在寒食前扳倒侯钜,便不会去做那什么打折的傻事。反正那些船户往年大多也是来万安馆买,只要聚贤居没了后台,我犯不着这般自损斗法。 “听说杨申为了讨好司盐校尉,他住进去那日,特地将宾客都清走,损失了不少钱。他款待得甚为周道,司盐校尉手下,就算是个小卒也得了他几斤酒。这般算起来,啧啧”小莺幸灾乐祸,“只怕他要好几年睡不着觉。” 我点头,心中仍想着我那些损失的钱财,惆怅无比。 小莺道:“寒食节那日,我和阿香去江边踏青,夫人猜我等看到了谁?” 我兴致缺缺:“谁?” “司盐校尉!”小莺道,“虞氏对司盐校尉一行招待得可殷勤了,虞善将最好的船都驶了出来,排了半边江面!我等昨日在边上,看到虞公子和虞氏的女眷都在。”说着,她迫不及待,“不过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些。夫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那些客商在堂上闲聊时,有人说司盐校尉甚是俊俏么?” 我眉头抬了抬:“哦?” 小莺笑嘻嘻:“我等可都是看到了,不过那不是司盐校尉,而是护送司盐校尉的什么将军,二十出头的模样。” 我瞥着他:“哦?他果真俊俏么?” “当然俊俏了!”小莺道,“夫人不知,他露面之时,整个江面都如同安静了一般。我等平日里都说虞公子生得好,可那日看了那个将军,才知道什么叫生得好。他那日穿着一身袍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衣料,风吹着飘飘的,腰上挎着一柄长剑。他登舟之时,见我等在一旁张望,转过头来,笑了笑” 她回忆着,一脸陶醉,双手捧心。 我:“” 桓瓖那浮浪货。我心想。 在雒阳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每逢出门,必定打扮得好似求偶的雀鸟一般,引人注目,以备拈花惹草之需。 就算来到海盐,他也仍旧本性不改。 “可惜夫人那时不在。”小莺为我遗憾道,“要是夫人也能看到就好了,定然也如我一般想法。” 我笑笑:“那可未必。” 小莺还要再说,我打断道:“你方才说虞氏的船占了半个江面?他们派出那么多船做甚,莫非司盐校尉带来的军士都请上去了?” “不是。”小莺道,“那日除了司盐校尉,还有陆氏的人也去了。” “陆氏?”我讶然,“是来走亲戚?” “说是这么说,虞公子的母亲吴夫人跟陆氏主公的外甥女。”小莺道,“不过我听说他们此番来,是因为虞善要跟陆氏的闺秀议亲。”说着,她颇有些感慨,“夫人不答应虞公子也好,连阿香都说那虞善摆出这么大的排场,是打定了心思。” 我听着这话,心中安定下来。先前还发愁虞衍不懂事,会给我再添些麻烦,如今看来尘埃落定,似乎不必再担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3.前夫(上) 我回到万安馆之后, 又恢复了从前的日子。 每日,我睡到天色大亮才醒,慢吞吞地洗漱用早膳,而后, 到堂上去,一边算账一边听老金说书,或者听宾客们东拉西扯的闲话。到了午时, 我又用点膳,而后去小憩。待得午后醒来, 我便烹烹茶看看书, 而后再去一趟堂上。磨磨蹭蹭到了夜里,整日大约就算结束。入睡之前,我照例会忍不住拿出公子的那些书法来观赏观赏,肖想一下他此时在做些什么事, 而后, 带着这点念想入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食过后, 海盐县城的商贩日渐频密, 我也跟着忙碌起来。万安馆中时常人手不够,我便也只好放下手上的那些闲事, 到各处去帮忙。 万安馆之外,海盐县城中的事态亦很快安顿下来。侯钜被捕之后留下的空缺, 乃是众所周知的油水肥厚, 故而很快就有人补上了。新县长姓柏, 据说是朝廷直接委任的,与扬州的各大门第和京中有些关系。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特地去查了他的来历,原是个士人出身的小吏,后因为取了乡中大户出身的妻子,一时间有了钻营资本,凭着各处的关系,终于得了这么个位子。此人显然十分识时务,来到海盐后,他做的就与虞善和虞衍结交。而后,他发布告示,说朝廷一意整顿盐政,任何人等,一经发现倒卖私盐,必坐以重罪云云。 私盐贩子们都是市面见多的,见柏县长如此声势,自然要避其锋芒观望观望。一时间,海盐县城的私盐生意竟似绝迹了一般。 郭老大是个颇有手腕的人,柏县长才来不久,他就打通了县府的关系,一家人光明正大地回来了。只不过就连他们,也暂时不做私盐,每日就四处卖卖鱼,仿若良民。 他们回来的那日,郭维就来找到了我,说要结清寒时节的鱼获钱。我当即跟他对账,算数的时候,郭维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老三有话说?”我问。 郭维仍双手抱着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道:“我在想一事。上回夫人说闲暇便要教我生意之事,也不知何时才教?” 我知道他是个没脸没皮的,面不改色。 “我说过了,老三自己就精通生意,何须我教。”我说。 郭维不以为然:“我那点本事,与夫人比起来。提也不值一提。”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没有理会,继续算账。 郭维却似乎不想放过我,凑近前来,低声道:“夫人交与我等的那柄刀,是从何得到?” 我看他一眼:“老三莫非后悔了?” “不过问问。”郭维道,“我向来有事必当,何曾后悔过。不过我一向不做不明不白之事。自然要问问夫人。” “自是捡来的。”我将账册翻一页,不紧不慢道,“见老三用的上,自当奉送。” 郭维:“” “所以我说夫人是个做生意厉害的。”他弯弯唇角,“什么都难不倒夫人。” 我也笑笑:“老三过誉。” 月余之后,当侯钜的事渐渐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淡去,海盐县城中又传开了另一件事。 虞善的母亲薛氏七十大寿,虞善为此大摆宴席,请了许多亲戚。虞氏的亲戚遍布扬州,从寿宴的前几日开始,就不断有外地的车马来到,载着宾客和贺礼,看上去颇为热闹。 虞氏的亲戚自然没有低微的,所以此事,万安馆插不上生意。于是我也只好跟别人一样,在堂前一边嗑瓜子一边欣赏那些从门口经过的车马,听别人评头论足。 “那陆家闺秀也不知道何时能见到?”看着一辆载着女眷的车经过时,阿香道,“我听说薛夫人和陆家也是沾亲带故的,虞公说不定会将那闺秀一家也请来。” 旁人笑道:“就算来了你也不知。那可是大家闺秀,岂可在街上让你看到?” “就算能看到,她也未必能来。”另一人叹口气,“那事成不成还不一定。” 众人讶然。 “为何?”阿香问。 “我昨日可听于府中的人说,虞公子与虞公闹了起来。听说他不喜欢那位陆家闺秀,不愿成婚。” 我正在喝着茶,几乎被呛了一口。 “不喜欢?”众人更是诧异,“怎会不喜欢?” “这我可不知,想来是那陆家闺秀生得太丑?” “我看虞公那般架势,就算虞公子不愿也无法。”老钱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他喜欢不喜欢。那陆氏可是扬州名门,虞公再疼爱这个儿子,此事也定然不会让他随心所欲。且我听说昨日虞氏的长女也回来了,她的夫家就是陆氏,此事乃是她一手促成的。” 众人了然。 “那位闺秀我知道,可是位厉害人物。”阿香道,“既如此,这婚事当是不会变了。” 众人纷纷点头。 当日,万安馆的堂上吃晚膳的人不多,城门关闭后,也无人来投宿。看着天色擦黑,我也不再多耽搁,令人收拾了前堂,准备关门。 就在仆人要去落锁的时候,门外却响起一阵车马的声音,未几,一人匆匆入内,却是虞衍。 “倪夫人。”他进门之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径自来到我面前,“在下欲与夫人再谈一谈。” 他的神色温和,语气轻柔。 我瞥了瞥周围投来的好奇或暧昧的目光,只觉额角爆了一下。 “小店今日打烊了。”我微笑,道,“虞公子有话,不若改日再说。” 虞衍不立即反对,也是一笑。 “在下要说的事,不为别的,乃是关乎夫人。”他说。 “哦?”我看着他,“不知是何事?” “前些日子,在下去了一趟庐江郡,听到了些传闻。”虞衍看着我,目光深深,“夫人不想听一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4.前夫(下) 楼上的雅间很是安静,窗户开着一半, 晚风宜人。 我和虞衍隔案对坐, 亲自为他斟上茶。 虞衍看着我,片刻, 道:“在下听闻夫人与那做渔获买卖的郭氏兄弟有些来往?” 我颔首:“郭老大的渔获物美价廉, 妾一直跟他们买。” “夫人还是不要与他们来往太多才是。”虞衍道, “如今朝廷要严管盐政, 那兄弟二人时常做些偏门生意, 不是安分之辈。” 我看了看虞衍,道:“多谢公子提点。不过妾更想知道那庐江的传闻。” 虞衍喝一口茶,道:“也并非什么传闻,在下前不久经过庐江时, 恰在浔阳县住了一宿。”他说着, 停了停,“在下听夫人说过,夫人就是浔阳县人。” 我神色不改:“正是。” “就在县城?” 我看着虞衍, 没有答话,微笑地给他又添些茶:“如此说来,公子住的是县城?” “在下因得好奇, 在县城里打听了许久,却听里面的人说,城中并无倪姓。”虞衍道。 我神色不改:“他们说的不过是现在。妾幼时, 已经随着父母阖家迁往乡中, 不过籍书仍归在了城中。” “在下也打听了夫人的夫家周氏, 那浔阳县城中倒是有周氏,不过无论哪家,皆无倪姓姻亲,也无近年新过世的年轻子弟。” 说实话,我很是意外。 浔阳那般鸟不拉屎的地方,离海盐甚远,我本想着自己只要不招惹事情,便不会有人有闲心去那边查问。不料如今还真的遇到了一个。 不过我是不会承认的。 我叹口气,道:“不想公子这般有心。不瞒虞公子,妾那夫君,并非浔阳人氏。妾不欲他人得知之后,从郡望猜得其身份,又生出许多流言烦扰,故而遮掩。妾着实惭愧,若早知道公子这般关照,便该早早与公子说清才是。” 虞衍看上去并不全然相信,正要开口,我道:“不过虞公子今日登门而来也是正好,妾有些话,也要对虞公子说。” 虞衍道:“哦?夫人请讲。” 我抿唇笑了笑,瞅着他,含羞带怯:“托虞公子之福,上次妾说起的那恶谶之事,近来妾多加思索,已然释怀。” 虞衍一怔。 我露出情深意切之色,道:“自从虞公子上回亲自登门,告知心意,妾这些日子每每忆起,皆心动不已。妾本以为公子听了那些言语之后,定然退避不及,再也不登门来。不料公子竟无嫌弃之色,仍三番两次示以亲近之意。难得虞公子一片痴心诚意,妾若再将公子拒之门外,岂不成了那无情无义之人?妾思忖之下,以为公子既不在乎那恶谶,妾亦不可为之禁锢,决定明日便答应那媒人,与公子行六礼,成百年之好!” 虞衍:“” 我眨了眨眼,追问:“虞公子意下如何?” “这”虞衍停顿片刻,倏而恢复镇定,“在下甚喜,只是此事关乎终身,还须从长计议。” 我露出失望之色,叹口气,道:“妾知晓,如今虞公为公子择选了陆氏的良配,公子定然也心神向往,看不上妾了” 虞衍即刻道:“在下对陆氏无意,夫人切不可多想。” “哦?”我淡笑,“虞公子既对陆氏无意,亦不想与妾成婚,如今却在这人人瞩目之时到妾这陋舍中来,又是为何?” 虞衍的神色有些僵硬,但仍保持自若:“自是因为在下对夫人一片痴心。” “虞公子,”我长叹一声,不再废话,“虞公子若以为这般便可将陆氏的婚事推了,未免考虑不周。” 虞衍目光凝住。 我欣赏着他那惊疑不定的神色,继续又喝一口茶。自打离开雒阳,我已经许久不曾在什么人脸上见过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情种。 尤其是虞衍这样的经商之人。 他能在短短几年内,将虞氏的漕运扩至全郡,绝非头脑容易犯浑的蠢货。虽然我觉得我生得不差,然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与虞衍自从认识以来,打过的交道数不完二十个手指头和脚趾头。或许他的确看上了我,但绝不会到宁可得罪陆氏也要娶我的地步。 而他如今竟是这么做了,则说明,他乃是特地这么做给别人看的。 想来,这也是无奈之举。他不想娶陆家的闺秀,又一时找不到别的理由不娶亲,最简便的办法便是说他看上了别人。如此一来,便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人选。海盐的民风虽较别处开明,但虞衍平时能见到的良家女子也着实有限,看来看去,跟他有些往来,年纪相当,又不至于招惹了便要缠上清白官司的妇人,可不就只有我? 先贤有云,寡妇门前是非多,诚不我欺。 至于先前的那媒人,自然也是他要把戏作足。这是毫无风险之事。他只想闹出些风声。虞府定然不会同意这样的婚事,有一万种手段搅黄,那么他大可扮个痴情郎,与家中磨着。陆氏是个极好脸面的门第,如知道他与一个寡妇不清不楚,定然会将这婚事否了。 不想,我一口回绝了。这对虞衍而言乃是失手,故而张郅来搜私盐的那夜,他顺道来与我一番长谈。 当然,我起初并没有把此事往这个方面想,虞衍上回在这雅间中说的那番话颇有些真挚之意,我几乎信了,心中还曾为拒绝他而颇感到遗憾。直到后来,我发现他就算被我说的那恶谶之事吓得不轻之后,也仍然有意地在别人眼中维持暧昧,我便察觉到了此事不简单。 我想,人太聪明就是麻烦,好不容易有个过得去的郎君来追求,我却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做不到,人生总是如此惆怅 话说回来,对于虞衍这样精明的人来说,一件本该利落了解的事,变得拖泥带水不清不楚,本身便说明有鬼。 本来,我本着讨好地头蛇的心思,并不想当面揭穿,但虞衍如今的作为,已然到了给我惹麻烦的境地,便不可再放任不管。虞府先前之所以不曾来找我麻烦,大约是因为虞善一直在钱唐养病,无暇理会风言风语。而如今,虞衍有了抗婚之举,我想虞府来找我麻烦,定然不会再等。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要自保,当然还须从虞衍入手。 虞衍虽年轻,却不亏是个做大生意的,很快,那脸上的异色便平复了下去。 “在下不明夫人之意。”他不置可否,“夫人不若说说,在下为何不想与陆氏结亲?” 我说:“自是因为生意。虞公觊觎陆氏声势,欲借联姻之机,将漕运生意与陆氏合并,可在虞公子看来,此事无异于将虞氏数辈心血拱手让人,故而对此事极力抗拒。” 虞衍看着我,目光动了动。 我知道我说中了。 陆氏与虞氏一样,也经营漕运,并且还做得不小。如今扬州的漕运之中,最大的产业便是陆氏名下的。虞氏对陆氏的一向颇有攀附之心,不过陆氏那样的高门,也从来不是做赔钱生意的。比如虞善要给虞衍找的那位新妇的父亲陆融,手中掌管这陆氏的漕运,乃是个不利不起早的人。钱唐至外海的漕运兴旺,陆融一向眼红,此番在联姻,便是起了吞并的心思。而虞善岂不知道陆融的心思,他之所以与陆融一拍即合,则是看中了陆氏在官场上的人脉。 陆氏乃是盘踞扬州上百年的豪族,与不少权贵皆有关联。在我比较熟悉的人之中,就有两人在其中。其一,是豫章王后陆氏,其父与陆融是族兄弟;其二,是沈冲的母亲杨氏,她与豫章王后是表姊妹,与陆融的关系亦不算远。上次沈钦到海盐县来,之所以能卖虞善那么大的面子,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很是有关。 这也是我时常觉得无奈的地方。在雒阳,我招惹到的人大多是一等一的高门贵胄,这样的人家,总是有无数人在攀关系,着实躲得辛苦。 “说得不假,夫人果然是聪颖之人。”虞衍看着我,唇角终于弯起,“不过夫人放心好了,在下不过想借夫人一用,必不会让夫人受连累。” 我心中冷笑。这些富贵人家出身的子弟都是一个德行,永远这般天真又自以为是。 “虞公子乃是明白人,不过妾还有一句话想告知公子。”我说。 “何话?” “这门婚事,公子还是答应了为好。” 虞衍神色有些不豫。 “哦?”他不以为然,“夫人莫非也以为那陆氏是良善之辈?” 我说:“陆氏是不是良善之辈,妾不知晓。妾只知就算公子不答应,钱唐海盐一带的漕运,也迟早是陆氏的。新任大司农陆超,亦出身扬州陆氏,大司农掌漕事,将来会如何,公子应当想得到。” 虞衍的目光倏而冷下。 我叹口气:“这些其实都不要紧,最要紧的还有一事。” “何事?”虞衍问。 “便是妾那恶谶。”我说,“妾忘了告知公子,就算无嫁娶之事,与妾走得近的未婚男子,也难免受累。尤其是提过亲的。” 虞衍:“” 正当我还想再吓唬他两句,外头忽而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夫人!”阿香走进来,神色有些不安,“馆外来了人。” “何人?”我问。 阿香看了看虞衍,道:“是虞府上的女君,说要找夫人和虞公子。” 阿香没有说错。当我和虞衍走下楼时,一眼就看到了堂上的人。 他的长姊虞琇三四十岁的年纪,正自顾地坐在上首,眼睛扫着周围的陈设。 “长姊。”虞衍诧异不已,上前道,“长姊怎来了?” “自是来看看你。”虞琇露出笑意,柔声道,“天都黑了,母亲在府中却寻你不见。我听说你来了这万安馆中,便来看一看。” 虞衍道:“我不过出来谈谈生意之事,何必挂虑。”说罢,他看了看我,对虞琇道,“长姊,这便是万安馆的主人倪夫人。” 他这般引见,我也不好回避,上前与虞琇见礼。 出乎意料,虞琇颇为和气,含笑道:“原来是倪夫人,妾此番自从回到母家,听人数度提起,早有心一见。”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我答道:“妾幸甚。” 这番寒暄过后,虞琇却并无马上离去的意思,拉着虞衍在席上坐下,看着我。 “听说,倪夫人是浔阳人士。”她说,“不知是浔阳何处?” 听得这话,我不禁看了虞衍一眼,只见他面上也有些诧色。 “妾家在浔阳城外,名芍溪。”我说。这地名并非我胡诌,芍溪的确有,是我当年在浔阳官府里抄籍书时胡乱翻到的。 “芍溪。”虞琇一笑,道,“恕妾冒昧,夫人的那位亡夫,可是姓周?” 我看着她,道:“正是。” “妾今日还带了一位宾客至此,他是夫人的故人,想来夫人亦想一见。”虞琇意味深长,“巧了,他也姓周。” 我怔住。 未几,心中倏而像被什么一下牵起,顺着她的目光,猛然回头。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影已经站在了门前。 他立在夜色中,衣袂带着微风,肩上映着淡淡的月光。 而那双眸,虽看不清情绪,却熟悉依旧,夺人心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前夫(上) 我讶然。 说实话,这话我其实听了挺受用。不过看她那一脸鄙夷的样子, 我万万说不出道谢的话。 “夫人说要与妾说话, 不知何事?”我问。 虞琇则似乎什么也没听到,把玩着她的便面。旁边的仆妇则开口道:“昨夜里,我家二公子可是到了这馆中?” “正是。”我说。 “来做甚?” 我看着那仆妇, 笑了笑:“不知夫人问此事做甚?” 仆妇依旧拉着脸:“你只管答来便是。” 我耐着性子, 道:“前番妾这馆中与虞公子手下的漕商有些生意往来, 虞公子乃是来过问。” “就是为此?”仆妇问。 我说:“是不是, 二位去问虞公子不就知晓了?” “撒谎。”这时,虞琇冷冷地打断, “昨夜文长来此, 分明是因为他前些时候去了浔阳, 拆穿了你的身份。” 我心想这虞琇果然是有备而来, 想来今日是不能轻松了结了。 “拆穿说不上,昨夜虞公子确曾问及妾家事,妾皆一一解释。”我说。 虞琇冷笑, 片刻, 看了看仆妇。 仆妇语气严厉:“倪氏, 你莫猖狂, 你那些事,我家夫人都查清了。” 这说话的气派, 比长公主还威风。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知夫人查清了什么?”我不慌不忙。 “自是你那底细。”仆妇道, “去年浔阳重编户籍, 夫人派人前往查审, 鳏寡之户中,并无倪姓。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我有些诧异,心想这虞琇倒不是个傻子,她的丈夫在州府当官,果然比别处有能耐多了。不过我并不怕这样查,因为我当年去做籍书的时候,将我的名字记在了一户倪姓人家的下面。重编户籍本就是浩瀚繁杂之事,疏漏百出乃不鲜见,府吏不会去一人一人核对有无,一些外嫁或者外出多年的人也时常照管不到。我那籍书上切切实实地落着官府的印,货真价实。就算真有浔阳县府的人在跟前,他们也不能否认。因此,只要我抵死不认,最多也只能算是当时给我写籍书的人弄错了。 “竟有这般事?”我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可妾确实是那浔阳人。” 仆妇道:“夫人问的可不是你出身何处,你倒说说,你那夫家在何州何郡?” 我说:“阿媪问这么许多,莫非是要替官府做事?” “你不说?”仆妇冷笑一声,“你不说便是心虚。倪氏,你并非寡妇,夫家仍在。你到这海盐县里,乃是另有隐情。” 我很是诧异。想来虞琇和这仆妇也是枕边小书看了不少,竟能拓展出这般思路。 “罢了。”许是看我一时没有说话,虞琇缓缓道,将仆妇的话打断。 “倪氏,”她正色道,“你这事,无论有何苦衷皆属作奸犯科,一旦官府知晓,乃是坐牢的大罪。”说着,她语声放缓,“不过我今日来此,亦不是为了为难于你。只要你答应我另一事,此事便你知我知,不出此门,如何?” 我问:“不知夫人要妾答应何事?” 虞琇道:“我那二弟年纪尚轻,许多事不过凭着一时兴趣,实教家中头疼。我听说他曾派媒人到这万安馆来登门说亲,简直胡闹。倪氏,你只要答应我不再与文长来往,你便仍可在这海盐县安然无事,继续开你的客舍。” 原来如此。 我心里好气又好笑。说了这么多,原来是为了吓唬我一顿。虞琇不愧是生意人家出来的,无本买卖做起来倒是顺手。我本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躲则躲。不过事已至此,她亲自上门来又是羞辱又是威胁,已经算是撕破了脸面,我若不如她所愿做个狐媚妖妇,岂不是亏了? 我看着虞琇,抿唇一笑。 “夫人所言句句在理,”我说,“不过妾也有些话,要与夫人说。” “甚话?” 我没回答,却瞅了瞅那仆妇。 仆妇愣住。 “你且退下。”虞琇犹豫了一下,对她说。 仆妇只得应下,看我一眼,走了出去。 待得门关上,虞琇道:“现在可说了。” 我说:“妾亦明理之人,方才夫人所说的利害,妾亦是知晓。” 正当虞琇露出得色,我继续道:“夫人亲自登门,妾岂敢不愿。虞公为虞公子议的婚事,妾也听说了,陆氏那般良配,错过确实可惜。只是妾近来这馆中着实艰难,欠下十金巨债。夫人若可为妾解难,妾不但与虞公子一刀了断,还可教虞公子答应婚事,绝无反悔。” 虞琇:“” 她是个久居深闺的妇人,想来不曾被什么人勒索过,终究沉不住气。 “你这个不要脸的妖妇!”她气愤又震惊,脸色发白。 我不以为然,眨眨眼:“夫人不愿?” “痴心妄想!”虞琇断然道。 “可虞公子非妾不娶,如何是好?”我眨眨眼,“虞公子的脾性,夫人不是不知。就算夫人将妾送了官,虞公子一旦知道真相,迁怒夫人,只怕那婚事便再不得提。虞公子待妾情深义重,曾与妾指天立誓,若有变心,天打雷劈。这海盐县城中,亦只有妾能说动虞公子。” 虞琇冷哼:“你以为我会信?” “哦?”我不紧不慢道,“夫人若不信,今日来万安馆做甚?” 虞琇:“” 她的神色并无变化,不过她那紧攥着便面把柄的手指则暴露了她的心绪。 这城中的事,没有什么瞒得过万安馆的茶客。 虞氏和陆氏的婚事,是虞琇保的媒。在陆氏那样的高门面前,虞氏并非什么排的上号的门第,虞琇当年能嫁给陆氏,乃是虞善费了好大的劲才促成的。此番也一样,陆氏能看上虞氏,除了陆融想把手伸到这边之外,还多亏了虞琇大力促成。如今两边皆对此寄予厚望,一旦婚事告吹,虞琇不仅脸面丢大,还会被夫家那边埋怨,对于一个一心想增光添彩的人来说,好事变坏事,无异于杀人放火。 所以,她就算再看不上,如今也急着亲自登门来见我。 “你不怕我将这话告诉文长?”她低低道,似乎咬着牙。 我说:“夫人可但说无妨。不过夫人须知晓,就算妾嫁不成虞公子,他亦不会去娶陆氏。夫人此举,乃是断了后路。” 虞琇盯着我,没再开口。 正当无话,这时,门忽而打开,虞衍匆匆走了进来:“倪夫人!” 看到他,我心底松了一口气。 昨夜虞衍离开之后,我曾告诉阿香,往后若有虞氏的人上门找麻烦,她便去把虞衍找来。阿香干过一次这样的事之后,果然熟稔,虞衍来得很是时候。 不过他来了,这消遣便结束了。 “虞公子。”我起身,仪态万方地一礼。 虞衍随即看向虞琇,神色不定。 “长姊来此做甚?”他问。 虞琇瞥了瞥我,我神色自若。 “自是听闻这馆中的茶好,过路时顺道来品一品。”虞琇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却看着他,“文长又来此做甚?” 虞衍看我一眼,语气平缓下来:“自也是来尝一尝新茶。” 我微笑,正当要吩咐小莺再去烹茶,却发现她不在门外。 没多久,只听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看去,却是小莺。 “夫人。”她喘着气,结结巴巴,却不似是被众人的阵仗吓到,神色有些激动,指了指外面,“县长县长来了。” 众人闻言皆讶。 “县长?”我问。 小莺点点头,红着脸,目光盈盈地瞅着我:“他还带了个男子来,要要见夫人。” 我甚是不解,片刻,朝门外走去。 才下了楼,果然,县长柏隆正进门来。看到我,他露出喜色,急忙上前来向我一礼:“夫人!在下就任月余,却不知夫人在此,乞夫人恕罪!” 我:“” 包括虞氏姊弟在内,所有人皆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柏隆仍旧神色激动,长叹一声:“夫人听在下一劝,夫妻一场,磕磕碰碰乃是常有之事。恩公对夫人情深义重,夫人却一去两年,教恩公好生寻找。今在下得知夫人在此,特将恩公也接了来,与夫人团聚!” “恩公?”虞衍首先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看我,“县长所言的恩公是” 我没有再理会那些聒噪的说话声,也不需要再听别人解释。因为,我已经看到了门前的另一个人。 心中倏而像被什么一下牵起。 融融的日光之中,那颀长的身影伫立着,衣袂带着微风,似幻似真。 而那双眸,虽看不清情绪,却熟悉依旧,夺人心魄。 我肖想过无数次,某一日,如果我重新遇到公子,那是如何场面。 当然,我自信只要我不现身,没有人可以发现我的踪迹,故而想象得最多的,乃是我去找他。但我没想到,他竟会找上门来。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公子。 世间的一切仿佛霎时间消失了去,占据我心神的,只剩下眼前的那个身影。 我看着他朝我走来,说不出话,不敢相信,又惊又疑,只觉所有思绪都成了一团乱麻,而随着他近前,那模样愈发真切,心却跳得飞快。 他仍然是从前的模样。俊美的面容,如最上好的美玉一般无瑕,令人见之惊叹倾心。 但似乎又有什么变了。 或许是他的身形变得更高,又或许是那眉眼间神气,清澄依旧,却似乎多了些沉着。 直到他站在了我的面前,那让我朝思暮想的面容触手可及。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深沉而黝黑的双眸中,似有亮光微动。 “我寻了你许久。”他说。 那声音很轻,低沉而久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他,只觉有什么触在心头上,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足下何人?”这时,虞衍的声音忽而传来。 转头看去,只见他盯着公子,又看看我,神色疑惑不定。 公子转头,瞥了瞥他,不紧不慢道:“在下谯郡周元初,乃倪氏丈夫。不知足下又是何人?” 我:“” 周围又是一阵寂静。 虞衍等人皆一脸震惊。 周元初丈夫我只觉一股热气突然冲上脑门,几乎要把脸颊都烫掉。 再看公子,只见那脸上镇定自若,全无羞赧之色。 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士别了三年心中默念,公子果然出师了,可真敢说 “可”这时,阿香结结巴巴地说,“可我家夫人是寡妇” 公子看着她,弯唇一笑。 阿香倏而打住,脸涨红起来,像熟透的果子。 “倪夫人并非寡妇。”柏隆干笑一声,道,“误会,都是误会。” “在下惭愧,当年年少不更事,以致吾妻出走。”公子道,“在下追悔不已,苦寻许久,若非故人提点,几乎不知此处。” 说罢,他看着我,目光深深:“我说过让你等我,莫再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前夫(下) 我:“” 脸上的热气已经透出了耳根, 周身轻飘飘地,仿佛在云端。 公子果然变了。 要是在三年前, 他听到有人说出这样肉麻的话,一定会露出嫌恶的表情。 可现在, 他注视着我, 说出的每一个字,面上不但全然毫无异色,反而看上去真心实意发自肺腑。我想,如果我是中了什么人的迷药以致深陷幻象,那么麻烦他再多加些, 别让我醒过来。 “夫人, 这这是真的?”小莺扯了扯我的袖子, 小声道。 我回神, 这才发现众人都在看着我。 再看公子,他仍是那副正色之态, 双眸注视着我,大概只有我能察觉到其中的意味深长。 出师了我心底又感叹一遍, 没想到如今竟轮到了公子胡诌我来圆场。 我叹口气,幽幽道:“我本想这海盐足够偏僻,不想终还是瞒不住。” 众人皆睁大了眼睛。 小莺红着脸, 看看公子,又看看我:“可夫人, 你那夫君不是得了痨病” 话没说完, 她的嘴巴被阿香捂住。 “莫胡说, 夫人这般,想来必是有隐情。”她讨好地笑道。 我颔首,羞涩道:“正如县长方才所言。我与他本是夫妻,三年前因事分离。我气恼之下,不欲再回夫家,便谎称寡妇到了此地。”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一时皆无言语。 “原来如此。”这时,虞琇忽而开口。只见她笑容可掬,与先前的模样似乎变了个人,向柏隆道,“县长助倪夫人与丈夫团聚,行善积德,乃是大好的喜事。” 柏隆笑道:“周公子对在下恩重如山,无周公子,便无在下今日,自当全力以报。” 虞琇目光动了动,又向公子道:“妾等方才不识因由,却是失礼了。” 公子淡淡一笑:“在下寻妻心切,冒昧打扰了诸位。” 我虽知道虞琇这变脸打的是什么主意,可听着公子这话,我那老脸不由地又烫了一下。 “周公子千里而来,必是劳累,想来也有许多话要与倪夫人相叙。”虞琇柔声道,看看虞衍,“我等还是莫打扰才好。”说罢,她向公子一礼,“今日幸会周公子,妾等告辞。” 公子颔首,还礼:“夫人慢行。” 虞琇笑盈盈地抬头,又看向虞衍,轻咳一声。 虞衍仍神色不定,没有理会公子,却看向我。 “夫人若有事,遣人知会我便是。”他对我道。 我:“” 几乎下意识地,我瞥了一眼公子。只见他睨着虞衍,目光冷淡。 “多谢虞公子。”我忙打发道,“虞公子请回吧。” 虞衍又看了公子一眼,未几,随着虞琇离去。 “公子,”那姊弟二人才走出门,柏隆满面讨好之色,向公子道,“下官今日在府中略备薄宴,还请公子” “不必烦扰。”公子对柏隆道,“我日后在此处宿下,县长自便。” 柏隆唯唯连声,没有多言,又笑眯眯地看看我,施下一礼,告辞而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的疑惑已是堆积如山,正迫不及待地想向公子问个明白,却忽而见万安馆仆婢们都围在旁边盯着我们。准确地说,是盯着公子。无论男女,脸上都挂着傻笑,眼睛发光。 阿香一个嫁人多年的妇人,平日里开口便是大嗓门,荤素不忌,如今在公子面前如少女般满面羞涩。连老钱那样比别人沉稳些的人,打量着公子的时候也目不转睛,一脸惊叹。 公子却神色自若,看向我:“你平日住在何处?可引我去看一看。” 我强自镇定着,让老钱他们在前堂照料生意,说罢,领着公子往堂后走去。 我住的院子离前堂不算远,转过两段回廊,穿过一处小花园,便到了院子里。 进了院门之后,公子四处打量着,似乎对周遭颇有兴趣。 他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面对生人时的正色,闲适而淡然。我看着,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桓府的院子。 “这三年,你就住在了此处?”公子忽而问。 “不是。”我说,“我在此处住了两年。” “前面呢?” “四处游荡。”我说,片刻,补充道,“我那时与公子说过,我想四处走走。” 公子注视着我,片刻,唇角微微弯起。 我没多言,打开屋子的门,公子跟着我入内。 他看了看屋内的陈设,片刻,转向我。 此处只有我和他二人,相隔咫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你可是有许多话想问?”公子低低开口。 “嗯。”我说。 “问吧。” 我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的确有许多话想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怎么来的?与那柏隆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已经是朝中众臣,用什么由头离开了雒阳?长公主他们知不知道他的行踪但看着公子,我发现我的思绪全然不在这些上面。 现下恰是晨间阳光最明媚之时,室中的光照亮堂,我能看清公子面上的细处。他虽然看上去精神奕奕,眼底却有些泛红的血丝。他每逢着急做什么事,或者歇息不好的时候就会这样。 别人看不出来,总称赞他天生雄才,而我却是知道,他不过是喜欢硬撑。 心底不禁一阵隐疼,我问:“公子累么?” 公子目光一动,似乎有些诧异,倏而忍俊不禁,唇边的笑意更深。 他轻叹口气,忽然上前。 我被他的双臂拥起,落入了眼前宽厚的怀抱。 他的手臂很有力,紧紧箍着,不许我挣扎。他的手抚着我的头发,颈窝贴着我的面颊,身上的味道温暖而熟悉,登时充溢了我的呼吸之间。 “霓生。”正当热气再度冲上脑门,茫然无措,只听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和那胸膛里振响,似压着什么,“我我一路来总担心你察觉了动静,又闻风躲了起来幸好你不曾。” 我愣了愣,一股酸意倏而涌起,却又啼笑皆非。 这的确是个大疏漏。若是别人,我一定为自己竟然大意不察而恼羞成怒。可换成公子,我疑惑的同时,却只感到庆幸。 心底深吸口气,我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我方才想问的那许多话,不过是担心我的行踪暴露。可三年来,我虽然东躲西藏,心中朝思暮想的不就是这般时刻?管他什么长公主什么秦王什么皇帝,他们要是发现了,我再躲就是了 我伸出手,也轻轻环住公子的腰背。 “是啊。”我微笑轻叹,“幸好不曾。” 公子似更加激动,忽而将我松开,盯着我。 “你想我么?”他问,目光灼灼。 “想。”我说。 他追问:“真的?” “真的。” 公子抿唇笑了起来,泛红的眼眶中,双眸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我就知道。”他兴奋而骄傲,片刻,又将我的头按回去,抱得更紧。 公子没有将他来海盐的前后之事瞒着我。待我与他在榻上坐下来的时候,他一五一十地与我说清了原委。 先前见到他的时候,我曾仔细地回想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漏了马脚。最先想到的,当然是桓瓖。因为近来我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他是个熟人,若说谁能认出来来,也只有他。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小心翼翼,不但不曾与他碰面,还特地去绿水庵躲了起来,他究竟有何神通察觉我在此?而察觉了之后,竟不来找我就离开,这实在不像是桓瓖的作为。 如我所料,公子正是从桓瓖那里得知了我的行踪,但并非桓瓖告诉他,而是他自己察觉的。 “子泉起初亦是有疑,因为侯钜案过于顺遂。但不久之后,此案审出了侯钜与当地一伙江洋匪盗因分赃不均反目之事。那些匪盗亦擅长下药纵火,众人皆推断这是那伙匪盗为了报复侯钜下的手,子泉亦以为如此,便未再追查下去。”公子道,“他回京之后,我闻得此事,便去向他询问,听他说了前后之事,我才有所察觉。” 我有些不服气。那匪盗之事,自然也是我潜入县府中偷刀的时候,故意留下蛛丝马迹所致,为的就是误导桓瓖往别处去想。如此万无一失,公子只凭桓瓖说说经过便窥出了端倪么? “公子如何察觉?”我忍不住问道。 “巧合过多。”公子道,“你说过,一旦事情巧到了想睡就来枕头一般,便必是有鬼。” 我不以为然:“自然有鬼,子泉公子他们不是查到了那些匪盗?” “这不过是引我起疑之事,最要紧的便是那火。”公子道:“那时正值春季,便是着火,也断然不会迅猛而起。我特地去看了提审卷宗,人犯皆供称那日的两处大火皆突然而起,数十人扑而不灭。这般奇事,我只在慎思宫看到过。” 我明白过来。我那纵火的本事,只有公子亲眼看到过。而那时,桓瓖看到的不过只是烧起之后的大火,所以桓瓖就算有疑,也不会想到那是我的手笔。 心中长叹。 我向来知道公子有些举一反三的本事,却不想有朝一日,我竟是被他反制一着。幸好公子不是我的什么死对头,不然我大约会死得冤枉。 “那柏隆呢?”我问,“公子与他有何瓜葛?” 公子道:“他是吴郡人,我前番出征之时,他是一个管粮草的司马。我见他做事甚机灵,便将他升至帐下。有一次敌军夜袭,他险些丧命,亦是被我所救。” 我听着,心里鄙夷,那般壮实的人,竟要公子来救,废物 公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 “他做事甚为精细,且因得此事,对我颇有忠心,回到雒阳后,我便将他留用。”他说,“那时,我对此处起疑,又正逢朝中要往海盐委任县长,我便将柏隆举荐了来。” 一个朝廷官署里的小吏,油水的确比不上海盐县长这样的肥缺。我想起柏隆那笑呵呵的脸,仍有些不放心:“公子怎知此人可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子一脸正色,片刻,补充,“他家人都在雒阳。” 我:“” 有理。我心服口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7.定情(上) “可公子在雒阳必是事务缠身,怎可来此处?”我又问。 公子道:“会稽王薨了, 朝中要派使节吊丧, 我自请前往。” “会稽王?”我想了想,记起来。前些日子, 我的确听万安馆的客人提过,说会稽王病死了。 这个会稽王,是皇帝的叔叔, 在一众诸侯王之中,虽然不算最富庶, 养兵却是最多。从先帝时起, 此人就颇让朝廷头疼,而当年庞后为了拉拢宗室, 大开宗室参政之门, 会稽王亦入朝为重臣。皇帝为了收拾庞后留下的烂摊子, 想来费了许多心思,年初的时候, 会稽王向朝廷告病, 返回了会稽郡。 对于他去世的事, 想来皇帝乃是暗喜, 但作为自己的亲叔叔,又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也派身为重臣的使者去会稽郡吊唁, 做做样子。 我疑惑道:“公子既是使者, 当有随从, 公子的随从呢?” “都在钱唐。”公子道,“前日回到钱唐,我让他们等候在驿馆中,而后登上柏隆的船,自往海盐而来。”他说罢,看着我,补充道,“霓生,此事我早已安排周全,别人不会知晓。” 我知道他说的别人是谁,不禁苦笑,却又很是宽慰。 他到底对我也是深知,我心中担忧的事,不必我开口问,他就说了出来。 三年,我每每听到公子的消息,总觉得他或许会变得不一样。 而此刻,我明白,他仍然是我曾朝夕相伴过的那个人,在我面前,他什么也不曾变。 我看着公子,只觉心头酥酥软软,好像塞了饧糖。 公子也看着我,脸上落着窗台上照来的天光,温暖而柔和。 “你笑甚?”片刻,他说。 我面上一热,忙将唇角抿起,却仍瞅着公子,不答反问,“公子看着我做甚?” 公子唇角弯了弯,低低道:“我就想这么看着你。” 我怔了怔,忽而觉得那好不容易被我压下去的心跳又蹦将出来,热气漫上了耳根。 “霓生,”公子忽而动了动,朝我靠近些,“我” 他话未说完,门外忽而传来小莺的声音:“夫人。” 