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相》 正文 第一章 朝贡使在棋盘街抗议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宣武门是京师内城九门之一,与东边的崇文门相距不远,遵上古左文右武之制命名,取文治武安,江山永固之意。宣武门偏城下,有一座稍显老旧的四合院,首门是广亮大门,一看便知是有品第的官员宅邸。进首门后,是一排朝北的房屋,右手第一间,称为茶室,是来客等候接见时小憩之所,其余则供仆从居住。自此向内,有一座小巧的垂花门,左右各置荷花缸一只,正值夏天,缸内空空如也,并无花木。正院北房开间进深最大,台基稍高,乃是主人卧室c书房和会客的花厅。正房c厢房和垂花门有廊连接,围绕成一个规整的院落。 这,乃是大明嘉靖朝礼部尚书高拱的宅邸。 天刚蒙蒙亮,一顶六抬大轿就出了宅院首门,沿着宣武门大街向北而行。这条街是内城为数不多的繁华大街之一。平时,坐在轿中的高拱总是打开轿帘儿,街道两旁的酒肆商铺c引车卖浆者的表情言谈,都会引起他的兴趣。今日,天气异常闷热,眼看就转到棋盘街了,轿帘儿还密闭着,坐在轿中的高拱,双目微闭,陷入沉思中。 他是在细细地琢磨着,何以昨夜做了那么一个奇怪的梦,那个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的梦。 突然,从前方的棋盘街传来一阵吵闹声,侧耳细听,竟有番语夹杂其间。仔细观望,朦胧间可见一群人在推推搡搡,引得早起遛弯的老者都加快了步伐,纷然向那边聚拢。 “高福,”高拱不得不中断了自己的沉思,打着轿帘,探出头来吩咐说,“快过去看看,究为何事?” 高福是高拱从河南新郑老家找来的家仆,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长方脸,大眼睛,目光中透着一股憨直劲儿。护送主人当直散班,家中买水购菜,都由他一体承担。他知主人的脾气,凡事最恶拖沓,听到吩咐,拔腿就向棋盘街奔去。 须臾,高福就跑回轿前,高拱已探头轿外,只等高福禀报吵闹原委。 “老爷,那群人头发都綰到头顶,拿青白布缠着,说是渤泥国的番人,带啥东西在棋盘街用蛮语叽哩哇啦大声叫卖c吵闹,中城兵马司的吏目领人去制止,起了争执。”高福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喘着粗气禀报说。 “喔!竟有此事?”高拱颇是吃惊。渤泥国乃国朝藩属;而藩属朝贡早有定制。按制,每次朝贡时,朝贡使团除贡品外,得携带本国特产若干,由礼部规定时限,在会同馆旁专设的乌蛮市开市交易。渤泥人因何到此京城繁华之地擅自叫卖?他本想前去探明究竟,又觉此事关涉藩邦,国体所系,自己身为掌管藩务的最高长官,不便直接出面,就命高福,“快去,知会彼辈,不必争执,此事本部堂已知,渤泥人当静待本部区处。” 高福领命而去,高拱挥挥手,命轿夫继续前行。轿夫们知道,主人平时无事,还时常责备他们如小脚妇人,今日遇此事体,定然不容按部就班,是以无需催促,就步履如飞,拐向大明门,向北疾行。 过了大明门,有一座凸字型广场,广场东侧是一排坐东朝西的院落,最北端靠近长安街的为宗人府,之南为吏部,再下为户部,继之乃礼部。 进了礼部首门,刚一落轿,高拱就快步跨出。但见他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色袍服,腰间束犀带。袍服的胸前和后背按例缀一方补子,补子上绣着锦鸡。这是二品文官在本衙当直时所穿常服。 “司务何在?”高拱手握束带,边急匆匆往直房走,边大声道。 “禀尚书,司务李贽在此。”听到高拱的喊声,从司务厅跑出一个中年人,应声答道。他是举人出身,曾任河南辉县教谕,守丧期满赴京候补,因无银子上兑,候一年而不得其职,困窘至饥寒交迫差点冻饿而死,多亏高拱从礼部右侍郎升转吏部左侍郎,倡言各衙门之官缺c候补者之资格均榜示于众,方意外获补从九品的礼部司务。 “渤泥国朝贡使团何时到京的?因何尚未朝见?”高拱已然判断出,渤泥人在棋盘街高叫卖物,必是对到京久候不得朝见的抗议,是以便直截了当问。 “禀尚书,据职所知,渤泥国使团到京已两月余。”司务厅掌管文移,专门接待来使的会同馆早在两个多月前就有呈文到部,李贽尚有印象,“至于因何未能朝圣上贡,容职咨询主客司后禀报。” “不必!”高拱一扬手道,“叫魏惟贯来。” “学曾在!”高拱话音未落,一个四十出头c个子高大c宽脸庞上透着一股精干气的男子,就疾步走过来施礼,正是主管外藩事务的主客司郎中魏学曾,惟贯是他的字。高拱就任礼部尚书后,常在天不亮就到部,到部后又时常叫各司郎中回话,是以各司郎中不得不一改往昔的散漫,早早就位。 高拱并未理会魏学曾,而是吩咐李贽:“李司务,你速带承差赶去棋盘街,把渤泥人请回会同馆,就说礼部正上紧办理,不日即可朝见,一俟朝见毕,礼部即允其开市交易。”见李贽领命而去,高拱边快步迈入尚书直房,边语带责备地问跟在身后的魏学曾,“渤泥国朝贡使团已晋京两月余,何故迄为朝见?” “玄翁,此事有些麻烦。”魏学曾开口为难地说。 国朝自嘉靖年间,官场兴起称“翁”之风,即在字或号中选一雅字,后缀以“翁”,以示尊崇。高拱号中玄,故有“玄翁”之称。魏学曾比高拱晚登进士第十二年,小十三岁,颇受高拱赏识,是以他没有以官职相称,而是以“玄翁”称之。 “麻烦?甚麻烦,嗯?”高拱不以为然地问。 “玄翁,渤泥国国书两月前已交四夷馆通译,可四夷馆迄未译出送来。”魏学曾说出了缘由。 “说甚?”高拱刚要落座,听了魏学曾的话,又站直了身子,忿然道,“事关国体,也能如此拖沓?足见如今的官场疲沓萎靡之风,到了何等模样!”他瞪了魏学曾一眼,“那你主客司何以不急不躁不催办?” 作者维衡说:历史小说,需要慢慢看,慢慢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张居正闯尚书直房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拱身材魁梧,四方脸,大鼻头,眼睛不大不小,目光炯炯有神,两道浓眉宛如燕子展翅,枣红色脸膛两侧,络腮胡须茂密绵长,说话大嗓门c粗声调,给人以不怒而威的印象,属僚无不畏之。 但是,魏学曾摸透了他的脾气,知他说话办事,一向对事不对人,是个直性子,见高拱沉着脸质问他,魏学曾并不惊惧,而是跨前一步, 边扶请他落坐,边道:“玄翁啊,学曾焉能不催!可是,提督四夷馆的刘少卿奉旨到湖广办理景王丧葬事宜去了,四夷馆无人主政,跑了不知多少趟,就是不得要领。” “弊病!弊病!”高拱连连说,“国朝成例,赴各地经办藩王册封c丧祭事,例遣翰林官,刘奋庸弃本职不顾,去抢人家翰林官的差事,可恶!” “呵呵,玄翁居然也口称成例了。”魏学曾见高拱怒容满面,想舒缓一下他的情绪,遂故意岔开话题说,“记得玄翁是最烦别人动辄拿成例说话的。” 高拱着急渤泥国朝贡事,不想扯远,于是沉脸道:“渤泥国贡使朝见的事,务必在三日内办妥,惟贯,你,亲自办!即刻办!” 魏学曾沉吟片刻,说:“本想自己想些法子的,既然玄翁定了时限,而这个时限内无论如何办不成,故不得不向玄翁说出实情。” “难在哪里?”高拱不耐烦地问。 魏学曾叹口气道:“四夷馆里,缅语译字官,两年前就一个也没有了,国书自然也就无人能译出了。” 高拱刚端起承差送来的茶盏,正要喝,听魏学曾此言,一下子愣住了,拿盖儿拨茶的手僵在半空:“四夷馆里没有了通缅语的译字官?”他重复了一句,质疑道,“会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魏学曾说,“因渤泥人中断朝贡有年,故四夷馆缅语译字官也就可有可无了。” “过去的事先不细究,”高拱焦躁地打断魏学曾,“有无在学的译字生通缅语?” 魏学曾答:“玄翁有所不知,四夷馆自嘉靖十六年迄今,二十八年了,从未考收过译字生。” “啪”的一声,高拱把茶盏礅在书案上:“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是不是说,国朝对外交往事,可以不办了?那么礼部是不是也可以关张了?” “玄翁息怒,”魏学曾小心翼翼地说,“学曾正在南北两京四处物色通缅语之人。”国朝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改南京为留都,仍保留一套部院寺监机构,故有两京之说。 “连四夷馆都没有通缅语者,你到哪里物色?等你物色到了,渤泥人怕把登闻鼓都敲破了,说不定还会伏阙抗争。如此,让藩属对我天朝做何观感?外邦有何理由敬我中国?”高拱说着,蓦地站起身,背手在屋内徘徊。须臾,他一转身,指着魏学曾,“快去,给云南巡抚写咨文,八百里加急,让他物色人译国书。”又自语道,“这又要耽搁个把月,渤泥人势必着急。这样,”他又指了指魏学曾,“你这就差人去会同馆,找个堂皇些的借口安抚一下渤泥人,同时把开市交易的牌子先发给他们。 “先发交易牌子?”魏学曾踌躇道,“朝贡有成例,先递国书c再朝见并贡方物,之后方可发” 高拱打断魏学曾:“你误了事机,把人家给耽搁了,还不能破个例?没什么大不了的,照我说的做!” 魏学曾不再争辩,疾步而去。高拱对着他的背影嘱咐道:“办完事,即刻来见,有急事相商。” 高拱看着魏学曾走出直房,这才安心埋头阅看文牍。 “尚书大人,您倒是还能稳坐钓鱼台啊!”随着一句听似抱怨c实则调侃的话音,一位四十刚出头的男子闯进了尚书直房。 此人身材适中,略显消瘦,八字眉,长鼻梁,尖下颌,两只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耳孔里长着耳毛,分外显眼。他头戴乌纱帽,身着一袭青袍,前后补子上绣着鹭鸶,这是六品文官的常服。 高拱抬起头,刚想发火,与来人打了照面,却露出惊喜之色。他手拍书案,大声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尚书直房!”说着,一阵大笑,起身绕到书案前,笑容满面地问,“叔大因何一大早跑到礼部来?” “渤泥人在棋盘街闹事,玄翁知否?”被称为“叔大”的男子站在直房当间,斜对着高拱,一脸严肃地问。他姓张名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湖广省荆州府江陵县人,比高拱晚两科中进士c入翰林,授编修,时下任国子监司业。 “喔,叔大也听说了?”高拱边伸手示意张居正入座,边问。 张居正摆手,并未挪步,而是焦急地说:“岂止听说!眼看就要出大事啦!” “出大事?甚样大事?”高拱忙问。 张居正神情肃然:“国子监监生一大早就聚拢在一起,个个义愤填膺,吵闹着要到会同馆抗议渤泥人藐视天朝!” 高拱刚坐下,仿佛触到烧红的烙铁似的,蓦地起身,瞪大眼睛看着张居正:“说甚?” 张居正叹道:“南倭北虏,欺我天朝,监生们也是忍无可忍又无可奈何,对时局甚是失望。今闻连渤泥人也敢公然在棋盘街闹事,正可借机发泄压抑高拱急了,挥动手臂往外赶张居正:“那你还跑这儿来?快!快回去,阻止他们胡闹!” 张居正却快步走过来,扶住高拱的双臂,推他坐下:“玄翁不必焦躁,居正对他们说,待探得原委再去不迟。”他终于露出了笑容,“监生们对本司业还是敬畏的,时下已安静下来。” 高拱舒了口气,“忽”地举手向外扇了扇,又伸过手去把眼前的张居正向外推了一下,蹙眉道:“哎呀呀,我闻不得这脂粉味!” 司务李贽抱着一摞文牍进来了,躬身道:“禀尚书,渤泥人已被劝回会同馆。”说着,把文牍放到书案上,走过去向与高拱隔几而坐的张居正抱拳施礼。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李贽笑道:“呵呵,早就听说张司业最爱整洁,穿衣必鲜美耀目,膏泽脂香。今日一见,果是冰纨霞绮,时尚所不逮。”言毕,一缩脖子,转身出了直房。 “这倒怨不得人家渤泥人。”高拱无暇闲谈,转入正题,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然后,一拍座椅扶手,“监生们不问青红皂白去抗议,那不是忠君爱国,是添乱!你和他们说清楚,不准胡闹,有伤国体!” 张居正神情放松了许多:“好在是老兄你掌礼部,不然,不以为意或漫不区处,此事还不知演变成何种模样!” 高拱颇自得意,也夸奖张居正道:“不是叔大坐镇,监生们还真就会闹起来!” 张居正“呵呵”笑道:“前几任礼部尚书,向来不理部务,居正知中玄兄不至于如法炮制,但又担心老兄大而化之,下边的人一拖沓推诿,事体就越闹越大难以收场了,是故赶紧来谒。” 高拱侧身拍了拍张居正的手臂,慨然道:“我看,举朝也就高某和叔大,对官场拖沓的弊病看不下去,忧心忡忡!” 张居正默然,欠身要走。 高拱扬手向下压了两压,示意他坐下。 张居正见高拱一脸庄重,只他必有事要说,欠起的身子又沉了下去,扭过脸来,欲听高拱吩咐,高拱却又一扬手:“算了,你还是赶紧走吧,免得监生们等得不耐烦,上街闹事。” “呵呵,我怕中玄兄有话不说出来,憋得难受!”张居正坐着不动,笑笑说,“中玄兄还是把话说出来吧!” 作者维衡说:明朝官场做事,最重成例,即先例;一旦有成例,就必须照着做,稍加变更就会引来攻击。这是当时官场的实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烫手山芋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拱满意地看着张居正,问:“叔大,你见过大海吗?” 张居正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生长在湖广,自幼读书应考,进士及第后一直在翰林院任职,没有机会到沿海一行。 “我是见过的,不过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高拱眯起双眼,缓缓道,“斯时先父提学山东,我十二岁那年随往济南,师从致仕都察院佥都御史李麟山先生受教六载。其间,先师曾偕赴青州,一睹沧海状景。” 张居正不知高拱何以突然说起这等漫无边际的事,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叔大,我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高拱比划着描述梦境:苍茫无际的大海,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影影绰绰可见海面上商船鳞次栉比,穿梭往返。船上有中土之人,也有红发碧眼的夷人,嘈杂无比。忽而,这些舟船拥挤到一起,变成了一个硕大的车轮,“呼啦啦”的向岸上滚来,势如破竹。所过之处,村庄c街巷瞬间被夷为平地,田间劳作的农人望见此轮,纷纷抱头鼠窜,场面可怖 张居正耐着性子听高拱说完,起身道:“是个怪梦!呵呵,中玄兄,居正得赶紧回去。” 高拱感觉出张居正对他述说的梦境兴味索然,有些失望,只得与他抱拳相别:“务必约束好监生,万勿闹出事体来!” 张居正回头道:“替中玄兄解梦之类的玄学,居正力有不逮;办些实实在在的事,中玄兄尽可放心!” 高拱一摆手,快步坐回书案前,翻阅文牍。 “禀玄翁,给渤泥国入市交易的牌子已发。”魏学曾进来禀报,双手捧着文稿递过去,“这是给云南巡抚的咨文。” 高拱接过文稿,浏览一遍,边提笔签署,边吩咐:“叫司务来,速封发!” 司务李贽进来拿上文牍小跑着出去了,高拱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示意魏学曾坐下,问:“佛郎机国国势如何?说甚语?”说着,把适才阅看的一份文牍向前推了推,示意魏学曾看看。 魏学曾一脸茫然状,趋前捧过文牍一看,乃是三个多月前主客司办理番人求贡的文牍底稿。 本年四月,广东壕镜有番人以蒲丽都家国使臣名义,投书广东巡抚,恳求两件事:一c向天朝上贡;二c天朝与其相互贸易。广东巡抚奏报朝廷,诏下礼部议。时任尚书李春芳嘱主客司找借口回绝,最后以“南番国无所谓蒲丽都家者,或佛郎机诡托”为由,命广东巡抚谢绝之。昨日,高拱命司务厅把近年来办理的关涉外邦的文牍搜拣出来,送他阅览,这是其中的一份。 “佛郎机国者,似是西洋岛国。”魏学曾放回文牍,回答说。 高拱身子向椅背靠了靠,道:“时下与国初大不同矣!佛郎机人远涉重洋东渡,所为何来?”顿了顿,又道,“礼部不应只是被动应付藩属国朝贡。世界上国度甚众,倭国也好,佛郎机也罢,不唯知其所在,对其风土人情c律法国策c物产钱粮种种讯息,都要尽力搜集,彼等有求贡互市之请,也不宜一味拒之。” 魏学曾虽点头称是,却也有些疑惑。历任礼部尚书从不关注对外交往之事,更不会主动探究藩属以外的夷国,而高拱与前任独异其趣,令魏学曾感到压力陡增。 “四夷馆考收之事,不能再拖!”高拱一扬手,大声道。 当高拱说出“有急事相商”这句话时,魏学曾就猜到,定是四夷馆考收事。以他对高拱的了解,一旦事体摆出台面,此公不会佯装不知避而远之;从适才说起佛郎机国的话题看,高拱把四夷馆考收之事看得很重,似不仅仅是招收几个通外文的译字生而已,尚有更深远的考量。 可是,四夷馆考收事,正是魏学曾最担忧的,他未敢接话。 “惟贯,何日启动?”高拱盯着魏学曾问。 “玄翁,何以二十八年没有考收,虽则是朝廷上下对交通外邦之事甚少关注,但也是因为” 高拱打断魏学曾:“因为什么?因为这二十八年,做礼部尚书的不是高某!”他喝了口茶,继续说,“内政外交,国之大端。内政不修,外交不举,何以称治?而修内政c举外交,端赖人才。泱泱大国连区区几个通夷语之人都不作养,成什么话!” 魏学曾苦笑道:“玄翁,这些年南倭北虏侵扰不止,天朝对外交往之事几乎禁绝,只要尚有通鞑靼语和倭语者,就足以应付。无人愿触及四夷馆考收事。”他偷偷瞥了高拱一眼,见他没有动怒,又加了一句,“玄翁,考收译字生,不是不该,是不敢!” 高拱正翻阅文牍,听魏学曾说出“不敢”两个字,不禁一惊:“嘿嘿,怪哉此言!朝廷的衙门,办职守内该办之事,何来‘不敢’?” 魏学曾解释道:“二十八年前考收译字生,因富豪凭借钱神,或钻刺官员,或买嘱权要,花钱请托,致考选不公,酿成舞弊大案。玄翁试想,若再办考收,请托c贿赂可免乎?任由请托钻谋,势必考选不公,惹出风波;若一概拒之,必有不近人情之诟,左右都是费力不讨好,谁愿惹此麻烦?” 高拱用力摇了摇头,以深沉的语调道:“惟贯,为官之人都畏难避怨,不敢担当,必致国事日非!”他一拍书案,“事当为而不敢为,都是因为有私心!国法有在,果以公奉法,何怕之有?!” “玄翁所言,自是至理,然则”魏学曾嗫嚅道。 “惟贯,在我面前少说什么然则c但是之类的话,四夷馆考收之事,我不与你权衡办与不办,”高拱以严厉的口气说,“我只要你说如何办,何时办完!” 魏学曾不再说话。高拱仰坐在高脚梨花木圈椅上,思忖片刻,缓和了语气:“惟贯,既然办考收会招惹麻烦,此事又不能不办,那就要思虑周详。我意要先立规矩:一c定资格,当从译字官世家子弟中考收;二c严保勘,报名者须有四夷馆教师作保;三c绝干请,把禁约公布于众,丑话说前头,凡说情者通以干请论,本部参劾;四c严考试,考试之日要严加搜检,封锁防范等。还有什么,详议报来。” “玄翁,容学曾再进一言,可否?”魏学曾以恳求的语调说。 “说!”高拱一扬手道。 “玄翁,不是学曾避烦畏难,而是为玄翁计。远的不说,就说十年内礼部的三位尚书,徐阶c袁炜c李春芳,他们做尚书时,不要说四夷馆考收事,即使礼部的部务,也甚少过问,精力都用于为皇上写青词了。”魏学曾环视室内,压低了声音,“以学曾观察,他们无心部务,却是一意讨皇上欢心。是故,无一例外都入阁拜相,可玄翁” “不必再说!”高拱扬手制止道,“我明白,你不就是想说,凡事要为个人前程计吗?惟贯,做官是为国办事的,不能本末倒置:办事是为了升官。四夷馆考收事,一定要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学曾自知不能再劝下去了,一撸袖子:“既然玄翁意已决,那就办。”顿了顿,建言道,“未必由本部发动。我这就到都察院找一二御史,嘱托他们上本建言,皇上必批礼部题覆。届时,本部再将慎思熟议的方案报皇上御批,诸如严考试c绝干请等,依圣旨而行,不唯效力大增,且本部也减少压力。” 高拱点点头,说:“只是,要赶紧办,不能拖来拖去!” 魏学曾踌躇片刻,嘿嘿一笑:“玄翁,考试是仪制司的职掌,主客司不宜办吧?” 高拱不悦道:“考试是该仪制司掌管,但四夷馆考收,关涉的是理藩c外交事务,一应事体,均由主客司办理,不准推诿!” 魏学曾不敢再推脱,仿佛捧着烫手山芋,满脸苦楚。 作者维衡说:16世纪中叶,正是大航海时代,而明朝仍然实行禁海国策。这是当时的时代背景。真正觉醒的,只是少数有识见的政治家。高拱,就是代表人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果真惹出事来了 小÷说c网 】,♂小÷说c网 】, 永定门内有座宏大的建筑群,乃天坛也。天坛南部的圜丘,是祭天之所。这天,为筹办冬至祭天大礼,礼部尚书高拱亲赴天坛查勘,率众预演。散班后,高拱顾自大步往前走,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高尚书,恭喜啦!” 高拱扭头一看,是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 国朝设言官,言官又分属都察院与六科。都察院有御史一百一十名,按十三行省之名分设十三道;都察院外,又设吏c户c礼c兵c刑c工六科,各科设都给事中一人为长,余为给事中,随六部事务繁简而名额有差,共计五十人。都察院御史与六科给事中合称科道。科道虽只七品,却为百官所畏。吏科都给事中与都察院河南道掌道御史分量最重,是言官领袖。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及第的南直隶淮安府人胡 应嘉,从宜黄知县甄拔为给事中,迁都给事中。此人个子不高,不到四十岁年纪却已背驼,面庞乌青,两只小眼睛像鹰隼般犀利,是科道中搏击大臣的厉害角色,阁臣c九卿无不怵他三分,朝野以倾危之士视之。 高拱不与科道结交,却也不怕他们;胡应嘉倒是常常有意与他接近,每每奉承他有大才,高拱颇受用。今日又听胡应嘉“恭喜”他,不知何意,笑道:“胡科长何来恭喜?” “此番译字生考收,至公无私,可洗数十年之弊。”胡应嘉抱拳揖道,“非高尚书,谁能做得到!” “喔,此事啊!”高拱露出得意的神情,“官场皆知本部堂素奉法不移,无人敢到我这里干请;且考试之日,防范严密,审对精实,是以可称圆满。” 也难怪,二十八年未敢举办的四夷馆考收,在高拱的坚持下终于启动,经过两个多月紧张筹备,严格照礼部题奏c皇上御批的方案推进。高拱亲自主持,每个环节都务求周密严谨,不留空子。考录后,高拱又命将名册榜示,接受告发,以免留下后患。三日前,礼部将考录名册上报,奉圣旨:“是。这世业子弟,你们既考取停当,都着送馆作养。”同时,照礼部《题补译字生疏》最后一项“补教师”的题 请,朝廷已明令各边省督抚,多方觅求通晓缅文及佛郎机语者,充四夷馆教师。 渤泥国朝贡事也打理停当。为避免渤泥国特使在朝见时发怨言c出怪语,高拱特命魏学曾出面与使团协商,特许下次入贡,所携开市交易的售卖物可倍于常例,以此化解了渤泥国使团的不满。就在四夷馆开考的当日,渤泥国使团高高兴兴地离京返国。 四夷馆开考,关涉外务的事体得以一揽子梳理c解决,储备人才以备将来,这让高拱感到欣慰。是以听了胡应嘉的恭维,他也毫不谦虚,对答中充满自信。 回到礼部衙门,高拱正快步往直房走,余光扫见走廊拐角处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里缩去,他并未在意。国朝官场习尚繁文缛节,不少僚友相见礼节烦琐,高拱早就看不下去了,正准备拟一道《厘士风明臣职以仰裨圣治疏》,以匡正此弊,他以为躲到墙角的人是为免除拜见礼节的麻烦,也就一笑了之。不料刚进直房,一位中年男子“忽”地闯了进来,“嗵”地跪在高拱的书案前,梗着脖子道:“下吏名顾祎,乃四夷馆教师署正!”不容高拱垂问,他语速极快地说:“此番考收译字生,人家都有子弟入选,我是教师的头儿,两个儿子参加考收,都未入选,望尚书大人开恩,腾挪一个。”或许是紧张的缘故,顾祎声调颤抖,带着哭腔。 高拱不胜惊愕!想到适才在拐角处躲躲藏藏的那人大抵就是此人,他居然闯到尚书直房求情,且译字生名册业经圣旨批准,顾祎居然要求为他儿子腾挪一个,这让高拱大出意外。他强忍怒气道:“弥封考试,凭译写番字多寡为去取,谁能作弊?况今成命已下,谁敢腾挪?” 顾祎并不起身,叩头道:“尚书大人若真心关照,自有法子!” 高拱顿时火起,一拍书案,指着顾祎:“谅你爱子心切,本部堂不与你计较,你即刻退下思过!” 顾祎“腾”地站起身,发出一声冷笑,转身就走。难得的好心情被顾祎给搅了,高拱有些恼火,但案头一摞文牍等着他处理,哪有工夫生此闲气?刚拿过一份文牍要看,魏学曾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唤了声“玄翁——”,把手里拿的一份揭帖递到高拱面前,“礼部c都察院门口都张贴着这份揭帖!” 高拱一看,上有“切今查得考中译字生田东作等,实系冒籍,朦胧入选”等语,不禁大吃一惊。竟然是攻讦四夷馆考收舞弊的署名揭帖,乃是顾祎的儿子顾彬领衔。揭帖开列冒籍者二十二人,请求礼部将这些人问革为民,补录世家弟子。 “啪”的一声,高拱把揭帖拍在书案上:“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禀尚书——”随着一声唤,李贽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喘着粗气说,“门外有一群落选考生自长安街游行至本部门口,高呼口号,声称译字生考收作弊,他们这些世业子弟受冒籍者排挤落选!” 高拱大惊,顿感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重重扇了几个耳光,他“腾”地站起身,对魏学曾道:“你快去,把那些人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个明白!”又转向李贽,“拿保结来,查对一下,看看揭帖所列冒籍者,作保教师是何人!” 魏学曾踌躇着,劝谏道:“玄翁,此事,或知会兵马司弹压驱散,或由司务厅出面抚慰劝散,似不必尚书亲自接见。” 高拱扬手道:“不必!绕来绕去,何时了事?照我说的办!” 魏学曾c李贽只得分头去办。不到两刻钟工夫,魏学曾领着二十几人到了直房门口,适才还底气十足大声呼叫的一群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你推我c我推你,裹足不敢前。 “磨蹭什么?”高拱喊了一声,“本部堂找尔等来,是要和尔等明事论理的,不是审问尔等的,何惧之有?速速进来!” 众人只得低头磨蹭着进来,“呼啦”一声跪倒在书案前,胆小的浑身哆嗦着,不敢抬头。 “你叫什么?”高拱指着领头者问。 “顾彬。”一位二十多岁的高个子男子低着头,战战兢兢答。 “尔等声言考收作弊,有何弊?一一道来,果如尔等所称,本部堂绝不掩饰,务必严惩,还尔等一个公道!”高拱抑制着怒火道。 顾彬等人沉默不语。 高拱拿过揭帖,“这是尔等写的吧?那好,就拿揭帖所揭一一对质!”他命众人起身,把揭帖递给顾彬,“看好了,尔等称田东作等人冒籍,可考前开送有资格与试者到部,本部堂亲自拿着各位的保结当堂面审,当时四夷馆教师都在,有否此事?”高拱问。 这是十几天前刚刚发生的事,顾彬等人只得点头。 “彼时,本部堂谕曰:‘若有诈冒,是争尔世家子弟之利,即当举出,便当惩治逐出’,彼时,署正顾祎是教师之首,而你,”他指着顾彬说,“系考生之首,尔与尔父当时是如何说的?” 顾彬缩着脖子,半天才嗫嚅道:“说c说的是是‘情实,无有诈冒’。” “尔等面讦时皆云无弊,而黜落后又投递揭帖,游行呼号,是何道理?!”高拱大声质问。 这时,李贽将保结拿到,高拱扫了一眼,指着顾彬说:“尔父保结二十四人,乃当堂亲递保状,他人且勿论,尔等揭帖所列王子春诈冒译字官王福永侄c胡良金诈冒译字官胡良佐弟c林洲诈冒译字官林密侄,此三人,正是尔父顾祎所保者。如今,尔称这三人为诈冒,是尔父受贿作弊,还是尔造言传谤?” 顾彬大汗淋漓,忙跪地叩头不止,哽咽道:“小的知错,知错!这就四处去收回揭帖,不敢再生事端,请大人宽恕。”众人也忙跟着叩头,口称“知错。” “尔等退下!”高拱一扬手道。 众人闻言,慌乱中挤作一团拥出了直房。高拱望着一群人的背影,不解地问:“这些人明知无理,何以敢如此取闹?” 魏学曾答:“若照惯例,必是安抚,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奏请把这些闹事的落榜者补录。” “魏司长何以有此判断?”李贽好奇地问。郎中为各部一司之长,故俗称司长。 魏学曾解释道:“因为主事者或通贿赂,或卖人情,自身本不干净,自然怕闹事;一旦闹事,也只好设法安抚。” “因自身不干净,怕闹事,所以不办事,此之故也?”李贽半是评说,半是求解。 “清白做人,干净做事,就无后顾之忧!”高拱很是自信地说。 “也不尽然。”魏学曾辩论说,“官场岂尽贪墨之徒?办事先想捞好处者,未必占多数。” “说下去。”高拱并没有因魏学曾毫不客气地反驳自己而生气,反而很有兴趣地倾听,见魏学曾停顿下来,忙催促说。 魏学曾在梳理自己的思路,过了片刻,他伸出右手拇指,说:“一则,想干净做事,势必得罪人。”他又伸出一个指头,“二则,即使自身真的干净,一旦引发众人闹事,比贪墨还让上官反感。” 高拱皱了皱眉,流露出焦躁情绪,对魏学曾说:“惟贯,拟道弹章来,本部堂要参顾祎。” 魏学曾和李贽俱露吃惊状,以不解的目光望着高拱,都没有说话。 “是不是觉得小题大做了?”高拱自问,又自答道,“非也!” “这”魏学曾支吾着,“一旦参顾祎,弹章上了《邸报》,中外皆知,反而引起风言风语”官场通常以京师为“中”,以各省c南北两直隶为“外”,中外者,即朝廷和地方之代称也。 “就是要让中外皆知!”高拱打断魏学曾,“一则,参顾祎,请下法司提问,由法司把四夷馆考收事查清,让朝野看看,到底有没有清白之人c干净之事!再则,历来朝廷诏令,每每有违者听参之语,总是光打雷不下雨,所谓违者听参之类的话,连稻草人也不如了!要么不说,说了就要真做。本部《题补译字生疏》中是不是有违者参究的话?顾祎故悖明旨;顾彬造言兴事,陷害他人,安能不参究?还有——”高拱越说声调越高,“近年京师恶少,刁诈成风,一不遂意,辄生事端,若不痛加惩创,诚恐群起效尤,不可收拾。各衙门凡有举事,辄起烦言扰乱,谁还敢办事?政体所关岂能小视?!”高拱把右手拍在书案上,“有此三者,非参不可!” 魏学曾低声咕哝道:“玄翁真不怕事?事情恐怕还没有完啊!” “还会有什么事?”李贽听到了,好奇地问。 “谁知道呢,如今的官场,很凶险。”魏学曾语带忧虑地说,“得罪人的事,谁敢做?玄翁执意要做,就仿佛在一潭死水里投了一块大石头,恐怕不会风平浪静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言官妙计 小÷说c网 】,♂小÷说c网 】, 西城阜财坊隆善寺南的一条街道里,有一小四合院,是以“骂神”著称的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的家。此人与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最为亲近,如同兄弟。 这天晚上,胡应嘉垂头丧气来找欧阳一敬,一进门,就叫着他的字道:“司直,淮安老家,我是没脸回去了!” 欧阳一敬身材矮胖,尖脑袋,小耳朵,嘴巴奇大,他拨拉了一下薄薄的耳垂,道:“怎么?那件事,李登云没办?” 两个多月前,工部侍郎李登云奉旨到淮安督办疏浚运河,临行前,欧阳一敬受胡应嘉之托,拜托李登云雇请胡应嘉亲戚承揽土方工程。适才,胡应嘉接到老家来书,诉说李登云到淮安后,招徕盲流,以工代赈,并未关照他的亲戚。胡应嘉又气又恨,忙来找好友欧阳一敬诉苦:“司直,你说我在老家,哪里还有面子?” “哟!这个李登云胆子够大的。”欧阳一敬边拉着胡应嘉往书房走,边说道。他指了指胡应嘉,又回手点着自己的鼻子:“我辈何人?朝野谁敢惹,他李登云却不给面子!别啰唆,待我上弹章,让他滚蛋!” 胡应嘉端起茶盏,头摇得像拨浪鼓:“唉,此事不那么简单!” 欧阳一敬的胖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何以言之?” “李登云是高拱的妹夫,高拱是裕王首席讲官。目今皇上春秋已高,而八各皇子,仅存裕王一人,一旦”胡应嘉不敢明说,又道,“况且,司直参劾李登云,也没有什么噱头啊!” “噱头嘛倒是不必担心。”欧阳一敬道,“科道有权风闻而奏,就说道路传闻,李登云在淮安督办疏浚河道,贪墨治河款,收受工头贿赂。” 胡应嘉狡黠一笑,道:“目今说哪个做官的清廉,或许有人不信;说哪个官员贪墨,则无人置疑!” “所以说嘛!说干他就干他!”欧阳一敬得意地说,他皱了皱眉,“至于高拱” 话未说完,顾祎神色惊慌地跑过来,“嗵”地跪倒在门口,叫着欧阳一敬的字说:“司直老弟救我!” “怎么回事?”欧阳一敬吃惊地问,起身把顾祎扶起。 欧阳一敬和顾祎的侍妾都是烟花女子,先后被两人赎身,而两女在柳巷已结拜了干姐妹,是以两家人遂以亲戚相处。 “高胡子把我和你侄子参了!”顾祎向欧阳一敬作揖道,“司直老弟,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高胡子,真够较真儿的!”欧阳一敬已然知道此前发生的事,一听说高拱以堂堂礼部尚书竟上本参一个四夷馆教师和一个布衣青年,不禁摇头。 “顾兄,谁不知高胡子最不讲情面,你不该出面去求他,倒让他抓住了把柄。”胡应嘉指了指顾祎,插话说。 欧阳一敬嘴角挂着冷笑,说:“我看那高胡子太自负,满以为此番考收译字生做得漂亮,不意生出这些事端,他岂不恼羞成怒?” “都说皇上近来越发喜怒无常,万一拿我父子开刀”顾祎垂泪道,边说,边连连向欧阳一敬和胡应嘉作揖,“二位给谏有时誉,不能见死不救啊!”给谏,是对给事中的简称。 欧阳一敬突然眼睛一亮,露出惊喜的神情,拊掌道:“既然高胡子和李登云不把我辈放眼里,就别怪我辈不客气啦!”说罢向顾祎一摆手,“兄台先回去,我来想法子。” 见顾祎将信将疑转身揖别,欧阳一敬和胡应嘉回到座位坐定,胡应嘉伸过头,问:“怎么,司直兄有妙计?” 欧阳一敬叫着胡应嘉的字,诡秘地问:“克柔,还记得前任吏部尚书李默是怎么死的吗?” 几年前,一心想做吏部尚书的工部尚书赵文华,抓住吏部尚书李默出的一道策问考题——“汉武c唐宪以英睿兴盛业,晚节用非人而败”参劾他,说李默用心险恶。当时,皇上年过五旬,除了太祖c成祖,其下没有一个皇帝活过五十岁的;皇上多年在西苑静摄修玄,就是为了追求长生不死,接阅赵文华弹章,再找来策试题一看,“晚节”二字煞是刺眼,不禁勃然大怒,下旨将李默下狱拷问,李默暴死狱中。 欧阳一敬狡黠地挤挤眼:“今岁会试,高胡子主考,考题多出自他手。有一道题,当时就有人提醒再酌,他却说此题与治国安民息息相关,竟置于首位。” “喔呀!”胡应嘉喜出望外,“今年春闱,朝野都说高胡子所作程文,奇杰纵横,传诵海内,倒不知还有这么个插曲。”他欠身往欧阳一敬这边靠了靠,“但不知是哪道题?” 欧阳一敬道:“就是第一道题,出自《论语学而篇》的‘绥之斯来,动之斯和’。” “喔,是这题。”胡应嘉眨巴着小眼睛,“记得这段话的意思好像是说,若孔子获得治国之权位,要安抚百姓,百姓倶会归心;要动员百姓,百姓就会追随。意在表明,为官不能靠权术,要靠品德与真才实学。” “可是,后面一句话呢?”欧阳一敬晃着尖脑袋诵道,“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喔呀!”胡应嘉大叫一声,“皇上若看了,必震怒!高胡子就是李默第二!” 欧阳一敬一蹙眉:“不过,我是今年会试的监试官,当时不举,事后再纠,说不过去。”他欠了欠身,盯着胡应嘉,“克柔,你来上本!” 胡应嘉忙摆手:“这不成!兄台不知吗?当时赵文华以试题媒孽李默,落得声名狼藉,不可重蹈覆辙。”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良久,胡应嘉突然一拍大腿:“着呀!” “怎么,兄台有妙计?”欧阳一敬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问。 “走内线!”胡应嘉又一拍大腿说。 “这个主意好!”欧阳一敬会意,激动地说,“听说裕王府承奉冯保最喜交结外臣,他在宫里又有不少弟子,不如花些银子,托他去办。” “嗯,妙!”胡应嘉拊掌道,“听说冯保很贪财,只要见银子,这点事他必不会推脱。届时也不必明说,只含含糊糊说有人议起试题的事,让他转告宫里的弟子,在皇上面前提一句也就是了。” 欧阳一敬沉吟片刻:“克柔,你是淮安人,弹劾李登云在淮安受贿有可信度,你来参他;我去办收拾高胡子的事。” 作者维衡说:明朝的言官,即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虽只是七品官,却非常厉害。其职责和权力,差不多相当于美国等国的国会议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大祸临头 小÷说c网 】,♂小÷说c网 】, 京城的中心,是庄严恢宏的紫禁城。紫禁城西侧,就是碧波荡漾的太液池。从南至北,分为南海c中海和北海,合称金海。中海和南海被皇家御园——西苑环绕其中。自西苑乘舟,或通过中南海与北海之间的金鳌玉栋桥,可以直通大内;或通过西苑南门——西苑门,可以来往于长安街。 这里本是金朝皇宫。国初,成祖封燕王,设府邸于此,又经过营建,规模可观。燕王登极并迁都北京后,西苑一变而为皇室休憩游玩的场所。二十四年前,宫女杨金英等趁当今皇上熟睡之际,以绳索弑君未遂,自此皇上搬离紫禁城,住进西苑修玄敬摄。 由于皇上不复还宫,一应朝仪停止举行,只有近臣方有机会一睹天颜。内阁朝房在紫禁城文渊阁,皇上在西苑,阁臣蒙召觐见,往返不便,屡误事机。皇上遂下旨要工部在西苑修葺直庐,初时只是临时板房,后经首相严嵩建言,直庐改造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官邸式的庭院,成为阁臣及专为皇上拟写青词的词臣办公之所。由于皇上c阁臣倶在西苑,这里遂成为国朝的权力中心所在。 西苑西北方,太液池西岸,有一群建筑,曰昭和殿c紫光阁c万寿宫c旋磨台c无逸殿c幽风亭。其中的无逸殿,以砖石建成,是皇上斋醮之所,召见阁臣也多在此殿。这不大的宫殿里,终日烟霭缭绕,弥漫着龙诞香奇异的香味。 这天薄暮,斋醮毕,身着道袍的皇上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夜幕下飘飞的雪花,甚是感慨,回身问随侍太监道:“朕在位已四十五年,嘉靖年号也用了四十四年,朕又多病,臣民是不是都盼着行新政?” 内侍们战战兢兢,不敢多嘴。司礼监掌印太监滕详安慰道:“万岁爷是英主,臣民无不仰颂呢!” 随堂太监张鲸正在低头清理斋醮留下的烟灰,听到皇上与掌印太监的对话,放下扫帚,凑了过来,低声道:“万岁爷,小奴听说坊间传闻,今年春闱试题,绥什么斯来,有些意思呢!”他最钦佩师叔冯保的学识,时常向冯保求教出人头地的诀窍。冯保教他,在万岁爷身边,要想出人头地,必得引起万岁爷的注目。前两天,冯保神神秘秘地知会他,不妨借机在万岁爷面前提提春闱试题之事,或许会引起万 岁爷的关注,他这才壮着胆子一试。 皇上闻言,看了张鲸一眼,默然良久。过了一会儿,传谕将春闱试题调阅。 春闱已过去半年多,试题照例移存文渊阁档房。内侍从文渊阁将试题调出,皇上匆匆看了一遍,急召元辅徐阶觐见。 徐阶是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人,四十二年前进士及第,是该科探花,入阁已有十年了。三年前,他以智谋扳倒把持朝政二十年的首相严嵩,位居阁揆,小心翼翼地侍奉喜怒无常的皇上,多半住在直庐,随时应召。 闻听皇上调阅春闱试题,徐阶预感不妙,不敢离直庐半步。不多时,果有召见之谕,他披上一件棉斗篷,便急急忙忙往无逸殿赶去。 “徐阶,‘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之后,是什么话?”皇上见徐阶进来,不待他施礼毕,劈头就问。 徐阶已六十二岁,比皇上大三岁,须发花白,额头上已有几道显眼的皱纹。他身材矮小,皮肤白皙,慈眉善目,一副蔼然长者之貌。听闻皇上问话,他起身拱手道:“禀陛下,‘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之后,为‘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皇上突然猛烈咳嗽起来,捂住胸口,怒气冲冲道:“快,召朱希孝来!” 朱希孝是功臣之后,任锦衣卫都督,人称缇帅。锦衣卫衙署在承天门西南c长安街南侧,离西苑不远。 锦衣卫衙门口,朱希孝正要登轿回家,一见内侍来传,不敢怠慢,调头到了西苑门,下轿一溜小跑,进无逸殿觐见。 皇上未等朱希孝叩头,就喘着粗气道:“把高拱逮诏狱,好生打问,问他是不是存心咒朕速死!” 朱希孝一愣。他知高拱是礼部尚书,又是裕王的首席讲官,颇有声望,皇上二话不说就要他去逮人,朱希孝不知所措,满头大汗,伏地不敢起身。 皇上一拍御榻,大声道:“大胆朱希孝,你要抗旨吗?!” “臣c臣不敢!”朱希孝声音颤抖,连连叩头,起身看着垂首而立的徐阶。 徐阶忙跪地:“陛下息怒,臣有话要奏。” 皇上不理会徐阶,声音嘶哑着道:“高拱就是李默第二!”他伸手一指朱希孝,“朱希孝,你这就去逮!” 殿外,御用监掌印太监陈洪正好来送龙涎香,尚未进门,听到皇上的话,吓得浑身战栗,急忙退了出来。 陈洪是河南许州人,本姓郭,家贫无以营生,千里迢迢来京城寻找活路。忽一日,闻听礼部选收阉人,前去报名,得了印票。谁知排队净身时,印票被人夺去,徒手不得入。在门外转悠了半天,伸手将他人的印票抢在手里,这印票上的名字为陈洪,他净身入宫后就只好改叫陈洪了。他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克己奉人,颇有人缘,目下已提升为仅次于司礼监的御用监掌印太监。入宫几十年了,思念家乡不 得回,对老家相距不过百里的同乡高拱,就有天然的亲近感,忽听皇上要锦衣卫去逮他,陈洪惊惧之余,忙冒死吩咐身边的随侍去向高拱通报。 高拱正在家中用晚饭,高福拿着一个名刺跑进来:“老爷,门外有一位宫里的宦官,火急火燎要见老爷,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禀报。” “喔?”高拱接过名刺一看,是御用监掌印太监陈洪的,便往地上一丢:“内官安得与外臣交通!” 夫人张氏在旁劝道:“听说这陈公公是咱河南许州人,同乡,既有十万火急的事,你就别犯倔脾气了。” 高拱踌躇片刻,吩咐高福传请。 小宦官一溜小跑进了花厅,一见高拱,来不及施礼,便道:“高大人,大事不好!陈老公公让小奴知会高大人,万岁爷对高大人会试出的题震怒,说是李默第二,要差锦衣来逮高大人!” “啊!”高拱一声惊叫,愣住了,枣红色的面庞顿时血色全无,变得煞白。高福吓得双腿战栗,带着哭腔道:“老爷,这咋办呢?快想法子吧!” 高拱惊恐地摇头,颓然道:“预备后事吧!” 作者维衡说:嘉靖皇帝崇道,追求长生不老,敏感多疑,忌讳很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邵仙人乘机而入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福送老爷进了礼部,转身到棋盘街转悠了一圈,买了一些菜蔬,有气无力地回到高宅。正要进门,忽听有人唤道:“壮士乃此宅主人高大人管家,姓高名福者,对吗?” 高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有一人站在身后。此人四十多岁年纪,高高瘦瘦,满脸横肉,额头上有一条深深的皱纹,像是一道长长的伤疤;头上戴着青色南华巾,身着一袭青蓝袍,腰系黄丝双穗绦,严寒季节,手里却摇着把龟壳扇,一副道士打扮c算命先生模样。 自当今皇帝崇道修玄以来,国中道教昌盛,京师道士出没,高福早就见怪不怪了。但他未见过此人,不知他何以知道自己,心里不觉纳闷,也有几分警觉。 年前,祸从天降,不知么回事,老爷差一点掉了脑袋,正要准备后事,突然又听说皇上不再追究了。高福几次想问老爷,也没有敢开口,至今也不明白事情的原委,是谁救了老爷。他心有余悸,遇事越发谨慎。 道士见高福神色紧张,一脸狐疑,笑道:“哈哈,高管家,不必起疑,贫道是来为高家解忧的。” 高福紧紧盯着道士,问:“敢问仙道,你咋知道俺的名字?”他随高拱在京有年,也学会几句半文半白的应酬语,但说不了一句,河南土话就溜出来了。 “贫道不才,人送外号邵仙人。”道士不紧不慢地说,“给人看相乃贫道本业,最擅长者,就是卜算子息后代。” “啥?你会算子息后代?”高福面露惊喜,急切地问。只因高府无有子嗣,就连高福这些下人都为之焦急万分。 “嗯,不错,正是贫道所长。”邵仙人重重地点头,他指了指高宅,“我观此宅寂静无息,定然是主人无有尺男寸女,了无生气。” “咦——!可叫你说着了!”高福感叹,“你都不知道俺家这上元节是咋过嘞!俺家奶奶哭了一夜呢!” 邵仙人呵呵一笑,脱口而出:“那就好!” “啥?”高福怒目而视,“你这老道咋这么说话?” 邵仙人忙解释:“喔,贫道的意思是说,遇到贫道就好了。”他露出得意的神色,“贫道不唯会算子息后代,贫道最大的本事嘛”他诡秘一笑,捋了捋胡须,“肯遵我嘱,保证添丁加口!” “真的呀?”高福大喜,“你——不,仙道,仙道稍候,待俺禀报奶奶,叫仙道给算上一卦,解上一解。”说着,便小跑着进了宅院。 士林风尚,一妻两妾最为平常。男子十六七c女子十四五便成婚,十七八岁做父亲,最寻常不过。 高拱却有些例外。 十六岁那年,高拱随任光禄寺少卿的父亲居住京城。忽一日,京城传闻,皇上要为幼妹永淳公主挑选驸马。照例,公主选驸马,以三人入宫,听内廷选择一人。高拱因风骨秀异,被举为人选之一。入宫后,宫嫔内臣皆目属于他,唯公主的生母章圣皇太后择定名谢诏者。虽然,高拱对应征驸马并不乐意;可一旦落选,却又备受打击。自此,他便暗自发誓,要有一番作为,让皇家为之追悔!次年,高拱即在乡试中夺魁,而永淳公主则在是年与谢诏成婚。翌年,高拱晋京会试,一到京,就听到官场传闻,说驸马寡发秃顶,为时论所嘲讽,永淳公主甚不悦;既闻高拱才貌,又得知他乡试得了解元,芳心颇许之。这个消息令高拱既高兴又紧张。虽则他并未见过永淳公主,可突然间,在他的心里,却藏起一个秘密,仿佛一个高贵冷艳的女子躲在暗处悄悄看着他,而他也爱上了这个幻象。因此,当父母按乡俗为其定亲时,高拱竟断然回绝。一度,高拱与家族的关系不甚融洽,独自跑到会城开封的大梁学院就学c教书。一直到了二十四五岁,他的长兄c次兄都未生子,高氏家族为之忧心如焚,年迈的祖母甚至以死相逼,高拱才妥协了,娶邻县中牟张氏女为妻。 中牟张家也是官宦世家,祖上乃元代礼部尚书张圭。张氏夫人的曾祖做过屯留知县,祖父张嵩积善行孝,以孝著称,父亲则为分封于开封的周王府审理。 这张氏乃大家闺秀,身材高挑c长相端庄,又知书达理,两人婚后倒颇是恩爱。不意成婚数年,张氏并未孕育,高拱遵母命又纳曹氏c薛氏为妾。直到三十三岁年纪,侧室曹氏方产一女,得名启祯;薛氏亦诞一子,只是一落地就夭折了;此后曹氏又连产两女。十多年过去了,高拱虽无男儿,启祯c启宗c五姐三姐妹聪慧可爱,对高拱和夫人张氏,也算是莫大的安慰。 士林时尚,女儿三四岁即许配门当户对之家。高拱长女启祯许配巡抚孟君淮之子;次女许开封知府郭坤之子;三女许南通州知州曹金之子。不料,启祯十五岁正要成婚时,却病殁;次年,启宗又以十四岁之龄殇;三年前即嘉靖四十二年,十四岁的五姐也染病而亡。三姐妹生母曹氏肝肠寸断,哭女而死。至此,年过半百的高拱不仅无子,又连丧三女! 惨毒至此,木石能堪?他只能埋头公务寻求解脱,从为国效力中求得慰藉。 家园寂廖,张氏c薛氏两人如坐针毡,内心不得片刻宁静。元宵之夜,看着别家欢天喜地过节,童言稚语满院,张氏c薛氏备受煎熬,相对而泣,夜不能眠。夫人张氏和侧室薛氏,早就瞒着高拱四处烧香拜佛,不知求告了多少次,也时不时劝高拱再纳新妾,为高家接续香火。 高拱也为无有一男半女而烦恼,但因宦囊羞涩,纳得起妾,却养不起家;加之薛氏尚有生育之望,他也就推三阻四,从未实行。今日高拱上朝一走,张氏c薛氏两人就在一起嘀咕,欲以强硬态度,逼老爷尽快纳妾。 正说话间,见高福兴冲冲跑来,说明原委,张氏忙命高福有请仙道。 邵仙人被高福领进花厅。他与别的算命先生不同,见过两位女主,只问生辰八字,实则探寻年纪后,就摇头不止,对张氏道:“老夫人,恕贫道直言,老夫人年过半百,育息无望矣!”时俗以老为尊,夫人无论长幼,皆冠以“老”字,以示尊崇。 张氏闻言,苦笑道:“仙道此言差矣!老身哪里是让你给俺看相来?这成什么话?仙道只说俺高家能不能有后,如何才能有后便好。” 邵仙人笑笑,脱口而出:“老夫人如此急切,那就好办了。” “这是何意?”张氏不解。 “喔c喔”邵仙人支吾了一下,“贫道的意思是,遇到贫道就好办了。”说着,急忙转向薛氏,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位老夫人,嗯嗯,三十有五,虽唇若红莲,鬓可照人,然泪堂有雀,恐子息难繁。” “那那那咋办?咋办?”高福似懂非懂,只是从邵仙人摇头动作看出不是吉卦,顿时急了。 薛氏本还存有一念,听邵仙人如是说,顿感天旋地转,晕倒在张氏怀里。张氏和高福都慌了,邵仙人一笑:“无碍!这位老夫人只是过于激动而已。” “闻仙道有高术可解,请仙道指点迷津。”张氏一边用手轻拍薛氏后背,一边焦急地向邵仙人恳求。 “倒也不难,”邵仙人自信地说,“只要老夫人愿遵我嘱,贫道敢保证,不出一年,贵宅必庆弄璋之喜!” 作者维衡说:明朝有身份的人一妻数妾,是正常情况。那时候的女人,地位很低。婴儿夭折率很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紫阳道观会大侠 小÷说c网 】,♂小÷说c网 】, 紫阳道观坐落在宣武门东南方,离城不过十余里。道观本是道士修炼之所,务求清静无为c离境坐忘。是故,道徒多是避开嘈杂之地,跑到深山老林中修炼。不过,当今皇帝崇道修玄长达四十余载,京城内外自然便道观林立,这紫阳道观即是其中之一。 道观建在一片高土坡上,坐西朝东,顺势而为,建筑依次为牌楼c山门c邱祖殿c云集山房。高高的院墙,都涂以粉赤色红泥。出资修造紫阳道观的,乃是关厢有名的“豆腐陈”。陈家兄弟两人,弟二明经营豆腐坊,名闻京师;兄大明专营各地特产,售卖陕西绒褐c苏州吴丝之类,倶为达官贵人的时尚用品。陈家在京城东南购地万亩,种植大豆,家族墓地也安置于此。紫阳道观就是在墓地阳宅基础上改建的,与其说是道观,不如说是私家别业。不要说京城百姓,就是周边村庄的农人,也绝少光顾。 这座道观,除了邱祖殿内供奉着邱处机的泥塑像,成为道观的象征,其余建筑就要数两排典雅幽静的“山房”了。两排南北相对的山房,形成密闭的口子型四合院,院中又分隔出几个独立的庭院,每个庭院里都建有数间房舍。每到清明时节,陈家男女老幼都会借祭祖之机,到此踏青c居住;陈家兄弟也时常邀请至交到此小憩避烦,是以一应设施齐全,堪称修身养性之所。 这天用过早饭,高拱骑着匹毛驴,打扮成私塾先生的模样,带着高福来到了紫阳道观。 临行前,在夫人张氏的操持下,高拱沐浴更衣,梳理了绵密的长须,用夹子夹好,穿戴停当,才一身清爽地出了门。 来至观门,道士打扮的邵仙人已在此恭候,一见高拱,便抱拳施礼:“贫道邵某,幸会玄翁,有请——” “不可如此相称!”高拱虽拱手还了一礼,却面露不悦,“你我并不相识,称先生即可。” “呵呵,玄不,高先生,晚生访得,官场皆云高先生是极较真儿之人,不意一见面就领教了。”道士解嘲说。 “敢问高名雅号,仙乡何处?”高拱问,“果有通风鉴c究子平,密谈三命c深讲五行之术?” 邵仙人只是呵呵一笑,并不回答,而是伸出手臂,躬身领着高拱,沿着甬道川纹,径直来到后排一座门楣上写有“怡园”的庭院门前,又吩咐一个小道先领高福到左近的茶室用茶,这才开了院门,带高拱入内,在一间雅静的花厅坐定。 “我观你行为举止,再听你言语口音,不是京师之人。”高拱在一张八仙桌左手的圈椅坐下,以质疑的语气道,“所谓道士,也未必是真。你到底是何人,何以千方百计诓骗高某到此?”他愈说,语气中的责备之意愈发明显。 难怪高拱没有好气。为了逼勒他来紫阳道观,家里差一点闹出人命! 就在邵仙人到高府算命的当晚,用罢晚饭,高拱便照例进入书房,张氏也紧跟着进来了,说有要事相商,就把邵仙人的卜语复述了一遍,提出要他到紫阳道观去见邵仙人,以求高术。 这是午前邵仙人算命时向她授意的,说只要高老爷到紫阳道观一行,他自有高术相授。 听了夫人的话,高拱敷衍了两句,就撵夫人回房歇息,说自己有重要公牍要写。 张氏对高拱一向敬畏有加,从不敢稍有违逆,不料这次却破了例。她双膝跪地,边哭边恳求,把这些年因为没有儿子c又连丧三女的痛楚和委屈,都哭诉了一遍,恳求高拱念及三十年夫妻情分,务必与邵仙人一见。 倘若是别的事,高拱或许会大发雷霆,可是无儿无女c眼看绝后,这也是他的心病。因此,他非但没有发火,还对夫人好言相劝,安慰良久,答应她抽暇与邵仙人见面,才把夫人劝走。 谁知三天过去了,高拱似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绝口不提。张氏终于忍耐不住,再次催促高拱赶紧定下时日,好去给邵仙人回话。 听夫人三番五次逼勒,高拱心中烦躁,禁不住呵斥她一顿。原以为他一发火,夫人必会退却忍让,不意这次她不唯不退,反而郑重提出,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则请高拱写休书休了她;一则她自我了断,无儿无女的日子,她再也熬不下去了!侧室薛氏也随着张氏跪在高拱面前,哭泣不止。 高拱以为两人只是求子心切,以此吓唬一下他,谁知从次日起,两人竟当真不进茶饭,连高拱亲自出面劝说也无济于事。拖至一天,高拱不得不松口,差高福到紫阳道观知会邵仙人,约定会面时刻。 国朝有官员轮流十日休沐之例。昨日,高拱交代司务李贽,知会左右两侍郎和各司,说他今日休沐,不到部当直。 可是,一见到邵仙人,高拱即觉察出异样,认定此人绝非算命先生,更无甚样送子观音的绝技。是故,他说话的口气就变得严厉起来。 对高拱的不悦乃至动气,邵仙人颇能体认。堂堂二品大员c礼部尚书,到此荒郊野外小道观里私会一个算命先生,怎会心甘情愿?不过,只要高拱能来,对他来说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在京师盘桓多日,邵仙人对高拱的脾气,多少了解一些,知他不可能在此消磨太多时光,就决计不再兜圈子,索性把话挑明。 待侍者把茶水c干鲜果品整备停当,邵仙人收敛笑容,郑重道:“高先生好眼力!晚生委实不是道士,也不是算命先生。晚生姓邵名方,南直隶应天府丹阳县人,人称邵大侠者,就是在下。”说着,起身给高拱躬身施礼。 高拱并不还礼,边打量着邵方,边暗忖:他诓骗自己到此,意欲何为?国中多年来冒出不少山人c游侠,他们多半是科场失意又不甘寂寞之辈。此等人往往有些特长,或善舞文弄墨,或善参谋画策,以此邀得官场中人青睐。山人也好,侠客也罢,倘若出外游走,尤其是交通官场中人,必是想以自己的某些“资本”换取某种需求。不过,此辈毕竟被冠以“侠”字,绝不奉有奶便是娘之旨。以此而论,若某个有名的山人c侠客投奔谁的门下,对这个官员来说,也算是一种无形的赞誉。高拱一则宦囊羞涩,无余钱供养;一则也无闲暇与此辈周旋,是以素来不与山人c游侠之辈打交道,却不知这个叫邵方的所谓大侠,何以偏偏盯上了他。 邵方似乎猜透了高拱的心思,忙解释说:“晚生既无诗词歌赋之才,也无度曲弄韵之能,更无求先生接济之意。不瞒先生说,晚生乃应天府一带有名的富户,父母倶已下世,给晚生遗留丰厚家财” 高拱打断邵方的话:“仗义疏财,遂有‘大侠’之誉?那么,你诓骗高某到此,所为何来?” 邵方摇摇头,并不解释,而是神秘地说:“晚生要给先生赠送一礼。” “高某从不受礼!”高拱义形于色,“莫说是素不相识之辈,即使门生故旧,谁敢给高某送礼?” 邵方呵呵笑道:“那要看是什么礼了。” 紫阳道观坐落在宣武门东南方,离城不过十余里。道观本是道士修炼之所,务求清静无为c离境坐忘。是故,道徒多是避开嘈杂之地,跑到深山老林中修炼。不过,当今皇帝崇道修玄长达四十余载,京城内外自然便道观林立,这紫阳道观即是其中之一。 道观建在一片高土坡上,坐西朝东,顺势而为,建筑依次为牌楼c山门c邱祖殿c云集山房。高高的院墙,都涂以粉赤色红泥。出资修造紫阳道观的,乃是关厢有名的“豆腐陈”。陈家兄弟两人,弟二明经营豆腐坊,名闻京师;兄大明专营各地特产,售卖陕西绒褐c苏州吴丝之类,倶为达官贵人的时尚用品。陈家在京城东南购地万亩,种植大豆,家族墓地也安置于此。紫阳道观就是在墓地阳宅基础上改建的,与其说是道观,不如说是私家别业。不要说京城百姓,就是周边村庄的农人,也绝少光顾。 这座道观,除了邱祖殿内供奉着邱处机的泥塑像,成为道观的象征,其余建筑就要数两排典雅幽静的“山房”了。两排南北相对的山房,形成密闭的口子型四合院,院中又分隔出几个独立的庭院,每个庭院里都建有数间房舍。每到清明时节,陈家男女老幼都会借祭祖之机,到此踏青c居住;陈家兄弟也时常邀请至交到此小憩避烦,是以一应设施齐全,堪称修身养性之所。 这天用过早饭,高拱骑着匹毛驴,打扮成私塾先生的模样,带着高福来到了紫阳道观。 临行前,在夫人张氏的操持下,高拱沐浴更衣,梳理了绵密的长须,用夹子夹好,穿戴停当,才一身清爽地出了门。 来至观门,道士打扮的邵仙人已在此恭候,一见高拱,便抱拳施礼:“贫道邵某,幸会玄翁,有请——” “不可如此相称!”高拱虽拱手还了一礼,却面露不悦,“你我并不相识,称先生即可。” “呵呵,玄不,高先生,晚生访得,官场皆云高先生是极较真儿之人,不意一见面就领教了。”道士解嘲说。 “敢问高名雅号,仙乡何处?”高拱问,“果有通风鉴c究子平,密谈三命c深讲五行之术?” 邵仙人只是呵呵一笑,并不回答,而是伸出手臂,躬身领着高拱,沿着甬道川纹,径直来到后排一座门楣上写有“怡园”的庭院门前,又吩咐一个小道先领高福到左近的茶室用茶,这才开了院门,带高拱入内,在一间雅静的花厅坐定。 “我观你行为举止,再听你言语口音,不是京师之人。”高拱在一张八仙桌左手的圈椅坐下,以质疑的语气道,“所谓道士,也未必是真。你到底是何人,何以千方百计诓骗高某到此?”他愈说,语气中的责备之意愈发明显。 难怪高拱没有好气。为了逼勒他来紫阳道观,家里差一点闹出人命! 就在邵仙人到高府算命的当晚,用罢晚饭,高拱便照例进入书房,张氏也紧跟着进来了,说有要事相商,就把邵仙人的卜语复述了一遍,提出要他到紫阳道观去见邵仙人,以求高术。 这是午前邵仙人算命时向她授意的,说只要高老爷到紫阳道观一行,他自有高术相授。 听了夫人的话,高拱敷衍了两句,就撵夫人回房歇息,说自己有重要公牍要写。 张氏对高拱一向敬畏有加,从不敢稍有违逆,不料这次却破了例。她双膝跪地,边哭边恳求,把这些年因为没有儿子c又连丧三女的痛楚和委屈,都哭诉了一遍,恳求高拱念及三十年夫妻情分,务必与邵仙人一见。 倘若是别的事,高拱或许会大发雷霆,可是无儿无女c眼看绝后,这也是他的心病。因此,他非但没有发火,还对夫人好言相劝,安慰良久,答应她抽暇与邵仙人见面,才把夫人劝走。 谁知三天过去了,高拱似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绝口不提。张氏终于忍耐不住,再次催促高拱赶紧定下时日,好去给邵仙人回话。 听夫人三番五次逼勒,高拱心中烦躁,禁不住呵斥她一顿。原以为他一发火,夫人必会退却忍让,不意这次她不唯不退,反而郑重提出,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则请高拱写休书休了她;一则她自我了断,无儿无女的日子,她再也熬不下去了!侧室薛氏也随着张氏跪在高拱面前,哭泣不止。 高拱以为两人只是求子心切,以此吓唬一下他,谁知从次日起,两人竟当真不进茶饭,连高拱亲自出面劝说也无济于事。拖至一天,高拱不得不松口,差高福到紫阳道观知会邵仙人,约定会面时刻。 国朝有官员轮流十日休沐之例。昨日,高拱交代司务李贽,知会左右两侍郎和各司,说他今日休沐,不到部当直。 可是,一见到邵仙人,高拱即觉察出异样,认定此人绝非算命先生,更无甚样送子观音的绝技。是故,他说话的口气就变得严厉起来。 对高拱的不悦乃至动气,邵仙人颇能体认。堂堂二品大员c礼部尚书,到此荒郊野外小道观里私会一个算命先生,怎会心甘情愿?不过,只要高拱能来,对他来说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在京师盘桓多日,邵仙人对高拱的脾气,多少了解一些,知他不可能在此消磨太多时光,就决计不再兜圈子,索性把话挑明。 待侍者把茶水c干鲜果品整备停当,邵仙人收敛笑容,郑重道:“高先生好眼力!晚生委实不是道士,也不是算命先生。晚生姓邵名方,南直隶应天府丹阳县人,人称邵大侠者,就是在下。”说着,起身给高拱躬身施礼。 高拱并不还礼,边打量着邵方,边暗忖:他诓骗自己到此,意欲何为?国中多年来冒出不少山人c游侠,他们多半是科场失意又不甘寂寞之辈。此等人往往有些特长,或善舞文弄墨,或善参谋画策,以此邀得官场中人青睐。山人也好,侠客也罢,倘若出外游走,尤其是交通官场中人,必是想以自己的某些“资本”换取某种需求。不过,此辈毕竟被冠以“侠”字,绝不奉有奶便是娘之旨。以此而论,若某个有名的山人c侠客投奔谁的门下,对这个官员来说,也算是一种无形的赞誉。高拱一则宦囊羞涩,无余钱供养;一则也无闲暇与此辈周旋,是以素来不与山人c游侠之辈打交道,却不知这个叫邵方的所谓大侠,何以偏偏盯上了他。 邵方似乎猜透了高拱的心思,忙解释说:“晚生既无诗词歌赋之才,也无度曲弄韵之能,更无求先生接济之意。不瞒先生说,晚生乃应天府一带有名的富户,父母倶已下世,给晚生遗留丰厚家财” 高拱打断邵方的话:“仗义疏财,遂有‘大侠’之誉?那么,你诓骗高某到此,所为何来?” 邵方摇摇头,并不解释,而是神秘地说:“晚生要给先生赠送一礼。” “高某从不受礼!”高拱义形于色,“莫说是素不相识之辈,即使门生故旧,谁敢给高某送礼?” 邵方呵呵笑道:“那要看是什么礼了。” 作者维衡说:明朝游侠c山人甚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神秘的煮茶少女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当邵方说到要看是什么礼的时候,高拱又问:“素不相识,因何送礼?” 邵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恕晚生冒昧,敢向先生请教:四夷馆考选译字生,可是先生主张?明令边省督抚物色通番文者充四夷馆教师,可是先生上的本?” 高拱大惑不解,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说明晚生所访信息不虚。”邵方颇振奋,“不瞒先生说,晚生到京已月余,这首善之区,也有几个熟人。晚生访得,先生的才干c学问自不必说,更有勇于任事的魄力c敢破故套的胆识,绝非常人所能及。从适才晚生所请教的两事看,先生的眼界c识见,恐举朝无人可及。” 高拱不觉一惊。考收译字生c补充四夷馆教师这两件事,邵方与眼界c识见联系到一起,就连他自己也未曾这么想过。由此,他不得不对邵方刮目相看,但表面却依然严厉:“既然你访得高某的不少讯息,难道就没有访出高某从不受礼吗?” “先生家如寒士,尽人皆知。”邵方很干脆地说,“苞苴之事为先生所不齿!” 高拱接言:“既知这些,何必多此一举?” 邵方笑道:“先生,此礼非它,”他指着几案上的茶盏说,“一盏茶而已,先生请品用。” 高拱一脸疑云,先是端详茶盏,也就是时下流行的坛盏;端起茶盏用心品了一口,咂了咂嘴,心里说:“此茶果然香醇中又有几分甘甜,俨浓中有几分清爽,滋味绵长,非同一般。”连喝两口,闭目回味。 “此茶并非名品,”邵方道,“不过是浙南常见的品种。之所以有此品位,端赖煮茶技术之高超。” “喔?”高拱好奇地问,“有何奥秘?” “名教贤训最强调一个道字,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邵方得意地说,“这茶嘛,也有茶道。只是,这茶道嘛,非晚生所长,还是请出懂茶道者为先生解释一二。”他向里间喊了声:“有请珊娘——” 须臾,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高拱只觉眼前一亮,心里立时冒出“惊为天人”这个词。 但见她上穿着白藕丝对襟仙裳,下穿拖地紫绡翠纹裙,披着一件黑色杭丝霞帔,不施粉黛,却也脸映桃花,眉赛弯月,厚嘴唇,高鼻梁,眸子澄明纯净,虽腮染红霞,目含羞怯,举止却也落落大方。 “这就是在间壁为先生煮茶者,唤作珊娘。”邵方指着女子作引介,又对珊娘道:“珊娘,这位大人,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高先生。” “奴家见过先生。”珊娘忙给高拱施礼道了万福,说话虽不算轻声细语,却也甜润异常。看她神态举止,不像风尘中人,倒像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高拱局促中不知该如何应对。除了家中妻妾,他从不涉足风月场,士林中喝花酒之类的游戏,他也从不与闻,真不知该如何与陌生女子打交道。 邵方见状,忙说:“珊娘,你先退下吧。”珊娘施礼告退,邵方又对着她的背影,嘱咐说,“好生为先生煮茶。”他又转向高拱:“此女非风尘女子,身世非同寻常”他故意停顿下来,笑而不语了。 “喔?有何传奇?”高拱问。 邵方笑道:“喔,珊娘的名字,是有些来由的,与大海有关”邵方不再说下去,“这是一个秘密,世间只有晚生和珊娘才知道的秘密,若有机会,由珊娘向先生亲口述说吧!” 听到“大海”两个字,高拱内心颤了一下。他当即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关涉大海的梦。难道,这个梦,冥冥中与这个女子有关。 时下,高拱已然会意——邵方要把珊娘送与他。目今有买女子馈赠贵人的习俗。所买女子,不是风尘中人,就是出自贫寒之家,珊娘两者都不像。那她的家人为何会卖她?还有,邵方何以把珊娘送与自己,他要谋些什么?不管怎样,先摸摸邵方的底再说。高拱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边肃然道:“说吧,你想得到什么?” 闻听高拱问他想得到什么,邵方大笑:“哈哈哈!公门里头的大人,总有一个惯常念头,但凡我辈与之交通,定然有利益交换。”他目光直直地盯着高拱,“倘若晚生说,我并不想得到什么,高先生信吗?” “吾不信也!”高拱很干脆地答。 邵方伸出大拇指,晃动了几下,说:“呵呵,高先生,果是坦率之士!”他沉吟片刻,“敢问高先生,见过大海吗?” 高拱既吃惊又好笑。前些天,他就问过张居正这个话题,今天竟然被邵方问到了。因为不知邵方有何用意,加上堂堂二品大员不想与一个江湖人士深谈,高拱也就避而不答。 初春时节,道观里还有几分寒意,花厅里放着一个火盆,上好的炭火烧得室内暖洋洋的,不多时,高拱身上的寒气即被驱散,鼻尖上竟冒出细细的汗珠。 “晚生是见过大海的,不唯见过,还在大海上航行过。”邵方并未因高拱不搭话而感到尴尬,继续说,“想必高先生听说过佛郎机之名吧?” 高拱又是一惊。那次他也曾经问过魏学曾佛郎机国的事,魏学曾只说是西洋岛国,别的就没再说什么了。他暗忖:“这个邵方,怎么今天尽说些他近来关心的话题?会不会邵方与魏学曾见过面?”遂反问道:“见过魏惟贯?”不久前,高拱向吏部尚书c同乡郭朴举荐魏学曾,说他有军旅才,不妨外放历练。魏学曾以按察副使兵备辽东广宁,前几日刚到辽东赴任。 邵方笑而不答,继续照自己的思路说:“晚生不是夸口,或许对佛郎机国之了解,国中未有超过晚生者。”见高拱对他的话并不反感,反而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邵方索性讲起了自己的经历,“适才晚生禀报过,晚生生于豪富之家,最看不起吃喝嫖赌,也非常人所说的仗义疏财之辈;所好者,是行万里路,弱冠即离家游走。与国中游侠不同,晚生最喜游走海上,下过西洋,去过南洋,也曾泛舟涨海。在壕镜盘桓过,还曾一睹倭国风貌。”似乎为了印证自己所言不虚,邵方连说带比画,描述起他见过的佛郎机人的长相来:“哎呀,佛郎机人,与我天朝人真是大不同,长身高鼻c卷发赤须,衣服华洁。贵者戴冠,贱者带笠。西洋人与我天朝人喜好也不同,天朝人重本抑末,而西洋人好经商。” 国朝以婆罗为界,以东称东洋,以西称西洋,暹罗湾之东,则称为涨海。高拱只是在文牍中偶然看到过这些名词,没想到邵方居然都曾亲历过,不禁生出些许歆羡。 “看来邵方其人,确非一般游侠所能比。难怪他从自己主张考收译字生c补充四夷馆教师一事,窥出了识见c眼界。”高拱暗忖,“只可惜,此人没有举人c进士身份,不然定要设法延揽他入公门,为国效力。”这样一想,高拱对邵方的经历就感兴趣起来,好奇地探问:“邵大侠冒死涉险,颠簸海上,都交通些甚样人物?” 邵方笑道:“呵呵,高先生,晚生一不是‘奸民’,二不是‘假倭’,三不是‘海贼’,晚生游走海上,也无谋利之念,只是想多看看这国人所不知的世界,结交各路英雄豪杰。” 大明开国起,就实行海禁国策,太祖皇帝有谕:“厉海禁,片板不许下海。”嘉靖朝以来,又三令五申海禁之策。可越是严海禁,海上事端越多,尤其是沿海一些绅民,不唯无视国策擅自下海,且每每与倭国海商内外勾结,朝廷对这些绅民分别冠以“奸民”“假倭”和“海贼”。 高拱一听邵方说出这几个名词,就觉此人非懵懂之人,对朝廷维系海禁的政策举措甚为了然。可当他说出“结交各路英雄豪杰”这句话时,高拱又警觉起来。 作者维衡说:中国,高手在民间。以往总爱把邵大俠描写成反派人物,是站在什么立场呢?难道民间没有识见超过官员的人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敏感话题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拱听到邵大俠说到结交海上豪杰,顿时警觉起来!海上的所谓英雄豪杰,会是什么人?未必是与倭寇c海贼激战海上的俞大猷c戚继光这些官军将帅,很可能是许栋c王直c曾一本c林道乾这些海盗巨头。 想到这里,高拱改变了主意,决计不再与邵方纠缠下去,他皱了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邵方又是一阵大笑:“晚生知高先生有些怕了。不过先生尽可放心,晚生既无谋利之念,故从不介入海上任何事端,就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有道是旁观者清,晚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堂堂天朝大国,为什么非要禁海,不准通番贸易?请教高先生,互通有无,有何不可?” 高拱不语。这何尝不是他所疑惑不解的。但他不能在一个江湖人士面前说出“同感”二字,又不愿与一个陌生人商榷国策大计,只能沉默。 “嘉靖二十六年双屿岛之战,想必高先生闻知?”邵方问。 高拱自然知道。那一年,东南倭患渐炽,朝廷特命朱纨巡抚浙江指挥剿倭,朱纨到任后以强硬态度严海禁c绝走私,调集大军强攻被海贼盘踞多年的双屿岛,击毙海贼巨头许栋,把双屿岛上的建筑一律捣毁。但高拱不知邵方提及此事用意何在,故继续沉默以对。 “晚生去过那里。哎呀,真是让人不敢相信啊!”邵方以惊喜的口吻说,“双屿虽孤悬海上,却不是人们想象的蛮荒之地。岛上商旅云集,贸易繁荣,各国海商慕名而来。那里的繁华,怕是国中任何一个城市都比不得的,包括京师。佛郎机人还在那里开了医院c教堂,真真是一派西洋景啊!” 邵方的描述虽让高拱颇感意外,但也不由不信。他在巡抚朱纨给朝廷的奏本中看到过,说双屿岛上有一条四十里长的大道,寸草不生,“商旅往来之多,由此可见。”高拱对奏本中的这句话印象甚深,彼时即思忖,既然如此繁华之地,为何要将一切捣毁,重回荒芜就是好事吗? “可惜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邵方惋惜地叹气说,喝了口茶,继续说,“许栋固然被灭了,剿灭他的朱纨不也很快就自杀了吗?王直c徐海,被胡宗宪用诈术诛杀了,可胡宗宪结局又如何?”邵方突然神秘地说,“高先生想过没有,凡是指挥所谓剿倭的文臣,没有一个有好结果,一个比一个死得惨!” 高拱迅疾在脑海里捋了一遍,不禁大吃一惊!不到二十年的光景,奉旨指挥剿倭的督抚大员,不管基于何种原因,下场还真是如邵方所言:开指挥剿倭之首的是巡抚朱纨,嘉靖二十九年自杀身亡;继任浙江巡抚只有三个多月的王忬,于嘉靖三十九年被斩首西市;再往后江南总督张经c浙江巡抚李天宠,于嘉靖三十四年被斩首西市;继任江南总督的胡宗宪被下狱,去年自杀身亡!曾奉命督师剿倭的尚书赵文华,嘉靖三十五年被勒令回籍,途中暴病而亡! “天意乎?人心乎?”邵方感慨。 高拱面对过皇上c皇子,与朝廷大员更是共事多年,但从来没有遇到过邵方这样的人。他很少敬佩谁,也没有从心底惧怕过谁,但是面对邵方,他却生出几许敬佩。 可海禁这个话题,未免太过敏感,他不愿再谈下去了,遂起身道:“时辰不早了,高某谢谢大侠的美意,告辞了。” “先生,奴家煮的茶不好吃,不合先生的口味吗?”珊娘不失时机地出现了。她手拿紫砂壶,给高拱的茶盏里续上茶水,忽闪着有神的双眼,仰脸问。 “哦不不不,珊娘煮的茶,甚好,甚好。”高拱答道,又担心珊娘会错了意,忙补充说,“不过,我辈中原人,不像江南人对茶有那么多讲究,呵呵呵” “那就请先生好好品一品吧!”珊娘一语双关,见高拱依然站着,她拉了拉高拱的袍袖,“先生请坐下,再吃盏茶吧,切莫拂了奴家的一片心意。” “哪里话,珊娘,”高拱不知所措,只得又坐下来,“粗茶淡饭可也,实在不懂讲究呢!” 珊娘抿嘴一笑:“据奴家所知,不仅倭国人,就连西洋的佛郎机人,对天朝的茶都情有独钟。人家倭国人吃茶,比咱天朝人还要讲究呢。先生是名士,该讲究才是的呀!” “不得了,不得了!”高拱连声感叹,“珊娘见多识广,不唯国中女子无人企及,便是我辈须眉,也要自叹弗如啊!” 珊娘被高拱一夸奖,越发来了兴致:“先生真这么看吗?奴家可当真了呢!” 邵方笑吟吟地看看高拱,再看看珊娘,叹道:“郎才女貌,此之谓也!不不,郎才女貌哪里概括得了” “这这”高拱红着脸,打断了邵方的话,“邵大侠这话从何谈起嘛!不早了,高某该告辞了。” 邵方挥挥手,示意珊娘退出,急忙切入正题:“如果晚生没有猜错的话,高先生怀疑晚生要以珊娘与先生做笔交易,对吧?”也不等高拱回答,继续说,“那么,高先生一定以为晚生要先生为晚生谋什么利益喽?”他盯住高拱,以坚定的语气说:“非也!晚生所求者,只三个字:开海禁!”顿了顿,又道,“请高先生为生民请命,吁请朝廷,尽快改变闭关锁国之策,开海禁!” 高拱没有想到邵方会提出这个请求,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按说,他应当严词拒绝并对邵方厉声呵斥,因为海禁是祖制c国策,身为朝廷大臣,面对攻讦祖制c国策者,理应这样做。但高拱不想这样做,毋宁说,他从内心愿意接受邵方的建言,至少在他看来,这是应该也是值得加以论证的重大国计,绝不当以不合祖制就断然拒绝之。高拱沉吟良久,问道:“邵大侠与徐阁老临郡,徐阁老是阁揆,开海禁,兹事体大,非高某一礼部尚书所能为,大侠何不谒徐阁老一试?” “呵呵,”邵方笑道,“开海禁之事,非有识见c有魄力的干才能臣,谁能为之。高先生以为然否?” 高拱的问话,本有试探邵方之意,看他是不是见过内阁首相徐阶c是不是向他提出过这个话题c徐阶做何回应。可邵方的回答却滴水不漏,还变相奉承了高拱。这倒让他为难了。拒绝?似有不妥,毕竟,开海禁不是不可讨论的,倘若真的符合民心民意,有何不可!答应?开海禁关涉国策祖制,非同小可,礼部尚书力不从心。再者,答应邵方,是不是预示着接纳珊娘?高拱仰脸看着天花板,踌躇难决。 邵方看出了高拱的犹豫:“高先生不必为难,开不开海禁与晚生无关,晚生只是觉得为国家计c为沿海生民计,该这么做,方在朝廷高官这里吁请开海禁的。若哪位高官认为开海禁当行,把握时机提出就是了。”他一欠身,诡秘一笑,“只是有一事,请先生早做决断” “老爷——老爷!”随着几声呼唤,高福快步跨进花厅,他走到高拱面前,附耳低语。 “喔?!快,牵毛驴来!”高拱“腾”地站起身,向邵大俠一拱手,边吩咐高福,边疾步向外走去。 作者维衡说:高拱固然识见超迈,但作为传统读书人,难免有局限性。所谓从群众中来,是有道理的。高拱若不是从邵大俠那里得到这么多情况,他开海禁c通海运的主张,就显得突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裕王处境不妙 小÷说c网 】,♂小÷说c网 】, “王使何在?”高拱匆匆从紫阳道观返城,一进家,刚迈过垂花门,就急不可待地大声问。 适才在紫阳道观,高福附耳禀报高拱:裕王府有使者到宅传裕王令旨,说有事请高先生参详。 一听是裕王的事,高拱脑海里顿时一切都清空了,猜想着殿下会有什么事,他该如何拿主意,甚至顾不得与邵方c珊娘话别,仅拱了拱手,就匆匆往家里赶。 “小奴在!”一名太监从茶室应声道,带着几分谄媚,说话间走到了高拱跟前。 此人约莫四十二三岁,身材微胖,白耳黑齿,双目如电,带着一脸福相,狡黠中又有几分儒雅。他头戴以竹丝作胎c蒙着真青绉纱的刚叉帽,身穿红贴里,上缀麒麟补,腰间挂着牌穗,牌穗用象牙做管,青绿线结成宝盖三层,下垂长八寸许的红线,内悬牙牌,上有提系青绦。他小步走到高拱跟前,抖了抖衣袍,躬身给高拱行礼。 高拱一看,是裕王府的管事太监冯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嘻嘻,高先生,”冯保忙解释,“李老公公染了风寒,小奴替李家前来。” 裕邸总管太监叫李芳,以往都是他充当裕王使者。听了冯保的解释,高拱顾不得多想,急切地问:“殿下没有生病吧?” “没有没有,殿下好着呢!”冯保喜笑颜开,“殿下让小奴给高先生问安呢!” “你回去知会李芳,让他莫要当直,病好三天后再说。”高拱嘱咐说,“切莫传染给裕王殿下。” 冯保点头称是,心里不免嘀咕:“都说这高胡子不怒而威,只要一提到裕王,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这样想着,冯保躬身跟在高拱身后,奉承道:“小奴听坊间传闻,一说高先生‘直房接受公谒,门巷间可罗雀’;再说高先生‘家如寒士’,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 高拱只顾往花厅走,并不接言。他做翰林院编修时,被选为裕王讲官,在裕邸九年,知道冯保其人。此人在给太监专办的“内书堂”读过书,粗通文墨,尤善书法,曾在皇上身边贴身侍候多年,皇上竟以“大写字”呼之。后来偶有小过,被贬到裕邸效力。这冯保为人精明,处事圆滑,在裕邸宦官中颇有人缘,说他笃好琴书c雅歌投壶,大有儒者之风。可在高拱看来,冯保目光游移c甚是狡黠,绝不像善类。刻下听他说什么“坊间传闻”,一个王府太监,倘若安分守己,哪来的“坊间传闻”?显然对外多有交通,而这是做宦官者所当禁的。高拱本想斥责他两句,念及他是裕王使者,忍了,只冷冷道:“别误了裕王殿下的正事。” 冯保知道高拱在裕王心目中的位置,而裕王,眼下已是皇上唯一存活的儿子。去年冬天,冯保收了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十两银子,传话给随堂太监张鲸,让他在皇上面前提及会试考题,不意竟激起皇上雷霆之怒,高拱为此差一点掉了脑袋。冯保不知道此事是如何化解的,也不敢打听,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事先并不知个中底细,闻听后吓出一身冷汗,后悔不该贪财。他生恐高拱事后暗中追查,自己难脱干系,是以一直找机会设法接近高拱,探探底系,并向他示好。今日他好不容易从李芳那里讨得这次差事,因此小心翼翼,讨好卖乖,不敢稍有差池。 进得花厅,落了坐,冯保环视花厅,神神秘秘地低声道:“高先生,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高拱只得起身,领冯保进了书房,伸手示意冯保在靠墙摆放的一把椅子上落坐,自己则转身到书案后面的座椅上坐下。 冯保看了一眼左手案几旁空着的座椅,知高拱不屑于与他并座一起,虽心中颇感凄然,也不敢流露分毫,而是讨好地一笑:“高先生实在辛苦。听说高先生从未休沐过,好不容易休沐一次,小奴又来打扰,真是过意不去呢!” “此处无人,隔墙无耳,快说正事吧。”高拱并不回应冯保,只是冷冷地催促道。 冯保干咳几声,缓缓道:“高先生,李宫女今晨又诞一子,裕王殿下请高先生拿个主意。” “什么?!”高拱一惊,一股怒气窜到脑门,但又不便发作,只好压了又压,起身在书案前烦躁地来回走动。 刻下,高拱最担心的莫过于裕王府冒出个什么事端来,而裕王府添丁的消息传出,弄不好会招惹出什么是非。 当今皇上修玄崇道,追求长生不死。在皇上心目中,诅咒他速死的,莫过于储君。皇上身边的道士陶仲文,当年就提出“二龙不相见”的建言,谓不能立太子。可是,在群臣一再恳求下,皇上不得不立了太子。不料,太子行成人礼次日即暴卒,此事令皇上对陶仲文的话深信不疑。几年后,皇上的八个儿子中,六个先后夭折,只剩下康妃所出的裕王和晚他不足一个月由靖妃所出的景王。潜在的储君,似乎成了追求长生不死的皇上最大的威胁,也是他最为厌恶和极力防范的对象。裕王已是事实上的长子,他的处境因此变得极端危殆,遭受的摧残也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 裕王十六岁方出阁开府,他想见自己的生母康妃,皇上不允;康妃去世后,礼部拟定了葬典,被皇上断然驳回,甚至不允许裕王去为生母送终,裕王与生母生不得见c死不得诀。后来,裕王成婚得子,当时即为皇上的长孙,可是,皇上却不许群臣称贺,不准按制颁诏;不久,这个王孙就夭折了。裕王的元妃薨逝,按制称“薨”,皇上却不准,只许称“故”。裕邸经费拮据不堪,还时常不按时拨付,有时竟一拖三载,例行赏赐也每每被截留不发。 那时,虽然裕王是皇上仅存两子中的长子,可是皇上很不喜欢他,认为他“木木”有余而聪灵不足,远不如小裕王一个月的景王聪慧机灵。皇上甚至突破祖制,迟迟不让景王按制就藩,反而命工部于宣武门内承恩胡同同时给二王建造府邸,二王同时出阁就府,同时成婚。中外议论纷纭,言裕c景二王争立国本,群臣窥视上意,押注赌博,拥裕拥景,隐然形成两派。当是时,两府杂居,谗言四处,裕邸周围,布满了锦衣卫c东厂的侦缉逻卒,裕王一旦稍有过失,即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讲官高拱,正是在此情势下来到裕邸的。他周旋维持,为裕王出谋画策,要他忍耐为上,小心恭谨。因此,裕王蛰居府邸十余年,始终惊恐度日,如履薄冰,给朝野的印象也是小心敬畏c动遵礼法,不敢稍有违制。 如此一来,拥景派抓不到裕王任何把柄,皇上也找不到借口继续让景王留在京师。于是,景王于五年前之国湖广安德。国朝之制,除太子外,皇子应离京到封地去,谓之“之国”,非奉圣旨不得出城,形同幽禁。 但是,景王之国,并不表明裕王之位已定。 随着皇上年迈,越发对储君一词敏感起来,凡有公开建言立太子者,就会断然下令处死。是以高拱一再忠告裕王,他的境遇不会因景王就藩而发生逆转,反而更需格外谨慎,不能出半点差池。 可是,三年前,裕王那里,还是出了差池。 作者维衡说:不少人对明朝有没有“首相”这个称谓很迷惑,甚至干脆说用这个书名,就说明作者无知。这里不宜作过多解释,请参看那里我专门解答过,题目是:《明朝内阁一把手,称首辅还是首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对宫女李彩凤生出几许怨气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嘉靖朝宫女命名甚俗。皇宫大内的宫女,皆以莲c兰c荷之类的花草命名;裕王府的宫女,则以彩云c彩霞c彩凤c彩蝶等命名。 三年前,一个李姓名彩凤的宫女,突然诞下一子! 此子自然是裕王血脉。作为裕王事实上的长子,这个婴儿,也就是皇上的长孙。 可这个长孙,却是下人所出。 按制,藩王得子,当上报,并请皇上赐名,裕王即差使者请高拱拿主张。 宫女相当于普通民家的丫鬟,民家主人收笼丫鬟也不罕见,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出子女也是庶出,与嫡子不同。况且,若据实上报,裕王动遵礼法的形象势必受损,甚至出现难以想象的后果。是以高拱当时冒死做出一个决断:隐匿不报。 因为隐匿,此子虚龄已然四岁,如今连名字也没有。此事还不知如何了结,高拱整天担心会出什么岔子,为此提心吊胆的,不意李宫女又诞一子。这怎不令高拱焦躁不安。 既然三年前第一子隐匿未报,新诞小王子自然也不能上报。高拱焦躁归焦躁,也不愿让裕王等待太久,心生烦恼,便停下脚步,以决断的语气说:“此次,如前例可也!” 冯保经历过李宫女所诞第一子隐匿的决断过程,他自然明白高拱的意思,不过还是提醒说:“高先生,景王已死,严世蕃也伏诛了。” 景王是去年在封地暴卒的,无子,国除。景王一死,皇上就剩裕王这一个儿子了;而严世蕃,被认为是当年拥景派的领袖,去年,徐阶亲自修改三法司判词,将其冠以“通番谋反”的罪名斩立决。冯保提及此二人,意在说明,如今境况与三年前已大不同,争国本的景王c拥景派的领袖,都死了,还需要这么谨慎吗?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高拱或许会与之商榷;但,冯保是太监,高拱从来就认为太监除了宫中事务,对外间的任何事都不应干预,甚至不能插嘴。是以冯保话音甫落,高拱就怒斥道:“这,是你这个身份者当说的话吗?” 冯保吓了一跳,忙作揖赔礼,又自扇嘴巴,连声说:“小奴多嘴,该打,该打!”他知高拱素来不喜宦官,今日对他如此冷淡,不知仅仅是因为讨厌宦官,还是对那件事有所察觉,遂试探着道:“呵呵,万岁爷春秋高,忌讳越发多了,去冬,高先生就差一点喔呀呀,今日高先生如此决断,小奴以为委实英明。” 高拱不理会冯保,仰脸沉思。裕王府的秘密又多了一个,危险也就又增加一分。想到这里,他忧心不已,禁不住连连摇头,叹气不止,口中喃喃:“这个李答应,诶!” 这李答应即李彩凤,京东漷县人。她父亲李伟是一名泥瓦匠,本就一贫如洗,又赶上家乡遭受虫灾,为了活命,李伟携家带口进城谋生。彼时女儿才十二岁。两年后,眼看生活无着,饥寒交迫,李伟只得将年幼的三子李文进净身,入宫做了宦官;又设法将女儿送往裕王府当了一名使唤丫头,进裕邸后改名李彩凤。 乡下丫鬟进王府,只能做些洗衣c端水c扫地之类的琐事。彩凤做起事来格外麻利c细心,裕邸上下没有不夸她的,尤其是裕王妃陈氏,生性贤淑,为裕王生过一个女儿,不久就夭折了,几年来未再有孕,孤寂抑郁,总是病病殃殃的样子,彩凤虽比她小不了几岁,却以乖巧女儿侍奉母亲一般待她,让裕王妃陈氏很是感动。她对聪明伶俐c屈己奉人的彩凤,也就格外提携,差她到裕王书房里当一名答应。 虽然,答应仍然是级别很低的丫鬟,但因负责料理裕王的纸笔墨砚,并在裕王读书时陪侍在侧,端茶倒水,得以直接与裕王单独相处。 李彩凤进裕邸时,高拱裕王讲官的身份尚未解除,彩凤又是伺候裕王读书的丫鬟,彼此是见过的。这个李答应,身材丰满c长相俊俏,红润的面庞透出几分机灵,虽是贫寒人家出身,竟也识文断字。只是她那双眼睛,虽不大,却似有勾魂的魔力,顾盼生辉的眼神足以令人浑身酥软。高拱内心还闪过一念,隐隐担心这个丫鬟会不会以勾魂的眼神令裕王陶醉。 事实证明,这个担心不是多余的。裕王与李答应显然不是偶尔放纵一次这么简单,不然不会又诞一子。看来此女有一套本事,不然处境危殆c惊恐度日的裕王,未必会甘冒风险,与一个宫女如胶似漆,接连诞出二子。 在高拱的心目中,裕王聪明特达,孜孜向学,又知礼数c重感情,是无可挑剔的好皇子。他不认为裕王会犯过失,纵然出了差错,那也是别人勾引裕王所致,是以他对李宫女就难免生出几分怨气。一时没有忍住,当着冯保的面,叹息抱怨了一句。 “小奴整天陪伴王子,与李答应也朝夕相处,深感李答应对裕王殿下一片真心,关护有加,颇能使裕王身心愉悦。”冯保替李宫女辩白了一句。 高拱气呼呼地“哼”了两声,关涉宫闱事,他不便多言。 冯保不知高拱是对他插话替李宫女辩白不满,还是对李宫女不满,也就不敢再多嘴。他从高拱的神态中判断出,高拱对去冬因试题触忌而险些丧命的内幕并不知晓,冯保也就踏实了许多,躬身一揖,就要辞去。 “回去禀报裕王殿下,请饬令阖府上下,照八个字行之,”高拱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谨c言c慎c行,密c不c透c风!” 冯保连声称“是”,生恐高拱对他再加呵斥,深揖而去。 高拱突然觉得很累,靠在椅背上,不禁长叹一声。须臾,他蓦地起身,快步走出书房,喊了声:“高福,备马!” “哼!你有马吗?!”高福小声嘟哝了一句。昨日整备去紫阳道观时,高福本想雇匹马,老爷却吩咐雇头驴,说一来省钱,二来不张扬,高福只得从命。刻下,高福正犯愁要不要把毛驴还回去,不还回去,怕老爷责备不懂节俭;还回去,又怕主人再用,正抓耳挠腮间,听主人吩咐“备马”,这才松了口气,忙牵驴伺候。 “老爷,去哪儿?”高福问。 高拱瞪了一眼高福:“这还用问?紫阳道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不能连累裕王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拱骑驴直奔紫阳道观而来。 这次,是他主动要来的。冯保刚走,高拱心急火燎地要去紫阳道观,高福既兴奋又纳闷,不知老爷为何如此着急,心里暗自好笑:“看来,老爷真的想早点有个儿子啦。” 从答应夫人去道观那一刻起,高拱委实是有求子之心的,尤其是见到珊娘后,美丽c灵秀的江南少女,亦让高拱为之心动。 士林风尚,纳妾不是丑闻,即使年逾古稀,倘若纳了小妾,士林依然会津津乐道。尤其对高拱这样没有一儿半女的男人,僚属故旧没有不劝他纳妾的。 因此,从紫阳道观回家的路上,高拱一直在斟酌:紫阳道观是陈家所建,而陈大明是邵方的至交,珊娘可在道观居住,他随时去会。权衡再三,没有掂量出接纳珊娘会有什么风险,决计将珊娘暂时安置于紫阳道观,待生得子嗣后再作计较。 但是,当再次踏上去往紫阳道观的小道,高拱为自己竟然萌生暗中藏娇的想法感到荒唐可笑,似乎这样做,对不起裕王。 高拱对裕王的感情太深了。他永远忘不了,嘉靖三十一年八月十九日,是他第一次到裕王府的日子。 彼时,裕王年方十六岁,身体瘦弱,目光中流露出的满是恐惧,又兼带渴盼。 少年裕王渴盼父爱c母爱,因为他从父皇那里,感受到的只有恐惧;而自离宫就府后,就再也不能与母亲见面,也失去了母爱,裕王是那样孤立无助,惶恐不安。 这一切,都让长裕王二十六岁的高拱心生爱怜。以没有儿子为憾的高拱突然生出一个闪念,把少年裕王暗暗当作自己的儿子。 按照皇上谕旨,翰林院编修高拱讲书c检讨陈以勤讲经,旋又下旨,先讲《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而后及《经》。这样,就只有高拱一个人先为裕王讲学。 按成例,为皇子讲学,先训字义,后教大义而止。高拱却突破成例,超出恒格,在讲四书时,凡关乎君德c治道c风俗c人才c邪正c是非c得失,必延伸开来,联系古今实例,提出独到见解,以启迪裕王感悟。 每到高拱讲书之日,就是裕王最开心的时刻了。 在外人看来,高拱对裕王尽心开导c敷陈剀切,裕王获益良多,对高拱目属心仪。其实,高先生讲些什么,裕王未必都明白,就连那些煞费苦心c冒着违例风险讲授的启迪君德治道的内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都不重要,只要见到高先生就好! 长达九年的时光里,无论冬夏寒暑,只要高先生来讲,裕王从来没有传令免讲过。他还手书“忠贞”“启发弘多”条幅赠予高拱。 不唯如此,高拱在裕邸九年,绝非仅作为讲官负责给裕王讲书这么简单。他清楚地记得,当二王争国本传闻甚嚣尘上时,裕王曾经凄然对高拱说:“先生资高才大,若本王离京之国,先生愿坐佥事之下吗?” 国朝成例,王府设长史,从四品,位列同品的按察司佥事之下,是名副其实的冷板凳。裕王说这话,显然是对太子之位已心灰意冷。 高拱闻言,心中酸楚,却还要为裕王打气,忙安慰道:“殿下不要这么说,只要殿下益起孝敬,谨遵礼法,以人合天,必有大福。” 当时,首相严嵩之子严世蕃自知严家握权久c仇人多,遂有烧冷灶c立奇功之计,试图暗中推景王上位。 一日,严世蕃特请高拱喝酒,意在灌醉高拱后套出有用的只言片语。酒酣之际,严世蕃突然说:“闻裕王殿下对家大人有芥蒂?” 高拱闻言猛醒,汗涔涔下,叫着严世蕃的号说:“东楼兄何出此言?国本默定,中外共知。国朝成例,东宫讲官用编修,诸王用检讨。今裕王虽非东宫,然讲官用编修,此乃令尊严相的美意,裕王殿下亦深知之,心存感念。裕王殿下在高某面前,每谓令尊严相乃社稷臣,中兴大业,实利赖之,请勿听挑拨之言。”高拱的这番话,让严世蕃无言以对,这才掩饰过关。 高拱和裕王都心知肚明,在裕邸的九年,高拱是以保护裕王安全c维护裕王地位为己任的,他做到了。 六年前,也是在初春,为裕王讲授四书的任务已然完成,高拱升国子监祭酒之职,该辞别裕邸了。那天,裕王赐高拱金缯甚厚,一直送他到府邸大门口,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哽咽不忍别,场面催人泪下。 高拱离开裕邸后,裕王对他思念不止,手书“怀贤”两字,遣李芳送往高拱家中。每每在别的讲官讲授经史时,裕王突然就会说出“高先生也曾如是说”之类的话。对陈以勤c张居正c殷世儋这些讲官,裕王不时会传出免讲的令旨,听讲时也是兴味索然。这三位讲官与高拱对裕王的印象反差甚大,总觉得裕王甚是慵懒。这话,张居正婉转地和高拱说起过,高拱坚决不信,还气呼呼地说要张居正充实学问。言外之意是说,裕王跟他高拱学习九年,学识已非一般,不是学生不愿意学,而是老师的学问不够用了。 高拱在裕邸的九年中,裕邸的大事小情,裕王一概请高拱决断;他离开的六年间,府中事无论大小,裕王都要遣太监到高拱家里,要高拱来拿主张。裕王对高拱的情分,似乎已不仅仅是倚重c信赖乃至感激所能够概括的。对此,高拱也是感受得到的。 “今生得遇裕王,于愿已足,夫复何求!”每当为门庭萧索c无儿无女而伤感时,高拱就会以此来安慰自己。但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是不能说出口的,一丝一毫都不能流露,否则,势必惹上大不敬之罪! 高拱只能将这种情愫深深埋在心底。 门生故旧也好,妻妾家人也罢,谁都不理解高拱何以不再纳妾延续香火,他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他心里对夫人也是有几分歉疚的,毕竟她没有寄托,寂寥度日,甚是难熬。因此,当夫人以死相逼要他去见邵仙人时,高拱难免动摇;遇到珊娘后,他也难免起了接纳之心。 或许是天意吧,裕王正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使者来问事。 抬眼望见道观的山门,高拱心里暗暗自嘲:“背着裕王做这等荒唐事!”他又想到适才要冯保禀报裕王的八个字,自觉不能光要求别人,自己首先也要做到。 多年来,高拱一直有一个信念,作为裕王的老师,他必须克己,一切以维护裕王为根本,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当年道士陶仲文最为皇上崇信,高官大僚无不争相讨好之。一次与陶仲文相遇,陶仲文卜高拱必贵,遂与之通殷勤。高拱婉拒之,说:“陶公乃天子幸臣,高某为王府长史,交结近侍,国法所禁,殷鉴不远,岂可重蹈覆辙?”那时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裕王。 如今,到了最关键c最敏感的时刻了,自己更要加倍小心,做到无可挑剔,不能给别人任何把柄,以免连累裕王。 还有那个未曾谋面却深深埋在心里的永淳公主。自十六岁落选驸马,多年后,在翰林院做编修的高拱又听到传闻,说自他进士高第,点翰林c有盛名,永淳公主越发不能忘怀,竟为之悔叹。高拱暗暗发誓,万万不可让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幻象失望。 是故,高拱觉得有必要快刀斩乱麻,迅疾知会邵方,他是不会接纳珊娘的,劝邵方早日偕珊娘离京。 作者维衡说:历史小说,必须牢牢把握一条:人性!离开人性,历史是空洞的,人物是虚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珊娘意有所托 小÷说c网 】,♂小÷说c网 】, 来到紫阳道观,刚进山门,守门的小道士告知高拱,邵大侠进城会友去了,回不回来c何时回来,都说不好。 高拱踌躇良久,还是进了道观。他决计会一会珊娘,让她把他的想法转达给邵方也好。 “老爷,俺”走到“怡园”门前,高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旁边的一间茶室,笑嘻嘻地走开了。 高拱白了他一眼,也未阻止,只好亲自叩门。 “呀!是先生?”开门的正是珊娘,看到站在门外的高拱,不禁又惊又喜,还多了分羞涩,脸颊顿时变得绯红。 “邵c邵大侠,在吗?”高拱手足无措,只好以明知故问来掩饰。 “嗯,陈家大爷邀义父进城去了。”珊娘答,见高拱直直地站在门外,珊娘抿嘴笑了笑,“先生,请进来呀!” “喔,也罢!”高拱像下了颇大决心似的,边说边大步跨进院中,“说与珊娘听也好,就烦请珊娘转达吧!”又像想起了什么,“珊娘适才说甚,义父?邵大侠是珊娘的义父?” “对的呀!”珊娘见高拱进院后又站住了,禁不住嘻嘻笑道,“先生,此院中只奴家一人,先生不必如此紧张,随奴家进屋好吧?” “喔,也罢!”高拱鼓足勇气,便随珊娘往屋里走,就在珊娘撩裙跨过门槛的瞬间,高拱突然发现,珊娘竟是天足——未曾裹过脚! “喔呀,怪哉!”高拱心里暗忖,“不是风尘女子已可断定,但若说是大家闺秀,焉能留天足?” “先生,进内室,还是”珊娘羞涩地问。 高拱尚未缓过神儿来,一脸狐疑,并未听清楚珊娘所说,也就未答语。珊娘以为高拱不好意思明确表态,羞怯地娇声道:“先生,随奴家来吧!”说着,就向内室走去。 高拱连连摆手:“不不不!”说着,一步跨到花厅的一把座椅前,蓦地坐上去,心怦怦直跳,一时气短,“就c就在此在此说话。” 珊娘愣了一下,低着头,良久才说:“那么先生稍候,奴家去给先生煮茶,吩咐预备酒食。” 高拱又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慢待先生,奴家心里会不安的呀。”珊娘撒娇道。 高拱一笑:“呵呵,珊娘客气了,”他坐直了身子,指了指左前方一把椅子,郑重道:“珊娘,快请坐下,我有话问你。” “呀!”珊娘故意惊叫道,“先生如此严肃,珊娘怕呢!” 高拱欠了欠身,问:“珊娘,你的身世,能不能说来一听?” 珊娘点点头,语调低沉,向高拱讲述了她的身世。 高拱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珊娘竟然是十六年前自杀的浙江巡抚朱纨的女儿! 十七年前,朱纨巡抚浙江指挥剿除倭患时,捣毁了双屿岛,岛上最大的海盗团伙头目许栋被击毙。许栋是南直隶徽州人,靠海上走私致富。他有一个女儿,貌若天仙c知书达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许栋命家在绍兴的谋士,悄悄带她到了绍兴,为她编造了一个家世,托保山为她做媒。到了绍兴,尚未为她觅得佳偶,双屿岛之战爆发,许栋一家被灭门,唯独遗下这个女儿。绍兴知府得到线索,把她搜寻到了,为讨好朱纨,隐瞒她的出身,送给朱纨作外室,生下一女。不料,此女出生几天后,尚未与生父谋面,朱纨就被弹劾而下狱,随后自杀身亡。许栋之女这时方知自己家里已遭灭门,为纪念亡父,以海中珊瑚的珊字为女儿取名,这就是珊娘。 珊娘母女孤苦无助之际,与海商多有交通的邵方,在双屿岛之战后到处寻访阵亡海商遗属,访得许栋尚有一女,遂四处探寻,终于在杭州找到了她们,将她们接到丹阳抚养。 “这个秘密,唯有奴家和义父两人晓得。”珊娘说,“今日说与先生闻之。奴家私愿,这个秘密永远只有三人知晓,永远!” 高拱对珊娘的传奇身世喟叹不已,闻珊娘此言,点头道:“珊娘尽可放心。” “奴家自朦胧懂事起,就发誓要报仇!”珊娘流着泪说,她撩起裙裾,抬了抬脚,晃了晃:“先生请看。” 高拱此前已观察到了,他并没有吃惊,只是急于知道原委。 “留此天足,皆为报仇!”珊娘苦笑,故意问,“可是,先生,奴家的仇家是谁呀?” 这一问,高拱还真不知作何回答。 若从母系说,珊娘的外祖父一家遭灭门之灾,仇家自是指挥剿倭的巡抚朱纨,可朱纨是珊娘的生父;若从父系说,表面上看,导致朱纨被捕自杀的是言官的弹劾,实际上另有隐情。朱纨在浙江忠实执行海禁国策,双屿岛之战后,他不惜捣毁岛上一切设施,致大批海贼逃到福建,朱纨又一路追杀。他还严厉打击走私,抓捕近百人公开处斩。朱纨的做法等于向浙闽沿海的绅商宣战,一举断了沿海百姓的财路甚至生路,沿海百姓无不对他恨之入骨。岂止是绅商c百姓,浙闽的官员也从走私中获取大量好处,他们并不希望看到海禁国策得到严厉执行,故而对朱纨的做法十分反感。于是,与浙闽商场c官场有联系的言官们便出面弹劾朱纨“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一时众议汹汹,皇上也不得不下令逮朱纨入京下狱。朱纨哀叹,若自己不自杀,浙闽绅商也会杀他,遂自我了断。如此看来,杀死朱纨的,正是那些要为朱纨所杀之海商报仇的人。 珊娘仰脸望着高拱,道:“奴家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奴家的仇人,只有一个” “是谁?”高拱盯着珊娘问。 “它的名字叫”珊娘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海——禁!” “喔”高拱沉吟着,暗忖:难怪珊娘不惜以身相许,吁请解除海禁呢! “呀!”珊娘如梦方醒般叫了一声,“奴家真是太傻了,尽和先生说些如此沉重的话题,先生定是烦了呢!”说着,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奴家给先生唱曲南戏吧!” 南戏,是江南戏曲的统称,有昆腔c海盐腔c弋阳腔c余姚腔,近来昆腔有脱颖而出之势。时下江南市面繁荣,听戏成为时尚,养戏班子的绅商不在少数。在京城的官场,听戏,也成了最时尚的消遣。 高拱虽非江南人,但礼部主管教化,对戏曲也是多有了解的。 “珊娘会唱南戏?”高拱惊喜地问。 珊娘甜甜一笑:“是的呀,听多了,学唱几句,奴家只比鹦鹉强那么一点点。”说着,伸出小拇指,用大拇指在指头尖上掐了掐。 虽然听戏是士林时尚,高拱却并不热衷,他更愿意和珊娘交谈下去,遂“呵呵”一笑,说:“珊娘先请坐,可否知会一二,你是何处学的南戏?” 珊娘坐下来,神情黯然地说:“奴家母亲五年前弃世,义父即是奴家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喔呀!珊娘可怜呢!”高拱感叹道。 “又让先生如此沉重了,”珊娘调皮一笑,“先生相信吗?家母故去后,奴家就女扮男装,随义父游走南北。” “女扮男装?”高拱好奇地说,“好一个美姿容的少年郎啊!” “唉,女儿家嘛,怎能出头露面?只好扮成男子啦!”珊娘晃晃脑袋说,“苏州离丹阳不远,是奴家随义父常去的地方。苏州写戏的人很多的呀,有一个叫梁辰鱼的先生,”说着,珊娘兴奋地比画起来,“他身长八尺,声如金石。哎呀,真是了不得的名士呀!” 梁辰鱼这个名字,高拱是知道的。此人生于官宦之家,本人却不务本业,中秀才后就拒赴科场,风流自赏,放荡不羁,着红衣c拥美女,挟弹飞丝c骑行山石。此人好任侠c喜音乐,热衷招徕四方奇杰之彦,邵方与他结交,再正常不过。人称梁辰鱼入媚其妻c出傲王侯,以替游闲公子c富商巨贾写些寻花问柳的助兴之作讨生活,有时还亲自登场唱曲,以博取主人和妓女们的欢心。他写的《红线女》《红 绡记》《浣纱记》,大受梨园子弟欢迎,纷纷演唱。梁辰鱼的戏多以少女为主角,红线女c西施在他的笔下都是胸怀大志的女英雄。在他最负盛名的《浣纱记》一剧中,西施就是个一心报国的女英雄,越王c范蠡都对她膜拜,失身之后仍足以和范蠡相配,这显然是对名教中男尊女卑之训的反叛。也难怪珊娘提到梁辰鱼的名字,语气中满是倾慕之意。不过,也有人对梁辰鱼大为不满,南京的言官曾上疏,说梁辰鱼在歌妓宴席上为富商作曲,现场就要富商支付银子,令斯文扫地!更有甚者,他在《浣纱记》中嘲笑万世师表孔圣人,简直目无名教c离经叛道!若衡之祖制,梁辰鱼有杀头之罪,要求礼部应严教化c整饬士风。在高拱心目中,当务之急是整饬官风,革除官场积习,是以对言官的论奏也就朦胧题覆,不了了之。 见高拱陷入沉思,珊娘又站起身,畅快地说:“奴家就给先生唱昆曲吧!” 高拱点头。 昆曲,本是昆山c太仓一带的民间小调,只供清唱用。梁辰鱼对其加以改进,将昆曲与文人创作的传奇相结合,遂成为时下南戏的主流,但依然是南戏中最适合清唱的。 珊娘清了清嗓子,报了曲名《天下乐》,便唱了起来: 想四海分崩白骨枯,萧疏短剑孤。拟何年尽将贼子诛!笑荆轲西走秦,羡专诸东入吴。那时节方显女娘行的心性卤。 高拱时而闭目静听,时而含笑望着珊娘,心里满是愉悦。 唱完《天下乐》,见高拱脸上堆满笑意,珊娘主动说,“嗯,再给先生唱一曲吧,这曲叫《寄生草》。” 主公,你道我红线呵!身材小,我可也胆气粗。晓蛮夷已撰定川西喻,苦流离已草就河东赋,救饥荒已拟上关西疏。主公,你怎能勾柝声沉月中c无犬吠千村?你看尚兀自剑光寒星边c有骑飞三辅。 高拱虽然不懂南戏,珊娘唱的戏词他也没完全听明白,但还是感到很陶醉。待珊娘唱完了,他才醒悟过来,说:“珊娘,你把戏词给我说说。嗯,就说《寄生草》这曲的词。” 珊娘近乎一字一顿地念了两句,高拱侧耳细听,还是不能完全明白,要么就是要珊娘再重复一遍,要么就问是哪个字。珊娘走到高拱面前,说:“先生,请把手伸出来。” “这”高拱踌躇着,看看室内无人,狠狠心,伸出了手。 珊娘把高拱的手翻转到手心向上,用自己的手托住,念一字,就在他手心上写一字。 珊娘身上的香气把高拱笼罩了,珊娘纤指在他手心里的移动让他麻酥酥的,禁不住轻轻打了一个激灵。他不敢继续下去,忙把手缩回来:“喔,珊娘,我已明白了,你唱的这出戏叫《红线女》。” “是的呀,就是梁辰鱼先生的昆曲《红线女》。”珊娘歪着头说。 高拱坐直了身子,又示意珊娘坐回去,让自己镇静了片刻,开口说:“这出戏说的是,红线女为解救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危难,星夜飞到薛嵩的对头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内寝盗取黄金盒,然后差人送回,示意田承嗣,取他的首级易如反掌。这出《红线女》表现的是弱女子同样能办大事c同样有非凡的本事。这,是珊娘的夫子自不,女娘自道吧?” 珊娘并不回答,而是怅然若失地说:“可是,红线女事成之后出家修道了。这,或许就是如先生所说同样能办大事c同样有非凡本事的女子的命运吧!” 高拱似有所悟:珊娘并不是为唱曲而唱曲,她是意有所托的。可是,该怎么办呢?他突然纠结起来。 作者维衡说:长篇历史小说,要反映一个时代的方方面面,这叫史诗型作品。拙作不敢妄称史诗,但时代的方方面面都会兼顾到。这一章里,大家对当时的文化,会有所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海瑞的院中摆着一口棺材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黄昏的崇文门外,夕阳透过一株老槐树,把最后的余晖洒进一个简陋的小院里。 城内城外房价悬殊,几个月前从江西兴国知县升任户部主事的海瑞,赁下了这个小院。虑及京城居住不易,加之担心水土不服,海瑞把老母与妻女送回琼州原籍,仅带一名侍妾名丫鬟和忠仆海安,晋京赴任。 这天散班回来,海安正在拴毛驴,海瑞道:“记得过年买的那瓶酒尚未吃完,拿来我吃。” 海安纳闷,老爷自过完年就一直闷闷不乐,少言寡语,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似乎在思忖什么大事,今日突然要喝酒,是借酒浇愁,还是大事已决?他不敢多问,找出那小半瓶酒放到餐桌上。 海瑞更衣毕,换上了一件黑色夹袍,独自坐到餐桌前,拿起酒瓶猛喝一口,咧着嘴,“嘶哈——嘶哈——”不止,又举左袖,抹了抹了嘴,把酒瓶蹾在桌上,对海安说:“你,明日到棺材铺,买口棺材回来!” “棺c棺材?”海安惊讶地看着海瑞,“老爷,买c买这个做啥?” “老爷自己用!”海瑞悲壮地说。 海安大惊失色,却拗不过老爷。第二天,乖乖地到棺材铺买了一口棺材,拉回院中。 “嚯嚯,海瑞买了棺材,他意欲何为啊?”一夕间,这件事就在京城官场传开了。 虽只是六品主事,海瑞的名气却不小,官场上几乎无人不知。 海瑞生于遥远的海外琼岛,中举后,两度入京参加春闱,都落第了,不得已,就以举人身份求职。十二年前,海瑞被授福建南平教谕,这是官场上级别最卑微的官职。到北京领取吏部红谕时,海瑞拜伏于承天门下,献上他精心撰写的《平黎策》,建言朝廷在琼岛开辟道路,设立县城,以安定乡土。海瑞的名字,首次在京城传开。 在南平做教谕时,福建学政朱衡到南平巡视考校生员,来到海瑞任教的学宫,阖县官吏都伏地通报姓名,海瑞却独施以揖礼,还振振有词道:“到学政衙门,自当行部属礼;此学堂乃老师教育学生之所,故不宜屈身行礼。”朱衡不以为忤,还赞赏有加,屡屡举荐。不久,海瑞竟破格升任知县。海瑞的名字,又一次传到了遥远的京城。 海瑞还有几件事,也在坊间绘声绘色地流传着。 其一是发生于海瑞在淳安知县任上,他以计整治胡宗宪的公子,让堂堂的江南总督胡宗宪哑巴吃黄连,只好将错就错,夸奖了海瑞一番的事。 另一件是海瑞羞辱巡盐御史鄢懋卿的事,鄢懋卿受了海瑞的一番羞辱,堂堂的钦差大臣无话可说,不得不改变行程,绕过了淳安。 海瑞第一次抗拒的上司——学政朱衡,后升任工部侍郎,一如既往地赏识c举荐海瑞;而海瑞曾经公开羞辱的两个高官大僚——钦差大臣鄢懋卿和江南总督胡宗宪,虽说当年都是如日中天之人,却同属严嵩一党。严嵩失败,严嵩一党遭到清洗,反对过鄢懋卿c胡宗宪的人就被证明是正确乃至有先见之明的,是以海瑞的声望也就越来越大了。 海瑞更以清廉c守法著称。在淳安知县任上,海瑞因过生日买了肉吃,还让总督胡宗宪作为新闻高调传扬,对众多下属说:“你们知道吗,海瑞居然买肉吃呢!”引得朝野皆知。海瑞的举动时常成为舆论的焦点,饭后的谈资。 如今,海瑞突然间买了口棺材放在院中,怎不令人既兴奋又好奇? 户部同僚本想当面问一问的,海瑞却请假了。 海瑞请假不为别事,而是沐浴斋戒! 大家预感到,海瑞又要对哪位上官开火了! 在猜测议论中,迎来了一个小节日——二月二,这是龙抬头的日子。京城的百姓怀着对过年热闹气氛的不舍,在二月二这天还要吃喝一顿,算是过大年的正式收官。好事者还会呼朋唤友,燃放炮仗。 可是,嘉靖四十五年的二月二,官员当直离家时都会严厉地警告顽皮子孙,绝对不许燃放炮仗,否则,说不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不为别的,只为海瑞于昨日上了一道《治安疏》——治国安天下的建言。此疏直指在位近四十六年的皇上,遣词用语极尽尖刻,近乎对皇上公开谴责。 在海瑞笔下,当今皇上这个为人称颂的“英主”,其实是一个残忍c虚荣c多疑和愚蠢的君主;所谓的太平盛世,根本就不存在,有的只是民怨沸腾。他引用民谚,说嘉靖这个年号,就是“嘉靖嘉靖,家家干净”之意。海瑞还指出,举凡贪污腐败c盗贼横行c风俗日坏,根本就不像部分舆情所说是因为朝廷出了奸臣,而全是当今皇上之过!皇上“君道不正”,其“误多矣”。他明明白白地知会皇上说:“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看到这道奏本,首相徐阶双手颤抖,汗如雨下;皇上则被气得七窍生烟,几度昏厥者再,气若游丝却依然咬牙切齿道:“锦衣校尉,速拿了海瑞,别让这厮跑了!” “万岁爷,海瑞不会跑,他棺材已备好了。”掌印太监滕详说。 “好,好啊!朕c朕这就成全了他!”皇上勾着头,喘着粗气道。 须臾,一队缇骑包围了海瑞的居所。绣春刀寒光闪闪,铁锁链“哗哗”作响,海瑞被逮进了南镇抚司诏狱。 此事一时间轰动京城。此时,若官员家里燃放鞭炮,岂不被疑为庆贺海瑞骂驾?正在气头上的皇上正无处发泄胸中恶气,百官安能不小心翼翼,生恐稍有不慎就惹祸上身。 高拱却是今日到部后才听到海瑞上疏这件事的。 他对家人约束甚严,高福等人被明确警告,不许与人交通,无事就回家闭门不出,更不敢传什么闲话了。对礼部官员,高拱也明令禁止当直期间趋谒走动,僚属们无公务不敢去他的直房闲谈道路传闻。虽然海瑞上疏的事轰动官场,到处都在议论,但因奏本并未奉旨下部院议处,礼部尚书高拱竟一无所知。直到今日到了直房,司务李贽去送文牍,忍不住问:“大宗伯知海刚峰其人否?” 士林时尚,每以古职代称今官。吏部尚书称冢宰,户部尚书称大司农,礼部尚书称大宗伯,兵部尚书称大司马,刑部尚书称大司寇,工部尚书称大司空。故李贽私下偶以大宗伯称高拱。 高拱自然是知道海瑞的,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当李贽说到海刚峰时,他略一思忖,问:“是海外琼岛的海瑞吧?记得他字汝贤,号刚峰。” 一听高拱如是说,李贽就猜到高拱对海瑞上疏事尚不知晓,于是说:“海刚峰上了道《治安疏》,道路传闻,此疏用语之大胆,古今罕见!”随即把他听到的奏本要领,转述给高拱。 高拱惊诧不已,心里却也有几分快意。是啊,该从太平盛世的幻觉中警醒了。一意维持的局面,不能再没完没了继续下去了,但这话他不能在李贽面前说出口。为了掩饰自己的惊喜,他打破不与下属谈论坊间传闻的惯例,问:“司务可知,坊间对此事有何议论?” 李贽与海瑞同为举人出身,几乎同时进入官场做教谕,但海瑞已做过两任知县,升正六品主事;而李贽却只是打杂的从九品司务。提到海瑞,李贽心里总是酸溜溜的。高拱问他坊间传闻,他却以揶揄的语调说:“我李某进官场,纯为稻粱谋;人家海瑞呢,照他的话说,做官就是获得了为国尽忠c为百姓办事的机会,想发财就不应当选择做官。何其高尚耶!” 倘若别人这样说话,高拱一定严厉呵斥;他知道李贽是位有主见的人,也很率直,这个人对祖制成宪乃至名教圣训没有敬畏,常常冷嘲热讽,不少人到高拱这里告状,高拱私心也以为李贽确实有些过,但又觉得他勇气可嘉,对矫正官场抱残守缺c固步自封的风气不无裨益,也就不与之计较,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今日听他说些海瑞的风凉话,心里虽不悦,却不想责备他,只是淡淡道:“海瑞的话没错的嘛!” “当然没错,”李贽嘴角一撇说,“因为这番话,正是太祖皇帝对为官者的要求,谁敢提出异议?不过,倘若是别人说这话,一定被认为是说套话,他海瑞就不同,他说出来,就没有人怀疑是套话啦!” “那是因为海刚峰言行一致,说到就做到。”高拱以辩驳的语气说。 “是以海瑞出名啦!”李贽酸酸地说,“关于他的传闻,一直源源不断,也常常成为京城官场的谈资。不过,据卑职所知,人们提到海瑞这个名字,多半会一笑置之,或者摇头不已,乃至说海瑞是善出风头之辈。说他自知以举人出身按部就班晋升无望,就另辟蹊径,千方百计邀取声名,以图超常任用。” 高拱猜李贽对海瑞大抵存有嫉妒之心,说话未必客观,也就不愿再继续说下去了,冷冷回道:“一本忠心,尽职尽责就好!”突然又忧心地说,“看来,海瑞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李贽一改对海瑞的揶揄腔调,叹口气说:“皇上雷霆之怒,海瑞旦夕难保!” “嗖”地一股寒气,从高拱后背窜过。想到自己去冬的遭遇,不禁替海瑞感到惋惜,喃喃道:“但愿海瑞也有高某这般运气。” 作者维衡说:精于考证的朋友或许会说,回答嘉靖皇帝话的是黄锦,不是滕祥吧?是的。不过我要告诉大家,因为涉及人物太多,不能都一一写上,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不得不故意张冠李戴。这是要向大家说明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想着珊娘盼着张居正 小÷说c网 】,♂小÷说c网 】, 日头还挂在天际,余晖透过窗棂,洒进尚书直房高拱书案前的空地上。 他有些坐不住了。 平时,高拱总觉得光景过得太快,似乎刚进衙门就到散班时刻,每每等部里人去屋空,他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今日却嫌过得太慢,刚到散班时分,就急匆匆往家赶。 “酒菜都整备好了吗?”一进家门,高拱就急切地问。 “呵呵,老爷,都预备了。”高福答道,他一伸舌头,“难得能改善伙食,阖府上下比老爷还上心呢!” “你到门口守望,等你张爷一到,赶紧迎一下。”高拱吩咐高福道。 自正旦节起,只要在家,高拱就把自己关在书房,拟写一篇大奏本。疏稿已成,他想让张居正过目后再报。可张居正过了年就接受了重修《承天大志》的使命,带着一班人闭门改稿,竟没有余暇与他会面,直到前天,张居正才差人来禀,说二月二申时到府拜谒。高拱早上出门就吩咐家人预备酒菜,此时他更衣毕,亲自到厨房查看了一番,美滋滋地想着与张居正喝几盅,谁知申时三刻已到,还没见张居正的人影。 “就知道一趟一趟来禀,不会到半道上去迎?!”高拱又急又气,对回禀的高福大声呵斥着。 高福噘着嘴又小跑着出了门,一眼望见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跑了过来,劈头嗔怪道:“哎哟哟,我的祖宗哎!你家张爷咋回事?老爷快把俺骂死啦!” 游七矮个子,身板干瘦,小眼睛透出机灵,他点头哈腰,气喘吁吁地说:“咱家老爷c老爷要c要小的禀报c禀报高爷,他c他有了急事呢,约莫戌时二刻才能来谒,请高爷先用饭,不必等他了。” 听了高福的禀报,高拱怅然若失,命家人把几个菜先端走,自己只是匆匆吃了个馒头垫垫肚,就进了书房。他拿出反复斟酌修改的疏稿,看了,放下;放下,再拿起,又不时去看刻漏,离戌时还有两刻,高拱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心情有些烦躁,脑海里竟浮现出珊娘的影子,不停地晃动。 那天在紫阳道观,高拱与珊娘相见交谈了近一个时辰,连午饭都忘了吃。虽然,高拱并没有因为一个时辰的交谈,就改变不接纳珊娘的主意,但却让他对珊娘多了几分思念,心里放不下她了。 和珊娘在一起交谈时的愉悦感,是高拱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他忘不了,舍不得。 虽然,高拱决绝地说出了请她尽快离京的话,心里却直骂自己“胆小鬼c无情汉”! 辞别珊娘后,高福察言观色c旁敲侧击想打听出点什么,高拱一路上神色黯然,沉默不语,高福也不敢多言。回来后夫人问起,高福实话实说,老爷确实是与一女子相会,别的就不知道了。夫人又问了高拱几次,他都含含糊糊搪塞过去了。为了转移注意力,把思绪从珊娘身上移开,这些天,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疏稿的斟酌修改中,可珊娘的影子c珊娘的声音,她的举手投足,却不时在他眼前浮现出来。此刻,在等待张居正的空当,高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珊娘,回味和她在一起交谈时的愉悦感。 可是,他又害怕自己总这样回味,便不时提醒自己说:“还是多想想裕王吧。” “然则,裕王毕竟是储君,且不说作为臣子不能随便见他,即使见到他,敢把心里话说给他听吗?说自己在他身上弥补了没有儿子的缺憾?这岂不是大不敬?” 高拱这样问自己,心里陡然涌出一丝悲凉。 越是想裕王,越感到孤独,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 “或许正因为如此,和珊娘在一起,才感到轻松愉悦,像换了一个天地,自己也像换了一个人吧。”高拱又想,“这样看,心里牵挂着裕王和想珊娘,并不抵牾”高拱又为自己解脱说。 越想越烦躁,高拱突然嗔怪起张居正来:“这个叔大,原说好的酉时来,居然临时改约,会有甚事绊住他?” 戌时二刻刚过,张居正急匆匆赶来了。高福径直领他到了高拱的书房,高拱坐在书案前,并不起身。 “喔呀——中玄兄!”张居正满脸笑容,一进门就亲热地叫着,边鞠躬施礼,“请兄台恕罪,恕罪!” 高拱故意显出冷淡的样子,瓮声瓮气地说:“恕你何罪?” “咳!中玄兄——”张居正不客气地坐下来,“是元翁召见,弟不敢不去,只得与兄改约啦!” 嘉靖朝,内阁辅臣依入阁顺序排位,资格最老者排首位,百官仰尊,称为首相。因皇上在御札里曾以“元辅”相称,为表尊崇,官场即呼为“元翁”。张居正所说的元翁,就是内阁首相徐阶。 高拱已然猜到,张居正之所以改约,很可能与徐阶有关。因为他自信,在张居正的心目中,除了徐阶,不会有谁的分量重于他。 他与张居正,早在嘉靖二十八年就结为朋友。那一年,张居正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早他六年入翰林的高拱恰于此时为亡母守制期满起复,继续担任编修,两人在翰林院成为同僚。 起初,张居正并不敢奢望与高拱结为朋友。不唯高拱乃阀阅衣冠之族,而张居正则家世贫贱,门望相殊甚远;更重要的是,高拱的阅历也让张居正感到高不可攀。 他们二人都是十六七岁中举,且倶是本省解元。可是,高拱自幼就有名师教习,研修学问。早在张居正尚未出生前,高拱的父亲提督山东学政,他就随父在济南师从于致仕的都察院佥都御史李麟山,六年后又拜在先后任国子监祭酒c礼部尚书c内阁大学士的致仕阁老贾咏门下,师从其学数年。此后,又游学河南会城开封,就学于大梁书院,师从当时的著名学者c以倡导“实学”著称的大学问家兼高官李梦阳c王廷相,学绩甚优,被大梁书院聘为教习,教授生徒。虽然高拱在中举十三年后才进士及第,但是他已经是学识深厚广博c满腹经纶的学问家了。而张居正虽寒窗苦读二十载,但工夫都用在四书五经c历科程墨c宗师考卷之类,不过是几块入仕的敲门砖而已,除了为科场夺标而死记硬背了一通四书五经,就谈不上什么其他学识了。况且,高拱大张居正近十三岁,进士及第早两科,他的同年陈以勤就是张居正会试阅卷官。士林是甚讲科第辈分的,对张居正来说,高拱乃名副其实的前辈c师长。加之,张居正观察到,高拱脸上流露出的是掩饰不住的傲气,断定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遂暗自叮嘱自己,对高拱要敬而远之。 翰林院的文牍房里,高拱是常客,张居正每次去,几乎都会碰到他,而要阅看的故牍文翰又每每相同,彼此便有了亲近感。张居正虚心求教,高拱则倾心相谈,让他受益颇多。高拱感到张居正年少聪明,孜孜向学,给他讲什么,马上就能够领悟,并且对自己又甚崇拜,常对外人感慨:“居正自结交玄翁,长多少学问”,高拱听后,很是受用。如此一来,两人常常在一起切磋学问,商榷治道,至忘形骸。脱离编修之职后,高拱在裕王府任讲官,又荐张居正步其后尘;高拱任国子监祭酒,则荐张居正任其助手——司业;高拱晋礼部侍郎后,受命主持重修《永乐大典》,提议张居正为分校官,各解原务,入馆办事。两人同心谋事,协力济务,融洽无间,不唯成为知己,还有了香火盟,近二十年的交谊,关系实非一般。对张居正来说,高拱亦师亦友,是他最敬佩的人。 徐阶是张居正在翰林院庶吉士时的授业老师,对张居正赏识有加,器重非常,他又是当朝首相,徐阶相召,张居正也只能与高拱改约。对此,高拱自然是体谅的。 因此,听了张居正的解释,高拱也就不好再摆出生气的架子,忙问:“叔大,你见到元翁,可知海瑞的事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待会儿说,待会儿说。”张居正一脸神秘,“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呢!” “喔?”高拱忙问,“叔大快说,何事?” “嘿嘿,”张居正一笑,“弟最喜边吃酒边谈事,中玄兄,待酒过三巡,弟自然会说。” 作者维衡说:官场称谓很复杂,请大家适当注意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兴高采烈的张居正泼冷水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张居正神采飞扬,笑嘻嘻要酒喝。高拱嗔怪地一笑,向门外叫了声:“高福——”高福应声而来,高拱刚要开口吩咐,张居正伸手阻拦,“不,不,今日吃我带的酒,游七这就该送到了。” “叔大怎知我唤高福是命他拿酒的?”高拱故意问。 “路人皆知,中玄兄是居正师友,兄台的心思,弟若不知,怎配做兄台口中的金石之交?”张居正笑着说,“适才从元翁的直庐一出来,弟就命游七回家取酒,必与兄台痛饮!”说着,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就往餐厅走。 “中玄兄,”边走,张居正边说,“我观兄台庭院萧索,何不再纳新嫂以振门庭?” 高拱心里“咯噔”一下,暗忖:“难道张叔大已知珊娘一事?” “快快再娶房嫂夫人吧!”张居正说,“所谓双喜临门,我兄亦当有此福分!” “双喜临门?”高拱似被张居正的话带进云里雾里般,摸不着头脑,更感到纳闷。张居正一向沉毅稳重,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有些异样,兴奋而多语,其中必有缘故。刚想开口问,高福c游七两个人从马背上的驼袋里把酒取出,一人抱着一坛气喘吁吁进来了。 张居正指着高福抱的酒坛:“这是山东秋露白,色纯味烈,属高梁烧酒。这酒倒是不错,就是太烈太辣。不过呢,此坛酒中加了莲花露酿成,清芬特甚,是秋露白中的精品。”又指着另一坛说,“此为金华酒,色如金,味甘而性醇。据闻,饮金华酒乃近时京师嘉尚,有人甚至说李太白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者即指此酒。”他拍了拍蓝花瓷坛子,“怎么样,中玄兄,就喝秋露白吧,金华酒太甜腻了。文坛盟主王世贞和弟说过,金华酒吃十杯后,即舌底津流,旖旎不可耐。” 高拱笑道:“我老家开封府地界,以中牟所酿梨花春为酒中魁首,当地士绅皆云此乃汴中之秋露白,足见秋露白在中原绅民心目中是顶级的好酒,那就尝尝真正的秋露白吧!” 说话间,两人进了设于西耳房的餐厅。餐桌是张八仙桌,围放着四把圈椅。高拱面南而坐,张居正在他对面落坐。菜端上来了,酒也倒好了,两人碰了一盅,一饮而尽。张居正又举盅:“弟敬兄台一盅!” “慢!”高拱拦住他,“酒,过会儿再喝,还是先办正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文稿,“叔大一观。” 张居正接过文稿,《挽颓习以裨圣治疏》映入眼帘,他抬眼以钦佩的目光看了看高拱,“中玄兄,这” 高拱欠起身,“忽”地从张居正手里夺过疏稿,道:“也罢,先给你说说由来,再看不迟。” “喔?还有大背景?”张居正笑着说。 “差点搬家,”高拱指着自己的脑袋道,“这事,叔大知道的。” “喔呀!提起此事,心有余悸,心有余悸啊!”张居正拍拍胸口说,“多亏元翁多智,不然”他摇摇头,重重吐了口气。 去冬,因高拱所出试题触忌,皇上震怒,强令锦衣卫都督朱希孝即去逮治。 朱希孝求助的眼神,让徐阶鼓足了勇气,战战兢兢道:“皇上,待臣说完,再逮不迟。” “说吧。”皇上终于松口。 “皇上,臣名阶,字子升,”徐阶故意露出一丝笑容,“这个名字正是出自《论语学而篇》。”说着,他晃了晃脑袋,闭目吟诵,“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吟毕,解释道,“皇上,这是说孔夫子伟哉,后世读书人当以之为楷模,以德服人,方可理政安民,岂有诅咒皇上之嫌?” 皇上微微欠了欠身,没有说话。 徐阶又道:“记得嘉靖初年日讲时,讲官徐缙讲《论语曾子有疾章》。徐缙刻意回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句,皇上还责备他说,‘死生常理,有何嫌疑?不必避讳’。朝野闻之,莫不仰诵皇上圣明。今皇上忽以‘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语罪大臣,臣不知朝野作何观,后世作何论。” 皇上怒目直视徐阶,刚要说话,被一阵咳嗽堵了回去。 徐阶冷汗直淌,咬着牙,继续说:“皇上静摄修玄多年,臣民都以为皇上春秋无限,万寿无疆。当年不避讳,目今照样不避讳。况‘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语,并无可避之嫌。” “卿所言,亦不无道理。”皇上嘀咕了一句,暗忖:当年不避讳而时下避讳,不是向臣民证明自己老了吗?不能这样,我必是长生不老的,怎么会老?这样想着,只得打消了逮治高拱的念头,但一口恶气却不能不宣泄,遂大声道,“朱希孝!锦衣卫务必严密侦缉,敢有胡乱遐想,造言惑众者,以大不敬罪重处!”言毕,向外一摆手,“都退下!” 朱希孝当夜即造访高府,把情形知会高拱。 高拱有种死里逃生的解脱感,自是对徐阶心存感戴。正旦节,他破例去给徐阶拜年,表达感激之情。说着说着,高拱却又说到官场萎靡c士风日下,亟待振作。徐阶免不得一番嘉勉,鼓励他多思国政。 辞出徐府,高拱便埋头书房,正旦节c上元节,都用在起草疏稿上了。 张居正听罢,暗忖:“人家是客气话,这老兄就当真了。”但他未说出口,一笑道:“居正要看看,中玄兄是如何思国政的。”说着,伸过手去,要疏稿看。 高拱没有给他,问:“叔大,你说,目今我大明有何大难题?” “兵不强,财匮乏。”张居正脱口而出,又补充道,“内,吏治败坏;外,边患严重。” “浅见!”高拱一撇嘴道,“譬如诊治病人,你说的是病症,不是病根!” 张居正脸“唰”地红了,尴尬一笑:“嘿嘿,中玄兄责备的是。” “吏治败坏,可以整饬嘛;诸边不靖,可以安攘嘛。兵不强c财不充,可以振而理之嘛。”高拱以轻松的语气道,顿了顿,“何以效果不彰?”不等张居正回答,他用力一敲餐桌,“积习不善之故!” “积习不善”张居正像是自言自语,用心体悟着。 “积习不善,实为政治生态败坏!这,才是目今天下之大患!”高拱大声道,旋即缓和了语气,“读书人初入官场,一心想着去捞钱,这样的人不多吧?可是,时下却是贪墨成风,政以贿成。怎么回事?积习不善之故。有人送礼你不收,会被视为异类;有人请客你不去,会被视作不近人情。久而久之,求他办事不行贿,他就认为你不懂规矩;想与他拉近关系不请客,他就会认为你心不诚;过年过节不给上官打点,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他突然提高声调,“可怕的是,大家也觉得这不好,可又都这么做,边做边喟叹:‘风气如此,奈之若何?’风俗移人,此之谓也!” “嗯,是这么回事。”张居正点头道,“那么以中玄兄之见” “我概括有八点,也可谓之八弊。”不等张居正说完,高拱就侃侃而论。他伸出左掌,用右手食指一一按下左手手指,“一是坏法,执法不公;二是赎货,贪墨成风;三是刻薄,对官场任事者百般挑剔,对百姓百般搜刮;四是争妒,见不得别人好;五是推诿,不愿担当;六是党比,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七是苟且,萎靡不振,得过且过;八是浮言,说大话,说空话,说套话!有此八弊,士气所以不振,是非所以不明。” “正是!”张居正赞叹道,“官场上说谁好,说不定就是这个人各方打点得好。因此,所谓公论,靠不住。拔擢官员不看政绩,只看亲疏,谁还踏踏实实做事,士气哪里振作得起来?” “这八弊,相互之间也是关联的。”高拱继续阐释说,“譬如‘党比’,时下什么同乡c同年c师生,团团伙伙,只看亲疏c不论律法,不言公理c彼此关照,以‘关系’定轻重,坏法之弊必随之出。”他突然长叹一声,抬高声调道,“更可怕的是,人人以为已然如此,只能随波逐流,皆不思振作!” “对!”张居正大声道,“不思振作,才是国之大患!以时下官场积习,非有大举措c大手笔,不足以除八弊c移恶俗c新治理!” “叔大说的对!”高拱接言道,“八弊不除,不唯不能救患,实则诸患由此八弊引出。如果要振作,就要从革除八弊着手。任由八弊越积越重,我国家就顺着下坡路急速滑行,不要说千秋万代,我看连一百年也未必撑得住!而除八弊,除积习,改变政治生态,要靠制度。要立规模!” 张居正重重点头,目光中流露出焦躁的情绪。 “可惜啊,还是一意维持”高拱欲言又止,端起酒盏,一仰头,把满满一盏酒倒进口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举起奏稿,大声问,“叔大,此疏当上否?” “当上!”张居正毫不含糊地说,他喘了口气道,“然则,此疏断断不能上!” 高拱兴奋劲刚起,被张居正的话遽然压下去,不禁疑惑地问:“既然当上,何以又不能上?” “断断不能上!”张居正重复说道。 “何故?”高拱追问。 张居正迟疑片刻,道:“因为海瑞。” “这c这和海瑞何干?”高拱不解地问。 张居正不答,见高拱神情沮丧,他突然喜笑颜开,端起酒盅,“兄台,有好酒不让吃,就这么干坐着,非待客之道啊。边吃酒边说嘛。” 高拱并未响应,口中喃喃道:“此疏上与不上也无所谓,以愚兄之地位,无须做甚博取名声的事,”他喘着粗气,语调沉重,“然则,眼看积弊日甚一日,上下熟视无睹,为兄忧心如焚啊!海瑞上疏,言辞虽激烈,却也促人猛醒,可惜激起皇上雷霆之怒,恐事与愿违。” 张居正伸手拿过疏稿,揣入袖中,一笑道:“中玄兄,此疏虽不能上,却不能不用。弟先拿回去抄副本,随时从中领教。”说罢,举盏敬高拱,“我兄不必愁苦,大可不必!” 高拱瞥了他一眼:“叔大,你今日有些异样。到底有什么事,还不快说出来!” 张居正兴致甚高,大声道:“中玄兄,吃酒,吃了酒再说不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尚有一道坎儿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拱端起酒盅,与张居正连干了三盅,放下,夹了块红烧鲤鱼,边择刺边问:“叔大,海瑞有何消息?” 张居正向在旁侍候的高福招招手,接过他手中的酒壶,示意他退出,这才道:“中玄兄有所不知,适才我应召谒元翁,方知海瑞的《治安疏》,对皇上刺激甚大,精神几近崩溃;而元翁则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喔?”高拱放下筷子,侧耳细听。 海瑞要上疏一事,事前徐阶已有耳闻,还曾派人前去劝说,要海瑞不要鲁莽行事。在徐阶看来,海瑞初到京城,朝廷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神圣的,一旦身在其中,发觉与自己的想象反差巨大,不免失望,出于一时激愤,难免会发发感慨,未必真要上疏。即使上疏,大不了就户部职掌建白一番。不意海瑞不唯上疏,矛头竟直指皇上,用语尖刻而不留余地。皇上发雷霆之怒,命锦衣卫把海瑞抓进诏狱,没过一个时辰,又召见徐阶,说海瑞辱骂君父,此举史无前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三法司迅疾审判,斩立决。徐阶回应说,海瑞不怕死,棺材已然备好,杀他就上了他的当,因为他就想以直臣之名流芳百世;而杀直臣的君主,将落得个暴君的恶名,不能中他这个圈套。徐阶一番说辞,让皇上无言以对。又过了两个时辰,皇上突然又召徐阶,说海瑞可称大明的比干,而他不是纣王,思度再三,纳海瑞之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退位,让裕王继任,以新君行新政,一新天下耳目。徐阶知道这只是皇上赌气的话,自然要百般安慰劝谏。 “我兄试思之,皇上何以提出这些怪异的要求?”张居正自问自答道,“因为他实实憋着口气,无处发泄,故意给元翁出难题。若此时我兄上此除八弊疏,不说别的,皇上只要说他正欲纳海瑞建言一新治理的,高某人却来渎扰,是何居心?那我兄真是百口莫辩了,结果很可能成了海瑞的替死鬼!” “唉!”高拱被张居正的话点醒了,原本对海瑞上疏有些欣喜,刻下却生出怨气,遂长叹一声,“这个海瑞,早不上晚不上,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上甚治安疏!” 张居正叹息道:“居正今日方悟出,科道c下僚,对国政不明底里,或想博取名声,或图一时口舌之快,贸然上本,大而化之指斥一番,或许人心为之大快,然则于施政何益?不但不能改进治理,反而增烦添乱,实实可恼。” 高拱猛地干了一盅,说:“我的本不上了,不上了!” “难得我兄这次能从谏如流。”张居正欣喜道,“弟劝我兄此时不能上此疏,还有一层缘由呢。” 高拱尚未从失望情绪中解脱出来,有气无力地说:“左右就是束之高阁罢了。” 张居正却依然兴奋,问:“中玄兄,还记得‘庚戌之变’吗?”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年,退居大漠的前元残部c蒙古右翼酋长俺答,率兵马长驱直入,围困京师达八日之久,此乃嘉靖一朝最大国耻。 高拱不明白张居正何以突然提及此事,而且说话的语气不但不沉重,反而有轻松欢悦之色。他张大嘴巴,以迷惑的眼神看着张居正。 “我兄可曾记得,那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在安定门内的守门直房里,我兄弟曾经的盟誓?”张居正情绪激动地说。 高拱怎会忘记! 当是时,俺答大军围困京师,皇上下令戒严,并谕令百官轮班分守九门,高拱和张居正轮值安定门。那个夜晚,在敌兵焚烧地坛的火光中,在关厢百姓求救的号哭声里,张居正向高拱求教靖边之策,两人越说越激动。