我和公子皆是一愣。 我忙应一声,未几,小莺走了进来,手中用盘子端着茶。 “夫人。”小莺有些害臊,将眼角瞥着公子,道,“阿香说嗯,让我给主公和夫人奉茶来。” 主公我听到这话,窘了一下。 公子却毫无异色,甚是随和地从盘中将茶接过,看了看小莺:“你叫小莺?” 小莺忙道:“奴婢正是。” “你跟着夫人多久了?”公子道。 “禀主公,”小莺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奴婢跟着夫人两年了。” 公子颔首,微笑:“多亏了你照顾,辛苦了。” 小莺双颊绯红,用激动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此乃奴婢本分”说罢,她快速地行了个礼,匆匆出去。 我看着她逃离的背影,啼笑皆非,却毫不意外。任何第一次与公子说话的人,多少总会有些失态,我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我的心思仍停留在小莺叫的那声“主公”上面,心想,好像这样也不错 “你如今你也有侍婢了。”这时,公子道。 我回头,说:“我要扮倪氏,总须撑点场面。” 他笑了笑,就着杯子喝一口茶,忽而皱起眉头。 “这煮的是甚?”他露出嫌弃之色,“你不曾教她烹茶么?” “教了。”我说。 “那还煮成这般。” 我忍俊不禁。在这些日常之事上,公子还是那孩子气的模样,一点不合心意便嫌弃。 “公子,”我说,“烹茶这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得好。且海盐这般小地方,不似雒阳那般讲究,有人能代劳便是了,别的我并不计较许多。” 公子看着我,片刻,忽而道:“霓生,你从前在我身边,甚辛苦是么?” 我讶然,问:“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不过是离了你之后,我才发觉事事做起来皆不简单。” 我听着,只觉话中有话,正想再问,公子却道:“霓生,你回我身边来,好么?” 说实话,他说出这句话,我并不觉得奇怪。公子出现在万安馆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有这般预感。 那目光满是企盼,正似当年我离开雒阳前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说他要跟我走。 “霓生”公子似考虑着措辞,喉结动了动,少顷,注视着我,目光不定,却灼灼生辉,“我从前便想告诉你,我不想娶公主,乃是因我只想与你共度此生。” 我愣住,呆呆地望着公子。 全无预兆的,无论是心跳还是血气,皆瞬间如沸起的水,翻跃起来。 公子全无闪躲之意,直直地与我对视。 天光下,他的脸上泛着我从所未见的晕红,连耳朵也透着血色。 “霓生,”他似乎怕我不信,忙道,“我早已搬离了桓府,无人可动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可去做你喜欢的事,自由自在,亦不必再东躲西藏。”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猝不及防,心中却好似灌满了糖。 许久以来的思念和梦境,似乎在这短短的一瞬都有了着落。而所有的辛苦,都已经烟消云散。而经历辛苦时,我心中真正牵挂的人,如今正坐在我面前,用世间最美好的言语告诉我,他也一样心中有我。 我觉得我此时的脸上,大约只有心满意足的傻笑。可此时,眼底却骤然地升起一股雾气,我忙眨了眨眼睛,不让它跑出来。 “霓生?”大约是看我不说话,公子有些着急,手上紧了紧。 我张了张口,只觉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我我知晓。” 公子目光定住。 我忍着面上的烧灼,小声道:“我也只想与公子共度此生。” 那双眸中的期待之色登时化为热切的惊喜,似乎能将人熔化。下一瞬,我和公子之前的那张小案倏而被推开,公子拉过我的手,一把将我揽入了怀中。 “霓生,霓生”他紧紧抱着我,却又似小心翼翼,用嘴唇亲吻我的发际。 我在他的怀中闭了闭眼睛,片刻,却将他推开。 公子露出讶色。 “公子,”我咬了咬唇,道,“可我不会回雒阳,也不可与公子成婚。” 公子面色微变,盯着我:“为何?” 我说:“公子可还记得王璪?” 公子看着我,目光一动。 我知道他记得。 王璪,字季宝,出身琅琊王氏,算是桓瓖的表叔。在大约十几年前,公子刚刚成名的时候,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人,就是王璪。 那时,他跟公子一样,无论才情相貌,皆为人称赞。仕途亦平坦顺遂,年纪轻轻,已经做上了五品的官位。当然,他不似公子一般命运多舛,背个二十五才能成婚的恶谶,以致孤身至今。王璪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娶妇,乃是个名门闺秀。但这位妻子在成婚数年之后就离世了,没有留下儿女。先帝对王璪很是喜欢,曾想将他召为驸马,但王璪口称得病,将皇家的面子推了。没多久,却传来了他与府中一个侍婢好上了的消息。本来贵胄子弟被传出这样的事也没什么,有两三个妾侍乃是人之常情。但王璪却与别人不一样,不但将那侍婢放奴抬籍,还要将她娶为妻室。 这事轰动一时,但却并无善终。为此,王璪付出了极多。,不仅王璪的父母激烈反对,其他族人亦不同意。王璪没有屈服,据理力争,最终还是将那女子娶进了门。首先,王璪的父母和其他族人皆引以为耻,与王璪断了往来。其次是声名,王璪为世人所议论,为许多士人所不屑,各种聚宴不再邀他,那名士的雅号也不复。再次,则是他的仕途。因得此举,王璪得罪了先帝,没多久就被革了职,此后再不曾入朝。王璪登时失去了一切,而他的妻子也因此郁郁寡欢,没过几年,便生病离世,香消玉殒。王璪从此心灰意冷,不再留在雒阳,到钟南山中隐居去了。 “公子,”我说,“我若与公子成亲,公子便会像王璪一般,触怒许多人。公子如今的一切,亦会似王璪一般为世俗所夺。此乃其一。其二,我当年,就算不曾惹下许多事端,也会离开雒阳。公子,我祖父一向希望我在田庄中安度一生。虽我如今不可回淮南,但我既然从雒阳出来,便不愿再回头。就算有公子在,当年的那些找我麻烦的人也仍然不会放过我。”说着,我看着他,“公子也知晓这般道理,故而公子一路来此皆极力隐藏行踪,不敢给我惹祸,对么?” 公子的目光仍炙热,但已经变得冷静。 “不假。”少顷,他却莞尔,“霓生,我并不想让你回雒阳。” 我诧异不已。 “霓生,”公子叹口气,“你离去之后,我虽努力加官进爵,却愈发明白你当年说的与我不同路是何意。”他注视着我,“只要我仍是那雒阳名门的桓皙,便永远不会与你同路,且官爵越高,便越走不到一处,对么?” 心中倏而像被什么塞了一下,我没有答话。 公子没有放开我的手,继续道:“我得知你的下落之后便已经想好,只要你愿意,我便将官爵都辞了。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我听着这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我有些结巴,“可公子的志向” “如今朝中局势平稳,圣上虽时日不多,但太子宽仁,代理国政并无不妥,想来就算山陵崩,亦不会有大乱。”公子的神色意味深长,“霓生,无论有无我在,他们都会继续争斗下去,与我无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8.定情(下) 公子的掌心温热, 似乎怕我不答应或者一下走开, 紧紧地将我的手裹在其中。 就像三年前。 “此事, 三年前公子就与我说过了。”我说。 “嗯。”公子道, “我那时又信胡诌了一回, 此后再不会了。” 我无奈而笑。 公子说得没错。我和他之间,所谓的可选之路,本来就没有。他走得越高,我们二人离得就越远。何况我现在还是一个不可为人所知的人。当年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将他安抚下来。 公子不是愚钝之人, 不会总被我糊弄着。如今再见面,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公子。”我叹口气, 道,“公子怕我从此又躲起来不见公子,是么?” 公子愣了愣。 “我虽身在海盐,朝中之事却知晓一二。如今虽看着一切顺遂, 却已是危如累卵。”我说,“否则, 子泉公子与司盐校尉怎会来吴郡整治盐政?国库连年空耗, 基业已是千疮百孔。若我未料错, 圣上此番派公子去会稽郡,并非只是为了吊唁, 亦是为了试探。朝廷疲敝, 而各地诸侯富可敌国, 虽先帝以来仿效前朝行推恩之制, 却软弱无效。朝廷若想自救,唯有强行削藩。会稽王乃是诸侯之中最强之一,如今会稽王去世,乃是最好的时机。想来公子虽去吊唁,但并未带去朝廷封王世子为新王的诏令,可对?” 公子眉间的讶色终于沉凝下来。 他没有否认,唇边再度牵起一丝苦笑。 “我还是小看了你。”他说罢,却神色认真,“霓生,可我方才所言皆发自肺腑。只要你愿意,这些我皆可不去理会。” 我摇头:“就算公子不理会,他们便会放过公子么?别人不说,便说长公主与主公。他们虽允许公子离开桓府,但公子要出走,他们绝不会愿意,就算上天入地,他们也会将公子找出来。此乃其一。其二,公子就算随我离开,有朝一日天下倾覆,公子可会坐视?” 公子目光一紧,正要说话,我道:“公子且听我说完。” 我抽出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公子与我既心意明了,今后我便不会再躲着公子。公子熟读兵法,知晓攻防之道。凡守城者,上策乃主动出击,破敌于城外;下策才是守城,顽抗消耗,看谁撑到最后。而一旦弃城,则为溃败,连对策都算不上,唯任人宰割罢了。你我之事亦然。公子若随我一道出走,说好听些是出世隐逸,说得不好听,则恰如溃兵弃城。你我未做错一事,余生却要似做贼般避人目光,连名姓也不敢提起,这般活法,非公子之道,亦非我道。” 公子看着我,神色起了些变化。 “可你先前也在躲避。”他说。 “我先前虽躲避,但一直在寻机重拾身份。”我说,“假以时日,我仍会顶着云霓生的名姓,光明正大地回到田庄中。” 公子问:“如何重拾?” 这个问题问得甚好,轮到我苦笑:“现下我仍无主意。”停了停,我补充道,“但有了时机,我就会回去。” 公子没有问下去,目光平静而深邃。 “我会帮你。”过了会,他说。 我诧异:“如何帮?” 公子淡淡一笑,没有解释,声音低缓:“你只须等着。”说罢,却转而道,“买下你祖父田庄的那个云兰,便是你么?” 我:“”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将此事点破,不禁哂然。 不过这虽然是我的秘密,但既然公子猜到了,我也不打算再骗他:“公子怎知晓?” “倪兰,云兰,又都是寡妇。”公子道,“我打听到你这名姓之后,便即刻想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心想,太图省事也是不好,日后再要编个什么身份,须得防着遇到公子这样看似正人君子,其实一肚子鬼精的 “这般说起来,那时在钟离县,你前面刚去诓了县府,转头便去诓我么?”公子的神色似在回忆,不紧不慢道。 我有些汗颜,忙反驳道:“我可不曾诓公子,那时我也不知公子会去,不过巧遇罢了。”说着,我讨好地赔笑,“且公子也不亏,若非我在,公子也吃不到那许多淮南名产。” “哦?”公子看我一眼,“我那时剥的蟹,不是几乎都入了你的腹中?” 我:“” 我须得承认此事是我心虚,被公子一拿一个准,全无反驳余地。正感叹着昨日因今日果,公子看着我,却露出笑意。 他的手上微微使劲,未几,再度将我拉到他的怀里,双臂环起。 他不像方才那般用力,甚为温和,有些小心翼翼。 当我那再度烧热的脸靠在他的肩上,忽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仿佛腾空已久的双足终于踩到了地上,心不再惶然不安。 “霓生,我仍在此处留多些时日,好么?”公子轻声问道。 我笑笑,将手反抱着他:“好。” 公子的来到,除了教我惊喜之外,也着实让我忙了一通。 首先,他除了不带随从,也没有带任何行囊,从踏入万安馆之时起便是两手空空。 “我唯恐你听到风声又要跑,到了钱唐之后便即刻登船而来。”公子一脸无辜,“走得急,无许多功夫拾掇行囊。” 我无语。 如今他既然要暂且住下,便须得要给他找些换洗的衣裳。然而我一个女子,一无丈夫二无奸夫,自然不会备有男子的衣物,而老钱他们那些人的衣裳简朴粗陋,就算公子不介意,我也不会拿来给他穿。 “这有何妨。”公子一脸不在乎,“这街上总有成衣铺子,我随你去挑些,顺便结识结识街坊。” 我好气又好笑。那些街坊只怕如今已经听到了关于公子的言语,正往这边翘首打听,公子若跟着我出去走一遭,只怕这小城没多久便会轰动起来。 我不打算这样,公子的长相实在太引人注目,而这海盐县城里多的是四面八方的客商,就算没人认得他,也难保会被什么人记住,日后认出来。我既然还要继续隐姓埋名待下去,便不可去招惹这般风险。 不过幸好我对公子足够了解,知道他的身量,如今情势,便只好我自己去买。正要出门的时候,一个县长府中的管事突然登门而来,恭恭敬敬地让人呈上几只衣箱,说这是柏隆让送过来的。 我将衣箱打开,只见里面装着厚薄衣裳及鞋袜,应有尽有且用料上乘。我心想公子说柏隆做事细致,倒是不假。 公子看到那些衣物,并无异色,对我笑笑:“也好,省得你出门了。” 五月的天气,溽热初起。他从钱唐赶来,便是水路便捷也须得一天一夜。我这院子虽不大,但建有浴房,见得衣裳备齐了,我便让仆人去备好温水,让公子洗尘。 公子仍如从前一般,径自入内。 “夫人,”小莺见状,好奇地问,“主公不须人伺候沐浴么?” 我说:“何有此问?” 小莺笑嘻嘻:“我听说那些大家出身的子弟都这样,不仅沐浴,连如厕也少不得仆人。” 我讶然:“你怎知他是大家子弟?” “他们都这么说。”小莺说着,忽而发觉说漏了嘴,讪讪地看着我,忙道,“夫人,我等不过自己说说,绝无传谣诋毁之意!” 我看着她,并不觉意外,却意识到此事既然众人已经知道,藏着掖着终非长久之计。 公子的来到,在万安馆中显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的主人我,如今突然从寡妇变成了有妇之夫,而他们则有了一个主公。 这大约相当于一班朝臣干得好好的,突然换了天子。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对万安馆一众人等再解释解释此事,以正视听。而现下公子不在,正是刚好。 “谁说你们传谣诋毁了。”我和气道,“小莺,你去将老钱和阿香唤来。” 小莺应下,朝前堂而去。没多久,二人都到了我面前。 他们看着我,眉眼间都带着喜气,尤其阿香,瞅着我,眼睛亮闪闪的。 我假装不知,道:“我请你们二人来,乃是为主公之事。你们都是馆中主事之人,各当一方,我与你们说清楚了,别人便也就清楚了,以免乱说乱传。” 二人皆颔首,显然早有预料,听着我说下去。 我说:“我方才在堂上时也说过了,我自称寡妇,乃是迫不得已。至于我当年与主公分开,亦是有一段苦衷。主公不是坏人,从前待我一向甚好”说着,我叹口气,编下去,“可世间之事,并非你情我愿便可圆满,便是那富贵之家,也总有难言之处” “夫人若为难,便不必说了。”不待我说完,阿香上前道,神色关切,“我等虽跟着夫人不过两年,可夫人品性如何,我等皆是知晓。过去的事,夫人不说也罢,如今主公既然找来,夫人又愿与他重归于好,乃是好事。” 我等的就是这话,再看老钱,只见他也颔首赞同。 我又叹口气:“此事,你们有这般明白心思,我便也放心了。” 老钱问:“不知夫人日后如何打算?” 我说:“无甚打算,我仍留在这馆中,日后一切照旧。” 二人皆露出讶色。 阿香:“可主公” 我苦笑:“主公虽来寻我,可家中之事仍未了却,我还不可回去。故而他住上些时日,便也回去了。” 二人更是诧异,老钱正好再问,阿香碰了碰他的手肘,老钱随即不再多言。 我将他们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道:“此事你二人知晓便罢了,别的仆婢帮佣问起,也不必多说,将一切照旧之言告知便是。” 二人皆应下,退了出去。 我留在房中,正要去收拾公子的那些新衣裳,阿香却又走了回来。 “夫人,”她仍是一脸关切,压低声音,“不瞒夫人,外头现在已经起了些风言风语,都在猜测夫人那些过往之事。方才老钱在,我不好问,夫人不若将原委都告知我,外头再有人胡说,我便替夫人澄清。” 我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些八卦,却欲言又止,少顷,作出为难之色,摇头:“罢了,不过是家家都有之事,不提也罢。” 阿香目光一动,道:“是夫人那舅姑?” 我叹口气,没有言语。 阿香随即露出了然之色,“哼”一声,道:“我就知晓。夫人这般宽和通达,主公也不似薄情之人。从谯郡千里迢迢来寻夫人,生得又这般好要说有甚千难万难闹得二人分离,那定然便是舅姑难伺候了。”她说着,愈发义愤填膺,“我看夫人就是性情太软,碰到刻薄的舅姑便要受欺负。夫人莫怕,舅姑么,谁家没有。那裁缝容氏家里的舅姑也厉害得很,乡里出了名的,可你猜如何,容氏嫁进去之后,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看哪日主公不在,我将容氏唤来教夫人几招,保管除了夫人心病!” 我没想到能引出她许多想法,讪讪:“如此,便有劳你了。” 阿香面上重新浮起笑意,正待再说话,一个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看去,却见是公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衣,几乎曳地,在颀长的身形上却丝毫无累赘之感。因得方才沐浴,脖颈和面庞的肌肤残存着水渍,发髻微微有些堕下,却又反添几分慵懒。 我和阿香皆是怔了怔。 “主公回来了,我且告退。”阿香忙起身,面上泛红,笑嘻嘻地看我一眼,又向公子行了个礼,走出门去。 公子将目光从她的背影收回,用巾帕擦拭着脖颈,走过来:“方才可是她在说话?什么心病?” “也没什么,她说对门的一位街坊了心病。”我一边说着,一边欣赏眼前的美色。但过了一会,我对公子那胡乱的擦法实在看不过眼,只得走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巾帕,替他擦拭鬓边的湿发。 公子没有反抗,由着我上下其手,注视着我,唇边扬起笑意。 “霓生,”片刻,他忽而问,“今夜我宿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9.夕阳(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我愣了愣, 面上一烫。 抬眼看向公子,只见他看着我,神色自然,双目清澄, 仿佛他问出的不过是个极其单纯的问题。 我犹豫了一下, 觉得既然他这般思无邪的正经模样,我也不好似个时时惦记着占便宜的女流氓。虽然他前不久已经跟我表明了心意, 但该有的矜持还须有。于是,我也摆出仿佛十分单纯的神色,半试探半认真道:“客舍里还有一处院子空着, 就在不远, 公子若不嫌弃, 我让人收拾收拾便可住。” 公子沉吟, 摇头:“不必。” 我的心几乎停了一下。 只听公子道:“这客舍之中人来人往,难免眼杂。你既然日后还要在此处隐姓埋名,便不可太引人注目。今日之事, 必已引人议论, 为免节外生枝, 不若让柏隆另寻一个住处, 我宿到别处。” 我愣住。 再看向公子,只见他并无玩笑之色。没想到, 他真的是在考虑宿在何处的事, 且乃是出于大计, 为我设身处地所想, 心思细密。 我着实有些惭愧。因为他说得着实不错,而这些,本该是由我去想。但我只顾着乱想些不三不四的……心底叹口气,我果然是个女流氓。 让柏隆去寻别的住处,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那样被外人看在眼里,难免又要引起对公子的诸多猜测,且我与柏隆不熟,并不想让他插手我和公子的事。 我想了想,道:“也不必县长出面,我除了这万安馆,还有一个去处,不过屋舍比万安馆粗陋许多。” “哦?”公子道,“那有何妨,是何处?” 我笑笑:“公子可住过海边?” 时值午后,天色还不算晚。与公子商定之后,我即刻准备起来。 要做的事并不多。海边的屋宅那边备有我的衣裳和日常用物,我不必收拾,主要是公子的。我将柏隆送来的衣裳挑了几身,叠好用包袱装了,便算收拾妥当。 转头再回内室里,却见公子已经穿戴好。他不仅将我方才给他挑的一身新衣穿上,腰带玉佩等物什也都佩好了,且衣褶也拉扯得匀称,我转着他看了看,竟没有须得我再动手的地方。 我惊诧不已。要知道在从前,公子要是自己动手,有时连腰带都会系反,没有哪次不是又要我亲手给他摆弄许久。 “公子如今都是自己更衣?”我问。 “嗯。”公子道。 “为何?” 公子一脸理所当然:“不过更衣而已,何须假他人之手?” 我:“……” “公子离开桓府之后,身边何人伺候?”我又问。 “青玄。” 我就知道是他。 再看看公子的头发,应该也是他自己梳起来的,不过手艺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公子平日也是自己梳头?”我又好问道。 “青玄替我梳。”公子说罢,又道,“他能做好这一样已经不错了。” 我忍俊不禁,拉着公子在镜前坐下,将他的头发拆开,给他重新束起。 他的头发仍是从前那样,乌黑而光滑,只是并不细幼,颇有韧性,要想自己梳好并不是太容易。不过当我将它们握在手中,许多往事倏而涌现起来,心中不禁生出些感慨。 虽然与公子分别了三年,但此事我仍然可上手即来。正当我熟稔地将他的头发梳好束起,公子忽而道:“那墙上这般空,怎不挂上些字画?” 我抬眼,只见他说的是不远处的那片白墙。 “原本想挂的,可海盐太小,买不到好看的。”我说。 公子在镜中看着我:“我赠你的那些字呢?裱起来不是正好?” 我说:“不好。” “为何?” “挂在墙上落灰虫蛀的,公子的那些字贵得很,岂非浪费。” 公子:“……” “这么说,你都收起来了?”他似乎颇有兴趣,追问道。 我看着镜子里,他那微微泛着光的双眸,忽而有些不自在。就像自己平日里深藏着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突然被人窥见,从而生出些做贼心虚的感觉。 “嗯。”我含糊地答道。 “在何处?” “就在柜中。” “何处柜中?” 我无奈,只得指了指不远处案旁的那只小柜:“那里。” 公子看去,未几,站起身来走过去。 他将那小柜看了看:“怎还有锁?” 当然是防着小莺或者什么人一时好来染指我的禁脔…… “当然要锁起来。”我理直气壮,“这客舍中人来人往,若有识货的贼人来偷窃怎么办?” 公子看着我,唇角弯了弯。 “钥匙在何处?”他温声问道。 这模样是要看定了,我只得将钥匙拿出来,递给他。 公子接过去,将锁打开。 那些手仍放在锦筒之中,一只一只,整整齐齐地堆在里面。公子看上去颇为兴致盎然,抽出一只,打开来看。 “这不是个废稿?”他看着那张手,讶道,“那时我觉得不好,不是让你拿去烧了?” 我汗颜。 “公子觉得不好罢了,我觉得甚好。”我从他手上将那张纸取走,重新卷好装回去,“我那时是怕公子改来改去又觉得这稿好,故而留了下来。” 公子没搭话,又抽出另外一只。看着上面的字迹,他想了想,又道:“这不是我好几年前为尚令陈肇的雅会所写的赋?” 我讪讪:“陈肇不是还未到雅会就倒了么,这赋落款上有名有姓,自然也就作废了。”说罢,我又将那赋拿走,重新装好。 公子再拿起一只锦筒的时候,我瞥一眼,只觉呼吸凝滞了一下。 那是那篇蒹葭。 公子将锦筒打开,待得看到上面的字,目光亦定住。片刻,他看向我。 我只觉耳根烧灼,忙道:“这可不是我偷偷留下的。” 公子双眸深深:“我以为它被母亲的那些人搜走了。” 就算这些手被搜到了别的地方,我也会拿回来。 我说:“那时公子让我去收拾衣柜,我便去了。看到这诗,便全都收了起来。” 公子微笑,未几,目光又落在了锦筒上。这锦筒因为时常被我拿出来,看上去比别的老旧。那张纸也是,虽然我每次看都小心翼翼,但日久天长,难免有些磨旧的痕迹。 我赧然,唯恐公子发觉我每天都在想着他这样的事,将那手和锦筒也拿回来,一边重新装好一边说:“天色不早,我等还要到乡间去,须快快动身才是。” 公子看着我,唇角深深弯起:“好。” 我要去海边的事,先前已经吩咐下去。我和公子走到马厩里的时候,阿冉已经将马车备好了。 小莺替我将包袱放到车上,犹豫地问我:“夫人,真的不用我跟着去?” 这是公子决定的。他说我们总会谈些不能被别人听到的话,若将小莺带了去,难免要避讳,乃是不便。我觉得这话甚是有理,便同意了。 我说:“近来馆中忙碌,人手匮乏。我不在之时,你可帮帮阿香他们。” 小莺应一声,未几,她看到公子走过来,红着脸闪到一边。 公子看了看马车,忽而道:“那叫阿冉的仆人也一道去?” 我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诧异不已。 “他要驾车。”我说,“且那处屋舍中没有仆人,若不将阿冉也带上,便连打柴烧火的人也没有了。” “有你和我还不可么?”公子道,“我来驾车便是。” 我:“……” 公子却一脸自信,不等我多说,径自朝阿冉走过去,对他说了两句话。 阿冉愣在当下,看向我,一脸不知所措。 只剩下我和公子,荒郊野地,孤男寡女……我此时的心中已如波浪般翻滚,面上隐隐发烫。 但我仍摆出镇定又无奈的神色,对阿冉道:“阿冉,便如主公的意思,你留下便是。” 阿冉应下,仍看着我和公子,满面狐疑。 待我将周围人都打发了知乎,公子拿起马鞭。看着他坐到车前,我过去,将鞭子从他手中拿过来。 看着公子诧异的脸,我说:“公子不熟道路,且街上最是人多眼杂,公子驾车更是惹人瞩目,还是坐到车里去吧。” 车马辚辚出了万安馆,我挑着较为僻静的道路,绕开人多的地方,出了城。 夕阳已经化作金橘的颜色,堕堕地挂在西边,似乎将要没入群山之中。 在城外的路上走了一段,行人渐渐稀少。往海边方向的路并不热闹,没多久,路上便只剩下车马行走的声音。 “霓生,”公子的声音从车中传出来,“外面人少了么?” “无人了。”我说。 身后的车帏被掀开,公子钻了出来。 我说:“公子出来做甚?” 公子说:“我想与你一起。” 这话听得十分顺耳,我心中不由地甜了一下,往旁边挪了挪,让他坐好。 马车不宽敞,平日只容车夫坐下的地方,如今要坐两个人,有些拥挤。我和公子只得挨着坐在一起,身侧相贴。 公子全然没有不适之色,坐好之后,自然地将我手中的鞭子接过去,另一手操纵起缰绳来。 我看着他驭车的架势甚为熟稔,快慢有度,平稳顺遂,全然不是三年前他头一次当驭者时的模样。 “公子练过驭车?”我忍不住问道。 “练过几次。”公子淡淡道。 我知道他练的定然不止几次,这般手艺,若没有下些功夫是定然练不出来的。 正当我猜测着,公子忽而放下了鞭子,空出手来,一把揽在我的腰上。 我不禁大窘,热气翻起。 这时,迎面走来一辆马车,看到上面的人投来暧昧的目光,我忙想将公子的手拉下。 “做甚?”公子不满道。 我说:“此处虽是乡间僻野,却可遇到不少人,被看到不好。” “有甚不好?” “自是怕公子惹人注目太多。” “无妨。”公子不以为然,“我连痨病都得过了,还有甚可怕。” 我:“……” 方才是谁说唯恐太引人注目,不肯住在万安馆的…… 再看向他,只见那脸上似染着些许夕阳的红光,温煦灼人,却带着一丝得意的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夕阳(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到了海边的时候, 天色已经暗了。 海风吹散了白日里的热气,颇为宜人。待得到了屋舍跟前,公子四下里打量着,颇为好。 “这就是你那屋舍?”他问, “你平日常来?” 我说:“清闲时便会来, 此处甚清静,附近的乡人也甚好说话, 每日还有新鲜鱼虾可吃。” 公子笑了笑,将车马牵到屋宅旁的马厩里。我正要动手将马车卸下来,公子却已经抢先一步, 将车卸到一旁, 把马牵到了马厩里。上次来时, 阿冉备下的草料还有许多, 堆在旁边。公子用农具铲起些,放到食槽里,又到院子里的井里打了水来, 将水槽灌上。 我在旁边, 看着他利落地做完这一切, 很是目瞪口呆。 要知道就在我跟他分别之前, 他还连铁锹都不曾用过,凿个墙还笨手笨脚。 待得处置完了车马, 公子已经出了一身汗。我去取了巾帕, 用水洗了, 递给他。公子接过, 一边擦拭着,一边走入院子里。 这是一处很常见的乡下院子,不大,但被我布置得甚为整洁舒适。主屋中间是堂屋,左侧是我的卧房,右侧是我的房。除了主屋之外,一边是平日里给阿冉或别的仆人住的厢房,另一边则是庖厨和浴房。 公子挨个看了看,颇为仔细。我观察着他面上的神色,只见并无嫌弃,不禁放下心来。 “这屋舍是你造的?”走了一圈之后,他问我。 “不是。”我说,“从乡人手中买的。” 公子莞尔,走到房里,从案上拿起一本,翻了翻。 那是我上次还没看完的那本野史,回县城的时候,我就丢在了案上,打算下次过来住的时候继续看。不想等到再过来,拿起它的人是公子。 我看他露出些意味深长之色,忙道:“这写得甚是有趣,可作故事看。公子若闲来无事,也可翻翻。” “不看。”公子将那放下,“既是故事,你说与我听便是。”说罢,他又往旁边的架上取下几本来,看了看。不出我所料,未出多时,那脸上的平静之色终于起了些变化,眉梢微微挑了起来。 “妖异录,神仙记,乱葬岗杂谈。”他看我一眼,无奈而笑,“你还是爱看这些。” 我毫无愧色:“正经何处寻不到,这些偏门才难找。” 说罢,我如献宝一般将我最喜欢看的几本拿出来,一本一本给他看:“这是前朝一个豫州府的吏写的,记叙的全是百十年来豫州法曹破获的惊天案;这本记的是也是前朝之事,一个青州府的主簿致仕还乡之后写的自述,多是些官场之事,当是留给后人看的,后来因战乱流到了扬州;哦,还有这本,轻松些,都是些凡人如何斗鬼的小故事,无事翻上两页,甚是喜乐……” 就在我津津乐道说个不停的时候,公子忽然从边上取下一本,看了看封面:“香闺十八术……” 我愣了愣,耳根骤然热起,连忙将那从公子手中夺走。 “为何不许我看?”公子颇有兴味地问道,“何谓香闺十八术?” 我强作镇定:“不过是些妇人之事,梳妆穿衣之类的。”说罢,我岔开话:“公子,天快黑了,我等还是去备些晚膳吧。” 公子望望窗外,颔首。 我趁他转身不注意,胡乱地将那塞到榻下,随后也跟着出去。 从万安馆里出来的时候,我让小莺备了食盒,里面有现成的饭菜。只须得热上一热,便可吃了。 我才将食盒拿到庖厨里,却见公子已经蹲在灶前,将柴草放到灶里,点火烧了起来。我走过去看,只见锅里也加了水,不多不少,正好可用来热饭菜。 虽然我见识过公子做烤鱼,但是现在看到他在庖厨中像个厨子一样烧柴烹食,仍然让我十分震惊。 我将食盒里的盘盘碗碗放入锅中,将锅盖盖上。 一时无事,我看着公子,忍不住问:“公子怎会做这许多事?” 公子仍在灶前拿着一根木棍拨着火,神色稀松平常:“做多了自然便会了。” 我更是不解:“可公子身边从不缺仆从。” “出门征战时我从不带仆从。”公子道。 我听得这话,惊诧不已:“为何?” “你若是个军士,见得主帅一副处处要人伺候的模样,可会信服于我?”公子道。 我想了想,道:“可将帅乃上位之人,总有威仪,有人伺候亦是寻常之事。” 公子道:“霓生,你可知秦王在辽东,为何如此得人心?我出征大漠时,帐下有个属官,曾在辽东做了十年府吏。他说秦王待军士一向甚好,从无上位者架势,就算不是出征之时,他也时常去营中与军士同吃同住,故而军士对秦王忠心耿耿,每逢征战,皆誓死效力。” 我心想,你信秦王那公狐狸精的邪。 “秦王不过做做样子罢了。”我不屑道,“好让军士死心塌地卖命。他那般诡计多端之人,怎会真心为下面的人着想。” “就算如此,天下也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公子看着我,忽而道,“霓生,你可是仍然为当年秦王要挟你的事着恼?” 我:“……” 何止要挟。我心想。他还对公子的尺素见财起意,妄想据为己有。 不过公子就是公子,总能一眼窥中要害。 “也不是。”我言不由衷地说着 ,反问,“莫非公子觉得秦王是好人?” 公子淡淡道:“秦王么,不好也不坏。” “怎讲?”我问。 “他不过在做对他最有利的事。”公子道,“换做别人,也未必可比他更善。” 我看着公子,忽而明白了公子变在何处。 如今,他看待世事比从前更加超然且冷静,全然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冲动。甚至是对于当年曾经大军压顶,威胁他性命的秦王,他谈论起来的时候也已经全然没有了喜怒之色,仿佛那只是活在史或者别的什么故事里的人。 万安馆的菜肴在海盐颇有名气,用膳的时候,公子像从前一般,挑着顺眼的菜肴先尝一口,脸上的神色颇为意外。 我很是得意,一边给他布菜,一边道:“公子,这些鱼可都是今日早晨才从海中捞起来的,雒阳吃不到。” 公子颔首,吃了两口,忽而看着我,“霓生,这菜与我做的烤鱼相比,味道如何?” 我愣了愣,即刻讨好道:“烤鱼乃人间至味,自是比不得。” 公子对我的奉承颇为满意,兴致勃勃道:“那明日我与你一早去买鱼,看看这海鱼做出来是何味道。” “好。”我笑眯眯。 我终于明白公子离开万安馆前,对我说的那“有你我还不可么”是何意。 事实上,我也可以去掉。因为他的确什么都会,就算把公子一个人扔在这里,他也能过得很好。 晚膳后,公子让我坐着,自去清洗了碗筷,还将入浴用的温水备好了。 这浴室经我改造,用砖石砌了浴池,外面则挖了灶眼,可将水烧热。不过却仍须得一桶一桶地取水,将浴池放满。公子将最后一桶水倒入的时候,身上的单衫已经湿了,贴在前胸和后背上,勾勒着结实而匀称的起伏。 我盯着,忽而觉得这浴房不必烧火也热了。 当我宽了衣裳,将身体浸入温水中的时候,心中思考着一个无比严峻的问题。 今夜这宅中只有我和公子二人,而我只有一间卧室,他睡何处? 这的确十分教人纠结。 道理上讲,我和公子互诉过了心意,牵过手搭过肩,还抱过。这在那些枕边小中,已经算得私定终身,坐实了奸情。 我又回想了一下在那些里,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似乎应该是私奔。但私奔乃不可行,我已经与公子说好。那么只有跳开这一步往下,就是…… “霓生。”公子的声音突然在浴室外面响起,“水热了么?” “热了!”我忙答道。待得转过头来,只觉心砰砰地跳,惴惴不安,左右为难,脖颈和胸口红得好像煮熟的虾。 云霓生。心里有个声音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软蛋。 待得公子再洗了一回澡,披着一身新换的单衫走到屋子里的时候,他看到我坐在堂上,有些诧异。 “怎不到室中去坐?”他问。 我说:“堂上凉快,先乘乘凉。” 公子颔首,也跟着我榻上做了下来。 “公子,”我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强自平静道,“我那卧室中的榻已经换上了新褥子,公子今夜就在我那卧室歇息。” 公子露出讶色。 “那你睡何处?”他问。 我说:“房中也有一张榻,我睡房便是。” 公子讶色更甚:“你是主我是客,为何不是你睡卧室我睡房?” 因为房里有些不能让你看到。 我讪讪:“公子不是主公么。” “哦?”公子一笑,“我既是主公,那便更加不可如此。” “为何?”我问。 “你不是吩咐了万安馆的仆人明日一早就送膳来?” 确有此事。出来之前,我考虑着我不会做饭菜,公子只会做烤鱼,便吩咐老钱安排人手,每日往这里送膳。 “又如何?”我问。 “若他们来早些,发现你我根本不宿在一处,只怕要疑心有诈。”公子道。 我窘了一下。 “那公子之意……” “那卧室边上不是还有一张榻?”公子问,“平日是何人所用?” 我说:“小莺,她怕鬼。” 公子一笑,起身,朝卧室里走去。 我忙跟上。 只见他将那榻搬到了我的榻前,隔着尺余,摆在一起。 我:“……” “你睡一张我睡一张,便不必分了。”公子道。 我看着那两张榻,虽然觉得这样果然更合心意,心跳却变得愈加厉害。 “公子。”我耳根发烫,瞅着他,只觉声音出来有些心虚,假惺惺道,“你我孤男寡女的,要共睡一室?” 公子看了看我,目光有些玩味。 “你从前与我共睡一室过么?”他问。 我想了想,点头。从前公子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小榻,作为他的贴身侍婢,我每逢遇到他偶感风寒或者陪他聊天聊多的时候,就会在那榻上歇息。 “与我牵手,搂抱,相互触碰过么?” 这也是事实。我只得又点头。 公子微笑:“那算甚孤男寡女。” 我:“……” 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我与公子,的确比枕边小那些男女们早走了一步。 “霓生。”公子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低而和缓,“你我如今已比从前进了一步,却还不如从前了么?” 我愣了愣,心中倏而鼓起勇气。 对啊,难道我如今一个自由之身,能做的事反而不如从前当奴婢的时候么? 我茅塞顿开,即刻拉过公子的手,道:“公子,上榻歇息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1.长夜(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待得我又取来褥子, 将小莺榻上的用物重新换了一遍, 公子与我各自躺到了榻上。 当然,确切地说,不能算是各自。毕竟两张榻中间的那条缝窄得只够塞一双脚。 我和公子都穿着寝衣。虽然如公子所言,我们如这般共处一室并非第一次, 但我躺下的时候,看着躺在不远处的他, 心中仍有些异样的感觉。 我看了看两榻中间的那条缝,想起小时候听曹叔讲的故事。 他指着夜空说,天汉的左边有颗织女星, 右边有颗牵牛星,天庭中还有个孤寡老妇叫西王母。牵牛星和织女星原本乃是挨在一起, 但西王母寡居多年空虚寂寞以致心地扭曲,见不得别人卿卿我我,于是变出天汉来让牵牛星和织女星看得到摸不着…… 我胡思乱想着,未几,目光又落在了公子的身上。 就算是在从前我沉迷于对沈冲的幻想无法自拔的时候,如果谁来问我谁是这世间长得最好看的人, 我也会回答是公子。 可惜我在那三年里, 大多数时光都是在不开窍中度过的。我和公子有许多亲密的时候,几乎每日,从早上睁开眼到晚上闭上眼, 我们都相伴在一起。桓府中有好些人传说我对公子图谋不轨不干不净, 我一度很是生气。现在想想, 当真是傻。如果让我回到那时候,我就鼓励他们多说多传,反正有公子以及我那装神弄鬼的本事在,长公主不到最后也不会对我下手。 当然,最重要的事,还是将公子勾到手。那么问题来了,公子是何时也对我动心的? 此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一度以为公子和我一样,因为太熟悉,反而生不出男女之情。 “你在想何事?”公子忽而问。 我回神,道:“我不曾想何事。” “是么。”公子道,“那你为何唇边带笑?” 我:“……” 公子这时刻不能让人省心的鬼精。 我忍着羞赧,不答反道:“公子看着我做甚?” 公子将手臂放在枕上,将头靠在上面,看着我:“这室中除我之外只有你,不看你看谁?” 他的姿态甚是惬意慵懒,薄衫松松垂着,喉结至胸前的肌肤延伸向下,若隐若现。从前我侍奉他入寝的时候,他也总是这般姿势,跟我说一会话,然后才翻过身去睡觉。 本是司空见惯之事,可现在,我看着他,却有些目光发直。 公子最动人的时候,恰恰不是锦衣华服穿戴隆重的时候,而是现在这样随意自然,全无刻意修饰,却一举一动皆美不胜收,迷人之至。 我忽而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子,只因为这样或那样的机缘,只见过公子一面,或者不过匆匆一瞥,便似着了魔般把公子视为梦中情郎寻死觅活。以前我觉得她们都是浅薄无知的傻瓜,现在我知道,傻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心跳得愈加剧烈,三……四……心里数着,我又忍不住将目光从公子的对视中逃脱。 桓瓖那混蛋……我心里咒骂一声,见公子似乎又要说话,忙道:“时辰不早,安寝吧。”说罢,起身往榻旁的油灯上吹一口气。 