那个场景,真是令人终生难忘! 此时,因张居正再次提及,高拱的脑海里瞬时就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我兄当国执政,乃大明之幸,生民之福,居正之荣!”二十六岁的翰林院编修张居正慨然道。 三十九岁的翰林院编修高拱闻言,上前攥住张居正的手说:“为兄早知叔大乃非常之人,有志于做非常之事,拱引为同志久矣!今日你我兄弟即结香火盟,盟誓无它,相期以相业!”说着,高拱拉着张居正,一齐跪倒在地,高拱起誓说:“新郑高拱c江陵张居正,兄弟二人乃为国而生,有朝一日入阁拜相,赞钧轴c行实政;破常格c新治理;创立规模,为万世开太平!” 张居正也一改往日的深沉,向高拱叩首者三,又抱拳道:“若拨乱世而反之正,创立规模,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即时摆出,此乃我兄之事,弟不能也。然则我兄才敏而性稍急,若使弟赞助,在旁效韦弦之义,亦不可无闻也。弟愿追随我兄之后,不计利钝毁誉,富国强兵c振兴大明!” 高拱流着热泪说:“耿耿此心,天地共鉴!” 十六年过去了,忆起这个场景,高拱依然热血沸腾,眼含泪花。 “常人盟誓,无非生死与共之类,而我兄弟香火盟,则是相期以相业。”张居正慨然,“十六年过去了,我兄年过半百,霜降须发,终于得见曙光了!” 高拱恍然大悟!今日,张居正之所以表现异常,定然是他从徐阶那里获得了一个重大机密,而这个机密,就是自己将入阁拜相!捕捉到这一讯息,高拱不禁心潮澎湃。 毕竟,入阁拜相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啊!但高拱极力抑制住惊喜,故意问:“叔大,此话何意?” “元翁适才召见居正,即为此事。”张居正语气郑重地说,“元翁意已决,延揽我兄入阁!元翁垂询居正,办此事,是走廷推,抑或特旨简任。” 高拱自斟自饮,兀自又干了一盅酒,以掩饰自己的激动。他想给张居正也斟上一盅,刚拿住酒壶,手却有些发颤,只好又放下:“叔大,你自己斟上一盅。”张居正斟酒的当儿,高拱这才想到他刚说的后半句话,问:“叔大,元翁何以有特旨简任之说?” 国朝成例,简用阁臣,由朝廷九卿c科道会推,每员以三人为候选人,排序上达,呈请皇上从中圈定一人,谓之廷推。作为例外,也可由皇上直接发布诏旨任命,谓之特旨简任。特简虽合法,但毕竟绕过廷推,难免会给人不够堂堂正正的印象。 张居正并没有正面回答高拱的提问,而是叹了口气:“我兄一心谋国,倡言担当,殊不知,干事,就要得罪人,而得罪人,会丢选票的!” 高拱不平地“哼”了一声。 “远的不说,就说刚过去的嘉靖四十四年之事,”张居正举起左手,伸出手掌,用右手掰着左手的手指头开始列举,“这第一件,今春,我兄主春闱,诸如怀挟传递c交换试卷c冒替代笔c搜捡不严c校阅不公等等科场诸弊,一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我兄一举革之殆尽。表面上,朝野无不大赞特赞,可我兄想过没有?敢交换试卷c冒替代笔者,恐非平民子弟所敢为,官场里不知多少人在骂你坏了他们子弟前程呢!” 高拱一拍桌子,道:“任凭他们骂!国家抡才大典,岂容舞弊者玷污!” “这第二件,”张居正继续说,“今夏,我兄由吏部左侍郎晋升礼部尚书,舆论对我兄佐铨的评价是:‘吏事精核,每出一语,奸吏股栗,俗弊以清。’这当然是赞誉。但反过来理解,可不可以说,我兄太强势,以致令人生畏?谁愿意推一个令自己提心吊胆的人上去?” “强势?整天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才好?!”高拱以辩论的语气道。 张居正一笑,掰倒中指,说:“这第三件,今秋,四夷馆考收。固然举朝公认此次考收办得干净利索,但国受益而我兄收怨,多责我兄不近人情。”说着,张居正蓦地干了一盅酒,肃然道,“我兄以礼部尚书之尊参劾教师顾祎父子,致顾祎革职c顾彬于刑部枷一月,坊间也以为太过。” “太过?!”高拱“腾”地站起来,红着脸说,“他们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事论事,短视之极!” 张居正并不解释,继续说:“我兄的才识,人所共知。然则,在时下萎靡的官场,我兄整顿官常c革除陋习,已然让一些人不习惯了。我兄还每每把兴革改制挂在嘴上c付诸行动,行事风格颇是强势,自然成为争议人物。那些科道言官,以清流自居,以维护纲常自任,对我兄不免啧有烦言,一旦付诸廷推,能否顺利过关,恐无十足把握。” 高拱缓缓落座,摇着头,嘴唇嚅动着,仿佛有话要说,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 张居正盯住高拱问:“中玄兄,真的如此在意形式吗?”不等高拱开口,便说出了自己的见解,“不管何种形式,结果才最重要——入阁拜相!劝我兄,对形式不必介意。” 高拱默然。 张居正沉吟片刻,皱了皱眉:“中玄兄,我兄拜相,尚有一道坎儿,倘若不迈过去,不但拜相之事难以逆料,我兄礼部尚书之职,也可能不保。这也是元翁召居正并向居正透露拜相机密的原因所在。此事,元翁命我与兄台商榷。” 高拱一惊,猜不出是什么坎儿,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我兄还记得那首打油诗吗?”随之,张居正吟道: 试观前后诸公辅, 谁不由兹登政府。 君王论相只青词, 庙堂衮职谁更补! 高拱闻之,不禁怅然。起初的兴奋劲儿,喘息间减去多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事该做但时机不对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拱的轿子刚在礼部首门落降,一群人突然围了上来。 “高大人——”几个人围轿高声叫着,“只有高大人能为我辈做主了!请高大人主持公道!” 高拱下轿一看,是十多个着官服的人,从官服补子上绣的鸟兽一看便知,都是七品以上官员,有的还似有一面之缘,是他任吏部侍郎时参与选任,分发出去的知州c知县c推官。他颇是纳闷地问:“诸位甚事?” 一个年纪稍长者施礼道:“高大人,我辈素知大人主持公道,特拜托大人为我辈说句话。” 高拱以责备的口气说:“诸位皆朝廷命官,在堂堂的六部衙前拦阻大臣,不但与体制不合,且有碍观瞻,诸位难道懵懂无知?” “我辈实在没有法子啊!”有人哀哀地说,“这才求到高大人的。” 高拱快步向里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是在争论该不该跟进,他大声说:“有事直房里说。” 十几人如释重负,小跑着跟上高拱,随他进了尚书直房。稍一询问,高拱就明白了。这批人是因为到吏部听选时未能补缺,多次向吏部表达诉求,均遭到拒绝,故来向高拱求情。 国朝地方官三年一考察,各府州县的通判c推官c知州c知县,凡遇考察被列入“才力不及”类,即以“改教”安置之,而改教者照例皆改任府学教授;但各省府学有限,而近年改教官员数量益多,有候缺三年以上犹未得补者。这次听选,就有十四人改教,而府学教授只有二缺,故十二人未能补上,且不知要候到何时。 听完十几人诉苦,高拱爽快地答应了:“此事虽不属礼部权责,但关乎官制改革,高某倒是要管管这桩闲事的。”说罢,嘱众人在直房候着,他急匆匆往间壁的吏部赶去。 吏部尚书郭朴,字质夫,号东野,河南彰德府安阳县人,为人低调c稳重,高拱对他很敬重,而他对高拱也颇敬佩。同乡又相互尊重,是以高拱也就不必顾忌,径闯尚书直房。 进门一看,提督四夷馆少卿刘奋庸也在。 “亮采,你怎么在这里?这可是当直时刻。”高拱满脸不悦,叫着刘奋庸的字问。 刘奋庸是河南洛阳人,进士及第后授兵部主事,善书法,改翰林院待诏,抄写诏旨敕书。后奉旨在裕王府做侍书官,教裕王书法。他与高拱不唯是同乡,还曾在裕邸共事半年,但高拱对他印象不佳。四夷馆译字官缺员,提督四夷馆的刘奋庸置若罔闻,倒是钻谋着当特使去经办藩王丧葬,让高拱对他心生厌恶。刘奋庸回京后多次想去见高拱,都被他拒绝。今日见他跑到吏部尚书直房来,高拱越发反感,是以说话的语气颇为尖刻。 “喔呀,是玄翁!”刘奋庸以惊喜的语调说,“谒玄翁难于上青天啊,不意今日遇到了,奋庸实在太有幸,太有幸啊!”说着,不停作揖施礼。 “心思用在本业上,别花在钻谋上!”高拱冷冷地说。 “那是,那是!”刘奋庸讨好地说,“向玄翁学习。玄翁办一件四夷馆考收事,让朝野都见识了玄翁的才干和担当!” 高拱冷笑:“哼哼!以亮采看来,高某是为了博取声名才办事的?” “玄翁误会了,误会了!”他转向郭朴,求助似的说,“东翁,你看你看,玄翁误会奋庸了。唉,是奋庸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郭朴瘦高个,一脸和气,只是微笑着,不出一语。 “亮采,赶快回衙办事!”高拱以呵斥的语调,下了逐客令。 刘奋庸以乞求的目光看着郭朴,郭朴依然不语,他只好怏怏而退。 “中玄,堂堂礼部尚书,以大宗伯之尊,不知会一声,就一个人跑来,所为何来?”刘奋庸刚走出直房,郭朴笑着问高拱。 部院堂上官光天化日之下到直房走动并不常见,是以郭朴感到意外。 “东翁,此来不为别事,特为改教之官的补缺事。”高拱开门见山,把适才十几人拦轿求情的事说了一遍。因郭朴长高拱两岁,早两科中进士,是前辈,虽同为尚书,高拱仍以“翁”相称。 郭朴以为高拱是为某人说情的,便为难地说:“中玄啊,若委曲誊缺,事体殊为未妥。” 高拱郑重道:“他们本是州县的一把手,考察被改为教职,已经很难堪了。如果久候不得补缺,岂不雪上加霜?我在吏部做过,也知吏部难以疏通,而各官则苦于候缺。我看要改制度!”不等郭朴回应,高拱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今后,凡改教到吏部听选者,府学教授有缺,自然尽补;若遇人多缺少,不妨酌量改除州学学正c县学教谕,只是仍照府学教授一体升迁,庶不滞于铨法,且有便于人情。” 郭朴沉吟良久,说:“中玄,我们是乡曲,念及同乡之谊,我也就不必与你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此事,即使我同意办,侍郎c郎中也会抵触。” “是啊,僧多粥少,正是吏部最愿意看到的。”高拱讥讽说,“一旦照我提的法子办,那改教者都可安置,谁还会打破脑袋找他们钻谋,他们哪里还有利可图?可是,东翁是冢宰,属僚得听你的吧?不能让墨官滑吏牵着鼻子走啊!” 郭朴并不生气,笑着说:“中玄,你说话未免尖刻了。你不是不知道,对他们有利的事,谁想改了章程,他们势必拿祖制c成例说话,让你改不得。咱做堂上官的,也是无奈嘛!” “官场风气不正,得从点点滴滴做起,着实改之啊!”高拱焦急地说,他一扬手,“东翁,此事,我替你决断,做起来!” “做倒是可以做,”郭朴说,“不过要看时机,此非其时也。” “为何?”高拱问。 郭朴笑而不答。 倘若是别人,高拱或许会发火,与之争执一番。面对郭朴,他想发火也发不起来,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苦笑道:“我知东翁不会故意搪塞,可到底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为你画策就是了。” 郭朴依然微笑着,问:“中玄,那件事,元翁可曾与你提及?” 高拱一怔,旋即会意。张居正已透露过,徐阶拟将郭朴和高拱两人延揽入阁。从郭朴的话里可以听出,徐阶亲自向他有过或明或暗的提示。他所谓“此非其时”,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不想在此关键时刻闹出风波。 “我已许久未见过元翁的面了,倒是他的弟子张叔大衔命向我提及过。”高拱如实回答。 “中玄是干才,皇上c元翁都需要借助中玄治国理政,这是明摆着的。”郭朴说,“盼中玄不计毁誉,出任艰巨。不唯是国家之幸,亦是我桑梓之幸啊!” 两天前,张居正向高拱透露徐阶要荐他入阁的消息,实则是衔徐阶之命,向高拱提出一个要求:写青词。 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斋醮时焚烧之。本朝因当今皇帝崇道修玄,重臣以写青词邀宠。昔年由识文断字的道士撰写青词,一变为饱读诗书c点过翰林的臣僚撰写,档次品位骤然提升。青词写得好,就会得到皇上的赏识,因此而破格拔擢,直至入阁拜相,以至形成不写青词者无缘入阁的惯例。是故,徐阶特让张居正转告高拱,多年来尚无不写青词而拜相的先例。倘若贸然荐高拱入阁,皇上势必提及此事,不唯入阁受阻,就连礼部尚书也未必能够做下去。因为,历任礼部尚书都以写青词为首务,甚至一心在西苑为词臣专设的直庐里写青词,根本不理部务,而高拱却迄今未向皇上贡献青词。闻此,高拱开始时的兴奋劲遽减大半,张居正又透露了徐阶提出的一个法子:上一道密札,就说倘若皇上有旨,愿为皇上贡献青词;唯有阁臣方有资格上密札,此札可交徐阶转呈。 高拱一直在踌躇,并未着手写密札。 与高拱不同,郭朴是有名的青词高手,并因此深获皇上赏识,以至于他父亲去世c丁忧守制尚未期满,皇上就三番五次强令他起复,并把吏部尚书的要职简任于他。是以此番入阁,对郭朴来说是顺理成章的。 听郭朴的话,似乎他也知道高拱还要迈过一道坎儿,并有规劝之意。高拱一顿足,赌气说:“东翁,就冲着官场里只知拿着祖制c成例做幌子谋私利,不去触及矛盾c解决难题,高某也要入阁!不的,耳闻目睹这些弊病又无能为力,气也要气死!” 郭朴笑道:“呵呵,中玄老弟,不要动不动就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是你自己遭罪呢!” 高拱苦笑一声,与郭朴揖别。 回到礼部直房,一群人眼巴巴看着高拱,察言观色,高拱抱拳道:“诸位耐心等待,吏部答应择机改制,为诸位及时补缺,不必再四处求告。” 众人不便再纠缠,只得在“拜托”声中辞去。 送走众人,高拱坐下来,推开文牍,展纸提笔,欲写密札。刚写了开头,都察院御史齐康的拜帖递进来了。 “他来何事?”高拱一边自问,一边把开了头的密札压在文牍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门生坚持说这是圈套 小÷说c网 】,♂小÷说c网 】, 身材瘦弱c面带抑郁的御史齐康进了直房,施礼毕,高拱方抬起头,也不让座,只是叫着他的字问:“健生,何事?” “学生有一言,想说与老师。”齐康向高拱的书案挪了两步,倾着瘦高的身躯,沉声而言。 齐康是嘉靖三十七年顺天府举子,高拱是当年顺天府乡试的副主考,彼此有师生名分。 但是,高拱对师生c同乡c同年间拉拉扯扯的党比之风一向反感,视为“八弊”之一,故与门生间远不像其他师生那样频繁交通,关系亲密。 齐康本就发黑的面庞总是带着几分抑郁,少言寡语,甚少参谒,高拱闻听他来进言,遂仰靠在座椅上,指了指书案前的坐椅。 齐康边落坐边问:“学生闻得,徐阁老要延揽老师入阁,可有此事?” “你怎知道?”高拱不悦地反问。 “要示恩于人,当然不会秘而不宣,反而会有意外泄。”齐康以讥讽的语调说,显系对徐阶的做派多有不满。 既然齐康为此事而来,而齐康是门生中少有的老成持重者,高拱索性把徐阶要荐他入阁但要他写保证贡献青词的密札之事,大略说了一遍,一则看齐康有何判断,再则想得到门生的谅解,以后万一提及密札之事,也好让齐康作个证,证明他是被动的。待把事情说完,他问:“健生对此事,有何看法?” 齐康站起身,对着高拱深鞠一躬:“老师拜相,不唯是我辈门生之幸,实乃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幸!此是学生肺腑之言,绝非虚应故事之语。不过,学生窃以为,此非老师入阁时机。甚或,在学生看来,老师此时入阁,实属冒险之举!” 高拱一惊,盯着齐康问:“健生何出此言?” 齐康也只是隐隐感到这里面有些名堂,一时又拿不准,怕遭老师训斥,只好做些铺垫,道:“老师,坊间私下也有议论,说徐阁老外宽厚而实阴狠,城府深不可测,智术过人。” “健生这是甚话!”高拱嗔怪道。 齐康不以为意,顾自道:“不说别的,就说徐阁老对付严氏父子的法子,就令人不寒而栗!严嵩当国时,徐阁老是如何对他的?侍奉唯谨,又是结姻亲,又是攀同乡,无所不用其极;严嵩倒台后,徐阁老又是如何对他的?严世蕃固然骄横跋扈,贪淫无度,但说他‘通番谋反’,则绝对是无中生有之事。徐阁老却对法司说,不以此罪无以杀严世蕃,遂公然锻造!严嵩年过八旬,勒令致仕可也,抄家籍产亦不为过,然徐阁老却指令穷究株连,江西全省公私重为其累,致使一个相国二十余载的八十三岁老人沦落为乞丐!老师看,这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吗?还有,胡宗宪总督江南,倭患为之渐平,就因为他的拔擢冒升得自严嵩举荐,徐阁老以严党视之,皇上亲自为胡宗宪辩白,释放了他;可徐阁老还是暗地部署深挖猛打,最终抓住一个把柄,深文周纳,将他置于死地。老师看,这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吗?” 齐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端起茶盏,掀开盖子,又盖了上去,继续说:“老师,其实道路传闻,还有更耸人听闻的呢。”他压低声音说,“当初为讨好严嵩,徐阁老把自己的孙女,也就是徐琨的幼女,许给严世蕃之孙为妻,可当徐阁老得知皇上已决意抛弃严氏父子时,为保全自己的名节c减少日后的麻烦,竟将四岁的亲孙女闷死在床,对外称病殇。老师,这等事体,非心狠手辣,谁能做得出?” 高拱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一言未发。 “对了,”齐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老师,时下道路传闻,徐阁老对外称,他要搭上自己的阁揆之位,也要尽力调息,保全海瑞的性命。看似为海瑞,实则是为自己。” “健生,此话未免苛责了吧?”高拱蹙眉道。 “老师恐也有耳闻,严嵩倒台,徐阁老当国,朝野充满期许;可眼下对徐阁老无所作为越来越不耐烦了,他的威望日益降低,”齐康解释说,“不意出了海瑞这个愣头青,让徐阁老捞到了一根稻草。其实徐阁老不‘调息’,皇上也未必真的会杀海瑞,可徐阁老却说是他在不惜一切代价保全海瑞,而他的门生故旧已然对外传扬。看,昔年严嵩当国,谏言之臣如杨继盛c沈炼者辈竟丧了性命;而徐阁老当国,即使海瑞这样近乎诅咒皇上的谏言者,也得以保全,徐阁老真乃良相也!老师试想,徐阁老不是在利用海瑞上疏之事吗?此事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实为徐阁老暗中故意夸大c渲染之所致!” “渲染?”高拱似是回应齐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齐康顾自继续着自己的研判:“老师不妨试观之:海瑞上疏一事,皇上圣威蒙羞,国家大局受损,而徐阁老独享其益,不唯时下可挽回威信,且有望名留青史。” 高拱听不下去了,说:“健生,你不懂。当今皇上以刑立威,如果徐阁老落井下石,说一两句小话,皇上震怒之下,说杀就杀啊!如果徐阁老说上几句辩护的话,那情形就不同了。在上官面前的话语权很重要啊!若不是徐阁老劝解,为师早掉脑袋啦!” 齐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道:“学生仅举数例,来证明徐阁老绝非展示于人的敦厚长者,他所有举措,看似老成谋国,实则所考量者,私利也。而延揽老师入阁,焉能例外?他打的是自己的小算盘!” 高拱沉吟着。他常训导属下要多琢磨事少琢磨人,自己也一向如此,倒是省却了不少烦恼。可被齐康这么一说,一团疑云陡然间遮天蔽日般涌上心头。不知是该感谢齐康的提醒,还是怪他多嘴,导致入阁拜相这样公认的喜事,除了青词这道坎儿外,心头又骤然多了几分沉重。 “喔!”高拱突然一拍脑门,“健生,是不是你把未能留任翰林院的责任怪罪到徐阁老头上,对他有成见啊?” 齐康进士及第后得选庶吉士,但散馆后未能留院,外授御史。科道官炙手可热,例从新科进士所授知县c府推官和朝廷的中书舍人中甄拔,少量的是庶吉士散馆后分发而来。前者视科道为美差,钻谋干进无所不用其极;而庶吉士散馆授言官者,则被视为排除出“储相”之列,不免惆怅失意。齐康听老师如是说,颇是委屈:“老师以此责学生,学生夫复何言?”可是他并没有住嘴,而是继续说,“学生宁被老师误解c责备,也要披肝沥胆,向老师陈辞,非仅为老师计,亦为国家计!” “喔?如此说来,为师当一听喽?”高拱见齐康一脸委屈状,便故意以轻松的语调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做出倾听状,“健生,不必顾虑,敞开心扉言之可也!” “徐阁老此时延揽老师入阁,是有深意的。”齐康自信道,“朝野共知,皇上只存裕王一子,而老师乃是裕王首席讲官,裕王与老师的深情厚谊,非常人可比。入中枢,赞钧轴,乃老师的本分,只是早晚而已,此其一。昔年严嵩当国,揣摩上意而偏向景王,裕王才有多年不堪境况,而当时徐阁老为明哲保身,态度骑墙,言辞暧昧,只是后来与严嵩斗法计,才转而拥裕远景的。时下裕王已成事实上的储君,徐阁老向老师示好,也就是在向裕王示好,这是徐阁老在布局,此其二。时下内阁只有徐c李两阁老,而李春芳乃青词宰相,无治国之才,内阁已然空转,而朝野公认的干才,首推老师,借助老师推进国务,当在情理之中,此其三。由此三者可知,老师入阁,于公乃大有益于国家,于私,乃是襄助徐阁老c使内阁有效运转。明明是徐阁老有求于老师,而他的所谓延揽却变成了示恩,反而需要老师对他感恩戴德了。” 高拱侧过脸去,细细琢磨齐康的话,似不无道理;但又觉得琢磨这些也大可不必,遂一笑道:“凡事琢磨动机,不免累心。” “老师,学生不作如是观。”齐康以老成的口吻道,“学生适才所言,还只是表面的,内里还大有文章。徐阁老施展的是控制术!”他顿了顿,又向前伸了伸脖子,压低声音说,“今上老病交加,万一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阁老担心,一旦裕王那老师势必取代他的首相之位。是故,他要先发制人,延揽老师入阁。倘若老师怀感恩戴德之心,对其执弟子礼甚恭,他的位子自然稳固;倘若老师不服从他驾驭,那就落得忘恩负义之名,他会设法排挤老师出局,使老师无缘跻身新朝,遑论当国执政。是故,学生以为,徐阁老此时延揽老师入阁,名为延揽,实则是要老师入其毂中耶!” “啊!?”高拱震惊不已,良久才缓过神儿来,方觉在门生面前失态了,沉着脸道:“诛心之论,焉能乱说!” 齐康并未因为老师的责备而止步,继续说:“学生隐隐感到,徐阁老要老师写青词或上密札,内里也有名堂。” 高拱摇头,心中烦恼,不愿再听齐康说下去了,遂指了指茶盏,说:“健生,侃侃而论这么久,口渴了吧?” “老师不以为然,学生固执己见!”齐康露出执拗的表情,“学生窃以为,此时徐阁老延揽老师入阁,是为老师设计的一个圈套!”他像被自己的研判所折服,重复说,“有陷阱,是圈套!” 作者维衡说:明朝举人c进士考试时,主考官就是座师,被主考官录取者就是门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奇怪的“拜帖” 小÷说c网 】,♂小÷说c网 】, 仲春的一天,傍晚时分,高拱的轿子刚进家门,首门尚未关闭,门外突然传来诵诗声: 百里人烟绝, 平沙入望遥。 春深无寸草, 风动有惊涛。 两税终年纳, 千家计日逃。 穷民何以答, 遮马诉嗷嗷。 高拱下轿,驻足细听,门外之人又诵道: 入城但闻弦管沸, 火树银花欲燎空。 金樽玉碗皆含泪, 肉皆民膏酒尽血。 高拱听出来了,前一首是民谣,倾诉民间疾苦的,后一首当是文人诗作,讽刺官场的。听此人吟诵得如诉如泣,似有忧国忧民之心, 高拱吩咐高福:“去问问,诵诗者何人?” 高福出门一看,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儒生,头戴方巾,身穿蓝色夹缀,矮个子,瘦身板,宽额头,像是落寞书生。 “谁呀这是?来俺家门前念叨啥呢?”高福对儒生说。 “姓房名尧第字崇楼,”儒生答,“欲见高大人。” 高福问:“你见高大人啥事,有拜帖吗?拿来俺看看。” “无有拜帖手本,适才的两首诗,权作拜帖。”叫房尧第的男子用深沉的声音答道。 高拱走到大门口,搭眼一看,自称房尧第的书生长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面带抑郁,眉宇间似隐藏着一股凛然正气,顿生好感,笑着说“呵呵,这拜帖甚奇特!不过倒是管用。” 房尧第施了揖礼,高拱向内一扬下颌,示意他进门。房尧第跟着高拱进了花厅,落坐后,高拱便问:“你是何人,何事见某?” “呵呵,学生谒大人,自是有事。”房尧第不亢不卑道,“不过学生还想给大人再诵首诗。”说罢,不等高拱回应,就又诵曰: 家家有子皆无钱, 不惜恩情长弃捐。 一鹅愿舍换两娃, 出门唯伤儿卖难。 吟罢,接着道:“高大人可知,天下百姓贫苦极矣!适才学生所吟,即山西民间流行的打油诗。” 房尧第自称“学生”,显然也是有功名的人,听他吟诵的这几首诗,也是忧思天下苍生的,高拱对他的好感又添几分,遂说道:“适才你道字崇楼。崇楼,不妨说说,有何对策可解苍生疾苦?” 房尧第一笑,道:“嘿嘿,此非学生所长,不敢班门弄斧。” “喔,那么所长何在?”高拱好奇地问。 “既然高大人以字相称,那么学生也斗胆呼高大人玄翁了。”房尧第拱手道,“学生乃直隶保定府易县人,秀才出身。” “我观崇楼非庸常之辈,何以不科场再售而止步于秀才?”高拱问。 “蒙玄翁垂询,学生就讲讲缘由?”房尧第以试探的口吻道。 高拱一笑道:“呵呵,不妨讲来。” 房尧第一欠身,调整了坐姿,侧向高拱,开言道:“敝邑学政考校生员,从不亲自阅卷,而是私下带上别处的生员,替他阅卷。只要贿买所带生员,通关节甚便。学政则日日饮宴,更有甚者,假借歌诗之名,留童生狎戏,顺从者即令过关!” “有这等事?!”高拱怒道,“学政何人?某这就参奏,不可令其一日留!” 房尧第却笑了笑:“玄翁,学生非为此事而来,只是在讲学生的经历。”顿了顿,又继续说,“玄翁试想,这等学政,学生自是鄙夷,故贽见时不携一礼。学政见之甚怒,却引而不发,岁考时则将学生黜落。学生质问之,学政言学生作文中的‘群’字,将‘君’与‘羊’并列,不合朝考体,有欺君之罪。”他苦笑两声,忽又义形于色地说,“学生亦尚气节之男儿也,似这等官场,不入也罢!便拂袖而去,遂与科场绝矣!” “嗯,奇人也!”高拱暗忖,“尚气节,又忧思民生,不错。”但他尚未从对学政的痛恨中脱出,遂追问:“崇楼固可拂袖而去,然提学之官,所以教育贤才,表正风俗,此学政坏法干纪,伤化败伦,实名教之所不容,王法之所不贷。某忝位礼部,岂能置若罔闻!” “玄翁,不提也罢,”房尧第说,“此人已高居侍郎之位啦!人家因讲学闻名一时,深得大佬赏识,朝中有奥援c后台硬,是故才我行我素。” 高拱愕然!脑海中迅疾把六部侍郎过了一遍,说:“是陈大春,对否?” 京师自严嵩当国时,忽起讲学之风。始乃在野名流出面主持,后官场中人也热心参与其间,徐阶当国后,索性亲自主盟。这陈大春热心聚会讲学,徐阶主盟灵济宫讲学会,具体事宜即陈大春经理之,后破格拔擢他以按察副使提督直隶地方学校。此人因热衷讲学故,深受徐阶赏识,时下已位居户部右侍郎。 房尧第不回应,继续说:“幸亏学生家有薄田,足以糊口,是故学生可不为五斗米折腰。敝邑与山西之广昌c浑源接壤,学生忧于北虏猖獗内犯,庙堂无应对良策,遂时常到大同c宣府乃至出关游走,对北边情势,倒是有所知晓。” “喔,如此甚好!”高拱最忧心的是北边,但掌握北边情势只能靠督抚所报,正急于找熟悉北边者了解情况,听房尧第如此说,不禁大喜,“崇楼可否一陈虏情?” “玄翁自是知道的,我大明胜国,元朝高层退居大漠,依然保留着大元的招牌。”房尧第缓缓道,“早在北元共主达延汗死后,其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称大汗。达延汗的其他儿子不服,遂迫其退位,达延汗嫡长孙博迪继承汗位,国朝称其为土蛮,又称小王子。这小王子为安抚叔父巴尔斯博罗特,封他的三个儿子吉囊c俺答c昆都力哈为小汗。吉囊,据袄儿多斯万户之地;昆都力哈即老把都,驻牧河套及以西之喀喇沁;俺答为土默特万户长,驻牧丰州滩。但他能征善战,统大漠,小王子虽有共主之名,实已沦为察哈尔万户的领主而已。其后又被俺答逼走,徙于辽东,察哈尔万户之地由俺答长子辛爱即黄台吉驻牧。” 这些情形,高拱大略是知道的,遂又问:“具体情形如何?” 房尧第答:“俺答有弟侄子孙四十六枝,诸婿十余枝。他的汗廷驻扎丰州滩美岱召,部落十余万众,明灰甲者三万有奇马四倍之;长子黄台吉在宣府边外旧兴和所c小白海c马肺山一带驻牧,离边三百里,拥众三万;其他各子分别于得胜堡c杀胡堡c山西偏关c陕西河州等边外二三百里处驻牧。唯其二子宾兔台吉,居松山,直兰州之北;四子兵兔台吉,居西海,直河州之西。俺答号令,各枝虽未必尽听,却也不敢与之公开抗衡。是故,制驭北虏,端在制驭俺答。” 高拱甚喜,又问:“崇楼不妨说说,应对北虏之策,关节点何在?”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开边贸!”房尧第朗声道。 高拱先是一惊,继之摇头:“正因被动挨打,才不可开边贸!”他慨叹一声,“此议一出口,即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房尧第略感惊诧,旋即露出笑容:“呵呵,学生适才吟诵那些讽刺官场的诗作,玄翁并未生气;学生说出与北虏开边贸的话,以为玄翁会震怒,甚或怀疑学生乃北虏奸细,执送法司,可玄翁只是慨叹一声。看来,玄翁就是学生要找的人了!”见高拱面露疑惑之色,房尧第拱手道:“不瞒玄翁说,这一两年来,学生客游都下,久之无所依归,每有世不我知之慨,今谒玄翁,所请者无他:乞玄翁收于门下,尧第得为玄翁仆,足矣!” 高拱正在心里盘算,若此人在侧,可随时商榷御虏安边之计,委实难得,一听房尧第说要投他门下,忙不迭道:“正”但“合我意”三字尚未出口,又觉得过于轻率了。他刚到礼部就职时就听说,前任尚书李春芳以银六十两聘绍兴秀才徐渭入幕,不料徐渭到后不久,就提出请李春芳帮他占国子监监生籍,以便他能在顺天参加乡试——这是一些有门道的士子为避开江南科举竞争激烈而惯用的手法。被李春芳回绝后,徐渭一怒之下就要南归,李春芳不放他走,一时闹得沸沸扬扬。高拱担心房尧第会不会有甚目的,急于表态恐陷于被动,便端起茶盏喝茶,掩饰了一下,“正c正要问,崇楼何以要投高某?” 房尧第早有准备,道:“官场中人谁不知玄翁‘家如寒士’,廉洁如玄翁者,有二人乎?” “呵呵,绝无仅有倒不敢说,‘家如寒士’却非虚语。”高拱坦荡地说,“然则,唯清廉,即堪信赖?” 房尧第道:“清廉之官,若有识见敢担当,则足可信赖!清廉又有识见敢担当,举朝无出玄翁之右者!” 高拱心里喜滋滋的,但又不能确认房尧第此话是刻意逢迎,还是发自肺腑,于是又问:“何以见得?” “它事勿论,只四夷馆考收事足可证明。”房尧第答。 “崇楼既知高某为人,当了然,”高拱欠了欠身道,“在高某这里做事,绝无私利可图。” “学生一不为稻梁谋,也不再存功名仕进之心。”房尧第语气坚定地说,“玄翁乃不世出之豪杰,一心谋国,尧第为玄翁效命,也是为国效力,比起自己进官场做微官,更有价值!” “一言为定!”高拱一拍扶手,兴奋地说,不待房尧第答话,就急不可待地说,“崇楼,继续说说北边的情势吧!” 房尧第从夹袋中拿出他手绘的《北边关隘图》和《板升图》,铺到高拱面前,道:“玄翁请看。”他向舆图中心一点,“这,就是土默川,也叫丰洲滩” 作者维衡说:大明深受北部蒙古部落侵扰之苦。为抵御蒙古部落,在北部设立“九边”,统称“北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大胆少女闯进汗帐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塞北丰洲滩,又称土默川,西至河套,东至宣府洗马林一带,离大同不过三百余里。 这丰州滩北靠连绵起伏的大青山,南临大小黑河,地势平坦,牧草丰盛,宜牧宜耕,乃是蒙古右翼土默特首领俺答部的汗廷所在。 国朝自太祖建都南京,大军北伐,元帝偕朝廷退回大漠,但大元国号仍在,依然控制大片领地,一度企图恢复旧疆,夺回大都。成祖皇帝数度北佂,重创之。漠南c辽东的蒙古军民大批降归,高丽也正式归藩国朝,蒙古势力才全部退回到大漠草原。但双方仍不时冲突,国朝由攻转守,依险修筑长城,东起辽东c西至甘肃,设立九边重镇,布大兵把守。而北逃的蒙古各部,其内部为争夺名位地盘,内讧不断,自相残杀,分裂为鞑靼c瓦剌及兀良哈三部。鞑靼为国朝对东蒙古的称谓,游牧于贝加尔湖以南,大漠以北,东至鄂嫩河c克鲁伦河流域,西至杭爱山c色楞格河上游,南及漠南地区;瓦剌为国朝对西蒙古的称谓,游牧于阿尔泰山至色楞格河下游的广阔草原之西北;兀良哈乃古蒙古部落名,聚居于漠北及辽东边外。鞑靼遭国朝重创后,居大漠西北的瓦剌部迅速兴起并大举东进,一度控制了整个蒙古草原。在土木堡大败国朝大军的瓦剌部落首领也先遂自称“大元天圣大可汗”但称汗之举反而招致杀身之祸,瓦剌势力自此衰落,鞑靼部逐渐占据大漠南北。至达延汗,经艰苦卓绝的奋战,一度统一了蒙古。他去世后,蒙古内部又陷入混乱。时下,作为土默特万户的俺答部落势力最强,称雄右翼诸部并不断扩大领地,国朝以北虏称之。 土默川昔年不过星星点点搭建过些帐篷,只十几年工夫,已然变成一座汉地城池,谓之“板升”。 在城池的最北端宝丰山麓下,有一座古城堡,谓之美岱召,乃国初太祖皇帝在此所设卫所遗址。俺答汗率部在此驻牧后,即选择此处为汗廷。 十五年前,山西白莲教首领率众来投,特为俺答汗建造三层楼的壮丽宫殿。俺答汗平时在此居住,但常年游牧习俗一时难改,特在大青山脚下另设营帐一座。 大帐外骑兵c步卒团团把守,刀光凛凛,弓箭密布,东西南北四角,还架设着火炮铁铳。 这天近午时,一匹高大的白马从城池外的草原上飞驰而来,到了大帐前,从马上跳下来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子,欢跳着就往大帐里闯。 鞑靼忌讳骑马快跑到帐前,认为这不仅会惊动人畜,还意味着有坏消息传来。是故,亲兵们顿时神情紧张,“哗啦啦”挥动刀戟,上前阻拦。 少女并不理会,顾自在刀丛中穿行。 亲兵们被她的美貌所惊,尚未反应过来,少女已闯到帐门。几名亲兵如梦方醒,手忙脚乱一拥而上,紧紧抱住了她。 “啊呀——放开!”女子边挣扎边大叫,抱她的一个亲兵被她一肘杵中下体,疼得倒地乱滚。 “何人喧哗?”帐内走出一个约莫四十三四岁的男人,是俺答汗的义子恰台吉,名脱脱,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有些瘦弱,似乎还满脸稚气,他是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 “表哥!”少女像捞到了救命稻草,大声唤道。 “是你?”把汉那吉一脸惊诧。 亲兵见状,虽不再如临大敌,却还是紧紧抱住少女不放。 “快放开我!”少女扭动身子,大喊大叫。 俺答汗听到女子的喊叫声,大步走过来:“喔,是谁?” 女子看见俺答汗,惊喜地大叫:“祖汗!” 俺答汗虽年已六旬,却体格健壮,矮胖身材,古铜色似方实圆的脸上,颧骨高耸,大而长的眼睛占据了鼻梁以上的半个脸,浓密粗硬的胡须垂在胸前。他一眼认出了少女,大笑:“喔哈哈哈!放开!放开!谁敢动本汗的外孙女!”说着,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女子,“也儿钟金,我的小黄鹂,我的百灵鸟!喔哈哈哈!” 恰台吉领着把汉那吉紧跟着走进大帐,俺答汗扭过头,不耐烦地说:“出去!” 两个人讪讪地出了大帐。 亲兵们见俺答汗抱走了女子,一个个都愣住了。 “大漠无边,风吹草低,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一个亲兵打破了沉默,用力地摇着头,似乎在分辨是不是梦境,嘴里念叨说。 另一个亲兵仰头看天,口中喃喃:“听中土之人说,天上有七仙女,七仙女下凡了,这女子就是下凡的七仙女?” “喂喂,祖汗,谁是小黄鹂?”大帐里,也儿钟金对俺答汗的昵称充满疑惑,高声问。 “喔哈哈哈!”俺答汗又是一阵大笑,“中土有个诗人,有句诗我记住了,说‘一只黄鹂鸣翠柳。也儿钟金,帐外的柳树抽芽啦,我适才正在想黄鹂鸟是啥样的,也儿钟金就来了。” “祖汗也看汉人的书吗?”也儿钟金拍着手说,“那太好啦!” 俺答汗在也儿钟头上拍了两下,说:“哈哈哈,本汗听说大同巡抚给朝廷奏章里有句话,说本汗‘得中国锦绮奇巧,每以骄东虏’。喔,东虏就是南朝对土蛮汗他们那边的称呼。也儿钟金,你看大同巡抚奏章里的这话,啥意思?南朝对本汗喜汉地文物,也是得意呢!”他亲了也儿钟金一口,突然神色黯然道,“也儿钟金,你来这里,是要告别的吗?” 叫也儿钟金的女子,是俺答汗的外孙女。 她的母亲是俺答汗的长女亚不亥,照部落联姻之例,嫁于乞儿吉斯首领吉恒阿哈为妻。也儿钟金是他们的次女。她容貌姣美,聪明机敏,不唯能歌善舞,还勤习汉番文字,又学得一身武艺。 同样是联姻之例,也儿钟金刚被聘为据于河套的袄儿都司部落首领c俺答汗之弟吉囊的次子为妻,已下了聘礼。也儿钟金此番是随母亲来丰州滩探亲的。 乞儿吉斯地处遥远的西北,人烟稀少,荒漠无边。到得丰州滩,也儿钟金看到板升建了城池,百姓还仿汉地过正旦节,甚是有趣,她竟一拖再拖,不愿离开。不过在城池玩耍了数日,也儿钟金有些闷了,独自骑马到草原上驰骋了一个时辰,在大青山的山坡上望见大帐,顶上飘着一杆黄旗,她猜想定然是外祖父的营帐。 从母亲那里,也儿钟金听得不少外祖父的壮举,莫说自己的部落,即使是顶着蒙古各部共主之名的土蛮汗,也惧他三分!她早就对外祖父充满敬仰,只是从未有机会与他私下单独接触,此时恰是良机,遂心血来潮,跑来大帐与他一会。 听到“告别”二字,也儿钟金一噘嘴:“哼,我不想回去了!” “喔哈哈哈!好着呢!好着呢!”俺答汗大喜,一把抱起也儿钟金,走到他的坐榻上,伸手去拉她的袍子,“来来来,扒下来,扒下下来,帐里有火盆。”边说,边动手脱她的外袍。 也儿钟金配合着,麻利地甩开外袍,俺答汗一怔,“喔?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你c你内里穿的是汉服?” 也儿钟金在部落就常常听长辈说起大明中土,自小习汉文c读汉书,对汉地的风俗文物也略有了解,只是与汉人的交往委实不多。一到板升,就对汉人充满好奇,处处模仿汉人女子的穿着。她脖中围了条围肩,下身是条纻丝粉红裙,只是腰间束了根红束带,婀娜的身姿越发诱人。她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俺答汗,撒娇道:“那又怎么样呀,祖汗只说好不好看?” “好c好c好看,好着呢!”俺答汗咧嘴笑道。 “咱看这板升之地的人,学汉人的不少呢!”也儿钟金扳着细长的手指说,“我看表哥把汉那吉的帽子用红氆氇,靴子用粉,皮袋用金,嗯,好不威风呢!”说着,坐起身,摊开几案上的文牍,一本正经地阅看,边小声念着,边提笔在文牍上批写起来。 俺答汗并不生气,笑着说:“哈哈哈,小黄鹂c百灵鸟,不如你跟随本汗料理政务吧!”。 正在此时,两个汉人进得帐来,一起曲下右膝,垂下右臂,高声道:“参见汗爷——” 作者维衡说:‘’把汉那吉蒙古地名读者不必太在意,人名有点麻烦。比如“俺答”c“也儿钟金”c“把汉那吉”,都是很重要的人物,容易看错,慢慢熟悉就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逃到土默川的汉奸 小÷说c网 】,♂小÷说c网 】, 俺答汗扭头一看,进帐施礼者是赵全和李自馨,便不悦地问:“二位薛禅,何事?又要鼓动打仗?” 薛禅,就是参议之意。赵全c李自馨就是俺答汗的得力参议。 “打仗?”也儿钟金忽闪着两只水灵的大眼睛,“为啥总打仗?” “喔哈哈哈!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我来说给你听。”俺答汗拍了拍也儿钟金的脸蛋,耐心地说,“谁想打仗啊?可大漠荒凉之地,要吃米面c穿布匹c用锅碗瓢盆,哪里供得上这些?需从南朝获得。多少年了,我每年都向南朝求贡” “祖汗,啥叫求贡?”也儿钟金打断俺答汗,歪着头问。 “喔哈哈哈!”俺答汗仰脸大笑,“名义上送给朝廷些大漠的土产,换取朝廷的厚赏,并答应开市场,双方交易货物。南朝好面子,就用上贡这个说辞啦!” “呀,这是好事呀!”也儿钟金托着下巴道。 “谁说不是嘞!”俺答汗一蹙眉,“可南朝不干呢!既然不能从市场获得,就只好打仗,抢他啦!” 也儿钟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道:“这不好,这不好!” “谁说不是嘞!”俺答汗叹了口气,“可他们不答应上贡,也只好打仗喽!” 赵全听着俺答汗的一番话,与李自馨对视了一眼,面露愁容。 “汗爷——”赵全趋前一步,唤了一声。 也儿钟金伸手一指:“祖汗,这个人是汉人呀,他跑来做啥?” “喔哈哈哈!”俺答汗又是一阵大笑,“薛禅赵,你给小黄鹂说道说道,你咋跑这里了?跑这里做啥?” “还有他!”也儿钟金蓦地伸出另一只手,指着李自馨说。 赵全系山西云川左卫四峰山军户出身,李自馨乃山阴县秀才,都是白莲教教徒。 山西雁北乃国朝与俺答部接壤之地,饱受侵扰,百姓苦不堪言,求告无门,白莲教乘虚而入。大明律早已将白莲教定为邪教,明令取缔,一旦冒头,必予以严厉镇压。嘉靖三十三年,赵全c李自馨密谋起事被人告发,山西巡抚亲率重兵抓捕,赵全c李自馨遂率教民二十余人自宁虏堡偕家口出逃,叛逃到丰州滩。 “他俩敢跑过来,胆子不小嘞!”俺答汗感叹道,“从前,部落对汉人是丁壮必杀,本汗一琢磨,倒也不必那样,汉人来投也不是坏事嘛,就改了规矩了。不然的话,嘿嘿嘿,这两个小子,早被狼把骨头都嚼没啦!喔哈哈哈!” “可是c可是,”也儿钟金咬着嘴唇,“咋就成了祖汗的薛禅了呀?” “喔,俩小子好着嘞!”俺答汗道,“那个赵全,嗯,就是他!刚到美岱召,本汗正害腿病,走不成路,赵全这小子,冒死潜回应州去买药。你还别说,只贴了几贴,腿病就好啦!你说,人家敢拿命给本汗治腿,还不信任他,是不是太不够朋友?” “是呀。”也儿钟金忽闪着眼睛说。 “还不止这些呢!”俺答汗又道,“自这两个小子来了,本汗真是,用汉人的话说,如虎添翼!对,如虎添翼!每次铁骑南下,都是这两个小子为本汗画策,又当向导,直打得南朝晕头转向,损兵折将。南朝上到总督,下到墩卒,一听到巴特尔的铁骑声,先就吓得尿裤子啦!喔哈哈哈!” 也儿钟金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看一眼赵全,时而扫一眼李自馨,再仰脸盯着俺答汗,嘴巴随着俺答汗的讲述,时而张开,时而紧闭。 “汗爷,小的最自豪的还是,巍巍板升,拔地而起!”赵全提醒道。 “对对对!喔哈哈哈!”俺答汗大笑道,“原先嘞,这里可是一片荒凉。而今嘞,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你都看见了的,喔,好得很!好得很嘞!” 赵全身材高大c相貌堂堂,英俊的面庞上透着一股杀伐之气,受俺答汗的夸赞, 他得意地抿嘴笑着。也儿钟金急了,指着他道:“你说说呀,咋就把板升打理成这样儿的?” “嘻嘻,一言难尽哪!”赵全咧嘴一笑道,“来投的汉人可不会骑马打猎,要建屋子c种庄稼。小的呢,就给汗爷画策,开丰州地万顷,分给来投的汉人。小的又让细作在大同一带吹嘘,说北边百姓在南朝朝不保夕,在板升可安居乐业,不少人听了,都偷偷往这儿跑呢!” “有一年,”李自馨插话说,“学生带领众教徒,随巴特尔的铁骑到老家吆喝:‘我已在板升干下大事业,你们跟我去受用。’当开堡门之日,堡内居民男妇三百二十余名,衣物家具用车装载,跟随学生到板升驻种。”因是秀才出身,李自馨言谈话语间还带着汉地的习惯。 “来投的汉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赵全接言道,“如今已有五万多。” “立村修堡,连村数百。”李自馨接着道,“来投工匠制造弓箭c戈c矛c盔甲等兵器;同时也制造日常所需的皮箱c摇车c银碗c念珠c酒c高烛等。” “喔,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你看见陶思浩了吗?还有察素齐,可是了不得,好得很嘞!”俺答汗抚摸着也儿钟金的脸蛋道。 “就是烧砖瓦的窑厂c造纸的作坊,知道了吧?”赵全盯着也儿钟金,挤挤眼说。 “还仿照汉地修建城池c开府建衙,板升之地一片繁荣,威震各部啊!”李自馨自豪地说。 “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你说,该不该信任这两个小子?”俺答汗用手托住也儿钟金的下巴问,不待她回答,又一阵大笑,“喔哈哈哈,本汗待两个小子不薄,封薛禅赵为把都儿汗。在南朝,就是提督嘞!” 赵全一躬身:“惭愧,惭愧!”说着,向李自馨使了个眼色。李自馨会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汗爷,时下已开春,兴土木之工,正当其时。长朝殿,当重建。” 俺答汗收敛了笑容,沉着脸道:“往者,薛禅见本汗,都是建言本汗发兵南下的的,怎么这回说起这事来了。” 赵全忙道:“汗爷,这是件天大的事,比发兵的事,大多了。” 俺答汗佯装没有听到,顺手拿过一份文牍,亲了亲也儿钟金的脸颊:“小黄鹂c百灵鸟,你识得字的,帮本汗看看这个,该咋批。” “汗爷,小的看,还是重修的好!”赵全又说了一遍。 “哎呀呀!”也儿钟金一跺脚,双手在俺答汗的胸口拍打着,“他说的事,是啥事,我听不懂呀!快给我说说呀!” 俺答汗只得道:“去年个,本汗纳了这两个小子的说辞,修大板升城,建造长朝九重殿。可是,上梁那天,突然刮起了大风。喔呀,那风可真大得很呢,我活了六十岁,头一回遇着,梁也折了,屋也塌了,大殿也就没有盖成。” “那是咋回事呀?”也儿钟金问。 “谁知道嘞!”俺答汗道,“本汗心里嘀咕,想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只有仰天长叹,天意,天意嘞!” “因此之故,今年当赶紧修起来。”赵全不失时机地说,又向李自馨使了个眼色,李自馨忙大步走上前去,把手中的一张图纸展于几案,说:“汗爷,我等已绘制成图,请过目。” 俺答汗一脸无奈,依然歪在也儿钟金身边,并不低头看图。 赵全不甘心,走上前去,在图上指指点点道:“要采大木十围以上,起朝殿c寝殿共七重,东南建仓房三重,城上起滴水楼五重!”说完抬起头,看着俺答汗,“汗爷,小的已密遣细作潜入朔c应各城,易买金箔并各色颜料。”他又盯着也儿钟金,“到时候啊,令画工绘龙凤五彩,不特惊艳大漠,也必令南朝刮目相看!” “好!好!好!”也儿钟金拍手道,“那就建呀!” 赵全向俺答汗这边努了努嘴。 “祖汗,为啥不快些建呀!”也儿钟金捶着俺答汗宽大的胸脯问。 俺答汗仰脸不语。 赵全心里一紧,和李自馨交换了眼色,刚要说话,俺答汗向外一摆手:“下去吧,这事先放放。” “这”赵全还想建言,俺答汗不耐烦了,大喝一声:“滚!” 也儿钟金惊得睁大眼睛,不明白俺答汗何以不愿建造宫殿,看着赵全c李自馨讪讪出了大帐,又见俺答汗脸色阴沉,一着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鼓动俺答汗建国称帝 小÷说c网 】,♂小÷说c网 】, 暮春的大漠依然寒气逼人。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走出大帐的赵全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浑身“瑟瑟”抖动着。因思虑过度,他四十出头年纪,额头上却布满皱纹。他一咬牙,语气坚定地说:“此事,非办成不可,不的,我辈的脑袋就得搬家!” “赵兄言重了吧!”李自馨道。他还保留着一丝儒雅,不像赵全那样缩着脖子,而是挺直身板,只是把两手揣在袖中。 赵全拉住李自馨,走到一个僻静处,道:“秀才兄,你是知道的,我从来投的兵士中挑选不少猾黠狡诈之徒,装扮道士c乞丐,流徙诸边,还有潜入京师的,侦刺谍报。都说,皇帝老儿病恹恹的,命不久矣!换了裕王,局面就不同了。高拱是裕王的老师,据说高拱这老兄是个厉害的主,天不怕地不怕,他若当国,甚事都可能发生!一旦双方达成和平,秀才兄,我辈什么下场,不言自明了吧?” 李自馨倒吸口凉气,道:“也是。俺答汗互市之念耿耿不息,若朝廷真有担当大臣主政,还真不好说。” “务必绝了双方和平之念!”赵全恶狠狠地说,又以决断的语气道,“唯一的办法,就是鼓动俺答汗建国称帝。” 李自馨叹息道:“事不顺。去年,汗爷好不容易点头了,国号都拟好了,不意宫殿被大风给吹坍了!汗爷对称帝本就疑虑重重,见状以为是上天示警,对建国称帝事,遂绝口不提了。” “秀才兄,你说,汗爷这么勇武果敢,为啥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赵全问。 “不难揣度,”李自馨道,“一则,俺答汗不是嫡长子,无缘继承蒙古名义上的共主——大元可汗之位,对徒有其名的大元可汗,他也只能逼其东迁而不敢贸然灭之。他当是担心,倘若建国称帝,势必成为蒙古各部的众矢之的,重蹈瓦剌首领也先的覆辙;再则,他担心一旦称帝,就彻底断了与朝廷的和平之路。” “也不尽然吧?”赵全道,“俺答汗是雄主,有雄心,难道不想过过称帝瘾?还得赶紧说服他!”他突然一笑,“那个小丫头倒是可以利用。” “走,再闯大帐!”赵全拉住李自馨的手就往回走。 大帐里,俺答汗被也儿钟金的哭声吓了一跳。他一把搂过也儿钟金,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哭啥呢?” “祖汗,”也儿钟金揉着眼睛,哽咽着,“你为啥不让建宫殿?建宫殿吧,钟金想住宫殿的呀!” “喔哈哈哈!”俺答汗被也儿钟金逗笑了,旋即叹了口气,“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你哪里懂呢!” “不懂,你就给我说说呀!”也儿钟金扭动着娇小的身躯,跺着脚说。 俺答汗亲了也儿钟金一口:“那就说说!”他眼珠子一转,“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宫殿可不是谁想建就建的。那两个小子鼓动本汗建宫殿,是要本汗建国称帝的。” 也儿钟金似懂非懂,却也不再问,以仰慕的目光盯着俺答汗,伸出拇指道:“祖汗是大漠雄鹰c草原头狼,打遍天下无敌手!祖汗要做的事,谁也挡不住的呀!”说着,双脚“啪啪”地一阵乱跺,“我不管,反正我要住宫殿!祖汗,你把那两个汉人叫回来,让他们去建宫殿!” “汗爷——”账外的赵全听到也儿钟金的话,大喜,忙大喊一声,拉住李自馨“腾腾”几步到了俺答汗的几案前。 “嗯?”俺答汗脸一黑,“你们两个小子找死来了?” 赵全求救似的看着也儿钟金,抖了抖手中的图纸,又向她挤了挤眼睛。 也儿钟金在俺答汗脸颊上亲了一口,又捋了捋他的胡须,道:“祖汗,钟金不让他们走,让他们说说建宫殿的事。” 俺答汗刮了一下也儿钟金的鼻梁,说:“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为啥非要修宫殿呢?说出由头,本汗就答应你。” “你看人家大同c宣府,到处是亭c亭什么阁”也儿钟金被难住了。 “亭台楼阁,呵呵呵。”李自馨提示说。 “对,亭台楼阁,多气派。整日里住这破帐篷,无趣!无趣!”也儿钟金说,她一拍手,“就这么说定了!”说着,蓦地亲了俺答汗一口。 俺答汗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也儿钟金搂得更紧了。也儿钟金往外一挣,噘着嘴道:“那,我找祖后去说!” “使不得使不得,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俺答汗一听也儿钟金要去夫人伊克哈屯那里纠缠,连连求情。 “那,就叫他俩听我的话,快去修宫殿。”也儿钟金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薛禅赵,你去,快去吧。”俺答汗敷衍着。 赵全面露难色,他不想失去这次机会,双膝“嗵”的跪下,抱拳向上一举:“汗爷,小的有话要说。” “让他说,让他说!”也儿钟金迫不及待地说。 赵全看了一眼李自馨:“你先说!” 李自馨上前一步,道:“汗爷骁勇善战,冠绝诸部,率军先后六次征讨兀良哈,四次进军青海,所向披靡。顶着大元可汗帽子的土蛮可汗诸部,俱为汗爷所并,率众徙往辽东已逾十载。目今,汗爷辖境东抵辽蓟,西迄甘肃c青海,又不断向西拓展,征服瓦刺。大漠南北,苍天之下,谁敢匹敌!” 赵全起身,迈步拿过旁侧条案上一碗奶茶,一饮而尽,把碗用力向帐外一扔,抹了抹嘴说:“汗爷念兹在兹的,是通贡互市,可结果怎样?求和不成,以战促和之策又如何?数十年来战争不息,南朝屡战屡败,我汗爷为何仍不得正果?因南朝蔑视我汗爷,视为‘抢食贼’耳!” 俺答汗被“抢食贼”三字刺激得满面通红,羞愧地转过脸去,不敢让也儿钟金看到。 “战事连绵,所苦者唯北边百姓,”李自馨接言道,“南朝江山,各级官老爷,并未受到我汗爷的威胁,此其一。征战数十载,彼此仇恨已深,南朝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结澶渊之盟?因此,通贡互市,求,求不来;战,战不来,那只能另辟蹊径——建国称帝。我汗爷雄才大略,只因非中兴烈主之嫡长孙,就不能正大位,岂不失大漠臣民之望,汗爷岂不抱憾终生?”说着,他挤出两滴泪水,滚落到嘴角,和喷出的白沫搅到一起,向下淌去,仿佛生出两道白须。 也儿钟金忽闪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李自馨打住,方被他嘴角的“白须”所吸引,呵呵笑了起来。 赵全见俺答汗默然,高声说:“汗爷,有一个好消息:南朝的嘉靖皇帝,虽与汗爷同龄,却衰病不堪;日前又遭微官海瑞一通痛骂,越发萎靡不振。这老儿最是可恶,汗爷求贡不得,就是这老儿固执己见之故。汗爷不是对这老儿甚反感吗?时下这老儿命不久矣,朝廷手忙脚乱,正是我汗爷教训他的良机!” “嘉靖老官,喔哈哈哈,好面子,忒好面子!”俺答汗笑道,语调中分明夹杂着几分惋惜。 “攻掠大同,让他闻变羞愧而死!”赵全恶狠狠地道。 俺答汗坐直了身子,叹口气说:“本汗何尝愿意纵兵抢掠呢?当年本汗兵临城下,巴特尔们跃跃欲试,要打进北京城,可本汗硬是给拦下了,恳请朝廷允开马市。倘若那时马市一直开下去,何至有这连绵的战事呢?” “听说,是一个叫徐阶的,站出来请皇帝恩准开马市的。眼下徐阶当了首相,祖汗为啥还打他呀?”也儿钟金插话说。 俺答汗以惊异的目光看着也儿钟金:“喔呀,我的小黄鹂c百灵鸟,你竟知道这些?那时你的母亲还未出嫁啊!”他又转过脸对着赵全,叹息道,“本汗以为,徐阶做了首相,会变变调门,谁知苦苦等了五年,还是老一套!” 李自馨接言道:“那时是严嵩当国,徐阶建言恩准开马市,是与严嵩斗法的手腕儿罢了。他当了首相,求稳怕乱,改弦易辙的事,他才轻易不肯干!” “是啊,汗爷!”赵全忙接上去,“咱一边重修宫殿;一边勒兵南下,痛创官军,使南朝丧胆,再论通贡互市之事,或许有转机!” “嗯,这话有那么些个理儿。”俺答汗说着,“喔哈哈哈”大笑了一阵,站起身,大手一挥,“备马点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三部尚书一个比一个着急 小÷说c网 】,♂小÷说c网 】, 西苑不唯是皇家御园,且是当今皇上静摄处,最需幽静。是以除内阁大臣和词臣在直庐当直外,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内外臣工,不经皇上召见或首相批准,一律不得踏进西苑门一步。即使首相有召,臣僚也只能进入直庐,且进了西苑门,需一律步行,不得骑马或乘轿。 这天卯时三刻,礼部尚书高拱披着晨曦进了西苑门,快步往太液池西南岸的徐阶直庐走去。 自海瑞上疏二十多天过去了,徐阶整天忙着调息海瑞上疏引发的事体,部院奏疏c科道弹章c督抚塘报,哪怕十万火急,也顾不上审阅票拟,都压在书案上,堆积如山。 礼部本无十万火急之事,但恰遇琉球国朝贡事,高拱以为不能按常规视之。由于东南倭患大炽,琉球国朝贡已中断多年,时下琉球国王好不容易派出贡使来朝,且还有请上国批准琉球国立太子事,高拱敦促主客司优先办理。但上奏旬日,音信全无,高拱又命司务李贽到通政司查询,方知奏本压在内阁。无奈之下,高拱只得设法请准,到西苑徐阶的直庐谒见,以促内阁尽快票拟呈报御批。 敦促尽快办理琉球使臣朝贡事是真,但高拱之所以急于谒见徐阶,心里还存着一件事:按照徐阶的意思,高拱要入阁,当先上愿意为皇上贡献青词的密札。密札他已拟就,但齐康的一番说辞,在高拱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他想与徐阶一晤,摸摸他的底,看徐阶做何反应,再定行止。 徐阶的直庐是四合院式的建筑。进首门左侧是茶室,乃候见者临时等候之所。高拱一进直庐茶室,就看见兵部尚书霍冀c工部尚书葛守礼都在排队等候。 这两个人虽与高拱职务相当,但都是科举前辈,他便主动抱拳向霍c葛二人施礼。 “大宗伯?”身材肥胖的兵部尚书霍冀看见高拱,吃了一惊,“礼部会有甚火烧眉毛的事?”霍冀边说边焦躁地来回踱步。 高拱愣了一下。霍冀虽早他一科中进士,是前辈,又贵为兵部尚书,但对高拱一向敬重。这大体是因高拱乃裕王首席讲官之故,加之多年来他并未握权处势,彼此也没有过利害冲突。或许正因为霍冀在他面前屡示谦抑,高拱陡然间有些不适应,便不满地说:“大司马这是什么话!礼部的事,关乎人心士气c国体国格,难道这些事,在大司马眼里,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霍冀却未示弱,抖了抖手中的塘报:“谍报称,虏酋俺答正集结大军,欲入寇大同,你说是不是火烧眉毛?宣大总督缺员,吏部好不容易物色到人选,可一直没有批下来。刻下前线告急,而掌军令的总督却迟迟不能到任,大同c宣府的塘报十万火急往兵部报,你说是不是火烧眉毛?”他又抖出一份塘报,“再看看这个,署理福建总兵戚继光八百里加急呈来的,海贼林道乾率船五十余艘,以南澳为基地,攻福建诏安c五都等地,贼势甚盛,可兵部题覆到了内阁,一概都压下来了!”说着,霍冀跺脚长叹。 “喔呀!”高拱露出惊讶的表情,知霍冀是有火无处撒,才冲自己说怪话的,气也就顿时消了。刚要说话,霍冀又指了指葛守礼,替他着急,说:“再说工部的事,大宗伯一定知道,工部侍郎朱衡乃国中水利大家,然如何疏通漕河,朝野一直争论不休。无奈之下,大司空只好命人制定两套截然不同的方案,谒请上裁。这都快三月了,进入河工最佳时机,可方案尚未批下来。若不赶快动工,怕是今年的漕运要误事,我辈c京师的百姓c辽东的将士,怕只能喝西北风喽!” 霍冀的一番牢骚话,让高拱替兵部c工部着急起来,尤其是应对大同战事,委实不能再拖,他急切地说:“大司马,调兵遣将乃兵部权责,当速速行令才是啊!” “如此重大的事,咱不敢擅自主张。”霍冀回道。 高拱知道霍冀是怕承担责任,心里对他就有几分鄙夷,但同列间他也不便责备,就说:“如此紧急的事,得权宜从事,宣大总督缺员,不妨派兵部一位侍郎火速赶赴大同掌军令,指挥御虏。” “这”霍冀为难地说,“兵部的两位侍郎都是江南人,既无军旅经历,亦从未到过北边,到大同前线,两眼一抹黑,能成事吗?” “这就是弊病了!”高拱说,“兵部侍郎出则为军帅,选任之制不能等同于他部。”他一跺脚,“不过,时下说这个也无用。那,能不能派职方司郎中以巡边使的名义去?”高拱越发焦急,又出主意说,“职方司郎中乃总参谋长之任,他对边务定然熟悉。” “职方司郎中?”霍冀摇头说,“祖制倒是有职方司郎中巡边之例,然则,并无权代总督掌军令c节制三军之例。再说,职方司郎中也是郎中而已,与你礼部的郎中任用资格都是一样的,别把他看得那么有本事。” “当痛下决心,一改旧制了!”高拱慨然道。 “改制?”霍冀不解,摇头说,“我着急的是,刻下该怎么办!” “二位尚书,”一直闭目养神的葛守礼开口道,“先镇静镇静,不然待会谒见元翁,情绪失控,会误事的。”他是嘉靖八年进士,比高拱早四科,资格更老,且一向老成持重,话语不多,一旦他说出话来,霍冀c高拱都不能不尊重。 可是,高拱还是为大同前线的事忧心,便放缓了语调问:“军情紧急,元翁又无暇接见,大司马何不赶紧谒见李阁老,请他秉笔票拟?” 嘉靖朝成例,内外公牍由大内司礼监文书房送阁,阁臣在黄色纸条上拟出批示,贴于公牍上,谓之票拟或拟票;再送到大内,皇上亲自或委托司礼监秉笔太监,照内阁票拟批红。皇上若认为内阁票拟不妥,或直接改写,或发回重拟。票拟权无形中将部院置于内阁的实际控制之下。 时下内阁只有徐阶c李春芳两位阁臣,是以高拱提到另一阁臣李春芳,建议霍冀请李春芳拟票进呈。 霍冀鼻腔中“哼”了两声,说:“李阁老?不经元翁,甚事他能做主?”话音刚落,似乎察觉到在此地非议内阁大佬失当,忙指指葛守礼奉承说,“像葛老这样的干才,做过地方的学政c布政使c巡抚,又做过几个部的侍郎c尚书,倘若在内阁,遇事自可提出主张,为元翁分劳。” 高拱听出来了,霍冀是看不起李春芳。 李春芳是南直隶兴化县人,与张居正为同榜进士,以状元直接入翰林授编撰,被皇上选为词臣。自入仕途,李春芳就专心干着撰写青词供皇上焚烧这一件事,仅仅十几年就入阁拜相了,坊间有“青词宰相”之讥。由于没有任事的经历,加之李春芳性格平和c柔弱,入阁后也以写青词为务,国务则唯徐阶马首是瞻,无非替徐阶阅看文牍而已,凡需决断之事,都要徐阶定夺。这是官场尽人皆知的,但情急之下,高拱还是希望霍冀能去一试,以解燃眉之急,不意却引来他对李春芳的嘲讽。 可是高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焦躁地走来走去,口中嘟哝道:“元翁在忙何事,一直无暇接见我辈?” 霍冀只是摇头,一直沉默的葛守礼则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得到答案的高拱,伸长脖子,向对面徐阶的直房焦急地张望着。 徐阶正在直房里埋头撰写青词。他也知道兵部c工部c礼部三尚书在茶室候见,心里虽也有些着急,但依然淡定地写着青词。 写青词是皇上的口谕,他不能违拗。 自海瑞上疏呈达御前,徐阶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就住在西苑的直庐里,以应对皇上的随时召见。 皇上自受海瑞上疏刺激,越发沉湎于斋醮,李春芳昼夜不停写青词,还是不敷焚烧,以往皇上最欣赏的是袁炜写的青词,徐阶听说翰林院编修张四维曾为袁炜捉刀代笔,就请他代写青词,不料皇上对青词十分挑剔,一眼就看出非徐阶所撰,竟至大怒,命徐阶须亲自精心撰写,一天不得少于三篇。这对已年过花甲的徐阶来说,委实不堪重负。 写青词,偶一为之或许不难,难就难在年复一年c日复一日。徐阶屏息静气,依照格式,埋头书写着: 维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初二日,皇帝谨差真人赐紫,奉依科修建邯郸道场,谨稽首上启虚无自然元始天尊c太上道君c太上老君c三清众徒c十极灵仙c天地水三官c五岳众官c三十六部众经c三界官属c宫中大法师切众灵 霍冀c葛守礼c高拱还在茶室焦急等待,皇上身边的随堂太监张鲸大摇大摆进了直庐首门,尖着嗓门高叫:“万岁爷口谕,传徐老先生觐见——”宦官呼阁臣为“老先生”,是嘉靖朝的习惯。 高拱等人眼睁睁地看着徐阶拖着疲惫的步履出了直庐,向无逸殿走去。 走在路上,徐阶心里一直在打鼓,此番召见,皇上会不会又赌气出什么难题? 作者维衡说:明朝的西苑,就是现在的中一南一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张居正提醒入阁拜相的高拱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嘉靖四十五年初夏,肆虐京城的北风仿佛失去了韧劲儿,渐渐和缓下来,昨夜的一场雨,把沙尘重重地压制住了。挺拔于街道两旁c庭院内外的杨树,墨绿叶茂,槐树上则散发出甜腻的香气,不管不顾地扑向行人,也悠然钻进了礼部尚书高拱的轿中。 高拱吸了吸鼻子,似乎在品味着。这京城的槐花,到底不如老家新郑的。新郑的槐花,甜中带香c香甜兼具c沁人心脾。自嘉靖二十八年丁母忧服满起复,十七年过去了,再没有闻到家乡的槐花香了。 轿子快进礼部时,高拱向外探了下头,问跟在轿旁的高福:“今儿个是何日子?” “老爷,今儿个是三月二十八。”高福答。心想:“老爷着实太忙,居然连日子都忘了。” 高拱并没有忘,只是想证实一下而已,或者说,掩饰一下自己内心的忐忑。 许久以来,他从来没有像这些天那样,如此精心地盘算时日。 “今日是第三天了,该有准信儿了吧?”高拱心中自问,“莫非,皇上还是不满意?”他心里嘀咕着。下了轿,思绪还没有断,低头走进尚书直房,司务李贽举着一份文牍跟进来了,边走边说:“恭喜高大人!” 高拱心里豁然开朗。他自然知道李贽恭喜的是什么,但还是急切地接过文牍,展开细读。 这是吏部的咨文: 奉圣旨:高拱着兼文渊阁大学士,在内阁同徐阶们办事,余官如故。钦此。 这,就是入阁拜相了!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二十八日,五十五岁的高拱,在进士及第二十五年后,入阁拜相,位列宰辅。 国朝阁臣正式官衔为大学士,前冠殿阁之名,用以区别入阁顺序,此后会渐次转为排序靠前的殿阁之名,以示尊崇;又因内阁非律法所定,阁臣无品级,以入阁前原任部院之职的品级为新晋阁臣的品级,并以此支取俸禄,故阁臣例兼部院堂上官,但非实际任职。高拱“余官如故”,即仍带礼部尚书衔,实则礼部尚书会另任新人。 阁臣虽以兼职定品级,但最高只达正二品,皇上遂常以赏功加师保荣衔,提升阁臣的品级。太师c太傅c太保,正一品;少师c少傅c少保,从一品;太子太师c太子太傅c太子太保,从一品;太子少师c太子少傅c太子少保,正二品。高拱作为新晋阁臣,即照礼部尚书的正二品定级支俸。 高拱恭举咨文反复看了几遍,随即将文牍压在书案上,抬头对李贽说:“李司务,此事暂不对人言。” 李贽刚要走开,高拱又嘱咐,“若有人为此事来谒,一概挡驾。” “呼——”高拱仰面坐在座椅上,重重地出了口长气,这口气吹起了他的长须,已然花白的长须在眼前乱舞了几下,他伸手抓住,盯着看了又看,不禁叹息一声:五十五岁,这个年纪已近老迈,同年中有不少人已不在人世了。想到这里,短暂的喜悦旋即被几分沉重挤压殆尽。 自张居正知会高拱徐阶欲延揽他入阁的消息,已经快两个月了,开始的兴奋劲儿在慢慢消减。那天在徐阶直庐,眼见羽书旁午而国务停滞,高拱终于做出决断,回到礼部便差人把密札送给徐阶。 徐阶接到密札,微微一笑,吩咐李春芳拟写内阁公本,荐吏部尚书郭朴c礼部尚书高拱入阁。 可是,内阁公本呈报御前,好几天竟悄无声息。倒是高拱突然接到一份手谕,打开一看,是皇上手书的一副上联: 洛水灵龟献瑞天数五地数五五五还归二十五数数定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当今皇帝在西苑斋醮修道,每日都要焚烧青词。这道御制上联虽不是焚烧所用青词,却是斋醮时悬于门坛的对联,宽泛而论,也可列入青词范围。 高拱顿悟:这是皇上在考验他。 因几任礼部尚书都专务青词,而他却一篇未上,如今又被内阁举荐拜相,而此前入阁者无不是青词高手,皇上显然对他未曾贡献青词多有不满,是不是同意他入阁,还在犹豫中,特以此联来考验他。 事已至此,高拱别无选择,他请前来颁旨的随堂太监稍候,当即写就了下联: 丹山彩凤呈祥雄声六雌声六六六总成三百六十声声祝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这道下联呈上后,高拱便算计着时日,仅过一天,内里就有特旨下;今日一早,高拱就接到了吏部的咨文。 照例,大臣接到任命诏旨,都要先上辞免疏,以示谦逊。奏本尚未写好,就听门外有拉拉扯扯的声音,不觉火起,起身喝道:“何人喧哗?” “禀尚书,国子监张司业不听劝阻,执意要来谒见。”是李贽的声音。 “中玄兄,我还是晚了一步。”是张居正的声音。 “李司务,请张司业进来吧。”高拱吩咐。 “晚了一步,晚了一步。”一见高拱,张居正就说,“我就猜到中玄兄要封门,拒见贺喜之人,才急急忙忙赶来,还是晚了一步,让李司务为难了。”说毕,恭敬地给高拱深深鞠躬,又抱拳揖了又揖,表示恭贺。 “中玄兄!”张居正很郑重地唤了声,“今日起,中玄兄就是我大明的堂堂阁老相公了,居正乃六品微官,焉能再称兄道弟?以后无论公私场合,居正都以‘玄翁’相称了。” “那又何必?”高拱笑吟吟地说。 “尊玄翁,亦尊国朝相体也。”张居正解释说。 高拱一扬手:“叔大总是有理,随你随你。”言毕,两人才隔几并坐。 张居正刚落坐,又起身道:“玄翁,拜相的诏旨,可否让居正一观?” 高拱起身把压在案上的吏部咨文拿过来,递给他。 张居正细细地看着,若有所思,举到高拱面前,“玄翁,看到这句话了吗?”他指着其中的一行字,“对,就是这句话,‘在内阁同徐阶们办事’这句话。” “怎么,叔大有高论?”高拱不解地问。 张居正环视室内,低声说:“玄翁,今上御宇近四十六载,恩威莫测,权柄独运,弊由此出c变由是难;元翁久历政府,当国五载,求稳致静是其治国方略,振弊易变,非其时也;玄翁虽位列宰辅,但是,身份是在内阁同元翁等办事,非当国执政者也。居正有句话,想贡献于玄翁。” “说!”高拱一扬手道。 张居正郑重道:“仍需韬光养晦,不可急于求成。” 高拱大感意外,笑道:“叔大,你转汰何其急也?此前你是怎么说的,嗯?”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居正说,“为劝玄翁不要踌躇不决,故居正言盼我兄只争朝夕,展布经济,力推新政,庶几不负平生所学云云!而今玄翁既已入政府,居正不能再一味劝玄翁急进,否则势必给玄翁乃至中枢运转带来麻烦。有些话,刻下可以说了:玄翁就当否上除八弊疏垂询居正时,居正不赞成玄翁上疏,其中一个理由当时未敢明言,那就是,居正担心此疏与元翁执政理念不合,一旦上奏,恐元翁对玄翁大起戒心。” “叔大,你的话或许是对的,”高拱叹口气说,“然则你当知我之为人,做‘青词宰相’不屑,做‘伴食宰相’又何甘?焉能安于操劳案牍c墨守官常的庸官俗吏!况局面糜烂如此,为兄位在中枢,又安能装聋作哑?” 说着,高拱起身走到书案前,弯腰从抽屉里取出一篇文稿,返身递于张居正,“叔大,昔年我们弟兄香火盟,‘相期以相业’,旋即,为兄作此文以为纪念,你该不会忘记吧?昨日我特意检出此文,看了又看,也请叔大再看看。” 张居正接过一看,是高拱所作《萧曹魏丙相业评》。这是高拱借评论大汉萧何c曹参等四位宰相的业绩,来表达他的志向与理念的。张居正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看过此文,自己不禁心潮澎湃,为之倾倒,从此把高拱视为生死之交。今日看到此文,张居正依然感慨万千,出口诵出开篇的话: 夫相天下者,毋以有己而已。何者?天下事未有不须人可以已济者也。有己,则见人之贤而不能以己推之,见人之美而不能以己成之,与人共事而不能以己下之。夫有己之心不足以治三分之宅也,况相天下乎? 诵毕,张居正感慨了一句:“总而言之,玄翁的理念只一句话可概括之:相天下者无己!” “叔大说得不错!”高拱爽快地说,“我的意思只有一点,相天下者无己。倘若已身为宰辅还存私心,官场哪里会有公道?为宰辅者,有一分私心,便于臣道有一分亏欠。” 张居正表情庄重,又诵出一句《萧曹魏丙相业评》里的话: 独任者无明,自用者无功。相臣有私心,则国家有弃积也。 高拱慨叹一声:“相天下者,忠诚c无私,乃国之大幸。” 张居正看着高拱,拱手道:“玄翁如是说,居正夫复何言?唯愿玄翁履新顺遂吧!” 高拱本想与张居正商榷,在束之高阁的除八弊疏基础上梳理出一套政纲来,建言徐阶次第实施的。但听了他一番说辞,不得不放弃,不免还是有几分遗憾,也有几分期盼,遂对张居正道:“若得与叔大一起平章天下,则大明中兴有望。” “呵呵,玄翁,部院一个郎中还正五品呢,居正只六品微官,哪里敢奢望登政府?”张居正自嘲说。 “郎中怎可与叔大比?”高拱手一扬,“叔大别忘了,你也做过裕王殿下的讲官,又是首相最得意的弟子。”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嘿嘿,还是高某的金石之交!” 张居正微笑道:“资历尚浅,不敢奢望。” 高拱摇头道:“什么资历浅?论才干,我看除了高某,就是你叔大啦!愚兄对叔大自不必说,尊师徐揆不是也在一力栽培,为叔大铺垫吗?叔大主持《承天大志》重修完竣,朝野有‘张太岳将大用矣’之议,呼之欲出嘛!叔大,机遇来矣!” 张居正笑而不语,眉宇间却隐约有阴翳凝结。 作者维衡说:明朝内阁并无法定地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海盗林道乾有些心烦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南澳岛乃闽粤共治之地。自嘉靖二十年起,这里就为海贼所盘踞 这天傍晚,在一座仿官军帅帐搭建的营帐中,横行海上的海贼头目林道乾,迫不及待地拿出两颗夜明珠,命左右熄灭所有烛火,歪着脑袋左看右赏,嘴中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大帅——”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呼唤,一个身着异服的女子扭动着腰肢走过来,搂住林道乾的脖子,在他身上擦蹭着。 “哎哟!大帅——”另一个女子也尖叫着扑过来,抓住林道乾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摩挲起来。 “陈德媛,叶姬,”林道乾不耐烦地说,“你俩他郎奶的给老子罢了,本帅烦着呢!” 林道乾虽是海贼,也远不如前两年被剿灭的号称“老船主”的王直实力雄厚,但手下也有喽啰四五千c船只百余艘;他本人年轻时又混迹官场,虽无野心,也有梦想,故特命左右以大帅呼之。从陆地c海上掠来女子,年轻貌美者,他收用后或赏给手下弟兄,或留侍身边,时下寝帐留侍美姬就有十多个。林道乾不敢以嫔妃称之,而是仿照后宫等级,命为德媛c姬c贵人c常在c答应。陈德媛和叶姬都是风尘女子,被林道乾掠来后,整日吃山珍海味c穿绫罗绸缎,还常带她们游佛郎机人占据的壕镜岛,又去暹罗等国长见识,竟比在院里时快活许多。只是少了男人们的争风吃醋,她们不免有些惆怅,是以就把风月场的手腕儿,一股脑用在林道乾身上,彼此斗计用法,倒也聊补缺憾。 为此,她们处处都要别出心裁。陈德媛今日穿了一身佛郎机女子的西洋女装,尽显女人身条。 听林道乾说心烦,陈德媛说:“哎哟,大帅烦什么呀,不就是一个戚继光吗,他又能奈大帅何?大帅,今夜独留媛媛,媛媛给大帅解颐,好不好?” “什么他郎奶的媛媛!德媛,德媛!你他郎奶的不懂?那是有品级的官称,能胡改吗?”林道乾生气地说,“照你这么改,皇帝就自称帝帝喽?” “嘻嘻嘻!”叶姬捂嘴笑道,“莫如自称小弟弟,女人喜欢哩,嘻嘻嘻!”说着,伸手去摸林道乾的裆部。 林道乾无心与她们取乐,向帐外喊了声:“叫帅丞来。” 帅丞,就是大帅丞相的简称,这也是林道乾既要仿朝廷又不敢僭越c取的折衷之法。 须臾,帅丞梁有训进来了:“大帅,有甚事?” 林道乾个子矮小,又是坐着,仰头看着魁梧的梁有训,吩咐叶姬说:“你他郎奶的不是手闲不住吗,那就快掌灯去吧。” 陈德媛和叶姬都不敢乱说话,一个麻利地掌灯,一个乖巧地倒茶。 “今夜到柘林湾装船,都预备好了吧?”林道乾问。 梁有训在林道乾前面的一把长条凳上坐下,道:“正要禀大帅,往壕镜那边输货这事,还是先放放吧。” “诶,这他郎奶的为哪个?”林道乾不满地说。 “壕镜那边的佛郎机人太不够意思,咱要他只和咱一家做买卖,不准接别人的货,可他们硬说甚公平”梁有训挠挠头,“嗯,公平c公平竞争?对对,公平竞争!那咱的货价钱就上不去啦!” “甚样是他郎奶的竞c竞什么争,”林道乾不屑道,“给老子派几十艘船,绕着壕镜岛转他郎奶的几圈,谁敢给佛郎机人输货,给老子灭了他!” “这”梁有训露出为难的神情。 “若不是俞大猷c戚继光两个老儿逼得紧,老子连截带抢就足够了,还他郎奶的辛辛苦苦做生意?”林道乾说着一拍几案,“来他郎奶的个利索点的!到壕镜抢佛郎机人一把!” “大帅,佛郎机人的火炮太厉害,”梁有训说,“这边有的是吃食儿,何必非找他去抢?”他顿了顿,又说,“大帅自谓不能居人下,一直欲收招海上精兵,志在做老船主,而时下的情势,是时候了!” “真他郎奶的到时候了?”林道乾兴奋地问。 梁有训喝了口茶,做出要长篇大论的架势:“胡宗宪率俞大猷c戚继光剿倭十载,浙闽海上巨头尽灭,大帅最敬仰的老船主王直,也被胡宗宪设计给害了;广东这边的曾一本也被俞大猷给灭了。时下正是空档期,我帅要称霸海上,正其时也。打出名望是第一位的,这样才有弟兄投靠。只要人众,进可控沿海,退可占北港c赤嵌,开府称王。” 林道乾蓦地起身道:“老子这就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他郎奶的一场!”但旋即又坐了下来,顾虑重重地说,“可是,俞大猷c戚继光那两个老儿,可不是他郎奶的吃素的。” “这二人并不可怕。”梁有训不以为然地说,“时下俞大猷已被革职,调到潮州戴罪立功,戚继光接任福建总兵。闽粤两地一向不能协同,他们二人各自能奈我帅何?”他一皱眉头,“只是有一事,如芒刺在背!” “何事?”林道乾问。 “邵大侠。”梁有训答,“近闻过完年邵大侠就晋京了。大帅还记得吗?当年在双屿岛,大帅与他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那是因为他也佩服老船主。”林道乾解释说。 “可是,他佩服老船主,与大帅仰慕老船主,是两回事。”梁有训说,“邵大侠佩服老船主,是因为老船主念兹在兹的是敦请朝廷开海禁!多年来邵大侠游走东南,也都是为了此事。此番晋京,我怀疑他是游说朝廷重臣,吁请开海禁的。” “他郎奶的!这个邵大侠,不仗义!”林道乾顿足道,“我啥都给他说了,他跑到京师去交通大官,是不是想带官军来剿我?”他连连甩手,“不该啥都和他说,他要真给官府画策,他郎奶的,我就完啦!” “何止呀,大帅!”梁有训蹙眉道,“他吁请开海禁,一旦开了,海商可名正言顺交易,官军势必为他们提供保护,那我辈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林道乾情绪顿时烦躁起来:“帅丞有何主张,说出来,干他郎奶的就是了!” 梁有训附耳向林道乾嘀咕了几句。 林道乾点了点头,道:“好好好!有句他郎奶的古话叫事不宜迟。帅丞,你这就动身吧!”他又转向叶姬,说,“你,随帅丞走一遭。办成这件大事,老子立你坐他郎奶的正宫!” 作者维衡说:明朝当国大臣都必须面对北虏与南倭的难题。因此,这是要浓墨重彩写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皇上又出难题 小÷说c网 】,♂小÷说c网 】, 无逸殿里,花甲之岁的皇上身裹道袍,半坐半躺在御榻上,神情萎靡,不时发出只有衰病老者才会发出的“哼哼”声。 徐阶勉强打起精神,趋前叩头施礼。 “徐阶,朕又读了一遍海瑞的奏疏,”一见徐阶,皇上一改此前怒不可遏的腔调,以和缓的语调低声念叨着,“朕以为,海瑞所言也许是对的,只缘朕多病,不能振作以新治理,让臣民失望。”皇上喘了几口气,“既然如徐爱卿所言,退位有负祖宗重托,非明智之举,那就要治朕的病吧?”说着,躬身一阵咳嗽。 “保圣躬万寿无疆,乃是臣子的本分”徐阶说,他对皇上今日说话的语调如此亲切c温和尚不适应,也摸不透皇上是何心思,正斟酌如何提出治病建言,皇上又说:“徐爱卿,朕适才看了御医,方知朕脉息浮促,内火难消,多方诊治,服药无数,终不见效”说着又连咳数声,喘了阵子气,“朕思度再三,无他计,如能驾往原受生地拜陵取药,必能消灾减疾。”像是怕徐阶不允他说完似的,皇上以比适才快得多的语速,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随后就急促地喘息起来。 “皇上是说,要南幸?”徐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意问了一句,仿佛为了求证,又仿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惊诧之意。 皇上并不回答,只是喘气不止。他是以外藩入继大统的,嘉靖十八年,皇上曾以南巡的名义,回到当年的封地湖广安陆。彼时皇上刚过而立之年,春秋正盛,南倭北虏之患也远不像如今这么严重,此番南巡,举国瞩目,风光无限。可是,皇帝一次南巡,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内阁要投入多少精力?以当今皇上的做派,军国要务牢牢控制在手里,他人不敢擅作主张,倘若南巡,朝廷势必空转。而北边的情 势,远不是二十七年前的样子了,一旦皇上南巡c政府空转,北虏突进,后果不堪设想!是以徐阶只有一个念头:谏阻! “陛下”徐阶深情地唤了一声,又斟酌良久,“恕臣直言,臣奉谕不敢仰赞。” 元辅反对南巡,并且直言不讳表达出来,似乎并不出乎皇上的意料,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徐阶,又继续喘息起来。 “陛下,无论是时势还是龙体,都不能与二十七年前相比了。”徐阶提及上次南巡,“此一时彼一时也,承天离京数千里,陛下自度精力可如彼时,长途劳顿,有益病体乎?” 皇上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过了,缓缓道:“不必乘轿,可改为卧辇抬行,沿途诸王百官不必朝迎,谅无大碍。”徐阶刚要开口,皇上吃力地挥了挥手,“元辅不必再言,速速筹办去吧。朕意,最好出月即可成行。”他又补充说,“青词,元辅不必每日三篇,有暇再写就是了。”每日必亲写三篇青词,是不久前皇上吩咐徐阶的,本就是故意难为他的。作为交换,皇上收回了成命,替徐阶解脱。 “容臣妥为整备。”徐阶说。他了解皇上的性格,再谏诤下去,只能引起皇上的反感,且坚其南巡之念。 一路上思量着如何才能打消皇上南巡之念,徐阶理不出甚样头绪,长吁短叹地慢慢往回走,刚跨进直庐首门,兵部尚书霍冀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元翁,下吏的五脏六腑快被火烤焦了,不得不恳求元翁救火!” 高拱c葛守礼也迈出茶室,给徐阶施礼。 徐阶眼袋低垂,双目深陷,倚在首门门框上,一语不发,眼睛则不停地眨着, 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元翁,能不能把兵部的事先拟票,呈上去?”霍冀不住地抱拳作揖求情。 徐阶开口道:“三位尚书久候了,正好有事商榷,就随老夫来吧。” 照六部排序,礼部排在兵部和工部之前,霍冀c葛守礼也就自动往后靠了靠,让高拱走在最前面,跟在徐阶身后进了正堂的花厅。 抬眼望去,最醒目的莫过于正厅墙上悬挂的条幅了。这是徐阶亲笔书写,字体隽秀: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此乃徐阶取代严嵩出任阁揆后向朝野宣示的,作为他当国执政的信条。高拱还清楚地记得,这三句话公诸于众后,一时九卿科道c大小臣工,无不拱手加额,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而庆幸,而“三还”也成为官场流行语,谓之“三语政纲”。 熬过了严嵩执政的漫长时代,新执政又誓言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朝野怎能不欢欣鼓舞? “五年了,徐阶真的做到了吗?”高拱暗忖。见高拱一进门就盯着条幅看,霍冀大声说:“大宗伯,怎样?元翁的‘三语政纲’,震撼人心啊!”他慨然道,“想那严嵩当国近二十载,一朝罢黜,朝臣门户分立c科道各怀己见,元翁折冲其间,举措皆以宽大为念,保持了大局稳定,实属不易啊!” 霍冀当面奉承,徐阶连谦辞也没有,依然沉默着,只是用手指了指左右两排椅子,示意三位尚书落坐。 左右忙来倒茶。 闲杂人等尚未离开,霍冀就等不及了:“元翁,大同” 徐阶微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一向少言寡语的葛守礼忍不住了,开口道:“元翁”话甫出口,徐阶又打断他,叹口气说:“各位尚书要说的话,老夫岂不知之?实话说吧,部院c省直的章奏,天大的事体,不要说内阁无暇览看,即使是呈上去,皇上也不会批!” “元翁,这是为何?”霍冀c高拱不约而同地问。 徐阶只是摇头,并不回答。 “这这”霍冀站起身,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 “元翁,总要想个法子啊!”高拱焦急地说。 “法子倒是有的,除非”徐阶说着,伸出手掌,用力做刀劈状,“把海瑞杀了!” “这”高拱c霍冀c葛守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杀就杀吧!”霍冀气呼呼地说,“不就是一个海瑞吗?再这样赌气闹腾下去,宣大的将士c三边的百姓,不知要死多少呢!” “以海瑞上疏为由杀他,这不成,咱们的皇上可不想做杀直臣的暴君,落万世骂名!”徐阶说,“得有别的立得住的借口方可。” 徐阶的话,只是说辞而已,霍冀则当真了,搓手道:“借口?这可是难题,海瑞这个人没有把柄可抓吧?不的,他何以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顿了顿,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元翁,还有别的法子吗?相信元翁定然是有法子的。” “还有一个法子,”徐阶说,“扈从皇上南巡!” “啊?!”高拱c霍冀c葛守礼齐声惊叫。 徐阶高叫一声:“来人!”左右人等应声跑了进来,徐阶吩咐道:“首门c厅门一律关闭,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厅。”待一干人等手忙脚乱办完了一切,徐阶才道,“适才老夫斟酌良久,天子南巡,关涉礼c兵二部,而大司空又是朝中老臣,老夫也就不必隐瞒了,正可与三位尚书一起商榷。”随即,他把适才在无逸殿面君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不唯皇上离京南巡是绝密,关涉皇上龙体,也是保密的,徐阶已然破了规矩,自然不得不小心万分。 听罢,高拱先坐不住了,“腾”地起身,蹙眉道:“元翁,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他一脸愁容,看着霍冀道,“大司马做过三边c宣大总督,”又转向葛守礼,“大司空做过宁夏巡抚,”最后又将目光转向徐阶,“元翁主政府,赞军国要务,三公倶比高某更熟悉边情,北虏虎视眈眈,若圣躬远狩,京城空虚,万一北虏窃发突进,后果何堪设想?然则”他顿了顿,“皇上既已有谕,想来元翁必是当面劝谏过的,一味抗旨谏阻,终归不是以臣事君之道。” “中玄,我老霍不明白你的意思呢!”霍冀不解地说。 高拱未理会霍冀,对着徐阶继续说:“刻下当预为整备:一则,援引前例,派大臣巡边,强化北边守备;二则,命锦衣卫预备路上所用帐幕粮饷,近卫六军备齐铠甲兵器。以此整备情形禀报皇上,皇上见政府在妥为部署,也就无话可说了;而办妥这一切需要时日,元翁再伺机旁敲侧击劝谏皇上,皇上冷静下来,自己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这倒是个法子。”葛守礼赞成道。徐阶捋着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 “那该可以办事了吧,元翁?”霍冀急切地说,“恳请元翁速速票拟,把宣大总督人选,还有谕令昌平总兵严阵以待,在黄花镇紧急设防这些事,赶快批下来吧!” 徐阶摇头,慢声低语道:“以刻下的情势,内阁只侍候皇上尚力有不逮,部院的事,各位堂上官就多想想法子吧,事事指望内阁恐会误事。” 霍冀对徐阶的话大不满,双手一摊,道:“元翁如是说,叫我辈为难嘛!那国务如何推进?”他嘟哝说,“内阁人手不够,添”话未说完,霍冀意识到失言了,忙捂嘴住口。内阁添人,视同拜相,论相乃皇上特权,建言权则在首相,他人置喙,就是妄议,而妄议是官场的大忌。霍冀话未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免面露尴尬之色。 “好了,老夫还要办事,诸公请回吧。”徐阶起身送客。 霍冀c葛守礼有些不甘心,高拱劝道:“既然元翁有示,我辈就先告辞吧。”说完,他抱拳一揖,快步出了直庐。 来时,高拱本来想就入阁之事与徐阶深谈一次,探探他的真实意图再定行止的,可是此时,他已有了主张。 作者维衡说:对不起大家。这一章拉下了。只好在这里补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相互勾结 小÷说c网 】,♂小÷说c网 】, 柘林港依山傍海,与南澳岛相距不过八海里,乃粤东第一门户。自隋开始,柘林因海上贸易而兴,至宋而盛,成为南来北往的货物集散地,贸易盛极一时,暹罗c倭国及海寇皆泊巨舟于此。但国朝厉海禁,柘林港一度陷入萧条。嘉靖朝起,随着走私大盛,柘林港又悄然复活。 这天亥时,一艘小船从南澳岛驶来。尚未泊稳,几个黑衣人就鱼跃而下。刚上岸,就被几个巡港兵卒察觉,从暗处喊话:“谁?” “新船主——”一名黑衣人回答。 兵卒小声嘀咕:“嗯,暗号对上了,别管了。” 一名黑衣人一溜小跑,向左近一个叫七夕井的村落而去,另一名黑衣人则又返身回到船上。约莫过了一刻钟工夫,这黑衣人拎着一个重重的包袱,领着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和一位身穿黑色霞帔的女子出了船舱。 待上得岸来,从七夕井牵来的几匹马已备好。穿斗篷的男子吩咐一名黑衣人,把女子拉到他身边:“你,带她直奔魏把总的营帐。”转过身,一挥手,“弟兄们,上马!” 几名黑衣人上了马,直奔柘林镇而去。 柘林镇东南角,黑暗中,几只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着,近前细观,是个大院落,门额上书“潮春丽院”四个大字。骑马的黑衣人在首门前下了马。被四名黑衣人簇拥着的“黑斗篷”,把包袱递给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说:“徐三兄弟,这有纹银三千两,路上先花着。到得京师,可到西城劈柴胡同找陈大春陈侍郎,就说是新船主的人,陈大人会关照。”说着,把一封密函递到他手里,“万勿遗失,面交陈大人。” 叫徐三的高个黑衣人接过包袱,说:“帅丞放心吧,待我兄弟进了京师,就是那个王八蛋邵大侠的死期!”说罢,拉了一把向潮春丽院首门张望的矮个子黑衣人说:“李黑,走吧,哪里都有女人!” 这徐三c李黑,原是江湖光棍儿c走南闯北的死士,被梁有训收留,此番去做刺客,到京师寻觅邵大侠踪迹,取他的首级。 别过徐三c李黑,四个黑衣喽啰护卫着梁有训进了潮春丽院的首门,与老鸨略事寒暄,就被领进一个幽静的屋子。 这里早被梁有训花钱长期包用,实为他与官军c官府人等私会之所,无闲杂人等出入。 四个喽啰警觉地在门外守护。 进得屋内,梁有训甩下斗篷,推开一扇窄门,穿过十来步长的步廊,进了一个宽展的房间。 “喔呀,铭翁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一名赤身裸体的男子刚从女人身上滚下来,边穿衣服边说。又对床上的女子说,“我一位朋友远道而来,你先出去吧。” 梁有训秀才出身,字纪铭,对方遂有此称。 待女子走出房门,梁有训才笑着道:“扰了纬翁的雅兴,恕罪恕罪!” 被称为“纬翁”的,是潮州府推官来经济,字经纬。他所任推官之职,乃知府衙门掌理司法之官。推官与知县本由进士分发出任,只因岭南距京师遥远,进士无不视为畏途。无奈之下,吏部只得在广西c福建c江西及湖广等省选用举人,就近分发到此充任推官c知县。 “纬翁可有好事?”梁有训礼貌地问。 来经济一摇手:“哈!铭翁是知道的。学生只是举人出身,治绩再佳,也无前程可言,哪里会有好事?” “也是。”梁有训道,“既如此,莫如捞实惠喽!” “呵呵,铭翁一针见血。”来经济一笑道,“这不,学生到潮州不久,就与铭翁结交,一则钦佩铭翁的为人,再则嘛,哈哈哈!” “纬翁给林老板帮衬不小!”梁有训抱拳道,“官府动向c官军行止,皆在掌握中。多亏了纬翁!” 来经济收敛笑容,道:“前两天说的那件事,要快办。” 两天前,来经济向梁有训通报说,驻守柘林的四百水兵,五个月没领到粮饷,把总魏宗瀚有哗变之心,梁有训闻之大喜。 魏把总负有守卫柘林港之责,梁有训早已将其买通。林道乾的人,只要与守港兵卒对上“新船主”这个暗号,就可在海上c陆地畅行无阻。今夜梁有训就是为此事而来。他听来经济催促,便从怀中掏出两颗夜明珠,递给来经济:“这个是林老板奉献的,请纬翁笑纳。” 来经济一边惊喜地说:“喔呀,这可是稀罕物,太贵重了,学生不敢擅专。”一边却把夜明珠塞进袖中,“林老板有命,学生敢不效力?可潮州知府新近易人,新任知府侯必登,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何以见得?”梁有训追问。 “此公初到,潮州府属员c各县知县援例贽见,他却将奉礼一一退回。”来经济说,“这真是从未遇见过的。” 梁有训笑道:“初来乍到,做做样子嘛!抑或是看不上那些个薄礼,也未可知。” 来经济摇头:“不仅如此。此人一反常态,履任旬日,皆不在府衙当直,整日微服私访,这两天就要到柘林巡视。这不,命我先行来接洽。” 梁有训闻言,站起身说:“学生这就去拜谒魏把总。” 须臾,几匹快马就到了魏把总的兵营。对了暗号,一个兵卒就领着梁有训一行到了魏把总的营帐。 魏把总慵懒地坐在一把高高的座椅上,抱拳相迎。 “哈哈哈,老总,怎么样?叶姬的功夫还不错吧?”梁有训开口便问。 “哈哈哈,林老板调教过的,自然错不了!”魏把总心满意足地答。 入了座,左右看茶毕,梁有训装作很是忐忑的样子:“禀老总,大事不妙啊!” “嗯,有甚不妙?”魏把总懒洋洋地问。 “适才下船时,遇到几个陌生人,我辈急忙躲避,听闻是潮州府的逻卒,奉知府之命来暗访的。若不是我辈说是兵营里的人,差一点被带走了。”梁有训编造说,“叶姬也被他们看到了。万一他们看出端倪,给老总扣上一个通倭的罪名,那就有杀身之祸啦!” 魏把总把手一挥,说:“怕甚?老子何止通倭,老子正想着要做寇哩!” 国朝军制本为卫所,军事要地设军卫,其下依序有千户所c百户所,各卫所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亦隶属于兵部,有事从征调发,无事还归卫所。将士则从在籍军户抽丁而来。嘉靖朝,南倭北虏之患日炽,卫所以外招募兵勇,东南沿海竟以募兵作为主力。或官府招募,或军官乃至民人自出资财,募兵为营,随军报效。由此,军c兵分途,军即指来自军户的卫所将士,兵则由募而来,由什长c队长c哨官c把总c守备c都司c游击c参将c副总兵c总兵统属。兵不世袭,不终身服役,战时创设,事毕汰兵撤营;官无品级,不需兵部任命,直接由总c副c参c游统带出征。 魏把总乃是潮州府前任知府所募。知府去后,所募魏把总一营水兵军饷无着,已使魏把总怨气冲天;忽又有俞大猷派驻潮州之事。俞大猷此来,显系是要剿灭倭寇海贼的,一则俞大猷募有“俞家军”,他魏把总的一营水兵就是杂牌,势必成为剿贼的先锋,送命的霉头;加上多年来与梁有训等海贼打交道,他对海贼的营生,竟生出几分歆羡,遂起叛心。 梁有训本是吓唬魏把总的,以坚其哗变之心,听他一说,心里暗自高兴,又煽惑说:“是啊老总,老总受募来此,本是为求富贵潇洒的,如今不要说富贵,连饭都吃不上啦!林老板闻此,为老总扼腕呢!” 魏把总道:“今日就听老夫子一句话,若大帅诚心收留,只要大帅有令,魏某不敢有片刻迟疑!” “那好!”梁有训“腾”地站起身,正色道:“魏把总,梁某就是衔林大帅之命而来,证据就是叶姬。她可是大帅寝帐挂第二牌的,大帅今日特遣于魏把总享用,无他,端为表达有福同享之意!” 魏把总也站直了身板,道:“如此,则请老夫子传达帅命!” 梁有训双臂下垂,郑重道:“大帅意已决,明日戌时三刻,点火把九支为号,遣我两支兵勇,均脱巾束发,两面夹击,进攻澄海县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首日到阁就遇急事 小÷说c网 】,♂小÷说c网 】, 文渊阁坐落于午门内东南隅,阁南边凿一方池,引金水河水流入,池上架一石桥,石桥和池子四周栏板都雕有水生动物图案,灵秀精美;阁北边以湖石堆砌成山,势如屏障,其间植以松柏,郁郁葱葱。文渊阁两山墙青砖砌筑,直至屋顶,简洁素雅。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阁之前廊设回纹栏杆,檐下倒挂楣子,加之绿色檐柱c苏式彩画,凸显园林建筑风格。 阁南向,门西向,上下两层,西尽间设楼梯连通上下。腰檐处设有暗层,面阔六间,底层有厅,谓之明堂,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而开户于南,为阁臣朝房;二层中间有大堂,谓之中堂,乃阁臣议事之所。中堂两侧东西各两间南向房间,也用作阁臣的朝房。 这,就是国朝的政务中枢——内阁的廊署了。 国初,太祖诏罢中书省,废丞相,但后世皇帝仿宋制置殿阁大学士,定华盖殿c武英殿c文华殿c文渊阁c东阁大学士各一人,于翰林及六部官员内择取,级只五品,仅备顾问。英宗时,文渊阁成为大学士专门入直之所。进入嘉靖朝,大学士位极人臣,内阁之权日重,遂命工匠相度,阁东制敕房装为小楼,以储书籍;阁西制敕房南面隙地添造卷棚三间,以处阁臣之书办文吏,而阁制始备。 嘉靖四十五年四月初十,破晓时分,新任内阁大臣高拱的轿子在文渊阁前落降。 高拱下轿,映入眼帘的是门前的花坛,花坛内植芍药,首夏四日盛开八花:纯白者曰玉带白,纯红者谓宫锦红,澹红者称醉仙颜这是昨日到阁时,首相徐阶一一知会明白的。 高拱三月二十八日接到入阁特旨,照例谦辞,皇上照例驳回,遂到鸿胪寺报名廷谢。随之,徐阶c李春芳向新同僚郭朴c高拱发出《郭东野c高中玄二相公到任请启》,选定到阁吉日四月初九。昨日,郭朴c高拱相约而来,一整天都是行礼如仪的客套。内阁同僚互拜;接着,部院寺监堂上官c科道翰林分批来贺。 真正当直,今日是第一天。 绕过花坛,入门有一小坊,上悬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高拱仰望圣谕,庄严c神圣之感油然而生。生为炎黄子孙,读书明理,入仕为官,谁无有朝一日入阁拜相之梦!而今梦想成真,纵目乾坤,俯仰六合,俊杰忠悃之慨,凛凛犹若神明,自感为国尽忠之心,耿耿可昭日月! 可是,进得阁中,却是冷冷清清。 高拱在明堂站立良久,才有几个文吏c承差跑来,掌灯看茶。 这时,郭朴也到了。 “东翁,这是甚模样?”高拱在抱拳施礼时,禁不住发了句牢骚。郭朴个高而身瘦,微微弓背。他性情平和,不善辞藻,听了高拱的话,微笑道:“中玄,阁臣倶在西苑直庐当直,文渊阁冷清是正常的嘛!” 正说着,一名叫姚旷的书办疾步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徐阁老请郭阁老c高阁老到西苑直庐当直,不必到文渊阁来。” 对此,高拱和郭朴并非不知。但昨日从文渊阁离开时,高拱特意对郭朴说,文渊阁乃内阁廊署,相沿百年,首日当直,当先到文渊阁来,再去西苑直庐。郭朴接受了高拱的提议,两人才到这里来的。 “两位阁老,适才下吏从承天门过,听说兵部门口有人打起来了!”姚旷又道。 “何人在兵部门前打架?又为何打架?”高拱厉声问,好像打架的是姚旷。 “听说,是”姚旷的话未说完,只见兵部尚书霍冀急匆匆进来了。 “老天爷开眼啊!”霍冀激动地说,“真有人在,真有人在,那就好,那就好!快去西苑,禀报元翁一声,请他快快召见霍某,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像这般语无伦次c张皇失措,岂不有失大臣体统!”高拱对霍冀斥责道。霍冀说话语无伦次固然令他感到不悦,最让他生气的是霍冀对自己和郭朴两位阁臣的轻视。听霍冀的口气,在他心目中,似乎徐阶就是内阁c内阁就是徐阶,而他们只是陪衬而已。 内阁大臣体制上虽不是六部的上司,但部院失去内阁支持很难运转,尚书对阁臣也不能不敬惧三分。霍冀遭高拱一顿斥责,虽内心不忿,也还是忍住没有顶撞,只是气氛显得尴尬。 “姚书办,你快去西苑向元翁禀报,就说本兵有十万火急军情要奏报,”郭朴指示姚旷说。 本兵,是官场对兵部尚书的简称。 霍冀向郭朴拱手致谢,郭朴一笑道:“呵呵,大司马,高阁老也是替你着急,并非有意苛责大司马。” 霍冀也就顺坡下驴:“禀二位阁老,霍某也是着急啊!时下阁臣不在文渊阁当直,有急事到内阁找不到人,而西苑直庐又非我辈任意进出,十万火急的事都不知去哪里请示,今日兵部门前打成一锅粥了。霍某焦头烂额,无奈之下,适才是想来文渊阁碰碰运气的,见阁中果然有灯火,霍某一时激动,才” 高拱忙问:“兵部门口打架,是怎么回事?” 霍冀道:“北边有大同c宣府c朔州c昌平c蓟州各镇送塘报的;岭南有俞大猷送塘报的;有桂林送塘报的,挤到一起,争先恐后,起了争执,竟至扭打!” 高拱一听不觉焦躁起来,忙问:“喔呀,都是甚军情?大司马不妨说来听听,赶快一起商榷个法子出来!” 霍冀犹豫了一下,说:“不是霍某信不着两位阁老,是怕因为霍某举动给内阁添乱,是故” 郭朴听出来了,霍冀是担心,未经徐阶同意,先和他们两个新晋阁臣商榷军国政务会引起徐阶的不满,便说:“也好,报于元翁,请元翁定夺吧。” “大司马,你与我同去!”高拱以决断的语气说,“军情紧急,内阁理应与本兵研议御敌之策,高某权且就做一次主,请本兵去西苑直庐!” “这”霍冀踌躇,看着郭朴,想让他解围。 郭朴道:“也罢,何必非等元翁来示再动身。” 霍冀听郭朴如是说,也就不再犹豫:“那最好不过!” “东翁,催你的轿夫快着点!”高拱边走,边对郭朴说,“你的轿子在前面,你不快都快不了。” “高阁老就是急脾气,呵呵呵!”郭朴对霍冀一笑说。 三顶大轿出了承天门,右拐上了长安街,快速西行,到得西苑门,郭朴c高拱和霍冀都下了轿。徐阶拨给两位新任阁臣的书办已在门外守候,手里拿着进出西苑的腰牌,牵着皇上特赐的坐骑。 西苑是禁地,皇上赐阁臣可以骑马。当年严嵩八十寿辰时,皇上特赐可乘肩舆,竟被视为殊荣。 霍冀没有腰牌,无法进门,正着急间,先行到西苑禀报徐阶的姚旷拿着腰牌出来了,霍冀这才进了门。 “我和郭阁老先到元翁直庐去,候着大司马。”说罢,高拱和郭朴上马而行,霍冀则只能步行,向徐阶的直庐赶去。 郭朴和高拱到得徐阶的直庐前,远远就看见徐阶率李春芳及内阁办事人员中书舍人c书办文吏站在门首迎接。二人下马施礼相见,被徐阶迎进直庐。 刚进花厅,尚未落坐,高拱就道:“元翁,本兵有十万火急军情来报,随后即到。” 徐阶佯装没有听到,笑着说:“今日安阳c新郑二公到直庐履任,徐某不胜欢忭,冀与兴化c安阳c新郑三公协力共济,辅佐圣天子臻于盛治!” 国朝阁臣间,有以籍贯代称之例。李春芳是南直隶兴化人,郭朴是河南安阳人,高拱是河南新郑人,徐阶即以此称之,并提议此后阁臣间皆以籍贯代称。 徐阶已六十三岁,嘉靖二年进士,入阁十余年,李春芳c郭朴c高拱皆云还是以“元翁”尊称之,徐阶也欣然接受。 “按例,阁臣分阅章奏文牍,轮流执笔票拟,”徐阶捋着花白的胡须,继续向新同僚交代内阁办事规矩,“安阳c新郑二公甫履任,这几日,可仍由兴化秉笔,二公传看,最后老夫阅看后上奏。”顿了顿,又说,“需研议事,老夫当请诸公来议。” 言毕,向外喊了声,“来人,请二阁老到直庐去!” 一干人等拥进来,引着郭朴c高拱出了徐阶的直庐,徐阶礼貌周全地送到首门,正巧霍冀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高拱忙说:“元翁,本兵来了,元翁看,是不是” 徐阶沉吟不语,良久,才缓缓说:“也罢,就请三公一起听听本兵的禀报吧。” 四位阁臣并兵部尚书进了花厅,依次坐定,左右看茶毕,霍冀一大早着急上火,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就喝,被茶水烫了一下,慌忙吸溜着嘴巴,搁下茶盏,“哐”的一声,茶盏盖子滚落下来。 “军国政务千头万绪,遵祖制c援成例,有条不紊地尽心办就是了,似这等火急火燎,不唯乱了章法,也有失大臣之体。”徐阶沉着脸,冷冷道。 徐阶话音未落,高拱催促道:“大司马,你就快说吧!” 李春芳c郭朴相顾愕然。他们似乎都听出来了,徐阶的话与其说是责备霍冀的,不如说是给高拱听的,他自己却未意识到,反而又越位说话,催促起霍冀来。 霍冀弯腰去捡茶盏盖,李春芳站起身,对徐阶施礼:“元翁,皇上要的青词,尚未写竣,春芳可否” “嗯,此事误不得!”徐阶很是郑重地说,“辛苦兴化了。”语气仿佛是私塾老师对幼稚学童。他又转向郭朴说,“此前皇上有南幸之谕,经老夫劝谏,刻下皇上倒是不再提南幸之事,但圣心怀怒,并未释然,是故斋醮甚殷,青词之供须臾不可断呢!此事关乎安帝心c慰圣怀,不可小视!安阳,你入直庐,当以写青词为首务!” 郭朴答:“元翁放心,朴当谨遵。” 高拱心生厌恶,瞥了李春芳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些许不屑。 望着李春芳走出首门,霍冀才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徐阶笑了笑说:“本兵先吃口茶再说,茶,此时已吃得了。” “谢元翁关照!”霍冀答,一口气把一盏茶饮干,一抹嘴说,“禀元翁,兵部接连收到各镇八百里加急的塘报,有三事,欲请元翁裁示。” “哪里话,老夫岂敢裁而示之,”徐阶谦虚道,“有事阁臣共同商榷,达成议案,揭请上裁。” 高拱心里上火,不停地变换坐姿,几次想开口催促,又强忍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心中发出痛苦的呐喊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兵部尚书霍冀终于说到了正题:“俺答率大军三万南侵,始有攻大同c侵宣府之意,故本部令我军急向宣大集结,并调大批客军驰援。北虏知大同防守严密,转攻朔州c忻州,参将崔世荣御敌于樊皮岭,崔参将与亲子崔大朝c崔大宾俱战死!此番内侵,沿途且行且掠,不分兵民,大肆屠戮,损我人畜难计其数!” “这定然是赵全的主意,”高拱恨恨然道,“欲以杀戮激双方仇恨!”他转向徐阶,提议道,“元翁,北虏敢攻我不备,我自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兵部当传檄宣大,命我军向宁武关集结,来个关门打狗!”高拱多年来一直用心北边防务,又从房尧第那里得到不少讯息,脑海里有一张北边的立体图,知宁武关位于朔c忻之间,北虏南下绕过大同,这里就是他们北返的必经之地,是以很快就想出了这个策略。 “高阁老,如此一来,宣大空虚,若北虏突进,攻破大同抑或宣府,谁来负责?”霍冀摸了摸脖子,“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徐阶淡然道:“北虏侵扰并非始于今日,此番南下,逼近了居庸关,威胁到皇陵?没有嘛!既如此,难道还要渎扰圣听?朝廷有兵部,地方有督抚c总兵,各有职守,兵部檄令督抚将帅尽心御敌就是了。” “元翁!”高拱语调沉重地说,“多年来,天朝视北虏为抢食贼,似乎只要不存夺取大明江山之念,不侵扰皇陵c威胁京师,就不算大事,就不以为意;边防督抚将帅,也以不被攻破要塞重镇为念,故北虏只要不强攻大同c宣府这样的重镇,就不愿与之战,而北虏侵扰其他地方,将士每每见敌即溃,相望不敢前,任其饱掠而去!北虏也正是抓住这一点,胆大妄为,在北边任意来去。这,近乎成了双方的默契。边民生灵涂炭c家破人亡,却无人顾恤;兵连祸结,国库为之空虚,却不能阻止北虏侵扰,委实令人气短!” 徐阶双目微闭,捋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霍冀露出愕然的表情。郭朴皱眉看着高拱,向他使眼色,高拱却浑然不觉。他喝了口茶,继续说:“元翁,北虏敢涉险掠朔c忻,正是摸清了我朝的底细;宣大有我数十万大军,而此时我一破故套,调数万精锐急趋宁武关,关门打狗,当可将入袭之敌一举歼灭!至于宣大,仍留军防守,即使北虏乘虚而入,仍可抵挡。北虏短期内不可能攻破,而集结于宁武关的大军一旦歼敌,再转头驰援,足可保宣大无虞!” 徐阶笑着说:“新郑,这等事,非阁臣可越俎代庖吧?” 高拱被抢白了一句,欲辩驳,见郭朴一直向他递眼色,不得不忍住了。 徐阶慢悠悠呷了口茶,放下茶盏,继续说:“兵部并不隶属内阁,内阁亦不应侵夺部院之权。”他仰头指着墙上“以政务还诸司”的条幅说,“严嵩揽权专政之弊,不能重现于今日。”随后又笑了笑,对霍冀道,“大司马,适才高阁老所提关门打狗之议,供兵部酌之。还有何事?” 好一个“以政务还主司”,“还”来“还”去,成了推卸责任的代名词了!兵部说事体重大c不敢擅自做主,内阁说以政务还诸司c应该兵部做主,如此重大军情,却这样推来推去,谁也不愿负责!高拱这样想着,嘴唇微微发抖,刚要开口,郭朴干咳一声,再给他递眼色,示意他适可而止。 霍冀看在眼里,知高拱还想坚持他的御虏之策,忙抢先道:“元翁,下吏要禀报的这第二桩事是,”他从徐阶的表态中摸准了底牌——任由北虏抢掠而去,一切就自然复归平静,就不愿再提北边战事,“驻守粤东柘林的水兵四百人,受海贼林道乾蛊惑,脱巾而叛,与林道乾合攻澄海,抢了县库,又转攻广州,势甚张,羊城大恐!” 徐阶沉吟不语,看了看郭朴,似要阁臣先表明态度。郭朴咳了一声,道:“福建总兵俞大猷受劾戴罪立功c移驻潮州,俞帅是战将,当命他与海贼死战!” “林道乾与叛军合攻澄海后,便分头行动,俞大猷两线作战,实在难以对付。”霍冀说,“关键是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一个主剿,一个主抚,军令抵牾,俞帅无所适从。” 高拱正憋着火,遂怒气冲冲道:“我看广东巡抚不讲规矩!总督是掌军令c节制武官的最高文臣,巡抚焉能与之对立?” “呵呵,”郭朴笑道,“新郑有所不知,广东有些例外,不知何时形成了一个惯例,关涉广东的事,皆由广东巡抚决断,两广总督倒是不便插手了。” “这是甚事?!”高拱仍是语带激愤,“既如此,何不裁了总督抑或巡抚?” 徐阶目视前方,不悦道:“两广设总督c广东设巡抚,乃祖宗成宪,岂是说裁就裁的?目下是商榷剿贼平叛,何关体制?”言毕对高拱一笑,“新郑,急不得的,内阁每日要处理的事体千头万绪,多半是棘手的难事,不是操切所能解决的,慢慢来。” 高拱心思却还在广东平叛上,并未回应徐阶,盯着霍冀道:“既然督抚军令抵牾,那莫不如授权俞大猷,让他便宜行事。俞帅久历沙场,经验丰富,值得信赖。” “这倒也是个法子。”郭朴附和说,又对徐阶道,“请元翁裁示。” “这等事体,兵部该先拿出个法子嘛!”徐阶看着霍冀说,“高阁老所说,本兵以为如何?若本兵以为可行,就以兵部名义速传檄广东吧。” “兵部唯元翁之意是从!”霍冀说,“那就再说第三桩,广西古田僮贼韦银豹,率贼众南攻昭平县城,杀知县魏文端;又反手北向,攻桂林,杀知县并布政使子女五人,袭击靖江王府!” “古田僮贼叛乱,从弘治朝就起来了,杀官劫库,弘治c正德两朝时就习以为常。”徐阶不耐烦地说,“这等事体,地方督抚自然晓得如何处置!好了,大司马,回去办事吧!”又对郭朴c高拱道,“安阳c新郑,如何?” “凭元翁决断!”郭朴说。 高拱还想再争,徐阶却站起身,大声道:“公牍堆积如山,待办之事甚多,内阁的精力不能都花在兵部的几件事上,费时已经够多了。”他向郭朴c高拱抱了抱拳,笑着说,“呵呵,也请二位阁老回直庐办事吧。” 守在院中的一干人等见花厅有了动静,忙拥过来,引导郭朴c高拱去各自的直庐。 “国事如此,执政如此,我高某该如何措手足!”高拱仰脸看着苍穹,内心发出痛苦的呐喊。 郭朴看着一脸悲壮的高拱,顿生愁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一副红珊瑚串珠。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拱下了轿,并没有进屋,而是悄然从作餐厅用的西耳房绕到后院北墙边,面墙垂首而立。 高福见状,浑身冒汗,心突突直跳。正房后有三间后罩房,曾是高拱女儿们的居室,自五姐殇后,高拱就再也没有到过后院了。今日一见他满脸郁悒,径直到了后院,高福便担心不已。 高拱伫立良久,心中默念:“边境苍生,朔c忻百姓,高某虽入阁拜相,却不能解吾民于倒悬,救尔等于刀下,眼睁睁看着灭虏良机就此错过,心有愧焉,心有愧焉!” 高福c房尧第远远看着,揣知老爷必有心事,不敢近前。 约莫过了足足一刻钟工夫,高福忍不住了,上前几步,唤道:“老爷,小的和房先生有事要禀。” 高拱并不回应,背过手来,仰天长叹一声。随即转过身,开始在院子里踱步,目光在各处扫来扫去,连无水的空缸也看了又看。 “这座院子,还是嘉靖二十年我入翰林后,从老家筹得五百两银子购来的。”高拱迈出垂花门,回过头来,指着院子说,“住了几十年了。” “老爷,宅子实在太狭窄,也太破旧了点儿。”高福说,“眼下达官贵人谁不自建宅第?” “跟我觉着吃亏了?”高拱盯着高福道,“来京师不过几载,就沾染上纨绔气息?”见高福吓得垂首而立,不敢再言语,高拱缓和了语气,“此后在西苑当直,当有夙夜在公之心。此地与紫禁城较远,高福要收拾庭院c购菜买水c看守门户,无暇来回穿梭往直庐送吃食衣物,故不能不另选住所。”顿了顿,又道,“崇楼c高福,你们这些日子去西安门外寻觅寻觅,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找到了,把此院售出,搬到那里去住。” “可是,没有余钱啊,老爷!”高福手一摊说,“除非把皇上c裕王赏赐的钱拿出来” “混账话!”高拱大声怒斥说,“皇上c裕王的赏赐,待我告老还乡时用,时下有俸禄,焉能动用赏银?再说,卖此买彼,还愁无银两?就这么定了!”说着,大步跨过垂花门,又嘱咐说,“快点办,别磨磨蹭蹭的!” “玄翁放心,一定速办。”房尧第答。 高拱边往花厅走,边问,“适才谁说的有事要禀,甚事?” 说话间,三人进了花厅,高拱坐下,让高福禀事。房尧第拿出一个簿册,说:“玄翁,这是贺玄翁拜相的礼单。” “你说甚?礼单!”高拱露出惊诧的神情,“居然还有人敢给高某送礼?”随即大声呵斥道,“谁让你们收的?统统退回去!退回去!” “玄翁”房尧第想解释。高拱气得喘着粗气,打断他:“住嘴!给我统统退回去!” 房尧第低声道:“玄翁,有些也未必要退。” 高拱闭目仰面坐于椅上,默然无语。房尧第知他想知道送礼情形,忙念道:“新郑知县送新郑干大枣两担;翰林院”高拱截住房尧第的话,“干枣?干枣我看就收了吧。” 房尧第点头,继续道:“翰林院编修张四维送波斯地毯一张;提督四夷馆少卿刘奋庸送贺金一百两” “退回去!”高拱厉声打断,说,“这个张四维,明知故犯!刘奋庸送贺金,非为我贺,实为己谋!” 房尧第低头顾自念道:“尚宝寺卿徐琨送吴丝两条。”念罢,看着高拱,参议说,“徐少卿乃徐相的公子,退回去怕不妥。不如把新郑知县送的干枣回赠给他,吴丝是徐相家乡特产,大枣是玄翁家乡特产,相互馈赠,也是人之常情吧!”见高拱不语,房尧第又念:“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送贺金一百” 高拱一惊,打断他问:“胡应嘉?一百?” “正是,”房尧第答,把名刺递给高拱验证,“吏科胡科长。”都给事中是各该科言官的首领,故有科长之称。 高拱把名刺丢到一边的茶几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求证:“怪哉,胡科长何以给高某送贺金?” 两个月前,胡应嘉刚刚弹劾过高拱的姻亲c工部侍郎李登云,致其被罢职,是以一听到胡应嘉有贺金,高拱甚是诧异。 房尧第道:“胡科长此举,要么是以此向玄翁示好,要么就是试探,摸摸底细,看玄翁是不是像官场所传那样一尘不染。” 高拱不耐烦地一扬手:“不琢磨动机,退回去就是了!” “对了!”站立一旁的高福突然插话说,“今天一大早,有个小道士来过,送了一个匣子,说是恭贺老爷拜相的。”说着,跑出去到厢房取来,递于高拱。 高拱打开一看,竟是一副红珊瑚串珠。细细观看,红珊瑚纵纹排布紧密,颜色明亮鲜活,透出蜡质光泽,拿在手中有份超出意料的沉重感。看似娇嫩的串珠,在相互碰撞时却发出清脆硬朗之声。 “喔,好玩意儿!”房尧第赞叹,“据闻珊瑚生长在大海深处,开采极为不易,自古即被视为独一无二的千年宝贝!而这红珊瑚,象征沉着c聪敏c平安c吉祥,佩戴此宝物,有驱邪保安之效,乃吾国最古老之护身符也!” 看到红珊瑚时,高拱的脑海里,就闪现出珊娘的影子,又听高福说到小道士,就断定必是珊娘无疑。如此看来,她非但未离开京师,反而做了紫阳道观的道士,忙问高福:“小道士留有甚话?” “只说此物是老爷的一个友好相赠,别的就没有说啥了。”高福嘟哝道。他担心高拱责备,解释说:“小的死活不愿意收,可那小道士就是不肯收回去。” 高拱把串珠捧在掌中轻轻摩挲着,似要把一腔怜惜之意,都倾注到鲜美的珊瑚串珠上。良久,才开口说:“这个留下。”说着,把串珠放回锦盒,嘱咐道:“记住,此物,任何人不得触碰!” 房尧第不解,看着高福。高福似有所悟,向他挤了挤眼。 “这几日你抽空去一趟紫阳道观,回访那位小道士,回来向我细细禀报。”高拱吩咐高福道。言毕,就要起身,房尧第忙说:“玄翁,莫如索性说完吧。玄翁的好友c国子监司业张居正,同年c宁夏巡抚王崇古,老部下c广宁兵备道魏学曾,门生c御史齐康,均赋诗相贺。”他又拿出一封函套,“这里还有从福建递来的书函。” 高拱接过书函,尚未看完,便拊掌道:“喔?!嗯好!”阅罢,他又把珊瑚串珠从锦盒里拿出,用手捻着,沉思良久,顾自点头,自言自语道:“当以此为突破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当行不等于可行 小÷说c网 】,♂小÷说c网 】, 高拱又做了那个奇怪的c有关大海的梦。所不同的是,这次,说不清是被巨大的风力所驱使,还是他有意为之,总之,他紧紧跟在那架高大的车轮后面,随着车轮的滚动向前狂奔。到处是险滩陷阱c峻岭荆棘,车轮却照样向前滚动,而他则深一脚浅一脚,时而跌倒在地,爬起来,再继续追赶,气喘吁吁 不过,这次,高拱远不像第一次做这个梦时感到惊异,反而觉得是某种暗示,虽则梦境中跌跌撞撞的奔跑累得汗水湿透了夹被,醒来后却感到身心清爽了许多。 今年的气候有些怪异,立夏不过半个来月就闷热起来,像是进了三伏天,令人烦躁。高拱进得西苑,就直奔徐阶的直庐。刚到首门,书办姚旷就迎了出来,满脸笑意却甚是为难地说:“高阁老,元翁正在批阅文牍,吩咐下来” 高拱一扬手:“我到花厅候着。” 姚旷也不敢让堂堂的阁老到茶室等候,只得放行,随高拱进了花厅,轻手轻脚地伺候茶水。 高拱在花厅坐定,闭目梳理自己的思路。 自从接到入阁的诏旨,高拱就一直在想,当拿出实招,改变时下一意维持的局面。南倭北虏乃国朝大患,当国者多年来皆无良策,他很想就此有所作为。但朝廷御虏之策已隐然定型,昨日甫到阁办事就差一点为此和徐阶闹翻,不得不暂且搁置。对南倭,往常他关注相对少些,但也查阅过不少故牍《邸报》,大体知晓来龙去脉,又从邵大侠那里得到不少启发,渐渐有了些新想法。昨天,看到珊娘所赠珊瑚串珠,高拱已会其意;而福建巡抚涂泽民的投书,则坚定了他以此为突破口的信心,也不由生出些许紧迫感。是以今日一大早,就径来谒见徐阶,欲向他陈述己见,以便早日定策。 “来人——”约莫过了一刻钟工夫,里间传来徐阶的声音。 姚旷忙从门外跑过去,徐阶吩咐:“请李阁老来。” 姚旷领命而去,高拱借机起身走进内室:“拜见元翁!”他施礼道。 “喔,是新郑啊!”徐阶起身相迎,“新郑不必多礼,同僚间,怎说拜见?呵呵呵!”说着,走过来拉住高拱的袍袖,与他一同到书案对过隔几并坐,以关切的语气说,“新郑五十开外了,无有子嗣,终是憾事!家事,也是要办妥的嘛,呵呵呵!” “多谢元翁美意。不瞒元翁说,我与元翁弟子张叔大言,相天下者无己;在谢恩疏里也发誓国而忘家,此皆非虚应故事之言。”高拱诚恳地说,“故子嗣一事,已不挂在心间矣!”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函,“元翁,此为福建巡抚涂泽民写来的,敢请元翁过目。” 徐阶既没有夸赞高拱,也没有展读书函,而是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新郑,吾老矣!” 高拱怔住了,良久才道:“元翁何出此言?” 他不知道,适才他所谓“相天下者无己”和“国而忘家”的说辞,自以为是在表达赤心为国的决心,殊不知,在徐阶看来,这分明是摆出一副肩荷社稷c以天下为己任的姿态。而这,正是徐阶所忌惮的。 徐阶一笑,并不解释:“呵呵,老夫二更即起披览文稿,老眼昏花了。”他把书函还于高拱,“新郑,涂巡抚书中说些什么?” “涂泽民说,所谓倭寇,十之八九为我朝海商,沿海已呈民寇一家之势。”高拱把来书中自己印象最深的话先说出来,作为铺垫,随即概括说出涂泽民的观点,“涂巡抚言,绝倭患,非剿所能奏其效,时下虽经力剿而暂平一时,若无根本之策随即跟进,则所谓倭患不旋踵必再起。根本之策者,开海禁也!他欲上本提此议,因我与他乃同年,故特修书试探朝廷风向如何。” 士林风气,同科进士互称同年。 徐阶悠然地捋着胡须,面无表情地问:“新郑以为,此策可行否?” “元翁,国朝南北两欺久矣!公帑c兵力消耗甚大,皇上宵旰所忧,天下百姓苦之,”高拱情绪激动地说,“一旦开海禁c绝倭患,则可集中精力对付北虏,南北两欺之局当可解之,此其一。自海瑞上疏,皇上深受刺激,也有振作以新治理之愿,吾辈辅佐皇上,当为之画策促成。而开海禁乃大举措,东南绅民必为之额手称庆,正是新人耳目之举。是故,开海禁,上可遂皇上新治理之愿,下可振绅民新气象之心,此其二。” “当行,不等于可行!”徐阶笑着说,“祖制煌煌,国策久定,贸然更张,势必人言籍籍,物议腾天,此其一。圣躬违和,务求清静,岂可以此再添纷扰?此其二。”他侧过脸来,看着高拱,语甚和蔼地说,“新郑求治之心,老夫能不体谅?蔽邑松江,倭患尤烈,究根溯源,岂不晓乃海禁所致?开海禁,亦是老夫私愿。然则,我辈在政府,平章天下事,当以皇上为念;便是宜行之政,亦要把握时机,徐图缓进,所谓欲速则不达。请新郑酌之。” 高拱原以为,徐阶家乡在松江,深受海禁之苦,开海禁当能求得他的谅解,没料到徐阶会说出这番话,不觉火起,脖子一梗道:“皇上受海瑞上疏刺激,屡屡表达新治理之愿,政府焉能漫无区处c无所作为?” 昨日御虏之策被徐阶变相否决,今日开海禁之议又被他断然拒绝,而且照徐阶的说辞,时下最好甚事也别做,这让高拱感到难以接受,也顾不得礼貌,顶了他一句。 徐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拱。自当国以来,内阁里还没有人对他如此说话,不意高拱甫入阁,就出言顶撞,这让他深感难堪。但他藏而不露,反而笑着说:“呵呵,老夫尚未来得及与安阳c新郑二公商榷治道,也难怪新郑误会。”顿了顿,又说,“新郑,治国之道,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吾闻新郑颇有移风俗之念,此与老夫甚合!老夫当国,矢志不渝关注者,就是移风俗c正人心。所谓有所为者,即在此也。” 听徐阶如是说,正在气中的高拱释然了。毕竟新入阁,再固执己见,势必与徐阶闹翻,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况移风俗c正人心,确是他希望做的,若以此为突破口,针对官场弊病,次第革除之,也不失为新治理的一个举措。是故他缓和了态度,诚恳地说:“如今官场奔竞成俗,贿赂公行,遇灾变而不忧,非祥瑞而致贺。吹吹拍拍,流为欺罔,士风民心,颓坏极矣。此天下之大忧也。故移风俗” 高拱尚未说完,徐阶就笑了笑:“呵呵,新郑认同正人心为上,这就好。”但他似乎不想就此深谈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今有一事正欲与新郑商榷:翰林院掌院学士空缺待补,吏部尚书杨博来咨商,新郑以为谁可任之?” “不是政务还诸司吗?用人是吏部职权,内阁何以要过问?”高拱暗忖。转念一想,这是徐阶向自己示好,表达尊重之意,不必苛责了吧,遂脱口而出:“张叔大,乃合适人选。” 话一出口,他就悟出了,张居正恐恰是徐阶心目中的人选,故意让他说出来,既达到用自己欣赏的弟子之目的,又让他觉得受到尊重,真不愧官场老手。 “叔大资历浅,老夫恐有任用私人之议,”徐阶道,“既然新郑以为可用,那老夫不妨向吏部举荐!”说罢,对外间喊了声:“李阁老到否?” “春芳候谒中!”是李春芳的声音,“听元翁吩咐。” 徐阶喊姚旷:“姚书办,去把案上已览文稿拿与李阁老。”待姚旷拿走厚厚的一摞文稿,徐阶站起身,对高拱说:“新郑,请移步外间稍坐。” 徐阶c李春芳c高拱在花厅坐定,李春芳边翻看文稿,边“啧啧”道:“喔呀!听姚书办说,元翁二更即起,披阅文稿,实在令春芳感动。”他转向一脸茫然的高拱,“数日前灵济宫聚众讲学,凡百数人到场,元翁实主其盟,然因元翁当直不克赴会,就命春芳代为主持。会中散发了元翁所订《明道先生定性书》《为官须先识仁》二篇,与会者讽咏而商榷之,既各出所见,就正于元翁;元翁对所呈文稿一一细心批示。” 高拱从鼻中轻轻发出“哼”声,原以为徐阶是在处理政务,竟是干这等事! 京师讲学之风越来越盛,高拱对此甚为不屑。听罢李春芳所言,高拱无论如何说不出恭维徐阶的话,只是强忍着没有出恶语。 “适才老夫与新郑言及治国之道,”徐阶开言道,“当务之急,在移风俗c正人心,此乃诸公共识。”他扫了李春芳c高拱一眼,见两人点头,继续道,“欲除弊政c移风俗,必先正人心。欲正人心,端在教化;欲善教化,必从讲学始。” 高拱闻言,大失所望!这才明白徐阶的所谓治道,竟然是透过讲学以正人心,而讲学,就是他正人心的抓手;正人心,就是他的治国要领。 既然徐阶把讲学提到如此高度,高拱也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是私下非议一番,于是道:“元翁” 徐阶伸手做制止状:“新郑,等老夫把话说完。”他呷了口茶,“或许有人会说:居庙堂c处公门者,皆读书登第之人,对名教贤训早已了然于胸,讲学还有何益?其实不然。今士林之病,最是先学作文干禄,为了科考做官,死记硬背,不暇深究义理,焉能掌握名教精髓?而讲学则不同,听讲者已是为官之人,无干禄之诱,纯然为重新研习名教贤训,得其精髓以端正为官理念,审视自己的行为,符合名教贤训者发扬之,不符合者摒弃之。是故,讲学足以收正人心c清政风之效。孟子曰:人心不正,则一膜之外皆胡越。只要人心正,则虽四海五洲c兆民之众,足可治矣!” “元翁所言,振聋发聩!”李春芳附和道,“所谓世道之隆替系于人心,人心之邪正系于教化。只要所有官员识仁c定性,则人心丕变,士风吏治翕然改图,旋乾转坤,真易如反掌!” 高拱对直接与徐阶争辩有所顾忌,李春芳一插话,倒给了他一个辩驳的机会,遂嘲讽道:“讲学足可旋乾转坤?可我闻科道抨击讲学谈虚论寂,开团团伙伙之门,当禁。” 几个月前,礼科给事中张岳上《辩诚伪以端士习疏》,痛诋官场讲学,建言欲端正士风c杜绝门派,当禁官员开讲坛。旋即,吏部以晋升张岳之职为由,外补为云南参议。 徐阶自然知晓高拱所说言官抨击讲学之事,是以脸色阴沉下来。他听出高拱对他秉持讲学以正人心的治道不认同,甚至嗤之以鼻,这让他感到难堪c愤怒。但徐阶历经宦海沉浮,修炼出足够的涵养和忍耐力。他长叹一声,缓缓开言道:“近来老夫反复研读宋史,读到王荆公变法,每每慨叹不已。想大宋积贫积弱,王荆公以天下为己任,大破常格,兴利除弊,变法图强,何等气概?然则,事与愿违,不仅未能挽救危机,反而自己身败名裂,后人焉能不掩卷叹息!” 李春芳c高拱有些茫然,不知徐阶何以把话题扯到宋史上。自南宋以降,王安石就是误国的代名词,人人口诛笔伐,徐阶以惋惜的口气谈到他,倒是令高拱感到意外。 “是王荆公有私心,无报国之志,乏谋国之才?非也!”徐阶连提三问,自问自答,又问李春芳c高拱,“那何以有此结局?” 高拱低头品味着徐阶的话,隐约感到弦外有音;李春芳则憨厚一笑:“愿闻元翁卓见。” “老夫焉敢品评王荆公,”徐阶道,“程c朱c陆三大儒倒是有品评。程朱皆谓荆公不懂儒学精髓,当他说儒学之道时,已经背离了‘道’。陆九渊先生是同情王荆公的,但他也说,王荆公不懂得心是为政之本,不造其本而从事其末,末不可得而治矣!”他笑了笑,“兴化c新郑,此为先贤之论,供二公酌之。” 高拱终于明白了,徐阶是拿王安石误宋故事来批评他,心里骤然凉了半截,暗忖:“看来,我与徐阶在治道上有着根本分歧,难怪自己提议每每被他否决。”想到这里,高拱不禁急得额头冒汗,以恳切的语气道:“元翁,王阳明先生为时下士林所崇,但阳明心学与宋之理学,差异很大。由此可见,所谓名教贤训,也是见仁见智。施政,恐还是牢牢把握一个‘实’字为好。” 徐阶一笑:“呵呵,新郑,商榷学问此非其时也,还是分头办事去吧。有暇再向新郑讨教学问!”说着,顾自起身,就要往里间走。 “元翁,说到办事,我欲进一言。”高拱也站起身,很是郑重地说,“所谓朝廷者,内有乾清宫,外有文渊阁,是国朝政本之地;直庐乃为助皇上修玄所设。按例,阁臣有事在直,无事在阁,然刻下阁臣悉数在直庐办事,为便于沟通部院c便于办事,我辈阁臣宜到文渊阁轮直阁务。” 第一天入直到文渊阁的经历,让高拱感到有必要向徐阶提出这个建言。 徐阶愣住了,良久才缓过神来,面带愠色,问:“新郑说甚? 高拱并没有觉察到徐阶的不悦,重复道:“我是说,四阁臣宜到文渊阁轮直阁务,不知元翁尊意如何?” 徐阶不答,故意问:“喔,老夫忘记了,新郑入直几天了?” 高拱觉得徐阶问得好笑,但还是答道:“第二日。” “喔,刚第二天,老夫恍惚了,以为新郑入直已然甚久了。”徐阶冷笑着说,“如此甚好。轮直与否,老夫不敢妄言,就请高阁老拟个公本,呈请圣裁吧!”言毕,用力一甩袍袖,气呼呼地向内室走去。 高拱正为徐阶采纳自己的建言而欣慰,一眼望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觉满腹狐疑:都说元翁城府深不可测,此时因何怒形于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休得胡说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兵部尚书霍冀虽是四川人,却喜欢听南戏。昨夜因为听了一场南曲,睡得很晚,今日迟迟未到部。武选司员外郎c署理郎中曾省吾已经来了三趟,还是没有见到尚书的人影。眼看到了午时,霍冀才懒洋洋地下了轿,迈着方步进了尚书直房。 “大司马!”等候在直房门口的曾省吾施礼道,“这里有两件公牍,如何办理,下吏想请大司马示下。” “不急,不急嘛!”霍冀摇手道。 兵部最怕接到羽书塘报,那是有战事的标志。相比之下,正常的公牍,就算不上急件了。 “大司马晓得的,时下的政府不同从前了,有些事办得慢了,免不得被责备。”曾省吾跟在霍冀后面劝道。 政府,是对内阁的代称。 霍冀冷笑道:“本部堂晓得,不就是高新郑嘛。新来乍到,就指手画脚的,说甚阁臣要到文渊阁轮直,对元翁徐阁老甚不尊重!”他扭头望了曾省吾一眼,突然意识到他是张居正的同乡c幕僚,而张居正既是徐阶的得意弟子,又是高拱的好友,在曾省吾面前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好。遂叫着他的字说:“三省,有些话,出去不可乱讲啊!”又一笑,“三省,你署理郎中多久了?”不等曾省吾答话,又道,“本部堂心里有数,安心办事就是了!” “多谢大司马栽培!”曾省吾鞠躬深揖道。说着,把手中的文牍恭恭敬敬摆到了霍冀的书案上。 霍冀并不翻看,而是悠然地喝着茶,摇晃着脑袋,似乎还在回味听曲的美妙时光。曾省吾几次想开口,都怕扰了尚书的雅兴,直待霍冀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曾省吾方道:“大司马,这两份文牍,都是大内批红c下本部议处题覆的,关涉对督抚c总兵的处分。” 霍冀没有接茬,问:“喔,快该用餐了吧?三省是钟祥人,喜川菜吗?”他咽了口唾液,“川菜尚滋味,好辛香,真乃佳肴也。宋时川菜还是很有名的,川食店遍及开封,深受食客青睐。不知何故,到了本朝,川菜像是销声匿迹了,想吃口川菜,也找不到合适的馆子。” 曾省吾忙道:“大司马爱乡之心,令人敬仰。容下吏四处打探一下,向大司马禀报。不过湘菜也是口味不错的,若大司马不嫌弃,可否劳大驾到湖广会馆一行,品尝一下正宗的湘菜?”因恐失去禀报的时机,未等霍冀答言,曾省吾即转移话题说:“大司马,御史弹劾俞大猷交通夷狄之事,该如何处分?”说着,拿起已放在书案上的一份文牍,递到霍冀手里。 “交通夷狄?!”霍冀一惊,把文牍丢在书案上,恨恨然道,“这个俞大猷,真是不可救药!革职!” “禀大司马,俞大猷已然是革职了,戴罪立功的。”曾省吾皱眉道,“难就难在这里。” “有甚难的?身为军帅,胆敢交通夷狄,拿京师勘问!”霍冀很轻松地说。 曾省吾“嘶”地倒吸口气,似有话要说。 霍冀正为自己的决断感到得意,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按本部堂说的办。还有一件,是怎么回事,一并了结!” 曾省吾只得说:“俺答率虏骑袭朔州c忻州,大掠而去,按例当追责。吏部议处文臣,本部议处山西c大同两镇武将。” “好了!”霍冀不耐烦地说,“这都是惯例,从重议处就是了。” “武将乃本部选任,还是要保护吧?”曾省吾试探着说。 “喔!使不得!”霍冀诡秘地说,“皇上愤于南北两欺,每每拿败战的将领撒气,杀总兵是家常便饭,杀督抚也屡见不鲜!”他轻捻胡须,以教诲的语调说,“三省,皇上总要出口恶气吧?对武将不从重处置,势必把账记到兵部头上,那我辈都吃不了兜着走。是故,凡遇此类事体,即对武将从重处置。记住本部堂的话,遇事就不再为难了。”言毕,挥手示意曾省吾退下。 曾省吾刚施礼走出几步,霍冀突然想起,昨晚乃是在湖广会馆看的戏,是石首人c宣大总督王之诰差人请去的。临别,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锦盒相赠,不是宝石就是金子。霍冀没有打开,但已明其意,遂忙叫住曾省吾说:“三省,你到吏部走一趟,看看他们对督抚议处情形,宣大总督王之诰不宜追究。若吏部有异议,不妨再加重对武将的处置,杀他一两个将官也无妨!” “这”曾省吾转过身,面露难色。 “元翁徐阁老当国,以宽大为念。对文官,能宽则宽;吏部乐得顺水人情,多半不会驳回。”霍冀为曾省吾打气道,“你去就是了。” 曾省吾见霍冀连文牍也不看就做出决断,还为自己的圆润老练颇自得,内心大不以为然,又不便表露,只得喏喏告退。他快步出了兵部,径直去了间壁的翰林院,进了掌院学士的直房。 那天徐阶征询翰林院掌院学士人选,高拱脱口而出“张叔大”三字,正获徐阶之心,不久即有张居正掌院学士之旨颁下。 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居正见曾省吾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放下手中的文牍问:“三省,此时跑来做甚?” 曾省吾顾自坐在书案前的一把椅子上,把适才在霍冀直房的经过说给张居正听。他是湖广钟祥县人,比张居正小七岁,中进士晚三科,由富春知县转任主事c升员外郎署理郎中。此人小个子c大脑袋,高高的额头占去半张脸,绝顶聪明,尤善谋略。他视张居正为湖广乡党领袖,凡事都愿与他商榷,为他画策。 待曾省吾说完,一直沉默的张居正才开言道:“三省看,堂堂的兵部尚书,就是这么为国家办事的。更令人寒心的是,彼辈还为掌握了为官处事的诀窍而洋洋自得!可偏偏这样的人,在官场混得很滋润啊!” “我此来非为此也。”曾省吾说,“太岳兄,听本兵的意思,内阁已然不协?” “三省,不瞒你说,这是我预料得到的。”张居正怅然道,“无论是治道抑或行事风格,元翁与玄翁很难融洽。” 曾省吾道:“太岳兄是徐相的弟子,又是高相的好友,这下太岳兄岂不是很为难?” “嘉靖朝的内阁,已有政府之尊;阁臣俨然宰相,然威权日盛则谤议日积;谤议日积则祸患日深。内阁何时风平浪静过?”张居正答非所问道。 “正因为有了权力,是故才争来争去!”曾省吾阐发说。他突然两眼发光,一笑道:“呵呵,徐高相争,对太岳兄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张居正嗔怪道:“三省,这是甚话?” 曾省吾站起身,手扶书案,道:“徐相最赏识太岳兄,一力栽培,人所共知;太岳兄的才干,外人未必尽知,徐相是知晓的,举朝堪与高相比肩的,唯太岳兄。何况,太岳兄也是裕王的老师嘛!”他拍了一下书案,“喔呀!说不定延揽高相也是为太岳兄铺垫的,毕竟高相资历深,又是裕王的首席讲官,徐相不好越过他直接拔擢太岳兄入阁嘛!” 张居正眼珠向上一翻,道:“三省,好啦,别胡乱揣测啦!” 曾省吾喜滋滋道:“一旦徐相与高相破裂,势必破格提携太岳兄;而若徐相被高相取而代之,以太岳兄与高相的交情,高相势必也提携太岳兄!”他击掌道,“哈哈!联翩开坊可期,张院长的好运来喽!” 张居正脸一沉,厉声道:“休得胡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强忍着没有发作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徐阶当国五年来,内阁一直沿用阁臣轮流执笔票拟c首相审定之制。郭朴和高拱入阁后,渐渐形成了事事要经阁议的格局,虽仍由一位阁臣执笔,但要依据阁议票拟,再由徐阶审定。 这天,四阁臣在徐阶直庐花厅会揖,李春芳执笔。他举着一份文牍说:“广东巡按御史弹劾戴罪立功的革职总兵俞大猷,御批‘下兵部议’。兵部以‘著锦衣卫逮京拷问’题覆。” “怪哉!”