就在公子露出讶色的时候,室内登时光亮全无。 公子“嗯”一声,没有再说话,但我能听到那榻上轻微的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伸了个懒腰,然后,睡到了枕上。 我闭着眼睛,以为自己会安详入眠,但过了好一会,我仍然心神清明。 最让我无奈的是,因为没有灯,我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 我听到公子的呼吸声,浅而绵长,并不粗重。但在无声无光的夜里,却显得清晰。还有他挪动身体时细微的声音,有那么一会,我几乎以为公子睡着了,可没多久就听到了他翻身的声音。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在黑暗中轻声问道,“你睡着了么?” 我说:“不曾。” “我也不曾。”公子停顿片刻,道,“你可是觉得我二人现下这般,甚怪?” 我觉得公子此言简直一针见血。 何止是怪,简直是折磨我那残存的人性。 “是有些。”我干笑一声,委婉道。 忽然,那榻上传来些起身的声音。借着窗外投来的一抹黯淡的光照,我看到公子坐了起来。 “公子要做甚?”我讶然问道。 公子道:“霓生,你往你那榻里面挪些。” 我诧异地看着他,未几,听话地挪了挪。 却见公子将他踏上枕头和褥子都放了过来,摆好,未几,他在我身边躺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2.海浪(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这天夜里, 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很久之后才睡着。迷迷糊糊地睁眼之时,只见窗上天光熹微,已到了黎明之时。 我怔忡片刻, 忽而想起昨夜的事,头脑一下清明过来。忙看向旁边的榻, 上面却是空空的,哪里有公子的影子? 身体似被火燎了一下, 我腾地掀开褥子坐起来,再往屋中别处看去,出声试探:“……公子?” 空空如也,并无别人。 我忙从榻上下来,走到门前,只见门关得好好的, 门闩却被打开了。我打开门走出去, 海风夹着早晨的凉气迎面而来,我打了个冷战, 忙不迭地走到院子里去。 庖厨里有些响动,风中有烟火烧食的味道,我走过去, 不期然地,看到了里面熟悉的身影。 公子已经穿戴齐整, 衣冠楚楚, 却正在灶前添着柴火。而灶台面上的锅里, 正冒着丝丝的白气。 我看看天色,不禁觉得又诧异又好笑。虽然昨日就见识过他围着灶头转的模样,但现在看着,仍觉新。而那锅中冒出的气味,我也甚是熟悉。 “公子在烧兰汤?”我走进去,讶然问道。 “嗯。”公子道,“我方才在房中看到有有烧兰汤的香草,便取了些来。” “哦……”我说着,不由地瞥了瞥公子,有些汗颜。 离开公子之后,我发现也喜欢上了兰汤的味道,时常在洗漱沐浴时烧上一些,一边闻着那气味一边回忆着与公子有关的事,甚是享受。不过这乃是我的秘密,我唯恐被公子窥破,忙岔话问道,“公子怎起这般早?” “也不算早。”公子道,“在雒阳,这般光景我已在朝中了。” 我了然,的确是这样。就算是从前公子还未当上重臣的时候,他也是卯时便要到官署。我当年因得要服侍他,每日也醒得很早;而离开之后,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这习惯也就早忘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庖厨中陷入一阵诡异的静谧,唯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没有人提昨夜的事。 虽然我梦里反反复复都离不开它,以致我睡得不太好;方才从睁眼开始,我心里想着的也全是它。而公子……我瞅了瞅他的脸。他看上去也并未睡好,兴许在别人眼中,他这模样看上去仍旧如常,但那眼底微微的疲色瞒不过我。 当然,这也是我的秘密,不能让公子看出来。 “公子,” 我故作镇定,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稍后阿冉来送膳,还是让他留下来吧。” “为何?”公子问。 当然是因为舍不得。虽然我对独处也甚为热衷,但总让公子这样的人来干粗活,着实甚为暴殄天物。不过我也知道这理由公子不会接受,说出来他定然又会觉得我小看他,只得道:“他们如今都视公子为主公,哪家主公亲自烧火劈柴?公子越是躲避,他们越是好,只怕总有人要生疑。” “主公”二字从我口中出来之后,我的耳根又不禁阵阵发热。 公子却显得比我自在多了,他继续往灶里添着柴,语气不置可否:“疑便疑好了,你说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撒谎切不可说得太细,让人捉摸不透方可得逞。” 我:“……” 这话虽听着在理,但我仍不禁疑惑。我曾经对公子说过这样的话么? 正当我迅速回忆自己诓骗公子的那些过往,公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在灶前站起来,转向我。 “霓生,”他说,“我学做粗活,其实并非只是要笼络人心。” 我问:“哦?那是为何?” “我那时想着,若将来要与你四处奔波,定然顾不得带仆从,须得有人烧火劈柴。” 我愣住。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和,着一点笑意,却并不随意。那眼睛看着我,颇是郑重。 热气烘上了我的头脑,方才经营的那番镇定心思霎时间土崩瓦解。 “也不会这样……”我嗫嚅道,“仆人总还是用得起。” 这话说出来当然没什么底气,因为公子的想法甚为实在。我如果要带上他,那便不会像是现在这样舒舒服服地隐匿,而是彻底变成逃亡。而既然是逃亡,我和公子便不可能每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置地买仆,安然是生活。尤其是公子,他那张脸生得有多么妖孽,看看昨日那众人的反应便知道。想要带着他过上默默无闻的生活,无异痴人说梦。 不过话再说回来,能被公子如此惦记,着实让我很是沾沾自喜。同时,还有些愧疚。公子这般心意拳拳,而我竟不肯顺水推舟地笑纳,着实活像个勾引良家又始乱终弃的混蛋。 公子不与我争执,笑了笑,忽而伸手来将我抱住。 “霓生,”他低低道,“我就想像现在这样,谁也不要,只有你和我。” “嗯……”我答应着,只觉心跳得急,却酥软得好像刚蒸热的蜜糕,甜甜软软。 我也将手环在公子的腰上,呼吸间,尽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中倏而涌起一股冲动,想干脆就这么将他留下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一辈子都这么赖着,听他说这些永远也听不腻的话。 “你……昨夜睡得好么?”他又问。 我窘了一下,即刻道:“好。” “骗人。”他却道,“我大半夜里还听到你在翻身。” 我:“……” “我不过不惯侧睡,累了自然要翻身。”我嘴硬道,“公子大半夜还未睡着么?” “嗯。”公子道,“睡不着。” 我没料到他居然承认了,问:“为何?” “想我二人日后的事。” 我:“……” 要是说公子有什么总让我束手无策的能耐,那就是他总能大大方方地说出些我说不出口的话,君子坦荡荡,显得我小人常戚戚。 公子看着我,却似料到我这般反应似的,笑了起来,漂亮的凤目闪着微光,格外温润迷人。 “霓生,”他双手扶着我的肩膀,停了停,语气变得郑重,“昨夜我想了许久。你说过你祖父希望你正正经经地嫁个人家,故而我必然要六礼皆备,堂堂正正,方可与你在一起。” 我听着,脸上倏而愈加辣辣地烧起来。 堂堂正正,六礼……这几个字盘桓在心里,我只觉飘飘然起来,似在云端。 “哦……”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低着头,只听自己发出这么一点声音。 公子的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道:“故而你放心,我不会似那些无良宵小一般未婚贪欢,坏你名节。” 我:“……”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贪欢之事指的是什么。 抬眼,只见公子的面上也起了一层红晕,双眸却依旧灼灼,无比认真。仿佛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端庄贤淑、背过百八十遍女诫、视丢失名节如死罪的纯良闺秀。 我窘然,有些啼笑皆非。 名节……我心想,我那名节,早在当年桓府众人的蜚短流长里,恐怕早就没有了。而就算如今在这海盐县里,当他以我丈夫的名头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也已经荡然无存…… 但我并未说话,因为我知道这些事这些并非公子故意造成。 心中似被一股暖流包裹着。眼前的这个人,的确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容易被任性冲动左右的少年,他在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仔细地思索我与他的将来。 尽管,我并不乐意这样。天知道那京城里的南阳公主或者那群前赴后继虎视眈眈的闺秀们会使出什么法子,在我得手之前插上一脚横刀夺爱…… “霓生?”公子似乎察觉到我的沉默,唤了一声。 我看着公子,心中叹口气,笑了笑:“嗯,知晓了。” 公子露出笑意,重新将我抱住。 公子似乎执意要显示他干活的本事,不但为我烧好了兰汤,还亲自舀出来,用凉水调匀,让我洗漱。 我自然只能笑纳,不过洗漱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看着,让我有些难为情。 “公子怎一直看着我?”我用巾帕擦拭着脸,忍不住道。 “不能看么?”公子反问,“我从前洗漱之时,你不是也在一旁看着?” “可我那时是侍婢。”我说,“要服侍公子。” 公子莞尔:“那如今便由我来服侍你。”说完,又补充道,“反正你那时也不过是在一旁看着。” 我:“……” “霓生,”待我洗漱完毕之后,公子忽而道,“你怎还在唤我公子?” 我想起昨夜之事,赧然。 “我一直这般唤公子,改不过来。”我说。 公子目光一闪,道:“可如今之势,你须得改过来。” “为何?”我问。 “自是为了周全。”公子道,“你若在仆婢及外人面前唤我公子,他们定然会起疑。” 我想了想,此言确是有理。昨日在万安馆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故而避免在众人面前称呼他。但这终非长久之计,总须得有个应对。 正待说话,忽然,外面传来院门的响动。 只听小莺的声音响起来:“主公,夫人,我等送膳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3.白沙(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看得出来, 老钱他们对公子这个主公十分上心, 送来的饭菜都做得丰盛精细,无论家常小菜还是海盐名吃,应有尽有, 盛满了两只食盒。 “老钱说这乡下无仆婢伺候,唯恐夫人和主公饿坏了, 让老姜做了许多。”小莺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一边道,“他还想再塞多些, 见食盒都放不下了才作罢。” 我将那些饭菜都看了看,心想老钱这世故的,从前给我备的膳可从未这般用心过。 “老钱可有话让你捎来?”我问小莺,“馆中如何?” “馆中无事。”小莺道,“不过老钱说,这宅中无人伺候总是不好, 让我和阿冉留下。” “不必。”公子听到这话, 温声道,“你二人回去吧, 我与夫人不必人伺候。” 小莺瞅着他,又红起脸来,答应了一声, 羞怯地转身走了出去。 我忽然觉得,我其实大可暂时不必担心因为称呼之事在仆婢们面前露馅。因为大概没有人能够在公子的微笑注目下撑过半刻, 而他似乎决意不想留别人在这里, 那么我与他之间如何相处便也就无人知晓了。 公子发话果然比我管用, 小莺和阿冉没多久就回去了。我则与公子一起,慢慢用起早膳。 老姜的手艺确实不错,公子这样口味刁钻的人,就连京城中那些讲究到极致的贵胄家里的饭食,他也能挑剔出各种毛病来,如今吃了两餐竟能安安静静,可见颇为满意。但才吃完,公子望望外面的天色,道:“你昨日说这附近可买鱼,在何处?” 我讶然。本以为这饭食合了公子胃口,他便会安然享受,不料,他仍然惦记着去烤鱼。 “有是有,”我说,“这附近有许多渔户,天不亮便出海,此时应当是都回来了。” “哦?”公子颇有兴致,“如此甚好,你与我去看看。” “公子,”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些渔户的船常年满载渔获,腥臭味甚重。” 公子颔首,却反问:“又如何?” 我说:“公子不是最讨厌气味难闻之处?” 公子看看我:“你去过么?” “自是去过。”我说,“万安馆用的渔获,有时买的多,须得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你去得我便不去得?”公子不以为然,道,“不过挑挑鱼罢了,有甚好讲究。” 他既然这般坚持,我也不再反对,趁天色尚早,与他一道出门去。 这附近确实有许多渔户,我将院门关上,与公子沿着门前小路往南走不久,便看到了好些渔船已经停在沙滩上,摆成一排,几十个渔人正往下卸着货,甚是忙碌。 他们都认得我,见我过来,纷纷打招呼。而跟别处的人一样,当他们看到公子,皆露出惊诧之色,有两三个人的眼睛还直勾勾的,被旁人打了一下才回神,一边不住地瞟着一边继续干活。 “倪夫人!”一个叫汪劲的人面带笑容地从船上下来,拱手见了礼,道,“夫人今日来亲自挑鱼?” 我说:“正是。不过是挑自己吃的,看看诸位得了什么好货回来。” 汪劲笑嘻嘻:“今日收成不错,不但有鱼,还有好些肉贝,又肥又鲜。” 他是郭老大手下的人,专管向这附近的渔户收买渔获,与我也算得老熟人。 “不要贝,就要些鱼。”我说,“可有黄鱼?” “有。”汪劲道,“什么鱼都有,夫人但看。”说着,将几只木桶打开,道,“都是刚卸下来的,夫人若再晚来一步,便要送走了。” 我应一声,正要上前去看,汪劲忽而盯着公子,笑笑:“夫人,这位公台是……” 我这才发觉自己忘了介绍公子,正要开口,却听公子道:“在下周元初,是她丈夫,幸会足下。” 周围嘈杂的说话声忽而安静下来,无论汪劲还是渔人们,皆看着我和公子,目瞪口呆。 我看公子一眼,只见他面带微笑,一派随和自然之色。 我讪讪,只得露出些半羞半喜之色,对汪劲道:“这是妾丈夫,日后还请诸位指教。” “哦?”汪劲随着郭家兄弟闯荡多年,到底是有些见识的,神色很快恢复过来,干笑一声,看看我,“多日不见夫人,原来有了喜事?” 我不想多作解释,反正不久之后他们就能听到城中流出的八卦,又是一笑,简短地答道:“正是。” 汪劲也是识趣之人,不多问,笑着向我和公子拱拱手,道了一番喜。随后,又一边让我挑鱼,一边招呼众人继续干活。 公子则对那些鱼颇感兴趣,也不客气,径自上前往那些桶里看,颇有些拿主意的架势。 “这些都是今日捕得的?”他问汪劲。 “正是。”汪劲答道,从桶中抓起一条大黄鱼,不无炫耀,“公台请看,这般肥,别处都找不到!” 公子颔首,仔细地看了几条,却又看向别处。 “那些船,”他指指不远处的几艘大船,“可是出远海的?” 汪劲颔首,正要答话,一个声音忽而传来:“大船都是出远海的,不过今日去的都是近海,过两日才走远。” 我看去,却见是郭维。 他方才大概是在别的船上忙碌,我并未瞅见。他一身短褐,露出结实的胸膛和手臂,用布巾擦着手,从一艘船上跳下沙滩,走过来。 郭维的目光在我和公子之间游走片刻,似笑非笑:“我今晨回来便听到了府上的喜事,想来这位就是那千里寻妻而来的周公子。” 他这话虽是对我说道,眼睛却看着公子。 公子亦淡淡一笑:“在下正是,不知足下何人?” “郭维。”郭维答道,“我等这乡间规矩小,足下可与夫人一般直称我名姓。” “哦?”公子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朝我掠过,看看郭维,颔首,“幸会。” 我知道郭维不是个省事的,看看另一边,对公子道:“那边也有许多,我等再到那边去看看。” 公子望去,正待说话,却又听郭维道:“去那边看做甚,那边都是虾蟹,好鱼都在这边。” 我心里翻个白眼,对公子道,“虾蟹也好,公……” 我想说公子,话到嘴边,突然打住。 公子瞥着我,目光深远,眉梢微抬。 “元初……你不是也爱吃蟹。”我硬着头皮改口道,只觉那两字出口,头顶的太阳格外晒,连海风都热了起来。 公子倏而露出了笑意,看着我,目光似海波一般,潋滟闪动。 “今日要做鱼,又无黄酒,蟹便不吃了。”他温声道,“那些黄鱼我看甚好,可买些回去。”说罢,他拿出一串钱,放在汪劲手上,“便要方才那三条大的,有劳足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4.白沙(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那串钱足有上百文, 我从不知道公子竟然还会亲自带着钱, 未来得及阻止, 那钱已经到了汪劲的手上。 汪劲捧着钱,两眼放光, 态度瞬间变得敬重起来。 “公台还要别的么?”他笑得殷勤, 一边将钱揣到怀里一边说,“这船上不止黄鱼, 别的鱼也有, 鲷鱼、鲳鱼、带鱼……” 郭维在一旁瞥了瞥他, 满脸鄙夷。 “不必了, 就这些。”公子道。 汪劲笑得更加热情, 连声答应, 忙亲自去挑了三条最肥的黄鱼,又亲自用禾管结起来, 动作麻利。 “你何时回万安馆?”这时,郭维忽而向我问道。 我说:“过些日子。” “哦?”郭维神色有些玩味,“我方才在路上遇到小莺和阿冉,他们说你那宅中一个仆人也没有。这鱼你拿回去, 打算如何处置?” 我心想, 那两个不省心的,我一时忘了交代,他们嘴上便这般不牢靠。 “不过做鱼, 何人不会?”公子淡淡道, 说罢, 从汪劲手中接过三条沉甸甸的黄鱼,一手提着,一手揽过我的肩头。 “回去吧。”他微笑着对我道,声音低缓。 我看着他,只觉一股热气冲上脑门。 四面八方投来的暧昧目光,我咽了咽喉咙,只听自己声音如蚊:“嗯……好。” 仿佛一个到了众人面前就羞得不知所措的乡下小妇人。 话音才落,公子带着我,往小院而去。 这片海滩上的沙子甚是柔软,白白的,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我的心跳。 公子的手一直搂在我的肩上,似乎全然不觉走得艰难。我看着地上的影子,心底不禁感叹他的身量竟已经比我大出了那么多,连影子都似乎要将我淹没。 走了一段之后,我忍不住回头,那些人还站在原地。汪劲不知跟旁人说着什么,脸上仍挂着灿烂的笑,郭维则望着这边,却看不出面上的神色。 “怎么了?”公子问道。 我回头来,瞅了瞅公子,道:“方才那郭维,常年给万安馆供渔获。虽有时说话粗鲁些,但算得个侠义之人。” 公子淡淡应了声:“嗯。” “公子此番寻得我,与他也有许多关联。” 公子讶然:“哦?” 我知道公子虽然能从侯钜落之事察觉到了我的蛛丝马迹,但此事来龙去脉必然仍不知晓。如今他既然知道了郭维,此事便也不必再瞒,于是我将郭氏兄弟与侯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公子听着,渐渐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看向我,“你说此人仁义,却还倒卖私盐?” 我笑了笑,道:“他虽倒卖私盐,为人却不差。郭维兄弟二人向渔户收买渔获,从不缺斤短两,也不昧心压价。哪家若有难处想提前用钱,他们也肯借,有时还不要利钱。故而这方圆三十里的渔户都愿意将渔获卖给他们,视他兄弟二人为依靠。” 公子听着,神色间颇意味深长:“哦?这手段说来也不过是笼络人心。你对秦王甚为不屑,却说这郭维兄弟是仁义。” 我不想公子会提起秦王,不以为然:“郭氏兄弟与秦王不一样,他们家从祖辈起便是如此行事,在渔户中早有仁义之名。” 公子不置可否。 我叹口气,道:“不过就算他们仁义,公子也不该那般大方。” 公子不解:“甚大方?” “公子方才付钱时,怎不先讲价?”我不满道,“一百钱,能将半桶鱼都买下来。” “是么?”公子道,“我是按你说的价买的。” 我亦诧异:“我何时说过价” “从前你说过,一百钱不经用,便是到了乡下也只能买三条鱼。” 我:“……” 这话我的确说过。那是我到他身边的头一年,过年的时候,公子要给我赏钱,问我一百钱在外面能买什么。天底下,打赏仆人还要先问行情的主人大约就公子这一个,如此好事我怎可轻易放过?于是我就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一百钱买不了什么,就算是在乡下,也不过能买三条鱼。于是那年,公子十分慷慨地给了我五百钱,此后每年也是一样。 公子对钱财一向不放心上,这事我很快就忘了,不想他仍然记得。 “不对么?”公子追问道。 “那是从前,如今不那么贵了。”我敷衍地嘴硬道,随即岔开话,道,“公子不是要做烤鱼么?再不走快些,待这海上起了大风便烤不成了。” 说罢,我牵起他的手,往院子那边快步走去。 那三条黄鱼的确不错,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还鲜活乱蹦。我给公子缚起袖子,他随即如在谯郡时一般,取了刀来,熟稔地将鱼剖好。 海边也有许多被浪冲上岸的浮木,我和公子在沙滩上拾了一会,便攒足了干柴。公子在沙滩上就地将柴火架起,将剖好的鱼放在上面烧了起来。 与三年前一样,他凡事一手包办,我几乎插不上手,只得坐在旁边等吃。 今日天气不错,湛蓝的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太阳还未升到中天,时阴时晴,海风吹着也甚为凉爽。不过当太阳露脸的时候,我看到公子曝晒在太阳下,还是有些心疼。想了想,我走回院子里去,拿了两顶草笠出来,自己戴一顶,将另一顶戴在他的头上。 公子看我一眼,颊边弯起好看的弧线,继续烤鱼。 海风阵阵吹来,将火苗撩得乱舞。但公子将柴火堆得颇讲究,既不会太小,也不至于太大。我看着鱼架在火堆上,肉色渐渐变作金黄,诱人的香气四溢开来。 公子将最先烤好的鱼取下来,看了看,递给我。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小心地咬下一点。 “如何?”公子问。 “甚好。”我一边点头一边道,“可惜没有朱阿媪的黄酒和酥饼。” “那有何难。”公子道,“待再回谯郡,我带你“去。” 他语气轻松,仿佛过两日就可以去一趟。 我笑笑,应一声,继续吃鱼。 不知是不是许久不曾吃的关系,我觉得公子的手艺比从前更加精进,吃完一条之后,我便后悔不曾多买。公子看我直勾勾地盯着,抬手将剩下的一条也放在了我面前。 我假惺惺摇头:“我吃了,公子便没有了。” “这本就是做给你的。”公子道。 我心头一甜,不再客气,将鱼接过来。 “霓生,”公子忽而道,“将来等我无事了,你若还想在海盐开店,我便过来帮你。” “哦?”我听着,不禁来了兴趣,“公子打算如何帮我?” 公子看了看手中的烤鱼,颇有自信:“我到庖中掌厨。” 我愣了愣,忍俊不禁。 “庖中可辛苦了,”我说,“几乎整日都要烧饭做菜,忙起来的时候,更是喝水也顾不上。” “那又如何,”公子道,“你不是说庖厨里只有老姜一个厨子?加上我便有二人,定然可轻松许多。” 我说:“公子可是主公,谁家主公来掌厨?” 公子不以为然:“你是夫人尚且须得忙里忙外,我这主公自然更要做些事。” 我心想,你不必做事,你每日就坐在后院里让我看着就好了。 这么想着,我忽而有些憧憬起来。 若有那么一日,我定然每日起早摸黑,再挣一份大家业。纵然淮南回不去,我也要在别处买上良田千顷,豪宅连片,方才对得起公子这般如花美眷。不过要挣下那般大钱,开客舍恐怕太慢,不若入伙郭维兄弟那私盐生意,上回我帮他们弄倒侯钜,兄弟二人言语间便已有了拉我入伙之意,他们定然乐意…… 当然,这话我不能对公子说。他这般君子,又是肱股重臣,定然不会同意我去做那等鸡鸣狗盗之事,这般打算还须瞒着他才是。 “掌厨可须得会烧好菜。”我说,“可公子只会做烤鱼。” “不过烧菜,我去学便是。”公子说着,颇有些雄心勃勃,“霓生,我回雒阳之后,可去找名厨学烧菜。只是雒阳与海盐风味不一,不知雒阳那些菜色可合得海盐人胃口?” 我笃定道:“雒阳乃天下首善之地,各路美食应有尽有,海盐人定然也是喜欢。” 心想,谁敢说不喜欢,我拆了他。 吃过烤鱼之后,我和公子两人的手上都沾了碳灰,脏兮兮的。 公子似心情甚好,站起来往海里望了望,径自往那边走去。 此处海岸平缓,浪也不凶。海波被风吹拂着,一层一层拍打上岸,悠然而有节律。 公子脱了履,赤足趟到水中,将手洗净。待得回头,他见我也跟过来,笑了笑,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一道沿着海岸线逐浪而行。 海风驱散了日光的热气,将我和公子的衣袂和衣裾吹得扬起。海水一层一层地涌上脚背,甚是舒服。被浪花抹平的沙滩柔软绵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微感粗砺,未多时,已经留下了一串脚印。 公子与我慢慢走着,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忽而觉得若每日都可这般,夫复何求。 “这水中有海螺?”过了会,公子忽而道。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不远处,海水刚刚退去,一只漂亮的海螺壳露在了沙滩上。 “正是,”我说,“这海滩上有许多螺贝。” 公子走过去,将它拾起来,看了看,神色变得惊喜。再往四处看去,未几,他又发现了更多的贝壳。 如同我两年前第一次到这海边时一样,公子露出了兴奋之色,将那些贝壳拾起来,一个个看。 我见公子往更深处走,忙跟在他身后:“公子,此处时而有大浪,公子还是……” 话没说完,突然,一个大浪涌过来。 我和公子皆猝不及防,待得回神,腰下的衣裳已经全打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5.礁石(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我手忙脚乱地将衣裙从水里捞起来, 转身逃开。才走到岸上,我却发现公子不在身旁, 回头,只见他还站在那里,却看着我笑,似全然不在意衣裳湿透。 “公子怎不上来?”我说,“衣裳都湿了。” “既已经湿了, 还上去做甚。”公子道。 我想了想,又看看自己身上, 觉得此言倒是不差,湿都湿了, 还有甚可躲? “霓生, ”公子用手撩弄着一波一波涌起的海水,兴致盎然,“这海水甚舒服, 一点也不凉。” 我看着他,心中倏而动了一下。 海风阵阵, 将他身上的单衣吹得扬起。尤其是那被海水浸湿的地方, 衣料紧贴在身上,腰腹下修长的双腿几乎形状毕现。 我这两年时常在海边厮混,各种男子浑身湿透的模样也不是不曾见过, 但从不会像现在这样, 让人见之心头一热, 如同揣着一只乱蹦的兔子。 公子果然是公子。 我忽然觉得, 如果我现在还是他的贴身侍婢就好了。那样,我大可不必在乎他有什么想法,光明正大地将他拉回屋里,对他说“公子你衣裳湿了我来为你更衣”,然后,扒开他的领口,把他的衣服都脱下来,上下其手……这么想着,喉咙有些发干,我不由地咽了咽,试图找回理智。 云霓生……心底一个声音道,你忘了今晨公子说的话么,万万可不能胡来…… 我不由地拉了拉草笠,望向别处。可眼睛刚刚移开,片刻,又挪了回去。 “霓生,”公子又往旁边走了两步,伸手从水中捞了捞,道,“这边还有许多好看的,快过来!” 这可不是我要过去的。 看海贝,看海贝…… 我暗自深吸口气,应一声,镇定自若地走过去。 “何处?”我走到公子身旁,问道。 “这里。”公子说着,指指水中。 我弯腰仔细看,果然,只见水底波光粼粼,几枚贝壳散落其上,颇是好看。我伸手,正要去捞,忽然,一个大浪又涌过来,我还未及避开,已经被拍了一身的水。 再看向公子,只见他倒是躲得快,不曾被殃及,站在一旁看着我,笑了起来。 “笑甚……”我窘然道。 公子道:“霓生,你可知鲛人?” “知道。”我说。 他目光狡黠:“你可知鲛人的头发是何物?” 我一愣,想了想,摇摇头。 公子弯着唇角走过来,伸手,从我的头发上取下一样物事。我定睛看去,却见是一条海草。 “现下你知晓了。”他将那海草在我眼前晃了晃,得意洋洋。 我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 “哦?”我取下头上的草笠,说,“那公子可知,鲛人乃海中精怪,凡人若见了会如何?” 公子露出讶色。 “会如何?”他问。 我指指他身后:“公子看那边。” 公子转头看去,我随即用草笠盛起海水,朝他泼过去。他不及闪躲,随即被水浇了一身。 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也大笑起来。 公子无奈地瞪着我,随即也取下草笠,盛水来泼我。我一边笑着一边躲开,公子紧追不舍。两人一路嬉闹着,我不断用水泼他,他也不断还击,最后,两人隔着一块礁石对峙着。 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依然笑个不停,扶着礁石喘气。 此处离海岸已经有数丈远,公子看上去却似仍有劲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看着我。 “霓生,过来。”他说。 “不过!”我说。 “为何?” “你会泼我!” “我不泼你。” 他方才追得那般凶,我信他才有鬼,坚决道:“不过!” 公子笑笑:“那我过去。”说罢,突然又用草笠盛起水,朝这边过来。 我尖叫一声,正要再躲开,忽而瞥见不远处一波海水涌来,是个大浪。 心倏而提起,我急忙对公子喊道:“公子,当心那浪!” 公子转头望去,神色亦是一变,可海水已经涌了过来。那水流的冲击似乎颇为强劲,只见公子站立不稳,一下被挟裹着跌倒下去,被浪淹没。 “公子!”我大喊一声,急忙趟着水过去看。却发现那水里已经不见了公子的身影,海水里漫着许多细沙,有些浑浊,只有那顶草笠漂在水面上。 我愕然,四下张望,却仍不见公子。未几,又一个浪冲上来,水位一下漫到胸口。 “公子!”我又喊一声,愈加着急起来。 就在我转身之时,腰上忽然被搂住。 “哗”一声,未等我反应过来,公子已经从水中冒出,将我直直抱了起来。 我瞪着他,知道这是他故意捉弄,哭笑不得。 “放我下来!”我佯怒地拍打一下他的肩头。 “不放。”公子断然道,一点不松手,仰头看着我,笑容灿烂。 他的脸上带着水珠,眉毛和头发湿漉漉的,映着阳光,愈发显得那双眸似星辰璀璨。 心头动了一下。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停顿片刻,愈发能感受到那身体上传来的热气,我只觉自己的呼吸也带着灼热,无可抑制地燃烧起来。 海风仍然呼呼地吹在耳边,似在鼓噪。 公子看着我,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心思,目光渐渐凝起。 “霓生……”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我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莫动。”我轻声道。 公子没再说话,只望着我。如美玉般温润的脸上,正漫起淡淡的红晕,教人无法移开目光。 “元初,”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面颊,描画在他的鬓边,低低地说,“莫放开我。” 公子注视着我,片刻,“嗯”一声。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低头。 公子的气息,湿润而炙热,熟悉,却教人欲罢不能。我笨拙地吻着他的唇,贪婪索取,仿佛那是渴求已久的宝物。 那手臂将我箍得更紧。 公子任我为所欲为,呼吸与我一样变得急促。 好一会,当我放开他,公子仰头望着我,目光灼灼,好似燃起了火。 忽然,他抱着我朝那礁石走去。 那块礁石并不高,堪堪露出海面。海浪一波一拨拍打在上面,时而没过。公子放我坐在礁石的另一侧上,我的脑袋刚好到他的脖子。 水不太深,波浪在腿间漫涌,牵着衣料,感觉妙曼。 公子没有多说话,搂过我的腰,低下头来。 他的吻全然不似昨夜那般温文,似忍耐许久,虽同样笨拙,却直接而霸道。那手也并不安分,隔着单薄而湿透的衣料游走,未几,探入衣襟。 我好似被灌下了迷药,意识全由他的一举一动所牵扯,将手指攥在他的肩膀上,如陷兵荒马乱之中,慌乱无助。而那手在扯开的衣裳下一路探索,如入无人之境;而我的腿上,似有什么在抵着,硬硬的…… 正当我茫然无措,公子却突然将手抽离,忙乱地将我的衣裳拢起。 我愣住,只见他喘着气,神色迷乱。 “霓生,我……”他的声音低哑,晕红浸染阳光,显得愈加炽热。 不待我说话,他放开我,转身,径自往后面的海里快步走去。 少顷,他走到了深水里,一个猛子,扎进了荡漾的碧波之中。 海浪依旧翻涌,一下一下,拂在礁石上,将我的裙子漫起。 我望着公子在海水中游弋的身影,不由地摸了摸嘴唇。 方才那触感仍在,麻麻的,却甜美无比,瑰丽恍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6.礁石(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公子在海里待了许久。 有好一会, 他像刚才一样,整个人埋在水里不见。我不由地紧张起来, 站到礁石上去,紧盯着海面。直到不久之后,我望见公子的身影在远处浮现,才放下心来。 公子凫水的本事,我一直知晓。从前, 桓府的后园里有一片大水池,引的是地下的活泉, 卵石铺底,甚为清澈。天气热的时候, 公子兴致起来, 便会去那池中游水。长公主唯恐他有危险,只许他在浅水处玩一玩。但公子一向不是什么听话的人,只要一时不注意, 他便会游到水深的地方去。我到他身边伺候的时候,他早已学会了各种泳姿, 还会泅水, 累得每次看管他游水的仆人都似丢了魂一样。 他的四肢和身形皆修长,在水中的姿态甚为好看。我望着他在海水中时隐时现,好似一尾自由自在的鱼。 不过这海中究竟不比桓府后园的池子, 风浪难以捉摸, 我的声音不够大, 正想着也游过去找他, 公子却游了回来,没多久,从水中走了出来。 我看着他,脸上又烧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公子抹一把脸上的水,瞥瞥我,又转开眼睛,却率先开了口。 “回去吧。”他说,“此处风大,易受凉。” 我点点头:“嗯。” 公子没再言语,待我从礁石下来,他拉过我的手,趟着水,朝岸边走去。 海边的沙子绵软,被太阳晒得温暖,风吹在在身上,衣袖衣角很快就干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 公子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似各怀心思。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底痒痒的。说实话,我十分希望刚才他别那么克制。那每一瞬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就像踩着这脚下的沙子,如坠云雾,酥软而不真实。 就差那么一点……我感慨万千。 “霓生,”快要走出沙滩的时候,公子忽而道,“今夜,我睡到房里。” 我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更烫。 “嗯。”我说。 公子不再说话,牵着我,继续前行。 房……我想了想那张榻,心思又绕了起来。 公子这般正人君子,所思所想皆是出自一片真心,这我自然知晓,亦感动不已。 可惜,这只是他的想法。 我和公子既然暂且还不能在一起,他便总有一天要离开,下回再见到,便不知是何时了。故而此乃货真价实的一刻值千金,而我就像一直偷腥上瘾的猫,食髓知味,不再愿意罢手。 公子终究单纯,以为睡到房里便可安然无事了么? 天真。 那房我摆置得甚为舒适,那榻又大又软,临着窗,还有海景可看……心里盘算着,仿佛万千小虫爬过,麻麻痒痒…… 正当我在心中筹划着大计时,公子忽而道:“宅院那边可是有人来了?” 我一愣,举目望去,只见果然,院子外面停着两辆马车。 “是万安馆的?”公子问我。 我摇头:“不是。”莫名的,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正待再说,一个声音传来:“大将军!” 转头望去,却见是柏隆,带着两个从人,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另一边的沙滩上跑过来。 我讶然,看向公子,他的神色亦是不解。 柏隆一溜小跑来到跟前,向公子见了礼,不待喘气便道:“大将军教我好找,出了大事了!小人留在钱唐那边传信的人今晨赶了来,说那边正四处寻找大将军,要大将军赶紧回去!” 公子面色一整:“何事?” “是圣上!”柏隆道,“圣上晏驾了!” 皇帝驾崩之事,并没有太让我惊讶。其实他能撑到现在才归西,着实算得福泽绵厚。 但他走得着实不是时候。 公子听到消息之后,神色一变,即刻回到屋里去更衣。 我追着过去,看着他:“公子要立即回去?” 公子眉间沉沉,颔首:“我须得赶回雒阳。” 我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他昨日对我说想留在我身边的时候,是我将他劝住了。而我们既然不能私奔,那么如今出了皇帝驾崩这等大事,他就必须回雒阳。所以,我无法挽留他。 公子是空手而来,回去自然也不用收拾什么行李,只需要沐浴一番,换一身衣裳。 柏隆甚为殷勤,让从人去庖房里烧了水来,给公子沐浴。 我坐在榻上,给公子准备着要穿的衣服,满腹心事。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离开,着实让我措手不及。想起半个时辰前我们在一起时的种种,当真恍若隔世。 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心中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此事。因得我隐姓埋名在此,公子要来看我,定然也要寻个理由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好藏踪匿迹。而如今他是朝中重臣,要避人耳目甚为麻烦。且如今皇帝晏驾,日后公子怕是会更加忙碌,要抽出空千里迢迢跑来海盐,谈何容易。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跟他回去。 这两日,我时不时便会有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但仔细思索,很快又打消。我不想暴露,要跟在他身旁,便只有易容改装。但那易容之术,一时半日蒙混人前乃是无妨,若日日示人却是不可。一来易容是个精细活,步骤繁琐,每日如此,定然要耗去许多精力。二来公子一向受人瞩目,身边的人也不例外,被人看熟了,早晚会露出马脚。 我思索着,不禁叹口气。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我这好事连两日都不曾到便被收回去了,当真令人惆怅…… “在想何事?”正当我神游之际,公子走了进来。 我转头看去,只见他穿着里衣,脖颈上残存着浴后擦拭的晕红。 “未想何事。”我说着,将一身长衣拿起来,起身走过去。 公子看着我,沉凝的眉间稍稍舒展,露出些笑意。他张开手臂,由着我替他将长衣穿上,注视着我,头微微低着。 “霓生,”他说,“我此去,只怕有些日子不能回来。” 我“嗯”一声。 “柏隆仍会留在海盐,你若有事,可去找他。” 我要柏隆做甚…… 心里这么想着,我仍点点头,将那长衣的衣带系上。隔了三年不曾为公子更衣,我做起事来仍旧熟稔。他的身形比从前成熟,已经没有了少年时的青涩之气,待得束好腰带,佩齐各色物什,看着公子挺拔而优雅的身姿,我又不由地心旌一荡。 待得我将那衣褶扯匀,公子忽而收起手臂,将我抱住。 “莫难过。”他在我的耳畔低低道,“我还会回来。” 谁难过了……我腹诽着,却道:“何时?” 公子停顿片刻,道:“待我将朝中之事理顺,得了空闲便会来。” 我不禁苦笑。 “好。”我反抱住他,手覆在他宽阔的背上,轻声答道。 公子低头,吻了吻我的面颊。 “我会写信,让柏隆捎给你。”他说,“霓生,你安心留在海盐,莫乱走。” 我讪讪。他是怕我又一走了之,到处找不到我么? “知道了。”我说。 “真的?”公子盯着我。 我无奈,道:“自是真的。” 公子目光一动,又低头来,却将吻落在了我的唇上。温热的气息在我的唇齿间徘徊,带着些微的急促,并不似方才那样的霸道,却温柔而缠绵。隔着相贴的胸口,我听到他的心跳和我的一样剧烈。 “霓生,”最后,公子将我搂得紧紧的,与我额头相抵,“不必等许久,我定然就会来找你。” 这话是他说的第二遍,我心中叹口气,有些无奈。 “我知道。”我捧起他的脸,将他的衣领整了整,抚平,“我等着你,哪里也不去。” 公子微笑,注视着我,目光深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7.晏驾(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因得公子今日就要赶往钱唐, 柏隆已经备好了车马,直接将他送往海盐城外的渡口乘船。 我将小莺和阿冉早晨送来的饭菜热好, 盛在食盒中,放在了马车上。 “若有事,便让柏隆传话。”公子站在车前,又对我叮嘱道。 我颔首,道:“此去雒阳路途仍遥远, 便是再快也不可数日回到,你切不可心急, 万事以安稳为首才是。” 公子笑了笑:“知晓了。” 别过之后,驭者扬鞭一响, 马车辚辚走起。 我的眼睛一直追着那马车驰去的背影, 依依不舍,从院子前走到路旁的土坡上,直到它消失不见, 仍怔怔立在原地。 心中隐隐有些期盼,比如, 那马车突然又转回来, 公子由于什么我意想不到的原因,又不走了。 但这点念想终究破灭,我等了很久, 那道路上空荡荡的, 一个鬼影也不见。 我仰头望向天空, 深呼吸一口气。 公子不过刚刚离开, 我便已经万分思念。将来,我大概会像一个嫁给了行商的怨妇,每日站在城头盼着丈夫回家,望穿秋水。 当我赶着马车回到万安馆的时候,众人看到我,又看看空空如也的马车,皆露出讶色。 “夫人,主公呢?”阿香问道。 我说:“他有事,回去了。” “回去了?”众人更是诧异,老钱问:“主公千里而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夫人,怎就回去了?” “是啊,”阿香也道,“主公昨日才来,我等也不曾迎送。” 我不想与他们解释太多,道:“他此番过来本是看看我,家中那边还有要事。县长亲自备车,将他接走了。” 众人面面面相觑,这才露出些了然之色。 “如此说来,县长今晨还来了馆中,问主公何在,原来却是要接主公走?”阿香道。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 这时,小莺在一旁好地插嘴:“那主公何时回来……” 话未说完,阿香搜后面碰了她一下。 “那还用说?主公待夫人那般情深意切,定然不久之后便会回来。”老钱即刻道。 “就是。”阿香干笑一声,上前从我手中拿过包袱,“夫人一路劳顿,还是去歇息吧。” 众人纷纷应和,备膳的备膳,卸车的卸车,小莺被阿香打发去烹茶,嗫嚅地应一声,转身走开了。 阿香将我送到房里,掩上门,走过来一脸关切地问我:“夫人面色不好,可是不适?”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本想敷衍过去,但转念一想,公子这般来去如风,在有心人眼中自是怪异,若不给出合适的理由,只怕会被传出些怪的事端,反而不妥。我看看她,叹口气:“无非心事罢了。” 阿香目光微亮:“可是主公之事?” 我点点头。 阿香来了劲头:“我说主公怎走得这般匆忙,莫非是谯郡的舅姑来为难?” 我说:“倒也不是。他舅父去世了,午时才得了县长那边报来的信,故而匆匆走了。” 阿香恍然了悟:“原来如此。”她露出感叹之色,“这也难怪,真是辛苦主公了。夫人好不容易与主公见上一面,竟又要分别,实天不作美。” 此言正中心事,我长叹:“谁说不是。” “不过这也并非坏事。”阿香语气一转。 我看看她:“怎讲?” 阿香安慰道:“夫人但想,昨日之前,夫人可曾想过主公不辞千里找来?” 我说:“不曾。” “那便对了。”阿香语重心长,“夫人,这世间的男子多是脸面大过天的,但看那些闹得分居的夫妻,有几个丈夫会登门来求和?遑论似主公这般,还苦寻夫人三年,千里而来。我看主公就算只待了不到两日,夫人得知了他的心意,也是值了。如今主公虽离开,定然还会再回来,到那时,说不定就是带着仆婢而来,风风光光地将夫人接回去。” 我想,阿香如今鬼扯的本事也愈发精进,若能用在客人身上,我须得给她加工钱。 “故而趁着这些时日,夫人可多做准备。”阿香继续道,“将来回到了那边,见到舅姑和亲戚,如何说话如何相处,都须得考虑。” 我看看她,道:“有甚可考虑,回那边应付他们,还不如留在万安馆中自由自在。” 阿香一愣,还要再说,我语气缓下,道:“你心意我知晓了,此事我自有主意。这两日你忙前忙后也辛苦了,下去吧。” 她见得我这般说,忙应下,让我好好歇息,说罢,开门离去。 我看着那门关上,心中想了想,觉得阿香说的话也有理。 公子突然来到,的确让我很是措手不及。比如,我虽然对公子垂涎已久,但真的跟他在一起时,才发现自己不过叶公好龙,连怎样亲吻都不知道…… 最终,还是他来亲了我,而我紧张得像个全然不曾见过世面的傻瓜。 我想着,深吸口气,忽而又感到重拾了干劲。 为了下一次见面,我须得多多准备。至少,要把那本香闺十八术背下来,然后塞到灶里烧了…… 没过几日,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正式传到了海盐。 四月己酉,他在太极宫中驾崩,时年五十多岁,葬雒陵,庙号世祖。驾崩是日,皇太子即位,大赦天下,改元为永宁。追谥先帝为文皇帝,尊生母沈氏为皇太后,立妃周氏为皇后。 消息传来时,众人大多震惊不已,除了服丧之事,又将皇帝从前那中风病愈的那段迹热议一番,感慨命数终有时。 而对于我而言,让我感兴趣的,是新帝继位之后一干新朝臣的任命。此事在市井中自然探听不到,我是从柏隆那里得知的。 新帝年初时刚刚得了一个儿子,是皇后周氏所育,继位之后,即立为皇太子。以温禹为太子太师,沈冲为太子太傅,王绪为太子太保。沈延为太尉,桓肃为司空,而公子则仍是侍中。 我听完了之后,不禁沉吟。 这名单之中,最风光的是沈冲。前面朝中诸多大事之中,他虽也立了不小功勋,但公子总是更引人瞩目,以至于他看上去有些默默无闻。而如今,他从原先的太子冼马一跃成为太子太傅,其势头丝毫不亚于公子当年从通直散骑侍郎被任命为散骑常侍。 至于缘由,自然与新帝仰仗沈氏不无关联。 柏隆是官场上的人,其中关节自然也一看便知。他见我一时不语,忙道:“夫人,大将军虽未得新迁,但他已是侍中,据在下所知,今上对他也甚为倚重。” 我看着柏隆,没有答话,一笑,道:“妾有一事不明,想问问县长。” “夫人但说。”柏隆道。 “桓公子既是侍中,县长怎还称他大将军?” 柏隆讪然。 “在下当年在桓公子帐下用事,于在下而言,一日为长终身为长,便是他换了别的官,他也是大将军。” “哦?”我觉得有趣,“他那些属官,只有县长这般么?” “可不止。”柏隆颇有些自豪,“夫人莫看大将军年轻,征战可甚是得力,待我等弟兄也好。许多北军的弟兄说起征战就只服他。就算桓公子卸了任,如今在营中说起大将军,指的也还是他。” 我有些诧异,先前虽听过不少对公子的赞誉,却不想他还有如此人望。 柏隆看着我,颇热情,道:“夫人若想知晓大将军征战之事,在下可为夫人道来。” 我摇头:“不必。不过你若是知晓会稽国那边的事,可尽皆与妾道来。” 柏隆一愣。 “会稽国?”他笑笑,“夫人怎问起会稽国?” 我看着他,亦笑:“海盐与会稽国隔江相对,县长这般能人,自不会只是来理理盐政,怎会不知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8.晏驾(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夫人不必遮掩。”柏隆道, “大将军虽不曾说明,但他当初要亲自来见夫人时, 在下就已经明白了夫人是何人。当年诛杀庞氏之时之时,雒阳就有人盛传大将军身边有个身怀异术的侍婢云氏,可挡灾消难,还可窥知天机。因得这云氏,先帝那中风之祸方才消解痊愈。不但大将军对云氏甚为珍爱, 就连秦王也慕名而至,当日十万兵马围困宫城, 只为逼大将军将云氏交出来,妄图强占。不料大将军宁死不屈, 也是上天赐福, 圣上那重病突然痊愈,秦王迫不得已,才领兵退去。不久之后, 云氏暴毙,大将军悲痛不已, 秦王还派人去桓府吊唁。” 我:“……” 秦王那狗刨的祸害, 心里不禁骂道,我竟然被他当年那些无聊的举动连累至今。 “这与妾何干?”我问。 柏隆道:“在下曾在大将军近前用事,知道大将军虽风华倾世, 却不近女色, 就连先帝有意以公主许配, 大将军亦推辞不受。而大将军得知夫人之事, 竟即刻亲自来看。大将军虽不曾将能让大将军如此牵挂的女子,除了云氏别无他人,而夫人的年纪与云氏正是相当,夫人若不是云氏,还能是谁?” 我没答话。 其实,我并没有幻想过柏隆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并非因为我知道柏隆有多聪明,而是对于柏隆这样的近侍而言,公子和我的关系,就算极力掩饰,也很难让人信服。公子大约也是这般想,故而他虽然没有在柏隆面前明说,但也不曾刻意装模作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事已至此,公子既然信任柏隆,那么我便也不必做多余之事。 我淡笑:“县长果然人杰,难怪桓公子如此倚重。既如此,你我便是一家,会稽国之事,县长若有所获悉,还望不吝告知。” 这番话,柏隆看上去显然受用,笑了笑:“会稽国那边,在下确派了人去盯着,这两日也确有些消息传来。” “哦?”我说,“愿闻其详。” “也无甚大事。”柏隆道,“昨日,会稽王世子奉诏,亲自启程去雒阳为先帝治丧。” “奉诏治丧?”我讶然,“是今上下的诏?” “正是。” 我沉吟:“可知何故?” 柏隆道:“在下也不知。不过每逢国丧,宗室皆须得出面,会稽国是大国,总要有人到京中去一趟。会稽王薨了,想来便该王世子出面。” 这般道理倒是说得过去,我微微颔首。 柏隆看着我,目光一亮:“夫人可是算出了什么兆头?” 我说:“县长何有此问?” 柏隆有些不好意思,道:“此在下私问。在下久闻夫人那出神入化的才能,甚想见识见识。” 我叹口气,道:“妾岂不想,实乃不敢。国运之事,乃是天机,不可轻易卜问。前番因得扰动天际,妾几乎命丧雒阳。不但如此,一旦触动天规,还会祸及求问之人。如平原王和皇后,若非他们强问,也不至身首异处,死状凄惨……” 柏隆听得这话,面色微变,忙道:“夫人此言甚是,天机不可泄露,莫轻易触碰才是。” 我看着他,欣慰一笑:“多谢县长体恤。” 柏隆感慨:“如此说来,夫人那一身术,将来竟是无以施展了?” 我说:“倒也不尽然,只要不是国运大事,可卜算无妨。” “哦?”柏隆目光一亮。 我继续说:“县长若不信,妾可为县长算上一回。不过今日妾来得匆忙,不曾带上龟甲铜钱等物,县长若不弃,倒可测一测八字面相。” 柏隆忙道:“岂敢劳累夫人……” 我笑笑:“县长客气了,不过举手之事,你我既是一家,又何必讲究。” 柏隆闻得此言,亦笑:“夫人此言甚是,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他取来纸笔,将八字写下,双手呈上,“请夫人过目。” 我颔首,将那纸接过,看了看。随后,仔细端详他面相。 柏隆忙坐得端正,摆出肃然之色。 少顷,我将目光移开,看看那纸,伸出手指来掐算。 室中甚是安静,好一会之后,我停下来,看柏隆一眼。 只见他也看着我,神色谨慎。 我一笑。 “县长有心事。”我说。 柏隆露出一丝讶色:“夫人还可算出心事?” “心事不必算,全露在县长眉间。” 柏隆神色有些不自在:“夫人莫拿在下取笑。” 我摇头:“妾从不取笑。县长所想,妾虽不知,不过县长这命中的大事,倒是全在这八字和面向之中。” “哦?”柏隆忙道,“还请夫人明示。” 我说:“妾观县长八字命数,算得平稳。虽早年劳碌,但途有贵人,如今正是升平之时。只是命里仍有凶相,若不可掸压化解,则颓败难料,虽有贵人亦不可保。” 柏隆愣了愣:“夫人是说,在下有难?” 我说:“便是大富大贵之人,命中亦有起伏之时,智者可顺应时势,化凶为吉,保晚年隆昌。” 柏隆紧道:“不知凶相怎讲?” “只怕就在近前。”我说,“县长印堂饱满方正,然隐有乌气。以八字数理观之,其不平乃在官途,如陷身泥沼,又如置身激流,乃受迫棘手之象。” 话才说完,柏隆面色亦是大变,目光闪烁片刻,终是长叹一声。 他起身,向我拱手一拜:“夫人果金口直断,分毫不差。在下如今处境,正是那泥沼激流,束手无策。” 我讶道:“妾只识些数理之事,方才掐算之时还以为出了偏差。县长乃朝廷委派,却不知有何难处?” 柏隆道:“夫人有所不知,难就难在这朝廷二字上。” “哦?”我说,“愿闻其详。” “在海盐为官,首要之事乃是盐政。历任县长,若一年交盐不足,朝廷即可罢免,此乃铁律。”柏隆道,“如今朝廷大力禁绝私盐,亦大力督促官盐增产,海盐今年须出产八万担,比去还年多了两万担。” 我说:“海盐自古乃产盐重地,朝廷重视,亦是常理。海盐有盐场上百,海滨盐田相望,县长加派人手开辟,当可如数交差。” 柏隆道:“我先前亦是此想,来了海盐之后,方知此事不简单。” “哦?”我说,“此话怎讲?” 柏隆道:“侯钜伏法之事始末,想来夫人早已知晓。不过侯钜如何开始贩起了私盐,想来夫人不知。” 我讶道:“莫非另有内情?” 柏隆颔首,叹口气,道:“海盐虽有许多盐场盐田,但产量低下。以去年为例,便是所有盐场盐田一并开工,海盐出产官盐不过勉强凑到四万余担,还有一万余担空缺,侯钜只好以私盐填补。年年如此,侯钜又如何清剿私盐?倒不如参与贩卖,不但可轻松交差,还可牟取暴利,何乐不为。” 我了然。那些盐场与盐田,我也曾经去看过,略知一二,故而柏隆的处境,我不费力气便可猜到。 自前朝以来,朝廷行盐铁官卖之制,不仅制盐的盐场盐田收归官营,盐工亦由刑徒和服徭役的民人充任。这等苦工全无报酬,且风吹日晒,伙食恶劣。来出工的人皆是迫于无奈,为应付差事,自然偷闲的偷闲,误工的误工。凡产盐之地,民人对盐务徭役皆怨气深重,而官府一旦强压,则极易生乱。据城中的老人说,就算是在前朝安定之时,海盐一带因强征徭役而起的暴乱,也每隔几年便要爆发一回。当朝与前朝相较,无论朝廷还是地方官府,无论财力人力都差上许多,就连派来做苦役的刑徒都远远不及。就在前年,一批上百人的刑徒因为不堪驱使,合谋杀死了监工的狱卒和府吏,四散逃命去了。而官府通缉了许久,一个人也不曾找回。 这般情势,若想要按时交上那十万担官盐,的确甚是为难。 “如此。”我笑了笑,“县长若觉不可为,何不上奏陈情?” 柏隆摇头,道:“在下问过,包括侯钜在内,历任县长都曾以此事陈情,但朝廷从不理会。” 此言亦是确实。朝廷岁入,一半出于盐政。当今国库空虚,朝廷急需钱财,只怕那十万担之数仍嫌太少。 “此事,桓公子可知晓?”我问。 柏隆赧然,忙道:“大将军一向克己奉公,在下得大将军举荐,已是感激不尽,岂敢以这般小事烦扰!” 看着他,我心底叹口气。我虽不想多管闲事,但既然柏隆是公子的人,我便不可坐视,还是须得帮上一帮。 “这般说来,县长要交差,便唯有学侯钜,求助于私盐。”我说。 柏隆苦笑:“夫人又来取笑。” 我说:“并非取笑。县长若不想辞官,便唯有此路可走。” 柏隆收起笑意,看着我,惊诧不已。 我说:“县长可知,百姓为何买私盐?” 柏隆道:“此事在下查访过,官盐价高质劣,而私盐则价低质优,就算加上盐贩利润及往来运费,卖得与官盐同价,百姓也宁可冒着危险偷偷买私盐,而不肯去买官盐。” 此人虽看着一副世故的模样,做事倒是细心认真。 我颔首:“盐贩贩运私盐,获利至少两倍。这般暴利,便是官府见一个杀一个,只怕也剿灭不清。县长与其一面费心封禁,一面为交差头疼,不若因势利导,两相成全。” 柏隆看着我,目光不定:“夫人之意……” 我说:“如县长方才所言,侯钜染指私盐,亦是迫于无奈。其实不止侯钜,扬州沿海各产盐之地,县官亦多是如此,自行收购私盐,转手卖与盐贩,就算要填补交差的亏空,也仍然可获巨利。” 柏隆皱眉摆手,道:“此事断然不可!朝廷近来甚严,若有人往上参一本,乃是坐死大罪!” 我反问:“贩卖私盐,何时不是坐死的大罪?古往今来,官商勾结不在少数,可因此获罪的官吏有几人?” 柏隆结舌。 我笑了笑:“县长放心,有侯钜前车之鉴,妾自不会教县长走他老路。妾方才说那些,不过是要县长放心,只要行事稳当,此事最坏也不会像侯钜一般山穷水尽。” 柏隆道:“夫人教在下沾手私盐,莫非还不是走侯钜老路?” “自然不是。”我说,“侯钜从民间收盐之举,其实并无过错。他错在愈发贪得无厌,只想着垄断独吞,一旦遇事则孤立无援,墙倒众人推。海盐县贩私盐之风古已有之,凡临海乡里,几乎家家煮盐。而侯钜倚仗县长之职,官匪勾结,压价征收,百姓不堪其扰。就算无司盐校尉之事,侯钜遇到别的什么校尉倒霉,亦是早晚。” “夫人此言差矣。”柏隆摇头,“两万担盐,便是每担以低价收购亦是巨资。加上各路关节打点,若不拼命敛财,何以维持?” 我说:“这些数对于寻常士人来说,自是巨资;可在海盐的豪强巨富眼中,则全然不费气力。” 柏隆一愣。 “海盐的豪强巨富?”他说,“夫人是指……虞氏?” “正是。”我说。 “他们敢?”柏隆有些吃惊。 “有何不敢?”我笑了笑,“县长可知,先前最大的私盐贩是谁?” “自是侯钜。”柏隆道。 “那么那些私自煮盐的百姓,取卤水的盐场,县长可知谁的?” 柏隆目光定住:“夫人是说……” “半个海盐都是虞氏的,”我不紧不慢道,“这般肥肉,县长以为他们会视而不见?” 柏隆神色犹疑不定:“可在下先前查访,并不曾得知。” “这便是虞氏的本事,他们不想让外人知晓,外人便无从知晓。”我说,“虞氏行事已久,根基深厚,缺的不过是个遮掩。只要县长默许,不必像侯钜般亲自动手,那四万担盐虞氏自会送上。” 柏隆沉吟,一时默然。 我并不着急,拿过茶杯来,喝一口茶。 “就算他们敢,侯钜当初怎不曾求助虞氏?”过了会,他终于开口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我说,“纵然是豪强,插手盐业亦非人人敢做。虞氏虽是海盐大族,从前那头上无寸缕遮挡,便是再想也不敢轻易动手。” “夫人言下之意,他们如今便有了荫蔽?” “正是。”我说,“盐铁漕运、均输平准皆由大司农掌管,而如今朝中新任的大司农陆超,乃出身扬州陆氏。” “扬州陆氏?”柏隆想了想,道,“虞氏与陆氏确是姻亲,那日去万安馆的虞氏,便是嫁到了陆氏。可她那丈夫乃旁支,与大司农并非十分亲近。” “妾所指并非虞氏夫家,而是陆融。他是大司农堂弟,与大司农甚善。” 我轻轻抚着杯子,“据妾所闻,陆融有意与虞善结成儿女亲家,县长若走动走动,大事定然可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9.蚁穴(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虞衡果然是个清醒的人, 陆氏的亲事, 他没有再反对,不久之后,两家定亲的事在海盐城里传了开来。据说因得此事, 不少暗地里将他想做梦中良人的少女们心碎了一地。 与此同时, 柏隆也按我的计议行起事来。 他是寿春人,与陆氏本有些关系。两家议亲的时候,他借着陆氏故旧和海盐县长的身份,公私合道,两边走动, 亲切热情, 不仅被虞善待为上宾,在陆融面前也攀上了熟人。 不久之后,他告诉我, 私盐那事成了。 “夫人神算,虞善一口便应承下来。”柏隆颇为兴奋。 我料得是如此,问:“虞善与县长如何约定?” 柏隆道:“此事亦如夫人所言,在下只须在缉私之事上许以便利, 海盐每年上交的官盐,空缺之数,虞善会补上。”说罢, 他感叹, “如夫人所言, 那虞善竟果真是个盐枭。”柏隆感叹, “虞善胃口甚大,早已买下了许多滩涂,稍加改造便是盐田,只怕将来海盐的私盐生意都要被他揽了去。若朝廷知晓,只怕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颔首。 虞善那老狐狸,他收购滩涂之事是早就做好了的,可见一直有所预谋。与陆氏结亲,自然也是打着为此事铺垫的算盘,如今柏隆找上门去,却是正好,自然答应得爽快。 “如此,县长可放心了。”我说。 柏隆却仍神色不定:“只是此事终究风险甚大。”他压低声音,“在下还是担心,若有人往上密报……” “密报?”我说,“报与何人?” 柏隆愣了愣:“这……” 我说:“扬州陆氏、吴氏、徐氏等门第,早已抱成一团,同气连枝,盘踞一方。虞氏虽后进,如今却也是掌中一指,休戚与共。扬州的官府,从各郡到州,早已为世家把持,遑论朝中大司农也是陆氏之人。县长放心好了,虞善岂是浅薄之辈,这等事,他敢做,必是早已深思熟虑。县长若不放心,可派人暗中查访这买卖的钱财去向,丛中获利之人,必不止虞氏一家。就算有人要告,那状子传不到州府便会被压下来。” 柏隆神色惊诧,道:“如此说来,无论在下愿不愿,此事虞善也定然势在必行?” 我微笑:“县长明智。” “他早算得在下会这般行事?” “也不尽然。”我说,“若县长不去找他,自然只有效仿侯钜,他可名正言顺地再将县长弄倒,换一个便是。” 柏隆:“……” “此事,不知大将军知晓了当如何。”柏隆无奈道。 我淡笑:“此事,县长不必操心。” 柏隆看着我,目光复杂,少顷,道:“夫人怎会知晓这许多?果真是上天所示……” 我神色一整,摇头,一脸深沉:“县长,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多言。” 柏隆露出了然之色,忙笑道:“在下唐突,莫怪莫怪。” 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公子从雒阳传来的信。 那信封和落款,什么也没有写,开头也无称呼,写着“见信如晤”。但那字迹俊逸如故,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公子的。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间,我几乎能想象,那或许是在夜里,他独自坐在案前,身形笔直而优雅,目光专注,随着笔尖落在纸上, 公子写了足足有好几张纸,拿在手中,令人心情愉悦。而让我讶异的是,这信并非一日写成,而是每日写一段,将要事记叙。我一段一段看着,仿佛从前一样,在公子下朝回到桓府的时候,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地八卦那些朝中之事,不禁露出笑意。 如柏隆所言,公子如今在朝中仍然是侍中,每日皆是忙碌。新帝与公子自幼熟识,又有家族关联,对公子甚为倚重,每遇要事,必召公子问对。 近来,朝中最大的事,无外乎国丧和新皇登基。但在公子的信中,这些并未提及太多。他每日操心的,乃是更为紧要的实务。最要紧的一件,仍然是钱粮之事。 先帝虽然病了多年,却有个好处,那便是太常府和少府许久之前就在为他准备身后事,在他去世的时候,陵墓和陪葬之物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因得这一番操办,原本空虚的国库更加见了底,加上当今时节青黄不接,好些州郡连去年府吏的俸禄都欠着。 此事,其实不必公子说,我在海盐也能知晓。因为柏隆两日告诉我,他接到朝廷的命令,催他提前将盐交上去。这让刚刚松一口气的柏隆又紧张起来。他虽然与虞氏暗通不法勾当,但虞善那边还须得改造滩涂,要大量出产,最快也要下半年。而朝廷却已经这般等不得,可见已是十万火急。 出于默契,我和柏隆都没有将私盐的事告诉公子。不过公子一向不认为整治盐政就能解难。用他的话说,国库恰似一棵将死的大树,虽看着枝繁叶茂,却到处是虫咬兽啃,就算补上一个大的,也远远不可奏效。若不能从根上施以猛药,标本兼治,这树倒下的时日会比补漏来得更快。 “哦?”我那时听他说这话,问道,“这般道理,朝廷可知晓?” 公子道:“自是知晓。” “那么何不即刻去施那猛药?” “因为不可施。”公子看着我,苦笑,“我等就是那啃树的虫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0.蚁穴(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如公子所言, 没多久, 我就听到了皇帝对诸侯王正式下手的消息。 大概是果真钱粮见底了, 比起朝廷从前拖拖拉拉了的办事风格而言, 此番着实算得雷厉风行。朝廷按照各王国的户籍和土地之数,定下了各国每年的进贡之数,比起往年,皆大蝠增加。一些大国,如会稽国、齐国等,达五倍之多。此令颁布之时,仍在先帝治丧之期, 几乎所有诸侯王和宗室都在雒阳。同时,皇帝还下诏,给各诸侯王都安排了京中的官职,修葺府邸,王宫臣属皆搬入京中,无事不必离京就国。 海盐隔江对岸就是会稽国, 这般震动的消息, 很快也传到了海盐。我每日到堂上, 总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此事。诸侯王的富庶, 天下人人皆知, 许多人以为早该如此,拍手称快。 此事我早已知晓, 并不觉意外。我在乎的, 是另一件事。 那便是秦王。 先帝驾崩之后, 秦王以辽东鲜卑势大,防务甚重,不得脱身为名,并未到雒阳奔丧,而是派遣了秦国内史等人到京中代为奔丧。皇帝颇为体恤,没有斥责,但就在下令各国增加进贡之后,又下了一道旨,将秦王任为太宰,令他入京履职;同时,由幽州刺史梁玢领护匈奴中郎将,将辽东兵马归入其帐下。 此事是从柏隆那里得知的,听闻之后,我很是吃惊。 我没想到皇帝会做出这般举动。秦王在辽东经营多年,兵将对秦王中心耿耿,这无人不知。先帝虽一直怀着弄死秦王的心,却不曾下手,亦是忌惮于此。而今上竟然想凭着两道旨意夺秦王兵权,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柏隆见我不言语,道:“夫人莫不是在担心秦王性命?” 秦王性命?我想到那张脸,心里嗤一声。秦王那样浑身心眼的人,连先帝奔丧都敢不去,皇帝下个旨又算什么?若无旁事,他应当又要重施故技,头疼脑热之类的理由随便找两个,赖在辽东不走,就算皇帝亲自去辽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我放心不下的,是公子。 新帝继位以来,所有的政令都与公子的意愿相左。就比如诸侯王之事,公子深知诸侯王的实力,故而一向主张缓而图之,不可冒进刺激,以防横生乱事。但皇帝显然并不这么想,如今这些举措不过是第一步,后面应当还有招数。而从这些事上面可以看出,皇帝并不像先帝那般器重公子。 心中有些无奈。公子之所以仍然回雒阳,乃是因为他终究放不下那胸怀天下的大志。故而我能想象,他如今应当并不快活。但他给我的信里,全然没有颓丧之气,就算提到些不如意的事,也总是笔调轻快地一语带过。而与此同时,他似乎怕我担心,因为忍不住去找他而身陷险境,在信中再三告知我,要我乖乖留在海盐,不要离开。 “会稽国那边,可有甚消息?”我问柏隆。 柏隆道:“有是有,但无甚要事。会稽王宫中的属官和世子家眷近日都启程去了雒阳,国中甚是安宁。” 我颔首:“如此。” 公子甚为守诺,从雒阳给我寄来的信,差不多十日一次,每次从函中取出来都有一小叠,让人心满意足。而我的生活,亦由从前每日想着能赚多少钱变成了想着下次接到公子的信能有几页纸。 在信中,他用漂亮工整的字,絮絮叨叨地向我说起每日的事。诸如朝中遇到了什么事,雒阳近来如何,我们共同知道的那些人家出了什么八卦之类的,就连桓瓖近来又在跟哪家美貌的贵妇人闹起了不清不楚的牵扯,我也都知道了。 公子就像个闲人,热衷于将泡茶舍时听来的是非一件一件转述,而全然不似那个世人口口相传如出尘仙人般的名士。 想到这些,我不禁有些得意,因为我知道,他只在我一个人面前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两三个月过去,七月流火,早晚的天气都有了些凉意。 今年的年景不错,我每日在堂上听各地客商们谈论各地轶事,除了冀州闹了场旱灾,别处并无大灾患。我估算着,各地的收成安稳下来,再加上诸侯王们增缴的进贡,朝廷的燃眉之急当可缓解。从柏隆那里打听,亦是这般迹象,因为朝廷并未像先前那样催命一般地敦促他交盐。 当然纵是如此,柏隆也不敢怠慢。 虞衍的婚事操办得极快,就在婚礼后不久,虞氏名下的盐田也已经开垦完毕。虞善招募了盐工万人,日夜开工,每月可产盐两万担。柏隆按照我的指点,并不亲自接触此事。他将一名虞氏出身的府吏任命为盐吏,专司盐仓出入。虞氏的盐直接运到盐仓,与官家盐场产出的官盐混在一处,再装上官船运往郡中。 私盐之利乃是天下之首,虞善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利害,虽然须得负担官盐空缺,但毫无怨言,虞衍成婚,还将柏隆请了去,奉为上宾。柏隆曾担心虞氏的私盐产量甚大,风声传出去,对他不利。但虞善颇有主意。他盐场中的盐除去供给官府盐仓的部分,余下所有皆装上海船,走海陆运往南方,分销岭南及蛮地。 而那船队的头领,竟是郭维。 这是阿泰告诉我的。万安馆的鱼鲜,接连多日都是阿泰来送,我好之下问起,他将此事告知了我。 “你二叔如今为虞氏做事?”我诧异不已,问道。郭维是个不羁的人,一向我行我素,就连郭老大也时常拿不住他。且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给虞善那样的豪强打下手。 “我二叔说,那不能算是给虞氏做事。”阿泰挠挠头,道,“他说这是虞氏有求于我家,且我家也出了船,这只能算是联手。” 我哂然。 想一想,此事也并不怪。虞氏如今上有大树荫蔽,下有官府撑腰,一手包揽了海盐的私盐生意。郭氏兄弟这样的私盐贩子,就算从前做得太大也无力与虞氏争高下。但他们还有一点长处,就是他们常年讨海为生,而虞氏只做内陆漕运,想要走海路,最好的方法就是拉郭氏兄弟入伙。 我正待再说,外头忽而有人找来,是柏隆身边的仆人阿涛。他告诉我,说柏隆有请。 “何事?”我问。 “小人也不知。”阿涛说,“县长只说若夫人得闲,还请过去一趟。” 公子的信前日才到,若无要事,柏隆并不会让我过去。我看看天色,答应下来,随即吩咐备车。 待得到了县府中,柏隆正在堂上,见我来,忙上前行礼。 “在下请夫人来此,乃是有两桩急事。”他说。 我问:“何事?” “在家刚刚接到急报,冀州灾民□□,叛军攻入州府,杀了冀州太守。那叛军之首名黄遨,自立冀王,所过之处皆劫杀豪强,分钱粮与众人,周围州郡不少流民皆投奔响应,如今已有十万之众。” 我讶然,想了想,问:“可知这黄遨来路?” 柏隆摇头:“不知。”说罢,他讨好地笑笑,“此事在下亦刚刚知悉,夫人吩咐过凡朝中之事皆须告知,故而将夫人请来。” 我了然,道:“还有何事?” “还有一事,乃是与秦王有关。”柏隆道,“秦王已经将辽东兵权交与梁玢,入朝任职去了。” 这倒是件出乎我意料的大事。 “还有一事,乃是与秦王有关。”柏隆道,“秦王已经将辽东兵权交与梁玢,入朝任职去了。” 这倒是件出乎我意料的大事。 “秦王入朝了?”我有些不可置信,重复一遍,问道。 “正是。”柏隆道。 我:“……” 看着他,我满腹狐疑,一时说不出话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1.乱起(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回到万安馆的时候, 我仍然想着秦王的事。老钱过来与我说馆中的事, 我也三言两语敷衍了, 自往后院而去。 秦王竟乖乖地去了雒阳, 这着实太过反常。 柏隆那里只有大致的消息,并没有更详细的情形,秦王回京的各处关节我皆不得知晓,无以判断他的意图。但我知道,对于大局而言,秦王交出兵权离开辽东,并非好事。 当今天下的局势, 其实与三年前并无区别。 朝廷的兵员,乃分为驻京畿的中军,各持节都督在镇戍区所率的外军,及州郡维持治安的州郡兵。高祖为防权臣把持朝政,各持节都督大多由宗室担任,而州郡兵亦实际听命于地方长官, 实际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兵马, 只有中军, 大约十万余人。 而诸侯王手中的兵马, 虽明面上不及朝廷, 但他们大多还养了私兵,大小加在一处, 人数可超中军。而在皇帝和诸侯王之间, 宗室一向是个暧昧的存在, 所以诸持节都督的人选一向敏感。先帝原本已经将半数的持节都督换成了宗室之外的人,但三年前,庞后为笼络宗室,将这些人又换回了宗室,教先帝多年的算盘全落了空。纵然是先帝后来重新临朝,此事也再无力回转。 而回到当年宫变,诸侯王之所以不至于趁机造反,乃是因为秦王的辽东兵马。 如今秦王交出兵权,自是了却朝廷一桩心头大患,但后面的事却也颇为棘手。辽东兵马对秦王忠心耿耿,朝廷要想让这些人脱离秦王为己所用,只怕难上加难。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感到不解。秦王就像个从不做亏本生意的商人,锱铢必较,精得似鬼。他所有的本钱都在辽东,难道会这般轻易舍弃? 此事,只有公子能告诉我。 我思索一番之后,即刻提笔给公子写了信,然后交给柏隆,请他务必尽快送去雒阳。 柏隆应下,看着我,忽而道:“夫人可是卜了卦?” 我说:“县长何有此问?” 柏隆笑了笑,道:“方才在下说了秦王之事,夫人便似有了思虑之态,故而猜得如此。”说罢,他露出好之态,“不瞒夫人,朝中动向,在下也甚为关切。那卦象如何,夫人可否告知一二?” 我知道他是牵挂着雒阳的老小,叹口气:“我亦想知晓,只是我这卦术讲究天时地利,此地山长水远,卦象混沌,实难作为。” 柏隆讶然,皱眉道:“如此说来,却是连夫人也难料了?” “世事皆天数,我等凡人,窥得三分便是神算,岂有十全?”我说着,瞥了瞥柏隆脸上的忧色,补充道,“不过我那卦术虽天时地利不足,却还可借人和作补。” “哦?”柏隆忙问,“何谓人和?” “便是要借人耳目,以窥清事态,助卦术施展。”我说,“我如今修与桓公子,便是为此。” 柏隆露出了然之色,即道:“夫人放心,在下今日便差人将信送往雒阳。” 我笑了笑,颔首:“如此,便劳县长费心了。” 冀州的动静甚大,公子的回信还未到,万安馆里的客商已经带来了消息。 这些消息比柏隆上次得到的更多。那作乱的黄遨甚是了得,都督河北诸军事的高奎,是先帝去年才任命的持节都督,奉命率兵平叛,不料被黄遨大败,高奎自己也因为逃走不及做了刀下鬼。 这般一来,黄遨叛军声势大涨,天下震动。 “我原本要去常山郡,在路上被堵了回来。”那人喝一口茶,摇头摆手,“那边可是不好!听说那黄遨甚不讲理,什么都抢,遇到拉货的就连人带货都扣下来,人还好说,见你不是奸细就放了,货却要留下,说是充公!” “啧啧,这可真不要脸!”旁人道,“他们一群匪盗,充个什么公?” 又有人插嘴道:“可我听闻,那黄遨专做劫富济贫之事,得了钱粮都给灾民。” “什么劫富济贫?我等做生意的小民,谁不是指着贩那点货活命,谁有有钱了?”说事的人接道,“再说了,我可听说他们也不是什么富都劫。” “哦?怎讲?” “我且问你们,冀州最富的是谁?赵国、河间国、巨鹿国、高阳国、中山国、章武国,哪个不是富得流油?也不见那黄遨去劫。” “那可不好说,岂不闻那些诸侯王个个手中有兵有将,比州郡兵厉害多了,黄遨一介草寇怎能轻易打得?许是留着日后钱粮吃光了再慢慢收拾。” 旁人附和:“就是,打仗的事,难说得很……” “等不得他慢慢收拾了。”这时,一个中年人笑了笑,在旁边道。 “怎讲?”众人问道。 那中年人一脸神秘:“我今晨遇到一个从雒阳赶来这边探亲的故友,也说起冀州之事,不过他说那边还有一桩大事,你们猜如何?” “我等怎知?潘大,莫卖关子,快说!”旁人等不及,催促道。 潘大喝一口茶,不紧不慢道:“圣上要亲征了。” 众人皆愕然。 我正在算着账,听到这话,也不禁愣住。 再想多听些,可那潘大说他也是道听途说,不知晓更多的事。 数日之后,公子的回信终于来到,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他近来显然很忙,信纸只有三四页。对于我的疑问,公子并未解释许多,但告诉了我两件事。一件是关于秦王,他并没有去雒阳,而是再度称病,回了秦国。 死狐狸。我心里哼一声,忽而有些得意,觉得我对此人看得着实透彻。 而第二件事,则是关于公子自己。皇帝将他任为镇东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 豫州乃是京畿司州的门户要冲,皇帝此举用意甚为明显,乃是要公子在皇帝亲征时为其屏藩,以防事端。 最后,公子再三叮嘱我,让我留在海盐。 我放下信纸,心中苦笑。 公子果然了解我,知道如今外面出了这许多事,我心里牵挂着他的小命,便定然不会乖乖留在此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2.故地(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这天, 我一夜无眠。 第二日,我又去了一趟柏隆府上, 告诉他,我要离开海盐一阵子。 柏隆讶然:“夫人要去何处?” 我说:“去豫州找桓公子。” 柏隆忙道:“可大将军先前吩咐过, 要夫人务必留在海盐。” 我摇头:“此一时彼一时, 我昨夜观星象, 紫微震荡,恐有祸端。” 柏隆目光一紧:“有何祸端?” “不知, ”我说,“故而须得到豫州去, 找到桓公子再作计议。” 柏隆颔首, 却神色不定。 “如此,”他说, “在下这就派人给大将军送信,告知此事。” 我说:“不必,我今日就启程。县长在海盐这些时日, 也有些事做。” 柏隆问:“何事?” 我说:“郡中前番为了缉私盐, 给海盐县分拨下来二百郡兵, 由县长统领。这些人可还在?” 柏隆道:“都在。养这些人着实耗费钱粮,在下想下个月就禀报郡府, 将他们都交回去。” 我说:“不必交回去, 这些人, 县长须留着。县长曾从军, 可按军中规矩将他们操练起来, 若钱粮短少,便向虞善去要,虞善不会不肯。” 柏隆闻言,露出惊诧之色:“夫人之意,莫非是要防着生乱?” 我说:“海盐地处偏僻,就算外面生乱,也不会即刻受波及。但手中有所防备,总比赤手空拳要好。” 柏隆想了想,却道:“若真到了那般时局,何必还守着海盐?到时在下往雒阳投奔大将军,岂不正好?” 我摇头:“县长若想为桓公子打算,便不可离开海盐。” 柏隆不解:“为何?” 我欲言又止,叹口气,作深沉状:“此事,我如今在县长面前说了许多,已是犯了忌讳。为你我性命计,还是莫多说为妙。”说着,我话锋一转,“不过县长放心,我也替县长家人算过一卦,乃是吉人天相。” 柏隆目光微亮:“哦?” 我说:“想必县长也听说过,桓公子乃是天庭紫微星官之首,北斗七元星君转生。” 柏隆讪讪:“民间确是这般盛传,不过大将军一向不许我等迷信怪力乱神。” 我看着他:“县长可信?” 柏隆笑了笑,没答话。 我说:“桓公子乃高洁之士,这般行事自有他道理。县长只须谨记我的嘱托,日后跟着桓公子,可保邪祟不侵,家宅无患,人畜平安。” 柏隆忙拱手:“多谢夫人,在下谨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3.邺城(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天有些阴, 傍晚,天色黑得很快。 离邺城还有数十里的时候, 船户寻了一处水岸,将船靠上,用缆绳系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 我望了望四周, 道:“怎选了此处?前后连个人家都不见。” 船户一边拿着炊具去岸边生火烧食,一边道:“这地界荒得很, 天又要黑了,且再往前水流湍急, 不好行船。郎君将就一宿, 到了天明我等便继续赶路,明日午时前便可到邺城。” 我了然。 没多久,船户把饭食做好。我端着碗, 到船尾去赏景吃饭, 吃完了再走回来, 将空碗还给船户。天空中无星无月,只有岸边点起的篝火, 照得四周草木和河水影影绰绰。 