高拱鼻孔发出“哼”声,以打抱不平的语气道,“目今军中名将,无过于俞大猷与戚继光,坊间有“俞龙虎”之誉。俞帅长戚帅二十五岁,从戚帅尚未出生的嘉靖二年起,俞帅就转战东南,四十余载矣!奇怪的是,每一胜战,戚继光必加官进爵;俞大猷则必受弹劾问罪,只不过战事紧急,委实需要俞帅这样的将才,才免于牢狱之苦,每以戴罪立功之身收拾残局。朝野早有传闻,说俞帅性格刚烈,素不巴结权贵,对巡按御史从不低眉顺眼,是以每每遭到论劾,被劾后又无人替他说话。这次高某倒要替俞帅说句话。”他喝了口茶,“前些时,海贼林道乾寇澄海c哗变水兵犯羊城,一时粤省人心惶惶,羽书旁午。不久,广东有捷报来,林道乾败走,哗变水兵也被平息,本应复俞大猷职,让他做广东总兵,不意竟要逮京拷问,未免太不公平!” 李春芳看着弹章道:“弹章云,俞帅率‘俞家军’既要对付占澄海的林道乾,又要追剿西移的哗变水兵,顾此失彼。无奈之下,俞帅想到昔年在征讨海贼张琏之战中结识的佛郎机海商迪奥戈哗咧,差人到濠镜相邀,迪奥戈哗咧遂率三百佛郎机人并两队战船,在三门海参战,经此一役,哗变平息。俞帅又率部东移,林道乾遁逃南澳。弹章因此责俞帅‘交通夷狄,行同汉奸’。” 郭朴一笑:“呵呵,往者问罪俞大猷,每以戴罪立功了之;可眼下他已是戴罪立功中,要处分他,也只有革职闲住或逮治两个法子了。” 高拱接言道:“俞c戚二将乃国之干城,爱之护之唯恐不及,焉能轻弃?俞帅邀夷人助战,也是迫不得已。记得也是在此厅,本兵来禀广东水兵哗变之事,吾辈曾有授权俞大猷便宜行事之议。既然授权于彼,事后焉能追究?” “喔?”郭朴道,“若真有此说,委实不宜追究俞帅。” “况且,俞帅的所谓交通夷狄,是将夷狄为我所用,借其力平叛剿贼,与勾结夷狄祸害国人截然不同!”高拱又补充说,他一扬手,以决断的语气道,“当把兵部题稿驳回重议,免究俞帅。” 李春芳看着徐阶,似是在等待他的裁示。 徐阶沉默着,良久不出一言。 高拱等得颇不耐烦,便催促李春芳:“兴化,还有要议的吗?” 李春芳抬眼看着徐阶,见他仍不开言,只得拿起一份文牍,又候了一会儿,才慢慢读起来。乃是吏c兵二部议处朔c忻二州失事文武官员的:大同巡抚回籍听勘;山西c大同两镇总兵c副总兵革职闲住;朔州c忻州守将并镇守宁武关参将c游击逮问论斩。 “朝廷执法首在公平。既是追责,先就要分清责任。”高拱又抢先道,“国朝以文官掌军令,武将悉听其指挥。若处分将领,先就要查明,是其违抗军令?是其不服从调遣?是其畏敌不战抑或临阵脱逃?若无此等情节,因何要斩杀之?依我看,这件事,且不说兵部的责任,至少宣大总督王之诰难辞其咎!何以言之?作为前线节帅,倘若思有为,何以不调集兵力于宁武关截击北虏?节帅漫无区处,任凭虏骑饱掠而去,事后却斩杀将领,我不敢苟同!” 徐阶捋着胡须,缓缓道:“新郑,老夫的三语政纲,是朝野所欣然拥护的,处分文武官员,是吏部c兵部的权责!若内阁动辄驳回,朝野会不会说,‘以政务还诸司’的承诺不再有效?” “内阁是替皇上把关,驳议乃内阁之责,并不是侵夺部院的职权。”高拱当即顶撞道。 “部院也是秉承皇上的旨意上奏的。”徐阶反驳说,“新郑有暇可查查《邸报》,处理类似事体,无不如此。” 高拱不服气:“那是因为内阁c部院敷衍塞责!” 郭朴从徐阶的话语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指责高拱要推翻深受朝野拥护的“三语政纲”;又听高拱一句话把内阁c部院都捎上了,感到事态严重,不得不插话,以免再争执下去,忙道:“喔,此事,不妨维持原议,下不为例?” 李春芳突然叫了一声:“来人——”书办人等应声而来,“你们都退出,命人到冰窖搬些冰块来。这鬼天气,热死人啦!”说着,用力地扇着折扇。他是恐高拱再说出什么令徐阶难堪的话,刻意以此调和紧张空气的。 “是啊,元翁,太热了,不妨待傍晚凉爽时再议吧!”郭朴明白李春芳的意图,也附和说。 “也罢!”徐阶顺水推舟说。 高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说:“元翁,两案涉及多名边镇将帅,恐已惶惶不可终日,万一有事,谁来效命?故早一日定案,早一日安边镇将士之心,事体非同小可,不宜久拖。” 徐阶本欲借此台阶缓和局面的,不意高拱不唯不领情,反而步步紧逼,心中甚是恼怒,强忍着没有发作,叹了口气说:“吾老矣,势难支撑,要休憩片刻。”说罢,起身即向内室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萃华楼雅间密语 小÷说c网 】,♂小÷说c网 】, 西四牌楼南不足一箭远的路,有一个丰盛胡同,是西四牌楼南大街路西最为宽展整齐的街巷,胡同里有不少官宦宅第。在胡同的中间偏东处,是一所三进套的四合院。这里,就是翰林院编修张四维的府第。 散班回来,张四维边更衣,边吩咐左右预备礼物。 “老爷,最近又从豆腐陈家的方物商号购进一批绒褐,备两条如何?”管家张得问。 “不妥。”张四维否决说,“府中还有甚名画,挑幅来。” 须臾,张四维更衣毕,管家备好了礼物,张得也备好了轿,张四维登轿,出了胡同,沿西四牌楼南大街南行,过单牌楼大街,拐入长安街东行至北长街,上东华门大街,这里,就是萃华楼所在。 一路上,张四维不停地揣测,徐琨何以主动约他见面。 徐琨字石美,是徐阶的二公子,任尚宝司少卿,属于荫官。皇上为笼络大臣,行恩荫之制,徐阶的三个儿子,均未能科场得第,都蒙荫获得尚宝司官职。但荫官多数无职守,不当直,只是享受免除赋役的特权罢了。徐阶的三个儿子只有次子徐琨在京侍父,另二子则仍在松江老家打理家务。 突然收到徐琨的邀帖,张四维颇是吃惊。 张四维出生于山西盐商世家,父亲张允龄为国中豪贾,晋商魁首;舅父王崇古是高拱的同年,历任宁夏巡抚c三边总督;他与吏部尚书杨博都是蒲州人,且是姻亲。因此,张四维家资雄厚,人脉广连,翠华楼最豪华的雅间,早被他常年包租。收到徐琨的邀帖,他当即回帖,邀他到萃华楼餐叙。 两人初次相见,彼此打量了一番。 徐琨个子矮胖,仰脸看去,但见张四维四十出头年纪,高高的个子,细长脸上皮肤白净,眉宇间有股英气,饱读诗书又见多识广,儒雅中透出几分商人的精明。 寒暄过后,二人进了包间,无需点菜,侍者即先端出疏果清品,再上异品c腻品。熊白西施乳c兰花鱼翅c酒醋白腰子c酒炊淮白鱼c酒煎羊二牲醋脑子c霸王别鸡等等,足有二十九道之多。 “阔气!排场!”徐琨不断重复着说。 张四维几次说叫几个伶人助兴,徐琨都阻止说:“低调,低调!” 张四维是参加过严世蕃的酒宴的,与他的霸气相比,徐琨显得有几分猥琐。或许是有事相求?张四维从徐琨的眼神中察觉到了,酒酣耳热之际,张四维几次说出有事请尽管吩咐的话,徐琨却只是笑而不语。酒量上,徐琨也与严世蕃不在一个档次,喝了不几盅,就有些微醺了。 “张翰林,子维啊!”徐琨拉住张四维的手,叫他的官职,又叫他的字,以示亲热,他指着酒桌上的菜品说,“够阔气,够排场!与河东张家相比,咱老徐家,就比乞丐好一点而已!” 徐阶父子的家乡南直隶松江府,乃富庶繁华之地,户户皆闻机杼之声,士大夫之家也多以纺绩求利,此人所共知之事。道路传闻,徐家乃当地望族,不惟良田万顷,且雇织妇甚众,岁计所积,与市为贾,家境之殷实可甲一方。对此,张四维也是知道的,何以徐琨竟说出比乞丐好一点的话?难道要他上兑银子?张四维暗忖着。 张四维进士及第后被甄选为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在翰林院已十三年了,翰林院号称清华之选,实亦是朝廷的舆论场,清流的汇聚地。翰林们经常私下聚议,裁量公卿c臧否当道。 对于徐阶的评价,舆论时有演变。 严嵩当国时,徐阶对皇上比严嵩还要柔顺,对严嵩也是低眉顺眼。是以舆论对徐阶有“一味甘草”c“四面观音”之讥,就连他最赏识的弟子张居正,一度也曾责备老师不敢担当。但严嵩垮台后,朝野以徐阶乃是以降身自污,扮猪吃虎之术与严氏父子斗法来解释此前他的表现。 徐阶继任首相后,舆论期望很高,一度也认为他以宽缓化解苛暴,立朝有相度。但五年过去了,人们慢慢悟出了,其实当下与严嵩当国时,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严嵩为人所诟病的,无非三点:对皇上一味逢迎;贪墨;纵子为恶。时下又怎么样呢?徐阶对皇上还不是一如既往地逢迎?不惟把写青词作为压倒一切的首务,而且还利用一切机会讨好皇上,最有名的就是他以皇上的年号,用拆字术,把“嘉靖”两个字的笔划拆解,写成这样一首诗: 士本原来大丈夫, 口称万岁与山呼。 一横直过乾坤大, 两竖斜飞社稷扶。 加官加爵加禄位, 立纲立纪立皇图。 主人自有千秋福, 月正当天照五湖。 徐阶的巧思,是把嘉靖两字的笔划都按顺序排进每行诗的第一个字,组成藏头诗,表达歌功颂德之意。 说到贪墨,徐阶固然不像严氏父子那样卖官鬻爵,大开贿门,但三节两寿中外官员的馈礼,他都会欣然笑纳,还半公开说过他“不敢”拒收。在他当国后,也有肃贪的举措,人们后来才发现,几年里被整肃的所谓贪墨之徒,无一例外都是“严党”,就连江南总督胡宗宪这样深为皇上所赏识c大有功于国家的人,就因为被徐阶暗暗划入“严党”之列,终归也没有逃脱被清算的命运,而凡非严嵩一党者,纵然声名狼藉,也都安然无恙,官场的贪墨之风,并没有因为严氏父子的倒台而好转。时下人们议论说,也就是严嵩的纵子为恶这一点,徐阶还差强人意。 “怎么,张翰林,有心事?”见张四维低头沉思,徐琨问。 “喔——”张四维像是从梦中醒来,忙举起酒盅,“四维敬徐大人一杯。” “子维啊,”徐琨喝完一盅酒,边抹嘴边说,“叫什么大人,太生分了吧?字号相称最好。” 这分明是示好。但虽年龄相仿,叫徐琨的字,张四维还是觉得不妥,就按士林的规矩,取“石美”中一个石字,称他为“石翁”:“石翁,四维还是那句话,有何难处,只要石翁吩咐一声,四维敢不效力?” 徐琨一笑:“子维,今日约会,嗯”他踌躇片刻,鼓足勇气似地说,“有一事请教。令尊c令舅都是商界翘楚,相信子维耳濡目染也深谙此道,子维看,我在京开家商号,如何?” “以首相之子在京开商号?”张四维暗自吃惊,但他并未流露,而是笑着说:“不知石翁要经理什么?” “东城关厢的豆腐陈家,子维当晓得的,”徐琨说,“他们家大掌柜陈大明那家商号,很红火的嘛!” 张四维思忖片刻:“石翁开商号,若以售卖贵邑布匹为业,四维以为经理起来更为便当,也无需投入太多人力。” “这确是个法子,不过”徐琨手里把玩着酒盅,良久,抬头看着张四维,“子维,你看,两者兼做,是不是更呵呵呵”到底,“更赚钱”几个字,他没有说出口。 张四维尽管颇不以为然,嘴上却连说:“那是那是” 徐琨看了张四维一眼,急忙又把头低下去,支吾道:“这个只是” 张四维会意,畅快道:“喔,石翁放心,本钱嘛,四维” 没等张四维说完,徐琨忙打断他,摆手道:“子维,这不妥,不妥的嘛!今日与子维言此事,只是请方家指点之意,呵呵。” 张四维一笑道:“石翁如此客气,把四维当外人了,适才石翁还说不能太生分,四维已然斗胆把石翁当师友了。” 徐琨“嘿嘿”笑笑,抬头对门外喊了声:“来人——”须臾,一个身材瘦弱c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走了进来,鞠躬行礼。徐琨指着他说,“此人名徐忠,字承述,贡生出身,也是做过官的,诖误罢职,在松江襄赞蔽府商事,日前特命他晋京,专责开办商号事。”他又指着张四维说,“张太史,鼎鼎大名的河东张家大少爷!以后你须多向张太史求教。” 寒暄过后,张四维对徐忠道:“明日卯时三刻,请承述兄到翰林院外稍候,待四维点了卯,即带兄到东华门外查勘赁屋。”又转向徐琨,解释道,“棋盘街固然好,然则未免太张扬,故选在东华门外为好。” “不愧是翰林,虑事果是周全。”徐琨赞叹说。 “石翁,事情说妥了,叫个曲儿吧?”张四维说,“此乃士林的时尚,四维第一次与石翁餐叙,不叫曲儿助助兴,实在过意不去。” “不妥不妥!”徐琨边说边站起身,“子维,不早了,多有烦劳,就此别过吧!” 张四维忙上前搀扶着走路有些晃荡的徐琨,待他登轿,张四维把预备好的名画递了进去,徐琨向外推了推,张四维“呵呵”两声,把画塞到了徐琨的手里。 轿子已前行了一丈远,徐琨想起了什么,命轿夫停步,伸出头来招呼张四维,张四维忙走过去,徐琨附耳道:“今日之事,子维万不可对外人言,亦不可说于家大人。” “毋需石翁叮咛,四维虽不才,倒是知深浅c识轻重的,呵呵!”张四维笑答。 两人又一次抱拳作别,刚走出一箭远,徐琨掀开轿帘,吩咐跟在轿旁的徐忠:“你拿上我的名剌,去户部侍郎陈大春家一趟,此事还要他多帮衬。” “二少爷,要陈侍郎帮衬甚事?”徐忠问,“请二少爷吩咐。” 徐琨在徐忠耳边低语了一阵,徐忠踌躇道:“陈侍郎会干吗?” “老爷子一力提携他,谅他不敢推脱!”徐琨自信地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道观前出现两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天渐渐变长了,戌时过半才真正黑下来。 西城劈柴胡同一座三进院的大宅前,夜色里,两个人轻手轻脚来到首门,用手叩动门环。 “何人?”里面的人大声问。 “老家潮州新船主差来的,想见陈大人。”外面的人低声说。 里面没了回应,大概是向主人禀报去了。 良久,大门开启,两个人快速跨进宅院,被领进首门左手的一间屋子暂坐。 户部右侍郎陈大春送几位客人出了垂花门,边走边说:“讲学以正人心,是元翁治国要领,明年是京察之年,灵济宫讲学会一定要筹备好,这是大事,就有劳各位了。”说罢,抱拳别过。 过了半刻功夫,来人被领进后院的一间屋子,屋子不大,没有窗户,里面摆着几把座椅,一张高高的条案,条案上点着几根红蜡烛,照得屋内通明。 身材矮胖c长着一张棕色圆脸的陈大春坐定,望着来人,冷冷地问:“何方人士?高姓大名?” “小的徐三,”高个子说,又指着矮个子,“他叫李黑,都是潮州混江湖的弟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捧递到陈大春手里。 陈大春扭过身去,打开锦盒看了一眼,里面装着几张黄灿灿的金叶子,脸上露出笑容,边合上锦盒边问:“徐三,来时主人有什么话要你带的?” “陈爷,帅丞要小的禀报陈爷,说是‘若是开海禁,我辈必失去生计。’又说,‘邵大俠知道的太多,与官府走得太近,留着,终究是祸害。’别个,就没甚话了。”徐三说。 “尔等来京何干?就是专为传话来的?”陈大春又问。 徐三目露凶光:“找邵大俠!”说着,举手向下一劈。 “喔呀!使不得!”陈大春大惊道。 “帅丞有命,小的只晓得遵命!”徐三梗着脖子说。 陈大春心里七上八下,暗忖:这邵大俠常年漂泊海上,知道的事情委实太多,又与官府公然交通,难怪林道乾对他忌惮非常。但行刺也未免太过。最让他不安的是,刺客来到自家府邸,那他必牵涉其中,至少也是知情不举。一旦事情败露,暗通海贼之事岂不一并清算?想到这里,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何必出此下策?” 徐三道:“江湖上混,靠的就是诚信二字,答应替人办事,就不能说话不算作数。” “身家性命押在这上哩!”李黑嘀咕道。 陈大春低头不语,蹙眉沉思:这林道乾是江湖中人,凡事不计后果,徐三也是江湖义气,恐难以阻拦,想到这里,他忙起身把锦盒拿在手里,对徐三道:“兄弟既决计要干,那是兄弟你的事。这个,你拿去,就权当你没有来过我这里。” “哈哈”徐三大笑,陈大春神情紧张地“嘘”了一声,制止住他,向外摆手,“快请吧,此地不宜久留。” “陈爷莫害怕!”徐三压低了声音,“不在京城动手,先跟踪,哪里合适做活就在哪里做。跟陈爷无干系的。”他伸手推了推锦盒,“这个陈爷得拿着,是帅丞让交给陈爷的,小的是断不能拿回的!” 陈大春只得又把锦盒放回条案,笑道:“徐三兄弟果然讲究,难怪帅丞信得着。也罢,尔等不妨去紫阳道观寻找。” 陈大春不惟热衷讲学,还喜结交商贾。豆腐陈家的老大陈大明也是陈大春的朋友,经大明引见,也与邵大俠一起宴饮过,他知邵大俠已在几天前离京,到紫阳道观也找不到他,才这么痛快就指点徐三的。 徐三谢过陈大春,就要告辞,陈大春嘱咐道,“京师重地,不可轻举妄动。” 徐三点头称是,昂然出了密室。 陈大春望着两人的背影,心中一喜,追出门来。 “徐三兄弟留步,”陈大春低声唤道,待徐三站定,陈大春又嘱咐道,“探寻结果如何,回来禀报一声,再作计较。” “那是的!”徐三一拍胸脯道,“来时帅丞有交代,到这一切听陈爷吩咐!” 次日辰时,徐三c李黑雇了两匹快马,悄然来到紫阳道观。两人先在四周细细查勘了一番,徐三道:“这地界,倒是适合做活!早做早了,再接下单。” 突然出现两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让守门的道士心生疑窦。他急忙跑到“怡园”,手忙脚乱地叩门。 须臾,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打开院门,守门道士气喘吁吁地说:“喂,我说,观外有两个陌生人,嘀嘀咕咕的,必是找邵大俠的。” 小道士也不说话,跟着守门道士往观门走去。 远远的,就听到外面的叩门声。 “二位客官,咱这是私家阳宅,不接香客。”守门道士在门内回应。 “晓得的!”徐三在门外道,“兄弟是江湖上的,来寻邵大俠。” “但不知壮士因何寻邵大俠。”清秀的小道士接言问。 “哎呦,这声音怪好听的。”李黑一伸舌头说。 徐三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掌,笑着道:“道长,我辈混江湖的,慕名来寻邵大俠,想拜在他老人家门下,略效犬马之劳,也好混口饭吃。” “不巧呢!”小道士说,“邵大俠委实到观里来过,可他早已离开了呀,壮士还是到别处去寻吧!” “俺的郎奶吔!”李黑又叫了一声,“这小道士的声音,把人给听醉了!” 徐三抬脚踢向李黑,李黑忙向外一闪,躲过了。徐三又向门内喊话:“道长只是这般说,兄弟就以为是邵大俠不愿收兄弟,兄弟是不甘心的,不妨开门,放兄弟进去叩见邵大俠吧!” 守门道士望着小道士,见小道士点头,方打开观门,放徐三和李黑进了道观。 李黑一进观门,就直勾勾地望着清秀小道士,咂嘴道:“啧啧,天下有这般清秀的道士?那俺也在此做道士算啦!” 小道士转过脸去,道:“壮士不信,自可到处寻寻看,邵大俠他真的不在。” 徐三拽着李黑,在观内四处寻找,除了陪着他们的两个道士,还有一位老道长,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邵大俠去哪里了,烦请道长知会兄弟。”徐三问。 小道士摇头:“他既是大侠,自是行走江湖,来去无踪的,我等修炼之人,本不认得他,又哪里知晓他的行踪呀?” 徐三突然紧紧盯住小道士,道:“听口音,道长不是京城里的人吧?” 小道士神情有些慌乱,“腾”地就地打了个旋风腿,抱拳道:“兄弟听着:咱修炼的人,本就无家!” 徐三无奈,只得拽着恋恋不舍盯着小道士看的的李黑,讪讪告退。 戌时,徐三到了陈大春府邸,禀报说:“咱兄弟到紫阳道观,并未寻着邵大俠的影踪。” 李黑眼光迷离,咽了咽口水,道:“郎奶的,那小道士,倒真真玉人哩!” “不知徐三兄弟作何打算?”陈大春问。 “小的来前,帅丞交代小的,听陈爷的。”徐三抱拳,“就请陈爷吩咐!” “那好!”陈大春大喜,“我会设法知会帅丞,告知情形。兄弟就权且留在我这里使唤。时下有一桩事,要二位兄弟到苏州走一遭。”说着,指了指几案上的银子,“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兄弟拿去。”言毕,向外喊了一声,“徐忠来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苏州知府不给面子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前几日,徐琨差经理美玉商号的徐忠来见陈大春,商榷到苏州采办吴丝事宜。先是物色帮手一件,就让陈大春为难,遂想到借徐三c李黑一用。今日他把徐忠和徐三叫到一起,商洽此事,又给苏州知府蔡国熙亲书一函,让徐忠带上。 “书中不宜多言,免留把柄。你此番到得苏州,见了蔡国熙当面和他说,让他把苏州做吴丝的坊场,都召集到一起,申明此后所出吴丝只能贩于京城美玉商号,违者惩治不贷!”陈大春嘱咐徐忠说。又像想起什么,道,“嗯,蔡国熙若推三阻四,那就来硬的,尔等找到家吴丝坊场,闹他一闹,让人知晓,谁敢贩于他人,吃不了兜着走!” 徐忠点头,又问:“二少爷交代的吴丝运京之事,侍郎大人有何说法?” 陈大春是户部侍郎,各地所设税卡,皆直隶户部,他自然明白徐琨的意思,于是说:“雇船北运。我这就写个路条,就说是朝廷采买物品,各关各卡,通不许查验c抽税。”又对徐忠道,“吴丝时下刚为达官贵人所追捧,所产不多,尔等不闻‘苏州样c广州匠c杭州风’之说吗?苏州物产领国中风气之先,吴丝之外,它物也不妨采买些,把徐二少爷的生意做大,做到国中第一!昔年严世蕃私下自称国中首富,可他那是靠贪墨得来;而今徐家也可做成首富,但不靠贪墨,靠做生意!” 一切交代停当,临辞别前,陈大春又嘱咐徐三:“凡事听从你忠爷吩咐,不得有违!” 次日一早,徐忠带着徐三c李黑上路了,到得通州,在潞河码头改乘舟船,顺运河一路南下,日夜兼程,遥遥二千九百五十里,半个月即到。 徐忠一行过浒关,入阊门,找家客栈安顿下来,用过早点,正要往府衙去,徐忠临时起意,在卧龙街转了转,故意等到午饭前再去。过了巳时,三人上了府前街,走了一箭远的路,到得府衙首门。徐忠把陈大春的书柬c名剌连同自己的拜帖递给守门兵丁。 须臾,兵丁来回:“知府大人让传话,此时无暇,请未时两刻来见。” “哼哼,这个蔡国熙,小气鬼。”徐忠转过身,撇嘴道,“我是故意试探他的,连顿饭都不舍得请,还会给面子吗?亏得还是相爷举荐他来当知府的,忘恩负义!”又对徐三道,“看来此番要仰仗两位兄弟大显身手了。” 见蔡国熙无意看顾食宿,徐忠只得领着徐三c李黑,到左近找了家酒馆,坐下慢慢吃酒用饭。三杯黄酒下肚,徐忠一脸诡秘地说,“两位兄弟应该知道朝廷徐相爷吧?咱就是给他家办事的。” 徐三“呀”了一声,说,“难怪哩,咱看陈大人偌大的官,对忠爷也敬着三分,让他干甚他干甚,咱弟兄还有甚说的嘞!” 徐忠乘机说:“要不说呢,两位兄弟不要瞻前顾后,有徐相爷撑腰,谁敢奈我辈何?!” 等终于见到蔡国熙了,徐忠见他身材高大,长着一双扇风耳,一脸威严,心里先就憷他三分,不时暗暗给自己打气:“哼,老子乃相府当差,怕他?” 蔡国熙礼貌周全,把徐忠请进二堂,左右一阵忙碌,茶水c干果c点心侍候,蔡国熙坐定,默然不出一语。 徐忠已是微醺,高声大气地先把蔡国熙大大夸赞了一番,说在京城无人不晓“蔡苏州”大名,元翁也以引荐过蔡兄为傲云云。徐忠有功名,与官场中人对话,文绉绉了许多,夸过蔡国熙,又赞苏州的繁华,感叹道:“学生首次涉足姑苏,但见男女之杂,灿烂之景,真不可名状。”他还吟诵起了四十三年前去世的唐伯虎诗: 世间乐土是吴中, 中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 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贾何曾绝, 四远方言总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 画师应通画难工。 蔡国熙不动声色。 此人为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升员外郎,以干练敏捷著称。因热心讲学而受徐阶青睐,荐于吏部,提任苏州知府。主政一方后,蔡国熙锐意兴利除弊,务实禁虚。苏州素称难治,一则因此地文人墨客汇集,在朝在野的阁老尚书c翰林科道甚多,每有举措,必有掣肘干预。蔡国熙建中吴书院,以聚绅士讲学为名,把自己认为应兴应革之事提交公议,以此排除干扰,行之不久,局面竟为之一新,苏州籍的官宦们轻易不再敢托请徇私。 午前,看到徐忠的名剌和陈大春的便函,蔡国熙即判断大体是请托之事,不禁生出几分厌烦。蔡国熙对徐阶的引荐本心存感激,但到苏州后就不断听到临郡松江绅民对徐阶家族的非议,开始他还将信将疑,一年前,以生产苏丝中名气最大的“顾绣”闻名江南的顾氏家族,不堪徐阶家族欺凌,从家乡松江搬到苏州,让蔡国熙不得不相信那些关涉徐阶家族的“讹言”,并非空穴来风,由此对徐阶的看法也发生了转变,多了几分戒心。徐忠此行所为何来?若堂堂正正做生意,何以要户部侍郎陈大春出面引介?难道,徐阶家族横行松江还不够,又来祸害苏州吗?蔡国熙感到自己任上不能开这个恶例。是故,虽则他明知徐忠是要他请吃午饭的,却故意不予理会。刻下见到徐忠,他决计要见机行事,待徐忠吟诵完毕,开口问:“徐兄此行有何重任?在下何从效命,请明示。” “奉命采买吴丝。”徐忠说。 蔡国熙笑道:“喔呀,徐兄有先见之明,在下要尽地主之谊。” 徐忠闻言大喜,抱拳道:“多谢府台!” 蔡国熙笑道:“说起吴丝,当数顾家所绣名‘顾绣’者。花鸟c香囊c人物,为他郡所未有,始乃仅供亲友至交观赏c赠送c把玩之用,时下文人商贾趋之若鹜,视为时尚宝物,其价于是高涨,尺幅之素,精者值银几两,全幅高大者,不啻数金,仍供不应求。顾家特从松江搬来苏州,在观前街开了一家大坊,日夜刺作。苏州本地宋代既有的绣衣坊c绣花弄c滚绣坊c绣线巷等街巷,也纷然重开刺坊。徐兄自可前去接洽了。” “喔,府台如数家珍,学生佩服之至!”徐忠赞道,“不知姑苏特产还有甚物?” 蔡国熙道:“苏州特产甚丰,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闻名海内。” “甚好!”徐忠兴奋地说,“学生当可满载而归矣!”他伸头向蔡国熙凑了凑,诡秘地说,“行前,元翁有示,敢请蔡知府传敕苏州府地界各刺坊,严令此后所出吴丝,通不许贩于他人,通由美玉商号” 蔡国熙打断徐忠,追问:“元翁果有示于徐兄?” 徐忠“嘿嘿”一笑:“是c是元翁元翁二公子徐琨徐少卿。” 蔡国熙勃然色变,厉声道:“你敢假捏朝廷执政之示,安知所谓徐公子之说,果有其事?况采买货物,双方自愿,官府何能干涉?你假冒官属,不怕本府治你的罪吗?念你也是读书人,若迷途知返,幡然改过,本府可暂不追究,快回去思过吧!”言毕,起身而去。 徐忠悻悻然走出府衙二堂,讪讪地到首门外与候他的徐三c李黑会合,回头骂了一句:“好你蔡国熙,不知天高地厚,走着瞧!”又恨恨然说,“这蔡国熙,居然不给相爷面子!雇马,到观前街去!” 观前街因玄妙观而名。徐忠带着徐三c李黑,各骑一匹新雇大马,沿观前街横冲直闯,找到了顾家的刺绣坊。 徐三跳下马,抬脚在首门上踹了几脚,大喊:“开门,快开门!” 须臾,门徐徐开启,三人径直闯了进去,“叫掌柜的来!”徐三一进门就大叫道。 喘息间,顾掌柜陪着笑脸走出来:“不知三位大爷驾到,失迎失迎!” 徐忠道:“废话少说,尔店此后所产吴丝,通不许卖于他人,只准卖于京城美玉商号,听明白了吗?” 顾掌柜赔笑道:“呵呵呵,这位爷,做生意讲究信誉,蔽坊与商家有约,岂可擅自违约?” 徐忠大声道:“谁敢纠缠于尔,让他找京城美玉商号理论!” “呵呵呵,蔽坊不是怕纠缠,是不能违约!”顾掌柜解释说。 徐忠大怒:“这么说尔是不愿和美玉商号做买卖了?”说着,给徐三递了个眼色。 徐三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挥拳打在顾掌柜脸上,顾掌柜踉跄倒地,血流如注。 李黑也快步上前,对顾掌柜一阵猛踢。 徐忠见顾掌柜喊叫声越来越弱,又见顾家一干人等围了过来,挥臂道:“走!” 顾家几个下人试探着想拦住去路,徐三飞起一脚,把一个老者踢翻在地,又挥拳把一幼者击倒,在伤者发出的凄厉叫喊声中,三人扬长而去。 走到首门,徐忠又回头大喊道:“听着,苏州所有吴丝坊,通不许卖于他人,只准卖于京城美玉商号!谁敢不服,这就是下场!”说罢,跨马而去。 抬头望去,玄妙观就在不远处,这玄妙观内遍栽桃树,开花时灿若云锦,故此街又有碎锦街之名。徐忠道:“不妨先到此观一游,再到顾家刺坊去计较。” 三人遂下马进了道观。 道观信众不少,三人心不在焉地转悠着,忽见人群一阵骚动,正纳闷间,一群兵丁带着刀叉剑戟拥了进来,领头者大叫:“给我围了,任何人不得出入!”徐忠尚未反应过来,“就是他”,随着一声喊,几个兵丁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李黑踌躇片刻,欲上前搭救,也被兵丁按倒,徐三见状,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对着李黑的脑袋“嗖”地投了过去,李黑一声惨叫,须臾丧命;徐三一个箭步跨到院墙前,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徐阶竟将其提高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小÷说c网 】,♂小÷说c网 】, 苏州知府蔡国熙从尚未见到徐忠c只是看到他所递陈大春的短柬c名剌时,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是以才在府衙二堂接见了他,并耐心为他讲了那么多,以尽地主之谊。他预料到徐忠会提出让他为难的要求,一直在思忖如何应对,灵机一动,便以他假捏徐阶之示为由,拒绝了他。 此时,坐在大堂,蔡国熙翻看着从客栈搜出的徐忠所携物品,只看一眼户部侍郎陈大春亲笔所开“路条”,就断定徐忠果有来头,此来也确是为徐家办事的。他没有料到徐忠会仗势欺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辜殴打绅民,致伤三人,若不严惩,且不说国法难容,即使为个人计,“蔡苏州”的声名必将毁于一旦;若依法严惩又担心徐阶面子过不去,说不定报复会接踵而至,这让他感到颇是棘手。 蔡国熙在苏州主政,与高官大僚亲属故旧打交道乃家常便饭,但遭遇当朝首相还是首次,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从用罢早饭,蔡国熙就屏退左右,独自在后堂踱步,蓦然想起昔年参加灵济宫讲学的事。 那年严嵩被罢,其子严世蕃下狱,朝野欢庆,徐阶在灵济宫讲学会上,刻意提及此事,谆谆告诫在场的数百名官员,物必自腐,尔后虫生。不要以为严氏恶党已倒,就政清吏明了,务必时刻以严氏覆辙为戒,不惟要管好自己,还要管好子弟乃至身边之人。他还拿出自己亲书的家训要众人传看:“无竞之地,可以远忌;无恩之身,可以远谤。”言犹在耳,子弟亲故就利用其权势,横行不法起来!难道,人一旦到了无人企及的高位,他曾经竭力反对的事情,竟然会在不知不觉间重演吗? 弊病到底出在哪里?蔡国熙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再琢磨,还是把眼前这桩事想妥了吧! 思忖良久,蔡国熙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仿照当年海瑞对付胡宗宪公子的法子,以抓到假冒者为由,向徐阶禀报。 时下常有骗子假冒京官公子c亲友或下人,到各地行骗,地方官多抱着宁信其有的态度,不敢轻易得罪,骗子每每得手。蔡国熙也曾抓捕过这样的骗子。如今就来他个以真作假,装傻充愣。 于是,蔡国熙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给徐阶写了一封长函,先把徐阶当国后如何惩严嵩贪墨无度c纵子为恶之弊,如何严格约束自己和家人,因此威望如日中天等等写了一通,又把徐忠来苏州后的言行细述一遍,最后说他绝不相信此人会衔元翁抑或元翁公子之命而来,是骗子无疑,为挽回元翁声誉计,也要对徐忠严惩不贷。又说,骗子为以假乱真,还假捏户部陈侍郎的书函c路条,委实是用尽心机云云,连同陈大春写给他的短柬c‘路条’,一并封寄。 徐阶接阅蔡国熙来书,又惊又怒,命人召陈大春和徐琨来见。 当陈大春c徐琨战战兢兢走进他的书房,徐阶亲自起身,把门关上,尚未坐定,“啪”地一声把蔡国熙的书函摔在书案上,“拿去看!” 徐琨低头上前,拿在手里急目扫视了一遍,脸色煞白,不敢说话,默默地把书函递给陈大春。 徐三从苏州狼狈逃回,就向陈大春禀报了发生的一切。陈大春惊诧不已。 起初,陈大春还以为只是一场误会,因苏州城是国中惟一的一城两县衙之地,说不定是被打的顾家报案,县里派人去抓的,蔡国熙知情后,或许会设法转圜放人。但等了好久并不见动静,陈大春坐不住了,找徐琨反复商榷,最后决定来个丢卒保帅,死不认账,一口咬定徐忠也好c他的亲笔字函也罢,都是假冒。只是对蔡国熙如此不给面子,陈大春一直耿耿于怀,委实咽不下这口气,看了他给徐阶的书函,遂脱口而出:“这个蔡国熙,太不成话啦!这不是学的海瑞戏弄胡宗宪那套把戏吗?他敢来戏弄元翁,过分!太过分了!” “这么说,此事是真的了?”徐阶盯着陈大春问,他只是证实一下而已,陈大春的字c徐忠其人,他都认得,何来假冒? “不c不”陈大春忙说,“那倒不是。假冒之事,是真。” 徐阶转向徐琨:“逆子,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c这”徐琨支吾着,求救似地看着陈大春。 “元翁,大名鼎鼎c秉公执法的‘蔡苏州’都认定是假冒,那不就是假冒吗?”陈大春解围道,“叫学生说,莫如元翁给他回书,就说徐忠胆敢假冒,又殴伤三人,请蔡知府依法严办;徐忠胆敢妄攀主顾,就是诬蔑朝廷大臣,罪加一等;最后再把他蔡国熙大大夸奖一番就是了。” 徐阶仰坐椅中,良久,长叹一声:“唉——!嘉靖朝的内阁,是生死场啊!都说严嵩杀了夏言;徐某杀了严嵩的儿子!也许有一天,再续上一句:某某杀了徐某或徐某的儿子?”他指着徐琨,提高声调说,“都谨慎些吧,少给老子添乱!你老子够闹心的了!”说罢,向外无力地挥挥手,徐琨见状,麻利地转身溜出了书房。 陈大春眨巴着一双细眼,回味着徐阶的一番话。 外界固然有所议论,说高拱入阁后就与徐阶不协,但陈大春没想到徐阶竟将其提高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看来,徐阶对高拱已然不抱希望,甚或可说置于敌对地位了,这不啻是发起进攻的信号了!陈大春遂一撸袖子:“哼哼!不就是一个高新郑吗,哼哼!”他一声冷笑,以探寻的口气说,“元翁,学生听说高新郑一入阁就对元翁甚不敬,遇事每每固执己见,给元翁出难题,可有此事。” 徐阶沉吟片刻,叫着陈大春的字说:“得霖,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老夫自忖还算是大度的,可有件事却总不能释怀,得霖看,是不是老夫小肚鸡肠?” 高拱入直西苑次日就提出阁臣轮直文渊阁的建言,虽合乎内阁体制,却让徐阶大感意外,耿耿于怀,见陈大春摩拳擦掌有意出手,遂把高拱建言阁臣轮直文渊阁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时下皇上衰病交加,已进入非常时期,自然不能沿用平时的惯例;”陈大春道,“况且,内阁运作,乃是首相主持,姓高的乃新进之人,就要干预,置元翁何地?”陈大春以忿忿不平的语调道,“元翁不便直接驳他面子,言要揭请圣裁,弦外之音是,作为首相都不敢妄言,何况一个新晋的阁僚?可高新郑竟真的拟本,要元翁签署,简直就是胁迫首揆!” 徐阶微微一笑:“皇上在内阁公本上御批,‘阁中政本,可轮一人往。’接此上谕,老夫即言,当此关头,老夫不能离皇上也。高新郑竟冷笑一声,言:‘元翁,元老也,皇上须臾难离,高某与李c郭两公愿日轮一人到文渊阁,元翁满意否?’得霖听听,他这是什么话?” 陈大春暗自思忖:高拱此举,不惟是公然向徐阶的首揆地位挑战,而且触到了他的痛处。到不到文渊阁轮直,看似小事,实关大局。无论是夏言和严嵩争斗激烈之时,还是徐阶与严嵩猜若水火之际,其胜败的关键,并不在于人心向背,实在于谁能经常亲侍于皇帝左右,高拱作为内阁新人,与历史上重大恩怨是非关联不大,无虞因未经常在皇帝左右而受倾覆,不以在内阁轮直为忧;而这却是徐阶深层心理中的敏感之处。高拱未必明白这一点,冒然把这个议题提出,甚至奏闻皇上,又当面呛白徐阶,这当然让徐阶难以接受。 想到这里,陈大春义形于色地说:“事体非同小可!高新郑不懂规矩,根本就不把元翁放在眼里,未免太过分了!分明是公然夺权嘛!也就是元翁宅心仁厚,不然的话” 徐阶没有接陈大春的话,问:“得霖可知,兵部那里对内阁有非议吗?” 兵部所拟处分俞大猷和山西c大同两镇将领的意见,因高拱固执己见,双双驳回,兵部不得不重新上奏,对俞大猷的处分,改为“姑且不究”;宣大方面,严旨切责总督王之诰,武将中,只有镇守宁武关守将因避敌不战而处斩,其余改为革职c戴罪立功不等。虽然高拱仍不满意,但在徐阶看来却预示着自己被高拱所胁迫,失去对内阁的主导权。他要传达出这是高拱要侵夺部院职权,推翻“三语政纲”的讯号。 陈大春与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时常相聚,而兵部公牍,欧阳一敬都要副署,对徐阶所说兵部意见被驳回之事自然十分清楚,无论是霍冀还是欧阳一敬,都对高拱多有抱怨,这些陈大春也是知晓的,但谁也没有把此事与推翻“三语政纲”联系到一起,听徐阶一点拨,陈大春恍然大悟,试探说:“元翁,看来,高新郑恩将仇报,存心要逐元翁以自代了!” 徐阶并不明言,嘱咐道:“今日之事,通不许对外人言之!”又对陈大春说,“得霖,你代老夫给蔡国熙回书吧!” 陈大春恨恨然道:“哼哼,谁敢与元翁过不去,就绝不饶他!”随即满脸堆笑,“元翁,李登云被劾罢几个月了,工部左侍郎之缺还不补上吗?” “得霖,你做学政时考校生员,是不是做了过分的事?”徐阶突然问。 “元翁?”陈大春愕然道。 徐阶道:“高新郑纳了一个门客,叫房尧第。他大抵说了不少你在直隶做学政时的事。得霖是知道的,高新郑反感讲学,而你是因热衷讲学被拔擢的;高新郑对你成见被来就很深,又加上他的门客蛊惑,高新郑几次提到过你在直隶做学政时的一些事,一副不能善罢甘休的架势。” “他高新郑要翻旧账?”陈大春既惊且惧,忙问。 “翻不翻旧账姑且不论,”徐阶叹气道,“可再推升得霖,甚难咯!” “高新郑!”陈大春咬牙切齿道,“老子跟你没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在舍生取义上是共通的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北京西城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东端与灰厂夹道相交,西端和同为东西向的劈柴胡同隔单牌楼街c穿甘石桥相通。 胡同分东西两段。东段坐落有灵济宫,人称灵济宫街;西段因南侧有座宣城伯府,人称宣城伯后墙街。 灵济宫是皇家勅建,占地甚广,规模宏大,因与皇宫大内c西苑禁地一步之遥,凡有重大朝会,百官即先到此聚集,习仪演练。 徐阶当国后,借其地利c用其讲坛,以灵济宫作为聚众讲学之所。 此一地带在皇城西门即西安门外,故以西安门外统称之。距紫禁城虽近,但住户稠密,已无空地可营造新宅,故朝廷高官无住此胡同者,只有高拱无购地造宅之念,又图上朝便利,遂在宣城伯后墙街上典了座旧宅而居。从此宅上朝当直,走近道向东过灵济宫大门,转到灰厂夹道北行过皇城西门——西安门入西苑;走远道则向西转到单牌楼街往北,再东转上西安门大街,入西安门进西苑;往南则过题有“瞻云”两个大字的牌楼——瞻云坊,上长安街。 这天,送老爷入直毕,高福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这些天来,宅中委实令人憋气。奶奶c姨奶奶原以为她们以死相逼,老爷到紫阳道观一行,当有结果;岂知几个月过去了,动静全无。待再催问,老爷竟然说“相天下者无己”,此后不许再提此事。眼看高门就要绝后,奶奶c姨奶奶又气又愧,也无计可施,平时甚少言语,更乏欢笑。 这,已然让高福忧心不已了,不料这些天,入阁拜相的老爷也不时长吁短叹,显得颇是郁闷c烦躁,高福哪里还有高兴劲儿? “福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高福回头一看,灵济宫大门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手持扫把的小道士,再细观看,不觉眼前一亮:竟是珊娘! 几个月前,高福奉命到紫阳道观查访,送珊瑚珠串的小道士得到消息,主动与他相见,并向他道出了实情:她就是珊娘,并让高福转达她的话给老爷,她为高先生而留京不归。高福以此禀报老爷,老爷只是一声长叹。过了些日子,高宅搬家到了此地,高福又偷偷去了趟道观,想把此消息知会珊娘,可这次去,珊娘却不见了。前些天,见老爷整日怏怏不乐的样子,高福就想不如找珊娘来见见,又去了趟紫阳道观,可是还是没有打听到珊娘的消息,不禁怅然若失。不意今日在此,竟然不期而遇依然扮成道士的珊娘。 “俺的娘唉——”高福一则惊喜一则嗔怪道,“你咋到这来嘞?俺到紫阳道观找你两趟都白跑腿了。” 珊娘把高福拉到宫墙西边的小胡同口,低声说:“有一天,两个凶巴巴的家伙到紫阳道观找义父,我看他们不怀好意,晓得那里不能久留了,不几天我就到白云观去了。” “那你咋又到这嘞?”高福指了指灵济宫问,“这个道观不是随便能进的吧?皇家道观嘞!” 珊娘脸颊上泛起红晕,说:“我早就想搬到城里来的,这样离先生近些。打听到先生搬家到了这条街,我就从白云观到了这里。”刚说完又想起高福还有一问,忙补充道,“哦,是请豆腐陈家的二爷出面转圜的。” 高福点头,没话找话道:“豆腐陈家,那没的说,皇宫都吃他家的豆腐哩,这灵济宫的老道,怕也是吃他家的。” 沉默了片刻,珊娘低下头,挥了挥手里的扫把,说:“我搬这里三天了,申领打扫庭院的活计,每天一早就在门口扫地,目送先生的轿子从门前过,只是看不见先生,福哥,先生近来可好?” “唉——”高福叹气道,“可别提啦,这俩月,不知咋的,老爷一直不高兴,闷的很嘞!” “先生闷得很?那是为何?”珊娘关切地问,“福哥,先生为何事烦闷,你可晓得?” “不知道啊!不知道咋回事。”高福叹了口气,“唉——你说俺家老爷他为了啥嘞?这都拜了相公了,也没见他高兴过。俺都替他亏得慌!”他向珊娘跟前凑了凑,继续说,“你看啊,没个一男半女的,自己倒是滋润些啊,还那么仔细。吃的,粗茶淡饭;住的,就那破院子!徐相爷家俺去过,那,啧啧啧,再看看张四维张翰林家,那,啧啧啧!就说不能和徐相爷c张翰林比,那京城当官的哪家像俺老爷家嘞?再说了,人家当大官的,听听戏,推推牌,时不时被请到四城的名店吃它一顿,多滋润嘞!再看俺家老爷,啥玩好也没有,除了办事还是办事,又总生闷气,累不累啊?”说着,高福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真不知老爷他咋想嘞!” “先生定然是为国事忧心吧,”珊娘心里一直挂念的是高拱何以闷闷不乐,听高福一番说辞,就这样猜测说,她目光直视远方,喃喃道,“先生是一心为国的伟丈夫。” “还说嘞!”高福接言道,“就说你俩的事吧,事后想想,当初虽是俺家奶奶以死相逼,不过老爷去见了你,俺看他是动心了呢。谁知咋回事后来又变了!他要是不当这破阁老,说不准事就成了,当了破阁老,接到准信儿那天,老爷把阖宅的人都叫到一起,说啥‘相天下者无己’,又把他写的《谢恩疏》拿出来,念里面的一句话,是那个”高福一时想不起来了,挠了挠头,“对对,国尔忘家,公尔忘私,让俺们都记住这些话。咱老百姓都知道,官场里头的人,谁不会说漂亮话,谁又把漂亮话当真,你说是不是珊娘?可俺家老爷不是那样哩,他就那么当真,你说咋办呢嘞!”他重重叹了口气,“唉——珊娘啊,老爷是不要家啦!俺们不好说啥,”他两手一摊,“这c这不把珊娘你,给c给闪了吗?你咋办哩珊娘啊?!” 珊娘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对了,珊娘我给你说,”高福闷了许久,终于可以找人说说心里话了,就滔滔不绝起来,“你给老爷送的那串珊瑚,老爷稀罕着呢,不让家里任何人碰。那盒子就放在老爷书案上,一进书房就拿出来在手里捻来捻去的。兴许是这些日子有啥不顺心的事吧,老爷有时候望着珊瑚,流泪哩!” “福哥,你说的是真的吗?”珊娘盯着高福,急切地问。 高福一拍胸脯:“说假话是小狗!俺有时给他添茶,有时去送封书啥的,偷偷看到过嘞!” 珊娘猛地背过脸去,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奇特的身世,铸就了珊娘坚毅的性格。自小母亲和义父灌输于她的,又都是舍生取义的理念,为取义而“无己”,早早就在她的脑海中深深扎下了根。读书c习武,以待来日。随义父到苏州,听了梁辰鱼的《红线女》,珊娘就暗暗把自己当作她的化身了。因此,当义父说要带她进京结交达官贵人c要她为开海禁而舍身时,珊娘没有丝毫的踌躇。义父也先后邀请好几位高官到紫阳道观相会,其中不乏道貌岸然c英气逼人的男子,但听他们与义父交谈,多逐利之念c羡奢之言,提及开海禁,无不噤若寒蝉,一副猥琐相。见到高拱,听了他与义父的一番对话,又与高拱单独相处了一回,珊娘见他伟躯干,美鬓髯,就有几分好感,更被他的凛然之气所折服,认准她这个红线女要献身的对象,就是高先生无疑!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高先生却拒人千里之外,一再捎信要她和义父远走。但珊娘意已决,就留在京城,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高先生,于愿已足! 可是,珊娘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女儿家,多情怎会不为无情恼?况且孤身一人寄居道观,连女儿身也不能暴露,内心的苦楚,又向何人诉?适才听了高福说到“无己”一语,珊娘的内心就为之震撼,却原来在舍生取义上,他与高先生是共通的,世有知音,弥足珍贵,珊娘越发觉得自己留在京城的决断是正确的;又听高福说到高先生对着她所赠珊瑚暗自垂泪,珊娘心头顿时拥上一股暖流,再也忍不住,泪水止不住淌了下来。 高福见珊娘扭过脸去,似是在哭,不知哪句话惹她这样,一时手足无措,就逗她道:“嘻嘻,到底是丫头几也,爱抹泪儿!” 珊娘转过身去,说:“福哥稍候,我去去就来。”说罢,疾步往灵济宫走去。须臾,她提着一个包着杭丝的盒子,递到高福手里:“福哥,八月节就到了,我从豆腐陈家取了两盒江南风味的月饼,请福哥带给先生。”又补充说,“先生近来烦闷,请福哥禀报先生,我愿给先生唱曲儿,唱《红线女》,替先生解闷儿。” “这真不赖!”高福赞叹,“俺保准把这话带到!”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盒子,“嗯,还有这,保准带到!说不准,老爷还会赏俺一块月饼尝尝哩!”说着,“咕”地咽了口涎水。 当晚,高福背着手,蹑手蹑脚地走了书房。 只见高拱手里把玩着珊瑚串珠在发呆。 “老爷!”高福唤了一声,把高拱吓一跳,抬头呵斥道,“放肆!不是说过了吗,晚间不喝茶,总起夜,睡不好觉。” 高福转过手,把杭丝包裹往书案上一放:“老爷请看!” “何物?谁送的?”高拱追问。 “嘻嘻,老爷猜,俺看见谁了?”高福诡秘一笑,“就是她让俺带给老爷的。”说着,麻利地解开了包裹。 高拱凑上前去一看,是两盒月饼,忙问:“是谁?” 高福这才把早间遇到珊娘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高拱静静地听着,待高福说完,良久无言。 高福忍不住道:“老爷,要不的话,就让珊娘来唱曲儿吧?” 高拱沉吟良久,道:“你先出去吧。” 高福走出了书房,高拱把珊瑚放在盒子上,挪到自己面前,鼻子一酸,竟流下两行热泪。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何以会流泪。 想自己刚而好胜,在京城几十年了,除了为自己的三个女儿和裕王殿下,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为谁流泪过。曾经,他心里有过一个幻像,那就是永淳公主;随着岁月流逝,特别是遇到珊娘后,那个幻像突然间就活生生展现于他的眼前,原来是珊娘!他又何尝不愿意接纳珊娘,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在侧,该是怎么愉悦? 但是,他不能为了自己的愉悦而忘记了自己身上的担子——替裕王殿下担起江山社稷的千钧重担,把一切都舍弃了吧,舍了! 自己这样决绝,却从未为珊娘着想过,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寄居京城,难道不想有个依靠吗?一次次无情地把她推出去,对珊娘是不是太冷酷了?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这样想着,高拱仰起脸,默念道:“珊娘,我该如何办呢?” 良久,高拱像下了莫大决心似的,自言自语道:“待明日见分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他以为徐阶不得不让步了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天意!天意啊!”高拱望着李芳的背影,连声慨叹道。 昨日,高拱暗自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倘若明日裕王那里没有动静,八月十五当天,他就请珊娘来赏月,听她唱《红线女》。 他被这个想象中的场景所陶醉,心里顿时畅快了许多。 中秋节将至,倘若裕王心里牵挂着他,必有赏赐。高拱这样想着。可说不清是盼着赏赐,还是盼着没有赏赐,一整天都在纠结中。 到了酉时,裕邸的总管太监李芳奉王命而至,带来了裕王赏赐:两盒月饼c两匹绸缎被面c两瓶金华酒。 送走李芳,高拱把自己关在书房,盯着珊娘送的月饼看一阵,又盯着裕王赏赐的月饼看一阵,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里,牵挂着两个人,一个是裕王,一个是珊娘。他唤来高福,吩咐道:“裕王所赐月饼,分一盒给珊娘吃。把盒子替换了,用油纸包上。” 高福刚要走,高拱又嘱咐说:“灵济宫人多眼杂,没有我的吩咐,不要与珊娘见面。你转告她,就说我送她一句话:相天下者无己!” 这句话,高拱说过多次了,可今日又一次说出来,感觉却不同往常,有种前所未有的悲壮,是与儿女情长的诀别! 既然与儿女情长诀别,就要把心思全放在国事上;可真是一心谋国,却被误以为咄咄逼人,欲取首相而代之,高拱烦恼万端,在书房徘徊良久,喊了声:“崇楼——” 须臾,房尧第进来了。 高拱慨叹一声:“看来,这‘伴食宰相’,不能再做下去了!” 房尧第笑道:“‘伴食宰相’,岂是玄翁做得的?” “是啊,这就是天命吧!”高拱道,“崇楼不是总问,这些日子我何以怏怏不乐吗?无他,做‘伴食宰相’,不好受啊!” 那日内阁议事,高拱主张驳回兵部处分俞大猷和北镇将领的意见,僵持之下,徐阶竟以年迈难以支撑为由拂袖而去,让高拱大出意外。 事后,郭朴劝高拱,出语万勿咄咄逼人,要给徐阶留面子。高拱尽管内心不接受,但还是克制了许多。 可是,突然之间,坊间传言,高拱要推翻“三语政纲”,暴露了取徐阶而代之的野心。一时门生故旧或致函或趋谒,探问根由,劝高拱多些耐心,不可急于求成。 高拱不得不内敛了许多。 当了两个月的“伴食宰相”,反倒比忙碌时憔悴了许多。房尧第见主人时常一个人在院子里仰天长叹,几次三番追问其故,高拱担心高层分歧一旦传出去,对大局不利,都欲言又止。 但今日不同了,他不想再继续这样违心迁就下去了,遂把此前内阁发生的争论,简要说于房尧第,想听听他的想法。 房尧第思忖片刻:“玄翁一心谋国,并无私欲,无欲则刚,何惧之有?以学生之见,柔润无骨易弄,廉刚好胜难犯。” 高拱闻言,为之一震,默念着:“无骨易弄,廉刚难犯!”这样想着,再到徐阶直庐会揖时,他就不再像此前那样无精打采了。 这天,又在徐阶的直庐会揖,李春芳轮值执笔,他举着一摞奏本道:“元翁,诸位阁老,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等赣籍科道,齐齐弹劾江西巡抚潘季驯。” 徐阶微闭双目,仰靠在椅背上,淡定地说:“说说科道论劾潘季驯的理由。” 李春芳忙翻阅着奏本,择要说:“说是潘季驯别出心裁,强行要江西各县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还美其名曰税费兴革!闹得人心惶惶,赣籍科道一起上疏,论劾潘季驯妄改祖制c骚动赣省,当将其革职查办。” 高拱起身走到李春芳案前,要过弹章,细细翻看。 从弹章看,所谓“条编法”,就是在清丈田亩的基础上,根据田亩征收田赋,此前所有税费项目一概取消;所有征收的实物,统统折合为白银。此制朝野早有议论,究竟如何,高拱心中并无定见。但他赞赏兴利除弊做实事者,主张为这样的官员撑腰,遂一晃弹章道:“时下科道的坏毛病越来越多,有人要踏踏实实做事情,尤其一有针对弊病革故鼎新的举措,不问其利弊,不管民心向背,即搬出祖制,祭出名教,指手画脚,弹劾攻讦!此风不杀,何以新治理?!” 徐阶c李春芳c郭朴都露出惊讶的神色。短短两个月,那个刚而好胜的高拱又复活了,似乎也预示着,内阁的麻烦又来了! “朝廷设言官,就是要他们评头论足的,”徐阶冷冷地说,他想以气势将高拱压住,口气就越发严厉,“以此遏制操切,祛除骄盈,裨益大焉!朝廷法纪俱在,科道以法纪绳之,这也是他们的权责,新郑何故以此责科道?” 高拱争辩说:“元翁的话是不错,然则” 郭朴打断他:“新郑,少说两句吧!” “元翁鼓励科道说话,反而不许阁臣建言?”高拱眼一瞪,大声道,似乎要把两个月来的郁闷都发泄出来,“我看,科道若不出风头不结私党,把精力用在肃贪上;部院c督抚若不重形迹,把精力用在实政上,国家方可望治。可时下不是这样,甚或是反其道而行之!科道热衷于挑剔锐于治功者;部院c督抚热衷于务形迹,委实令人扼腕!” 徐阶眉头紧锁,捋着花白的胡须,缓缓道:“老夫当国,无他,开言路,洽舆情。” 高拱不以为然地说:“时下官场多是徒托空言,敷衍塞责,甚或惟以搜刮民脂民膏为能事!科道甚少指摘,却每每对锐于治功者说三道四;再者,潘季驯试行条编之法,计亩征税,或会触动豪族大户利益,这些科道,安知不是在为他们代言,这样的所谓言路c舆情,恕高某不敢苟同!” 徐阶闭目不语。 李春芳为难地说:“元翁,此事,该如何拟票?” “照新郑说的,拟旨:切责科道,今后不可对锐意治功者说三道四!”徐阶决断说。 此言一出,李春芳c郭朴相顾愕然。 高拱却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以为,徐阶不得不向他让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密谋 小÷说c网 】,♂小÷说c网 】, 进入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下旬,徐阶在西苑无逸殿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御医们也奉首揆之命,须臾不得离开。 这天,徐阶从午后就到了无逸殿,一直守候到了黄昏。 “徐阶,”皇上醒过来了,以微弱的声音,吃力地说,“近来,边境可安?” 徐阶道:“回陛下的话,东南倭患渐平,北虏畏威怀惧,不敢再犯,边境安谧,天下太平!” 皇上歇息了片刻,又说:“御医c药,这么久c不见效,让c王金试试吧。” 徐阶作沉思状。他知道,皇上对保重龙体极慎重,先是在大内崇道修玄,后移居西苑“静摄”二十多年,崇信道士。而那些道士的方术,一则炼丹药为皇上求长生不老,一则授皇上御女术。皇上龙体因过量服用丹药c纵欲过度而受损。对此,徐阶也不便直言,只能建言圣躬违和,当由御医诊治为好。皇上倒是乐于采纳此议,一旦有恙,太医院开出的方剂,都发御札与阁臣商榷,然后才服用。 刻下,皇上病势沉重,时常陷入昏睡状态,写御札的力气也没有了。徐阶只好随侍左右,与御医们一起商榷救治办法。不意皇上苏醒过来,竟提出欲服用道士王金所炼石药的想法。眼看御医回天无力,徐阶也不好反对让术士们一试。 王金就在旁侧,替皇上诵经斋醮,焚烧青词。他一身道袍,面色煞白,两只耳后各留一绺长长的胡须,给人以神秘莫测的印象。 徐阶走过去,低声道:“道长,皇上对仙药寄予厚望,道长不妨稍进药丸,以慰圣心。” “悉听元翁尊意。”王金躬身道,又讨好徐阶说,“元翁在此值守一天了,就回去歇息吧,贫道侍候皇上进药。” “多谢道长体谅!”徐阶抱拳道,临出门又吩咐御医,“诸公轮流值守,不得离殿。” 出了迎和门,一个旋风打来,吹起地上的积雪,冰冷坚硬的雪粒打在徐阶的脸上,他打了个寒颤。走不几步,地上的冰碴又滑了他一个趔趄,不是侍从眼疾手快上前搀扶,差一点摔倒在地。 难道是不祥之兆? 徐阶心里“咯噔”一声,当即改变了回直庐去的主意,吩咐道:“牵马,备轿,回府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侍从牵马而来,两个侍从扶徐阶上了马,到西苑门换轿,直奔灯市口的家中而去。 “去,叫陈大春来见!”刚一下轿,徐阶就吩咐管家说。 不到半个时辰,陈大春就到了徐府,径直被领进徐阶的书房。 施礼间,陈大春觑了一眼徐阶,见他一脸愁容,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怒气,便低声道:“元翁,大春知会了欧阳一敬和胡应嘉二给谏,他们过会就到了。” “谁让他们来的?胡闹!”徐阶怒气冲冲地说,“难道要授人以首相暗结科道之柄?” 陈大春忙出了书房,找到徐府管家,嘀咕道:“管家,快差人到路上拦住欧阳一敬和胡应嘉,让他们转去劈柴胡同蔽宅等候。” “得霖,近来,都忙些甚事?”陈大春返身刚进书房,徐阶劈头就问,语调中似乎有股怨气。 “元翁”陈大春支吾着。 一向沉稳的徐阶流露出焦躁的情绪,道:“灵济宫讲学事,老夫思维再三,还是要办,不惟要办,还要大办!得霖,此事要广为传布,知道者越多越好。”说完,叹了口气,显出疲惫的样子,“老夫在无逸殿守候了一天,累了。” 陈大春满腹狐疑地出了徐府,一路上也未猜透徐阶的意图。回到家里,欧阳一敬c胡应嘉已在花厅等候。 “霖翁,大冷的天,你这是闹的甚玄虚?”欧阳一敬嗔怪道。 陈大春歉意一笑:“两位给谏,我一听元翁有召,就思谋必是商榷对高新郑动手的事,遂自作主张请二位给谏一起去,谁知元翁坚不允准,这才上紧知会二位给谏转来敝宅的。” 早在几个月前,陈大春听到徐阶和他主动说起高拱提议阁臣到文渊阁轮值一事,就断定这是徐阶对高拱不满的讯号,也是一种暗示。但苦于一时找不到把柄,也就迟迟没有动作。 此后,江西籍科道弹劾潘季驯,谕旨却是切责科道不得挑剔锐意治功者,引起科道大哗,欧阳一敬等对高拱愤恨不已,跃跃欲试,陈大春即找他和胡应嘉一起聚议了几次,皆因抓不到高拱的把柄而作罢。 此时,陈大春把奉召谒见徐阶的情形,原原本本讲给两人听,最后问:“召见一回,只是吩咐灵济宫聚众讲学事要大办,差人捎话足矣,何必要我跑一趟?那么,两位给谏看,元翁是何意?” “元翁问霖翁近来忙甚事,似有责备之意。”欧阳一敬猜测道,“意思似乎是说,该办的事,何以还未办?” “抓不到高新郑把柄嘛!”胡应嘉一摊手说。 “元翁有责备之意,不足为奇。”欧阳一敬道,“他高新郑一入阁,不惟对元翁提携他无感激之意,还处处与元翁作对;元翁又对他无如之何,我辈这么久也没有帮元翁出气,元翁焉能不责备?” “出气?”陈大春冷笑,摇摇头道,“你也太小看元翁了吧?元翁岂是意气用事之人!” 欧阳一敬像是有所悟:“喔呀!霖翁站得高。元翁召见霖翁,刻意说他守候无逸殿一天,何意?分明是提醒我辈,今上”他压低声音,“须知,历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朝之臣,自然出自裕邸,非高新郑莫属!元翁能不能打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铁律,关节点即在高新郑一人身上。尚未进入新朝,他就如此咄咄逼人,我辈对他又束手无策,新朝开局还有元翁的立足之地吗?看来元翁是真的急了!” “那么元翁让霖翁大办灵济宫聚众讲学事,还要广为传布,又有何意?”胡应嘉问。 欧阳一敬道:“是啊,初时元翁是要我辈预备的,后来顾忌高新郑反对,元翁又说缓缓再说,今日何以突然主张大办?” “这个不必揣测,按元翁的意图办就是了。”陈大春说,“元翁这样吩咐,定然深思熟虑过,自有深意。至少,是要收拢讲学派官员的人心。” “我有预感,灵济宫的讲坛,开不了!”欧阳一敬颇是自信地说。 “先不管这么多,”陈大春道,“二位给谏不妨在科道那里大肆传布。”顿了顿,又叫着胡应嘉的字说,“克柔,我倒是替你担心,是你出面把高新郑姻亲李登云给弹劾掉的,高新郑要是当国执政,就他那德性,克柔凶多吉少!” 胡应嘉大大咧咧一笑:“不会吧?这数月我与高新郑碰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没有感觉他对我心存芥蒂。”又一撸袖子,“我是元翁乡党,不管高新郑对我怎样,我都要替元翁出力,这不必说。” 欧阳一敬不住地欠身,听了胡应嘉的话,蹙眉道:“元翁已然着急,我辈得快想法子才是啊!” “正因为难办,办成了,才算大功,有大功,必有重酬!”陈大春鼓劲儿说,“了此心结,元翁必以督抚相酬,二位给谏不是常以王忬c胡宗宪以七品御史摇身变为督抚而慨叹吗?机会来了!” 欧阳一敬c胡应嘉低头不语。 陈大春似乎猜透了两人的心思,笑道:“呵呵,二位给谏不可存两边押宝之心。元翁大风大浪过来的人,门生故旧遍朝野,一呼百应,他高新郑有谁?孤家寡人一个,是元翁的对手吗?我辈只须想如何出手,不必想退路!” 欧阳一敬道:“这倒是实情。就说我辈论劾潘季驯,元翁纳高新郑之意切责科道,听说高新郑还洋洋自得,以为元翁是对他让步,岂不知,”欧阳一敬怪笑一声,“哼哼,就这一件事,高新郑就把言路得罪了,被元翁玩于股掌而不自知!哈哈哈!” “是啊,元翁的手腕儿,十个高新郑也不是对手!”陈大春得意地说,“嘿嘿,二位给谏,别书呆子气。想想看,元翁办严世蕃,罪名是通倭谋反,严世蕃真通倭谋反?元翁自己真这么认为的?还不是照样办了他,一举办成死罪!元翁还因此赢得巨大声誉,没有人追究手段是不是不堪!二位给谏,学着点吧!” 欧阳一敬和胡应嘉若有所悟,陈大目露凶光:“记住,要出手就得出狠手,一举置于死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三位访客各怀心腹事 小÷说c网 】,♂小÷说c网 】, 文渊阁二楼,中堂两边的四间朝房,房间不大,却又隔成里外两间,里间有张床铺,外间放一张书案,摆几把圈椅。这就是阁臣平日当直的朝房。 唐宋宰相设政事堂,国朝废丞相,无政事堂之设,阁臣即以朝房为通谒之所。起初,内阁只是备顾问c看章奏,与部院近乎隔绝,文渊阁也不许百官擅入。自嘉靖朝,内阁权重,俨然政府,或召九卿来内阁议事,或部院寺监c科道翰林有事来禀,无形中也就打破了以往的禁忌,九卿c科道c翰林,携腰牌出入文渊阁,到朝房谒见阁臣,已是常事。 这天午后,高拱在文渊阁轮值,正在朝房埋头阅看文牍,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笑着走了进来,施礼间,关切地问:“高阁老,最近可好?”说着,目光在直房内扫来扫去。 高拱熟悉欧阳一敬。不惟此人以“骂神”著称,还因为去年高拱任会试主考官时,欧阳一敬是监视官,锁院月余,朝夕相处。一见他进了朝房,高拱突然想起试题触忌的事,便问:“欧阳给谏,去春会试,‘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一题若说触忌,当时皇上没有发怒,过了几个月还升我为礼部尚书,因何去冬又闹出触忌的事来?” “喔?这个”欧阳一敬没有想到高拱一见面就提及此事,猝不及防,面带尴尬,“这个这个高阁老不会怀疑是一敬捣鬼吧?” 高拱道:“我只是纳闷,时过境迁何以又冒出触忌的事来!” “这个,一敬不敢胡乱揣摩。”欧阳一敬红着脸说,“怎么,高阁老不能释怀,要追查?” “岂敢!见到给谏,想起这件事,随口问问。”高拱淡然道,“给谏此来,有何贵干?” “呵呵,无甚事,”欧阳一敬说,突然看到靠墙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包裹,忙走上前去,又摸又看,“高阁老,收拾好包裹往家带?” 高拱不解其意,没有回应,而是沉着脸说:“自严嵩当国,政以贿成,贪墨成风,欧阳给谏以敢言著称,何不加意肃贪?潘季驯在贵省行条鞭法,锐意革新,欧阳给谏本应为之鼓与呼,却上章论劾,我甚不解之。” 欧阳一敬脸上热辣辣的,“嘿嘿”笑了两声,道:“明春上计,地方官都在考察之列,济济一堂,正是讲学良机,元翁预备在灵济宫大开讲坛,高阁老可否莅临讲授一次?” 高拱反对官员讲学,是尽人皆知的。欧阳一敬故意这么说,高拱就觉得是在故意以此刺激他,遂一拍书案,大声说:“你这是何意?” 欧阳一敬狡黠一笑:“嘿嘿,高阁老因何动怒?” “讲学”高拱欲言又止,他不愿与欧阳一敬多费口舌,便以严厉的语气道,“讲学事,是科道的本业?何以欧阳给谏在当直时四处串联此事?嗯?” “高阁老教训的是,嘿嘿嘿”欧阳一敬讪讪地笑着,“一敬这就回去当直。” 望着欧阳一敬的背影,高拱压抑不住怒气,“啪”地把一份文牍摔在书案上,说:“哼哼,讲学讲学,靠讲学治国?笑话!”言毕,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见过师相!”御史齐康在门口施礼说。 “健生,你来做甚?”高拱烦躁地问。 “师相,今日一大早,”齐康边往里走边说,“同僚都在议论,说上计陛见仪式后,灵济宫将大开讲” “不要说了!”高拱扬手打断齐康。 “此事,甚蹊跷啊师相!”齐康继续说。 “不要在我面前提讲学两字!”高拱厉声喝道。 齐康只得住口。 沉默了片刻,齐康压低声音说:“师相,最近听到一件事,说是徐阁老二公子徐琨派徐忠去苏州采买,殴伤数人,被苏州知府蔡国熙抓捕,并要徐忠赔偿医治费用,但徐阁老坚称徐忠是假冒,要蔡国熙依法严办;徐忠家人大呼冤枉,到苏州诉冤,被徐家抓回。” “哼哼,说什么讲学可正人心!正人心,先正自己吧!”高拱冷笑说,“这不又要出严世蕃第二了吗!”话一出口,又觉得失言了,忙掩饰道,“健生,你对我说这些,何意?” “学生要弹劾徐阁老!”齐康回答。 “弹劾?”高拱停下脚步,“弹劾大臣是言官的权责,何以要知会我?” “坊间传闻,内阁不协,师相与徐阁老处处顶牛,”齐康说,“学生是师相的门生,恐一旦发动,势必有师相授意之说,不能不事先禀报师相。” “内阁不协c处处顶牛云云,都是唯恐天下不乱者造谣生事,健生不必信,更不要传!”高拱回应说,“至于弹劾一事,不知会我,你愿意弹劾,那是你作为言官为国家办事,一旦知会我,就复杂化了。你弹劾他,岂不成了替我打击对手?这样的事,我高某不屑为,不能干!” 齐康失望地望着高拱,还想说什么,高拱一扬手:“不必再说,退下吧!” “呵呵,玄翁火气这么大,谁惹你了?”门外传来张居正的声音。 “喔,是叔大?快进来快进来!”高拱正愤懑中,听到张居正的声音,欣喜不已,起身到门口去迎。 齐康忙向张居正施礼,匆匆告退。 “怎么,训斥门生?”张居正指着齐康的背影道。 “不提了,不提了!”高拱边示意张居正入座,边道,“叔大怎么想起过来看我?” 自高拱入阁,与徐阶龃龉,张居正似乎隐身了,高拱几次想找他倾诉,一想到他是徐阶的得意弟子,夹在中间甚为难,也就打消了找他的念头,心里却无时不念着他,终于得见,高拱打心眼里高兴。 张居正坐定,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玄翁,居正昨晚谒元翁,今日又来谒玄翁,无他,朝野皆知,大局靠徐c高二相维持,居正与二相皆厚,实不忍二相水火。” “水火?有这么严重?”高拱瞪大眼睛问。对他人,高拱一向否认内阁不协,但对张居正,他不必隐瞒,旋即叹气道,“叔大,我从未有取代之心,只是痛心官场萎靡,不忍国事糜烂,不得不进言,不意元翁却不能体谅。” 张居正道:“居正早就听到传闻,但如介入调息,反而把矛盾挑开了,于大局未必有利,但刻下不能再沉默了。”他顿了顿,看着高拱,以为他会问何以不能再沉默,可高拱似未听出弦外之音,表情如常,张居正只得继续说,“我向元翁解释说,玄翁一心谋国,只是急躁了些,并无他意,请他多体谅;今日我也劝玄翁一句,刻下时局瞬息万变,玄翁要格外当心,不可操之过急。” “叔大,还是那句话,相天下者无己!”高拱说,“已然位在中枢还囿于个人得失,那国家还有甚希望?” 张居正勉强笑了笑:“呵呵,无己之心固然令人敬仰,但玄翁不是也对‘古大臣协恭和衷,师师济济’赞叹不已吗?劝玄翁先把和衷共济摆在首位。” 高拱道:“我是想和衷共济的,可总要以办事为底线,总不能和衷共济一意维持嘛!” 张居正苦笑了一声:“玄翁,不能事事顶牛,无关宏旨的,何必多言?” “喔!这话是对的,是对的。”高拱连连点头。他正想和张居正商榷要办的大事,张居正却站起身,走到条案前,指着一个包裹问:“玄翁,这是什么?” “几件钧州窑瓷器,姻亲李登云临走时所赠。”高拱解释说,“宫内有惯例,紫皇殿办展礼,阁臣有器物即去参展,展毕带回。昨日已展毕,今日欲带回。” 张居正压低声音说:“刻下圣躬违和,往家搬器物,会不会” 高拱忙道:“喔?还真是的!”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欧阳一敬盯着包裹看了又看的情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惊出一身冷汗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天气异常寒冷,凛冽的北风不住地吹着,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地上的残枝败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撒欢翻腾着,京城的百姓大都闭门不出,躲在家里围炉取暖。 今日阁臣会揖,高拱冒着寒风走到徐阶的直庐。一进门,见徐阶c李春芳和郭朴都到了。他脱下棉袍外罩,一咧嘴道:“这大风,多年没有遇到过了。” 徐阶c李春芳c郭朴低着头,都没有接他的话茬。 高拱觉出内阁的气氛有些怪异,但他心里却比平时会揖时轻松了许多。前日张居正一席话,让高拱豁然开朗,抓住想办c该办的大事坚持到底,其他事就不必计较了。他决意照此去做,或许和徐阶的关系会有所缓和。 待高拱悠然地坐下来,郭朴拿起一份文牍,清了清嗓子,道:“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论劾大学士高拱不忠二事。” 高拱正要去端茶盏,楞了一下,问:“弹劾?弹劾高某的?呵呵呵,我倒要听听,弹劾高某什么!” 徐阶闭目不语。 郭朴摇摇头,看着胡应嘉的弹章说:“胡应嘉一言高拱拜命之初,即以直庐为狭隘,移其家属于西安门外,夤夜潜归,殊无夙夜在公之意。二言皇上近稍违和,大小臣工莫不吁天祈佑,冀获康宁,而高拱乃私运直庐器用于外,似此举动,臣不知为何居心?” 高拱侧耳细听,越听越气,一拍几案,大声说:“荒唐!荒唐透顶!” 徐阶c李春芳沉默不语。 郭朴制止道:“新郑,按例,被论之人应回避。要辩,上疏自辩可也。” “自辩?弹章的那些个指摘,值得辩白吗?我回家写辞呈就是了!”高拱说着,蓦地起身,愤然而去。 “安阳,拟旨:‘著拱照旧供职’。”身后传来徐阶的声音。 “这胡科长的论劾,也未免”李春芳嗫喏道。 徐阶笑着说:“呵呵,新郑五十开外了,儿子也没有一个,也难怪。” 郭朴闻言楞了一下,正色道:“元翁,这话可说不得。照这么说,胡科长的论劾就坐实了,好像弹章指摘的,真有其事!”他把胡应嘉的奏本举起来往几案上一摔,“胡应嘉这是要激皇上杀新郑啊!”顿了顿,又恨恨然说,“做言官的,不能这么干!我看票拟当再加上对胡应嘉训诫的话,不能纵容言官深文周纳图谋杀人的行径!” 徐阶笑道:“呵呵,安阳,言重了吧?胡科长就事论事,也是他做言官的本分。”说着,沉下脸来,肃然道,“我说过,老夫当国,无他,开言路,恰舆情。不可无端责言官!” 郭朴冷笑道:“哼哼,明白了!元翁宅心仁厚,郭某佩服!佩服啊!” “安阳何意?”徐阶瞪着郭朴说,“安阳是不是以为,胡应嘉是受老夫指授?不错,胡应嘉是老夫的同乡;别忘了,新郑是安阳的同乡,那安阳这样说话,是不是党护?照这么揣测下去,我看是要无端启党争!” “不敢!”郭朴回应说,“深文周纳杀人,无故启党争,都是要上史书的。”言毕,拿起一份文牍,“这是户部题本,兵部为明年九边的春防要银八十万两,户部言无银可支。” 徐阶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室外呼啸的大风声,裹挟着阵阵寒意,从门缝里顽强地挤进阁臣议事的花厅。 “老爷,你咋这时辰回来了?”西安门外高宅,高福见轿子进了首门,忙迎上去,惊讶地问。 高拱一语不发,径直进了书房,高福刚倒上一盏茶,他抓在手里,“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房尧第听到响声,急忙进来,低声问:“玄翁,何事如此生气?” “崇楼,注门籍!”高拱向外一指,激愤地说。 国朝惯例,大臣受弹劾,当上本辞职,皇上裁定前,不得上朝当直;或官员患病暂时不能上朝当直,请假在家休息数日,倶应在自家住宅大门上张贴一张白纸,称为注门籍。 房尧第一看高拱不像生病的样子,即知是受人弹劾,不觉大惊:“玄翁有何弊,可资他人论劾?” 高拱摇头,声音低沉道:“高某入仕数十载,抱定一个宗旨,无论风俗如何c潮流怎样,都不可害人,不能谋私,一心为国。我一日三省吾身,始终认为没有值得他人论劾的事,可偏偏就有人拿鸡毛蒜皮的事来论劾!”遂把胡应嘉弹劾之事说了一遍,忿忿不平地说,“本来搬家到西安门外是想就近上朝,便于为朝廷做事的,胡应嘉却硬把搬家这件事说成是高某不忠!” “喔呀!”房尧第大惊失色,说,“胡应嘉用心险恶,这是要置玄翁于死地啊!” 高拱一楞。适才他只顾生气,并没想那么多,听房尧第这么一说,吃惊不小。 “玄翁,胡应嘉所论两条,看似鸡毛蒜皮,实是揣摩透了皇上的心理。”房尧第一脸焦急地说,“胡应嘉给玄翁列的两条‘罪状’,都在质疑玄翁对皇上的忠心,尤以第二条最为凶险,言语间暗示玄翁认为皇上即将辞世,匆忙往外搬物什,一旦皇上看出这个暗示,以他以刑立威c果于杀戮的性格,玄翁——”房尧第被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说下去了。 高拱顿时毛骨悚然。 他很清楚,当今皇上孜孜于乞求长生不死,如今病情日重,极端畏惧死亡,又极度猜疑臣下对他的忠诚,尤以宰辅大臣为最。而当此关节点上,胡应嘉弹劾他预先疏散器用,岂不是说他在为皇帝的死亡作准备?这不是犯了弥天大忌吗? 想到这里,高拱脸色煞白,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晕过去。 房尧第忙上前搀扶,把高拱安顿到座椅上。 “崇楼,我不甘心就此了却一生啊!”高拱凄然道,“死,我不惧也!死皇上杖下,死沙场上,死得其所;可死于小人的构陷,我不甘心!”顿了顿,又说,“我也放心不下裕王。”说到此,声调哽咽,“在裕王最需要我的时节,我不能死!” “天底下最不该死的,就是玄翁!”房尧第说,“大明复兴,端赖玄翁!” “看来得赶紧辩白了。”高拱说着,神情紧张地站起身,对房尧第说,“崇楼,你坐过来,我气得手发抖,握不住笔,你先按我说的意思写出来,我抄一遍就是了。” 待房尧第坐定,高拱倚坐在旁边的一把躺椅上,一脸委屈地说,“我入阁时,皇上即赐西苑直庐,前后四重c为楹一十有六,此乃奇遇!胡应嘉却说我嫌直房狭隘!这符合人情吗?!我家贫无子,又乏健仆,只有族人高福替我经理家事,没有人可以替我送吃食物件,故才搬家于西安门外,便于取衣就食,以免路途遥远误了公事,这怎反倒成了无君c不忠的罪证?” 说着,高拱浑身颤抖,委屈的神情中夹着愤恨,停顿良久才继续说:“禁军和内官皆可作证,看看我当直时是不是私自回家。” 房尧第埋头记录着。 高拱一顿足,道:“至于移直房器用,内阁在直诸臣,每遇紫皇殿展礼,必携所用器物而去,旋即移回,此乃惯例,现器物皆在,自可查证。胡应嘉捕风捉影,竟说我是移器用于外,纯属无稽之谈!” 房尧第照此意,须臾就拟好了疏稿,交高拱过目,边道:“皇上会不会问,既如此,胡应嘉为何弹劾玄翁呢?” 高拱阅毕,抬头道:“这也正是我要问的!往者,胡应嘉每次见到我,必奉承说高某有大才,令他敬仰非常。何以突然下此毒手?不错,胡应嘉劾罢了我的姻亲李登云,但此事与我何干?我也从未因此对胡应嘉心存芥蒂,他也应该感觉到的。” “以学生推测,此事,背后一定有人指授!”房尧第以肯定的语气说,“胡应嘉弹劾玄翁,若说出于忠君爱国,尽言官的责任,显然说不通。他所指摘玄翁的‘罪状’,本就是捕风捉影,何谈出于正义而奋不顾身?若说胡应嘉是因弹劾了玄翁的姻亲李侍郎而不自安,先发制人以求自保,又未免太牵强。将玄翁置于死地,换来的是玄翁再无机会报复他?若只为此,莫不如讨好巴结玄翁更有效。如此险恶构陷相臣,风险极大,谁敢保证弹劾一举成功?若玄翁安然无恙,按照自保的逻辑,他反而岌岌可危,换言之,此次弹劾所冒风险与所求自安间,本身就存在抵牾。无非是成功了,有大回报;失败了,有保护伞,他才敢冒险去做。” 高拱内心也如是想,但仍以质疑的语气说:“徐老会如此不堪?” “想想他对付严世蕃的手段,此人还讲什么底线。”房尧第为自己的观点找例证说。 高拱不以为然:“严世蕃为恶多端,无论以何手段对付他,朝野都会谅解,对高某焉能深文周纳置于死地?” “胡宗宪呢?他可是有大功勋于国家的,皇上也是维护他的,结果怎样?”房尧第又找例证说,“徐揆不还是深文周纳把他置于死地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徐揆能不明白?他这是为保权位而战哩?”说着仰天慨叹一声,“人一旦把权位放在首位,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高拱痛苦地摇头。 “不管真相如何,在皇上那里得找个理由出来。不然皇上对玄翁的辩白怎么接受呢?”房尧第焦急地说,点着脑门想了想,一挑眉毛,“不妨就说,胡应嘉弹劾玄翁姻亲李登云致其罢职,他担心玄翁记恨之,甚不自安,但又抓不住别的把柄,遂以细姑无端弹劾。” 高拱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房尧第一脸焦虑,又道:“玄翁,还是去找找徐揆,求他在皇上面前为玄翁辩白。玄翁与徐揆并无仇恨,无非是他担心玄翁急于取代他的阁揆之位,玄翁向他表明心迹,向他示弱,或许他” 高拱不等房尧第说完,就打断他:“崇楼,徐老心机甚深,当年严嵩还在台上,因预感徐老在算计他,曾设家宴请徐老上座,严世蕃率家人跪求徐老保护,结果怎样?没有用的。” “玄翁与张太岳是金石之交,而张太岳是徐揆的弟子,玄翁不妨请他出面到徐揆那里转圜。”房尧第又建言道。 “前日叔大匆匆到文渊阁,寥寥数语就不愿再深谈下去了,现在想来,他一定是觉察到什么了,特意去提醒我的。”高拱说,“可事到如今,即使叔大愿意出面,徐老也不会听。”他长叹一声,“把奏稿上呈,就静候圣断,听天由命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徐阶的两副面孔 小÷说c网 】,♂小÷说c网 】, 徐阶已在无逸殿守候两天了,皇上多半都在昏睡,偶尔睁开眼,就是问“王金安在”。道士王金在旁斋醮祈福,皇上一醒,他即奉上药丸,让皇上服用。眼看到了用晚膳时分,皇上还在昏睡,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吩咐小火者为徐阶抬来食盒。徐阶用餐毕,滕祥把他拉到殿角,依照太监称呼阁臣的惯例,低声道:“徐老先生,万岁爷”他指了指御案上堆积的文牍,“徐老先生看,压这么多,咱不敢批红,会不会耽搁了事体?” “喔,滕老公公所言,乃公忠体国之语。”徐阶道。 滕祥建言道:“徐老先生,叫咱说,这些个文书,既然内阁已然替万岁爷拟旨了,咱就照内阁拟票批红吧。” “滕老公公所说,也是老夫所想。”徐阶说,“兹事体大,还是请示皇上后再说吧!” 滕祥以为,未经皇上口谕朱批文牍,责任重大,徐阶不愿承担也在情理之中,就不便再言。 两人默默回到御榻前,见皇上没有苏醒的迹象,徐阶让滕祥先退出,他和王金两人守候在御榻旁。过了小半个时辰,徐阶悄然走到御案前,从一摞文牍中找出胡应嘉弹劾高拱的奏本,摆在最上面,回身向王金招招手,领他走到殿角:“道长,老夫要先回直庐,若皇上醒过来,御案上最上面几份文牍,都很要紧,请道长拿给皇上御览。” “元翁,这可使不得哩!”王金摆手道,“倘若是捷报,还可读给皇上听,其它的,怎敢报闻渎扰?皇上不能受刺激,这个,元翁能不体谅?” 徐阶脸色陡变,气呼呼地说:“那好,老夫就在这里守着,待皇上醒来再说。” “王金何在?”御榻上传来呼唤声。 “陛下,王金在。”王金忙跑过去,轻声说,“陛下用膳如何?用了膳,再进药为好。” 皇上吃力地摇了摇头。 “陛下!”徐阶往前凑了凑,以恳求的语调说,“有几份文牍,臣敢请陛下御览?” 皇上睁眼看着徐阶,茫然无所示。 王金吃惊地瞪了徐阶一眼。他不明白徐阶何以在这种情形下还硬要皇上御览文书,这不是促皇上速死吗? 举朝最怕皇上死的,莫过于王金了,一旦崇道的皇上驾崩,作为道士,会有怎样的结局,他不敢也不愿想象。他横下一条心,为保皇上之命,也就不再避嫌,进言道:“陛下龙体要紧,批红的事,就让司礼监按内阁票拟办吧,待陛下康复了,再来检查他们办的妥不妥。” “也好。”皇上以微弱的声音,含糊回应说。言毕,又闭上眼睛,昏昏睡去了。 徐阶“哼”了一声,甩了甩袍袖,一言未发,出殿而去。 对胡应嘉的弹章,内阁拟旨,只能照例慰留高拱。如果司礼监照内阁票拟批红,则胡应嘉的弹劾,岂不是白费功夫?徐阶急欲请皇上亲自过目,一旦皇上御览胡应嘉的弹章,那么可恨的是,道士王金居然侍宠而骄,在皇上面前进言,要司礼监照内阁票拟批红。徐阶暗中咬牙道:“妖道!你等着!” 过了一天,胡应嘉的弹章连同高拱的辞呈及内里批红,就见诸邸报了。皇上到底没有御览弹章,是滕祥照内阁所拟批红。 徐阶只好命中书舍人到高拱家里,禀报他胡应嘉的弹章已奉朱批“著拱照旧供职”,请他到西苑当直。 高拱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 他刚到直庐,尚未坐定,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抬头向外一看,一干人等簇拥着徐阶走了过来。 “喔呀新郑,受委屈了!”一进高拱直庐大门,徐阶就抱拳说。 高拱只好迎了出来,施礼道:“有劳元翁。” 徐阶挥手让左右退去,他和高拱一同走进室内,隔几坐下,开口道:“新郑,不必计较。国朝的宰辅,谁免得了言官的论劾呢?” “我是无所谓,只是言官论劾,得有底线,不能深文周纳存置人死地之心。”高拱愤然道。 “呵呵,新郑想多了!”徐阶道,“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老夫看后只是一笑而已。海瑞骂皇上,皇上发雷霆之怒,老夫也调息了,何况这些小事?老夫不会允许伤害到新郑。老夫也想处分胡应嘉,但若处分他,必有科道站出来为他说话,反而把事体闹大了,刻下圣躬不豫,闹出事来,对新郑更不利。” “处分不处分胡应嘉,我不便置喙,也无关大局。”高拱淡然道,“这几天,我闭门反思入阁半年多来的所言所行,也觉有失当之处。思维再三,有几句话欲向元翁陈之。” “喔?”徐阶露出惊讶的表情,“新郑,都是为了国事嘛,老夫岂不体谅?” “元翁,此后元翁欲做之事,我高某不再置喙。”高拱以诚恳的语调说,“也请元翁对我主张的一二事,予以支持,至少不阻拦。” 徐阶沉吟良久,说:“请新郑明言。” 高拱道:“元翁,北边情势严峻,虏酋俺答在板升筑城建殿,边民逃板升者日增,防御压力甚大。刻下国库空虚,民力已竭,防御北虏已捉襟见肘,况两广c东南乎?从大局通盘考量,为北边计,为财用计,为东南绅民生计计,开海禁,是时下最佳选择!” “不能再等等?”徐阶问。 “皇上不豫,内阁主政,当有所作为。”高拱说。 徐阶捻着胡须,沉吟道:“恐科道群起反对,不好收场吧?” 高拱道:“元翁,位在中枢者,明知举措利大局c利生民,不能因为忌惮物议而缩手缩脚。” 徐阶眯起双目,沉吟良久:“新郑,开海禁事,老夫不反对,若新郑坚持,不妨试试看吧!” 高拱感激地抱拳致谢,又道:“元翁,有句话,说出来可能是死罪,但既为辅臣,也不能不说。历来君王事,都要有所准备,按例,内阁要秘密起草遗诏,如在遗诏里把开海禁之事写进去,此事可成。” 徐阶露出惊恐的神情,摆手道:“喔!新郑,说不得。今上不比列祖列宗,今上是相信长生不老的,内阁岂敢预为拟遗诏?若走漏风声,吾辈死无葬身之地矣!” “怎么可能走漏风声?”高拱争辩说,“身为阁臣,这个规矩都不守,那还配做阁臣吗?!” “新郑,此话题到此为止!”徐阶说着,起身告辞,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新郑,近日东厂密奏,言许多妖寇潜入京城,皇上已密令锦衣卫并京营官军秘密搜捕,已搜捕多日,却一无所获,敝宅已雇武键士备非常,新郑也要多加小心。” 高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徐阶一走,他即吩咐书办:“明日我到文渊阁轮直,让礼部司务李贽去见我。” 徐阶回到直庐,召书办姚旷到内室,吩咐说:“你去翰林院,知会张叔大,今日入亥时到直庐来见。” 天寒地冻的时节,深更半夜来见,好像偷偷摸摸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姚旷以为听错了,问:“亥时?” “亥时!”徐阶重复说,又叮嘱道,“不许走漏风声!” 作者维衡说:提醒大家,不同身份的人,对同一个人c同一件物,称呼不同。比如,太监对公文,叫文书;外臣则一般不这么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灵济宫前突然闪出刺客 小÷说c网 】,♂小÷说c网 】, 会馆之制,始兴于国朝,北京的会馆,多为同乡缙绅和科举之士居停聚会之处。 京师南城有条与棋盘街平行的延寿街,街北口西侧是座辽代所建c国朝正统年间重建的延寿寺,寺西南角不远处,就是广东潮州会馆所在。 陈大春是潮州在京官员中职位最高者,也就成了潮州会馆的当家人,时常约人到此来聚。 这天,陈大春命会馆雇轿把胡应嘉和欧阳一敬接来,当晚在此餐叙。 酉时三刻,天已全黑了。三人前后脚都到了,雅间坐定,陈大春开言道:“要说吃,还是咱潮州菜。”他指着胡应嘉说,“你们淮阳菜固然有名,但比起咱潮州菜,那就不在话下了。焖c炖c煎c炸c蒸c炒c焗”正说着,几盘“打冷”端上了桌,陈大春叫着胡应嘉和欧阳一敬的字道,“克柔c司直,这‘打冷’,就是把新鲜海鲜蒸熟,等凉冻后沾香蒜油或豆酱吃,风味别致,没有腥味,反而格外鲜美。来来来,动箸动箸!” 胡应嘉有气无力地夹了一块鲍鱼片,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大春问味道如何,胡应嘉摇头不语。 欧阳一敬叹口气说:“克柔没胃口,有压力哩!” 陈大春举盅道:“来来来,吃酒吃酒!有压力才要吃酒嘛!” “那高新郑还真是有点肚量,受此刺激,也没见他消极。”欧阳一敬说,“听说礼部司务李贽受了高新郑之托,到处和人讲当开海禁,这等事,也就是高新郑这种人才敢做。” 陈大春一惊:“说甚?开海禁?高新郑要开海禁?!” “李贽是晋江人,此地受倭患甚烈,也深知禁海策难以维系,所以那厮说的头头是道,还说元翁也赞成。”欧阳一敬道。 “元翁时下事事受高新郑胁迫!”陈大春仰头饮了盅酒,“啪”地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撂,“郎奶的!本是要杀他头的,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根汗毛也没伤着,反而又让他出来折腾开海禁了!” 胡应嘉语带遗憾地说:“皇上已然昏迷,不能亲览章奏,不然,他高新郑必死无疑!” “不管怎么说,结果是高新郑安然无恙。”陈大春手敲桌子说。 “呵呵,也不能这么说。”欧阳一敬狡黠一笑,“时下朝野都在议论,说高新郑道貌岸然,常常责备别人当直时趋谒酬酢,他倒好,当直旷职,回家御女,原来他也是两面人!” “有此说法?”陈大春来了兴致。 欧阳一敬道:“克柔弹章里说高新郑夤夜潜归,殊无夙夜在公之意,随即就有传言说他五十开外没有儿子,难怪会偷偷往家里跑;恰好高新郑辩疏里有一句‘臣家贫无子’,这不自己送上门了吗?几下对照,朝野都信了,高新郑真有偷偷跑回家御女这事儿。” 陈大春“嘁”了一声,说:“高新郑的话,是说他之所以搬家到西安门,是因为缺少送物什的人手,才移家就近的。” “哪管那么多,反正坊间都理解为他因为‘无子’,当直时偷偷跑回西安门外的家里与姬妾寻欢,以图生子!”欧阳一敬说着,一阵狂笑,“哈哈哈!想那高新郑是极好颜面的,方从绝地惊险逃生,即陷旷职御女丑闻,百口莫辩,哈哈哈!” “吴时来去做西城的巡城御史了。”一脸沮丧的胡应嘉突然冒了一句。 巡城御史在科道中简用,一年为期轮替。提调督率东c西c南c北c中五城兵马司,巡查京城内的治安c审理诉讼c缉捕盗贼等事。吴时来和魏学曾是同年进士,当年承徐阶之意弹劾严嵩,谪戍广西横州。徐阶当国后,起用为都察院御史。陈大春明白胡应嘉的意思,是说吴时来为徐阶出力,被谪戍多年,到现在不还是御史?出力的人未必就有酬报。 “还不都是因为高新郑那个王八蛋!”陈大春一拍桌子,恨恨然道,“时下用人,因高新郑掣肘,元翁事事小心,越是自己人越不敢用了。” “高新郑时下就这样跋扈,眼看裕王就”胡应嘉凄然道,“到时还有我辈的活路吗?” 雅间内顿时陷入沉默。桌上摆着清炖鳗鲡汤c龟裙点点红c酸辣青蚝等十几样菜品,样样鲜美,三人连举箸的兴趣也没了。 “对了,有件秘闻二位听到了吗?”欧阳一敬诡秘地说,“闻得许多妖寇潜入京师,厂卫c京营官军四出搜捕不能得。我观元翁宅邸,忽然多了几个彪形大汉,想此传闻恐非空穴来风。” 陈大春早有所闻,并不为意,刻下闻言,突然两眼发光,一咬牙道:“看来,只有破釜沉舟了!” 欧阳一敬忙问:“霖翁,破釜沉舟何所指?” 陈大春沉吟良久,诡秘地说:“听说海盗遣人来刺杀主张解海禁的大臣。” “喔?!”欧阳一敬欠身问,“霖翁怎么知晓的?” “不必多问。”陈大春一脸肃穆,“来人!”他向外喊了一声,对侍者道,“差轿子把巡城御史吴时来接来!” 不过两刻功夫,吴时来就到了。 一见面,陈大春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大骂高拱如何忘恩负义,如何胁迫首揆c如何不给他们活路,再不动手,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云云。 吴时来从徐阶那里得到消息,说本想提名他巡抚广东的,可顾忌高拱反对,只好暂时放一放,为了历练,先做一年巡城御史。这让他对高拱恨之入骨。三盅酒下肚,吴时来慨叹一声,道:“当年承元翁之命弹劾严嵩被谪戍横州,受尽苦辛;我不弹劾严嵩,按部就班,或许早就做了巡抚;可如今唉——” 陈大春叫着吴时来的字,诡秘地问:“惟修,你那里有没有胡刀和鞑子的匕首?还有,乞丐混混儿?” “又不是字画玩物,霖翁要了做甚?”吴时来问。 陈大春道:“惟修,你找来,我有用;再,某日某时,你率兵马司人马去某地截杀盗贼就是了,余事不必问。” 吴时来隐隐约约揣度出来了,佯装不知,一笑:“霖翁的事,没得说!” 回到家里,陈大春即刻把一直收留在府的徐三叫到跟前:“徐三兄弟,你此来京师,身负使命,老爷不便久留。” 徐三以为陈大春要逐客,刚要辞谢,陈大春又道:“谋刺邵大俠乃为阻开海禁,可邵大俠只是奔走呼号而已,时下有人正操持开海禁一事,兄弟是仗义死士,替主家杀此一人,即可回去复命。” 徐三嘀咕道:“咱一个人恐怕办不成。” “自有人协助你。”陈大春道。 第二天傍晚,灵济宫前,三个道士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来回游荡着。一个高个子背着长长的盒子,颇似锦衣卫的十四式锦盒。他们左右察看,把四周拐弯抹角处都细细看了个遍。院墙西北角,还有一匹马,察看毕,其中一个健壮者即骑马向西奔去,过了不到一刻钟,又转了回来,像是在演练着什么。如此往复了两遍,就悄然离开了。 过了一天,又到了傍晚时分,两个乞丐从西向东慢慢游荡着,随后,高个子道士模样的人背着盒子,来到灵济宫西侧拐角处,放下盒子,打开c盖上,盖上c打开,反复了几次。 须臾,一顶大轿从灰厂夹道转到了灵济宫前街。 轿子行至灵济宫前,两个乞丐突然闪出来,跪倒在轿前,拦住了去路。 “何人拦轿?”高拱掀开轿帘,问。 高福刚要回答,道士模样的人已从盒中拿出一把胡刀,向轿子猛扑过去。 “有刺客!”高福大喊一声。 刺客一脚踢翻了高福,举起胡刀,就要向轿厢刺去。 突然,从灵济宫东南角的一颗古柏上飞下一人,一脚将刺客手中的胡刀踢出一丈多远。 刺客猝不及防,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猛地从怀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飞身扑向轿厢。 古柏上飞下的壮士双腿左右开弓,“啪啪”两声,匕首应声落地,刺客脸上也挨了一脚,正踢中双眼,旋即发出“哇”的一声惨叫。 两个乞丐见状,“嗖”地起身向院墙西南角跑去,刺客也捂着双眼跌跌撞撞地跟在两人身后,慌慌张张地上马,向西奔去。 跑出不到一箭远,“忽”地从胡同口拥出一群人马,“嗖嗖嗖”一阵乱箭射去,三人瞬时从马上跌落下来。 高拱惊魂未定,就听轿外有人说了声:“先生无恙吧?” 这声音很熟悉,像是珊娘。 高拱不敢相信,惊喜地问:“是珊娘吗?” 轿外之人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西边跑过来一队人马,“高阁老无恙吧?”巡城御史吴时来高声问。 珊娘见状,闪身进了宫门。 “下吏西城巡城御史吴时来禀报高阁老!刺客已被我兵马司逻卒击毙!”吴时来在轿外躬身施礼,大声说,又命左右将刺客所遗凶器一一捡起细验。 高拱一身冷汗,问:“何人如此大胆,天子辇下,皇城之侧,敢行刺朝廷大臣?” “禀高阁老,搜遍刺客全身,无片言只字,但从所持凶器看,疑似北虏所遣。”吴时来答。 高拱素知北虏常派奸细入京,扮作乞丐或道士,对吴时来的话也就信以为真,只是想知道刺客是不是专门针对他的,遂问:“刺客都已毙命?没有一个活口吗?” “禀高阁老,下吏率兵马司逻卒偶然巡逻至此,听到有刺客的喊声,急忙往这边赶,见刺客骑马飞奔,恐其逃脱,遂命以箭射击,不意慌乱中将凶徒射杀了。”吴时来答。 高拱道:“吴御史,速速查勘明白,另加派兵勇四处搜查,看刺客有无同伙!” “遵命!”吴时来答,扭头把四周看了一遍,“适才何人相救,怎不见勇士身影?” 高福腿还打着哆嗦,以颤抖的声音说:“哦,往灵济宫” 话未说完,高拱插话说:“吴御史,当务之急是搜查刺客同伙,万勿遗漏,也要禀报徐c李c郭三阁老,请他们多加防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张居正提醒切勿对《遗诏》发难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国朝的宫苑大内,规制宏伟壮观,崇楼叠阁,摩天连云。四年前刚刚修复的奉天殿、华盖殿和谨身殿这三大殿,此时已更名为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流光溢彩,富丽堂皇。可是,二十多年来,紫禁城未曾举行过皇上主持的朝会大典。 嘉靖四十五年腊月十五,朝廷百官身穿孝袍,鱼贯而入,过承天门,再穿端门,越午门,列班恭立乾清宫外,叩谒大行皇帝的榟宫。 大行皇帝是昨日午时驾崩的。 当天一早,眼看皇上已进入弥留状态,徐阶一面命将他强行抬回皇宫,一面命内阁大学士李春芳等到裕王府迎裕王殿下入宫。 隐隐约约中,但见硕大的黑色榟宫摆放在乾清宫正中,榟宫前的灵几上,长明灯闪闪烁烁,缭绕的烟雾里,裕王殿下身裹麻布长袍,冠带上缠着白布,豪无表情地垂手而立,按照礼仪官的引导,执行他作为继任人和孝子的职务。 百官在这位嫡亲孝子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痛苦。文武官员的队列里,倒是不时传出哭泣声,但与其说是为失去在位近四十六年的皇帝而悲恸,不如说是为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嘉靖时代而激动。 多少年来,没有朝会,没有奏对,一切都失去了常规,就连在三大殿觐见聚议,也成为奢望。 刻下,当人们终于可以在大内列班朝觐的时候,那个追求长生不老的高高在上的人,却静静地躺在榟宫里,去圆他的回乡之梦。 百官叩谒毕,鸿胪寺官员已经站立在丹墀上,高声喊唱:“大行皇帝遗诏——”随着这喊唱声,文武官员齐声哭喊:“大行皇帝啊——”就全体跪倒在地了。 高拱心里“咯噔”一声。 因受到胡应嘉弹劾注门籍,后被被请回直庐时,高拱还在徐阶面前冒死提过一句遗诏的事,被徐阶敷衍过去了。从大行皇帝被抬回皇宫起,高拱不止一次找徐阶商榷遗诏之事,可是徐阶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没有正面回应。刻下,当听到要宣读遗诏时,高拱满脸怒气地睨视着徐阶,跪地的同时发出不满的“哼”声。 鸿胪寺赞礼官以洪亮的声音,宣读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不起,夫复何恨!但念朕远奉列圣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教,一念惓惓,本惟敬天勤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祀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祭不亲,朝议之礼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过,又婴疾病,补过无由。每一追思,惟增愧恨。呜呼,愆成美端,有仗后贤。皇子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可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过毁伤。自朕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系狱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法典。斋醮、土木、采买等项劳民之事,悉皆停止。于兮,予以继志述事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当体至怀,用钦末命。诏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高拱原以为,徐阶未与同僚商榷遗诏事,很可能把遗诏作为例行公事的文牍,不痛不痒说几句场面话而已。但听着听着,高拱觉察出自己的判断严重失误。 这,绝非一道普通的遗诏! 当鸿胪寺官员读到“既违成宪,亦负初心”时,人群中已发出哭声,为了不至影响听到后边的话,还极力抑制着。当把“钦此”两个字读完,余音还未散去,百官已是放声大哭,受此感染,宫外顿时哭声大作。 这哭声,显然不是对躺在漆黑榟宫中的皇帝的哀悼,而是对遗诏的欢呼!如果不是在大丧的礼仪场合,不知有多少人会放声大笑!一种“鞭尸”的快意,在治丧的队伍里,在榟宫前迅速地弥漫开来。 那个躺在硕大的梓宫中的大行皇帝,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生前用尽心机想要避免发生的事,在他刚刚咽气的时候,就遽然发生了!议大礼,翻案!修玄斋醮,翻案!钳制言路,翻案!为了支撑所谓太平盛世的面子不惜大兴土木,翻案!他越是要拼命维护生恐翻案的,越是不折不扣地翻了案! 遗诏宣读毕,百官叩首起身,高拱却仍呆跪原地,排在他身后的吏部尚杨博只好伸出右脚,在他的靴底上轻轻踢了两下。 “这、这……”高拱嘴唇颤抖,嗫嚅着,勉强爬了起来。 “先朝政令不便者,以遗诏改之,既否定了先朝之恶政,又足以彰显先帝悔过之诚,且避免新皇改父过之议,元翁,真大手笔啊!”身后传出感叹、钦佩的议论声。 “是啊,拨乱反正,收拾人心,无过此诏!元翁,有大功于社稷啊!”附和的声音。 “今遗诏培国脉,回元气,反数十载之误而正之,旋乾转坤,虽伊尹、霍光犹未及也!”有人大声道。 “是啊,是啊……”有人说着,就哽咽起来,“元翁,我大明救时良相也!” 高拱一边听着这些议论,一边望着裕王被太监李芳搀扶着离开了乾清宫,这才转过脸来,看了一眼郭朴,问:“安阳,遗诏事,你与闻否?” “一无所知。”郭朴答,语气中流露出不满。 “如此大事,何以不经阁议?”高拱故意大声说。 徐阶佯装没有听到,顾自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李春芳道:“自今日起,阁臣通到文渊阁办事。”又道,“昨钦天监查黄历来报,二十四日行裕王殿下登基大典。按例,阁臣要向裕王殿下上劝进表,写就后就各自径直上达吧。还有,再过半个月,嘉靖四十五年就过去了,新年号内阁要议一议,呈裕王殿下定夺,诸公可先斟酌一下,取甚年号为好。” “我看年号也不必议了,”高拱没好气地说,“阁臣各自拟一个出来,让裕王殿下挑选就是了!” 徐阶踌躇片刻:“也罢,就按新郑所言办。” 说话间,部院大臣、科道翰林纷纷向徐阶围拢过去,众人都急于表达他们听完遗诏的感受,有的深深鞠躬,有的紧闭嘴唇,抱拳有力地晃了又晃。还有的想说什么,可只叫了一声“元翁——”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顿时,哭声又起。 “玄翁!”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居正没有往徐阶身边凑,而是走到高拱跟前,说,“前日遇刺事,到底怎么回事?听说此事,正要去谒玄翁,却赶上大行皇帝驾崩,就没来得及。” 高拱前晚遇刺的消息还未广为人知,次日一早大行皇帝就陷入弥留,阁臣遇刺这样的轰动性消息,因正赶上皇帝驾崩,也就无声无息了。就连高拱本人,这时也不愿再提及此事,他没有回答张居正,而是以愤懑的语调说:“叔大,徐老怎么可以这么做?拟遗诏之事,把阁臣蒙在鼓里,玩裕王于股掌中!” 张居正沉吟不语。 他知道,作为新君裕王的首席讲官,高拱希望在起草遗诏时能够体现自己的意志——拨乱反正,除旧布新! “我、我本想,”高拱以惋惜、遗憾的语气说,“我本想,遗诏要肯定嘉靖初年励精图治的历史,把新朝与嘉靖初期的革新路线接续起来,这样就可以减少阻力,一举开创新局面。无论是从维护裕王的角度还是从除弊兴利以新治理的角度,我都希望能参与《嘉靖遗诏》的起草,不意竟是这般结局!我委实咽不不这口气!” “玄翁,遗诏业经裕王殿下认可,百官闻之雀跃,居正劝玄翁万毋发难。”张居正低着头,劝道。 “我只是想知道,徐老为甚瞒着阁臣?用意何在?”高拱怒气冲冲地说。 张居正低声说:“揪住此事不放,恐对玄翁不利,请玄翁慎思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高拱激愤难平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张居正已然明白了徐阶的意图,他在为高拱担心。 那天,高拱向徐阶提及秘密起草《遗诏》,为皇上预备后事,徐阶虽当面拒绝,却当即吩咐办姚旷,召张居正深夜到直庐来见。 张居正一听要他亥时去见徐阶,预料必有机密大事。 一进徐阶的直庐,只见他仰坐椅中,道:“叔大,按例,皇帝驾崩当公布遗诏,借以作为新旧皇帝交接的宣示。往者,只是以大行皇帝名义和口气,对其在位期间的作为简略回顾,对嗣君作出勤政爱民的嘉勉,每每是溢美之词,套语空话,并不为臣民所重视。然则,四十六年前,武宗驾崩时,以他的名义发布的《正德遗诏》却非同寻常。当是时,御宇十六载的武宗以三十岁暴卒,朝野普遍引为欣幸,内阁顺应民心,拟制了一道《正德遗诏》,宣布废除最受臣民痛恨的一系列弊政,借以稍平民愤,挽回人心。遗诏颁布后,朝野为之踊跃称庆,首相杨廷和也因此赢得了‘救时良相’之誉。” “学生明白!”张居正郑重地说,“《嘉靖遗诏》,要不同凡响。” 徐阶凛然道:“以自责的口气,清算四十多年来弊政,除旧布新!” “师相英明!”张居正庄严道,“大明宇内,若蕴隆焚炽之极,师相以《遗诏》拨乱反正,宛如手扶日月,以时雨沛之!” “议大礼,是一件;修玄斋醮,是一件;兴土木,是一件,钳制异议者,是一件;久废朝议,是一件;求珠宝、营织作,也是一件……”徐阶扳着手指头,历数四十余年来的件件恶政。 张居正愕然失色!暗忖:这件件恶政中,作为中枢重臣的徐阶,你老人家无不参与其间,甚或推波助澜!大兴土木重修永寿宫,不就是你老人家主动建言的吗?连当国的严嵩都羞于为之!力赞修玄,撰写青词,不是你老人家二十年来的日课吗?久废朝议也好,求珠宝、营织作也罢,你老人家又谏阻过几次呢?怎么突然之间,不惟不为之掩饰,反而公开揭露,要大行皇帝通过遗诏向天下谢罪呢?他不便直接问,就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师相,此诏非同小可,学生何日完稿?” 徐阶断然道:“今夜,在此完稿,不可对任何人提及。” 张居正越发疑惑了:“师相的意思是,此诏瞒住其他阁臣?” 徐阶胸有成竹地说:“此诏非同寻常,实有全面翻案之意。兹事体大,通过阁议,一则恐难以立时取得共识,二则恐有泄漏,罹‘大不敬’之罪,老夫不愿牵累他人,愿一体承当!” 张居正半信半疑。但至此重大转折关头,他以五品翰林身份得以亲历,一种亲手参与旋转乾坤的神圣感,一种创造历史的责任感,让他激动不已,受到老师如此信任,再无端揣测老师的心机,未免有失厚道。他不再多想,照徐阶所说,埋头起稿。 不知修改了多少遍,逐字逐句反复推敲,直到破晓,才最终定稿。 张居正深知这道遗诏的分量,心底埋藏着这个巨大秘密,又被两个疑团所困扰,他不敢与任何人提及,只是自问:遗诏实是痛诋皇上之非,近乎“鞭尸”,这与徐阶示于人的敦厚长者形象委实难以吻合,且皇上的这些过失,徐阶倶有份,他何以甘冒风险,执意要拟出对在位近四十六年的皇帝如此不留情面的遗诏呢? 再者,起草如此异乎寻常的遗诏,事体重大,徐阶何以执意要瞒着内阁同僚,却私下引用一个五品翰林?揆诸体制,不和;揆诸情理,不通,他不怕因此引发高拱反弹吗? 当遗诏甫一颁布,就获得如潮好评,张居正当即就明白了徐阶的良苦用心。 “岳翁,”站在张居正身后的张四维唤了他一声,低语道,“此遗诏当是元翁手笔。若非借遗诏以定策,元翁或将以‘十面观音’、‘一味甘草’形象定论;以他在先帝面前降志自污、迎合顺从的表现,虽有其不得已之苦衷,仍有可能被归入‘奸佞’行列而难以辩解。今此诏发布,彻底洗刷了元翁身上的历史污垢,足以把他载入救时良相的史册啊!” “这就是大家!这就是大手笔!”张居正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但他并无意与张四维交谈,目光须臾也未离开高拱,随即迫不及待地走到他身边,询问遇刺之事,又劝慰、提醒他不可对《遗诏》发难。 这一刻,张居正已悟出了徐阶的更深层次心机!他瞒着高拱起草如此异乎寻常的遗诏,不惟不惧怕他的反弹,毋宁说,更愿意看到高拱对大得人心的遗诏发难!果如此,高拱必然会引发朝野的反感,张居正在感叹徐阶老练的同时,也不禁为高拱担心。 高拱却以为张居正是在替徐阶在自己面前缓颊,顿时生出几分反感,只是冷笑一声,顾自疾步走向文渊阁。 到得朝房,高拱本想拟一个年号呈报的,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越想越生气,索性站起身,边喘着粗气,边在室内来回踱步。厨役抬来了食盒,他烦躁地一扬手:“抬走!” “新郑,再生气也得吃饭嘛!”郭朴从间壁他的朝房走过来,命左右将两份早点置于高拱的案上,与他面对面坐下,抓起一个包子在高拱眼前晃了晃,赌气似地说,“吃!吃得饱饱的!”说着,大口咬了下去,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下,哽咽着道,“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实不忍见以遗诏‘鞭尸’!” 高拱把一碗小米粥向他面前推了推。郭朴端起碗喝了一口,勉强咽下食物,抹了抹嘴,恨恨然道:“徐老谤先帝,可斩!”又说,“先帝固已无知觉,然裕王乃先帝亲子,徐老这不是故意要儿子扬亲爹之丑吗?为捞取个人声誉而置裕王于不孝不义之地,殊为可恨!” 这番话触到了高拱的痛处。 他最在意的是裕王,容不得他人对裕王有一丝一毫的伤害,遂愤然道:“先帝英主,四十五年所行,非尽恶也;裕王,先帝亲子,非他人也,已而立之岁,非幼童也,何以公然在裕王面前扬先帝之罪以示天下?这不是欺负裕王吗?”因想到裕王受人欺负,泪水瞬时就涌出眼眶。 郭朴总觉得,身为先帝一手拔擢的阁臣,在他身后未能为他维护住英主的形象,实在愧对先帝在天之灵,内心深感不安,听高拱说完,又附和说:“如先帝何?如裕王何?” “哼哼,他也做得出来!”高拱咬牙道,“斋醮事,先帝多次想终止,还不是他为固宠希位一直在鼓动?怎么都是先帝的罪过?土木事就更不用说了。昔年万寿宫被焚,严嵩都不好意思说重修,他却力主重建,一丈一尺,皆他们父子视方略,怎么都成了先帝的罪过?诡随于生前,诋毁于身后,这等事,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郭朴听高拱激愤异常,顿时清醒了,警觉地起身向门外走去,一眼望见徐阶的办姚旷,神色慌张地转身要走,郭朴问:“姚办何事?” “喔,下吏刚来,刚来。”姚旷答非所问。 郭朴故作镇静追问道:“我问你来此何事?” 姚旷忙说:“哦,元翁有示,请郭、高二位阁老用餐毕,到中堂会揖。”说完,转身疾步下楼。 “适才所言,大抵已被姚旷听到了。”郭朴回身对高拱道。 “听到怕甚?”高拱不以为然地说,“他敢做,我辈连说都不敢说吗?” “新郑,说几句牢骚话何用?徒增纷扰罢了。”郭朴说着,向高拱伸了伸脖子,压低了声音,“裕王最信任新郑,不妨上密札,揭穿某人诡随于生前,诋毁于身后的行径,只要新郑肯出手,新皇登基后,定然一举将其罢黜!” 高拱沉吟片刻,道:“裕王初登大宝,就要他罢黜首相,这会让他为难,不能做。况且,背地里算计同僚,坏朝廷的规矩!我高某不屑为之!” 郭朴摇着头说:“新郑啊,我是前朝旧臣,无所谓了;你是新朝柱国,要想施展抱负,就不能事事都按牌理出牌。人家已然不按牌理出牌了,你却还事事讲规矩,那会有好结果吗?” “相天下者无己!”高拱义形于色道,“在中枢者不讲规矩,焉能率天下人守规矩?” 郭朴叹气道:“既如此,遗诏事,不可再发一语!”又自嘲地一笑说,“唉,晚矣!适才的那些话,收不回来了,已然传到人家耳朵里咯!恐怕人家不会善罢甘休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矛盾更公开化了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文渊阁二层中堂,左右各置案,东西相对,以入阁先后分左右入座。徐阶左手、李春芳右手,郭朴在左,高拱在右。中堂里还摆着一张圆桌,为平时阁臣用餐之所。 郭朴和高拱从朝房出来,进了中堂,吏部、户部、兵部、刑部尚并锦衣卫都督已北向列坐圆桌南端,李春芳也已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众人见两位阁老入席,忙起身施礼。刚坐定,徐阶迈着沉稳的步履进来了,尚未施礼毕,徐阶一脸肃穆,道:“遗诏已宣示中外,作臣子的当竭力奉行。这是对大行皇帝的尊重,也是对即将继位的新君的尊重。”他扫视了众人一遍,从袖中掏出一张稿笺,快速浏览了一遍,高声道,“锦衣卫都督朱希孝!” “在!”高大威猛的朱希孝站起身答。 “缇帅,当速速领锦衣校尉,到西苑捉拿王金等一干方术道士,下镇抚司羁押!”徐阶以命令的语气道,又转向刑部尚黄光升,“刑部当速立案审勘!这些方术道士,妖言惑君,进丹药于先帝,不的,先帝静摄有年,何以骤然驾崩?” “元翁的意思是,先帝非善终?”高拱以质问的语气插话道。 徐阶不理会高拱,举手示意正要离席的朱希孝站住,说:“遗诏明言,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系狱者即先释放复职。户部主事海瑞,还有因论救海瑞而获罪的户部司务何以尚,正拘押在北镇抚司诏狱,也请缇帅速传令释放之!”这才挥手让朱希孝快去办事,转脸对吏部尚杨博说,“吏部当速将嘉靖朝因建言获罪的诸臣一一开列名册,存者召用,殁者恤录。” “建言者,无不是忠君爱国的正直之士,今日得以拨乱反正,天下绅民能不加额?”李春芳慨然道。 “得此消息,存者能不欢呼庆幸?即使殁者,在天之灵,也当感佩元翁为之昭雪!”兵部尚霍冀感叹道。 “功德无量!”吏部尚杨博说,“天下士人归心矣!” 徐阶得意地扫了一眼手中的文稿,继续说:“遗诏明示斋醮、土木、采买等项劳民之事,悉皆停止,户部当列出各项应停止的劳民之事上奏,昭告中外,迅疾停止!” “绅民焉能不庆!”户部尚刘体乾赞叹说。 徐阶把手中的文稿揣入袖中,悠然地呷了口茶,又慢慢放下茶盏,说:“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上疏,言及新皇登基赏军之事,正好户部、兵部尚都在,不妨一议。” 李春芳道:“欧阳给谏奏言:新皇登基,自英宗始,照例赏赐三军将士,例有定额;但大行皇帝登基时,照前例加倍赏军。欧阳给谏建言裕王登基,当比照皇考大行皇帝成例,倍赏三军。” “欧阳给谏的提议甚好!三军将士必加倍效死!”兵部尚霍冀迫不及待地说。 “还轮不到你说话!”高拱一拍桌案,大声道,“有些人,只知任恩,不体认时艰!” 朝野对徐阶最大的非议,莫过于“只知任恩”了。对此,包括徐阶在内的在座诸公,自然了然于胸,是以高拱的话一出口,中堂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赏军是祖宗成例,高阁老何以动怒?”李春芳小心翼翼地说。 “新君登基赏赐三军,是英宗创下的先例,大行皇帝因是外藩入继大统,遂决定赏军倍于以前。”高拱粗声大气地说,“欧阳给谏何以专引大行皇帝之例,仍倍赏三军?” “有何不妥?!”徐阶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 “赏军固然要赏,”高拱语带激愤地说,“然则,按英宗至武宗时的赏军之数办,是成例;按先帝倍赏之数办,也是成例,本是无所谓的。”高拱喝了口茶,提高了声调,“倍赏三军当然最好,将帅无不念新君的恩泽,谢元翁的美意。然政府办事要从实际出发,不能一意任恩。请问诸公,内库、太仓,所存银两几何?”他把目光转向户部尚刘体乾,“大司农,你不妨说说看。” 刘体乾见徐阶沉默不语,转过脸来为难看着高拱,支吾良久,不知该部该接茬。 高拱忍不住道:“也罢,我来替你说!诸公可知,国库仅存银一百三十万四千六百五十二万两!可是,诸公又知否,国家必须要花的钱是多少?”他伸出右手,掰着指头计算着,“岁支官俸该一百三十五万有,边饷二百三十六万两,补发年例一百八十二万两,仅次两项,通计所出需银五百五十三万有。如此算来,现存之数,仅够三个月之用!三个月后,该怎么办,已是束手无策!若按元翁美意,赏军之数,又要四百万两!新君登基,按例还要蠲免天下钱粮,所收又少其半。内帑空虚,高某愚钝,不知这些钱,从何支之?” “天下承平日久,国中尤其是江南甚为繁荣,财富日积月累,大大超过从前,”李春芳道,“既然先帝登基时可倍赏三军,今次似可克服一时艰困,咬咬牙照例行之。” 高拱沉着脸道:“江南繁荣倒是繁荣,财富倒也委实多过从前,但言朝廷则国库空虚捉襟见肘;言民间则贫富悬殊富者愈富,与其咬牙倍赏三军,莫如下功夫解决这个难题!” 徐阶见阁臣在部院大臣面前争论不休,也就不再沉默,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新郑的话,没有错的。国库空虚,捉襟见肘,确是实情。但我辈位在中枢者,每做一事,无小大,皆关乎大局,不能仅从财用角度考量。加倍赏军之例乃先帝所创,若无故停之,恐将士寒心,士林非议,这不是帑银多少之事,实在关乎新君圣威,我辈不可不慎重待之。” “喔?!”李春芳以赞佩的口气说,“元翁可谓深谋远虑!” 高拱被徐阶的话噎住了。照他的意思,似乎高拱反对倍赏三军就是不顾及裕王的威德,这委实让高拱百口莫辩,只好叹了口气:“元翁如是说,我辈夫复何言?” 徐阶忙接言道:“那好,既然内阁达成共识,户部抓紧筹钱吧!” 不等刘体乾接话,高拱正色道:“传令都察院,各位巡按,对赏军之款,务必严密监控,保证足额发到每位士兵手上,谁敢贪污克扣一厘,”他提高了声调,“砍了他的脑袋!” “诸公,可以回去办事了,”徐阶道,“内阁还有要事相商。” 杨博、刘体乾、霍冀、黄光升闻言,施礼告辞。 “礼部已将裕王登基大典报来,诸公看看,妥否?”徐阶扬了扬下颚,示意李春芳把礼部奏本一读。 “哼!”高拱一声冷笑,“该议的不议,不该议的反而要议!登基大典都有成例,有甚好议的?当务之急是商榷一下登极诏,这关乎大局,最应研议。”他又补充说,“登极诏相当于新君、新朝的施政纲领,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务必给人一新耳目之感!” “喔,这话是对的。”郭朴附和说,“最宜集思广益,慎重研议。” 李春芳尴尬一笑说:“元翁,要不,礼部的奏本,传阅之?” 徐阶自然明白高拱气从何来,但他神态自若,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淡定地说:“也好。那就议一议登极诏吧,兴化,对登极诏,你有何想法?” 李春芳沉吟良久,才开口说:“窃以为,登极诏似应与遗诏相互呼应。” 高拱正端茶盏喝茶,听到“遗诏”二字,把茶盏在案上猛地一撴,说:“遗诏,你李阁老可曾与闻?内阁研议过吗?” 徐阶勃然色变,高声道:“老夫当国,要杀要剐,自当一体承担!况遗诏乃是裕王审定,且已宣布中外,难道新郑想要推翻遗诏吗?” 郭朴从徐阶的话中听出,适才他和高拱两人在朝房说过的那番话,徐阶已然知晓,他最担心的是徐阶把反对甚或推翻遗诏的罪名强加于他和高拱头上,从百官听到遗诏后的反应可以推测出,谁反对遗诏,谁就不得人心。那么,一旦他和高拱反对遗诏的话传出去,势必陷入孤立境地。 想到此,郭朴忙道:“元翁,没有人反对遗诏,更谈不上想推翻遗诏,新郑只是想说,遗诏未经内阁……” 徐阶打断郭朴,嘲讽道:“安阳,新郑怎么想的,你都清楚?” “喔,还是说说登极诏吧!”李春芳忙打圆场。 高拱道:“推翻遗诏之说,高某不敢领教。但若说先帝四十五年尽行恶政,高某不敢苟同;裕王乃先帝亲子,加裕王于不孝之名,高某不能缄默。”说着,他提高了声调,“除弊政、开新局,谁也没有我高某迫切!想必诸公都清楚这一点。但前提是不能让裕王担不孝之名。”顿了顿,又缓和了语调说,“思维再三,我想登极诏先要有这样一句话:皇考大行皇帝,以经文纬武之德,建安内攘外之功;然后再全面概述新政内容,论列若干条;最后一段还要体现兴革改制以新治理的态度,不妨有这样的话:推类以尽义,通变以宜时。一应弊政,诏开载未尽者,陆续自行查议奏革。凡可以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等项长策,仍许人真言无隐。” 郭朴赞叹说:“喔!尽管施政数条尚未开列,但仅新郑适才所言数句,足可振人心,提士气!看来新郑深思熟虑过的,不妨请新郑拿出初稿,我辈再细细推敲之。” 徐阶瞪了郭朴一眼,道:“说来说去,不还是要推翻遗诏?” 高拱忍无可忍,大声说:“总说想推翻遗诏,高某实不敢测其用心。在施政数条里,遗诏宣示的停止劳民之事、昭雪建言诸臣尽可列入,高某也有此考量,怎么就成了推翻遗诏了?” “刻下还是老夫当国!”徐阶怒气冲冲地说,“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该老夫承担的,也无需他人代劳!” 高拱仍不示弱:“登极诏是裕王的登极诏,该全面表达裕王的意思才是!裕王三十岁了,不是幼童可任人摆布!既然内阁不能达成共识,那就觐见裕王,各自陈述己见,让裕王集思广益后定夺!” 李春芳和郭朴都为高拱的这番话所震惊! 尽人皆知,高拱是裕王最信任的老师,这恰恰是徐阶之所以对他高度戒备的敏感点。高拱搬出裕王来压徐阶,岂不是逼徐阶与他摊牌?要么徐阶知趣地辞职走人,要么他施展手腕让高拱走人,已经没有退路。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徐阶连连说了几遍,“诸公,先把年号拟好,等年号定下来,再说登极诏,散了吧!”说完,略一拱手,就气鼓鼓地向他的朝房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早朝一幕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正月的京城天寒地冻,就连引车卖浆者流,也不愿意早早爬出被窝,上街叫卖;只有衙门的大小官员,逢三六九日,却不得不哆嗦着身子,寅时即起,在金水桥列队,穿过承天门,到午门外等候早朝。 大行皇帝——已被尊为世宗的先帝在日,因在西苑“静摄”,朝议尽废,百官腹议久矣!然则,新朝开局一切步入正轨,不少官员又怀念起不用早朝的时日来,巴不得皇上传旨免朝。 可是,皇上免朝了几次,却遭科道密集猛谏,免朝的话,也就不敢再提起了。 朦胧中,大内刻漏房报了卯牌,钟鼓声中,宫门缓缓开启,鸿胪寺赞礼官高唱一声:“百官入朝——” 话音未落,大小官员鱼贯而入,年迈的官员因为眼神不好,步履显得蹒跚,后边的同僚不时发出窃笑声。 经过一阵小小的骚动,文武官员来到皇极门前的广场,依次列班,侍班御使开始点名。 一切就绪后,就听九声鞭响,是皇上驾到的讯号。 鸿胪寺礼赞官一声口令:“行礼——” 随即一阵骚动,百官行一跪三叩之礼,随之响起了“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喊声。 这喊声中,以高拱的嗓门最高。 为了今日早朝,确切说是早朝后的廷议,他一夜未眠。 自入阁不久,他就想办一件大事,但迟迟未能如愿,终于,在新皇登基二十多天后,机会来了,高拱怎不兴奋异常!他睨视了一眼徐阶,见他跪拜间颤颤巍巍,雪白的胡须在寒风中飘荡着,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怜悯。 在高拱看来,大行皇帝驾崩后的一个多月,徐阶似乎颇识时务,而转折点,就是新皇的年号。 在裕王登基大典前,四阁臣分别拟了一个年号上报,高拱拟出“隆庆”二字,而裕王最终正是选定“隆庆”作为自己的年号。 朝野并不认为隆庆作为年号算是最理想的,但裕王偏偏选定了它,这越发让人觉得,高拱在新君心目中的地位,是任何人所难以比拟的。 正是裕王的这个决定,让徐阶突然间缓和了与高拱的关系,同意由他起草《隆庆登极诏》,经内阁研议后呈请裕王定夺,裕王也照单全收。 登极诏开列出三十余项应兴应革事宜,人心为之大振! 更让高拱感到意外的是,徐阶又明示准备在灵济宫的讲学大会停止举办。 高拱以为,这分明是徐阶在向他示弱、示好。 在自信心倍增、摩拳擦掌预备大展鸿猷的同时,高拱骤然间生出对年迈的首相的一丝怜悯,也就不难理解了。 刻下,高拱豪情满怀,壮心不已。 在他看来,随着大行皇帝的死去,一个旧时代结束了,一个充满希冀的新时代到来了!当今皇上春秋正盛,在裕邸时塑造的宽厚仁孝、动遵礼法的良好形象,又足以使臣民们相信,他将带领大明继往开来,昌隆国运。 作为皇上最信任的老师,高拱暗自发誓,必义无反顾,锐志匡时,肩大任而不挠,开创堪载史册的隆庆之治! 前日内阁会揖时,福建巡抚涂泽民建言开海禁的奏本摆到了中堂阁臣的桌案上。这本是涂泽民按照高拱私下指示上奏的,他自然建议准奏。 但是,包括郭朴在内,其他三位阁臣一致认为,开海禁兹事体大,需慎重研议。 高拱很清楚,官场上所谓慎重研议,往往是延宕不办的借口。而他需要的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以开海禁这个大举措,布局谋篇,经略国防,充盈财用,以此作为隆庆朝的新开端,营造出隆庆朝的新气象!是以高拱当即反对搁置开海禁之议,并态度强硬地提出,把涂泽民的奏本提交廷议。 徐阶早就对高拱说过他也主张开海禁,只是时机不成熟,时下新朝开局,正是良机,他没有理由反对,也就签署了内阁公本,建言皇上主持廷议,商榷开海禁之事。 皇上对内阁提议从未否决过,遂传旨今日早朝后即行廷议。 国制,“事关大利害”的政事,须下廷臣集议,谓之廷议。实际上就是御前会议,只不过在正德、嘉靖两朝,皇帝多半委托首揆或王公代为主持而已。倘若皇帝亲自主持,则就是御前会议了。参加廷议的人数,因所议内容而异,少则三十余人,多则百余人。 按照内阁研议,今日早朝后,在御前廷议,除内阁大臣外,部院寺监堂上官并六科给事中共七十六人出席。 天色已经微明,天颜近在咫尺,只是面带倦容,仿佛还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尽管头戴精美绝伦的金丝皇冠,身着黄色龙袍,可一眼望去,却看不出飒爽豪迈之气。 高拱有些心疼。大明江山的千钧重担落在了身材瘦弱的皇上肩上,皇上太辛苦了!这一个月来,没完没了的礼仪,都要皇上出面,皇上太累了! “启禀陛下――”徐阶当仁不让,先说话了,他从袖中取出一迭文稿,说,“按照先帝遗诏和陛下登极诏,先朝建言诸臣,已殁者有杨继盛、沈楝等四十五人;尚存者有海瑞、赵贞吉等三十三人,凡七十八人,除海瑞、何以尚已释放复职外,其余诸臣,吏部已开列起复名册,请陛下御览。” 皇上渊默无语。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把文稿接过去,见皇上没有御览的表示,只好拿在手里。 徐阶继续说:“陛下,臣等遵陛下谕旨,例行京察。京察是甄别朝廷官员贤与不肖之机会,六年一举。臣等查得,往者之京察,五品以下官员一经察典,便是终身的耻辱,倘若受到贬黜处分的,皇上也留他不得。四品以上官员照例须自陈,听候皇上的处分。对于自陈是否属实,科道可以提出京察拾遗,经拾遗者,一概察典。现四品以上官员的自陈奏疏均已呈报陛下,臣等辅臣也在京察之列,理当回避,不便替陛下票拟,臣敢请陛下对四品以上官员的自陈御览颁旨。” 皇上看了一眼高拱,却对徐阶的提问一字未答。 徐阶从袖中又掏出一份文稿,说:“今次京察将科道纳入,察典为不称职者十人,名册在此,请陛下御览。” 李芳把名册捧到皇上面前,皇上袖手不动,李芳只好把名册塞入袖中。 徐阶轻声叹了口气,又说:“陛下,工部并各省督抚奉旨已拆毁建于西苑并各地王府、衙门之所有神坛道观,昔年因建造此等不经、劳民之工程,岁费百万,以大木费等名目摊派于民,已一体取消。绅民为之加额,争诵圣德!” 高拱目不转睛地看着皇上,见他在龙椅上向下滑了滑身子,显得十分疲倦的样子,心疼不已,忙对徐阶说:“元翁,早朝只是皇上宣示勤政的仪式,象征性禀报一二事就是了,免得皇上和百官倦了。” 头排的阁臣带头窃窃私语,朝班中顿时就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皇上何以渊默无语,这让元翁如何推进国务?” “不是临朝渊默,就是索性免朝,这可不是新气象啊!” “内阁不协,皇上渊默,这可如何是好?” “喔呀,这些话也敢在此庄严场合说得的?多亏今上和元翁宅心仁厚,不的,岂不罹大不敬之罪?” “此话有理,今上是仁厚的君主,我辈臣子遇此君父,实乃大幸啊!” “肃静--”侍班御史高叫一声,众人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有事奏来,无事散班——”鸿胪寺官员高声说。 徐阶又出列道:“陛下,臣所奏之事,请发口谕。”见没有得到皇上回应,他仍不甘心,又说,“早朝乃祖制,除了皇亲与勋贵重臣去世方可辍朝以示哀悼外,不宜免朝。臣读得孝宗实录,当年因宫中失火,孝宗皇帝彻夜未眠,神思恍惚,就恳求辍朝一日,经内阁慎重研议,才同意免朝一日。按制,朝会时,陛下可对国务有所垂询,臣工有所奏请,陛下宜即发口谕。” 听了这番当众教训孩童般的话,百官无不提心吊胆;可皇上并不生气,甚至还有些愧赧,终于开了金口:“这――”他踌躇着,喃喃说,“众卿皆明达干练、老成谋国之士,政务之事,就由卿等谋划办理,不必事事取乎朕之旨意。内阁号称政府,政务筹划自然是内阁的责任,以后,朝会上百官有所询,就由辅臣代朕答复吧。” 徐阶愕然。 百官又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所谓君逸臣劳,自古有之。”高拱出列高声道,“皇上如此信任政府,我辈辅臣当竭尽所能,慷慨有为,不辜负皇上的期许!” 朝班中有人发出“嘘”声。 “轮到他说这话吗?”科道班列里,传出嘲讽的声音。 “散班——”鸿胪寺官员高唱一声。 话音未落,皇上起身要走,李芳上前扶住他,道:“万岁爷,廷议还要万岁爷主持哩。” 皇上踌躇片刻,只得极不情愿地又坐了回去。 作者维衡说:登基、登极基本相同,但不同场合略有不同,不要以为是笔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廷议开海禁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国朝已有二十六年没有举行过皇帝主持的廷议了。为此徐阶命李春芳查了前朝故例,本来想演习一番的,可皇上传谕说不必,也只好作罢。 刻下廷议正式开始,阁臣并六部和都察院堂上官,通政司、大理寺正卿,另有六科掌印给事中,都进入殿内依序列班。 人数不算多,却因多年未曾有过这样的场面,还是忙乱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皇上枯坐着,茫然地看着穿梭换位的臣工,待列班已毕,他求助似地看了看高拱,似乎等待他主持场面。 可是,高拱自知自己只是末位阁臣,这个场合碍于规制不便先说话,皇极殿里顿时陷入沉默。 “陛下!”徐阶只好先开口了,“今次廷议,乃是就福建巡抚涂泽民所奏开海禁事。按例,先宣读奏疏,与会者要就赞同抑或反对,一一表明态度,最后由陛下宸断。” “那就读吧。”皇上懒洋洋地说。 鸿胪寺赞礼官把涂泽民《条陈善后未尽事宜以备远略以图治安疏》读了一遍,等待皇上发话。 良久,皇上才似从梦中醒来,说:“嗯,继续吧!” 徐阶道:“禁海,乃太祖皇帝钦定祖制;开禁,乃时势所逼。此事早有议论,臣闻得,赞同抑或反对者都不乏其人,所列理由也都不能说是无根之谈。” 众人屏息静气等了良久,徐阶却没有了下文。 “那么元辅是何主张?”皇上打起精神,好地问。 “这……”徐阶踌躇片刻,“还是先听听众人的意见吧。”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皇上,臣主张开海禁!”高拱忍不住大声说。 他早就做了充分准备,遂侃侃而论起来:“其一,继续禁海,东南祸患难弭。皇上和诸公都知道,沿海倭患,乃国朝大患,嘉靖朝南北两欺,作臣子的实不忍言。剿倭数十载,东南生灵涂炭,国库为之空虚。可是,亲历御倭或遭遇倭患者惊讶地发现,所谓倭寇,十之八九乃国人,我大明沿海之民是也!所谓倭寇头目,沿海富商是也!这里有几段话,不妨念给皇上和诸公闻之。” 说着,高拱从袖中掏出一叠文稿:“先帝曾命工部侍郎赵文华祭海神、督剿倭,赵文华说:‘近来海禁太严,渔樵不通,生理日蹙,转而为盗’。曾任浙江巡抚督率剿倭的王忬是这么说的:‘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海滨人人为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曾任福建巡抚的谭纶也说:‘闽人滨海而居,非往来海中则不得食。自通番禁严,而附近海洋渔贩,一切不通,故民贫而盗愈起’。听了亲历者的这些话,对所谓倭寇、所谓剿倭,当有新认识。” 会场响起窃窃私语声。 “读这些,臣的意思是说,不开海禁,所谓倭患还会再起。因为沿海民众就是靠海吃饭的,海禁断了彼辈的生路,彼辈必视国策为无物。为防范东南祸患再起,则必开海禁。”高拱语气坚定地说,“再说其二,开海禁乃是面对现实之举。海外贸易全由官府垄断,不仅事所难能,且与大势相悖。不管朝廷愿意与否,海禁禁不了走私,私人贸易已非官府所能掌控。官府垄断贸易的衰落与民间贸易的勃兴已是不争的事实,不承认这个事实,就是坐等祸患再起!也就是说,开海禁,是对事实的承认,是明智之举。” “倭患曾经何等严重,不也剿灭了吗?”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提出质疑,“朝廷焉能被动承认事实?” 高拱听到了,并不辩驳,顾自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其三,开海禁,是足财用之所需。嘉靖朝为弭南倭北虏之患,所需粮饷甚巨,加之,”他突然恨恨然道,“加之官场竞相奢靡,贪墨成风,财富消耗殆尽;而多年倭乱又给富庶之东南造成巨大破坏,繁华之地一片萧条,财源为之枯竭。时下说国库空虚,实在是轻描淡写了。平时无事,尚难支推,万一有不虞之灾,供费浩繁,计将安出?或曰征税加赋?可多年催征急矣,搜括穷矣,民力竭矣!势时至此,即鬼运神输亦难为谋。”停顿片刻,自问道,“财用何所筹?无非开源节流,而尤以开源为根本之策。开海设关,征收商税,何乐不为?况且,国朝自开国以来一直禁用金银、铜钱,后因钱法大坏,时下不惟民间交易,就连官府收税也多用银两。为抑制大明宝钞贬值,也需更多银两来维持市面,白银遂捉襟见肘,臣在礼部时即访得,倭国及西洋诸国,甚愿以白银换取我天朝货物。开海禁,则必可大大缓解银荒,实乃安邦之所需。” 皇上聚精会神听着,不时点头。 “此外,”高拱又补充说,“开海禁安定东南,我可集中精力对付北虏,则北虏之患不足虑矣!” “元辅,何以还有反对开海禁之人?”皇上不解地问徐阶,“谁反对?因何反对?” 会场响起一片“嗡嗡”声。 良久,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出列,大声道:“臣反对!” 皇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问:“说话者何人?” 欧阳一敬答:“臣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 此前,高拱已请李贽有意试探开海禁之事,欧阳一敬得知是高拱的主张,便不假思索地站在反对者一边,并极力争取科道同僚的支持。为今次廷议,他也做了充分准备。 报完姓名,欧阳一敬便单刀直入地说:“海禁,是祖制,是国策!太祖高皇帝曾明谕天下:‘厉海禁,片板不许下海。’祖制煌煌,谁敢违之?违祖制大逆不道,非同小可!” 高拱早料到会有此说,欧阳一敬话音一落,便辩驳说:“祖宗燕谋宏密,注意渊远,非前代所及,这是毋庸置疑的。对先皇祖制,当善继善述。何谓善继善述?祖宗所为、所欲为,继承之;所不及为、不得为者,亦当继承之。不惟如此,祖宗已为者,因时异势殊不宜于今日者,变通之、斟酌损益之,务得其理,推行扩充,是为善继祖宗之志,善述祖宗之事也。一言以蔽之,事以位异,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所谓与时俱迁,所谓通权达变,即祖制之精髓也。”顿了顿,又说,“以上是就理而言。再就实而言,不解海禁,只是掩耳盗铃而已,片板不许下海,而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这样的所谓遵祖制,岂不贻笑天下?” 欧阳一敬并不示弱,反驳道:“祖制,乃立国之基。当年太祖高皇帝之禁海,可谓深谋远虑。海禁,不特基于我天朝地大物博,无求于异邦他国;还因为我天朝立国之本,乃农桑也。重本抑末,也是太祖高皇帝所定,是祖制、是国策。若开海禁,允许民人出海经商,无异于鼓励弃本逐末,如此,则国将不国矣!是故,开海禁,揆诸律法则违背祖制,推及后果则动摇国基,断断不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折中过关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听欧阳一敬打出祖制大旗,轻蔑一笑,反驳道:“经商做买卖就会动摇国基?”他提高了声调,“时下,松江、苏州、广州、杭州、武昌、天津、佛山,都因商而繁荣,也未见这些地方动摇国基,抑或动乱不已。洪武二十二年,太祖皇帝有令:‘做买卖的发边远充军’。二十四年又有令:‘若有不务耕种,专事末作者,是为游民,则逮捕之’。请问欧阳给谏,徽商、晋商这些个商帮中人,是不是都要投入监牢?” 徐阶家族不惟是松江最大的地主,还开着最大的纺织场,他不愿意公开谈论这个话题,越俎代庖道:“嗯,开海禁,支持者如高阁老、反对者如欧阳给谏,都表达了各自的观点,诸公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若开海禁,”兵部尚霍冀开言道,“那么如何向数十年来为严海禁、剿倭寇而死的万千将士在天之灵交代?”又道,“高阁老言开海禁可定东南,但这只是推测,又安知开海禁而乱东南之事不会发生?” “本兵此话有理。”户部尚刘体乾接言道,“高阁老说开海禁乃开财源之举,未尽然也!开海禁,漫长海岸线势必要部署兵力,强化戒备,是开财源还是陡增负担,皆在未知中。”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道:“皇上初登大宝,骤改祖制,无论如何是要慎思详虑的。” 皇上忽而向上直了直身子,忽而又向下滑动,反复几次,显得烦躁不安。 “遵祖制,是要遵的,”刑部尚黄光升开言道,“但开海禁,也是大势所趋,这是为沿海绅民留生路。”他是福建晋江人,嘉靖八年进士及第后,又长期在浙江、广东任职,对海禁带来的严重后果有切肤之痛,久存开海禁之念,见发言者多是反对声,生恐开海禁之事从此没有指望,也就壮了壮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阶道:“陛下,臣以为无论反对抑或支持者,都表达了各自的观点,照廷议之例,与会者均要表态,臣请陛下发谕令。” 皇上道:“赞同开海禁者,出列。” 连同高拱,只有六人出列。 皇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说:“那么反对者有谁?” 六科掌印给事中六人,大臣中则有兵部尚霍冀、户部尚刘体乾、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及多数部院堂上官出列,共十八人。 徐阶、李春芳、郭朴和吏部尚杨博、礼部尚陈以勤、工部尚葛守礼,始终站立未动,似乎保持中立。 “反对者十八;赞同者六。”徐阶向皇上禀报说,“尚有未表态者六人。” 皇上惊讶不已,不满地问:“元辅何以不表态?” 徐阶道:“陛下,开海禁关涉改祖制,但时势所迫,又不能不有所松动,臣主张慎重。” 李春芳接言道:“慎重为好。” 郭朴也只好表态说:“臣对此体认不深,听了高阁老的一番陈词,稍有认识,开海禁确有必要;但毕竟关涉改祖制,臣尚未思虑成熟,不便盲目赞同抑或反对。” 杨博、葛守礼也主动说,他们的想法与郭阁老同。 皇上望着高拱,分明是不知所措的表情。 高拱也大感意外。 他预料,沿海籍的官员,都应该是赞同的。尤其是徐阶,上次就明确对他说过海禁当开的话,倘若今次他赞同,再带动一批官员附和,赞同者当稳操胜券。 可是,徐阶却不表态,沿海籍官员要么反对,要么不表态,自己竟然陷入孤立境地!若不是黄光升附和,他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对此,他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能让皇上为难,给皇上添烦恼。他暗忖,若固执己见,皇上或许也会力排众议表示支持,可这样一来,科道又会向皇上发起猛攻,皇上就会受委屈;倘若就此放弃,那自己所构想推动的隆庆之治,尚未举步就夭折了,他怎能甘心? 想到这里,高拱大步出列,刚要说话,徐阶也站了出来,说:“陛下,廷议结果已出,臣等恭请陛下宸断。” 皇上以商榷的口气说:“元辅,高先生有话要说,不妨听听。” 高拱正进退失据间,听了皇上的话,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深情地唤了声:“皇上——”镇静片刻,梳理了一下头绪。他知道,关节点是祖制不能改,这是言官、清流们所坚守的,改祖制的罪名,皇上也承担不起。他要做的,是打开这个死结,于是道,“太祖是有严海禁、片板不许下海的谕令。何以如此?因当年张士诚、方国珍等与太祖争天下,东南沿海乃张、方之根据地,其残部败退后又盘踞于海岛。天下初定,太祖为巩固大明江山计,不得不禁海,此时势使然。按照太祖禁令,无论公私船舟,皆在禁止之列。为此,还特裁撤泉州、明州、广州三市舶司。但成祖时,江山已然稳固,张士诚等之残部已不复存在,时势已变,成祖不惟下旨恢复了三市舶司,还遣郑和率船队浩浩荡荡下西洋,难道要给成祖加上改祖制的罪名吗?若说成祖改了祖制,那改祖制又有何不可?改祖制本身岂不也是祖制?大明开国二百年了,时势已然大变,堂堂天朝大国,处处以守势示外邦,自信何在?气度何在?” 皇上被高拱的气势所振奋,大声道:“高先生所言甚是!”但旋即又缩了缩身子,为难地说,“然则,臣工强半反对……” 高拱断然道:“皇上,臣敢请宸断,对海禁祖制仍遵守之,但可试行调整。既然福建巡抚涂泽民有请求,朝廷可允其在泉州小月港设关开海,准许各地商民从此关出海。若试行成功,此后沿海诸省有此请求者,仿此办理。” 这是高拱与涂泽民函往返时商定的底线,高拱不得不把底线端出。 兵部尚霍冀又出列:“臣还是那句话,如何向为严海禁而死的将士交代?” 高拱无奈,道:“不妨再加限制:禁止商民与倭国贸易。” “嗯,高阁老说的,倒是一个法子。”郭朴接言说。 李春芳、葛守礼也不约而同地说:“似可一试。” 皇上也对高拱的这个主意暗自赞叹。 表面上,祖制不改,但实际上海禁要开,只是不全面铺开,而是步步推进。如此,则不授言官清流们擅改祖制之口实,亦可打消郭朴、杨博、葛守礼这些老成谋国之臣的担心,确不失为妙招,遂兴奋地口授谕旨:“内阁拟旨,览涂泽民所奏,倶体国爱民之言。著该省泉州设关开海,准沿海商民出海贸易,惟不得与倭国交通。”说完,忙问徐阶,“元辅以为妥否?” “呵呵,皇上宸断,臣子安敢非之?”徐阶答。 “吾皇圣明!”高拱带头大声说。 “吾皇圣明!”皇极殿响起了参差不齐的呼喊声。 随着“退朝——”的喊声,皇上起身往内里走去。 众人出了皇极殿。 “高阁老——”刑部尚黄光升叫了一声,“光升主张开海禁,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哩!” 高拱不知作何回答。 他听得出来,黄光升与其是说给他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徐阶听的。他向黄光升拱了拱手,顾自往文渊阁走。 这次廷议,徐阶的态度令高拱百思不得其解,“看来,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高拱默念了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华丽的官袍下仿佛藏着无数冷箭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内阁中堂,郭朴拿起一份文牍,一脸疑惑地说:“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弹劾吏部尚杨博?” 听到胡应嘉这个名字,高拱不禁生出厌恶。 一个多月前,胡应嘉深文周纳,弹劾高拱不忠二事,意在激先帝杀高拱。 虽然胡应嘉的奏本因先帝处于弥留之际未及御览,没有起到应有的杀伤效果,但官场上却到处流传着高拱当直时回家御女的传闻,给他的声誉带来莫大的损伤,让他百口莫辩。 不惟如此,胡应嘉之举,对高拱与徐阶的关系,已起到了高度煽发仇恨,激化矛盾的作用,这也是政府高层人所共知的。 虽然明知胡应嘉是诬陷,用心险恶,但高拱也无可奈何,胡应嘉并未因此受到任何影响。如今胡应嘉又将矛头对准吏部尚杨博,让高拱感到意外。 杨博进士及第三十八了,出任过甘肃巡抚,又以兵部左侍郎经略蓟州、保定军务,总督宣大、蓟辽,升任兵部尚、转任户部尚,去岁接替郭朴任吏部尚。他不惟资格老、资历深,且为人持重,善处各派之间,很有人缘。 嘉靖朝曾任蓟辽总督者六人,非杀即革,只有杨博不惟平安无事,还从这个职位升任兵部尚,足见此人为人处世非同一般。 杨博执掌铨政,一向照章行事,升迁调转,无依据者不办;但若皇上暨内阁明暗所授,他也会领会意图,稳妥办成。不知胡应嘉因何弹劾起杨博来了。 郭朴把胡应嘉的弹章读了一遍,略谓:科道官是否纳入京察,本无定制,国朝历史上京察时考察科道者十之仅三;今次考察科道,察典降黜之科道,竟无一人为山西籍者,臣愚钝,不知吏部尚杨博之同乡,皆称职优等之官乎?所察典之给事中胡维新、御史郑钦,曾弹劾过杨博,察典他们乃是泄其私愤,似此护党营私之人,委以铨叙之重,恐长此以往,庙堂之上皆晋人矣! 刚听完胡应嘉的弹章,高拱鼻子中发出“哼”声,忍不住要说话,郭朴忙放下文牍,抢先道:“胡应嘉,何职?” “吏科都给事中。”李春芳顺口答道,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着啊!”郭朴道,“胡应嘉劾杨博挟私愤、庇乡里,且不论其对错,但问一件事:吏部所有公牍,吏科都给事中不副署即为无效;京察结果上报时,胡应嘉必是副署了的,事前既无异议而副署;事后却偏要提出弹劾,是何用心?!” 高拱想要说的,也正是这层意思,既然郭朴已说出,他也就不必再言。他明白郭朴让他不要说话,是为了避嫌,免得落得挟私报复胡应嘉的恶名。 徐阶也气呼呼地说:“抵牾。” “胡应嘉出尔反尔,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郭朴恨恨然,“此等言官,违制任性,应当革职!” 高拱憋得难受,还是忍住了,只是一脸怒气地撸了撸袍袖。 徐阶却盯着高拱问:“新郑怎么看?” 高拱咬紧牙关,未出一语。 徐阶只好又问李春芳:“兴化,你呢?” “这……”李春芳为难地说,“皇上初登大宝,遽遣言路,似……” 徐阶捻着胡须,厉声道:“他自找的!”侧脸看着郭朴,“胡应嘉党护同官,挟私妄奏,首犯禁例,革职!” 谁也没有想到徐阶会这样说。他一向标榜开言路,对处分言官从来都是慎之又慎的,今次何以如此痛快?怕外人说他党护同乡?抑或想以此让怀疑他指授胡应嘉弹劾自己的高拱释怀? 李春芳、郭朴各自揣度着,谁也没有说话。 高拱尽管内心疑虑重重,但胡应嘉受到革职处分,他还是有几分快意,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徐阶瞥了高拱一眼,微微一笑,对郭朴道:“安阳,说下一份吧。” 郭朴道:“这份,御史李贞元弹劾河道总督朱衡的。弹章略谓:朱衡总督河道后,主持开支河四,泄其水入赤山湖,山水骤溢,决新河,坏漕艘数百,请皇上罢其职。” 国朝的漕粮六成征自南直隶和浙江,漕运遂成朝廷一大繁务。成祖迁都北京后,便整治大运河,形成从杭州湾通往北京的漕河,造漕船三千余只,以资转运。 但漕运遥遥数千里,中经淮河、黄河,而黄河不时泛滥甚至改道,使得漕运每每受阻。治理黄河、淮河,不惟关乎两河沿岸百姓性命财产,也是疏通漕运的关键所在。多年来,朝廷为此争论不休。 去年,先帝裁示,纳工部侍郎朱衡的“束水归漕”方案,并命其出任河道总督,另一套“挽淮入河”的方案被否决。 “束水归漕”和“挽淮入河”各自拥有一批拥趸者,朱衡任河道总督采“束水归漕”之策,“挽淮入河”派必然会弹劾朱衡。 高拱对两派主张本无定见,只是觉得彼此攻讦不已,让人感到既好笑又无奈。 朱衡与高拱同岁,中进士却早九年。授尤溪知县、转婺源知县,颇有政声,迁刑部主事,历郎中,出为福建提学副使,力荐南平教谕海瑞清廉可用。后升山东布政使、巡抚,调任工部侍郎,去岁受命总督河道。朱衡是有名望的大臣,倘若纳弹劾他的言官所请罢黜他,则不惟得罪朱衡,还得罪一批拥护“束水归漕”派的言官;倘若对弹劾他的事置之不理,则势必得罪“挽淮入河”派的言官。 关键还在于,无论是“束水归漕”还是“挽淮入河”派,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治好黄河,谁当河道总督,漕运都难免出闪失,言官总有弹劾的把柄。 往者,先帝乾纲独断,但对两派的主张也一直游移不定,每以两派轮换的法子化解之。可新君继位,远不像先帝那样以刑立威,施铁腕钳百官,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弹劾案,是摆在内阁面前的难题,包括高拱在内,几位阁臣一时都感到为难。 徐阶见几位阁臣都沉默不语,遂决断道:“揭请上裁!” 高拱一听徐阶要把难题甩给皇上,当即就急了,断然道:“此端不可开!” 徐阶被高拱激怒了,大声道:“既然内阁拿不定主意,奏请皇上宸断,有何不可?” 高拱解释说:“元翁,莫忘了,咱们皇上刚继位啊!先帝时,揭请上裁习以为常,那是因为先帝御宇年久,通达国体,故请上裁;方今皇上甫即位,安得遍知群下贤否?事体根由?遽请皇上亲裁,皇上或难于裁断,必有所旁寄!” “旁寄?”李春芳问了一句。 “这还用说吗?政府指望不上,皇上又难以决断,就只好交给太监喽!如此,天下大事去矣!”高拱慷慨激昂地说,“世人皆云任用宦官,过在皇帝,岂不知,举凡宦官阉人肆虐,莫不由政府或政府中人启其端,我辈职责所在,万不容宦官干政之事再现!” 他以为,自己一旦摆出强硬姿态,徐阶就会像前些日子一样作出退让。 可是,徐阶却突然一反常态,比高拱的态度还要强硬,他一拍桌案:“够了!刻下还是老夫当国,揭请上裁否,是当国者的特权!等新郑坐上首揆之位,再说什么不容宦官干政的话不迟!” 中堂的争吵声,引得办文吏都伸着脑袋往这边张望。 高拱颇感意外,还想争辩,郭朴制止说:“新郑,别再说了!” “既然不容高某置喙,那高某还赖在此地何用!”高拱怒气冲冲地说,言毕,拂袖而去。 高拱刚走出中堂,徐阶冷冷道:“不是替你把胡应嘉革职了吗,还不满意?!” “喔呀,元翁——”郭朴惊诧地说,“适才议胡应嘉一事,新郑并未出一语,与他不相干嘛!” “哼哼!”徐阶又是几声冷笑,“不是事先密议好了吗,有人替他说,还要他亲自说出口吗?” 郭朴望着徐阶,突然感到异常陌生,似乎在他华丽的官袍下,藏着无数支冷箭,随时都会悄然射出,让人猝不及防,想到此,郭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回味珊娘通报的情形感到事态严重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自从在灵济宫门前遇到刺客,加之阁臣已不在西苑当直,高拱就命轿夫改走西单牌楼大街再转西长安街上下朝了。 这天黄昏,高拱的轿子快到家门口时,影影绰绰间,高福看见一个人影往轿前移动,有了上次遇刺的遭遇,他忙警觉地上前细观。 “福哥——”随着一声轻唤,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子快步走了过来。 “咋是你哩?!”高福惊喜地问,“老爷一直挂着你,为找你我腿都跑断啦!” 遇刺后次日,高拱一则要感谢珊娘的救命之恩,一则担心她的安全,命高福到灵济宫打探消息,连续去了几次,也没有获取任何珊娘的讯息,不意今日珊娘变成了丫鬟,找到家里来了。 坐在轿中的高拱觉察出外边有动静,便掀开轿帘观看,借着灯笼的光亮,一眼就认出丫鬟打扮的珊娘,急命落轿。 上午在内阁与徐阶发生激烈争执,高拱拂袖而去,一个人回到朝房,余怒难消,徘徊踱步良久,也没有使自己平静下来。适才在轿中,一路上也是眉头紧锁,郁闷异常。 他原以为,新朝开局,可以大展鸿猷,尽快开创一个新局面出来,却不料处处碰壁,反而陷入孤立。 自己的处境固然可虑,但他更忧虑的是皇上受到围攻,国事难以正常推进。焦躁、委屈、气愤的情绪堵在胸口,呼吸不畅,晕轿的感觉阵阵袭来,难受至极。 可一见到珊娘,高拱的心情瞬间变好了,适才的晕眩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珊娘与高拱对视了一眼,指了指宅院,高拱明白她的意思,要进院里说话,便命高福引珊娘入内。 进得首门,高拱急忙下轿,拱手对珊娘道:“侠女恩人,受高某一拜!” “哎呀先生,折煞奴家也!”珊娘忙回礼道。 “哈哈哈!”高拱发出爽朗的笑声,指了指垂花门,“请珊娘到内里小坐。” 珊娘摇摇头,说:“先生,奴家还是在茶房稍坐吧,说几句话就走。” 自从高拱遇刺,巡城御史禀报朝廷,说是北虏奸细所为,并煞有介事地在京城展开大搜查,凡是乞丐、游僧人等,都盘查甚严。锦衣卫、东厂也派出缉卒暗中缉查,京城一时风声鹤唳。 珊娘大抵是怕给高拱添麻烦,不愿久留吧。高拱也就顺从了她,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珊娘引进右手的茶室。 “怎么,珊娘为何这番装扮?”高拱指着她的一身丫鬟服饰问。 “灵济宫不能再住,故而恢复女儿身。”珊娘故作轻松地说,“因天足之故,怎可作大家闺秀装?” 那天救下高拱,珊娘进了灵济宫,想到官府必来搜查,她不愿暴露身份,也担心那些人会加害于她,片刻未敢停留,借夜色掩护趁乱跑到西四牌楼,雇车想去“豆腐陈”家,可出了德胜门,她又犹豫了,想到陈家与灵济宫多有往来,和不少达官贵人也常有交通,恐非自己藏身之所,遂弃车步行,到村中观察,找到一老年夫妇家,拿出自己随身佩戴的一块玉玦,在此处安身,编造了一通家世,恢复了女身,这才敢进城打探消息。 高拱也不再多问,很是郑重地说:“珊娘,我正想见你,一来要感谢救命之恩;二来,请你回江南去,知会邵大俠,海禁已开,请他到泉州观察情形。” 珊娘起身施礼道:“奴家听说了,多亏先生主持!”复落座,又说,“邸报一出,议论可多啦,有的说历史上将有‘隆庆开关’这一笔呢!想必义父也很快会晓得的。先生想让他去观察开关情形,奴家会寄转达。” “这么说,珊娘不回江南?”高拱忙问,“珊娘远来,不就是为了开关吗?今目的已达,为何还不回去?” “对的呀,初心是如此。”说着,珊娘低下头,脸颊上泛起红晕,“可,奴家心有所属,不想离开。” 高拱明白珊娘的言外之意,既感动又无奈,轻声叹了口气:“珊娘,一个人在京城,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吗?” “不!”珊娘倔强地答,“奴家觉得比梁辰鱼先生笔下的红情要强多了呢!”言毕,她看了高拱一眼,目光流露出敬慕,似乎还有几分怜惜,说,“先生,奴家此来谒见,有几句话想说于先生。” 高拱眉毛一挑,说:“喔?珊娘请讲。” 珊娘道:“那天刺客谋刺先生之事,听说是北虏奸细所为,可奴家总觉得似乎有些蹊跷。” “喔?有何蹊跷?”高拱道,“我也正想问珊娘,珊娘何以在千钧一发关头出手?” “刺客此前已在灵济宫前游荡,”珊娘道,“奴家就发觉那几个家伙鬼鬼祟祟,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多了份戒备。那天见他们又来了,就悄悄埋伏在那棵老树上,观察动静。后来的一幕,先生都晓得了。”她笑了笑,又说,“刺客刚跑出不远,就死在兵马司之手,先生不觉得怪吗?” “他们说是正巧偶然遇到。”高拱答。 “也太巧合了吧?”珊娘道,“怎么三个人都瞬间毙命呢?会不会他们事先就知道刺客在灵济宫前行刺,然后埋伏好了,再杀刺客以灭口?!” 高拱大吃一惊! 那天巡城御史吴时来当场即断定是北虏奸细所为,他也有些不满,但也只是觉得作为巡城御史,吴时来说话不够谨慎,事后也没有多想。听珊娘这么一说,高拱顿觉蹊跷,有必要彻查,消除隐患。 但这是公务大事,他不想对珊娘说起,只是道:“多谢珊娘提醒,我知道了。” “先生,还有一事。”珊娘说,“年前奴家还在灵济宫时,遇到两位官爷,他们找道长说,要借灵济宫讲坛,大开讲学。两个人辞别道长后,嬉皮笑脸嘀咕说,‘元翁让我辈宣扬大开讲坛,不是真的要讲学,是想让高胡子背上这口大黑锅的!’听了这话,奴家心里为先生着急,又怕冒然说于先生,有挑拨是非之嫌,奴家左右为难,想来想去,恐有人在背后算计先生,还是说于先生知道为好。” 高拱“腾”地站起身,大声道:“这不是故意栽赃吗!”话已出口才觉得失态了,忙又坐下,对着珊娘报歉地笑了笑,“珊娘,我知道了,让珊娘费心了。” 珊娘觉察出高拱既愤怒又尴尬,忙起身告辞。 高拱才想起来问她:“喔,珊娘,你住哪里?靠甚维持生计?” “在附近不远赁了房子住,会知会福哥的。”珊娘羞怯地答。 高拱忙唤高福,要他记住珊娘的居处,又命他取些银子来。 珊娘摇头道,“义父已有接济,不劳先生挂心。”说完,施礼而去。 望着珊娘的背影,高拱满是爱怜,她不愿意回江南,竟让高拱感到几分踏实。能够见到珊娘,对他来说,就是愉快的经历。这样的愉悦对他来说,太稀有也太珍贵了。 高福送珊娘出门,返身回来,见高拱还楞楞在站在原地,忙上前唤了几声。 高拱这才回过神来,边往里面走,边回味珊娘适才通报的情形,突然感到事态严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这是一盘大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满脑子里都是珊娘,她的身姿,她的声音,她的举手投足,侠肝义胆! 他时而感到愉悦,时而感到羞愧,不时发出叹息声。 房尧第见高拱自用晚饭时就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饭后一个人在院中踱步,似有满腹心事,便跟过去,唤了声:“玄翁。” 高拱还在想着珊娘,又想到珊娘向他通报的事情,没有听到房尧第的叫声。 “玄翁,夜晚有寒气,还是回屋去吧。”房尧第提醒说。 “崇楼,你说,他们真会谋刺于我?”高拱蓦地转过身,问房尧第。 房尧第吓了一跳,忙问:“玄翁,谁要谋刺?”说着,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往房走。 进得房,高拱将珊娘所通报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房尧第反问道:“胡应嘉的弹章本就是隐藏杀机的,只是没有得逞而已,难道激先帝杀人不成,便雇刺客行刺?” “胡应嘉、吴时来关系密切,都是徐老夹袋中人,这背后,会不会是徐老指授?若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高拱像是自言自语道。 “徐揆当不会出此下策。”房尧第推断道,“所谓图穷匕首见,那是无可奈何又不甘心方会使出的下招,徐揆老而猾,招数有的是,不必破釜沉舟。” 高拱点头,一扬手道:“不去绞尽脑汁想这事了!”又道,“官员讲学的事,我是反对的。讲学当是民间事,官员不宜主持其间。一则导官场浮虚之风,一则容易结成团团伙伙。先前传得沸沸扬扬,说京察之际灵济宫要大开讲坛,后来徐老主动说停止灵济宫讲学。我还以为是他向我示好,感动良久。看来,这里面有名堂!” “嗯,玄翁,委实有名堂!”房尧第道,“学生推测,起始他们就没有打算真开讲坛,却故意高调宣扬,又突然宣布不开,实为嫁祸于反对讲学的玄翁,如此,玄翁不惟得罪讲学派官员,还给人以胁迫首揆的口实,此计何等恶毒!” 高拱神色黯然,长叹一声:“唉——!崇楼,想做事,难哪!” 房尧第怅然道:“岂止不容玄翁做事,已不容玄翁立朝廷矣!玄翁,得反制啊!” 高拱摇摇头:“我最恶勾心斗角!国事如此,用尽全力尚不足补救万一,况还要花心思与同僚攻防?再说,皇上甫继位,大臣斗得你死我活,不是让皇上为难吗?” “可是,玄翁……” 高拱一扬手,打断房尧第:“不去想它了!或许只是揣测,里面有误会也未可知。待我明日与徐老说开就是了。” 次日辰时,进了文渊阁朝房,高拱却又踌躇起来。 昨日与徐阶一番争吵,拂袖而去,今日主动去谒,真有些不情愿。正纠结间,办姚旷在门外唤了声“高阁老——”,施礼道,“元翁有请!” 不愧是老手,高拱暗忖,以这种方式打破僵持局面,彼此颜面上都过得去。 姚旷还担心高拱端架子,谁知他刚说完,高拱起身就往外走。 徐阶的朝房就在中堂左侧最东头的一间,高拱走过去,正欲施礼,徐阶起身,满脸笑意地迎出来,盯着高拱看了一眼,说:“喔呀,新郑脸色发乌,是不是没睡好觉?”边示意高拱坐下,“新郑,都是为国事,争执很正常嘛!往者也常有争执,老夫从不介怀,劝新郑也想开些。”他伸开手掌对着茶盏说,“新郑,先吃盏茶。” 高拱的气消了一半。 夜里,脑海里闪现出徐阶的形象时,高拱满是憎恶;可一见到徐阶,听了这番话,高拱心立时软了下来,他端起茶盏,道:“元翁是否记得,在西苑直庐,我曾当面向元翁说起,灵济宫讲学之事,我不再反对。” “嗯,有这么回事。”徐阶道。 高拱放下茶盏:“可灵济宫停办讲坛,何以说是我高某执意反对,不得不停办?” 徐阶楞了一下,以惊讶的口气说:“竟有此事?谁说的?” 高拱道:“得罪人,我不怕,但那是为办该办的事;似这等肆意栽赃,莫名其妙背黑锅的事,高某不干!” 徐阶叹气道:“唉——!时下官场确有一股歪风,讹言流传,蜚语四出,不惟让不明真相者真假难辨,还起到挑拨是非、激化矛盾的恶劣作用,此风当刹!下次朝会,就请皇上严词训诫百官,不得信谣传讹!” 高拱听徐阶如是说,也不便再多言,道:“有机会,也请元翁向科道解释,将真相告之于众。” “理当如此!”徐阶爽快地说。 “还有,”高拱又端起茶盏,道,“月前灵济宫门前谋刺案,因先帝驾崩,不了了之。这几天我每每忆及,总觉得事有蹊跷。一人性命不足惜,然朝廷大臣之安危,国体所系,不能不慎之又慎。是故,当著锦衣卫彻查此案!” “应该的,应该的!”徐阶连声道,“这些天忙于先帝的丧仪、今上的登基大典,无暇顾及此案,老夫正要找新郑说说这事的。既然新郑有此意,内阁即上公本,请皇上敕令锦衣卫彻查,新郑看如何?” 高拱踌躇良久,道:“此事,我意不必惊动皇上,扰乱圣怀。” “那……”徐阶为难地说,“新郑,东厂、锦衣卫,只有皇上方有权指挥,臣子不得染指,不经皇上,谁敢给厂卫派事?” 高拱想到请锦衣卫彻查,是因为他担心刑部或者都察院向来惟徐阶马首是瞻,很可能还是不了了之;但一想到惊动皇上,他又有些不忍,只好改口道:“我一时恍惚,不该提锦衣卫,还是请法司严加侦缉吧。” “也好,”徐阶笑着说,“法司侦办案件,也应经由皇上才合规矩。既然新郑不愿惊动皇上,那老夫就和大司寇说,请他主持办理。” 高拱放下茶盏,向徐阶抱拳一揖,问:“元翁相召,不知为何事?” 徐阶以庄重的语气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按说老夫是该让贤的。然则,虑及皇上甫继位,老夫即挂冠,恐外界误会,有损圣德。故老夫敢告不敏,摄官承乏。虽如此,内阁皆前朝旧臣,毕竟难以新天下耳目。况登极诏所列兴革事体甚巨,内阁也确需充实似新郑这般干才。老夫思维再三,以为当从裕邸讲官中增补阁臣,此事老夫并未与兴化、安阳商榷,因新郑是裕邸首席讲官,先与新郑商榷妥帖,再端出阁议不迟。” “自然是叔大喽!”高拱脱口而出。 这是徐阶预料到的,也是他所希望的。但他不露声色,踌躇道:“叔大嘛,资历尚浅,遽然入阁,恐遭物议。” “内阁有共识,皇上不会反对,怕甚?”高拱不以为然地说。 徐阶道:“既然新郑有此把握,不妨一试。叔大时下只是五品翰林,尚不够入阁资格。我意,分两步走:先升为礼部侍郎,再特旨简用入阁。不过,陈南充在裕邸比叔大早,且是他会试时的阅卷官,那就把他们两人一起补进来吧。” 四川南充人陈以勤,是高拱的同年,又是裕邸同事,尽管高拱对这位年兄的能力不敢恭维,但为好友张居正顺利入阁计,也就不便提出异议。 从徐阶朝房出来,高拱神清气爽,他被与好友张居正联手缔造隆庆之治的愿景所激励,昨日的一切愤懑、疑虑,瞬间烟消云散。他迈着轻快的步履往朝房走,迎面碰上郭朴,差一点撞了个满怀。 “新郑,何事这么高兴?”郭朴不解地问。 高拱知道郭朴做过吏部尚,一向口风甚严,也就忍不住道:“安阳,元翁适才与我言,拟延揽张叔大入阁。” “什么?”郭朴惊讶不已,“张居正入阁?” 高拱见郭朴一脸惊疑,问:“怎么?因为叔大资历浅?” 郭朴叹息道:“新郑,这是一盘大棋啊!”他探头望着阴云密布的窗外,一语双关地说,“尚未出正月,就要来场暴风雨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又是一步妙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拿起案头的文牍,一眼就看到欧阳一敬的奏本:“陛下为鳌山之乐,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朝讲久废,章奏抑遏。一二内臣,威福自恣,肆无忌惮,天下将不可救!” “啪”地一声,高拱把文牍摔在案上,大声说:“猖狂至极!欺人太甚!”可发完火,又自觉无可奈何,遂在屋里焦躁地踱步,厨役送来的早点,他也没有心思吃。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在内阁会揖时发火,说不定又会和徐阶起冲突,也就不避嫌疑,走到间壁郭朴的朝房,想与他商榷办法。 “安阳,你说,咱们的皇上,宽厚仁慈,史所罕有,”高拱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说,“何以科道老找皇上的茬,接二连三上疏,言辞尖刻,都是鸡蛋里头挑骨头的勾当!这不,欧阳一敬又上本诬蔑皇上耽于鳌山之乐,沉湎酒色,这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郭朴看着高拱,说:“皇上每每免朝,经筵也每每不开,难怪科道大哗。” “安阳是知道的,先帝惑于‘二龙不相见’之说,与裕王几乎隔绝,是故皇上没有得到先帝面授治国经验,甫登大宝就精通朝政要领也不可能。正是基于此,皇上充分信任内阁,放手让内阁理政,这有何不好?非要逼皇上朝会时做决断,这合适吗?换言之,免朝于国家是好事还是坏事?只重形迹,何益?”高拱替皇上辩解说,“再说经筵,主讲者按例都是翰林官,其选也以诗文,其教也以诗文,以诗文平章天下,可乎?臣下不检讨经筵之制得失,不反求诸己,只苛责皇上不热心开经筵,真令人痛心!” 郭朴暗忖:“高新郑不愧实事求是之人,到底高人一筹,一眼能够看透本质。只惜实事求是在时下官场吃不开,甚或大家只认人不认理,越是实事求是越是得罪人。” 想到这里,他提醒高拱:“新郑,你不觉得怪吗?皇上初继位,科道如此密集上疏谏诤,言辞激烈,莫说本朝,就是历朝历代,恐怕也没有过。” “就是咱们的皇上太宽厚仁慈了!”高拱忿忿不平地说。 郭朴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新郑,事情恐非如此简单!” “安阳,你是说,这里面有名堂?”高拱不解地问。 “一盘大棋!”郭朴说,“都是这盘大棋的步骤!” 前日听到徐阶欲延揽张居正入阁,郭朴就说是“一盘大棋”,高拱问了半天,郭朴也不解释,今日一早他又如是说,高拱越发急于想知道底蕴,遂问:“此话怎讲?” 郭朴并不明言,只是说:“再看看,或许我的揣测有误。” 正说着,办送来新出的邸报,郭朴扫了一眼,见任命张居正为礼部侍郎的消息已刊出,不禁慨叹道:“动作真快啊!” 张居正任正五品翰林院学士仅七个月,离入阁拜相十分遥远。但有了礼部侍郎身份,就具备了入阁的资格。 徐阶前两天刚与高拱谈起此事,今日就见诸邸报了,就连高拱也感到,此事办得如此之快,委实少有。因是好友张居正升迁,高拱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像郭朴那样再往深处琢磨? 郭朴语重心长地说:“新郑,听我一句劝,你斗不过他,还是谨慎些,少说话为好。” “我哪里要与他斗?!我是为皇上、为国家着急嘞!”高拱争辩道,“安阳应该知我,我是对事不对人,该办的事不办,不该办的事偏要办,我焉能缄默?!” 郭朴道:“可人家是阁揆,你总持异议,动辄顶撞,他会善罢甘休?且不说他会认为你是以怨报德,就说他当年在内阁是如何对严嵩的?表面上还不是事事顺从,执弟子礼?多年媳妇熬成婆,当了婆婆就想让媳妇对他百依百顺,这也不难理解。” 高拱脸色通红,道:“位在中枢,事事先要考虑个人得失,这样的人,我真看不上!” 郭朴叹了口气:“我听说部院大臣、科道翰林都在议论,说胡应嘉革职,反对就弹劾朱衡事揭请上裁,都是新郑胁迫首揆,欲擅专权柄。这等舆论,对新郑甚不利!” “胡应嘉革职与我何干?”高拱眼一瞪说,“我反对揭请上裁有错吗?” “官场上的事,是非很难说清。”郭朴道,“人家要想整你,无中生有的事都能造出来,何况还有些影子可供臆测?你和元翁在内阁吵吵嚷嚷,这事能不传出去?” “让他们说好了,我不怕!”高拱赌气说,“但眼看这些人欺负皇上,我忍不下去!安阳,你只说,有何法子?” 郭朴说:“有甚法子?人家是站在道义制高点上的。开言路,正君德,致君尧舜上,作臣子的敢说这是欺负皇上吗?敢出面替皇上说话吗?那不成了佞臣了吗?” 见高拱生气又失望的样子,郭朴于心不忍,补充说:“倒是有个法子,新郑愿意做吗?” 高拱惊喜道:“请讲!为了皇上,有甚不愿做的!” “偷偷约见掌印太监李芳,让他转奏皇上,”郭朴低声道,“命东厂跟踪侦缉那些出风头的科道,抓住他们的把柄,狠狠收拾一通,砍几颗人头,关镇抚司大牢几个,看谁还敢找皇上的茬儿!” “这……”高拱摇头,“不磊落,下不了手。” “那就是了。”郭朴笑道,“呵呵,想来新郑教裕王时也常说君王当从谏如流吧?如今若怂恿他杀谏官,抵牾嘛!”言毕,郭朴收敛了笑容,“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你高新郑走人!人家真的是光对着皇上的吗?那是走的‘将军’棋,先把老将牢牢困住,再排兵布阵,走马飞象,把你这个‘车’给吃了!” 高拱若有所悟,又半信半疑。 郭朴向外摆了摆手,说:“新郑,别让人家又起疑心,快回去吧,谨言慎行为好!” 高拱被郭朴“一盘大棋”的说辞说得心里发毛,却又不解其意,低头进了中堂,过了片刻,郭朴也进来了,徐阶开口道:“先与诸公商榷一事,拟补陈以勤、张居正入阁。诸公有何见教?” “赞成!”高拱亟不可待地表态说。 郭朴沉默良久,道:“既然元翁已深思熟虑,无异议。” 李春芳缓缓道:“只是……若廷推,恐难……” 徐阶决断说:“那好,就请兴化拟内阁公本荐举,奏请皇上特旨简任!”顿了顿,又说,“海瑞已复任户部主事满一月,为彰显朝廷褒扬敢言极谏直臣之诚,顺应舆情,当破格拔擢之。尚宝司丞缺员,正可把海瑞补上。内阁若无异议,吏部即可奏报。” 高拱道:“海瑞做京官,恐非所长,亦非所愿。” 徐阶解释说:“海瑞在朝野绅民心目中,已成某种象征,不宜外放,以免让外人说我辈执政大臣排挤直臣。不惟不能外放,今次拔擢只是起步,过一两个月,还要破格,不让他位列九卿,对舆论终归不好交代。” 郭朴道:“海瑞乃举人出身,部院寺监的堂上官,照例都由进士出身者任之。” 徐阶苦笑道:“安阳所言,自是不错。然则,像海瑞这样敢言极谏之臣,若不大破常格大力提携,不惟难洽时论,就是后世也要指责我辈哩!今日阁议,老夫之所以特意摆出,即是基于这等考量,诸公若体认,则此后海瑞之拔擢,内阁不宜设障碍。” 几个人听徐阶如是说,也就不再说话。徐阶便对李春芳说:“兴化,奏本中有何要事需研议的?” 李春芳拿出一份文牍,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上本,论救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 高拱听到欧阳一敬和胡应嘉这两个名字,就厌恶地撇了撇嘴,暗忖:胡应嘉身为吏科都给事中,副署吏部的奏疏,转头就拿他副署的奏疏说事,弹劾吏部尚,于公是违制乱政;于私是人品卑劣!欧阳一敬居然有脸替他开脱,真是令人齿冷!倒想听听他有甚由头? 李春芳念道:“陛下初登大宝,宜以尧舜明目达聪为法,即使应嘉妄言,犹当宥之,而况言实不妄乎?” 高拱本想说“妄不妄言姑且不论,副署奏疏时何以不说?”但他还是忍住了。 李春芳还在低声念欧阳一敬的奏本:“应嘉素称敢言,即今辅臣高拱,奸险横恶,无疑蔡京,将来必为国巨蠹。……” “说甚?!”高拱脸色大变,震惊异常,愤怒已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郭朴也被“奸险横恶,无疑蔡京”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叹气道:“果然来了!”他是想提醒高拱,他所作“一盘大棋”的判断是对的。 高拱“啪”地一拍案,大声道:“信口雌黄!”他脸色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道道分明,“说我奸横,说我是蔡京,证据呢?!空口无凭,就胡乱给人扣上大奸臣恶的帽子,说得过去吗?有这样论劾大臣的吗?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徐阶劝解说:“新郑息怒,科道论劾大臣,是他的本分,听完了再辩不迟嘛!” 李春芳继续读欧阳一敬的奏疏:“……高拱奸横,应嘉尝极力论列,诸臣孰有如其任事任怨者哉?应嘉前疏,臣实与谋。臣才识又不及应嘉远甚。若黜应嘉,则不如黜臣。”读完,又急忙拿起另外两份文牍,“这里还有,御史李贞元论救胡应嘉的奏本,言皇上初登大宝,遽遣言官,非圣治之象。” 高拱恨恨然道:“这个欧阳一敬在弹章里公然说他和胡应嘉是密友,去岁胡应嘉论劾我无君、不忠之事,是他们共同商榷的!那他当时何以不列名参劾我?背后搞小动作,居然堂而皇之写在奏疏里,目无纪纲到了何种地步?!” 徐阶微闭双目,仰靠椅背,说:“兴化,把欧阳一敬的奏本交给新郑。” 高拱明白徐阶的意思,是要他回避,写辞呈,遂冷笑道:“近日人情不一,国是纷然,即无彼等论劾,高某也要乞身求去;然则,古人云,大臣不重则朝廷轻!彼等论劾高某的话,倘若传之四方,让海内以为真有蔡京在朝,高某一人不足惜,岂不让天下人轻朝廷?!”言毕,把李春芳递过来的奏本往案上一摔,起身而去。 “诸公都说说,究何处置?”徐阶淡然地、慢条斯理地说。 “岂有此理!”郭朴愤愤不平地说。 “这……”李春芳不知所措,“请元翁裁示。” “皇上初登大宝,有尧舜之明,岂可轻易压制言路?”徐阶字斟句酌着,“况看此阵势,倘若责科道、甚或不宥胡应嘉,科道不会善罢甘休,恐于高阁老更为不利。以老夫之见,彼此让他一步,把对胡应嘉的处分,改外调吧!如此,各方的颜面,皆可保全,事情也就过去了。兴化、安阳,如何?” “这……”郭朴为难地说,“如此,则不更让科道有话说了吗?” “安阳此话怎讲?”李春芳不解地问。 郭朴并不解释,对徐阶说:“元翁,论救胡应嘉的奏本,留中不发如何?” “安阳,老夫也是无奈啊!”徐阶叹气道,“内阁与科道较劲,致乱之道也!”他转向李春芳,“兴化,拟旨,胡应嘉革职之旨收回,改外调!” “又是一步妙棋啊!”郭朴暗自感叹道。他睨视徐阶一眼,窥出他微眯的小眼睛里,分明散发出狡黠的、阴险的光芒。 作者维衡说:明朝大臣受到言官弹劾的事很多。按照当时的制度,大臣受到弹劾,就要呈请辞职,在家等候皇帝的裁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高拱眼前一黑向前栽去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隆庆元年二月十八日,是清明节。 这一天,天气骤寒如隆冬,满城的人都在大呼“怪天气”! 高拱在内阁会揖毕,用过午饭,躺在朝房的床上,想小憩片刻,可突然感到胸闷,仿佛有一团棉花塞在胸口,在向外抽丝。他起身唤来办,为他备轿,提前回家。 进了家门,高拱换上一件棉袍,叫上高福,徒步出了首门。本说要高福去雇头毛驴的,见寒风呼号,天上飘起了雪花,只得听从高福的提议,雇了辆骡车。 “去广安门外。”坐上车,高拱才说出了目的地。 高福明白了,老爷这是想女儿了。 高拱的三个女儿先后以十几岁年纪殇逝,厝棺城外。 果然,骡车刚在广安门外的一座寺庙前停下,高拱就疾步往静室走,待走进室内,迈步间双腿已是微微颤抖,走上前去,挨个抚摸两口棺柩,口中哽咽着:“启祯,启宗,为父看你们来了!” 高福在出广安门时就买好了纸钱,此时跪地烧纸,口中道:“小姐,老爷给小姐们送钱来了,别舍不得花!”说着,想到老爷、奶奶无儿无女的孤单,不禁哭出声来,“小姐啊——你们撇下老爷、奶奶好可怜啊!” 高拱已是泪流满面,示意高福走开。他站在东面的棺柩前,泪眼模糊中,仿佛看到十五岁的启祯站到了他面前:眉目清秀、修然立如琼枝,乖巧可爱! 高拱轻轻抚摸着棺盖,喃喃道:“祯儿聪颖出类,最解为父之心。那时节,为父当直离家去,儿意沾沾思父归。每见为父少有抑郁,必设言宽慰,得解乃罢。可是,如今,为父心中委屈不平何其多哉,谁来宽慰!” 无儿无女是高拱的隐痛,可偏偏有人拿这一点诋毁他,这让他伤心欲绝。 胡应嘉弹劾的余波尚未平息,欧阳一敬又以论救胡应嘉为名攻讦他,说他奸横如蔡京。看到欧阳一敬奏本的当天,他就递交了辞呈,再注门籍。 辞呈里,他说欧阳一敬无端指责他奸横如蔡京,不惟是对他个人的侮辱,也是对朝廷的侮辱。皇上随即下旨说:“卿心行端慎,朕所素知。兹方切眷倚,岂可因人言辄自求退?宜即出视事,不允辞。” 接到谕旨,高拱又上疏求去,说去岁即遭胡应嘉弹劾,意欲杀臣,彼时臣即欲乞休,以先帝病重,不敢再渎扰;及皇上初登大宝,典礼方殷,又不可言去,不料欧阳一敬和胡应嘉呼应,又以无根之词论劾,务求去臣。臣亦志士,乃被如此诋诬,何能觍颜就列?况今党比成风,纪纲溃乱,使圣主孤立于上,而无有为收拾者。 皇上又下旨说:“大臣之道重在康济,不专洁身。宜遵前旨即出,以副眷倚。不允辞。” 谕旨下,徐阶派中舍人到高拱家里将他请回文渊阁。虽则高拱表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是,遭此诋诬,他的内心,已受巨大伤害。这伤害、这委屈无处诉说,憋得他胸闷气短,因此,今日破例到女儿棺前一哭。 高拱托起自己花白的长须:“祯儿看来,父老矣!那时节,儿患病,为父料理儿病为之消瘦,须有白者,儿忧心不已,总是强至餐桌,扶案看着为父进食,方才回屋卧床。待儿病笃,怕为父伤心,还挣扎着坐起,对为父说:‘儿可起身,父亲不必担心’!临殁,儿放心不下为父,泫然泣下如雨!”说着,高拱放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阵,已无多少气力,高拱方止声,慢慢走向启宗的棺柩。 他伏在棺盖上,闭目回忆其次女短暂的一生。 她是在新郑老家出生的,比姐姐启祯小两岁,四岁时才偕至京师。启宗未周岁就能言语,且语多解悟惊人,五岁后却变得寡言笑,端重如成人。 启宗最勤劳,常常下厨房帮着做饭。本预备着待满十五就出嫁的,孰料在姐姐启祯病殁一年后,十四岁的启宗也殁了!病重时,高拱坐在她的病床前,每要离去时,启宗就拉住父亲的手,久久不舍松开。临殁,凝望着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却未闭上! 不知停了多久,高拱才慢慢站直身子,对着两口棺柩说:“祯儿,宗儿,为父不忍把你们送回老家,方把你们姐妹权厝于此,双柩接幕联几,聚在这里,相互陪伴。待为父告老还乡,带你们一起回新郑老家,到那时,为父也该到九泉陪你们了!” 出了静室,风大了,雪也下紧了。 高拱上了骡车,吩咐到宣武门女僧庵去。 那里,是小女儿五姐的厝棺处。 到得庵中,高拱的泪已哭干,默默看着五姐的棺柩,耳边仿佛响起了幺女唤父的声音。 这个女儿生在京师,最受高拱疼爱,从小总爱把她抱在怀里。 五姐也最缠父亲,每天必躺在父亲身边才能入睡。 那年,高拱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按例锁贡院不能归家,五姐每晚必至首门内盼父归,久久才含泪进屋。 两个姐姐先后病殁,母亲曹氏哭女而死,五姐变得沉静寡言。 她自幼贫血,突有一天吐血不止,自恐不测,每当父亲当直去,便悲悲切切地说:“父亲何时归家,我怕从此见不到父亲了!” 每当高拱回到病床前看她,她即收泪改和悦状,高拱暗自隐痛,又强作笑容,安慰她,她私下对嫡母说:“儿父强笑来安慰儿,可脸上有戚容泪痕。儿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不能孝顺父亲,反倒要父亲为儿伤心!” 病了两个多月,药石无效,自知将要永诀,五姐哭着对父亲说:“两个姐姐殁去,父亲年岁也大了,就我一个女儿,却不料……女儿殁后,父亲年老,谁给父亲端茶喂药,谁给父亲养老送终!女儿不舍啊!”说着哭晕过去,待苏醒,看着父亲说,“女儿感觉特别昏沉,真想还有清明的时候啊!”言毕,便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姐儿,感到清明些了吗?”高拱含泪低声问,又自答道,“姐儿不昏沉了,姐儿永远清明了,清明了!” 默默伫立良久,高福抹了把泪,扯了扯他的袍袖,高拱才缓缓转身,走出僧庵。 高福跟在身后,见高拱步履沉重,背手低头缓慢地前行,突然意识到,老爷也是一个儿女情长的父亲,一个孤独的老人。他壮了壮胆,问:“老爷,小姐都走了,走了这么久了,撇下老爷奶奶,怪孤单的。老爷,何不再……” “不必再说了!”高拱制止说,“天意如此,欢蹦活跳的儿女突然殇了,一个,两个,三个,生死离别,草木、铁石也不堪承受,我怕了,怕了!” “可是……”高福还想说什么,高拱突然仰天长叹,“凡夫俗子皆有儿女,高某无此缘分;然则,能得天子心者,几人?足矣,足矣!” 高福半懂不懂,也不便再劝,侍候老爷上了骡车。 刚进宣武门,已是傍晚时分,突然狂风大作,鹅毛大雪狂飘乱舞,令人不辩南北。 “老爷,进酒馆避避吧!”高福用手遮脸,大声说。 高拱见骡车已然难行,车上也坐不住了,只得在高福搀扶下下了车,到路边不远处一个酒馆暂避。 酒馆里挤进不少人,见一个器宇不凡的儒者进来,门口的人向旁边闪了闪,高福扶着老爷进了屋内。 刚要坐下,就听一个胡须雪白的老者感叹说:“老天爷啊,我活了七十岁年纪,从未见过这等事!据老辈人说,暮春有此异事,属大朕兆,不知征验在谁身上?” “喔,想那湖广的张居正,四十出头,连升七级,入阁拜相,本朝可有此等冒升的官员吗?看来此人非同寻常,早晚要把大明来个天翻地覆!或许此事要应验在他身上了。”一个生接言道。 皇上继位一个月零六天,任翰林学士八个月、礼部侍郎十天的张居正就被特旨简任入阁。昨日刚到文渊阁接受拜贺,今日就发生此等异事,难怪街谈巷议间,将此事与张居正联系起来。 “是朝廷出了奸臣吧?上天所以示警。”又有人凑趣说。 “可不咋的,听说朝廷出了个叫蔡京的奸臣!”一个手握扁担的男子说。 “咍呀,蔡京是宋朝的奸臣!”一个中年人接言道,“咱朝出了个像蔡京一样的奸臣,那个高、高,喔,反正是姓高的阁老呢!” “可不是吗,听说他在先帝爷病危的时候,偷偷跑出来回家和妻妾做那事哩,嘻嘻嘻!”一个年轻人插话说。 高拱闻言,眼前一黑,向前栽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都是环环相扣的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在街道酒馆避风雪之时,听到议论声,高拱血往上涌,眼前一黑,就要栽倒。 高福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晕厥过去的高拱,赶紧扶他坐下。缓了片刻,高拱向外扬扬手,示意赶快离开。 高福只得搀扶着高拱,好不容易爬到驴车上,艰难地往家走。 回到家里,高拱就病倒了,发烧、说胡话,不时喊一声“奸臣!奸臣!” 闻听高拱卧病,同乡、工部侍郎刘自强,提督四夷馆少卿刘奋庸,门生齐康等,纷纷投帖探视,都被高拱拒之门外。 次日晚上,看到翰林院编修张四维的拜帖,高拱没有踌躇,当即吩咐传请。 四年前的秋天,高拱奉旨以礼部侍郎总裁校录《永乐大典》,遂引荐张居正、张四维等充校官。张四维得与高拱、张居正相熟。他倜傥有才智,明习时事,颇得高拱、张居正赏识。 张四维眉宇间有股豪气,细长脸上却挂满谦和。他坐在高拱病榻前,寒暄了几句,踌躇着道:“玄翁,官场都在私下议论,说岳翁从五品翰林到入阁拜相只用了八个月,首相之所以迫不及待地提携岳翁入阁,缘于首相与玄翁矛盾激化,首相冀借助岳翁在内阁牵制玄翁;更有甚者,说首相大破常格提携岳翁匆忙入阁,就是要赶玄翁下台的信号。”张四维虽比张居正同岁,但进士及第晚六年,故仍以前辈待之,称他“岳翁”。 “呵呵,有人言徐老在布‘一盘大棋’,大抵指此吧!”高拱语调轻松地说,“我曾与叔大相期于相业,如今双双登政府,正是联手中兴大明的开端!那些个传言,不值一哂!” “玄翁作如是观,四维就放心了。”张四维道,“四维之所以对玄翁说这些,非为挑拨是非,实是担心玄翁与岳翁生嫌隙。四维深知二翁交情匪浅,断不会为闲言碎语所离间。” “不过,徐老乃叔大授业馆师,对他栽培、提携不遗余力,可谓恩重如山,要叔大与我公然携手做事,也难!”高拱叹息道。 “可岳翁也不会与首相搅在一起,对付玄翁。”张四维以自信的语调道,“不惟二翁乃金石之交,还因为岳翁同样急于改变现状,振朝纲、新治理!在治道上,二翁同调,与首相就未必了。” 高拱露出欣喜的神情,道:“人言徐老要驱逐高某,他以何把柄驱逐?不就是指授科道论劾吗!朝廷重臣,岂是言官信口雌黄所能撼动?” 张四维默然良久,道:“相知者谁不谓玄翁为坦荡君子?只是首相收恩,玄翁布怨,是以科道对玄翁不能谅解。科道固然不能撼动大臣,但不闻墙倒众人推之语耶?玄翁还是谨慎为好。” 高拱一笑:“子维,你看我是当伴食宰相的人吗?与其做伴食宰相,莫如回家著立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人言高某是干才,殊不知,我脑袋里装的学问不少,只是做朝廷官,干朝廷事,不能驰心旁骛罢了。” 两人晤谈良久,高拱顿感病情大好,下床送张四维到垂花门,方依依不舍挥手告别。 第二天,高拱即到内阁当直,轿子落地,刚掀开轿帘,一眼看到张居正从轿中走出,忙喊了声:“叔大——” 张居正听到喊声,回头一看是高拱,惊喜交加,便转身来迎,深揖施礼,高拱向张居正拱了拱手,道:“叔大,已成内阁同僚,不必再行大礼,拱手为礼即可。” “玄翁康复就好了。得知玄翁染恙,居正本应去探视,怎奈这些天履行入阁的礼仪,忙得不可开交。”张居正满脸歉意地说。 “呵呵,”高拱一笑,“叔大入阁拜相,愚兄本应亲去致贺,想来叔大应能体谅。” “彼此体谅吧!”张居正心照不宣地一笑说。 “这些天,礼节性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吧?”高拱说着,上前拉住张居正的袍袖就往里走,“到我朝房去。” 张居正踌躇片刻,跟着高拱往里走,刚迈了两步,指着花坛的芍药道:“玄翁,听说这些芍药都有雅称?”说着,从高拱手里挣脱出来,移步走到花坛前,弯身细观。 高拱无心观花,又要去拉他,张居正蹙眉道:“玄翁,今年清明节天气怪异,京城冻死者达百余人。这真是异象,京城里人心惶惶啊!” “呵呵,还有说这异象要应验在叔大你身上嘞!”高拱一笑道。 “居正何德何能,有天人感应之兆?”张居正自嘲道,“说来怪,清明节居然大雪纷飞,可转天就一切如常了。人常谓‘如沐春风’,沐春风当是极难得的,何不在春风里稍站?”他并未打算与高拱进朝房谈话,以免让徐阶不悦,只是不便拂了高拱的好意,跟着他走了几步,就找出这个理由,停下了。 “喔,也罢!”高拱看出张居正有些为难,不再勉强,抬脚向阁后的假山走去,边道,“叔大,时下虏患日炽,财用匮乏,吏治千疮百孔,再不励精图治,国家不复有望矣!究竟从何着手打理,百官议论纷纭。但主流看法是理财为先。户部奏请遣钦差督办天下欠赋,我是不赞成的。无非严行督责,让地方补缴历年积欠,然民力已竭,再行搜刮,民何以堪?我看,当务之急是解除虏患,国库多半投到北边九镇,仍不能解虏患于万一,搜刮再多的钱,也都填到这个无底洞里了,怎么得了?!” 张居正低头不语,暗忖:逐高,已是徐阶的既定之策,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猛烈的风暴正在酝酿中;可高拱却懵然不知,总以为有皇上的信任,自己律己甚严无把柄可抓,就不会翻车,这未免高估自己了,也太轻视徐阶的智术了。又一想,无端受胡应嘉、欧阳一敬诬陷,逐高的战役已然打响,他不思应战,却还在一心谋国,这样的人,即使不喜欢他,也不能不钦佩他。 忽然一阵旋风刮来,沙尘扬起,张居正忙道:“玄翁,这京城春天也不好,风沙太大,委实让人受不了!还是回阁吧!” 高拱抬手揉了揉眼睛,向前扬扬手:“回阁!” 两人进了文渊阁,张居正的朝房在一层明堂东侧,他向高拱抱拳一揖,径直走了过去。 高拱摇摇头,上了楼,中堂最西侧面南的房间是他的朝房,一进门,见几份邸报摆在案上,高拱走过去,站在案前翻阅,突然看到胡应嘉调留都南京礼部郎中的字眼,不觉吃了一惊,拿着邸报就到间壁郭朴的朝房,进门就道:“安阳,胡应嘉不是革职了吗?” 郭朴忙起身把门关上,低声道:“你注门籍时,胡应嘉由革职改外调了。” “怎么回事?”高拱惊问,满脸怒气。 郭朴道:“元翁上本,说胡应嘉以吏科都给事中论救察典同官,违例非法,故拟罢斥;科道谓皇上初继位,易开言路,广德意,故请留。臣欲守前说,则涉违众,而无以彰皇上恩;欲从后说,则涉洵人,而不能持朝廷法。去留难定,揭请上裁。皇上御批:薄胡应嘉罪,调外任。吏部遂以留都礼部正五品郎中处之。” “这不是胁迫为难皇上吗?”高拱大声说。 “新郑,小声点!”郭朴着急地说,“你只说皇上为难,他是对着你高新郑的!听说欧阳一敬那伙人大肆散布说,高新郑注门籍,胡应嘉就由革职改外调,足见高新郑专横、挟压阁揆,到了何种地步!起初,官场对欧阳一敬论劾你奸横如蔡京尚有非议,可胡应嘉改外调消息一出,朝野转而认同欧阳一敬的说法了。” “这这这……”高拱气得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 “这是首相的手腕啊新郑!”郭朴痛心疾首地说,“当初把胡应嘉革职也好,欧阳一敬上本论救也罢,加上胡应嘉改外调,都是环环相扣的,让你步步陷入被动!” “我……”高拱一跺脚,“我找徐老去!”说着转身要走。 郭朴拉住他:“新郑,万毋意气用事!刻下你最好保持缄默,只要你不说话,不反制,他们就无如之何!” 高拱双手在胸口又拍又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张太岳入阁,也是对着你的,你不要轻信。”郭朴嘱咐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要万无一失才放心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城南弘法寺,以收揽游僧闻名。虽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和大法堂之设,但寺内更多的建筑是招提僧房,多达百余间。 二月初,寺里住进一群从南方而来的男子,为首的男子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美姿容,风采玉立,与人谈笑,温秀之气溢于眉目间。 他,就是当代文坛盟主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人。 这天傍晚,刚用罢晚膳,东配房一套雅静僧房里,王世贞把弟弟王世懋叫来,指着案说:“敬美,给朝廷的奏本我已拟好,你看看吧。” 王世懋坐到案前,拿过疏稿细细阅看了一遍,诉状略谓:“臣父皓首边廷,六遏鞑虏,不幸以事忤大学士严嵩,坐微文论死。伤尧舜知人之明,解豪杰任事之体。乞行辩雪,以伸公论。” 七年前,王世贞之父、蓟辽总督王忬,指挥滦河战事失利,致北虏大掠京畿,京师骚动,戒严多日,事后追究责任,王忬被逮下狱,次年斩首。时任山东按察副使的王世贞与刚中进士的弟弟世懋扶柩返回家乡太仓。先帝驾崩、新君继位,王世贞不顾严寒赶赴京师,意欲昭雪父冤。 “兄长,大佬们都是过来人,只把杀先君的责任推给严嵩,能否站得住?”王世懋提出了疑问,“当年三法司议罪,判先君流放,是先帝驳回,亲批‘诸将皆斩,主军令者焉得轻判耶’十三字,才改判先君死罪的。”他看了一眼王世贞,又说,“兄长,严嵩对先君或许有落井下石之嫌,但杀先君者,先帝也,这一点弟是不怀疑的。” 王世懋之所以这样说,一方面是描述他所知道的事实,更重要的是要安慰王世贞,减轻他的自责。 王世贞进士及第后授刑部主事,晋员外郎、郎中,与一批新科进士吟诗作赋,结成诗社,有“七子”之誉,名噪海内,为天下读人所倾慕。 当是时,诸人皆年少,才高气锐,相互标榜,视当世无人。时严嵩当国,雅重其才名,数令具酒食征逐,欲收其门下,王世贞不惟不买账,还对严嵩多有讥讽。 弹劾严嵩的杨继盛以诈传亲王令旨罪被逮,王世贞多方营救,其罹难后又带头经理后事,并把杨继盛之死归罪于严嵩,王世贞名气之盛足以影响舆论,街谈巷议中,严嵩成了害死直臣的罪魁,由此开罪严嵩,被外放山东按察副使兵备青州。他一直认为,是因他得罪严嵩,连累了父亲。为此,王世贞负疚甚深。是以王世懋才刻意说了那番话。 “先君死得冤啊敬美!”王世贞咬着牙说,“不能救父免死,本无颜立于人世;若不昭雪父冤,我兄弟无以称人!” 或许是忆起当年以文坛领袖之尊,四处跪地肯求权贵救父的场景,王世贞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王世懋垂泪劝道:“兄长,雪先君之冤已有头绪,拿到朝廷为父昭雪的诏,到先君灵前再哭不迟。” 王世贞止住哭声,说:“伸冤奏本只是形式,关键是大佬们的谅解。”他像忽然想起什么,问,“投环节没有出纰漏吧?” “都是派人专门投送的,不会有纰漏。”王世懋答,“只是,高新郑只收了函,礼物都退回了。” “此人就是这样的做派。”王世贞摇头说,良久又叹息道,“我最放心不下的,正是此人。” 王世懋不以为然地说:“兄长会不会过虑了?高新郑与先君毕竟有同年之谊,我王家与他也无过节,他何必从中作梗?这对他有何益处?以兄长的名气,冠盖国中,他何必无故得罪?” “高某人最不近人情!”王世贞叹气说,“你忘记了吗,当年先君系狱,三法司奉旨议罪,我兄弟四处求人宽解,念及高某人与先君乃同年,亦往叩之,恳请他伸出援手,他却以爱莫能助回绝,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何等薄情?!如今他与徐阁老不睦,在内阁独持异议,先君昭雪事,若有闪失,必出在此人身上。” “当时高新郑只是裕邸讲官,委实也帮不上忙,可能也怕连累裕王,才回绝的。”王世懋替高拱辩解说,“况且,那些满口答应帮忙的人谁又帮忙了?倒是高新郑实话实说,不虚伪。兄长不必耿耿于怀吧!” 王世贞还是不放心:“要万无一失才好!去,叫曹颜远来。” 曹颜远是王世贞的外甥,一直追随其左右,帮其经理事务,等他进屋施礼毕,王世贞问:“金叶子还有多少?” “有四十来张吧。”曹颜远回答。 临赴京前,王世贞特命以十万银两换成金叶子,每五百两一张,便于送礼。 这几年,不少人对王世贞以文坛盟主之尊竟不吝为商贾写传作铭大为不解,殊不知,他需要积攒一笔丰厚的资本,为的就是这一天派用场。此番北来,随身携带不少画,外加金叶子二百张,为的是无论如何,要把事情办成。这不惟是替父昭雪,更关乎他的尊严甚至未来。 “你去取四张来。”王世贞嘱咐说,旋即又改口说,“不,取六张吧,六六顺,图个吉利。” 王世懋道:“兄长,高新郑连画都退回了,怎会收金叶子?” “自不能送高某人。”王世贞解释说,“张居正乃高某人好友,求他在高某人面前说话,不然真不敢贸然上本。” “听说张太岳也律己甚严,未必会收吧?”王世懋说,“况且上次兄长已投于他,送了画的,这次他会收金叶子吗?别让他反感了吧?”王世懋胆怯地提出了异议。 在王世懋看来,兄长过于悲观了,做这些不免有画蛇添足之嫌。一则父亲本就是冤枉的,新朝开局,与天下更始,正大量平反冤假错案;二则,现在执政的首相徐阶,与王家是远亲,他威望正高,毋需再遍求权贵;再则,兄长是当代名流,执政者对名流一般不愿意无故得罪,能够帮衬的一定会帮衬。 有此三点还不够吗?王世懋这样琢磨着。 王世贞也明白弟弟的意思,只是他不敢大意。思忖良久,说:“张太岳城府极深,言谈真假莫辩,直接找他委实冒失。访得曾省吾是张太岳的心腹幕僚,请他在张太岳面前说话,张太岳必纳之,再由张太岳在高新郑面前转圜,这样或许更妥帖些。”说着,坐于案前,疾笔写就一封便函,交给曹颜远,又嘱咐了一番。 曹颜远领命,骑马往宣武门而去。 兵部郎中曾省吾接到王世贞的名剌和曹颜远的拜帖,忙吩咐传请,又亲自把曹颜远迎到花厅,寒暄过后,曹颜远把王世贞的便函奉上。 “家舅说,这些,请曾大人酌处。”在曾省吾低头阅看函的当口,曹颜远拿出所带金叶子,放在他右手的高脚茶几上。 “这不好,不好!”曾省吾说,“收回去,收回去!” 曹颜远歉意一笑:“家舅所托,请曾大人体谅。” “那好,不难为你。”曾省吾说着,把函盖在金叶子上,“以后见了令舅再说。”他笑了笑,很是洒脱地说,“令舅所托,省吾当竭力效劳。回去请转告令舅,就说张阁老必全力促成此事。” 曾省吾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王忬是徐阶的远亲,对昭雪王忬一事,徐阶定然不遗余力,作为徐阶的学生,张居正自不会持异议;王世贞又是天下名流,无论做与不做,话要说到位,朝廷大臣谁不愿意笼络名流? 曹颜远忙起身深施揖礼,说了一番感激的言语,即要告辞。 曾省吾起身拉着他的袍袖,亲自送到首门。临别,又殷殷嘱咐道:“回去代张阁老问候令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徐阶不禁暗自惊喜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听从了郭朴的叮嘱,多日来沉默寡言,不多出一语。 可是,他的内心,却异常沉重。 皇上继位快三个月了,大举措、新气象何在?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突破阻力,海禁得开。今日,内阁召部院正堂会揖,商榷福建巡抚涂泽民所奏泉州开关事宜。高拱抖足了精神,要给涂泽民助力。 刚出了朝房,张居正正好上了楼,远远地向他抱拳晃了晃,道:“玄翁,接到王元美的函了吗?” “如此说来,王元美定然是给每位阁臣都有投了的。”高拱说着走过来,对站在中堂大门西侧的张居正道,“叔大看,王忬昭雪事,该如何区处?” 张居正“呵呵”一笑,道:“玄翁,王元美乃文坛盟主,士林有说法,王元美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义气笼盖海内。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激赏,声价骤起。颇有富人贫人、扬人抑人之能啊!”言毕,一伸手臂,躬身请高拱向中堂移步。 高拱使劲儿眨了眨眼,没有听出张居正到底是赞成抑或反对给王世贞之父王忬昭雪,也不便再问,只得大步进了中堂。 部院正堂见高、张二阁老进来,起身施礼,寒暄了一阵,徐阶也走了过来,又是一阵寒暄,方各自入座。 李春芳拿出福建巡抚涂泽民的奏本,读了一遍。 “诸公都听到了,”高拱率先说话了,“东南各省绅民对开海禁欢呼雀跃,大批商船已向月港集结,甚至佛郎机人闻讯后也到福建招徕商贾,意欲引导他们到吕宋贸易。足见开关顺民心,顺时势,是明智之举。”他用手指一敲案,“然京师却对此反应迟钝,涂泽民接连奏请,户部、吏部、兵部却迟迟未就设立督饷馆及组建护海水军拿出办法!” 吏部尚杨博魁梧丰硕,须发尽白,脸庞红润,他一听高拱责备部院,忙起身一揖道:“高阁老责备的是。本部当商户部,就督饷馆编制上紧拿出方案上奏。” 户部尚刘体乾、兵部尚霍冀却低头不语。 高拱瞥了一眼霍冀,被他沉默以对的态度激怒了,遂以质问的语气道:“本兵,若不是戚继光坐镇福建,海禁一开,恐早就出事了。沿海安全,岂能指望戚帅一人?组建护海水军是早晚的事,还是上紧办为好。” “回高阁老,”霍冀漫不经心地说,“开海禁谕旨里,并未说要兵部组建水军。” 高拱本就憋一肚子火,又听霍冀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终于忍不住了:“荒唐!商贾出海贸易,水军不保护,要海盗保护?这等事还用诏旨去说吗?涂泽民奏请过,兵部题覆,就该明明白白写上组建水军,甚或还要明明白白写上责成福建巡抚于何年何月组建毕!我看前些日子兵部题覆,漫无区处,全无为朝廷办事之心!” 众人目光齐齐地转向徐阶,见他面带微笑,举着茶盏慢悠悠地喝着茶,待高拱说完,霍冀只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并未再辩,徐阶才缓缓道:“设督饷馆、建护海水军,各部就上紧办吧!” 高拱缓和了语气,对户部尚刘体乾道:“大司农,理财要靠开源,只靠卖种马、清理仓库里的米面豆醋,抑或靠追缴历年积欠,终归不是法子,设督饷馆,就是开源的一着!不惟这件事,时下与开国初期已大异其趣,为国理财,必得扶持商业,培植税源,比如元翁的家乡松江府及邻郡苏州府,工商繁荣,民人多半不再种地,而户部依然把目光牢牢盯住田赋,岂不本末倒置?松江、苏州,田赋多少、商税多少,不知户部可有数据可查?” 刘体乾一愣,神色紧张地看了看徐阶。 徐阶刚端起茶盏,手猛然抖动了一下,茶盏“呼喇”一声掉在了案上。 “来人——”李春芳喊了一声,“给元翁换茶。” 左右一阵忙乱,高拱觑了徐阶一眼,见他神情颇不正常,顿感蹊跷,难道,这里面有甚名堂? “呵呵,”徐阶已然镇静,笑了笑,“既然高阁老有示,户部就上紧梳理核对,报给高阁老吧。”又转向高拱,“新郑,要查老夫家的账吗?” “元翁何出此言?”高拱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徐阶,“我只是随便举例而已,户部自然亦可拿杭州甚或佛山为例嘛!” “不!”徐阶断然说,“大司农,即以松江府为例核报。”言毕向部院大臣一拱手,“就请诸公回去办事吧!”又向李春芳扬了扬下颌,“兴化,议一下王世贞的奏本。” “故总督蓟辽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王忬子、原任山东按察副使王世贞上疏诉父冤。”李春芳拿起奏疏要读,徐阶扬了扬手,“此事不过数载,在座诸公皆亲历之,不必再读。究如何措置,大家商榷。” 高拱道:“王思质确有功于国家,滦河之役指挥失当,京师为之震动,也不能说无过,然死罪未免责重。思质乃本人同年,长公子元美又是文坛盟主,于情于理,自当昭雪。” “诚然!”李春芳附和说。 “然则,此事尚需统筹。”高拱又说,“先帝愤于南北两欺,对统军者果于杀戮。嘉靖朝统军文官遭大狱者,何止王思质一人?我粗略梳理了一下就有以下:二十三年逮宣大总督翟鹏、蓟辽巡抚朱方下狱,翟鹏戍边,朱方处斩;二十七年杀三边总督曾铣;二十九年杀兵部尚丁汝燮、保定巡抚杨守谦,逮蓟辽巡抚王汝孝下狱;同年逮浙江巡抚朱纨下狱,自杀死;三十四年杀江南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三十六年逮宣大总督杨顺下狱;四十一年逮江南总督胡宗宪下狱,死狱中;四十二年,杀蓟辽总督杨选。” “喔呀……”李春芳、郭朴、陈以勤纷纷发出感叹声。 高拱继续道:“我举出这些例子,是想说,朝廷处事,需得一个公字。”他顿了顿,“方今内则吏治不修,外则诸边不靖,兵不强、财不充,皆缘于积习之不善,在高某看来,这才是天下之大患。而言积习之弊,首当其冲的,即是执法不公。新朝开局,当致力于革除此弊!若独给王思质昭雪,势必给朝野一个朝廷执法不公的印象,故当将类似情形,一体甄别,次第昭雪。” “喔!”郭朴恍然大悟似的,“是啊,是需统筹。” 徐阶捋须沉吟:高拱的话,自然是难以辩驳的,公平地说,也委实该这么做。但这又是徐阶断难接受的。因为这其中有些人,尤其是江南总督胡宗宪,就是徐阶处心积虑才置于死地的。倘若按照高拱的说法一一甄别昭雪,就像王忬之死归结于严嵩那样,胡宗宪之死岂不归结到他的身上?这不是引火烧身吗?宁可不为王忬昭雪,也不能按照高拱的提议做。这,是徐阶的底线。可这样一来,对王世贞就难以交代了。他看了张居正一眼,点名道:“叔大…”话一出口方觉这是在内阁议事,不能按习惯称字了,急忙改口,“喔,江陵,你有何高见?” “居正无异议。”张居正答。 徐阶暗忖:这个张叔大,也太滑头了吧?究竟是对昭雪王忬无异议还是对高拱的提议无异议? 但他明白张居正左右为难,两头不愿意得罪,也不好逼问太紧,只得作罢。对张居正的一丝不满,转眼间就转嫁到了高拱身上——不是他在内阁处处固执己见,像王忬昭雪这样的事,何至于为难? 这样想来,一个念头陡然冒了出来,徐阶不禁暗自惊喜,便以从善如流的口气道:“既然新郑有此主张,王世贞之疏,停格!” 此言一出,阁臣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若按高拱的主张,应该是着吏部并三法司议处,将先朝获罪的掌军令者甄别昭雪才是,何以不明不白地把王忬昭雪之事搁置了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化解之道在人不在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户部尚刘体乾从文渊阁一回到衙门,就径直到了右侍郎陈大春的直房,将高拱追问松江税银一事说于他听,最后道:“那件事,难道走露风声了?” 去岁,刘体乾上任后得知,松江府年征税银,皆就地送华亭县徐府,以空牒入都,取金于北京徐府,徐府召银匠铸银锭,以七株为一两。 刘体乾明知这里面定有手脚,也不便深究。 不意高拱突然提出要查查田赋、商税。他和陈大春揣测良久,也弄不清高拱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掌握了什么线索意欲追查?究竟如何因应?刘体乾遂把此事推到陈大春身上:“元翁明示要核报,请得霖妥善区处之!” 陈大春心急火燎,用罢午饭,就到内阁去谒见徐阶。 “得霖,我说过,不要到朝房来,有事家里去说嘛!”一见陈大春,徐阶就责备说。但他还是起身走过去,与陈大春隔几而座,又以和缓的语调说,“也好,正要差人晚间去你府上的。” “喔,元翁有何见教?”陈大春问。 “先说说你的来意吧。”徐阶很是体恤地说。 “元翁……”陈大春以诡秘的语调说,“大司农从内阁回去,就找学生商榷核报松江税银事,学生担心……” 徐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户部的这点小事,还要老夫来替你们做吗?” 陈大春暗笑:老头子故意强调是户部的小事,似故意对松江府税银腾挪的猫腻佯装不知。 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情?即使事先未与闻,事后也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这是老头子的一贯做派,这件事如此,徐琨开办商号事如此;徐忠在苏州的官司如此;科道弹劾高拱的事也如此。 陈大春最了解徐阶的心思,凡事心照不宣,不喜点破。点破,就有玩弄权术之嫌了,非正人君子所当为。而老头子一向是以蔼然长者、正人君子的形象示人的。 因此,陈大春“担心”的话,徐阶不能让他说出口,把事机点破。陈大春明白他的心机,解释道:“元翁,学生并非为此事而来。高新郑一再追问松江税银,又要重查遇刺案,是何用心?学生以为,他是要发动进攻,意在赶走元翁!” 徐阶沉吟不语。 陈大春沉不住气了,试探着问:“元翁,灵济宫谋刺案,刑部有呈报吗?” 见徐阶还是默然,陈大春着急地说,“刑部负责此案的郎中王学谟是个死心眼,凡事较真儿,据闻一直在真追真查。” 刺杀高拱一事,陈大春并没有事先向徐阶说起过,本打算事后再邀功的,出了意外后,为了求得徐阶的保护,才作了暗示。他把握的分寸依然是心照不宣。 徐阶佯装不知,脸色铁青:“查案,自当真追真查,难道这成了罪错?” 陈大春无言以对。 刺杀高拱出了意外,就是半路杀出个小道士,事后吴时来多方缉查,就是没有抓到这个人;如果此案追查下去,小道士现身,说不定会查出破绽。 这可是行刺内阁大臣的惊天大案,一旦水落石出,身家性命不保,陈大春不能不着急,这些天来一直如坐针毡,想从徐阶这里讨教,却又遭呵斥,沮丧地低头搓手,叹息不止。 徐阶突然用力拍了下扶手,正色道:“化解之道,不在事,而在人!” 陈大春似懂非懂:“元翁之意是…?” 徐阶并不解释,起身道:“王世贞申雪疏,新郑力持不得下部议处,你亲自去找王世贞,知会他,与他商榷对策。拟差人去府上要说的,正是此事。” “喔?”陈大春眼珠子急速转动着,“他因何反对昭雪?” 徐阶未接陈大春的话茬,笑道:“呵呵,昨日有人从宣府送来几只野山鸡,本来今晚差人要给得霖送去两只的,既然你不请自来,要知会之事已然知晓,山鸡还要吗?” “呵呵,学生心领了!”陈大春笑答。 “不!”徐阶突然表情严肃地说,“此次所获山鸡甚难得,要送!得霖,记住,不可送人,也不可放山鸡跑了!”说完,抱拳一晃,转身进了内室。 陈大春楞了片刻,似有所悟,疾步出了文渊阁,吩咐轿夫:“到潮州会馆去。” 轿子在潮州会馆首门刚落地,陈大春就吩咐左右,快去雇两顶轿子,接欧阳一敬和胡应嘉速来见。 待两人前后脚进了会馆小花厅,寒暄数语,陈大春就把适才谒见徐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理解,元翁所示‘化解之道,在人不在事’一语,是说只要驱逐高拱,什么松江税银…”,他突然意识到,松江税银事欧阳一敬和胡应嘉并不知情,忙用手在眼前煽动了几下,“胡说八道了,我要说的是谋刺高胡子案,谋刺案,自然就不了了之。” 胡应嘉虽被外调留都礼部郎中,延宕着尚未赴任。时下他在京城惟一做的就是暗中勾连,整治高拱。 听了陈大春的一番说辞,胡应嘉心花怒放,道:“我也作如是观。” 追随徐阶多年,他知道徐阶一向刻意回避指授之嫌,乐于追随者承望行事,自然不会直来直去把事情说穿,“还有元翁所说送山鸡一事,我看就是‘机不可失’之意!” 这回轮到陈大春附和了:“呵呵,我正是这样领会的,是以才急接二位来议。” “然则…”胡应嘉又提出了疑问,“时机,甚样时机?因为张居正已然到位,就可从容逐高?” 欧阳一敬叹气道:“说到张居正,我真是有些不忿!我辈替元翁冲锋陷阵,张居正却坐收渔利,四十出头入阁拜相。倘若不是要整倒高胡子,就凭他张居正的资历,焉能蹿升内阁?”他一拍大腿,“关键是这个张居正还是高胡子的至交,我辈为他打天下,将来也未必有好报!” “此何时,还发这等牢骚?”胡应嘉瞪了一眼欧阳一敬,“不扳倒高胡子,我辈饭碗甚或身家性命不保!” “我看也未必!都是我辈整他,也没见高胡子主动整治我辈。”欧阳一敬嘟哝道,他提了提神儿,“算了算了,说甚也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元翁何以有机不可失的暗示?别领会错了,栽大跟头!” “当与王世贞申雪疏被搁置有关。”陈大春把一路上在轿中所想说了出来,“二位看啊,高胡子靠山是今上,但今上甫继位,科道就轮番上阵,来了个下马威,时下今上畏科道如虎,可说已被牢牢困住了。就是说,高胡子的靠山靠不稳了。这是元翁的一大招啊!高胡子自负,还在于他有干才无把柄,他以为元翁无奈他何。这未免太小看元翁了。元翁刻意绕开阁议,密草遗诏,赢得人心;而高胡子已被扣上反对遗诏的帽子,人心失其半矣!海瑞以举人资格即升京堂,节义派归心矣;而高胡子阁议时提出外放海瑞,已被我辈传为反对拔擢海瑞,节义派怨高矣!元翁追赠王阳明封爵世袭,讲学派归心矣;而灵济宫讲学事先高调传布又以高胡子反对为由骤然取消,讲学派怨高矣!今元翁欲抚王世贞兄弟,复其父官,文章派必归心;而高胡子持异议,王世贞必恨之入骨,文章派恨高矣!二位试想,天下、官场,节义派、讲学派、文章派,都反对高胡子,他还立得住吗?就事论事说,人言元翁只是任恩,高胡子则不吝修怨,这倒不能否认,而这正是元翁的高明之处。元翁施恩,高胡子修怨,他得罪过多少人?朝廷里有多少人巴不得高胡子即刻滚蛋?” “难怪元翁命霖翁亲自去会王世贞!”欧阳一敬恍然大悟,“王世贞文坛盟主、天下名流,人脉广联,有他暗中相助,高胡子大势去矣!” 胡应嘉兴奋地说:“既然元翁已发出指令…” 陈大春打断他:“克柔,你切莫信口开河,元翁何时指令?”旋即一笑道,“克柔,已拿你的事做足了文章,高胡子已落下了胁迫首相报复言官的恶名。他不是没有把柄吗?奸横如蔡京这个帽子给他戴上了,就有把柄了!” “呵呵,高胡子一向反感趋谒酬酢,说有搞团团伙伙之嫌,”欧阳一敬笑道,“好啊,这下他孤立无援,就任人宰割吧!” “胜利在望!哈哈!”陈大春大笑,随即高叫,“来人——酒菜伺候!” “不是去见王世贞吗?”胡应嘉急不可待地说,“霖翁何不这就走?” “弘法寺哪有酒肉?”陈大春说,“吃了饭再去不迟。”言毕,命人拿了拜帖,即送弘法寺,约好戌时三刻造访。 作者维衡说:有读者反映,严肃的历史小说,如果更新太慢,前面的已经忘记,再读后面的就比较吃力。所以最好多更一些。我也有同感。《大明首相》这类写实的历史小说,是需要多更,便于读者连续阅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煽惑文坛盟主王世贞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看到户部侍郎陈大春的拜帖,王世贞很是困惑。 多年来与他素无交通,陈大春以侍郎之尊,何以亲自跑到弘法寺来拜访? 凡拜访王世贞者,不是请他给亡故先人修传写铭,就是想拜在门下,侧身文坛。 陈大春是为此而来吗? 他隐隐感到,陈大春此行可能与他为父申雪一事有关。 如果陈大春真是为此事而来,很可能是出了什么麻烦。 这样想着,王世贞与弟弟王世懋、外甥曹颜远率仆从已到了寺门外。 不远处,已可见灯笼的亮光在游动,轿子的影子恍惚可见了。 王世贞狠狠心,说:“陈侍郎一到,跪迎!” “兄长,这……”王世懋为难地说,“朝堂外的跪迎之礼,适于君父藩王,迎一个侍郎……” 王世贞打断他,说:“那是给官场中人定的规矩,时下我们是山野之人,又以孝子身份替亡父诉冤,见官跪拜,也是礼数。” 王世懋知道兄长是伸冤心切,也就不再争辩。 轿子渐近寺门,借着灯笼的亮光,陈大春一眼望见台阶下跪着十来个人,不觉一惊。 当今文坛盟主、天下名流,以此大礼相迎,委实出乎意料。转念一想,当年为营救狱中的乃父,王世贞曾着囚服跪在大街上拦轿求情,如今为申雪父冤,做出跪迎之举,也在情理之中。 这让陈大春一阵暗喜。 王世贞如此不顾一切,要假他手办的事,就不难推进了。 “喔呀!折煞陈某也!”陈大春走出轿子,疾步去扶王世贞,“王大师、王兵宪、元美兄,”他连着说出几种称呼,“快快请起,请起!” “为申雪先人,叩拜少司农陈大人!”王世贞哽咽着说。 “喔,理解,理解!”陈大春说,“元美兄不世出之才,固然令人钦佩;然则,最可道者,乃元美兄之孝心,足可感天地、泣神明,士林莫不敬仰!” 寒暄中,左右提灯照路,引导着一行进了寺院,王世贞命世懋率仆从照应陈大春的轿夫随从,他独引陈大春进了专设的会客间。 室内放着一张炕座,炕座上放置着宽大的茶几,两人隔几坐下,左右将茶水、干果旋即摆上,随手关好了房门。 陈大春环视客室,最显眼的是茶具——茶焙、茶笼、汤瓶、茶壶、茶盏、纸囊、茶洗、茶瓶、茶炉俱全。再看茶几上的茶盏,乃是有盏中第一的宣德尖足,料精式雅,洁白如玉。茶壶则是士林崇尚的紫砂小茶壶。 “不愧天下名士,即使是寄居寺庙,也这般讲究。”陈大春半是慨叹、半是夸赞地说。 他又轻轻在茶壶上摩挲了几下,展示才学似地说,“嗯,果然不凡。人云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呵呵,有这国中顶级茶具,又得与大名士一起品茗,陈某何其幸哉!” 王世贞却无心思与他闲谈,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旋即就被一种紧张的思绪所敛去,提心吊胆地说:“少司农夤夜来访,定有要事指教。” 陈大春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以字相称显得亲近,遂道:“不瞒元美,此番造访,确有要事。”他喝了口茶,侧身向着王世贞,“元翁相告,元美申雪疏,高阁老力持不可下。” 王世贞虽有预感,但得此讯息,仍觉难以接受,顿感天旋地转,浑身战栗,面无血色。 陈大春心中暗喜,却佯装吃惊,伸手向王世贞摇摆了几下:“元美,不可过于悲伤,总要想个法子出来,昭雪令尊。” “少、司农,”王世贞声音低沉、断断续续,“少司农可知,高阁老他、他何以不、不允昭雪先父?” 陈大春被问住了。 他也问过徐阶,可没有得到答案。 但此事又不能回避。不惟不能回避,还要借以煽惑王世贞。 陈大春低头沉吟片刻,就有了措辞:“元翁提携高新郑入阁,他仗着是今上的老师,以怨报德,奸横远过蔡京。凡是元翁主张的,他必反对。”说着,叹了口气,“非令尊不该昭雪,实乃徐、高二相水火,置令尊在天之灵不得慰藉。元翁深有愧焉,特命陈某来向元美谢罪!”说着,抱拳向王世贞一揖。 王世贞两眼发直,牙关紧咬,像是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又仿佛发泄对高拱的愤恨。 “唉——”陈大春又叹气说,“不惟令尊昭雪事被高新郑所阻,凡是元翁要办的事,他无不力阻。国务难以推进,元翁忧心如焚!可这正是高新郑的阴谋,扰乱朝堂,败坏国政,好让朝野对元翁失望,他即可取而代之!” 王世贞恨恨然,说:“如此小人,尚安然立于朝堂,乃士林之耻!” “然则,”陈大春接言道,“今上对其宠信异常,百官忧恨交加又无如之何。” “科道,科道都是缩头乌龟吗?!”王世贞抗议似地说,“为国除奸,是他们的本分啊!” “元美是治史大师,又是亲历者,自然是晓得的,”陈大春缓缓道,“当年严嵩残害忠良、为恶多端,弹劾他的还少吗?可结果又怎样?若不是元翁扮猪吃虎,用尽智术,谁能扳倒严嵩?” 王世贞潸然泪下,摇头不止,泣声道:“如此说来,先人之冤终不得雪了?” “元美不必悲观。”陈大春鼓动说,“所谓墙倒众人推,高新郑看似强势,实则失道寡助、孤立无援,只要正直节义之士协力同心,逐高易如反掌!” 王世贞叹息道:“世贞一介生,山野之人,愧不能为除此大奸巨恶稍尽绵薄。” “非也!”陈大春激动地说,“元美乃文坛盟主、天下名士,一言相教,士林风从。即使是朝廷大佬,也都对元美敬仰非常。我意,元美可暗中广为联络,整齐人心,一旦发动,南北两京群起响应,何愁高新郑不倒?!”言毕,端起茶盏,又放下,补充说,“推倒高新郑,非为个人,乃为国家,故欲参与逐高者众。朝廷早已暗流涌动,只是喷薄而出之口尚未打开而已,刻下南北两京上至阁老尚、下到科道翰林,摩拳擦掌者不在少数。” 王世贞大受激励,从绝望中缓了过来,问:“请少司农吩咐。” 陈大春得意地一笑,说:“为避嫌疑,此番从南都发动。不知元美在南都科道中可有弟子?” 王世贞不加思索地说:“此事何难!”他起身走出客室,须臾拿着一张诗笺走到陈大春面前,“少司农请看,这是南都吏科给事中岑用宾写的七言律诗,送世贞披阅的,岑给谏多次投自通,要投世贞门下,此人当可用。” 陈大春接过诗作,轻声吟诵: 酣歌古寺意偏雄, 南北分携在眼中。 满目秋光何惨澹, 无边云树对飞蓬。 芙蓉江上仙舟远, 白鹭洲前旅梦空。 把袂临岐情不极, 鱼莫惜寄东风。 吟毕,随口赞道:“嗯,佳句迭出,此人,元美自可纳之。” 王世贞又从袖中掏出一函:“这是南都御史尹校所,此人工法,乞世贞吹嘘荐扬。” 陈大春大喜:“喔,元美片言激赏,可使其身价陡增!有此趣味者谁不愿投门下?元美辛苦,对岑给谏的诗、尹御史的,写几句溢美之词就是了。这两人联名发动,最好不过。” 王世贞点头道:“世贞即差人夤夜赶赴南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南京言官拾遗朝廷阁臣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入了四月,京城天气乍热还爽,尚算宜人。 不到辰时,高拱的轿子就到了文渊阁。 刚下轿,忽见从阁后石山走来几人,唤了声“师相——” 高拱驻足一看,打头的是韩楫,身后跟着许国等十几人。众人走到高拱近前,列队作揖施礼。 高拱这才看明白,这是他前年主考所取进士,甄拔为庶吉士,刚散馆,分发授职,多数留翰林院授编修、检讨,也有授科道的,其中打头的韩楫即授刑科给事中。他们多次投帖要去家中参谒座师,都被高拱所拒,无奈之下,今日方到文渊阁前拦轿参谒。 见此情景,高拱心中不悦,沉着脸道:“你们是我的门生,应该知道,我誓言要除八弊,其中即有党比一弊。什么座主门生,同乡同年,参谒酬酢,不是结团团伙伙吗?此即党比之弊。下不为例,此后无事不准再谒,都回去办事去吧!”言毕,扭头大步进了文渊阁西门。 “呵呵,你们的师相,就是这脾气,都回吧!”张居正不知何时下了轿,出现在韩楫等人面前,劝慰了几句,与众人拱手揖别。 高拱听到张居正说话,在门内候着,待他进来,兴奋地说:“叔大,今年春防,北边没有出大事,你我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北虏总在春秋两季进犯,春防、秋防遂成为国朝北边诸镇的重心所在。今年春防,因是国朝新旧交替,高拱担心北虏会大举进犯,故神经紧绷、格外用心,每夜必与房尧第商榷办法,在内阁则与张居正协力,举凡兵部春防策,督抚奏本、边镇塘报,无不悉心研议,指授方略。到了四月,春防警戒解除,北虏并未冒进,只是发生了东部土蛮汗进攻辽阳长安堡之事,也在新任辽东巡抚魏学曾的指挥下很快平息。高拱闻报,大大松了口气。 “多亏玄翁操持啊!”张居正赞叹了一句,作提笔写字状,“今日居正执笔,上紧看看文牍。”说罢,拱手作别。 高拱上了楼,进得朝房,一眼看到案上放着一份揭帖,随手打开一看,竟是徐阶的弟弟、留都的刑部右侍郎徐陟所写。读了不几句,就被惊住了。 徐陟竟是揭发乃兄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的!不惟揭发徐阶的儿子骄横乡里、干请朝中,横暴过于严世蕃;还揭发说,当初先帝曾欲立裕王为太子,商于徐阶,他却力言不可;皇上登极,徐阶因心虚,便诈称生病来窥测皇上是否知晓他反对立储之事,对他是否信任。 “竟有这等事?”高拱不知所措,唤来承差,吩咐道,“请张阁老过来说话。” 张居正轮当执笔,正在阅看公牍,听到高拱相召,心生嗔怪:“玄翁这人,虑事未免太粗心,又不是首揆,同是阁老,岂是任你呼来唤去的?”转念又想,“他大概还是以师友自居,习惯难改吧!”便释然了,但还是故意延宕了片刻,才起身前去。 “叔大,你快看看!”高拱见张居正进来,连寒暄话也没说,就举着徐陟的揭帖,递了过去。 张居正接过,不等高拱让座,就坐在案对面的靠椅上,快速扫了一遍。 高拱在旁观察他的表情,却未见张居正有惊诧之状。 “徐子明此函,不止投寄玄翁,居正已有耳闻。”张居正边把揭帖放在案上,边说,“吏部、都察院也曾收到。” “这是怎么回事?”高拱不解地问。 “徐子明乃元翁幼弟,”张居正以揣测的语气说,“闻得此公与二兄,哦,亦即元翁,不睦;今次京察等次甚低,或许他怀疑留都主持京察者得了元翁授意,故意贬低他的等次,一怒之下做出此等出人意料的事。” 徐陟是张居正的同年,张居正又是徐阶的弟子,他的话是有分量的。但照他的说法,似乎因为徐阶出于公心,没有为胞弟争名位才被诬陷的。 高拱半信半疑,若无深仇大恨,仅为考察一事,亲兄弟焉能如此?背后或许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张居正也未必知之,即使有所耳闻也未必愿说出来,是以他嘲讽地一笑:“呵呵,叔大此言,是元翁的口径吧?” 张居正并不辩驳,而是拿起揭帖晃了晃,望着高拱:“玄翁打算如何区处?” “正要与叔大商榷。”高拱说,“以叔大之见呢?” “玄翁可上密札,附上此,皇上或许会令元翁致仕。”张居正以试探的口吻说。 高拱摇头道:“非磊落之举,焉能如此?!” “玄翁亦可找来科道中的门生故旧,授意以此弹劾元翁,”张居正继续试探道,“然结局如何,尚不好预判。” 高拱暗忖:倘若是自己有这些把柄,徐阶当会如此做吧?没有把柄还指授言路攻讦不已呢!虽则如是想,但他还是摆手道:“结言路以攻讦大臣,乃坏纲纪之举,正人君子岂可为之?” “那么,玄翁即可亲持此,交于元翁,”张居正又说,“元翁当视玄翁为示好之举,对化解彼此芥蒂有益。”言毕,拱了拱手,“今日居正执笔,文牍如山,不敢久留。”可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以低沉的声调说,“玄翁,还是多想想如何防身吧!” “喔,还好!”高拱随口说。他以为张居正提醒他多保重身体,待张居正已走出房门,才似有所悟,“难道又有攻讦者?他们拿什么攻讦我?!”这样想着,收起徐陟的揭帖,塞入袖中,起身去见徐阶。 徐阶刚进了朝房,尚未坐定,接过揭帖,痛心疾首地说:“家门不幸,出此丑事,老夫真是无颜再立朝堂啊!” 高拱心想,此老好讲学,整日把修齐治平挂嘴上,若按照此老的逻辑,不能“齐家”,何以治国?说无颜立朝堂,倒也不为过。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只是淡淡地说:“元翁不必介怀。” 徐阶觑了高拱一眼,想从他的神情中察探其心机,口中道:“新郑有所不知,老夫的这个逆弟,从小最是娇惯,与父母、兄长一言不合,非哭即闹,甚是无理。长大后积习未改,故无论家事、国务,老夫一向不与之言及只字片语。或许正因如此,他对老夫耿耿于怀,此次京察又不遂其愿,便出此辣手。” 高拱听出了徐阶的弦外之音,无非是说徐陟根本不掌握他的隐私,中所揭的那些事,都是无根之语,纯属捏造。 真假与否,对高拱来说都不重要,他本来即无拿此做文章的打算,亲自把揭帖交到徐阶手里,已表明此意,毋需再表白什么了。可听了徐阶一番解释,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重复道:“元翁不必介怀。”便拱手告辞。 须臾,到了会揖之时,阁臣先后进了中堂。 张居正低着头,拿着一份文牍道:“南京吏科给事中岑用宾、都察院御史尹校,联名上《京察拾遗疏》。” “京察拾遗?”高拱质疑道,“京察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怎么这时候才拾遗?” 国朝京察之制,吏部、都察院主持考察百官,南北两京各衙门五品及以下官员,各携堂上官开注的事迹、评语,亲赴吏部过堂,以凭参酌,考察不职者,降罚有差;四品以上自陈,取圣旨以定去留。考察若有疏漏,科道当拾遗。往昔京察,科道拾遗者不乏其例,但又每每引发门户之争,一旦争斗,必窒碍国务,高拱引以为忧,故语气中流露出反感。 李春芳接言道:“献可替否,宰相之责;拾遗补阙,谏官之责。新郑不必苛责吧!” 张居正停顿良久,终于读出了拾遗的对象:“大学士高拱,屡经论劾,恋栈不去,宜令致仕。” “什、什、么?”高拱大惊失色,茫然无措,“这、这从何说起?” 郭朴大感意外,愤愤然道:“开国二百年,从无京察拾遗阁臣的先例!” “喔?”李春芳也感叹道,“京察拾遗不及阁臣,这是历朝成例嘛!南都科道,怎就对阁臣拾遗?” “哼哼,先例姑且不论,既然是拾遗,总得有可拾遗的证据,”郭朴又说,“如今这科道只说新郑被劾过,就当下台;若按这逻辑,远的不说,请问嘉靖朝的阁臣,哪位没有被论劾过?即使是元翁,被论劾也数以十计了吧?科道竟以这个理由拾遗阁臣,是何用心?这岂不贻笑后世?” “南都的科道,拾遗朝廷的阁臣?”素来很少开口的陈以勤也忍不住说话了,口气像是提问,又像是质疑。 以京察拾遗的名义攻讦高拱,对岑用宾和尹校来说,也是无奈的选择。成祖迁都北京,为表对太祖的尊重,南京仍保留朝廷架构。但各部院寺监、翰林科道,等同闲衙,官员除了吃喝玩乐外,都要别寻一个雅好以打发时光。岑、尹二人一心想在文坛占一席之地,接到王世贞对他们诗作和法的赏评,自然激动不已。可王世贞的信差又知会他们,需出面弹劾高拱。两人从未闻高拱有甚不堪之事,不知从何入手;可好不容易得到文坛盟主的激赏,坐失良机实非所愿。议来议去,岑用宾想出了“拾遗”的名堂。尹校不以为然,说拾遗阁臣无先例;拾遗高拱无由头;南京科道拾遗北京的阁臣实在太过勉强。但他始终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最终也只好与岑用宾联名拾遗高拱。 高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这分明是对他的侮辱!委屈、愤怒却又无奈,一股难以名状的火焰在胸中燃烧,火苗一直窜到了喉头,但又不得不极力遏制住,脸色铁青,紧咬嘴唇,未出一语,起身大步出了中堂。 徐阶鼻孔中发出“哼”声,气呼呼地说:“江陵,拟旨!拾遗阁臣无先例;切责岑用宾、尹校有失体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谁会相信这背后没有名堂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房尧第一见高拱当直时回家,即知必是遭弹劾注门籍。忙迎上去低声问:“他们拿什么论劾玄翁?” “屈辱!莫大的屈辱!国朝二百年,从未有阁臣被科道拾遗的先例,今高某有之,屈辱!”说着,步履蹒跚地走进卧室,“嗵”地扑到床上,喘着粗气,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发一语。 傍晚,内阁办奉徐阶之命来到高府,带来了皇上在高拱辞职奏本上的批红:“拾遗阁臣无先例,卿著照旧供职。” 高拱阅罢,沉吟良久,叹了口气:“罢了,这些个小人,不值得和他们怄气,也免得皇上为难。” 次日,高拱刚要登轿,内阁办又来了,禀报道:“高阁老,这有一份副本,元翁命送高阁老,自辩用。”说完,一拱手,慌慌张张转身走开了。 国朝成例,大臣被劾,抄弹章副本于被劾者;被劾者可据此上本自辩。 高拱一听“自辩”两字,即知又有弹劾者,急忙拿起阅看,是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的弹章,上写着:“大学士高拱,屡经论列,不思引咎自罢,反指言官结党,欲威制朝纲,专擅国柄,亟宜罢斥!” “混账话——”高拱大喊一声,把文牍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狠劲儿踩着,“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房尧第忙上前拉住高拱:“玄翁,送副本是要玄翁自辩用的,踩烂了如何是好?” “哼哼!”高拱仰天一笑,“不就是那几句话吗,他还能说出甚花样来?!按他的逻辑,他要高某下台,若高某还在台上,就是罪状!这是甚混账逻辑?言官弹劾大臣,那是他的本分,但弹劾总要有弹劾的由头吧?似这等蛮不讲理的混账话,也说得出口?!” 房尧第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往房走,高福忙提来茶壶为二人倒茶,房尧第端起茶盏,送到高拱面前:“玄翁,来,喝口茶,消消气吧!” 高拱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声音低缓地说:“欧阳一敬上次以论救胡应嘉为名弹劾我,说胡应嘉弹劾我的奏本事先两人商榷过;我在自辩时就说了一句既然欧阳一敬和胡应嘉事前商榷过,何不列名?这欧阳一敬居然反咬一口,诬陷我指斥言官结党!” “看来,他们是南北呼应啊!”房尧第忧心忡忡地说。 高拱喘着粗气,痛苦地仰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颤抖着。 “初四,南都科道拾遗玄翁;初五,欧阳一敬再发难,若说这背后没有名堂,谁会相信!” “崇楼,起稿吧,上本求去!”高拱有气无力地指着案上的砚台说,“彼辈铁了心要赶我走,我一日不去,欧阳一敬者辈一日不罢手,恳请皇上放我回乡养老吧!” 房尧第照高拱所述写成奏稿,高拱看了一遍,“啪”地拍在案上:“可我不甘心啊!皇上刚继位不到半年,百废待兴,我岂可弃皇上而去?!” 但他也知道,被劾请辞是惯例,无论多么不甘,也只能提笔抄写一遍,签上名字,封送会极门收本处。 当日薄暮,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奉旨前来高宅宣谕:“卿侍藩邸年久,端谨无过,著照旧供职。” “玄翁,不能就这么出来视事,”张宏刚走,房尧第劝道,“再上一疏吧,不的,那些小人又该有话说了。”说罢,不等高拱回应,即展纸提笔,再起一稿。 次日午时,张宏再次来到高宅宣谕:“卿忠心谋国,朕所深知,不允辞,宜即出。” “高老先生,万岁爷为高老先生的事,很忧心。咱看,高老先生还是遵旨上朝吧。”一向谨慎的张宏,辞别前劝了高拱一句。 房尧第还想劝高拱再上一疏的,高拱不以为然:“皇上不会放我走,我再渎扰,徒伤圣怀,何益?” 次日,高拱即到阁当直。 徐阶一进中堂,见高拱已在座,抱拳晃了晃:“呵呵,新郑来了就好。人常言,宰相肚里能撑船,新郑不必介怀。” “只是不知这等事摊在他人头上,会如何?”高拱冷冷道,“我是怕圣心怀忧,不愿再渎扰。” 张居正摇摇头,暗忖:玄翁何必说这话,分明是炫耀皇上离不开他,越发坚首相逐高之心矣! 徐阶一笑,转向陈以勤:“南充,你执笔,说说当议之事。” 陈以勤拿起一份文牍:“吏部题本,前朝已致仕吏科都给事中尹相、礼科都给事中魏良弼,各加太常寺少卿;户科给事中张选加通政司左参议;御史冯恩加大理寺丞,各致仕。” 高拱瞪大眼睛,环视诸人,“呵!呵呵!”怪笑两声,“这是做甚?这些言官早已因故致仕,冯恩、魏良弼在我登进士时已是中年,此时当八十之龄了吧?何以突然把这些早已销声匿迹的科道翻出来加恩?”见诸人默然,高拱火起,“这是什么意思?”他把案上的文牍向前一推,大声道,“朝廷优老之德,乃为政府行其私耶?” 张居正一听,高拱指责徐阶以此向科道示好,以结言路,不禁替他捏了把汗,忙瞟了一眼徐阶。 徐阶手捋胡须,依然挂着微笑:“南充,这个先放放,说下一个!” 陈以勤低着头,小声咕哝道:“南京都察院御史李复聘,劾大学士高拱奸恶五事……” 高拱正端茶盏侧身喝茶,“噗”的一声,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茶盏“哐啷”一声跌落在地,他用脚一踢,梗着脖子,激愤地问:“哪五事?高某奸在何处,做过甚恶?” 郭朴恐高拱口无遮拦,忙道:“新郑,副本会抄给你,你还是回避的好!” 高拱仰脸眨了几眨眼睛,一甩袍袖,起身出了中堂。 “怎么,玄翁,又遭论劾?”房尧第见高拱一步一顿足进了垂花门,吃惊地问。 高拱紧咬嘴唇,不出一语,径直走到房,坐在案前,拿起珊瑚串珠摩挲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房尧第见状,只得悄然退出。 须臾,内阁办送来了弹章副本,房尧第接过,走进房,交给高拱。高拱把文牍扔回去:“崇楼,你看看,高某奸在何处,做了哪些恶?” 房尧第展开浏览一遍,道:“言玄翁奸恶五事:一胁迫首揆报复胡应嘉;二攻讦言官结党;三《嘉靖遗诏》深得人心,意欲推翻;四无视三语政纲,胁迫首揆,欲以内阁侵夺部院职权;五目无祖制,变乱成法。” “没有说高某谋逆造反?”高拱揶揄道,“谢他留口德!” 房尧第坐在案对面的椅子上,提笔拟写辞呈。 “只求皇上放归,不要自辩!”高拱扬手道,“这些个信口雌黄的话,不值一辩。” 皇上的谕旨很快就到了:“朕素知卿,岂宜再三求退?宜即出,以副眷怀。” “不再上本了,明日就回阁当直!”高拱断然道。 “玄翁,回不得,似这般一波又一波的攻讦,史所未有,玄翁岂可轻易即出?”房尧第劝道。 高拱叹口气道:“我读皇上谕旨,即知皇上很无奈,对我三番五次求去,微有责备我之意,怎好再让皇上着急?” 房尧第苦笑道:“玄翁三番五次求去,是他们不依不饶论劾不止,非玄翁故意以退为进嘛!”他顿足道,“玄翁亦义士,就这样眼睁睁被小人构陷污蔑?”他咬牙道,“玄翁,何不发动科道中的门生故旧,弹劾徐揆?他的把柄多的是,都给他揭出来!” 高拱摇头道:“且不说我一向反对党比,对门生故旧素无示恩笼络之举;即使他们听我的,一旦发动,岂不开启党争?党比相攻,非盛世之象,君子当戒!” 房尧第劝道:“玄翁,目今官场,没有几个心腹干将,遇事孤立无援,任人欺凌,委实是件痛心的事!” “崇楼,做官是为了做事,不的,何必做官?皇上留我,我就要为皇上正士风、除时弊,导国家于大治!既然我誓言除党比之弊,自不能屈从时俗,以党比存身。”高拱目视前方,幽幽道,“处天下之大事,祸福不能动。如无不可,则可以退,可以死,可以天下非之而不顾!如此,方可称豪杰!” 房尧第被高拱的话所震撼,哽咽道:“可惜啊,官场中人斤斤于眼前小利,不识豪杰,竟至不容!学生为玄翁不平,为天下惋惜!” “世不见知而不悔,盖无所往而不宜也!”高拱感慨一句,一扬手,“崇楼,把《板升图》拿来,春防无恙,秋防压力陡增。已是四月下旬了,秋防的事当预为整备,靠内阁那几位青词高手、兵部那些个猥琐官僚,我不放心。” 房尧第知劝也无益,倒不如一起商榷边务,分散注意力,遂把《板升舆图》摊开在案,与高拱头抵头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喔!玄翁?”次日早,张居正一下轿,正碰上高拱出了轿厢,不觉惊诧,慌忙拱手道。 “怎么,叔大想不到吧?”高拱神情自若,“皇上既留我,我就得为朝廷办事,是以就来了。” 两人相跟着进了阁门,高拱边走边道:“抽暇叫上张子维,一起聚议一次,秋防的事,不能误了。” “听玄翁吩咐。”张居正一拱手,拐向自己的朝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芙蓉十里如锦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几天后,晨曦初露,高拱已在文渊阁前下了轿,信步走到阁后石山处漫步,目光却一直未离开内阁西门。 不多时,张居正的轿子到了,高拱快步走过去,道:“叔大,我已知会张子维,今晚散班即到我家中一聚,商榷秋防事。” “喔?”张居正楞了一下,旋即一笑,“呵呵,好,我带坛秋露白去,许久没有与玄翁一起吃酒了。” 交了辰时,阁臣进了中堂,徐阶拿起一份文牍,道:“科道不依不饶,委实令人心烦。”说着,扬了扬下颌,办姚旷会意,把文牍转到高拱手里。 高拱展开一看,是御史李贞元的弹章,只见上写着:大学士高拱,刚愎偏急,无相臣体。外姑为求退之状,而内怀患失之心,屡劾屡辩,屡留屡出,中外指目,转为非笑,非盛世所宜有,愿亟赐罢免。 皇上在弹章上御批:李贞元无端渎扰,有失体统,著高拱安心供职。 高拱本以为,科道接连论劾,皇上一再强留,这场风波就此止息了,不意不到旬日,又有弹章。 李贞元话说到这个份上,如何还能安心供职?高拱“哼”了一声,道:“看来高某之罪就是一条,不该再留京师。也罢,遂了你的心愿就是了!”说着,把弹章往案上一摔,拂袖而去。 “上本,我意已决,不日归乡!”回到家里,高拱把房尧第叫到房,嘱咐道。 房尧第埋头起稿,高拱拿起珊瑚串珠,出了房,唤高福进了卧室,问:“珊娘何在?你去没去看过她?” “老爷,俺跟你说,”高福凑过去,神秘地说,“这个把月,珊娘天天都在西边胡同口看着老爷轿子,俺见她好几回了。说不定俺去找找,还能找见她嘞!” “喔呀,那你快去,看能不能找见,若见了她,就说老爷我想请她一起到高梁桥走走。”高拱惊喜道,“快去快去!” 高福一溜小跑,出了卧室,慌慌张张到胡同西头的拐角处去寻找珊娘。正在东张西望中,忽听珊娘唤道:“福哥——” “哎呀俺的娘诶!”高福大喜过望,跑过去,还未开口,珊娘就神色黯然地说:“先生的轿子回了,是不是又被坏人参了?” 高福顾不得解释,咧嘴笑道:“珊娘,啥也别说了,你到西直门等着吧,过会儿老爷去跟你碰头,到高梁桥去玩哩!” “真的呀福哥?”珊娘转忧为喜,忽闪着眼睛问。 “去雇辆车,去吧,去西直门等着,俺去雇头毛驴,说话就到!”高福说着,转身跑开了。 须臾,高福回到府中,直奔房。见高拱已更了衣,正嘱咐房尧第:“崇楼,会极门投完本,你即设法知会张叔大、张子维,今晚不要来了,免得连累他们。我走了,叔大在,辅佐皇上,我还放心些。” “老爷,妥啦,走吧!”高福急不可耐地说。 高拱走到厨房,洗了把脸,又梳理了一番胡须,方跟着高福出了院门,骑上毛驴,沿西单牌楼大街,向北穿过西四牌楼大街,转向西直门内大街,到了西直门城楼下。 远远看见,珊娘站在右侧的一块石头上,正向这边张望。 高福喊了声:“珊娘——这儿呢!” 珊娘闻声小跑着过来了,抹了把汗,向高拱施礼:“奴家见过先生!” 高拱局促一笑,向城门一指:“珊娘,走,出城!” 出城一箭远路程,向北拐,数百步之遥,就是高梁桥了。 此地两水夹堤,垂柳十余里,连接澄湖百顷,一望渺然,每至夏日,芙蓉十里如锦,熏风芬馥,游人如织,最为京师胜处。 高拱下了毛驴,与珊娘并肩沿平堤缓步西行。 过响水闸,听水声汨汨,令人心旷神怡;又走出几步,珊娘弯身看着旁侧的河水,突然“呀”地一声惊叫,指着下面道:“先生快请看,河底的小鱼儿,连鱼鳞和鱼鳍都看得清呢!” “呵呵,珊娘抬头西望!”高拱笑道,“西山如在几席,朝夕设色以娱游人。”说着,盯着珊娘看,仿佛她就是设色娱人的西山。 珊娘慌忙侧过脸去:“先生,西山遥遥在望,哪天陪先生去登西山,好不好?” “从前在翰林院时,高梁桥、西山,是常来的,自入裕邸、掌国子监、做部院堂上官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高拱感慨着,“今日与珊娘同游,又与往昔不同。” “那么先生不妨说说,有何不同?”珊娘调皮地歪过脑袋看着高拱。 “喔,这个嘛!”高拱驻足思忖,却不知如何表达,索性道,“这个就不说了。” “嘻嘻嘻!”身后传来高福的嬉笑声。 “高福!”高拱转身道,“我看四处不少人席地野炊,你也去买些吃食来。”转过身来,一指前方,“珊娘看,精蓝棋置,丹楼珠塔,绿树窈窕,丝管夹岸,真乃人间仙境也!” 珊娘虽未全懂高拱的话,可她听说过境由心造这个说法,以此可知,先生心里必是愉悦的,珊娘心里充满温馨,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摇了摇:“先生,以后常来这里,好不好?” 高拱不语,又走了几步,指着前面的一条石凳,道:“珊娘,坐一会儿吧。” “好的呀!”珊娘欢快地跑过去,在石凳左侧坐下,拍了拍石凳中间的位置,“先生快来坐。” 高拱坐下,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黯然道:“珊娘,我就要告老还乡了,京城,怕是今生不会再来了。” “奴家猜到了!”珊娘向高拱身边挪了挪,“不的,先生哪里有雅兴陪奴家到这里来。” “我想好了,回到新郑老家,著立说。”高拱眼圈红了,语调中有几分悲凉,“穷愁、怨尤、落魄,皆非豪杰之为,读写作,足以自适。”他向珊娘投去一瞥,叹息一声,“只是,只是心有牵挂……” “先生牵挂什么?”珊娘仰脸看着高拱。 高拱摇摇头,沉默了。 “先生!”珊娘唤了一声,低下头,郑重地说,“奴家愿随先生到先生家乡去。” 高拱蓦地站起身:“珊娘,走!” “呀!”珊娘惊讶地叫了一声,“先生,这就走呀?” 高拱脸一红,道:“我是说,再往前走走。” “老爷老爷,东西买来了!”高福气喘吁吁跑过来,“烧鸡,还有烧饼。”说着,把怀里的两个纸包放到石凳上。 珊娘麻利地脱下披在身上的斗篷,铺到地上,扶着高拱:“先生,请坐。”说着,跑过去在河里洗了洗手,边甩手边跑过来,打开纸包,撕下一块鸡肉,举到高拱面前,“来,先生。” 高拱四下看了看,踌躇片刻,张开嘴,珊娘轻轻地把一块鸡肉送进他的嘴里,高拱嚼了几下:“好香!”珊娘又掰下一块烧饼,“咸呢,就了这个一起吃才好。”说着,又送到高拱口中。 “珊娘,你也吃嘛!”高拱指了指石凳上的烧鸡说。 “先生吃得香,奴家就满足了。”珊娘满含深情地说。 想到官场受到的屈辱,望着珊娘柔情似水的脸庞,泪水在高拱的眼眶里打转。珊娘一口一口地喂他,高拱吃了几口,摆摆手:“珊娘,这两年,你受苦了!” “没有呢,先生,奴家不觉得苦。”珊娘低下头,喃喃道,“奴家找到了归宿,比什么都甜呢!” “珊娘,我想好了,带你回老家去!”高拱一把拉住珊娘伸到她嘴边的手,“带你走!”说着,又蓦地放开他,踌躇道,“只怕委屈了珊娘!” “奴家能追随先生这样的伟丈夫,是莫大的荣幸!”珊娘眼含泪花道,忙伸出袖子,为高拱擦去手上的油渍。 蹲在河边啃着烧饼的高福听到这里,高兴地说:“哎呀俺的娘诶,终于等到这一天嘞!” “多嘴!”高拱呵斥了一声,突然想起一件事,道,“珊娘,刑部在追查谋刺案,到处在找小道士,你要不要去刑部,把那天的情形说给他们听听?” “奴家听先生的,”珊娘道,托腮想了想,“只怕他们不信奴家的话,也怕节外生枝,不能随先生返乡。”珊娘最担心暴露身份,被遣送回籍,是以她一直回避着。反正先生安然无恙,她可以随时远远地注视先生,彼此靠得很近,这比什么都好。此时她便找了借口,婉拒了高拱要她出面配合查案的提议。 高拱也拿不定主意:“那就等等再说吧。” 珊娘觉着话题又沉重了,怕高拱不开心,起身道:“奴家为先生唱曲吧!” “还唱红线女?”高拱笑着说,“呵呵,我看那红线女,却不如珊娘这般美丽、勇敢!” 珊娘愉悦地晃了晃脑袋,拍拍手,清清桑,低声唱了起来。 一曲未了,忽见房尧第骑马奔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道:“玄翁,皇上差司礼监宣旨,在府中候着呢!” 高拱沉吟片刻,看着珊娘,似在等待她的决断。 “先生还是快回吧。”珊娘善解人意地说。 高拱向珊娘一拱手:“珊娘,失陪了。”言毕,高福、房尧第两边扶着高拱上马,向城里奔去。 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见高拱风风火火从外边进来,起身抖了抖朝袍,不等高拱跪定,就展旨读道:“朕屡旨留卿,特出眷知,宜以君命为重,人言不必介怀。” 高拱接过谕旨,道:“老公公,请回禀皇上,臣亦义士,不能再忍羞辱,盼皇上能放臣归去。” “高老先生,你老人家已然上了七表要辞官,咱看万岁爷不会放老先生回去嘞!”说罢,抱拳而去。 高拱走到房,提笔又拟一本。 “对,这回,只能坚不再出!”房尧第走过来,看过高拱的辞疏,赞同道。 可是,又连上三疏,都被皇上驳回,房尧第劝道:“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出。出,又是一波弹劾,不是自取其辱吗?” 高拱怅然道:“再不出,无非是逼迫皇上处罚科道。咱们的皇上仁厚,安能以此相逼?我不忍也!” “哼哼!”房尧第一声冷笑,“根子不在科道,在徐揆,他要赶玄翁走,玄翁在一日,徐揆就不会善罢甘休!” “看来,我要让他知道,高某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高拱咬牙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如梦方醒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隆庆元年端午节,百官照例放假一日,阁臣则依例当直。 皇上体恤辅臣的辛劳,特赐酒宴。 午时三刻,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六阁臣一起来到文渊阁中堂会食。厨役们布置停当,御膳房的酒菜,也由小火者抬到。 阁臣一到,厨役打开食盒,将菜品摆到桌上,又有承差为阁臣斟酒侍候。 阁臣依次坐定,徐阶举盏道:“来来来,诸公,第一盏酒先敬皇上,感谢皇上赐宴,祝我皇上万寿无疆!” 李春芳等忙不迭端起酒盏,举了起来;只有高拱脸色阴沉,慢慢起身,愣愣地端起酒盏,待众人都一饮而尽,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他才猛一仰头,把酒倒进嘴里,气鼓鼓地落了座。 徐阶见状,放弃了先带三盏酒的打算,笑着说:“呵呵,今日过节,还是随意些好,请诸公自便!”说着,举箸示意,请大家吃菜,自己先夹了块鱼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众人边附和着,也都举箸夹菜。 高拱却袖手而坐,仰脸望着天花板,喘息声似叹非叹,时高时低。 往者过节会食,平时一本正经的阁臣也会放下架子,彼此出谐语、说笑话,至少表面上是欢快祥和的。 但今次不同了。五阁臣都明白高拱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怕触发他的愤怒不好收场,也都不敢随便开口说话。 会食的气氛很压抑,阁臣都埋头吃菜。高拱瞥了徐阶一眼,鼻中发出“哼”声,心想:欧阳一敬那顶‘威制朝纲,专擅国柄’的帽子,戴错了地方!给此老戴上,才最合适!发动科道钳制皇上,内阁同僚提出建言就被视为异端另类而不容,这不是威制朝纲,专擅国柄的典型手法吗?彼辈小人,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如此,真是令人发指! 张居正看出了高拱的异样,担心沉闷中会爆发,他盘算,高拱不会不给他面子,遂站起身道:“诸公皆居正师长,居正少不更事,多亏诸师长优容、训导,端午佳节之际,借皇上所赐,居正要表达感谢之情,打一个通关!”说着,举盏走到徐阶座前,“先敬元翁!” 徐阶扭脸慈祥地望着张居正,笑着说:“江陵年富力强,又闻颇有雅量,自可多吃几盏。老夫老矣,又不胜酒力,吃半盏吧!” 张居正不便强求,敬完徐阶,又依次敬李春芳、郭朴,二人皆起身相迎,也各有说辞,爽快地饮了酒。 轮到高拱了,张居正道:“玄翁,怎么样?居正敬盏酒是应该的吧?”高拱未起身,但端起了酒盏,说:“叔大,饮三盏!” “好!三盏!”张居正说着,先饮了一盏,在高拱眼前一晃,“先干为敬!” 高拱酒量不大,加之心情郁闷,又一直未吃菜,连喝三盏,已有醉意,满脸通红,脖子红得像鸡冠,几根青筋越发显得凸出,隐约可见还在不停跳动着。 待张居正敬完了陈以勤回到座位,高拱起身从厨役手中夺过酒壶,说:“尔等都出去,我来斟酒!”说着,兀自干了一盏,又斟上,“嗵”地在桌上撴了一下,紧紧盯着徐阶道:“元翁,高某敬你一盏!” “不必了!”徐阶沉着脸说,“老夫不胜酒力!” “也罢!”说着,高拱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将酒盏往桌上一撂,“元翁,皇上慰留我甚坚,科道逼迫我甚急!为皇上计,为国家计,适可而止吧!” 徐阶阴阳怪气地说:“老夫何尝不盼如此!” 听徐阶这句话,似乎他对言官所为一无所知,摆出了一副超然事外的阵势,令高拱顿起反感,遂以质问的语气说:“高某到底有何过错,竟至不容,如此结言路必逐我而后快?!” 徐阶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冷冷道:“新郑此言差矣!言官乃朝廷的言官,不是老夫的言官,倘言路可结,老夫结得,那么新郑自然亦也结得嘛!” “你……”高拱被噎住了,大口地喘着粗气,须臾,他索性伸手指着徐阶质问,“写青词、助斋醮,元翁当年不曾为之?永寿宫事谁为之?该不会说是严嵩献策重修吧?哼哼,此等事,严氏父子也不愿为之!一尺一寸皆元翁父子视方略,何以遗诏中,尽归为先帝之过?” 高拱终于把他对徐阶瞒着他拟定遗诏的不满公开发泄出来了。虽然高拱私下里说过,徐阶对先帝是“诡随于生前,诋骂于身后”,他为之不平,而且这些话也早为徐阶所闻;可是当面直截了当说出口,还是第一次。 徐阶又冷笑了一声,说:“土木事,老夫不敢辞;然青词事,倘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有人上了密札,恳请为先帝精制青词,密札犹在,新郑,你看要不要公之于众?” 高拱面露羞愧之色,嗫喏不能言。仿佛他用力抛向对方一粒石子儿,被厚厚的盾牌弹了回来,重重地打在自己的脑门上,瞬间被打懵了。 张居正不由自主地“喔”了一声。他刻下方明白,去岁徐阶明知高拱入阁乃是大势所趋,既想示恩于他,又踌躇不决,原来,他是想要抓住高拱的把柄,以防将来高拱拿青词一事攻讦他。虽然高拱最终没有写青词,但是那道密札,比青词的份量还要重。刻下,这道密札终于派上了用场,高拱的气势只此一下就被打了下去。 乘高拱尚未反应过来的当口,徐阶手扶食案,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来人——”左右闻声而至,徐阶道,“老夫头晕,有天旋地转之感,扶我进朝房休憩。”左右忙搀扶他起来,徐阶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回头对茫然不知所措的众人说,“老夫摇席,请诸公自便!”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收场。 郭朴对李春芳道:“兴化,我看就散了吧?兴化不妨代表我辈去看看元翁。” 李春芳如释重负:“嗯嗯,这样好,这样好!” 待李春芳进了徐阶的朝房,却见他正端坐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忙问:“元翁,要不要传太医来诊治?” 徐阶抬起头,说:“老夫并无病恙。只是新郑如此拆台,当面攻讦,如何还能干下去?”他指了指文稿,“老夫这就上疏求去,遂了他的愿就是了。” “元翁,新郑酒后失言,元翁不必介怀。”李春芳劝道,“春芳这就去找新郑,劝他向元翁赔罪。” 说罢,生恐徐阶拒绝似的,李春芳转身出了徐阶的朝房。到得高拱的朝房,忙将徐阶要上辞呈的事说于他,劝道:“新郑啊,同僚间,不可破了颜面嘛!此事传扬出去,对内阁和徐高二公声誉有损。元翁毕竟是前辈,我意,新郑不妨去向元翁解释几句,算作道歉,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如何?” 高拱余怒未消,说:“兴化都看到,言路一再羞辱攻讦高某,倒是高某有错?无非是赶我走,我走就是了。这就再上辞呈,向皇上乞骸骨!” “相国者,以和衷共济为美。新郑何必赌气?”李春芳又劝了一句,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请新郑再细酌。”言毕,告辞而去。 高拱没有想到徐阶今次毫无退让之意,竟以辞职相威胁。自己本是受害者,无非发泄一下不满而已,却要示弱道歉,这让他难以接受。但不道歉,就只能上辞呈。 辞呈很快写就,高拱照例离开文渊阁,回家等待皇上的裁示。 “玄翁,这……?”见高拱在当直时返家,房尧第以为又是被劾回避,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 “圈套!果然是圈套!”高拱义愤填膺地说,“当初酝酿我入阁时齐康就提醒说有圈套,对他感恩戴德驯服听话则可,否则必不容;我还对齐康一番训斥,今日才如梦方醒!” 作者维衡说:明朝的言官虽与欧美国会议员相似,但产生渠道不同,仍然需要甄拔任命,而且也有升迁的问题,故不少言官不得不攀附权势者,成为他们手中的工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故意刺激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徐府是一座三进四合院,亭台楼阁、假山名石、小桥流水,俨然江南园林。 这天用过早饭,徐阶背手在院中漫步。管家匆匆走了过来,递上一张拜帖,竟然是高拱的! 徐阶大感意外。 昨天,他以老迈衰病为由上疏求去,照例在家里等候皇上的裁示,并吩咐管家,谢绝一切人等的探视。但高拱是内阁同僚,管家不敢不呈递他的拜帖。徐阶捻须沉吟良久,才吩咐左右领高拱到花厅来见。 高拱也是递交了辞呈的,他着了一身便服,在管家的引导下进了徐府的花厅。一眼看见徐阶半躺半坐在太师椅上,大热的天,腿上还盖了条薄被,似乎真有病恙在身。 “元翁——”高拱唤了一声,施礼相见,口中道,“昨日会食,拱酒后失言,对元翁甚不恭,特来向元翁道歉,请元翁见谅!” 徐阶一动不动,吩咐左右:“给高阁老上茶。” 高拱见徐阶竟无让座的话,只好尴尬地站着,又道:“元翁,皇上悉心委政内阁,拱甚愿与诸公和衷共济,把国事办好,实无他意。耿耿此心,皇天可鉴!” 徐阶发出一阵咳嗽声,良久,才以低沉的语调说:“新郑,老夫病痛难忍……”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高拱明白了,徐阶是不接受他的道歉,而且下了逐客令。 他强忍心中怨怒,道:“元翁,拱典试时,以试题触忌,元翁为拱解护,拱实心感之。今日郑重告元翁:元翁即仇我,然解先帝疑一节,终不敢忘,必当报效!”言毕,抱拳一揖,昂然出了花厅。 房尧第在茶室候着,看见高拱梗着脖子出了垂花门,心里不禁“咯噔”一声,脸色变得煞白。 昨夜,房尧第因怀疑徐阶是以辞职来煽动百官反高,故恳切建言高拱去给徐阶道歉。高拱本是担心阁臣僵持下去,影响国务推进,让皇上为难,勉强接受了建言。 房尧第见喘息功夫高拱就出来了,料定此行不顺,他怕受高拱责备,小心翼翼地跑过去,不敢说话,跟着高拱出了徐府。 回到家中,高拱下了轿,房尧第垂首立在垂花门前,预备承受高拱的呵斥。但高拱并未发火,只是感慨了一声:“连道歉这般违心的事也做了,我可心安理得了。” “徐揆不愿息事宁人?”房尧第问,旋即感叹一声,“看来,学生判断没错!此前徐揆是以退为进,设下陷阱;今次则是故意刺激玄翁。” 高拱一脸委屈,忿然道:“此老全无谋国之心!” “往者学生劝玄翁反制,目今看,当改变策略。”房尧第边思忖边道,“所谓言官百篇,不抵君父一言。虽然科道联翩论劾,但皇上一再慰留,也是有目共睹的,一二言官再纠缠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彼辈想逐玄翁,却已无从下手。是故,彼辈所盼者,就是玄翁出而反制,这样他们才有机可乘。玄翁不惜放下身段,亲往道歉却仍受冷遇,正说明徐揆希望事情越闹越大,故学生建言,玄翁当以静制动,沉默以对。” “静不得啊!”高拱忧心忡忡地说,“昨日见塘报,知俺答率军犯大同任达沟等处,游击阎振引兵抗御,战于西山及谢家洼,俺答察知大同防御严密,不敢冒进,引兵还巢。这虽是喜讯,却也是警讯!北虏必蓄积兵力,于秋季大举进犯,北边防御日益急迫,朝政不能再纷纷扰扰了,当拿出得力对策才对!” “刻下的情势,不容玄翁有为啊!”房尧第痛心疾首地说,“玄翁一做事,即被目为谋位夺权,胁迫首揆,如何能有为?” “清者自清。既然在其位,自当谋其政。”高拱慨然道,他叹了口气说,“况且,我这种人,不做事,不是更郁闷吗?做事,还能转移注意力。崇楼,去,把大同的舆图拿来。” “高新郑居然来赔罪,出乎预料!”望着高拱的背影,徐阶口中喃喃道。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把搭在腿上的薄被掀出老远,大叫,“来人!” 管家疾步上前,躬身等待主人吩咐,徐阶道:“你去户部,叫陈大春戌时三刻来见。”管家领命而去,刚转过身,徐阶又叫住他,“记住,不可从首门进出,届时你亲自接他,从偏门进来。” 陈大春昨日散班就已到过徐府。 徐阶递交辞呈的事,很快就在官场传开了,人们在猜测着、私下议论着,部院堂上官纷纷以探病为由前来探听虚实,结果都吃了闭门羹,陈大春也不例外。 今次一听徐阶有召,就知必有所授,便把迩来他的一番部署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预备在徐阶面前表表功。 “元翁求去,必是那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所逼!”在房一见徐阶,看他并无病态,陈大春也就免了问病的说辞,开口即骂高拱,意在试探他的推测是否属实。 “老夫求去,外间有何议论?”徐阶问。 “人言藉藉,都揣测是高某所逼!”陈大春说,“学生听说,已有人放出话来,说若元翁坚卧不出,当联络同僚,共逐奸臣!” “喔?!”徐阶眼前一亮,露出几分喜色。 “元翁坚卧不出最好。”陈大春献计说,“学生与王世贞都在私下与朝中要人联络,共谋逐高之策。” 徐阶叹息道:“午前高新郑亲自登门致歉,适才皇上慰留之旨已到。” “喔?高新郑这头倔驴,居然会亲登门道歉赔罪?”陈大春吃惊地说,又一甩手,“这,这却乱了元翁的棋谱。” 本来,徐阶想借此次高拱向他发难,以退为进,摆出有徐无高、有高无徐的态势,逼迫皇上和百官做出选择。他自信,百官当会站在他这边,而皇上在百官胁迫下,最终也不得不忍痛割爱。而高拱此一番登门道歉,徐阶自觉顿失主导权。内阁同僚间顶撞首揆,算不得大事,况且人家已道歉赔罪,若再不依不饶,岂不有失相体?虽然自己故意给高拱难堪,意在激他恼羞成怒再做失分寸之举,可万一高拱忍辱含垢不再发难,此事也只能到此为止。 陈大春不甘心:“元翁,学生看,当再上本求去,让百官出面挽留。” 徐阶摇头:“因此细故坚卧不出,让人说老夫小肚鸡肠,若再惹皇上动怒,岂不弄巧成拙,遂了人家的心愿?” “元翁出来视事,朝局复归平静,再拿甚事持续论劾高新郑?逐高岂不功败垂成?”陈大春着急地说。 徐阶突然诡秘一笑:“昨日新郑讽老夫结言路,老夫答他,言路吾可结之,新郑何不能结之?” 陈大春若有所悟,点头间,已有了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但愿不会捅到马蜂窝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曾省吾本打算请御史齐康喝酒的,但他知道齐康一向特立独行,不喜交际,恐被拒绝,只好在晚饭后前去家里拜访。 齐康与曾省吾熟悉。他知曾省吾是张居正的幕僚,而张居正与座主高拱是好友,一见曾省吾的名剌,齐康亲自到首门去迎。 “冒昧叨扰御史,赎罪!”曾省吾笑着说。 齐康不苟言笑,满脸抑郁,寒暄过后,再也无语;曾省吾无话找话说了几句,自觉无趣,也就不再多言。 直到在花厅坐定,二人依然相对沉默。 曾省吾只好欠了欠身,叹口气,叫着齐康的字道:“健生啊,时下贪官墨吏有之,混日子不办事者有之,却少见科道参揭;而尊师高相廉节自守,无非是不忍坐视国事糜烂,想为国办事而已,竟不见容言路,令正直者寒心,求治者裹足!”他一拍座椅扶手,义形于色地高声道,“更可气的是,竟无一人一秉公心站出来替高相说句公道话!” 齐康盯着曾省吾,在品味着他的这番言辞,琢磨他的来意。 曾省吾被齐康看得心里发毛,仿佛内心的隐秘被他窥视到了。 前天,陈大春从徐阶府邸出来,已明白了徐阶的意图,当即就想到了曾省吾,遂吩咐侍从请他晚间到潮州会馆一聚。 酒酣耳热,陈大春亮出了底牌:请曾省吾劝说高拱的门生出面替高拱出气。曾省吾即知此乃徐阶之意,不禁吃惊道:“哪有发动言官攻讦自己的?” 陈大春笑道:“呵呵,元翁胞弟徐陟,早把元翁的隐私揭得体无完肤了,言官论劾,也无非是拿这些说事。”他走过去拍了拍曾省吾的肩膀,“三省当知,元翁最赏识太岳相公,可谓不顾物议,超常提携。何意?一旦高新郑下野,时下仰仗太岳相公,不久必向太岳相公交棒;若高新郑得势,恐太岳相公只能做他驯顺配角罢了!” 这也正是曾省吾的想法。 不惟如此,曾省吾还有一块小小的心病。 他原以为王世贞之父昭雪事不会出什么意外,一听说伸冤疏被停格,曾省吾叫苦不迭,直怨高拱无事生非。王世贞差外甥送的六张黄灿灿的金叶子,恰逢张居正的次子嗣修得一女,曾省吾以贺礼为名送于张府,退也退不回去了,万一王世贞迁怒张居正,让他曾省吾如何交代? 协助徐阶逐高,不惟对张居正有益无损,且王世贞之父昭雪之事必能办成,也可了却一桩心病。 曾省吾盘算良久,认定暗中变相参与逐高,不会有任何风险。至于张居正,他知道了,或许会责备,而已!更大的可能是口责备而心许之。 因此,曾省吾爽快地答应了陈大春。他对高拱的门生逐个梳理,想到齐康其人,耿直抑郁,平时对徐阶多有不满,可以一用,遂登门相劝,话也就说得相当直接,不想绕弯子。 齐康问:“曾司长何不站出来替师相说句公道话?” “曾某是这么想,可健生知道,张相是徐相的弟子,夹在中间备受煎熬,一旦我站出来,让张相不好做人,也势必把局面复杂化。”曾省吾双手一摊,装作很无奈的样子说。 见齐康不说话,曾省吾又以忿忿不平的语气说:“谁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新朝伊始,本当是高、张二相协力治国,开创隆庆之治,可时下如何?高相有何错,受到的攻击,却是史所罕见!然则,细究之,徐相这样对高相,实是以攻为守,看似攻势凌厉,实则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文稿,乃是徐阶胞弟徐陟揭发乃兄的揭帖抄本,放到几案上,向齐康一边推了推,“况且,徐相有的是把柄呢?” 齐康展读揭帖,喘息声越来越重。 曾省吾突然冷笑起来,道:“徐相每以讲学以正人心相标榜,可他施之兄弟即不达,况四海五洲之远,兆民之众乎?” 齐康不能再装糊涂,问:“曾司长为何找齐某?” 曾省吾以同情的语气说:“健生有学识,悒悒不得志久矣!”他抓住齐康的手,郑重地说,“与其委委屈屈,何如奋起一搏?” 齐康双目直视前方,嘴唇蠕动着,却未出一言。 曾省吾站起身,慨然道:“健生,隆庆之治能否成为现实,端在高、张二相能否协力执政。做言官的,为国家立功的机会,并不多见嘞!”说罢,抱拳作辞。 齐康早就对科道同僚无端攻讦座师看不下去了,只是怕出面替师相鸣不平激化矛盾,方一忍再忍的。刻下被曾省吾一番话激得热血沸腾,送走曾省吾,转身快步向房走去。 过了两天,齐康的弹章发交内阁。 禀笔票拟的郭朴展读之,喜忧参半。他瞥了一眼徐阶,见他脸上依然挂着惯常的微笑,但却不停地捋着胡须,似乎内心很不平静。以徐阶的人脉,通政司恐早有人将此事偷偷禀报于他,此时他故作镇静,佯装不知罢了。 郭朴又看了一眼高拱,见他低头翻看案上的文牍,并无反常之处,就揣测出,高拱恐对此事毫不知情。知情不知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徐阶势必会咬定乃高拱指授,这是让郭朴忧心的。 “都察院广东道御史齐康劾大学士徐阶险邪贪秽、专权蠹国。”郭朴拿起齐康的弹章,读了起来。 刚读了“事由”,“哗啦——”一声,李春芳端在手中的茶盏盖子掉在了地上,他却依然张着嘴,呆在那里。 “谁?!”高拱大吃一惊,抬头问,“谁劾元翁?” “御史齐康。”郭朴回答。 “很正常,嘉靖朝的阁臣,谁能免?”徐阶大度地说,旋即冷冷一笑,“如此甚好!老夫求之不得!不过,诬诋之事,老夫也不能安于缄默。” 听徐阶的意思,他是要听听齐康论劾他些什么,以便辩白一番的,于是,郭朴便把齐康的弹章,缓缓地读了一遍。 高拱细细听着,边梳理归纳,齐康论劾徐阶的,三件事:一说他当年反对立裕王为储君;一说他以遗诏谤诋先帝,诡随于生前,而诋訾于身后,非为人臣之道;一说他儿子在外多干请,有不法,置商号于燕市中,家奴于姑苏洽商事,颇横。这都不是新鲜事,其胞弟徐陟曾经揭发过。 “齐御史所论,皆暧昧之事。”徐阶听完齐康的弹章,似早有预备,回应说,“其中所论建储一事系老夫阻挠,尤为妄诞。昔老夫在礼部,曾四次上疏,请立东宫,及入内阁,先帝确曾问及传位事,因当时恐起他衅,是故不敢赞成,但恳恳为先帝陈裕王之仁孝。文牍俱在,可查对之。至于谓老夫父子请托,则各部院当事之人,皆可询问,何时何事曾经请托?”说着,徐阶转问郭朴,“安阳历任刑部、吏部尚,我父子可曾请托于你?”也不等郭朴回应,长叹一声,“老夫蒙恩叨逾,已极履满盈,此人所戒者。”边说,边站起身来,“老夫这就上疏求退,以谢齐御史!” “这……”李春芳看看高拱,又对着徐阶的背影,以求助的语调叫道,“元翁!这……阁务…” 徐阶头也不回,“老夫乃被劾之人,理当回避,阁务,按制,当由兴化署理。” “春芳不敢!”李春芳一脸苦楚,“元翁,万万不可卸仔肩啊!” “非放归徐某,无以息争,”徐阶态度坚决地说,“老夫只好隐去,以谢齐御史!”他又重复了一遍,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李春芳说,“喔,齐御史弹章里不是还说老夫在内阁里拉拢李春芳,与之声势相倚,从而达到专权任事的目的吗?如此,则兴化亦是被论之人了,内阁,就由郭、高二公来干吧!” 李春芳似乎求之不得,也就迅疾收起文牍,道:“春芳也只好回避,上辞呈。阁务,多劳诸公了。” “来人——”高拱突然大喊一声,办战战兢兢走过来,高拱向外一指,“去,把齐康给我叫来!快去!” “玄翁,这又何必?”张居正劝阻道,“御史论劾大臣,是他的本分,阁臣焉能干预?玄翁为何怒气冲冲召御史来见?” 高拱从适才徐、郭对话中悟出了三昧,由听到弹章时的快意转瞬间变得焦躁起来,倘若指授门生弹劾阁揆这盆脏水兜头下来,正愁找不到由头的欧阳一敬之流必然大做文章,谋位夺权的指责势必越发汹涌,是以他急于先发制人表明心迹,避免误会。见办听完张居正的话止住了步,他吼道:“因何止步?快去,即刻把齐康叫来!”随即转向张居正,解释说,“叔大,叫齐康来,问问他此事是不是高某指授,抑或是他承望而为。” 张居正摇头,不再说话。 “新郑,我看,问与不问,都于事无补了。”郭朴感叹说。 “安阳、江陵,”高拱动情地说,“二公最知我,我自己可忍辱含垢,但不忍朝政纷扰、党比相攻,误国政、伤圣怀!无论如何,我不会做不磊落之事。” “我和江陵相信,就怕有人不信!”郭朴叹气,忽然又若有所悟地说,“更可怕的是,内心相信,可故意不相信。” 听了郭朴的话,高拱和张居正都沉默了。 良久,高拱才问:“安阳,徐、李二公回避,你主持,你说,齐康的弹章,该如何票拟?” “皇上仁厚,从不处罚科道。”郭朴说,“按例,只拟票慰留徐李二公就是了。” 正说话间,齐康进来了,施礼毕,不亢不卑地问:“敢问高阁老相召,所为何事?” “你枉做了我的门生!”高拱劈头盖脸训斥齐康,“谁让你干的?” “学生身为御史,乃朝廷耳目风纪之司,”齐康争辩说,“论劾大臣乃职责所系,良心驱使,与他人何涉!高阁老岂能以此相责?” 高拱被噎住了,竟无言以对。 张居正接言道:“齐御史话是不错。可你是玄翁的门生,外人会如何看?科道中那些人,对玄翁本已结怨,论劾不止;你这样做,他们定然妄言玄翁结党,起而攻讦;宋之党争,复见于今日矣!” “倘如此,朝政如何推进,皇上该如何措置?!”高拱忧急交加地说,“快去,去向元翁请罪!” 齐康一惊,正色道:“御史论劾大臣,不要说所论俱是事实,即便风闻而奏,亦是律法所赋,何谈谢罪?这是哪家的规矩?” “谢罪倒也不必了。”张居正打圆场说,“齐御史听了玄翁的话去请罪,那别人更会说玄翁指使了。此事,本就与玄翁无关嘛!玄翁心迹已明,齐御史请回吧。” 高拱余怒未消,向外挥了挥手,示意齐康走人。 齐康气鼓鼓地拱了拱手,扭头大步走出中堂。 “但愿,齐御史不会捅到马蜂窝!”郭朴望着齐康的背影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王世贞密会海瑞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大理寺左丞海瑞,因是举人出身,在京城既无座师,又无同年,更无门生,便是衙门里有几位同僚,也对他敬而远之,是以他的家几无造访者。这天,海瑞正坐在厅里吃晚饭,仆人海安拿着一个拜帖、一张名剌来禀,海瑞看罢,惊喜不已,忙起身出迎。 夜色里,两顶小轿悄然抬进海瑞的小院。户部侍郎陈大春下了轿,用广东话向迎在轿旁的海瑞寒暄了一句,指着从另一顶小轿上下来的中年男子,叫着海瑞的号,低声道:“刚峰,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坛盟主王世贞,元美先生,仰慕刚峰名气,特来一睹风采。” 王世贞此番晋京为父诉冤,一直住在城外寺庙,今日受陈大春之约秘密入城,前来拜访海瑞。一番寒暄,三人进了海瑞家简陋的花厅,见一碗喝了一半的稀粥、一碟咸菜摆在厅中的一个方凳上,王世贞皱了皱眉,扭过脸去不愿再看。厅里只有两把座椅,海瑞延请客人入坐,又吩咐海安把粥碗和咸菜碟端走,拉过方凳坐在陈大春旁侧,一脸憨笑。 三人天南海北闲谈数语,王世贞就以激愤的语调道:“刚峰冒死谏上,为民请命,天下无不敬仰。目今新朝伊始,因奸人横肆,胁迫首揆,不能一新治理,委实令人痛心!” “学生正扼腕叹息哩!”海瑞点头道。 “高新郑结党!”王世贞又道,“竟指授门生排陷首相,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 “学生平生最恶结党!”海瑞恨恨然道。 陈大春暗喜,接言道:“高新郑主春闱,出题触忌,先帝欲杀之,多亏元翁解护方免死;继之,元翁又延揽高新郑入阁,而他却忘恩负义,可谓失德背义极矣!” 海瑞皱眉沉思,听出了陈大春乃是旁敲侧击,提醒他别忘记徐阶的救命之恩,遂一笑:“学生憨直,认理不认人,高新郑结党,这事我不能坐视!” 陈大春禁不住面露喜色,又道:“元翁宅心仁厚,冒死草《嘉靖遗诏》,所列新朝当办之事,首言开释建言诸臣,刚峰据此获释,联翩开坊。可高新郑为一己之私,诋毁遗诏不遗余力,百计翻案,居心叵测!” “遗诏最能收拢人心,学生读之流涕,焉能容忍推翻之?!”海瑞摩拳擦掌道。 陈大春忙向王世贞递了个眼色,道:“元美,刚峰是直性子,也是急性子,想来他要起稿上本,我辈就不打扰了。” 出了海宅,陈大春抱拳道:“元美,我在潮州会馆恭候。” 王世贞向陈大春一揖,登轿转向吏部尚杨博的府邸。 吏部尚照例不接纳百官私谒,可王世贞已无官身,几个月来又为杨博捉刀代笔,写了不少应酬文字,他不能不见。王世贞被引进坐杨府花厅,见地上铺着波斯地毯,顶上挂着纱罩灯,轩敞明亮,一笑道:“博老满时尚嘛!” “犬子张罗的,呵呵呵!”杨博笑着说。他的一个儿子娶了山西大盐商王崇教之兄、三边总督王崇古的女儿,故杨博刻意点破,以免误会。 王世贞会意,道:“博老有所不知,江南富家之室,豪华舒适远过贵府嘞!”说着,突然神色陡变,黯然道,“世贞欲孝,而父不待矣!” 杨博捋着稀疏的胡须道:“元美,令尊之事既已停格,你还是回去吧,且缓图之,早晚要昭雪。” “家君之冤不能昭雪,”王世贞咬着牙道,“世贞即死,死都门外三尺地,绝不南归!” “元美孝心可感天地,只是目今朝廷……”杨博摇着头,欲言又止。 “世贞诉冤成功与否,取决于高新郑一人!”王世贞哽咽道,“目今高新郑胁迫首揆,扰乱朝纲,新朝几无新气象,天下士子莫不痛心疾首,为国家计,为收拢人心计,非逐新郑不可!博老德高望重,何不登高一呼?” 杨博叹了口气:“似这般纷纷扰扰,有碍国务,人心涣散,委实令人扼腕!” “化解之策无他,惟高新郑下野一途!”王世贞语气坚定地说。 杨博沉吟良久,叹息道:“刻下徐、高对立,有徐无高、有高无徐之势已成。皇上仁厚垂拱,悉心委政内阁,阁揆国政所系。元翁老成持重,时望甚隆;而新郑燥急自负,恐不能与朝臣和衷共济,为打破僵局、尽快稳定局势计,吁请皇上尽快决断,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王世贞见游说杨博目的已达,起身施礼,辞别而去。 “哈哈哈!好,好,好!”潮州会馆里,陈大春听完王世贞的禀报,抚掌大笑,向外拍了拍手,两名婀娜美姬,牵手而来,陈大春挤挤眼,“元美辛苦,在此放松一下,我这就去禀报元翁。” 不多时,陈大春从侧门进了徐府,刚走近花厅,管家闪身出来,向里指了指,道:“侍郎大人,老爷在见客。” “知道了,去吧!”陈大春一挥手道,蹑手蹑脚走到一个拐角处,侧耳细听。 “元翁,皇上一再慰留,还是出而主政吧!”是户部尚刘体乾的声音。 “是啊元翁,别看某人跃跃欲试,可离了元翁,朝政无以推进,非乱套不可!”是兵部尚霍冀在说话。 “不是老夫不出,而是不能出。老夫德不足以服人,能不足以率众,在阁一日,则内阁即纷扰不止,还是走开的好。”徐阶回应道。 刘体乾、霍冀忙异口同声道:“元翁不能走!” “要说老夫放心朝政,也不敢这么说。”徐阶叹了口气,“老夫所忧者,是李兴化驾驭不了内阁,而强势者又过于自负,必抛弃三语政纲,加之其人轻慢祖制,无视成宪,惟以兴革为能事,恐部院无所适从,人心浮动,朝政纷扰,乱由是出,治何可求?” “元翁所忧,也正是我辈所担心的!”霍冀道,说着起身向刘体乾一扬下颌,“大司农,别再耽搁了,事不宜迟,这就到杨吏部府上走一遭,吏部尚乃百僚长,只要他带头,事即可为!” 刘体乾、霍冀礼貌周全地辞出,陈大春闪身进了房。