夜风渐凉,船户从舱里取出被褥来,对我说:“郎君今日赶路累了, 在这舱中早些歇息。” 我点头,看了看他舱中的物什, 道:“足下这只有一人的被褥?” 船户道:“哦, 这船舱小, 只够放一人的。” “那你铺盖何物?”我又问道。 “我么?”他笑笑,一边替我将铺盖摊好,一边说,“郎君真是个体贴人,我等粗糙日子过惯了,在篝火边上睡睡就是了。” “如此。”我也笑笑,不再客气,躺到船舱里去。 这船上前后有帘子,拉上可避光遮风。夜色越来越深,除了篝火的光亮之外,伸手不见五指。河面上的风一阵一阵,吹得草木飒飒,水波起伏。 船微微摇晃着,仿佛摇篮,催人困倦。 我正打着盹,忽然,听得那河水的波浪声中,掺入了一丝异响,仿佛有人踏上了船板。 “郎君,睡了么?”只听船户的声音从帘子外面传来。 我没答话。 过了会,又听他道:“郎君?” 我仍不出声。 未几,那放下的帘子被拉开,岸上的篝火光透了进来。 我坐在另一头的帘子后面,从缝隙里窥觑着。出乎我意料,出现在船舱外面的却是两个人。 仔细看去,一个年轻模样的是那船户,另一人则是个彪形大汉,一身黑衣,面上用一块黑布蒙着口鼻,像是个正经来劫道的。 “四伯,”只听船户的声音有些犹豫,“真要做?” “莫犹犹豫豫似个妇人。”那大汉不耐烦道,“你药都下了,为何不做?他现在睡得似死猪一般,你去将他结果了。”说着,将一把刀塞到船户手里。 这声音听得有些耳熟,我想了想,记起来。先前在黄河边找船的时候,因得寻船的人多,我一时找不到。不久,有一个笑起来满面横肉的人来揽客,这船就是他带我去的。我当时正急着去邺城,见这船也算不错,便定了下来。 现在再看此人,身形与那大汉别无二致,应当就是同个人。 心底叹口气。我以为我一路小心,能够安然到邺城,不料还是想得太简单。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就闻出了那饭里蒙汗药的味道,很淡,但骗不过我。这下药的船户想来是个新手,把式太嫩。 “要……要杀人?”船户不敢接刀,似有些着急,“四伯,不是说好了就劫财?” “蠢货!”大汉道,“这人要去的可是邺城,邺城里的都是军户!这人穿得一身破衣裳,但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哪里像个贫苦人?还有他那包袱,纵是装得好也难逃我眼力,沉甸甸的,必是有些财货。这样的人,若是个什么官的亲戚,由着他活着去跟前告一状,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心想,这人看着五大三粗,倒是有些见识,想来是个匪盗老手,也不知手上攒了多少性命。 “这……”船户仍有些犹豫,“四伯……我新来,不曾杀过人……” 大汉唾了一口:“废物!”说罢,一把将他推开,自提了刀,走进船舱里来。 我心底计较着,原本想用药粉给他泼面迷晕,但他用布蒙了口鼻,只怕效用不好。这是在船上,万一打草惊蛇被他反制,我是没处躲的。 狭路相逢,他既是来杀我的,便也不须我客气了。 只见那大汉钻进船舱动作颇为熟稔,就算船时不时摇晃,脚步也稳稳的,不见一点乱。不过这船舱毕竟低矮狭小,他须得弓着身,才不至于撞到顶棚。 铺上,那被子隆起一长条,仿佛有个人蒙头睡在里面。而头的位置,就与我藏身之处隔着一道帘子。 大汉大约已经认为我不会醒来,一把掀开被子。 当他看到被子底下的包袱和枕头,愣了一下。 而不等他反应,我已经从帘子后窜出来,将手中的尺素从下往上插进了他的喉咙。 纵然是光照不定,我也能看到大汉倒下时,脸上痛苦而不可置信的神色,捂着鲜血淋漓的喉咙说不出话。 我不理他,径自出到外面,那船户大约不曾见过这般场面,早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跌跌撞撞跑下船去。 “站住!”我喝一声,“我乃邺城都督帐下刑吏!再跑,我就让官府将你那寨中的人抓起来,一个个凌迟,把人头都挂到城门上!” 这话果然有用,那船户不跑了,战战兢兢地在岸上双膝跪下,向我一个劲磕头:“好汉……好汉饶命!好汉明鉴,小人……小人就是怕好汉着凉,想去看看好汉睡得如何……那坏事都是四伯要做的,小人是受他胁迫!好汉明鉴好汉明鉴……” 他说话语无伦次,我打断他絮絮叨叨的求饶,收了兵器,让他上前来,将前后之事一一交代。 果然,这是一伙江洋土匪,有十几人,专在附近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虽人数不多,规矩却大,什么大伯二伯大叔二叔按资排辈,似个家族一般。这船户叫石越,冀州武邑人,原本是个佃户,这些年庄稼歉收,东家却一点不肯减租,闹得家徒四壁。今年冀州旱灾,父母饿死,石越无法,只得出来逃荒。为了讨一口吃的,被同乡带着到贼窝里落了草,跟着这伙江洋土匪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听着,有些后悔。公子的尺素,我平日当宝贝一般珍惜,没想到头一回用它,竟是在这等草寇身上。 “好汉!公台!官爷爷!”石越痛哭流涕,“小人……小人误入歧途,但真的就跟了他们几日!小人不会打不会杀,他们就让小人冒充船户……小人真的以为他们只劫财!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说的话,我并不全然信。不过方才他既然不肯杀人,可见还是有几分良知,与那大汉不是同类。 我想了想,道:“冀州不是有个黄遨?据说劫富安贫,赈济载明。你既然连落草都敢,怎不去投他?” 石越目光动了动,随即哭丧着脸:“公台,那黄遨做的可是反贼的事,怎可与土匪般小打小闹比?如今圣上都亲征了,小人便是有十个胆子也敢去投黄遨!” 我叹口气:“如此说来,你也算得良民。” 石越忙道:“小人确实是良民,公台明鉴!” 我说:“你起来吧。” 石越犹豫了一下,起身来。 “你也不必慌。”我语声缓下,“我等虽在官府用事,但绝非欺压良善之人。你只要将事情如实说清,是非黑白,自有定夺。” 石越点头如捣蒜:“是是,公台所言极是。”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须得再问你。” 石越忙道:“未知何事?” 我说:“你驾船甚为熟稔,从前做过船夫?” 石越道:“正是。小人叔父在渡口摆渡,小人自幼跟他学的驾船。” “原来如此。”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年轻人谁无过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作恶者既伏诛,我念你初犯,便不作追究。日后你要好好做人,如若被我撞见你再犯……” “不敢!”石越即刻道,“公台!小人发誓,如若再犯,定然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我欣慰而笑:“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去吧。” 石越看着我,有些愣怔。 “我便可走了?”他似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我似笑非笑,“想随我到邺城去一趟?” “不不!”石越如释重负,向我连连作拜,“小人这就告辞!公台大恩大德,小人永世难忘,来生做牛做马在所不辞!”说罢,他似唯恐我反水变卦,转身飞一般地溜走了。 虽了却一桩险事,但这般时节,着实教我有点为难。 回到船上,这里除了我,就剩下一具死状难看的尸首。这般荒郊野外,我要去邺城,唯有继续用这船,故而只得先将尸首处置了。那大汉死沉死沉的,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他拖出外头,丢到河里。 这河水不浅,流速也不慢。那尸首甫一落水,便被水流卷走,漂了开去。 那些被褥沾了血,也不能再要了,我用它擦净了船板上的血,也扔了下去。虽然处置了一遍,但船上仍能闻到血腥之气,我嫌恶得待不住,索性取出一件外袍穿上,到船尾去露宿。 才裹着衣服躺下,忽然,我听到河上传来些动静。 坐起身看去,却见是一艘大船从河面上驶来,上面火把光熊熊,将四周照亮。待得那大船近前些,我看到上面的旗子,愣了愣,竟分明是一艘邺城都督属下的兵船。 正当我观望着,那船似乎也发现了岸上的火光,朝这边驶来。 “船上何人,报上名来!”一个士卒在船头神气地嚷道。 我除了自己的契和云兰、倪兰的籍之外,为方便行走,还伪造了另外几个身份。其中一个是兖州长垣人,身份是个家道败落的士人之子,以出门投靠亲戚的名义,去哪里都行。 听我报过来路,那士卒并不为难,却要上这船上来看。 “近来此地多有匪盗,我等奉邺城都督之名巡逻河道,遇得独停荒野的舟船,必要查验!”那士卒道。 我听着这话,心中却是一动。 “这船便不必上了。”我说,“我此去邺城,便是要见桓都督,还请各位官长带我同往。” 那士卒神色错愕不已,未几,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走到船头,看了看我,皱眉道:“大胆,你是何人?桓都督岂是你相见便可见的?” 我看着他身后,一笑:“我是何人,你不认得不打紧,这船上有人认得便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4.邺城(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将官讶然, 顺着我的目光转回头。 青玄站在他身后, 身量看上去比三年前拔高了不少。他的眼睛也盯着我, 目光疑惑。 他从前见惯了我穿男装的模样, 如今就算多贴两撮小胡子, 料得他也能认出来。 “青玄。”我微笑打个招呼, “多日不见,东院的喜鹊近来叫了不曾?” 这话出来,青玄的面上骤然变色, 仿佛见了鬼。 从前在桓府时,我和他为互相照应,约定过许多互相提点的暗号。比如东院喜鹊叫了,意思就是就是长公主那边有人来巡视了。正在偷闲的人听到这话,会赶紧装作在干活。 “你……你是……”他瞪着我,话都说不清楚。 我不多废话, 道:“桓都督可在邺城?我有要事见他。” 那将官问青玄:“司马认得此人?” 我听得这称呼,心想果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青玄都当上司马了…… 青玄果然如今也算见过世面的人, 面上的异色很快收起, 对将官道;“让他上船。” 将官忙应下。未几,船头放下绳梯,我背起包袱, 爬上船去。 方才喊话的小卒问将官:“那船可还要去看看?” 那将官看看我:“这船是足下的?” “不是。”我说, “那是我搭乘的客船, 今夜本要在船上歇息一宿, 不过既然遇到了诸位,便不必再留下了。” 将官往那船上瞅了瞅:“这船上就足下一人?船户何在?”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先前说闹肚子,许是躲起来如厕了。” “罢了,不必理会。”这时,青玄开口道,“时辰不早,回城吧。” 将官应下,即令兵船在河上掉头。 “你,”青玄转向我,冷冷道,“随我到船庐一趟。”说罢,转身走去。 这兵船做得不错,想来是用作水军的头船,不但有船庐,还做得宽敞结实。 我四下里张望着,跟着青玄走进去,刚想开口说话,却见青玄将门闩了起来。 “我再问你一次。”青玄盯着我,神色紧张,“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哂然,啼笑皆非。青玄还是像从前一般胆小,经不起吓。 “是人是鬼,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我说。 “如何试?”青玄问。 “你伸头过来,给我打一下。疼就是人,不疼就是鬼。” 青玄:“……” “你……你真是霓生?”他看着我,目光变得激动。 我将一根指头抵在唇边,示意低声。 “不是我还能是谁。”我阴恻恻一笑,“可要我再说说你在大公子院中偷窥红俏更衣之事……” “你敢!”青玄立刻涨红了脸,瞪起眼睛,片刻,那眼睛却突然也红了,他走过来将我抱住。 “霓生,真是你……”青玄声音呜咽,“你……你怎去弄了那么具难看的尸首,可……可吓死我了!” 我:“……” 时隔三年,青玄的外貌和声音都变了些,不过说起话来还是那样的喋喋不休。 他告诉我,当年我假死之后,桓府上上下下都乱了一阵,可最镇定的,却是公子。桓府有模有样地为那尸首行丧礼,但公子一次也没有露面,下葬的时候,他也没有去看。但桓府的人都觉得从那之后,公子变了。他不再跟长公主说话,就连桓肃,也不过每日例行问安。桓肃曾因此几次训斥他,他也不像从前那般发脾气,一言不发地听了,继续我行我素,如行尸走肉。 后来,桓肃和长公主终于怕了,公子要出去住,他们也没有阻拦。 我听着,只觉又是温暖又是心疼,问他:“公子离开时,只带了你?” 青玄一边磕着我在豫州买的香豆,一边点头:“公主原本给他宅中派了许多人,都被他打发了回去。”说着,他瞥着我,“公子知道你未死,是么?” 我点头。 青玄好道:“那你现在回公子身边么?” 我说:“不回。” 他不解:“那你去找公子作甚?” 我无语,青玄这人莫看有时计较得很,有时却颇为迟钝。不过我觉得我和公子的事还是莫声张为好,道,“自是担心冀州那些乱党对公子不利,来帮上一帮。” 青玄点头,仍有疑色:“可你从前装死,现在总不好再活着回来。” 他总算说到了点子上。 我说:“故而我到了邺城,须躲一躲。” 青玄想了想,却道:“那可不必。公子如今身边的人,从仆从到幕府,都是这两年才招揽的,除我和公子之外无人认得你。” 我讶然:“哦?” “至于你的身份……”青玄想了想,嘻嘻一笑,“我亦有计较,你听我的便是。”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 青玄说着却轻松起来,如释重负:“霓生,你既然回来,这些日子便仍留在公子身边得了。他连更衣都挑剔这个挑剔那个,有你在,我便解脱了。” 我瞥着他:“你不是司马么?还要贴身服侍公子?” 青玄愁眉苦脸:“别提了,公子听闻这河上匪盗横行谋财害命,就派人来巡。可东边圣上正在亲征,人手缺乏,公子就将我当了司马,说什么我跟了他许久,该历练历练……”说着,他叹口气,“这差使累人得很,如今日这般,夜里连好好睡一觉都不行。过几日此事完了,我还是要回去伺候公子,不过你来了我便可好好补觉。” 我哂然。 青玄又将几颗香豆放入口中,边嚼边道:“你如今在京中可出名了。好些人都说你有神通,不仅给先帝挡了灾,还知晓天机,连秦王护驾之事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你知道么?秦王知道你死了,还派人来府中吊唁。” 这事我早知道了,无所谓地“哦”一声。 “那真是你算计的?”青玄看着我,紧问道。 我笑笑,拍拍他肩头:“那当然了,不是我是谁。你要我帮你算算么?二十钱一次。” 青玄露出鄙夷之色:“你真是死性不改。” 夜里风大,不过到邺城的水路无礁石险滩,虽不敢张帆,但这兵船顺风而下,也走得甚是顺利。 一个时辰后,船到了邺城外的渡口。 出乎我的意料,虽是夜里,渡口上却灯火通明。 “此处这般繁忙?”我问青玄。 “也不是日日这般。”青玄道,“前方大营的辎重皆由此处转运,有时前方要得急,就须得连夜开工。” 我了然。 青玄虽满腹牢骚,这个司马却当得有模有样,到了渡口,先找守卫的将官去问这渡口的情形。我则要习惯避开人多眼杂的去处,带着斗笠站在一边,将斗笠的沿拉下来挡住脸。 不久,我却发现青玄兴冲冲走了回来。 “快,随我去城南!”他对我说。 我讶然:“何事?” “公子就在城南!”青玄道,“方才那边将官对我说,有一批辎重运到了城南仓库,公子去巡视了。” 城南离渡口不远,我听得这话,心中亦是一喜,当即跟着青玄登上一辆兵车,往城南驰去。 城南亦灯火明亮,来往的民夫军士人影绰绰。青玄是公子近侍,将官士卒都认得他,我跟着他走进仓库的大门,并无人阻拦。 邺城的仓库有好几处,城南是最大的一处。入内之后,只见高大的库房一排一排,营造得颇为规整。正当我想着公子在何处,突然,前面走出来好些人,被簇拥在正中的身影,教我心中一动,正是公子! 我一喜,正想上前,青玄却抢先一步。 “都督!”他拉着我,笑盈盈地走过去,“都督看我遇到了谁?” 公子闻言转过头来,当他目光落到我面上,倏而定住。 我不禁窘然,在众多生人面前却不好说什么,只得由着青玄将我带到他面前。 灯火光中,公子盯着我,神色喜怒莫测。 青玄却仍自顾热情地说下去:“都督,这就是我昨日与都督说起的人,今日来投奔都督了。” 公子看他一眼:“哦?何人?” “都督忘了?这便是我那千里来投奔的表弟,阿生!” 我:“……” 公子:“……” 青玄拍拍我的肩头:“阿生,这就是桓都督,你日后就跟在他身旁侍奉。来,快向桓都督见礼。” 表弟……青玄这不要脸的,明明比我小几个月,居然要我叫他兄长…… 我腹诽着,瞅一眼公子,规规矩矩地行个礼:“小人阿生,拜见桓都督。” 虽然低着头,我也知道公子正看着我。 过了会,他淡淡道:“不必多礼。”说罢,他转头对身旁的府吏道,“方才所言之事,速速去办,不可耽搁。” 府吏礼道:“遵命。” “运粮草的漕船可还有短缺?” “还缺二十艘。” 公子颔首,对另一个文官打扮的人说:“渡口的兵船,有些一时用不上,先抽二十艘用作漕运。” 那人应下。 我在一旁看着,心中荡漾不已。 我就喜欢公子一本正经的样子。 交代完毕,公子转过来,目光扫了我一眼。 我忙讨好地笑笑。 “回去吧。”他对青玄道,说罢,又看向我,“你与我同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5.亲征(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公子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 颇是宽敞。 我跟着公子走出去, 上了马车。 “回府。”公子对驭者吩咐道,说罢,放下帘子。 驭者应一声, 未几, 只听那鞭子响一声, 马车走了起来。外面随车的仆从手里拿着火把灯笼,光照从细纱窗透进来,映在公子的面上, 光影柔和。 我看着他,心想,天下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 就算一脸不高兴, 也教人只想看个够…… “你无话要说么?”这时, 公子开口道。 我只得回神,道:“有, 当然有。”说着, 我从包袱里拿出一包香豆,一脸诚恳地递到公子面前,笑嘻嘻道,“这是我路过豫州时买的, 公子尝尝。” 公子有些无奈, 没有接, 神色严肃:“我在信中与你说过, 让你好好留在那边,不可过来。” “嗯?”我露出诧异之色:“公子说过么?” 公子:“……” 看到公子瞪起眼,我忙讨好地笑,过他的手,一脸无辜地小声说:“我想你了么,莫生气了……” 公子仍然没好气,但看着我,神色终是缓下了些。 我心想,那本香闺十八术里说的不错,撒娇示弱果然有用,幸好没有烧掉。 “你总这般我行我素。”公子却继续教训,“此乃军机重地,东边还有战事,可知危险?” 我不以为然:“公子不也是我行我素,否则先前又怎去了河西?那时公子都不怕带着我,现怎又怕了起来?” “那时是那时。”公子停了停,看着我,“你知晓为何。” 我愣了一下,触到那目光,倏而觉得耳根一热。 “话也不是这般说……”我不由地结巴起来。 “嗯?那是怎么说?”公子将我的手反握住, “率兵亲征的是圣上,公子坐镇后方,何来危险。”我说着,愈发理直气壮,“公子莫非还信不过圣上?” 公子不置可否。 “你方才说的是真的?”片刻,他忽而问道。 “什么真的?”我问。 “你想我。” 我的脸又烫了起来。 公子现在真是比我还面皮还厚,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些我打死也说不出的话。 “假的。”我说。 他手上突然用力握了一下。 “撒谎。”他说。 我笑起来,心底甜甜的,好像吃了块糖。嘴上却道:“你知道了还问。” 公子一脸理所当然:“不过想试你诚不诚实。” 装模作样。我腹诽着,却忍不住笑,拉着他的手,只觉什么也比不上此时此刻的心满意足。 公子见我瞅着他,目光一动。 他的手上稍稍用力,将我拉向他。我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看着那脸低下来,凑近,只觉呼吸也烧灼起来,不由地定住…… 可公子还未碰到,倏而停了下来。 我讶然。 只见他看着我,唇角抽了抽,又好气又好笑:“你好端端的,贴甚胡子?” 我了然,摸了摸唇边,那两撮小胡子还在。 “我替你摘了。”公子说着,便伸手过来, 我忙撇开头:“不可。” “为何?” “此处人多眼杂,被人认出怎好?” 公子“哼”一声:“你也知此处人多眼杂,来的时候怎不想想?”说罢,他又道,“此处无人识得你,你不贴也无妨。” 我仍然不肯:“万一呢?” “若有万一,你这点胡子顶得何事?我方才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与别人可不一样……我心底道,但他既然这么说,我决定盲从。 我颔首:“公子言之有理,为防万一,我还是再加个络腮胡。” 公子:“……” 邺城乃中枢重地,常置都督河北诸军事,都督府也造得颇为气派。几进几出,都是高屋大宅。 我跟公子走进他住的院子,只见这里面虽不似桓府的宽大气派,但收拾得颇为整洁。兴许那个倒霉的前任邺城都督高奎过日子不甚讲究,庭院里光秃秃的,只种着寥寥几棵花木,看上去稀疏无趣。 公子对青玄道:“让人将左侧偏室收拾出来,霓……”他停了停,看我一眼,“让阿生住进去。” 他这么唤我的时候,唇角微微弯着,似有些戏谑。 青玄应了下来,朝我使了个眼色,转身招呼仆人随他去收拾屋子。 我知道他是在示意我去给公子更衣,心里骂了声懒鬼,却全然心甘情愿,乐滋滋地跟着公子入内。 公子如从前一般,每每从外头回来必定要先更衣,我看到他站在了屏风前,便也跟过去。 “做甚?”公子看看我。 “自是给公子更衣。”我说。 “不必你来。”他说:“你一路奔波,去沐浴歇息吧。” 我讶然,公子却不多言语,唤来一个仆人,让他带我去浴房。 他那神色不容抗拒,我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这一路来,我紧赶慢赶,昨日进入司州以后还不曾洗澡,身上的汗臭都要透出来了。 跟公子在一起,难免做些亲密之事,万一他闻见了我身上发愁……我放下蠢蠢欲动的念头,爽快地跟着那仆人走了出去。 我沐浴的浴房甚是宽敞,陈设用物精美齐全,一看就是公子这样的都督用的。那仆人引我进去时,一脸疑惑,是不是将眼睛瞅向我,仿佛不明白为何公子要对我一个初来乍到的仆从这般优待。 “这大巾子是擦身的,”他指指架子上的布巾,“小的是擦手的,你若要擦头发,便用旁边那长的。” 我点头,心里颇为欣慰。因为我从前在桓府的时候,给公子浴房里摆设巾帕就是这么摆的。 “还有,那浴池边上放着的是澡豆,是用来……” “是用来清洗肌肤的,但那是桓都督用的,我不可乱碰,是么?”我笑眯眯,“知道了,你去吧。” 仆人:“……” 待他离开,我脱了衣裳,迫不及待地走进那浴池里。 温热的水刚刚合适,我眯起眼睛,舒服地吁一口气。 公子也在此沐浴……心痒痒的,我一边擦洗着身体,一边东张西望。未几,目光落在那盒澡豆上。我抓起一小把,边往身上擦边想,我是该放把火把那偏室烧了,还是把那房梁弄塌?这样,我就可以睡到公子那卧室里去了…… 可惜待我洗过了澡回去,公子却不在房中。我往偏室走去,正遇上走出来的青玄。 “方才有军机送到,公子到堂上去了。”青玄道。 我想起方才看到滴漏,已经过了子时,有些不满:“这么晚了还有军机?” “那有甚稀。”青玄道,“公子可是邺城都督,什么事不须经过他。” 我好道:“圣上亲征如何了?可打了胜仗?” 青玄摇头:“别提了。圣上如今已经到了巨鹿,那是黄遨老巢,可遭遇的都是些小兵小将,大队人马影子都不见。圣上在巨鹿天天干等着,据说甚为暴躁。” “哦?”我更是讶然,“圣上做皇子时,脾气一向是众人中最好,怎会暴躁?” “也是为形势所迫。”青玄叹口气,道,“你知晓圣上圣上好面子,自从那高奎为黄遨所杀,朝中人心惶惶。冀州离司州这边近,抬一脚便可到雒阳来了。” 我说:“那也不必圣上亲征,冀州那么些诸侯王,高奎虽没了,他们还可出兵。” “诸侯王?”青玄冷笑一声,“圣上前番将诸侯王都召到了雒阳,现在还不曾让他们回去。得知此事之时,冀州那几位装病的装病,哭穷的哭穷。有一事你想来不知,怂恿圣上亲征的,就是如今诸侯王的首领,太常承东平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6.亲征(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东平王此人, 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他是当今皇帝的堂叔, 三年前,庞后乱政之时,此人当上了散骑常侍。不过他一向厌恶外戚, 与庞后的人不和。加上他想将儿子当上通直散骑侍郎的时候, 庞后的兄弟庞逢也想把儿子庞琚保上此位, 对他百般阻挠,东平王一怒之下,与侍中温禹联手, 协力让公子当上了通直散骑侍郎。后来庞氏倒台,朝中肃清庞氏残余之时,东平王亦出了大力。先帝虽一直防备宗室, 但出于制衡的考虑, 也是有打有捧, 东平王则是受捧的那类。在豫章王归国之后,东平王取代了豫章王在宗室中的位置, 兼任太常卿。 我问青玄:“圣上如今甚倚重东平王?” “算是。”青玄道, “东平王虽不如淮阴侯官大,可圣上凡有事,总会将东平王召来商议。” “哦?”我说,“淮阴侯无异议?” “怎会无异议?”青玄道, “淮阴侯可不高兴了。他身边服侍的余东你可还记得?我上次遇到他, 他还与我说淮阴侯到太后那里去发过几次火。” 我点头, 又问:“我记得当今皇后之父周珲, 原是中令,如今任何职?” “他啊,当上了车骑将军,还封了临晋侯。”青玄笑了笑,“他家如今可风光了,一家都封了侯,也甚得圣上青睐。” 这倒是情理之中,我问:“临晋侯与淮阴侯相处如何?” “尚可。”青玄道,“倒是我听说皇后与太后近来不太相善。” “为何?”我问。 “太后说圣上子嗣单薄,要朝廷为宫中采选。” “这不是甚平常之事?” 青玄笑了笑:“你也太小看沈氏,这般时机,他们怎会让与别人?” 我说:“沈氏已经出了两代太后,再往宫中送人,难道不怕朝中异议?” “本家自然是不会再送,可我听说沈氏准备了自家好几个表亲。”青玄道,“不过都是面上功夫,谁人看不出来?” 我听了,明白过来。我不在雒阳,消息终究不够灵通。原本我以为沈延如今可高枕无忧,如今看来却是不尽然。就算是再傻的皇帝,也有几分玩弄平衡的本事。现在这位皇帝虽是沈氏全力撑起的,但并不妨碍他提防戒备,更别提就在三年前,还出过两次外戚宫变。 “是了,还有一事。”青玄一说起来就打不住,满脸八卦之色地说下去,“表公子要娶南阳公主了。” 我愣了愣:“表公子?” “是啊,表公子!”青玄看了看四周,将声音压低,“沈太后做主定下来的,长公主可气死了。” 我:“……” “哦……”我应着,过了会,问,“表公子愿意么?” “有甚愿不愿,那可是公主!”青玄说着,叹口气,“倒是我们公子,唉……你说淮阴侯也是做得出来,桓沈两家多年来同气连枝,他也下得了手。” 我心想,反正他不下手,长公主就会下手,不过比谁先翻脸。 莫名地,我听得此事,心中倒是好像解脱了一般。 至少我不必再担心公子会被南阳公主抢走。至于沈冲……对男女之事一向无甚所求,娶公主对他而言很是不错的。 想到他,我心中有些欷歔。 如果我还喜欢着他,此时应当会很难过吧? “表公子现下如何了?”我问,“你见过他么?” “见过。”青玄道,“两日前他还来了邺城。” 我讶然:“他怎会来邺城?他不是太子太傅?” “那又如何,皇太子尚在襁褓。”青玄道,“沈氏的人,圣上最倚重的就是表公子了,此番亲征,圣上将表公子也带上了,如今表公子就在圣上大营。” 公子去堂上很久,似乎是机密之事,门外有卫士把守。我初来乍到,只与青玄熟识,只得走了回去。 奔波一整日,我已经累了。又等了一会,不禁觉得困倦,我将胡子摘了,擦干净脸,躺到榻上,打算眯一会。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我察觉到身上有些动静。 警觉心起,我突然睁开眼睛,却发现公子正坐在榻旁,正给我掖着薄被。 “怎躺下也不盖一盖?”公子见我睁眼,道,“这城中夜里也甚凉,不可大意。” 这话虽是责备,语气却甚是温和,低而轻,好听得很,教人浑身舒坦。 “我本也不想睡……”我微微伸个懒腰,也轻声道,“不觉便睡着了。” 公子瞥我一眼:“为何不想睡?” 我看着他,眨眨眼,道:“我想等你回来再睡。” 公子的目光停了一下,倏而潋滟生辉,唇边绷不住,扬起微笑,似甚为满意。 “你呢?”我问,“你为何来了此处?” “我么……”公子慢条斯理,伸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见你这屋中还亮着灯,恐你浪费灯油,故而近来看看。” “说谎。”我佯怒,作势要打他。 公子笑起来,一把捉住我的手,却不放开,与我手指相攥。 灯下,他的笑容格外温柔,双眸盛满熠熠的光,教人砰然心动。 我望着他,不禁觉得幸福满满。心不住的撞着胸口,却似被温软的物什裹着,一瞬一息皆是珍贵。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公子摆弄着我的手指,眼睛注视着我,似在端详。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窘,道:“盯着我做甚?” “这室中除我之外只有你,不盯着你盯谁?”他说。 我心想,公子现在是愈发不像话了。以前明明都是他在讲理我在强词夺理,现在竟然大有反过来喧宾夺主之势。 我说:“你若不与我说话,我便睡了。” 公子微笑,低头在我的手背上吻了吻。 “睡吧,”他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耳,“我守着你。” 热气在脸颊上烧灼,我却丝毫无暇顾及。我望着公子,知道自己现在定然又是在傻笑,却一点也不觉羞耻。 眼前的人,在我面前总像个无拘无束的愣头少年,而我,也不想在他面前装成任何样子。 我反将他的手拉过来,也在那上面吻了吻。 “你来看我,”我望着他,眨眨眼,“而后呢?” 公子愣了愣,似乎从我的眼神中明白了我的意思,目光闪了闪,浮起些晕红的颜色。 片刻,他转头,瞅了瞅门上,似乎在确认那里关好不曾。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瞥去,才走神,公子忽而朝我低头下来。 那吻深而绵长,呼吸热气灼人。 说来怪,我仔细研读了那里面关于亲吻技巧的部分,也在手背上试过许多次,本以为按我的悟性,可似功夫一般,迅速为我所用,在公子面前施展开来。但事与愿违,到真的与他气息交缠,我便似被灌了烈酒,迷糊一片,看过什么练过什么,全然记不起来。 我只能和他一样,笨拙地感受彼此,并不比上次好到哪里去,却沉醉不已。 当然,那中的一些要诀我不曾忘。 当我的手搂到他的脖颈,企图让他的身体再贴近一些,突然,我的手被抓住,公子忽而坐起身。 我诧异地望着他。 公子微微喘着,红晕染遍了俊美的面庞,双眸依旧激情未褪。 少顷,他仰头深吸了口气,待得定下,继而放开我的手。 “霓生……”他说,声音里还带着方才残余的沙哑,道,“你睡吧。” 说罢,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又低下头来。 跟方才不同,那吻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如露水落叶,温柔而平和。 我怔怔地看着他再度替我掖好被角,站起身来,再度将我注视片刻,吹灭了灯,朝外面走去。 这一夜,我做了很多梦。 梦得最多的,是公子。 时而,他带着我骑在马上,我抱着他的后腰,驰骋过无边无际的荒原。 时而,他在案前写字,我给他磨墨,可磨着磨着,我将墨丢下,走过去大大方方地抱着公子,将头埋在他的肩上。 时而,他在浴房中沐浴,而我坐在池沿上,与他一道溪水。公子背对着我立在水中,紧实的线条,从他的脖颈延伸而下,将我几乎血脉贲张…… 但每一幕,他最终都只是吻吻我的额头,微笑着说,去睡吧,别着凉。 我愤慨不已,最后一场梦,是我回到海边的宅中,将那什么误人子弟的香闺十八术扔到火立烧了,以雪铩羽而归之耻。 这梦断断续续,颇折磨人。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太阳高挂,当我在迷糊中反应过来这是何处,随即坐起来,收拾一番之后,走出门去。 幸好公子没有走远,他就在堂上议事。 而当青玄和宅中的人看到我的时候,皆是一愣。 “你……”青玄指了指我的面上,“怎有块斑?” 我笑笑:“表兄可是糊涂了?这不是斑,乃是我的胎记。昨夜我带着草笠不好看清,不像你竟记性这般差。” 青玄目光一闪,即笑道:“哦,我的确忘了。” 他说话声音大,周围来往的仆人都朝我看来,满是好。 “青玄。”这时,一个大汉走过来,笑笑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看,看向青玄,“这就是你那裱糊?” 青玄忙道:“正是,此乃我表弟阿生,昨日才到了邺城来。”说罢,又对我道,“阿生,这位是桓都督的侍卫长,裘保裘队长。” 我闻言,忙向裘保行礼,道:“在下阿生,见过裘队长!” “甚队长不队长,免礼!”裘保笑得豪爽,却将我打量着,有些好,“小兄弟年纪几何?声音甚为细脆。” 我愕然。我说方才说话本已学着男子刻意放粗,没想到这裘保却是细心,竟窥出了些端倪。 “他今年才十七。”青玄替我道。 裘保颔首,未几,倏而用胳膊碰了碰青玄,神秘兮兮:“如此说来,你可须加把劲。” “甚加把劲?”青玄讶然。 “你看你表弟那唇须,甚可比你浓密多了。”裘保压低声音,“岂不闻毛旺则阳壮,货大的男子才招妇人喜欢……”他说着,似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青玄:“……” 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7.细作(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青玄毕竟脸皮薄,被裘保两句话闹了个红脸。 我觉得着裘保当真有趣, 正想再聊几句, 却被青玄扯着手拉走了。 公子正在都督府的前堂上处置庶务。我跟着青玄从堂后入内, 只听里面传出些说话声。待得入内, 只见下首坐着三人。其中一人,看上去有些眼熟。过了会才想起来, 这是昨夜在仓库里见过的那位文官。 青玄对这般场面亦是应对熟稔, 让我跟着他悄无声息地进去,侍立在公子身后。 公子正在翻看着文牍,未几, 回过头来。 目光相对, 他看到我的脸, 愣了愣。 “都督。”青玄颇有做戏做到底的觉悟,笑嘻嘻道,“都督吩咐让阿生伺候, 我便带阿生来熟悉熟悉。” 公子应了一声,眼睛仍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少顷, 又转了回去。 他一边批阅着公文, 一边与幕僚说着话, 所议之事, 大多是运往东边的辎重转运。皇帝虽未能与黄遨一战, 但三万大军每日的吃喝拉撒都是消耗, 光靠地方仓储供给乃是远远不够。公子这官职,说是邺城都督,但其实叫后方总管更贴切。 朝廷为了支持皇帝亲征,其实也甚为费劲,最麻烦的就是钱粮。国库的忧患已经不是秘密,此番皇帝亲征所花费的钱粮,是令冀州、豫州、兖州的诸侯王供给的。其中,半数粮草须在邺城转运,由漕路送往前方。而公子这边做得最多的事,并非是忙碌的转运,而是派使者到各诸侯国去催粮。 公子做事甚是认真,每件事,都要细细问清,然后提笔在卷牍上批注。 那位文官叫俞峥,是公子幕府的长史。而另外两人,一个是司马杨歆,一个是主簿崔容。 我发现我果然是太久不曾伺候过人了。 虽然我喜欢陪在公子身旁,但因得昨夜睡得太晚,我站在旁边听着他和那些人议论着什么东西从哪里运到哪里之类的枯燥琐事,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感到昏昏欲睡。而青玄那个懒鬼,居然真的一点不见外,堂而皇之地让我好好待在这里伺候公子,自己跑了。 公子则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乏味,仍然端坐如山,毫无疲倦之态。 没多久,他发现了我在打哈欠。 “今日便议到此处。”没多久,他对幕僚道,“方才议定之事,交与诸位。” 众人皆应下,纷纷从席上起身,向公子行礼之后,告退而去。 待得堂上无人,公子转头看向我。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将那些人打发走了,随即精神抖擞起来。既无人来打扰,我便也无所忌讳,在公子的案旁坐下来。 “你不是还有好些公文,”我故意道:“怎就让他们下去了?” “自是怕你支撑不住睡倒在这堂上。”公子一本正经,“传出去难免说我御下无方,有失体面。” 我心底“嘁”一声,道:“谁说我困了,我不过打了个哈欠。” “哦?”公子似笑非笑,“那我再将他们召回来?” “你敢。”我瞪他。 公子笑了起来。 他着我,少顷,却皱皱眉,仿佛甚不顺眼:“你又在面上乱画些甚?难看死了。”说着,伸手便要来擦我的脸。 我忙躲开:“不能擦。” “为何?” “是你说我贴了胡子仍能被人认出来,我这才多画了一块胎记上去。”我说,“这是我花了许多心思才画好的。” 公子神色无奈,把手收了回去。 “公子还要再看公文?”我见他继续翻起卷册,问道。 “嗯。”公子道,“这些不甚要紧,我自处置了便是。” 我颔首,想起方才他和幕僚们议论的那些事,问:“圣上这亲征,还要多久?” “不知。”公子道,“此番乃是圣上继位之后第一次亲征,总不好无功而返。” 我说:“大军虽未遭遇黄遨,但也并非毫无斩获。我听闻王师击溃了几回小股乱党,就此班师回朝也无不可。” 公子道:“淮阴侯亦如此劝说,圣上不肯。” 我讶然:“淮阴侯?” 公子道:“正是。” “他如何劝说?” 公子的目光意味深长:“他在圣上夜里睡得正好时,突然醉醺醺闯进去强谏,以圣上年纪尚轻不识军事为由,劝圣上班师回朝。霓生,你若是圣上,当如何作想?” 我:“……” 虽然我一向知道沈延得势,但如此跋扈之态,还是出乎我意料。皇帝没有砍他脑袋,已经是看在了甥舅的情分。 “而后呢?”我问。 “而后,淮阴侯便回雒阳去了。”公子道,“圣上身旁只剩下了逸之。” 我颔首。 “霓生,”公子忽而道,“以你所见,黄遨在何处?” 此事,亦是我一直思索之事。我问:“公子可有地图?” 公子随即从旁边抽出一卷帛图来,在案上展开,用镇纸镇住。 冀州一带离司州甚近,邺城都督所用的地图乃是司徒府专人绘制,比平日所见更为严谨精细。 我将地图细看了一会,问公子:“可知这黄遨是何来历?” 公子道:“他是吴人,前朝时曾是吴郡的水军司马。后前朝乱起,刘阖割据楚地时,黄遨投奔刘阖,当上了水军都督。” 我讶然:“此人竟有这般来头?” 公子颔首:“高祖平定天下之后,此人一度全无音讯。今年冀州大旱,他纠集流民抢劫豪强,开仓济贫,短短两月内便拉起两万兵马。我仔细问过了高奎与他交战细节,此人善用迂回之策,屡出兵。相较之下,高奎应对死板,被其突袭时首位不得兼顾,以致败亡。” 我看着地图,少顷,道:“黄遨虽击败高奎,但到底是乌合之众。天子率三万兵马气势汹汹而来,再傻的人也知道不可硬接锋芒。黄遨要想保存自己,与其应战,不若退避三舍。黄遨之所以可成如今之势,可见冀州诸郡及诸侯国乃一盘散沙,他大可继续流窜其间暂避。朝廷大军再是厉害,也不会常年围剿不走,只要圣上归朝,他便得了生机。” 公子叹口气:“圣上也是此想。故而淮阴侯即便不曾失态触怒,他也不会撤兵。” 我皱了皱眉,道:“不过冀州并非荒无人烟之地,黄遨就算有心躲藏,要将两万人马隐蔽起来也甚是艰难。朝廷定然派出了细作耳目四处打探,难道一点消息也无?” “怪就怪在此处。”公子道,“这两万人,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全然寻不到踪迹。” 我沉吟,想了想,道:“还有一事,两万兵马,粮秣消耗乃是大事。圣上亲征已有一月,这些人隐匿许久,粮草当已匮乏,他们如何筹措?” 公子道:“我亦想过此事,还特地问了冀州府的人。圣上亲征以来,黄遨部众未再犯一桩抢夺豪强之事。冀州正大旱缺粮,朝廷又令各州严紧粮食买卖,就算有人敢冒险犯事,他也筹措不到多少。” 我微微点头,未几,目光倏而落在巨鹿旁边的一个圈上。 “这是大陆泽?”我看着那上面的标记,问道。 “正是。”公子道。 我心中似有什么掠过,道:“公子方才说,黄遨原是水军都督?” 公子看着我,眉间一动:“你是说……”话未说完,外面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都督!城外急报!” 我和公子皆是一惊,看去,却见是青玄。 只见他小跑进来,脸上流着汗。 “都督!”青玄道,“城外急报,昨夜发往大营的五十余艘漕船,在路上被黄遨兵马所劫!” “漕船?”公子面色一变,站起身来,从青玄手中接过战报。 他目光迅速掠过纸面,变得冷冽锐利。 我在一旁看着,未几,亦知晓了此事经过。 那五十余艘漕船,是这几日发出的最大一批。今晨行至司州与冀州交界的广平郡时,突然遭遇上百小船围住。那些小船顺着风,来得飞快,甫一靠近便甩出抓钩绳梯,接着船上的匪徒呼啸而至,见官兵就杀,颇有江洋大盗的作风。那些漕船虽是官船,但这般地界,从来无人敢来抢,故而船上配的大多是搬运的民夫,军士寥寥无几。没多久,所有漕船都被匪徒夺了去,有两三军士见势不妙投水逃跑,才得以捡回性命回城报信。 公子即刻下令将幕僚召来,商讨对策。 我不曾见过公子的幕府,不过我昨日就听青玄说,公子不像别的都督和将军那样,恨不得将所有的位置都安上人,以图议事时熙熙攘攘场面盛大。他自从第一次开府,便只求精简,选任的无论士庶,皆有才干之人。 待得人到齐,果然如此。幕僚不过十余人,文武相对,下首案席都不曾坐满。 没多久,那些死里逃生报信的军士也被带了来,陈述前后事由。 听完之后,司马杨歆道:“以在下之见,此事乃早有预谋。劫船之处,在下从前曾去过,乃是一处河湾,水深浪平,甚适宜埋伏。这些贼人知晓何时发出的船队最多,估计好了时辰,选好了地点下手。如何夺船,如何撤离,首尾处置得甚为利落。” 众人皆颔首。 公子问那些军士:“那些劫匪,确实是黄遨的人么?” 军士们点头,其中一人道:“小人就是冀州人士,知道黄遨手下的人皆自称义士,且一向只杀官兵不杀民夫,那些贼人上船之后,行事皆是黄遨手下做派。” 公子沉吟不语。 下面众人却议论开来,有人提议黄遨既然露尾巴了,就该即刻去追,莫放过丝毫动静才是;有人则主张应该先将未出发的船都增兵守卫,以防再生这般祸事。且被劫去的漕粮是大数目,眼下首先要做的乃是如何弥补。 “五十余艘船的粮食,不去追回,难道就这般白白便宜了那些逆贼?”一人不满道。 “追?”另一人则反驳,“如何追?他们走的是水路,那附近河道众多,等你打探得来,粮草都被贼人吃光了。” 公子听着众人议论不休,一语不发,将眼睛盯着地图,似在思索。 我见得时机合适了,轻咳一声,道:“都督,小人倒是有一策。” 公子讶然看我。下首众人的说话声亦收起了些,目光纷纷朝我投来。我听到有人在小声打听我是谁。 “何策”公子即道,“快快说来。” 我说:“那些贼人既谋划如此周全,必曾有细作潜来打探,只要将细作找出来,顺腾摸瓜,管那些贼人是不是黄遨派来的,都可挖出来。” “细作?”下首一人道,“如何找?” “此法甚易。”我说,“邺城走水道往南走三十三里,河道平阔,岸边有棵老榆树,树下有一堆篝火灰烬。诸位牵上两条猎犬,在灰烬往正北三步处嗅一嗅,猎犬自会带诸位去找到奸细。” 这话出来,堂上一阵安静。 下首众人看着我,有的疑惑不解,有的露出恼怒之色,仿佛我是个哗乱公堂的白痴。 只有公子目光一亮:“哦?” “阿生……”青玄在旁边忙拉了拉我,低声道,“莫胡说。” 我转向他:“表兄,你方才既算得了天机,便该告知都督及诸位将官才是,也免得众人辛苦奔波。” 青玄愕然结舌。 “大胆!”主簿崔容皱眉,似忍无可忍,道,“此乃军机大事,尔等竟敢凭怪力乱神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我看着他,冷笑道,“主簿可知我表兄是何人?” 崔容目光有些微的不定,却似不屑答话,沉着脸等我说完。 “可听闻过三年前凭窥天术为先帝护佑龙体平乱定国的云霓生?” 我继续道,目光扫过众人微微变色的脸,一手揽过青玄的肩头,用力握了握,骄傲地说,“我这表兄,与云霓生乃是拜过把子的姐弟,亦是那窥天术的唯一传人,人称雒阳小半仙。” 青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8.细作(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崔容露出不屑之色, 看向公子,道:“都督, 此事不宜迟,还请都督决断!” 公子看我一眼,意味深长。 他坐在案前, 看了看地图,正色道:“那劫船之事发生时, 已近凌晨, 贼人们白日里逃窜, 必不敢像夜里一般无所顾忌,势必要拖慢行进。而就算他们再小心翼翼,五十余艘漕船的粮草,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都难免引人注目,故而此时派人去追, 未必一无所获。” 下首众人听得此言,皆无异议。公子又与他们商议一阵, 定下对策,兵分三路。 公子仔细估算, 计议至此, 公子兵分三路。 一路,是由主簿崔容和司马杨歆领一千水军,沿着出事的广平郡水道往大陆泽方向搜寻。 “广平郡虽有诸多水道, 但五十艘漕船都是大船, 浅水难行。就算他们卸下粮食转陆路, 那些大船也不可一时销毁,先找到船,贼人便已不远。” 崔容和杨歆皆领命。 第二路,则是公子和长史俞峥。五十艘漕船的粮食不是小数,二人须得在邺城再行筹措,紧急调往大营,同时为防这等事再起,其余漕船,须得分派兵马护卫。 而第三路,则由公子那侍卫长裘保领精兵一百,带上猎犬,到我说的那地点去寻细作。 前面两条,幕僚们皆无异议,而听得公子说到第三条,幕僚们皆露出不解之色。 公子却神色严肃,不待他们异议,令众人分头行事,不得耽误。 众人皆领命,各自退下。 那些人刚离开,青玄就迫不及待地拉住我,急道:“你胡说些甚,我何时成了甚雒阳小半仙!” 我笑嘻嘻:“不好么?这般响亮的名头,说出去谁人不敬你几分。” 青玄瞪我:“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裘保他们牵着狗去,若什么也找不出来,回头找我算账如何是好?” “你怎知找不出?”我眨眨眼。 青玄气结,不理我,求助地转向公子。 公子却仍在案前看着地图,似对我们二人的话闻所未闻。 “霓生,”少顷,他说,“我仍有一事不明。” “何事?”我问。 “那五十艘漕船,粮草虽不少,但要解两万人之困,只怕远远不足。”他说,“这黄遨藏了许久,果真不怕漏了马脚,功亏一篑?” 我想了想:“许是真的逼急了。两万人再是强悍,断了粮草便难保不生变。黄遨再是诡计多端,也不可不养兵。” 公子颔首,终于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 “青玄,”他说,“你随裘保去一趟。” 青玄惊诧不已:“我去?” 公子道:“不过是寻个细作,莫忘了你还领了个司马。” 青玄愁眉苦脸。 我笑嘻嘻道:“放心吧,我随你去。保你得个功劳回来。” “你留在邺城。”公子却即刻道,“搜寻细作之事交与裘保和青玄便是。” 我心里有些无奈。虽然经历了许多事,公子却还是拿我当全无自保之力的弱女子看待。 “就是因为搜的是细作,公子才该让我去。”我说,“有青玄和裘队长及上百精兵在,公子还有甚可担心?” 公子还未开口,青玄插嘴道:“就是。公子,这计策是霓生出的,她不去,我等寻错了地方……” 话未说完,公子冷冷横来一眼,青玄即刻闭嘴。 “你去找裘保,事不宜迟,让他快些。”公子对青玄道。 青玄应一声,转身前看我一眼,似乎要我务必说服公子。 当堂上只剩下我和公子两人,他说:“你不是说有猎犬便可寻到,还须你去做甚?” 我说:“自是怕他二人找错了地方。青玄说得不错,此计既是我出的,便该到场才是。既然决定出手,便该全力以一蹴而就,若万一他二人两手空空而回,岂非枉费我等一番心思?” 公子的神色有所松动,却看着我:“你怎知晓那里一定能找到细作?” 他终于问到了此事,我也看着他,不答反问:“公子既不确定,怎安排下了这路兵马?” “因为那是你说的。”公子不假思索道。 我心中一暖,不由地笑了笑。 “放心好了。”我拉过他的手,“此番不会有危险,且必有所获。” 公子的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瞅着我:“你怎知?” 我深沉道:“此乃我问卦时,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示下……” 话没说完,我的鼻子被公子刮了一下。 “去吧。”他无奈道,“不过若察觉危险便须回来,不可卤莽行事。” 我摸了摸鼻子,只觉心中发甜,笑着应下。 裘保行事甚速,我到了码头时,他手下的一百精兵已经整装完毕,登上了兵船。如我先前所言,他还另外带了四条猎犬,养得不错,膘肥体壮,威风凛凛。 “这都是原先高都督养的猎犬,”裘保拍了拍其中一只的头,道,“他甚爱行猎,这几只都是重金买来的名犬。可惜养不多时,人就去了,啧啧……” 此人是原邺城都督手下的小将官,公子来到之后,觉得他才能不错,就留在帐前做了侍卫长。此人虽一脸孔武之相,说起话来却跟青玄一样滔滔不绝。说完了狗之后,又说起了高奎其人,没多久,他纳过几个妾得过什么病我们都知道了,还知道他有关在屋子里偷偷穿女装的癖好。 不过比起这些,他更关心青玄算的卦,一路好地向青玄打听他和我的关系,问起我当年在雒阳的事。青玄一脸无奈,只得敷衍着东拉西扯,时而怨恨地瞥我。 我记性不错,一个时辰后,当昨夜泊船的水岸出现的时候,我一眼便认了出来。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岸边的篝火烧剩的灰烬堆。 青玄大约也认了出来,疑惑地说:“这不是昨夜接你上船那去处?那细作莫非就是……” 裘保在一旁闻言,道:“青玄,那天机不是你卜的?你问你表弟做甚?” 青玄:“……” 我笑嘻嘻地接道:“队长有所不知,这窥天玄术乃是凶吉之煞,常人难当。我表兄命中有不足,不可全受,故而须得我来分担。他为卜卦,我为解卦,方可保性命无亏。” “哦?”裘保讶然,“竟还有这般讲究?” 青玄翻个白眼。 我说:“那是当然。” 裘保笑笑:“怪不得从前不见青玄施展。我久闻那云霓生术之名,今日倒可见识见识。” 我亦笑笑。 待得兵船靠岸靠岸停下,裘保即让人牵着猎犬下去。那四只猎犬的确训练有素,在我所指的地方嗅了嗅,随即朝远处跑去。 此地向东五六里,是一处林木茂密的荒山,不过并不太高,有小道通入。猎犬引着一百精兵钻入山中,未行多时,一片简陋的屋舍赫然出现在面前。都是用粗糙的林木简易搭起的棚屋,有十几间,一看就是些落草之人临时藏身之所。听到动静时,有人从棚屋里逃出,未几则被追上捆起。而当军士将四处围住,将棚屋中的其余人等拖出来时,不少人仍一脸惺忪,看到周围官兵气势汹汹的模样,霎时面如土色。 没多久,猎犬嚎吠着围住一处牲口圈一般的木栅栏,军士从里面拖出一个手脚被捆的人来。 虽然他的脸已经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但我还是认了出来,正是昨夜那石越。 他亦是满面惊恐之色,见我走到面前,盯着我看,好一会,目光一变。 “你……”他声音沙哑,似有些不可置信,“你是……” “正是我。”我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的模样,摇头,“石越,我不是教你日后好好做人,不可再与奸佞为伍么?如今未过一日,又被我撞见了。” 石越忙跪起来,道:“公台明鉴!昨夜小人确要远走,不再与这些匪盗厮混,可走到半途,竟被他们追了上来,将小人一阵好打,关进了这猪棚里!” 我看他模样,的确着实凄惨,浑身脏兮兮的,叹口气:“如此,果真为难你了。”说罢,让军士给他松了绑,带他去冲洗了,又到棚屋里翻些干净的衣裳出来让他穿上。 那十几土匪被军士刀枪指着,蹲在地上,抱头缩着,当石越走过来时,纷纷用眼瞟他。 石越对那些人唾了一口,转向我时,满面感激,重又跪下,在我面前再拜道:“公台再救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我笑了笑:“真感激我?” 石越忙道:“这岂有假!” 我颔首:“如此,我倒有一事须你帮忙。” 石越即道:“请恩公吩咐!” 我说:“黄遨在何处?” 石越一愣,仍然青紫的脸上闪过些惊疑之色,随即讪然道:“恩公……小人虽一时误入歧途,但不过一介草贼,怎会知晓黄遨那般大匪首下落?” “哦?”我没答话,转头对裘保说,“烦队长派人去将方才石越缓下的衣裳再搜上一搜。” 裘保应了,吩咐下去。 再看石越,却见他的面色愈发不好。未几,军士拿着一块脏兮兮的布块回来,兴奋道:“搜到了!队长,有一幅图,画得像是……像是水道!” 石越的神情已经与那些土匪似的,别无二致。 我看着他,道:“你那操船之技,并非渡船所用,乃是惯于在河湖行走才可练得。你的口音也不是武邑人士,而是巨鹿一带,若我未估错,就在大陆泽附近,你是大陆泽上的渔户。你加入这些贼人之中,不是为了落草,而是他们借着邺城附近水道出没,对官兵举动甚为熟悉,也最好打听消息,对么?” 石越看着我,神色不可思议。 我看着他,语气缓下来:“石越,你上回不就说了要给我做牛做马么?加上此番一起算,便莫等来生了,这辈子就还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9.水道(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石越看着我不说话, 神色阴晴不定。 裘保在一旁不耐烦道:“快说, 黄遨在何处?” 石越瞅瞅他, 说:“小人……小人实不知晓……” 裘保冷笑一声:“我看你不打几棍是不会老实。”说罢,让军士拿棍子来。 石越哭丧着脸道:“这位大将军, 小人真的不知!”他又转向我, 道,“公台!公台听小人说!小人确曾是大陆泽上的渔人,但幼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 带着小人去了武邑安家!方才公台搜出的那图,是昨夜那四伯给小人的, 只教小人带回寨中。那究竟是何物,小人也不知晓啊!” 裘保骂道:“人赃俱获还想翻案, 你当我等是傻子?”说罢, 挥手便让军士拖下去。 我忙将裘保止住,道:“队长且莫急,可等一等。” 裘保讶然, 看着我:“等甚?” 我说:“我等奉命来此, 乃是为捉拿细作。都督还在城中等着, 不若将这些人都带回去, 由都督发落。” 裘保颔首:“也好。”说罢, 他看石越一眼, 笑得阴森, “邺城狱中有专门的刑司, 我听说便是死人也能撬开嘴来, 倒好见识见识。” 石越哆嗦了一下,面色更加苍白,嘴巴却仍紧闭不语。 裘保也不耽搁,即刻下令收兵,押着一行犯人,带上从棚屋里搜出来的各色财物,原路返回。 那些匪徒都胡须拉茬,耍起凶悍来,必定吓人。但如今,手上缚着绳子,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我看了看石越,他被两个军士押着,走在最后,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真是细作?”路上,青玄凑过来问我。 我说:“怎不是?” 青玄道:“就搜出了一张图,那图上只画着弯弯道道,连个字也没有。且他若一口咬死了那是什么四伯给的,如何是好?公子最不喜欢严刑逼供,若问不出来,兴许还会放了。” 我笑笑:“放心,他就算不说也不会一无所获。” 青玄讶然:“哦?” 我拍拍他肩头,继续往前走。 石越不承认,我其实一点也不觉意外。如青玄所言,就凭着那张图,其实说明不了什么,轻易便可推得干净。 其实,我并未想到会在石越身上搜出那图来,来的时候,我觉得能搜出些与黄遨那边通行的信物之类的便算是走了大运。 昨夜听他诉说身世时,我虽些起疑,但毕竟都是些蛛丝马迹,不足评断。不过为了防止万一,我留了个心眼,在拍着他肩头说话的时候,将一些药粉抹在了他的衣服上。这药粉无色,人用鼻子去嗅也无甚味道,但狗却可轻易分辨出来。且此物黏附牢固,就算遇得风吹雨淋,也不会轻易消散,用来追踪乃是上佳。 在我的计议里,此人那时离开,无非有两个去向。一个是连夜脱逃,远走高飞;一个则是回他那土匪窝里。无论是哪条,于我而言都不亏。就算他不是细作,捉到他,我也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土匪窝,帮青玄攒个功劳。 现在么……我转头,又瞥了瞥石越,不料,他也在瞅着我。 我冲他笑了笑。 他似打了个寒颤,缩了回去。 到了船上,我让裘保将石越和其余人等都押到船尾候着,单把这窝土匪的匪首提到了船舱里。 那匪首本就是这附近一带的流氓出身,连个正经姓名也没有,人称邬大。他生得五短身材,看上去颇有一副忠厚相,一双眼睛却是贼精四现,到了我面前,满脸赔笑。 我让军士将舱门关上,看着邬大,也笑笑。 “你叫邬大?”我在他面前坐下,和气地说。 “不敢不敢,”邬大连声道,“小人贱名阿邬,邬大都是他们乱叫的。” 我不紧不慢,道:“我找你来,乃是有事问你。方才我审问石越时,他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诽谤!全是诽谤!”邬大即刻跪道,“公台明鉴!小人几个都是良民,万万不敢做那勾结叛党之事!” 青玄忍不住鄙夷道:“杀人放火还敢说是良民。” 邬大哭丧着脸:“小人可不敢杀人放火!明公!小人几个都是无家可归之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在那山中搭个棚子暂时栖身……” “罢了。”我不想听他鬼扯,道,“我且问你,那石越是何时何地入的伙,何人带来,一道入伙的还有何人?你细细道来,若有隐瞒莫怪我等不客气。” 邬大即收起那泫然欲泣之色,道:“小人不敢,小人说!那石越是十日前来的,他说他是冀州的流民,走投无路,想跟着我等讨口吃的!公台,那些什么串通叛党之事都是他一人做的,与小人几个全无关系!”说着,他恨恨道,“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东西,总鬼鬼祟祟,也不知做些甚。公台莫被他骗了,他就会装出一副可怜样,我等便是太心软才着了他的道!若早知他是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小人任凭有几个脑袋也绝不敢收留!” 他絮絮叨叨的,还想再说下去,我让让军士将他带下去,又另提了别人来。自从这些土匪抓住,我就让军士严禁他们交谈,以防串供。果然,这群乌合之众,除了邬大之外,无人受得吓,让裘保过来威胁两句,不仅石越的来历,还想这伙匪出没水道干得勾当都说了出来。在众人的说辞中,此事的眉目大致显现出来。 石越确是十日前入的伙。这些人在水上讨生活,就想要些船技好的帮手。可这般刀尖舔血的买卖,寻常人哪里敢做,恰好广平郡那边有个叫卢信的人,从前也做过江洋买卖,与邬大等几人相识。月初的时候,他找到邬大,说认得个驶船的好手要落草,只求口饭吃。此人就是石越。邬大等人看他虽是胆小了些,但船技确是好,便许他入伙,带了回来。 我问土匪们,这卢信人在。他们也语焉不详,只说此人行踪不定,有时帮江洋匪盗们销销赃什么的,因为做事牢靠,价钱合理,在司州、冀州、兖州一带的同行里颇有些好名声。 我沉吟,将那从石越身上搜出来的图又看了看。 青玄在一旁看着,似终于忍不住,道:“你不审石越,光审这些匪盗做甚?” 我说:“你不见石越咬死不说?审也是白审。” “那审匪盗便能审出来?” “你怎知审不出?” 青玄讶然:“怎讲?” 我说:“可知侧窥术?” 青玄摇头。 我目光深沉:“窥天之道,分七十二门,每门分七十二法,每法又分七十二术。这侧窥术,乃窥天道第二十四门属下第五十五法属下第三十八术。天下万事万物,皆非独存于世,乃相辅相成,各有相连。便如这石越与匪盗,他们厮混一处,则有命理相连。而我曾乘石越客船,则亦与石越命有相交。距此推算,故而可得追寻之法。现下亦然,我要知道石越不肯说之事,只消从这些匪盗身上下手,亦可窥算大概。方才我挨个向这些贼人询问石越之事,便如累加算筹,知悉越多,算得越准。” 青玄的眼睛有些发直,似懂非懂,好一会,忽而道:“如此说来,我也你也算熟识,若有人想追寻你,岂非会拿我来下手?” 脑子还算机灵。 我笑了笑:“正是。”说着,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世间只有我懂得此道,别人便是想要拿你来算,也算不出来。除非……” 青玄一愣:“除非甚?” 我阴恻恻地笑:“除非用那百越蛊术,将你关起来,每日喂以蜈蚣,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变成变成一只人形蜈蚣,带着那些人去找我。” 青玄的脸白了一下,少顷,看到我脸上促狭的笑,回过味来,怒道:“你又诓我!” 回到邺城的时候,已近黄昏。公子仍与俞峥及几个幕僚在堂上议事,见我回来,他眉间松了松。 青玄兴冲冲地向他禀报了拿获了匪盗和细作的事。 除了公子,其余人对这消息皆诧异非常。但不等向众人详细解释,我上前一步,请公子单独说话。公子没有拒绝,在众人惊讶的眼神里,随我去了堂后。 “何事?”公子问。 我问:“那些被截去的漕船,可找到了?” “仍无消息。”公子道。 我说:“不必找了。” “为何?” 我将那石越身上搜出来的布块递给他:“这是从石越身上搜得的。” 公子看了看,神色亦变得惊讶:“水道图?” 我颔首:“且并非与大营相关,这图上画的,乃是邺城周遭的水道。” 公子目光凝起,眉头微锁。 “只抓住了这一个细作么?”他问。 “也是,也不是。”我说罢,将卢信的事告诉公子,道,“据那些贼人说,邺城附近的将养盗贼并非独此一家,卢信还给好几个匪帮荐了人。公子但想,圣上如今在巨鹿,黄遨却为何要来打探邺城的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0.水道(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公子皱眉, 将那张图细看。 “邺城乃要冲之地,易守难攻,且深入司州。”他将地图在案上摊开, 把一只茶杯放在邺城上,又把一只镇纸横在巨鹿,“黄遨若要过来,须得绕开巨鹿的大军,此乃险招。” 我说:“前朝为保漕运顺畅, 从邺城往四面开辟了许多水道。黄遨曾是水军都督, 熟悉水道用兵之道, 圣上亲征以来, 他带着两万人藏匿转战,与善用水道脱不开干系。如今黄遨的燃眉之急, 并非圣上亲征, 乃是军需消耗。过两个月天气便要变冷,邺城有大批粮草军需,皆叛军急需之物, 一旦得手, 可缓解存亡之危。公子看那细作的地图, 连沟渠小道也画得清晰, 可见黄遨对此计乃是花了心思。” 公子摇头:“便是如此,要行此计也甚为困难。邺城虽在后方, 亦有万余兵马驻守, 有高城深池, 黄遨便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沿途耳目,率部众全数攻来,也难攻破。遑论邺城乃在司州之内,附近州郡得了信,半日之内即可赶来救援,若不可一击得手,稍微迟滞便会陷入前后夹击之境。且你方才说那细作十日前才潜入,可见此计仍在草创之期,黄遨就算派细作来打探,亦不过是要搜罗消息,以试探可行之处。黄遨虽是个贼寇,但看他过往各场战事,皆以稳妥为上,若时机未至,他不会轻易为之。” 我说:“故而,我等须得将诱饵做得再香些,让他放弃稳妥,大胆过来。” 公子露出讶色:“何意?”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却看向那地图。 “以公子之见,黄遨现在何处?” 公子道:“圣上围剿黄遨以来,众人皆以为黄遨藏匿在深山野林之中,多方搜索,久而无果。今日你离开之后,我思索良久,黄遨曾为水军都督,熟识水战,那么大陆泽确也是个可藏匿之处。其方圆百余里,横跨二郡,可以舟船行驶其间。但开战以来,此地亦两次三番搜索,皆一无所获。” 我说:“大陆泽有九水灌入,深处为湖,浅处则苇草如海,亦有山岛屹立其间。冀州宽广,圣上虽亲征,所谓搜索,亦不过是交由各州县出力,若是懈怠些,发觉不得亦在常理。” 公子看着我,有些兴奋:“霓生,你也觉得黄遨就在大陆泽中?” 我颔首:“但黄遨既然藏匿其中许久,泽中的各处地势水情,他必是已经了若指掌,若贸然攻打,只怕不能讨好。故而以我之见,最轻省之法,乃是将其引出。” 公子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盯着地图。 我知道他已经动了心思,因为越是下决心之时,他的神色往往越是平静。大约只有我这样曾与他日夜相对的人,才能察觉出那清冷的俊美的面容不过是假象。 恰似当年,他也这般看似冷静,抬起头的时候,却笃定地告诉我,他要去河西从军…… “然还有一事,我等须得考虑。”少顷,公子道。 “何事?”我问。 “圣上亲征,乃是为了亲自将黄遨剿灭。黄遨不可败在我的手上。”公子无奈道。 我了然。 此番皇帝亲征,与其说是为了讨伐逆贼,不如说是为了缓和朝中矛盾,树威立信。如今他到冀州月余,一无所获,已经是面上挂不住;若最终拿住或杀死黄遨的人是后方公子,那么皇帝那边就会变得甚是尴尬。当然,公子是皇帝的臣子,公子打的胜仗,自然也是皇帝的。但聪明点的人都会知道,这助长的只是公子或者桓氏的名望。皇帝就算与公子自幼长大,对桓府比对宫里还熟悉,但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被臣子衬得像个无能之辈,谁的心里也不会高兴。故而公子须得防备做了好事还被猜忌。 心中有些欷歔,又有些欣慰。 若放在从前,公子大约会义无反顾地说,他只做对的事,并且看不上这些世故圆滑的想法。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热血冲动,胸怀中不但有了谋,还有了略。 “我说得不对?”见我看着他,公子问道。 “对。”我笑了笑,“此事不难,公子只须让圣上及时赶到战场,此事便有了着落。” 公子看着我:“你有何策?” 我不答反问:“我记得当年圣上做城阳王时,甚敬鬼神,先帝还曾让他去主持祭祀仪仗。” 公子一愣:“正是。” 我笑了笑:“圣上出来亲征,可带上了什么会算命作谶的高人?” 公子:“……” 如我所料,主簿崔容和司马杨歆追了一路,并未见到被劫漕船的影子。夜里二人回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 公子并无愠色,让二人去用膳,稍加休息,重又聚集幕僚到堂上议事。 说话的时候,公子神色凝重,告诉众人,那五十船粮草一定要寻到。 崔容和杨歆面面相觑,杨歆出列,向公子一礼:“禀都督,在下与崔主簿循着匪盗逃走的方向追寻了上百里,未见丝毫踪迹。” 公子颔首:“今日我接到细作密报,黄遨就在大陆泽。那五十船粮草,比也去了大陆泽。我欲以邺城精锐万人,连夜赶往大陆泽剿灭叛党。” 此言一出,下首议论纷纷,俞峥、崔容等人皆变色。 “都督三思!”杨歆首先反对道,“都督职责,乃在于镇守邺城,为圣上亲征后盾。若都督往大陆泽讨伐,邺城何人镇守?” 公子道:“此事亦我所虑。我思索良久,邺城镇守之事,便交与长史与司马。” 杨歆:“……” “在下亦以为不可!”这时,崔容亦道,“邺城非只有镇守之要,转运、分派军需之事,皆繁复紧张,都督一旦离去,若转运之事出了差错,如何是好?” 公子不紧不慢道:“我上任邺城都督这些时日,主簿每日跟随我身侧,不知做些何事?” 崔容一愣,道:“在下跟随都督,每日处置转运之事。” 公子看着他:“如此说来,你已熟悉良久,如今仍不可独自处置?” 崔容结舌。还想说什么,公子一摆手,正色道:“此事,我意已决,若再多言,以惑乱军心之罪,交军法处置!” 听得此言,众人虽仍然神色不解,但确实不再又异议,皆行礼应下。 此事乃机密。夜里,公子与幕僚在堂上商议细节,而我这样的随侍,都要回避。 公子虽然有意将我留下,但我知道自己白日里虽主事了一把,但那是撑着青玄的招牌,勉强能唬唬裘保那样的人。这些幕僚则不一样,我要是在他们面前太过惹人注目,对我并无好处。且此计的大致关节,我已经与公子细细商议过,皆心中有数。故而他们议事,我在不在无所谓,就算有什么变故,公子也会告诉我。 我洗漱过后,在公子的屋子里等着他,无所事事。 许是因为白日里奔袭一场,将近子夜之时,我已经觉得困倦,只好伏在凭几上闭一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晃醒过来。睁眼,却发现灯光已经没有了,我正被抱到榻上,在靠里的一侧放下。 不用猜,我也知道抱我的是谁,耳根一下烫了起来。 “公子……”我唤一声。 公子却低低“嘘”了声,片刻,挨着我,在我身旁躺下,将薄被拉上。 他的手臂环过来,搂在我的身上。 “睡吧。”他在我的耳旁道,声音温和而疲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1.圈套(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我应了声, 乖乖地不再动。 不过,我一点也不想睡。公子在我身旁躺下的一瞬,我那瞌睡虫便跑得无影无踪, 变得无比清醒。 他虽搂着我,但躺的位置却颇为讲究,手臂以下的身体并未贴过来。身上盖着的被褥也是,一人一条,裹在身上, 绝无趁机侵犯的可能。 不过我知道公子累了。这两日, 他每日都是忙道深夜, 早晨又早早起来, 我看着颇为心疼。今天早晨,青玄还打着哈欠抱怨, 说我不当奴婢就变了, 睡得似死猪一般,还得他来服侍公子起居。 故而我虽然贼心不死蠢蠢欲动,但我并不想扰公子歇息。 我一动不动, 只将眼睛看着公子。屋子里没有灯光, 但他的面容近在眼前, 仍能分辨得清那眉眼的线条和轮廓。 忽然, 公子睁开眼。 “怎不睡?”他发现我睁着眼睛,问道。 我说:“我还不困。” 公子动了动, 似伸展了一下腰肢, 片刻, 重新搂着我。 我见他也看着我,问道:“你怎不睡了?” “我也不困。”他说。 我:“……” “霓生,”公子道,“我今日一直在想你我将来之事。” 我愣了愣:“哦?” 公子道:“我不会让你一直等着我。三年,最多五年,我定然会离开雒阳。” “而后呢?”我问。 “而后,便如我从前说的,你去何处,我便随你去何处。” 我啼笑皆非。 “你怎知到时你就能走?”我说,“若那时天下仍有忧患,你可了无牵挂么?” 公子道:“故而这数年之内,我要将天下忧患了却。” 我看着他,忽而觉得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桓府里那个被宠得任性无边、得了一把新铸宝剑便要去建功立业的意气少年。 如果是那时,我会忍不住委婉地说些泼冷水的话,让他清醒清醒。但现在,我张了张口,话又咽了回去。 “你不信?”公子似察觉了我的想法,问道。 “怎会不信?”我忙道,决定绕开那些有的没的,道,“只是有些事你须得想清楚。” “何事?” “比如,你那北海郡公和侍中都督之类的食邑俸禄便全无了。” 公子不以为然:“无便无了,又饿不死。” 此言极是。就算公子身无分文,我也不会让他在衣食上受半点委屈。 “还有,到了那时,桓府要将你抓回去怎好?” “他们找不到我。”公子笃定道。 “怎讲?”我问。 “到时我便学你,日日贴个假唇须,在脸上画个大痣,保管无人可认出我。” 我窘然。先不说我愿不愿意将公子打扮得那般丑陋,便是愿意,公子这般好容貌,要想让人认不出来,只怕唇须和大痣不够,还须得再贴些假皮…… 不过他有这般志向,着实令我欣慰。 “那么海盐便回去不得了。”我说,“那边人人都知晓我嫁了个好看的丈夫。” 公子笑了笑,似有些得意。 “那有何妨,我等便再走远些。” “哦?”我问,“往何处?” “往北太冷,据说过了漠北便是半年冰封,你怕冷,不去也罢;往东是东海,虽有不少岛屿,但我问过朝中使者,多是小荒岛,物产稀少,你未必喜欢。若是往西,西域之地荒漠众多,且诸国攻伐频频,不宜定居。” 我有些啼笑皆非:“往北往东往西都不好,那要往何处?” “往南。”公子道,“往西南,过了益州有宁州,据说四季如春,最宜养人;或往南走到头,跨过南海乃有大岛,古时曾设珠崖郡,四季无寒,蔬果丰盛。” 我不由地笑起来。不想他竟想得这般详细,连去哪里都想好了,往日必然打听了不少。心里暖洋洋的,忽而觉得他与我说什么三五年之约,或许认真得超乎我所想。 “你想去么?”公子问。 “想。”我不假思索。 “故而现下,我不可懈怠。”公子道摸了摸我的头发,“霓生,我说过,会以完备之礼迎你进门。” 我愣了愣,回过味来。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想让我放宽心,好好睡觉,莫乱想些不正经的……心中一边感到遗憾,一边想,我看上去就那么鬼迷心窍么? 但公子的轻抚当真舒服,我听着他说话,闭了闭眼睛,困意渐渐上涌。 “公子,”临睡前,我忽而想起一事,道,“明朝若有人见我与你同卧一铺,可会以为你喜欢丑男子?” 公子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似在嗤笑。 “以为便以为好了。”他不置可否,将我搂紧些,淡淡道,“睡吧。” 我也笑笑,闭起眼睛。 按照议定之计,公子弄出来的阵仗颇大。 邺城到大陆泽,行船最快也有须得两日一夜,为了确保黄遨有足够的空闲得到消息并定下对策,公子特地留足了十日。 他的军令下得鬼鬼祟祟。 首先,他派了快船数次前往漕船被劫处查看,一路到了大陆泽,又往回走。途中既不下船打探,也不与诸郡守备打招呼,只四处探查水情。 然后,他以徭役征召邺城及附近的大小船只和船户民夫,短短两三日内,便聚集了上千人。 为了防止黄遨太笨,看不出公子的动向,公子还煞有介事地操练起了水军。 邺城虽有一万水军,但主要是用于守城和护送漕船,平日操练不多。操练的军令下来,上上下下皆手忙脚乱鸡飞狗跳,我扮作军士到城中闲逛时,听到了不少抱怨的声音。虽然公子不曾告知意图,但许多人都猜测,这是冲黄遨去的。那五十艘漕船被劫的事,经公子有意无意的宣扬,当然,还有我添油加醋地安上了皇帝震怒下诏训斥之类的枝节,已是传得人人皆知。 五十艘漕船不是小事,公子每日召幕僚进进出出,又亲自督促水军演练,一副年轻气盛誓报大仇之态,众人皆看在眼里。 “都督乃是皇亲贵胄,何曾受过甚委屈。又是新官上任,丢了这般大的面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听到有人断言道。 “又是征船又是操练水战,莫非是要去水上找黄遨?”旁人疑惑道,“去何处找?” “还能去何处?”另一人道,“冀州可容大军水战的还有何处。我都听别处传开了,都督连日派出的斥候都是往大陆泽而去。” “不能吧?圣上大军在冀州耗了一个月也不见黄遨,都督难道就能找出来?” “嘿嘿,这你们便不晓了。”一个老军士道,“前任高都督亦曾要与黄遨决战,也是屡屡扑空,但上头朝廷剿匪诏压着,他总不好总一事无成。你们可知,他如何应付?” 旁边军士大约都是新来的,面面相觑,摇头。 老军士道:“高都督便让人去抓了几千冀州流民回来,说他们是黄匪,杀了头。” 众人皆目瞪口呆。 “如此戕害无辜,岂非伤天害理?”一个军士道。 老军士摇头,叹道:“当今之世,安分小民尚且命如草芥,何况那些流离之人。” 一人冷笑:“如此说来,那高都督死在了黄遨手上,也不算冤枉。” “桓都督此番若寻黄遨不见,该不会也要效仿……” 话才出来,老军士对他做个手势,示意噤声。不远处,两个将官走过。 他们转而聊起了近来的天气,我也不再多逗留,走了开去。 外面虽然折腾得热闹,都督府中却平静如常。我回到堂上的时候,公子正独自坐在案前处理公务。 “公子跟前怎一个侍奉的人也无?”我走过去,问道,“青玄呢?” “他替我去看水军操练了。”公子在纸上写着字,“这堂上原本也有人要伺候,但她早晨出了门便不见了。” 我讪了讪,不禁笑起来。 公子抬头看了看我,目光在我的衣服上停住。 “怎这副打扮?”他问。 “自是为了打探消息。”我说,“穿这身衣服才好混进去。” 公子饶有兴味:“哦?打探何事?” 我走到他身旁,将自己在城中听到的传言说了一遍。当然,那些关于公子的嘴碎胡扯除外。 公子听了,似全无意外,却道:“无人骂我?” 我心底捏把汗,公子倒是想得清楚。 “我未听到。”我面不改色道。 公子不多问,看着我:“我听青玄说,你让他派人将那石越看得更紧了。” “自是要看紧。”我说,“公子若从他口中问出了黄遨的下落,自然怕他泄露出去坏了大事。牢中守卫越严,那黄遨越会这般生疑。” 公子颔首。 “但愿黄遨果真上钩。”少顷,我叹口气,“莫白费我等一番心血。” “他会的。”公子忽而道。 我诧异问道:“怎讲?” “我查过刘阖时的史官所载。”公子道,“黄遨当年在南楚时,无论水陆用兵,都擅长避实就虚,绕道偷袭,常出兵制胜。当年高祖进攻南楚,黄遨亦曾率兵偷袭后军,几乎将高祖断送在长沙。” 我了然。怪不得公子这三年来连连得胜,知己知彼的道理,他已经是纯熟于心。 不过这般想着,我又有些欷歔,不是为公子,而是为了我自己。 从前在雒阳,我打着算命的幌子,从众人口中打探到不少消息,故而能助自己事事料得先机。而如今,我在海盐虽不算十分闭塞,但终究比不得雒阳,这黄遨何许人也,反倒要公子来告诉我。 “在想何事?”许是发现了我沉默不语,公子问道。 “无事。”我回神,目光落在他方才写的纸上。 “公子要向圣上那边禀报?”我问。 “正是。”公子说着,看向我,“霓生,此事不须你出手。” 我问:“为何?” “你欲如何将圣上请来?”公子道,“又去装神弄鬼么?” 我知道他的看法,撇了撇嘴角:“装神弄鬼也无甚不好,从前我做过许多,皆是有效。” “便是从前你做过了许多,才须格外谨慎。”公子神色有些严肃:“你从前在河西和雒阳做的那些事,皆引人瞩目,连先帝也曾打探,你当年离开雒阳,便是不想再为人利用。如今你若再故技重施,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窥出端倪。那日你抓细作之事,乃幸得有青玄替你遮掩,否则宣扬开去,亦不知后果。你已在外隐匿三年,切不可因此功亏一篑,知晓么?” 他一番话,让我觉得有些赧然,又有些不服气。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我若那般全无分寸,早不知倒霉几回了……心中不忿道,但触到公子认真的目光,这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那……公子欲如何告知圣上?”我决定移开话题,道,“圣上身边人多嘴杂,若直言相告,就算圣上信了,也难保那边动静过大,打草惊蛇。” “故而我不欲直谏。”公子道,“这信,我是写给逸之的。” 我愣了愣:“表公子?” 公子颔首:“他如今就在圣上身旁,也是圣上最信赖的人,处置此事最是可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2.圈套(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我想了想,这话也有理。皇帝在当皇子的时候, 平日里最相善的人就是沈冲。他继位之后, 对沈冲的看重也是显而易见之事, 就算出了沈延酒后冲撞的事, 沈冲也仍安然留在了皇帝身边。不过在此事上,亦可看出皇帝亲疏之别。公子虽与皇帝自幼作伴,但在他面前, 说话大不如沈冲管用。 “圣上如今对桓府如何?”我问道。 公子有些讶色:“怎突然问起此事?” 我说:“不过想知晓。” 公子道:“圣上对父亲和母亲皆是敬重, 尊母亲为大长公主,待桓府亦如从前般亲善。” 我不置可否,说:“对周氏呢?” “周氏亦然。”公子似乎知道我的意思,道, “圣上如今为人君, 自有人君的考虑。继位以来, 以前事为鉴, 对各方皆同重并举。若说对何人偏爱, 亦唯有逸之。然逸之忠厚贤德乃世人公认, 得圣上倚重,亦在常理。” 我说:“大长公主亦是此想?” 公子的目光定了定, 有些意味深长。 “母亲如何想, 与我无干。”他说。 我讪讪一笑。 “霓生,”公子看着我, “你恨我母亲么?” 我一愣, 不假思索道:“那要看何事。” “哦?”公子道, “怎讲?” 我说:“若是说她不讲信义,事后灭口,我自然恨。若将来有时机,我也会教她尝尝脑后被敲一记闷棍的滋味。” 公子眉梢扬起。 我接着道:“不过我也跟她拿了许多金子,这事便扯平了。” 公子:“……” “你便这般贪财?”公子好气又好笑。 我看着他,心想,不止,我还贪色…… “贪财有甚不好,”我理直气壮,“莫非公子想让我对大长公主动手?” 公子笑了笑,将我的手拉过来。 “自是不想,”他神色认真,“但我也不会再让她或者任何人伤你。” 这话从他口中出来,我心头一动。 我想说谁也伤不了我,但他那手似乎把我的心也捂着,暖融融的,让人不由傻笑。话到嘴边,也成了一声“嗯”。 公子亦莞尔。 “霓生,”他说,“我今日便派人送你回去。” 我:“……” 我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但公子的面上并无玩笑之色。 “为何?”我瞪起眼。 “此处将有大战,你不可留下。”公子道,。 我不以为然:“大战便大战,我为何不可留下。” “这是你我先前说好的,时局有变,你就要回去。”公子的目光不容抗拒,“霓生,你须说到做到。” 我:“……” 这话我的确说过,是数日前我刚来到邺城的时候,公子逼着我答应。 “我等既要引黄遨来此,你便不可留在邺城。”公子语气稍缓,耐心道,“我要领兵,战场之上也无暇顾你。我前两日已经给柏隆传信,让他去派人到汝阴接应。你安稳了,我才可放心做事。” 我知道公子的用心,看着他,深吸口气,只好答应。 离开的日子,定在了公子开拔的前两日。 我的随身之物不多,回海盐的行囊很快便整理好。 早晨,公子来到我房里,到处看了看,不久,瞥见我放在行囊旁边的尺素。 “你一直带着它?”公子拿起来端详,目光温和。 “那当然。”我说,“公子那时不是教我带着?” 公子微笑。 他将尺素拔刀出鞘,手指刮了刮刀刃,似觉得无碍了,少顷,放了回去。 “霓生,”他将尺素放到我手里,轻声道,“你会想我么?” 我心底被撩起一阵甜,却故意扭开头:“不想。” “你敢。”公子立刻扳着我的脸,转回来。 我不禁笑起来,把他的手拉下,却被他攥着不放开。 “你总让我想你等你,我来了你又让我走。”我继续不满道,“既然如此,我还想你做甚。” 公子叹口气:“你想着我,才不至于人财两空。” 我一愣:“何意?” 却见公子一本正经:“你可知我这两三年,攒了多少?” 我摇头。 “千余金。” 我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怎会有那么多?”我忙问。 “先帝封我为北海郡公时,曾赐我数百金,以为封地修筑公府之资。后出征得胜,亦赐下许多财帛。这些我一直留着,不曾动用。我养家之需不多,亦不曾购置珍玩,俸禄和食邑收成皆换作黄金,在府库中收着。”公子道,“不过还有许多宫中赐物和友人来往互赠的宝货,不可交易,到时只怕也带不走。” “无妨无妨,”我忙道,“不好处置便留着,不必贪求。” 说着,我心中不禁感动。 公子果然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我离开雒阳的时候,公子还是个一条鱼卖几钱都不知道的人,如今竟学会了勤俭持家。如此明理上进的良人,夫复何求! “不恼了”公子瞥着我。 我即刻收起垂涎之色,道:“谁说不恼。” 公子笑了笑,片刻,将我拉过去,拥起来。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将我那点讨价还价的心思也打消了去,变得心平气顺起来。 “霓生,”他低低道,“记住我的话,待得平稳了,我便去看你。” “嗯。”我说,“知道了。” 公子对我的顺从似乎有些诧异,却很是满意。他低头看着我,片刻,朝我的唇上凑近。柔软的触感,仿佛世间最珍贵的慰藉,教人难舍难弃。 我搂住公子的脖子,正当再索求,突然,门口传来青玄的声音,“公子……” 我和公子都吓一跳,忙松开。 看去,只见青玄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看着我们,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青玄的目光在我和公子之间打转,支支吾吾,“公子……长史他们都到了,让我……让我……” “知晓了。”公子的脖子根上仍有些泛红,但已经镇定下来,神色平静。 青玄匆匆地行了礼,逃命似的,一道烟溜走。 早不来晚不来……我瞪着青玄离去的地方,心里气恼。 公子亦啼笑皆非,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乱了……”我忙道,把头发拢好。 “我须得去议事。”公子道,“不过交代些事务,不久便回来。你用些膳,待我回来之后,我便送你去乘船。” 我应一声。 公子又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转身离开。 我无所事事,又将行囊看了看,正当要出门去庖厨用膳,青玄却提着食盒来了。 “公子让我给你送早膳来,再给你备些路上的吃食。”他说。 我笑笑:“辛苦。”说罢,接过食盒,在案前坐下。 青玄也不客气,在我对面坐下,顺手拿起一只炊饼吃起来,却将眼睛看着我。 “你和公子……”他狐疑地说,声音嚼得含糊,“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他会来问,神色如常:“你见得是怎么回事,那便是怎么回事。” 青玄面色不定。 “怪不得你来找公子。”好一会,他终于“哼”一声,“我就说蹊跷。” 我笑了笑,道:“我其实也是担心你,你连打斗都不会,怕你吃亏。” 青玄不理会我的鬼扯,却一脸八卦,追问:“这到底是何时的事?” 我喝一口粥,道:“自是六年前,我才进府,公子便对我一见钟情,不可自拔。” 青玄将信将疑:“真的?” “自是真的。”我笃定道,“你不见公子从不与女子传情,连公主也看不上。此乃对我用情至深,非我不娶。” 青玄一脸匪夷所思。 “我也是被公子一片深情打动,这才答应了公子。”我叹口气,说罢,拍了拍青玄的肩头,“此事如今除了我和公子,便只有你一人知晓,日后你在公子身旁,须得灵醒。” 青玄瞥我一眼:“如何灵醒?” 我说:“比如你见有什么闺秀什么公主上门来对公子使心思,你就将她们打发回去。日后等我做了夫人,我定重重赏你。” 青玄不屑地“嘁”一声,看着我,片刻,也叹口气。 “公子也真是做得出来。”他说。 “甚做得出来?”我问。 “你照照镜子,”他鄙夷道,“看看你面上那把胡须和那片大痣,亏得他能亲下去。” 我老脸一热,得意地转开头,继续用膳:“要你管。” 得知我要走,裘保亲自过来送行,看着我,对青玄感叹道:“都督待你果然甚好。” 青玄看他一眼:“怎讲?” “你这表弟他虽用着不喜欢,还要派人护送回去,这不是好?”裘保说罢,又看向我,语重心长,“阿生老弟也莫沮丧,我看你还算机灵,虽不得都督喜欢,但到别处找事做也必能出头。”说罢,凑过来低声道,“回去早早娶个妇人,我看你乃是天生精壮,三年抱俩,必可比你这表兄还风光,哈哈哈哈……” 青玄:“……” 我笑嘻嘻道:“承队长吉言!小人看队长满面红光,必可升官发财!将来小人去投奔队长,还望队长莫嫌弃!” 裘保笑着道:“好说好说!” 青玄翻了个白眼。 公子没有食言,半个时辰之后,他就走了回来。 我也如他先前叮嘱,用过了膳。见一切收拾妥当,公子让人安排车马,将我送出城去。 船已经备好,上面有四五个军士,都是公子的侍卫。 “他们身手都不差,可护你周全。”公子对我道。 我点头:“嗯。” “霓生,”我从马车上下去的时候,公子突然叮嘱道,“你回去的路上,须安安分分。” 我讶然,道:“自当如此。” 公子眉间展开,深深地看着我,道:“去吧。” 我也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他,少顷,上了船去。 船夫撑起长竿,将船驶离岸边,溯流而上,沿着来时的水道而去。 我站在船头往岸上望去,只见公子一直立在那里,直到远去变作一个点,消失不见。 船走了一日之后,靠岸歇宿一夜,第二日继续前行,到了司州的黄河渡口,上岸换了车马,继续往南。 公子给我派的几个军士都不错,路上待我恭敬有加。夜里,在一处司州驿馆歇宿的时候,我特地点了许多酒菜,招待这些这些军士。 他们见得这般盛情,皆喜出望外,酒足饭饱之后,倒地酣睡不起。 我请驿馆中的人将他们抬到房里去,除了酒钱之外,又给足了两日的饭钱和房钱。然后,我将一张纸条留下,告诉军士们不必寻我,过两日再回邺城覆命,不会有人怪罪。 一切做完之后,我跟驿馆要了一匹马,挎上行囊,往北而去。 公子果然了解我,故而派人看着我,将我送回海盐。 可惜他对我的本事到底知道得不多。那些军士吃得饭菜里,我下足了药,够他们酣畅淋漓地睡上一天一夜。 我既走了出来,便当然不会乖乖的回去。 公子此战,连皇帝都牵扯进来,便不可失手。而其中最要紧的之处并非黄遨中不中计,而在于他能不能被抓到。为防万一,我须亲自去一趟,以保黄遨人头绝无旁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3.牢狱(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将入秋之际,接连几日天气不是太好。不过夜里有些月光, 倒也不妨赶路。 我连夜骑马疾驰, 第二日天亮时, 赶到了黄河渡口。有了上回石越之事, 我不敢托大一人乘船,须得找个伴。正巧,有一行商旅要到汲郡, 正与船户讨价还价。我跟过去找到商旅头领, 说我要到魏郡去走亲戚,想跟他们一道凑个船资走上一段。商旅头领见我大方地拿出钱来,爽快地一口答应。没多久,众人上了船, 开动而去。 这船有帆, 河上风大, 张起帆来顺流而下, 比来时要快上不少。 商旅头领姓蒋名亢, 三四十的年纪。如寻常行商奔波之人一般, 肤色黝黑,却似乎有些文墨, 说起话和气圆滑。而跟从的几个人, 虽说话粗鲁些,却并不聒噪, 上了船之后, 各自找地方歇息, 吃茶的吃茶睡觉的睡觉。 赶了一夜的路,我困倦得很,也在船上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正当想着是先睡一觉好还是吃些糗粮好,蒋亢走过来,与旁边两个人说了句闲话,未几,看向我。 “这位郎君,”他在一旁坐下,看着我,笑了笑,道,“方才匆忙,还未知郎君贵姓。” 我胡诌道:“在下免贵姓王,名生,蒋公唤阿生便是。” 蒋亢不禁笑道:“甚公不公的,阿生兄弟莫折煞在下。你我有缘相遇同舟,日后便随他们一般,唤我蒋兄。” 我拱手:“蒋兄。” 蒋亢问:“阿生兄弟要去魏郡探亲?” 我说:“正是。” “魏郡何处?” “安阳。”我说,“不知蒋兄要去何处?” “我等经商之人,居无定所,哪里都要去。”蒋亢笑了笑,“听你口音,是扬州人?” 我讶然:“蒋兄能听出来?” “扬州声调比北方软多了,怎听不出来。”蒋亢道,“不知是扬州何处?” “豫章。”我说,调开话头,“不知蒋兄家住何处?” “我么,豫州汝南的。” 这话大约不假,我听他口音也是那边,颔首:“原来如此。” 大约是看我没有多聊的意思,蒋亢道:“这船须得走上一日,阿生兄弟且歇息,若中途靠岸歇息,我等便来唤你。” 我说:“如此,多谢蒋兄。” 船走在水上晃晃悠悠,我枕着包袱,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颇长,等到被人叫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外头,船已经靠在了一处渡口上,蒋亢一行人正在卸货。他们似乎急着离开,蒋亢与我向船户结清了船资,拱手道别,推着车挑着担往岸上而去。 此处离邺城还有些路程,我向船户打听时,他们都摇头。 “邺城?”一人道,“我等可不去邺城,近来那邺城都督可要命,到处征船征人,去了就要被扣。” 我作好之色:“有这等事?不知那都督征船做甚?” “做甚?还不是要去讨伐黄遨。”船夫掰着手指,“上任邺城都督死在了黄遨手上,现任又被他劫了几十艘漕船,面子丢大了,自当要报仇啊。” 我点头,叹口气:“我有个姑母就住在邺城附近的乡里,本想走水路快,好去看她一看,如今看来却是不可了。” 那船夫道:“确是如此,现在除了官府的漕船,谁还敢走水路去邺城。” 我颔首,看向岸上,忽而见不远处,一队民夫正在往几艘大船上搬运货物。 “那边的可就是漕船?”我指了指,问船夫。 “正是,那就是去邺城的漕船。”船夫道,“不过你若是想去打听能不能捎你,我劝你趁早死了心。那些官府的人脾气大着呢,问了不答应还要骂一顿,自讨没趣。” 我笑笑:“怎会呢,不问不问。” 因得被劫走了粮草的事,近来去邺城的漕船都是日夜兼程。夜里,几艘漕船载满了军需之物,便启程去往邺城。 船夫们在甲板上忙碌着,护卫的军士则三三两两聊着天。 我听着外面的声响,躺在一堆麻袋后面,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睡觉。 一夜水声不断,到了第二日,我被外头嘈杂声吵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从船舱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外面熙熙攘攘,邺城已经到了。 河上,百余艘大小兵船排列齐整,浩浩荡荡,可闻的传令的鼓声阵阵作响。 漕船已经靠岸,但船上的军士和民夫似乎都无心干活,站在船头上看着热闹,指指点点。我背好包袱,趁无人注意,悄悄溜了下去。 我的面容经过改装,已经换做了另一副模样,就算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也无人认得出来。 当然,也没什么人会在意我。在北方,这般大阵仗的水军乃是罕见的景致,故而每个人都只盯着河上看。 虽然有事要办,但我也忍不住跟着人群到岸边张望。 庞大的船队正在离开,为首的将船上,公子昂首立在船首,盔甲锃亮,威风凛凛。 这是我叮嘱的。公子这般张扬露脸,黄遨确信他离开,才会放心出手。 “……桓都督果真天人之姿!”旁边有人赞叹道。 “那当然,那可是桓都督!” 我听着周围人的赞美,望着公子的身影渐渐远去,深吸口气,挤出人群,往城里走去。 公子出征伐黄遨的消息,虽是昨日才装模作样德下达,但风声早已半遮半掩地放了出去。而他真正的目的,只有几个幕僚知道。 守城的主簿崔容,虽对我那套十分看不上,但公子说他做事颇为谨慎,适合守城。我估计公子走了之后不久,崔容便会着手暗中收紧城防,故而我要做事须得抓紧。 邺城有一处监狱,就在城西,平日捕获的匪盗、细作都收监在此。包括那天被我抓回来的石越。 这里虽不远处就是兵营,但因得公子出征,抽调了大批人马,只见四处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不远处的街角有一处水井,井边有一间小小的土地祠,我走过去,还未进门,就看到了正在里面来回踱步的青玄。 前天,我离开之前,问青玄,他想不想公子顺利将黄遨捉到手,带着他也立个大功。青玄说当然想。 “如此,你须得帮我做一件事。”我笑笑。 我让青玄今日早晨带上一根麻绳,先去牢狱中看看守卫的情况,然后到这小祠里来等我。 青玄当时颇为吃惊:“你要做甚?公子不是让你离开?” 我说:“我暂且不可离开。” “为何?” 我叹口气,道:“昨夜太上道君入梦来,说我若走开,公子便有大难,须得你我做些事,才能化解。” 青玄目光一变,忙问:“何事?” 我拍拍他肩头:“此乃天机,你莫多问,按我指点行事便是。不过有一点切记,此事不可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公子,若被他知晓一丁半点,你我后事不可测。” 青玄被唬了一下,连忙点头。 他办事还算靠谱,看到他守约等候在此,放下心来,走进去。 青玄看到我,眼睛打量过来,全然陌生之色。大约以为我是来拜神的,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我径自走到他跟前,笑嘻嘻道:“怎么,不认得了?” 青玄愣了愣,片刻,似乎明白过来,睁大了眼睛。 “你……”他瞪着我,“你是……” “不是我是谁。”我不啰嗦,“准备好不曾?” 青玄仍看着我的脸,似乎还在震惊之中,少顷,点点头。 “狱中有多少狱卒?”我问。 “四个。”青玄道,说罢,狐疑地又问,“真是你?” “这还有假。”我问,“麻绳呢?” 青玄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卷麻绳来, 我颔首,伸出手:“捆上吧。” 青玄没抓过贼,捆人的手法着实笨拙,好一会,才把绳结打得像样些。 当他要押着我出去的时候,神色有些犹豫不定。 “你真要去?”他问我。 “捆都捆了,不去?”我说。 他说:“若是公子知道……” “我若不出声,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打断道。 青玄想了想:“不知。” “那不就是了。”我不耐烦,“办完了这事,你便回府去,什么事都别管。” 青玄的神色还是有些纠结,狐疑道:“这也是太上道君教的?” “那当然了,”我正色道,“不是他还有谁。” 青玄终于不出声。 我看着他,说:“你摆个凶相我看看。” 青玄皱眉,瞪起眼。 我说:“再凶些。” 青玄眼睛瞪得更大。 我叹口气,道:“有件事你听说不曾?” “何事?” “大公子把红俏送给了淮阴侯当第二十五房小妾。” 青玄一怔,随即目露凶光:“你听谁说的?!” “我猜的。”我欣慰道,“就是这神色,你须记住。” 青玄:“……” 他无奈地翻个白眼,深吸口气,拽着我朝那牢狱走去。 守门的狱吏望见青玄,愣了一下,忙迎上来。 “司马,”他行了礼,讶然道,“这是……” 青玄面带怒色:“我方才在街上见这贼人偷盗!桓都督为国鞠躬尽瘁,这些贼人,见他前脚刚走就敢出来作乱,岂可轻饶!我既看到了,便不可纵容,将他拿了来先关着,等桓都督回来再发落!” 我低着头,心想青玄拿腔拿调倒也是在行得很。 “是是!”狱吏亦一脸愠色,“这贼人竟这般大胆,幸好被司马正正拿住,否则定要生乱!”说罢,他令手下狱卒打开牢房。 青玄也不假人手,亲自将我押进去,解开绳索,推到一间牢房里面。 待狱卒锁上门,青玄看着我,仍冷着脸,却有些踌躇。 “我走了。”他说。 “司马放心!”狱吏在一旁殷勤地说,“这贼人关在此处,插翅也难飞!” 我眨了眨眼睛。 青玄不再多言,点点头,走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4.牢狱(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狱吏带着两个手下送走了青玄,回来看了看我, 往地上唾一口, 冷笑。 “老实些。”他说, “不然有你好受的。”说罢, 让狱卒看紧了,转身走开。 我其实有些失望,如果他贪财, 能进来搜身就好了, 那样,我可以解决得利索些。 这件牢房,是一间半入的地窖,是关押重犯所用, 不宽, 只有两间, 用木栅栏隔出来。牢房里的味道很是不好, 大约自从建成以后, 就没有人打扫过, 又兼夏末之际,散发着一股恶臭, 还有苍蝇乱飞。 我用袖子扇了扇, 隔着结实的木栅,看向隔壁。只见一个人缩在角落的草堆里, 一动不动, 似发着呆。不用细看我也知道, 那是石越。而跟他一起被捕的那伙土匪,都关在了别处。 这是我让青玄安排的。这牢房里一直只关着石越,而另一间一直空着,便是为了今日之事。青玄将我关进这里,也是事先说好的。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打开,取出一粒小丸,右手指捏碎了,不着痕迹地放一点到嘴里,咽下去。 这是哑药,一丸可使人顷刻失语,但只服少量,则可有变声之效。三年前秦王逼宫的时候,我曾让豫章王服下,藉此变声假扮先帝。这毕竟是药,用多了终究不好,故而我能不服就不服,改用别的方法蒙混过关。而现在要做这事,不能露一点破绽,我须得把声音改一改,只得将它服些。 过了一会,我轻轻哼了几声,试了试嗓子。 声音已经变得又沙又哑,如同变声时的少年。 我又哼了几声,高高低低,越来越大。 石越动了动,抬眼看了看我。 没多久,外头狱卒凶神恶煞地走进来,骂道:“吵甚吵?想吃鞭子?” “公台,”我用一口冀州腔抱怨道,“我今晨吃坏了东西,腹痛……” “怎不痛死你!”狱卒瞪我一眼,径自走开。 我将几个铜钱撒在地上。 清亮的声音在牢房里格外响亮,狱卒的步子突然停住。 他回头,我忙将铜钱拾掇起来,揣进袖子。 “好个贼人。”狱卒冷笑了声,手里拎着棍子走回来,“身上还藏了私?” 我忙道:“小人不曾藏,小人什么也没有。” “没有?”狱卒道,“将你袖中的物什都交出来,否则先吃五十棍棒再搜身!” 我赔笑:“公台莫打公台莫打,小人的确什么也没有,公台不信自己来看。” 说罢,我将两手摊开。 狱卒骂骂咧咧,立刻从腰间拿出钥匙来。未几,铁链“哗”一声落在地上,狱卒才踏进牢门,便上前来搜身。 他正伸出手来拽我,我瞅准时机,顺势将他的手臂抱住,转身往后用力撞去。狱卒猝不及防,被我掼着,脑袋撞到了墙上,未几,倒了下去。 四周一阵安静,石越已经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看着我,不可置信:“你……” 我示意他噤声,伸出手指,往狱卒的鼻子上探了探,有气,只是昏过去了。正当放下心来,牢房外传来脚步声:“甚动静?出了何事?” 我急忙将狱卒的那棍子拾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牢房入口,藏到门后。 未几,另外一个狱卒走进来,才进门,我在他脑后一棒挥下,他连个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昏倒在地。 我即刻将他拖到一边,动手将他的衣服脱下来,自己穿上。 “这位……这位兄弟……”只听石越的声音从牢房里传来,看去,只见他扒着栅栏,紧张地看着我,面上满是企盼,已经全无麻木之色,“兄弟若是要出去,可否将我带上?” 大约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瓮声瓮气。 我看他一眼:“你是何人?” “我……我叫石越,我是个好人!”他忙清了一下嗓子,脸上浮起僵硬又讨好的笑,“这位兄弟,听口音你是冀州人?”说着,他拍拍胸膛,“我也是!我……我受了冤屈才被抓进来的,兄弟,老乡,救救我,救我出去……” 我犹豫了一下,道:“你果真是冀州的?” “是!是啊!”石越道,“我是巨鹿人,前些日子逃荒过来,先是被土匪劫了,后来又遇到官军,故而才沦落至此!” 我打量着他,犹豫了一下,道:“方才押我来的司马说了,此处是关押邺城都督的要犯的。我这是出去逃命的,自己还顾不上,若你拖了后腿,我再被抓住定然是死罪。”我拱拱手,“老乡,非我无情,此事我实帮不上,还望见谅。”说罢,我继续扒狱卒的衣服给自己换上。 石越忙道:“我定然不拖你后腿!你带我出去,我就带你去投个稳妥之处,那些官兵定然抓不住你!”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甚稳妥之处?你莫蒙人,那些可是朝廷官兵。” 石越道:“我带你去投黄遨黄大王!你不曾听说么?在冀州,连官府说话都不算数,黄大王却可说一不二。如今连皇帝都拿他无法,去冀州找他决战,一个月了还打不下来!老乡你听我说,你只要带我出去,我可保你安然无恙,还可在黄大王面前保举你,你要官要财都随便,黄大王都会给你!” 我心想,这倒是承认了。 “此话当真?”我神色不定,瞅着他。 “怎不当真?”石越急道,“老乡,快快替我解了这锁,过不久外面可又要来人了。” 我穿好狱卒的衣服,戴上帽子。走回去,从躺在牢里的那狱卒身上解下钥匙,从栅栏里丢给石越。 “你自己来,出来之后将那衣服也换上。”我说,“我在外面等你。” 石越连声答应,我不多言,拿着棍子,自往外面而去。 这处牢狱是都督府所属,并不太大,平日常驻的狱卒有十余人。崔容守城缺人手,调走了许多,故而只留下四人。虽然牢狱里还有好几处牢房,不过门墙坚固,平常有四人也足够看守。 在牢房里,我已经处置了两人,还剩两人,一个狱卒,一个管事的狱吏。我原想在牢房里弄出些动静,将他们一个一个引进来,但仔细想想,觉得不妥,万一他们多心,叫来了牢狱外的人,我这边就要有□□烦。于是,我将一小包迷药攥在手里,走出牢房。 牢房外是一处小院,东面是马厩,西面则有树荫,可供狱卒狱吏们无事偷闲乘凉。 狱吏大约在堂上做事,我只看到了剩下的那个狱卒在马厩里给马匹添料。 我趁他弯腰去收拾地上草料的功夫,低头走过去。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等我快到近前时,那狱吏突然抬头来看。我来不及出手将他打晕,只得将手中药粉朝他挥过去。那狱卒还在一脸惊诧之时,目光忽而涣散,倒了下去。 我心中松口气,四下里看了看,正要将他拖到马厩里藏起来,突然,身后传来了狱吏的声音:“那边出了何事?老杨怎躺倒了?” 我一个激灵,忙蹲下低头,作仔细查看状,学着方才牢里狱卒的腔调:“我也不知,老杨方才喂着马就倒了下去,怕不是犯了病?官长快来看看!” 狱吏声音诧异:“犯病?他人高马大的有甚病可犯?”嘴上这么说着,那脚步声却近了。 我不动声色默默等着。太阳晒在头顶,未几,狱吏的影子出现在了旁边。 他显然不曾察觉我的异状,也俯身下来。我站起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我的脸,一愣。 我笑笑,不等他出声,已经又甩出了迷药。 等石越穿着狱卒的衣服,鬼鬼祟祟地从牢房里跑出来,看到马厩里的两人,神色吃惊:“你……你将他们……” “嗯。”我解了两匹马,不多废话,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他,低声道,“事不宜迟,快走。” 如我所料,公子的船队刚刚离开,崔容就已经在布置城防。 我和石越出城的时候,把守城门的军士显然比先前更多。但我和石越都穿着狱吏的衣服,出入腰牌等物皆是齐全,并未受阻拦。 石越一路脸色苍白,冒着汗,连说话都哆哆嗦嗦。幸好那些军士只问了去向,我都抢着代答了,只说是奉狱吏的吩咐,去城外办事,军士挥挥手,让我们过去了。 直到出了城,又走了一段之后,石越见身后无人追来,在一个偏僻之处停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他拍着胸口,看向我,又露出佩服之色,拱手道,“老乡身手不凡,处变不惊,果然厉害。” 我叹口气:“都是练的,我等背井离乡之人,四处漂泊,生活艰难,没点身手,如何在匪盗恶吏手中保命?” 石越露出同情之色:“此言极是。还未知老乡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我说:“我姓倪,名蓝,清河人,别人都叫我阿倪。儿时随家人来了司州,可惜不久即遭灾变,失了依靠,流落至此。” 石越颔首,亦叹气:“都是苦命人。我也是失了家人,只是无阿倪兄弟身手,吃了不少苦头。若无阿倪兄弟今日搭救,只怕难免要命丧邺城。” 我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你我今日得遇,亦是缘分。我看你比我年长,日后我就叫你石兄,你称我阿倪,如何?” “甚好甚好!”石越亦笑,“阿倪你放心,日后之事交与我,我定可保你衣食无忧!” 我讶道:“石兄方才说要带我去投黄遨大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石越说着,兴致勃勃,“我这就带你去!” 我有些犹疑:“可是今日我看那邺城都督去讨伐他了,这……” “讨伐?”石越冷笑,“只怕他连个影子也未看到,大王已经端了他的老巢。” 我露出惊诧之色。 石越拍拍我的肩膀,一脸自信:“走,我这就带你去见大王。”说罢,策马朝前方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5.黄遨(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为了不让石越带伤行走, 拖累脚程,先前把他关进大牢的十获, 我连镣铐也没让人给他戴上。且每日三顿水米充足,确保他不会饿得跑不动。 如我所愿,石越颇有精神,骑着马一口气跑出了上百里。 傍晚时, 他带着我到了河边的一处小村里。这村落傍水而建,屋舍高高低低十几间,都是茅草搭建。河边停着许多船, 一看便是常年在河上讨生活的船户聚集之处。 我和石越都已经把狱卒的衣裳脱了, 他四下里望了望,学了几声斑鸠叫。 没多久,远处的茅草屋也传来相似的声音,石越对我说:“走吧。”说罢, 策马过去。 茅草屋那边已经闪出了两个人影,迎上前来。 “老七!”一人看到石越, 露出又惊又喜之色,有些不可置信, “果真是你?” “不是我还是谁。”石越笑呵呵道,“怎么只有你二人?其他人呢?” “都在里面。” “卢掌事在么?” “在!”那人说着,好地看向我,“这是?” “这便是我的救命恩人。”石越说着, 得意地拍拍我的肩头, 道, “且进去,与众兄弟见了面一道说。”说罢,他带着我,往里面走去。 这小村,外头看着甚是平静,进到里面,却别有洞天。这里面全是青壮男子,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将物什搬运到船上。 石越带着我走进一间较大的屋子里,只见里面有好些人聚着,似乎正在议事,闻得动静,都看过来。跟外面那两人一样,他们见到石越,亦是惊喜非常,即刻围上前来。 “你怎出来了?”一人将他拉住,张大眼睛上下打量,“我等方才还商议如何进城去救你!” 石越笑道:“我也是有贵人相助,这才得以顺利脱身。”说罢,将我拉上去,道,“若非这位倪蓝兄弟,我现在还被关在那脏污恶臭的牢狱之中!” 众人皆惊,目光即刻落在我身上。我露出谦虚羞赧之色,忙拱手道:“小弟倪蓝,见过诸位官长。”说话间,我的目光扫过面前几人,在其中一人的身上停了停。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人,颇有些与众不同,一副小地方乡绅打扮,灰白的胡子颇有斯文之气。寒暄片刻之后,石越向众人说了我的来历,又将面前这几人一一介绍我认识。 不出我所料,那乡绅打扮的中年人确实不简单。他就是先前那土匪头子说的,将石越介绍到匪帮里入伙的那个叫卢信的人。石越和其他人都叫他卢掌事,颇为恭敬。而当石越将邺城牢狱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之后,众人看着我,更是惊。 “倪蓝兄弟年纪不大,却有这般作为,”卢信捋着须,微笑,“果真英雄出少年,我等佩服。” 众人皆点头。 我忙道:“小弟不敢居功,若非石兄相助,小弟现下还在别处躲着官兵,朝不保夕。” 卢信颔首,忽而看着我:“方才老七说倪兄弟是清河人?” 我答道:“正是。” “不知是清河县城,还是……” “清河县白沟乡顺安里。”我说,“不知卢掌事可曾去过?” 卢信摇头,和气地说:“从前去过清河县,也听说过白沟乡,那顺安里我却是不知道了。”说罢,他让石越和我到案前坐下,又令人去取些酒菜了,说要给石越和我接风洗尘。 石越忙道:“些许吃食,过后再用也无妨。掌事和诸位兄弟可是在商议大事?” 卢信道:“甚大事不大事,你如今回来了,比什么都好。”说罢,让人端水来,给石越和我解渴。 石越全然不客气,拿起杯子便仰头灌下。 我则拘谨许多,笑着接过被杯子,连声道谢。正当我喝水的时候,只听卢信道:“倪兄弟新来,我这寒舍中也未备上许多待客之物,如白沟乡盛产的名酒那般,我等万万拿不出手,只怕要委屈倪兄弟。” 我听得这话,心思一转,将杯子放下来。 “掌事哪里话,”我忙道,“莫说小弟那老家产的是甜杏,不产名酒,便是产酒,小弟从前家贫,一向买不起,只怕喝了也要糟蹋。” “哦?”卢信道,复又露出笑容,“那许是我记错了。倪蓝兄弟莫客气,今后我等便似家人一般,有何事,但吩咐便是。” 我拱拱手:“多谢卢掌柜盛情。” 卢信点头,这才又招呼众人继续去议事。 我看着他背影,心中不由地松一口气。 这老狐狸,方才明里暗里用话试探我,幸好我准备充足,对付了过去。此番当细作,乃是事关重大,我并不敢信口胡诌。从前在桓府,公子院子里有个做粗活的仆人就是冀州清河白沟乡的,我平日与他混熟了,说话的腔调和他的家世都知道地清楚,故而可对答如流。连卢信鬼扯的什么名酒,也一并识破。 没多久,有人端着饭食上来,热腾腾的。 我跟着石越赶了许久路,如今的确也是饿了,便也不再客气,各自大口吃起来。 但没吃多久,一人匆匆自外头进来,向卢信禀报:“掌事,那边来消息了,说今夜子时,可到雀舌渡。” “哦?”众人面上皆是一振。 我听着,心底也动了一下。 那人说的“那边”,大约就是黄遨无疑。而雀舌渡,乃在黄河航道上,是往冀州运送漕粮的必经之地。 先前我和公子曾在地图上推演,黄遨若来偷袭邺城,走陆路还是走水路。想来想去,我们都觉得他会走水路。 陆路慢不说,冀州过来要经过不少郡县乡邑,就算只来千人,大队兵马也难免会被人察觉报信。水路则不一样,各处水道,尤其是黄河,水面宽阔,行动可隐蔽许多。但此法亦是不易。首先,公子在决定设伏之后,就派人在沿途各处河津渡口设卡巡逻,若有可疑船只,即查验身份。但多日来并无收获,可见黄遨并未在公子出发前有所动作。而公子那大队船只顺流往大陆泽而去,若黄遨要从水路来攻打邺城,必相向而行,中途应当会遭遇。 黄遨当然不会那么傻,直直往火上扑。但他又如何绕开公子的监视,到邺城而来呢? 此事,我先前也想不透。但看这些人的架势,黄遨定然会去攻打邺城无疑,且他会出现在雀舌渡。 我觉得果真有趣,刚刚放松些的心思,又变得兴致勃□□来。 “阿倪,别吃了。”这时,石越对我道,“带上些面饼,我等一道出发。” 我作讶色:“出发去何处?” “自是去找大王!”石越兴奋道,“我先前与你说过你会衣食无忧,可不是骗你!” 我笑眯眯:“是么?那可甚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6.黄遨(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这些人大约一直在等着号令, 消息传来,即刻动身。我跟着石越上了其中一艘, 他拿起长竿,和同伴一道熟稔地将船撑离岸边,往河上而去。 为了防备撞见巡视的兵船被怀疑盘问,他们在船头船尾都摆了好些装鱼的筐子和渔, 装作是打渔晚归的渔船。不过走了许久,也并未见有人巡视,一路畅通。 “这可怪哉。”一人望着河上, 不解道:“昨日我出来, 走了十里就遇到了两回巡视的兵船,今日怎得如此松懈?” “这何怪之有。”石越道,“你是不曾在邺城里看到,那邺城都督几乎将兵马都带走了, 如今守城都无许多人,还从何处抽调人手巡河?” 那人听得这话, 露出振奋之色:“哦?这般说来邺城果真是空虚了?” “这还能有假?”石越道,“若非探听得确实, 大王也不会真的来下手。” “老七!”旁边有一人道,“那日你究竟是如何被捉住,还有你今日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再与我等细细说一说, 也不枉我等担心里几日。” 石越露出得意之色, 开始滔滔不绝地跟他们侃了起来。 我在边上听着, 有些不好意思。。 在石越的叙述中,他在卢信的安排下混入那些土匪之中,在邺城周遭一带刺探,本是一帆风顺,不料遇到了一个手段刁钻的奸吏。此人不但杀了个土匪,害他惹麻烦上身,被别的土匪抓住暴打。不但如此,他还识破了石越的身份,引来官兵又将他抓到了牢狱之中。 “那人是如何识破了你?”一人好道,“可是你露了什么破绽?” “若说破绽,也不算。”石越叹口气,“他听出了我是巨鹿口音,又看出我惯于在河湖中驶船,断定我说了谎。我那日恰好又绘了个水道的图带在身上,被他从衣裳中搜了出来。” 众人闻言,皆咋舌。 “如此说来,这人果真刁钻。”旁人道,“后来呢?可曾让你吃皮肉之苦,用刑逼问?” “这倒不曾。”石越道,“不过他将我关的那牢房又臭又脏,比皮肉之苦还难受。” “他还在邺城么?” “这我可不知。” “在就好了,待我等打下邺城时,将他一并捉起来,给你出气。” 石越笑了笑。 我讪讪。 而后,石越又说起逃出来的事,添油加醋,比如何被抓的那一段有意思多了,那曲折精彩之处,仿佛是我被他救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并不打算十分惹人注目,由着他说,自己到船舱里去睡觉。 待得被人叫醒的时候,我睁眼,四周早已经漆黑。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往外看去,只见岸边光照明亮,似乎点着许多火把,光照映在水面上,将一处渡口照得明亮。 “阿倪,前方就是雀舌渡。”石越道,“到了。” 我点头,继续看向那渡口,待得再近前些,一列大船赫然出现。看那模样,却与邺城运粮的漕船甚为相似。 “那些船……”我诧异道。 “那些便是朝廷运粮的漕船。”石越得意道,“你可听闻了前番邺城被劫了五十艘船的粮草?那些船都在这里了。” 我明白过来,更是惊讶:“莫非一直藏在了雀舌渡?” “正是。” 我说:“可雀舌渡乃是漕运重镇,如此堂而皇之,难道无人发觉。” “岂不闻灯下黑?”石越道,“越是这般重镇,才越是好藏。每日来雀舌渡的漕船那么多,停上几十艘有谁会注意?” 我说:“可渡口亦有漕官漕吏,他们难道不知?” “他们?”石越笑了笑,忽而望向案上,抬抬下巴,“他们就在那边。” 我跟着望去。 随着船渐渐靠岸,渡口上的绰绰人影愈发看得清晰。未几,我看到了几个身着官吏服色的人,正在与人说着话。 没多久,当先的船靠岸,卢信跳上岸去,与那几人见礼。 我了然。 果然好个灯下黑。 黄遨确实了得,谁也不会想到这偌大的雀舌渡上下都是他的人。这雀舌渡就在邺城到巨鹿的半途上,黄遨要偷袭邺城,借此处中转,确可神不知鬼不觉。 没多久,我乘的船也靠了岸。待得下了船,我一边跟着石越朝案上走去,一边打量着四周的人和那些漕船,未几,被漕船上的旗帜吸引了目光。 那些旗帜都是官旗,纹样别致,颇为惹眼。 漕船被劫之后,其实公子的幕僚们也曾担心过这些漕船会被黄遨所用,反过来浑水摸鱼,偷袭官军。于是,长史俞峥提出一计。邺城的府库中有许多先帝时的旧官旗,纹样殊异,难以仿制。将这些官旗下发至各渡口的漕官,凡漕船必悬挂此旗,以为辨识,无此官旗的漕船,便是赃船。 此计其实甚好,不过现在看来,已是全然无效。那些漕船的船头都挂着官旗,可大摇大摆在水路上行走而不必担心被人发觉。 正待我想要再细看,一人朝这边走过来,与卢信见了个礼,颇为恭敬:“卢掌事,大王就在船庐之中,请卢掌事过去说话。” 卢信颔首:“劳汪明兄弟带路。” 那个叫汪明的人应下,将众人引往其中一艘船去。 我不禁问石越:“石兄,我也可去见大王么?” 石越道:“怎不可?你放心,跟着我就是。” 他言语间一向透着跟黄遨很熟悉的样子,我问:“大王认得石兄?” “当然认得。”石越道,“不瞒你说,我可算得最早跟随大王的人。那时我父母兄姊都饿死了,我本来也不想活了,是大王将我收留,救了我一命,那以后我就跟了大王了。”说着,他有些赧然,抓了抓头,“不过我天生胆小,不敢做那些打打杀杀之事,大王便让我跟了卢掌事,随他做些刺探之事。” 我了然。心想这黄遨倒是有些识人的本事。石越胆气不足,不过机灵劲却是有的,尤其是装起怂来的时候,声泪俱下,在寻常人面前蒙混过关乃是轻而易举。 黄遨所在的,是一艘大船。看那模样,原本大概是这队漕船中的首船,两层的船庐高高耸着,烛火光照之下,颇为威风。众人刚要走上船板,船上却下来几人,照面看去,我愣了愣。只见那些面容颇为面熟,却是先前回邺城时,同船的那些商旅之人。而为首一人,正是蒋亢。 我正下意识要躲闪,蓦地想起自己跟他们别过之后,在进邺城之前易了容,不必担心蒋亢会认出我来。 果然,蒋亢等一行人走下来,照面而过,眼神并无停留。蒋亢的面上无怒无喜,颇为平静,下了来也不与人说话,径自往岸边而去。 “他们是何人?”我听到身后有人议论道。 登上那船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瞥了瞥,蒋亢等几人已经上了一艘小船,也不知要去何处。我心中疑惑不已。当初在那船上,我便觉得蒋亢一行人并不太像商旅,不过哪里不像,我也说不清。他们话不多,各色物什也均是行商之人惯用的模样,并无破绽。不想,竟真的别有洞天。 他们究竟是何人?来找黄遨又是为了何事?我愈发觉得这几人不简单。 不过此时容不得我多想,因为船庐已经近在眼前。跟着石越等人进去的时候,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上首一人端坐着,四五十岁的年纪,生得一脸络腮胡子,双目炯炯。卢信上前,向那人端正一礼:“拜见大王。” 听得这称呼,我知道,那是黄遨无疑了。 只见黄遨微笑,道:“掌事别来无恙。全赖掌事多方打探,运筹帷幄,我等方得以至此。” 卢信谦道:“此在下之责,大王过誉。” 他说罢,身后众人亦上前,向黄遨行礼。