徐阶送刘体乾、霍冀出了花厅,转身往房走,陈大春迎过来,兴奋地说:“元翁,事协矣!” 徐阶指了指右手的紫檀雕花椅,示意陈大春坐下,做侧耳细听状。 “杨博不惟为百僚长,且一向处事圆润,给人以不偏不倚、为人持正的印象,只要他愿意带头,则部院大臣必响应之;海瑞直臣的名望如日中天,每出一语,足以引导舆论!此二人带头,他人不必鼓动则自会响应。”听完陈大春禀报,徐阶欣喜地说、 “适才户部、兵部两尚似已有意上本逐高,如此看来,高新郑大势去矣!”陈大春激动地说,他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尚未咽下去,又一伸脖子,补充说,“欧阳一敬、李贞元已发动科道,让齐康,也让朝野明白,元翁不是那么好论劾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都察院门前绝无仅有的一幕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都察院在承天门西南、长安街南侧,坐西朝东,与吏部隔广场相对。这天辰时,御史齐康下了马,低头向都察院衙门走去。这些日子,他心里像压了块重重的石头,沉重异常。他不理解,何以自己履行监察之责,弹劾徐阶,竟像是犯了罪。老师召去内阁训斥,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则上疏弹劾他,极论其罪,要求皇上务必将奸党绳之以法。齐康不甘示弱,也上疏自辩,除郑重申明弹劾徐阶乃出于承担御史的责任,还指欧阳一敬甘为徐阶所使,才是结党。这道奏疏见诸邸报,科道哗然,大有向齐康兴师问罪之势。徐阶则再三求去,似乎在向皇上施压。齐康想不到他一道弹章,竟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压力甚大,走起路来,也是低头沉思状。 “站住!”突然,一声大喝,把齐康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都察院首门上站着一大群同僚,在他止步观望之间,几十号人“呼啦”一下,将他团团围住。 “你论劾元翁,是何用心?受何人指使,必说明白方可!” “卑鄙小人,甘当鹰犬,猪狗不如!” “呸!”一口唾沫飞到了齐康的脸上,“不要脸的东西!” 齐康刚要辩解,被一片质问、咒骂声盖住了。 “说话啊!”有人用力推搡着齐康,“论劾元翁的话写那么多,方今怎就哑巴了?” 齐康被推搡得向左踉跄了两步,左边的人用力推搡,他又向右踉跄几步,右边的人再推搡……推搡、质问、唾骂、哄笑,进士出身的言官们仿佛转瞬间成了街头地痞,尽情展示出流里流气的一面。 御史钟继英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庶吉士散馆后授御史,与齐康虽非同年,却都是高拱的门生,本想上前劝解,又恐寡不敌众,引火烧身,急忙向文渊阁奔去。 阁臣刚在中堂坐定,茶尚未喝上一口,钟继英就急匆匆闯了进来。 “何事惊慌?”高拱呵斥道。 “喔呀呀!”钟继英一脸惊惶失措状,边喘着粗气边概略讲述了都察院门前的情形。 “这,这……”李春芳一副手足无措的可怜状。他递交辞呈后蒙皇上慰留,即出来视事,没想到遇到这等闻所未闻的事,一时不知何好。 “时下是什么风俗?!”郭朴一拍几案,“指斥皇上,论劾大臣,不绝如缕;谁也不能说个‘不’字!可是,何以论劾首相,就像犯了众怒了呢?岂非咄咄怪事?!” “元翁不是又上了一道辞呈吗?”高拱黑着脸说,“慰留元翁,切责齐康妄言,降二级,调外任!” “妄言诋诬论劾你高新郑者,安然无恙;何以论劾元翁者,也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就切责其妄言,还要降级调外任?”郭朴忿忿不平地说。 “高某不足惜!齐康亦不足惜!”高拱慨然道,“要为皇上计、为国家计。皇上初继大统,正是臣工同心同德共辅新政之机,似此交互论劾不止,伊于胡底?” “即使齐康弹章妄言,皇上已洞察,且有旨再三慰留元翁,今不惟举朝腾疏攻之,甚或聚众辱之,这是何道理?!”郭朴愤然道。 “钟御史,你知会御史们,”张居正开言道,“内阁已票拟,齐御史降二级调外任,通不许再聚集鼓噪!” 钟继英闻之心里颇是不平,可也不敢多嘴,忙转身往回走。到了都察院门前,望见左都御史王廷已然站在台阶上说着什么。 适才,王廷听到门外吵闹声,怒气冲冲走了出来,尚未说话,就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御史论劾首相,司空见惯,可如此场面,不要说大明开国以来,就是汉唐宋元历朝历代,也是绝无仅有啊!他见众御史围攻齐康,骂声不绝,便把满脸怒容换做一脸笑意,大声说:“诸位同事,不要让外人看我都察院笑话嘛!” “哼哼!都察院有这等卑鄙小人在,本身就是笑话!”有人高声叫喊道。 “我辈感到羞耻!”有人附和说。 王廷不知所措,钟继英走过去,附耳向他嘀咕几声。 “诸位勿躁!”王廷伸出双臂,向下压了压,“皇上慰留元翁甚坚,对齐御史妄言甚怒,必会严厉处分他,降级调外任是一定的了,诸位当静候皇上处分,不可失了体统。” “御史齐康何在?”突然,传来一声高叫,众人扭头一看,通政司承差举着一份文牍疾步走过来。 齐康答了一声,往外挤,众人拦住,不许他出去。御史李贞元高声问:“是何文?” “大理寺左丞海瑞弹劾御史齐康的抄本。”承差答。 “喔!好啊,读来听听!”李贞元走过去接过文牍,摇晃着圆圆的脑袋,朗声读了起来: 臣海瑞谨奏:为恳乞圣明乾断,重治党邪言官,以定国是,以正人心,以扶社稷事。 古昔圣王谓天子君临天下,一己闻见,不能及远,以其责责寄之台谏之臣,故台谏之臣,为天子耳目。御史齐康,正皇上耳目所寄也。其论辅臣徐阶,备载贪秽实迹,中外传闻,人人骇异。夫徐阶辅弼先帝十五年,无能改于先帝神仙、土木之误。律之大臣以道事君之义,阶诚歉然矣。然阶与严嵩同相十一年,嵩以其贪,阶以其廉;嵩以其邪,阶以其正。恶嵩父子,迄不加害。罢黜恶嵩以来,阶为首相,天下骎骎然有向治之渐。谓非徐阶翼赞之力,不可也。今以老臣复相陛下,陛下信而任之,其才与德,谅亦昭然莫逃于圣鉴下矣。徐阶心在社稷,是虽畏威保位,间不免于容悦顺从,而随事调和,足小补于天下。且其不招权,不纳贿。素所亲厚,事在当斥而不为之容;素所怨恶,事在可取而不为斥逐。古之所谓休休有容,克、伐、怨、欲不行焉,阶亦有之。有臣如阶者,天民大人,品题不及,谓非一时之选,社稷之卫也哉!臣之所言,中外公议。齐康身为御史,任陛下耳目之寄,乃敢不顾公是公非,捏架无影虚词,污辱宰辅。次相李春芳,清勤慎守,保惜名节,均之可必其为善不为恶人也,康奏连及焉。善人君子,齐康一打之矣。康将以其狡且凶如高拱者,有才力而遗之辅陛下以祸天下乎?康乃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陛下斥阶而用拱 焉。臣不知康之心何心也!恶如高拱,诚不可一日使居辅弼以当钧 轴,备在南北科道十三疏中。中外共知,臣不必赘论。所可恨者,齐 康甘为鹰犬,受高拱指使,搏噬善类,顾一己爵禄,不顾天下安危,罪浮于高拱矣。康职为御史,不咋如鼠高拱,反噬鹦鹉徐阶,情可 恕乎? 伏望皇上细加体察,如果臣言不谬,速赐乾断,罢斥高拱,将齐康重加刑治,以为人臣党邪不忠之戒。徐阶、春芳得以安位行志。朝无小人,君子道长。天下幸甚,宗社幸甚。 读罢,李贞元甚觉过瘾,道:“海瑞说得好,高拱狡且凶,却也是只老鼠而已!哈哈哈!” 齐康听罢,当即晕倒在地,众人一哄而散。钟继英见状,拾起丢在地上的文牍,上前扶起齐康:“师兄,回家吧!” “耻大辱,耻大辱!”齐康哽咽着说,“隆庆朝的耻大辱!我大明的耻大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朝会上罕见的场景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海瑞参齐康、攻高拱的奏本,当即在京城传开了。各衙门上至堂上官,下至吏承差,都无心办事,各处走动,探听消息,议论一番。工部侍郎刘自强从兵部出来,急匆匆回到部衙,拉上右侍郎徐养蒙,一起进了尚葛守礼的直房。 “大司空,海瑞一疏,震惊朝野,坊间引车卖浆者流,都说朝廷出了奸臣。”刘自强抹了把汗,焦急地说,“刻下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都察院,都已具公本,请求皇上罢斥高新郑,稳定政局,独独本部没有动静,只怕朝野舆论转过头来对准我辈,届时就被动了!” “被海瑞骂过来,可就惨啦!”徐养蒙一缩脖子道。 葛守礼蹙眉道:“刘侍郎,记得你是开封府扶沟县人,离开封府新郑县不远吧?” 刘自强听出了葛守礼的言外之意,一撇嘴道:“大司空,玄翁从不讲乡谊,谓之团团伙伙,党比之风。刻下自不当以乡谊相权衡。” 葛守礼又盯着徐养蒙道:“徐侍郎,记得你是嘉靖二十年馆选得中,不惟与高新郑同榜进士,又一同在翰林院同窗三载,可是名副其实的同年啊!” “嘿嘿嘿,又怎样?”徐养蒙一摊手,揶揄道,“中玄说论同年是党比之风,刻下我与他讲年谊,岂不是党护负国?中玄可不忍见党护负国!” “二公,我读少,不曾记得历史上有过这等事。当年严嵩父子为恶多端,也不曾有过部院上公本劾他的。”葛守礼捋着胡须慢声细语道,“新郑何罪?怎么科道喋喋不休,部院也群起而攻之?” “时也,势也!”刘自强道,“大势所趋,不得不如此啊!” 葛守礼鼻腔里发出“哼”声,不再理会两侍郎,顾自翻阅文牍。 刘自强向徐养蒙一摆脑袋,二人出了葛守礼的直房,须臾,拿着写好的奏本,请葛守礼签署。 葛守礼看也不看,正色道:“人之所见不同,有者自有,无者自无,不可强求。本部,不凑这个热闹!” 两侍郎面面相觑,不敢再争,讪讪告退。 “体乾,工部独逆舆情,大司空倒是无所谓,我辈前程可就断送了!”徐养蒙叫着刘自强的字,沮丧地说。 “也罢!”刘体乾心一横,道,“就以工部白头疏上奏,如此,我辈之意即为朝野所知,自可解脱出来。” 两人议定,遂差司务到会极门投本。只一顿饭功夫,这个消息就传遍部院寺监,科道翰林。 “哈哈!隆庆朝新鲜事真不少,京察拾遗阁臣;御史劾大臣被围殴;部院以白头疏参阁臣,真是闻所未闻嘞!”官员一见面,就禁不住感叹道。 “这这这……全乱套了!”内阁中堂里,代理阁揆李春芳一脸苦楚,不知所措。 此时,徐阶注门籍,皇上已连发三道慰留谕旨,仍坚卧不出;高拱因为海瑞所攻,不得不上本求去,已注门籍。郭朴早被刻下的阵势惊得目瞪口呆,不敢再出一语。陈以勤在端午会食后就上本求去,奉旨不准辞,在家调理。李春芳只得求助张居正:“江陵,你看怎么办?” 张居正对高拱遭此围攻,心中暗恨,对徐阶充满怨怒,遂以嘲讽的语调道:“今居正出一语,即为玄翁矣,居正不敢言!” 李春芳无奈,默然走出中堂,登轿直赴徐阶府邸。 外间的一切,都在徐阶的掌握中。他一笑:“兴化,老夫就要告老还乡,朝廷的事,不敢再出一语。”李春芳鞠躬、作揖,一遍又一遍,恳求良久,徐阶方缓缓道,“兴化,何不建言皇上早朝,朝会上禀明皇上,让皇上宸断嘛!” 李春芳如获至宝,忙回内阁起稿,以公本奏请皇上早朝。皇上免朝已久,内阁恳请,科道谏诤,今又见内阁上了公本吁请,无奈之下,只得传谕,二十九日如期早朝。李春芳接谕,忙召集部院正堂会揖。 “今部院已上公本,科道也上二十余疏,朝会时,部院大臣与科道,就不必一一再奏了吧?”李春芳以商榷的语气道,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稿笺,“春芳代言,向皇上奏事,所奏用语,请诸公斟酌。” 待李春芳读罢,众人倶无异议,李春芳正欲宣布散会,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面露难色,道:“除兴化代言外,本院不妨代科道说一句,如此方周详。” “也好。”李春芳点头道。 次日清晨,文武百官已列班整齐,须臾,皇上升座,礼毕,鸿胪寺赞礼官“奏事”的话音未落,一个矮小、瘦弱的人抢先出列,伏地奏道:“微臣海瑞启奏陛下:朝臣结党,非社稷之福。微臣于御史齐康论劾元辅徐阶之事,不能不略陈己见。齐康说徐阶事先帝,无能改先帝神仙、土木之误,畏威保位,诚亦有之。然徐阶执政以来,忧勤国事,休休有容,亦足可称道。齐康甘为高拱鹰犬,搏噬善类,罪大于高拱!微臣敢请陛下严惩齐康、罢斥高拱,请徐阶出而视事,以稳政局而安人心。” 海瑞虽用官话,但不少字句还是略带乡音,众人屏息静气也只能听明白十之八九。因他的奏本早已为众人熟知,故对他的一番言辞,并不感到意外。 “臣也有本奏。”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出列,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陛下,大学士高拱屡经论劾,公论皆曰当罢,然则,高拱却觍颜留阁,不惟不自引咎,还一味诡辩,用语甚激,大犯众怒。臣以为,不亟罢高拱,无以慰人心、稳政局。” 皇上皱眉不语。李春芳整了整冠带,正要出列,突然又人大喊一声:“陛下,朝廷出了奸人,臣请剑以诛之!” 李春芳一看,乃户部司务何以尚。 何以尚虽只是一个举人出身的九品司务,却也有些名气。去年海瑞下镇抚司拷问,是时朝廷百官知海瑞已触先帝雷霆之怒,无人敢上疏论救,惟何以尚揣度先帝似无杀海瑞之心,遂上疏请先帝宽宥海瑞。先帝大怒,命廷杖之,下镇抚司狱,昼夜用刑。不久,先帝崩,何以尚得全,与海瑞一起出狱,一时声名大噪。 众人大惊,目光齐刷刷向何以尚投来。只见他跪在朝班中间的过道上,拜了再拜,声泪俱下,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朝廷出了奸人,臣请剑以诛之!” “谁是奸人?”皇上终于说话了。 “大学士高拱!”何以尚大声回答。 皇上愣了一下,厌恶地叹了口气。 “启奏陛下!”李春芳急忙出列,叫了声:“陛下——”旋即以颤抖的声音说,“时下局面纷扰,朝政无以推进,吏部尚杨博、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及六官之长,各率其属上疏,另有台省属官,南北科道,交章论奏,凡三十余疏,论劾大学士高拱,言不可一日使其处朝廷。臣以为,皇上宜亟赐高拱归,以全大臣之体。” 皇上又皱了皱眉,欠了欠身,低声说:“新朝初开,何以无故遣大臣?众卿不必再言。”说罢,一甩袖袍,起身离去了。 百官愕然!随即是一片议论声。李春芳还跪在丹樨,抬头望着皇上的背影,听着众人的喧哗声,茫然不知所措。 张居正上前将李春芳扶起,低声道:“兴化不必烦恼,居正这就去谒玄翁,时局或可转机。” 李春芳抱拳揖了又揖,道:“江陵,拜托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张居正献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朝班已散,但百官还在议论着,磨磨蹭蹭不愿离去。张居正目不斜视,大步穿过人群,直奔高府。 高拱的新家,张居正只是夜间来过一次,印象不深。今次走进院内,见简陋破旧,近似贫民之宅,不觉鼻子发酸。“清廉又如何?照样还是那么多人参劾他!”张居正突然涌出这样一个念头。“难道才干是最重要的吗?”他又自问,随即摇了摇头。 高拱接到海瑞参劾齐康和他的奏疏,痛苦万分,几不能自制,跌跌撞撞出了文渊阁,回到家里,上本求去,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任凭家人如何劝说,就是不出一语。第二天却自己爬起来,吃喝照旧,只是关在房不出来。忽闻张居正来拜,忙迎出来:“喔,叔大何以此时来访?”他穿着一袭深蓝色长袍直缀,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惊喜的表情。 “玄翁——”张居正忙施礼,又叫了声,“中玄兄!”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叔大此来,有何要事?”高拱问,“公干抑或私务?” 张居正低着头,支吾道:“无、无他,来、来看望兄长。” “喔?”高拱见张居正神情凝重,定然有要事相商,“走,到房去说。” 张居正跟在高拱身后进了房,尚未落座,高拱拿起案上的一叠文稿,说:“叔大,时下朝政纷扰,北虏细作必报于俺答,据闻板升自去岁遭雪灾,今春以来又旱,据此推测,收秋时节必大军进犯,秋防当格外加意。前些天本想邀你和子维一议的,怎奈……”他叹了口气,又道,“刻下元翁坚卧不出,部院、科道攻我不止,搜肠刮肚论劾者有之、投机买好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竟无人关注秋防事!我担心秋防会出纰漏,叔大当…” “玄翁--”张居正深情地叫了一声,“此何时,玄翁还有心思思谋朝政。” 高拱叹气道:“叔大,我无儿无女,闷在家里作甚呢?想那些人的论劾?不是越想越生气吗?把心思花在朝政上,也算是寄托吧!” 张居正儿女甚众,虽不能完全体会高拱内心的苦楚,但听他这样说,还是为之恻然。他侧身伸臂,握住高拱粗大的手:“玄翁,刻下已不容我兄展布矣!”随即,把早朝的情形说给高拱,末了,又以愤愤不平的口气说,“自胡应嘉外调,欧阳一敬等数论玄翁,玄翁前后自辩,用语颇激,言者益众。及齐御史论劾元翁,众藉藉谓玄翁指授,元翁则坚卧不出以为反制,九卿大臣及南北科道纷然论奏,极言丑诋,连章三十有,有竟目为元凶大奸者,其持论稍平者,也劝皇上亟赐罢玄翁归,以全大臣之体。所谓势比人强,玄翁,当慎思行止。弟此来,即为此事。” 高拱两眼发呆,脸上的肌肉分明在时断时续地跳动着,是吃惊,是不解,是委屈,是不甘,“叔大,”过了半天,他才痛心地说,“高某何罪之有,竟至于此?!”说着,两行热泪,从布满皱纹的眼角“簌簌”地流淌下来。 张居正又叹了口气:“皇上仁厚,不发雷霆之怒,虽不舍玄翁去国,却也是勉力招架,实难遏制言路的围攻。” 高拱长叹一声:“高某绝非恋栈之人,然则,我已上了十一道辞呈,皇上就是不允!况且,目下国政维艰,非只争朝夕、涤故革新不足以扶大厦于即倒!我一走了之,谁替皇上分劳赴怨?” 张居正闻言,心中不悦。暗忖:玄翁正是被目无余子、舍我其谁的自负所误!怀安邦治国之愿,具经天纬地之才,足以肩荷社稷、扶大厦于将倾者,就在你的眼前,难道号称金石之交的玄翁却一无所识?居正只能为你拾遗补缺、从旁襄助?这样想着,面对蒙受怨谤、满腹委屈与不甘的好友,张居正的同情心瞬间被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所取代,隐藏在内心身处的排斥感陡然冒了出来。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悦,建言道,“以弟愚见,玄翁当暂避锋芒。此非为玄翁计,实为皇上计。”张居正知道,这是高拱的软肋,只要说是为了皇上,高拱就会义不容辞。 “可是,正是皇上坚留,不容我须臾离……”高拱满脸痛楚地说。 “试想,倘若皇上坚留玄翁,”张居正为高拱条分缕析,“南北两京、九卿科道,势必将矛头对准皇上,那么,岂不是置皇上于和满朝公卿直接对立之地?皇上如何措手足?先帝当年因‘议大礼’与满朝公卿对立,终以流血镇压而暂时平息;当今皇上宽厚,断不会效法先帝,此僵局如何打破?国政又如何推进?玄翁又如何展布?” 高拱点头。 “适才朝会中,弟留心观察皇上,”张居正又为自己的理由添加注脚道,“见皇上满面愁容,踌躇难决,委实令人替皇上忧……” “皇上知我,是以不容我去,”高拱激动地说,“我亦知皇上,是以进退失据。” “不难!以弟愚见,玄翁当取以退为进之策。”张居正充满自信地说,“自嘉靖一朝,大臣仆而复起,屡仆屡起者,何止一人?以弟观察,皇上对元翁早有不满,此番元翁不择手段必逐玄翁而后快,玄翁不去便罢;果去,则必令皇上对元翁增加恶感。弟敢断言,别看当下满朝充斥逐高留徐之声,只要玄翁毅然去国,则风向必为之反转!如此,元翁亦难自安矣!一旦时机成熟,弟当在朝廷为玄翁转圜,玄翁再命驾北来,担当大任。是故,弟敢请玄翁速速决断,取以退为进之策” 高拱闻言,顿有豁然开朗之感,道:“愿听叔大之言。”旋即又一脸无奈,“然则,我已连上十一道辞表,皇上不许,如之奈何?” 张居正胸有成竹地说:“早朝之情形,必令皇上忧心如焚。玄翁不能再以被劾为由求去,而当以病体难支为由请求皇上放归。” “叔大所言甚是。”高拱欣然接受,又道,“叔大,皇上仁厚,悉心委政内阁,本想籍此良机,和衷共济除弊振衰,开创隆庆之治,无奈…”高拱摇着头,“不说这些了,我去之后,叔大要多为皇上分忧。” 张居正感叹道:“替皇上分忧,自不必说。然则,内阁里都是弟的前辈,弟也很难展布啊!”他抱拳一揖,“玄翁,请为国珍重!弟期盼不旋踵即可追随我兄之后,开创隆庆之治!”说完,起身正欲告辞,忽然又想起什么,“皇上对玄翁必不舍,李芳掌司礼监,守在皇上身边,玄翁不妨知会他一声,请他届时替玄翁遮掩。” “这……”高拱为难地说,“外臣与内官交通,不妥!” 张居正苦笑了一声,道:“此事,弟来办。” 送走张居正,高拱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提笔又写了一道辞呈,凄凄哀哀道:“臣实有犬马疾,恐一旦遂填沟壑,惟皇上哀怜,放臣生还故土。” “高先生病耶?”皇上接到高拱的奏疏,惊问。 “回万岁爷的话,高老先生病得很重。”李芳回答说。此前,张居正差他的管家游七到李芳位于东华门外的私宅,请他为高拱求去遮掩,李芳遂有这样的答语。 “喔呀!”皇上焦急地说,“高先生怎么就病了,快,快传御医去为高先生诊治!”李芳刚要走,皇上又吩咐说,“你与御医同去,宣谕颁赏。” 李芳不敢怠慢,须臾即整备停当,率御医及一干人等来到高府,高拱佯装生病,在房尧第和高福搀扶下颤颤巍巍在首门内迎候。 “高老先生听旨——”李芳高叫一声,高拱伏地听宣,李芳宣谕道,“皇上口谕,高先生有恙,传御医为高先生诊治!”两位御医闻言施礼,李芳又道,“皇上口谕,高先生家贫,赏高先生银二百两,让高先生补身子用。”说罢,挥了挥拂尘,随堂太监端出一个盛着银子的托盘,转到李芳手里。 高拱本应谢恩,起身恭接赏赐,但听了皇上口谕,他始则哽咽不能言,继之终于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李芳递了个眼色,随堂太监把托盘接过去,转递到房尧第手上。 “高老先生,请起——”李芳躬身去搀扶高拱,两位御医也走上前去,正要动手扶高拱,高拱止住哭声,哽咽道:“请老公公回奏皇上,臣实有狗马疾,恳请皇上哀怜,使臣得生还故里!” 李芳道:“老奴必奏于皇上。”说着,向后退了几步,对随行的御医说,“请御医先为高老先生诊治。” 两位御医上前将高拱扶起,请他入座,好为他诊治。 高拱站定,伸手挡住御医靠近:“不劳御医了!”语气低沉,却也透出坚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可人的李贵妃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已是入秋的季节,京城依然闷热。近来,皇上总是打不起精神,暑期以天气炎热为由免朝,入秋又以热气未退为由,连续免朝。这天用完早膳,皇上在乾清宫东暖阁听李芳读章奏,刚读了两份,就有些不耐烦:“都发交内阁拟票吧。” 李芳小心翼翼地拿出徐阶的一份密札,说:“万岁爷,这是徐老先生的密札,按制不能发交内阁。” “他说些甚话?”皇上心不在焉地问。 李芳知道皇上没有耐心听读全文,就把意思归纳出来:“徐老先生说,皇上不宜幸南海子!” “欺人太甚!”皇上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朕要到旧邸看看,他说不成;朕要到南海子去散散心,他又说不成,真不知是何居心!朕这次偏要去!” “万岁爷,依老奴看,还是算了吧,”李芳边扶皇上坐下,边劝道,“徐老先生固然不敢再阻拦,可科道那里怎么办?既然内阁谏阻,万岁爷硬要去,岂不捅了科道的马蜂窝,不妨等些日子再说。” 皇上泄了气,不再说话,默坐良久,起身往坤宁宫走去。内侍忙备舆辇,皇上摆摆手:“不必具威仪!”说着,顾自徒步而行。 坤宁宫乃陈皇后所居。陈皇后一向娇弱,又未育一男半女,宫中甚是冷清,皇上也很少驾临。因为这件事,科道还不时向皇上提出谏言,批评他冷落正宫。皇上怕科道纠缠,特意到坤宁宫一行。 见皇上突然现身,陈皇后吃了一惊,施礼毕,便道:“皇上,正是处理政事之时,何以到此?” 皇上听皇后一开口就是这种话,心里不觉反感。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科道每每谏诤,说朕冷落了皇后,是以嫡子无出。”说这话时,他打量着皇后白嫩的脸庞,伸手抓住她的一只手,一边摩挲着,一边吩咐侍候在侧的都人,“快去御膳房取酒食来,朕要与皇后同饮几盏。” 皇后挣脱出来,嗔怪道:“皇上,那些言官、言官总说皇上、皇上沉湎酒色,这时辰正是皇上处理朝政时光,酒就免了吧。” 皇上突然恨恨然大声说:“你也说这等话!外臣欺负朕,你也这般不体谅朕!” 陈皇后见皇上发怒,低头不再言语,两串泪珠“漱”地滚落下来。皇上本想与皇后缠绵一番的,此时也失去了兴致,叹气说:“你不是不知道,朕做皇子时,受尽委屈,如今做了皇帝,也一样不舒畅!” “那么皇上因何不开怀?”陈皇后怯怯地问。 “你不知道吗?高先生被他们赶走了,谁帮朕说话?谁替朕做主?内阁、科道喋喋不休,终归要朕任他们摆布才罢!” 陈皇后猜想皇上是为内阁、科道屡屡谏诤而烦恼,便义形于色地说:“倘若皇上恪守帝范,勤于政事,自可杜外臣之口。” 皇上闻言,默然起身,怅然而出。 走出坤宁宫宫门,皇上驻足踌躇了良久,迈步向西走去。李芳猜出皇上是要到翊坤宫去,忙命御前牌子速去通报。 翊坤宫乃李贵妃所居,为内廷西六宫之一,两进院,后院为寝宫,前殿为行礼升座之处。 李贵妃早已闻报,挺着大肚子到翊坤门接驾。她虽是宫女,因诞下皇上事实上的长子——已赐名朱翊钧,裕王继位后,即晋封为皇贵妃。与出身名门的陈皇后端庄、静默不同,泥瓦匠家庭出身的李贵妃,颇是善解人意,最让皇上所喜者,是她床笫之间很是放纵,以至于后宫嫔妃众多,皇上还是愿意常常临幸她。可资为证的是,自从在裕邸时两人有了鱼水之欢,她就每年都有孕诞,且她已生二子两女,皆存活。时下皇上存活的儿女,皆是她所出。搬入翊坤宫不久,她又有孕在身,日渐显怀。皇上虽不便再与她床第缠绵,却还时常过来走走,说几句体己话。待迎皇上进了后殿入座,李贵妃知冷知热地问:“皇上因何闷闷不乐?” 皇上看了看李贵妃隆起的肚子,良久才道:“看文累了,过来看看凤儿。”在裕邸时,李彩凤乘两人缠绵时,撒娇要裕王叫她“凤儿”,自此凡是私下场合,皇上依然以“凤儿”唤之。皇上不想拿那些烦心事让凤儿不开心,只好轻描淡写地说。 李贵妃起身走到皇上身边,伸手轻捶他的双肩,体贴地说:“皇上太辛苦了,皇上春秋正盛,整日闷在宫里,总是不好的,出宫到南海子打猎,散散心也好。” “内阁一再谏阻,朕哪里也去不得啊!”皇上回手按住李贵妃的手,“你也不便陪朕、陪朕……这深宫大内,委实憋闷!” 李贵妃把朱唇贴在皇上的耳边,轻声说:“皇上若实在想了,要不这就到寝宫去,凤儿就……”她伸出柔软的舌头,在皇上耳根上轻舔了几下,“就用此法侍候皇上。” 皇上浑身麻酥酥的,侧脸看着李贵妃绯红的面颊,起身拉住她的手往床帏移步,走了几步,又踌躇了:“恐动了胎气。” 李贵妃不便再勉强,怜惜地看着皇上:“皇上,莫不如到别宫走走吧。” 皇上闻言,甚是感动,便道:“凤儿这般体贴朕,朕也不想辜负凤儿。” 李贵妃心中暗自好笑。她知道皇上真实想法是什么,因为在与皇上缠绵时,皇上多次说过,她们都是木头一般,无趣呢!但既然皇上说出不辜负她的话,李贵妃还是十分高兴,越发想让皇上开心,便以伶俐的语调说:“皇上,莫不如凤儿陪皇上下盘棋吧?” 皇上没有说话,待李贵妃吩咐都人取来围棋已然摆好了,却兴趣全无,说:“罢了,让她们陪你玩玩吧!” “嗯,皇上不愿玩也罢。”李贵妃手指点着脑门,咬着嘴唇思忖着,突然一拍手,道:“那么皇上,钧儿在御花园玩耍,叫钧儿陪皇上散心吧!” “也好!”皇上只得说。 刚出了宫门,皇上站立片刻,正神情游移间,就望见冯保牵着四岁的朱翊钧的手从御花园那边走了过来。 冯保时下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国制,大内宦官衙门设司礼、御用、内官、御马等十二监:兵仗、巾帽、针工、内染织、酒醋面等八局。司礼监掌印太监一员,秉笔、随堂太监八九员或四五员。凡外廷进呈文,由秉笔太监照内阁票拟用朱笔楷分批。冯保即秉笔太监之一。除了批红外,他把大量精力,花在陪伴朱翊钧上,朱翊钧竟以“大伴”呼之。适才在御花园,冯保窥见皇上往翊坤宫走,眼睛就仅仅盯着宫门,一见有了动静,就急急忙忙往回赶。约莫离皇上有四五丈远了,冯保拉着朱翊钧跪地请安。 皇上笑了笑,快步上前,拉起朱翊钧,抚摸着他的脑袋。心里陡然间生出一丝悲凉。这悲凉,是为自己而生。自己的童年,何曾得到过父皇的关爱?父皇给予他的,只有恐惧。 见父皇陷入沉思中,而冯保还跪在地上,朱翊钧上前去拉冯保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大伴,你也起来吧。” 皇上适才欲火中烧,此时也消了大半,只是心里颇是烦躁,也就没有心思陪儿子玩耍,遂顺势说:“冯保,平身吧,好好陪皇子,谁让皇子受委屈,朕决不轻饶!” 冯保连连叩头,口中不住地说:“小奴领旨,小奴一定陪好皇子殿下,请万岁爷放心!”说完,见皇上满脸不高兴,便忙拉着朱翊钧的手,“殿下,走吧,万岁爷还有事情哩!” 皇上弯身拍了拍皇子的后背,就径直往御花园方向走去。冯保跪送皇上走远,急忙拉着朱翊钧进了翊坤宫,把朱翊钧交到奶娘手里,小跑着到了后殿同道堂,见到李贵妃,小声说:“娘娘,万岁爷近来很不开心呢,得想法子让他老人家开心才好!” 李贵妃叹气道:“咱们皇上也是可怜哩!自幼备受压抑,战战兢兢度日,好不容易遇到个高先生,得了依靠似的,凡事都要他拿主意出来。如今高先生被那些人赶走了,皇上似失了主心骨,能不烦闷?” “嘻嘻,以老奴看,皇上恐怕也不全是因为这事吧?”冯保紧紧盯着李贵妃丰润的脸庞,坏坏一笑说。 还在裕邸的时候,冯保与李宫女就颇是投缘。当时,冯保看出彩凤不是安于现状的女子,两人时常私下交谈。冯保提醒一心出人头地的李宫女说,男人出人头地靠科场夺标,女人靠的是姿色。聪明的男人多了,可科场夺标终归是少数;有姿色的女人多了,可真正出人头地的是少数。务必讨得男人欢心,方有出头之日。彩凤甚为赞同。冯保多方搜求,弄到一本《素女经》,还花大价钱买了几张春宫图,偷偷献给彩凤。彩凤眼界大开,床第一试果然不凡。当年的裕王、如今的皇上,因此一直贪她的床第之欢,相比之下,皇后就无趣多了,如今的那些嫔妃,竟也没有一个能压过她的。时下,李贵妃已成为储君的生母,并依然能够让皇上贪恋她的床笫,也多亏了冯保的帮衬。 李贵妃自然明白冯保的意思,她轻抚肚子,两颊泛起红晕:“咱不能陪他,他是无乐子可寻了。” “嘿嘿嘿,娘娘,老奴有话要说,请娘娘先赦言者无罪。”冯保狡黠地一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太监冯保的美人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李贵妃猜透了冯保的心思,佯装生气:“你有野心,想提督东厂!” “娘娘明鉴!”冯保“嘿嘿”笑道,“皇上贪恋床笫之欢,娘娘当比小奴更清楚。可刻下娘娘有孕在身,倘若皇上饥不择食,皇后那里得沛甘露,万一生育,那可是嫡出;其他的嫔妃若借机笼络住了皇上的心,以后把娘娘冷落一边,那滋味……” “该掌嘴!”李贵妃一瞪杏眼,“别绕弯子了,你想说甚?” 冯保挤挤眼:“老奴要是掌东厂,事体就好办了!” 李贵妃一挑眉:“你就这么急着坐厂公的交椅?” 国制,设东厂,为直属皇帝的秘密侦伺机构,皇上从最宠信的秉笔太监中选一人提督之。掌印太监秩尊,被比为内阁元辅,谓之内相;掌厂太监权重,被比为外廷都察院左都御史兼亚相,尊称厂公。冯保也知道,厂公位置至关重要,皇帝历来慎重择人,不会轻易听从他人安排。况且冯保资历不够,要想冒升,不能不另辟蹊径。听李贵妃说他伸手要厂公位置,冯保顺水推舟道:“嘻嘻,娘娘冰雪圣明!娘娘一小口枕头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东厂,就握在娘娘的手心啦!嘿嘿嘿!”见李贵妃依然笑靥如花,他又颇是得意地说,“老奴的意思是,要把万岁爷笼络在翊坤宫,眼下可为他物色两名美姬。” 李贵妃杏眼飞转,须臾,低声说:“待你物色到了,悄悄带到翊坤宫来。” 冯保瞪大眼睛看着李贵妃,口中“啧啧”,钦佩她的心机。原以为会招来一顿责骂,却不料李贵妃畅快地答应了。如此一来,皇上必感念她的体贴,且寻来的女子又在她的掌控中,外界也必得出皇上与李贵妃如胶似漆的观感。冯保暗忖,这个女人果然不凡!死心塌地跟定她就对了!这样想着,就献忠心道:“娘娘,老奴先慢慢铺垫,待再诞皇子,即请外臣吁立太子。” 李贵妃柳眉轻挑,掩唇道:“要小心行事!” 冯保满心欢喜,疾步往外走。出了宫门,远远望见黄罗伞还在御花园里,“嘿嘿,万岁爷,你有嗜好就好!”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此刻,皇上已走进了观花殿,这是位于大内御花园——后宫苑东侧的一座平面方形亭子,黄色琉璃瓦剪边,鎏金宝顶。亭内天花藻井,面南设宝座。皇上心烦意乱地胡乱走了小半个时辰,有些累了,便在宝座上坐了下来。 “护送高先生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来?”坐了须臾,皇上突然问了一句。 “禀万岁爷,昨行人司有报,说护送高老先生的行人张齐已然回来了。”李芳回答。一个多月前,皇上被迫允准高拱去职还乡,赐驰驿,特命行人司遣行人护送,又赐银二百两,以资还乡用度。 皇上本翘着二郎腿,听了李芳的禀报,“呼”一下滑动右腿,用力顿脚,呵斥道:“大胆李芳,如此大事,竟敢瞒着朕!” 李芳忙跪地,低头偷笑:皇上竟将此看成大事,真也好笑!但转念一想,自高拱走后,皇上思念不止,有时竟至精神恍惚,也难怪他发火了。也正因如此,李芳才刻意在皇上面前回避高拱的名字,不料却受此责备,也不知作何解释。 皇上站起身,以少有的坚定语气说:“速传旨,让护送高先生的行人即刻来见!” “万岁爷,这、这不妥吧?”李芳低声谏阻说,“行人才从七品微官,焉能独仰天颜?” 国朝设行人司,有行人三百四十五人,以新科进士充任,凡颁行诏敕、册封宗室、抚谕四方、征聘贤才,及赏赐、慰问、赈济等,则遣行人出使。以从七品之官单独觐见圣驾,极为罕见。尤其是,当今皇上极少召见大臣,内阁大佬常常求见不果,却独独召见一个行人,李芳担心内阁、科道会有非议。 “这就见!”皇上态度坚决地说,边抬脚迈步出了观花殿。 李芳不敢怠慢,急命一个随堂太监到行人司传旨,传行人张齐即刻到平台召对。 过了半个时辰,皇上在东暖阁稍事休息,喝了杯热茶,李芳就禀报张齐已在平台候驾。皇上起身,来到平台安放的御座,命张齐平身回话。 “此番护送高先生,何以去了这么久?”皇上上来就问。 “禀陛下,高阁老此次还乡,把三个女儿的灵柩一并带回原籍安葬,东下潞河,走了水路,出运河入卫水,再渡黄河,是以延宕些时日。”张齐回答。 “高先生何其不幸耶!”皇上感叹道,又说,“你想的很周到,天气炎热,高先生上了年纪,又染恙在身,走水路甚好。此番护送高先生,一路上顺利吗?高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张齐把一路情形,择要述说了一番。 “高先生家乡如何?”皇上又问。 “新郑虽有个新字,却是古邑,乃是轩辕黄帝故里,白居易的出生地,欧阳修的长眠处……”张齐不厌其烦地说开了。李芳直给张齐递眼色,让他不要啰啰嗦嗦,皇上听读章奏,每每不到一刻钟即不耐烦了,目下张齐已说了快两刻了,还没有止住。 “当年高先生的祖父为山东金乡令,致仕时行囊寥寥,惟有金乡枣苗若干,携于新郑高老庄,如今一个甲子过去了,新郑成了大枣之乡,微臣所见,枣树成林,硕果累累呢!”张齐兴奋地说。皇上兴趣盎然,还不时追问细节。张齐也就放开胆子,把在新郑的所见所闻,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最后,张齐感叹道:“新郑高家三代在县城营建了颇是宽敞的宅邸,高家在新郑口碑甚好,倘若不是牵挂皇上,高先生在老家,倒比在这京城自在多了呢!” 皇上点头,沉思了片刻,问:“高先生有什么话没有?” “高阁老甚是牵挂皇上。”张齐说。 皇上低下头,沉默了。 张齐想了想,又说:“哦,对了,高阁老回到故里,曾赋《闻蝉》诗一首。”说着即为皇上吟诵 何处寒蝉抱叶吟, 日高风静响沉沉。 无端清切惊残梦, 暗引悲秋万里心。 皇上叹息一声,喃喃道:“先生此乃为不能一展经国济世之志而痛惜!” “哦,微臣想起来了,”张齐兴奋道,“高阁老离京,众皆心有忌惮而不敢相送,惟高阁老的门生、兵部主事吴兑送之潞河,高阁老一路上对吴兑说,要多留意边务,还说,今年秋防当格外用心。” 皇上坐直了身子,吩咐李芳:“这就传朕的口谕,著行人司派人去高先生家乡,赐白金一百两、蟒衣两袭,以慰先生之心。” “微臣愿往!”张齐忙说。 皇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说:“你不辞劳苦,又要往返三千里,足见忠心。”转头对李芳说,“传朕的口谕给吏部,科道有缺,著即甄拔张齐补之。” 张齐叩头谢恩。待张齐刚辞别,皇上对李芳道:“即到内阁,传朕的口谕:今年秋防需格外留心,著内阁写本来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徐阶心思不在秋防策上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文渊阁里,自从高拱走后,委实安静了许多。高拱求去奏本获准,徐阶即不再坚卧,随即出而视事。但有几件事,他还是压了许久,待得知高拱已然回到老家,闭门读的禀报后,才端到台面。 “工部尚葛守礼给老夫写了个条子。”徐阶笑笑说,把葛守礼的便札从袖中掏出,展开来,让阁臣们传阅,边说,“葛尚对江南纷然推行一条鞭法颇是忧虑,言税赋倶折合银两征收,于民不利,更便于官府侵吞,实则加重民人负担,建言朝廷明令禁止,内阁不妨一议。” 多年来,江南不少地方自发试行此法,民称其便,但朝中百官对此看法各异。此前科道弹劾江西巡抚潘季驯推行一条鞭法,高拱以支持勇于任事为由,主张搁置弹章,此案也就不了了之。徐阶乃松江最大的地主,加之高拱主张支持潘季驯推行此法,基于此,李春芳等人揣测,大抵徐阶对此法不会热心,只不过此法在江南有一定民意基础,徐阶爱惜羽毛,不便直接出面反对,才把葛守礼的便札郑重提交内阁的。 “条鞭之法,便与不便,看法不一。”张居正郑重地说,“居正以为,行法贵在人,亦贵在地。如闽粤,银子早已全面流通,一体征银自无窒碍。此法若与民便,行之似无不可。以居正浅见,此法只可在南方试行,但须得良有司主持。” 李春芳道:“春芳以为,条鞭之法一概禁之未必妥当,但任由有司漫无边际纷然实行,恐骚动海内,扰乱人心,是以朝廷当画出范围,只允该地先行尝试。” “如此甚好!”徐阶忙道,“可在福建试行。” 一向沉默的陈以勤支吾道:“这、那么,已试行此法的他地该如何呢?” 徐阶不悦道:“朝廷的态度是,只许福建试行。”言毕,晃着手里的一份文牍说,“王世贞为父申雪疏,搁置已久。南京科道又有疏来,吁请朝廷为王忬申雪,诸公何意?” 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皆不言语。郭朴踌躇片刻,说:“当时高新郑曾有建言,似有道理。” “安阳的意思,要照高新郑的意见办,还要继续搁置?”徐阶不满地问。 郭朴辩道:“不是搁置,是统筹解决。我的印象里,高新郑也从未主张搁置。” “统筹解决,也是要解决的嘛!”徐阶转向陈以勤,“南充,你执笔,拟旨,疏下兵部、吏部并三法司议处。” “王世贞乃文坛领袖,此举出,天下文人墨客,必感元翁厚德美意。”郭朴揶揄道。 话音未落,大内传旨太监到了。五阁臣忙起身听旨。跪地的当儿,几个人都在心里嘀咕:皇上极少过问国务,今日何以突然传旨?听完太监宣谕,方知是要内阁就加强秋防拿方案上报的。 “领旨!”徐阶答。接了旨,他起身往外走,边道:“诸公不妨先议议。大司寇来谒,已等候多时,老夫先见见再说。” 刑部尚黄光升来谒,是徐阶相邀的。听到护送高拱的张齐回京了,徐阶才踏实下来。有两件事该有个了断了,遂派人召黄光升来见。 “大司寇,方士王金的案子,办的如何了?”回到直房,见礼毕,徐阶即开门见山问,“这可是遗诏里明示的,不办妥这件案子,就不能说已与嘉靖朝的修玄斋醮的神道决裂!” “元翁,王金辈术士固然可恶,但若衡之律法,实难定罪,更莫说死罪了。”黄光升知道徐阶意欲处死王金等人,可刑部始终找不出证据证明他们有罪,也没有可援引的法条判其死罪,只得如实禀报。 “去岁海瑞谏诤先帝,起初刑部奏报判他死罪,是依的哪条律法?”徐阶问。 “比子骂父律。”黄光升答,“但那是迫于先帝的压力。” 徐阶以少有的严厉口吻说:“大司寇,王金辈术士,以硝黄损先帝圣躬,当以子杀父律,置极典!”不容黄光升说话,徐阶又问,“高阁老遇刺案,查的如何?” “据本部郎中王学谟禀,确有疑点。不过,王学谟外放后,此事就搁置了。迄为查明,是以未报。”黄光升回答。 陈大春禀报徐阶说刑部郎中王学谟在真查谋刺高拱案不久,王学谟就升职了——山西按察副使,兵备岢岚。黄光升隐隐感到事出有因,谋刺案也就搁置不再查办。 徐阶笑道:“呵呵,大司寇,物证俱在,不能服众?其实,高新郑是想息事宁人的,他一再要求不必让皇上知道,足见他并不愿没完没了查下去。况时过境迁,能查出所以然吗?” “不了而了之吧!”黄光升心领神会地说。 “秋审的事,筹备好了吗?”徐阶又转移话题说。国朝在每年秋季由九卿会审,复审各省上报的死刑案件,秋审早有成例,并不需要内阁关注,但徐阶却特意提及,“此乃新朝首次秋审,请大司寇筹备停当。”说着,即起身送客,“事体甚多,老夫还要主持阁议。” “呵呵呵,”回到中堂,徐阶先是发出一阵笑声,才解释说:“大司寇要禀报秋审的事,老夫说此乃成例,按例行事就是了。”他转向李春芳,“兴化,秋防的事,议得如何?” 徐阶离开的这一刻钟,四阁臣都埋头阅看文牍,并没有议起秋防之事,李春芳也只好含糊道:“请元翁示。” 适才接到口谕,张居正就猜到,这一定是高拱的意见。他断定徐阶也明白这一点。说不定徐阶会认为这是高拱试图遥控朝政,大起反感,故意对秋防一事心不在焉,冷漠以对的。是以张居正对此事格外谨慎,虽内心着急,但踌躇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保持沉默。 “老夫郑重宣布,”徐阶一脸庄重,清了清嗓子,说,“即日起,三语政纲复活!” 郭朴撇了撇嘴,暗忖:这句话硬是给高拱扣上了推翻三语政纲的帽子,也成为徐阶推卸责任的遁词!此公手腕未免太老辣了。他忍不住说:“没有谁宣布三语政纲作废过吧?” 徐阶睃了一眼郭朴,并不理会他,呷了口茶,道:“以政务还诸司,秋防是兵部的权责,当由兵部全权画策。” “元翁,皇上钦命是要内阁写本的。”郭朴不满地说。 “皇上要内阁写本,没有要内阁侵夺兵部的权责。”徐阶不悦地说,他对着张居正说,“江陵,知会兵部,把秋防画策报来,内阁改成公本上奏。” 诸人沉默不语。 “呵呵,”徐阶笑着对郭朴说,“安阳,此议妥否?” “一切皆由元翁裁夺!”郭朴不冷不热地说。 “岂敢?大家商榷,集思广益。”徐阶面带微笑站起身,“各自办事去吧!” 张居正回到自己的朝房,净了手,刚要入座,徐阶的办姚旷就进来了:“张阁老,元翁有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想成事必有交易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好几天了,张居正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天散班,正低头向文渊阁大门走,听到有人唤他:“江陵,有心事?”抬头一看,是郭朴。张居正笑了笑:“东翁,居正乃晚辈,才疏学浅,冒居高位,怎不战战兢兢啊!” 郭朴摇头:“呵呵,江陵会说话啊!” 张居正有些心虚,忙抱拳揖别,快步登轿。“修炼得不够,修炼得不够!”坐在轿中,张居正自责说。 那天徐阶召张居正去见,问他:“郭安阳俨然高新郑替身,你可察之?”张居正点头。徐阶又说,“你与高新郑乃好友,老夫不能不体谅,与郭安阳,可有瓜葛?”张居正摇头,“请师相吩咐。”徐阶并不点破,而是转移了话题,“秋防自有成案,待兵部来文,就由江陵斟酌起草内阁公本吧!” 张居正自然明白,徐阶是在暗示他,与高拱争斗他不帮忙或可谅解,现在该他表现的时候了:想办法赶走郭朴。可是,与郭朴无冤无仇却要算计于他,内心甚是忐忑;更重要的是,拿什么做文章可以驱逐郭朴,张居实在没底。此事压在心里好几天了,散班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不意被郭朴看出他有心事,张居正心里不免发虚,暗自检讨自己修炼不够。 这件事固然让张居正烦恼,而更忧心的则是秋防。高拱去国前就提到过今年秋防不同以往,但徐阶对秋防却不以为意,以政务还诸司为籍口,让兵部画策。张居正深知,徐阶把袭故套堂而皇之美化为守成宪、稳大局,也就不愿意破成规,出新政。兵部尚霍冀深谙此道,大抵也会以成案报来。如此,则秋防之策就沿袭往年的做法,无非是以不变应万变。这样想着,张居正越发烦恼起来,“哼,倘若玄翁当国,那他时下必集中精力研议、指挥秋防;而师相却把心思用在排挤同僚上,真是令人齿冷!” 久久没有理出头绪,张居正决定先放放再说。 过了几天,兵部报来了秋防方案。张居正遵照徐阶的旨意,细心审读,又把去年的故牍找来比对了一番,果然全无变化。重中之重是加强昌平、居庸关一带防守,为此,调保定镇一半兵力驻防黄花岭;其次是固守宣大,将山西镇八成兵力沿草垛山堡至红门口一线布防,以固大同西翼。对兵部的方案,张居正也提不出修改意见,但他有意调戚继光北来,镇守蓟门,徐阶最担心的京师、皇陵的安全,当有保证。这样想着,快散班时,张居正进了徐阶的朝房。 徐阶坐着未动,上下打量着站在他对面的张居正,似乎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张居正浑身颇不自在,手捧文稿欲呈递,徐阶突然阴阳怪气地说:“叔大,贵同年殷正甫才堪大用否?” 张居正楞住了。他迅疾眨巴着不大的双眼,琢磨徐阶发出此问的底蕴,额头上不觉冒出一串汗珠。 “师相,学生……”张居正嗫喏着。 “哈哈哈!”徐阶突然大笑起来,指着案边的一把椅子,“叔大,坐嘛,坐!” 张居正顿觉毛骨悚然,忙说:“哦,师相,学生本想呈上内阁秋防策公本稿请师相审定的,突然想到有几句话不妥,拿回去改后再呈师相。”说完,深深一揖,逃也似的走出徐阶的朝房。 “游七,速速去请曾郎中来见!”回到家里,张居正还未进垂花门,就一脸焦躁地吩咐说。说完,就径直进了房,坐进宽大的圈椅上,长长地喘了口气。 正甫是殷世儋的字,徐阶特意问及此人时,张居正已然明白,是老师对他迟迟没有对郭朴动手感到失望,暗示他不止张居正一个学生,自可再提携他人取而代之,而殷世儋就是一个人选。他不惟与张居正为同榜进士又同入翰林,都是徐阶的学生;还同为裕王的讲官,入阁拜相也是顺理成章的。殷世儋颇善钻谋,定然是屡屡到徐阶那里表忠心,让徐阶动容。徐阶未必真的要以殷世儋取代他,但这个信号足以让张居正胆战心惊。以徐阶时下的权势,只要他愿意,让殷世儋入阁、赶走一个张居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是以张居正忙找借口逃离徐阶的朝房,上紧先办驱逐郭朴一事。 “太岳兄,有好酒招待?”曾省吾未进房,就大声说,待看到张居正神态不对,他楞了须臾,“出事了?” 张居正摆摆手,以平和的声调说:“有两件事,甚是烦恼,请三省参详一二。” “是吗?”曾省吾看着张居正的眼睛,“何至于饭也不让吃就火急火燎去叫?” 张居正不想解释:“三省,元翁对郭安阳积不能堪,示意我有所为,你看,该如何措置?” “徐相有的是马仔,何以偏偏托付太岳兄?”曾省吾自问,又自答道,“显然是在考验太岳兄嘛!” 这一层,张居正也想到了。 “积极理解,也可以说徐相要历练历练太岳兄,官场险恶啊,要历练方得智术。”曾省吾得意地分析着,“消极理解,那是要太岳兄递投名状,这就叫:太岳佐徐逐东野!”张居正皱眉静听,曾省吾却不再说下去了,而是问,“那么另一件,何事?” “秋防。”张居正只好答,“是袭故套,还是另作画策?” “因何要另画策?”曾省吾问。 “板升接连遭灾,粮食难以供给,而今年春防严密,北虏未敢进犯,秋防压力是以倍增。”张居正解释说,“若袭故套,援成例,恐不能奏其效。” “徐相何意?”曾省吾追问。 “以政务还诸司。”张居正答,鼻腔里轻声“哼”了一下。 “那就是要袭故套。”曾省吾说,“袭故套不惟简单,更重要的是无需承担责任;倘若打破故套,万一出事,责任就不是战地将帅的了。责任重大,谁敢轻言改之?举朝也就高新郑傻乎乎有这个气魄。” 张居正叹息一声:“调戚继光守蓟镇,可保皇陵、京师无虞。” 曾省吾摇头:“此议太岳兄不可提,时机未到也!” “此话怎讲?”张居正问。 曾省吾诡秘一笑:“权势不足者,想成事,必有交易方可。” “三省,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张居正皱眉道。 曾省吾却不再解释,背手在房踱步,突然转身,对着张居正抚掌笑道:“太岳兄,赶走郭老头,是好事!如此好事太岳兄怎还愁眉不展?不该,实在不该!”见张居正茫然,曾省吾伸出两根指头,“第一件事,要有为;第二件事,”他把一根指头弯下去,“要无为。此为上策也!”言毕,拍手道,“正所谓徐阁揆聪明反被聪明误,张相公一箭双雕得实惠!” “又来啦!”张居正嗔怪道,“说下去。” 曾省吾却闭口不言了。 张居正怅然道:“最可忧者,今秋北边将有大祸!” “我所虑者,是从何入手收拾那个郭老头。”曾省吾以调侃的语气道。须臾,像是给张居正打气,一拍胸脯说,“太岳兄放心,不出一个月,让他卷铺盖走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吃独食会噎死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蓟州、宣府、大同、山西、宁夏五镇,乃国朝防御北虏的前线。不惟长城坚固,且扼要处皆设立墩台,台上有守望房屋和燃烟放火的设备,台下有墩卒住处和羊马圈,仓库等建筑。每墩哨军五名、夜不收二名,轮流值守,有警则举烟为号,有寇至则挂席鸣炮以报讯。驻守及巡视墩台的夜不收,除奉令深入虏区刺探敌情外,遇到紧急状况,也负责将谍报传报腹里,皆通虏俗,会番语。 大同镇平虏卫干鲁忽赤千户所下辖的前卫百户所,位于大同城西南,驻守败胡堡所辖十多个墩台。隆庆元年的八月节快到了,边地百姓虽然凄苦,依然张罗着过节的物品。这天夜里,月牙挂在天空,满天星斗闪烁。前卫所百户姜广亮带着十几个墩卒,护卫着几匹马,马背上驼着包裹,悄悄出了最北处的一个墩台,向西北方向的一个稀疏的小树林移动。 走进小树林,一个叫栗见勤的墩卒吹起了暗号:“啾啾啾!啾啾啾!”几个鞑子应声牵马而来,栗见勤与他们嘀咕了几句,姜广亮便命墩卒卸下包裹,请对方验货。茶叶、纻丝、食盐,外加几个青花瓷器。鞑子点头,把带来的貂皮、马尾拿出来,请姜广亮验货。不到一刻钟,双方交货毕,各自返回。一个怯里马赤——鞑靼军中的通事,上前拉住栗见勤,把握在手心里的几块碎银顺势塞到他手里,用番语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栗见勤只是点点头,不敢多言,匆匆追上了姜广亮。 回到墩台,姜广亮命人将货物运至百户所营盘,他则照例开始巡查墩台。随从携了一壶酒,姜广亮一边在墩卒为他腾出的一个房间里独自酌酒,一边算计着这批货的赚头。墩台夜不收栗见勤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手拿一包风干牛肉走了进来,颇是急切兼带兴奋地说:“头儿,这回的貂皮卖了,分了银子,俺的钱就攒够了,这夜不收,俺不想再干了。”栗见勤哭丧着脸说,“俺娘七十了,俺三十了才娶了婆姨,婆姨给俺下了个仔儿,俺要是……” “哪个王八蛋愿做夜不收?可这各色差事总得有人干,你又没啥靠山,还想挑挑拣拣?”他“呸”了一口,嘲讽道,“你要是兵部哪个官的小舅子,俺这就给你调岗!” “嘻嘻嘻,”栗见勤嬉皮笑脸地说,“这一年咱和鞑子私底下做的买卖,俺也攒了四十多两银子,加上这回的,都给头儿,求头儿给俺换换地儿吧!”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头不止。 “这回的货不卖了!”姜广亮把酒盅往土台上一撴,断然说,“快过节了,得打点上头,不的他们把闭着的那只眼睁开,和鞑子的这点营生,咱还能干下去?没这营生,咱不更苦?” 栗见勤一脸沮丧:“头儿,可是你说的,俺攒够五十两银子,你就帮忙给俺调到关口的城墙上,不让俺做这墩台夜不收了。” 姜广亮瞪一眼栗见勤:“那也得再等等,时下快过节了,上头都在打点呢,哪顾得上你这屁大点的事。” 栗见勤接受了姜广亮的说法,眼睛放出亮光,好地问:“哎,头儿,上头这过一个节,得收多少啊?他们又是吃空饷又是克扣赏银,过节还收礼,这银子还不用车拉啊?” “你以为呢?”姜广亮撇了栗见勤一眼,“不然为啥打破脑袋要升官?升官发财升官发财,不升官发鸟财!就咱那点营生,脑袋别裤腰带里,赚了,一半以上都得打点上头!” “啧啧,头儿,上头要那么多银子,花得完吗?”栗见勤擦了一把哈喇子,问。 “憨蛋!”姜广亮不屑地说,“你去大同往北京的官道上看看就知道了。” “啥、啥意思头儿?”栗见勤问。 “嘿嘿,莫说总兵、副总兵,就是总督、巡抚,都得往京城送礼嘞!”姜广亮说,“就像老子我,是收你们点小钱,可给上头也不少送钱,我赚不了几个子儿!” “啧啧!”栗见勤感叹说,“还是当官好啊!俺攒钱就是不想干这个墩台夜不收了,哪怕调到关口守门也好。” “踏踏实实再干几笔,你会说鞑子话,以后多分你一份。”姜广亮安慰说。 “那谢谢头儿谢谢头儿了!”栗见勤捣蒜似地叩头说。刚起身要走,姜广亮伸出一个巴掌,向里勾了勾,像招呼一条狗,待栗见勤靠近,便冷冷地问,“适才在小树林,鞑子与你说些啥?” 栗见勤打了个激灵,忙说:“哦哦,头儿,鞑子问俺咱这儿和往常一样吗?”随即便一脸无辜地申辩,“俺可啥也没说,一个字也没说。” “哼哼!”姜广亮只冷冷一笑,栗见勤便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哆哆嗦嗦把鞑子给的碎银子从裤腰里掏出来,“就这么多,俺对天发誓!” 姜广亮一把夺了过去,在手心里颠了颠,捏给栗见勤一小半,阴阳怪气地说:“吃独食会噎死,知道吗?” 栗见勤羞愧地点头:“下回不敢了!”又讨好地一笑,“头儿真是火眼金睛,啥也瞒不过头儿!难怪做百户,俺看做千户、做游击,嗯嗯,不,做参将也跟玩儿似的!” 姜广亮递过酒壶,赏了栗见勤一口酒,嘱咐说:“长点心眼,多打探点鞑子那边有啥好买卖,赚足了钱,往上头多送送,啥事都好办。” 就在姜广亮和栗见勤在墩台内喝小酒的当口,那个在小树林暗中塞给栗见勤碎银子的怯里马赤,正骑上快马,连夜向板升奔去。 板升城池西北角,汗廷长朝殿西侧,有一座土堡,全堡周长可达五里,坚壁自固。这就是赵全的宅邸。进入八月以来,赵全密令细作迅疾搜集传递谍报,为此还特意提高了赏格。他预判,随着秋收季节的来临,一场大的南侵行动将不可避免,届时俺答汗必问计于他,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搜集、分析谍报就成了他近来的头等大事。国朝上有内阁六部科道翰林,下有总督巡抚兵备道,总兵参将,更不用说还有一大批幕僚师爷。赵全几乎是以一人之力与整个朝廷、九边的文臣武将斗智斗勇!是以每有大举动,赵全必先要把谍报尽可能掌握周详。 连续半个月了,赵全一直隐身于土堡内,在一座豪华的宫殿式建筑里,听取谍报。他不允许他人转达,而是只听探报人自己所亲历亲闻者。 “重赏!”听完那个怯里马赤的禀报,赵全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大声吩咐说。他兴奋的是,国朝墩军此时依然偷偷与鞑子走私交易,足可判断出,国朝秋防策并无新招,一个大胆的南侵画策,在他的脑海里成形! 赵全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在屋内刚要伸展酸沉的臂膀,侍从匆匆来禀:“把都,汗爷来了!”赵全来不及更衣,急忙吩咐开门迎接。 “喔哈哈哈!”老远,俺答汗爽朗的笑声就传到了赵全的土堡里。一眼望见俺答汗身后的亲兵,有的抬着刚刚宰杀的全羊,有的抬着酒坛,赵全一笑,知道这是俺答汗前来问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张居正突然冒出一个的闪念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张居正走进徐阶的朝房,心里颇是忐忑。 自从一个月前被徐阶责备,张居正行事谨慎了许多。秋防策完全按兵部所提,袭故套而已。这件事本不是徐阶所关注的,他连看也没看,就以内阁公本上奏。皇上倒是也未再说什么,此事算是应付过去了。但对尽快驱逐郭朴,徐阶却念兹在兹。近来,张居正和曾省吾一直在暗中运作,可事情并不顺利。郭朴乃为人长者,性情敦厚,资历直比徐阶,又素以清正名于朝,如之奈何?曾省吾私下与几个御史商榷,劾郭朴本已与高拱结党,元翁宽厚,一再优容;可他不惟不承情,还屡屡攻讦言官结党。张居正以为不妥。赶走郭朴,不惟不能关涉高拱,还要刻意回避,不然,势必给外界对不顺服者赶尽杀绝的观感,岂不落下不能容人,无相臣体的恶名?可是,不以与高拱结党做文章,又能拿什么论劾郭朴呢?举凡能拿来论劾的,诸如贪墨、干请、结党、大不敬、渎职不法、横行乡里,一件也未找到。实在计无所出,而此事又不容再拖,曾省吾只好授意御史陈瓒论劾郭朴“负气使才,无相臣体!”内阁只能票拟“朴先朝旧臣,雅称慎静”,慰留郭朴。 科道论劾郭朴,固然让徐阶知道张居正已然在行动,对他的态度又恢复到了从前状态;可张居正很清楚,徐阶不是为了出气,也不是羞辱对手就肯罢休的,他要的是结果——驱逐郭朴。况且,似这般大而化之扣帽子类论劾,舆论究竟以谁为非,还是未知数。故陈瓒上弹章的同时,张居正就敦促曾省吾再想办法,出新招。尽管破费了一番心思,终于有了眉目,张居正决定,试探一下徐阶的意思,再作计较。 “师相,学生访得,近日有科道欲论安阳。”张居正装作颇不经意地说。他不能把事情说破,只能佯装徐阶对弹劾郭朴之举一无所知,不然徐阶会认为他不会办事。 徐阶不语,良久,才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漫不经心地问:“科道论劾大臣,司空见惯。”似乎他对此毫不关心,但他举着的茶盏一直未放下,看着张居正,显然是等着他说出下文。 “据闻,乃是一桩旧事。”张居正说。 “旧事?”徐阶用力放下茶盏,不悦地说,“这些个科道,拿陈年旧事来论劾大臣,真是闲的慌!” 张居正一笑,道:“据闻,有御史访得,安阳多年前丁父忧,守制未满,皇上夺情召回,他虽辞谢再三,可还是提前起复了。” “是有此事。那又如何?难道抗旨不遵才好?”徐阶道,语调中充满失望。 张居正不急不躁地说:“据闻,御史访得,安阳老母在堂,衰病交加,他却一味恋栈,不思归养。”见徐阶摇头,张居正很是郑重地说,“学生访得,该御史欲论劾安阳往居父丧,夺情赴召,为士论所鄙;人言其有老母病耄且死,不思归终养,伤薄风化。” 徐阶叹口气说:“本朝以孝治国,最重孝道;孝道一失,则大节亏矣!科道以此论安阳,安阳何颜再立朝廷?”语调中似乎满是惋惜之情,旋即提高声调说,“科道论劾大臣,那是他们的权责,内阁要做的,拟旨慰留便是了。” 张居正明白,徐阶这是认可了。迎着大权在握的老师欣赏的目光,他松了口气。他同样也知道,该转移话题了。正好他对秋防始终不放心,何不借机进言,便道:“师相,学生近思北虏之患甚炽,秋防之事宜格外用心。学生思之,设险有常道,所贵因乎形势;用兵无定术,所贵酌乎时势……” “秋防事,自有兵部画策。”徐阶收敛了笑意,打断张居正,叹息道,“平心而论,高新郑委实称得上是难得的干才。但新郑太自负、太急躁了,这是他的弊病,是以清廉有干才的高新郑,终究难以立于朝,遑论展布经济?每一思之,老夫惋惜之至!” 张居正听得出来,徐阶是在教训他。该感激还是反感?张居正一时也说不清楚,神态颇不自然。 “呵呵,叔大啊!”徐阶以亲切的语调说,“为师老矣,经历这么多,悟出一个道理:世上无有解不开的难题。叔大不闻‘不了了之’之语?此之谓也。”见张居正疑惑不解,徐阶解释说,“就拿叔大适才所言北虏之患来说。虏患非起于今日,也非今日可一举消除之。是故,急不得嘛!” “师相的意思是,要等?”张居正问。 “等!”徐阶断然说,“俺答老酋能猖獗到何时?一旦此老酋一命呜呼,则北虏必内讧,如此,北边之患,自可不解而解矣!” 张居正大惊。他没有料到徐阶的御虏方略竟然是无所作为,坐等不了了之! “当然,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徐阶没有觉察到张居正的惊诧,继续以传道授业的语气说,“蓟镇要严防死守,不惜一切代价!此为保国,亦为保身也!” 张居正明白了,在徐阶看来,只要蓟镇不被北虏突破,确保京师和皇陵无虞,位在中枢者就无需承担责任!如此,对得起天下苍生?西北百姓?张居正心中生出一丝鄙夷,但说出话来,却滴水不漏:“师相高瞻远瞩,学生领教了。” “怎么,元翁否决了?”张居正步履沉重地走到自己的朝房,还等待在此的曾省吾见他满脸凝重,忙问。 张居正坐到案前,向外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照计行事去吧!” “大功即将告成,太岳兄还愁眉不展佯装深沉?”曾省吾兴奋地打趣说,“这就叫欲加之罪不患辞,触怒权相终难安!郭老头该卷铺盖咯!” 张居正一拍案:“三省,少说一句吧!我问你,兵部近来都在忙些甚事?” “收礼,赴宴!”曾省吾很干脆地说。 张居正皱了皱眉,不再说话。这是预料中的事。即使他自己,固然常常婉拒边将的礼物,那是因为彼此尚不熟稔,多年来每到三节,戚继光都早早派人到京送礼,初时他还责备戚继光,戚继光说,风气如此,不送礼心里不踏实,啥事都不敢大胆去干。宣大总督王之诰是张居正的儿女亲家,前两天也派人送了重礼。尽管如此,听到曾省吾说兵部忙于收礼、赴宴,张居正心里还是又急又气,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临近中秋,这京城里稍上档次的酒楼,若不提前十天半月,恐订不上位置。”曾省吾又说。 张居正叹息道:“请问掌管武官任免大权的曾郎中,武官之升迁荣辱,非以战功,而以贿赂;将帅之精力,非付诸练兵排阵,而用于结交权贵,则这样的军队,可恃否?” “请问位在中枢的张阁老,倘若你坐在他们的位置,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曾省吾反问。 张居正被问住了。 曾省吾起身道:“我这就去办郭老头那事!” 望着曾省吾的背影,张居正突然冒出一个的闪念:倘若去国归乡的是徐阶,局面会如此吗?这个念头一闪出,张居正先就被吓了一跳,可是,越是这样,越挥之不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俺答汗土堡问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赵全将俺答汗迎进土堡,忙吩咐侍从烤羊炖牛,奉茶摆酒,他则引导俺答汗一行进了花厅。这是赵全仿照内地富贵之家装饰的会客之所。俺答汗一进来,未落座,就在厅内扫来扫去,只见面南的一堵墙上有一个神龛,里面供奉着无生老母,俺答汗知道那是白莲教徒信奉的神祇。他上前拱手拜了拜,转身好地问:“薛禅,只见供奉无生老母,咋不见一个女子?” 赵全叛逃北来时随行带有妻妾子女,嘉靖四十三年他率五千人马深入朔州,斩获甚丰,还将封于此地的大明广陵王的庶女掠来做了侧室,俺答汗垂涎已久,可每次来此,都未遇到过,是以特意一问。 赵全一笑:“汗爷,此是为汗爷画策的关键时节,咱是不近女色的。” “喔哈哈哈!薛禅,把都儿哈,草原的雄鹰,大漠的骏马,好样的!”俺答汗用力拍了拍赵全的肩膀,夸奖说。 恰台吉鼻子里“哼”了一声,撇嘴道:“是啊,每次南下,巴特尔们流血卖命,某些人大得其利,看看这堡子,板升谁能比?” 俺答汗不惟对赵全信赖非常,还给予格外照顾。按部落成例,战利品通不许私匿,且无论是前线将领还是后方元老,也无权私分。但对赵全等人,却每每破例,赏赐大量战利品。十几年下来,赵全、李自馨的土堡在板升成为最豪华坚固的私宅,除俺答汗的宫殿外,无人可比。这让恰台吉异常不瞒。 赵全看也不看恰台吉,双手合十,默念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黄天将死.苍天将生;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 俺答汗怔了一下,指着恰台吉道:“喔哈哈哈,脱脱小儿,你呢,用汉人的话说,是在吃醋嘞!” “哼!”恰台吉倔强地一扭头,“吃醋?若说儿吃咱家把汗那吉的醋,儿无话可说,汗爷疼爱把汗那吉,那是尽人皆知的;至于别人嘛,不配!” “好啦!”俺答汗嗔怪道,“薛禅只是造了这座堡子嘛,这偌大的板升又是谁的?”他摆摆手,“尔等都出去吧,今日本汗与薛禅对饮!” 看着恰台吉不忿地走出花厅,赵全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汗爷,今秋的举动,是隆庆朝登场以来第一次大举南下,非同寻常!” “谁说不是嘞!”俺答汗道,“要不本汗咋来找薛禅嘞!”南朝嘉靖老皇驾崩,俺答汗又萌生了通贡互市之念。尤其是新朝在一个叫高拱的阁臣的力主下,居然在泉州开了海禁,这让俺答汗看到了希望。春季固然因为南朝春防严密,但更是俺答汗要观察新朝动向,不愿冒然开战,才相相安无事的。但这大半年来,南朝对北政策却未见调整迹象。那个敢作敢为的高拱不旋踵就被赶出了朝廷,俺答汗大失所望。时下,因灾荒连连,部落百姓嗷嗷待哺,大兵南下在所难免,俺答汗需要赵全献计画策。他先提出了的自己的想法:“薛禅,云中风高土燥,物产最薄,没啥意思。此番大举南下,东进攻蓟镇,围京师,重演庚戌围城故事,让南朝胆寒,再开马市。” 十七年前,俺答汗率大军南下,突破蓟镇重重防线,直抵京师城下,京师戒严两月。这就是让南朝倍感耻辱的庚戌之变,作为解围的条件,南朝答应开马市——官方设立边贸市场。经此事变,南朝不惜代价,加固长城,扩充守军,蓟镇防御委实今非昔比了,俺答汗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 “汗爷,自那个叫高拱的大臣被逐出朝廷,南朝还是嘉靖老儿时代的那套招数。”赵全很是自信地说,“目下隆庆新君不愿理事,徐阶执掌朝纲,他的北边防御方略,与当年严嵩的套路是一样的,但有了庚戌围城的教训,不使我大军突破蓟镇、威胁京师是底线。除非汗爷有把握可以一举推翻朝廷,否则不宜触碰南朝的底线。” 俺答汗点头,说:“薛禅,那你有何妙策,痛痛快快说出来嘛!” “汗爷,声东击西,直捣晋中!”赵全以坚定的语气说。 “晋中?”俺答汗问,“有啥味道?” “此地肥羊良铁,美女如云!”赵全诱惑说。 “肥羊良铁,美女如云?”俺答汗两眼发光,一阵大笑,搓着粗糙的手掌,“既如此,不好得手吧?隆庆朝咱是第一次出手,不能失手嘞!” “南朝一则蓟镇、一则大同宣府,重兵固守,而晋中兵弱,亭障稀,且去岁我大军已掠应、朔,他们不会料到我大军重入杀胡口,此乃声东击西,出其不意也!”赵全得意地说。 “深入腹地,地形险峻复杂,恐中埋伏。”俺答汗久历沙场,经验丰富,遂不断提出质疑。 “汗爷放心,板升汉人有不少对晋中地形厄塞甚谙熟,可为前导。”赵全回答说。 俺答汗大喜:“喔哈哈哈,薛禅,此计,也只有你这般谙熟地形厄塞,又深知南朝军力部署的内鬼才能提出来啊!” 赵全尴尬一笑:“嘿嘿嘿,汗爷,我赵全对汗爷死心塌地,才会献上此计,汗爷心里当有数啊!” “有数有数!”俺答汗拍着赵全的肩膀,“若无薛禅赵,就没有土默特的今日!本汗心里明镜似的。辛爱——黄台吉,本汗的长子;脱脱——恰台吉,本汗的义子,薛禅都看到了,连他们都吃薛禅的醋嘞!” “多谢汗爷垂爱!”赵全感激涕零地说。 “喔哈哈哈!”俺答汗拉住赵全的手,就往外走,“薛禅,你这就到本汗的大帐,画出行军图,组合分袭各地的巴特尔,本汗即照此发令!”又突然想起什么,问,“薛禅,我大军深入腹地,万一南朝的军队合围过来,关门打狗,那该咋办?” “汗爷放心!”赵全自信地说,“传令黄台吉,令他率军威胁宣府并做佯攻大同状,南朝的军队就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了,这么些年和他们打交道,汗爷还不知道吗,他们最怕自己守备的地盘被攻破,至于其他,他们才不会顾及呢!是故,我断定,大同、宣府的军队,绝对不会集结南下救援,更不会合围我军!” 俺答汗又是一阵大笑。 赵全咬牙道:“汗爷,此番进军,虽避开蓟镇、也不攻宣府大同城池,但也要有些大动静,给新皇帝点颜色看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相望不能忘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内阁中堂里,当徐阶审核张居正在郭朴第三次求退的辞呈上拟出的“准致仕,赐驰驿”六个字时,抑制不住的得意,透过他略显干瘪的嘴角洋溢出来。白皙、苍老的脸庞上,油然而生的一股顺昌逆亡的气概,经由鼻孔中轻轻发出的“哼”声,传达给了几位同僚。 那天张居正向徐阶透露了御史拟弹劾郭朴的内容,得到认可,御史陈瓒随即上本。郭朴自知已为徐阶所不容,只得求去。朝中大臣求去,一疏、再疏照例慰留,要在第三次请辞奏疏上见分晓。今日是郭朴第三次求去了,“准致仕,赐驰驿”的票拟宣告了逐郭战役胜利结束。 几天前,文坛领袖王世贞为父申雪一事,尽管阻力重重,在徐阶的坚持下,最终还是诏复王忬故官。王世贞感激涕零,跪在徐阶面前痛哭良久。徐阶知道,自己在历史上“救时良相”的定位,将通过立志做大明司马迁的王世贞之手描绘出来,传之后世。刻下,还有一批批自嘉靖初年以来被罢的官员或其后代,依《遗诏》所示申请平反昭雪,每一个获得平反者无不对徐阶感恩戴德。想到内阁里已然全是对自己执弟子礼、奉命唯谨的属僚,一向深藏不露的徐阶,几分自得油然外溢,也不怪。 这时,李春芳突然哭丧着脸说:“元翁,若以此罢安阳,则春芳也只能求去。”见徐阶、张居正都楞了一下,他解释说,“科道论劾安阳,说来说去,要害就一事:安阳老母在堂,他未回家为母养老。春芳父母倶在,年已八旬,若照此论,则春芳之罪过于安阳,若不主动求去,恐科道……” 张居正禁不住笑出了声,赶紧咳了两声以为掩饰。心想:这位年兄真是幼稚,只看形迹,不明就里。他居然真以为郭朴就是因为那点事被赶走的呢!官场上从来是以人划线,政敌的所谓秽迹,放自己人身上就是美德。比如不归养老母,反之亦可说成“国而忘家,尽忠王事”。连这点都看不明白,亏得还是内阁大佬! “啪”地一声,徐阶把手中的折扇重重地扔到案上,厉声道:“兴化不愿与老夫共事,自可求去!” 李春芳懵懵懂懂无意间把那层窗户纸戳破了,陷徐阶于尴尬地位,也难怪徐阶发火。他的话一出口,李春芳不知所措,向张居正投来求助的目光,张居正迅疾转过脸去,佯装没有看见。 “这、这……”李春芳满脸通红,支吾道,“元翁,春芳敢有二心?” 徐阶依然沉着脸,说:“已是中秋了,经筵迄为开讲。格君心正君德致君尧舜上,乃是我辈阁臣的首务。兴化,速速草道公本,再谏皇上开经筵!” 经筵,乃是皇帝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每年春秋两季举办,每月三次。讲官讲授经史。经筵之制,实为朝臣规劝皇上、制约皇权而设。 对开经筵,张居正虽不像高拱那样不以为然,却也远不像徐阶这样看得如此之重。他不明白,既然皇上委政内阁,何以内阁反而把批评皇上懒惰作为首务?最以示恩百官见长的徐阶,何以对皇上不依不饶?难道,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正暗自思忖着,徐阶唤了声:“江陵。”张居正忙答:“请元翁示下。”徐阶道:“以后户部、兵部、工部的章奏,你先看。”这话是对张居正说的,也是说给其他阁臣听的。张居正内心固然对徐阶如此器重不无感激,但一想到凡事皆要在徐阶限定的框框内周旋,而三部尚对自己未必买账,顿感难以展布,势必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是以他只是苦笑一声:“居正当随元翁用心办事。” “不妨商榷一下开经筵事宜。”徐阶吩咐说。 张居正尚未从适才的思绪里解脱出来,徐阶侃侃而谈,李春芳不时附和,他都没有听进去。 “言户部,则国库空虚,财用无着;言兵部,则边患无宁日,阁部无良策;言工部,则治河靡费无度,漕运却屡屡受困。哪一个不是棘手的难题?”在内阁中堂会揖、在朝房枯坐,乃至散班回家的路上,张居正脑子里一直在思忖着,“喔,要是玄翁在就好了。” “你快把高爷那份除八弊疏的抄本给我找出来。”回到家里,张居正边更衣边对游七说。去岁高拱的除八弊疏未能上奏,张居正特意抄了副本留着,他想好好研读几遍,能找出解决难题的对策更好,即使没有现成的对策,至少可以启发思路。 游七答应了一声,嘻嘻一笑说:“说到高爷,他又有来哩!” “喔!”张居正面露喜色,以迫不及待的语气说,“快拿给我看!” 游七点头哈腰道:“在老爷的案上放着呢。” 自高拱去国,两月有余。张、高各相望不能忘。高拱甫离京,张居正的问候函就发出了。高拱到家安顿好,即给张居正写了回。不过他用语谨慎,只是简要叙述了回乡经历,乡居情形,未敢只字言及朝政。张居正当即又回了一,除了例行的问候外,着重谈及对局势的忧虑。这当是高拱的复函。 “游七——”不到一刻钟,房里传来张居正的喊声,语气颇是急促,游七答应着往房跑去,“快,去宣大总督派驻京师的塘报官那里,找王之诰的来使,让他速速来见!” 看了高拱的来,张居正如坐针毡。高拱言,自赵全等人叛投北虏,战术上,教以攻取、围困、掩袭等事;战略上,教以避实攻虚,声西击东之策;战具上,教以制造利兵坚甲,云梯冲竿,尽其机巧。北虏攻城战力大增,从只盗村落转向攻城掠堡,又以赵全等人熟知险隘厄塞,又有汉人预为通风报信,北边将帅遂有防不胜防之叹!是以御虏不可袭故套,秋防不可轻腹地。张居正读罢,头上冒出冷汗。今年兵部所拟、内阁所奏秋防策,惟重蓟镇,次则宣府、大同城池之守备,根本没有顾及腹地。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宣大总督王之诰差人来谒,估计来使不会只拜访他一人,说不定还未离京,遂急急相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人马蹚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宣大总督节制宣府、大同、山西三抚三镇,是国朝仅次于兵部尚的统兵大员,常以兵部左侍郎衔总督宣大,甚或有以兵部尚总督宣大者,故获任宣大总督者,如无意外,即为兵部尚不二之选。 按例,秋防时总督驻节宣府。这天一早,一匹快马重重地喷着一簇簇热气,穿过宣府东门,飞驰般到得总督行辕外,马上滚下一人,手举令牌,高声道:“京师有急递到——” 宣大总督王之诰正在洗漱,听得亲兵禀报,忙宣使者来见。原以为是兵部塘报官,却见来人是他前不久差到京师打点权要的使者,不觉一惊。使者从怀中掏出一函,捧递过去,才向王之诰禀报原委:“昨夜卑职奉张阁老急召,谒见时,张阁老命卑职火速将密函送呈军门。” 王之诰颇是不解,边迈步往签押房走,边扯开了函封,借着窗棂透来的一缕晨光,快速浏览了一遍。“来人——”他喊了一声,“请李参议到签押房来见。”李参议是王之诰的心腹幕僚。待他进了签押房,王之诰就把张居正的密函递过去,让他过目。匆匆看了一眼,李参议道:“此与兵部秋防策不合。” “谍报倒是也有俺答欲攻腹地之说。可北虏自得赵全为助,屡使声东击西之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令人头痛!”王之诰心绪烦乱地说。 “军门,江陵相公所提,固不能视而不见。”李参议把函放到案上,“宣府、大同若有闪失,军门责任重大,攸关性命;至于晋中腹地,即使北虏突进,饱掠自去,无关大局,朝廷也不会追究军门的责任。孰重孰轻,不言自明。” 王之诰仰脸上望,不住地眨着眼睛,显然是踌躇难决。 “学生有一策,可解军门之忧。”李参议道,见王之诰立时伸长脖子盯着他,他面露得意之色,“令苛岚兵备道王学谟等增修城垣、急入收保。如此,宣大守备一切如常,一卒不必西调;万一晋中遭劫,军门事先已有部署,绝无责任。” 王之诰慢慢靠回椅背上,沉吟不语。因大同镇密迩虏巢,担负着拱卫京师之任;且就地貌而言,大同镇地势开阔平坦,利用地形组织防御较难,故自洪武年间起就在此地广设卫所,布置重兵。大同镇内外长城全长八百里,又陆续修筑了诸多城堡,分为州县及卫所治所、居中应援城堡、长城边堡、腹里收保四类,达七十二城堡之多。无论是增修城垣还是急入收保,不是迎敌,而是避战。王之诰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朝对虏方略就是防御,军门不必踌躇。”李参议劝道,“莫说北虏掠朔、应,即使要攻大同,何尝能出战?想必军门对战例甚了然。” 大同有名的战例,王之诰自是知晓的。孝宗朝,鞑靼小王子率兵大举入犯,直抵大同城下,大肆掳掠,焚毁代王别业,代王胁迫巡抚冒险出战,结果大败,损失惨重,巡抚革职、总兵斩首。嘉靖中,有一年俺答以数万骑入犯,巡按御史胡宗宪力督总兵张达、副总兵林椿出战,结果深陷重围,全军覆没,二人皆战死。自此,边帅无有主动迎战者。 “是以北虏若掠朔、应,只要防御得当,城池不失,朝廷不惟不会追究,甚或嘉赏。”李参议又说。 王之诰缓缓地点了点头。当即,就由李参议执笔,写成令檄,盖上总督关防,令中军即刻传令。 岢岚兵备道王学谟的衙署在朔州城。衙两旁树着“威远”“宁迩”两座牌坊。这王学谟本是刑部郎中,正受命侦办高拱遇刺案,突然被外迁按察副使。以江南文士到边塞整饬兵备,难免生出流放戴罪之慨。是以王学谟抵任后态度消极,整日诗酒自娱,别无兴趣,忽接总督令檄,他只是扫了一眼,就命吏转发防区各县与各卫所了事。 过了旬日,有佥事提醒道:“兵宪,莫不如到各县巡视增修城垣一事。”王学谟从佥事的神态中已知其底蕴——以巡视为名,自可捞上一笔,也就懒洋洋地答应了。正待备马出行,忽听门外传来惊恐的叫声:“兵宪——大、大事不好!” 王学谟一惊:“出什么大事了?” 探报乃是阻胡堡的夜不收,他喘着粗气说:“鞑子、鞑子从阻胡堡打过来了!” 王学谟闻言脸色大变,惊问:“多少人,鞑子有多少人?”不待回答,就提袍想跨到马上去,只是腿脚不听使唤,亲兵上前连抬带推,把他扶到马上,出了衙署,向右一拐上了城墙,举目向西南望去,但见鞑子人马蹚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各色旗帜“哗哗”作响,喊杀声震耳欲聋。 “完了、完了!”王学谟腿一软,就要瘫倒,亲兵颤栗着扶住了他。须臾,王学谟尖着嗓子道:“快,快!派十名夜不收,火速向军门禀报!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边踉跄着往下走,边急促地喘着气说,“全城戒严,戒严!快快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几名亲兵架扶着把他扶上马,王学谟进了衙署,瘫坐在签押房的座椅上,突然缓过神儿来,“适才恍惚间看到一杆高槖,可是俺答老酋的?” 左右道:“是,我辈也看到、看到了。” “这么说,俺答老酋亲率大军打来了?”王学谟说话间已然带着绝望的哭腔,“休矣,吾辈休矣!” 衙中人等见老爷先就泄了气,也都陷入惊恐中,有的到处穿梭,似要整备细软,有的四处乱找看看能否藏身。有位吏高声喊着:“快传令所有墩台烽燧,点烟鸣炮,鞑子要攻大同啦!鞑子要攻大同啦!” 扼要处设立的墩台烽燧,有寇至则挂席鸣炮以报讯。只听炮声此起彼伏,从接连不断的炮声中,军民皆可听出,此番鞑子寇大同,不是小股骚扰,而是大军来袭。刹那间,朔州、应州、平虏、代州、右玉乃至大同城,陷入一片恐慌中。 顺利突破阻胡堡的俺答汗,骑在一匹纯白色大马上发出一阵狂笑,用马鞭向不远处的平虏城一指:“巴特尔们!随本汗踏平平虏城!让骏马在这南朝的原野上驰骋吧!喔哈哈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战马的嘶鸣声在群山回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王之诰接到俺答亲率大军自阻胡堡入寇大同的急报,正要传令总督行辕移驻大同,李参议劝阻说:“军门,俺答老酋狡黠万端,惯于声东击西,切莫被其牵着鼻子走。” “大同有失,我这脑袋就保不住啦!”王之诰焦躁地说。 “宣府若有闪失,罪过更大。”李参议说,“况大同城池甚固,周围各城堡粮饷所储甚丰,不会有失。” 王之诰不知所措,在节堂徘徊。自大同前来禀报军情的人马川流不息。王之诰忐忑道:“既知俺答率大军入寇,我闻而不往,恐科道论劾,行辕可不西移,但无论如何务必要走一趟。”言毕,不容李参议开口,就大声传令:“本部堂即赴大同督师!”因总督并非法定正式官职,也无固定品级,例兼兵部侍郎衔,故以部堂自称。 总督出行,自有仪规。但王之诰念及敌情叵测,下令简从,只带了一千亲兵,夤夜西行。 此时,俺答汗所率六万大军,已在朔州境内安营休憩。赵全跟随俺答汗身后,进了临时搭起的营帐,献策说:“汗爷,我大军当兵分三路,一路攻朔州,一路攻偏关,一路直插腹地!” “喔哈哈哈!”俺答汗大笑,“薛禅说的对,传本汗的命令:明日一早,巴特尔们分三路进兵:左路脱脱率两万巴特尔攻朔州;右路五奴柱率两万巴特尔攻偏关,中路两万大军,随本汗横扫晋中!” 次日凌晨,东方一缕曙光尚未舒展开来,俺答汗连夜编组的三路大军即分头出发了。王之诰刚进大同城,就有多路探马来报,“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王之诰闻报,念念有词,“张太岳料事如神,本部堂亦有此预感,老酋必掠晋中!”言毕,大声道,“速向兵部呈报羽!” 接到宣大总督和大同、山西两镇塘报,兵部尚霍冀急忙到文渊阁禀报徐阶,请示办法。 徐阶正在审阅经筵讲稿,见霍冀慌慌张张来谒,面露愠色,待霍冀举着一叠塘报刚要说话,徐阶唤了一声,“请张阁老来。”须臾,张居正疾步走了进来,待他坐定,徐阶才问霍冀,“大司马有何军情?” 霍冀忙作了简报。禀报完军情,咬牙切齿地说:“这都是汉奸赵全的诡计,若没有赵全为前导,北虏何敢犯我腹地?” “喔呀!”张居正暗自感叹,“玄翁对边务果然谙熟,预判何其精准!” “实不相瞒,老夫惴惴不安久矣!”徐阶开言缓缓道,“我天朝新朝开局,朝政纷扰,俺答老酋春季又引而不发,老夫恐今秋老酋会联络各部,攻我蓟镇,威胁京师。今次老酋倾巢而出,知我蓟镇台垣甚固,宣大防守严密,不敢东犯蓟镇,亦不敢正面攻大同、宣府,可证我秋防策正确无失。大同、宣府可保无虞。”语调中竟透出几许庆幸。 霍冀听了徐阶一番说辞,轻松了许多,恭维道:“元翁老成谋国,安内攘外自是游刃有余。不过,如何应对战局,还请元翁赐教。” 徐阶笑道:“呵呵,大司马,若老夫此时重申以政务还诸司,有推卸责任之嫌。不过北虏犯边数十年何曾间断?往者御敌之策,大司马自可鉴而用之”见霍冀露出失望的神色,徐阶突然提高声调,郑重道,“当传令蓟镇,严阵以待,防范土蛮乘机来攻!当传令宣大,日夜守备,严防老酋长子黄台吉寇宣府。至于山西战事,阁部岂可遥度?自当由督抚临机应对,但务必确保太原万无一失!” “围魏救赵,抑或关门打狗?”徐阶说话的当儿,张居正却在暗忖,倘若是高拱,会有甚样画策?很可能乘老酋倾巢而出之机,出大同镇主力疾驰板升捣巢;或者集大同、山西两镇重兵于偏头关,关门打狗。可徐阶的意思,则还是惯常的套路,一味取守势,确保重镇不失,余不复顾,待其饱掠而去,自可恢复平静。 “江陵以为如何?”徐阶问。 张居正自知多说无益,遂道:“元翁英断。” 霍冀满意而去,张居正却心情沉重回到朝房,盯着大明全舆图山西一隅,久久没有移开,似乎闻到了血腥气息和百姓无助的惨叫声。 此时,俺答汗所率大军已达大同西南朔州境内的屈湾。 “咔嚓”一声,随着胡刀凛凛寒光一闪,一颗人头滚落在地,“噗”的一声,血柱喷涌而出。另一个鞑子见一老者伏地躲避,勒马上前踩踏,惨叫声中,老者已成肉泥。还有一个少年见无处躲避,正好有一颗高大的枯杨在侧,遂用进全力攀爬,一个鞑子拉紧弓弦,“嗖”地一声,弓弩穿透少年后心,将他钉在树干上,少年惨叫一声,两腿挣扎着瞪了了几下,不再动弹。 此番大军寇腹地,在赵全,有意散播仇恨的种子,以塞和平之途,不停鼓噪着“杀杀杀”;在将士,黄沙弥漫,战马嘶鸣中,几个昼夜的驰骋,却不见大明官军的影子,遂对四散逃命的百姓痛下杀手! 俺答汗也有自己的主张。他意在向新君展示铁血军威,造成强大震慑力,以迫其调整嘉靖朝对北政策,改弦易辙。是以放任将士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大肆屠戮。在死难者的惨叫声中,俺答汗用马鞭指着前方的一座城池,说:“又望见凤凰城啦!老朋友啦!” 凤凰城即平虏城,北控大漠,据守西口古道,南接雁门紫塞,乃军事要冲。国初在此设老军营;后因此地极冲要而设平虏卫,筑城垣。相传选址修筑时,在北固山顶落下一只美丽的凤凰欲作蓄势待飞之势,人们视为吉祥之兆,故称之为凤凰城。 俺答汗多次掠朔州,对凤凰城颇是熟悉。 “薛禅,不见南军来战,会不会故意诱我深入?”俺答汗见大军一路奔驰,却不见官军迎战,忍不住问赵全。 大同总兵孙吴接驻代州的大同巡抚王继洛令檄,命他谨防俺答回攻大同;山西总兵申维岳驻宁武关,早已得到探报,此番北虏铁骑如蝗虫般扑来,迎战不啻小鸡战饿狐,不敢出而截击。俺答汗大军所过城堡,守军多者千余,少者几百,更不敢出战。 这些情形,赵全虽不能详知,却也通过谍报探得一二,更加之他对国朝军帅的了解,判断出官军不会组织大规模出击,遂信心十足地高声道:“我勇猛坚毅的汗爷!官军在老百姓面前凶神恶煞,在汗爷统率的巴特尔面前,却胆小如鼠,成了缩头乌龟!哈哈哈!” 正说着,只见一队人马突然从一个山坡处冲杀出来,从装着可以看出,率军的是一名游击将军。 国朝驻守边镇的军队谓之边兵,每镇设总兵官总镇正兵;副总兵领三千人作为兵;游击将军领三千人往来防御,为游兵;参将分守各路要塞,互相策应,为援兵。向俺答汗冲杀而来的,就是游击将军阎振所率游兵。 北虏大军来袭,驻守凤凰城的文武官员察知虏势,仓惶间聚议,决定紧闭城门避敌。惟游击阎振慷慨道:“国家养兵,守边疆、卫百姓,乃天经地义!如今眼看鞑子践踏我土,屠戮百姓,我辈军人却不敢一战,不惟让鞑虏轻视我天朝,也让百姓寒心、皇上失望,即使苟活,也不能安枕!”众人虽钦佩阎振的胆量,却也知道他有自己的苦衷。官守有归,阎振不是专守城堡的,而是往来防御的,若终不与北虏一战,事后追究,将难逃一死。是以众人也不便阻拦,答应开城门送其迎敌一战。 俺答汗数万大军如入无人之境,直到这凤凰城才遇到一位游击率千把人迎战,望着冲杀过来的官军,他不觉大笑:“喔哈哈哈,南朝放出只老鼠,巴特尔们,勇敢的雄猫,戏他一戏,塞塞牙缝吧!” 话音未落,几个小头目乌哩哇啦叫了起来,抢着出战。 “哈比赤!出战!”俺答汗一挥马鞭,下令。哈比赤乃俺答汗亲兵,都是百发百中的射士,闻令一阵欢呼,催马而出。 “轰!轰!轰!”三声巨响,一片红光黑烟中,几个哈比赤应声跌下马来。 俺答汗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兵被炸得血肉横飞,不由自主打马向后退了又退,口中言道:“厉害!厉害!” “汗爷,这是南朝仿古火器造出的火炮,叫三出连珠。”赵全显得无所不知,上前给俺答汗解说,言毕轻蔑的大笑,“哈哈哈,火炮固然厉害,可军人太草包!见到我草原雄鹰,大漠飞狐,官军就傻了眼、破了胆,火炮岂不成了迎送我大军的礼炮?!哈哈哈!” 这当口,已有另一群哈比赤策马绕行,拉紧弓弩,对着阎振射去。 “噗!噗!噗!”阎振的肩膀、大腿、胳膊上,连中十余箭,血流如注,疼得晕厥过去。 “快,快撤回来,撤回来,不然我要关城门啦!”平虏城城门上响起一阵阵催促声,传到了阎振军中。主将受重创昏厥,营中催促速返,几个军士把阎振扶伏马背,簇拥着仓皇退却。 “追——”几个哈比赤高声喊叫着,就要追赶。 “汗爷,这个乌龟壳没有多大油水,”赵全忙说,“官军已然闻风丧胆,我大军可先破石州,再下汾州,还捣太原!” “喔哈哈哈!”俺答汗大笑着,挥鞭下令,集结队伍,即刻南下。 赵全又提醒说:“汗爷,此番出兵,不同往昔。” “喔,对对对!”俺答汗挥动马鞭,向天一指,高声喊,“无上荣耀的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我勇猛的巴特尔!听着,此番出兵,所到之地,任行抢掠,所获人畜物产,谁抢得归谁!” “哇啦——”军中顿时一片欢腾,数万匹战纷纷腾起前蹄,发出一片嘶鸣,与欢呼声交织在一起,震天动地,在群山中回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箭弩的“嗖嗖”声宛如苍凉的挽歌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大同的总督行辕里,王之诰正召集两镇文武会商军机。 “军门,为防老酋回攻大同,确保大同万无一失,大同镇主力不可南调!”大同巡抚王继洛强调。 山西按察使方逢时道:“老酋已然南下,太原危在旦夕,两镇当协调行动,两面夹击!” “两镇各有所守,若然行动协调,军门当亲临督师方可有济。”王继洛又说。 王之诰不满地看了王继洛一眼。怕大同有失,阻止大同镇出兵应援已经让王之诰颇是生气,此刻又说出要他亲自督师的话,明显是要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王之诰便有了恨意。可从军机上说,王继洛的提议并非没有道理,他不好驳回,心里对王继洛越发恼火。 李参议见王之诰脸色阴沉,知他是为王继洛的提议而恼怒,立即驳斥王继洛说:“军门一手托大同,一手托宣府,据报黄台吉欲借军门西顾之机寇南山,土蛮也蠢蠢欲动。军门不惟不能南下督师,且不可滞留大同,宜夤夜返宣府!” 王之诰松了口气,也不想再拖延下去,遂起身决断说:“北虏欲薄石州,分掠岚县、宁乡,声蹂汾州,还出太原,本部堂命令:分山西总兵申维岳及刘宝、尤月、黑云龙四营之兵,尾贼而南;大同总兵孙吴与山西副总兵田世威,率军间出天门关邀击贼前,遏其东归!大同巡抚王继洛集结并督率大同以南各州县战堡官兵,驰援石州!只要将帅协力、三军用命,灭此老酋,即在此役!” 大同总督行辕的军事会议刚散去,俺答汗所率大军已将石州团团围住。嘶鸣的战马声,各色战旗被风吹动发出的“扑棱哗啦”声,已是震天动地,石州百姓顿时陷入惊恐中。 “石州的官民听着——”这时,一个通事奉令向城内喊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雄狮铁骑兵临城下,不占尔城池,只索财物。若识趣者,开门相迎,财物相献!如若不然,待攻陷城池,格杀勿论!” 通事一遍一遍地喊着,城内却无人回应。此刻,在满城百姓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混乱中,知州王亮采正在州衙召集紧急会议。 “以将军之见,守城可坚持一昼夜否?”王亮采以期盼的目光望着守备黄建南问。 “军人只知与石州城共存亡,他不复问!”黄建南悲怆地说。 户小心翼翼地说:“通权达变如何?须知汉奸赵全教北虏制造云梯冲竿,破城不难。北虏确乎为掠财物而来,若不能守城,与其城破血流成河,人财两空,莫如……” 黄建南打断他:“敢言降者,不惟瓦解人心,且视我堂堂军人为无物,汉奸也!”他“嗖”地拔出长剑,在空中挥舞着,“这兵刃不惟砍杀鞑虏,也可砍杀汉奸!” 王亮采忙起身劝解,安抚黄建南坐下,高声道:“军门已下军令,申帅自宁武、王抚台自代州驰援,孙、田二帅间关截击,只要我辈坚守一天,援军即可抵达。是以我石州军民当坚守城池,誓与此城共存亡!”说完,又为与会人等一一下达指令,众人领命而去。 王亮采偕黄建南上了西城门的城楼。但见黑压压的人马在黄土弥漫中骚动。通事的劝降已然停止,敌阵似正在部署下一步行动。城楼上,一架铁棒雷飞炮已装好了火药,黄建南一声令下,“轰”的一声,一团火焰在敌阵燃起。这算是对敌人劝降的答复了。 赵全得意一笑,说:“汗爷,石州官儿敬酒不吃吃罚酒,上紧下令吧,我铁骑当踏平石州城,把这些不识时务的东西碾成粉末!” “巴特尔们,攻城!”俺答汗挥动马鞭,大喊一声。 赵全扯开嗓子高声叫喊:“石州城美女如云,财宝无数,巴特尔们,上啊!” “忽”地一声,如大风卷动,一队队人马抬着云梯冲竿,在炮火掩护下向城墙冲杀过去。 “轰轰轰!”城楼上发射出一团团火焰,一队鞑子尚未接近城墙,就被炮火掩没。炸碎的云梯竹竿乱飞,炸伤的马匹惨叫着狂奔,箭弩“嗖嗖”,宛如苍凉的挽歌……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攻城的云梯竹竿竟没有机会靠墙竖起。 “传本汗命令,令脱脱、五奴柱率军来援!”俺答汗下令。传令兵骑马飞奔而去。 石州城池、俺答汗的军阵,淹没在浓烟和战马荡起的黄土中,已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援军呢?援军到哪里了?”城墙上,来回巡视的黄建南嗓子沙哑,大声质问。王亮采已然满身尘土,胡须粘连在一起,也顾不得梳理,石州城已被隔绝,两天来得不到任何外界的讯息,瞭望哨揉破了眼皮,也未望到援军的旗帜。王亮采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是,火药已用尽……”话未说完,黄建南就疲惫地瘫倒在地,王亮采上前摇着他的肩膀,“将军!将军,务必坚持住啊!”黄建南猛地醒了过来,“明府,快动员绅民搬砖石上城墙,快!”王亮采忙回身下楼,又扭过头来打气说,“将军,再坚持一两个时辰,援军必到!” “报!”代州,大同巡抚王继洛的行辕,探马向王继洛禀报,“鞑虏大军围攻石州,石州危在旦夕!” “知道了!”王继洛烦躁地挥了挥手,待探马离去,一位幕僚上前道,“中丞,军门有令,中丞大人迟迟未动,恐……” “王之诰是老滑头!”王继洛边焦躁踱步,边大声抱怨,“他明知俺答老酋倾巢出动大掠晋中,事涉两抚、两镇,他却不在前线督师,反而命我这个大同巡抚置大同于不顾,督师去山西巡抚的地盘,是何道理?!” “中丞,隔墙有耳,军门听到了,必对中丞怀恨在心,届时秋后算账,中丞危矣!”一位幕僚担心地劝告说。 “哼哼,本院不怕!凡事总得讲个道理出来!”王继洛不满地说。 “呵呵,中丞身在官场数十载,终究还是生。讲道理?道理者何?道理就是权力,权力就是道理。”幕僚老成地说,“须知人家的亲家翁是张阁老,而张阁老是徐阁老的得意弟子,若军门严参中丞,中丞和谁讲道理去?”见王继洛默然,幕僚继续说,“中丞若在代州不出……”王继洛打断幕僚,“本院乃大同巡抚,值此紧要关头,不能离开大同境!况鞑虏十万大军,督几千人去送死?吾不忍为也!只要大同城池安然,所属州县城池不失,作为大同巡抚,要担何责?本院意已决,在代州不出!” 石州城墙上,云梯竹竿满布,头戴圆盔帽的鞑子像蚂蚁一般向上攀爬着。城墙上到处是死尸,枪炮因无火药而变哑,弓箭也已射完,就连石块也用尽了。疲惫的绅民还在搬运家用的桌椅板凳,士兵转手就向攀墙的鞑子砸去。 王亮采已无力迈步,靠在墙垛上,气若游丝地问:“援军,援军有消息吗?” 援军主力、山西总兵申维岳,就在三十里外的大武口。一天内应走完的路,他走了整整三天。申维岳对总督王之诰也是满腹牢骚。此番俺答大军出动,若两镇不能协同作战,则毫无胜算;若要两镇协同,则总督当亲临督师。可王之诰仅仅在大同召集一次会议,仓促部署毕即东返了,“王军门这是只顾自己逃避责任,把晋中丢给鞑虏蹂躏!”申维岳抱怨说。他深知,数十年来历次出击,都是损兵折将甚或总兵战死,尚无获胜的先例。今次总督只是敷衍塞责般部署,并无深思熟虑排兵布局,仓促间出战,无异于送死。但总督的军令,他不敢违抗,正苦恼间,幕僚出了个主意:且进且退。进,是为了作出服从军令的姿态。行军到开阔地,即有探马来报,假言鞑虏来击,申维岳就以地势平坦于虏骑有利为名,命向后撤退,佯为设伏。这样反复了几次,历时三日,才抵大武口。 “报——”探马在申维岳的马前下马滚地禀报,“石州失陷!” 申维岳摇摇头,道:“传帅令,间走文水,驰援会城!” 已间道出天关的大同总兵孙吴也得到石州失陷的禀报,当即下令北撤,急援太原、汾州。 石州城里,赵全陪侍俺答汗登上城楼,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屠城!屠城!杀光敢抵抗汗爷的汉人!”虏阵一片欢腾,横冲直闯,见人就砍,顿时,砍杀声、惨叫声、求助声响成一片,大街小巷,死尸塞道,断壁残垣上被溅血染红。知州王亮采在两个衙役的搀扶下艰难地移向俺答的战马,试图出面交涉,赵全一指,道:“他,是这里的官儿,胆敢抗拒汗爷,让那么多巴特尔丧命,把他剁成肉泥!”话音刚落,几个鞑子拥上前去,举刀一阵乱砍。“哈比赤,全城搜索,把少女给汗爷统统抓来!”赵全在一片惨叫声中,格外兴奋,索性替俺答汗下达命令。 过了一个时辰,俺答汗坐在石州州衙大堂,边喝着奶茶,边色眯眯地盯着站成一排、瑟瑟发抖的少女。一个少女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赵全上前一刀,把少女劈成了两半,高声喝道:“警告过尔等,务必顺从,不准哭泣,谁再不听命令,她就是尔等的例子!” “只是,没有一个像也儿钟金那般可意!”俺答汗以美中不足的语气说。 “哈哈哈,汗爷,这晋中的女子,最是水灵,不信,请汗爷摸摸看!”说着,把一个丰满的少女两手一脱,放倒在俺答汗面前的几案上,“刺啦”一声,扯去了衣裙,把内衣也剥了个精光,一个少女的裸体呈现了俺答汗面前。俺答汗伸手在少女的大腿上摩挲了几下,发出淫荡的笑声,抱起少女就往后堂走,刚走了几步,回头问赵全:“薛禅,官军闻得我大军破石州,会不会围过来?” “哈哈哈,汗爷放心,我以脑袋担保,他们不敢!”赵全自信地说,又疾步上前,低声对俺答汗道,“破石州费了三天功夫,未免太缠手了,我意,当速派随行的汉人打入汾州,以为内应。” “嗯,谁说不是嘞!”俺答汗以欣赏的目光看了赵全一眼,向一排少女那里努嘴道,“薛禅,快去部署停当,回头也挑两个享用一番!喔哈哈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蔡知府不堪凌辱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南直隶松江府,是国朝富庶之地,百姓善于经商,移居城市者甚多,府城也不得不渐次向外扩展。在府城东南角,有一座巍峨的寺庙,谓之南禅寺。寺旁,有一座大宅,是江南第一府邸,围墙厚且高,四角建有角楼,布有家丁在此瞭望;首门紧闭,门外站着七、八个手提棍棒的彪形大汉。 这是首相徐阶在家乡营造的宅邸。 徐家本贫寒之家,自二公子徐阶及第为官,家业渐兴。徐阶有三子,无一有功名者,皆由恩荫得尚宝司之官。但尚宝官多半是虚衔挂名,故除次子徐琨在京侍父,兼营商号外,长子徐璠、三子徐瑛皆在家乡居住。徐家一大家人并未分家,在大宅内又有几座小院,为三子各自所居。 这天清晨,在街上为徐府打理典当铺的徐五喜滋滋来见徐瑛,神神秘秘地说:“三少爷,松江府差省祭官顾紹,管押颜料银三千五百两,昨晚运至挑河口,堆放在张银家,何不把银子搞过来!” 徐瑛一听有三千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两眼顿时放光,两人一番密议,遂召顾绍来见。徐瑛开门见山道:“顾兄,你押运三千五百两银子赴京,路上不怕被贼人劫去?” “正为此犯愁,故尚未装船。”顾绍道,“少爷有何妙策?” 徐瑛道:“不如让张银把银子运到敝宅,敝宅在京城商号提出银子送礼部就是了。”为让顾绍放心,他又道,“不瞒顾兄,松江府解京税银,都是这么办的。” 顾绍抱拳相谢,带徐五前去办理交割。可是,顾绍晋京,到美玉商号提银,却被告知不知此事。顾绍大惊,忙赶回松江,到徐府探问。 “喔?有这事?”徐瑛蹙眉作沉思状,“本少爷只记得张银欠的债一次还清了,别的都不晓得了。” 顾绍拿出文凭:“少爷,这可是少爷亲笔所写。” 徐瑛点着文凭道:“不错,上面写着:‘收到顾绍、张银送来银三千五百两’。可这是张银欠本少爷的债,你怎说是颜料银?” 顾绍这才顿悟,忙跪地求情。 “顾兄不必如此,律令上说,限期三个月纳完,不纳完即尽其财产赔纳。快回去筹措银两吧!”徐瑛说罢,一个眼色,打手一拥而上,把叩头求情的顾绍推出了徐府。 “哈哈哈,大傻蛋,就活该倒霉!”徐瑛望着顾绍的背影,大笑道。 “少爷,平湖舅老爷来了。”徐五躬身禀报。因诓骗顾绍颜料银一事,徐瑛颇赏识徐五的机灵,遂把他调回府内当上了管家。 “他来做甚?”徐瑛不悦地说,“既然来了,就请吧!” “给姐夫请安!”须臾,一个高个子细高挑的男子进来,给徐瑛施礼。他是徐瑛的内弟陆绎。 时任浙江平湖卫指挥佥事的陆绎,是已故锦衣卫都督陆炳的长子。陆炳的母亲为先帝乳母。嘉靖十一年陆炳中武进士,授锦衣卫副千户。嘉靖十八年先帝南巡,深夜行宫起火,随扈的陆炳背先帝逃出火海,更得先帝恩宠,是国朝唯一一个三公兼任三孤的官员,炙手可热,权倾朝野,贪财无度,成为国中仅次于严世蕃的富豪。他为固宠自保,不吝杀人,结下不少冤仇。太仆寺卿杨爵疏谏先帝,先帝怒,交陆炳下锦衣卫镇抚司诏狱,酷刑拷打,竟致杨爵当场毙命;户部主事周天佐论救杨爵,遭廷杖六十,下镇抚司,狱吏遵陆炳授意,绝其饮食三天,致周天佐死于非命;陕西巡按御史浦铉紧急上疏,为杨爵、周天佐鸣冤,先帝暴怒,命陆炳差缇骑逮治,浦铉在镇抚司诏狱遭严刑七天后死去。 徐阶早与陆炳结为亲家,以三子徐瑛娶陆炳长女为妻。陆炳给女儿的陪嫁仅田产即达三千亩,曾轰动一时。嘉靖三十九年陆炳去世,两年后严嵩被罢,徐瑛以有人要追论曾勾结严嵩的陆炳,需预为保全为由,将陆家巨额资财侵夺。徐家欺孤灭寡的传闻,同样也曾轰动一时。陆炳虽助纣为虐,欠有血债,但也有不少朝臣借其调护得全;加之徐阶当国,故一直未被清算。如今《遗诏》宣示,嘉靖朝遭打击的建言诸臣皆平反,杨爵、周天佐、浦铉均已昭雪,他们的家人故旧,纷纷建言追论陆炳,陆绎担心有变,忙从平湖赶到徐府,商榷对策。 “放心,莫说老头子还在位,即使老头子去国,朝廷大佬,哪个没有受过老头子的恩惠?”徐瑛豪气冲天地说,“翻不了天!” 陆绎虽则点头称是,内心却另有想法。他此来,是想索回自家的资财,一则亲自晋京打点,二则给几位死难者后人补偿赎罪,破财或可免灾。不意他刚提及寄存徐府的资财,徐瑛脸色陡变,“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厉声道:“陪嫁的资财有要回去的道理吗?” 陆绎愕然。听徐瑛的话,似乎不再承认陆家资财寄存徐家的事实,急忙争辩道:“哪个说要陪嫁?只说要回些寄存…” 徐瑛不待陆绎说下去,又是一记耳光扇了过去:“想讹诈?!” 陆绎虽比身材矮胖的徐瑛高出一头,却不敢还手,只得边往室外退却边与徐瑛争执。 “来人——”,徐瑛一声喊,几个家丁“忽”地围拢过来,“把这个来讹诈的混蛋拖出去!”家丁不由分说,架胳膊推屁股,将陆绎拖出了徐府。“再敢来此撒野,小心你的狗腿!”身后,传来徐瑛恶狠狠的警告声。 “徐五,你这就带人速去苏州,办几件投献的手续。”徐瑛吩咐说,或许是适才与陆绎争执的火气未消,他的话中充满火药味,“谁敢刁难,老子饶不了他!” 徐家田产之多为国中第一,除放高利贷逾期不还将抵押的土地收入名下外,多数是通过投献方式获取。国制,官员享有赋役优免权。小地主为了逃避赋役,假造买卖契约,纷纷将田产托在徐阶名下,谓之“投献”。不惟松江,就连苏州、湖州也有人前来投献。徐瑛吩咐徐五所办的,就是签订契约,将人带田划入徐阶名下,到官府办理过户手续,以便此后免征赋役。 徐五率十余家丁到了苏州,前期一切顺利,不意到县衙办理过户时却遇到麻烦。吴县知县一脸无奈地对徐五道:“管家,蔡知府颁了教令,言要清查田亩,行条鞭法,清查期间暂停办理买卖手续。”又出主意说,“本县不敢违背知府教令,不如管家去找蔡知府,他是徐阁老提携的,这个面子必是给的。” 徐五只好拿着徐瑛的名剌,递拜帖求见苏州知府蔡国熙。 “这不是买卖,是投献!”蔡国熙在大堂听罢徐五的陈情,一脸怒容,“嘉靖二十七年朝廷所颁《问刑条例》明定:投献人发边卫永远充军,受献人家长参究治罪!奉劝徐家还是带头守法为好!” “咱说你一个小小的知府,竟敢刁难首相家?”徐五因徐瑛事先有交代,底气十足,一跺脚,指着蔡国熙道,“咱看你这乌纱帽是不想戴了!” 蔡国熙怒不可遏,大声道:“尔何人,敢咆哮公堂,辱骂朝廷命官!”他一拍惊堂木,“来人,重打二十大板!轰了出去!” 徐五被一顿暴打,狼狈而归,跪在徐瑛面前哭诉道:“自打小的记事起,还没听说过江南的官员,谁敢动咱徐家的!那姓蔡的受相爷拔擢,不惟不知恩图报,反而如此欺凌徐府,还有天理吗?!” 蔡国熙以真作假,整治前去采买吴丝的徐忠一事,徐瑛从二哥徐琨那里已然知晓,对他本存怨恨,又见他惩治徐家人不少贷,已是火冒三丈,当即修一封,要二哥徐琨在京设法把蔡国熙赶出江南。徐五却等不及了:“若不给姓蔡的颜色看看,恐自此以后,江南的官员都敢对徐家不敬了!”徐瑛以为有理。但蔡国熙乃苏州知府,去苏州兴师问罪,必震动朝野,苦思冥想,忽想到苏州知府亦受驻节松江的苏松常兵备道节制,必会来松江参谒禀事,遂亲自到兵备衙门,嘱其一旦蔡国熙来谒,即提前知会徐府。 不几日,兵备衙门差人知会,蔡国熙今日来谒。徐瑛既兴奋又紧张,仿佛要面对一场大战。他召徐五来见,密议办法。须臾,两人计定,差二人到兵备衙前专候,一旦蔡国熙出衙,即速报知。这边,徐瑛已整备四艘小船,每船男女各四人,先行在蔡国熙必经的泾河里游弋;另有男女仆从二百人,在两岸等候。 刚交未时,蔡国熙出了兵备衙门,乘轿到了码头,换船西行。官船甫开动,前后各两艘小艇合围过来,高声叫骂着,岸上也忽地涌出数百男女,与艇上之人呼应而骂。蔡国熙放眼望去,这些男女竟都赤裸上体,一伙人高喊:“蔡国熙——”另一伙人则喊:“王八蛋——”艇上男女不停地往官船上吐口水。蔡国熙见状,只得躲进舱内,吩咐船夫躲闪围堵,小心行使。约莫两刻钟,蔡国熙的官船动弹不得。此时,围观的民众已是人山人海。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徐瑛佯装行色匆匆地坐轿赶到,大喊:“这是做甚?蔡知府纵然贪墨无度、欺压良善,自有官府治他;尔等纵有千般冤屈,自可到官府控告,安得在此围船伸冤?都退去吧!”经徐瑛一番喊叫,四艘小艇方留出通道,在众男女的咒骂声中,蔡国熙的官船得以缓缓前行。 回到苏州,蔡国熙愤然上本求去。 为父申雪南返的文坛盟主王世贞,在苏州浒关码头正要登岸,忽见岸上人山人海,忙问:“怎么回事?” “蔡苏州辞官归乡,苏州绅民不舍,皆来追留。”先王世贞南归的外甥曹颜远禀报说。 王世贞颇是惊讶:“喔?蔡苏州有名望,得民心,何以辞官?” 曹颜远遂把徐家“噪船”之事禀报舅父,最后说:“闻得蔡苏州忍辱含垢回到苏州,一气之下,呈请辞职,拜发了奏疏,也不等吏部文凭,即收拾行装要回广平老家。” 王世贞先是吃惊,继之则脸色一沉,呵斥道:“噪船这等事,于首相令名有损,焉能传布?此后有人谈及,当为首相辩诬!” 曹颜远喏喏,又问:“苏州名流邀舅父一聚,舅父允准否?” 王世贞步履缓慢地下了船,叹息道:“在京勾留了八个月,身心疲惫已甚。聚会就免了。”他又恨恨然说,“若不是高新郑从中作梗,何至于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家风不可毁于逆子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虽则归里,但按制可阅览朝廷颁发的邸报。因为务润之事他不便差人去县衙取邸报,又想了解朝政动向,有些坐卧不安。正踌躇要不要差高福进城一趟,县衙吏拿着近期的邸报来谒。高拱如获至宝,埋头翻看起来。 “故总督蓟辽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王忬子、原任山东按察司副使王世贞上讼父冤,乞行辨雪,以伸公论。诏复王忬官。” “到底是独独先给王忬昭雪了!”高拱叹息一声,“张经、李天宠、胡宗宪呢?难道不比王忬更冤?” “三弟,王世贞乃文坛盟主,闻得有整齐一代国史之志,示恩于他,关乎身后评价。徐老终归是想得长远啊!”高捷接言道。他曾在南京任职,对王世贞多有了解。 “只为自身计,殊非大臣体!如此执法不公,朝廷还有甚公信力!”高拱忿忿然,把邸报丢到一边,又拿起另一份翻看。 “苏州知府蔡国熙奏称衰病不堪供职,乞辞免所任,准致仕。奉圣旨:行令本官,准回籍调理。病痊之日,有司具奏起用。” “这蔡国熙本为徐老所推崇,何以突然辞职?”高拱很是不解地说。 “三弟,官场上的事,不牵挂也罢。”高捷劝道,“尝谓水至清则无鱼,咱们老高家的人,太讲规矩了,屈己却不能奉人,与当下官场格格不入,还是远离些好。” 正议论间,新郑新任知县寇声带着高务润到了。 “我丢不起这张老脸,无颜面对父母官。”高捷躲在屋内,对高拱说,“三弟去支应一下吧!” 高拱只得出面延接。他命高福将务润带到房读,将寇知县引进堂屋入座,肃然道:“明府因何放人?此来,是要高家承明府的情吗?” 寇知县尴尬一笑,道:“回阁老的话,互殴双方已达成谅解,且伤势不重,是以放人,焉敢言承情二字?” 高拱又问:“若是寻常百姓家,明府也会这般对待吗?堂堂知县将释放的人犯亲自送到家里。” 寇知县愣神良久,方笑道,“呵呵,高阁老,学生初来贵邑,按例当拜谒乡官缙绅,闻得高阁老家居,学生特来拜谒,让令侄带个道而已。”他本有结交高家的念头,见高拱满脸严肃,说出话来令人难以应接,不得不打消此念,喏喏告退了。 估摸着知县已走远,躺在东间床上的高捷大声道:“把那个逆子给我带过来!” 务润战战兢兢进了房间,跪在地上,一语不发。高捷拿起扫床的掸子,照着务润一阵猛打。务润只是蜷缩着身子,不喊疼,也不求饶,反而让高捷没有台阶可下,越发生气,只打得自己气喘吁吁没了力气,才丢下掸子。 高拱见长兄教训儿子,背着手在院子里徘徊,“肃卿——”里屋传来长兄的唤声,高拱走过去,高捷以微弱的声音说:“家里请的那个叫刘旭的教席,心不在焉,恐不愿约束务润,我看就辞了他,不许逆子再回县城,就辛苦三弟,在此老宅课逆子读。” 高拱应承一声,拉起务润,见他满身红肿,吩咐高德、高福更衣伺候。 只教了务润不几日,高拱就知此子心思全不在读上,指望他科场得售,恐是一厢情愿。更令高拱担心的是,务润总是嘴唇紧闭,目光中满是哀怨甚或仇恨。“大哥,此子既无心读,何必勉强?闻得江南以经商为时尚,务润若有此志趣,不妨顺了他的意。” “断断不可!”高捷语气坚定地说。 高拱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课务润读。 “天使来啦!天使来啦!”这天上午,高拱正在房教务润读,就听得院外一阵惊喜的嚷嚷声。高拱出屋一看,但见“钦差”、“回避”的牌子下,省府县三级官员簇拥着上次护送自己回籍的行人张齐,来到了大门外。高拱忙命人打开大门迎接。 “皇上思念高先生,特遣使存问。”张齐道,随即正了正衣冠,正色道,“皇上口谕!”待高拱跪地,张齐宣谕,“赏高先生白金一百两、蟒衣一袭!”高拱叩头毕,延接张齐等人入内。堂屋里早已临时加置了椅子,端上了几碟鲜枣,众人行礼如仪,说了一番场面话,张齐等人便告辞而出。 “玄翁,学生昨日临出衙前看到邸报,虏酋俺答率大军侵入晋中,石州失陷了。”河南布政使梁梦龙悄声对高拱说。 “竟有这事?!”高拱惊讶地说。张齐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都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高拱,他却顾不得礼数,情绪激动地说,“州城失陷,自庚戌之变以来所未有;今日有之,圣怀必为之忧!”众人闻言,愕然相顾。 送走天使,高拱请长兄到堂屋叙话,郑重道:“皇上必不弃弟,弟也放心不下皇上。朝廷之上,不可无忠诚、刚正、远识之重臣。气有夙养,可以当大事而不慑,谋有豫定,可以平大难而不惊。猝遇缓急,国有所赖以为安,民有所仗以无恐。只要皇上不弃,弟已决心舍身报国,他不复顾矣!” “三弟的心思,大哥明白。”高捷说,“不过目下皇上并未召三弟赴朝,即使召用,也不妨家事嘛!” “大哥,弟已近花甲之年,即使有了子嗣,不能抚育管教其长大成人,万一成生事为非之辈,我高家门风为之有玷,恐我兄弟九泉之下不得安息矣!” 高捷闻言,两眼发直,默然良久,吃力地站起身道:“三弟不必再说,为兄明白了。”言毕,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回东间休息去了。 高拱嘱咐高德照管务润读,带上高福,骑驴向县城赶去。他要到县衙去阅看邸报,尽快了解石州失陷的情形。只过了一天,已是深夜,高拱已到卧室准备休息,高德神情慌张地跑了进来,惊恐道:“老爷,老宅出大事了!” “甚事?”高拱不悦地问。 高德一脸惊恐,支吾良久也未明言,高福已牵来毛驴,两人将高拱扶上毛驴,一路小跑,赶往高老庄。村庄已是一片漆黑,惟有高家老宅里还有灯光摇曳。高捷躺在床上,手上、脸上满是血迹,见高拱进来,气若游丝地说:“三弟,我把那个逆子,逆子……”他吃力地喘着气,吐出了两个字,“杀了!” “啊?!”高拱闻言,大惊失色,忙四处寻找着。 高德带高拱到了厢房,务润浑身是血,直挺挺地平躺在床上,身体已然僵硬了。高拱顿足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转身回到高捷的卧室,激愤地说,“大哥焉能如此!焉能如此!” 高德搬过来一把椅子,高捷示意三弟坐下。对高德道:“我没有气力了,你来说给三爷听。” 尽管高德前言不搭后语,躲躲闪闪、颠三倒四说了一通,高拱还是听明白了:务润偷偷跑出去,和贩枣的姜公子骑马游荡,所到之处大喊大叫,称今年鲜枣必得卖给姜家,不的,要你好看云云。有乡邻将此事报于高捷,高捷一怒之下,手刃亲子! “我高家门风,不能毁在这个逆子手里!”高捷自辩说,“我还活着,他即如此;我六十六了,活不了几天了,我一死,还不知会惹下甚样事端,我不能留下这个隐患!” “大哥不该如此,不该如此!”高拱语调痛楚地说。他叹了口气说,“既然事情已然发生,再说什么也晚了。大哥多保重身体,务润的后事,弟来经理。” 高捷勉力抬起手,向外指了指:“连夜埋了吧,传扬出去,终归不好。”见高拱犹豫不决,高捷捶床道,“就这么定了,快去办!” 高拱无奈,只得吩咐高福、高德拿蒲席把务润裹上,用毛驴驼到村南的一个沙丘,挖了一个深坑,匆匆葬了。 高捷健朗的身体,陡然间垮了,回到县城的宅邸,即卧病在床。半个月后的一天,高拱被叫进大哥屋内,屋里已然挤满了人。二哥高掇举人出身,在南京任金吾右卫千户;五弟高才举人出身,任南京都督府都事,六弟高揀以贡生授凤阳府判,均不在老家,高拱和侄辈都到齐了。高捷声音低沉地说:“我自知将不起,今日一言后事。高老庄老宅,永不分割;县城宅邸,这适志园就归肃卿居住。我居官虽久,然性倔强,尔辈所知;惟俸金在,可分散。”他把钥匙递于高拱,“由三弟分散之。” 高拱道:“大哥,务滋年幼,留着他们母子开销吧。” “那反倒生分了。”高捷摇头道,“咱高家甚时都是一家人,我无需担心他们母子,方决意分散俸金的。” 高拱不便再言,遂打开床头的一只小铁箱,取出银两,诸兄弟姊妹及一二仆人,各有遗惠。高捷看着高拱分毕,端坐而逝。 办理完长兄的后事,高拱满脑子全是石州失陷一事。思来想去,忽生一计,忙召房尧第来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几个手持胡刀的汉人围了上来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张居正散班回家,正在更衣,管家游七在门外禀报:“老爷,有一位远道来的客人要见老爷,见还是不见?” “谁?”张居正警觉地问。 “从河南新…”游七“河南”两字一出口,张居正大声道:“不必再说!速带他到房来见。” 须臾,一个儒生装扮的男子进来施礼:“学生房尧第,字崇楼,奉玄翁之命,拜见张阁老!玄翁有在此,请张阁老过目。”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函,捧递于张居正。 张居正审视着房尧第,口中道:“喔,崇楼,早闻大名,幸会幸会!玄翁还好吧?” 房尧第答:“玄翁身体倒健朗。惟得知石州失陷,皇上苦思防虏策,玄翁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张居正点头道:“玄翁尽忠国事,令人感佩!”说着,指指旁侧的座椅,示意房尧第入座,他则低头展读高拱来: 边事孔棘,中外藉藉,皇上宵旰西顾,圣怀重虑。主忧臣辱,仆虽在野,身已许国,安得不以为虑?今特遣门人房尧第趋前问候,详议一事。 张居正忙问:“崇楼,要议者何事?玄翁有何见教?” “计除汉奸赵全!”房尧第答。 “不谋而合!”张居正惊喜道,“迩来我也一直琢磨此事。”他突然一蹙眉,叹了口气,“数十年来,朝廷屡降明诏,苟能擒斩者,爵通侯,赏万金。然则,审彼量己,图之甚艰。” “惟其如此,才值得一做!”房尧第语气坚定地说。 “喔?那最好不过。但不知崇楼有何画策?”张居正兴奋地问。 房尧第道:“此番学生要深入虎穴,意在策反赵全部属,利用北虏上层与板升汉奸之间的矛盾,除掉赵全,招降李自馨等人。” 张居正虽钦佩房尧第的勇气,却认为此举太过冒险,且把握性不大,故闻言默然。房尧第看出来了,便道:“学生曾多年游北边,也去过板升,无论边哨抑或板升,都有熟人朋友,可资利用。惟请张阁老在内主持。” “需要我做什么?”张居正问。 “学生与玄翁反复商榷,要做成此事,”房尧第郑重道,“其一,请朝廷再发明诏,有斩擒赵全等汉奸者,明颁赏格,除赵全外,如李自馨等,许其归顺。此诏当布之遐迩,传之虏中。其二,请张阁老密示大同总兵,嘱其为学生提供支持。” “皆可办!”张居正爽快地答应了。 不出旬日,房尧第带上在老家找来的仆从名房山者,买马直奔大同城。因石州失陷,大同总兵孙吴被劾听勘,副总兵赵苛署理总兵,他接阅张居正密函,款待房尧第唯恐不周,席间拍着胸脯道:“房先生尽管说,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物给物!” 房尧第安顿下来,持总兵所颁银牌,赶往平虏卫的败虎堡,径直来到守堡最高武官——操守的府衙前。但他并未亮明身份,也未拜见操守,而是以客商身份,约见操守府旗牌官鲍崇德。 鲍崇德是应州人,世代军户,十来岁时被北虏掳去,在板升过了六七年,学会了番语,后来逃回应州,照例袭军职,被委败胡堡操守府做通事,兼责汇总谍报。他在板升时,与化名房楼、以商人身份到那里贩货的房尧第相识,结为朋友。一晃多年过去了,忽见房楼名剌,鲍崇德惊喜不已,忙出府相见。 三十多岁的鲍崇德虽人高马大,却是极细心之人。他知房楼来此险境,绝不会是为游山玩水,必有所图,不能为外人道,也就脱去军服,打扮成商人模样,相见略事寒暄,就领房尧第到一家酒肆,找了僻静处的一张桌子,点了菜肴酒水,这才问:“房兄此来…?” 房尧第探身向鲍崇德凑了凑,低声道:“欲到板升去,有使命在身。”他亮了亮总兵银牌,见鲍崇德点头,又道,“此行需鲍兄助:一则请鲍兄指教,如何去板升为宜;二则请鲍兄荐一通番语者。” 鲍崇德“嘶”地吸了口气,眼珠飞转着。须臾,露出轻松的神情,待店小二端上了酒菜,为房尧第斟上一盅,又自斟一盅,举盏相碰,饮毕,道:“大同与板升走私甚盛,房兄不妨仍以商人身份前去。”他转头扫视四周,见无人关注到此,压低声音说,“时下赵全辈为俺答筑宫殿,密遣奸细窃入各城,易买金箔并各色颜料,被边军截获不少,若房兄携颜料、金箔去售卖,必受其欢迎。”言毕,向房尧第使眼色,笑道,“哈哈哈,掌柜的生意尚未做成一笔,就要弟帮找美姬侍候,未免心急了些!” 房尧第会意,两人谈些风月,饮了酒,吃了饭,走出酒肆,见周遭无人,鲍崇德才解释说:“没有法子,此地奸细甚多,或扮做僧道,或诈为口外饥民行乞入边,侦我虚实,防不胜防。”他指了指前面的玉皇阁说,“走,权作游览,边走边谈。” 不到一个时辰,房尧第求助鲍崇德的几件事都有了眉目,两人抱拳告别。房尧第回到客栈,叫上房山回大同晋见总兵赵苛,一面命人整备颜料、金箔,一面传檄召山西布政使承差杜经、干鲁忽赤千户所墩军夜不收栗见勤来见。这是鲍崇德向房尧第举荐的,杜经乃李自馨同窗好友,而栗见勤是鲍崇德同乡,两人一同被掳板升,又一同逃回。 这天夜里,又是墩台与北虏约好的交易之夜,栗见勤指着房尧第向纳闷不已的怯里马赤解释说:“上头的兄弟要来做大买卖。” 一番讨价还价,怯里马赤答应护送房掌柜去板升,房尧第则送给怯里马赤等人每人银锭一双。 房尧第一行四人,皆是商人装扮,每人骑着一匹马,栗见勤和房山的马背上驼着颜料、金箔;杜经的马背上驼着银钿耳坠之类的首饰及干粮酒肉;房尧第则把装有银锭、金叶子的布袋放在自己的马背上。怯里马赤三人骑马护送。 国朝严禁与虏贸易,违者有杀身之祸;俺答汗则力主与国朝贸易,不管是公开还是走私,都受欢迎,房尧第所携又是俺答汗建殿急需的颜料,且由虏兵护卫,一路上并未遇到阻拦,三百里路程,不到两天功夫就到了。 正是初夏时节,映入房尧第眼帘的丰州滩,崇山环合,阡陌良田万顷,城郭宫室满布,已今非昔比!与屡遭蹂躏的北边比,竟是一片生机! 护送房尧第一行的鞑子悄然南返,只剩下房尧第主仆四人。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往宣化门走去。刚要进城门,突然,几个手持胡刀的汉人围了上来,一个小头目大声呵斥道:“站住!从哪里来?到此做甚?” “大同商贾,来宝地购马尾到扬州贩卖。”房尧第答。 “哼哼!”小头目围着房尧第转来转去,“大同墩台烽燧满布,关卡林立,如何能放你等过来?我看你不像商人,倒像是个官儿,定然是南朝的奸细!”说着,一挥寒光闪闪的胡刀,高叫一声,“来呀,把这几个奸细给我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皇帝的话令百官愕然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经过徐阶并科道力争,经筵在立冬前一日终于得以举行。这天辰时,皇上御文华殿,面南坐定,传谕百官入内。鸿肿寺官员将案一张摆在御座之前;另一张则摆设在数步之外,为讲官所用。参加听讲的官员鱼贯而入,分列案左右。先一日用楷恭缮的讲义已陈列于案几之上。 鸿胪寺赞礼官一声呼唱,两员身穿红袍的讲官和两员身穿蓝袍的展官出列。他们都是点过翰林的学问家。讲官面对皇上,展官在案两侧东西对立。就位后,讲官叩头,礼毕,左边展官膝行接近案,打开御用本讲义,用铜尺压平。此时,左边的讲官——礼部侍郎赵贞吉已站在中央位置,开始演讲。 皇上对经筵本无兴趣,只是禁不住内阁、科道三番五次谏诤才不得不敷衍的。坐在御座上,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裕邸,高拱的影子顿时在眼前浮现。 高拱陛辞离京已然五个月了。开始一两个月,皇上思念甚切。多亏凤儿体贴入微,找来了一位西域美女,安置于翊坤宫,经凤儿手把手调教,床第技艺大增,直把皇上身心俱已牢牢拴住。陈皇后几度向皇上进言,皇上不惟不听,索性以利于皇后养病为由,将她赶出了坤宁宫别居。科道联翩相谏,皇上置若罔闻,并对科道屡屡言及宫闱之事甚为不满,传谕徐阶稍加训诫。整日里色酒相娱间,皇上竟也把对高先生的思念,忘却了八九分。倘若不是这经筵讲官又讲起四五经来,皇上脑海里,或许依然是翊坤宫里愉悦的场景。 “高先生去国已五个月了!”皇上口中喃喃,叹了口气,颓丧地向下滑动了一下身子,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讲官。只见他个头不高,身材消瘦,须发尽白,略带四川口音的官话,抑扬顿挫,声音甚是洪亮。半个时辰下来,皇上只是对讲官银发皓须和洪亮的声音留下印象,对讲官讲些什么,并没有听进去,甚至讲官的职务和名字,竟也懒得去记。 按例,左边讲官讲经毕,即由右边讲官讲史。待右边讲官正要出列,皇上突然向上坐直了身子,说:“朕看,今日就不必再讲了。” 众臣面面相觑,旋即把目光投向徐阶。徐阶出列,躬身奏道:“启禀陛下,经筵既讲经又讲史,乃是祖宗成例,臣恳请陛下……” 皇上面露愠色,打断徐阶,厉声道:“难不成是朕不听讲史,石州方陷的吗?!” 徐阶闻言,浑身战栗,颤颤巍巍跪地叩头:“臣无能,臣有罪!” 李春芳、张居正也忙走到徐阶身后,跪地叩头。吏部尚杨博等见状,也依序跪地叩头。皇上道:“众卿都平身吧!”待众臣起身归位,皇上又道,“迩来夷情踵至,诸边不靖,以至京师戒严,绅民惊恐。何以如此?有何定边之策?” 皇上的话令众臣大感意外,又颇为振奋。一年来,皇上主动垂询国务,尚属首次。看来石州之陷,对皇上刺激甚大,颇有振作求治之愿。不少人为此感到欣慰欢忭,文华殿里顿时群情振奋。徐阶却隐隐有种不安,忙奏道:“启禀陛下,鞑虏寇晋中,陷石州,奉旨下御史勘问,已有处分意见,正可奏明皇上。” 皇上皱了皱眉,良久才道:“也罢,众卿听来,一道商榷。” 徐阶奏道:“臣等据宣大总督王之诰参奏、宣府巡按御史姚继可勘奏,议得:山西镇总兵申维岳避敌不战,始则逗留不进,虏遂薄石州城;继则且进且退,石州遂陷;石州既陷,维岳寻间道走文水,虏得大掠孝义、介休、平遥、文水、交城、太谷、隰州间;虏疲而退,维岳终不敢战,致使众虏顺利出关。身为总兵,畏敌如虎,当斩!山西镇副总兵田世威,奉令率军间出天门关邀击贼前,遏其东归,世威却避于平虏城老营不出,当斩!大同总兵孙吴,援石州不利,革职闲住!大同巡抚王继洛,故违宪令,驻代州不出,谪戍;岢岚兵备王学谟,接总督宪令,恬不为意,无战守之备,谪戍!” 众臣发出“喔!”的惊叫声。 “同为总兵官,大同镇总兵孙吴,何以只受革职处分?”礼部侍郎、经筵讲官赵贞吉不解地问。据御史姚继可勘奏,孙吴始则援石州不力,继则闻石州陷而不救;虏疲而撤时,申维岳与之相约夹击,及虏出苛岚东,孙吴竟以超出防区为由,率兵返回大同,这是载于邸报的。 赵贞吉一问,徐阶不知作何答,只好说:“请本兵答之。” 兵部尚霍冀不住地擦汗。大同总兵孙吴闻石州失陷之报,第一件事即火速差人晋京,携重礼贿馈权门。徐阶的公子徐琨、兵部尚霍冀、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都收受了;张居正、杨博婉拒了。霍冀既已收受重金,不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掩饰,便解释道:“孙吴未违抗军令,且在石州失陷后驰援太原、汾州,虏攻汾州而不能下,掠太原之计未成,乃孙吴之功。” “汾州未陷,乃山西按察使方逢时之功!”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大声说。他知孙吴有使来京通贿,却未上门贿己,心生恼怒,遂借机发泄,“北虏既陷石州,赵全遣团伙入城为内应,方逢时早有防备,迅疾缉拿,得预修备,待北虏至,急攻不能下,汾州得保。” “不必再争!”皇上不耐烦地制止道。 “那么,王之诰何以不追责?”赵贞吉又大声道,“我皇上继位方一载,虏陷石州,竟有屠城之祸;丑虏大掠孝义、介休、平遥、文水、交城、太谷、隰州,屠戮男女以数万计,粮食牲畜难计其数,所过萧然一空,死者横路,肝脑涂于郊原,哭声遍于城市,情何以堪?” 王之诰早已重礼相馈,就连张居正也收下了,是以无人议及王之诰之责。霍冀忙辩护道:“王之诰事前已有预见,传令王学谟增修城池,急入收堡;事中又急赴前线议军机、授方略,已属尽职。” “哼哼!”赵贞吉冷笑一声,“且不说石州之责,就说丑虏攻汾州不下,是时入边已达二十余日,在内地久,人困马乏,又遇大雨,马倒过半,皆拄马鞭徒步归,所掠财物也无力携去,多弃于道,浸寻蹒跚,至十日余始出边,而我无一人御之者。王之诰若真有为国尽职之心,何不集结大军夹击?须知,大同镇兵员达十余万,加上山西镇及驰援的宣府镇两参将所领,已有近三十万!丑虏不过五六万,若此时夹击,岂不是灭虏良机?” 霍冀恐引火烧身,不敢与赵贞吉辩。张居正只得说:“臣请皇上下旨,勒王之诰罢职听问!” 皇上恨恨然道:“著王之诰罢职听勘!” “庙堂无过乎?!”赵贞吉不依不饶说,“秋防策有防丑虏掠晋中之案否?再者,石州既破,王之诰急督宣帅马芳西援,可兵部担心俺答虽西犯,其子黄台吉尚在宣塞未动,恐乘间卒犯南山,不允马帅西行,独遣二偏将往。若早从王之诰之请,趋令西援,虽无救于汾石之祸,犹得击其惰归以纾吾人之愤!而当事者昧于机宜,反为虏偏师牵制,令其得志,益轻我天朝,殊为可恨!” 徐阶汗涔涔下,又一次跪地叩头:“老臣无能,请皇上罢斥!”李春芳、张居正随之跪地请罪。霍冀浑身战栗,也急忙跪地叩头不止。 “晋中之祸,除申维岳、田世威问斩;王继洛、王学谟谪戍;孙吴革职、王之诰回籍听勘外,余朕悉从宽宥。今内外官尚多虚言误事者,卿等宜专心谋国,务期实心共济,不得仍蹈前非,纵虏得志。违者,必置之重典不贷。”皇上凛然训谕毕,方命徐阶等平身答问。待徐阶等归位后,皇上又说,“朕本非过问处分边臣案,防虏之策,图之宜豫。元辅,对防虏之策如何切实讲究。” 徐阶未料到皇上一反常态,一再追问,竟哑口无言,良久才支吾说:“宜、宜集思广益。” “启禀陛下,”李春芳忙替徐阶打圆场,奏道,“石州之‘石’与‘失’谐音,臣以为当为之更名,臣斗胆建言,改石州为永宁州;又当精心选将调兵,加意防守。” 赵贞吉不屑地一笑:“正德以来,边备废弛。嘉靖之末,权臣贪墨,将士离心,文武解体,丑虏跳梁,边境骚然,生灵暴骨。不惟如此,去岁国库所入仅二百二十余万,而用于北边之费,即达三百四十余万。国库被掏空,兵马疲于调遣,举国受此拖累,凋敝不堪!”说着,赵贞吉声调哽咽,“臣实不忍言之,以伤圣怀。臣愿为皇上进言者:善后之计有二:一则目下宣大方受虏祸,士气低沉,宜用首相巡边,以示朝廷振边之意;二则汉奸赵全等恶贯满盈,为患甚烈,石汾之祸,鼠子谋也,朝廷当明诏中外,得赵全首级者拜都指挥,赏万金!”赵贞吉顿了顿,再次提高声调,“至于根本之计,臣以为,肃贪严纪为军政之首,修墙设险为防御之要;攻守相用为战略之策。” 皇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元辅何意?” 徐阶暗自叫苦,但已无可推脱,遂缓缓道:“陛下殷殷垂询防虏策,臣敢不奉旨进言!然事在关外,臣等实难遥度,宜令边臣计奏,再据边臣所奏,由文武群臣集议,各陈所见,务实讲求预处之策。” “喔?!”有人发出惊诧的叫声。不知是惊诧于徐阶的圆滑还是他竟如此漫语上覆。 皇上不满地看了徐阶一眼,说:“今边事久坏,无为朕实心整理者,但逞辞说、弄虚文,将来岂不误事?!” 众臣愕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不能再拖下去了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户部右侍郎陈大春原以为,高拱下台之日,应是他升迁之时。可事实则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始则徐阶言六部尚、侍郎满员,需寻机腾挪方可,待礼部左侍郎赵贞吉被排挤出京,徐阶又说礼部侍郎例用翰林出身者,结果右侍郎升左,又拔擢殷世儋补右缺。待到胡应嘉和欧阳一敬都升迁了,陈大春更是按耐不住,徐阶却说,正是因为他们两人升迁了,得霖你才要再等等!陈大春也知道,因为胡应嘉、欧阳一敬的拔擢,朝野议论纷纭,对徐阶声望有损,是以徐阶谨慎从事,也有其道理。但陈大春心里着急,暗忖:再等等?等你老头子卷铺盖走人后再说?他盘算再三,朝廷中最有潜力的大臣,无过于张居正了,正好他又是徐阶的弟子,转投他的门下也是顺理成章。但他又不敢冒然登门,就隔三差五请曾省吾到潮州会馆宴饮。 这天,两人又聚在一起,陈大春神神秘秘地说:“三省,你有所不知,前些天皇上谕户部,命查内库太仓银出入数奏闻,户部呈报后,昨日又发手诏:‘帑藏之积,何乃缺乏至此?’可见皇上不惟对边事孔棘、防虏无策失望,对财用无着也大不满嘞!” 曾省吾接言道:“岂止边务、财用,对用人也不满啦!” “可不是吗!”陈大春道,“今春首开经筵,皇上见讲官换人,便追问‘那位声音洪亮的白发讲官安在?’元翁禀报说已迁南京礼部尚;皇上不悦,手诏内阁:调赵贞吉回任。元翁无奈,只得把礼部尚之位腾挪出来,让赵贞吉担任,令一直病休的尚高仪回籍调养。” “呵呵,还不止这些嘞!”曾省吾一笑道,“元翁声望,来自《嘉靖遗诏》。可近来对《嘉靖遗诏》的质疑声也出现了。礼科给事中张卤建言,宜对嘉靖朝获罪诸臣加以甄别区处,不能一概平反复官。礼部议覆:设不稍为区别,则朝廷励世之典,遂为臣下市恩之私,其何以劝天下后世?这不是针对元翁的吗?” 两人边说边喝,陈大春已有几分醉意,摇头叹息不止:“陈某替他办多少事,到头来却……”他带着哭腔说,“我也明白了,官场上贴得越紧价值越低,正是我帮徐二公子捞钱太卖力,老头子怕提携我会遭物议,再把二公子牵连出来,是以故意压着我的!哈哈哈,我看明白了,明白了……” 曾省吾安慰他:“霖翁,张阁老欣赏霖翁,不必灰心!”说着又和陈大春碰了一盏。 从潮州会馆出来,曾省吾径直到了张居正家:“太岳兄,连陈大春都疏离了,足见徐相气数已尽。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可眼看这棵大树枯朽不堪,遇风即倒,若不躲开,不死即伤!” 张居正正在研读高拱未上的除八弊疏稿,听曾省吾一番说辞,突然有了主意,道:“我与元翁恩义在而治道别矣!时下官场萎靡,一意维持,毫无振作之象,惟遇事议论纷纭,莫衷一是,令人堪忧。故不妨就朝政大端向皇上奏陈,如此,则不惟向中外宣示,张某绝非元翁的影子;且对打破死气沉沉、一意维持的局面,亦大有助益!” 曾省吾大为赞赏,建言张居正迅疾行动。一连数日,张居正散班回家,就在房埋头拟写。他斟酌再三,以为当务之急有六事:省议论、振纲纪、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遂写成《陈六事疏》,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好几次都准备呈奏了,又放回了案头。无论曾省吾如何催促,他还是踌躇着没有报出。固然,此举可向中外宣示他与徐阶治道的不同,可惟其如此,必令徐阶伤感甚至恼怒,事态会如何演变,实在不在他的掌控中,他不想冒得不偿失之险。 一拖就拖到了隆庆二年的七月。初二这天,皇上颁诏内阁:“秋防届期,不知各边已有备否?” “显然,皇上对边务不放心,对内阁疲沓敷衍不满意。”在张居正的房里,曾省吾研判说,“不能再拖下去了!拖下去,对国家、对你张太岳,都不利!” 张居正轻摇蒲扇,吟起了诗: 孤灯照雨嗟难曙, 短翼凌风叹不如。 强饮浊醪求暂睡, 梦魂偏到旧山居。 曾省吾惊问:“何人所作?如此灰暗伤感!” “此为元翁新作。”张居正答。 “喔?”曾省吾大喜,“那就是了,他老人家既然魂牵梦绕回故乡,遂他的愿就是了!”他看了张居正一眼,似乎明白了他此时吟出这几句诗的用意,“待我会会陈大春!”话音未落,就要告辞,刚走几步,又回身说,“那个陈大春,极想见你,太岳是不是见见他?” “不见为好。”张居正道。 “太岳,以我观察,官场上,小人有时比君子更有用!”曾省吾老成地说。他又转回坐下,很是郑重地说,“太岳,你资历浅,人脉不丰,陈大春带头来投,徐相人脉皆归张,是好事啊!” 张居正沉吟良久,方道:“你代我问候他,就说张某素知得霖才识。”曾省吾刚要走,张居正又道,“三省,务必记住,张某人可不愿落得背师弃友、落井下石的恶名!” “我会把握好,不然何以这么久迟迟未出手?”曾省吾颇是自信地说。 “怎么,张阁老有意接纳?”潮州会馆里,陈大春兴奋地问曾省吾。这次是曾省吾主动相约的,陈大春猜想,定然是张居正那里有了回复。 曾省吾把张居正的话转达给陈大春,但又擅自加了一句:“张阁老甚愿与霖翁协力谋国。” 陈大春始则兴奋,继之又露出失望情绪:“张阁老是要陈某递上投名状?” “喔!霖翁,哪里话!张阁老委实太忙。”曾省吾挤挤眼道。 陈大春顾自喝了几盅闷酒,一抹嘴,道:“索性赌一把吧!” 曾省吾暗喜,却佯装吃惊:“霖翁何出此言?” 陈大春举盏与曾省吾重重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俯身桌案,对曾省吾道:“再这么下去,皇上必会把高新郑请回来!哦,我知道张阁老与高新郑是好友,可高新郑回来张阁老就得乖乖听他的,对张阁老何益?我陈某愿张阁老接掌朝廷实权!要做到这一点,只能请元翁早日颐养天年。” 曾省吾做沉思状。 陈大春微眯双目,露出凶光:“三省,”我陈某人乃元翁心腹,而三省是元翁得意弟子的门客,你我来做,不会有人怀疑!” “呵呵,霖翁喝多了吧?”曾省吾扭捏着,但又担心陈大春打消此念,又接着说,“不过,省吾愿闻其详。” 陈大春打了一个酒嗝,说:“最近遇到一件事,突然觉得可资利用。” “喔?”曾省吾喜上眉梢,却不急于追问,而是举起酒盅,“来来来,省吾敬霖翁一盅!” 陈大春又干了一盅,舌头有些短了,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不断重复,但曾省吾还是听明白了,两人密议良久,计策已定,陈大春吩咐招来两个美姬,一人扶着一个,进了客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内阁里的气氛甚是异常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隆庆二年七月十七日,内阁里的气氛甚是异常。阁臣在中堂会揖,彼此相见,竟无一语,默然抱拳一揖,各自就位。徐阶脸色阴沉,眼泡浮肿,只是不停地捋着白须;李春芳则是愁容满面,坐立不安;陈以勤一向超然,仰脸沉吟着;张居正虽一脸茫然状,但他心里明白,进攻的炮火打响了! “御史张齐劾大学士徐阶不职状。”李春芳拿起一份奏疏低声读了起来。刚读了事由,就停住了。 张居正佯装吃惊,瞥了一眼徐阶,从表情看,他显然已知情,虽还镇静,但捋胡须的手却还是微微颤抖,依然笑着道:“兴化,何以不读下去?照例,老夫当回避,但不妨听听,略作回应,请诸公兼听明断。” 李春芳只好道:“张御史弹章略言:阶事世宗皇帝十八年,神仙土木,皆阶所赞成;及世宗崩,乃手草诏,历数其过。阶与严嵩处十五年,缔交连姻,曾无一言相忤;及严氏败,卒背而攻之。阶为人臣不忠,与人交不信,大节久已亏矣。比者,各边告急,皇上屡屡宣谕,阶略不省闻,惟务养交固宠,擅作威福。天下惟知有阶,不知有陛下。臣谨昧死以闻。” “哼哼!”张居正冷笑道,“张御史所论,与齐御史去岁所言,基调如出一辙,有何新意?此时张御史炒冷饭论劾执政,必有内情,当请都察院彻查之!” “啊?!”陈以勤惊讶地叫了一声,“江陵护师心切,可这等话说不得的,言官论劾大臣,那是他的职守,怎能说出一个‘查’字?!” 这正是张居正所期待的效果。但他之所以敢那么说,是因为他心中有数。 那天陈大春向曾省吾讲述了御史张齐的一件事:国朝自太祖皇帝起,边军行屯田制。但制久弊生,嘉靖年间,屯田之制已崩坏。如何除弊,议论纷纭,提出过各种对策,都是利弊兼有。张齐自河南新郑回来,被拔擢为御史,随即奉命赴宣大赏军。张齐一到宣大,就有不少盐商恳求他向朝廷建言改制。张齐回朝后上本,言恤边商、革余盐等数事,均被元翁以“窒碍难行,徒增纷扰”为由,一概否决,张齐对元翁满腹怨言,这几天天背后骂元翁呢! “三省可知,元翁何以如此?”陈大春对曾省吾说,“还不是徐二公子?他是越来越贪婪了。他揣度张齐替盐商说话,必是得了他们的好处,得好处居然没有他的份,就在老爹面前说不要给人家当枪使云云。” “喔?”曾省吾眼睛飞快地眨着,忙问,“那么张齐到底是不是受了盐商的贿?” “倒是听说一个叫杨四和的盐商,是张齐父亲张栋的友人。他保不准会给张齐或者他老爹好处。”陈大春一挤眼,反问道,“商人和官员交朋友,不给官员好处的,有吗?” 曾省吾大喜,与陈大春密谋一番,由陈大春出面,鼓动张齐上本弹劾徐阶。 刻下,在内阁中堂里,当张齐的弹章终于摆到了面前,张居正最关心的是徐阶的反应。 “就张御史所论,老夫不能不辩白一二。”徐阶阴沉着脸说,“据张御史所论,写青词,老夫既不能独辞,也不能逃避责任;永寿宫之重建,老夫罪无可逃。其余三端,则与老夫职掌未合:我朝革丞相,兵事尽归兵部,阁臣之职是票拟,凡内外臣工疏论边事,观其缓急,拟请下部看详,兵部题覆。中间行之力与不力,乃在边臣,非阁臣所能代为,今如张御史所奏,必使内阁侵夺部院职权,阁臣越俎而代庖不可?” 张居正闻言,禁不住撇了撇嘴。徐阶为推卸责任,又把内阁定位到国初时仅备顾问的角色!倘如此,还入阁做甚?他一时大起反感,徐阶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心里盘算着,事态该如何了结,一个新计策,遽然间在脑海里成形。 徐阶向内阁同僚一番辩白后,即按例回避,离开了文渊阁。李春芳执笔票拟:“徐阶辅弼首臣,忠诚体国,朕所素鉴。张齐辄敢肆意诋诬,姑调外任。”次日,徐阶的辞呈并自辩文再下内阁;秉笔的陈以勤在徐阶的辞呈上票拟:“卿即出视事,不必再辞。” “兴化,九卿科道迄无一言留元翁,元翁必倍感凄然!”内阁中堂,张居正忿忿不平地对李春芳说,“我意,把杨吏部请来,和他商榷一下,让他带头挽留元翁,你看如何?” “喔!江陵所言极是!”李春芳附和说,“快去请杨吏部来。”又对张居正说,“杨吏部来了,有劳江陵与之谈。” 过了一个时辰,吏部尚杨博迈着方步进了中堂,三阁臣起身相迎,杨博抱拳一揖:“不知诸公相召,有何赐教?” 落座奉茶,李春芳努努嘴,让张居正说话。张居正遂道:“博老啊,元翁被论,去意甚坚,九卿科道,迄无一言慰留者,而去岁元翁求去,部院寺监、翰林科道,纷纷上本请留元翁。想必元翁也是历历在目;今番元翁已然两上辞呈,却无一本请留,情何以堪?博老能不能带头挽留元翁?”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杨博叹息道,他一笑,“不过,为元老存体面,愿一试。” 张居正起身向杨博鞠躬,杨博一惊:“张阁老,此大礼杨某岂敢受之?” “此乃居正以元翁弟子身份,向博老表达拜托、感谢之意!”张居正解释说。 李春芳、陈以勤、杨博无不动容,夸赞张居正重情重义,张居正窃笑。散班回到家,他提笔写了一封密柬,只有七字:徐老倦不愿任矣!密封好,吩咐游七:“拿上我的名剌,去东华门李芳的宅子,将此柬奉呈。” 次日午后,张居正在朝房正要躺下小憩,李春芳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抖动着手中的文牍,不知所措地说:“江陵,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居正接过一看,是徐阶所上第二道辞呈,皇上钦批:“准致仕,赐驰驿。”心里一阵暗喜,但表面上却装做生气的样子,愤愤不平地说:“安能如此?!元翁乃元老重臣,大有功于社稷,怎么第二道辞呈就准了?且准致仕而又不依例加恩,倘无‘赐驰驿’三字,那就等同于受勒致仕处分了!” “江陵,这怎么办?”李春芳惊惶失措,焦急地问。 “请求皇上召见阁臣,面争!”张居正决断说。 “只能如此了。”李春芳附和,“我这就写本。” “兴化,九卿有挽留元翁的奏本吗?”张居正问。 李春芳答:“杨吏部适才差人来知会,说联络九卿科道上本,诸公甚为难,结果只有吏部尚杨博、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有本,请留元翁。” 这是张居正预料到了,正因如此方刻意拜托杨博联络九卿上本的,以此让徐阶知趣些。他感叹一声:“大势去矣!兴化看,皇上不愿留元翁,百官无意留元翁,奈何?”沉吟片刻,又说,“照目下的情势,恳求皇上挽留元翁亦无可能,不如为元翁争礼遇为好。” “江陵,你的意思是不再争留元翁?”李春芳吃惊地说。 张居正叹口气道:“兴化,杨吏部说得对,此一时彼一时也,还是面对现实吧。”见李春芳茫然无措,张居正恨恨然道,“张齐此时论劾元翁,似有内情,当知会台长一查,若能整治张齐,也可为元翁出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华丽的高级驿车慢慢驶出崇文门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八月初的京城,早上已有凉意。崇文门外,阁臣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并部院堂上官、科道翰林,足有二百多人,按序站立在城门两旁。须臾,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高级驿车慢慢驶了过来,致仕元老徐阶一袭布衣,打开车帘,抱拳向两边摇晃不停。 七月十九日,御批徐阶准致仕,赐驰驿。在张居正主导下,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觐见皇上,先说徐阶内阁首臣,谙达政体,乞皇上留之。皇上谓徐阶年高,且求退再三,故卒从所请。李春芳遂照事先所议,不再乞留,言徐阶在阁十五载,请皇上优礼之,并把嘉靖初年名相杨廷和致仕礼遇说了一遍,皇上允之。徐阶黯然整备一番,知会行人司,拟于中秋节前陛辞离京。张居正提议隆重送行,李春芳即以内阁公本移司,遂有今日之场面。 “喔呀,瞧今日场面,怕是大明历史上除杨廷和外所仅见了!” “是啊,七年前严嵩致仕,是偷偷出京的;去岁高拱回籍,送行的只是一个吴兑!” “还说呢,吴兑要不是去送高拱,何以本该晋升员外郎,却被搁置了?” 人群里不断响起的议论声,徐阶都留心听着,当听到有人提到高拱的名字,他本就强颜欢笑的面孔顿时僵住了,忙用袖口去擦拭眼睛以为掩饰。 驿车驶到了阁臣面前,停下了。徐阶复又抱拳,凄然道:“此番作别,实乃永诀,诸公珍重!”言毕,老泪纵横。他向张居正招了招手,张居正忙趋前鞠躬,徐阶伸手拉过他的双手,紧紧攥着,流泪道:“叔大,国事、家事,为师都拜托于你了!” “老师……”已是泪流满面的张居正哽咽着,良久,才神情庄重地说,“老师甄拔陶引,学生方有今日,老师恩情,重于丘山,学生不能仰报于万一,一切皆请老师放心!”说罢,又禀报道,“老师,御史张齐,必会严处!” 徐阶蓦地松开张居正的手,扭过头去,把车帘“哗”地拉上了 “老师,珍重!”张居正对着缓缓驶去的驿车道。 徐阶泪流不止,直到张家湾,情绪才稍稍平复下来。一应要带回松江的物件,次子徐琨已先期运走,徐阶只是带着随身行李,轻装就道。驿车驶到潞河,改乘官船,一路南下。船到济宁,刚停稳,王世贞的拜帖就递过来了。他因父亲得昭雪而复出,任大名兵备道,上任途中得知徐阶致仕,特意在济宁迎候。 两人相见,王世贞对徐阶下野忿忿不平,唏嘘良久,半是安慰半是夸赞说:“无论如何,存翁堪称贤相,嘉靖以来内阁首揆,可谓救时良相者,惟存翁与杨廷和而已!”徐阶号存斋,故有“存翁”之称。 “呵呵,元美过誉了!”徐阶道,“去岁元美为令尊昭雪,因高新郑与老夫水火,竟受殃及,拖了八个月之久,老夫深有愧焉!” 类似这样的话,徐阶已在王世贞面前说过多次,可每一提及,都会激起王世贞对高拱的仇恨。不过,此番他未再恨恨然大骂高拱“巨奸大恶”,而是忧心忡忡地说:“高新郑与今上关系非同一般,存翁去国,高新郑会不会起复?晚生为之忧!” 徐阶笑而不语。 王世贞见状,微微颔首,道:“喔,想来存翁已有安排,晚生也就放心了。”说着,即请徐阶下船赴宴。 过了几天,船到扬州。这是国朝仅次于苏州的繁华大邑,徐阶要在此游览一两日。刚停船,又有拜帖递来。徐阶看了看,皆是门生故旧,正可让他们陪着在扬州一游,遂吩咐:“皆不必上船,随老夫一同到城内去。”正欲下船,又递来一张拜帖,徐阶一看,拜帖中夹着海瑞的名剌,知是海瑞所差,忙吩咐进仓来见。施礼毕,来人道:“海大人本欲来谒,只是旬间一妻一妾接连故去,不便前来。”说着,把海瑞的手札奉上。 徐阶颇是惊讶:“喔呀?海通政一妻一妾一旬间都殁了?”他关切地问,“何以出此不幸之事?” 来使只是点头,并未回答。徐阶不再追问,展开札一看,只见上写着: 瑞不幸有荆妇之变,哀苦中忽闻尊公致仕,不觉骇叹!今天下较五、七年前,天渊矣!然南北未宁,水旱日甚,以太平视之,亦天渊也。倚赖元老,今日急事,何至有是!何至有是!君子不能一日忘情天下,况公通籍三十多年,国禄君恩,天高地厚,有不可解其心者耶!万一论久而定,天启圣衷,行止之间,似当别为斟酌,多后日之功,补前日之过,亦公厚自为计之道也。闻舟即抵维扬,遣官办候迎,致私愿,惟留意。 见徐阶已阅毕,来使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道:“这是海大人让卑职带给存翁的,说是还……” 未等来使说完,徐阶正色道:“刚峰这是哪里话!收起来!” 海瑞被任命南京通政司通政,即差人赴琼州接老母、妻女到南京团聚,到了徐闻,方知徐阶已差人导之出疆,厚给路费,万里而北,宾至如归。海瑞甚是感激,原本对徐阶的一肚子怨气,遽然间烟消云散了,反而有些过意不去。若将所有花销都还于徐阶,他宦囊羞涩,一时也拿不出来;暗自算了算,若是自己去接,花费要一锭银子,遂特差官办到扬州迎候,照此付给徐阶。 来使为难地说:“存翁若不受,卑职何以交差?” 徐阶道:“海通政有家变,本应略致赙仪,又恐海通政不受。不如两不相欠吧!”言毕不容来使再开口,即起身下船去了。 在扬州停留两日,正要启航,三子徐瑛领着叔父徐陟赶了过来。只见徐陟一身素服,低头跟在徐瑛身后,进得舱门,“騰”地跪倒在徐阶面前,一边自扇耳光,一边痛哭不止。 徐阶想起去年初徐陟居然发揭帖揭其隐事,闹得南北两京沸沸扬扬,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舱外;又见胞弟忏悔如此,再不宽恕对徐家声誉有损,也就忍着没有发作,只是一语不发。徐陟哭泣良久,请求兄长宽恕的话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徐阶才沉着脸说:“罢了!” 徐陟因与徐瑛争夺本家一个寡姑的遗产而闹翻,一时赌气投攻讦兄长,辞官回家后,眼见徐瑛风生水起,乃南国一霸,自忖斗不过他,不如与他和解,借势一同发财,遂不顾叔父之尊,携厚礼负荆请罪。徐瑛既已得利,又见叔父屈尊赔罪,也就与之冰释前嫌。此番亲自带着他来迎徐阶。徐阶一见幼子与徐陟和好如初,不愿再纠缠过去,也就宽恕了徐陟。徐陟如释重负,起身道谢,擦去泪痕,讨好说:“兄长二十年不曾回乡,松江民风越发刁诈,就连徐府也屡遭刁民讹诈,弟与侄子们苦苦支撑,方保住家业无虞。” “是啊阿爹,”徐瑛附和说,“目下仇富之风甚盛,对徐府眼红的人比比皆是,阿爹切莫信了刁民的谎言诓语!” 徐阶早就闻知乡里对子弟奴仆多有恶评,又听徐陟、徐瑛一番说辞,预感会有事体出现,心情陡然间沉重起来。 果然,船到京口,忽见江面上密密麻麻的小船,望不到边际,岸上也有黑压压的人群,都在向徐阶的官船围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要让朝野看看张居正非他人可比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送别徐阶,回到文渊阁,三阁臣照例中堂会揖。李春芳不再推辞,移坐于左侧首位。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发给事中张齐奸利事。”秉笔的陈以勤拿起一份文牍说,“张齐奉命赏军宣大,有盐商杨四和者,是张齐之父张栋之友,他馈赠张齐五千金,请他回朝廷后替盐商说话。张齐建言被徐阁老驳回,盐商杨四和见事不遂,竟跑到张齐老家,向乃父索要那五千两银子!闹得左邻右舍都晓得了!张齐见踪迹败露,不惟内惭,且恐得罪,遂上本弹劾徐阁老。” “怀私攻讦大臣,可恨!”张居正恨恨然道,“宜令锦衣卫逮张齐父子,送镇抚司鞫实以闻。” “这……”陈以勤嗫喏道,“恐有堵塞言路之嫌。” “言路?”张居正不屑地说,“多指乱视,多言乱听,科道少说些,朝政也不至于如此纷纷扰扰!” 李春芳、陈以勤愕然。但自徐阶乞休,近一个月间,中外章奏如何票拟,皆听张居正一言而决,两人谁也不愿与张居正争论,也就按他的口授票拟了。张居正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感,走起路来也油然生出几分豪迈。 可是,曾省吾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徐老去国,朝廷百官人心涣散,议论纷纷,都说时下的内阁是国朝历史上最弱的内阁!已经有人说,当请高新郑回来了!”这天晚上,在张居正的房,曾省吾颇是忧心地说。 这是张居正的一个心病。他曾经向高拱承诺,有机会当为其复出转圜。徐阶走了,不正是高拱复出的机会吗?可是,恩师徐阶恳求他的,则是万毋使高拱复出。 徐阶临走前,张居正单独去谒,两人密谈良久。 “叔大,老夫将国事、家事都一体托付于你了!”徐阶拉着张居正的手,动情地说。 “师翁放心,学生必不负重托!”张居正自信地说。 “国事,要把边务放在首位,此皇上宵旰之忧者也。”徐阶提醒说,“北虏之患别无良策,惟以不失城池为要。” 张居正不想听徐阶的这套方略,忙道:“学生记住了,国事,请师翁放心!” 徐阶早就意识到,张居正对他的治国方略并不认可,反倒与高拱多有契合;一听张居正的口气,也就识趣地打住,重重叹息一声:“叔大,老夫的家事,此后就仰仗你了。” “师翁对学生恩重如山,这等事,自不待嘱!”张居正也颇是动情地说。 徐阶向外喊的一声,次子徐琨应声进来了,徐阶指着坐在他右侧的张居正道:“徐家都托付给张相公了,张相公人丁兴旺,你这就去叮嘱在京商号,到该换季时,把布匹提前送到张府。” 张居正本想推辞,但又担心徐阶误会,忙抱拳一揖:“多谢师翁关照!” “有一句话,老夫还是要说。”徐阶道,“高新郑乃今上最倚重的老师,放之归亦是迫不得已,老夫去后,必有复新郑之议。老夫亦知叔大与新郑交谊甚厚,然官场上,情谊是靠不住的!”他不停地捋着胡须,目光幽幽地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有些心虚,低头不语。 “叔大,务必阻止新郑复出!”徐阶脸上浮现出狰狞的表情,“不的,他不惟会报复老夫,叔大也将无展布之机!” 张居正郑重点了点头,道:“无论发生什么,学生都不会允许师翁受到伤害!” 正是这件事,让张居正感到为难。听曾省吾说到朝野有复高之议,他试探着问:“三省,你说,百官愿不愿意请玄翁回来?” “以我看,大家都很矛盾嘞!”曾省吾道,“于公,多以为有高相在,当能开创隆庆之治;但又担心高相眼里揉不进沙子,大家的日子不好过。”他狡黠地一笑,“太岳,其实你跟高相学了不少治国安邦的实学,又跟徐老学了官场的智术,已非高相可比矣!” 这话虽有些不中听,可张居正却颇认可。他微微一笑,陡增自信。 曾省吾扬了扬下巴,挤挤眼道:“那位老奸巨猾的徐揆,做梦也想不到是谁把他赶下台的吧?最后不还得恳求你保护他!太岳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 “三省,身在朝廷,不能为私情而忘大义!”张居正正色道,“存翁治国乏术,国事日非,岂能坐视?请存翁下野,非为私,乃为国!” “那是那是!”曾省吾道,“可是,天下谁都不识君哪!太岳,得赶快把你的《陈六事疏》呈上了。让朝野看看,张居正,非徐阶、高拱可比也!” 张居正踌躇着:“是不是太急了些?毕竟,存翁刚去国不足旬日。” “再晚,复高相之议甚嚣尘上,你怎么办?”曾省吾道,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太岳,你拿奏稿来,我再看看。” 张居正伸手从案上拿过奏稿,递给曾省吾。 “惟我皇上践祚以来,正身修德,讲学勤政,”曾省吾读着,突然笑了起来,“太岳,说皇上勤政,未免…不过也对,总得让皇上心里高兴了,才好择纳嘛!”言毕,又接着读起来,“讲学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为心,以节财爱民为务,图治之大本,既已立矣!曾省吾抬起头看着张居正,“嗯,老辣老辣,先把皇上的责任排除掉!”又读道,“但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返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一曰省议论,一曰振纲纪,一曰重诏令,一曰核名实,一曰固邦本,一曰饬武备。”他“哗啦啦”翻到最后,点着“饬武备”说,“太岳,在这里,当加上请皇上‘亲临校阅’一节。” “三省是说,请皇上大阅?”张居正摇头,“国库空虚,圣驾大阅又要糜饷数十万,不妥吧?” “皇上凭什么赏识你?”曾省吾瞪着眼说,“要让皇上感受到你心里装着他,他才对你另眼相待。”他手臂向上一挥,“戎装登坛,大阅三军,旷世荣典,何等威仪!皇上定然动心!”说罢,把奏稿递到张居正手上,“太岳,快改吧,早日呈上!” 张居正欣然接受了曾省吾的建言,把疏稿又改了一遍,在徐阶去国十天后,《陈六事疏》呈达御前。 看到这份奏疏,李春芳楞了半天,默然不语。陈以勤埋头读了一遍,说:“江陵此疏,可谓之政纲矣!” 张居正一脸庄重。他不在乎此二人的反应,这两人,一个是同科状元,一个是自己会试时的座师,寻章摘句的御用文人而已,都不足以与有为。他关心的是皇上的御批,朝野的反应。 次日,皇上的批红送到了内阁:“览卿奏,俱深切时弊,具见谋国忠恳,该部院看议以闻。” 张居正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满心欢喜,浑身是劲儿!照此干下去,何愁无富国强兵之日?他自言自语道,“玄翁、存翁,二老悠游山林,静观隆庆之治的到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鬼地难治非海瑞不能济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早朝甫散,礼部尚赵贞吉快步走到张居正身旁,以揶揄的语气道:“张阁老,你的政纲老夫拜读咯!” “呵呵,不敢当!”张居正拱手道。 “哼哼!”赵贞吉突然冷笑一声,“不言自用而自用之心已明,你张叔大有何功可记?还不是前宰援引,遽升高位!你做礼部侍郎,经过会推了吗?入阁,经过会推了吗?若说是皇上简任,须知,彼时皇上甫继位,万机待理,安得只想着提拔你张叔大的事?若说你给皇上做过讲官,也不过几个月功夫,皇上就如此念念不忘?这就罢了,如今又不安于位,未免太着急了吧?” 张居正被赵贞吉说的面红耳赤,又听到科道群里响起幸灾乐祸的一片讥笑声,顿时又羞又怒,却也不知如何发泄,只得一摔袍袖,径直向文渊阁大步而去。 “徐阁老倡言开言路,张阁老上疏,首事即为省议论,这是要尽反前政吗?科道是不是都要闭嘴?”不知是哪位言官,故意大声说。 “他凭什么要别人闭嘴?!”又有科道高声道,“古人云,集思广益;他却说甚‘多言乱听’!真是谬论!他要真的当国,那科道还有活路吗!” 张居正都听到了。他知道,百官并不信服他,被他视为政纲的《陈六事疏》,不惟未给他带来声誉,还遭致一片嘲讽,遑论改变萎靡、散漫的官场风气了! “太岳兄,不要着急嘛!”当晚,曾省吾就跑到张居正家里,劝他道,“吾兄资历浅,人望不够,这是事实;皇上又远不像信任高相那样信任吾兄,只能先做出些事来,让朝野看看,慢慢会被认可的。” 也只能如此了!张居正暗忖。此后的几个月里,他埋头边务,部署秋防,总算没有大的闪失,张居正这才从被嘲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转眼间,到了隆庆三年初春,这天,阁臣聚中堂议事,张居正秉笔票拟,一眼看见吏部奏请升任海瑞为通政司左通政的奏疏,陡然动怒,大声道:“吏部有没有规矩?!” 自徐阶去国,吏部尚杨博即不再就用人之事与内阁沟通,内阁票拟时,李春芳、陈以勤一向照单全收,张居正也无可奈何。但他心里却压着一股火;不惟如此,他倡言省议论,把清流多嘴视为当今官场第一大患,吏部却把最爱发议论的海瑞调回来,这让张居正难以忍受,终于抑制不住爆发出来了。 “呵呵,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陈以勤一笑道,“江陵也不必较真儿了吧!” “海瑞不过举人出身,只因谏言先帝,从主事到京堂,连升五六级,位列公卿,还要怎样?”张居正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吏部又要提升他,还要内调朝廷?” 陈以勤道:“呵呵,海瑞在北京就牢骚满腹,说无事可做,何况到了南京?必是海瑞的不满之词传到吏部,把吏部上下都吓着了。” “是啊!”李春芳皱眉道,“此人振臂一呼,足可引导舆论,若把矛头指向吏部,不啻引火烧身。是以急忙腾挪,题奏把海瑞升任朝廷通政司左通政。既然吏部题奏,内阁就不要阻拦了,不的,海瑞把矛头对准我辈,我辈也吃不消的!” 张居正见堂堂朝廷重臣,胆小怕事如此,不觉好笑,喊了声:“来人!”办进来候命,张居正本想说“把杨博叫来”的,可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停顿了须臾,方道,“你去吏部,知会冢宰,就说我这就去拜访他。” 吏部尚杨博虽则资格老,但听凭阁老登门来拜,毕竟与体制不甚相合,只好随办来到内阁。张居正忙吩咐看座奉茶,笑着说:“冢宰,近来官场风气渐有好转,说空话的少了,做事实的多了,虽鄙人《陈六事疏》发其端,然多亏冢宰公相助,太平之休,庶几可望。”他先向杨博暗示背景,才点到正题,“海刚锋名气大,次第拔擢自是应当,然亦不能不顾及前后左右。海瑞升任右通政不过数月,再擢升,未免太频,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 杨博猜到了张居正要见他的事由,神情沮丧地从袖中拿出一份文牍,说:“此为海瑞自陈疏,请张阁老过目。” 按制,朝廷四品以上官员年终照例需向朝廷述职,谓之自陈,杨博所持即为海瑞的自陈疏。张居正接过匆匆浏览了一眼,默然无语。 杨博苦笑一声:“海瑞对自己的新职务不满意。他抱怨说当这个通政,只是专管查看呈奏给皇上的公牍,毫无责任。” “当时并未细阅,以为刚给他升了职,不会有怨气。”李春芳起身道,走到张居正案前,拿过海瑞的自陈疏细细看了一遍,“喔呀,牢骚盈篇嘛!听海瑞这口气,他的意思是说,朝廷的大佬们表面上恭维提携他,实则是让他升官而不让他负实际的责任。这怨气委实不下嘞!” 杨博眉头紧锁,道:“是以腾挪出朝廷通政司的位子给他。” 李春芳一笑:“呵呵,如此看来,海瑞并非不懂得阴阳之道的精微深奥嘛!诸公试看,他声称自己才浅识疏,连干这个等因奉此的职务也不称职,请皇上把他革退。这是何意呢?我看,他是阳求罢免,阴为要挟,言外之意是,倘内阁、吏部真的敢罢黜他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直臣,则必大悖舆情;倘不敢罢黜他,那就给他一个能负实际责任的官职!” 杨博点头,叹口了气道:“兴化所言极是。海瑞气象岩岩,端方特立,朝中百官多疾恶之,哪怕站着和他交谈几句的人都没有,遂使他陷入空前孤立境地。这当亦是他郁郁不平的一个缘由。是以在朝廷给他安置官位,还是难以摆脱此一困境,终归还会发牢骚,不知届时会出何样状况。” “这就是了!”张居正忙接言道,“难道他再发牢骚,阁部还要再给他腾挪位子?这成什么话!”不等杨博回应,“既然如此,安置海瑞事,不可轻率,待斟酌成熟后方可实行。”他举起吏部的奏疏,“冢宰,此疏先放一放,如何?” “呵呵,张阁老,”杨博笑道,“驳正部院题奏,乃内阁本分,吏部安得置可否?” 李春芳听出杨博的弦外之音,是把搁置海瑞升职的责任推到了内阁,忙道:“江陵,此事……此事……”支吾良久,也未敢驳了张居正的主张。 张居正只是不愿把海瑞调回北京,至于如何安置他,此前并未斟酌过,看李春芳、杨博的意思,不安置好海瑞,阁部似有不得安生之忧,心里也就不禁暗暗盘算起来。 “江陵!”李春芳见张居正陷入沉思,便唤了他一声,“苏松近来水患甚烈,竟是流民遍地,令人堪忧!户部奏请先把部分漕粮挪做赈济灾民,我看还是准了吧!” “吴地最难治!简直就是鬼地!”张居正烦躁地说,“谁知是不是那些个江南籍的缙绅故意夸大其词!漕粮国脉所系,安得轻动?” “那以江陵之见呢?”李春芳没有了主意,问道。 “鬼地难治,非有良有司不能济事!”张居正道。话一出口,眼前豁然一亮,不觉暗喜! 江南水患严重,巡抚出缺,可让海瑞出任。干好了,吴地复苏,自然是好事;干不好,海瑞声名狼藉,其正义化身、道德领袖的桂冠必蒙上污垢,再对朝政或大佬指手画脚,也就失去了公信力;况且干不好祸害的是“鬼地”,也不必心疼。这样想来,张居正抚掌道:“我看,可让海瑞出抚江南。给他巡抚之职,海瑞自可满意。吴地土地兼并严重,此乃大患,关乎社稷存亡;而海瑞素疾大户兼并,正可让他到那里展布一番,也好为朝廷医治土地兼并痼疾试出方子来。至于水患,让海瑞去想法子化解就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仿佛即将投入一场战斗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运河里的一艘大船,船头挂着一盏硕大的纱罩灯,船上分列着身穿号衣的兵勇,远远看去,即知乃是一艘官船。这艘船不惟日夜兼程,且行速要比其他船只快了许多。即便如此,主人还是不断催促,巴不得喘息间就能到达苏州。 船上的主人,穿的倒是一袭布衣,头戴方巾。他除了偶尔到甲板上活动一下筋骨,与身穿皂衣的仆从谈笑一两句,白天黑夜,都把自己关在舱间里,时而奋笔疾;时而蹙眉沉思。 “海安,那些贺礼、程仪,都退净了吗?”他问进来续茶的仆人。 “老爷,都退回去了。”被唤作海安的仆人答。 一个多月前,皇上下旨,任命海瑞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天平、宁国、安庆、池州十府及广德直隶州,简称应天巡抚,亦泛称江南巡抚。海瑞对这个职务很是满意,立即到京领凭,再调头南返。 依官场旧例,得知海瑞出抚江南,籍贯在这十府的官员纷纷送来了礼品贺金。海瑞忙在宅门贴出告示:“今日做了朝廷官,便与家居之私不同。”他拒绝接收贺礼,并命海安把已送的礼品一一退还,不得例外。随后,海瑞便集中精力思忖治理江南之计,在船上也无暇他顾。适才,他已把包括应兴应革、接送迎往,事无巨细共三十六款的《督抚条约》起草完毕,见海安悄然进来,想起来贺金之事,便顺嘴问了问。 海安刚要退出,海瑞叫住他:“老爷我不过是举子出身,由死囚而寺丞、由寺丞而通政,两年间跃升巡抚江南的封疆大吏,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他捋了捋已然花白的胡须,“是以老爷我要舍身报答朝廷,干出个样子出来,也要那些人看看,我海瑞不是光会耍嘴皮子的人!”他拿起刚拟好的《督抚条约》文稿,“你把这文牍收好,记住,一到巡抚衙门,就交付刊印,颁发十一府州,并广为张贴,要百姓周知,以便检举违例者。” “嘿嘿,老爷的名气就把人给震住了呢!”海安道,“小的一路听人说,得知老爷巡抚江南,府县的一些官员,纷纷辞职了呢!” “哼,他们是屁股上有屎,不敢见人,躲了!”海瑞冷笑说。 海安又说:“老爷,听运河的客商说,江南的富豪大户,闻听老爷要去,纷纷把红色的大门改漆成黑色的呢!连差派到苏州督办织造的太监,也赶紧减了车马随从哩!” 两年的京官生涯,海瑞实在太孤独了,是以常常拉住仆从海安说个没完,也不管他是否听得懂,此时他感慨道:“太祖皇帝圣训说,礼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官员出行的车马随从、官民住宅服饰,都有详细规定;可时至今日,纲纪废弛,奢靡成风,违例越分不以为耻,甚或可炫耀于人!老爷我治江南,就是要除积弊,复太祖之成法,不循常,不变旧!江南缙绅闻知老爷我的治吴方略,方幡然醒悟,知昨日之非,是以仓皇改过嘞!”他指着海安手中的《督抚条约》,“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老爷我的第一把火,就是要狠杀江南官场的奢靡之风!务必尚俭朴,知节约!” 海安壮了壮胆,说:“老爷,咱们出京时,用船夫、杂役三十多人,德州以下又增加不少,少说也超过百人了,这咋回事啊?” “用夫百余,均是照朝廷规制,分所应当。”海瑞解释,“这是朝廷重巡抚的威仪所定。有了威仪,官民懔然,用人行政方可顺畅。” 海安面露喜色:“这么说,老爷做了抚台,往后鸡鸭鱼肉都可吃得上了!” 海瑞笑道:“不能这么说;但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说了你也未必懂。”海瑞又指了指海安手里的文稿,“《督抚条约》写着呢,巡抚出巡各地,不准设宴招待。但巡抚乃朝廷大员,须稍存体面,接待时准有鸡、鱼、猪肉各一样,惟不得供应鹅和黄酒,不准超过伙食标准:蜡烛、柴火等开支一体计算在内,物价高的地方纹银三钱,物价低的地方两钱。” 海安懵懵懂懂,见海瑞谈兴正浓,又问:“老爷,都说这苏州松江一带最难治,是咋回事?” “这地方科举最盛,出的进士、举人不计其数;江南又是财富之地,做生意的也不少,因此之故,达官贵人多的是,盘根错节,相互勾连,除非像有担当不怕得罪人如老爷我者,谁不发憷?”海瑞有几分得意地说,“嗯,据闻吴地刁民最多,这大抵也是难治的一个缘由。”他又补充说。 “哦,小的知道的,一年前致仕的徐阁老,就是这边人呢?”海安兴奋地说,“他可是老爷的恩公哩!” 海瑞背起手,仰脸沉吟,口中喃喃道:“徐阁老,松江府华亭县人,江南第一大户!”说话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忧虑,继之则是轻蔑,“法之所行,不知其为阁老尚家也!”他用力挽了挽袖子,仿佛即将投入一场战斗。 就在海瑞说到徐阶的当儿,松江府城徐阶宅邸,前来拜谒的文坛领袖王世贞,恰好正与徐阶谈到海瑞。 王世贞在起复为大名兵备道不久,旋即升任浙江参政,赴任途中前来拜谒徐阶。徐阶致仕后,在府内建造一座佛堂,带着两个随从住进去,与家人也甚少相见,外人就更不用说了。不过王世贞是徐府常客,徐阶即延之佛堂与之倾谈。 “前年为了逐高拱,学生曾拜访过海瑞,他对天下贫富不均最是痛恨,言‘欲天下大治,必行井田;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税,尚可存古人遗意。’如此看来,海瑞抚江南,必对缙绅不利。以他的行事风格,摧抑豪门大户,恐在所难免。”王世贞忧心忡忡地说。 徐阶笑而不语。他致仕已一年余,高拱并没有复出,说明自己的得意弟子张居正听从了他的劝告,这让他感到欣慰。弟子在朝廷掌握实权,继任者李春芳对自己执弟子礼,还有甚可担心的?况且当年调息海瑞上疏事,可谓有大恩于他,他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是以他远不像王世贞那样为海瑞的到来而心存忧虑。 王世贞并不了解徐阶内心所思,“存翁,”他唤了一声,“其实,家里田亩未必要那么多,那些投献的,放贷抵押愿意赎回的,不妨退出去一些。”他知道徐阶乃江南第一大户,仅田产即达几十万亩,加之道路传闻,徐阶子弟暴横乡里,一方病之,如坐水火,诉冤告状者不绝于途,王世贞隐隐替徐阶担心,方才提出了劝告。 “不能中了刁民的奸计。”徐阶不紧不慢地说。 徐阶致仕回籍途中,被徐家鱼肉的民众不辞辛苦到京口去迎,诉苦的状纸一下子就递上三千多份,意在求徐阶做主,约束子弟以泄众忿。谁知徐阶先入徐陟、徐瑛之言,悉为不理,竟命护送他的行人传示镇江知府派兵将围船告状的乡人驱散。乡人没有料到徐阶袒护子弟如此,至是把仇恨转到了他身上,控告徐阶的民众成群结队。这件事在江南传得沸沸扬扬,王世贞为之扼腕,特来提醒恩公。 “退地?说的轻巧,你以为是退二斤米呢?”一个矮胖子正好进来了,听了王世贞的话,怒目相视,大声嘲讽说。王世贞认出此乃徐阶的三公子徐瑛,正要施相见礼,徐瑛抖了抖手中的一叠文,“元美,你瞧,今年水灾,又有一大批贷款还不上,一万两千亩的地契,又改姓徐啦!”见王世贞愕然,徐瑛不依不饶,“我说元美,你是不是收了那些失地之家的好处,来替他们做说客的?” 王世贞一脸尴尬,心中不悦,索性不理会他。 徐瑛向徐阶面前凑了凑:“阿爹,儿子访得,近来刁民闻得海瑞前来抚吴,蠢蠢欲动,儿子想再招些家丁,阿爹以为如何?” “不是已有千把人了吗?”徐阶问。 “不够嘞!”徐瑛说,“有几家刁民,得盯紧了,不的,他们又跑出去告状。告状咱倒不怕,惟是对咱家清名有损。” 徐阶不想让王世贞知道这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徐瑛出去,对王世贞歉意一笑:“小儿辈意殊不尔,元美不必介怀。” “存翁,对后辈不可过于溺爱。”王世贞提醒说。 徐阶抖了一下稀疏雪白的胡须,慨然一叹,“老喽,不想再操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你不是海清天是神仙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苏州府嘉定县城东十余里处,有一座油布大帐,是八月初搭起来的,一个月来,江南巡抚海瑞除偶尔出巡或回苏州巡抚衙门官邸问候母亲外,都驻节于此。 这天一早,海瑞刚要出巡,忽见官道上有一台绿呢大轿晃晃悠悠往这边而来。海瑞望去,掰指细数,鼓吹旌旗八人、舆夫杠夫二十四人,不觉动怒,命海安道:“你带几个人去,截住此轿,问是何人所乘!” 须臾,海安回禀:“此乃浙江巡抚谷中虚所差官轿,到松江接新任布政使莫如忠到杭州赴任。” 海瑞闻听,疾步上前,道:“布政使莅任,何需如此奢靡?吹鼓旌旗一人足够了;轿夫杠夫八人即可!其余人等,返回去吧!” 一个执事上前禀道:“抚台,下吏乃浙江官员,并不归抚台管辖。” “凡是路过本院辖区的,倶要照本院的禁奢令办!”海瑞语气强硬地说。巡抚属朝廷临时委派,并非法定正式职务,也无固定品级,例兼都察院堂上官之衔,故自称本院。 海瑞七月中旬抵达江南巡抚驻节的苏州,翌日,他在船上拟好的《督抚条约》就刊印颁发。时下的官场,新官到任,总要颁发冠冕堂皇的文告,无非做做样子罢了。可官场皆知海瑞是说到做到的人,辖下的十府一州大小官员,无不战战兢兢,不敢违反教令,酒食征逐、昼夜酬酢之风一时为之禁绝。今日,海瑞又对路过此地的外阜官员开刀了。毕竟是在海瑞的地盘上,来接布政使的浙江官员不敢违抗,只得乖乖地照海瑞的话去做。 “谁说官场奢靡之风刹不住?一纸通告,风气遽变,关键是做上官的,要言行一致,率先垂范!”海瑞不无得意地对海安说。 海安对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多了几许豪迈。 “不过是禁绝了本就不该做的事,这不算本事!”又说,“该做的事做起来,做成、做好,那才叫本事嘞!”他指了指远处的工地,“这件事,不是老爷我,谁能这么快做起来?!” 海瑞得抚江南,本就缘于江南水患。解水患、抚灾民自然是他的头等大事。故海瑞一到任,就外出巡视踏勘,方知水患之由:黄浦江上接淀泖及浙西诸水,下通浩瀚长江,变得十分宽阔;而吴淞江下游潮泥日有积累,通道填淤,非常浅狭,故泄洪不畅,一旦降雨超乎凡常,必致上游州县遭遇水灾。但此等情状非今年才有,几任江南巡抚、苏松各府县掌印官,并非不知,也不是没有人建言过,可多年过去了,并无整修之举。海瑞明察暗访,梳理出症结乃在经费无着,民工招募不易;治理方略众说纷纭,难以决断;田亩占用关涉缙绅权贵,实难触及。 “归根结底,还是不敢担当!”海瑞在巡抚大堂对应召而来的沿江各府县掌印官们说,“开浚吴淞江,济目前之饥,兴百年之利,非做不可!本院即上《开吴淞江疏》,请朝廷拨款,款项不足者,府县腾挪凑补;用以工代赈之法,招徕饥民、流民上工就食;凡治理所需占地,通不许讨价还价,一律先行占用,待工程完竣,再议善后;巡抚驻节工地,各府县掌印官一律驻地督工。” 只用了不到两个月,从嘉定县黄渡至上海县宋家桥,八十里河道治理疏浚,便告完竣。昨日,朝廷颁谕嘉勉,绅民更是称颂不已,海瑞大感欣喜。 明日就要撤帐回衙了,海瑞竟有些不舍,用罢晚饭,他出了大帐,在吴淞江边漫步。已是九月中旬了,江南的夜晚也有了几分寒意,海安拿过一件夹斗篷,给他披在身上。 江水急速流淌着,时有几道波浪,在月光的映衬下粼粼一闪,仿佛发出挑逗的一笑。海瑞望去,也报以欣喜的笑意。这笑意里,有得意,也有感慨! “到底比在京城做官强多了,只个把月功夫,吴地官场风气为之一变,这清江之事也办成了,总算没有白拿俸禄啊!”海瑞望着新疏浚的吴淞江,对跟在身旁的海安说。 “可是,老爷,这边的事办完了,那些个饥民怎么办?”海安指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帐篷说。 “你小子不愧跟老爷久了,知道思谋事情了!”海瑞笑道,“老爷我早已成竹在胸!老爷巡视苏州府县,即知今年水患之由,除了这吴淞江,还有一个常熟县的白茆河,浅狭太甚,水不能消泄,亦需治理。” “老爷,何不一道奏明朝廷,同时动工?”海安问。 “这你就不懂了!”海瑞得意地说,“白茆河去年已整修过,若一起奏请,恐朝廷不会允准。更关键的是,开浚吴淞江告成,到青黄不接时分,饥民无从取食,正可再修白茆河。” “老爷还说当这抚台如人入暗室模样,以小的看,老爷心里明镜儿似的!”海安赞叹道,话音未落,他突然惊恐地说,“老爷,看,那里有两个黑影在往这里移动!”也不等海瑞说话,就大声道,“亲兵!亲兵!” 几个亲兵闻声疾跑过来,海安指着黑影,道:“拿下!拿下!” “抚台大人——”是两个黑影那里发出的声音,“我辈是松江缙绅,特来参见抚台大人的。”说着,次第下了马。 “喔?海安,你去问问,是何人?”海瑞吩咐,“果是缙绅,即请大帐相见。”说着,快步往大帐走去。 须臾,海安带着两个人进来了。一番寒暄,海瑞才知道他们是松江华亭县的袁福徵、莫是龙。论科举资格,都是他的前辈。 “抚台大人锐意兴革,敢于担当,清浚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民赖其利,功莫大焉!”落座后,袁福徵抱拳赞叹说。 “是啊,道途闾巷,皆闻‘海青天’之赞!”莫是龙附和着。 “二位贤达夤夜来访,有何见教?”海瑞无心闲谈,开门见山问。 “知抚台大人忙于兴修水利,不敢打扰;闻得大功告竣,即将撤帐回衙,我辈代松江华亭县绅民,特来向抚台大人控告乡官。”袁福徵说。 袁福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比时下内阁里的李春芳、张居正还早一科,又是文坛名流,年近花甲,夜奔数十里告状,令海瑞大为吃惊。若说乡官,袁福徵也做过朝廷命官,致仕还乡,亦属乡官之列,他这个乡官要控告的乡官,恐非等闲之辈。 “我辈要控告者,乃致仕首揆徐存斋!”莫是龙补充说,“徐存斋纵子为恶,横暴乡里,绅民苦之久矣,求告无门,华亭乃至松江,真可谓暗无天日矣!特恳求海青天拨云见日,让松江百姓感知人间尚有公道!”他是举人出身,乃父就是浙江布政使莫如忠,父子都是江南文坛名流。 海瑞半信半疑,说:“存翁在朝,一向以蔼然长者示人,贤达所说,真有所据?” 袁福徵道:“徐家多年来就放高利贷,稍有延迟即侵夺田亩。徐府一沈姓账房偷偷知会,徐家田赋在华亭者,岁运米一万三千石,岁租九千八百余两,上海、青浦、平湖、长兴者不计,佃户不下万人。” “更有甚者,”莫是龙接言道,“抚台大人可知,松江几无细民矣!” “此话怎讲?”海瑞惊讶地问,“难道松江百姓都成了富豪,没有小民小户了?” 袁福徵解释道:“自徐某执政,独操国柄,势焰张甚,苍头满乡城,无敢犯者。数千金之家,一旦被徐家奴仆垂涎,必中以祸,不收拢到徐家不罢手。然其人既折入徐家为奴,便狗仗人势,又施毒于他人。久之,人都乐意充当徐家的奴仆,不惟可以免去赋役,还可横行霸道。抚台或许不相信,徐家的奴仆,已达数千之多。强者得为权利,弱者亦避徭役,有司多苦之,百姓无天日!” 海瑞不敢相信,但从两人的叙述看又不像造诬,遂道:“存翁在堂,子弟焉敢如此?” 袁福徵道:“徐老归家,独居一室,以二童子自随。家柄任诸子,不令关白。”他无奈地长叹一声,“乡民本冀望于他,他却概不问闻!此老态度如此,有司奈何?绅民田产被夺,本已冤屈;上控诉冤,要么石沉大海,要么竟遭徐府摧折,此等情状,谅抚台老大人不忍坐视。” 海瑞赴任两个月,对徐阶家族横暴乡里之议,多有耳闻,他也一直在思谋着应对之策。听了袁福徵两人的一番陈词,海瑞对徐阶已是满腔怨怒,遂义形于色道:“本院已然申明,只知有国法,不知什么阁老尚!请二位贤达放心,所诉之事,本院绝不取巧回避,必有区处!” 话虽这么说,海瑞并无良策。送走袁福徵、莫是龙,他即在大帐内徘徊,躺到床上,还在苦苦思忖。“放告!”海瑞突然大声说。他披衣起床,亲自动笔,拟写文告。边写,还自言自语说,“百姓求告无门,冤苦殊甚,先要医了这个弊病!” 写好文告,天已放亮。海安知道老爷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便进来侍候。 “去,迅疾刊印此文告,今日务必颁发下去,广为张贴,让民众周知!”海瑞吩咐道。虽一夜未眠,却并无倦意,反而异常兴奋。巡抚衙门每逢初一、十五大开正门让百姓告状,国朝二百年所未有,今日要在应天巡抚衙门实行,海瑞怎不兴奋? 九月十五,是第一次放告的日子。一大早,苏州城的院巷里已是人头攒动,如同大集。待巡抚衙门正门开启,人流如潮水般涌了进来,还夹杂着“冤啊冤啊!”“请青天大老爷做主!”之类的哭喊声。 海瑞见状,急令衙中属员放下手头事务,全部出面接待,分头记录,造册呈报。 一天下来,属吏们一个个口干舌燥,声音沙哑。海瑞望着案上一摞摞状纸和登记簿册,竟达六千余份,慨然道:“何谓为民?这就是为民!为民做事是我辈的本分,苦些算甚?老爷今夜不打算睡觉了,要看看这些状纸!明日就升堂开审!” “嘶——”“喔呀!”晚饭后,坐在房阅看状纸的海瑞,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这这这……” “老爷,啥事让老爷这般吃惊?”侍候茶水的海安忍不住问。 “首日放告,诉帖六千余,竟有八成是松江府的,松江府又有八成是控告华亭徐府的。”海瑞捋着胡须,不安地说,“看来升堂开审不是个法子,这么多状子,何时能审完?” “交给府县去审就是了。”海安说,因自己为老爷想出了主意,他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海瑞摇头道:“不妥!正是府县官官相护,冤不得伸,绅民才上控的,岂能交下去?” “啊?!”海安一指案上堆积如山的诉状,“这些,老爷都要亲自审?那老爷不是青天,是神仙嘞!” 海瑞捋着胡须沉思,不再理会海安。须臾,他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何需一一审来,再发文告就是了!”说着,提笔起草文告。海安急忙磨墨铺纸,海瑞向外一摆手,“略做整备,过几天老爷要到松江巡视,会一会徐阁老!” “老爷,都整备些什么?”海安问,“要不要备礼?” 海瑞道:“礼物,老爷我亲自整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高拱迫不及待地问到珊娘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隆庆三年中秋前后,大枣丰收季节,高拱又回到了高老庄老宅居住。每天早起,用罢早饭,他便角巾布衣,骑着条毛驴,到田间四处走走。正是打枣季节,有的喊“三叔,来吃个枣吧”,有的叫“三爷,过来歇歇,吃俩鲜枣”,高拱或招手一笑,或下驴驻足,边帮着主人捡枣,边拉拉家常。 这天,高拱骑驴自东里而归,站在首门的一棵大枣树下四处张望着。听到远处有人唤他:“阁老!”抬眼望去,一位道士疾步向他走来,快近前时,边施礼边说,“贫道想请阁老一起喝两盅。”见高拱踌躇,又说,“贫道听说前些日子阁老与里中沙弥共饮哩!” “呵呵,”高拱笑道,“你见我既与僧游,当不会拒你;我还真不好拒你嘞!”他向道士招了招手,“既然你到了我家门口,今日就由我做东了,走,跟我进家同饮!” 两人进了家门,对坐在院中葡萄架下的一张方桌前,桌上摆着一盘鲜红饱满的鲜枣。高拱和道士各自手拿蒲扇轻轻摇着,边山南海北地闲谈,等候家人整备佐酒的菜肴。高福从门口走了过来,禀道:“老爷,门外有人求见。”说着,递上一张名剌。高拱一看,名剌很特别,只有七个字:丹阳邵方号樗朽 “邵大俠?”高拱吃了一惊。那年在紫阳道观相见,高拱对邵方颇有好感,觉得此人眼界开阔、识见超凡,非一般读人可比;但他毕竟是江湖人士,交接广泛,目无羁绊,高拱不得不存几分戒心,是以几年来既未再晤面,也未通音讯。此番突然到访乡村,不知有何盘算? 道士见高拱对着手中的名剌沉吟,知趣地说:“阁老,此次不算,下次贫道再邀。” “喔喔,也罢也罢!”高拱心不在焉地说。又吩咐高福,“你送道长,再请客人来见。”高福已走出凉棚,高拱补充道,“客人来了,就让他在此等候。”说罢,起身进了房。 房里,高拱并没有看,坐在一张梨木雕花圈椅上沉思着。邵方毕竟是江湖人士,且与官场中人多有交通,远道来此,用意不明,高拱要有意冷落他。明知邵方已然在葡萄架下候着,高拱并未出来相见,待高福去请了几次,高拱才缓步走了出来。 “喔呀,高先生,恕晚生直言,”邵方见到高拱,边施礼边感慨道,“几年不见,高先生老了许多啊!” “喔!怎么,樗朽,你一个人来的吗?珊娘可好?”高拱迫不及待地问。回乡两年了,他牵挂着皇上,也牵挂着珊娘,虽则这份牵挂深深地埋在心里,见到邵方,还是情不自禁,开口就问到了珊娘。 邵方望着高拱,良久才道:“高先生未免太克己了!可是克己也好、无己也罢,怎么样呢?朝廷竟不容立足!” 高拱摇摇手,制止说:“不谈这个!” “呵呵,高先生问及珊娘,晚生不能不谈及这个。”邵方笑道,“彼时珊娘知朝臣群起攻先生,心为之碎!竟病倒了……” “珊娘、珊娘病了?”高拱打断邵方,焦急地问,“珊娘当早已康复了吧?” 邵方道:“珊娘游高梁桥受了寒,听到举朝攻先生为之忧心,高先生被迫去国时,珊娘正躺在床上,高烧不止,晚生多日未得珊娘讯息,差人赶到京城,方知珊娘已卧病半个月了,不是人及时赶到,恐珊娘已不在人世了。” “她一个女子,煞是可怜!不过到底是痊愈了,那就好!”高拱松了口气,又问,“珊娘何在?” 邵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长长叹了口气说:“痴情如珊娘者,世间几稀耶!” 高拱内心五味杂陈,又不愿在邵方面前表露,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忙转移话题以为掩饰:“大侠迩来又到海上去了吗?泉州开关,情形如何?”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 “呵呵,晚生知先生必垂询此事。”邵方道,他喝了口茶,又拿起一颗红枣,咬了一口,用手指点着鲜枣道,“嗯,肤赤如血,味甘于蜜,煞是好吃。”吃完了一颗鲜枣,拍了拍手,道,“高先生强势推动,海禁得开,可谓大明开国以来最重大的事件!” “最重大?不至如此吧!”高拱一笑,“情形到底如何?” 邵方喜形于色:“朝廷于前年初开放漳州府月港,设督饷馆,从此民间私人海外贸易得到朝廷认可,商人出海贸易摆脱了走私的非法境地!晚生访得,东南沿海商船鳞次栉比,排队到督饷馆申领船由和文引,装货出港、入港验货。大批商人走出国门,拓展海外市场,大明的货物出口量激增,沿海造船业、制造业突飞猛进。月港一地,所贸金钱,一年轻轻松松也得有百十万,公私并赖。开关不到三载,每年都有大笔关税上解,月港遂有‘天子东南银库’之绰号!” 高拱倍感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邵方目光悠远:“晚生总以为,开海禁这件事非同寻常!可惜当世无人意识到。” “大宋从不禁海,只是国朝行海禁罢了。”高拱说,似对邵方的说法不以为然。 “时代不同了。”邵方说,“在海上所见所闻,总感觉时下列国海上贸易皆甚活跃,世界进入了互通有无时代。晚生访得,佛朗机国就大力招徕福建商人直接到吕宋贸易,竟有数以千计的国朝商人蜂拥而至,从事贸易。” 高拱陷入沉思,难道自己那个怪的梦,与之暗合?但他的思绪很快还是转了角度,道:“樗朽你看,政策对路,困扰国朝的大难题就不再是难题。海禁一开,不惟倭患消弭,还造福商民,真不明白囿于祖制而自裹其足者,是何用心!” “可惜啊,像先生这样识见超迈、才干绝伦的豪杰之士,朝廷竟不容!”邵方说着,猛地一拍桌子,“天理何在?!” 桌子上的两个茶盏发出“哐啷”的响声,盘子里的几颗鲜枣在桌面上滚动几下,掉落在地。邵方歉意一笑,弯腰去捡。 高拱默然良久。他不想和邵方谈论官场的话题,一则邵方毕竟是江湖人士,与他谈论官场未免有失分寸;二则谈论此一话题,势必勾起他的伤感。他不愿去揭这个伤疤。待邵方捡完滚落在地的鲜枣刚要开口,高拱高声唤道:“高福,酒菜整备得如何?” 高福道:“回老爷的话,客人远道而来,适才小的到莲河边走了一遭,正好有几个捉鱼的,小的要了两条来,刚拾掇好。” “呵呵,不急不急!”邵方道,“曲指算来,高先生乡居已两年半了,这两年多光阴,不知先生是如何度过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高拱不敢相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福,你把新刻的集子给大侠拿来一观。”高拱吩咐,又扭过头来对邵方说,“这两年,乘归里之暇,将在嘉靖四十五年三月至隆庆元年五月所撰笺、表、文、疏,辑录成《玉堂公草》。惟关涉内阁有关机密、人不与知者不敢泄,故又名《纶扉内稿》。另将在翰苑中秘官署撰写的文官敕诰集录成帙,名曰《外制集》。” “先生打算就这样读、写作度过此生?”邵方显然对这些集子了无兴趣,便问。 高拱也觉得这些集子确非邵方这类江湖人士所关心,便唤已走进屋内的高福:“高福,刻的集子就不拿了,把瓜皮诗拿来,请大侠一观。” 前不久,江津人杨彝受命湖广按察司佥事,赴任途中到城中谒高拱不遇,便到城西卧佛寺旁的子产祠内瞻仰。见祠内竖一通尚未刻字的石碑,暗自猜度碑上会刻何文字,竟诱发诗兴,环顾左右,忽见左近草丛有一块西瓜皮,信手捡起,即以瓜皮代笔墨,把胸中的诗情洋洋洒洒地挥写在石碑上。这瓜皮上本粘有泥土,经风吹后,夹带泥土的字迹竟保留在了石碑上。待杨彝走后,人们发现碑上留下的那首诗不仅好,而且字也写得遒劲洒脱,便忙请手艺高超的石匠,把泥土字刻在碑上。因为碑上的字是用西瓜皮写的,满县城的人,便以瓜皮诗称之。高拱还特意命人做了拓片,以便随身携带,欣赏诗作,更是分享趣闻。 听了高拱所述趣闻,又读了诗作,邵方感慨道:“贵邑人文厚重,英杰辈出,浸淫其中,也难怪有高先生这般超迈之士!”把瓜皮诗拓片还于高福,邵方又问,“不知高先生有何诗作,晚生可否有幸一睹?” 高拱沉吟片刻,吩咐高福:“我送李巡抚那首诗的抄本,拿来请大侠一观。” 去春,河南巡抚易人,李邦珍抚豫,高拱以自己珍藏的《子昂画马图》相赠,并题诗一首。 【七言古】 子昂画马图歌赠河南李中丞 卷中此马画者谁,毛鬣欲动风骨。 尺缣能收上闲骏,意态便欲随风驰。 天闲十二纷相矗,想是晴郊初出牧。 大宛雄姿宿应房,渥洼异种龙为族。 金羁玉勒不须跨,且看连钱五色花。 忽见麒麟出东枥,还疑騄駬涉流沙。 沙边青草茸茸起,上有垂杨覆河水。 圉人骑放绿荫中,参差牝騋成云绮。 我观此马皆能逐电不见尘,安得蕃息日适河之滨。 边关已息烽烟警,上苑因同苜蓿春。 吴兴妙手谁堪伍,遗墨流传自今古。 人间驽辈徒纷纷,哲匠抡求心独苦。 拟将此幅比琼瑶,寄赠佳人云路迢。 天阙昔曾窥立仗,霜台今复忆乘轺。 手持黄纸临中土,甲兵十万胸中吐。 皋夔事业待经邦,韩范威名先震虏。 氛祲潜消塞北场,河山坐镇汴封疆。 成皋归来放战马,嵩阳今作华山阳。 嗟乎!宵旰九重犹拊髀,勋早奏明光里。 愿徵颇牧入禁中,坐令天下之马休逸皆如此! 邵方虽无功名,但读颇多,他反复默诵高拱的诗作,喜不自禁,说:“高先生,此作鼓励李抚台匡时济世,慷慨有为,岂不是夫子自道?” 高拱不语,拿起一颗鲜枣,送到嘴边了,又放了回去。 邵方又细细品读了一遍,惊叹道:“自古雄才大略之人,每乏悲天悯人之心!高先生不惟雄才大略,更兼悲天悯人,胸襟何其宽阔,识见何其超迈!真不世出之英杰耶!”他指着最后一句,“这‘坐令天下之马休逸皆如此’,就把高先生的襟怀、识见展露出来了!以贸易取代枪弹,以和平取代战争,这是大手笔啊!” 高拱摆摆手:“樗朽浮想联翩,未免解读过甚!该吃饭了吧,尝尝咱这中原村落的农家菜,别有一番滋味哩!” 邵方意识到高拱在有意回避着什么,他突然诡秘一笑,说:“不瞒高先生说,来贵乡之前,晚生去了一趟松江,见了徐老。” 高拱刚欲起身,闻言一怔,顿时警觉起来。邵方不再言声,跟在高拱身后进了堂屋。餐桌就摆放在堂屋正中。高拱默然坐在首位,目中无人地拿起筷子,顾自吃了起来。邵方有些尴尬,就在正西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抓起筷子,埋头用饭。 高家招待客人的午餐,一盘凉拌荆芥、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炒豆腐、一盘肉丝炒梅豆,两条清蒸鱼盛在一个瓦盆里,还有一盘是本地晒的瓜酱,用葱花炒过的。 高福拿来中牟所酿、号称汴中秋露白的梨花春,给两人斟上,高拱却视而不见,并不举盏。高福见状,忙端来两碗擀面条,分置于两人面前。邵方知高拱因自己提到去谒徐阶的话题生出戒备,似乎不愿触及官场上的事。暗忖:士大夫都是有偏见的,以为布衣百姓不该过问国家政事,以为江湖人士都是胸无点墨、鼠目寸光、混吃混喝的骗子。相比徐阶,高拱对他已是很客气了,而且他从高拱的言谈话语间,能够体会到对他的尊重甚至欣赏。豪杰之气也是有气场的,他想,我与高先生就有这个气场。他暗自打定主意,午餐就不必多言了,待晚上再与先生商榷。于是他不住地夸赞几盘菜肴好吃,大体上是因为有些饿了,也可能是此前未曾吃过感到新鲜吧,邵方觉得这简单的菜肴煞是好吃,惟有那两条鱼做得不敢恭维。 “高福,安置邵大俠到厢房歇息!”刚放下碗筷,高拱就吩咐说。 邵方暗喜,这说明高拱并没有送客的意思,遂拱手道:“高先生若不嫌弃,晚生愿与先生把酒纵论天下大计、古今豪杰!” 高拱笑了笑,吩咐高福:“杀只鸡炖上,招待远方来客。” 邵方安心了。或许是旅途劳累之故,他躺在厢房的一张草编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待睁开眼时,外面已然一片黑暗了。高福听得屋内有了动静,便推门去请。 菜还是那几样,只是梅豆换成了丝瓜,盛鱼的瓦盆里换成了鸡块。或许是睡足觉的缘故,邵方和高拱都是情绪饱满的样子,喝起梨花春来,觉得格外香醇。邵方夸赞了一句:“好酒!”放下酒盅,边夹菜边说,“晚生敢问先生,豪杰者,何谓?” 高拱抬头向屋外张望,见院子里洒满月光,起身道:“走,搬到鉴月亭去喝!” 鉴月亭建在院子西南角,一个圆顶方形亭子,亭子中间砌着一个方石桌,四边各有一把石凳,乃高家人赏月纳凉去处。高拱手拿酒壶,邵方端了两碟菜,余者高福来回跑了几趟,酒席移于亭下。 村庄初夜,月光姣姣,微风习习,煞是宜人。高拱面南坐定,抬头望月,道:“局曲之士难于立功,利巧之人难于任事,自古济天下之务者,固非豪杰不能也!豪杰之士所以能成天下之事者,以心为主,以才为用。” “豪杰何心?”坐西面东的邵方紧接着问。 高拱答:“忠,可贯金石;诚,可质神明;无欲而恒清,无著而恒平。此即豪杰之心。” “又何谓豪杰之才?”邵方不等高拱喘气,又紧追不舍地问。 “明,足以察治乱之机;断,足以剖纠结之惑;强,足以胜艰大之任;权,足以酌变通之宜;审,足以藏机;敏,足以应卒。此乃豪杰之才。”高拱不假思索地回答。 邵方频频点头,道:“所谓豪杰,抱赤诚之心,怀不世之才,不袭故套,不避嫌怨,成天下大事者,可否这么说?”说着,举盏敬酒,又问,“那么,高先生以为,谁可称豪杰者?” 高拱略加思忖,道:“昔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众所周知;管、蔡是其懿亲,而毅然征讨之而不少贷,此岂凡人所能为?所肯为?而周公则为之。孔子摄相鲁国,强公弱私,众所周知;杀国中威望甚高的少正卯,此岂人之所能为、所肯为?盖大义为重,毋宁灭亲;大奸是除,毋宁拂众。谋国不计身危,不恤其始之谤,真万代之师表。而后代诸贤,如萧何、如周勃、如狄仁杰、如曹玮,皆一时之杰也。” 两人边喝酒边畅谈着,虽都已微醺,而谈兴却似刚起。夜慢慢深了,寒意渐渐袭来,高福拿来两条粗布单子,胡乱叠了几下,给两人搭在腿上。 “高先生,对永嘉张文忠公如何看?”从周说到大明,从太祖朝说到了嘉靖朝,邵方提到了嘉靖初年的首相张璁,这是位有争议的人物。 张璁博学多才,但七次进京会试都名落孙山,直到四十七岁才得中,嘉靖元年观政礼部。因先帝以藩王入继大统,对倶已故去的伯父孝宗皇帝、生父兴献王如何称呼,引发了一场大争论,谓之大礼议。朝臣多半主张称孝宗为皇考,独张璁上《大礼或问》,主张称孝宗为皇伯父。大礼议导致一大批主张尊孝宗为皇考的朝臣遭受严酷打压,死伤流放者百人。张璁却因此深受先帝宠信,不次超擢,直至当国执政。他刚明果敢,慷慨任事,不避嫌怨,针对积弊,清勋戚庄田,罢天下镇守太监,持身特廉,痛恶贪官,又大力革新用人行政,一时苞苴路绝,百吏奉法,海内治矣!嘉靖初年国朝气象一新,有“嘉靖之治”美誉。但因大礼议中独持异议,正人君子以谄媚小人视之,张璁的声誉蒙上一层道德污垢,贬者众而扬之者寡。 高拱却对张璁颇敬佩。他觉得议礼之事无关国政,大可不必掀起大风波,折腾了近二十年,消耗君臣无数的精力,故对张璁的表现并不为意,而对他主导的革新事业又大为赞赏。此时,听邵方提到张璁,高拱突然抓起酒盅,把满满一盅酒猛地喝了下去,脸上浮现出痛苦、愤懑的表情,叹息道:“先帝病革时,我即建言内阁研议《遗诏》,徐老躲躲闪闪,不意却背着同僚,私下起草了《遗诏》。这《遗诏》又翻大礼议旧案,难道还要折腾下去?照我的本意,当重墨肯定嘉靖初年天下鼓舞若更生的勋业,延续此一革新路线,开隆庆之治新局!” 邵方道:“徐老对高先生戒心很重,见高先生不好驾驭,百计排挤。高先生以不世出之豪杰,新朝甫开就下野了。时下内阁,李春芳代柄,他与陈以勤皆好折节礼士,却乏经国之才;至于张居正……” 高拱坐直了身子,说:“张太岳,且胜我!” 邵方摇了摇头,道:“高先生,阻止高先生复出者,张居正也!” “你说甚?!”高拱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出此言?” “晚生从徐老处探得。”邵方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邵大俠点到了高拱的痛处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一个多月前,邵方到松江拜谒徐阶,门公见他是布衣,死活不肯通禀。他拿出一锭银子,说了不少好话,方把拜帖递进去。徐阶虽未拒见,却面无表情,冷冷地问:“何事求见老夫?” “存翁当国,持重稳妥,人望甚高,时下中枢乏人,何不出而主持?”邵方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晚生晋京转圜,谋复存翁首相。” 徐阶一脸不屑,以满是轻蔑的目光打量着邵方,道:“你要真有这本事,何不给自己先谋个官位?不克自计而为老夫计?一介布衣安能以相位授人?” 邵方微微一笑:“不意当国数载之人,竟是井底之蛙,不知神龙屈伸变化!” 徐阶面露怒容,道:“江湖术士,安知枢要!自嘉靖朝以来,惟有此一年来阁臣同心、宮府和谐,不可妄生事端!”言毕,怒气冲冲地喊了声“送客!” 讲到这里,邵方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徐老以为晚生真要为他复相奔走的,做梦吧!”他兀自喝了盏酒,“高先生,晚生之所以去访徐老,乃是意欲探究,徐老罢相已然一载有余,何以皇上迄为起用高先生?” 这句话,点到了高拱的痛处。他去国一年,徐阶下野。高拱以为自己复出的时机到了。多者半载,少者一两个月,就会接到起用的诏旨。可是,半年过去了,没有;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常常,他坐在房读,耳边仿佛听到有驿马的奔驰声,待出门查看,却又失望而回。他几乎每天都会到门口张望,希望看到飞奔而来的驿马…… 难道,皇上把他忘了?初回新郑,皇上旋即差人送来赏赐,说明皇上是牵挂自己的,怎么说忘就忘了呢?还有好友张居正,他说过时机成熟会予以转圜,徐阶去后,内阁迄未添人,但李春芳、陈以勤无相才,惟靠张居正一人而已,然张居正焉能独自挑起如此大任?所谓时机,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吗?何以一直没有起用的消息,这也是高拱迫切想知道的。但他不想在邵方面前表露,反而以责备的语气说:“任用大臣,权在朝廷,樗朽人在江湖,何必关切?” 邵方不以为意,自顾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高先生,徐老的话,涵义很深啊!此前晚生差人去接珊娘,在京盘桓数月,访得徐老将国事、家事一体托付张居正矣!如此推断,则张居正对徐老必有承诺,是以晚生断言:阻止先生复出最力者,非他人,乃先生之好友张居正也!” 高拱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有股乱麻倏然堵在胸口。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金石之交会违背对自己许下的诺言,阻止自己复出。可细细想来,邵方此言,并非故意挑拨。刚下野时,他与张居正各相望不忘,时通函,近来张居正的函越来越少了;徐阶离京仅十天,张居正即上《陈六事疏》,俨然政纲。这当不是巧合,而是刻意为之。徐阶忠告张居正阻止高某人复出、张居正不得已答应下来,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此看来,好友张居正也是左右为难啊!这样想来,高拱虽心里多少有些芥蒂,还是很快体谅了张居正的难处,遂呵斥邵方说:“不可妄言!自古论相属君王,焉能妄言臣僚左右某人可否居相位?!” 邵方“呵呵”一笑:“可今上沉湎酒色……”他意识到高拱乃皇上的首席老师,情谊深厚,忙收住了。 高拱手里正搓着的一颗鲜枣“咚”地一下掉到地上,微微弹跳了两下,滚出了亭子,他怅然默念了一句:“难怪皇上把老师忘了,原来如此!”始则失望、继之愤恨的情绪遽然涌上心头,他握紧一只拳头,往石桌上狠狠砸了下去,刚想骂冯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出言道:“何人胆大妄为,竟如此污我皇上!” 邵方忙转移话题,道:“朝政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倘若无得力人物主持,恐一路滑下去,不可收拾。先生岂忍坐视?” “恋官之心不可有,恋君之心不可无。”高拱喝了口茶道,“若乃君恩深厚,倚任多年,一朝别去,遂漠然以忘情,亦岂大臣之道?故恋官者,患失之鄙夫也;漠然以去者,小丈夫之悻悻者也。然而恋官者常千百,恋君者不十一。但某人究是恋官抑或恋君,二者实难辨明,故世人每以漠然而去者为高,谓之有道之士,差矣!到底是恋官还是恋君,只有自审自知,不便语人。固不可戚然于其中,亦不可漠然于其外。” 邵方赞叹道:“先生蒙受偌大屈辱,却依然心态平和,原来自有妙解。”他望着亭外,天已有放亮迹象,便不再绕弯子,壮着胆子笑道,“先生若能拿出二万两银子,晚生可保先生复相!” 高拱“哈哈”大笑,拱手作道谢状:“樗朽是故意出谐语吧?二万两银子?呵呵,卖了我也凑不够!”他连连摇手,“莫再提,莫再提!” 邵方收敛了笑容,郑重地说:“晚生自然知道先生家贫,不可能有若多银两;不必先生出一钱,宫中司礼监陈洪公公乃先生乡人,素仰慕先生,若得先生手札,晚生去谒陈公公,银子可立办!” 高拱见邵方非是笑谈,竟是要他以太监陈洪为介谋再起的,当即摇头:“走中贵人的门路谋官,非正人君子所当为,亦必为后世所诟病,只一个谋字,即为高某所鄙夷,况是透过中贵人!” 邵方并不气馁,道:“先生亦以狄仁杰为豪杰之士,晚生甚赞同!可当年狄公为相,正值武后临朝,男宠专权,狄公与世委蛇,自污之事非少。晚生以为,卓识才,为匡时济世,决不能过于爱惜一己之声名,拘束了自己的行动。”他站起身,躬身施礼,诚恳道,“先生乃今上之师,今上又委政阁臣,正是先生建功立业之良机。先生重返中枢,展布经济,于私,则后世知先生非流俗之辈,乃谋国之干才,当世之豪杰;于公,开创一代之治,振兴大明!先生隐于郊野,不惟是先生个人之损失,更是国家之不幸!万望先生听晚生一言!” 高拱蓦地起身,腿脚麻木,没有站稳,忙扶住石桌,轻轻甩了甩腿,以深沉的语调说:“容我三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海瑞听出了徐阶的弦外之音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松江府地界东西一百六十里,南北一百五十二里,初只辖华亭一县,元朝时,割华亭县东北一部新设上海县,国朝嘉靖二十一年又割华亭县和上海县各一部,新设青浦县。皆归松江府所辖。华亭县与松江府府、县同城,西北到苏州府一百八十里。自苏州到松江走水路最为便捷舒适,但海瑞要巡视已开工的白茆河开浚工地,还要遍访富室劝借救灾款项,也就未坐官船,而是乘轿前往。 九月的一天午后,海瑞坐着六抬大轿,进了松江城。因《督抚条约》明定,上官出巡通不许接送迎往,府县官虽接到滚单,知巡抚莅临,也不敢出迎,遵巡抚饬令在华亭县衙等候,只是暗地差便衣一路跟踪,随时通报消息。 海瑞的大轿刚进城走出不远,就看见一群人聚在一起,边行进边举臂高喊:“还我土地!还我土地!”这群人走过去,须臾又有一群人走过来,同样地喊叫着。海瑞正纳闷间,有一群人发现了官轿,“哗啦”围了上来,左近一群人见状也向这边涌来。海瑞因惦记着去见徐阶,也就未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掀起轿帘扫视着。 “青天大老爷,给我等小民做主啊!”一个老者对着轿子边作揖边恳求说,“那徐家四十多万亩地,还来夺我等小民的几分地,天理何在啊!” 一个中年人挤过来,说:“青天大老爷!徐家无恶不作啊!他夺小的家的地,小的不从,动手就打,”他侧过脸,“看,一只耳朵被打烂了!” 一个年青人大声说:“算了吧,这些官老爷,哪个不怕徐家,到十五那天放告,去苏州说给海青天试试吧!” “海青天未必敢动徐家,不的,他怎就不到这松江来嘞?”提出异议。 海瑞放下轿帘,命轿夫快走。众人不知轿中正是海瑞,惟知地方官都不敢处置徐家,也就不再阻拦,复又聚拢着呼喊口号去了。 走了一箭远的路,轿子进了华亭县衙。松江知府率府县一干人等列队躬身迎候。海瑞下了轿,脸色阴沉,不发一语,背手径直往大堂走去。大堂里已然摆放好了桌椅,海瑞在正中面南的椅子上落座,府县官员正要行参谒礼,海瑞制止道:“罢了,都入座,我观这城里大街小巷,有民众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为群,沿街攘臂,叫喊呼号,是怎么回事?” 知府胆怯地说:“回大人的话,大人日前颁发教令,命大户退田,民人遂争相前去徐府索田,不得要领,便聚众游街。” 海瑞“放告”一着,诉状盈室,多为田亩之事。虑及一一审明判决,事所难能,海瑞遂想出以教令代替审判的法子,通令大户自动退田。他知道徐阶乃第一大户,又是一品高官,且诉状所指又集矢于徐府,方决意到松江一行,意在压徐阶带头退田,以为示范。听知府所禀,徐家似乎对退田令多有抵触,海瑞不禁怒火中烧,质问道,“徐家有多少地?” 众人沉默。恐海瑞发火,知府转向华亭知县:“贵县,快回抚台大人的话。”知县嗫喏道:“这个……”他用袍袖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路传闻,有说二十四万亩者,亦有说四十五万亩者。” “道路传闻?显系一笔糊涂账!”海瑞冷笑一声,厉声道,“本院已明令行一条鞭法,以一县之田,承当一县之役,按亩征银,差徭由官府雇募,百姓免除力差,何以松江连清查田亩的事也未做?” 众人皆噤口不敢言。海瑞即知必是徐阶从中作梗,“腾”地站起身,“本院这就去拜会徐阁老!” “禀抚台,徐府门前早已被民众所围,恐……”知府为难地说。 “怎么回事?”海瑞问。 知府道:“往者田主为逃避赋役,投献徐府;可闻得抚台行条鞭之法,投献已不划算,欲将田亩要回,徐府不退,遂起而围闹。” “投献乃违法之事,难道徐家竟公然为之?官府何以不闻不问?”海瑞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知府尴尬一笑:“抚台老大人,法不外乎人情。清贫之家出个做官的不易,每每倾家族之力供其读。士子获得功名、进入仕途,安得不回报家族。是以亲族之间的投献,官府素不问罪,遂有非亲族之人改其姓,说是亲族,连人带田一体投献,官府也甚无奈。” “难怪时下假货充斥,这弄虚作假之风,源头就是为官之人!”海瑞一甩袍袖,“本院非要治他一治不可!”说着,迈步走出大堂。 县衙东边是南禅寺,间壁就是徐府。海瑞徒步而行,远远的望见南禅寺旁是一排排精舍,不觉怪,问知县:“这禅寺精舍如此之多?” 知县道:“回抚台老大人的话,非为禅寺精舍,都是徐府的,乃徐府家丁、仆从所居。” 海瑞若不是事先听到过袁福徵、莫是龙所控,真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如此看来,虽“江南无细民”之说显系夸张,养这么多家丁奴仆,也足可证徐家委实为富不仁,暴横乡里之说恐非空穴来风。他默然良久,脖子一梗,快步向徐府而去。徐府首门外挤满了人。外层是攘臂高呼的民众,里层有一二百家丁,人挨人围成人墙,挡在那里。有人望见差弁兵丁簇拥着一群官员向这边走来,便“忽”地一下围拢过来。兵丁正要清道,海瑞摆手制止,对人群喊道:“海瑞在此,前来徐府,就是让徐阁老把田退给你们的!” 这一声喊,惊得众人楞了良久,待缓过神儿来,在欢呼和喊冤声中,“忽”地就闪开了一条道,海瑞命随行的府县官员回衙办事,只带海安一人进了徐府。早有家丁飞报徐阶,管家徐五小跑着到了首门,正遇见海瑞走了进来,遂躬身径直引到海瑞前往徐阶的佛堂。 徐阶一袭布衣,站在堂口迎接,施礼毕,延海瑞入室。海瑞略一打量,佛堂果萧然若僧庐,笑道:“存翁通籍四十余载,当国执政七年,如今独居禅室,不问世事,宛若苦行僧也!” “老夫自谢政归里,杜干请,绝苞苴,丈室萧然,布衾缊袍,已然至敝,从来只有两样菜蔬下饭,偶尔以脯醢佐之。”徐阶一脸委屈地说,他叹了口气,“敝宅未曾分家,人口多,耗费大,不能不节省啊!” 海瑞未及开言,管家徐五手捧一尊银器进来了,禀报道:“老爷,小的这就差人去银店毁之?”徐阶向外摆了摆手,以无奈的语气对海瑞说,“花销甚大,入不敷出,又不能让先帝所赐流落民间,只得毁了,锻成银锭,以补家用。” “喔?”海瑞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于条几,“存翁,隆庆元年七月底,学生奉命出京往留都赴任,拟接老母团聚,存翁命人先行赐路费北上,学生感铭。去岁差人在扬州候驾,本欲奉还,存翁却之。今日闻存翁家贫如此,学生越发当致还了。” “这……”徐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海瑞蹙眉道:“江南乃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不意遭此水患,吴中大饥,流民遍野。学生一面申明朝廷救助,一面劝借富室,以解燃眉之急。日前学生曾到溧阳劝借,有前太仆卿史公者,乃溧阳首富,学生劝其出银三万两,史公虽不情愿,到底还是拿出三万以应。”他一笑说,“学生此番拜谒,本想请存翁捐出所余以振乡里的,听存翁适才言府中甚贫,学生不敢出口矣!” 徐阶越发尴尬,以反复端起茶盏饮茶掩饰,良久,才道:“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敝宅再贫,终归有些转圜的法子,即使砸锅卖铁,也不能不带头捐资抚饥。况还要看刚峰的面子呢!”说着,他向外喊了声,“来人——”对应声而来的徐五说,“你去知会账房,即捐三千两救灾。” 海瑞忙起身揖谢,随即也向外喊了一声,“来呀——,把包裹奉上!”海安应声而至,把一个包裹抱了进来,放到几案上。徐阶纳闷不已,海瑞吩咐道,“打开,请存翁过目。”待海安打开了包裹,海瑞反客为主,请徐阶上前观看。徐阶起身走到几案前,看了一眼,都是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纸张。海瑞拿起一张,递到徐阶手里,“请存翁细观。” 徐阶只扫了一眼,顿时面色通红,方恍然大悟:海瑞把控告徐府的诉状带来了!但他喘息间即镇静下来,示意海瑞返座,笑道:“呵呵,刚峰闻时下江南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之谚乎?”他呷了口茶,缓缓道,“家下田宅虽不敢言无,然也原无十万,况四十五万乎?郡县田册俱可考。即使是十万亩,亦多是亲友所寄,然自老夫罢官,各见失势不足凭依,又因行条鞭法,寄存敝宅已有害无利,俱已收去。” 海瑞喜上眉梢:“喔!这么说,行条鞭法,到底对均田是有益的!” 徐阶不愿接这个话茬,继续道:“至于明白置买者,老夫已奉刚峰教令,退还原主,再加上因田租无收,不得不卖去者,已及三分之一矣!”说着,将几案上的一个簿册拿给海瑞,“这是敝宅退卖田亩清单,请刚峰过目。” 海瑞没有想到,徐阶已然响应退田令,将部分田亩主动退还了原主!他暗自算了算,按徐阶的说法,徐家田亩不足十万,退还原主及卖去者三分之一,大体在三万亩有了。他粗粗浏览了一下清单,慨叹道:“存翁盛德出人意表,学生感佩之至!”顿了顿,又道:“道路传闻、诉状所控,言贵府田亩四十五万有,存翁则言不足十万,存翁乃国之元老,出言一向谨慎,学生焉敢疑之?只是讹言四出,终归对存翁令名有损,学生即令有司清查田亩,还存翁清白就是了。” 徐阶楞了一下,他以为自己主动退田三万亩,已然给足了海瑞面子,海瑞只有感谢的份了,不意竟还要清查实数,分明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不满足退田数目,这让徐阶甚是恼怒;但海瑞所说理由又冠冕堂皇,他不好反驳,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甚好!刚峰肯加查实,有无四十五万便可立见。”随即长叹一声,“田既少则所入薄,所入薄则家人自不能多养,只观家下无歌童,无食客便可类推也。” “喔?”海瑞道,“既然存翁提及,学生倒想问问,府外偌大一片精舍,可是贵府仆从所居?” 徐阶本意是想以无歌童戏班来证明自家田亩少,养不起,以打消海瑞清查田亩之念,就此了结退田之事的;不料竟弄巧成拙,被海瑞一问,他竟无言以对,强忍怒气,对海瑞道:“刚峰,老夫垂暮之年,只想要个安生,别无他图了。宅中事老夫已不过问,遑论府外之事?” 岂不证实了此老放纵子弟暴横乡里之传言?海瑞暗忖,遂开言道,“喔!那就不劳存翁了,请管家来!” 管家徐五闻巡抚相召,只得进来听命。海瑞问:“贵府家丁仆从可有一籍记之?” 徐五看着徐阶,见他闭目不语,不知该如何应对,支吾良久,也未明言。 “拿来一观!”海瑞以命令的语气说。 徐五自知隐瞒不住,只得磨磨蹭蹭去取簿册。这当儿,海瑞忽以好的口气说:“学生听得一则掌故,想向存翁求证。” “喔?”徐阶一笑曰:“刚峰亦有此雅好?但不知是何掌故。” “学生曾闻,先帝鉴于严嵩纵子为恶,常谕阁臣教子。时内阁惟存翁与袁慈溪二老,慈溪相公谓‘臣无子可教’……”海瑞不再说下去了。 徐阶脸色陡变。这件事,发生在严世蕃伏诛时。有鉴于严嵩纵子为恶,皇上特谕阁臣约束子弟,当袁炜说完自己无子可教后,徐阶说:“臣长子璠尝获罪,幸陛下矜宥;余子尚年幼。”先帝曰:“有子不教,何以不为严世蕃?”徐阶惶恐叩头谢。不过五、六年光景,时下徐阶纵子为恶的传闻又起,松江为之喧腾,对此,徐阶自然是知晓的。忽闻海瑞提及“掌故”,徐阶明白这是海瑞在旁敲侧击,变相告诫。这让徐阶颇是难堪。他微微一笑:“呵呵,官场上讹言流布,自是难免。道路传闻,刚峰是孝子,惟对妻女刻薄,几任正室非死即休。此等讹言,一笑置之就是了。” 海瑞不意徐阶以他的家事反击,正要解释,徐五拿着簿册进来了,海瑞沉默着,随手翻看了片刻,道:“存翁,贵府家仆数千,苍头满乡城,安知无怙势施毒于人者?强者得为借势谋利,弱者亦避徭役,也难怪诉状盈筐!”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存翁,请籍削之,留百十个以供役使可也。” 徐阶默然。海瑞不便再逼,起身深揖道:“存翁,学生奉钦命巡抚贵地,欲为江南立千百年基业。还请存翁多加教诲,学生若有得罪之处,敢请存翁宽宥!” 徐阶抱拳回礼,道:“老夫虽在野,然则门生故旧不在少数,老夫必请他们施以援手,助刚峰成功!” 海瑞听出了徐阶的弦外之音,心里默念着:“哼!威胁我吗?先帝以刚暴闻名,海某照样强辞谏言,这世上有我海某惧怕的人吗?!”这样想着,一言未发,头也不回,快步出了佛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海瑞拍案而起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徐阶带头退田三万亩的消息,很快就在江南传开了。大户之家无一幸免,都被要求退田的民众所围困,闻得连徐家已然退田,不得已之下,只好效仿。越是有人要回了自家的田亩,要求退田的民众越多,一时间,江南十府一州,陷入退田大战,缙绅之家鸡飞狗跳,无一日安宁。 徐府门前,更是人山人海。徐家退田三万亩,仿佛往地上撒了鸡食,招来一群群抢食鸡。要求退田的民众,逢初一、十五,到苏州巡抚衙门上控,平时则在徐府门前聚集,或呼喊口号,或哭天喊地,煞是喧嚣。徐瑛又急又气,每天到佛堂问安时,都会催促徐阶想法子平息事端,“难道李春芳、张居正作壁上观?”徐瑛忿忿然道。 “兴化、江陵都已致函海瑞,只是他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徐阶叹息道。 “他们就不该差这个混蛋巡抚江南!”徐瑛抱怨说。见从阿爹这里讨不到法子,徐瑛便找到叔父徐陟,商榷对策。 “杀鸡骇猴!”徐陟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他自小顽劣,脾气暴躁,早就忍耐不下去了。与徐瑛一番合计,挑选了一批家丁,手持棍棒,大声喊叫着,饿狼般向围在徐府门前的人群扑去,来不及躲闪的民众,顿时被棍棒抡翻在地,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首门前的空地到处是殷红的血迹。 十月十五,巡抚衙门前,上控的人群里,几十个或头包白布,或脖挂绷带的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跪在衙门前大声哭喊,一遍遍诉说着被徐家殴伤的经过。 海瑞闻知,怒火中烧,刚要喊人,旋即又冷静下来,提笔给徐阶修一封: 瑞至松江日,满领教益。惟公相爱无异于畴昔也。殊感殊感!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但所退数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区区意促装上道不及尽,惟谅酌之。幸甚! “即刻差人送松江徐府!”海瑞命令道。 “老爷,徐家殴伤几十人,不拿凶手吗?”海安疑惑地问。 “老爷自有计较!”海瑞得意地说,“老爷断案,关涉财产者,与其屈小民,宁屈富户,以救弊也,因财产对小民至关重要;关涉面子,与其屈富户,宁屈小民,以存体也,因面子对富户更重要。这些被殴伤者,若徐家退田给他们,他们也就满足了。若径直捕人,难存故相之体,徐家没有面子,退田之事或更难,双方皆输,殊属不可!” 接阅海瑞函,徐阶差点背过气去。恰好李春芳回函到了,随函转来了海瑞给他和张居正的复函,徐阶看了又看,但见最后一段写道: 存翁近为群小所苦太甚,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亦自取也。若不退之过半,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区区欲存翁退产过半,为此公百年后得安静计也,幸勿以为讶。 此前,听到海瑞要求放告、退田的消息,徐阶即致函李春芳、张居正,意在请二人提醒海瑞,不可波及徐府。显然,李、张二阁老的提醒海瑞不惟不听,反而先拿徐府开刀。徐府已然主动退田,给足了海瑞面子;不意他却不依不饶,如此不讲情面!徐阶恼羞成怒,吩咐徐瑛说:“你差人知会知县,应退之田已退尽,徐府再无半寸可退,万毋再来骚扰!”他重重喘了口气,又说,“也请知县转告海瑞,老夫死后不会葬在松江,让他不必为老夫百年后之事费心!” 徐瑛见阿爹终于强硬起来;又见殴伤数十人,海瑞并未追究,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他把海瑞封送的诉状粗粗翻看一遍,见有一诉状写着:“徐府田赋仅华亭一县,岁运米即达一万三千石,岁租九千八百余两,上海、青浦、平湖、长兴者不计,佃户不下万人。”徐瑛眼珠子快速转动着,道:“定然有内鬼!”他带上几个贴身家丁,气冲冲地到了账房,把几个账房先生召集起来,逐一审问,见一个叫沈元亨的支支吾吾,徐瑛用手一指,“就是他,给老子狠狠地打!” 沈元亨被打得遍体鳞伤,又被徐瑛逐出了徐府,他的家人旋即加入了上控的行列。 徐忠的家人也躲过徐府家丁的监视,到巡抚衙门上控。两年前,徐忠奉徐琨之命到苏州采办吴丝,因知府蔡国熙不买账,他便故意滋事,殴伤三人,被蔡国熙捕获,被杖六十、徒四年。徐忠家人找徐府求救,徐府咬定徐忠是骗子,苏州之事与徐府无涉。徐忠老父遂不停地到苏州巡抚衙门上控。 顾绍因颜料银被诓骗,按律发边卫充军。官府催缴赔纳,以致连累其父顾鼎监并其妻死。顾绍闻讯,偷偷潜回松江,具状上控。 几桩事积在一起,海瑞已难以再忍。他拍案而起,“哗啦”一声抽出一根令签,传令松江府即刻逮捕徐陟、徐瑛、徐琨,以及徐府家丁头目徐成、徐远,不得有误! 松江知府接令,即调集人马,前排兵勇手持令旗、肩抗杀威棒,后排则刀枪在手,寒光凛凛,直奔徐府。早有人惊恐地报于徐阶。徐阶没有料到海瑞会如此决绝,眼睁睁看着府衙兵勇将徐陟、徐瑛、徐琨一干人等捆了,绳索串连,牵押而去。 发生在徐府的这一幕,立时传遍松江城。民众欢呼雀跃之余,一群群涌到徐府门前,或高声叫骂、或索要田亩、或帮腔凑热闹,直把徐府当成了戏台。 “老爷,这这这……奈之何?”管家徐五惊慌失措,不断到首门向外张望,返身再向徐阶禀报,“老爷,看这阵仗,刁民要闯进来!” 徐阶除了唉声叹气,竟也束手无策。良久,他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来人——,拿刀来!” “老爷,这……”徐五不解,神情紧张地看着徐阶。 徐阶老泪纵横,说:“留两人在佛堂,持刀侍侧,有急老夫即自裁,免得受刁民所辱!” 徐五也只得从命。但就这样坐以待毙,毕竟心有不甘。他逼着新延揽而来的幕僚吕光,无论如何想出对策来。 这吕光乃浙江人,号水山,早年犯有命案,逃亡河套,备知厄塞险要,遇赦得解,走京师,曾受知故相夏言。夏言失势后销声匿迹多年,日前投于徐阶门下做幕僚。此人见多识广,有几分狡黠。但时下这等场面,却是不曾遇到过的。武力弹压已不敢;惟有家丁围成人墙拦阻。可家丁已然在海瑞压力下削籍过半,不敷差遣。眼见徐府前后左右,日不下千余人围堵,吕光计无所出,羞于见人,躲在屋内不敢露面。挨过两日,即收拾行李,欲不辞而别。管家徐五惶惶然东走西奔,正遇吕光要走,便呵斥道:“见死不救,临阵脱逃,算什么?” 吕光蔫然退回,突然灵机一动,道:“嗯,有了!取泥粪,贮积于厅,见有拥入者,就泼他娘的!” 徐五闻言,干呕了几声,镇静片刻,无可奈何地说:“也只得如此了!”遂命人汇集水桶和府中的坛坛罐罐,在茅厕掏出粪水,摆在首门内的廊道内;又差几个家丁在此守候,一旦有强行闯入者,即以粪水泼之。 次日午,果有几个壮汉冲破了人墙,闯进首门,几个家丁急忙端起两个盛满粪水的木盆,照着闯入者泼了过去。闯入者没有防备,被粪水兜头一浇,惊叫、呕吐着退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怪异的匿名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担任浙江布政司左参政分守杭嘉湖、开府吴兴的文坛盟主王世贞听到传闻,惊讶不已,急忙乘船到松江徐府问安。 “海瑞这个人,不结党、不怕死、不爱钱,是他的长处。”王世贞对徐阶道,“然则,不虚心、不读、不晓理,动辄耍煞癫,殊无士大夫之风!”他又感慨道,“吴地民风本已刁险,受海瑞煽惑,更是刁民蜂起,江南鼎沸,以贱凌良,以奴告主,令人扼腕!”但只发感慨毕竟难解徐阶近忧,遂画策道,“存翁,学生意,不妨以柳跖名义,状告伯夷、叔齐兄弟倚仗父势侵夺其田产。” 徐阶一惊,旋即明白过来了:柳跖乃春秋战国时人,是盗贼无赖的代名词;伯夷、叔齐以宁死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闻名,乃是高廉君子的代名词。王世贞意在以此劝诫海瑞,投状人中不乏诬良为盗、颠倒是非的奸诈刁顽之徒,不可凭诉状为难缙绅富户。但以堂堂致仕首相之尊写这样的状子,他还是有些踌躇。王世贞又劝了几句,徐阶叹息几声,果提笔以柳跖名义,写了一封控告伯夷、叔齐的匿名状。 当天,王世贞就赶到苏州,赴巡抚衙门拜会海瑞。他是进士出身,做五品的刑部员外郎时,海瑞才中举;但时下海瑞位居巡抚,他只是布政司参政,地位悬殊,心里不免酸酸的,好在海瑞并未以部属礼相待,而是延之二堂,宾主列坐,王世贞有了面子,一脸笑意,夸赞道:“刚峰不怕死,不要钱,不结党,真是铮铮一汉子;闻刚峰一意澄清,爱民如伤,可谓践行祖训第一人!” “多谢大参谬奖!”海瑞答。大参,是对参政的尊称,他对王世贞以职务相称,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感慨道,“今人居官,且莫说大有手段,为百姓兴其利、除其弊,只是不染一分一文,禁左右人不得为害,便出时套中高高者矣!” 王世贞心中不悦,也不得不改了称呼,以诘问语气道:“抚台在朝固有持平之论,今抚此土,使元老不得保有家室,是谁之过?” 海瑞愕然曰:“有这事?” 王世贞道:“抚台专抑豪强,来诉者无不准行,勿论虚实,徐家大不堪,存翁命人持刀侍侧,有急即自裁,诸子至囚服待理,人皆危之,其状惨甚!” “存翁自取,其奈之何?”海瑞冷冷地说,“若据律法,存翁恐亦难免牢狱之灾,本院正是念及其元老身份,只是劝令他退田,依法拘押徐陟等人,虽以此昭示本院执法不阿,但亦为减缓百姓不满,已然兼顾公谊私情,此不可谓爱人以德乎?若大参真为存翁计,便是劝他退还小民田产。小民既得田产,它事自可转圜。” “然则,退田当依律法,不能无端瓜分富户田产。律法明定,土地因不能还贷而被放款者占有,五年之内,仍可用原价赎回;超过五年则自然不能再赎回,遑论退还?如今刁民只说某地原属他家,就要求退还,显系侵夺富户田产!对此违法刁民,抚台不惟不制裁,竟一意维护,世贞断难理解!”王世贞因是苏州大户,家族田亩亦不在少数,这类事也多有经手,故所知甚详。 海瑞早有预备,回敬道:“法亦明定,放贷利率不得逾三分,且不论借款多久,利息总数不得逾本金之半。徐府放贷如是乎?”顿了顿,又说,“至于超过五年不能赎回,总要用凭据说话。” “民间借贷,每以口头协议行之,哪里都有凭据?”王世贞辩驳说。 “凡无凭据者,与其屈小民,宁屈富户!”海瑞断然道。 “抚台以为这样公平吗?”王世贞问。 “公平?徐府田亩数以万计,小民无寸土,公平乎?”海瑞反驳说,“若说公平,则当行井田制。” 王世贞见海瑞态度强硬,不再与之辩,遂拿出徐阶所写柳跖告伯夷叔齐的诉状,道:“世贞这里有封诉状,请抚台受理。” 海瑞展读之,不觉怪异,细思之,知徐阶是借以讽喻他的,遂一笑,拿过此前颁发的《示府县状不受理》文告递给王世贞。王世贞一看,开头写着:“刁讼惟江南为甚,略无上事,百端架诬,盖不啻十状而九也。”可是,接着却说,“虽十状九诬,不可弃之。十人中一人为冤,千万人积之,冤以百以十计矣!含冤之人不得伸雪,可以为民父母哉!”王世贞阅罢,冷笑道,“抚台这个教令,实则还是谕令府县不得以刁民诬状多而不受理民众诉状。” “来人!”海瑞传令,对进来的办说,“再发抚示,示府县严治刁讼!”随之,边思忖边口述: 照得江南刁讼太甚,本院已约府县官无惮烦琐,不为姑息。正欲变刁讼之风为淳睦之俗也。为此,仰各府县官晓谕各百姓,今后告状须从实致词,不得一语架空,自取重罪。然乡官安静,族人家人作害,其实皆倚靠乡官名色,不可执以诬告论之。 口述毕,海瑞转向王世贞:“大参,还有什么指教?” 王世贞知海瑞对徐府事,无意从中稍加委曲,大失所望,只好讪讪告辞。 徐阶虽对王世贞出面转圜不抱希冀,但得到他的禀报,还是有几分酸楚。看来,只要海瑞稳坐江南巡抚的位子,徐家的苦头只会越来越多了! “水山,你这就到京城走一趟,越快越好!”徐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吩咐吕光说,“京城商号里有的是银子,花多少都不必计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张居正心情大坏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房尧第一行尚未入板升城池,就被守门兵勇捆绑着,押往赵全的土堡。赵全亲自分头审勘,几个人只说来此做买卖。因杜经、栗见勤与房尧第事先并不熟识,细问之下,便露出不少破绽。赵全又见几人所携颜料及金银珠宝甚多,正可收归己有,也就不再细勘,传令亲兵将四人押出土堡处斩。 “小的乃李自馨总角之交,此番是来投奔他的。”无奈之下,杜经求饶说。赵全闻听此言,越发认定这四人身份可疑,冷笑一声,向亲兵挥挥手,“砍了!” 亲兵押着房尧第四人出了土堡,迎面碰上了俺答汗的义子恰台吉。这恰台吉早就对赵全满腹怨气,在他的土堡四周布下眼线,四个南朝客商被押进土堡的消息,喘息间就报到了他那里。恰台吉闻讯,决定亲自到土堡一探究竟,正好碰上房尧第等人被押出堡门,举刀拦住,问:“这是要做啥?” “这几个人乃南朝奸细,遵把都之命,拉出去处斩!”亲兵回应道。 “哼哼!”恰台吉冷笑说,“别忘了这是谁的地盘!他姓赵的无非是投奔过来保命就食的奴才,居然在这发号施令,让老子碰上了,就是不许!来呀——”他一勒马缰绳,坐骑转了个身,他挥动着手里的胡刀,对亲兵说,“把这几个人带走!” 栗见勤一副乖巧的样子,讨好地说:“嘿嘿嘿,谢大台吉救命之恩!小的几人来做买卖,带了不少货,还有银子,都被…”他抬了抬下颌,扭着头向赵全的土堡,“给收去了。” “来呀!”恰台吉又吩咐亲兵,“去,给老子统统要回来!” 就这样,房尧第一行被恰台吉救了下来。得知救他们的竟是恰台吉,房尧第大喜。他事前已闻得恰台吉敌视赵全,本有设法接近他的设想,不意有此巧遇,遂对赵全一番痛诋,发誓与之不共戴天,让恰台吉越发高兴,收留在营中,以为分化汉人、打击赵全之用。房尧第一边买购马尾,一边观察时机,不久,即得以与李自馨秘密会面。 李自馨毕竟是读人,在此蛮夷之地,尽管锦衣玉食,然而寄人篱下,尤其是俺答汗身边的爱将恰台吉、五奴柱,每每对他和赵全怒目相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在他们刀下,是故心情极为烦闷。但他自知多年来为虎作伥,残害国朝,思归而不敢,时常处于纠结中。得知房尧第等人的来意,他苦笑道:“自馨岂无思家之心?然则,七年前率亲随秘密降归,竟被拒,焉敢再试?” 房尧第自然掌握此情况。那年李自馨秘密降归,大同巡抚急报兵部,兵部惧有后患,令勿即许之,李自馨已过了小黑河,不得不沮丧地悄然北返。房尧第知道李自馨必提此事,早有准备,遂道:“国朝对板升汉人刚颁下招降明诏,想必你已知晓。此诏把赵全排除在招降之外,就是专门让你看的,朝廷冀望你率众回归。”他又指着杜经说,“杜兄本是布政使衙门吏员,若无高层旨意,杜兄焉能前来?故请不必怀疑朝廷招降诚意。” 这番说辞让李自馨颇是动心。但他不敢冒然行事,遂以白春、魏良相、田汝光、田淮、王现五人先行试探,又以手帖密函大同总兵赵苛,表达降归之意。房尧第见事可成,遂约定先行南返,以为接应,独留杜经与李自馨相机行事。此一情形,大同总兵赵苛随即差急足投,密禀张居正。 张居正拿不定主意。若李自馨降归是真的,一旦接纳,科道会不会群起而攻?若李自馨降归是假,到头来朝廷体面全无,惹出一大堆是非出来,岂不被动?可既然当初答应房尧第冒死入板升招降,如今有了进展,他若置之不理,未免不近人情。思来想去,提笔回: 李自馨等来归之意,其诚伪固未可知,然朝廷既有诏招降,则又不可漠视,当密图之。受降如受敌,不可轻忽。轻举妄动,恐堕奸人之计。 赵苛接阅密函,不知所措,召房尧第相议。 “张阁老此函,模棱两可,委实不好把握。”房尧第道,“不妨先将白春等人来归之事呈报朝廷,若朝廷依招降明诏授职、奖赏,则李自馨降归之事方可继续行进。”赵苛然之,遂先将白春等人来归事,密奏兵部。 兵部尚霍冀不敢决断,委郎中曾省吾谒张居正请示方略。张居正与曾省吾商榷良久,决定由兵部题奏。过了两天,兵部题本发交内阁,张居正道:“对板升汉人招降一节,元年诏,如李自馨等,明许其归顺,白春等五人率众降归,兵部题奏,将此五人各授本卫百户,赏银五十两。此奏当准,以昭大信而劝来者。” “张居正,你说甚?老夫耳背,你再说一遍!”新入阁的赵贞吉突然大声道,以轻蔑的目光投向张居正。 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愕然失色! 十天前,皇上忽颁谕旨,简任礼部尚赵贞吉入阁。两天后,恰逢经筵,待讲经毕,赵贞吉突然出列,奏道:“老臣嘉靖十四年进士及第,入朝报国。二十九年秋,狂虏犯顺,臣力沮群奸封贡之议,遂为所构,贬职降用。至三十六年秋,复蒙先帝收录,升户部侍郎。到任仅一月,恨臣者暗令言官逐臣回籍。陛下继统,召臣来效。臣十年两逐,青衫去国,白头回朝,自当竭尽驽钝,以报天恩;然在籍闲住已久,年力就衰,焉能谬列中枢?” 皇上答:“卿素秉真慧,身负特操,慷慨谋国,朕已知之,不可再辞,内阁乏人,卿宜即入办事!” 赵贞吉慨然道:“近日朝廷纪纲、边防、政务多有废弛。臣欲舍身任事,未免招怨。伏望皇上与臣做主,容臣得以尽力。臣誓不敢有负任使!” 此言一出,朝班哗然!大臣当众要求皇上为其撑腰,以便由他舍身任事,这样的情形,谁曾遇到过?可皇上赏识赵贞吉,出自宸断命他入阁,众人也不便多言。赵贞吉资格老,且性耿直,官场上都知道他是个厉害的角色,不好共事。张居正、李春芳都预料到了,内阁的宁静必因此老的入阁而被打破,可怎么也想不到,他首日到阁议事,竟以这样的阵势亮相! 士林体统,科举出身者,皆取字、号;除了皇上,谁敢当面直呼其名?赵贞吉竟以轻蔑的口吻直呼“张居正”,怎不令人大吃一惊?李春芳恐张居正与之争执,忙以商榷的语调道:“吉老,兵部的题奏,还是准了吧?”赵贞吉号大洲,以大或洲后缀翁字皆不雅顺,故士林即以吉老称之。李春芳念及赵贞吉乃前辈,为表尊崇,不愿以他的籍贯“内江”代称,也就以吉老相称。 “少不更事!”赵贞吉一指张居正,冷笑着说,“大张旗鼓,招降几个投靠丑虏的汉人,纯属没事找事!” 往者,凡兵部事,李春芳和陈以勤凭张居正一言而决,从不提出异议,今日见赵贞吉上来就否决了张居正的提议,李春芳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张居正:“江陵,这……” 自看到赵贞吉入阁诏,张居正就心情大坏。他的《陈六事疏》也好,辛辛苦苦操持了一年多刚结束不久的大阅也罢,都没能让皇上对他高看一眼,到底还是信不过他,要一个年近古稀的倔老头入阁拜相,这已让张居正颇是郁闷了;不意赵贞吉甫入阁就当众轻蔑、侮辱他,他的心里像着了火,烧得面色通红,浑身战栗!他本想拍案而起,与赵贞吉对骂,终究还是忍住了。但他也不想示弱,脸一沉道:“兴化,我执笔,照此拟票;你是首揆,你定夺!” 李春芳为难地咂了咂嘴,正不知如何回应,赵贞吉“哼哼”了几声,道:“也罢,老夫不与少年计较,就照张子说的办!”说着,“哗啦”一声合上折扇,“没事找事,走着瞧吧,丑虏必以铁骑回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庙堂惶然失措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兵部尚霍冀接到宣大塘报,急忙赶往文渊阁,习惯性地进了张居正的朝房,边擦汗边道:“张阁老,宣大总督陈其学接谍报:俺答亲率虏骑数万攻蓟镇!” “攻蓟镇?”张居正吃惊地重复了一句,“当速传檄蓟辽总督谭纶、蓟镇总兵戚继光,婴墙摆守,严阵以待!”言毕,却突然叹息一声,“大司马,刻下内阁是吉老做主,你不该来见我。” “这……”霍冀急得跺脚,“十万火急的事,到底谁说了算?” 张居正不答,却一笑道:“大司马,俺答来攻,正是吉老所盼!” “啊?!”霍冀惊讶道,“怎会有这等事!” 张居正叹息道:“大司马不信?喘息即可验证之。”他起身拉着霍冀的袍袖,“走,让李兴化主持阁议吧。” 李春芳见张居正和霍冀相偕而来,即知有军情要事,一听说鞑虏犯蓟,吓得脸色陡变,惊慌道:“二十年前‘庚戌之变’,鞑虏即是此一路线,看来此番鞑虏是要与我决战了!快,快请吉老来,大家商榷办法。” 须臾,赵贞吉进了李春芳的朝房。尚未坐定,李春芳便道:“大司马,快说,快说!”霍冀刚说了两句,赵贞吉就“哼”了一声,“老夫说什么来着?果不不出老夫所料!”, 张居正看着霍冀,挤了挤眼。霍冀对赵贞吉顿起反感,没好气地说:“军情紧急,岂是幸灾乐祸之时!” “你这是什么话?!”赵贞吉脸一红,“腾”地起身,质问霍冀。 李春芳忙拉住赵贞吉袍袖,陪笑道:“吉老吉老,快请坐,事体紧急,还请吉老画策!” 赵贞吉边坐边气嘟嘟道:“克虏之道,重在料敌先发,敌欲动我先动,以我火器骑射之长,克敌弓弩骑射之短,重创敌于塞上,方为办法。” 须臾,赵贞吉进了李春芳的朝房。尚未坐定,李春芳便道:“大司马,快说,快说!”霍冀刚说了两句,赵贞吉就“哼”了一声,“老夫说什么来着?果不不出老夫所料!”, 张居正看着霍冀,挤了挤眼。霍冀对赵贞吉顿起反感,没好气地说:“军情紧急,岂是幸灾乐祸之时!” “你这是什么话?!”赵贞吉脸一红,“腾”地起身,质问霍冀。 李春芳忙拉住赵贞吉袍袖,陪笑道:“吉老吉老,快请坐,事体紧急,还请吉老画策!” 赵贞吉边坐边气嘟嘟道:“克虏之道,重在料敌先发,敌欲动我先动,以我火器骑射之长,克敌弓弩骑射之短,重创敌于塞上,方为制胜之法。” “主动出击?!”张居正惊诧道,“朝廷赋予戚继光之责是守,而不是攻!” “哼哼!”赵贞吉瞪着张居正,“张子,老夫问你,你小子可曾见过丑虏?抑或去过北边?” 李春芳忙打圆场:“吉老吉老,我辈哪里像吉老见多识广,是以请吉老画策。” “京师戒严,调近畿各镇驰援!”赵贞吉决断说。 “好好,大司马,你快照此题奏吧!”李春芳忙道。 “先说好,这是内阁的指示。”霍冀不满地说,言毕,梗着脖子匆匆而去。 须臾,兵部题奏报到会极门,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闻报,火急火燎来到内阁,李春芳不时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向他通报情形。李芳悚然,命文房散本太监在内阁守候,有本进呈,即送乾清宫批红。 掌灯时分,张居正顾自走出朝房,登轿返家。刚上了长安街,就见路人行色匆匆,到了常走的大耳胡同,竟不能通行。游七忙去探究竟,方知京师百姓闻得庚戍之变将重演,顿时陷入恐慌中,一些胆小者拖家带口要逃难,把胡同口堵上了。张居正正踌躇着要不要绕行,办姚旷骑马追来:“禀张阁老,兴化阁老请张阁老速回文渊阁!” 张居正只得调头折返。一进内阁中堂,李春芳、陈以勤、赵贞吉和霍冀都在。新任兵部侍郎魏学曾也在座。前不久,在张居正的提议下,湖广嘉鱼人方逢时被提升为辽东巡抚,魏学曾提升为兵部侍郎。 施礼间,李春芳解释说:“蓟镇羽,侦得虏已西行,犯在旦夕。大司马来阁通报,是以请江陵共议对策。” 张居正不觉窃笑,惊慌失措者,此之谓也!俺答虚张声势,声东击西,庙堂竟惶然失措,又是戒严,又是调各路之兵,且看还有甚样举措!他不慌不忙坐定,喝了口茶,一语不发。 魏学曾道:“元年北虏犯晋中,宣大总督王之诰请调宣府总兵马芳西援,朝廷未允准,遂有石州之陷,事后颇受非议,此番可否调马芳西援?” 霍冀道:“宣大说虏骑要犯蓟镇,蓟镇说虏已西进,再有塘报说犯宣府也未可知,拿不准嘛!” 李春芳忙道:“存翁当国,始终把守护京师、陵寝置于首位。马芳西援,万一黄台吉突袭宣府,攻南山,皇陵震动,如何是好?” “国朝屡屡受辱,误只误在一个守字!一味取守势,就是被动挨打!”赵贞吉起身道,“宣大、蓟辽沿线诸镇,当协力共济,取此守彼攻,彼攻此守之策!” “请赵阁老说明白些,以便下吏遵循。”霍冀没有好气地说。 “亏你是本兵!”赵贞吉怒气冲冲道,“兵部要负起责任,不要各自为战!若虏攻大同,则饬令宣镇编组精锐飞弛板升捣巢,反之亦然!” “万一黄台吉部断我军后路,奈何?”霍冀质疑道,“抑或黄台吉乘机南侵,宣镇精锐分散,马帅如何兼顾?” “万一万一!甚事不是你这个‘万一’给坏了?”赵贞吉不满地说,“还不是怕担责?” 霍冀也不示弱,与赵贞吉大声争执起来。李春芳见状,忙劝解道:“二公不必争执,请皇上宸断吧!” 皇上虽极不情愿,但军情紧急,也不得不在平台召对。待李春芳禀报毕,皇上不悦地说:“内阁竟无主张?” 阁臣羞愧地不敢抬头,李春芳叩头道:“敢请皇上宸断!” 皇上道:“仍诫督抚将领协力战守,务保无虞!”说完,起身迈步往乾清宫走。李春芳、张居正、赵贞吉分明听见皇上叹了口气,念叨道:“若高先生在,断不至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思维再三只有两条路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大同镇败胡堡,位于朔州城西北,堡内设操守官一员,所领官军不足五百,马四十六匹,边当极冲,迤北通板升,虏骑一驰呼吸可至。隆庆三年九月的一天,俺答汗率两万骑兵,趁夜黑风高,飞驰到败胡堡前,见官军无敢出堡迎战,一挥马鞭:“闯过去!” 一阵砍杀,堡门须臾间被冲开,两万铁骑呼啸而入…… 驻跸怀来的宣大总督陈其学接报,急召宣镇总兵马芳在辕门面授机宜:“马帅,俺答南侵,始则东进,忽又调头向西,破败胡堡掠应州、山阴,恐其再调头攻大同,本部堂已传檄大同总兵赵苛率部遏于紫荆关,马帅可大张旗鼓西援,但当且进且退,以防黄台吉突袭宣府。” 此前,宣大、蓟辽各有塘报,禀报俺答动向,兵部、内阁未形成御虏方略,皇上召对,只是训谕“诫督抚将领协力战守”,内阁无可奈何之下,拟旨九边督抚、各镇将帅相机行事,确保无虞。陈其学从谕旨里读出朝廷大佬不敢担责,他便以确保大同、宣府无虞为目标排阵布局,对俺答寇应州既不能置之不顾,又要防范黄台吉突袭,遂有且进且退之计,所盼者乃俺答饱掠而去,宣大复归平静。 俺答汗闻听马芳率部援大同,担心遭两面夹击,下令撤退。陈其学闻报大喜,差人携重礼晋京呈报。 内阁中堂,张居正见奏疏暗喜,朗声道:“宣大总督陈其学奏报:有虏入大同镇七日而去。因本镇事先已探得虏情,予为整备,是以北虏无所逞,总兵赵苛等先有邀击,后有俘斩之功,宜加赏录。”不等赵贞吉开口,他忍不住发泄压抑已久的愤懑,“初闻北虏犯蓟,庙堂惶惶,举措纷纷,费以数十万计,小题大做而已!” 赵贞吉听出张居正是在挖苦他,冷笑道:“陈其学所奏,果属实否?边臣一向扬胜掩过,黑幕重重,非尔少年所解!” 张居正强忍着,在陈其学的奏疏上拟出“该部议赏”四字。他本就有与赵贞吉赌气的意思,见兵部好几天竟无题覆,遂召霍冀来见。 “张阁老,总兵赵苛与巡按御史姚继可势同水火,我担心御史会揭出什么事来。”霍冀说出了迟迟未议赏题覆的缘由,“届时岂不被动?” “这么说,果有黑幕?”张居正质问,心里也忐忑起来。 霍冀目光游移,说:“黑幕?甚样黑幕?没有的事!”兵部、兵科收受边防督抚将帅贿馈已是公开秘密,能替他们遮掩的自会遮掩,霍冀刚收了陈其学的馈赠,一听“黑幕”二字,便警觉起来。 “吉老认定有黑幕,大司马慎之!”张居正提醒说。 正说话间,办抱来一摞公牍,张居正忙翻看,只翻了几下,就看到巡按大同御史姚继可的奏本,慌忙浏览了一遍,颓然地丢到案上,有气无力地说:“大司马,你看看吧。”霍冀一看,姚继可奏本写着:虏破败胡堡入境七日,吾兵无敢发一矢一兵一卒,敌攻陷堡寨,杀掠人畜者甚多,宜正诸臣玩愒之罪。 “陈其学这不是欺君吗?!”张居正突然一拍案,大声说。 霍冀一笑:“嘿嘿,张阁老,陈其学久历沙场,赵苛身经百战,将才难得,当设法保全才是!”他向前凑了凑,语调变得诡秘,“倘若较真儿追究责任,岂不是尚未交手,先就败给那位老先生一局?朝廷恐无你我立足之地矣!”见张居正默然,霍冀又道,“此本下科道勘核就是了,科道那里我去疏通;边务文牍一向由张阁老看详,只要张阁老顶住,事必可解。” 张居正对霍冀本极反感,但一想到要受赵贞吉的奚落,甚或因此而去位,心有不甘,不得已只好接受他的建言。 “怎么样?嗯!”赵贞吉看到姚继可的奏本,幸灾乐祸地说,又以教诲的口气对张居正道,“尔少年尚需历练!” 张居正一言不发,顾自提笔票拟:“著该科勘实以闻。” 半个月后,兵科给事中张卤奏报: 始虏谋犯我,谍者实先知之,守臣亦不惮征战以待虏顾。当虏破镇胡堡入,总督陈其学令赵苛戒备紫荆关,遏制其南下,苛遂提兵远屯。虏虽有陷堡寨、掠粮畜,我军常有出边,稍有斩获。虏虽纵横两路而不敢睥睨三关,是苛遏紫荆之故。 “哼哼!”赵贞吉阅罢,冷笑几声,晃着奏本道,“似这等漫然两可,避匿不参,是何道理?!”他喘了几口粗气,又道,“该科虽欲掩饰,然陈其学掩过欺君,已然坐实,当罢职拿问!” 张居正正色道:“既已下科道勘实,而科道并无陈其学掩过欺君之说,内阁总不能硬给当事诸臣定罪吧?” “上下欺蒙,利益勾连,边事是以日坏!”赵贞吉愤愤然道,“不惟要拿问陈其学,还当查查背后的勾连!若说复核,当命巡按御史姚继可核报!” 李春芳忙道:“好好,下巡按御史核报!” 过了不到十日,巡按御史姚继可复勘上奏,略言: 北虏自镇胡堡入寇。总兵赵苛戒备紫荆关,提兵远屯,参将方琦等皆不设备,游击施汝清等又萎畏葸不前,遂令怀、应、山阴间任虏蹂躏,陷堡寨大者二所,小者九十一所,杀掠男女数千人,掠马畜以万计。赵苛不自引咎,乃逞故昏以欺督抚,督抚不察其过听以欺陛下,此三臣罪可胜言哉。 “还有甚说的?”赵贞吉怒目相视,对张居正说,“张子,你说吧,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回避着赵贞吉咄咄逼人的目光,说:“吉老明察秋毫,深谋远虑,居正仰慕不已。”顿了顿,才缓缓道,“姚御史的奏疏,当下吏部、兵部议处题覆。” “大同失事情弊已昭布人耳,掩过欺君之罪则毋庸置疑,还要下部题覆?!”赵贞吉大声质问道,“此举,不是推诿,即是掩过,老夫断不赞成!” 李春芳不愿把事端闹大,下部议处至少还能推延几天,免得目下争执不下,遂笑道:“呵呵,吉老,不妨先让兵部议出个底子来,内阁再商榷之。” 赵贞吉不好再辩,却仍强硬地说:“也罢,若吏兵二部胆敢朦胧题覆,要一并追究!” 过了两天,吏部、兵部题覆发交内阁:总督陈其学戴罪任事;总兵赵苛戴罪立功,参将方琦、游击施汝清等交御史提问。 “戴罪任事、戴罪立功者云,就是不追究的代名词而已!”赵贞吉气得嘴唇发紫,手颤抖不停,“吏部、兵部如此朦胧题奏,太不成话了!如此,纲纪何在?天理何在?!” 李春芳搓着手,六神无主地看看赵贞吉,讨好地一笑,道:“呵呵,吉老,处分边臣乃吏兵二部权责,要不先按二部题覆拟旨?若皇上认为不妥,自可驳回。” 赵贞吉起身一甩袍袖:“内阁如此姑息,令人齿冷!老夫只好陈于皇上了!” 李春芳忙追出来,恳求道:“吉老直接奏陈皇上,让皇上知内阁不和,百官笑阁臣无状,对大家都不好,请吉老给春芳一个面子!” “老夫隐忍久矣!此事断断不能朦胧过关!”赵贞吉坚持说,他向李春芳抱了抱拳,“老夫亦知事体至此,非兴化本意;然则,若兴化能够主持,又安得被张子玩于股掌?兴化愿忍受,老夫不能!” 李春芳既尴尬又惊讶,嘴唇蠕动着,却不知说什么。张居正闻言,既恨且惧,精神为之恍惚,散班回家,吩咐游七召曾省吾来见。 “太岳兄,你受陈其学的馈赠了?”曾省吾问,不等张居正回应就以老练的语气说,“以太岳兄的地位,非心腹之人不可收受其馈。” 张居正摇摇头,默然良久,神色沮丧地说:“三省,那个老家伙锋芒毕露、轻慢欺辱,难以忍受。思维再三,只有两条路,一则我递辞呈回老家;一则请玄翁回来。” “万万不可!”曾省吾断然道,“太岳兄忧思天下,怀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尚未展布经济,稍遇小挫,焉能思退?至于请高相回来,道路传闻,目下徐老已被海瑞摆布得水深火热,高相复起,徐老岂不闻之惊怖,旦夕死之?太岳兄罪莫大焉!” 张居正沉吟不语。这时,游七拿着一张拜帖进来了。张居正接过一看,皱起了眉头,顺手递给了曾省吾。 “喔?此人就是江湖上常提到的邵大俠吧?喔哈,”曾省吾好地说,“要不我也一起见见?” “不见!江湖术士,跑到官场到处游荡,成何体统!”张居正语带厌恶地说。 游七回话去了,张居正叹息道:“三省,你看,目下的局面如何应对?” “赵老头儿一副舍身任事的派头,咄咄逼人,肆意张扬,生意气罢了!岂不知一举而树众敌,让部院大臣和他斗,不待太岳兄去理会!”曾省吾接言道。 正说着,游七又进来了,禀报道:“老爷,适才递拜帖的客人让小的再报,说他是从河南新郑来的。” 不待张居正说话,曾省吾道:“不能见不能见!万一是说复高相之事,怎么应对?!”他转向游七,“就说老爷从不见江湖人士,请大侠自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张居正额头上冒出汗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看到赵贞吉的奏本,皇上顿起烦恼。往者遇事,尚有内阁可依仗,今次内阁主张不一,动辄要他宸断,委实是给他出难题! “万岁爷,早朝时刻已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近前提醒说。 “你去知会一声,就说朕昨夜染恙,早朝免了!”皇上不耐烦地说。 李芳打量了皇上一眼:“可是万岁爷龙体康健……”话未说完,皇上勃然大怒:“大胆李芳!你想做朕的主?” 皇上是想回避与臣下见面,担心臣下面陈,要他当场决断,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与其在百官面前尴尬为难,不如索性免朝。可赵贞吉所奏,终归要有个说法,他叹了口气:“若是高先生在就好了!”抓耳挠腮拿不定主意,便吩咐御前牌子备舆辇。李芳传旨回来,远远望见皇上的舆辇到了西二长街,忙一溜小跑追过去,气喘吁吁问:“万岁爷这是要去哪里?” “你管得太多了!”皇上回头呵斥一声。 李芳跪在舆辇前,道:“万岁爷,科道对皇后别居屡屡上本谏诤,万岁爷总到翊坤宫而不去看望皇后,老奴恐科道又要……” “大胆!”皇上有气无处发泄,正好撒到李芳身上,“你不必跟在朕身边,退下!” 皇上进得翊坤宫,径直来到后殿,李贵妃施礼毕,忙过去扶皇上坐定。皇上拿出赵贞吉的奏本,说:“凤儿,你给看看。”话音未落,正好冯保领着太子——隆庆二年由徐阶领衔奏请立翊钧为太子——来给李贵妃请安。皇上拉着太子的手嘘寒问暖,李贵妃则把手中的文牍递给冯保,说:“你也看看。” 冯保偷偷看了一眼皇上,见皇上面色并无异样,忙接过文牍细细看了起来,只见上写着: 九月间,闻虏入大同,大肆杀掠。总督陈其学握兵观望于怀来宣府之间;总兵赵苛弃镇,远避于应州方域之境;巡抚李秋、副将麻锦等皆闭门锁堡以自全。夫高位重禄之臣,有封疆守备之责者,坐视狂虏深入,屠杀生民……其罪亦已重矣!然又呈夸功献捷之疏,以欺罔天听,是诚何心哉!人臣之罪,宁复有大于此者乎?当有巡按御史姚继可历陈该镇文武之臣失事之由,及地方残伤之状以闻,一时朝廷之上,公论赖之稍明。奈何兵科漫然两可,兵部肆然庇护。蒙皇上发下内阁,令臣等看详拟票。……于是时阁臣不以臣言为然,臣亦隐忍不敢渎闻,以为俟其再查,果如奏劾所论,则请正其罪未晚也。今该巡按御史姚继可复查失事罪状益加详著,而兵部题覆,仍循回护之方,阁臣拟票,尚存姑息之意。…… “喔呀,娘娘,大同的这些文武之臣也太不成话了!”冯保感叹着道,他恐皇上责备自己干政,低声对李贵妃说,“他们还敢欺君,兵部、内阁如何还替他们掩饰?!” “兵部、内阁皆言将才难得,姑且宽囿之。”皇上没有责备冯保,反而接上他的话说,“北虏不时入寇,每次都杀、罢一批边臣,委实也不是法子。” “喔?是这样,也难怪内阁、兵部有姑息之意。”冯保顺着皇上的意思说,他眼珠子转了几转,建言道,“万岁爷,先帝爷爷驾驭大臣,乃是令其相互制约,是以先帝爷爷虽身居西苑静摄,却大权不至旁落。万岁爷不必为大臣相争烦恼。”他晃了晃手中的文牍,“似这等事,万岁爷不妨召见阁臣,姑为两解之。” 皇上默然良久,方道:“退下!” 冯保出了一身冷汗,忙叩头退出。 “这个冯保,倒是有主张!”皇上指着冯保的背影说,“可惜他是内官,内官对朝政太有主张,不是好事。”说着,上前抚摸着李贵妃的脸颊,“李芳说朕不去看皇后,总来翊坤宫,可朕就是想来。” 李贵妃脸颊泛起红晕,眼睛妩媚地眨着,嗔怪道:“哼,皇上来翊坤宫,还不是总想那事!”一句话挑起了皇上的欲望,蓦地把她抱住,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往她的朱唇送去,李贵妃也伸出嫩舌迎合,两人的舌头搅缠在一起,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慢慢移向床帏…… 过了一个时辰,李贵妃见皇上睁眼望着天花板沉思着,便轻轻抚摸他的前胸,说:“皇上,国务要紧,还是回去理事吧!” 皇上道:“若高先生在,朕就不必操心了,就能天天在翊坤宫陪凤儿了!”他叹息一声,“总有人给朕说,若请高先生回来,恐朝廷纷扰;可是,不用高先生,不惟财用捉襟见肘,仅就边防言,始终没有一点法子,反而为失事后如何追究责任闹得不可开交,不也是纷纷扰扰?” “皇上,祖宗家法甚严,后宫不得与朝政,凤儿不好替皇上分忧呀!” “能让朕快活者,凤儿也!”皇上又在她光溜溜的身体上摩挲了一阵,方由都人侍候穿衣,出了寝殿。 “万岁爷,小奴有一事密禀!”刚出了翊坤宫,冯保跪地奏道。 “何事?”皇上问。毕竟适才冯保建言让他有了回应赵贞吉奏疏的办法,且冯保掌东厂,有密报也属常理,遂屏退左右,“奏来!” 冯保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轻轻打开,对皇上道:“老奴给万岁爷踅摸了件宝物,请万岁爷过目。” 皇上接过一看,是根象牙雕件,再细细端详,上好的象牙上雕刻着一个美人。 “此谓之‘牙美人’,万岁爷!”冯保对皇上说,“据闻当年严世蕃花重金搜求,也未到手。” “啧啧,世间果有这般美丽的女子?”皇上仅仅盯着牙雕上的美姬,赞叹着问冯保。 “回万岁爷的话,此女谓之‘牙仙’,老奴还真替万岁爷寻到了呢!”冯保得意地说,“万岁爷让老奴领东厂,老奴誓死回报天恩,这样一件小事,不待吩咐,老奴自会去办!” “在哪里?”皇上两眼发光,急切地问。 冯保诡秘一笑:“万岁爷召见完阁臣,回寝宫即可见到!” 适才皇上出翊坤宫时,心里一直盘算着要召回高拱,可此时他的脑海里,全被“牙仙”填满了。越是想“牙仙”,越是对阁臣事事要他决断不满,一到平台升座,就对跪在面前的四位阁臣道:“朕继大统三载,京师两度戒严。北虏犯边,生灵涂炭,朕宵旰忧之,你们辅弼大臣,无化解之策,事后又为处分失事边臣争执不下,朕何所眷赖?!” “臣惶恐之至!”李春芳连连叩头,“所谓君忧臣辱,臣忝列阁臣之首,不能解君父宵旰之忧,羞愧无以言状,请皇上罢斥!” 赵贞吉叩首道:“老臣以为,边事败坏,皆因赏罚不明,纲纪不张,故老臣昧死以求,望皇上做主!” 皇上适才与李贵妃一番缠绵,已是筋疲力尽,又想着会“牙仙”之事,不愿听阁臣争执,便道:“卿等当同心共济,不可存私心。大同总兵赵岢避事殃民,本有常律,姑降三级;总督陈其学降俸二级,巡抚李秋夺俸半年。”他转向赵贞吉,语调和缓下来,“赵爱卿奏本所言,皆公忠体国之语,朕心嘉悦,以后关涉国防边务,内阁要请赵爱卿先拿主意。”说完,起身而去。 张居正额头上冒出汗珠,慢慢站起身。 “张子,早前你不是拟票议赏吗?”身后的赵贞吉揶揄道,“拿你的俸禄去赏吧!”说罢,一甩袍袖,越过张居正昂然而去。 张居正步履沉重,一想到回内阁,不知赵贞吉又会说出甚样蔑视自己的话来;而这两年自己主持的边务,遭皇上一顿斥责,权力也被断然剥夺,实在无颜面对同僚,他佯装咳嗽了两声,声音低沉地对李春芳说:“兴化,居正偶感风寒,浑身酸痛难忍,需请假休沐三两日调理。” 李春芳自然准假,又一番好言相慰。 “岳翁,果病耶?”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得知张居正患病,半信半疑,两天后的傍晚,前去张府探视,一见面就这样问。 张居正半倚半卧在床榻上,摇摇头,说:“目今人心叵测,时事艰难,吾以拙直之性,不能浮沉和光,以保荣禄,惟当引去,庶可逭责耳!” “呵呵,此非岳翁风格!”张四维笑道。为了试探张居正,他把适才听到的一个消息说了出来,“学生听闻,大同、宣府两总兵对调。” “什么?!”张居正蓦地直起身,“这是为何?” 张四维道:“闻得赵阁老力言,一则赵苛与巡按御史姚继可势同水火能,欲借以曲处之;再则大同独当虏酋俺答一面,宜以勇将镇守。” “赵苛一直在大同镇从武,马芳则长期驻守宣府。此番对调,使二帅皆处于生疏之地,岂是兵家宜为?!”张居正忿忿然道。 “呵呵,岳翁不是要‘引去’吗?何以闻此情绪激动?”张四维故意说。 “看来也只能引去了。”张居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应张四维。 “岳翁,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张四维试探说,他不再说下去了,而是叹息一声,“岳翁的生死之交玄翁近来如何?玄翁去国,忽倏间快三年了!” 张居正自然听出了张四维的弦外之音。这些天来,这个念头从未自他脑海中消失过。刻下,他已无踌躇余地。张四维一走,他即唤来游七,吩咐道:“你今晚即拿我的拜帖去李芳私宅,约定个会面时辰,越快越好,我要亲自去拜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都是那个老伙计坏了大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乾清宫东暖阁,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拿出一份文牍走到御案前:“万岁爷,这是吏科给事中戴凤翔的奏本,老奴以为,不宜发交内阁拟旨,故请万岁爷钦裁。” “为何不能发交内阁?”皇上不悦地问。 “万岁爷御览一下就知道了。”李芳说着,把文牍递了过去。 皇上一看,只见上写着: 臣昨闻道路流言,皇后移居别宫已近一年,又有言睿体抑郁成病,皇上略不省问者。臣实痛之。臣谓人臣之义知而不言当死,言而犯忌亦当死。臣今日固决死然,愿陛下一听臣言,复皇后于中宫,时加慰问,则臣死贤于生。 “太过分了!”皇上大怒,把奏疏往地上用力一摔,“皇后因为有病移居别宫,也来指责朕!科道欺朕,以至于此!” “万岁爷息怒。”李芳捡起奏疏,劝道,“言官也是一片忠心。” 皇上用怪的眼神看着李芳,突然大声道:“锦衣何在?”守在乾清宫外专责护驾的锦衣卫校尉应声而来,皇上指着李芳命令说,“把这个欺君犯上的贼人拿了,押镇抚司禁锢!” 李芳“嗵”地跪地叩头:“万岁爷,老奴不知所犯何罪?” “哼哼,宫闱之事,外臣何以知之?定然是你勾结外臣,要他们出面为皇后说话!”皇上怒气冲冲地说,“内官勾结外臣,是何罪,你自当知之!”说完一甩手,命校尉把李芳押走。良久,皇上怒气稍息,把秉笔太监张宏找来,问:“你说,谁可接掌司礼监?” “照例,当是冯保。”张宏道,“不过……” “照例轮到冯保,可他不安分!”皇上道,“就让御用监掌印陈洪接司礼监印吧,你将此事知会内阁。” 此时,内阁中堂里,阁臣们正饶有兴趣地议起学理来。 “我大明熙洽二百年,人心丕变,文教大兴。王阳明先生语人曰致良知,湛若水先生则教人随处体认天理。春芳以为,舍天理,非良知;舍随处体认,非致良知。”李春芳虽平和,但以首相之尊,遇事受制同僚,内心颇是酸楚;他长于阳明之学,不时要有所展示,以便在心理上稍有补偿。 赵贞吉接言道:“有道君子,只要心存仁义,或儒或释或道皆无不可。老夫虽与王学一脉相承,却以儒兼禅,阳明先生之学拟禅而不言禅,而老夫拟禅之学不必不言禅。” 李春芳奉承道:“吉老善讲学,从者甚众,师事吉老者,在朝盈朝,居乡满乡。” 张居正本不愿参与他们的谈论,但一听“讲学”二字,顿起反感,便插话说:“居正窃以为,近世学者,多不务实,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 话未说完,赵贞吉冷笑一声,打断了张居正,“妙理何易谈,小子但知韩、柳之文耳!” 闻此言,张居正怒火冲到了胸膛,憋得满脸通红。正在此时,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进了中堂,唤了李春芳一声:“李老先生,万岁爷让老奴知会内阁,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禁锢,御用监掌印太监陈洪接司礼监印。” “啊!”张居正禁不住惊叫了一声,沮丧不已。在裕王府时,张居正就与李芳相善,本想请李芳在皇上面前替高拱说话的,刚约好了到府拜访的时辰,不意李芳竟遭禁锢。难道这是天意?既然寄希望于高拱复起以抵制赵贞吉的路子走不通,那么就不得不慎重思虑辞职回籍之事了。心情抑郁地回到家里,刚下轿,就见一个人从茶室走了出来,仔细端详,竟是房尧第。不待他施礼毕,张居正拉住他的袍袖就往房走。 “招降李自馨之事未协,功败垂成!”房尧第垂头丧气地说。 “怎么回事?”张居正问。自赵贞吉入阁,张居正即知招降李自馨一事已难有结果,但他并未指示赵苛、房尧第停办此事,听了房尧第禀报,还是有些吃惊。 “日前,山西布政司承差杜经陪李自馨之侄李德霖到大同接洽,总兵马芳下令将李德霖斩杀!”房尧第沮丧地说。 张居正道:“两镇易帅,此事未来得及与马帅沟通,马帅不相信李自馨会降归,倒也符合常理。” 房尧第起身深揖道:“学生辜负了玄翁和张阁老,无地自容矣!”说完急忙告辞。 “都是那个老伙计坏了大事!”张居正心里恨恨然骂道,“任由老家伙轻慢、羞辱?”他自问,又自答道,“张某断难忍受!惟引去耳!”说着,展纸提笔,欲上求去之本。 “老爷,松江有客人来,已在茶室候了一个多时辰了。”过了半个时辰,游七进来禀报道。 纸张摊开在案上,却并未落笔,张居正仰脸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似乎游七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老爷,客人说是徐相爷差来参谒老爷的。”游七往张居正跟前凑了凑,又说,伸出双手递过一张拜帖。 张居正默然接过拜帖,扫了一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吕光”这个名字,眉头紧锁,踌躇良久,说:“带他到花厅来见吧。” 吕光身材矮瘦,须发全白,却行止利落,在他叩头施礼间,张居正先开口问:“存翁可好?” “回太岳相公的话,老太爷身体倒还硬朗,只是被那海大人折腾得苦不堪言!”吕光落座间回答道。 这些情形,张居正多已了然,但他故作惊讶:“竟有这等事?存翁大有恩于海巡抚,他焉能如此?”呷了口茶,又道,“海巡抚甫到任,我就致函于他,嘱他务必关照存翁;他回函说诸举措必以爱护存翁为宗旨。以海巡抚之为人,安得言而无信?” “唉呦呦,太岳相公有所不知,那海瑞举措乖张,鱼肉缙绅,尤以欺凌老太爷为甚!”吕光快嘴快舌,把徐府受到的欺凌添油加醋述说起来。 张居正强忍着听了一会儿,便打断吕光:“存翁差你来,有何见教?” “老太爷请太岳相公伸出援手,拯救于水火!”吕光道。 张居正沉吟片刻,道:“存翁所托,我自有区处。”说着,夸张地端起茶盏,表示送客。吕光见状,知趣地告辞了。 “游七,你这就去叫曾三省来一趟。”张居正吩咐说。游七转身要走,张居正又说,“那个邵大俠,你可找得到?无论如何要寻到他,我要与他一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恐怕就连海瑞也没有想到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西直门大街东南端,有一家名曰钱塘斋的酒楼,虽然名气远不如萃华搂那么大,却也以烧制地道的杭州菜肴颇受浙人的青睐。这天傍晚,曾省吾早早到了钱塘斋二楼的雅间,点好了酒菜,忐忑地候着要请的客人。 曾省吾多半会在湖广会馆宴客,但今日的两位客人,一个是浙江人,一个是江西人却生长在浙江,他唯恐两人耐不住湖广菜的辛辣,特意找到了这里。几天前,张居正召曾省吾相见,把徐阶差人求援的事知会他,嘱他在科道中物色人选,给徐阶一个交代。曾省吾连续找了好几位言官,在湖广会馆宴客,可一旦暗示论劾海瑞,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是佯装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借故把话题岔开。曾省吾无奈,又慎重梳理了一番,觉得时下惟戴凤翔、舒化两给谏求名心切,动辄上疏批评皇上,论劾海瑞的事,或许愿意出头。 约莫过了一刻钟功夫,吏科给事戴凤翔、刑科给事中舒化相偕而来。这二人都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时下在科道中颇是活跃。曾省吾延两人入座,先开口夸舒化说:“舒给谏敢言,把皇上、东厂都一顿指责!” 冯保受命提督东厂,建言皇上命东厂密察百官。舒化奏言:“驾驭百官,乃天子权,而纠察非法,则责在科道,岂厂卫所得与之?”此疏一上,百官无不为之叫好。 “戴给谏也名声大噪啦!”曾省吾又夸戴凤翔说。此前,戴凤翔上疏说:“今灾异频仍,皇上应勤于政事,虚听纳,以答天戒。”对这类建言,皇上一向置之不理,今番却一反常态,钦批道:“然。今岁灾变异常,上天示警,朕心深切兢惕。尔内外臣工痛加儆省,修举实政,共图消弭,以仰成仁爱之意。”这也让百官大感意外。 舒化道:“曾郎中看出来了吗?皇上对政府、部院,是越来越不满了。” 曾省吾沉默了片刻,不想冲淡了今日的主题,忙道:“喔,二位给谏,今日我要引荐一个人,给二位给谏爆些料!”说着,拍了拍手,须臾,吕光走了进来,曾省吾指着他说,“这位是存翁徐阁老的幕宾吕水山。” 戴凤翔、舒化似乎明白了曾省吾请客的用意所在,气氛顿时有些压抑。吕光又是敬酒,又是布菜,颇是殷勤。酒过三巡,便开口历数海瑞在江南的乖张举措。 对海瑞在江南的作为,朝廷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江南十府出进士最多,在外居官者相应也最多。他们即使不是缙绅出身,也已变为缙绅;而海瑞的举措,多半对缙绅不利,是以官员们相见,免不得数落一番海瑞的不通人情。大家都感觉到了,不惟江南官场,即使是朝廷里,已然充斥着对海瑞的不满情绪,只是慑于海瑞的名望,轻易不敢公开发起攻击而已。惟其如此,一旦发起攻击,则推倒海瑞的可能性极大。戴凤翔、舒化委实有些动心。 “时下吴地告状成风,若是善良百姓,虽使之诈人尚且不肯,哪里肯乘风生事?”吕光愤愤然道,“整天东奔西走告状的,有几个是善良百姓?然放告、退田之风一起,士大夫之家,不肯买田,不肯放债,善良之民,坐而待毙,海巡抚所行,以利民始,以害民终,岂得谓之善政哉?” “喔呀,这恐怕就连海瑞也没有想到吧!”舒化感慨说。 吕光只字未提徐府之事,而是摆出一副为民请命、为国除害的姿态,侃侃而论,语调颇是真诚:“窃以为,海巡抚最大的失误是不知体,既做巡抚,钱粮是其职业,岂有到任之后不问里甲粮长侵收,却去管闲事。海巡抚之意无非为民,然不知天下最易动而难安者,人心也。刁诈之徒,禁之犹恐不及,况导之使然耶?今刁诈得志,人皆效尤,以至于抛家舍业,空里巷而出,数百为群,闯门要索,要索不遂,肆行劫夺。鄙人恐这样下去,过不了一两年,不止东南之事,必有不可言者。” 舒化频频点头,道:“江南乃国赋所系,宜慎选疆吏,似海瑞这般不谙政体,哪里能治理江南?” 一直沉默的戴凤翔突然扭过头去,盯着曾省吾问:“曾郎中,是不是可以认为,中枢对海瑞已然失去信任?” 曾省吾笑而不答,举盏敬酒。 “江南重地,政府不能听凭海瑞这么胡闹下去吧?”戴凤翔愤愤然道,他想以此再作试探。 曾省吾斟酌良久,道:“内阁大佬早就致海瑞,多有劝告,可他置若罔闻!” “郎中的意思是,政府欲动海瑞,只是没有籍口,要我辈出面论劾,以便下手?”戴凤翔追问。 曾省吾笑道:“呵呵,二位给谏,这家菜馆的杭州菜怎么样?正宗吗?” 舒化义形于色道:“我辈言官,不平则鸣,与政府的态度无涉!不瞒郎中说,我看到海瑞那个《督抚条约》,琐碎无比,切切于片纸尺牍间,即觉有失体统;又闻得江南缙绅怨声载道,正欲上本一论!” “喔?如此,正可说明朝廷到底尚有仗义执言之士!”吕光兴奋地说,似乎要为舒化论劾海瑞找到道义支撑,又道,“海巡抚固可称清官,叫鄙人看,贪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贪官自知有把柄,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我不贪钱,做什么事都不是出于私心,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害人误国,不知凡几矣!” 曾省吾笑道:“呵呵,吕先生这几句话,只能私下说说,上不得台面的。” “喔,鄙人倒是闻得海巡抚也有上不得台面的隐事呢!”吕光诡秘地说,“各位大人知晓否?海巡抚在南京通政任上,一妻一妾接连神秘死去!” “喔,有隐情吗?”戴凤翔来了兴致,追问道。 “鄙人访得,这海大人自幼丧父,由寡母养大。其母甚严厉,对儿媳极苛刻,海大人对母则极孝顺,为此已然休了两任妻子……”吕光神神秘秘地说,“道路传闻,海大人这第三任妻室,乃不堪婆母凌辱自杀身亡;至于那位侍妾,索性就是因为触怒海母,被残忍手刃!” “喔呀!有这等事?”舒化惊讶地说,停了片刻,又道,“恐是揣测,不可妄言。” 吕光鼓动道:“科道有风闻而奏的特权,既然有此传闻,何不奏请皇上著法司澄清之?” 曾省吾见吕光已然把用意点破,估摸着事体已成了八分,下一步就是吕光的事了,自己在场反而多有不便,遂一拍脑门:“喔呀!今晚部堂有事商榷,差点忘记了,我得上紧走,失陪失陪!”说着,佯装慌张地施礼而去。 “春雨,”舒化叫着戴凤翔的字说,“怎么样?我也先走一步。” 吕光挽留不住,送舒化出了门,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袋,里面装着一张金叶子,塞给他:“请大人喝茶的。” “不可!”舒化瞪起眼睛,断然道,“如此,则上本之事某不能为也!” 吕光尴尬一笑:“呵呵,既然如此,鄙人收起来就是了。鄙人钦佩大人的风骨!” 回到包间,见戴凤翔独自坐在那里,悠然地喝酒吃菜,吕光便猜出他的心思,不觉暗喜:只要肯收钱,就会听使唤。遂从袖中把另一张金叶子也掏出来,一并装到锦袋里,塞到戴凤翔的袖中,道:“存翁问候戴给谏,请戴给谏帮忙!” 戴凤翔“啪”地放下筷子,道:“好!吕先生爽快!” 吕光又掏出一叠文稿,这是在递给戴凤翔:“请戴给谏参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张居正发出两声瘆人的冷笑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曾省吾从钱塘斋酒楼出来,刚要上马,忽见有一个头戴方巾、身着棉袍直裰的人对他拱手道:“这位可是曾郎中?” “喔?你是何人?”曾省吾问。 “在下乃丹阳邵方是也!”那人答道,“曾郎中,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喔呀!邵大俠,幸会幸会!”曾省吾忙拱手回礼,“正要找大侠,就请大侠与我一同到张阁老府中一叙。” 几天前,张居正即吩咐游七去找邵方,可游七四处打探也未找到邵方踪影,为此还遭张居正一顿呵斥。 邵方到访新郑的目的,就是为了斡旋高拱复出。当他提出请高拱给御用监掌印太监陈洪写封便柬时,高拱踌躇良久:“宫闱不预朝政,戚畹不干国典;臣下不得交结朋党,不得交结近侍,此乃禁条,意深矣哉!”高拱道。但他也没有阻止邵方晋京斡旋,还把张居正曾经答应时机成熟将为之转圜的话,说给邵方,暗示邵方可与张居正接洽。邵方晋京后即登门拜谒张居正,结果却吃了闭门羹。他知道张居正是在故意回避,也无可奈何,只得设法接近内官大珰。 宫中能够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就是李芳、冯保、陈洪、孟冲几个人。可是,他一个江湖人士,若无得力之人引介,结交大珰并非易事,只得以所携重金在京城采买了不少瑰异,与司礼监一个叫殷康的太监有了交通。司礼监设掌钥太监一名,例选年高德劭、为人忠厚者充任,殷康者即是。殷康过寿,邵方以所购宝物博其欢,道:“此乃新郑高公之意。高公贫,没有钱购买这样的宝。我为天下计,尽出橐装,代此公为寿。”听邵方这么一说,方知其竟有所图,面露难色。恰在此时,皇上突然圈禁李芳,内官大珰无不战战兢兢,不敢生出事端,邵方所托之事,就这样拖了下来,只得再谋谒张居正请他相助。听说曾省吾乃张居正心腹幕僚,有意先与他一见,便外出跟踪于他。 曾省吾本来是极力反对张居正为高拱斡旋的。但势比人强,难以忍受赵贞吉欺凌的张居正萌生退意,这让曾省吾颇是不安。两害相权取其轻,要想阻止张居正引去,斡旋高拱复出是惟一选择。因此,曾省吾只得改变态度。 到得张居正家里,一见面,施礼间,张居正就问邵方:“闻得尔曾到访新郑,在为起复玄翁奔走?” 对于高拱复出,张居正内心是纠结的。徐阶临行前的托付,恰可成一个自我安慰的籍口。但皇上对高拱念念不忘,而对朝政越来越失望,随时可能召高拱回朝;赵贞吉也越来越视他为无物,他的忍耐已到极限,不得不思谋引退。可他妻妾儿女众多,湖广荆州高龄父母倶在,全要仰仗于他,是以在见到吕光的那一刻起,张居正已彻底打消了引去的念头,决计斡旋高拱复出。一旦要付诸行动,突然想到邵方也在暗中四处奔走,遂急于见他。 邵方暗忖:“他明明知道上次我拜访他即为斡旋高先生复出,方拒而不见的,如今相召,语气强硬,这是何意?”这样想着,看张居正的眼神就有些异样。 张居正觉察到了,他也暗自感叹:“此人非庸常之辈,对事体似已洞若观火。”两人对视的瞬间,张居正脸色阴沉下来。 邵方回避着张居正的目光,说:“晚生为天下计,近来与诸大珰交游,即谋高先生再起。张阁老若肯施以援手,此事可成。” 张居正欲言又止,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邵方感到张宅非久留之地,便把自己的画策说了出来:“陈洪乃高先生乡人,当愿意在皇上面前替高先生说话。若张阁老赐晚生一纸手札,晚生……” 张居正怒目圆睁,厉声打断他:“如此说来,尔竟与中贵人游处,且声言谋玄翁复相?”望着手足无措的邵方,他冷冷一笑,“朗朗乾坤,清明之世,竟有江湖术士攀援中贵人,谋以国相授人,岂非咄咄怪事?!” 邵方懵了,嗫喏道:“张阁老,这……” “若真如尔所言,不惟令朝廷损威,也使玄翁蒙羞!身为朝廷重臣、玄翁好友,于公于私,本阁部都不能坐视!”张居正义形于色地说,“本阁部郑重警告尔,尔晋京谋玄翁再相之类的话,以后通不许再吐一字!