出乎我意料,这些人虽管黄遨叫大王,但礼数并不繁琐。他们笑嘻嘻的,行礼也是各式各样,有的拱手有的作揖,却无人下跪,颇是随便。 黄遨亦是一副惯常之色,颔首受了众人的礼,又同卢信问起了邺城那边的事。许是到底做过官,他虽看着虬须满面,但举止神态看上去并不似旁边的人那样匪气外露。眉眼周正,年轻时想来模样不错。 卢信一一禀报。我在后面听着,渐渐放下心来。卢信确是个不错的细作头子,公子带走了多少船只多少人,邺城还剩多少守军,粮食多少,主将何人,他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对于公子的去向,他并未知晓许多。只知在今日傍晚之时,已经过了雀舌渡。 “那草包都督认旗不认人,”黄遨身旁一人讥讽道,“我等今日来时,与那大队船只迎面而过,他们连个正眼都不曾给。”说着,他“啧啧”摇头,“只怕又是个注定要做我等刀下鬼的邺城都督。” 众人皆笑,颇为兴奋。 我虽听着不太舒服,但大体乃是满意。 我与公子定下的计策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这障眼法。公子的船队除了军士之外,还有许多马匹。表面上看是要去往冀州与黄遨来一场水陆大战,但今日入夜之后,公子会堂而皇之地选一处渡口靠岸歇息,而后,亲自领着将士下船,在夜色的掩护下,由陆路迅速回援,只待黄遨攻邺城,便与主簿崔容里应外合,夹击黄遨。 公子的行动甚是保密,而黄遨也来得足够快,目前为止,公子虽不曾发现这雀舌渡的秘密,但于大体无妨;而黄遨被公子勾引得求战心切,走得太快,已经无法预知背后的危险。 许是看我就不出声,石越得意地在我耳边低语:“如何?可觉大王相貌不凡,颇有气度?” 我吹捧道:“确是如此,果然人中龙凤。”说罢,我问石越, 我颔首,却道:“大王身边那几人是谁?” 石越看去,道:“哦,那是二王三王四王。” 我:“……” “除了大王,还有这么许多?”我讶然问道。 石越道:“大王举事至今,也不过半年,麾下人马乃四方义士汇聚而成。二王三王四王原本都是统帅一方的豪杰,后来投奔了大王帐下,按先来后到排了位次。” 我了然,再看去,只见那几个什么王看上去与黄遨颇不一样,草莽之气甚重。想来原本都是纠集流民啸聚山林的土匪,见黄遨势头大盛,便投奔了去。黄遨能在短短半年内聚起许多人马,自也是借了这些人的力,给大小头子封个王,亦是手段。 这时,黄遨看到了站在身后的石越,道:“我前日听闻老七被邺城都督所捕,时常忧心,还想着今夜快快将邺城攻破,不想卢掌事倒是先了一步。” 卢信道:“并非在下之功,老七是自己逃出来的。” 黄遨讶然:“哦?” 石越笑着将我带上前:“禀大王,是这位冀州老乡倪蓝倪兄弟,助在下逃了出来。”说罢,他又拣着要紧之处,将白日里出逃的事说了一番。 黄遨听完,亦露出诧异之色,看向我,道:“这位兄弟年纪虽轻,不想却有如此智勇,果英杰少年。”他说着话,目光将我打量着,似在探究。 我露出激动之色,道:“小人久闻大王威名,怀归附之心久矣,苦于投奔无门,碌碌于世!今可为大王做事,乃虽死无憾!乞大王收留小人,小人做牛做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说罢,跪地便拜。 黄遨即上前将我搀起,叹道:“倪兄弟言重,我等正是用人之时,倪兄弟不辞艰险来投,我等皆欢欣雀跃。日后你便与老七一道,在卢掌事门下用事,他日建功立业,封爵拜侯,乃有你一份。” 我忙再拜,感激谢了。心想,这黄遨倒是懂得笼络人心,我这般新入伙的小卒也敢许什么封爵拜侯,也不怕牛吹大了日后收不回来。 寒暄一阵,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进船庐来禀报,说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可出发了。黄遨随即传令下去,各船点起火把,往邺城进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7.偷袭(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这五十余艘船虽然都是大船, 但满打满算也只能带上一万人。商议之下,黄遨决定兵分两路。他和四王带兵偷袭邺城,二王和三王则留在冀州接应。 黄遨不似一般草莽匪类, 只知一窝蜂涌上去打乱仗。此番出来的一万人,如朝廷水军一般, 分前锋,中军和后军。前锋据说由四王所率, 十船两千余人,皆是精锐。他们首先冲入城中,将紧邻渡口的南门控制, 并肃清城内残余官兵。黄遨所部中军约六千人紧随其后, 却并非参与打杀,而是往各处仓库洗劫。黄遨严令众人不得各行其是,仓库中的物什, 粮草最为优先,衣物其次,钱财最次,并设监督官,如有违反者, 可当场处决。至于剩下的人,便是后军,除留守在船上望风之外, 还要往四处搜集可用船只, 无论大小都抢过来。 黄遨不愧是做过水军都督的, 这伙人虽然仍脱不开乌合之众的习气,但开起船来,却颇有章法。夜里目视困难,水情不明,一个不小心就会生出碰撞或掉队之事,就算是最训练有素的水军,要操纵五十余艘大船夜航也是要十分谨慎。而看这些人行船,却全然不必朝廷的水军差。因得要夜袭,船只之间并不以鼓声为号,只凭各船上的令旗相通,在河上摆开阵形,依次排作长龙,毫无乱象。 我看着,心底不禁想,这黄遨确是个能人,怪不得前任邺城都督高奎会死在他的手上。夸奖片刻,又觉得此人须得快点除去,不然万一与公子在水上对阵,必是个□□烦。 我转头,看了看船庐那边,心里谋划着动手的时机。我运气不错,跟黄遨待在了同一条船上,不必操心上哪里找他的问题。只是此时刚刚启程,黄遨与一众贼首在船庐里议事,门关着,将我和石越这些小兵挡在了外面。黄遨虽然对人没什么架子,不过身边的守卫不算少,又带着一群人议事,想要在这般处境下动手解决他再全身而退,并不现实。唯有等战事打起周遭生乱的时候,方可浑水摸鱼。 此去邺城还远,船上的人依照吩咐,轮流歇息。我靠在船舷上,一边眯着眼一边想事,忽而听到旁边的石越与汪明聊起天来。 “……也不知天亮之前能不能到邺城。” “能。你看这风向,吹的是西风,大王方才下令张帆,能快上一倍。” “夜里张帆?啧啧,大王真是大胆。” “大王可是行家。先前在大陆泽上,我等专挑夜里练了许多回,早惯熟了。” “此番要是能打下邺城,啧啧……”石越伸个懒腰,声音里无限憧憬,“雒阳可就在不远了,听说雒阳皇宫里的屋子都是黄金做的房梁,也不知是真是假。” “皇宫?”汪明笑了笑,“就算打下了邺城,我们也不会去雒阳。” “不去雒阳?”石越讶然,“那去何处?” “我也不知。不过或许会去豫州。” “豫州?” “方才我等上船前见到的那几人,你可知道是何来头?”汪明压低声音,“他们可是明光道的人……” 我听着,一怔,不禁竖起耳朵。 “明光道?”石越道,“不就是那装神弄鬼的……” “甚装神弄鬼,明光道拥护的是前朝真龙,与我们大王算得同出一脉。” 石越道:“莫非大王要归附?” “那倒不会。大王既已称王,岂有归附别人之理。先前大王和他们议事的时候,我不在边上,不过我估摸着大王成事之后或许要借道兖州回冀州去,明光道如今在兖州也甚为势大,恐怕须得他们帮上一把。” 我听着,明白过来。这般说来,倒是合情合理。黄遨打邺城是为了粮草和军需,劫了之后,往回走难免要遇到公子或者朝廷兵马的阻截,故而须得借道往别处。兖州紧邻司州和冀州,邺城的漕路亦可经运河往兖州。而到了兖州之后,亦可经由兖州的水道,安然退回冀州去。 此举若成,可将黄遨的困境一击而破。 邺城的粮草军需,可支撑黄遨的人马得到至少半年以上的喘息之机,并像从前一般流窜各地与官军周旋。而此长彼消,皇帝失了邺城,大军便要断粮,不出数日就只好撤军。这般好事,可谓一本万利。蒋亢既是明光道的人,那么此时来见黄遨,便是来谈价钱的。 不过这交易注定要落空。 我和公子在商议之时,便也已经将兖州的水道考虑在内。黄遨一旦到了邺城,各处水道都会被公子切断,他不会有机会去兖州。 “去兖州?”石越却似乎十分不解,“我等都打到了邺城,为何不再打去雒阳?” “去雒阳?”汪明嗤道,“我等区区两万人,哪能占住雒阳?” “那有甚不可,”石越道,“官军都是蠢货,有甚可怕,大王去了雒阳,皇帝就换大王坐了。” 汪明笑起来,无奈叹口气:“二王三王也是这般想,先前还与大王争执了起来。” “哦?”石越道,“后来呢?” “自是还听大王的。可知大王为何让二王和三王留在了冀州?便是怕他心思太多要坏事。” “原来是这样?”石越有些惊诧,“可我方才看他们与大王颇融洽。” “看着如此罢了。”汪明,将声音压得更低,“不瞒你说,二王三王四王其实都差不多,莫看他们面上和气,背地里与大王唱反调可不少。唉,也就是大王能容人。你看这许多大捷,哪个不是大王亲力亲为打下的,他们倒好,只想着躲在后面分肉吃。你莫看四王这次跟在了大王这边做前锋,他也不过是眼红邺城里的物什,想亲自下手,好分多些。” “是么……”石越应道,似颇为失望。 汪明道:“不说他们了,还是说你。怎么?你想去雒阳?” 石越道:“嗯。” “去做甚?” “去做大官。”石越说,“我父母就是被郡中的狗官害死的,待我做了大官,我便可回去把他们都杀了,教他们也尝尝那滋味。” 汪明没再说话,未几,拍了拍他的肩头。 漕船张帆夜航,走得甚快。黎明之际,我在睡梦里听到旁边的人一阵嘈杂,心中警醒,一下睁开眼。 邺城的城墙以坚固高耸闻名,在数十里外就能望见。晨光之中,河面和岸上,都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浆划在水上的声音与河流的水声融作一体,无人大声说话,似唯恐引人发觉。 只见天边交界之处凸着一个点,仔细分辨,正是城墙的模样。 船上的人早已行动起来,打开船舱,里面尽是攻城的用具和兵器。先前高奎被黄遨所杀的时候,据说同时被抢走了大批兵器,我将石越递给我的刀看了看,果然是官府打造。 “你莫怕。”石越对我说,“我等与大王在一条船上,不会有甚危险。” 我看了看他紧紧握着刀柄的手,笑笑:“知道知道。” 天空渐渐放亮,东边的晨星被初升的阳光吞没,隐匿不见。船队在水上平稳地驶向邺城,渐渐逼近。 黄遨并不想去得太早。 这些船上都有官旗,可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河道上,自然也能大摇大摆地开到邺城渡口前。只消等到邺城像平日一样开门,这些漕船靠了岸,便可不必费劲赚开城门直接攻进去。 待得再靠近些,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转头看去,只见黄遨穿起了全副铠甲,在左右的簇拥下来到船首,威风凛凛。 众人见得他来,更加振奋,紧盯着在晨雾中渐渐清晰的邺城。从这边看去,能望见前锋的船已经在渡口停靠。 “这岸上怎这般冷清?”汪明忽而看着远处的岸上,低声道,“这般时辰,当时热闹了才是。” 石越也露出些疑惑之色,片刻,道:“许是邺城都督带走了大部官兵船只,故而……” “大王!”这时,一个传令兵从楼船的最高处跑下来,禀道,“前方以旗号禀报,邺城的城门未开!”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黄遨眉头微皱,片刻,转向卢信。 “掌事以为如何?”他问。 卢信有些神色不定,道:“恐怕是因桓皙带走了许多人马,崔容人手不足,封闭城门以防万一。” 黄遨沉吟,少顷,道:“传令下去,命前锋收兵,莫停留,往兖州去。” 那传令兵答应而去。 众人皆惊。 一人道:“大王,我等乃为夺邺城而来,这……” 黄遨的神色不容质疑:“此计有变。令所有人拿起刀枪弓箭,以防万一!” 众人忙应下,随即散开,各去通报。 我在一旁看着,很是吃惊。 不为别的,乃为黄遨行事之果决。此人确也是个喜欢赌一把的人,但在赌徒之中,又难得的清醒谨慎,见势不好,宁可坐失良机也不肯以身试险,无怪乎能在多方围剿下屹立许久不倒。 不过,此番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走运。 命令才传下不久,传令兵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禀大王!四王领兵上了岸,已开始攻城!” 黄遨面色一变。 这时,不必传令兵再禀报,船上的人也已经能看到了邺城前的热闹。许多人正抬着梁木撞击城门,但那城门颇为结实,不为所动。而就在此时,突然,城门前的人一阵混乱。定睛看去,却是城头上射下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飞蝗一般,直扑人群。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情形竟是急转直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8.偷袭(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一阵箭雨之后,许多军马从渡口两边冒出来, 杀向那些匪众。城上城下, 皆大旗招展, 每面正中都绣着一个“桓”字, 醒目而威风。不久之后,我望见了邺城城墙上的一道身影,顿觉心宽。 就算看不清公子的容貌,我也知道他此时必然是神清气定, 胜券在握。 “那是……”我听到石越的声音结结巴巴, 不可置信,“那是邺城都督?” “鸣金!”黄遨向手下喝令道。 那人应一声,急忙去敲响铜钲。 附近的船上听到,也敲起来,传开之后,一时间齐鸣共响,几十艘大船随即改变方向,朝水道的另一头驶去,那些抢先上岸受挫的部众也丢盔弃甲跌跌撞撞地撤了回来,登船离开。 我见得这般境况,心中不禁有些着急。 崔容行事过于着急, 应当等中军都下船攻城再动手才对,如今却成了打草惊蛇。不过黄遨实在太精, 他见得事情不对劲便要变卦, 就算崔容不先动手, 他也不会上岸。 我望向岸上和水面上,也不知公子在何处,能不能在黄遨逃走前赶上…… 正心焦着,突然,有人道:“大王!南边河面上有东西!” 看去,只见往兖州方向的河面上,薄雾渐渐消散,却是露出了一片灰色的影子,横贯在江面上。随着逼近,那景象愈发清晰,竟是许多大小不一的船只,整整齐齐地横在河面上,犹如水坝。 众人目瞪口呆。 我心里舒一口气。 那是公子为截断黄遨往兖州的道路所设的屏障,有五六道,铺设在水道最窄处,每道均以数十船只组成。船与船之间用铁链锁住,颇为牢固。这些船,都是公子前几日四处征集来的,崔容昨夜连夜铺设好,只等黄遨来投。 不出我所料,不久,那些船上的军士身影已清晰可见,列队齐整。如案上一样,船只上也飘着公子的将旗。这边船上甚至能听到那边有人在大声劝降,得黄遨首级者,赏金五百。我听在耳中,心中难免又是一荡。 “击鼓传令!”黄遨面色沉沉,道,“教前锋船只将帆张足,往小船处冲撞过去!” 卢信急道:“大王,不若回头往雀舌渡,我等仍可上岸返回冀州!” “不可!”黄遨道,“此乃圈套,后路必已被截断!” 正说话间,已经有先锋的船逼近,可还未碰到,那些船上竟射来了箭雨,有些箭上用火油点着,嗖嗖落下。船上的人又要躲避箭矢又要灭火,终究相顾不暇,没多久,当头的三艘船都着起了火,浓烟滚滚。而后面的船见状,皆慌乱起来,转头躲避。 旁人忙向黄遨道:“大王,这……” “击鼓。”黄遨沉着道,“冲过去!” 话音才落,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众人循声望去,霎时皆面色僵住。 晴空下,黄遨水军的后面出现了一片影子,高大而迅速,定睛看去,竟是十几艘楼船巨舰。高高的白帆张足,正借着风势往这边直扑而来。尤其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些船上的旗幡,巨大而花哨,远远便能看清上面绣金纹龙的模样,分明是皇帝的御驾。 心底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沈冲不负公子厚望,终是按时将皇帝哄来了。 那么接下来……我看向那一脸强自镇定的黄遨。他确是经历过些场面的,这般首尾夹击之际,脸上仍丝毫不见慌乱,正向手下发号施令,仿佛一切仍在掌握之中。 我摸了摸怀里,吃素和那些小药瓶都在,只等场面再混乱些,便可下手。 黄遨在这些匪众之中颇有微信,在擂动的鼓声号令之下,纵然前方看着是条死路,也仍然有船冲了过去。那屏障上的船都是民间征来的,大小不一,这些船专冲着小船冲去,张满的船帆蓄足了风里,一下将小船撞碎,掼断铁索,露出豁口。 可正当众人欢欣,那屏障却忽而燃烧起来。 屏障上的每只船里,都堆满了秸秆和桐油,一旦被点燃,就是火墙一般。而若是有船撞上来,就算被点燃的桐油沾上,自己也逃脱不掉。 这计策不是我出的,而是公子的长史俞峥。此人看着像个呆子,却颇有些弯弯道道的心思。平日里爱在仓库里兜兜转转,摆弄这个摆弄那个。此番用到的官旗和桐油,都是他从日久无人理会的仓库里翻出来的,实教人刮目相看。 河上的风很大,着火的船驶不出多远,船上的火便已经熊熊燃起,而船上的人也只得跳水逃生,一时间哭喊声碜人。 而那数条屏障上的军士,此时也已经撤走,顺手将所有船只都点燃。前有火海,后有皇帝大军压来,黄遨眼看已如河鳖入瓮,走投无路。 众人皆望着黄遨,神色惶惶。 “大王,”连卢信亦不免面色发白,额头冒着汗,“不若往岸上去,让弟兄们逃命,兴许还可……” “来不及了。”黄遨望着那边,片刻,转头对卢信道,“传令,左右船只过来,将弟兄们接走。另在无父母妻儿的弟兄之中,选十名死士掌桨,随我留下。” 众人闻言皆惊。 “大王!”卢信道,“大王意欲何为?” “这数十艘漕船之中,此船最为坚固,船艏船身皆有铁皮包裹,冲撞起来,寻常船只皆经受不得,亦不会轻易着火。由我掌舵,可为弟兄们开出一条路。” 卢信急道:“在下亦行船多年,可交由在下掌舵!”话音落下,周围人亦神情激动,要替黄遨留下。 黄遨沉声喝道:“尔等莫非要违我军令!” 这话出来,众人被镇住。 “水战之事,唯我最是熟悉。唯有我在船上,方可确保弟兄们平安。”黄遨声音浑厚,说罢,将手按在卢信肩头上,“掌事从前在兖州水道行走多年,此去还须得掌事领航。此事我意已决,诸位莫再多言。”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言语。 我亦有些吃惊。这黄遨虽是落草之人,倒比许多正经的王侯将相更有担当和胆气。众人显然也被他这话语所敢,虽不再要他离开,却又纷纷报名做死士,跟随黄遨留在船上。 让我没想到的是,石越这般胆小的人亦在其中。 他向黄遨请战时,神色激动:“大王!我是驶船好手,我去给大王掌桨!” “那不行,”我随即拍拍石越的肩头,大声道,“大王说要家中无父母儿女的人留下,石兄家中有妇人待产,还是算了。不若我来,我上无父母,旁无手足,下无儿女,可随大王留下!” 旁人听得我的话,皆是惊异。 石越亦是一副始料不及之色,愕然看我:“阿倪,你……” “怎么?信不过我?”我笑笑,随即向黄遨正色道,“大王莫看小人年轻,气力可大着呢。大王不信可问石兄,小人昨日可是一人干倒了四个狱吏!大王将小人留在身边,不仅可掌桨,还可作护卫。大王放心,有小人在,那些贼官军便是三头六臂,也伤不得大王分毫!” 昨日我和石越从邺城出逃的丰功伟绩乃是众所周知,这般紧急情形之下,卢信和黄遨显然动了心。 卢信看向黄遨:“大王,这位倪兄弟虽是新来,但身手确实了得,看他一片赤诚,大王不若就应下。” 黄遨看着我,颔首:“如此,便有劳倪兄弟了。” 事情紧急,容不得众人多犹豫,卢信将死士选定的功夫,旁边几艘船也奉命靠了过来。这些贼众果然都是在水上练过的,这般河面上,两三丈宽的距离,可保持并行不悖。每船上抛来数十根绳子,贼众们接了,一下荡了过去,没多久便差不多撤得干净了。 卢信也如别人一般,将绳子攥在手中,向黄遨郑重一礼:“大王保重!在下且往带路,事毕之后,在兖州水道上等候大王!” 黄遨一笑:“掌事保重,必不失约。” 卢信不多言,随即离开。 石越看着我,亦神色不定:“阿倪,你可须当心。” 我看着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这般信任我,竟让我觉得取黄遨性命不太光彩。 “放心,我身手好着呢。”我笑笑。 石越大约也知道这是实话,点点头:“你和大王都保重。”说罢,他也攀着绳索,荡到对面船上。 包括黄遨在内,大船上只剩下十余人。黄遨一人掌舵,剩下的人都到甲板下去划桨。我收起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跟着那些死士一起,边喊着号子边卖力地划了起来,眼睛不由地瞅向前方。 这桨手的船舱两头,有梯子通往上一层,那里,就是黄遨掌舵的地方。 此时这船上没什么碍手碍脚的人,我当然可以借故上去,毫无妨碍地将黄遨干掉。但这样一来,我就须得即刻带着他的人头逃走。此时这船还在河上,离得最近的仍是贼众,若察觉了这船上的异动,只怕我要逃走会很是困难。我还未与公子成百年之好,也还未重新回到祖父的田庄里,小命还须好好留着,所以那是下策。而上策,则是等这楼船冲入公子那屏障之中,到时黄遨也定然要寻找逃生之路,我便可趁机下手,万无一失。 至于公子那屏障,我知道黄遨并非大话,这船足够庞大结实,今日河上的风也够大。先前的几艘船已经将那屏障撞出缺口,这艘船再冲过去,撕开是迟早。而那些贼众能不能逃走,逃走多少,我并不关心。自从见到黄遨,我就知道他才是这些匪众的要害,只要将他灭了,剩下的人不过是倒了树的猢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9.围剿(上)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正当想着, 楼船在众人的协力之下, 借着风势, 驶得更快。我能感觉到大船微微的转向,未几, 前方有人大喝:“收桨!捉稳!” 众人连忙把浆放下, 各自抱着旁边的横木。 只听“轰隆”巨响, 楼船冲入了屏障之中,一阵剧烈的颠簸摇晃, 伴以木头和铁链斫断碎裂的声音, 没多久, 旁边有人惊喜地喊道:“过去了!过去了!” 我忙弯下腰, 从划桨的孔洞往外望去,只见那片火海已经落在了数丈之后,水面上, 碎木漂浮, 那屏障竟是真的被这船破出了一条路来。 众人皆欢呼一片。 那些屏障的铁链全被楼船撞断,火船虽然仍烧得烈焰熊熊,但再也无法阻拦船队。跟在后面的漕船即一艘接一艘地冲过来,由卢信的船带领着,往南而去。 不过皇帝的水军显然也并非吃素,在后面包抄开来, 带火的箭雨将落在后面的六七艘点燃, 隔得远远都能听到船上人的惨叫, 不断有人跳下水去, 生死不知。 此时,楼船上的众人也发现船倾斜到了一边,底下传来汩汩的水声。 “船要沉了!上去!快上去!”有人喊道,众人连忙弃了桨,奔上二层。 黄遨站在舵前,却仍是沉着,似乎对那些气势汹汹碾压而来的巨舰全然不放在眼里。 “将船打横!”他手握着舵,“泊到豁口处,下锚!” 众人皆明白过来,立刻去取来长杆,合力将楼船撑到那豁口之处,待得最后一艘可逃的漕船过去,将楼船打横堵在了水道上。 水军的船上毕竟有御驾,比黄遨的人惜命多了。若是硬撞上来,便是坚固的巨舰也吃不消,才追到离火船十几丈的地方,就生生停了下来。 不过此时,河面上的景象亦是惨烈。火光连天,烧毁的船只到处都是,河上还漂着许多尸首,也不知是烧死的还是淹死的,都是黄遨的人。 我瞥了瞥黄遨,只见看着那边,神色间有些沧桑之色。 “大王……”这时,一人犹豫着,开口道,“能逃走的弟兄们都逃了,我等接下来如何?” 黄遨道:“此地不可久留,每人带上兵器,看看可有木板柴筏之物,随我投水上岸。” 众人忙应下,纷纷去准备投水。 我也跟在黄遨身后,见他到船舱里去搬一只木箱子,忙上前帮忙,将里面的兵器倒空。 手上忙碌着,心里仍打着算盘。原本我还考虑着在这船上将他解决,须带着人头脱身,如今看来确是不必如此麻烦。他能自己游到岸上让下手,那自是再好不过。 但有得必有失,此事却有个麻烦,那就是我随身的迷药,是装在纸包里面,下水湿了便用不得了,只能靠武力制服。 “倪兄弟水性如何?”正当我思索着,忽然,黄遨看我一眼,问道。 我笑了笑,道:“会游两下子,泅渡差些。。” 黄遨颔首:“如此,莫怕,跟着我便是。” 我忙道:“是,多谢大王。” 黄遨不多言,看那些死士都跳到了水里,也将空箱子扔下,跳了下去。 我站到倾斜的船舷上,将腰带扎稳些,也跳下去。 初秋之际,河水不算十分凉。风带来不远处河面上大火的温热,竟有几分灼人。不过这水上的大火和浓烟,对泅水的人而言,乃是上好的障眼法。 那箱子足够承受两人,我和黄遨手脚并用地划水,这里乃是河道最窄之处,不久,便望到水岸愈发近前。 那些死士能跟随黄遨上将船,自都是凫水好手,待得上岸,只见无一落下。 可正当黄遨面色宽下些,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喊杀打斗的声音传来,众人皆是一惊。 原来先前那些着火的漕船上,不少人跳水逃生,也到了这岸上。岸上官军追剿而来,打作一处。 我并不惊讶,这也是我和公子早已议定之事。火船屏障截停漕船,必有许多人跳水逃生。他只需早早将伏兵设在两岸,便可收打鱼。 黄遨抽出刀,沉声道:“往南撤!” 众人皆应下,忙也将兵器拿在手上,借着草木掩护往南逃。但未出几步,突然,前方出现一队士卒,发现了这边动静,随即杀了过来。 “护卫大王!”有人喝道,几个死士随即朝那边冲过去。 黄遨正要上前,左右忙拦住他:“大王不可辜负弟兄们的心意!快走!” 黄遨面色不定,随我朝草木深处奔去。 后面追兵紧追不舍,不久,有人追上来,剩下的死士随即阻拦。我紧跟着黄遨不落一步。黄遨此人果然狡猾,在树丛灌木间七拐八绕,专挑难觅踪迹之处走,逃出约摸二里地之后,后面追兵的声音渐远,他身旁只剩下了我一个而。 待亦得跑到一片芦苇地里来。 黄遨察觉,诧异地回头看我:“怎么?” “大王,”我说,“小人认得此处,从前来过。想起一法,可助大王逃走。” “哦?”黄遨忙问,“何法?” 我指指不远处的芦苇丛:“那苇丛后面的水边,有一只舢板,大王可用那舢板离开此地!” 黄遨目中一亮,随即弓着身走过去,拨开苇草。 他背对着我,正是下手良机。我随即从怀中拔出尺素,抹向他的后颈。 不料,黄遨突然一个闪身,我扑了个空。几乎同时,他一腿扫来,幸而我回身及时,堪堪避开。 我气息未平,微微喘息着,诧异不已。原想着此人年纪不轻又惯于发号施令,打斗的功夫必然差些,不想竟有这般灵敏身手,也不知他是如何发现了破绽。 黄遨杀意已起,他不待我站稳,起身再补一招,直取我面门。我已被逼道死角,退无可无力,只得接招。他来拿我,我便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想似昨日对付狱卒那样一个反身将他掼倒。不料黄遨当是专门练过武,底盘颇是稳健,难以撼动。 我的格斗技巧虽可变化多端,但终究气力不及黄遨,两个回合下来,不但他纹丝不动,反而被他掰住了手腕。黄遨想将我反剪过来,直接凭气力将我拿下。我一个激灵,顺着他反剪的方向腾空翻了个身。 许是未料到我会这招,黄遨一愣。我却不给他走神的机会,反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腿一扫。黄遨低哼一声,却是生生接住了,手上并不松劲,扯着我一道翻滚下地。 就在这时,只听布料撕裂之声,我袖上的衣缘竟被黄遨扯坏,缝在里面的物什滚落出来。 那是祖父赠我的玉珠。因为当年被秦王识破之事,我每每改头换面便要将它收起,又怕它丢了,就将它缝在袖口的衣缘里。 我也不顾袖子被黄遨扯断,急忙脱身,将它拾起,避到一丈开外。 却见黄遨此时盯着我手中的珠子,没有了动作,目光惊疑不定。 “你……”他开口道,“你手上那玉珠,从何处得来?” 我不想他会问出这样的话,冷冷道:“关你何事。” 黄遨似未听到,盯着我,继续问:“将玉珠给你的人,可是姓云?” 我愣住。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喧闹的人声和狗吠,将我和黄遨之间的沉默打断。 黄遨却并没有逃走的意思,定定站在那里,片刻,将刀扔了。 我错愕不已,只怀疑他是突然中了邪:“你……” 话才出口,两条猎犬被人牵着,从芦苇丛中闯将出来,对着我和黄遨狂吠。 未几,我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青玄。 他也看到了我,目光相接的一瞬,那面上如蒙大赦。 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十几军士,刀戈锃亮,气势汹汹。 “我乃冀王黄遨!”这时,黄遨昂首,将手指着我,高声道,“今日我既落入此人之手,便降了朝廷。尔等速速将我捆了,带我去见圣上!” 我:“……” 再看向面前的官兵,只见他们也被黄遨这一番豪言壮语震住,凶神恶煞的脸登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大胆!”一个将官上前喝道,狐疑地看看黄遨,又看看我,“尔等何人?” 我回神,知道黄遨跑不了了,也不理会那将官,上前对青玄道:“表兄!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你二表弟阿倪啊表兄!” 青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围剿(下) 最快更新檀郎最新章节! 生擒黄遨, 是这些军士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待得他们明白眼前的人真是那朝廷重赏的黄遨, 皆兴奋得雀跃不已。有几个军士忙上前去将黄遨捆了,有人还踢了他两脚。 黄遨一声不吭, 只看着我。 莫名的, 我心里很是不自在。此人自从看到我那玉珠开始,种种言行便反常诡异,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想什么?”青玄笑嘻嘻地过来,说,“你今日可是立了大功, 黄遨光是人头就值五百金, 你将他活人生擒,圣上不知要如何赏你。” 我也笑嘻嘻道:“黄遨可不是我生擒的。” 青玄讶然:“那是谁?” “表兄你啊!”我说, “若非表兄定下计策, 教我行事, 如今又及时赶到, 表弟我怎能将这匪首生擒?若要论功,还是要算表兄的才是!” 我这话说得大声,旁边的士卒和伍长什长听得,纷纷附和。一人道:“就是啊司马!若非司马妙算, 这贼首怎会这般轻易被我等拿获?首功当记司马!” 青玄狐疑地看着我,我冲他笑笑。 这些军士的心思不难猜着。我这个口称青玄二表弟的人,不在官军里头, 上头论功行赏, 功劳给了我, 这些军士便不会有什么好处。而归于青玄就不一样了,无论上头赏赐多少,他们作为随从,都能捞上些。故而听到我这般大方地谦让,他们简直求之不得。 如青玄所言,拿获黄遨的赏金的确诱人,且除了赏金之外,皇帝说不定一个高兴,还会给赐下别的好处。正是因此,这功劳我不能要。皇帝和沈冲,都是对我有些了解的人,如果功劳算我头上,我便须得到他们面前去演戏,若有人有心查我底细,那么麻烦更大。两相权衡,我只得忍痛将这功劳让给青玄。毕竟我是为公子做的这事,目的已经达到。 青玄大约是见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登时高兴起来,说话的声调都变得得意。他像个将军一样,左呼右喝,让人将黄遨押上,又让人匀来一匹马来给我坐着。 我忍不住又看黄遨一眼,只见他神色平淡,对周遭之事全然不理会。他挺胸抬头地走着,若非手上被绑着,像牲口一般被牵在马后,我会觉得他其实是这队人的头领。 此番讨伐,自是皇帝御驾亲征大获全胜,黄遨的部众,除了河上的死伤,被擒获的也不少。 回到邺城的时候,城中已是喜气洋洋,而黄遨押解入城的消息传开,则更是轰动。黄遨比青玄的风头大多了, 还未入城,便有专门的囚车来押送,迎接他的还有皇帝身边的近侍,带着十几个衣裳鲜丽威武的殿中卫士,将他押运去给皇帝亲自审讯。除此之外,许多人蜂拥而来,聚在路边,要亲眼看一看黄遨这匪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青玄作为功臣,自然也要跟随,我落在后面,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地溜了开去。 方才在路上,我已经跟青玄说好,让他到公子面前一口咬定黄遨是他拿住的,不提我半分。 青玄不解:“你防别人也就罢了,这又不是坏事,怎还防着公子?” 我说:“我这是为你好,若公子知晓你瞒着他偷偷接应我回来,他可会恼你?”说着,我拍拍他的肩头,“此乃太上道君之意,照着做,必可保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青玄看着我,摇头:“你总有道理。”说罢,又有些将信将疑,“你现下真的便要走了?” 我说:“自然是真的,黄遨也捉到了,我还留下做甚?” 我没有骗青玄,按照原本的计议,我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大功告成之后,便按先前答应了公子的话,自己回海盐去。 但现在……我往那牢狱旁的土地祠去取行囊,却心思不宁。 ——将玉珠给你的人,可是姓云? 黄遨先前对我说的话,反反复复地在耳边回响,让我无论如何忘不掉。 他知道这玉珠,也知道祖父。 这一点,足以勾起我的心思,让我放不下。当年祖父将玉珠给我的时候,只说这是用来辟邪的,让我随身带着,莫失莫忘。我虽一直遵照他的吩咐,但从不曾多想。 黄遨…… 我望了望天空,纠结万分。 青玄此番的确出了大风头。虽然他是个奴仆,加官进爵于理不合,但皇帝十分高兴,当真赐了他五百金,随行的其余人等亦各有赏赐,夜里还赐了宴席,酒肉吃足。 不过青玄酒量一向不好,两杯便醉,醒得也快。半夜里,我潜入他房中将他拍醒的时候,青玄看到我,吓一大跳。 “我就知你不会离开。”青玄镇定下来,无奈道,“你总这般不安分。” 我说:“我若安分,你怎能平白得个大功劳?” 青玄:“……” 我语重心长:“我也不是不安分,只是路上听说你得了五百金,心动之下,便又回来了。青玄,饮水须思源,做人不可忘本。这五百金够你在雒阳买地置业,若桓府不加为难,你还能赎了身,把红俏娶了,殷殷实实过一辈子。这么大的好处,你不想报答我么?” 青玄咽了一下喉咙,看着我,道:“你要如何报答?” 我笑笑:“放心,我不分你的金子,你再帮我做些事便是。” 夜深人静,邺城的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昨日我做的那场劫狱,虽然顺利,却也落下了些麻烦。黄遨这样的要犯,没有再关到邺城都督的监狱里,而是关到了皇帝带来的北军兵营之中,在邺城西北。 有重兵看守,黄遨便是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不过我并不是要救他,而是想将那些疑惑向他问清楚,能带我去的人,便只有青玄。 方法甚是简单。我装成青玄的手下,跟着他进那兵营。而后,假扮看守的士卒混进去。 青玄听我说一遍,很是不可置信,瞪着我:“你知道那里都是何人看守?那些士卒都是北军精锐,你若被人识破……” “不会被人识破。”我说叹口气,“且我非去不可。” “为何?” “太上道君说,那黄遨身上有一股戾气,若我不去亲自作法祛除,将功亏一篑。” 青玄狐疑:“怎讲?” “我若不去作法,他今夜便会暴毙,圣上必会追查,你我做得那些事难保无人细究,若查出你前日助我劫狱,你那些赏赐会被收回不说,若有人告你个串通反贼……” 青玄:“……” 公子这些年出征,率领的大多是北军。青玄作为公子身边的近侍,在北军中也认识许多人,一路畅行无阻。 我跟随他带着酒肉来到关押黄遨的牢门前时,守门的将官见是他,颇为热络。 一人拍着他肩膀,笑嘻嘻道:“你如今可是立了大功,这般夜里不吃喝享乐,来此做甚?” 青玄笑道:“我想着若非我白日里多事,诸位弟兄也不必受这熬夜之苦。想来想去实在过意不去,便带些酒菜来,犒劳犒劳诸位。” 众人皆喜。 那将官感叹道:“还是青玄有情有义,这好意我等且收下,只是现在吃不得。” 青玄讶然:“为何?” “你不知么?”将官示意他看看牢里,“桓都督就在里头。圣上令他和沈太傅审问黄遨,现在还未出来。” 青玄愣住,我也愣住。 先前我潜入都督府的时候,曾按捺不住想念,去了一趟公子房里。但他不在,也不再前堂,不想却是在这里。 青玄即刻笑道:“我岂会不知,我就是见都督深夜未归,又挂念着诸位,故而过来看一看。”说着,他瞥我一眼,继续道,“这般时辰了,也不知都督和沈太傅要审到何时?” “这我可不知。”将官道,“他们不出来,我等也不好松懈,只好这么守着。” 青玄颔首。 正说话间,忽然,里面传来些说话的声音,外头众人的神色皆敛起,各自站好。 “说来就来了。”那将官朝青玄使个眼色,忙在牢门前迎候。 我站在青玄后面,没多久,看到公子从门内走了出来,旁边跟着另一人,是沈冲。 三年不见,沈冲的模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改变。周围的火把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略带些棱角的面容,看上去仍俊气,颇为顺眼。 不过我的目光才停留片刻,就落在了公子的脸上。 他正与沈冲低声说着话,虽面上一贯无喜无怒,但我能感觉到那大约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 跟在二人身后的,还有一个狱吏模样的人,满面讨好之色。公子对那狱吏说了几句话,狱吏头点得似捣蒜一般,没多久,匆匆走开了。 公子和沈冲则继续往外面走来,没多久,目光忽而都看向这边。我忙下意识地避到青玄身后。 “青玄,”只听沈冲声音温和道,“今日你立了大功,圣上对你赞不绝口,今后必成大器。” 青玄忙行礼,道:“表公子过誉,小人不过是凑了个巧。” 沈冲笑了笑,似有些意味深长:“这凑巧可并非人人都有。” 青玄讪讪:“表公子说笑了……” 沈冲并未再多言,转向公子:“你今日也累了,且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向圣上禀报审问之事。” 公子道:“还须写成文。” 沈冲道:“我来写便是。”说罢,他自嘲一笑,“元初,我不似你可领兵,我此来,最大的用处便是写写文了。” 公子皱眉,正要开口,沈冲却似不欲再多说,拍拍他肩头,朝车驾而去。 公子立在原地,看着沈冲离开,少顷,转头看向青玄。 青玄似唯恐被他盘问,忙摆出笑脸,道:“公子可乏了?我见公子许久未回,便来看看。” 公子应了一声,朝车驾走去,忽然,他的眼睛瞥过来。 我忙转向一旁,装作在给马车加固缰绳。 “公子,回府么?”青玄挡到我身前,问道。 公子应一声,未几,上了马车。 我心底松口气,抬头,只见青玄瞅着我,似乎在询问我下一步怎么办。 我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可跟着公子离开。青玄犹豫了一下,少顷,跟随公子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走起,我慢吞吞地跟在一众护卫后面,经过一处兵营墙边的时候,闪身躲到阴影之中。 这牢狱里,最好下手的自然就是方才那狱吏。我方才记住了他离去的方向,顺着各处屋舍的阴影循着追去,没多久,在一处庖厨门前发现了他。 他正吩咐伙夫给黄遨定时送食送水,须得让他完完好好,皇帝带他回雒阳还有大用。 伙夫连声答应,不久,狱吏转身离开,我忙躲到墙角后。 夜色已深,这狱吏看着也是累了,回到房中去歇宿。我仍旧潜入他房中,用迷药确保他雷打不醒,而后,动手将自己易容成他的模样,自往那牢狱中而去。 守门的将官军士都认得狱吏,我不必出声,他们也不会阻拦。我径自穿过重重牢门,进到了狱中。 这牢房是将一处地窖改建的,虽然防备严密,但里面比别处的牢狱干净多了。松明在壁上烧着,我走下去,不久就看到了在木栅后面和衣而卧的黄遨。 此人警觉得很,听到我走路时轻微的脚步声,他动了动,即刻睁眼看来。 我走到他面前,与他隔着栅栏对视。 “可知我是谁?”我说。 那哑药的药效早就过了,我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嗓音。 黄遨的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少顷,露出微笑。 “知道。”他端坐起来,注视着我,声音平静,“我就知你会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