也不许再滞留京师,否则,必治尔诈钱蒙骗之罪!”说完,一甩袍袖,起身而去,走了两步,又转身说,“尔或可不走,等玄翁回朝,不过到那时,尔想走”,他发出两声瘆人的冷笑,“恐也走不得了!” 邵方愕然失色,忙道:“晚生、晚生这就离京!”言毕,踉踉跄跄出了花厅。 曾省吾大惑不解,追着张居正进了房,问:“这,怎么回事?” “此人所为,令朝廷损威,玄翁蒙羞,焉能不赶他走?”张居正答。 曾省吾恍然大悟,笑道:“太岳兄,不止这个吧?太岳兄是怕高相回朝后承了那个邵大俠的情吧?” “好了,我还有事要办,三省可以走了。”张居正向外挥了挥手说。待曾省吾刚走,张居正即召游七,吩咐道:“你快去外边雇顶小轿,亥时一刻到后门候着。”又拿出一张拜帖,“你先去东十王府西夹道陈洪的宅子,约定亥时三刻造访,务必格外谨慎,不得为外人知之!” 到了亥时一刻,张居正着一身长袍直裰,头戴方巾,独自一人出门上了小轿,命轿夫绕了几个胡同,悄然停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的宅前。 陈洪已在首门内迎候。适才,见了游七送来的张居正的拜帖,陈洪大吃一惊。朝廷大臣不得私下与内臣交通,乃是煌煌祖制,赫赫律条所明定,张居正竟夤夜造访私宅,他岂不大感意外?但内阁大臣主动来访,陈洪又不便拒绝,便把闲杂人等支出院外,他站在首门等候。彼此相见,低声寒暄了一句,就悄然进了花厅。宾主落座,两人的额头上皆是汗珠满布,彼此为此相视一笑。 “迩来李芳得罪圈禁,老公公荣升掌印,宫府熙洽,内阁颇为大内得人而贺!”张居正恭维道。 “多谢张老先生!”陈洪一摆手道。他五十多岁年纪,圆圆的脑袋,四方脸,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花厅里一时陷入沉默。陈洪拿出张居正的拜帖,道:“还于张老先生,免得有后顾之忧。” 张居正接过拜帖塞入袖中,道:“呵呵,老公公谨慎端正,居正钦佩不已!”他呷了口茶,“居正夤夜叨扰,有一事想陈于老公公。” “喔,那不妨明言。”陈洪有些紧张地说。 “新郑玄翁,乃老公公的乡党,想必老公公甚知之。”张居正缓缓道,“古人云,贤者在野,宰相之过。居正不敢冒称宰相,然亦谬赞钧轴,渴盼贤者如玄翁者,能为国展布,解君父宵旰之忧。” 陈洪神情紧张地说:“喔,是这事。”他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老奴亦知,今日与老先生相见,大干禁条,张老先生自然不会泄于人者,故不妨实言相告:李印公乃裕邸旧人,只因在万岁爷面前数言外廷事,万岁爷才对他失去信任。目下万岁爷时常发脾气,我辈无不战战兢兢,还真不敢言外廷事嘞!”他见张居正有些失望,往张居正座前凑过半个身子,又道,“近来万岁爷总是念叨高老先生,以老奴看,不待外人言之,万岁爷也必召高老先生回来的。” 张居正一笑:“多谢老公公相告。”言毕,起身拱手告辞。 “高老先生有张老先生这样的朋友,真是福分哩!”陈洪半是恭维半是赞叹地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众臣惊诧莫明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内阁中堂里,几位阁臣刚聚齐,尚未开议,赵贞吉晃着一份邸报,问陈以勤:“南充,这李葵庵以礼部郎中出为延平知府,外边多有议论,甚不平之,你可听到了?” 陈以勤只是一笑,并未回答。 “兴化,你听到否?”赵贞吉问李春芳,语带怒气。 “喔,呵呵,先吃茶,吃茶!”李春芳举起茶盏说,“今次所沏之茶,是宝庆贡茶,皇上钦赐,诸公当用心品尝,呵呵!” 赵贞吉摇摇头,又瞥了一眼张居正,并不问他,而是“啪”地把邸报往案上一摔,气呼呼地入了坐。 张居正一反常态,慨然道:“往者严分宜、徐华亭当国,遇有中外员缺,选曹或送揭帖于内阁看过,或来谒陈述,然后注选。时下不然,内阁对铨政,只有等因奉此的份了!” 赵贞吉冷笑了几声,听不出是对张居正的不屑,抑或对吏部尚杨博的不满。他低头拿起一份文牍,是巡按山西御史郜永春劾总理屯盐佥都御史庞尚鹏的弹章,吏部题覆:“尚鹏才堪策励,宜留用。”赵贞吉看罢,大声道:“哼哼,这庞尚鹏在山西总理盐政,就驻节杨吏部的家乡,杨吏部的亲家就是山西最大盐商,御史参劾庞尚鹏,吏部不分青红皂白,一意维护他,连避嫌也不计了,未免太过!”他唤了一声,“来人!到吏部,叫杨博来说!” 李春芳想阻止,又怕引火烧身,支支吾吾道:“吉老,这……” “老夫倒是要看看,吏部眼里,还有没有内阁!”赵贞吉赌气说。 过了一个时辰,杨博进来了。李春芳忙起身相迎,吩咐看座奉茶。 “杨吏部,我四川李郎中,如何外放他做延平知府?”赵贞吉脸色阴沉地质问。 杨博坦然答:“李郎中在部中,亦无甚才望。” “哼哼!”赵贞吉冷笑,“我记得前不久,杨吏部在礼部任郎中的儿子升了提学,想是你儿子,因有人望,故升做提学?” 杨博语塞,一脸尴尬状。 “郜永春论劾庞尚鹏心术狡猾,行事乖谬,吏部就拿才堪策励四字让庞尚鹏朦胧过关?”赵贞吉继续质问。 杨博虽比赵贞吉小一岁,中进士却比他早六年,以士林规矩乃是赵贞吉的前辈,如今当众受到他的一番指斥,实难忍受,“嚯”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李春芳追送了两步,又怕赵贞吉不悦,进退两难,站在那里尴尬地搓手不止。 “吏部的题覆,驳回!”赵贞吉气鼓鼓地说。 李春芳为难地说:“吉老,驳回岂不是对杨吏部不信任?是不是……” 赵贞吉道:“那好,明日朝会,老夫面奏皇上,让皇上宸断,你们不必劝阻!” 翌日早朝毕,四品以上官员进殿朝会。与往日无精打采慵懒地倚在御座不同,今日皇上不惟端坐,手里还拿着一份文牍御览着。鸿胪寺赞礼官宣布朝会开始,皇上先开口了:“朕览户部疏,”他晃了晃手里的文牍,“方知有开纳事例,不禁骇异!朕继统三载,只能靠卖官鬻爵过日子吗!”玉音沉痛中带着不满。 户部尚刘体乾出列回奏道:“启禀陛下,自陛下登极,先后开纳银一百七十二万五千六百有,已充边饷。” 皇上问:“那么十三省户丁粮草、盐引税课银,通计三年支用,现存几何?” 刘体乾奏道:“各项银两自元年以来,已给经费凡九百二十九万有,存者二百七十万有,边饷各项尚需支三百万有,计所入不能当所出。” 皇上叹了口气,又问:“国库所入不足以供边饷,这是何故?” 刘体乾奏道:“国家备边之制,在祖宗朝止辽东、大同、宣府、延绥四镇,继以宁夏、甘肃、蓟州为七镇,又继以固原、山西为九镇。今北虏猖獗,为保京师和祖陵,密云、昌平、永平、易州又与九边倶列矣!库府空而国计日绌,田野耗而民力不支。供边之费与日俱增,实已不堪重负!今岁灾异互现,恐所入减而所出增,臣等枯坐愁城矣!” 皇上突然身子前倾,扫视众臣,怒气冲冲地说:“灾异频仍,多因部院政事不调,致伤天地和气!” 此言一出,众臣错愕,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四阁臣并吏部尚杨博、户部尚刘体乾、礼部尚殷世儋、兵部尚霍冀、刑部尚黄光升、工部尚的朱衡、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都出列跪地,异口同声地说:“臣无能不职,乞皇上罢斥!” “都起来吧!”皇上把脸扭到一边,无奈地说,“你们明知朕不可能把你们都罢斥了,方这般说。也只会这般说,就不能想想法子,替朕把朝政打理停当?” 众人起身归位,大殿内一时陷入沉默。赵贞吉出列,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有话要说。”他拿出郜永春的弹章,说,“巡按御史代天子纠察四方,既然御史论劾某官,即使真假难辨,亦当令其听勘;可吏部对郜永春论劾庞尚鹏的奏疏,却以才堪策励,宜留用题覆。若然,则此后有丢城失地之辈,只要说一句此人有才,就可以不予追究了?臣以为吏部这等题覆,不惟不宜准之,还要问问吏部因何如此题覆!” 皇上突然提高声调,生气地说:“近来吏部不查各官贤否,应去应留,专事掩饰,殊为欺诈!” 杨博大惊失色,复跪地叩头:“臣有罪,乞皇上罢斥。” “准杨博致仕!”皇上断然说。 众臣惊诧莫明,感到皇上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科道闻听高拱复起都要炸锅了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张居正不紧不慢地读着刑科给事中舒化的弹章: 海瑞著节先朝,诚一代直臣。然迂滞不谙事体,闻其在应天,科条约束,切切于片纸尺牍间,以难过客,恐非人情。夫道在日用,当官者不必出于寻常之外而别为调停;政贵于民,善治者岂在创新之法,以抗夫时俗?如海瑞者,宜于任清秩,以风激天下之士,盖所以全地方,亦所以全瑞也。 赵贞吉感叹道,“海瑞勇于任事,倒也难得,只是未免急于求成,又善出风头,是以不恰舆情。舒给谏的弹章,我看说得入情入理。” “海瑞对存翁多有为难,似不符朝廷全元老体面之意。”一向不品评人物的李春芳,打破惯例,感慨了一句。 陈以勤也打破沉默,道:“江南人言籍籍,朝廷物议沸腾,这样下去,对海瑞委实不好,巡抚,海瑞似不宜再做。” 李春芳以商榷的语气说:“江陵,就照此意拟票?” “可是,诸公并未有明确主张啊!”张居正两手一摊说。 李春芳为难地说:“不的,著吏部题覆?” 张居正道:“可吏部尚空缺,关涉海瑞的事,他们会以为内阁回避矛盾。” 李春芳没了主意,向赵贞吉求助道:“吉老看,该如何措置?” “用人所长,乃铨选之本。当初因何让海瑞去抚吴!”赵贞吉抱怨说,他眯睨张居正一眼,似乎认定责任在他,“倒是把海瑞当刺儿头打发出去了,如今如何收场?莫如调海瑞回都察院坐堂,足可震慑朝廷奸邪贪墨之徒!” 李春芳道:“可是吉老,科道论劾之人,反而调都察院坐堂,必遭物议。” “海瑞乃节义之士,无论如何先要慰留。”张居正道,“拟‘海瑞节用爱人,勤事任怨,留抚地方如故’,如何?” 李春芳一副踌躇难决的表情,转向赵贞吉:“吉老,我看这事先这么办吧。目下有件事不能不办:吏部尚不可久缺,皇上准杨吏部致仕,却未简任接替之人,春芳以为内阁当上公本,请求皇上允准尽快会推。” “兴化说的是,吏部尚之位不可久悬。”赵贞吉点头道。 李春芳遂亲草疏稿,四阁臣列名,当天就上呈了。可是,四天过去了,内里寂静无声,李春芳沉不住气了:“会推冢宰的公本,皇上何以还没有批下来?” “内阁公本没有批下来,论劾海瑞的弹章可又来了!”执笔的陈以勤举着一份文牍道,“吏科给事中戴凤翔论劾海瑞六大罪。” “喔呀,罪名这么多?”李春芳皱眉叫苦道,“如何是好?” 陈以勤不紧不慢地说:“戴给谏论劾海瑞六大罪状:一、滥受词讼,致使律法扫地,罗织成风;二、田产分赎,违例问断,致使棍徒不营活计,专谋夺产;三、客兵既已散归,而兵粮仍派如故,致使众心汹汹,莫不思乱;三、公差所省者小,而所费者大,名虽爱民,实则蠹国;四、妄禁佃户不许完租,致使佃户结赖其租,产户空赔其税;五、不遵明例,妄禁不许还债,致使强暴劫掠苟生,柔软束手待毙。六、一妻一妾同日暴卒,必有隐情。” “看来海瑞是惹众怒了,弹章一道比一道火力猛,若再不处分他,恐科道把矛头对准内阁。”李春芳忧心忡忡地说。 “关涉海瑞,国人瞩目,兹事体大,既然皇上发交内阁,内阁还是先议出道道来,别推来推去的。”赵贞吉道。 “海瑞当有辩疏,待他的自辩奏来,内阁再议不迟!”张居正建言道。 赵贞吉一撸袍袖道:“你小子,没有受过弹劾吧?处分不处分被劾者,取决于自辩疏?”他“哼”了一声,“等辩疏,无必要!” “不罢海瑞,江南骚动,科道也不会善罢甘休。”李春芳叹了口气道,“罢海瑞,恐后世谓我辈不容直臣,委实难啊!” 陈以勤道:“为全朝廷大臣之体,抒江南缙绅之困,还是罢了海瑞巡抚之任为妥。” “南充所言极是。”赵贞吉道,“兴化,我看就这么办吧!” 李春芳正踌躇间,办禀报:“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公公到——” 随着一声高喊,陈洪手捧谕旨进了内阁中堂:“圣旨到!”他举起手中的谕旨,喊了一声。 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跪地接旨。 “原任大学士高拱,著以原官掌管吏部亊,便差官取来,吏部知道,钦此!” “啊?!”阁臣齐齐发出惊讶的叫声,跪地接旨。 从地上爬起来,陈以勤不解地说:“本朝成宪,居内阁者不出理部事,理部事者不复与阁务。皇上怎么……” 赵贞吉疑惑地看看李春芳,又与陈以勤对视一眼,道:“阁臣主看详、拟票,若兼领铨政,则为真宰相,犯太祖高皇帝不得复设宰相之禁。” 张居正从惊诧中缓过神儿来,道:“阁臣领铨政,也不是没有先例。武宗朝焦芳以阁臣掌吏部事数日;世宗朝方献夫以阁臣掌吏部事近一月;又有吕本署吏部事旬日。” “拟于不伦!”赵贞吉高叫一声,“你小子说的那些故事,都是十天八天临时代管,可皇上的谕旨可是让高新郑以原官掌管吏部事,是一回事吗?!”赵贞吉大声诘问,仿佛破祖制让高拱掌管吏部的是张居正。 “兴化,起用新郑回阁,臣下无权置喙;但以阁臣掌管吏部,是破太祖禁令,兹事体大!内阁缄默,科道不会缄默,还是觐见皇上,陈明厉害,请皇上收回成命。”陈以勤肃然道。 李春芳一脸苦楚,不知所措,沉吟良久,方道:“这个……先找陈公公,让他把内阁的想法奏陈皇上如何?” “也罢,总之要让皇上知道,内阁对破祖制不忍缄默。”赵贞吉以决断的语气说,“对科道也好交代,不的,科道必把矛头对准内阁。” 李春芳仿佛得了圣旨,忙差办去请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到阁。 一盏茶功夫,陈洪就到了。听完李春芳的陈情,他面露难色,却还是答应了。约莫半个时辰,陈洪再次来到中堂,高声道:“万岁爷口谕——”四阁臣跪地听宣,陈洪清了清嗓子,“朕意已决,内阁并戒谕科道,不得渎扰!” 中堂里顿时一片寂静。良久,赵贞吉开言道:“戴凤翔弹劾海瑞的弹章,批吏部题覆!”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嘈杂的吵闹声,李春芳忙起身出去查看,但见吏科给事中戴凤翔、刑科给事中舒化,都察院御史李贞元等科道十多人,个个义愤填膺,口中道:“我辈必要皇上收回成命!” “成何体统!”张居正突然出现在科道面前,“内阁是尔等可恣意进出、吵闹的吗?” “张阁老,阁臣兼掌吏部,权过唐宋宰相,置太祖禁令何地?”舒化义形于色地质问道。 “呵呵,正要去宣谕的,”李春芳挤出笑容,“内阁已然向皇上陈明厉害,皇上已有口谕,不得渎扰,就是上一万道奏本,皇上留中不发,奈之若何?” 李贞元向前挤了挤:“科道闻听高新郑复起又兼掌吏部,都炸了锅啦!” “怎么,要抗旨?”张居正厉声道。 “不敢。”戴凤翔道,“维护祖制,科道职责所在,谏诤皇上是本分!阁臣兼掌吏部一事,我辈必抗争到底!” 李春芳突然灵机一动,转身回到中堂,拿着谕旨念了一遍,一拍脑门:“喔呀,皇上谕旨只是说以原官掌管吏部事,何时说兼掌?”他向众人拱了拱手,以恳求的语调道,“诸公请回,维护祖制,内阁当仁不让!” 舒化等人这才一脸狐疑地退出了。 “兴化,你闹的什么玄虚?”回到中堂,张居正不解地问。 李春芳“嘿嘿”一笑,有几分得意:“先平息了科道情绪再说。” “哄骗?”张居正侧脸问。 “先朝阁臣起复,也有不再任阁臣,专掌部务者。”李春芳解释道,“皇上谕旨说‘掌’而不说‘兼’,我辈即理解为是起复新郑来做吏部尚的,这不就不违背祖制了吗?” “喔?”陈以勤道,“既如此,去河南迎高新郑入京,不可差行人,由吏部咨兵部差官去取就是了。” “恐皇上不是此意。”赵贞吉道。 李春芳苦笑道:“遽闻新郑起复,朝野震动,他们不便阻止新郑复出,就拿破祖制说事,一旦闹起来,内阁招架不住啊!待新郑到京,人们已慢慢接受了现实,未必会再闹。” “到底是状元出身!”张居正嘲讽了一句。 高拱复出的消息,顿时成为京城的头号新闻,一时各衙门已无心办事,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时发出“啧啧”声。 张居正散班回家,茶室里已等有十多人候见。曾省吾从后门带着陈大春、吕光一同进了张居正的房专候。待张居正刚一进来,曾省吾就问:“太岳兄,高新郑以亚相兼掌吏部?” 张居正点头,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都说今上胆小怕事,如此破祖制的惊天大事,今上倒是断然做了!”曾省吾感慨道。 “岳翁,高新郑此来,有排山倒海之势,得预为准备啊!”陈大春提醒说。自徐阶去国,他就成了张府的常客,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 “得霖说什么?”张居正惊讶地问。 “焉知来日高新郑不会压制太岳兄?一旦受高新郑压制,太岳兄怎么办?若不预为准备,届时就来不及啦!”曾省吾替陈大春回答说。 张居正这才注意到徐阶的门客吕光也在。一看便知,曾省吾、陈大春和吕光听到高拱复出的消息,在一起紧急商榷过。 “妄言!”张居正厉声呵斥道,挂在脸上的笑意却瞬间消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如此萧条实出意外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京师元宵节灯会,例以正月十八收灯。 至此,自入正月以来的城中游冶寂静下来。次日,都中男女倾城而出,纷纷到西郊白云观联袂嬉游,席地布饮,谓之耍烟九。是日不惟游人塞途,且各地道士不期而集者,数以万计。大内的太监,也会在这一天散钱施斋。 隆庆四年正月十九日,晨曦中,为抢到好位置,到白云观耍烟九的人们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向城门移动。四牌楼大街上,踏着已然冻得有些坚硬的积雪,一个身着棉袍、戴着方巾又加了一对暖耳、足穿针线纳底的粗布棉鞋的男子,带着两个仆从,不紧不慢地走着。边走,还不时指指点点,相互议论着。 这正是刚刚到京的高拱,带着高福、高德一起微服私访。 隆庆三年腊月二十二日,皇上下旨召高拱再起。内阁与吏、礼二部会揖商榷,由吏部咨请兵部差指挥一员,日夜兼程赶到河南新郑宣旨接人。大年初二,高拱接到了谕旨,虽兴奋地赋诗抒怀,却也并不感到意外。他始终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皇上是不会忘了他的,回朝只是早晚而已。令他不安的是,时光如梭,岁月匆匆,望六之人,精力渐衰,来日无多,容不得从容等待了。这也是他未阻止邵方晋京斡旋的原因所在。如今已是隆庆四年,按时俗纪龄,他已五十九岁,这个年纪已属老迈,亲朋故旧、乡邻同伴中,强半活不到这个年纪,忠君报国,到了只争朝夕的关头了。从邸报中,又每每看到皇上对朝政无起色忧心忡忡,不满之词屡屡见诸谕旨,每看到这些,高拱就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恨不得一步跨到京城,替皇上分劳赴怨。是以接到召命,他没有按惯例扭捏一番,而是立即轻装就道,未携家眷,先带着高福和此前为长兄做管家的高德,顶风冒雪,乘驿车仆仆北上。 昨夜悄然入京,今日一大早,他就带着高福、高德上了四牌楼大街。高福、高德一路劳顿,本想睡个安稳觉,天还未亮,就被老爷硬生生从热被窝中叫起,委实不理解老爷何故如此。 “恐天亮后访客盈门,不如外出一避。”高拱解释道。两个人也只好极不情愿地随老爷出了门,只是不知老爷此行,究为何事,问了几遍,老爷只是笑而不答。 到得街上,高拱专注于商铺店面,过了西四牌楼,就拐向草厂街而去。京城人都说,这一带虽街道不甚宽敞,却人烟稠密,店铺林立,是京城商家聚集之地。天早已大亮,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开张的店铺甚少,远不像传说的那般热闹。高拱停下脚步,四顾而叹:“如此萧条,实出意外。” “喔呀,老爷,快看,那有家饭铺好像是开张了!”高福惊喜地大叫了一声。京城过正旦节,向喜居家聚餐,街上酒馆饭铺也就少有开张。三个人走了个把时辰,早已饥肠辘辘,高福忽见一家卖早点的饭铺幌子摇曳,有人进出,自是喜出望外。 三人移步到了饭铺门口,正要入内,突然一个只穿了身单薄内衣的中年人惊恐地从眼前飞奔而过,后面几个官差模样的人边高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紧追不舍,不远处,还传来女人和孩童的哭泣声。 高拱刚想吩咐高福前去打探原委,却见几个官员打扮的人匆匆走了过来,他们像是刚遇到一起,彼此拱手施礼,对擦身而过的追逐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交谈着。 “吃完饭去看看,到底真的假的。”一个人说,“若是真的,索性都知趣些,免得受辱。” “不管真假,都不会是空穴来风,高胡子脾气大,快意恩仇,报复起来怎生了得!”另一个说。 “喔呀!”高拱一惊,正欲上前查问,又听有人道,“唉,仁辅,看来这次你起复的事就不必想了。” “仁辅?”高拱暗忖,“这不是何以尚的字吗?朝会上请皇上赐尚方宝剑杀我的那个人。”他忙瞥了一眼,几个人已走进了饭铺。 “高德,你去,听听适才进去的那几个人说些甚话,要做甚。”高拱吩咐高德。高德初来京城,官场上没有人认得他,是以高拱差他去探听。 高德麻利地进了饭铺,高拱则带着高福继续向东走去。走出一箭远的路,到得一家布店门前,女子的哭声正是从里面传出的。高拱踌躇片刻,抬腿进了店门。门外虽挂着布店的幌子,店里却寸布未有,只望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怀里揽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在哭泣。他向高福努了努嘴,示意他上前询问。 “这位大娘为啥事哭嘞?适才被追的那个人,就是从你家跑出来的吧?”高福问。 老妇哽咽着恨恨然道:“还不是当行买办闹的!” 京城实行铺户当行买办之制,各行业铺户须轮流义务当差,替官府采办所需货物。高拱早就听说此制弊病甚多,商人多有烦言,正可借此了解一二,便走上前问:“官府采买货物,不是照价给钱的吗?” 老妇摇头,道:“我一老婆子家,哪知道里面的名堂,只知道谁家轮到当行买办,谁家便走了霉运!隔壁姜家,姜掌柜,去年生生被逼跳井死了!” “喔呀!”高拱叹息一声,“那我过去看看。” 老妇道:“顶梁柱殁了,生意哪里还做得下去?一家人早不知去处了。” “商人之累!商人之累啊!”高拱感叹着走出布店。 回到街上,主仆二人往回张望,没有看到高德的身影。停了片刻,高拱问:“高福,记得你说过豆腐陈家开的商号,就在这一带?” “喔呀!原来老爷是为了找珊娘啊!”高福恍然大悟似的,“那走走走,俺带老爷去陈大爷的商号,不远不远!” “就你能!”高拱用老家话呵斥了一句。虽说此番上街非为此而来,但之所以出门拐到草厂街,正是因为他印象里,以售卖各地方物闻名的陈大明商号就在此地,而陈大明与邵方是好友,或许从陈大明那里,能够打听到邵方和珊娘的消息,这当然是他所期盼的。眼看能够得到珊娘的消息了,适才的劳累感顿时消散,紧跟在步履变得欢快的高福身后,转过一个小巷,来到了“大明方物商号”前。 这是一进的院子,颇是宽敞。只是大门紧闭,了无商家气息。高福用力拍打大门,良久,才有一个仆从模样的年青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打开了大门,打量着高拱,问:“找谁?” “哎呦别磨蹭了,找你家老爷陈掌柜!”高福拽着高拱的袍袖不由分说闯了进去。年青人见来者气度不凡,不敢阻拦,跨前一步引着高拱到了内室。 屋内已然搬空,一个中年人颓丧地在当间的地上抱膝而坐,似乎已没有抬头的气力。高福隐隐约约觉得此人正是陈大明,只是比过去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他近前一步弯下腰去,惊诧地问:“这、这是咋啦?”见陈大明依然低头不语,高福大声道,“这是高阁老嘞!” 陈大明勉强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高拱,想从地上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只得侧坐着,双手摁地,勾头道:“高阁老,失礼了!” 高拱早就知道陈大明经理的商号售卖各地方物,在京城甚是有名,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惨状,甚惊讶,便问:“何以如此?” “生意破产,房屋抵债,委实不舍,特来告别。”陈大明戚然道。 “破产?”高拱惊问,屈身盘腿坐在地上,“不妨说说,怎么回事?” “唉——”陈大明长叹一声,“敝号本以吴丝、絨羯起家,怎奈徐家二公子徐琨也开了一家方物商号,垄断了京城的买卖,敝号生意就此一落千丈;鄙人原想再寻货源,遂押房贷款,到西南去了大半年,在贵州水西采买了大批天麻、漆器,雇马队返京。不料水西土司安国亨和他的堂叔打了起来,好不容易逃出战场,货物已损失过半,又遇前去征剿的官军,把马队扣留征用……” “你是说,贵州有战事?”高拱半信半疑,瞪大眼睛问。 “看那阵势,是要打大仗啊!”陈大明感叹说。 “喔呀,要打大仗?到底怎么回事!”高拱焦急地追问,“就你所见所闻,快说来我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一十三 还有更奇怪的事呢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隆善寺南的一条街道里,一座四合院前,一大早就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引得附近闲来无事的市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围观。 高德从饭铺出来,跟踪着那几个官员,也来到了四合院前。见几个人进了四合院,他只得等在外面。 适才在饭铺,高德听这几个人在议论,说到的人和事他都一无所知,但议论的话题他听明白了:高拱回朝了,他必定要报复那些赶他走的人!几个人还举例说,刻下道路传闻,一个叫欧阳一敬的人闻听高拱回朝的消息,吓得肝胆破裂而死!几个官员就是要去欧阳一敬家看看,这事到底是真是假。那些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高德听得心惊肉跳!因这事关涉老爷,他得探听明白好向老爷禀报,遂跟踪几个人来到这里。 “这、这是欧阳、欧阳敬的家吗?”高德走到一个倚在路边槐树上的老者面前,指着四合院问。 老者打量着高德,道:“不是欧阳敬,是欧阳一敬!喔,你是哪家官爷的管家,也来打听这事儿?”不等高德回应,老者就得意地说开了,“喔呀真是不得了啦,你知不知道,那个叫高拱的相爷是当今万岁爷的老师哩,当年呢,被人硬生生给赶跑了,如今万岁爷把他请回来了,赶跑他的那些官爷,都吓坏啦!”他抬起下颌向四合院一扬,“喏,看到了,这家老爷欧阳一敬,当年是言官,和一个叫胡应嘉的言官,带头骂高相爷,骂走高相爷,两个人被徐相爷给升了官,如今高相爷回朝,京城都在传嘞,回淮安老家给他老娘守孝的胡应嘉‘嘎嘣’一声就吓死了;欧阳一敬也吓得破了肝胆,呜呼哀哉了。这不,引得不少官爷来看虚实嘞!” “哎呦俺的娘诶!”高德嘴惊叹道,“那,欧阳一敬死没死啊?咋没见办丧事嘞?” “死倒是没死,卧床不起是真的。”老者说,“说是递了本要辞官的,到底还是害怕哩!” “这这这……这不是瞎传吗?”高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急得在老者面前转着圈来回走动。 “瞎传?”不知何时围过来凑热闹的人插话说,“听说,就连朝廷里的大官,也怕了,都察院里最大的大都爷,还有刑部的尚,都递本辞官啦!” “都说,那个告老还乡的徐相爷,怕是老命难保哩!”另一个人接言道。 “想想看,这什么阵仗?”老者竖起拇指晃了晃,“高相爷,委实厉害!看样子,他一回来,朝廷没得安生咯!” 高德一跺脚,急匆匆往草厂街去寻高拱,好禀报探得的消息。急头怪脑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只得沿原路回家。 此时,高拱还在听陈大明讲述他在贵州的见闻。 陈大明仅就传闻所得讲述一通,高拱已知,水西土司生乱,朝廷要派大军征剿。此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北虏之患日亟,两广不靖,不意贵州又冒出战事,生灵涂炭,圣忧愈深,财用更是不堪其负!他的心情沉重起来,无心再查访,叫高福道:“高福,这就回家!”说着即欲起身,可腿麻得不听使唤,高福忙搀他起来,慢慢往外走。他适才已到左近轿行雇了顶小轿,候在院内,高拱坐进轿中,吩咐轿夫赶路。 到得家门口,不出所料,首门外站着一群人,茶室里还有不少人在候着。小轿甫落地,“忽”地走出一群穿官袍的人。 “师相——” “玄翁!”“ 一群人唤着,围拢过来施礼。 高拱已经两顿饭没有吃了,适才听陈大明说贵州的事,一时忘记饥饿,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双腿麻木也未完全缓过来,一下轿方知站立不稳,房尧第、高福急忙搀扶,才勉强站住,他向众人扫了一眼,穿官袍的大体都是他的门生,韩揖、程文……另外一些人多半是哪家的管家仆从来递拜帖的。他向外摆了摆手,对一群门生说:“你们都回去!”语气有些严厉,门生们不敢说话,看着老师被搀扶着往里走。 跟在身后的高德想说话,又觉得场合不对;不说话又憋得慌,急得忽而转到左边,忽而转到右边,不住地在自己脸上抓挠。 房尧第边走边禀报说:“玄翁,礼部尚殷世儋、户部尚刘体乾、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 高拱有些不耐烦:“不必细说,但说有无张太岳的拜帖!” “呵呵,张阁老何时送过拜帖?”房尧第笑着说,“不过他的管家游七一早就来过了,等回音呢!” 高拱之所以匆匆返家,就是急于从张居正那里得到贵州的消息,忙吩咐道:“叫张太岳来见!”又对高福说,“在首门说一声,就说老爷一路劳顿,不见客!” “哎呀老爷,俺可有急事得说嘞!”高德忍不住说。高拱没有理会他,待在花厅坐定,对房尧第说:“有吃的吗,拿些来填填肚子。” “玄翁,翰林院张院长差人送来酒菜。”房尧第答。 “喔?这个子维,想贿赂我?”旋即一笑,“他有钱,不是花的公帑,吃一次大户无妨!” “还有我嘞!”高德忙道,“我也没有吃饭呢!” 高拱边往餐厅走边道:“你进饭铺怎不吃饭?” 高德哭丧着脸说:“老爷,还说嘞,俺进饭铺点了两个火烧、一碗小米粥,拿出高福给俺的一张嘉靖钱钞,掌柜的却摇头,要俺拿纹银去买,说钱钞如今只是玩好,用不得。” “喔?有这等事?“高拱吃惊地说。 高德凑上前去,道:“老爷,还有更怪的事嘞!俺去那个叫欧阳一敬的宅子那边了,喔呀,这京城里,恁多的长舌妇嘞!” 高拱在餐厅坐定,喝了口茶,虽然没有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高德。高德从领命进了饭铺说起,不住嘴地向高拱禀报起来。开始,高拱心里竟生出几分快意,听着听着,面色凝重起来,高德禀报毕,高拱用力一拍餐桌,义愤地说:“这些人,想干什么?!” “喔呀!看来,事体不简单!”房尧第道。 “张四维家距此不远,你快把他叫来。”高拱吩咐房尧第道。 高拱尚未吃完饭,张四维就匆匆赶到:“玄翁——”他唤了一声,躬身施礼。 “师相!”跟在身后的刑科给事中韩楫跪地叩头。 “伯通,你咋又来了?”高拱叫着韩楫的字,不悦地说。 “呵呵,玄翁,伯通在四维家吃饭,刚吃了一半,听玄翁召四维来见,就急急赶来了,伯通只好跟着来,吃后半顿。”张四维解释说,说着,不等高拱让座,拉住韩楫打横坐了下来。 高拱方想起两人都是山西蒲州人,便沉着脸说:“乡党乡党,就是同乡结党,这等事,不要做!”见张四维和韩楫面色高拱,便笑了笑,问,“昨日车到良乡,刻意停了半日,算计好了行程,在元宵灯会收灯后悄然入城,免去接迎之礼。怎么满京城都知道我到京消息了?” “呵呵,玄翁,阖城官员都竖起耳朵听着驿车声呢!”张四维笑道。 “师相,学生听说……”韩楫想插话,高拱打断他,问:“贵州土司叛乱,要用兵?” “是有这么回事,具体情形四维不知。”张四维答。 韩楫迫不及待地说:“师相,学生听说,有人传布,说皇上谕旨只说师相以原官掌管吏部亊,称‘掌’不言“兼”,故此番师相复出只是吏部尚,而不是阁臣。” “什么?!”高拱一惊,夹菜的筷子“啪啦”掉落在盘子上。 “他们还说,此次到河南接师相还朝,不是从行人司差行人持玺谕旨,而是吏部以咨文行兵部,由兵部遣指挥前往,这分明不是迎接阁臣的规制。”韩楫又道。 张四维忙替高拱捡起筷子,送到他手里,道:“起复大臣,差何官迎接本无定规,玄翁不必介怀。” “哼,他们是怕师相复出,想制造麻烦,东拉西扯找到些形迹便造谣惑众!”韩楫忿忿然道,“师相要实施报复之说,更是弥城腾天!” “原本想明日递本陛见的,看来还不能着急,得把事体厘清了方可。”高拱放下筷子,起身往花厅走。 “呵呵,”张四维笑着说,“四维闻得,今官场有一番议论,一人倡之,千万人和之,举国之人奔走若狂,翻覆天地,变乱黑白,此谓之讹言。时下京城虽讹言四起,也不过一两个人随口一说,不明真相者四处传布,如此而已,玄翁不必理会!” “学生不作如是观。”韩楫道,“背后大有文章!” “喔?伯通这么看?”高拱转头看了韩楫一眼,问。 “老爷,张爷到了!”外边传来高福的声音。 高拱快步走进花厅,在主位落座。 “中玄兄——,玄翁——”张居正急切的声音随之传进花厅,须臾,他快步走了进来,见高拱坐在花厅左侧的一张座椅上,忙趋前施礼,深情地唤道,“中玄兄,中玄兄啊!”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高拱见张居正如此,也颇是动情,忙起身拉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叔大,叔大你来了,来,快来坐,坐!” 张四维、韩楫见状,急忙告辞。 “中玄兄啊,我兄回来,弟总算有了倚仗;若兄再晚回来一二个月,弟不能存矣!”张居正握住高拱的手,语调沉痛地说。 “叔大何出此言?”高拱吃惊地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一十三 还有更奇怪的事呢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隆善寺南的一条街道里,一座四合院前,一大早就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引得附近闲来无事的市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围观。 高德从饭铺出来,跟踪着那几个官员,也来到了四合院前。见几个人进了四合院,他只得等在外面。 适才在饭铺,高德听这几个人在议论,说到的人和事他都一无所知,但议论的话题他听明白了:高拱回朝了,他必定要报复那些赶他走的人!几个人还举例说,刻下道路传闻,一个叫欧阳一敬的人闻听高拱回朝的消息,吓得肝胆破裂而死!几个官员就是要去欧阳一敬家看看,这事到底是真是假。那些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高德听得心惊肉跳!因这事关涉老爷,他得探听明白好向老爷禀报,遂跟踪几个人来到这里。 “这、这是欧阳、欧阳敬的家吗?”高德走到一个倚在路边槐树上的老者面前,指着四合院问。 老者打量着高德,道:“不是欧阳敬,是欧阳一敬!喔,你是哪家官爷的管家,也来打听这事儿?”不等高德回应,老者就得意地说开了,“喔呀真是不得了啦,你知不知道,那个叫高拱的相爷是当今万岁爷的老师哩,当年呢,被人硬生生给赶跑了,如今万岁爷把他请回来了,赶跑他的那些官爷,都吓坏啦!”他抬起下颌向四合院一扬,“喏,看到了,这家老爷欧阳一敬,当年是言官,和一个叫胡应嘉的言官,带头骂高相爷,骂走高相爷,两个人被徐相爷给升了官,如今高相爷回朝,京城都在传嘞,回淮安老家给他老娘守孝的胡应嘉‘嘎嘣’一声就吓死了;欧阳一敬也吓得破了肝胆,呜呼哀哉了。这不,引得不少官爷来看虚实嘞!” “哎呦俺的娘诶!”高德嘴惊叹道,“那,欧阳一敬死没死啊?咋没见办丧事嘞?” “死倒是没死,卧床不起是真的。”老者说,“说是递了本要辞官的,到底还是害怕哩!” “这这这……这不是瞎传吗?”高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急得在老者面前转着圈来回走动。 “瞎传?”不知何时围过来凑热闹的人插话说,“听说,就连朝廷里的大官,也怕了,都察院里最大的大都爷,还有刑部的尚,都递本辞官啦!” “都说,那个告老还乡的徐相爷,怕是老命难保哩!”另一个人接言道。 “想想看,这什么阵仗?”老者竖起拇指晃了晃,“高相爷,委实厉害!看样子,他一回来,朝廷没得安生咯!” 高德一跺脚,急匆匆往草厂街去寻高拱,好禀报探得的消息。急头怪脑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只得沿原路回家。 此时,高拱还在听陈大明讲述他在贵州的见闻。 陈大明仅就传闻所得讲述一通,高拱已知,水西土司生乱,朝廷要派大军征剿。此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北虏之患日亟,两广不靖,不意贵州又冒出战事,生灵涂炭,圣忧愈深,财用更是不堪其负!他的心情沉重起来,无心再查访,叫高福道:“高福,这就回家!”说着即欲起身,可腿麻得不听使唤,高福忙搀他起来,慢慢往外走。他适才已到左近轿行雇了顶小轿,候在院内,高拱坐进轿中,吩咐轿夫赶路。 到得家门口,不出所料,首门外站着一群人,茶室里还有不少人在候着。小轿甫落地,“忽”地走出一群穿官袍的人。 “师相——” “玄翁!”“ 一群人唤着,围拢过来施礼。 高拱已经两顿饭没有吃了,适才听陈大明说贵州的事,一时忘记饥饿,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双腿麻木也未完全缓过来,一下轿方知站立不稳,房尧第、高福急忙搀扶,才勉强站住,他向众人扫了一眼,穿官袍的大体都是他的门生,韩揖、程文……另外一些人多半是哪家的管家仆从来递拜帖的。他向外摆了摆手,对一群门生说:“你们都回去!”语气有些严厉,门生们不敢说话,看着老师被搀扶着往里走。 跟在身后的高德想说话,又觉得场合不对;不说话又憋得慌,急得忽而转到左边,忽而转到右边,不住地在自己脸上抓挠。 房尧第边走边禀报说:“玄翁,礼部尚殷世儋、户部尚刘体乾、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 高拱有些不耐烦:“不必细说,但说有无张太岳的拜帖!” “呵呵,张阁老何时送过拜帖?”房尧第笑着说,“不过他的管家游七一早就来过了,等回音呢!” 高拱之所以匆匆返家,就是急于从张居正那里得到贵州的消息,忙吩咐道:“叫张太岳来见!”又对高福说,“在首门说一声,就说老爷一路劳顿,不见客!” “哎呀老爷,俺可有急事得说嘞!”高德忍不住说。高拱没有理会他,待在花厅坐定,对房尧第说:“有吃的吗,拿些来填填肚子。” “玄翁,翰林院张院长差人送来酒菜。”房尧第答。 “喔?这个子维,想贿赂我?”旋即一笑,“他有钱,不是花的公帑,吃一次大户无妨!” “还有我嘞!”高德忙道,“我也没有吃饭呢!” 高拱边往餐厅走边道:“你进饭铺怎不吃饭?” 高德哭丧着脸说:“老爷,还说嘞,俺进饭铺点了两个火烧、一碗小米粥,拿出高福给俺的一张嘉靖钱钞,掌柜的却摇头,要俺拿纹银去买,说钱钞如今只是玩好,用不得。” “喔?有这等事?“高拱吃惊地说。 高德凑上前去,道:“老爷,还有更怪的事嘞!俺去那个叫欧阳一敬的宅子那边了,喔呀,这京城里,恁多的长舌妇嘞!” 高拱在餐厅坐定,喝了口茶,虽然没有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高德。高德从领命进了饭铺说起,不住嘴地向高拱禀报起来。开始,高拱心里竟生出几分快意,听着听着,面色凝重起来,高德禀报毕,高拱用力一拍餐桌,义愤地说:“这些人,想干什么?!” “喔呀!看来,事体不简单!”房尧第道。 “张四维家距此不远,你快把他叫来。”高拱吩咐房尧第道。 高拱尚未吃完饭,张四维就匆匆赶到:“玄翁——”他唤了一声,躬身施礼。 “师相!”跟在身后的刑科给事中韩楫跪地叩头。 “伯通,你咋又来了?”高拱叫着韩楫的字,不悦地说。 “呵呵,玄翁,伯通在四维家吃饭,刚吃了一半,听玄翁召四维来见,就急急赶来了,伯通只好跟着来,吃后半顿。”张四维解释说,说着,不等高拱让座,拉住韩楫打横坐了下来。 高拱方想起两人都是山西蒲州人,便沉着脸说:“乡党乡党,就是同乡结党,这等事,不要做!”见张四维和韩楫面色高拱,便笑了笑,问,“昨日车到良乡,刻意停了半日,算计好了行程,在元宵灯会收灯后悄然入城,免去接迎之礼。怎么满京城都知道我到京消息了?” “呵呵,玄翁,阖城官员都竖起耳朵听着驿车声呢!”张四维笑道。 “师相,学生听说……”韩楫想插话,高拱打断他,问:“贵州土司叛乱,要用兵?” “是有这么回事,具体情形四维不知。”张四维答。 韩楫迫不及待地说:“师相,学生听说,有人传布,说皇上谕旨只说师相以原官掌管吏部亊,称‘掌’不言“兼”,故此番师相复出只是吏部尚,而不是阁臣。” “什么?!”高拱一惊,夹菜的筷子“啪啦”掉落在盘子上。 “他们还说,此次到河南接师相还朝,不是从行人司差行人持玺谕旨,而是吏部以咨文行兵部,由兵部遣指挥前往,这分明不是迎接阁臣的规制。”韩楫又道。 张四维忙替高拱捡起筷子,送到他手里,道:“起复大臣,差何官迎接本无定规,玄翁不必介怀。” “哼,他们是怕师相复出,想制造麻烦,东拉西扯找到些形迹便造谣惑众!”韩楫忿忿然道,“师相要实施报复之说,更是弥城腾天!” “原本想明日递本陛见的,看来还不能着急,得把事体厘清了方可。”高拱放下筷子,起身往花厅走。 “呵呵,”张四维笑着说,“四维闻得,今官场有一番议论,一人倡之,千万人和之,举国之人奔走若狂,翻覆天地,变乱黑白,此谓之讹言。时下京城虽讹言四起,也不过一两个人随口一说,不明真相者四处传布,如此而已,玄翁不必理会!” “学生不作如是观。”韩楫道,“背后大有文章!” “喔?伯通这么看?”高拱转头看了韩楫一眼,问。 “老爷,张爷到了!”外边传来高福的声音。 高拱快步走进花厅,在主位落座。 “中玄兄——,玄翁——”张居正急切的声音随之传进花厅,须臾,他快步走了进来,见高拱坐在花厅左侧的一张座椅上,忙趋前施礼,深情地唤道,“中玄兄,中玄兄啊!”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高拱见张居正如此,也颇是动情,忙起身拉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叔大,叔大你来了,来,快来坐,坐!” 张四维、韩楫见状,急忙告辞。 “中玄兄啊,我兄回来,弟总算有了倚仗;若兄再晚回来一二个月,弟不能存矣!”张居正握住高拱的手,语调沉痛地说。 “叔大何出此言?”高拱吃惊地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举袖擦拭了挂在眼角的泪花,拉住张居正进了房,两人隔几坐定,张居正道:“这两年玄翁过得很郁闷吧?弟在朝廷更郁闷嘞!”遂迫不及待地把赵贞吉对他的轻蔑、欺凌诉说了一遍。 “赵内江尚属风节之士、正直之臣,奸佞、阴险、刻薄之类的字眼,我委实不敢与他联系到一起。”高拱直言不讳道。张居正并不解释,又说到皇上下旨起复高拱,赵贞吉力主召对,要皇上收回成命,高拱暗忖:难道,目下京城到处在传布的那些讹言,是赵贞吉背后捣鬼? 张居正见高拱有些走神儿,似乎对他的话存有疑问,当即转换了话题:“玄翁,我把那个什么邵大俠给赶走了!” “怎么回事?”高拱问。 “一个江湖术士,在堂堂帝都,斡旋相臣复出之事!”张居正义形于色地说,“且不说他没有这个能耐,便是有,传将出去,对朝廷、对玄翁,抹黑甚矣!万万不可让他一日留!” 高拱尴尬一笑:“呵呵,叔大做得对。不过那个邵方倒是有些见识的。” “即便如此,江湖术士到处夸夸其谈,恐将来史上会将玄翁复相,归为术士花钱贿赂中贵人而得,岂不是大污点吗?”张居正忧心忡忡地说,他欠了欠身子,向高拱这边靠了靠,“是以弟不妨把原委说于中玄兄。”他顿了顿,说,“去岁,虑及存翁初致仕,弟未敢提及复玄翁事;待时机一到,即约见李芳,不巧的是……,呵呵,后来弟又亲赴陈洪宅,与他密议。不过,这种事,是万万说不得的!” 高拱并不知道他被召回,其机是发自皇上还是谁的进言,张居正的一番话让他明白了,还是好友张居正兑现承诺,转圜所致,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此前,他是有心结的。邵方到访新郑时说到张居正是阻止他复出的症结,虽不相信,却也黯然神伤;他暗示邵方晋京后与张居正接洽,几个月过去却迟迟未见动静,高拱确有过张居正阻止他复出的闪念。此时,高拱暗暗嘲笑自己的狭隘,向张居正抱拳:“叔大,尽在不言中!” “元年,玄翁被举朝所攻,弟未能站出来为兄说一句公道话,心有愧焉!”张居正还礼道,“存翁那样对待玄翁,委实过分,若换作他人,谁能堪之?弟虽缄默,焉能无是非之辩?是以二年夏,弟与李芳谋,存翁去国矣!非弟背师忘恩,实是盼玄翁早日回朝,一新时局!” 原来徐阶去国,竟是叔大背后操纵?高拱吃惊之余,越发觉得张居正可亲可信,不愧金石之交!他激动起来,站起身握住张居正的双手,声音颤抖地说:“叔大,愚兄啥也不说了,自此以后,兄弟协力同心,替皇上打理朝政,成一代圣治,中兴大明!” “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张居正重复了一句当年两人香火盟誓时他曾说过的话。旋即,两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两人归位,不约而同举起茶盏喝茶。高拱喝了一大口,放下茶盏,问:“叔大,贵州也起战端,要征剿水西?安氏之乱真相如何,安国亨果叛乎?朝廷是否查清楚了?” 张居正正慢悠悠地品茶,闻言把盖子“啪”地用力一盖,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安国亨一介小丑,叨承世官,也敢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毒祖杀叔,拜将封官,斩关掠地,召祸门庭,乃自作之孽!” “话不能这么说!”高拱正色道,“战端一开,数省兵粮征调,万千生灵涂炭,事体非小,不可不慎之又慎!” 张居正原以为高拱是支持发兵的,听他如是说,楞了片刻,又觉不宜与之争辩,便低下头,肃然道:“若玄翁另有主张,弟当惟我兄马首是瞻。不过,弟有一言,不能不陈于我兄者:皇上命玄翁以亚相兼掌吏部,实已破祖制,玄翁成真宰相矣!炙手可热,触之者焦!朝野为之侧目。时下京城浮议四起,官场人人自危,都说玄翁势必报复。若玄翁甫视事即否定此前定策,浮议俨然坐实矣!百官惶惶,人心大乱,恐除旧布新之事难以推进。故弟劝玄翁非不得已则暂不推翻此前所定之策。” 高拱沉吟良久,觉得张居正乃肺腑之言,言之有理,不得不放弃继续商榷的做法,转而问道:“叔大,京城何以起这么多的谣言?” “也不都是谣言。”张居正笑道,“召玄翁回朝的差官刚出都门,都察院王台长、刑部黄大司寇就递了辞呈,皇上已允准。此二公私下说,之所以引去,乃因元年逐高之事忤玄翁,目下势难共立朝班。” “是走是留,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高某何干!”高拱恼火地说。 张居正一笑:“呵呵,此二人德不配位,走了也好,正可让玄翁甄拔可意之人上位。” 高拱也笑了:“呵呵,是得用些勇于任事的干才了!尤其是谙熟边务兵事又不袭故套的人才!叔大也斟酌一下,有无可用的干才,改日商榷之。” 张居正点头,又道:“兵部也有望换人!” 高拱忙问:“霍冀?我看他是恋栈之人,怎会无故引去?” “和赵内江互构之故!”张居正说,“赵内江赶走了杨吏部,认定皇上对他宠信不移,又见皇上责备部院政事不调,似有兴革之愿,便想借机再表现一番,怎耐识见有限,不得要领,竟拿京军三大营之制开刀。霍冀对赵内江早已不满,遂与之辩论,皇上命廷议之,英国公张溶等十六人请分营练兵,如内江言;成国公朱希忠等二十八人请一仍其旧,如霍冀言。皇上从众议,赵内江弄巧成拙,迁怒霍冀,唆使给事中温纯论劾之。昨日,弹章已发交内阁。连杨博那样的老资格都斗不过内江,霍冀岂是对手?去职已成定局。”他见高拱专注地听着,遂又提醒道,“内江好斗,对玄翁之来又甚抵触,玄翁当慎之!” “斗来斗去,甚无谓!”高拱感慨道,“叔大,我辈既已决意做一番伟业,而精力有限,内斗之事,当力避之。无关大局之事,不必介怀。” 张居正苦笑道:“非我辈有内斗之愿,是人家存心排挤,躲也躲不掉的!”他用余光一瞥,觉察到高拱情绪变得有些烦闷,恐有话不投机之嫌,忙补充说,“呵呵,玄翁此来,弟无需再担心了,从今往后,弟只存一念:全力襄助玄翁开新局!喔,对了,玄翁再相,可有政纲遍示中外?抑或让《除八弊疏》终见天日?” 这话,问到了切要处。高拱侧过脸来,看着张居正说:“时下官场袭故套、畏担当,习惯于混日子,就怕有人打破此一局面,况京城浮议盈天,人心惶惶,一旦提出兴革的系统设想,公之于众,先就成众矢之的,自陷孤立;不如踏踏实实做起来,应兴应革,一件一件地做,日积月累,渐成气候!”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一阵躁动,高拱、张居正两人都屏息静听,“嚓嚓”的脚步声临近,管家高福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一十五章 确信这背后定有隐情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福、房尧第两人在首门与不断涌来的谒者周旋,被拦在门外的访客递了拜帖,陆续打道回府,忽见一个须发皓白的老者,一下轿,既不递拜帖,也不报姓名,却对着院内大叫:“高中玄可在家?高中玄,老赵来访你!”说着,大摇大摆径直往里闯。 高福跟在老者身后,小声道:“这位老爷,我家老爷不见…”话未说完,老者“哈哈”大笑,“你家老爷有没有给你讲过庚戌年老夫谒见严嵩的事?”见高福摇头,他道,“那年老夫还是国子监司业,盛气谒见首相严嵩于西苑直庐,严嵩老儿辞而不见,老夫斥骂门公良久,适逢工部尚赵文华趋入,被老夫拦着骂了一顿!哈哈哈,官场的老人儿,谁不知之?!”高福闻言一缩脖子,待回过神儿来,急忙小跑着慌慌张张进内禀报。 张居正神情紧张地说:“是赵内江!真没想到他会来谒。必是为离间我兄弟而来!” “中玄!”随着朗声一唤,赵贞吉已阔步进了花厅,高拱和张居正已从房到了花厅就坐,忙起身相迎,赵贞吉见张居正在,瞪了他一眼,“张子到底年轻,腿快嘞!腿快,嘴也慢不了!” 张居正镇定一笑:“呵呵,吉老难道不知道?居正与玄翁乃香火盟,大哥回来,作小弟的不该来谒?”说罢,拱手昂然而去。 “内江,老当益壮嘛!”高拱边示意赵贞吉入座,边道。 赵贞吉边入座边对着张居正的背影说:“世间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 “这……”高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内江,言重了!” “中玄……噢,新郑,你不信?你听到了吧,适才他说甚?他以为一旦说了香火盟,就堵住了我老赵的嘴,休想!”赵贞吉用力抖动着衣袍,生气地说。 高拱道:“呵呵,内江对江陵有成见嘛!” “不是成见,是事实!”赵贞吉说,“此人算是把他老师徐阶那套智术学得炉火纯青,全以诈术驭人,言语反复无实。人有不合者,必两利而倶存之。怒甲,则使乙制甲;怒乙,则使甲制乙。他则回互隐伏,操纵其间,纵横颠倒,机变甚巧!” “哈哈哈!”高拱仰脸大笑,“江陵本事甚大嘛!内江的本事更大,他隐伏机变,不是也被内江你看破了吗?” 赵贞吉见高拱不信其言,颇是着急,起身在花厅背手走了两圈,又坐下,问:“他是不是说杨博是我赶走的?他是不是说,霍冀被劾是我唆使的?”见高拱不语,他侧过身去,伸手拍着高拱的手臂,“新郑啊,你当也有耳闻,时下京城浮议四起,都说新郑要恣意报复,这背后,必有人操纵!新郑,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慎之,慎之!” “嘶——”高拱重重地倒吸了口气。一听赵贞吉主动说到谣言背后有人操纵,不禁悚然,越发确信这背后定有隐情。适才听张居正一番话,甚感赵贞吉可疑;而赵贞吉则近乎指实乃张居正所为。这倒让高拱无从判断,顿生烦恼,一扬手说:“不说这些,置之不理可也!” 随即笑问赵贞吉,“内江此来,就是和我说这些?” “不说这些,我老赵还真不会来!”赵贞吉坦言,他托着自己雪白的胡须,慨然道,“新郑,看到了?十年两逐,白头还朝,垂垂老矣!承蒙皇上厚恩,钦点老夫入阁。”他又指了指高拱,“新郑也是望六之人啦!” 高拱不解其意,只是顺着赵贞吉的话,慨然道:“是啊,要只争朝夕了!” 赵贞吉见高拱未会意,又道:“不瞒新郑说,听到让你兼掌吏部的谕旨,我还真有些不满。但转念一想,新郑乃皇上的老师,又是朝野公认的干才,当国执政乃新郑的本分,不意甫进新朝,竟被徐华亭以辣手逐出都门。”他苦笑了一声,“其初,我老赵还真以为是新郑不安于位,急于夺了徐的首揆之位;旋即,我老赵也被赶到了留都,方悟出徐华亭并非休休有容,实乃嫉贤妒能,排斥异己之辈。不惟如此,徐家在江南真是无法无天,苏州知府蔡国熙秉公执法,竟然被徐家噪船羞辱!是以我听说海瑞抚江南的诏命一下,继任苏州知府溜了,便让吏部把蔡国熙复职了!” 高拱已从四起的浮言中体认出,凡关涉徐阶之事,他必须谨言慎行,是以只是报以微笑,并未接言。 赵贞吉慨叹道:“新郑啊,你我都是受过挫折的人嘞;且你我之任,都是出于皇上本意;新郑你也是磊落之士,胸无城府,我老赵也是耿直之辈,有话说当面。既如此,”他用手指了指高拱,又指了指自己,“你我就当惺惺相惜,协力专心为皇上做事。然则,有人心存诡计,交构其间,我恐新郑被其蒙骗,内阁无端生出是非,排挤倾轧,误国误己,这才登门造访,一抒胸臆。” 高拱被赵贞吉的坦诚所打动,向他拱手道:“内江,彼此打开心结,一心谋国,方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赵贞吉点头道:“我老赵自去岁入阁,愤人臣阿比成风,政体隳坏,怀私匿情,俗弊财殚,慨然舍身任事。耿耿此心,天日可鉴!亦是赵某有望于新郑者!”他情绪有些激动,继续说,“目下国家积弊已甚,新郑刚毅爽朗,文章蕴藉,有八面应敌之才,居皇上宾友亲臣之任,振而新之,在此时也,不可让也!” 高拱被赵贞吉的话激得热血沸腾,更为他能说出这番话而感动不已,禁不住大声说:“内江,谋断相资,豪杰游处!”说着,又向赵贞吉用力拱了拱手,目光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掠过,见他不知是因为老迈还是一时激动,眼角竟挂着泪花,这与张居正所描述的那个霸道、狠毒的横臣形象,无论如何也吻合不上。但不管怎样,他二人确有误解是毋庸置疑的。时下内阁五臣,李春芳、陈以勤不足以与有为,余下三人若能同心协力,一新时局指日可待。这让高拱颇感振奋,便有意化解赵贞吉与张居正的矛盾,道,“内江,江陵年轻,仕途一直顺遂,或许受不得委屈,这也可以理解,不必苛求。江陵亦是有抱负之士,又不乏谋国之才,愿我辈师师济济,协力谋国,开创隆庆之治!” “新郑,你来了,我老赵与张子,不会再有冲突了!”赵贞吉幽幽道。言毕站起身,“新郑,你也倦了,别过!” “不不,内江,再留片刻,我有事要与内江商榷。”高拱连连摆手,请他坐下,“内江,贵州,非用兵不可吗?” “内阁、兵部、科道、抚臣,众口一词,皆言非用兵不可!”赵贞吉边又落座边答道。 “用兵的依据为何?”高拱追问。 “水西土司叛乱!”赵贞吉答。 “因何断定安国亨叛乱?”高拱继续追问。 “抚臣奏报。”赵贞吉如实道。 高拱提高了声调:“水西,本大明疆土;土夷,亦天子臣民。果叛乱,征剿可也;若仅是部族内部仇杀,抚臣、兵备出而主持,遵律法、酌彝俗为其两解之可也,朝廷为何兴师动众出兵挞伐?” “喔呀!新郑可谓深谋!”赵贞吉恍然大悟似的,继之又面露难色,“可是挞伐之令已下,焉能收回?” 高拱见在赵贞吉这里有缓和余地,便试探着说:“诏命甫下,势难收回。然则,可否变通一下?此事我未与闻,不便出面,就请内江给抚臣王铮修,嘱他不必急于进军,甚或暗中暂停征讨,待朝廷另作区处,如何?” 赵贞吉思忖片刻,道:“不妨一试。” 高拱顿感赵贞吉爽快,确是可合作共事之人,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踌躇着要不要向他略作暗示,赵贞吉已起身抱拳,“新郑,上紧投本,早日陛见,到阁视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先立规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紫禁城内建极殿,是皇宫三大殿之一,殿后居中、高踞三缠白玉石阑干之上,与乾清门相对者,谓之云台门。两旁向后者,东为后左门,西曰后右门,即云台左右门,亦曰平台。 隆庆四年二月初二日,刚交了辰时,身着一品官袍的高拱就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的导引下,穿过建极殿,来到了后左门。在一座三楹小殿的正中,皇上已端坐在面南的御座上等候。闻得“槖槖”的脚步声传来,皇上欲起身相迎,又知礼仪不允,欠了欠身,又坐了下来,身子前倾着,等待着高拱的到来。高拱虽急切地想看皇上一眼,但照例只能低头进殿,伏地跪拜,不敢仰视。 “先生快请起,赐座!”皇上道。 高拱听到皇上的玉音,有些虚弱,不禁心疼,在谢座的瞬间,他轻轻擦拭了一下泪水模糊的双眼,慈祥的目光投向了皇上,见皇上面色泛黄,瘦弱不堪,心里“咯噔”一声,以爱怜的语气道:“皇上竟消瘦了许多。” 皇上回避着高拱的目光,说:“先生几次投本请求陛见,朕都没有回应,先生着急了吧?” “老臣晋京已十余日,无时不想早仰天颜。”高拱深情答道,神情、语调中,有几分惆怅。 听到韩楫言及传闻他此次复出只是吏部尚而非阁臣,高拱一时激愤,随即上本请辞,以便皇上再发谕旨,澄清传闻。次日,皇上颁谕:“卿辅弼旧臣,德望素著,兹特起用,以副匡赞;铨务暂管已有成命,不允所辞。”这道谕旨使得谣言不攻自破,高拱即投本请求陛见。两年多来,他日夜思念皇上,巴不得到京就能见到皇上,可是大内迟迟没有回应,拖了近十日,方有今日陛见之谕,其间,他不免心存疑虑,不解其因,暗忖:难道皇上变了?抑或另有隐情?此时忽听皇上提及此事,高拱不免感伤。 皇上突然笑了:“朕知先生一旦出而视事,必夙夜尽瘁而不知自身,先生一路劳顿,朕是想让先生多休息几日。”说着,忽又叹了口气,“这两年,先生受委屈了。” 听了皇上的话,高拱释然了,泪水涌出了眼眶,哽咽道:“臣何谈委屈!只是不能替皇上解宵旰之忧,让皇上劳累至此,臣于心不忍!” 皇上叹息一声:“朕受教于先生,岂无新治理之念?然继统三载,国事竟无大起色,能不忧心?” 高拱拭泪道:“臣必为皇上进忠直,黜谗邪,振纲纪,正风俗,崇举敦明之治!” 皇上郑重道:“记得当年在裕邸,先生给朕讲过这样的话:‘凡吃俸禄的,都是百姓供给,若不要紧的官添设太多,不要紧的人虚支饩廪,百姓岂能供得起?必是裁去冗滥官役,只是要紧当事的,才许他吃禄。’时下国库空虚,边饷供给不上,要裁汰那些冗滥官役才好。” “皇上还记得臣说过的话,臣无尚欣慰。”高拱道,“举凡边政、财用、吏治、风俗,应兴即兴,当革即革,循名核实,尊主庇民,必达致富民强国不止。” “先生受累。”皇上道,说着,紧蹙的双眉遽然一舒,“朝政,赖先生振而新之!” “皇上孜孜求振作,新治理,天下幸甚!”高拱振奋地说。君臣想到一块儿了,他深感欣慰。他急欲把握陛见良机,迅疾开启革新之局,一刻也不愿耽搁!这些天在家里,闭门谢客,独自坐在房思考着。以阁臣兼掌铨政,与祖制不合,皇上毅然为之,实乃不世之遇!从与张居正、赵贞吉的交谈中可知,朝野都体认到了这一点。赵贞吉说他“居皇上宾友亲臣之任,振而新之,在此时也,不可让也”,在高拱看来,既是鼓励,亦是鞭策。既感兴奋又觉压力巨大。曾经无数次憧憬的握权处势,以开创一代圣治的愿景,在年近花甲之际终于实现了!他怎不心潮澎湃?!这一切,就要从陛见开始了。 那么,陛见时向皇上说些什么?在接到召命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思考着,本已有了头绪:不妨从纠正《嘉靖遗诏》入手,把嘉靖朝前期的中兴气象,与后期的弊政区隔开来,终止翻大礼议之案,使隆庆朝在震荡中得以调适,完成与嘉靖初期革新路线的对接,从而开启隆庆朝革新之局。可是,高德所禀京城的浮议,张居正所言官场人心惶惶,都让高拱意识到,对徐阶及其当国时的施政,不能冒然触动,否则必掀起轩然大波,使自己陷入争斗的漩涡。“河清几时,日已中晷”,他暗自感叹,哪里有精力去应付争斗?是以不得不放弃从纠正《嘉靖遗诏》入手的想法。既如此,又该从何入手呢?他想到了直陈革新之必要,但他又深知皇上的心理,因少年时代的压抑,变得极度缺乏安全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紧张不安,皇上对他的革新主张会不会一时难以接受?是以昨夜辗转反侧良久,也没有拿定主意,遂决意今日陛见,见机行事。不意皇上主动说出了期盼朝政振而新之的话,怎不让高拱欣喜不已? “臣窃以为,制度、律法设立之初,即做不到尽善尽美,不可能无弊;方今立国二百年矣,旧制行之既久,其弊更不可胜言,乃袭为故套,无复置议者,此士风日败,而治理所以不兴也!变法改制,当为治国切要!”高拱不失时机地向皇上陈述他的治国理念。 皇上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又以求教的语气说,“然则,众人皆谓处常则守经,遇变方用权,似乎权变乃不得已者,只能偶尔用之。” 高拱语调轻松地说:“秤之为物,有衡有权。无论是衡离权抑或权离衡,皆不可。离开权,如何量轻重?怎言不得已始用之,而得已时可不用?《易经》云:之为阳,偶之为阴;阳或变而之阴,阴或化而之阳,刚或摧而为柔,柔或往而从刚,其理不可定也。是故,事以位异,则易事以当位,法与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故曰:‘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 皇上听得津津有味,以赞赏的语调道:“先生说的是,法与时迁,更法以趋时!” “臣替皇上打理朝政,无他,先一个实字,踏踏实实一件一件做下去,挽刷颓风、振兴朝政;再一个变字,凡不合时宜者,据实变之,惟变所适,先立规模,见其大意,而后乃徐收其效!”高拱以有力的语气说。 皇上望着须发花白的老师,饱含深情地说:“《传》曰: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朕于先生,有厚望焉!” “臣决不辜负皇上的信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拱语调深沉地说。 “先生上了年纪,也要善自珍摄。”皇上嘱咐道。 “惟其如此,臣方要惜桑榆之景,只争朝夕!”高拱以坚定的语调说。他深情地注视着皇上,“皇上,务请珍摄龙体,善养精神,期无疆之万寿!” 皇上面露尴尬之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报复二字不在我心里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一到内阁,部院寺监、科道翰林,分批来贺。 “诸公,我闻京城讹言腾天,都说高某要报复。今日向诸公表明心迹:人臣修怨者负国,高某不敢假朝廷威福行其私!往者攻讦过高某者,高某一概忘怨布公!请诸公共鉴之。”每批来贺者,总会听到高拱慷慨激昂说出这番话来。 送走最后一批来贺的翰林,高拱未再进中堂,欲到朝房小憩,张居正拿着一份文牍跟了进来,笑道:“呵呵,这就有道难题考验玄翁来了!”说着把文牍往案上一丢,“李兴化请玄翁拿主意,玄翁看看吧!” 高拱拿起一看,是海瑞上的《被论自陈不职疏》,他匆匆浏览一遍,仰脸道:“海瑞言戴凤翔所论‘无一事是臣本心,无一事是臣所行’,颇是沉重,还带着几分激愤。往者他总是攻讦别人,今日方知被攻讦的滋味,不好受嘞!” 张居正坐下,道:“玄翁,此事不可小视。海瑞在江南一意澄清,但此公迂滞不谙事体,举措多不近人情,搞得鸡飞狗跳,朝野物议腾天,言官联翩论劾。阁部已决计罢之以息舆论,却又多有顾虑,迟迟未题奏,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了玄翁。” 高拱把文牍往前一推:“我看目今官场因循拖沓,倒是需要海瑞这样的人,廉节自守又勇于任事,委实难得!” 张居正郑重提醒道:“元年逐高,海瑞出了大力,若顺舆情罢海瑞,必被误为报复海瑞;若独持异议保留海瑞,又被误为用海瑞报复存翁,玄翁岂不左右为难?” “报复二字,不在我心里。”高拱淡然道。 张居正蹙眉道:“玄翁磊落,自可这样想。可一旦保留海瑞,科道那里……” 不等张居正说完,高拱一扬手:“海瑞所为,必是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要革新总要触动既得利益,畏首畏尾何谈革新?” 张居正沉吟片刻,蓦地抬起头,看着高拱:“玄翁复出,科道抵触情绪很大。玄翁立足未稳,又与科道为敌,恐非上策。罢海瑞已是举朝共识,若玄翁独持异议,不惟背上报复存翁的恶名,科道又要纠缠不休,为一个海瑞,与科道纠缠,岂不误了大局?” 高拱默然,良久方道:“嗯,叔大提醒的对。百废待兴、万机待理,不能纠缠于一人一事。”他重重呼了口气,“吏部即题覆,罢了海瑞巡抚之职!”说着,站起身,“叔大,陛见时我已向皇上请准,晨理阁务,午视部事,今日午前要到吏部去,你知会兴化一声。” 午时的阳光照得轿子里的高拱一身暖洋洋的。他掀开轿帘,看着轿子穿午门、端门,从承天门左券门出来,过长安街,向东南行一箭远的路程,在吏部衙门首门内降落。轿夫一路疾行,到了吏部,已是头上冒出热气。高拱下了轿,近乎小跑着往后堂走去,官袍角裾发出“飒飒”之声。 吏部两侍郎,四司郎中、员外郎、主事,早已接到堂单,要他们于午时三刻在后堂会揖。刻漏显示已近三刻,新任管吏部事大学士高拱风风火火进来了。 此堂乃吏部会揖之所,堂的北侧放置着一圈长条几案。高拱在中间一把座椅上落座,喝了口茶,扫视众人,道:“诸位,吏部掌铨政,必其至正,乃不夺于干托之私;必其至公,乃不狃于爱憎之素。必有独运之才,乃可酌群品而当其用;必有独照之鉴,乃可破似是而识其真。归根结底要一个‘公’字。为此,本阁部要先立规矩。他顿了顿,伸出食指,“其一,公铨选。往者选人,文选司主事、郎中与尚三人商榷而定,本阁部改之:侍郎、员外郎都应参与选政。凡选用四品以下官员,通于后堂集议共选,文选司以天下官单倶送后堂,共同查对,揭其当升者付郎中,郎中付侍郎,侍郎呈本阁部而定升迁。” “玄翁,这……”左侍郎靳学颜附耳道,“祖宗成例,侍郎不与选政,员外郎不得看单,改为会商,我辈与闻选政,恐司官会生怨气,还是……” “只要一本公心,何惧招怨?”高拱断然道,“盖光天化日之下,十目十手所共指视,非惟人不得其私,即本阁部欲有所私,亦不能也。”说着又把中指伸出,“其二,建簿册。吏部职在知人,人不易知,幸诸位早计之:某人德,德何如;某人才,才何如,诸册。某人不德,不德何如;某人不才,不才何如,诸册。某人乃所亲见,某人乃耳闻,某人何人所荐,诸册。皆签名封记,月终呈于本阁部。此后,举凡考察、推升、降调、罢黜官员,不能只凭巡按、上官、督抚一言,还要参酌簿册。慎之哉!本阁部且以此见诸君贤。” 到了用午饭的时辰了,高拱却浑然不觉,继续说:“日前本阁部陛见,面陈圣听并深获嘉许者,可以一句话概括之:法与时迁,更法以趋时;也可用《易经》上的四个字代之:惟变所适。诸位也可以认为,此即高某的政纲。目下吏治积弊甚多,人所诟病,举凡用人、考察、回避等等诸制,应兴应革,各司皆须上紧梳理,次第推行。可先从皇上宵旰所忧者边务、财用入手。边务,吏部不惟对边臣选用,还要对上至兵部、下至沿边有司的设职用人等一整套制度加以革新;财用,无非开源节流,开源非吏部所关,节流却当仁不让,要拿出裁减闲衙冗员方案,此一事先做起来,靳侍郎专责,旬日内拿出方案。” 靳学颜又附耳道:“玄翁,该用饭了。” 高拱一扬手,大声道:“民以食为天,不能逆天,呵呵,吃饭!” 司务厅也已接到堂单,高阁老每日午时皆在部用餐。待高拱进了尚直房,司务厅差厨役随即把食盒端来,将饭菜摆到案上。高拱坐下,刚咬了口馒头,左侍郎靳学颜进来施礼。高拱抬眼一看,见他虽身材伟岸,却一脸猥琐,不悦地问:“何事?” 靳学颜点头哈腰道:“玄翁,有件事想请示。”见高拱未出声,他道,“玄翁适才有示,用人当后堂公议。下吏看,有些人选恐不宜公之于众。”说着,拿出一份文牍,道,“尚宝司丞何以尚守制期满,当起复;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刘自强考满,当推升;南京都察院御史尹校考满,当推升;河南提学副使杨本庵考满,当推升。” “何以四人不能付公议?”高拱问。 “嘿嘿,玄翁,这个……”靳学颜眨巴一双小眼睛,“玄翁心里定然有数。” 高拱自然是知道的。隆庆元年举朝逐高,户部司务何以尚在朝会上高声大叫,请皇上赐尚方宝剑诛杀奸臣高拱,徐阶以破格升尚宝司丞以赏其功;工部侍郎刘自强则在尚坚不赞同以公本逐高的情形下,以白头本上奏,吁请皇上逐高,遂升南京都察院正堂;御史尹校则自南京以京察拾遗,攻讦高拱无大臣体,当予罢斥;新郑县公举高拱长兄高捷入乡贤祠,呈上报批,独河南学政杨本庵力持之,指其忍薄杀子,遂被搁置。靳学颜必是因为这些原因,方来请示的。 “掌铨政,要在至公,万不能狃于个人爱憎。至于曾经攻讦过高某的,午前高某已在内阁宣示,忘怨布公!”高拱肃然道,顿了顿又道,“侍郎提到的这四人,该起复起复,该推升推升。此后遇到此类情形,照今日所说办理,不必有顾虑。” 靳学颜喏喏告退。刚走到门口,高拱问:“靳侍郎,科道论劾海瑞一案,不能再拖,上紧题覆。” 靳学颜回身,又眨巴下眼睛,道:“原本拟以‘巡抚地方,非海瑞所长’题覆;不过,用他在江南,制裁松江大户,倒是……嘿嘿嘿。” 无非是说用海瑞报复徐阶!高拱暗忖,鼻腔中发出“哼”声,大声道:“罢去海瑞巡抚一职,我赞同;但不要朦胧题覆,要以理服人!重新拟稿,送来核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一十八章 驱走恶狼又来猛虎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苏州府常熟县支塘乡,有一座贺舍庙,是前元宗藩宴客的场所。国初改为庙宇,供祀猛将。隆庆四年初,江南巡抚海瑞为督疏浚白茆塘之工,临时驻节于此。这座古庙旁,有古银杏三株,所结白果名佛指甲,质糯味香,远近闻名。这天午时,海瑞用罢午饭,正站在银杏树下仰头上望,一匹快马奔驰而来,海瑞转脸看去,隐约可见骑马者是巡抚衙门的办。须臾,快马在离海瑞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办下马施礼,双手呈上一份邸报。从他的表情看,似乎邸报上载有不好的消息。海瑞拿起邸报急忙翻看,映入眼帘的,正是在他回应戴凤翔弹章所上《被论自陈不职疏》上的一段长长的批示: 看得都御史海瑞自抚应天以来,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治,矫正靡习,似有惓惓为国为民之意。但其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既经言官论劾前因,若令仍旧视事,恐难展布。相应议处,合候命下,将本官遇有两京相应员缺,酌量推用。遗下员缺,先行会官推补。 海瑞双手颤抖,满脸憋得通红,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工地,良久不发一语。海安见状,忙上前接过邸报,顺手搀扶着海瑞的臂弯往贺舍庙里走。刚走了几步,海瑞停下来,低声说:“免巡抚一事,先不要张扬,以免影响河工。” 进得庙内,海瑞颓然坐在座椅上,牙关紧咬,明显是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愤怒,他脸色铁青,嘴唇发紫。良久,长叹一声:“唉——天下事,果不可与俗人为之也!” 海安问:“不让老爷做巡抚,那老爷不是说,还有一个总督粮储的官吗?还让不让老爷做了?” 海瑞茫然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屑的光芒:“总督粮储,本就是闲差,做不做甚无谓!总归是他们容不下老爷我这样的官!” “老爷,这个高相爷,怎么一上来就与老爷过不去,是不是因为当年老爷骂他,帮徐相爷把他赶走了,他报复老爷?”海安道,他又夸张地惊叹说,“唉呀耶——!前一阵都在传,说这高相爷上来,非把那些赶他走的人往死里整不可!” 海瑞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海安手里的邸报,展于案上,弯腰勾头,快速浏览着。反复看了若干遍,紧锁双眉,若有所思地扶案转回到座椅上,点着邸报说:“海安,你看这何以尚,当年可是请尚方宝剑要诛杀高新郑的,可这回起复了,当了南京光禄寺少卿;而原来的少卿尹校,当年违例拾遗高新郑,对其羞辱至甚,这次却调任朝廷的光禄寺少卿了。还有以白头疏逐高的刘自强,升南京户部尚了。”海瑞在官场无朋友,只能和海安说说心里话,此时他满肚子愤怒与委屈,不知如何发泄,也不知向谁发泄,海安适才一番话提醒了他,遂拿起邸报细细观看,一看就连何以尚、尹校这些人也照常起复、推升,就觉得高拱报复他之论,似乎不能成立,“高新郑若真要报复,他最想报复的当是徐阁老,而老爷我正在迫徐阁老退田,他的三个儿子也被羁押待审,高新郑何不顺水推舟,让老爷我继续做下去?” “那会不会是徐相爷找朝廷里的人干的?”海安又问。 “我看,高新郑经过一次挫折,怕了!怕得罪科道,怕得罪徐阶的门生故旧!”海瑞说着,突然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就连高新郑也怕得罪人了,朝廷里,没有一个是男儿!” 海安手足无措,慌了神儿,待海瑞镇静下来,问:“老爷,这该咋办?” “收拾行装,等天黑了就回苏州,交印!”海瑞吩咐道,海安刚转过身,海瑞又道,“笔墨伺候,老爷要给高新郑修!” 海安边手脚不停地忙活着,嘴里边嘟哝道:“这下,徐相爷该高兴了!” 几个月来,徐府上下,个个神经紧绷,过得胆战心惊。外面讨公道者不绝如缕;官府的传票不时送来;羁押在华亭县大牢的徐瑛等人日日求救。阖府人等都不晓得,这样与海瑞硬抗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府中的妇人们先就失去了耐心。这天,儿媳们怀抱幼子稚女,又来向徐阶哭诉。她们跪在斋室门外,哭天号地不止,徐阶躲在室内也暗自垂泪。 “阿爹——阿爹——”随着一声声激动的高叫,徐瑛突然狂奔而来,顾不得哭泣的女流,径直闯进了斋室,惊喜地说,“阿爹,海瑞被罢了,罢掉了!”说着,转身对门外的女流大声道,“你们都走开,走开!” 徐阶擦拭了一下泪眼,惊问:“你,出来了?” “都出来了!”徐瑛喘着粗气说,“海瑞罢职,谁还敢关咱徐府的人?谅他不敢!”说着,把从华亭知县那里拿到的邸报递过去,“阿爹请过目。” 徐阶慌忙举起邸报,急切地浏览着。 “花费千金,就将海瑞这昏官逐去,为江南缙绅搬掉了一块堵在心口的大石头!快哉!”徐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口中喃喃。见管家孙五进来道喜,徐瑛吩咐说,“把遣散的家丁叫回来,外面谁敢再闹,棍棒伺候!” “昏话!”徐阶把邸报往案上一丢,凄然道,“驱走恶狼,又来猛虎,咱徐家的苦日子,还刚开头!” 徐瑛也已听说高拱复出的消息,不安地问:“怎么,那高胡子真要报复?” “高未忘情也!”徐阶像是在喃喃自语。这是刚接到的张居正来中的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徐阶如坠深渊。 “‘未忘情’?那就是要报复了!阿爹,怎么办?”徐瑛哭丧着脸问,见徐阶不语,他又问,“这张居正指望得上吗?” “喔呀!”孙五插话说,“还说哩,闻得就是张居正帮高胡子复相的!” “你说什么?!”徐瑛瞪大双眼,闪着凶光,盯着孙五,仿佛是他把高拱请回了朝廷。 孙五低头回避着徐瑛的目光,又说:“倒是也听说,高胡子要忘怨布公。” “忘怨布公?!”徐瑛以争辩的口气说,“我要是无端受那么大的屈辱,如今复出了,我…”话说一半,他突然悟出失言,忙缩了缩脖子,住了嘴。 “不过,又听说,最早弹劾高胡子的那个淮安人胡应嘉,在老家为他母亲守孝,闻得高胡子复出的消息,当场就被吓死了!”孙五又说。 “真有其事?”徐瑛惊恐的眼神瞥在孙五的脸上,问。 孙五摇头,道:“说不好,都这么传。” 徐瑛跺脚说:“阿爹,这可如何是好?!” 徐阶像是闭目养神,嘴唇却不住地嚅动着,过了许久,以少有的有力的语气道:“你差人去京城,知会吕光,他不必回来,就住在京城,这边再差几个人,不干别的,专门与他联络,随时通报京城的消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为了大局只好牺牲海瑞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申时过半,天快黑了,高拱还在吏部直房里批阅文牍,张居正闪身进来了。 “喔?阁老降尊纡贵来体察下情?”高拱笑着说,指了指案前的一把椅子,“我猜猜叔大此来何意,”他不假思索道,“人的事!” 张居正会意一笑:“呵呵,都察院、刑部正堂本就缺员,玄翁等待陛见期间兵部尚霍冀因与赵内江相构而罢去,得上紧补上啊!” “叔大有人选?”高拱问, “人选没有,惟选人原则,欲进言玄翁。”张居正郑重道,“还是选便于驾驭者,不的,掣肘太多,施政不畅。” 高拱沉吟良久,道:“可时下不好这么做,还是体现一个‘公’字方可取信于朝野。今日反复斟酌,我意,都察院,不妨让赵内江兼掌。” 张居正惊得蓦地向后一仰身,却没有说话。 高拱在赵贞吉登门造访时,已然生出此念,只是顾及张居正,他没有在陛见时面奏,打算和张居正商榷后再说。他预料到张居正难以接受,已有说辞:“内江每遇事泥古,不通时变,且争强好胜,诚亦有之,然其忠诚许国,奋不顾身,何可掩也?台长为讽议之臣,我观内江,行云流水,一过即休,未尝有丝毫芥蒂胸中,叔大也就不必对他耿耿于怀啦!” 张居正道:“既然玄翁意已决,居正夫复何言?!” “执法不公,乃官场积弊之首。刑部执掌司法,一举一动,对正官风影响甚大。是以大司寇当选老成清慎,峭直梗介,不阿随之士。”高拱又说,“我看葛守礼可任之,当请皇上召回简任。至于兵部,付诸会推,大家公选,皇上圈定。” 张居正默然。 “我还猜得到,叔大最关心的是,谁接替海瑞巡抚一职。”高拱笑道。 “江西按察使殷正茂如何?”张居正脱口而出。 高拱摇摇头:“叔大的这位贵同年,不是合适人选。” 张居正并不问其故,又道:“贵省布政使梁梦龙如何?” “你的这位门生,也不是合适人选。”高拱笑道。说着,从一堆文牍里检出一封函,向前一推。 张居正拿起一看,是海瑞写给高拱的私函: 学生竭尽心力,正欲为江南立千年基业,酬上恩,报知己也。纷纷口舌,何自而起?可怪!可怪!此事古已有之,不平之恨,一笑而散矣!但生百疾举发,是实不能再当官事。家乡万里,老母年八十一,能将之而去,又能将之而来耶?是以一向不敢言疾,今则万万不得已矣!恳之君父,惟明公少加赞成,人情世态,天下事亦止如是而已矣,能有成乎!母子天性,熙熙山林,舍此不为而日于群小较量是非,万求一济,何益!何益!生去意已决,惟公成就。诸事垂成中止,不得其平而言,非悻悻然见颜面也。惟公勿以为讶。 “海瑞此函,看似坚辞,实则是对朝廷‘候用待补’一语不满,想要朝廷上紧给他推补新职。”张居正把函向高拱面前一推,指着道,“玄翁看这句话,‘老母年八十一,能将之而去,又能将之而来耶?’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以蹙眉,不解地说,“他不是还保留着总督南京粮储一职吗?” “海瑞分明是不愿做闲差,且这个闲差即将革除。”说着,高拱又把一份文牍往张居正面前一推,“吏部按我的要求,拿出这个裁减冗员方案。” 张居正一看,留都各衙门共裁革冗员十一:吏部主事一员,户部员外郎二员,礼部主事一员,刑部主事一员,工部员外郎一员,都察院都事一员,通政司右参议一员,光禄寺少卿一员,国子监博士、学正各一员,太仆寺寺丞一员。看罢,侧脸问:“这里没有总督粮储一职啊?” “南都御史杨邦宪上本,奏请将总督粮储裁革,”高拱又把一份文牍推给张居正,“吏部查照正统、嘉靖朝事例,总督粮储当仍令南京户部侍郎带管,不必专设。这样一来,总督粮储一职,也就不复存在了。只能著海瑞照旧候用,遇有员缺推补。” “玄翁的意思呢?”张居正问。 “让海瑞做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如何?”高拱看着张居正问。 张居正摇头道:“玄翁未到时,内阁也曾议过,认为言官论劾海瑞,却调他去做言官上司,不免给人以报复言官的观感。”他眉毛一挑,“不惟如此,还有一层,也请玄翁虑及:海瑞固然勇于任事,大言抨击因循苟且,但他的着眼点与玄翁未必相合。他公开宣示‘欲以身为障,回既倒之狂澜;以身为标,开复古之门路’!这和玄翁主张的‘惟变所适’岂不南辕北辙?玄翁孜孜于行新政、开新局,倡言更法以趋时,改制革新,海瑞会赞成?不赞成会保持缄默?” 高拱仰靠在椅背上,缓缓道:“这么说,为大局计,不得不牺牲海瑞了!”语调中流露出无奈。言毕,蓦地向前倾身,问,“海瑞所揭徐老之事,叔大以为是真是假?” 海瑞在《自陈不职疏》和给内阁大佬、京中熟人函中,揭徐阶不法三事:一曰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二曰在苏松、京师广设店铺以牟利,又钻营打点,广延声誉,希图再起;三曰纵容子弟家人武断乡曲,残害百姓,小民詈怨而恨,两京十二省无有也。 “徐老甚可恶!”张居正恨恨然道。 高拱叹了口气:“执法不公是大弊,海瑞所行并无大错,但却不能立足;继任者既要奉朝廷之法,又要沉稳老练,是以接替海瑞的人选,不宜用新进,要用老成。” 张居正这才明白高拱否决殷正茂、梁梦龙的原委,道:“玄翁所虑极是。” 高拱道:“此番晋京过保定,闻得保定巡抚朱大器官声甚佳。他早我三科中进士,资格甚老,行事稳重却又不乏锐气,我意以他补江南巡抚,叔大以为如何如何?” 张居正一笑道:“呵呵,玄翁当年在翰苑,被选中在中秘撰理文官诰敕,对中外官员经历最是熟悉;今又悉心查访,识人用人,最是恰当!” 高拱自嘲一笑:“只是如此一来,不惟又要挨海瑞痛骂,后世还要诟病高某甫掌铨就罢海瑞,不容直臣!” 张居正正色道:“玄翁有大胸襟,不会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既然是为大局牺牲海瑞,端赖大局能否如愿一新,若时局为之一新,后世或可体谅。” “此言甚是!”高拱一扬手道,“当务之急是安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章 再不振作那就真是妇人不如了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海瑞交卸了巡抚关防,便到了南京。他还有一枚总督粮储的关防。总督南京粮储,编制只是一员,并无属僚。他又上一本,请求朝廷把他的这个职务解除。因已呈请辞职,除按例到南京吏部报到缴凭外,就只能在临时赁居的小院里等候。焦躁、愤懑,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与日俱增。 已是阳春时节,海瑞闭门不出。这天午后,海安从外面回来,走到海瑞临时卧室兼房里,说:“老爷,有急足送来一。” 海瑞急忙拆开来看,是内阁大佬张居正写来的。展开一看,上写着: 仆谬忝钧轴,得参庙堂末议,而不能为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议,有深愧焉。 读到“奖”字,又看到“奉法之臣”四字,海瑞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对张居正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读着读着,海瑞琢磨出,这是张居正向他表达歉意的。从字里行间可以读出,朝廷不会留他了! “海安!”海瑞大叫一声,“收拾行装,回老家去!” 海安做捂嘴状,海瑞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急忙到门口伸头向外查看,见没有动静,才放下心来。他怕老母为他担惊受怕,哪里敢让母亲知道这一切? “老爷,有啥好收拾的?说走,抬腿就能走。”海安小声说,“不过,老爷,还是再等等吧,老爷名气这么大,朝廷里,谁敢罢了老爷的官?” 海瑞两眼发直,楞楞地在板凳上坐着。 “老爷不是说皇上啥事都让内阁做主吗,都说内阁里是高相爷说了算的,终归是这高相爷要罢了老爷?”海安又探究起这个话题来。 海瑞突然叹息一声:“隆庆元年,徐阁老不容高新郑,老爷误听人言,攻讦高新郑,回过头来看,老爷我做错了。”语调中满是惋惜,又带自责。 海安道:“老爷,小的听来听去,咋还是觉得是高相爷为了报复老爷,罢老爷的巡抚呢?” 海瑞道:“老高是个率直性子,他说要忘怨布公,我看不会是言不由衷,不然他不会罢了老爷我的巡抚。老爷看他不是报复,是被‘报复’这两个字困住了!” 正说着,忽闻外边有人叫门,海安忙去查看,是南京吏部差人来送邸报的。海安领他去见海瑞,差官面无表情,说:“海大人,你这个总督粮储,裁撤了!”说完,把邸报递给海安,转身走了。 海瑞怕自己听错了,一把夺过邸报,一目十行地阅看,看到裁汰南京冗员的诏,他停住了,用手指点着,逐字逐句地看,总督粮储果然在列! “哗啦”一声,海瑞把邸报向上用力一抛,跺着脚,悲愤地大声说:“想罢老子的官,罢就是了,还这样羞辱老子!”言毕,喘气声越来越大,渐渐的,又觉得呼气不出,憋得脸色发乌。 海安见状,忙上前搀扶,往床边挪动,又腾出一只手在海瑞胸口用力抚捋着,帮他顺气。海瑞半躺在床上,喘了一阵粗气,突然伸手把海安推开,握紧右拳,猛地砸在床铺上,赌气似的,蓦地起身下床,走到一张破旧的桌前,提起笔,又转头对海安说,“你快去,买船票,明日就离开南京,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回老家,当农夫!” 当海瑞含泪辞别金陵,坐船南返,过饶州,至余干时,他胸中的怒火,已然慢慢被一种快意所取代。他估算着,此时,朝廷应收到了他的《告养病疏》了,他想象着,朝中百官会是怎样的反应。 李春芳第一个看到海瑞的奏本,嘴巴大张,良久没有合上。当阁臣都传阅毕,李春芳解嘲说:“呵呵,这个海刚峰,竟说举朝之士皆妇人也!照他这么说,我这个内阁首臣,就是个老婆子喽!” 陈以勤“嘿嘿”一笑,高拱沉着脸,把海瑞的《告养病疏》又细细看了一遍,把其中的一段反复阅看着: 今诸臣全犯一因循苟且之病。皇上虽有锐然望治之心,群臣绝无毅然当事之念……人无奋志,治功不兴,国俗民风,日就颓敝。乞皇上敕令诸臣,不得如前虚应故事,不得如前挨日待迁,必求仰副皇上求治之心,勿负平生学古之志。不求合俗,事必认真。九分认真,一分放过,不谓认真,况半真半假乎?阁部臣之志定,而言官之是非公矣。阁部臣如不以臣言为然,自以循人为是,是庸臣也!是不以尧舜之道事皇上也! 高拱又想起了三年前,自己为举朝所攻,不得不像海瑞这样以告养病的借口回籍闲住,那时的心情是何等愤懑、委屈、不甘,海瑞此时的心情,当也如此!他能体会得到。所不同的是,海瑞临走前直抒胸臆,慷慨陈词,而他的这些话,句句说到了高拱的心坎上!可这样忧国忧民、慷慨任事之士,却被自己亲手打发掉了!同情、愧疚和焦躁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右手重重地拍在海瑞的奏本上,大声道:“再不振作,再不认真,那就真是妇人不如了!” “喔呀,我有些担心!”赵贞吉咂嘴道,“海瑞的自辩疏里,大骂时下的言官,说言官‘逞己邪思,点污善类,不为鹰鹯以报国,过为蝇口以行私,营营止樊,人憎惧惮’。这不一竿子打倒一大片嘛!都察院里快炸锅了!不是咱老赵资历老有本钱,还真压服不了他们!这回好,海瑞又火上浇油,竟痛骂举朝皆妇人,言官们还能不能忍得住,咱老赵不敢担保!” 赵贞吉说完,同僚都将目光转向了高拱。 “内江,转告你那些御史,”高拱冷冷地说,“海瑞去留是高某的主意,海瑞骂的都是高某,他们不必往自己身上揽!”说着,气呼呼地把眼前的文牍往外一推,道,“有精力不去盯着那些贪墨枉法之徒,颓靡塞责之辈,揭而攻之,和海瑞较什么劲?!”言毕,抱拳向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晃了一圈,“诸公,海瑞的事,到此为止吧!” “只怕止不住!”赵贞吉低头嘀咕了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副凯旋将帅的神情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朝会的一应礼仪已毕,高拱一抖朝袍,躬身奏道:“皇上,臣有本奏。” “高先生奏来!”皇上抖擞起精神,大声道。 高拱缓缓道:“臣有《议处本兵及边方督抚兵备之臣以裨安攘大计疏》一道,今将要领,面陈皇上。”不等皇上回应,就说开了,语速不知不觉加快了,“二三十年来,边关多事,调度为难,兵部之任尤重。可臣亲眼所睹,总督每遇员缺,惶惶求索,不得其人,难道真是国家乏才?非也!实因无储养之道所致!”他顿了顿,突然提高声了调道,“兵乃专门之学,非人人皆能者。若用非其才,固不能济事,若养之不素,虽有其才,犹无济于事。可兵部官员,却与他部无别,不择其人,泛然以用,今将他官调兵部,明将兵部之官迁他处,人无固志,视为传舍,不肯专心于所职,如此,非惟无以备他日之用,而目下履职,亦有不当者矣!” “高先生说的是!”皇上以赞赏的语调道。 “臣以为,储养兵事之官,当自兵部司属始。”高拱继续说,“兵部之官,从选拔时就应当高标准,以有智谋才力者充之,并使其专官于此,闻军旅之务,习兵事之学,不复他迁。同时,要建立特殊升迁之制:边方兵备道有缺,即以兵部司属补;边方巡抚有缺,即以边方兵备道补;边方总督有缺,即以边方巡抚补;而总督与在部侍郎时出时入,以候兵部尚之缺。” 吏科给事中戴凤翔大步出列,道:“启禀陛下:祖宗成宪,巡抚或以布政使升迁,或以京堂外放,兵备道还要升按察使、布政使方可升巡抚,高阁老所言,与祖制不合。” “微臣亦作如是观!”兵科都给事中温纯出列道。 皇上正专注地听说,被二人打断,不禁皱眉,见高拱脸色阴沉下来,欲辩驳,便伸手摆了摆,拦住他,问:“高先生适才所说时出时入,何意?” “皇上,臣观兵部侍郎与他部一样,也设二员。近年既称边关多事,而官则如旧,以至于巡阅边事,要临时抽调他官,或遇边方总督员缺,也每每临时以他官调任。补于东又缺于西,且道途遥远,动经岁时不得履任,门庭紧急之事,无人为御。臣愚,诚中夜以思,宜于兵部添设侍郎二员,或在部协理部务,或巡阅边务,或遇边方总督员缺,即火速以一人往,可朝发夕至。因其出入中外,阅历既深,凡兵事与边关险隘、虏情缓急、将领贤否、士马强弱,皆巳晓畅谙熟,方略素定,遇有尚员缺,即以其资深者补之。” “一部两侍郎,乃祖制,岂可擅变!”温纯大声抗议道。 “高阁老,你不是在大力裁汰冗员吗?连太医院按摩科都裁了,怎么突然又加员额?”刑科给事中舒化揶揄道。 皇上佯装没有听到,高兴地说:“嗯,高先生说的是,如此,则兵事得人,边务有济!” 高拱看出来了,皇上不愿他与科道争执,遂继续陈奏:“臣又思之,养才虽足以备用,然奖惩不明,何以尽人力?体恤不周,何以尽人心?故臣又拟奖惩措施若干,倶载于疏中,不再渎扰圣听。”他又躬身一揖,“臣受皇上眷任,誓图报称,见得边事废弛,必须得人乃可振起,而用人不得其道如此,若今不为之改制刷新,恐因循愈久愈难收拾,故特为我皇上进言,以济目前之急;预为储养,以备他日之用。安攘之计,或莫先于此。伏望圣明裁断,不胜幸甚!” 皇上坐直身子,款款道:“兵事至重,人才难得,必博求预蓄,乃可济用。高先生处画周悉,具见为国忠猷,都依拟行!”说完,做起身状,鸿胪寺赞礼官一看,忙高唱一声:“散朝——” 百官在“嗡嗡”声中散去,刑科给事中舒化义愤填膺地说:“他一上来就变乱祖制,我要上本!” 兵科都给事中温纯一晃拳头:“他大权在握,你不想干了?走着瞧就是了。” 高拱却是一副凯旋将帅的神情,拉了拉张居正的袍袖:“叔大,到我朝房去。” “喔,不知兴化会不会召集到中堂议事?”张居正踌躇道。 “有事他自会到朝房找我。”高拱自负地说,一摆脑袋,“走!” 两人旁若无人,大步走向文渊阁。进得高拱的朝房,案上铺着一张《北边关隘图》。高拱走上前去,点着图右角道:“蓟镇目下有谭纶、戚继光,且修墙筑障,甚为坚固。对蓟镇,似不必过忧。”他手指向左移动,“宣大则不然。虏酋唯俺答为雄,其分住宣府境外,把都、辛爱等五部,皆亲枝子弟,一有煽动,即为门庭燃眉之灾。” 张居正道:“正是。俺答与虏庭驻牧丰州滩,他的六个儿子,长子黄台吉在宣府边外,离边三百里;其他各子分别于大同阳和、得胜堡、杀胡堡、山西偏关、陕西河州等边外二三百里处驻牧。老酋俺答早已是国朝最大祸患!” 高拱手指继续向左移动,说:“延绥、甘肃、宁夏三镇主要防御俺答之弟吉囊及三子,然则吉囊各部散处河西僻隅,与俺答诸部不可同语。故今之制驭诸虏,要在俺答一酋而已。” 张居正像是明白了高拱的意图,道:“玄翁是说,把三边总督王崇古调任宣大总督?” 高拱突然一声讥笑:“呵!叔大的恩师做的好事!”见张居正投以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记得那年因三边总督陈其学无威略,致三镇损兵折将,方紧急升宁夏巡抚王崇古接替之。不知何故,这陈其学回籍听勘一年多,竟然被你的徐老师荐为宣大总督。” “陈其学老成持重,只知袭故套,不敢越雷池一步,符合存翁的胃口。”张居正苦笑说。隆庆二年因石州失陷,宣大总督王之诰回籍听勘,徐阶提议起用陈其学接任。 高拱做了一个请入座的手势,和张居正一同隔几而坐,喝了口茶,边放茶盏边道:“南京兵部侍郎李迁调两广总督;陈其学调南京兵部侍郎;王崇古调宣大总督。叔大以为如何?” “甚好!居正早就听说,王崇古慷慨有气,喜谈兵事,知诸边厄塞,善韬略,他任宁夏巡抚、三边总督这些年,北虏屡残他镇,宁夏独完。调他任宣大总督,最合适不过!”张居正欣喜道,又问,“那么王崇古遗缺谁可补之,玄翁有人选吗?” 高拱笑着说:“我知叔大有人选,且知人选为谁。”说着,他伸出食指往茶盏里轻轻一沾,顺手在几案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张居正看了一眼,笑了起来,道:“哈哈哈,玄翁知我。正是王之诰。他是居正的亲家,但内举不避亲,王之诰做三边总督,合适。” “蓟辽总督谭纶、宣大总督王崇古,”高拱满意地说着,“北边两要地,督抚得人,三边总督,就照叔大说的,用王之诰!” “大同尤为兵家必争之地,三面临边,东连上谷,南达并垣,西界黄河,北控沙漠,实京师之藩屏,中原之保障。”张居正说,“是以大同巡抚,亦当得人,时下这个李秋,我看不合适。我意,大同巡抚与辽东巡抚互换。调方逢时巡抚大同,李秋巡抚辽东。” “嗯,也好!方逢时才略明练,与王崇古又有同年之谊,不失合适人选。”高拱赞同说。 “方逢时乃玄翁同年,居正同乡,便于沟通。”张居正笑道。 高拱没有接他的话,似乎还在盘算着:“兵部郎中张学颜,去辽东做兵备道,以为督抚后备。往者总把那些失意之人贬到边地,边务所以不振!有才干又自知有前程者,到了边地,自然十分用心,边务焉能不振?” 张居正道:“玄翁可谓远虑。” “叔大适才言大同尤为紧要,我深有同感。大同直当俺答一面,且连年遭虏患,当为防务之重。”高拱声调坚定地说。他目视前方,幽远而深邃,“以往,执政者所谓防务,实则惟以保京师和皇陵无虞为要,宣大总督驻节怀来。以保京、陵。此一防务方略,底线太低!我意,宣大总督驻地要西移,移到阳和去。以此向中外宣示,国朝防务底线,是确保北边安全,而不是仅仅着眼于京师、皇陵!” “玄翁所言,居正极赞同!”张居正道,他抬眼看了看高拱,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叔大有甚话,说嘛!”高拱催促道。 张居正道:“兵部侍郎缺员,居正以为,谷中虚可任之,不知玄翁以为如何?” 高拱沉吟道:“谷中虚……他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任兵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又做过山西潞安兵备道,在浙江巡抚任上指挥剿倭,在湖广巡抚任上招抚流寇,经历倒是合适。怎么,他巡抚贵乡时口碑不错?” “楚人皆赞之。”张居正道。 “兵部侍郎例由会推,谷中虚可作人选。”高拱决断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二章 麻烦事又来了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午门右掖门内之西,与文渊阁相对,有朝房五十间,此即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直房,谓之六科廊。刑科给事中舒化回到六科廊,义愤难平,起身走到兵科都给事中温纯的直房,吏科给事中戴凤翔也在,三人各抱拳施礼毕,戴凤翔叫着舒化的字道:“汝德,我辈弹劾海瑞,引来他破口大骂,不能就这么忍了吧?” “汝德也是为此事而来?”温纯问 舒化道:“今日朝会,高阁老大谈改制,我辈不能缄默吧?我是为此事而来。” 温纯笑道:“汝德还是不能释怀?他手握铨政,又深得皇上眷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值得!”他又转向戴凤翔,“海瑞骂街,六科倶忿忿不平,欲上本,可都察院那帮人说赵阁老有话,不让上本。说是高阁老的意思。” 舒化垂头丧气道:“就这么算了?那要我辈言官做何?” 戴凤翔一捋小胡子,脑袋蓦地晃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方举拳向后抱了抱,一溜小跑出了六科廊,穿过会极门,往东华门而去。一盏茶功夫,戴凤翔到了东华门外翠花楼对过的一个小巷,进了一座小院。这里,是徐阶的门客吕光的居所。 吕光吃了一惊:“戴给谏何以匆匆造访?” 戴凤翔也不入座,站在花厅门口道:“吕老,我刚听说,那高胡子压着科道不让参劾海瑞,科道啧有烦言,你找个地方,今晚我带几位科道去餐叙。”见吕光不解,他解释道,“偏要上本,一来为百官出口气,二来难为难为高胡子,让海瑞这件事缠住他!”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又返身回来,低声道,“预备着些!存翁不是有言在先,不惜代价吗?” 吕光心领神会,笑道:“老弟放心,徐家在京店铺的银子随我支领。” 过了两天,辰时已过,高拱刚进中堂,李春芳起身走到他的案前,把手里的文牍轻轻丢过去,叹了口气道:“新郑,麻烦事又来了。” 高拱一看,一份是吏科都给事中光懋领衔,吏科三位给事中列名的弹章,参奏海瑞。只见上写着: 海瑞悻悻自好,姣姣自明,假以求去,横泄胸臆,且反诬言官,丑诋孟浪,无所执据,事属乖违,法应参究。照得海瑞小器易盈,晚节不竟。愤世嫉俗,讵能体悉乎人情;市直矜名,岂知卒流于私意。致言官之论列,宜悔改图。方今尚气凌人,大逞心迹之辩;诬善败类,连及台省之臣。朝廷之体统甚乖,平生之忠义何在?乞敕下吏部,将海瑞勒致仕,以示创惩。如惜其旧有名节,姑移咨谴责,省令改误。 另一份,是都察院河南道御史成守节领衔,参奏海瑞的: 臣等俯睹邸报,见前巡抚佥都御史海瑞奏《告养病疏》,中间首张夸大之词,终侮举朝士人,以泄怏怏不平之气。乞严加戒谕,务使虚己有容,以图后效;改过不吝,以盖前愆。 李春芳见高拱脸色铁青,道:“吏科都给事中是六科领袖;河南道掌道御史是御史领袖,他们二人各领科道联名论劾海瑞,可视为代全体言官,分量甚重啊!” “新郑,不是老赵不压服,前两天说的好好的,不知何故突然就冒出这两道弹章,我老赵也是大吃一惊嘞!”赵贞吉忙解脱自己。 高拱怒气冲冲地说:“海瑞已然罢去,似这般不依不饶,还要怎样?!” “新郑,你别犯脾气!”陈以勤劝道,“本可径批吏部题覆,兴化担心你犯脾气,惹毛了科道,方刻意在阁一议的。海瑞大骂举朝皆妇人,又痛诋言官,他的气出够了,也该让科道出出气嘛!” “若批吏部题覆,就八个字:已奉钦命,无容别议。”高拱余怒未消,话像是横着出来的。 “呵呵,新郑啊!”李春芳小心翼翼地说,“我看这八个字亦无不可;但终归要给科道些面子,不的,不是引火烧身吗?纵然新郑无所惧,总这样纠缠下去,你还有精力做事?” 高拱点点头,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是该了断了。”说着,拉过稿笺,蹙眉沉思片刻,提笔疾着。 午时已过,张居正用完饭,刚要下楼,高拱站在朝房门口向他招了招手。张居正走过去:“玄翁怎么没有去吏部?” “办完这件事再去。”说着,高拱带张居正进了朝房,把两张稿笺递给他,“我拟的吏部题覆,叔大看看。” 张居正一看,为吏科弹章拟的题覆是: 看得海瑞巡抚应天,更张太骤,颇拂人情,先科臣论列,已蒙圣明处分。海瑞引咎自陈,亦所宜然,却乃激愤不平,词涉攻击,委的有伤大体。今经参劾,夫复何词?但海瑞孤忠自许,直气不挠,旧日名节,委有可惜。一时激愤,乃其气禀学问之疵,揆之官常,原无败损,况已奉钦命,无容别议。 再看给都察院御史弹章的题覆: 海瑞词称请归,意甚快愤。且固执偏见,是己非人,殊失大臣之体。御史官见其轻躁,连名纠劾,诚非过举。但海瑞已奉钦命,照旧候补,无容别议。 “呵呵,玄翁题覆甚见其妙,既给科道面子,又维护海瑞不再追究,当可息事宁人了。”张居正笑道,他把稿笺放回高拱的案,“这件事,总算可以了之。” “人了,事未了!”高拱说着,又拿出几张稿笺,“请叔大过目。” 张居正举起阅看,是高拱写给新任应天巡抚朱大器的私函: 夫海君所行,谓其尽善,非也;而遂谓其尽不善,亦非也。若于其过激不近人情处,不加调停,固不可;若并其痛惩积弊,为民作主处,悉去之,则尤不可矣。天下之事,创始甚难,承终则易。海君当极弊之余,奋不顾身,创为剔刷之举,此乃事之所难,其招怨而不能安,势也。若在今日,则是前人为之而公但因之耳,怨在他人而己享其成功,此天之所以资公也。如以为戒而尽反其为,则仍滋弊窟而失百姓之心,岂惟非国家之利,亦非公之利矣。 “罢海瑞巡抚,不是他做错了,是大家不适应他。”高拱边在房中踱步,边道,“我担心朱大器会错了意,尽反海瑞所为,回到无所作为的老路,不惟江南治理无望,这个导向也甚坏,是以不能不明示于他。” “玄翁所虑可谓周详!”张居正说,“居正也有给朱大器。我下楼取来抄本。” “一起走,我就到吏部去,恐饭菜要凉了。”高拱说着,拉住张居正就往外走。 下了楼,张居正加快了脚步,待高拱走到西门口,张居正拿着稿笺追上了。高拱匆匆浏览一眼,但见上写着: 存翁以故相家居,近闻玄翁再相,意颇不安,愿公一慰藉之。至于海刚峰之在吴,其施为虽若过当,而心则出于为民。霜雪过后,稍加和煦,人即怀眷,亦不必尽变其法以循人也。惟公剂量,地方幸甚! “叔大所虑,比我周详!”高拱一笑,把稿笺还给张居正,正要迈步,就听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新任兵部尚郭乾带着职方司郎中吴兑急匆匆走了过来。 “玄翁,贵州、贵州……”郭乾气喘吁吁,支吾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中枢不当为一省抚臣背书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听到郭乾禀报官军进剿水西土司惨败,张居正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高拱顾不得往吏部去,也忘了饥饿,急忙带郭乾、吴兑进了中堂,李春芳、赵贞吉、陈以勤闻讯,也从朝房匆匆赶到。 “王铮无能!安大朝草包!革职,统统革职!”赵贞吉怒气冲冲道。 李春芳看着高拱:“新郑,你看此事?”高拱顾自沉思着,没有答话,李春芳又问郭乾,“大司马,下一步当如何?” “本部意,当调川桂两镇大军,合剿水西!”郭乾道,他似乎早有准备,继续说,“另请诏命四川、湖广各调粮草十万石入黔。” 已看完塘报的张居正一拍案,愤然道:“这也太不成话了!小小土司,竟敢与官军开战,如不剿灭,朝廷威信安在?!当调重兵,大事芟除,勿复问其向背!诸文武将吏有不用命者,悉以军法从事,斩首以循!”他见高拱良久未语,又道,“大率叛贼奸宄,惟当慑我之威,罕能怀我之德。如有机可乘,自当一鼓而歼之!” “征剿弗获,且将成乱,宜急图之。”李春芳赞成张居正的主张又不愿明言,遂含混道。 “中枢不当为一省抚臣背!”高拱一脸怒气地说,“更不能一错再错!” 自从陈大明处得知贵州水西生事,高拱深念之,到吏部领凭的官员,凡是有可能知情者,他都要留下一问,以探明事情原委。目下他已初步作出判断,单等王铮给赵贞吉回复后再作区处。不意没有等来暂停进军的消息,竟是惨败的塘报!他强抑怒火,决计不再迁就,要按自己的主张处置此变。可他的话一出口,众人愕然,只是见高拱脸色阴沉,怕他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都不敢说话。 “何谓叛逆?安国亨果叛乎?”高拱大声质问,他并未有等待答案之意,顾自说,“叛逆者,谓敢犯朝廷,背去而为乱者也。安国亨所为如是乎?我闻安国亨本为群小拨置,宣淫播虐,仇杀安信,以致安信之母疏琼、兄安智怀恨报复,相互仇杀。安智自度不能胜国亨,遂诉于巡抚。抚臣欲为安智伸冤出气,其意固善,然只因拘提安国亨不出,觉得威信受损,竟以叛逆奏报,朝廷据此允其征剿之请。”他又一拍案,“这一步,先就错了!” 张居正微微摇了摇头,他以为赵贞吉定然出而抗辩,赵贞吉却一脸淡然地听着;他想说又不愿在此场合与高拱争辩,遂目视郭乾,郭乾转过脸去,回避了;张居正又看看陈以勤,微微扬了扬下颌,陈以勤听适才高拱的语气渐渐和缓下来,也就接受了张居正的暗示,开口道:“新郑,就算如你所说第一步错了,可安国亨与官军交战,致使我土汉将士损失过半,这总该是叛逆所为了吧?朝廷欲发兵进剿,焉能说是‘再错’?” “南充!亏你还是饱读诗之士!”高拱像是终于抓住了发泄对手,揶揄道,他用手敲着案,“安国亨与安智相互仇杀,却被定为叛逆,又入境掩杀,彼彝民安肯束手就擒?故各有伤残。然未闻安国亨领兵拒战之迹,是以仍不可轻言叛逆二字!既如此,则调大军征剿之议,不可从之!” “这……”郭乾面露难色,又不敢多言,支吾了一声。 “哼!”高拱冷笑一声,以嘲讽的兼带不屑的语调说,“时下有那么股风气,动辄言征剿,喊诛灭,似乎不如此则不足以树威信,振人心,无英雄气概。果如是乎?”说着,他的语调转为沉重,“边事孔棘,国库空虚,路有饿殍,不谋拯而救之,却欲竭数省之兵粮,征自相仇杀之彝目,值得吗?必要吗?”他感叹一声,继续说,“治理一方,岂可遇事即思用武力,镇压下去就是有本事?非也!不用强力而使之息争相安,那才是真本事!” 李春芳怕阁臣争执下去不好收场,忙对郭乾道:“大司马还有何情需通报的?” “据急足所禀,王铮已具疏自劾,巡按贵州御史蔡廷臣具疏请治失事诸臣罪;另据本部闻,兵科都给事中温纯正具疏劾王铮、安大朝。” 高拱像是没有听到,继续说:“时下的地方大员,以善欺蔽为高明!有些人,地方有事,每每隐匿不报或大事化小;而喜功者则反之,每每又以小为大,以虚为实,始则夸大事端,终则激而成之,以证明前说为实。似此,岂是为国之忠?!王铮此人可谓典型!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再用!”顿了顿,以决断的语气道,“贵州事,换巡抚,据实定策!” “喔,那就有劳新郑了!”李春芳忙顺水推舟说。 “我来处置,诸公不必心焦!”高拱一拍胸脯道。说着,起身往外走,又回头瞥了一眼张居正。 张居正知高拱要召他议事,却佯装没有看见,低头坐着未动,待高拱已走远,方感叹一声:“处置此类事,当快刀斩乱麻,一举荡平之,不惟了却一事,且对各土夷皆是震慑,令其胆寒,再不敢越雷池一步。”说完,方起身道,“居正去向玄翁陈之!” “叔大,贵州巡抚,谁可任之?”高拱见张居正终于来了,便开门见山问。自复职到京后,吏部用人,高拱总要先与张居正私下商榷一番。 张居正知高拱持论甚坚,口气强硬,无意说服他,暗自苦笑了一声,反问:“玄翁夹带中似有人选了吧?” “说你的!”高拱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道。 “既然玄翁垂问,我看殷正茂可任之。”张居正说。 “叔大念念不忘这位同年嘛!”高拱一笑道,随即摇了摇头,“殷正茂其人,我查访过,有军旅才,也当用,不过,让他去贵州,不合适。”顿了顿,又问,“叔大看,阮文中何如?” 阮文中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历官南京兵部车驾司主事、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吏部考工司郎中、湖广按擦副使兵备永州,时任太仆寺少卿。张居正没有想到高拱会看上他。但既然高拱点名,他不愿持异议,遂道:“阮子做过永州兵备道,与土夷打过交道,是合适人选。” 高拱点头道:“阮子沉毅,处置水西事,当可属之。” “贵州得人矣!”张居正笑着说,言毕,向外喊了声,“来人!” 办应声而来,张居正吩咐:“去,快知会烹膳处,为玄翁煮碗汤面来,多卧几个鸡蛋!” 高拱亲切的目光投向张居正:“呵呵,还真是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五章 非为省兵戈亦为明公理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阮文中与高拱既无渊源,也无交通,忽闻巡抚之任,颇感意外,掌灯时分,忙到吏部直房投剌谒见,高拱吩咐传请。 高拱与阮文中隔几而坐,略事寒暄,叫着阮文中的字说:“用和,此番用你抚贵州,为处置安国亨之事,望用和勉之。”阮文中是科举后辈,且年龄也小高拱六岁,故高拱对他以字相称。 “安国亨之事谓何?”阮文中问。他只知道日前官军征剿水西惨败,巡抚王诤上疏自劾,巡按御史蔡廷臣、兵科都给事中温纯上章弹劾之。得旨:“令安大朝革职,戴罪杀贼。王诤回籍听调,安荣等下御史按问。”这是载于邸报的,更多的情况,他也不甚了了。 高拱遂将他所掌握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阮文中静静听着,待高拱说完,谦恭地问:“喔?那么高阁老,安国亨擅杀土官,不服拘提,岂不是抗命吗?” “据我判断,安国亨不服拘提,乃是因安智居于省垣,他怀疑抚台偏袒安智,一旦出而受理,抚台或捕而杀之。”高拱耐心解释,“纵不服拘提,亦只是违拗而已,违拗安可谓之叛逆?” “可是,毕竟官军剿水西大败,伤亡惨重,国人尽知,皆曰水西当灭。”阮文中又提出疑问,“此不可谓之叛逆乎?” 高拱道:“这也未必可认定为叛逆。官府不明是非轻率进兵,彝民起而自卫,各有伤残罢了。不过,此说不易服人,望用和到后,据实查访明白,看看安国亨有无领兵抗拒官军且与官军开战的形迹。若无此形迹,则不能谓之叛逆可知。” 阮文中点头,沉吟良久,又说:“学生敢请高阁老示方略。” 高拱道:“照一般人的说法,此时当集结大军剿灭安国亨以振国威。然竭数省兵粮剿内部仇杀之彝目,甚无谓!我意,此事不以武力平之,当以司法息之。用和不可循常规,要迅疾赴任;到职后宜廉得其实,而虚心平气处之。说到方略,用和当记住四字:据实定策!” 阮文中虽频频点头,却仍觉心中无底,遂愧然一笑:“呵呵,高阁老,学生敢请阁老详示。” 高拱沉吟片刻,道:“恐影响用和判断,本不愿说得太具体。既然用和追问,不妨再嘱几句。”他喝了口茶,缓缓道,“用和到后须据实查访,若如我所闻,则当去安国亨叛逆之名,而只穷究其仇杀与违拗之罪。安国亨若出面听从审理,而无叛逆之情可自明矣。这样,则只以其仇杀、违拗之本罪罪之,当无不服。如此,方为国法之正,天理之公。” 阮文中若有所悟,又见高拱案上文牍堆积如山,门口不断有人探头欲进,便起身告辞。 高拱送至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用和啊,时下为官者,常常好在前官之事上再放大,以展示其风采。此乃小丈夫所为,非君子之道。望用和戒之。” 阮文中牢记高拱的叮嘱,日夜兼程赶赴贵阳。接印视事,便以处置水西事为首务。他派人四处探访,以期勘明真相。安智闻新抚到任,急忙求见。阮文中问:“尔告安国亨叛逆,何谓叛逆?安国亨叛逆依据何在?” 安智支吾良久,方说:“国亨小儿擅杀朝廷命官,抚台拘提又抗命不遵,抚台看,这不是叛逆吗?” 阮文中又问:“尔承诺输兵粮数万为内应,何以失信?” 安智答:“官军进剿,我辈即与安国亨战于朵泥桥,相互攻取。安国亨取我与奢效忠地九,我取其地七,无法分身。” 阮文中已心中有数,不再多问。 安国亨闻巡抚换人,忙差吴琼前来晋见,待吴琼一进大堂,阮文中大喝一声:“尔彝目安国亨,擅杀土同知,却拘提不出,是何道理?” “宣慰使已知罪!”吴琼道,“安智居省垣诬告,抚台拘提,宣慰使恐被诱杀,故躲避不敢出。” 阮文中又道:“安国亨胆敢与官军为敌,斩杀官军无算,可知罪吗?” “抚台老大人容禀:官军莅临敝土时,宣慰使正在兰地与奢效忠讲理,并不敢拒官军,更不敢与官军开战。”吴琼神情紧张地解释说。 “胡说!”阮文中怒斥道,“难道官军是自行溃散?是自相残杀?” 吴琼答道:“宣慰使已然查明:官军安参将率苗兵抢掠,斩杀部酋以朵等多人,以朵的父兄子弟互为串通,率众冲败官军,官军多是奔过浮桥溺死的。”说着连连叩头,又道,“宣慰使闻官军溃败,既惊且惧,愿罚银三万五千两。宣慰使命小的禀明抚台老大人,宣慰使绝无反叛之心,前抚台竟以叛逆奏闻朝廷!蒙此大冤,宣慰使心有不甘,已差人晋京诉冤。” 阮文中综合多方情形,真相与高拱所说完全吻合,遂命幕僚速拟奏稿。 “军门,外边都说,原以为军门此来定是指挥剿灭安国亨的,不意莅任多日却毫无动静,反而四处查访,欲为安国亨开脱,必是受了安国亨的重贿。”幕僚忧心忡忡地说。 阮文中闻言陷入沉默。自到贵阳,阖省官员次第来谒,无一不是义愤填膺,请求速发大军剿灭安国亨的,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力劝他速奏请朝廷集结大军征剿水西。阮文中压力本已很大,又听幕僚如是说,顿时踌躇起来,一脸苦像,道:“若奏请发兵再剿,如何向高阁老交代?还是暂不上奏,先修于高阁老,请示方略。”与幕僚字斟句酌、反复修改,阮文中才惴惴不安地把函交给一个亲随,命他日夜兼程疾驰京城投。 已是深夜,高拱正在房与兵部侍郎魏学曾商榷秋防策,高福突然进来禀报:“老爷,贵州有急足来投!” 高拱已从安国亨的诉冤疏中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只等阮文中报来处置之略,即可着手善后。终于等来了他的函,忙接过拆看。看前一页,他的脸上露出笑容,还不住地说“果然如此,果然不差”;可是,看到后面,脸色由晴转阴,失望、恼怒的情绪浮现出来。 “这个阮文中!说什么水西事,‘访得其实,皆如相公所言,以国法正之可也;然省内群情激奋,誓言剿除,灭此朝食,方可树朝廷之威’。似这般依违两可的话,他也说得出口!”高拱生气地说,又苦笑一声,“选一个稳重的人,却魄力不足;魄力十足,又恐处事不稳,贵州事,难乎哉!” “玄翁,不如快刀斩乱麻!何必为一个土司,如此费心劳神?”魏学曾建言说。 “是啊玄翁,举朝皆曰当剿,剿固靡财损兵,却无需玄翁一人如此担责、操劳,又可免浮议,还可高举权杖,文臣武将谁人有失,任凭惩罚!”在一旁的房尧第也劝道。 高拱既失望又生气,蓦地向座椅后背一仰身子,瞪着眼道:“这岂是一个土司的事?这是要立规矩,树原则!”他越说越生气,“忽”地举起手臂,向上一指,“别忘了,上面有天!凡事,要问个理字,要合天理!”他站起身,踱了两步,赌气似地说,“贵州这件事,我必当分出是非,据实处置!非仅为节财用,省兵戈,亦为明公理,伸国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到得陈家莫暴露身份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又是忙到交了戌时才回到家,更了衣,步履迟缓地往餐厅走。夫人张氏迎过去,见他满脸疲态,嗔怪道:“你这老头儿,都说不管是在阁还是在部,总是一副精力充沛、劲头十足模样,怎么一到家,就像霜打的茄子?” 高拱不答话,坐在餐桌前,端起碗,三口两口吃了碗汤面,便起身悄然进了卧室,和衣而卧,斜倚在叠起的被褥上,头枕双手,闭目休憩。张氏进来看了一眼,心疼不已,忙去吩咐伙房熬了碗参汤,亲自端着往卧室走,远远看见高福闪身进去了,须臾,高拱匆匆走出卧室,边道:“叫崇楼来。” “这是咋回事呀?”张氏拦住去路,看着一溜小跑的高福,问。 高拱一扬手,“哦”了一声,算是回应,继续往院子里走。 “喝了这碗参汤再走不中吗?”张氏在身后喊道。 “玄翁,出了什么事?”房尧第疾步赶上,问。 “跟我到陈大明家去。”高拱说着,便往外走,又吩咐高福,“你快去雇几头毛驴,往西四牌楼那追赶我们。”走到垂花门,又对房尧第说,“到得陈家,莫暴露身份,只说是陈掌柜的的友好即可。” 房尧第不解,堂堂执政大臣,为何大半夜的,神神秘秘微服造访一个商人。待骑上毛驴,高拱方道:“高福,你给崇楼跟高德说说咋回事。” 高福支吾道:“小的,小的今儿出去,想打听珊娘…”他一缩脖子,咽回去半句话,“就去了大明方物商号,谁知道嘞,这方物商号盘出去了,小的又去豆腐陈那边,还没有走到,就听说陈大明陈掌柜的,殁了,竟是自寻短见嘞!” “喔呀,那咋回事?”房尧第吃惊道。这才明白,高拱要去祭奠陈大明。可转念一想,玄翁与陈掌柜的并无深交,何至于夤夜去祭奠他?这样想着,也不便多问,只得簇拥着高拱,往大街而去。 正是暮春时节,天气不冷不热。交了亥时的京城已然无有了白天的喧嚣,昏昏欲睡状。几个人拐上草厂街,高拱道:“正月里初到京城,私访了两天商家,此后再无闲暇,今日到陈家,要访得陈掌柜自尽之因,一窥商业凋敝之由,以定恤商之策。” “学生料定玄翁此行,绝非单单为了祭奠。”房尧第这才恍然大悟。 约莫两刻功夫,主仆一行到了陈宅。按事前所议,由房尧第进内祭奠,高拱则在院中背手低头慢慢踱步。三三两两的人在旁低声唏嘘议论着。 “做买卖,难啊!”一个人感叹说。 “这位掌柜的,做买卖有何难,愿闻其祥。”高拱凑上前说。 那人打量了一眼高拱,见他像是读人,不愿与之多言,便吵架似地说:“商人就是三孙子!像你们这些读人,谁看得起商人?朝廷里头,谁替商人说句公道话?” 另一个人道:“这位先生问商人有何难,在下就一句话:商人之难,难在官府,只要官爷别没事找事,商人就不难。” 又有几个人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商人之难。高拱专注地听着,不时插言问询,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在高福的一再催促下回返。一进院子,高拱一扬手道:“走,到花厅汇汇。” 房尧第先把打探来的陈大明之死的原因说了一遍:“陈掌柜闻得汴绣既长于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又善于山水图景,价格适中,很受京城追逐时尚者欢迎,便带人到河南开封采买汴绣,因琐事与人争执,被祥符知县谢万寿拘押,谢万寿勒索不成,严刑拷打,其中一个叫苏仲仁的伙计回京途中身亡,陈掌柜生意未做成,又不能不对死者家属有所赔偿,搜罗尽二弟家卖豆腐的钱,拿到银铺去兑换银子,银铺掌柜的却摇头拒绝。陈掌柜万念俱灰,投井而死。” “哎呦,可不是吗!”高德插话说,“那次俺到饭铺,人家就是不收钱,只收银子,害得俺饿了大半天!” 房尧第道:“学生倒也问了,都说钱法近些年朝廷议来议去,朝更暮改,大家都怕这些钱说不定哪天就不能用了,心里不踏实,是以索性只要银子,不愿收钱。” 眼看到了子时过半,已是深夜,高福从外面还毛驴回来,见花厅亮着灯,几个人还在不停地说着,进来催促:“天快明了,还不睡觉?” “不睡了!”高拱站起身,往房走,“明日有早朝,先说于皇上知道,我得去写本。”直到鸡叫三遍,他才走出房,更衣登轿,赶往建极殿去早朝。 “皇上,臣有本奏。”一应典仪倶已礼成,高拱出班奏道,“臣奉召至京,两月有余。耳闻目睹,闾巷十分凋敝:有素称数万之家而至于卖子女者;有房屋盈街拆毁一空者;有东躲西藏乃至散之四方,转徙沟壑者;有丧家无归,号哭于道者;有削发为僧者;有计无所出自缢投井而死者!富室不复有矣!” 皇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倾身问:“先生,因何如此?” 高拱道:“臣亦惊问其故,则曰:商人之累也。臣又问:朝廷买物,倶照时估,商人不过领银代办,如何竟致贫累?则曰:商人使用甚大,税费繁多,打点周匝,已用去大半;而官府应支之银,却未知何时付给,所办钱粮物品,多靠贷款周转,一年不还即需付一年之利,有积之数年者,何可计算?”顿了顿,又道,“至如经商,必是钱法有一定之说,乃可彼此通行。而钱法不通久矣。众说不一,愈变更愈纷乱,愈禁约愈惊惶。以至商人铺面不敢开,买卖不得做,嗷嗷为甚。” 朝会响起窃窃私语声。惊讶的目光齐齐向高拱投来。人们吃惊的是,朝廷最有权势的执政者,在堂堂的朝会上,说出话来,却像来打官司的诉冤者。高拱不以为意,但他知道皇上不愿听长篇大论,他已然说的够多了,便不再细说,径直提出建言:“臣已具疏,俯请皇上特敕部院,痛厘夙弊,一切惩革,恤商资商;并请皇上特降圣谕,行钱只从民便,不许再为多议,徒乱商民耳目。” 皇上道:“先生所奏,倶见为国恤民之意。既有疏,速奏来,朕令部院亟议以闻。”说罢,停顿片刻,又道,“先生亦可集部院议奏对策。” “臣,遵旨!”高拱兴奋地说。 “高阁老所言,不啻替商人代言的陈情表啊!”一散朝,户部侍郎陈大春就凑到高拱面前,赞叹说。 “喔,国朝二百年矣,恤商之言倒也有之;然位居执政而代商陈情,疾呼恤商者,玄翁乃第一人!”太常寺少卿刘奋庸也凑过来感叹说。 “得霖,别忘了以农为本的祖训!”赵贞吉大声对陈大春说。 高拱佯装没有听见,昂首阔步往文渊阁走,过会极门旁,突然想起一件事,步履慢了下来,过了片刻,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次第走了过来,高拱喊了一声“内江”,便迎过去问赵贞吉:“河南祥符县知县谢万寿,科道有弹章吗?” “喔,昨日我执笔拟票,河南巡按御史杨相上了弹章,似是酷刑致死人命,已下吏部议处。”张居正接言道。 “喔,有弹劾就好,待议处时再算账!”高拱凶巴巴地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请他高抬贵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东四牌楼大街南头,有一座得意酒楼。这家酒楼原是吕光混迹京城时所开,后来吕光南返投于徐阶门下,酒楼就转给他的徒弟顾彬经理。顾彬五年前因为四夷馆考收未入选,其父顾祎请托未遂反被革职,他则因带头游街闹事被依律枷刑部大门前数日,事后,顾彬即混迹京城,拜吕光为师。 吕光、顾彬先后经营的这家酒楼待客有绝活:宰杀牲畜家禽,皆惨酷取味。鸡鹅鸭鸽之类,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猪狗之类,皆活割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胆小之人目不敢睹。这些绝活在嘉靖中期,还仅是皇宫制作御膳之法,渐有太监巨珰偷偷效尤,又被吕光学来,成为得意酒楼的招牌,血海肉林,恬不为意。加之此处离部院衙门不远不近,遂成为京城官员时常光顾之地。 可是,到了隆庆四年春,酒楼生意陡然间一落千丈,变得冷冷清清起来。顾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忙把师傅吕光请来求教。吕光奉徐阶之命常驻京师,对官场情形了如指掌。三盅酒下肚,便挤眼咧嘴道:“非你经理不善,实乃那个高胡子之故!他一上来就大力整饬官常,又最恶酬酢奢靡,当官的人人自危,谁敢造次?” “真想把那个高胡子千刀万剐!”顾彬恶狠狠地说,因四夷馆考收事,他对高拱恨之入骨,如今又因高拱之故生意惨淡,越发仇恨他。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吕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 顾彬一脸苦楚:“可时下怎么办?当官的不来吃喝,弟子看这酒楼只好关张。” 吕光狡黠一笑,给徒弟出主意道:“关张倒也不必,门面还要立着,可以做别的买卖嘛!” 顾彬问计,吕光附耳低语了一阵,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吕光嘱咐顾彬:“慢慢来,先去吏部门口找生意。” 顾彬果然差他的伙计骆柱子扮成生状,到吏部首门外游荡、守候。这天,骆柱子见一个官员在吏部衙门前向内张望、徘徊,一脸焦急状,上前搭讪道:“这位官爷,想找谁?我帮你牵线,必能办成。” 官员踌躇良久,一跺脚,跟着骆柱子到了一个拐角处嘀咕起来。 这位官员,乃河南省祥符县知县谢万寿。他是举人出身,混到知县之位已属不易。他早听说,知县三年晋京上计,若不打点则升迁无望,故到任后便想积攒些银两。但快一年了都是小打小闹,手头只攒下不过三千两银子。忽一日闻报,说有位京城来的陈大掌柜手下与本地商家争执扭打,谢万寿大喜,忙差巡检率人将京城客商一干人等拘押。原以为捞到条大鱼,不意叫陈大明的京城掌柜却一毛不拔,恼怒之下,谢万寿命人对其手下用刑。因下手过重,一个叫苏仲仁的竟被打得奄奄一息,谢万寿忙吩咐放人。陈掌柜雇车北返,未过黄河,苏仲仁就死了。陈掌柜又返回开封,到察院控告。巡按御史杨相亲传谢万寿勘问,要修章论劾。谢万寿惊慌万状,日夜兼程赶到京城,欲托人疏通。他在京城本就无有人脉,只是找到一个同榜举子,不意他道时下京城各衙门请吃饭已很难,提到疏通,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走投无路之下,有人主动愿意帮忙,他便有心一试,无非是破费些银子而已,与自己的前程相比,银子目下就不算什么了。 两人嘀咕一阵,谢万寿跟着骆柱子来到得意酒楼,进了一个雅间,坐了片刻,顾彬走进来,道:“官爷办何事?”他伸出两根手指,“这个数,不还价,事成之后再付。” 谢万寿一听事后付款,心里踏实了许多,点头应允。他知道,弹章会交吏部议处,考功司郎中是关键人物,遂提出欲与郎中孙大霖一见。吕光接单,即到孙大霖府上拜访。孙大霖在刑部员外郎任上到山东察狱,收了些银子,能够晋升到吏部考功司郎中,也多亏了有银子打点,是以对收受银子,他有抑制不住的嗜好。加之他多多少少知道吕光的背景,也不便得罪,遂答应了下来。谢万寿得以拜访孙大霖,奉上银子五百两,请他高抬贵手。 议处被劾地方官,是吏部的例行公事,此次只是一个知县,且目标也只是保住官员身份,不被革职;高拱固然办事认真,但他要办的事太多,哪里会注意到这件小事?孙大霖遂半推半就应承下来。接到要吏部议处弹劾谢万寿的弹章,孙大霖没有批交主事,自己亲自动笔,斟酌良久,拟稿呈上。 这天午时,孙大霖忽听高阁老传召,不知何事,忙到尚直房谒见。高拱头也不抬,问:“你掌考功,参劾文官倶经你手,你说,哪个地方贪风最盛?” “这个……”孙大霖支吾道,“各巡按御史、巡抚参劾官员,通常都差不多,够交差就行了,是以本部接到的要题覆的弹章各省相差不大,下吏不好判定哪里贪风最盛。” 高拱抬起头,欲发火,又忍住了,叹口气道:“我听说广东贪风最盛,良有司甚少,不知是否属实。”自知问不出所以然,也就不待孙大霖回应,便道,“抚、按参究官员,不能袭故套。考功司拿出改制办法来。”孙大霖点头称是,高拱又道,“巡按广东御史杨标任期已满,回京交差,你把他找来,我想向他查访一下广东官场情形。” “下吏记住了,下吏也当多方查访。”孙大霖乖巧地说,正要施礼退出,高拱脸一沉,点着摊开在面前的一份文牍问,“巡按河南御史杨相劾祥符知县谢万寿性资刚暴,擅用非刑,打死无辜苏仲仁,该如何处分?” 孙大霖心里“咯噔”了一下,考功司已拟了处分呈批,为何还要这样问?分明是不认可了。但他还是咬着牙,把已拟的题覆重复了一遍:“玄翁,论法本当拟斥。但念其初授知县,在任日浅,姑从宽处分,改调闲散,以全器用。” “谢万寿滥刑以逞,打死人命,其酷何甚!以酷而留其官,是废朝廷之法;以酷而调其官,是残他处之民!”高拱满脸怒容,他抬眼盯着孙大霖,“若谓在任日浅,弃之可惜,则人命、国法,不可惜耶?” 孙大霖忙点头,神色慌张地说:“玄翁教训的是,下吏这就照玄翁的意思重新拟呈。”说着,伸手去取文牍。 高拱向后仰了仰身,任他把文牍拿去。孙大霖刚要走出直房,高拱突然道:“听说你察狱山东,惹了不少风言风语,怎么说?”他掌吏部以来,要求为官员建簿册以为参验,月终呈报,三个月来已有八十余册报来,吏部每个郎中的经历自是在他掌握中。适才见孙大霖满脸淌汗,神色不对,遂生疑窦。 孙大霖呆呆地站在门口,良久才支吾道:“玄翁,那那都是……” 高拱向外摆了摆手,道:“回去好好想想,有你陈述的机会!” 孙大霖闻言,抬腿迈步,腿竟有些发软,像踩了棉花似的,晃荡了几下,直到走出好远,才恢复常态。可是,回到司里,却坐卧不安,重拟文稿的心思一时全无。呆坐了半个时辰,蓦地起身,匆匆往外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君子不言利之说误国害人至甚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出文渊阁正向北,过文华门,就是文华殿。今次奉旨朝议,即在此举行。几天前朝会上,高拱代商陈情,皇上口谕,可集有司议奏对策。这也正是高拱所想的。他想早日出台恤商举措,遂嘱内阁办移司,召户部、礼部、工部、都察院、太仆寺、光禄寺堂上官及各科都给事中,到此聚议。 交了辰时,高拱走出内阁朝房,张居正闻声跟了出来,高拱料他有话要说,就站着候他。 “玄翁,今日专议恤商事,玄翁奉旨主持,”张居正走到高拱面前说,“居正意,玄翁不必多言,免得降为争论一方。居正已嘱户部侍郎陈大春、太仆寺少卿曾省吾为玄翁代言。” 高拱心头一热,道:“喔,还是叔大思虑周详。”说罢,快步往文华殿走去。进了殿,众人皆已到齐,他坐在摆放在两只铜鹤之间的一把圈椅上,看也没有看会场,就道:“钱法业已颁旨,新旧钱皆可用于贸易,此后听从民便,不得议来议去,徒增恐慌。故今日不再议钱法,专议恤商一节。户部先说。” 户部尚刘体乾干咳了一声,道:“本部接高阁老《议处商人钱法以苏京邑民困疏》,奉旨议复,议得恤商事五:一定时估,二议给价,三严禁革,四裁冗费,五公佥报。” 高拱仰脸专注地听着,刘体乾却再无一言。刚要质问,侍郎陈大春开言道:“适才大司农代表本部发言,卑职仅以个人立场说话。窃以为言恤商,先要端正对商业、商人之看法。”他瞥了一眼高拱,见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也就多了几分自信,侃侃道,“卑职生于潮汕,深知时下与开国之初已然大不同,佛朗机人所租壕镜,不过弹丸之地的一个小岛,因贸易之盛,日新月异;闽浙因海禁之开,日见繁荣。有担心商盛而农衰者,谬也!往者有‘苏湖熟,天下足’之说,可时下苏州、湖州等地,工商业繁荣,除漕粮足供外,竟需从他省调粮者,遂又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说。天下不因苏湖之农衰而不足;苏湖却因工商业兴盛而繁荣。商业兴不惟富国,亦足以资农,非此消彼长之势,反倒有相互资厚之效。是以要富国利民,当大力恤商兴商,不必遮遮掩掩,瞻前顾后!” “陈侍郎,你扯远了吧?说具体的!”赵贞吉不悦地提醒道。他因兼掌都察院,也参加今日朝议。 陈大春不敢得罪赵贞吉,闭口不再言。转任户科都给事中的韩揖起身道:“访得河西务大小货船,船户要缴船料,用船商人要缴船银,进店有商税,出店有正税。河西务已有四处征税,到张家湾发卖货物,又有商税。百里之内,辖者三官;一货之来,榷者数税,商贾所利几何而堪此?” “户部、工部分设钞关课税,非新制,乃祖宗成例。”工部尚朱衡辩解了一句,似是为了避免争执,紧接著说,“本部奉旨题覆高阁老陈恤商事,当务之急是多给预支银,以拯商人贫累。今后凡官府差委商户采买货物,必先预支十分之四,且半年以内当全额支付。” 新拔擢为太仆寺少卿的曾省吾接言道:“预支银两固然可苏商人之困,但这只是治标。窃以为,时下虐商最甚者,无过于‘当行买办’之制,言恤商当革此制!” 高拱记起初到京城微服私访那天,在草场街曾听一老妇提到“当行买办”致使商户家破人亡之事,此时听曾省吾说要革除,便不住地点头。 “当行买办之制,乃祖宗成法,安得轻言革之?”赵贞吉不满地反驳道,“科举之供应,接王选妃之大礼,各衙门所需之物,如光禄寺之供办、国学之祭祀、户部之草料,端赖此制供役。商人以物输于官,而官按时估付账,各得其所,并无不当。弊生于不按时给钱,脏官勒索,禁之可也,焉能因噎废食?!” 曾省吾一笑道:“赵阁老所言甚是。只是,祖宗成法,只限京师,京师也只有几个衙门方可当行买办。然时下城市,凡是衙门,甚或凡是官员,即可持票令商铺买办。闻得有官员开‘至本衙交纳’一票送商铺,商铺送货上门,即说质次,命另送;再送,仍复如故。商铺遂知非为货物,实为勒索金钱。是以不少商铺见票,索性出钱免买。访得有一票而勒索商铺数十家者。故此制不改,终不可除其弊。” “招商买办如何?”陈大春插话说,“衙门所需,张榜公示,商家自愿投帖,选质优价廉者取之。闻得居壕镜之佛朗机商人,即好竞争之法。” “哼哼!”赵贞吉突然冷笑几声,道,“兴商虽不失富国之术,然抑末才是为政之理。衮衮诸公,朝堂之上,议这些当由吏目画策的细枝末节,岂不可笑?” “以内江所见,当议什么?”高拱忍不住质问道。 “圣人云:君子不言利。”赵贞吉答,“商贾唯利是图,当议如何导之以义,因何处处为商人画策,助其逐利?” “好一个君子不言利!误国害人至甚!”高拱大声反驳道,“《洪范》八政,首诸实货;《禹谟》三篇,终于厚生。足见古圣贤是极重言利的。可后世迂腐好名之人,倡不言利之说,遂使俗儒不通国体者转相传习,甚有误于国事。读人受其毒害,要么成为只会放言高论的腐儒;要么成为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此二者,皆失治国安邦之本意。何也?义者利之和,则义固未尝不利也。义利之分,惟在公私之判。安得把‘义’说得玄而又玄,离百姓远而又远?在高某看来,‘义’,绝非虚无缥缈之物,高深莫测之事,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义者何所指?乃是公众之利的总和,换言之,公众利益即为义。是故,为公众谋利即是追求义!治国安邦者,无非是千方百计为百姓谋利,既要为百姓谋利,却又说不能言利,岂不抵牾?徒以不言利为高,乃至使人不可以公忠谋国。” 这番话高拱早就想当众说出来,今日终于一吐为快,有种酣畅淋漓感。 文华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高拱见无人说话,便总结道:“恤商,一则改制,一则肃贪;而户部、工部所提恤商策,可为过渡期之办法。”他扫视一下众人,“诸公以为然否?”见无人说话,他又道,“待奏明皇上,敕令各该衙门行之。”又慨然道,“朝议恤商,拿出对策固然重要,但不是惟一。朝议恤商本身,就是向商民宣示朝廷恤商之诚,兴商之殷。盼商民闻朝廷之意,安居乐业,奋发进取,繁荣大明!”言毕,用力挥了一下手臂,“散了!” 走出文华殿,高拱叫住户部尚刘体乾:“子元,户部不当只知理田赋,水饷、陆饷,商税、船税、货税,要统筹之。”他突然脸一沉,“元年时,我就请户部拿松江为例列个单子,迄今也未看到。” 刘体乾拱手致歉,拉了拉高拱的袍袖,走到一旁,低声说:“玄翁,今日不妨说出真相:其实,当年松江的税银,都是就地输徐府,再由京城的徐府铸银缴部。当时听玄翁一说要列单,以为是玄翁闻知此事,要追查。” 高拱既吃惊又疑惑不解,看着刘体乾,良久才问:“他因何要这样做?” 刘体乾回避着高拱的目光,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含糊地说:“去岁已纠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袒护属下会被人戳脊梁骨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看到吕光的拜帖,张居正迟疑了片刻,还是命游七传请。毕竟老师徐阶来有过交代,要他以门客待吕光。正好,他也想把自己为徐阶转圜的事让吕光知道,以便他禀报徐阶。但他故意让吕光在花厅等候良久,才匆匆出来相见,未等吕光开口言事,张居正先拿出那封写给新任应天巡抚朱大器的函递给他看。 “玄翁有华翰致新抚朱大器,戒其不可废海瑞‘痛惩积弊,为民作主处’,我恐朱巡抚误会,仍沿袭海瑞做法对徐府不利,故急草此函,嘱朱大器对存翁慰藉之。”待吕光阅毕,张居正解释道。 “存翁赖太岳相公而活。”吕光起身鞠躬道,“太岳相公费心!” 张居正默然无语,揣度着吕光此访的目的。 “喔呀,太岳相公,访得这高相复起,口口声声要只争朝夕,什么事都急,官场散漫久矣,如今事事要雷厉风行,火急火燎,弄得人人怀惧,战战兢兢的!须知,绷得太紧,势必会断!”吕光一惊一乍地说,“又闻得他要查贪墨,恐是要报复、清洗吧?”见张居正依然沉默,吕光压低声音说,“闻得松江税银由徐府经手事,高相已知晓,大发雷霆,似要对徐府下辣手啊!” 张居正是乐于听吕光说些坊间传闻的。他也知道,其中的所谓传闻,吕光很可能是始作俑者,但无论真假,他一概不予表态,只是静静地听着。吕光摸不清张居正的心思,又怕他失去耐心,遂“嘿嘿”一笑,道:“太岳相公,前些天在下差人去了趟荆州,喔呀,二位高堂倶健朗,委实是福气嘞!” 张居正听出了吕光的弦外之音,知道他必是有事相求,便问:“吕先生有何事,不妨说出来。” “吏部考功司郎中孙大霖,人不错。听说高相惑于谣言,欲对他不利,还请太岳相公在高相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吕光道。 那天孙大霖从尚直房出来,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急忙去找吕光,恳请他找张居正替自己说话。吕光是想利用官场人脉充当掮客赚钱的,经与顾彬密议后,就着手实施,不意甫开张就遇到麻烦,自然心有不甘,遂来找张居正帮忙。他早已奉徐阶之命,差人到荆州张居正的老家去探望,出手很是阔绰,令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甚感动,想必张居正是会知晓的。是以吕光倒也有些底气。 “吕先生,要我为一个郎中莫明之事去求玄翁,不合适!”张居正拒绝道。 “嘿嘿嘿……”吕光尴尬一笑,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沉吟片刻,道:“孙大霖似是陈阁老的门生,要他去求陈阁老嘛!陈阁老乃玄翁的同年,同年之间说话到底随便些。” 吕光拱手道:“喔,那多谢太岳相公指点!” 孙大霖听吕光建言他去找陈以勤,无奈之下,只好连夜去谒。只说是被人诬陷,请老师为他洗刷。陈以勤本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人,但禁不住门生哭诉,只得答应下来。他思忖自己从来没有求过高拱,这件小事,当不会碰壁。次日,内阁结束议事,高拱刚走出中堂,陈以勤跟了上来,支吾道:“新郑,这个……到你朝房去,有事相商。” 高拱对陈以勤找他议事感到怪,打量他良久,才快步进了朝房。陈以勤一进门,就问:“新郑,闻得你要查孙大霖?”也不等高拱回应,就语速极快地说明了他的意图,“他是我的门生,找我哭诉,是以不得不找你,请你斟酌。”言毕,又忙补充道,“喔,查贪墨惩脏吏,我是坚决支持的,早该这么做了!” “南充,孙大霖一个郎中而已,不要说还没有查他;即使查了、处了,竟劳动堂堂阁老替他说话?”高拱面露愠色道,说着就要往外走。 陈以勤闻言,脸“唰”地红到了脖颈,继之变得乌青,憋了良久才道:“座主替门生说话,到哪里去论,也不丢人!” 高拱驻足,回头鄙夷瞥了陈以勤一眼,没有理会。 “倒是你,新郑,”陈以勤以奉劝的口吻道,“上官不惟不维护还主动去查属下,到哪都会让人戳脊梁骨!” “居然说出这等话来!”高拱既惊且气,大声说,“失格了,南充!” 陈以勤被高拱的话噎得瞪大双眼,嘴巴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来。 “喔呀,何事争执?”随着说话声,张居正走了进来。他适才看见陈以勤叫住高拱,就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听到两个人大声争执,就过来劝解。 陈以勤一跺脚,一语未发出了高拱的朝房。高拱回身坐下,对张居正说:“叔大,没想到南充居然拿官场恶俗来衡人,说甚座主为门生说话不丢人,不袒护属下会被人戳脊梁骨云云!” 张居正苦笑一声,连连摇头。 高拱眼珠子转了几下,像是自言自语:“看来这孙大霖果然有事。” “孙大霖?那不是你的郎中吗?”张居正故作惊讶,“陈南充是为他说情的?” “我闻孙大霖有贪名,又看他拟单蹊跷,便试探了一下,他就紧张万端。看来,真要查一查他了。”高拱顾自说着,“吏部的官最不能贪墨,否则官场无公正公平可言,谁还专心做事?”他叹了口气,恨恨然道,“都是道貌岸然的大佬带坏了官场风气!严嵩贪墨尽人皆知,以至政以贿成;徐老也是老而务得,原以为他只是疏于约束子弟,不意竟把松江的税银全收于华亭家中,于京邸铸银代缴,还从中做手脚,何其卑劣!”昨日听到刘体乾说出松江税银事,高拱始终不解,还是从户部一个郎中那里问出了真相,陡然间对徐阶充满鄙夷。 张居正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以对。 高拱蓦地起身,大声说:“肃贪!必大刹贪墨之风!用海瑞的话说,国法所至,不知阁老尚!” “是以海瑞在官场无立足之地矣!”张居正接言道,他低头沉思片刻,说,“玄翁若决计拿徐老入手肃贪,居正当仰赞之。但居正请玄翁三思,目下报复的浮议渐息,而新政甫开,百事待理,孰轻孰重,自不待言。贪墨之风当刹,不过这件事却是急不得的,不然不惟肃贪难以推进,新政恐受挫折。” 高拱似有所动。 张居正笑了笑:“呵呵,明日要议的事,乃是玄翁几个月来殚精竭虑筹策而成,因适才的不愉快,居正担心陈南充会赌气掣肘。” 高拱重重叹了口气:“唉!”又颓然跌坐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章 实不忍亲睹祖制被如此擅改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阁臣的案头,都放着厚厚一本文稿。这是高拱拟写的《改军政边政吏制议》,今日上午内阁专议此事。辰时已近,阁臣们陆续走出自己的朝房,到中堂议事。高拱刚走了几步,见张居正正要进中堂,叫了他一声:“叔大,昨日朝议恤商,效果堪慰。” “喔,那就好,呵呵!”张居正道。 高拱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情绪。 “玄翁,革新改制事,内阁有共识更好,可以一体上奏,形成声势;不能达成共识也无妨,玄翁将应兴应革之事次第上奏,皇上认可,照样可以实行。窃以为不必与人争论。”张居正明白,高拱的话,实则是对他事先安排陈大春、曾省吾代言感到满意,暗示他今日也能为其代言,而他却装作未解其意,见高拱有些失望,故又为他画策道。 “嗯,叔大之言甚是。”高拱由衷赞叹说。 “陈大春说的甚合玄翁之意吧?”张居正笑着说,“此人虽一度误入讲学歧途,然以居正观察,也算是有识见之官。”陈大春在徐阶下野前,即千方百计投于张居正门下,张居正有意在高拱面前为他铺垫,有了昨日朝议时的表现,张居正揣度高拱对其恶感当大为减少,故特意又提示了一句。 “有识见。”高拱道。 说话间,二人进了中堂,李春芳、陈以勤、赵贞吉已然就座。不待李春芳发话,高拱即直奔主题,道:“开圣治、行新政,当从吏治入手。古人云,为政在于得人。而若要得人,必有良制。是以不才理出关涉吏治而当下亟宜改制之处,供诸公参详,如无不妥,我意以内阁公本奏明皇上,下旨实行。” “呵呵,新郑辛苦!”李春芳道,“就请新郑说明一二。” “边患孔棘,安边弭患当标本兼治。为此,宜对军政、边政一体革新。”高拱翻开文稿,“首言军政改制。其一,兵部一尚四侍新制已成立,兵部司官精选久任,兵备、巡抚、总督储才递升之制已建,要落实。” 陈以勤摇头不语,赵贞吉似在琢磨着。高拱继续道:“其二,破待遇均等之制。时下官员待遇只论品级,一切均等,看似公平,实则大不公。边地文武官员诚宜特示优厚,有功则加以不测之恩,有缺则进以不次之擢,使其功名常在人先,他官不得与之同论资历。且边地官员当有休假之法。如其在边日久,著有成绩,则特取回部休假,使其精神得息而不疲,智慧长裕而不竭。” “未免太繁杂了!”赵贞吉道。 “袭故套最简单!”高拱忍不住反驳说,“可是,边患可弭乎?疆圉可固乎?”似是为避免争论,他接着又进入了主题,“再言边政改制。”他突然叫李春芳,“兴化”,又转向赵贞吉,“内江”,两人坐直身子疑惑地看着高拱,高拱问,“朝堂每每言边防、边患、边政、边务,何处可称边?” “这……”李春芳、赵贞吉被问住了。 “用人行政,大而化之,焉能称治!”高拱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当划定边方,使中外周知,加意经理。”他翻开文稿,“不才多方咨商,以为当划定蓟、辽十八州县,山西二十六州县,陕西十七州县,凡六十一州县为边方之地。其他虽是蓟辽山陕所属,但不能称其为边方。”见李春芳等人点头,高拱又道,“边政改制,要在改用人之制。边方乃国家门户,而所用官员非杂流,则迁谪;非迁谪,则多是考察定为才力不堪之人,焉能有治?国家用人,不当为官择地,只当为地择官。边方既要紧之地,尤宜以贤者处之。今后各边州县,必择年力精强、才气超迈者授之;或政绩突出兼通武事者调用。以三年为期,比内地之官加等升迁。政绩优异者,以军功论,破格擢用。如才略恢弘可当大任,即由此为兵备为巡抚为总督,无不可者。概而言之,边方州县必用良才;有边方经历之良才特加重用!” “有魄力!”张居正赞叹道,“不失为固边兴边之良谟!” 高拱翻动一下文稿,道:“吏治要改者甚多,暂列几项先次第实行。其一,改回避之制。”他把礼部司务李贽的经历说了一遍,“李贽从福建到河南当一个县学教谕,其妻五年未见寡母,想回去省亲而不得,竟至哭瞎眼睛,何其悲哉!” 李春芳等闻之,皆唏嘘。高拱接着道,“府州县正官,有民社之寄,自当回避。非有民社之寄者,如学官、仓官、驿递官、闸坝官等等,其官甚小,其家多贫,何必非要隔省任用?路途遥遥,有弃官不任者,有离任而不得归家者,其情甚苦。如此,欲使在官者安心以修职,亦难矣!故此类官可在本省隔府地方任用,于回避之法,无碍!” “我百思不得其解,”陈以勤以嘲讽的语调说,“祖宗定回避之制时,何以不虑及人情?二百年来朝廷大臣,因何无体察微官苦情之人?” “玄翁,还有吗?”张居正故意问,意在提醒高拱不必辩驳。 “其二,改马政盐政官任用之例。”高拱道,“或许是受君子不言利之说的毒害,读人普遍轻视理财衙门。马政不惟关乎财用,亦关乎边防;盐政更是攸关民生。太仆寺专理马政,盐运司专理盐政,皆国家要务,非闲局也。可近来视之甚轻。故事:太仆寺理马政之少卿与盐运使之选,皆寺监少卿与按察副使中不称职或有物议者充之。既不称职、有物议,斥退可也,奈何改用马政、盐政之官?如此,遂使奸贪苟且,政务废弛,殊非设官初意。今当破除常套,凡太仆寺少卿、盐运使员缺,必以廉谨有才望者推补。太仆寺理马政少卿,官阶当视为布政司参政;盐运使视按察司副使。俟政成之后,与之一体升迁;若有卓异,当即超擢。” “你掌铨政,你说了算。”李春芳酸酸地说。 “还有!”高拱赌气似地说,“定边,不止北边,还有海疆。海禁既开,非有强大水军不可。故当饬令沿海各省督抚,筹建船厂,督造海船,并加意训练,以期有成。” 众人皆沉默以对。高拱把文稿向外一推,恼怒地说,“不再说了,凡应兴应革之事,不才单独具疏请旨就是了!”他从赵贞吉、陈以勤的插话中已然判断出,要内阁上公本已无可能,那就没有必要再浪费精力于此,莫不如分别具疏上奏,他相信皇上会赞同。 “新郑所谓兴治理,行新政,就是改制、恤商乎?”陈以勤问。 “不,还要肃贪!”高拱凛然道。 陈以勤摇头道:“实不忍亲睹祖制被如此擅改!” “那好办。有两个法子,”高拱毫不客气地说,“要不就是适才所列各事,不做;要不就是南充眼不见为净!” 陈以勤愕然道:“新郑的意思是,赶我走?” “我无此权力!”高拱道,“当由皇上钦定。” “好好!”陈以勤站起身,“我这就上疏求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根草都不许要他的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春夏之交,白天一天天变长了,酉时过半,日头才极不情愿地沉到西山后面,还把一抹晚霞留在天际。京城百姓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高拱还在吏部直房。他与到部领凭的几位新任知县谈话毕,刚坐下来要阅批积压在案头的文牍,兵科都给事中温纯求见。 温纯由寿光知县拔擢为户科给事中,谏诤皇上、搏击大臣,甚是活跃,不久就晋兵科都给事中。高拱猜不出他因何事来谒,但对风力言官,还是要礼敬三分,虽不情愿,还是吩咐传请。温纯进门施礼,高拱手里的笔并未放下,边低头疾,边叫着他的字说:“希文,请坐!” 温纯没有入座,拿出一个函套,道:“高阁老,学生适才收到两广总督刘焘的私函,里面……” “喔?怎么,两广又有事了?”高拱紧张地抬起头,打断温纯的话说。岭南常有羽塘报,高拱有心绥广,又一时腾不出手,故一听两广总督刘焘有函,他的神经顿时绷紧了。 “这里面,有礼帖一通。”温纯从函套里抽出一柬,放到高拱面前的案上。高拱疑惑地拿起来一看,柬上列着:金色缎二匹,苏丝、汴绣各二幅。 “学生算过了,共代银二十四两。”温纯补充说。 高拱把礼柬还给温纯。确认不是两广出什么突发事变,他心情轻松了许多;但对刘焘竟以总督之尊卑礼于言官,又颇为恼火,便以鄙夷的语气道:“这么说,此乃堂堂的三品军帅、封疆大吏,万里之遥主动送给你这个七品言官的礼品喽?”见温纯点头,高拱问,“希文示于我,有上缴之意?” “学生不敢!”温纯以怪的口气说,“有李御史前车之鉴。” 前不久,盐商差人开具礼帖银一千两,送至两淮巡盐御史李学诗住所,李学诗将人脏倶送知府衙门问罪。不料此举却引来一阵风言冷语,有的说李学诗做人不厚道;有的说他是以此掩盖更大的受贿。舆论之猛烈,竟至李学诗在官场陷入孤立,难以招架,只得求去。高拱正为此而恼怒,听温纯提及,他一拍案,大声道:“是非不明,议论颠倒!对行贿受贿者不加察揭,独对却贿者深求苛责,以至于受贿者恬然以为得计,却贿者惶然无以自容,行贿者公然以为之!”他握拳做下捶状,“绝不能容忍再这样下去了!” “好!非高阁老者,谁敢为之?!”温纯拱手道,“学生正是闻得高阁老欲加意肃贪,才特意来谒。”他转头看见案角落处放着一把椅子,边入坐边问,“闻得要拿祥符县知县开刀,可他是‘酷’,不是贪,不够典型吧?” “酷是为了贪,贪酷一体,以酷济贪!”高拱道,“是以肃贪必禁酷!” 温纯道:“可是,知县,还是小了点。闻得还有司长卷入,可司长也还是小了点。”郎中,乃一司之长,官场有时也以司长称之。 高拱恍然大悟!温纯是要他拿刘焘开刀。刘焘不惟资历深,品级高,是目下总督中惟一带兵部左侍郎衔的,且在两广总督任上也颇有建树,声名卓著,会推兵部尚时,他与郭乾呼声最高。时下两广正用人之际,因为这区区二十四两银子的礼品,就对他下手? 温纯见高拱沉吟不语,猜透了他的心思,便鼓动道:“学生闻得高阁老眼里揉不进沙子,才来禀报。试想,总督贿兵科,还不是想以后为他打掩护?如此,哪里还有是非公平?官场上的风气,真就日坏一日了!”他用余光瞥了瞥高拱,见他紧蹙双眉,又道,“正是因为刘焘有政绩而贿金少,以他为典型,不啻给官场树标杆:看,那么有政绩的一个封疆大吏,就因为这点事被拿下,朝廷果是对贪墨零容忍也!如此,势必震动官场,造成声势,则人人自律,贪风可刹!” 高拱点头道:“希文言之有理!” 温纯蓦地起身拱手,兴奋地说:“学生这就具疏论劾!” 高拱叹息一声,埋头继续批阅文牍,交了亥时,起身回家。一到家,顾不得吃饭,就先把高福、房尧第叫到房,一脸庄重地说:“你们记住,从今往后,不管是谁的,一根草都不许要他的!” 高福点头称是,房尧第有些疑惑,揣度着发生了什么事。 “记牢,照做!”高拱又嘱咐了一句,才放心地进餐厅用饭。 房尧第本想待高拱吃完饭一探究竟的,可高拱出了餐厅就进了房,他跟了过去,却见高拱已在提笔疾,他是在给新郑寇知县修: 敝邑得借寇君,可为厚幸。兹有言相告: 仆虽世宦,然家素寒约,惟闭门自守,曾无一字入于公门,亦无一钱放与乡里。今仆在朝,止留一介在家看受门户。亦每严禁不得指称嘱事,假借放贷。然犹恐其欺仆不知而肆也。故特有托于君:倘其违禁,乞即重加惩究。至于族人虽众,仆皆教之以礼,不得生事为。今脱有生事为非者,亦乞即绳之以法,使皆有所畏惮,罔敢放纵。如此,有三善焉:一则使仆得以无寡过;一则见君持法之正,罔畏于势而无所屈挠;一则小惩大戒,使家族之人知守礼法,而罔陷于恶,岂不善哉?古人云:君子爱人以德,不以姑息。仆之此言,实由肝膈,愿君留念也。 “来人!”高拱喊了一声,房尧第早已等在门外,应声而入,高拱吩咐说,“明日一早封送!” “玄翁,发生什么事了?”房尧第接过函,问。 高拱起身踱步,边把刘焘之事简要说了几句,最后道:“崇楼试想,既然为此事要罢黜刘焘,那么自身就不能有瑕疵。人云打铁还需自身硬,此之谓也!” “可是玄翁,拿刘军门开刀固然有温科长所说的功用,然则换个角度看,则另有说矣!”房尧第提醒说,“若刘军门与徐老有渊源,必有报复之猜;若没有渊源,则亦有为安插心腹以细故拿下老人儿的嫌疑。” 时下凡事只要与徐阶有涉,就不得不小心从事,也正因此,高拱放弃了从徐阶入手大力肃贪的打算。他想了想,似乎刘焘与徐阶并无渊源,只要排除了这个因素,别的就不能再顾忌那么多了,是以他对房尧第的说法不以为然,道:“瞻前顾后,做得成甚事!” “玄翁的魄力,学生钦佩不已。”房尧第道,“学生有一建言,盼玄翁纳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不足以震慑贪官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陈以勤四疏乞休,皇上准其致仕,内阁遂由李春芳、高拱、张居正、赵贞吉四人组成。陈以勤的致仕没有产生任何震动,对阁务也没有丝毫影响。这天,阁议刚开始,高拱拿着一份文牍说:“巡按河南御史杨相,弹劾祥符知县谢万寿一案,吏部题覆:将谢万寿照依酷例,革职为民;另将谢万寿贪酷情状,通行内外大小衙门知道,自后务要心存仁恕,政尚宽平,体黎庶仰赖之心,以保赤子为急务。倘有苛刻残民如万寿者,抚按官据实参奏,从重处治!” “嗯,播示中外,引以为戒!”赵贞吉赞同说。 高拱又拿起一份文牍说:“兵科都给事中温纯,劾两广总督刘焘通贿钻刺,乞敕将刘焘罢斥。吏部题覆:刘焘通柬于白昼,虽非苞苴之为;加卑礼于言官,乃是阿谀之行。著刘焘致仕!” “待过了这个风头,还是再起用为好。”李春芳道。温纯的弹章发交内阁时,高拱就说明了处分预案,李春芳本不赞同,因高拱坚持,他只好妥协,此时他又以惋惜的语调表达出自己的无奈。 “孙大霖一案,”高拱继续说,“刑科都给事中舒化劾孙大霖志行粗鄙,做刑部员外郎时察狱山东,受贿两千八百两,当罢斥。吏部题覆:将本官照依贪例,罢斥为民。” 李春芳道:“往者,有论劾官贪者,多是回籍听调,抑或降级别调,甚少革职为民者。寒窗十年委实不易,偶有失足,还是要给改过的机会为好。新郑,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斟酌?是要斟酌!”高拱揶揄道,突然提高声调,“往者对贪墨官员,最重的就是革职,这不足以震慑贪官!当奏明皇上,改制:凡被举劾贪墨之官,先要下御史或法司勘问,情节重者,必绳之以刑典!” “新郑说的对!”赵贞吉大声道,“要刹住官场贪墨之风,非要铁腕辣手不可!监狱不仅是给老百姓开的,胆敢贪墨者,也得坐监牢!” “像孙大霖这种人,若下法司勘问,劣迹或不止于此。”高拱接着说,“是以下法司勘问这一条非出台不可!” “新郑,这三人,就这样办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李春芳只得又让一步。 “这三人也只能如此。但肃贪,只是开头,一刻不能放松!等立了规矩,以后按规矩查办!”高拱以决断的语气道。 李春芳“嘶”地吸了口气,道:“新郑,严嵩当国二十年,政以贿成,风气大坏,身在其中者罕有免俗者。搞得人心惶惶,大家不能安心做事,得不偿失。以前的事就算了吧,再有敢贪者重处就是了。” “刹风为上!”赵贞吉附和说,“是不能搞得人人自危。” 高拱道:“人人自危固然不好,但惟有人人自警、自戒,方可刹住贪墨之风。”他扭过脸去看着赵贞吉,“内江,要引导一下,请科道把肃贪放在首位,尤其是巡按御史,要以肃贪为职志。以后巡按御史到地方,当悉心廉访,手注评语,指实直,不要组织浮词,虚应故事。尤其对贪、酷之官,随时举劾,万不可为完成考察时汰官之数,平时却有案不纠!还要注意,纠举主官、大官固然重要,但也别忘了佐贰、驿传、钞关、教职等官,这些官员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可上官并无参劾之例,必俟三年大察,方可黜落,这已是制度漏洞,若巡按御史再不纠举,不无殃民废职、纵恶长奸之嫌!” “只是,巡按御史照例不纠举钞关、教官之类……”赵贞吉为难地说。 高拱打断赵贞吉,一扬手道:“我奏明皇上,改制。” “新郑,改吏制之疏,已连颁六道啦!”李春芳提醒说。 高拱因内阁不能达成共识,遂单独上奏,就军政、边政、吏制革新事宜,已连上六疏,皆获皇上允准颁下,朝野为之震动。高拱听出来了李春芳的意思,是说改制之举已经够多,要他适可而止。他淡然一笑,道:“兴化,这仅仅是开头,要改的还多得很嘞!”似是为了不冲淡主题,接着又道,“不肖者罚,以示惩;贤者赏,以示劝。是以对廉能官员,要奖!”这是房尧第那天向他提出的建言,奖廉与惩贪一并实行,以消除外界误解。高拱颇觉有理,欣然纳之,并已有了预案,“本部访得潮州知府候必登能抚绥困穷,弭盗安民,我与巡按广东御史杨标面核,杨御史言:‘潮州知府候必登,有守有为,廉节自持,民赖以安。但不肯从俗,又不能屈事上司,是以问之百姓,人人爱戴;问之官员,人人不喜。’诸公,听明白了?得民心者,反失官心!官场风气已然如此,再不整饬,国无望矣!”说罢,端起茶盏正欲喝茶,又放下,“两淮巡盐御史李学诗因拒贿而不自安,拒贿者倒成了过街之鼠,真是骇人听闻!当奏明皇上,对侯必登、李学诗分别褒奖,并形成制度:此后,凡推为奖廉官者,七品知县加从五品服俸、从六品知州加正五品服俸、五品知府加从三品服俸,若不忘初心,政成之日,按所加品级资格擢升!” “喔,这是个法子。”赵贞吉说,“这个法子好!” 设于文华殿后的刻漏房差人来中堂换牌,高拱一看午时已过,忙起身往外走。张居正默然跟在他身后,出了文渊阁,高拱见张居正跟了过来,忙问:“叔大有事?” “玄翁,肃贪是个时机,居正意……”张居正支吾道,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似乎在斟酌词句。 “说嘛!”高拱有些不耐烦。内阁商榷肃贪的议题,张居正一直沉默,高拱不悦,面对面时,也就没有好脸色。 张居正看看四周无人,低声道:“肃贪是必要的,居正意要定点肃贪。对不满意的人,不妨差人查他一查,抓住他的弊病,一举拿下!” “喔?”高拱有些吃惊,“这样做,未免欠磊落!” “玄翁,调换不力官员,非为私,乃为国,何言欠磊落?”张居正嘟哝道,语调中流露出被误解的委屈。 高拱不想与张居正争执,迈步要走,刚走了几步,又驻足问:“叔大,谍报有无板升最新动向?” 张居正因高拱不惟不纳他的建言,还以“不磊落”斥之,心里颇不是滋味。暗忖:你以为你是皇帝?一个大臣,得罪人太多太苦,能立得住?本想把这层意思说出来,见高拱似乎无意听纳,只好顺着他的话题,语带忧虑地说:“玄翁,板升连遭雪灾,今年秋防压力甚大啊!” “无论如何,务必确保北边万无一失!”高拱以坚定的语调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三章 阖省舆论汹汹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贵州巡抚阮文中的压力越来越大。官军溃败两月余,竟无整备征剿的动静;安国亨与安智、奢效忠部还在朵泥桥一带对峙,不时有塘报报双方战事。官场议论纷纷,都说新巡抚无所作为,非黔省之福。阮文中有苦难言,把全部希望,押在高拱的复函上,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奉命赴京的急足有无音讯。 这天辰时,一匹快马奔向巡抚衙门,急足满头大汗滚下马来,小跑着进了二堂。 “高阁老怎么说?”阮文中已迎在门口,亟不可待地问。急足忙把高拱的复函呈上,阮文中接过去,展开阅看: 昔执事之赴贵阳也,安国亨之事,仆曾面语其略。今来谕云云,似尚未悉仆意,特再为之明其说。 夫天下之事,有必当明正其罪,人臣自可处分者,而不可于君父之前过言之。若安国亨事,虽有衅隙,本非叛逆之实,则抚臣当自处分,本不必于君父之前过言之。何者?君父乃天下之主,威在必伸,一有叛逆,便当扑灭。若安氏之乱者,本是彝族自相仇杀,此乃彼家事,非有犯朝廷者,何以谓之叛逆?而前抚乃遽以叛逆奏闻。君父在上,既闻叛逆,岂容轻贷?而安国亨本无叛逆之实,乃祸在不测,且图苟全,地方官更复不原其情,遂激而成之,乃又即以为叛逆之证,可恨也! 今观安国亨上本诉冤,乞哀恳切,叛逆者若是耶?而地方官仍不复不为处分,仍以叛逆论之,遂使朝廷欲开释而无其由,安国亨欲投顺而无其路,过矣!且安智与安国亨结仇,乃居于省垣,为何?安智在省垣,则谗言日甚,而安国亨之疑日深;安国亨之疑日深,则安智之祸愈不可解。此乃挑之使斗,而增吾多事也。 故愚谓安国亨之罪固非轻,而叛逆则不然;安智当别为安插,居省垣则不可。惟在处置得宜耳。以朝廷之力,即族灭安氏何难者?顾事非其实,而徒勒兵于远,非所以驭彝民而安国家也。愿执事熟思之也。 阮文中阅毕,怔怔地坐在案前,茫然无措。幕僚走过去,拿过函细读一遍,苦笑道:“军门,我看这高阁老是位爱较真认死理的倔老头嘞!” “高阁老已然说的很明白了,剿是不能再提了,看看如何办,才算是‘处置得宜’吧!”阮文中怅然道。 两人屏退闲杂人等,推掉所有事务,关在二堂,议了整整三个时辰,连午饭也未吃,终于理出了头绪,草成《巡抚条款》: 一、责令安国亨交出拨置人犯; 二、安国亨照彝俗赔偿安信等人命; 三、令分地安置疏琼、安智母子; 四、削夺安国亨贵州宣慰使职衔,由其子安民接替; 五、对安国亨从重罚款,以补军兴之费。 条款拟定誊清,用了关防大印。阮文中面色灰暗,一脸倦容,吩咐亲兵:“速将巡抚条款分送安国亨、安智知晓遵行!” 亲兵领命而去,阮文中有气无力地对幕僚道:“传檄毕节兵备道,命其拘提安国亨到案听勘,问其仇杀之罪。” 安国亨正躲藏在九洞山的一个山洞里。这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岩洞密布,山中水,水中山,洞上桥,桥上洞,别有洞天。可安国亨无心领略美景,一副大难临头、末日将至的焦躁与颓废状。他坐在一个木墩前,与若姊对饮。任凭若姊百般挑逗,安国亨却无动于衷,一筒一筒地饮着水酒。 “苴穆,要醉了呢,还是少喝些吧!”若姊走过去,双臂环绕安国亨的脖子蹭着他的后背,娇喘着说。 “你晓得吗?”安国亨哽咽着说,“我水西土司,自那大汉朝就有了,历经千年,建制最早,世袭最长,占地最广,地位最高,我为啥要叛朝廷?” “是的呀苴穆,都是安信多管闲事,安智无事生非,朝廷黑白不分。”若姊娇滴滴地说,伸出舌尖舔舐着安国亨的耳唇。 安国亨摆摆脑袋,又说:“趋利避害,顺应大势,乃水西自全之策,安身之道,如今却被朝廷胡乱扣上叛逆的帽子!要真打起来,莫说一个水西,便是西南所有土司合在一起,也不是朝廷的对手嘛!看时下的情形,水西是在劫难逃了!”说着,两行泪水,顺着粗糙的脸颊流了下来。 若姊只见过安国亨的横暴强悍,却从未见他如此柔弱。。。。。。。 “禀苴穆!抚台有文告送达!”吴琼小跑着进来说,“另有毕节兵备道拘提文一封。” “喔?”安国亨一把推开若姊,露出惊喜之色,忙接过细看,不禁蹦跳起来,“咱有活路啦!” “苴穆,会不会有诈?”吴琼提醒说。看到抚台文告第一款就是责令交出拨置人犯,他就胆战心惊,最不希望安国亨接受条款。 安国亨刚畅出了口气,经吴琼一提醒,顿生狐疑,便问:“安智何在?” “还在贵阳。”吴琼回答。他所差密探不时将外界消息源源不断报来,是以对各方动向了如指掌,见安国亨喜色渐消,吴琼继续说,“小的看,苴穆当三思,这必是阮巡抚诱苴穆出来,好杀苴穆!” 安国亨点头,突然双手紧抱脑袋,边在洞中躬身来回走动,边大声喊叫,“我安国亨没有叛朝廷——!没有——!官府逼勒如此,是何道理?朝廷就没有一个主持公道的人吗?!”停了片刻,他跨步拿过壁上挂着的长剑,挥舞着说,“待灭了安智,我再去就死不迟!” 安国亨发誓要灭安智的当儿,安智也在发誓要灭安国亨。他看到抚台文告,见官府突然变了方略,不再出兵平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文告中读出有开释安国亨之意,更是惊诧,急忙投阮文中,拒绝接受,请求即刻发兵,灭了叛逆安国亨! 阮文中接到毕节兵备道报来安国亨不服拘提,日拥兵自卫的呈文;又闻听衙门外不时有老妪疏琼的哭喊声,一脸苦楚,忙召集布政使、按察使、戴罪立功的总兵安大朝到二堂议事。 “我已仁至义尽,彝目却骄横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布政使首先开言道。 “久拖不决,阖省舆论汹汹,不可再踌躇!”按察使道。 “管他什么安智、安国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朝廷当合四省之兵,灭了安氏一族,改土归流!”安大朝咬牙切齿道。 阮文中也觉除征剿外,已无计可施,只得横下心来,具疏奏请朝廷速输兵粮,合兵征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玄翁计高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一进内阁中堂,就觉得气氛有些怪异。李春芳、张居正低头佯装看文牍,但余光却不间断地洒向他。高拱一落座,就看见案正中放着一份奏本,抓起来一看,是贵州巡抚阮文中的。 “喔?”高拱这才悟出内阁气氛怪异的原因所在,预感到情形不妙,来不及细看,径直翻到结尾处,竟是请求朝廷调集西南诸省大军征剿水西的!既生气又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神情慌乱地又从头到尾细读奏本、 李春芳笑着问:“新郑,你看当怎样?”语调中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高拱佯装埋头读本,暗中斟酌应对之语。良久,他故作轻松地一笑道:“嘻!阮子误矣!” “怎么说?”一直苦思对策的赵贞吉抬头问。 “安国亨何以不出而听勘?”高拱像是与人辩论,逐个扫视了一眼李春芳、张居正、赵贞吉,见三人都坐直了身子,齐齐把目光投向自己,高拱慢悠然自答,“因时下剿抚之策未明之故也!” 李春芳等人似乎未听明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高拱喝了口茶,道:“安国亨恐抚臣以勘问之名诱而杀之,自不敢出;又恐安智、奢效忠带兵掩杀,乃拥兵自卫,这并不出意料之外嘛!安得以此为由请兵征剿?” “嘶——”李春芳等人几乎同时重重地倒吸了口气。李、张对高拱的靖彝方略本不赞成,只是保持沉默;赵贞吉虽赞成之,见久拖未决,议论纷纭,新换的巡抚也奏请征剿,此时便有些动摇,不耐烦地说:“新郑,我看也不必多费口舌,拟旨征剿算了!” “诸公须知,明旨既下,就再无余地。”高拱回应道,不等赵贞吉说话,抢着道,“安国亨本无谋叛之意,若下旨征剿,就是以叛逆处之,以叛逆处之,即是逼其真叛,劳师费财,去做促假为真的事,何谓?!” 赵贞吉一捋胡须:“新郑,这事是你主张的,你直说,该怎么办!” 高拱知道,此疏若票拟兵部题覆,则兵部必以从其请报来;但不批兵部题覆,他一时又未有对策,只得说:“此本先放一放,容我熟计之。” “呵呵,玄翁,果有余地?”张居正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笑着建言道,“朝廷对安酋宽大如此,实属罕见,此酋依然故我,不出而受理,无异于向朝廷示威啊玄翁!” 高拱沉吟不语。张居正还想再进言,见高拱不断变换坐姿,神情烦躁,只得打住。 阁议散后,高拱没有去吏部,而是回到朝房,一手背后,一手捻须,低头绕床,走了一圈又一圈。 张居正饭后从中堂出来,在回廊散步,见高拱房门大开,正可再向他进言,遂走了进去,已走到内间,高拱却浑然不知,依然绕床走着,见此情景,张居正不觉惊问:“喔呀,玄翁这是做何?” “还能是甚事!”高拱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继续绕床走个不停。 “玄翁,居正看,已无余地……” 不等张居正把话说完,高拱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向外一摆手,示意他出去。张居正心里一沉,暗忖:玄翁未免太自负、太固执了!这样想着,摇了摇头,微微叹息一声,“蹬蹬”出了高拱的朝房。 过了约莫一刻钟功夫,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四维求见,可在朝房外唤了几声,却不见回应。他探头往里走,见案上放着食盒,却不见人影,隐隐约约听到里间有靴子发出的“橐槖”声,便壮着胆往里走,一眼看见高拱绕床转圈,惊诧地问:“玄翁因何环床走?” “喔,是子维?”高拱抬头道,“思贵州阮文中奏本耳!”却未驻足,也不管张四维是否知情,边走边念叨着,“欲从之,则非计;欲不从,则失威。” 张四维“哦”了一声,明白过来了,知定然是阮文中上本请求征剿,高拱不以为然,却又苦于无对策,遂道:“不妨再差人去。” 高拱蓦地停下脚步,抚掌道:“喔呀,得计矣!”他顾不上张四维,疾步出了内间,大声唤道,“来人!”承差应声而来,高拱吩咐,“速到兵部,召职方司郎中吴兑来见!”转身问张四维,“子维何事?” “呵呵,玄翁召四维午间到吏部,可四维去谒却未遇,特来此谒玄翁请训。”张四维解释道。 “哦,这事待会儿说,待会儿说。”高拱说着,走到案前,把食盒推开,铺开稿笺,奋笔疾。 张四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良久,顾自拉一把椅子远远地坐着。 “师相!”随着一声唤,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兑风风火火进来了。高拱没有回应,用力一顿笔,自语道:“好嘞!”这才搁笔,叫着吴兑的字说,“君泽,有要事相嘱。”张四维忙起身回避,高拱摆摆手,“子维不必回避,听听此计如何。” 吴兑、张四维躬身站在高拱案前,高拱仰脸问:“君泽,你说,贵州事,该如何了之?” 吴兑眨巴着眼睛,揣摩不透高拱的意图,不便直接回答,而是表态道:“若征剿,学生愿往;若抚之,非学生所长。” “你能说出一个抚字,已属不易。”高拱苦笑道,“阮文中奏请征剿,欲从之,则非计;欲不从,则失威。”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师相,当如何?”吴兑以急于求教的语气说。 “巡抚请兵粮征剿,安国亨奏辞辩诬,乞哀甚恳,固各有说,我欲并从之!”高拱道。 “啊?!”吴兑情不自禁地惊叫了一声,“并从之?!” 张四维已然猜透高拱的心思,笑而不语。 “我意,当差一风力给事中往勘。”高拱说出了他的计策,“果无叛逆之实,则只治其本罪;果有叛逆之实,再发兵征剿未晚。”他点了点案上的稿笺,“我再给阮文中去一,向他阐明方略。” “学生明白!”吴兑郑重道,“阮巡抚的奏本一旦批到兵部,学生即照师相所示起稿题覆!” “嗯!”高拱满意地笑了,但还是又嘱咐一遍,“安国亨诉冤本,阮文中请剿本,即发兵部,兵部题覆:请钦派一风力给事中往勘,据实定策。”说罢,看看张四维,“子维,何如?”也不等他回应,又问,“君泽、子维,你们看,差谁去合适?” “不妨差刑科给事中舒化去。”张四维建言道。 “就是他了!”高拱一扬手,“君泽,你去吧,明日办完。” 吴兑施礼告辞,高拱又追出去,把给阮文中的函递过去:“此函,兵部速差人,日夜兼程送往贵阳!”又嘱咐道,“兵部题覆,内阁拟旨,内里批红,也就是两三天的事,一旦批红,可四处散播朝廷差勘官去贵州的消息,让安国亨早日知晓此事。”说罢,回身走到案前,掀开食盒:“这会儿方知饿了。” “玄翁计高!”张四维赞叹道,“遣勘官乃是为安国亨壮胆的,目的是让他自动出来受理,一旦他主动出来,事体也就明朗化了。” “正是!是以勘官也不必急急出发,先把信号传递到就好。”高拱得意地说。说着,夹菜吃饭,边吃边对坐在对面的张四维道,“子维,今之极边地方,其险要所在,莫过宣大。宣大不备,则虏贼略无障碍而抵边关;边关失严,则长驱直捣有不忍言者!是以特调令舅担此重任。我事情太多,今后有事要你与令舅传递。”新任宣大总督王崇古是张四维的舅父,高拱遂有此说。 “四维幸甚!”张四维兴奋地说。 “那好,你转告令舅四句话。”高拱放下筷子,语速缓慢而有力地说,“一要戒贪墨。收受贿赂的官员就不会有威信,没有威信指挥战事不会有力;二要戒奢靡。武官不能安逸,吃喝玩乐会越发畏战怕死,故平时要练兵、吃苦。三要据实定策。尝谓天下有可畏之势,有可乘之机,而亦有可图之要,盼把握之。四要把军政、边政改制尽快落实,不得延宕。” “都记下了,请玄翁放心”张四维说,随即又复述了一遍。 “今年秋防,要确保宣大万无一失!”高拱又道,他伸出三根手指,“仅宣府、大同两镇兵力,已达三十万之多,数倍于虏,不可轻敌,但更不能畏敌!万毋袭故套,一味固守城池,务必给北虏以边务焕然一新、军心士气大振的印象。当然,令舅有何难处、有何需朝廷主持的,不妨直言相告,我必力为主持。这个意思,也请转达令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五章 边关锁钥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大同府阳和县,地处大同城东北,紧邻长城,为国朝“极冲”之地。这里,不惟城池坚固,且文武衙门众多,仅文官衙门,除了县衙外,还有位于东街的巡按御史察院、西街的兵备道衙门。而坐落在县城南街路西的一座大院,在隆庆四年春,整修一新,宣大总督自怀来移驻阳和,这里便成了总督辕门。辕门左右,对称而立两座崭新的牌坊,左边一座上“节制三镇”,右边一座上“边关锁钥”。 这天辰时,新任宣大总督王崇古,身披斗篷,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在巡抚方逢时、总兵马芳等人的簇拥下,出了县城北门,沿长城巡视城堡墩台。 长城自居庸关以西,分南北两线到山西偏关会合,被称为内、外长城。外长城即居庸关西北经赤城、崇礼、张家口、万全、怀安而进入大同府的天镇、阳和、大同、左云,经右玉、平虏达于偏关。王崇古不辞劳苦,一路巡视了沿边的平远堡、新平堡、保平堡、桦门堡、永嘉堡、瓦窑口堡、镇宁堡、镇口堡、镇门堡、守口堡、靖虏堡、天成城,镇边堡、镇川堡、宏赐堡、得胜堡、镇羌堡、拒墙堡、镇虏堡、镇河堡。十天后,到了平虏城,午后登上了败胡堡关墙。 “北虏掠朔州、应州,多是破此关入内。”大同巡抚方逢时道,“所谓战火洗礼,此堡为最。” 王崇古没有搭话,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关外。 “自成祖起,先后在大同境内八百里长城修筑墙堡五百多座,边墩、火路墩一千五百多个。这条带形的防御线,蜿蜒于大同北部丛岭沟壑之间,如道道重障,护卫着大同。”方逢时向北一指,向总督禀报着。 王崇古仍不语,仿佛陷入深思。他比高拱小三岁,同为嘉靖二十年进士,只是他一直在地方任职,先后出任知府、兵部道、按察使、布政使,直至宁夏巡抚、三边总督、宣大总督。虽为文官,却久历沙场,先年在沿海剿倭,此后在北边御虏,多年战火风霜,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些,精心修剪过的胡须已然灰白,消瘦的脸庞上布满皱纹,惟有两只不大的眼睛,透出刚毅与机智,为他增添了几分英气。 频年战骨未曾收, 居者劳劳戍者愁。 骄虏秋高时寇边, 西风一动劳宸忧。 王崇古手捻胡须,声音低沉地吟出四绝句。 “好诗!好诗!”众人不知是总督口占还是吟诵他人之句,只好含糊地、不约而同地赞叹道。大同总兵马芳刚想问什么,见王崇古神色凝重,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众人见状,也都沉默无语了。 王崇古向前走了几步,众人刚要跟随,他摆摆手,示意止步,只唤方逢时上前,两人并肩在堡墙上踱步。 方逢时是湖广嘉鱼人,与高拱、王崇古都是同年进士,但他要年轻十来岁,少年老成,个子矮胖,走在身材魁梧的王崇古身旁,常需仰脸说话。 “金湖,”王崇古叫着方逢时的号,指着关外说,“你看,村落萧条,无复有人烟,其状甚惨!” “是啊!”方逢时感慨道,“塞下多畏北虏抢掠,久已废耕,我近边膏腴地土皆荒芜不治。临边百姓陷入肝脑涂地,父子夫妻不能相保的境地。” “岂止如此,”王崇古感叹着,“北边屯田荒芜,盐法阻坏。每年输边之费有增无减,拖累得举国疲惫极矣!长此以往,国家将无力支撑!” 方逢时两掌砸在一起,说:“然则,花钱不少,国库不支,却每吃败仗,委实令人心焦!”他突然两眼放光,叫着王崇古的号说,“鉴川,中玄年兄出而主政,又深得皇上眷倚,甫上任就力推军政、边政革新,或可有转机!” 王崇古从袖中掏出一函,递给方逢时。方逢时一看,是高拱一个月前写给王崇古的: 闻节钺已抵云中,长城有托,圣主可无北顾之忧。幸甚幸甚!仆本陋庸,谬鹰重任。诚欲为主上扶纪纲,正风俗,用才杰,起事功,以挽刷颓靡之习。顾才不称心,恐终不效于用。匡我不逮,甚有望于知己。惟不惜训迪,乃征夙爱也。 “中玄不惟识见超迈,且才干卓著,朝廷得其主持,真乃大明之幸!”王崇古手捻胡须,感慨了一句。他与高拱不惟有同年之谊,更因外甥张四维颇受高拱赏识,时常在他们之间传递消息,是以他对高拱知之甚深。外甥张四维转达的高拱的嘱托,让王崇古有几分振奋,同时也感到压力甚大,不敢稍有懈怠。虽然到任后即马不停蹄巡视、部署,与兵部衔接,一切都已到位,但他还是心中忐忑,总觉得还有事情要做而没有做,是以整日神色凝重,心事重重。 “扶纪纲,正风俗,用才杰,起事功,以挽刷颓靡之习!”方逢时复述着高拱函中的这几句话,语调激昂,“中玄大开大合,要大干一番了!如此,则大明中兴有望!” “是故我辈不能辜负中玄的厚望,务必把宣大经理停当!”王崇古握了握拳头说,“不袭故套,一新气象!” 可是,两人一时也不知从何着手,心中没底,遂陷入沉思中,默默地沿堡墙走了一圈,又进堡内查看一番,王崇古一指关口:“去看看。” 一行人簇拥着王崇古往关口走,见他一路紧闭嘴唇,沉思不语,也都不敢出声。走了一箭远的路,王崇古驻足了望,一眼看见败胡堡关口,两个乞丐模样的人躲躲闪闪,突然大声道:“来呀,把那两个乞丐拿住!” 亲兵闻声奔去。方逢时不解地看着王崇古,见他脸上遽然间浮现出了笑意。 “金湖,我说这些天我心里何以不踏实,原来症结在此!”王崇古兴奋地说,旋即向不远处的亲随吩咐道,“传本部堂的命令,就地审问,速来禀报!” 不到两刻钟功夫,马芳来禀,两个乞丐,实为北虏奸细。 “果不出所料!”王崇古道,他蓦地转身,吩咐道:“将二人带到堡内操守府,本部堂要亲自审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六章 拉出去斩首示众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两名乞丐模样的奸细被带到堡内的操守府,王崇古从座椅上蓦地起身,大声道:“尔等身为汉人,却为北虏刺探谍报,该当何罪?”不等两人回答,命令道,“拉出去,砍了!” 两人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叩头,哭喊道:“大老爷饶命!” 几名亲兵刚要将两人驾走,王崇古伸手制止道:“且慢,姑且饶他们不死,都先退下,本部堂要审审这两个奸细!” 两人叩头称谢,王崇古道:“尔等为汉人,当为朝廷效命。只要尔等如实供来,本官不惟饶尔等不死,且有重赏!” “凡能为军门效力,小的万死不辞!”一个高个子说,像是读识字之人,说话文绉绉的。他听王崇古自称“本部堂”,就猜想必是总督,因总督例带兵部侍郎之衔,故称部堂,他也就以“军门”相称。 “除了以乞丐、饥民混进口内刺探谍报外,北虏还有什么刺探谍报的法子?”王崇古问。 “禀军门,”高个子抢先答道,“墩军多与零贼交易,北虏以此刺探谍报。” “尔可有具体例证?”王崇古追问。 高个子想了想,道:“干鲁忽赤千户下辖的前卫百户姜广亮,就常年与北虏暗中交易。” 王崇古向门外喊了声:“来人——”几名亲兵一拥而进,他吩咐道,“著马芳差人持总兵旗牌,将干鲁忽赤前卫百户姜广亮传来!”又挥挥手,示意所有人等退出,他则独自继续审问,“北虏奸细,除刺探谍报外,还有什么使命?”王崇古又问。 高个子又答:“禀军门,小的听说,北虏每欲入寇,莫不先用间谍。如欲专攻大同,就佯为移攻宣府之形,然后分遣数骑,故意诡秘地说些将发大兵攻宣府的话,使被掳汉人听到;然后又故意放纵这些听到、见到的人,回到这边来禀报;这边的军门、太师、大帅,个个且疑且信,于是就会将人马分散到各处屯戍,调来遣去,久之就疲惫不堪了。然后,他们则按照摸到的谍报,专攻这边一处。虽说这边兵马多,可这边因为兵力分散,反而抵挡不住他们了。这是他们善用间谍的好处。” 王崇古大喜,问:“尔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王甲华,”高个子答,又指了指跪在旁边的同伙,“他叫张福。” “好,王甲华、张福,尔等肯为朝廷效命,本部堂即收尔等为家丁。”王崇古道。不知从何时起,国朝边地督抚,都养着为数可观的家丁,这些家丁直接听命于督抚,除了护卫,还时常受命搜集传递内外军情,掌握属军动态。 “王诚,进来!”王崇古向外喊了一声。王诚是秀才出身,跟着王崇古从戎,做了他的家丁总管,带守备衔。他人高马大,脸庞黝黑,沉默寡言,施礼毕,也不说话,垂首躬身而立,单等王崇古吩咐。 “这二人交给你。”王崇古指着跪地的两人说,“过几天即命他们二人回板升。”又转向王甲华,“尔可向虏酋禀报,就说宣大督抚换人后,戒备甚严,士气大振,欲与虏贼算一次总账!” “是是是!”王甲华点头哈腰,“小的必照军门吩咐做!” “尔要留心北虏动静,随时为本部堂直呈谍报。”王崇古又道,言毕向外挥了挥手。 王甲华、张福感激不尽,跟着王诚出了堂门。王崇古遂将方逢时、马芳召来,道:“本部堂早就访得,这宣大一带,常有人诈为口外饥民,行乞入边,侦我虚实,故虏每出其不意入,必得利而去。” 方逢时恍然大悟,道:“军门所忧,是虏情不明。这也正是我之短处。敌情不可得,而军中动静敌辄知,是以我屡陷被动,此乃一大因素。” 王崇古正色道:“各边谍报不通,每有虏入寇,不知其所往,或东遣西调,或索性就无防备。我被掳汉人甚多,北虏能用以刺探我谍报,我何不用之?当加意招抚,务结其心,令侦虏情,预来潜报,我得以专力为备,视泛然散守何止事半功倍!” 方逢时、马芳皆点头称是。王崇古沉吟片刻,以决断的语气道:“墩台哨所士卒,每人每月给银三两,以充买道饵虏之资。”像是解释,又像是说服,他把手臂一挥,“花这些钱,获得谍报,值!” “军门英明!”马芳恭维道。 王崇古又道:“马帅,务要选差通事、夜不收、家丁人等,授以密计,示以严法,悬以重利,仍令多赍干粮,夜行昼伏,或潜入虏营之中,或远出虏营之外,探其动静。” 正说着,亲随禀报姜广亮传到。待他一进堂门,王崇古即大喝一声:“姜广亮,你可知罪!” 姜广亮正不知何事被传,猛听一声大喝,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卑职不知何罪。” 王崇古冷笑一声:“哼哼!尔身为百户,却暗中与北虏交易,这是死罪,尔不知?!” “这这……”姜广亮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说不出话来。 “说!从何时起与北虏交易,何人参与,都从实招来!”王崇古命令道。 “青天大老爷啊!”姜广亮哭着说,“墩军与虏暗中交易,多的是嘞,可不止卑职一人啊!” 王崇古自是知道的,但他佯装吃惊,“有这回事?” 姜广亮抬头看看方逢时、马芳,道:“军门,卑职有机密要禀。” 王崇古示意方逢时、马芳并闲杂人等退出,对姜广亮道:“说来!” “军门,总兵赵苛,就暗通板升,做大买卖!”姜广亮神神秘秘地说,“卑职墩台夜不收栗见勤就被总兵差去做通事。” 王崇古没有料到姜广亮出言揭出宣镇总兵,有些吃惊,一时默然。姜广亮见他不说话,又道:“军门,卑职赚的钱,多半都孝敬了上头。” 此言一出,激怒了王崇古,他一拍案,大声道:“那就拿尔的人头,刹刹这股邪气!”说着,大喝一声,“来人,军法从事,拉出去,斩首示众!” 姜广亮“哇”地一声惊叫:“军门饶命,军门饶命!” 亲兵不由分说,押着姜广亮往外走。马芳疾步入内,建言道:“军门,不待他招供?看看还有何人参与,一并处置?” 王崇古一笑,摇摇手说:“人心惶惶,得不偿失。杀他一人警示众人即可。”说完,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大声道,“斩首示众!” 方逢时也进来了,语带无奈地说:“据闻边军与北虏暗中交易者甚众。此举会不会军心摇动?” 王崇古屏退左右,对方逢时、马芳道:“此番斩杀一个百户,北虏以为我必严惩与之私通的将士。马帅,你即可暗中布置,让那些素通寇者逃往板升,采用反间计,一则招降番、汉陷寇军民,二则广为搜集虏情。” “喔!”方逢时、马芳恍然大悟,不约而同地赞叹了一声。 “不虚此行!”王崇古喜悦地说,旋即收敛了笑容,道,“宣大防线不惟不能有任何闪失,且要有斩获,抚台、马帅,我辈当协力奋进,一新边政!”说着,起身往餐厅走,对跟在身后的王诚附耳道,“你速差人密查宣镇总兵赵苛通虏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给他来个虚虚实实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开春以来,边堡墩卒叛逃板升的突然多了起来,赵全为之欣喜,忙着把他们编入各小板升,为他们腾挪田地,甚至做保山说媒拉线。可是,渐渐的,赵全隐隐有些担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尤其是前几天,有一批汉人突然南归,赵全心里越发狐疑起来。 这天入夜,赵全正在他的土堡里喝闷酒,胞弟赵龙慌慌张张跑进来,二话不说,把一张揭帖塞到他手里。赵全一看,是一首汉文诗: 我今难过整三秋 与人方便不到头 智兼和会回欢悟 未知明年收不收 “嚓嚓”两声,赵全把揭帖撕了个粉碎,向赵龙脸上甩去,怒气冲冲地说:“少来烦我!” 赵龙往后退了两步,道:“这是写在城南白塔上的,有人抄下来四处张贴!”又一脸沮丧地感慨一声,“丰州滩已是连续五年遭灾了。” 赵全沉着脸,道:“有人在煽惑!要乱板升!” 话音未落,赵全的参议张彦文闯了进来,道:“禀把都,有一群汉人,神色慌张,向宣化门那边去了!” “是不是要南归?”赵龙问。 “去冬今春,大雪烈风,严霜震雷,杀草扬沙,牛马多死,汉人多思南归,板升人心浮动。”张彦文也是秀才出身,为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说话喜欢文绉绉的,他又向赵全面前前凑了凑,刚要开口,赵全一跺脚,疾步往外走,“快,阻止他们南归!” 须臾,赵全的座骑就疾驰到人群前,他勒马举刀,大喝一声:“站住!谁撮哄你们走的?”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再迈步。张彦文勒马靠近赵全,说:“把都,咱们上当啦!” “此话怎讲?”赵全问。 张彦文低声道:“王崇古斩杀一个叫姜广亮的百户,严禁墩军与我私通,那些过去私通的人纷纷逃了过来。可这些人一来,板升的汉人就人心不稳,又是揭帖,又是成群南归。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呢,刚刚收到谍报,说这是王崇古刻意为之,实为反间计!” 赵全勃然大怒,指着人群说:“谁,谁是王崇古的奸细?”见无人吭声,他突然又用鞑靼语说了一遍,借着马灯的亮光,他看见两个年轻人似乎听懂了,赵全用鞭子一指,“你,还有你,出来!” 两个人极不情愿地挤出人群。赵全举起马鞭,“唰唰”地一顿猛抽,声嘶力竭地命令亲兵道:“砍了!拉路边砍了!”又对人群高声喊叫着,“谁敢逃回去,砍头!统统砍头!谁敢窝藏王崇古的奸细,全家砍了!”叫嚷了一阵,扭头对赵龙说,“你带人,把这些想跑的人赶回去,一个一个地审,把奸细查清,统统砍了!”说完,向张彦文一摆脑袋,往土堡而去。 “我说咋这么多墩卒叛逃过来,却原来是王崇古那老儿的反间计啊!”一进土堡,赵全就颓丧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恨恨然道,“真没想到王崇古这老儿这么狡猾!” “听说王崇古给墩卒每月加发三两银子,专用于找路人购买谍报。他们也醒过闷来了!”张彦文凑到赵全跟前,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把都,本来恰台吉、五奴柱这些贵胄,对我辈就怀着敌意,恨不能杀了我辈;目今板升汉人内部也不稳了,我辈腹背受敌,吃不消的啊!” “我这就去见汗爷!”说着,赵全急匆匆出了土堡。 俺答汗的九重朝殿已建成两年了,他搬进命名东暖阁的宫殿里,一旦有人求见,就像模像样地坐在仿照龙椅制成的御座上,由亲随传召。赵全进了殿,施礼毕,开口道:“汗爷——,王崇古到宣大,用了暗招,大量奸细跑到板升来捣乱,他们是想搞乱板升,乘乱荡平丰州滩!” “谁说不是嘞!”俺答汗道,“我说这些日子咋闹哄哄的,原来是这么回事!薛禅,你说咋办?” 赵全道:“汗爷,得下个令旨,宣布汉人南归者斩!还有,再来投奔的,先不要接收!” 俺答汗满口答应:“嗯,这个要办。薛禅,你给写写,本汗用印。” 赵全一看俺答汗痛快的采纳了他的建言,趁热打铁道:“汗爷,小的看,南朝摩拳擦掌,要出击嘞!” “这话怎么说?”俺答汗知道赵全又在鼓动他出兵,有些不悦。 “小的收到谍报,王崇古不自量力地说甚要与汗爷清清账嘞!” “薛禅,这话你说了不止一次了,有新鲜话说吗?”俺答汗不耐烦道。说着,把双腿抬起,两名侍女跪地将他的靴子脱下,俺答汗盘腿坐在御座上,像是在打坐。 赵全又向前凑了两步,道:“汗爷,时下南朝的朝廷,不是过去的朝廷了,有个叫高拱的老儿,是个厉害的主儿!谍报说,这老儿的头等大事是安边。说甚要中兴大明。他要中兴大明,首当其冲就是汗爷!他一手拔擢干才,一手革新改制,一旦打理停当,必大举北征,到那时,一切都晚了!”他舞动双臂,仰头道,“威猛的苍鹰翱翔天空,总有下地喝水、吃食的时候,眼看有人在布天罗地,岂可无动于衷!” “谁说不是嘞!”俺答汗眼珠子不停地快速转动着,皱眉道,“薛禅的意思是啥?” “得给他一个下马威!”赵全一抡手臂道,“高拱这个人,没有什么心机。他一复出就整顿官常、革新改制,还动手肃贪,南朝那些官老爷,哪里适应得了?巴不得他早点完蛋!若今年北边无事,高拱的威望势必大增,越发强势推进他的革新改制之举;若我铁骑踏破蓟州,或者大掠宣大,高拱威望大跌,南朝官老爷们说不定又会齐心协力把他赶走,退一步说,即使他不滚蛋,想推行他那套革新改制的把戏,也就不那么容易了。” 俺答汗捋着凌乱的络腮胡,踌躇道:“可是,南朝边臣文武,谭纶、戚继光、王崇古、马芳,可都是厉害的主儿,真要干起来,恐怕……” “汗爷,一个高拱复出几个月就能一举扭转局面?南朝的文武官员谁不怯战?汗爷的威名,远比高拱的谋略令人胆寒!”赵全口吐白沫,继续鼓动说,“再说,板升接连遭灾,人心不稳,惟有大举南下,才是活路!” 俺答汗双手合十,闭目不语。 赵全打眼望去,突然觉得俺答汗苍老了许多,似乎失去的当年的风采,雄心大减,他心里越发着急,大声道:“汗爷,据谍报,高拱嘱咐王崇古、王之诰,不仅要守得住,还要伺机进攻!近来,宁夏总兵牛禀忠由小松山出塞;延绥总兵雷龙出西红山;陕西总兵吕经出收麦湖,大肆捣巢,斩吉能台吉兵勇一百六十有。”他一顿足,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这就是信号啊汗爷!南朝要夺战争的主导权,不是咱想不想战,而是不得不战啊汗爷!”见俺答汗还是不说话,赵全“嘿嘿”笑了两声,“汗爷,王崇古老儿不是用了反间计吗?咱给他来个虚虚实实计!” “此计怎么说?”俺答汗睁开眼睛,有了兴致。 “今日说攻蓟镇,明日说攻宣府,后日说攻大同,总之一天一个说法,”赵全献计道,“汗爷再传令整备大军,做随时出征状,让南朝边军整日里提心吊胆,久之,对谍报也就不再相信,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然后,来他个突然袭击!” “喔?此计有点意思!”俺答汗终于有了笑容。 “汗爷,要干就干桩大买卖!”赵全继续说,“当联络黄台吉、图们汗,沿庚戌年的路线直捣京师!” 俺答汗时而眼中放光,时而耷拉下眼睑,踌躇难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听到朝廷要差勘官到贵州审勘水西土司一案的消息,恰台吉一阵兴奋,与五奴柱一番密议后,这天傍晚,两人进了九重朝殿。 俺答汗正在大殿里烦躁地踱步,见恰台吉、五奴柱进来,也不理会,顾自大步徘徊着。两人知俺答汗是为丰州滩接连遭灾,百姓生计无着而犯愁,相顾一笑,恰台吉开言道:“汗爷,小的有一计,可解燃眉之急。” 俺答汗以疑惑的、轻蔑的目光盯着恰台吉,不相信他会有什么妙计。恰台吉“嘿嘿”一笑道:“赵全有马匹五万、牛三万、谷二万斛,干脆把它分了!” “脱脱小儿,这样做,不敞亮,不够意思!”俺答汗摇头,大声道。 “那么汗爷,莫如再去求贡。”恰台吉建言道。早年间,他多次代表俺答汗到关内求贡,成为双方关注的热点人物;近年来赵全取代了他的地位,成为俺答汗须臾难离的股肱,恰台吉颇是失落,寄希望通过求贡夺回自己的地位,“时下正是良机!”恰台吉又补充说。 俺答汗睁大眼睛,问:“什么良机?”说着,坐回御座,“说来听听。” 五奴柱上前一步道:“听说过高拱这个人吗?喔呀,看来这个人了不得!” “是啊汗爷!”恰台吉拿出一叠文牍,“打入京师的细作搜集到不少邸报,小的命怯里马赤译过来了,汗爷看看?” “你说说就是了。”俺答汗揉了揉眼睛,意在表明老眼昏花,不想看文牍。 恰台吉展开文牍道:“说是高拱一上来,就甩开膀子革新边政,邸报上接连登了十来份,都是高拱的奏本,什么《议处本兵及边防督抚兵备之臣以裨安攘大计疏》、《议处本兵司属以裨边务疏》、《议处边防有司以固疆圉疏》、《议处边方久缺正官疏》,都是破旧制,新边政的!又把九边换上了得力的督抚,还把边地州县主官缺员的,一家伙给都补上了,过去都是别处贬谪到这些州县的,这次却都是从中原大县的主官调过去的!据他说这是为了储才,不几年这些人就会破格升迁。” 俺答汗又脱了靴子,盘腿而坐,双手合十。恰台吉知是俺答汗没兴趣听了,忙“哗哗”翻过两页,道:“汗爷,蓟州、宣府、大同三镇都增兵了。蓟镇由七万八千二百六十一人增至十万零七千八百一十三人;宣府镇十二万六千三百九十五人增至十五万一千四百五十二人;大同镇五万四千一百五十四人增至十三万五千七百七十八。” “诶我说脱脱小儿,你头被驴踢了还是被马踩了?”俺答汗蓦地伸开腿,眼一瞪,大声说,“这是你说的良机?猎人的枪弹多了,对狼群是良机?” “嘿嘿嘿,”五奴柱忙道,“恰台吉是说,高拱这个人,不是常人嘞!贵州水西土司的事,想必汗爷是知道的。南朝朝廷里的人、贵州省里的人,都说应该出兵征剿,可高拱就是不干,说是要据实、据实……” “据实定策。”恰台吉补充说。 “对对,据实定策!”五奴柱兴奋起来,“官军征剿水西惨败,巡抚奏请朝廷发兵合剿,高拱还是不干,京城的细作打探到,这几天就差官去勘呢!” “从贵州水西那件事看,高拱委实与众不同。”俺答汗一伸大拇指,“大漠战狼,长空苍鹰!” “汗爷,新任宣大总督王崇古也与众不同。”恰台吉说,“晋商在南朝赫赫有名,而王崇古家族就是晋商中魁首。他的父亲王瑶、伯父王现、长兄王崇义,两个姐夫张允龄、沈江都是大商人。商人的脑子里,必是做生意的事,这不正与汗爷的想法暗合吗?朝廷里有高拱,宣大有王崇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俺答汗摇摇头。 “汗爷不信?高拱这个人与严嵩、徐阶可都不一样嘞!听说他有句口头禅,叫‘不袭故套’!”恰台吉不因俺答汗摇头而放弃,继续说。 “还有,汗爷,”五奴柱补充道,“那高拱虽不是首相,但谍报皆云,时下南朝是他说了算。汗爷,这,岂不是良机吗?” “这样打来战去打了几十年,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终归不是法子啊!”恰台吉嘟哝道。 “喔哈哈哈!小子们!”俺答汗一摆手说,“本汗与南朝打交道五十年了,知道他们的内情。这南朝是读人当家的,读人是极重气节的,他们对外只知抵抗,不敢言和,本汗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和’字。皇帝老儿厉害吧?他想办的事,若是大臣反对,那也是办不成的!何况高拱只是个大臣?即使他想和,也和不得,汉奸的帽子也得把他压死!” 恰台吉又向俺答汗跟前凑了凑,诡秘地说:“汗爷,咱给他送大礼嘛!有了大礼,就好办了。” “大礼?”俺答汗不解,“咱有啥大礼?” “赵全!”恰台吉道,“把赵全送给南朝!” 五奴柱也凑过去,道:“南朝对赵全恨之入骨,让他们拿去解解恨,咱们和南朝和解。” “喔?”俺答汗沉吟着,良久,摇头道,“南朝有句俗语,叫偷鸡不成蚀把米。送回赵全,即是向南朝示弱,既示弱,南朝里那些言官们就得鼓噪征战,以为剪除了咱的翼羽,征战必胜,如此,恐怕连皇帝也阻止不住战马的铁蹄,到时候咱可就抓瞎啦!” 恰台吉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仍不愿放弃争取,又道:“汗爷,总可以试探一下嘛!儿愿前往一试。” “喔哈哈哈!你不怕成了石天爵第二?”俺答汗一笑,“还是想拿本汗的脑袋换银子?”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俺答汗称雄大漠,面对部落炊无釜、衣无帛,必资内地以为用的局面,游骑信使,款塞求贡,不下十余次,词颇恭顺,虽屡遭拒绝,却仍不死心。嘉靖二十一年夏,俺答汗又差石天爵叩关求贡,大同巡抚龙大有把他绑送京城,诡称乃用计擒获以邀功。皇上大喜,升龙为兵部侍郎,并将石天爵处死,传首九边,又悬赏万金求取俺答首级。俺答汗闻讯震怒,率军攻掠朔州,入雁门关,直达太原、汾州,复掠大同镇、平虏卫而回。历时三十四天,共掠十卫三十八州县,抢牛马羊猪二百万头,烧毁房屋八万多间,毁田禾十万顷,杀掳人口二十多万。一听俺答汗提到石天爵,恰台吉、五奴柱无不毛骨悚然,不敢再言。 “喔哈哈哈!”俺答汗又是一阵大笑,“脱脱小儿诶,到底是怕死嘛!以本汗看,你真去求贡,南朝倒不会杀你,但也断不敢答应通贡。” “那,汗爷,小的就去试试?”恰台吉胆怯地说。 俺答汗摇头,吩咐道:“打探贵州的事,看看里面的套路再说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宥一酋之死而免玉石俱焚之烈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京城通往南方的官道上,一匹快马刚疾驰而过,后面又有一急足快马加鞭。急促的马蹄声,惊得过往的旅客禁不住驻足观望,猜测着南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第一个疾驰而过的,是贵州水西土司安国亨差来京城诉冤的使者,他在京城已盘桓两个月,闻得土司诉冤本已批红,朝廷并未发兵征剿,而是要差官往勘,喜出望外,日夜兼程赶往水西报信。紧随其后的,是贵州巡抚阮文中的急足,他怀里揣着高拱写给阮文中的一封急函,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往贵阳赶去。 贵州遥遥数千里,安国亨的使者跋山涉水,不敢片刻休息,不过旬日,就赶到了九洞山。 “真有此事?”安国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使者以微弱的声音道:“苴穆,千真万确!”他吃力地从怀中掏出邸报,欲递给安国亨,却已气力全无,喉中发出“咕咕”声,头一歪,失去了知觉。 安国亨拿起邸报,贪婪地翻看着,当看到对他的奏本的批复,激动得浑身一阵战栗,大笑几声:“哈哈哈!朝廷到底出了主持公道之人,我得活命啦!”他跑出洞外,“召若姊来!” 须臾,若姊从旁侧的山洞飘然而至,安国亨一把抱住她,一边狂吻,一边撕扯着她的衣裙…… 发泄了一番,安国亨方吩咐找来巡抚条款,边看边掰开手指算计着,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召长子安民来见。 “老子得活命啦!”一见安民进洞,安国亨一把拉住他的手拽到木墩前,搭着双肩往下一按,安民就势蹲跪下来。安国亨盘腿坐到他的对面,屏退左右,喜滋滋道,“朝廷钦差来勘,老子从未起过叛逆之心,哪来叛逆之实?这次勘官一来,老子系听勘之人,抚台必不敢杀老子!”说着,又兴奋地站起身,“尔亲往毕节兵备衙门,禀报兵备道,就说老子愿出来听勘,抚台所列五款,老子都接受!” 安民领命而去,安国亨又命人速回狮螺塘筹备银两,整备赴毕节听勘事宜。 贵阳巡抚衙门,阮文中晚安国亨三天接到了朝廷未准其奏,而是差官来勘的消息,他茫然无措地打开高拱的函来看: 仆意,为政应求实,公忠必担当。安氏之乱,前已为公两明其说,而公乃具疏奏请征讨计,仆不敢以为然。夫安国亨本无叛逆之实,黩兵轻杀,于义何居?然既已请剿,欲不从,则示弱损威,其体不可。思之再三,乃议以遣官体勘。安国亨若服罪是实,非敢负固,则闻勘官至,必幸其有归顺之路,而服罪愈恳,即以本罪处之;若负固是实,而所谓服罪只是虚言款我,则即发兵剿灭之。仆熟观其动静,似彼服罪是真,非敢负固也。仆言待勘官验之可也。若以百姓之财,百姓之力,而剿一自相仇杀之土彝,仆诚不敢以为然也!勘官贾君,聪明练达,可济大事,仆亦面授方略,惟公趋策之。 阮文中以为,他没有遵从高拱的嘱托,反而违背他的意图奏请征剿,高拱势必勃然大怒,待看完来函,才松了口气。良久,感叹一声道:“高阁老,委实太认死理了!” 幕僚在一旁道:“抚台,既然高阁老否决征剿之议,那就看舒给谏有何高招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似乎不相信差一个言官来,就能化解僵局。可是,过了两天,毕节兵备道差快马来报:安国亨已将汉彝人犯王实、吴琼、阿弟绑缚兵备衙们听候发落,他也愿出来听勘! “喔?有这等事?!”阮文中惊喜交加,还有些将信将疑,“这死局因何得破?” “呵呵,抚台,看来就是差官来勘这一招!”幕僚道,恍然大悟似的,“安国亨感到自身有了保障,敢出来听勘了;而他敢出来听勘自辩,就证明他不是叛逆。死局岂不一招而破?!” “喔呀!还是高阁老高人一筹啊!”阮文中感叹,旋即精神抖擞地吩咐道,“本院要亲自赴毕节勘问安国亨,即刻整备!” 待阮文中到得毕节,兵备道已然对安国亨审问一遍,擅杀安信、不服拘提、敌杀官军等情,都已一一问明,确如高拱所言。阮文中听完兵备道禀报,心中暗喜,只要把先前所列六款一一落实,即大功告成,他顾不得旅途劳累,即传令升堂问案。一应程式毕,阮文中先对照第一款审问安国亨:“拨置人犯不止三人,其他人犯何以不交出?” “抚台容禀,”安国亨态度诚恳地说,“其余人犯或死或逃,倶无法交献。” “照彝俗赔偿安信人命,尔怎么说?”阮文中又问。 “杀死安信,愿认于王实、吴琼等六犯名下,卑职愿出赔偿罚银六千两。”安国亨答。 阮文中思忖片刻,觉得依照彝俗,安国亨所说也在理,便接着问下一款:“分地安插疏琼、安智母子,尔如何办?” “卑职愿将安智安插于阿傀、织金两处;将疏琼安插于卧寨。”安国亨答,“不过,卑职有一请求:请抚台令安智闲退,他的内列一职,卑职愿送还其长子安国贞,由他接替。卑职保证以后再不敢构兵仇杀。” “革不革安智的职衔,由谁接替,无需尔多言!”阮文中道,“尔的宣慰使职衔,当削去!” “卑职从命!”安国亨忙道,“愿革管事,由犬子安民理公务。” “罚银尔交多少?”阮文中又问下一款。 “卑职愿出三万五千两罚银,以赔偿兴军之费。”安国亨早有准备,答道,“与前项合计,共四万一千两,卑职即可输省。” 阮文中甚感满意,但并不表态,吩咐退堂。走出大堂,又吩咐侍从道:“走,即刻回贵阳!” 回到贵阳,阮文中顾不得休息,即传安智晋见。安智已闻听朝廷差官来勘,正欲见抚台问个明白,遂带着五名亲信到了巡抚衙门。 阮文中未等安智开口,就以命令的口吻道:“安智,安国亨已分地于尔母子,尔母子当速出省垣前往。” “抚台老大人安得如此多变!”安智不满地说,“卑职不知其他,但知杀叛逆,改土归流!” “呔!”阮文中突然一拍惊堂木,大声呵斥道,“安智,尔野悍无知,初怀雪弟之冤而拨弄官军,继结永宁土司而擅开战端,今又不从安插之命,可知罪吗?!”言毕,大喊一声,“来人!把这几名人犯拘押大牢!” 安智大喊冤枉,阮文中充耳不闻。待押走安智,阮文中又差人去知会疏琼。不过一个时辰,疏琼就在侍从搀扶下来到巡抚衙门,一见抚台,跪地叩头道:“老身愿服从抚台宪命,不敢再违拗。” 阮文中这才答应释放安智,命其母子明日即出会城。 次日午后,阮文中差卫官三人,押发安智、疏琼等五百余人并军器辎重,倶背负出城,赴安插地而去。安智前脚离开会城,安国亨差人输银四万一千两随即送到。 “拟疏稿!”阮文中大喜,吩咐幕僚道。幕僚早已猜透,阮文中是想抢在舒化未到前处置妥当,以收全功,也就不敢怠慢,忙伏案提笔展纸。 “嗯,这些个意思要写上,”阮文中闭目晃脑道,“一、安国亨罪孽非轻,然谓之叛逆非当;二,应贷其不死。释一门之隙,而可免数省兵粮调度之劳;宥一酋之死,而以免众姓玉石俱焚之烈。这句话务必用上。三、勘官未到,彝首破胆,畏威怀德,向化输诚,不烦兵革而黔地已安。这些意思,要着重写出来。” “呵呵,抚台,此番不惟不会丢官,必定有重赏嘞!”幕僚喜滋滋道,“这疏稿抄个副本,半路上遇到舒给谏,给他一份,他自可返京了。呵呵!抚台,大喜啊!” 阮文中感叹道:“你别说,高阁老果料事如神,还真有股子执着劲儿,非一般人可比,不服不行嘞!” 幕僚道:“平息水西之乱,固然显出高阁老识见超迈,智慧超群;然则此事毕竟无关全局,他若能把北虏之患给消弭了,那才算得上柱国名相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四十章 军营里响起一片鬼哭狼嚎声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阳和县城,一个乞丐打着竹板,走近了总督辕门。守卫辕门的亲兵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前去驱赶。乞丐挽了挽袖子,里面露出一个黄布条。亲兵忙道:“跟我来!” 皇布条是总管王诚派出的间谍所带标记,亲兵已奉命见此标记即领进茶室左侧的一间密室。稍后片刻,王诚即快步走来,打量了一眼乞丐,说:“王甲华,你有何谍报?” “禀将军,俺答汗带五千人马,屯于咸宁海子。”王甲华老练地禀报说。 “真确?”王诚盯着王甲华的眼睛,追问。 “真确!”王甲华自信地答。 “领赏!”王诚喊了一声,门外侍卫应声进来,带着王甲华领赏去了。王诚则匆匆走向签押房,向王崇古禀报。 王崇古沉吟良久:“北边谍报日多,今日称北虏犯蓟镇,明日说北虏攻宣府,当是赵全辈用的迷魂汤,不可中计!” 王诚道:“军门,这次是王甲华亲自来禀,听口气不像有诈。” “嗯。”王崇古点头,“或是俺答尚未拿定主意,屯兵不前。此事先不必声张,知会马帅即可,请他见机行事。” 马芳从夜不收、尖儿手那里,也得到了同样的谍报,只是俺答人马数量尚未清晰,得到王诚传来的谍报,他有些心动。马芳幼时曾被掳板升,熟悉虏情;也是边镇正帅中最主张并善于捣巢的,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既然王崇古有见机行事的授权,他也不再禀报,立即召集三万人马到镇边堡集结。 日头西沉,三万人马已吃饱喝足,马芳下令集合。他一身戎装,身披斗篷,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向列队整齐的三军训话:“将士们听着:此番我大军乘夜色奔袭咸宁海子,统不带辎重,每人只许带三日口粮,以示死战之心!”他举起右臂,高声说,“将士须知:此战若不能胜,则本帅必不可活着回来!”他放下右臂,厉声说,“此行人噤声,马衔枚,急行军,悄无声息接近敌营,凌晨时分分两翼袭之!” 当马芳的三万大军抵达咸宁海子外围时,俺答汗正搂着一名美姬酣睡着。对于要不要南下,他一直踌躇难决。恰台吉、五奴柱的一番说辞,让他动心;但赵全的话也不无道理。权衡再三,为生存而战,也是迫不得已。按照赵全的画策,先屯兵咸宁海子,与黄台吉成犄角之势,让南朝摸不着头脑,分散防御,再根据情形,选取进攻路线。 “汗爷,不好啦!”恰台吉惊慌失措地跑进大帐,大声喊叫,“咱被南朝大军包围啦!” “真的?!”俺答汗“腾”地坐起身,惊问,“谁如此大胆,敢奔袭本汗!”抬身向外一看,只见火光冲天,军营里响起一片鬼哭狼嚎声。 马芳率家丁组成的西翼,在一轮火器攻击之后,迅疾展开正面突击,直向俺答的帅帐杀来! “传本汗命令,撤,快撤!”俺答汗边草草穿上长袍,边大声下令。这么多年来,只有他率军打官军,何时有官军敢主动出击来打他的?俺答汗一时慌了,惟一的念头就是撤退。亲兵已牵来坐骑,俺答汗竟一跃而上,接过马鞭,向空中用力挥动了几下,大声喊,“撤!” 五千人马惊慌中相互冲撞、踩踏,乱作一团,营帐、辎重也都丢弃不顾。五奴柱率亲兵在前锋厮杀,为俺答汗杀出一条血路,俺答汗策马疾驰,向北撤退。刚到公鸡山脚下,马芳另一支精骑忽地冲杀出来,俺答汗大吃一惊,知道中计,也只得左冲右突,仓惶回撤。 “鸣金收兵!”马芳下令,“速速回师!” 俺答汗率军一路狂奔八十里,才停了下来。正向赵全问计,是集结人马迎战,还是先撤回板升休整,探马来报:马芳已率军南返。俺答汗垂头丧气,一言未发,策马向板升回撤。 王崇古接阅塘报,抚掌而笑,道:“主动出击,多年未有,足可证我边务已有新气象!”他担心俺答受此刺激,必恼羞成怒,传令宣府、大同二镇,严密监视俺答、黄台吉动向,又密令加意搜集谍报。 一时间,阳和辕门,探马飞驰,谍报纷至。王崇古命每日分时汇总呈览。过了半个月,各方谍报趋于一致:俺答汗与黄台吉组成联军,并联络土蛮汗,欲犯蓟镇。 “火速向兵部报羽!”王崇古下令。言毕,提笔给高拱修一封,吩咐王诚,“你另差得力之人,专向高阁老禀报!” 次日午时,高拱已出了文渊阁,刚要往吏部去,王崇古的急足求见。他一边吩咐传请,一边快步返回朝房。刚坐定,急足进来,将一份报兵部塘报副本,一份王崇古的函呈上。读罢,高拱吩咐:“叫张阁老来。” 听到高拱呼唤,张居正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刚进高拱的朝房,未及施礼,高拱便道:“叔大,王崇古塘报,俺答将犯蓟镇。” “喔?”张居正接过塘报看了一眼,道:“蓟镇塘报则称俺答要犯大同,报复马芳。” 高拱又道:“王崇古意,拟屯兵不动。” 张居正边落座边翻阅王崇古的函,抬头看着高拱:“老酋遭马芳突袭,恼羞成怒,大举进犯似不可免,至于是东是西,边报不一,委实不好判断。” 高拱扭脸喊了一声:“来人,叫兵部尚郭乾来见!”话音刚落,郭乾带着职方司郎中吴兑行色匆匆进了文渊阁,待办通禀,导之高拱朝房,郭乾胡乱抱拳晃了晃,焦急地说:“宣大塘报:俺答欲犯蓟镇。” “大司马,蓟镇有羽否?”高拱问。因郭乾年长,又是科举前辈,故高拱用了尊称。 “禀高阁老,蓟镇今日无羽来,前日有羽,称俺答传檄黄台吉、吉能,合攻大同。” “兵部打算如何应对?”张居正问。 “若俺答攻蓟镇,即檄调马芳、赵苛率军东援!”郭乾答道,“这是常例。” “宣大移师东援?”高拱不满地说,“北虏善于声东击西,仓促间即调军东援,不妥!” “若塘报说老酋攻大同,兵部就传檄戚继光西援?”张居正揶揄道。 “大司马,蓟镇羽到。”随着急切的喊声,兵部司务到,把羽递到郭乾手里,“北虏欲犯古北口、黄花镇!” “看座!”张居正见郭乾、吴兑一直站在高拱的案旁,便吩咐了一声。办搬过两把椅子放在高拱的案前,郭乾、吴兑落座间,高拱已阅毕蓟镇的羽,又递给张居正看。 “此番俺答大举进犯,难道是有意重演庚戌故事,破蓟镇、掠通州、围京师?”张居正蹙眉道,旋即一笑,“呵呵,老酋若真攻蓟镇,也好!蓟镇有谭纶、戚继光,且这几年修墙建堡,足可抵御。就让老酋撞一回南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四十一章 边帅只负责剿杀而不必内顾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张居正语调中流露出为他当年力主调谭纶、戚继光北来守蓟镇而自豪,抬眼一看高拱,见他沉吟不语,忙补充道:“虏患孔棘,边报日至。玄翁这几个月可谓悉心经画,昕夕弗遑。念宣大尤紧要锁钥,非王崇古不可,特奏调之;又议处本兵添设赞佐,又取督抚数人于内备用,又各备兵粮之官,明战守之职,事体大定。此番老酋南犯,必让他得些教训!” 高拱对张居正的这番话甚满意,脸上浮现出自得的表情,道:“今北虏大举进犯,既露形迹,但边报不一,御虏之策,不可袭故套!概而言之,不能东调西遣,惊慌失措,被老俺牵着鼻子走!” “玄翁的意思是?”张居正问。 高拱早已成竹在胸,道:“当分布备用诸大臣,务必做到背城列阵有人,随兵督饷有人,防卫山陵有人,护守通粮有人,俾各镇督抚诸臣,专心御虏剿杀,无牵于内顾。”他盯住郭乾,“大司马,就照此上本吧!” “兵部当速传檄宣大、蓟辽两总督,严阵以待!”张居正补充道。 高拱对张居正的提议不甚满意,补充道:“这是老常套,说了等于没说,甚或是阁部推卸责任的籍口罢了!今次要让王崇古、谭纶明白,他们的责任是御虏杀敌,不必内顾,京师、陵寝之防卫,不是他们的责任,不必顾此失彼。” “这……”郭乾不敢苟同,支吾道,“往者秋防,倶以京师、山陵为首务,兵部直截了当饬令他们不必顾及京师、山陵的守卫,是不是……”当年庚戌之变,首相严嵩指示兵部尚丁汝燮不可妄动,可俺答退兵后,先帝愤于围城之耻,追究责任,将丁汝燮斩首,严嵩却连一句论救的话也未说。郭乾记忆犹新,如今眼看故事重演,他后背发凉,不能不提出异议。 高拱脸一沉道:“我说过了,各镇督抚诸臣,就是专心御虏杀敌的,不必牵于内顾。”他也知道郭乾的想法,一指吴兑,“吴郎中,你把这句话记录在案,出了事,责任,高某来担!” 郭乾尴尬一笑,刚想告辞,高拱见他目光飘忽,神色游移,恐其误事,便摆摆手,道:“先议一下吧,背城列阵者何人?”不等众人回应,就脱口而出,“兵部侍郎魏学曾负责背城列阵。”又问,“随兵督饷者何人?” “太仆寺少卿曾省吾可用。”张居正道。 “防卫山陵者何人?”高拱又问,显然同意了张居正的提议。 “已按秋防策,发去京营并昌平镇人马守御防护。”郭乾道。 “尚嫌单弱!”高拱摆手道,“与其临期再行调取,各枝兵马既不归一,各该督抚等官又专心随贼战剿,难于照顾,须得一才望大臣专一经理为便。”见众人不语,他道,“顺天府尹粟永禄,可当兵革之任,年初调他领顺天府,就有此考量;今给他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即可前去提督各项防护陵寝兵马。”他扫视一圈,“那么护守通粮者何人?” 张居正道:“提督通州军务,关乎粮草通道,当选一位富有经验者方好。”他一笑,“玄翁,致仕两广总督刘焘,长期与北虏打交道,做过三边总督、宣大总督,就因为馈赠兵科都给事中温纯区区二十两银子的贺礼,竟被勒致仕,可惜了。至此用人之际,不妨起用,让他去提督通州军务。” 高拱一扬手道:“也罢,情况紧急,非熟悉军情之人不可,就起用刘焘!”他唤来办,吩咐道:“你快去吏部,找靳侍郎,就说内阁研议通州防务事,拟起用刘焘,即刻起稿,越快越好!”说罢笑了笑,“这位刘仁兄必是一肚子委屈,还是给他个台阶,不然他不会出山,”说着,提笔给刘焘修: 边关多事,正丈夫报国之秋。辰命孔严,乃臣子勤王之日。特兹劝驾,愿早发程。仰慰九重之怀,俯作三军之气。挞彼鬼域,靖我疆场。英雄伟烈,岂不照耀今古哉! 写毕,交给吴兑:“兵部以羽加急发出!”又转向郭乾,“刘焘未到前,差兵部侍郎谷中虚暂代。” 李春芳差人来了几趟,都不敢进门打扰,他只得亲自登门,看到高拱、张居正正和郭乾议事,便退了出去。在门外徘徊良久,咬着牙又走了进来:“呵呵,新郑,阁议。” “兴化,北边羽旁午,言俺答欲大军进犯,内阁票拟的事,兴化就辛苦一下吧,我和江陵商榷御虏策。”高拱一扬手道。 李春芳踌躇片刻,道:“喔呀!辛苦新郑、江陵了。务必严防死守,确保京、陵无恙。”见高拱、张居正无人理会他,只得讪讪退出。 “还有什么不周全的?”高拱问郭乾。 “高阁老,兵部新增侍郎尚未到任,照适才所说,魏学曾、谷中虚都另有职任,兵部堂上官就剩下下吏一人……”郭乾苦着脸道。 高拱沉吟片刻:“特事特办,就让吏部侍郎靳学颜暂调兵部侍郎。我这就起稿。”他一扬手,“都回吧,所议各项,上紧办!” 张居正、郭乾、吴兑见高拱已展开稿笺,拿起了笔,便起身辞去。高拱也不起身,埋头提笔写道: 敌情紧急,议处当事大臣事 据蓟辽总督谭纶报称:敌情紧急,声言欲犯古北口、黄花镇等处地方。臣等窃思,调度兵马乃兵部之事,其事至大且繁,今兵部只尚郭乾一人在任,恐匆剧之际,难以独理。臣等看得本部侍郎靳学颜,才略恢弘,可属大计。合无暂令协理兵部事务,待事宁之日,回部管事。其黄花镇切近陵寝,虽有发去京营,并昌平总兵人马防守,尚属单薄,节报敌势甚大,临期不免再行调兵,各支兵马既不归一,各该督抚等官随贼战剿,又恐难于照顾,须得一才望大臣专一经理为便。臣等看得顺天府尹栗永禄忠贞谋猷,可当兵革之任。合无加以宪职,令其前去提督各项防护陵寝兵马。再照得大臣受命,必面恩面辞,方敢到任,出城行事。今事既紧急,恐无时刻,合无令其不必面恩面辞,庶不耽延误事。 拟毕,令办抄写副本,他则以阁臣名义拟写小票: 是。靳学颜着协理兵部事。栗永禄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提督防护陵寝兵马,写敕与他,着紧去。 忙了大半天,一切布置停当,高拱才在朝房用了晚饭。目下乃非常时期,他一直在朝房过夜。文渊阁里,除了奉命值守的承差,阁臣、办、厨役人等倶已散班,寂静无声,阁外不知是何种虫鸟发出的叽啾声清晰可闻。高拱有些累了,走出朝房,在回廊来回走了几遭,又手扶栏杆,望着窗外,月亮已升至东南,他转身回到案前,抓起笔,给宣大总督王崇古修: 今岁边报不一,东西各异。 惟公的有定见,如烛照然。且屯兵两界不动,既免多费钱粮,又得休养兵力。于东于西,皆可为重。诚得策也。近称西有动作,当不能出公筹策之外。伫俟长驱,奏功当宁也。古云:“方叔元老,克壮厥猷。”其在于今,非公而谁? 此时月已渐高,东方尚无的报。又值多雨,不知究竟如何?惟有备不懈,是则成在我者耳。冗剧不悉,统容别布。 写毕,又给蓟辽总督谭纶修: 久劳保障,既著壮猷。今遇盘根,尤征利器。愿播张皇之武,以收全胜之效。则诚万里之长城,不止北门之锁钥矣!戮力国事,敢谓同心;弘济时艰,特资殊略。寸衷伫望,尺素布怀。不悉。 放下笔,把两再审读一遍,装入函套,放在一边,喝了口茶,又抓起笔来,展了展下面一张空白稿笺,写下“戚帅”两字,悬笔凝思,又把笔放下,小声嘀咕着:“嗯,叔大最知戚帅,自会修给他。”随即一笑,口中喃喃,“戚继光,当代名将,翩翩有国士风,当不会令人失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戚继光神色凝重中透出几分委屈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距京师三百里的永平府迁安县境内,燕山深处、滦河南岸,有一个城堡,名叫三屯营。城高三丈,周长七里,城上建有五座角楼和九座敌楼,城中央建有钟鼓楼。小城内,官府民房排列有序,七十二条胡同将城内分割成许多方块,护城河、草料场、演武厅、阅武场一应俱全。这,就是蓟镇总兵府的驻地。总兵府自成体系,宛若城中小城,府门前有一对高大威猛的石狮镇守。 蓟镇在九边中有着特殊地位,不惟从东西北三面环卫京师,还面对俺答、土蛮各部,虏情复杂,防卫繁重,直接关乎京师安危,有蓟镇固则京城无虞之说。这也是张居正力主调戚继光坐镇于此的原因所在。 八月初的一天,日头尚未露出地面,戚继光就一身戎装,骑马出了镇府,带着一干随从巡视关隘。自接到俺答将攻蓟镇的消息,他就没有再脱衣安睡,而是不停地沿长城巡视,查看防御状况。 半个时辰功夫,戚继光来到了潘家口。守备将军率官兵列队迎接,戚继光神色凝重,倔强、威严中透出有几分委屈。他挥了挥手,也不说话,快步登上潘家口敌楼,一甩斗篷,手抚佩剑,吟道: 铁衣霜露重, 战马岁年深。 自有卢龙塞, 烟尘飞至今。 吟毕,对随行的将士道:“潘家口古称卢龙塞,李广北击匈奴,曹操东征乌桓,均曾由此出塞。本帅适才所吟,乃唐代诗人戎昱的《塞下曲》。”他抽出宝剑,向空中一举,大声道,“此番虏酋来袭,本帅求之不得,自可一展军威!后人来此凭吊,除李广、曹操外,必得加上戚某大败北虏事迹!” 宝剑在阳光照耀下,发出闪闪赤光。这把宝剑有来头。当年,戚继光率军逐倭寇于大海中,夜半,突然看见在波涛中闪出赤光,遂命人入海一探,原来是一古铁锚。费了好大功夫才捞起,运到岸上,经过反复冶炼,铸成宝剑三把,一把由戚继光本人持有,另外两把赠送给了文坛领袖王世贞和汪道昆。在王世贞、汪道崑的提携下,戚继光虽是武将,还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被誉为“词宗先生”。是以个子不高的戚继光,满身英气,又有儒者之风。 在众人一片喝彩声中,戚继光下了敌楼,快步向西,走到一座敌台前,躬身钻了进去,查看里面贮备情形。自隆庆二年到任,戚继光率全军加厚城墙,又沿长城建了三千多座空心敌台,每座敌台既可驻守数十精兵,又可贮备粮食和军火。经过细细查看,见兵勇个个士气高昂,军粮、军火储备齐全,戚继光甚为满意,大声道:“本帅北调以来,遵朝廷之命,一直忙于修墙建台,本镇城墙高峙、墩台林立,烽台相望,真可谓固若金汤!北虏来袭,不啻小儿撞墙,必让他撞个头破血流!” 敌台内外,响起一片欢呼。戚继光健步跨出敌台,上了坐骑,又挥了挥宝剑,道:“赶往喜峰口,查看操演!” 喜峰口是长城一大关口。关隘由营城、荒城、关城组成,故又称“三关口”。关城正面,建有一座高达四丈的敌楼,名曰“镇远楼”。 尚未抵达喜峰口,远远的就听得杀声震天,战马嘶鸣,马踏人踩荡起的尘土升腾半空,云团般渐渐向四处飘散。戚继光下马登上镇远楼,瞭望演武场上操演的将士,过了片刻,命令道:“鸣金列队,本帅有训示!” 须臾,适才还是宛如战场的演武场安静下来,两千将士列队完毕,戚继光驰马上前,勒马高声道:“将士听着:国家养兵,乃为守土!丢一寸土地,即是丢我军人一寸脸面!有敌来犯,蹂躏我一寸土地、一个百姓,即是蹂躏我军人家园、父母,我军人必奋起杀敌,令敌有来无回!” 演武场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本帅束发从戎,二十余载,身经何止百战,敌闻戚某之名,无不胆寒!”戚继光高声道,“本帅自北调蓟镇,忽倏二载,迄未遭遇战事。闻得,朝野有议论说,蓟镇只知修墙,疲于匠作,决不能战!闻此,本帅怒发冲冠,为我蓟镇十万健儿抱不平!”他高举宝剑,大声问,“我蓟镇敢不敢战?”将士高呼,“敢!”戚继光又问,“能不能决战?”将士高呼,“能!” 原来,戚继光昨日接到张居正来,展开一看,上写着: 今议者谓蓟镇疲于匠作,决不能战。盼戚帅督励诸将,鼓率士气,并力一决,即呶呶之口,不攻自息! 张居正与戚继光相知甚深,很了解他的脾性,喜听褒扬之词,故特意用此激将法。此法果然奏效,戚继光闻之虽深感委屈,却也跃跃欲试,要以事实来证明蓟镇到底能不能战,越发用心巡视备战,说出话来,少了些华丽的辞藻,多了几许雄壮。 “我蓟镇就是铜墙铁壁,敢犯者必诛!”戚继光大声喊道,“此番俺答老酋前来送死,正可杀他个片甲不留,让那些说我蓟镇不能战者嚼舌悔死!” “报——”随着一声高叫,探马飞驰到戚继光坐骑前,滚下马来,双手捧递谍报。亲兵接过来,欲呈递给戚继光。戚继光摆摆手,挥动宝剑,大声道:“勇士们!健儿们,继续操练!”言毕,勒马驰出演武场半里远才停下,问,“谍报说什么?” “禀大帅:谍报称,俺答大军向古北口、黄花镇移动。”亲兵道。 “速报谭军门!”戚继光命令道。说罢,喊了声,“随本帅赶往古北口!”便策马疾驰,往古北口赶去。 密云,蓟辽总督府,谭纶接到戚继光的塘报,忙问:“戚帅何在?” 中军道:“禀军门,戚大帅正往古北口赶去” 谭纶虽刚过五十,却身材瘦弱,一脸病容,步履也显得蹒跚。他走出签押房,道:“走,到古北口去会戚帅!” 古北口是山海关、居庸关两关之间的长城要塞,为辽东平原和鞑靼、土蛮驻牧地通往中原的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同一道铁壁,横亘在北虏南下的通道上。 分别从喜峰口和密云赶往这里的谭纶和戚继光,相隔不到半个时辰相继赶到。一会面,寒暄过后,即在守备府先听取各方谍报,传令蓟镇全军昼夜戒备,严阵以待。一切布置就绪,谭纶偕戚继光登上了望京楼。两人向北瞭望,夜色朦胧,望不见有何动静。 “访得俺答老酋雄才大略、多谋善战,曾横扫蒙古各部,素以闪电出击闻名,怎么变得磨磨蹭蹭、瞻前顾后?”戚继光不解地说,“闻报已然旬间,还慢慢腾腾在路上打转!”他作摩拳擦掌状,“继光手都痒痒了,巴不得老酋此刻就到,跟他速战速决,打他个落花流水!” “戚帅,这可不是在沿海剿倭。需知:秣马厉兵,决定胜负于呼吸之间,此战法适宜于南方;坚壁清野,钳制来犯之敌,此战法适宜于北方。”谭纶以老成的语气道。他之所以匆匆赶来与戚继光谋面,就是怕他求战心切,拿南方的战法搬到这里来。 “军门,是否把大军集中于古北口一带?”戚继光问,“或可在铁门关外设伏兵。” 谭纶摇头道:“不,历来吃亏就吃亏在被北虏牵着鼻子走。今次全军编组三营:东营驻扎建昌,守备燕河以东;中营驻扎三屯,守备马兰、松太;西营驻扎石匣,守备曹墙、古石。互相声援,兵马可速调至各关隘。敌来,最好是将他们遏制在关外;若突破我防线攻进关来,再与他们决一死战。” “如此,则言者又会说我辈畏敌怯战!不如与敌搏杀一场来得痛快!”戚继光道,“何况马芳袭俺答大营,朝野为之庆贺,倒是戚某…” “不战而屈敌之兵,岂不更好?”谭纶打断继光道,“打仗打的是银子,是民脂民膏啊!你看贵州水西之乱,高阁老即力排众议,不愿征剿,怎么样?和平息争!光为国库节省银子就得百万啊!”他盯着戚继光,肃然道,“朝廷已授权督抚临机设策,责任由本部堂担之!” “末将遵命!”戚继光拱手道。 “或许是俺答闻得我戒备森严,加之戚帅威名,吓破了胆,畏畏缩缩不敢前来呢!”谭纶笑着说,顺便变相夸了戚继光一句。 “哈哈哈!”戚继光大笑,“军门大名,也足够俺答胆寒的!” 笑了一阵,谭纶指着脚下,声音低沉地说:“嘉靖二十九年,俺答率六万大军,正是从这里突破我防线,打到京师城下的。俺答大军围困京师达八日,直到朝廷答应与之谈判互市,方才撤军。此即嘉靖朝最为耻辱的一页——庚戌之变。” “军人之耻!”戚继光痛心疾首道,“对军人来说,此乃耻大辱!” “并非全为军人之过。”谭纶叹息道,“那时严嵩当国,视俺答为抢食贼,闻俺答大军南下,谓其饱掠后自会退兵,授意兵部避战,待俺答突破古北口,通州防线又了无战备,仓皇应战,一触即溃。此乃中枢方略之误,军人焉能尽担其责!”谭纶提高了声调,“今次不同了,朝廷有高、张二相主持,中枢方略得当,我辈严阵以待,将士用命,二十年前庚戌之变历史,绝不会重演!” “军门放心!”戚继光自信地说。 谭纶转到望京楼南侧,向西南一指,道:“那就是黄花镇,南守皇陵,即赖此关。往者北边防御,防护皇陵、京师,是重中之重。” “军门,我军是否调兵守护皇陵?”戚继光问。 谭纶道:“此番秋防,高阁老一再申明,边防督抚专心御敌剿杀,不必内顾。想必山陵、通州防线,朝廷自有部署。” “末将明白!”戚继光郑重道,“绝不允许北虏踏进关内一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四十三章 俺答汗勃然大怒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晚饭后,哩哩啦啦下了一阵小雨,天气陡然转凉,高福嘟哝着和高德一起,收拾了几件衣物,要给高拱送到朝房去。刚出了首门,就见两个军人打扮的人在向内张望。 高福吓了一跳,忙问:“你是何人?” 一个高个子、宽脸庞的男子说:“在下乃大同镇平虏卫阎参将的旗牌官,名鲍崇德,乃房楼的朋友。” “房楼是谁?”高福纳闷,“咋找到这里来了?” “想透过房楼向高阁老禀报边情。”鲍崇德道。 另一个走上前去,道:“管家,在下乃宣府总兵赵大帅的急足栗见勤。” “你找谁啊?”高福问。 “我也是房楼的朋友嘞!找他,向高阁老陈情。”栗见勤点头哈腰道。 “那你俩说的房楼,说不定是房先生。”高福道,说着,比划起他的长相,见两人喜笑颜开,频频点头,又道,“不巧,他这两天老家有事,不在。” “有管家在就好。”栗见勤讨好地说,“俺来见高阁老。” “哎呀老天爷!”高福烦躁地说,“老爷忙死了,到这会儿还吃饭嘞,哪有功夫见你们嘞!” 两人正在嘀咕,要不要奉上银子,就听高福回过头来道:“喂,我说,要不,你们跟我走一遭?倘若老爷吩咐传见,我就传你们。”两人由失望转向兴奋,忙上前去接高福手中的包裹,高福制止道,“千万别,还以为你们给老爷送礼呢,你们远远跟在后面就是了。” 到得内阁朝房,高福放下包裹,拿出赵苛的名剌,嘴里故意嘟哝道:“嘁,啥人都想见老爷!” 高拱瞪了高福一眼,吩咐:“快传!前线来人,一个也不能挡,即到即传。” 鲍崇德、栗见勤战战兢兢跟着高福进了文渊阁,上得楼来,不敢抬头,进了朝房,跪地叩头毕,于门口躬身垂首而立。鲍崇德把阎参将的函、栗见勤把赵苛的函,恭恭敬敬呈递,高福接过去,转交给高拱。 这阎参将即阎振。隆庆元年俺答率军深入晋中,将帅皆畏敌避战,惟游击阎振在老营出战。事后得朝廷嘉奖,提升军职。因鲍崇德与房尧第时有函往返,高拱也曾透过房尧第向阎参将了解边情。一见阎参将遣使来禀报边情,高拱甚为高兴,忙起身让坐。待鲍崇德坐定,高拱便问及大同守备情形,鲍崇德禀报了一遍,最后说:“马大帅传令,整备兵马,若俺答攻大同,痛击之;若攻蓟镇,则做远袭虏巢状,以牵制俺答。” “甚好!”高拱击掌道,“不谋而合也!”旋即提笔给阎参将修: 来人禀报,具悉。闻君整槊人马已备,奋有斗志,甚喜。彼亦人耳,我若敢战,彼岂能得志哉?勉之勉之!树有勋,国恩而不轻也。 写完,封好,交给鲍崇德,命退下。待鲍崇德走后,这才问栗见勤:“赵帅中说有事要你面禀,何事?” 栗见勤道:“禀阁老,小的原在大同当墩卒,赵大帅因小的通番语,特将小的带到大同去的。” 高拱一皱眉,心想,堂堂军帅,难不成要面禀此事? 栗见勤“嘿嘿”一笑:“阁老,闻得军门在密查赵帅暗中与虏交易事,很不安哪!此事,小的和鲍旗牌官,都是当事人,赵大帅是照房楼的要求、张阁老的密示,召我等去板升做生意的。不是赵大帅私通北虏。” 高拱听房尧第禀报过,也知房楼就是房尧第的化名,遂道:“此事,赵帅不必怀惧,本阁部自会护持。”说罢,提笔给赵苛修: 将军久在边境,劳苦而功高,仆甚知之。宜安心为国报効。圣明在上,必不负于将军。人回,布意不悉。 栗见勤拿过函,叩头而退。刚走出不远,高拱追了出来:“急足,去把阎参将的急足叫来,到我朝房。”又唤了一声,“承差何在?” 两名承差忙不迭跑了过来,高拱不说话,待栗见勤带鲍崇德返回朝房,高拱吩咐:“把我给赵帅、阎参将的回交给承差。” 鲍崇德、栗见勤不解其意,但还是把函从怀中掏出,捧递承差。 高拱吩咐承差:“你这就去兵部,命职方司郎中吴兑差人即把函分投赵帅、阎参将。”承差转身要走,高拱又道,“让吴兑来见。” 须臾,吴兑气喘吁吁赶到:“君泽,函发出了?” “禀师相,提塘官已出发。”吴兑抹了把汗道。 高拱指着鲍崇德、栗见勤道:“这二位急足都去过板升,且倶通番语。闻得京师有不少俺答的奸细,让这二位急足盘桓数日,酒肆茶楼,大街小巷,四处闲逛,若遇疑似奸细,即作无意闲谈状,就说今次御虏,与往昔不同,一则背城列阵有人,随兵督饷有人,防卫山陵有人,护守通粮有人,各镇督抚诸臣,专心御虏剿杀;二则朝廷统一筹划调度,九边一体,彼此呼应,喘息相通,虏攻蓟镇则宣大出兵捣巢,虏攻宣大则蓟镇出兵捣巢。” “学生明白!”吴兑脆声道。 高拱沉吟片刻,边展稿笺边道:“君泽,你先到回廊,再把适才所说教给鲍崇德二人记清。”说罢,埋头疾,又给宣镇总兵赵苛一函: 君乃多谋敢战之将,故愚特加护持,盖所以为国也。今边报孔急,正君出力为国之时。惟勉树勋,垂名青史,岂不为丈夫哉!报人回,草此布意,不悉。 写毕封好,唤栗见勤进来:“盘桓三两日即回,届时带上。” 吴兑带鲍崇德、栗见勤施礼辞去。高拱站在回廊,遥望夜空,慨然默念道:“老俺,高某自登进士就闻你的大名,今次是你我二人初次交手,该见个分晓了!” 高拱说这句话的时候,俺答汗正率三万精锐,疾驰在虎子山峡谷里。黑暗中,隐约可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山头怪石嶙峋,如同神兵天降,俺答汗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慌乱,双手无意间一勒马缰,战马“嗨儿”地一声嘶鸣,腾起前蹄,俺答汗身子一歪,差一点从马上跌下。几个亲兵勒马围拢上来,眼疾手快扶住了俺答汗。俺答汗吓出一身冷汗,对恰台吉道:“脱脱,传令扎营。” 赵全勒马往前凑了凑,道:“汗爷,适才传令日夜兼程,何以不到一顿饭功夫突然变了?” 俺答汗勃然大怒,呵斥道:“你说了算还是本汗说了算?” 赵全不敢再言。 “汗爷,兵贵神速……”一向与赵全唱反调的恰台吉这回一反常态,出言帮赵全劝俺答汗,话未说完,俺答汗马鞭一举,“啪”地抽在他身上,“脱脱小儿,你不想活了?!” 恰台吉并未住口,又道:“汗爷,若大军不战而退,必被南朝看轻,连求贡也没有底气了。”他设想此番征战,即使不能像庚戌年那样围困京师,至少也重创官军,饱掠而去,让南朝丧胆,或可有求贡之机。 俺答汗怒气稍息,道:“本汗东闯西杀,怕过谁?可这回,心里总突突乱跳,不是好兆头嘞!”他一脸狐疑道,“巴特尔的铁骑已然到了这虎子山,明摆着要攻蓟镇,难道朝廷到这会儿还没得准信儿?可咋就没有得到南军调动的谍报?王崇古按兵不动,啥意思这是?” 赵全故作轻松地一笑:“汗爷,南朝边臣向来是损人利己,各顾各,说不定是王崇古坐山观虎斗嘞!” 恰台吉道:“汗爷,不能就这么回去,至少也得踏破古北口,让南朝知道,我大漠巴特尔们所向无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俺答汗沉思良久,方道:“再走走看,不可冒进!” 每接到一次谍报,俺答汗的大军行进速度,就慢下来一回,走了四五天,才到了双塔山。俺答汗刚进营帐,探马送来京师细作的谍报。 “脱脱、薛禅,本汗看,这回权当遛马了,撤回去吧!”俺答汗以从未有过的沮丧的语调说。 恰台吉低声读着谍报:“兵部侍郎魏学曾背城列阵,太仆寺少卿曾省吾随兵督饷,顺天府尹栗永禄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防卫山陵,起用两广总督刘焘任通州军务总督护守粮道,责令各镇督抚武将,专事御虏剿杀;执政大臣高拱日夜筹划调度,宣大、蓟辽一体,彼此呼应,喘息相通。”他把谍报一扔,垂头丧气地说,“这两招厉害,不好对付。” 赵全觉察出俺答汗有意撤军,忙打气道:“禀汗爷,我巴特尔前锋已抵巴克营,喘息间就可踏破古北口啦!” “别再说了!”俺答汗大吼一声,“撤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即便杀两个总督也不济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瓢泼大雨不住地下着,运河两岸一片汪洋,运河里,近乎黄色的河水卷着枯枝烂木奔腾着。近万只漕运船队绵延数十里,在黑压压的漕卒的牵引下,艰难行驶着。 天色越发黯淡下来,远处灯火隐约可见,邳州已遥遥在望。突然,随着“呼嗒”一声闷响,黄河在小河口决堤,浊浪滔天,一泻而下,领头的几十艘漕船,几百名漕卒,瞬间被卷进巨浪,不见了踪影。后面的船队,被滚滚而来的洪流裹挟着,向南急速漂流,漕船的撞击声、漕卒的惊叫声,都淹没在洪水如闷雷般的咆哮声里…… 漕运总督、河道总督联袂向工部呈报的禀帖,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尚朱衡的手里。朱衡展读,大惊失色,忙吩咐司务:“备轿,本部堂要去内阁通报。” 进得文渊阁,朱衡正上楼,见刑科给事中舒化旁若无人地从西侧“腾腾”往楼上跑,似有急事禀报,他也就慢下了脚步。 舒化进得中堂,兴奋地说:“禀诸位阁老,贵州事,正如高阁老所料,学生刚过保定,正遇巡抚阮文中的急足,说水西事已平,是以学生也就折返了。” “平息了?”张居正问。 “与高阁老事前所料完全吻合!阮巡抚奏本这一两日必到。”舒化以肯定的语气道。 “喔呀!要上史册的!据实定策,不战息争,若非新郑力为主持,势必用兵,竭数省之兵粮,胜一自相仇杀之夷人,甚无谓!凭此,后人就不能不目新郑为良相矣!”赵贞吉感慨道,他一竖大拇指:“新郑,这事,老赵钦佩你!” 高拱也不谦虚,一脸自得,道:“凡事据实定策,方可有济!乃为相臣者谋国之要!” 张居正向舒化摆摆手:“退下吧。” 见舒化出了中堂,朱衡疾步走了过去,一进门,便道:“诸公,漕河……” 高拱正在兴头上,被朱衡一搅,顿时火起,沉着脸道:“大司空一向老成持重,今日何以慌慌张张!” 朱衡手微微颤抖,从袖中掏出禀帖,不知是递给高拱,还是递给李春芳。 “大司空说说文牍大意就是了。”高拱一扬手说。 “诸位阁老,”朱衡声音发颤,“黄河在邳州决堤,漕船漂损八百艘,溺漕卒千余人,漕米失二十二万六千余石。” “漕运总督该杀!”赵贞吉怒不可遏,大声道。 “诸位阁老,时下更揪心的是,”朱衡面色凄楚道,“运河自睢宁白浪浅至宿迁小河口,长一百八十里,已被淤塞,漕船被阻,寸步难行!” “河道总督当革职!”赵贞吉又道。 “要是杀了两总督,漕运自此能够顺畅,那就杀!”高拱没有好气地说,“可惜杀了也不济事,难题还摆在那。” 李春芳叹了口气,道:“漕运不畅,漕船漂损,年年如此。嘉靖年间,黄河已是屡屡决口,忽东忽西,靡有定向。进入隆庆朝,黄河水患越发严重,河道游荡越加频繁。黄淮河水涨,漕河入闸之水自北往南而流,年年渐增,岁岁为患,只是今年损失比前两年委实大了些。”他示意朱衡落座,命侍从看茶,又问,“那么大司空,工部拿个对策出来吧?” 张居正闻听漕粮损失如此之多,心疼不已,忍不住着急地说:“大司空是治河名家,当拿对策,治河通漕,内阁不比你工部高明。” 朱衡道:“此类事年年遇到,不外乎清淤疏浚。” “清来清去,年年如此,把国库耗光、民力掏空,漕运也还是这个鬼样子!”赵贞吉不满地说,“漕为国家命脉所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一岁不至则国有不可言者。你们这些主漕运的大小官员,不能再敷衍塞责啦!” 朱衡顶撞道:“赵阁老,责备下吏无能,下吏不敢辩;责备下吏敷衍塞责,下吏不敢受。高明如赵阁老者,拿出高招来,下吏不效死力落实,就请赵阁老革下吏的职!” 高拱一直仰脸沉思,见赵贞吉与朱衡争论起来,便插话道:“大司空,适才你说清淤疏浚,怎么个疏浚法?” “开辟新河道,取代多处决口的会通旧河道,同时大力疏浚黄河入海口。”朱衡答。 “嘶——!”高拱重重吸了口气,道:“记得有人反对这个做法,言黄河入海口不能以人力疏浚,当堵塞旧河决口,恢复故道,引淮入河而归于海。是这样的吧?” 朱衡点头,道:“照这个法子试行了两年,年年漕运窒碍难行,去岁漂损漕粮十余万石。” “那今年漂损二十余万石,河道总督该不该革职?”高拱反问。 “照例是要革职的。”朱衡答,“即使下吏,也难辞其咎。” “河道总督革职,换谁来做?”高拱问,不等众人回应,就接着说,“访得江西巡抚潘季驯是国中数一数二的治河名家。我意用他总督河道。但不能像往常那样,让谁做总督,就换成谁那套法子。”他起身踱了两步,“大司空,今年的漕船,待水势下去,设法运京;但以后怎么办?这等事,坐而论道不行,你和潘季驯要到一线去,亲自实地踏勘。若能拿出一致的方案更好,若不能达成共识,各拿一个方案出来,廷议一次,集思广益,以利决策。”言毕,不容众人再说话,即挥挥手道,“大司空,就照这个意思办吧!”待朱衡辞出,高拱对阁臣道,“国家有两大难题,圣怀为之忧者,一则北虏,一则漕运。花钱最多,物力人命损失最重!却犹如人陷泥沼,越是卖力,陷的越深。此二患不除,国力不复振,隆庆之治无从谈起!” “新郑——”李春芳以语重心长地口气说,“这都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老症结,几任执政者都束手无策,我辈不比前任高明多少,还是慢慢来吧!” “高明不高明不敢说,敢直面矛盾是真的。”高拱凛然道,“据实定策,不袭故套,自会找到出路!照以往的做法,出了事,责罚一批河道漕运官员,来年依然如此,这不是法子!此事,待朱衡、潘季驯实勘后再议。” “呵呵,”赵贞吉一笑道,“不用等他们回来,老夫就知道会是甚样结果。” 张居正接言道:“玄翁,潘季驯与朱衡对治河,本就是对立的两派,今突然起用,且命他与朱衡一道实地踏勘,恐越发纷扰。” 高拱一扬手道:“有些事当断则断,有些事却不能轻易拍板,所谓欲速则不达是也。对治河、漕运,我辈实不熟悉,亦无良策。若只听一面之词,决策势必草率。不如让各方都参与其间,即使相互辩论也是好的,择善从之嘛!” 众人都不再言语,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兑兴冲冲地进来了:“诸位阁老,有好消息!” “喔!”赵贞吉抢先道,“兵部这些年没有好消息可报了,今日有何好消息?” “宣大总督王崇古呈来禀帖:接板升谍报,俺答正命恰台吉、五奴柱画西征之策。”吴兑喜不自禁地说。 半月来,虽陆续接到宣大总督王崇古、蓟辽总督谭纶的塘报,俺答已率军退回板升,高拱的神经却并未松弛下来。板升灾荒甚重,为求生存,抢掠不可避免,焉能掉以轻心?得知俺答要西征,即知他已暂弃南侵之念,以西征掠食求生。秋防戒备状态,自此可解除了。第一次主持秋防,以全胜而收官,高拱激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听到贵州不战息争的消息,沉默不语,此时却禁不住抚掌大笑:“哈哈,这回老酋也服输啦!”他望着高拱,欣喜地唤了声,“玄翁!” “几个月没有好好睡一觉了。”高拱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此时感觉疲惫极矣,只想睡一觉。” “呵呵,玄翁终于可以安枕了!”张居正兴奋地说,“只是,俺答老酋和赵全,怕是睡不着觉咯!” “赵全这个歹人,不知又会给俺答出甚馊主意!”赵贞吉恨恨然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赵全恶狠狠地挤出四个字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莫名的惊惧情绪笼罩在赵全的心头,他不停地催促属下搜集谍报。每到黄昏时分,三十六小板升的总管就会来赵全的土堡会揖,汇总谍报,研判机宜。 “禀把都,谍报都说,宣大、蓟镇士气大振,无可乘之机。”张彦文禀报说,“南下恐无胜算,冒然提出,风险甚大。” “可是,板升连年雪灾,食物匮乏;王崇古又施反间计,南归的越来越多。”猛谷王道,“近日又因汗爷纳三娘子,汉人都觉得此地不讲礼义廉耻,越发人心思归。若无举措,恐局面失控。” 赵龙接言道:“何止如此,自从攻蓟镇不遂,汗爷对我辈颇有怨气嘞!画策西征,不让我辈与闻了。” 张彦文吸了口气,道:“高拱这老儿,主持朝政不过半年多,竟然一举扭转局面,此人不可小觑!听说他昼夜在思谋振兴,革新举措不断推出,这样下去,板升的日子,更艰困了。” “说这等话,除了添堵,还有甚滋味?”赵全呵斥道,“说点实招,实招!” “把都息怒,”张彦文道,“窃以为,若欲有所突破,当与袄儿都司部联手。毕竟,袄儿都司部酋长吉能台吉,是汗爷的亲侄子,两部东西呼应,或者汗爷率部取道河套,攻陕西、宁夏,则事或有可为。” “喔,这是个法子!”众人几乎异口同声赞同道。 “妙计!”赵全大喜道,“王之诰志大才疏,做宣大总督时就被我牵着鼻子走,全凭着与张居正是亲家,又去做了三边总督,他那里最薄弱,当可突破。” “只是,钟金哈屯本是许给吉能台吉之弟的,汗爷纳为三娘子,袄儿都司部会不会不愿跟汗爷联手?”猛谷王担心地说。 “把都爷!”亲兵在外门禀报,“汗爷传见!” “诸位把总,务必严密巡逻,不准再有汉人南归!”赵全起身吩咐道,言毕,向众人拱了拱手,匆匆出门,随俺答汗的传令亲兵到了九重朝殿。进得大殿,抬眼望去,俺答汗满面春风坐在御座上,三娘子笑靥如花地坐在他的旁侧。恰台吉、五奴柱及兀慎兔扯金得等部落高层人等,约莫七八个人,坐在俺答汗对面的一排椅子上。 “薛禅,来来,”俺答汗指着恰台吉左侧的一把椅子道,“坐在这里。虽是部落的家务事,可薛禅足智多谋,也可参详。本汗特召薛禅来。” 赵全受宠若惊,施完礼又点头哈腰了良久,才入了座。 “脱脱,你来讲,吉能小儿怎么说。”俺答汗吩咐恰台吉道。 恰台吉站起身,道:“奉汗爷之命,差使者到袄儿都司知会钟金哈屯事,吉能台吉勃然大怒,言必送去钟金哈屯方罢,不的,必兴师问罪,拼出你死我活!使者并禀报,吉能台吉已整备兵马,摆阵待发!” 五奴柱站起身,道:“这、这吉能台吉未免太不懂事。当年汗爷金戈铁马荡平各部,令亲弟吉囊台吉守袄儿都司;过了几年,汗爷又率大军,从南朝手里夺得河套,给了吉囊台吉。河套水丰草美,物产富饶,足以养活部落。这些年他们倒是过得美美的。只苦了汗爷,东掠西抢,无年不征战,方使我土默特阿尔德们得以存活。于公,他吉能台吉是汗爷的部属;于私,他吉能台吉是汗爷的亲侄,如今为了一个女子,竟敢忘恩负义出言不逊,摆阵欲战,委实不懂事!” 俺答汗大手一挥,令五奴柱坐下,开口道:“吉能小儿狂妄,谁可率军教训之!” 赵全急忙起身,抢先道:“汗爷英姿勃发,雄心万丈,乃我辈福分,可喜可贺!然则,与袄儿都司开战,万万不可!一旦开战,南朝必趁机火中取栗,则大势去矣!”他生恐有人反驳,没了说话机会,一口气说了下来。 “不可开战?那只能把钟金哈屯乖乖送去?”恰台吉冷笑着道。 俺答汗蓦地起身,用力一拍长条几案:“送钟金哈屯?那就是挖本汗的心,剜本汗的肝!这个,不容商议!” “嘿嘿嘿,”赵全狡黠一笑,“钟金哈屯让汗爷英姿勃发,使我辈得以一睹汗爷年轻时代的风采,我辈无不感谢钟金哈屯,决不允许任何人从汗爷身边夺走钟金哈屯!” “少啰嗦,有屁快放!”恰台吉瞪了赵全一眼,大声说。 “喔?那么薛禅,你有何画策?”俺答汗兴奋地问。 赵全左顾右盼,欲言又止。 “都散了吧!”俺答汗挥手道。待众人乱哄哄议论着走出大殿,俺答汗招招手,令赵全在他对面坐下,道,“薛禅,快说吧!” 赵全道:“汗爷,南朝宣大、蓟镇督抚得人,防范森严,恐一时无机可乘。当与吉能台吉联手,出其不意,从河套攻陕西、宁夏,打他个措手不及,给南朝些厉害尝尝!” “喔哈哈哈!”俺答汗大笑,望着也儿钟金说,“三娘子,你看薛禅赵,念念不忘的是攻打南朝,难怪南朝上下对他恨之入骨,骂他汉奸呢!哈哈哈!” 赵全尴尬一笑,说:“汗爷,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又说良鸟择枝而栖。南朝君昏臣贪,江河日下;汗爷乃盖世英豪,雄才大略,足以威霸天下,是以小的才投靠汗爷数十年;既然投靠汗爷,理当忠心耿耿。南朝越是恨我,越说明我赵全对汗爷有赤子之忠、栋梁之用!” “三娘子,你听听,薛禅赵委实有才!”俺答汗道,见也儿钟金笑而不语,摸了摸她的脸颊,“三娘子,今日为何不发一语?” “祖……汗,今日事乃因钟金而起,钟金不便说话呢!”也儿钟金解释道。 “薛禅赵,听到了?”俺答汗高兴地说,“三娘子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嘞!好了,薛禅赵,本汗目下只关心一件事,袄儿都司那里怎么办?” “汗爷,莫不如趁机把称帝的事昭告天下!”赵全欠身前倾,“汗爷一旦摇身一变成为皇帝,则封后纳妃,名正言顺,谁敢不从?” 俺答汗捋着胡须,沉吟良久,道:“还有何策?” 赵全有些失望,但仍不愿意放弃争取,鼓动道:“汗爷,断然称帝,方显英雄本色!” “这个,以后再说。”俺答汗不悦道,“你只说怎么对付吉能小儿!薛禅若无画策,走人吧!” 赵全不敢违拗,更要在俺答汗面前显示自己的智谋,便恶狠狠地挤出四个字:“李代桃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心头陡然略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把汉那吉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郁闷过。自己的祖父纳外孙女为妻,板升汉人被惊得目瞪口呆,走到哪里,似乎都用异样的目光在看着他,嘲笑他。这件事,也让玉赤扯金很不开心。约了她几次,都没有能带她再到那座熟悉的、见证了他们无限欢愉的山坡去。他知道,玉赤扯金突然感到了害怕,那件事,关乎他的身世的事,还有这件事,祖父纳也儿钟金为妻的事,都让玉赤扯金感到恐惧。他能体谅到玉赤扯金的心情,并为此感到心痛。 今晚,禁不住把汉那吉一再恳求,玉赤扯金终于答应和他来到了山坡。“玉赤扯金,”把汉那吉搂着她说,“我今天就是想让你把你所知道的那件事,都说于我听。”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又说,“那件事,我隐隐约约听到过别人悄悄议论,但是没人正式给我说起过。我要你原原本本,把你听到的,都说于我听。”说着,他轻轻压了压玉赤扯金的肩膀,两个人顺势坐了下来。 “好吧,把汉那吉,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知道了,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害怕了。”玉赤扯金说。她拉住把汉那吉的手,道,“我听人说,把汉那吉,在你三岁那年,你的父亲黑台吉突然去世了。汗爷和伊克哈屯只生有黄台吉与黑台吉两子,汗爷和伊克哈屯对黑台吉很疼爱。听到噩耗,伊克哈屯悲痛欲绝,哭喊着要杀一百个男童、一百头幼驼从葬。汗爷果真命人到处去抓男童,杀到第四十个的时候,前来慰问的吉能台吉看不下去了,说把我杀了殉葬吧,这才阻止了杀戮。可汗爷、汗爷还是把黑台吉的三位妻子都杀了。”玉赤扯金仿佛要躲避着似的,一口气说完,便扑到把汉那吉的怀里,抖个不停。 把汉那吉沉默着。玉赤扯金担心地说:“把汉那吉,我听老辈人说,汗爷对你非常疼爱,你不要恨他。” “我的祖父杀死了我的母亲。我三岁就成了孤儿,由祖母伊克哈屯抚养长大。”把汉那吉抚摸着玉赤扯金的后背,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把汉那吉,我听说,汗爷对你的疼爱,超过对黑台吉。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什么事,也会把我……”玉赤扯金壮着胆,终于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玉赤扯金,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把汉那吉两手托着玉赤扯金的脸颊,很郑重地说。 “把汉那吉,把汉那吉!”玉赤扯金又激动又害怕,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突然,她以惊恐的语调急促地说,“把汉那吉,你有两个伯父、四个叔父,他们都有自己的驻牧地,有自己的兵马。他们都比你强大,你千万不能恨汗爷,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失去了汗爷的保护,把汉那吉,你是很危险的呀!” “土默特与南朝打了几十年,我要与你私奔去南朝,他们知道我是俺答汗的孙子,一定会把我们两个杀了!”把汉那吉说,“我要是平常人家,一定带你私奔,玉赤扯金!” “把汉那吉,不要说这样的话。”玉赤扯金心疼地说。停了片刻,又嘱咐说,“把汉那吉,汗爷如此宠爱钟金哈屯,将来生了儿子,也一定受宠爱。你要听我一句话,以后,你一定要对钟金哈屯好,讨得她的欢心,将来好让她保护你。”话音刚落,她突然凄然一笑,“把汉那吉,把汉那吉,我不该说这些,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 把汉那吉的心头,陡然略过一丝不详的预感。两人都默默地想着心事,不再说话。 就在把汗那吉和玉赤扯金在山坡厮守时,九重朝殿里,俺答汗正向赵全问计。当赵全说出“李代桃僵”四个字时,俺答汗一阵暗喜,急切地问:“李代桃僵?怎么个代法?” “找一个本部落头领的女儿,貌若天仙的女子,送给袄儿都司就是了。”赵全得意地笑着说,“想必吉能台吉有了台阶,也就消气息火了。” “喔哈哈哈!好!好得很嘞!”俺答汗抚掌大笑,又突然止住笑声,“那么谁合适呢?嗯,薛禅,你说谁合适?” “小的不敢说,也不能说。”赵全缩了缩脖子道。 “那是为何?”俺答汗问,随即一仰身子,“敞亮点嘛!本汗点名嫁人,与你无关!” “兀慎兔扯金得之女,玉赤扯金。”赵全压低声音说。 “玉赤扯金?”俺答汗眯起眼睛,“是不是把汉那吉要聘的那个女子?” 赵全默然。 “论出身、长相,倒是合适。”俺答汗犹豫着说,“只是把汉那吉会不会?” “汗爷,小的告辞了!”说着,不等俺答汗允准,就施礼匆匆走出大殿。 “来人!”俺答汗高声叫道,“传兀慎兔扯金得来见!”又吩咐五奴柱道,“你这就连夜启程,火速赶往袄儿都司,去知会吉能小儿,三日后,嗯,九月初六,送新妇赴袄儿都司,命他迎亲!” 秃鲁花统率兀慎兔扯金得刚从朝殿回到家中,听汗爷传召,返身再次进殿。 “兀慎兔扯金得,你是本汗的爱将,秃鲁花的骄傲,土默特的英雄!本汗很赏识你。本汗决定,让你的女儿玉赤扯金代替钟金哈屯出嫁袄儿都司!”俺答汗笑着说。 兀慎兔扯金得一惊,道:“可是,汗爷,玉赤扯金已许聘大成台……” 俺答汗大手一挥,打断他说:“这个与你无关,你不必管!兀慎兔扯金得,明日一早,你悄悄把玉赤扯金送到九重朝殿里来,本汗差侍女侍奉,为她预备妆资。九月初六,送玉赤扯金出嫁。此事,不许与外人说起,务必瞒着把汉那吉!” 把汉那吉虽被蒙在鼓里,却还是感觉到了气氛异常。他两次到九重朝殿给俺答汗请安,都被汗爷正议军机为由拒之门外;差侍女去约玉赤扯金,也被以玉赤扯金家人以她感了风寒为由婉拒。把汉那吉感到心慌意乱,惟有饮酒,多多饮酒,方能让自己安静下来。 “大成台吉,大成台吉!”九月初六一大早,阿力哥就在把汗那吉的账外急切地唤了几声。阿力哥的妻子是把汗那吉的奶妈,夫妇两人看着把汉那吉长大,很是心疼他,处处为他着想。把汗那吉也把他们夫妇看作了自己的亲人。 “这么早,什么事?”良久,帐内才传出把汉那吉的声音。 “你快穿上衣袍,出来一下。”阿力哥声调中透出几分焦急。 把汉那吉边系袍带边走出营帐,揉了揉眼睛,还未来得及问话,就被阿力哥一把拉住,往不远处的小山包上跑去。 “大成台吉,你看。”阿力哥指着远处说。 把汉那吉一眼望去,影影绰绰间,似乎是一个马队在移动。 “那是土默特送嫁马队。”阿力哥说,“他们是送玉赤扯金代钟金哈屯出嫁袄儿都司的。” “你说什么阿力哥?!”把汉那吉惊问。 “大成台吉,我叫你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目送玉赤扯金,与她道别的。”阿力哥看着把汉那吉的眼睛说,“祝福玉赤扯金吧! “不!”把汉那吉大喊一声,“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忘了玉赤扯金吧,大成台吉!”阿力哥声音哽咽着说。 “玉赤扯金——”把汉那吉声嘶力竭地喊叫,就要追赶过去。 阿力哥死死地抱住他,劝阻道:“大成台吉,你要冷静啊!这是汗爷的决断,谁也改变不了的。” “玉赤扯金——!玉赤扯金——!”把汉那吉挣扎着,喊叫着。 “大成台吉,莫这样。”阿力哥流着泪说,“让汗爷知道了,不好。” “老俺答,你的心好狠哪!”把汉那吉大叫道,“你娶自己的外孙女,又把孙子的妻子夺了送人,把汉那吉再做你的孙子,真是耻大辱!我、我、我要…” 阿力哥急忙捂住把汉那吉的嘴,惊恐地说:“喔呀,老天爷!可不敢说等话啊,大成台吉!千万千万莫再说这等话!” 突然,“轰隆!轰隆!轰隆!”远处传来三声炮响,紧接着又响起“咚咚咚”的战鼓声。 “喔呀,大成台吉,听,汗爷这是又要出征了!”阿力哥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章 仿佛在急切地想看到即将发生的惊天大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平虏卫紧靠土默特驻牧地,乃国朝极冲要之地。自开国起就在此修墙建堡,“灭胡九堡”之一的败胡堡,就建在平虏卫西北、长城以东十里处。这座战堡,是二十多年前所筑,周长不到两里,墙高三丈余。堡内建有军营、马铺,堡开东门,门上筑楼,门外有关。败胡堡常驻军除守卫关口外,还分守长十里边墙一道,边墩十五座,火路墩四座。败胡堡向北直通板升,边当极冲,虏骑一驰呼吸可至。北虏卜吉素躺不浪部奉俺答汗之命驻牧于十里边墙之外的凉露台、斧刃山。 王崇古巡视边堡后,训令平虏城各墩台务必时加提调整顿,昼夜轮流看望,遇有警急,昼则举烟,夜则举火,接递通报,传报得宜克敌者,准功;违者处以军法。 隆庆四年九月十三日,日头即将西沉,暮霭弥漫。败胡堡西北侧的烽火台上,墩卒望见一股人马,沿着兔毛河,直向败胡堡方向奔驰而来。“有鞑子!”墩卒一边高喊,一边慌忙举火报警。败胡堡守军看到警讯,火速部署到位。守堡操守崔景荣快步登上门楼察看,只见这股马队竟有女子在列,男人的装束,也与虏兵不同。他举手道:“不必惊慌,也不必再举火报警,待我盘问。” 须臾,马队到了败胡堡关口。崔景荣看清楚了,这股马队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约莫十余人,马十余匹,服装各异,并未携带兵器,只是被簇拥在正中的少年,挎了把腰剑。崔景荣疑惑不解,问:“来者何人?到此何干?” 一个通事仰脸回答:“俺答汗之孙大成台吉,叩关请降,乞将军接纳,并向太师禀报。” 崔景荣大惊,追问道:“大成台吉?俺答汗之孙?来降?” 少年叽哩哇啦说了几句番语,通事道:“请将军速开堡门,大成台吉要找太师说话。” “尔为何降朝廷?”崔景荣追问。 不待把汉那吉说话,通事即代他答道:“大成台吉说了:我祖娶外孙女为妻,又夺孙妇与人,我不能再做其孙,故来投!” “竟有这等事?”崔景荣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不敢欺骗将军!天色已晚,乞将军开关接纳。”通事恳求道。 崔景荣道:“事体重大,本将不敢做主,尔等先退出关门一箭外,耐心等待。”说着,他跑步下了门楼,命夜不收飞马驰报平虏卫参将阎振。 阎振闻报,惊诧不已,忙提调三百兵马,带上通事,急赴败胡堡勘问。到得败胡堡,等不及听取崔景荣禀报,即登上门楼向关外察看,夜色里,隐约可见不远处的一个小丘上,搭起了几顶帐篷。 “既然是台吉来降,就要以礼相待,不可莽撞。”阎振对崔景荣等人道,“集结兵马,听本将号令!” 不多时,连同阎振所带兵马,共七百多人集结毕,阎振将其编为三队,并命令道:“甲队登城戒备;乙队列队打开关门,待把汉那吉等进入后立即关闭关门并堡门;丙队四城巡视;夜不收、尖儿手即刻出堡,前往来路及边外侦巡。” 布置完毕,操守崔景荣率乙队列队关门两侧。“矼郎朗——”随着厚重的关门开启,一队兵马涌出关门外,阎振带通事喊道:“关门已开,来降者入关!” 阿力哥、把汉那吉等听到喊声,“腾”地钻出营帐,牵马向关门而来。阎振吩咐下了把汉那吉的腰剑、令箭,将把汉那吉一行推入了关门,这才数了数人数,五男三女八人,马十三匹,所携日用若干。 待关门、堡门皆已关闭,阎振带着把汉那吉一行来到操守府。他坐在公案后,仔细打量着这群男女,一脸威严地说:“报上姓名来!” “鄙人乃通事花只改,”通事自告奋勇道,他逐一指着诸人禀报说,“这位就是名把汉那吉的大成台吉,这位是大成台吉之妻大成比吉,这位是大成台吉的奶公阿力哥,这位是阿力哥之妾速害,这位是鄙人之妻铁木格,那两位是大成台吉的亲兵芒秃、颜竹。” “尔来说,”阎振指着把汉那吉道,“尔是何人,因何来投?” “嗯、嗯…”把汉那吉在板升一向受宠,骄娇之气甚重,此时内心又充满恐惧,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支吾良久,方道,“我、我要与太师说话。” “我鞑靼遵称天朝边臣如督抚者为太师。”通事忙解释说,又替把汉那吉答道,“大成台吉今年一十八岁,俺答汗三子黑台吉所生,三岁而孤,养在祖母伊克哈屯处,伊克哈屯的仆从阿力哥之妻是他的乳娘。”接着,又把俺答汗夺妻之事,说了一遍。 “既然尔祖父母对尔如此疼爱,就因为这事而背叛他们?”阎振将信将疑,继续追问。 阿力哥接言道:“大成台吉年幼,一气之下,醉了酒,大骂俺答汗为禽兽,夺人妻,言我必降南朝,请兵杀此老贼!这些话被不少人都听到了,鄙人担心会有不测之祸,密劝大成台吉来投天朝。请天朝接纳,保大成台吉无虞。” “尔等来投,俺答汗知道吗?”阎振又问。 “俺答汗率军西征去了。”阿力哥答,“鄙人担心俺答汗回来听到大成台吉骂他的话,对大成台吉不利,这才乘机来投的。” 阎振察言观色,觉得所述还算诚实,也就不敢再耽搁,命操守崔景荣到驿馆为把汉那吉一行安排食宿。 把汉那吉等人出了府门,阎振召集各队总训话:“派兵对驿馆严密监视,不得有失!”又对亲兵道,“传本将命令,各城堡、墩台日夜戒备;加派探马、夜不收出边,侦听北虏动向。”部署毕,阎振命速将把汉那吉来降及勘问情形拟成文牍。一干人等顾不得吃饭,至三更时分,塘报誊清用印,阎振传来得力心腹,命令道:“连夜赶往大同,分报马帅和方抚台!” 两匹快马出了堡门,向西北奔驰而去。阎振抬头望了望天空,即将成圆的月亮悬在西边的天际,无数繁星眨巴着眼睛,仿佛在急切地想看到这片从未平静过的大地上即将发生的惊天大事! “看来,要打一场恶仗了!”阎振自言自语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一章 难以置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郊外村野偶有几声鸡鸣传来,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两匹快马在紧闭着的大同城南门前勒缰停下。骑马人向城楼上挥了挥令牌,打了几个手势,须臾,吊桥放下,城门打开。守军查看了勘合,两人策马向北疾驰,在钟楼前岔道上分道扬镳。一个向巡抚衙门奔去,一个则奔向帅府。 “抚台大人!抚台大人!”正在睡梦中的大同巡抚方逢时,听到值守亲兵在门外的唤声,“腾”地坐起身,大叫一声,“有谍报!”便急忙穿上衣衫,边大步往外走,边问,“何处有警?” “平虏卫参将羽在此!”亲兵拱手呈递。 “喔?平虏卫!”方逢时疾步走向签押房,亲兵已跑步前去掌灯,方逢时边展开羽,边走到灯下,埋头阅看。 “啊?!”刚看了开头,方逢时就发出惊叹声,边阅看边自言自语,“竟有这等事?”时而摇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可是,看完羽,方逢时的脸色凝重起来,“喔呀,这可是惊天大事!”他站起身,在屋内踱步,抱肘沉思。良久,吩咐道:“速传通事鲍崇德来见!” 鲍崇德已被方逢时留在巡抚衙门当差,一听巡抚传召,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赶到方逢时的签押房。方逢时将平虏卫的羽交给鲍崇德阅看,自己则埋头疾。不到一刻钟,方逢时起身道:“你拿上本院手柬,火速到朔州,与岢岚兵备道一起,到败胡堡译审把汉那吉,务必将情形译审真确。速去速回!”鲍崇德领命而去,方逢时在屋内又踱步良久,吩咐道:“传请马帅来见!” 话音未落,亲兵来禀,大同镇总兵马芳求见。 “节堂见!”方逢时道。侍从人等忙上前为他整理冠带,还有仆从手拿湿手巾为他擦了擦脸。整备停当,方逢时迈步进了节堂。 “大同镇总兵官马芳,参见抚台大人!”马芳一身戎装,行参见礼。 方逢时还礼让座,道:“马帅是为把汉那吉之事而来吧?” “正是!”马芳道,说着笑起来,“番夷无教化,竟如此不讲伦理纲常。” “以马帅之见,当如何处置?”方逢时问。 “无非两条路:一则拒之不纳,一则缚之请功。”马芳道,“适才闻此事,镇府左右都说,把汉那吉无非孤竖,无足轻重,不可留!” “嗯,拒之不纳最简单,无风险,也无需承担责任。”方逢时沉吟道,“缚之请功嘛,桃松寨之事可鉴,断断不可!” 十四年前,俺答长子黄台吉的小妾桃松寨,与亲随名收令哥者私通,被辛爱察觉,桃松寨遂偕收令哥逃到大同叩关请降。宣大总督居为货,设想以桃松寨交换汉奸赵全,为朝廷立功。不料,鞑虏耻于失妇,黄台吉亲率大军大举南下强索,声言不交还桃松寨,将踏平大同城!边臣大惊失色,顿足长叹曰“失策矣!失策矣!悔不该纳此淫妇入城,诩为功!”为求解脱,急忙上报朝廷,谎称鞑虏愿以赵全交换桃松寨,兵部认为此举两全其美,极力劝说皇上纳边臣之请,皇上遂责令把桃松寨驱赶出境。边臣令遣桃松寨、收令哥等出城,待桃松寨等行之白登,使人诱其自西阳河夜逃,从西边出塞;又暗中遣人引导黄台吉前去追击,在威虏堡将桃松寨一行就地处死。边臣却奏称鞑虏言而无信,不愿交出赵全。朝廷也无可奈何。不料,边臣刚刚为终于甩掉了桃松寨这个烫手山芋而庆幸之际,黄台吉大军突破杀胡口,包围了右玉城,且又分兵向大同、宣府进攻,战事不断扩大,边民死伤无数,官军伤亡惨重,总督也因处事不当而被罢职。 马芳作为参将,亲历了那场惨烈的战争,至今记忆犹新,不禁感慨道:“是啊抚台,若留把汉那吉,必启战端,祸大同。非我辈武人畏虏怯战,委实是为此一孤竖而战,太不值当!” 方逢时蹙眉沉思,没有回应。马芳从方逢时的言谈和神色中觉察出,似乎对他的建言不太认同,至少还在踌躇,便道:“抚台,此事要不要禀报王军门?” “喔,待本院译审真确,自会向王军门禀报。”方逢时有些不悦地说,“马帅,如何处置把汉那吉来降一事,是我辈文臣的权责。”他蓦地站起身,提高声调,以命令的语气说,“马帅的责任是整备迎战!大同镇全军进入紧急状态,严密监视北虏动向,迅疾加强败胡堡一线防御,就请马帅尽速部署去吧!” 马芳领命而去,方逢时茶饭不思,屏退左右,一个人在节堂里时而踱步徘徊,时而安坐沉思。 次日一早,鲍崇德带着岢岚兵备道译审把汉那吉的文牍赶回巡抚衙门。方逢时看了文牍,又追问细节,鲍崇德一一作答。 “老酋果甚爱此孙?”方逢时还不放心,鲍崇德告退时,又问了一句。 “禀抚台,卑职一再追问,阿力哥及众人都这么说。”鲍崇德答。 “此乃货可居!”方逢时兴奋起来,立即提笔给总督王崇古修。足足一个时辰,他才唤来两名中军,吩咐道:“王军门以秋防事巡视宣府未归,速速赶往宣府投,不得延迟!” 宣府,总督行辕里,掌灯时分,王崇古正在听取谍报。 “俺答老酋娶外孙女也儿钟金为妻,谓之三娘子。”家丁总管王诚禀报道。 “虏俗甚,不拘伦理纲常至甚!”王崇古摇头道。 王诚又道:“板升歉收,南侵不遂,板升番汉之民人心浮动,俺答甚烦躁,驻牧青海的四子兵兔台吉禀报,畏兀儿沁人一部叛乱,俺答以此为由,已率军西征。” 王崇古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道:“喔!果真西征了,宣大可松口气咯!” “报——,大同巡抚羽到!”亲兵一溜小跑进了节堂,双手捧递羽,呈于王诚手中。 王崇古凝神阅看,双眉不时一挑,目光透出惊讶,紧张、沉重中又有几丝兴奋。放下羽,略作思考,吩咐:“白虎堂听令!” 进了白虎堂,属僚参见毕,王崇古肃然道:“大同发生惊天大事,俺答老酋之孙把汉那吉来降,本部堂有令:一、即行令山西行都司掌印王应臣、大同知府程鸣伊对来降之把汉那吉复审速报!二、札示三抚三镇,知会本部堂明日赶回阳和!令大同总兵马芳谒见!三,速派细作潜赴板升,与王甲华等接头,摸清北虏情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运筹不当则祸不可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俺答汗、三娘子勒马黄河岸边,预备渡河的舟船已在河中连成一排,坐在羊皮筏上的先锋官正指挥士卒加固,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渡过黄河,穿越贺兰山,入陇右,经扁都口,从鄂博岭进入青海!”俺答汗用马鞭指着远方,兴奋地对三娘子说。 “英勇的博格达汗,钟金与全体巴特尔以你为荣耀!”三娘子唱歌般地说。 “出身高贵的也儿钟金,大漠众生无不敬重的钟金哈屯,深明大义的三娘子!”俺答汗高声道,“见证胜利的时刻吧!”言毕扭身举鞭,大声命令道,“巴特尔们!准备渡河!” “报——”探马高叫,飞奔到俺答汗前,滚下马来,禀报道,“大成台吉投奔南朝,伊克哈屯痛不欲生,催促汗爷速返!” “啊?!”俺答汗大惊,“可知把汉那吉目下在何处?” 探马道:“禀汗爷:谍报探知,大成台吉已入平虏卫败胡堡!” “是死是活?”俺答汗小心翼翼地问。 “不得而知!”探马回禀。 “再探!”俺答汗命令道。转身高喊一声,“巴特尔们!美岱召有变,回师——”言毕勒马转头,“啪”地在马屁股上猛抽一鞭,双足用力一登,飞奔着向板升驰去。 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回到板升,俺答汗就径直来到九重朝殿最后一个院落里,下马时已是步履不稳,亲兵搀扶着他走到伊克哈屯的屋门前,俺答汗焦急又胆怯地喊道:“伊克哈屯!伊克哈屯!” 伊克哈屯正躺在炕上痛苦地呼唤着把汉那吉的名字,听到俺答汗的叫声,蓦地坐起身,顺手拿起寻找把汉那吉时拄着的一跟柴棒,疯也似的向俺答汗打去。俺答汗见状,吓得抱头就跑,伊克哈屯紧追不舍,追了一箭远的路,举棒照着他的脑袋击打过去,口中大叫着:“老东西,你还我的孙子!你快去给我要回来,便是南朝要你的头,也要给!我,只要我的孙子!”说着,又嚎哭起来,“把汉那吉,把汉那吉!我可怜的孙孙,快回来吧!” 俺答汗躲闪不及,被击打了一下,“喔呀”一声叫,众亲随急忙上前护卫,也挨了伊克哈屯不少柴棒,谁也不敢吭声。 土默特人都知道,这俺答汗虽称雄大漠,却甚惧内。俺答汗十三岁成婚,乃是按鞑靼部落转房习俗,娶了其亡父的第三哈屯兀慎娘子,人称伊克哈屯,即大夫人者。她为人强悍,却也能震慑内宅,俺答汗对她畏敬有加。眼看伊克哈屯怒气不息,俺答汗只得小声吩咐:“快,先避避再做计较。”众亲随忙簇拥着他仓惶而去。 这个场面,正好被王甲华看到了,急忙骑马向南飞报。他本是赵全差往关内的奸细,被王崇古所用后,也照他的授意,给赵全传递谍报,是以持有赵全颁发的勘合。他接到王崇古的指示,监视板升动向,尤其是俺答汗对把汉那吉南投一事的反应,因此日夜守在伊克哈屯住处外查看动静。见此场景,王甲华不敢怠慢,跑了近一个时辰,与王诚所遣夜不收接上了头,将他看到的场景说了一遍。扮作牧人的夜不收一刻不敢停留,骑马向守口堡奔去。守口堡守备接报,即遣中军飞报总督行辕。 王崇古刚回到阳和行辕,大同总兵马芳正在辕门候驾。 “军门,不如斩了那个竖孤,以挫虏焰!”一见面,马芳就杀气腾腾地说。他在方逢时那里提议拒纳把汉那吉碰了壁,为显示自己绝非畏敌怯战,便改变了说法。 “斩之何益?”王崇古正色道,“北虏内讧,上天将把汉那吉借给我,我处置得策,安知不是止戈之机?本部堂召马帅来,就是要嘱咐马帅,军人不得对此事置喙,更不许擅自行动,只服从军令就是了。四个字:严阵以待!” 送走马芳,山西行都司掌印王应臣、大同知府程鸣伊对把汉那吉复审详报,大同巡抚方逢时的函,次第呈来。王崇古看了数遍,心中已有定计,遂召方逢时来会。 辕门节堂里,督抚二人隔几而坐,以同年身份密议大计。王崇古叫着方逢时的号说:“金湖,经多番译审,看来把汉那吉身分、来降因由等已辨明真确,无需怀疑了。接下来就是应对之策了。你大札中言,把汉那吉乃货可居,宜厚待以安其心,深获吾心,我也正是此意!” “鉴川年兄,你是这里的最高军政长官,责任在你身上。我的建言仅供鉴川年兄参酌。”方逢时诚恳地说。 王崇古点头:“实话说,若不是中玄主持朝政,把汉那吉来降一事,本不必费周章,拒之可也!如此,则我辈既不必多费心血筹策应对,又不必担责,何乐而不为?!” “鉴川年兄,这是明摆着的。”方逢时赞同道,“居把汉那吉为货,与俺答老酋做交易,风险委实很大。一则俺答老酋非我辈所能掌控;再则祖制成例不允如此,朝中阻力势必甚大。是以出此策,不惟官位名誉,即使是身家性命,也要押上!若朝廷无中玄年兄主其事,我辈何必冒此天大风险!” 王崇古慨然道:“中玄是大气魄敢担当之士君子,有厚望于我辈,我辈焉能推卸责任?!”顿了顿,郑重道,“金湖,这些日子夜不能眠,思维再四,拟提上中下三策呈奏,供中枢择之!”说着,他起身从案上拿过一叠文稿,“请金湖参详。” “军门,有紧急谍报!”王诚在门外禀报说。 “喔!报来!”王崇古道。 守口堡中军低头近前,单腿跪地禀报:“俺答已撤回板升;伊克哈屯以柴击俺答头,说即使南朝要你的头,我也给,我只要我的孙子!” “再探!”王崇古命令道。转脸对方逢时会意一笑,道,“喜忧参半。” “俺答必索把汉那吉,不会置之不顾,大同压力甚大。”方逢时道,“然则,俺答愈是看重把汉那吉,则我与之达成交易可能性愈大。” “拒之,你、我不惟无责任,且还会获朝野赞誉;纳之,则不惟要对付北虏,还要对付朝野舆论,四面楚歌,孤独求胜!”王崇古语调沉重地说,“端在运筹得当!不然祸不可测!” 方逢时晃了晃手中的文稿,道:“鉴川年兄划然决计,不惜婴天下之口,藐北虏汹汹之势,责任委实太重,年兄不妨再酌。” 王崇古站起身,背手望着窗外,悲壮地说:“金湖,我视一家百口皆鬼矣!”转过身来,用手指着自己的脖颈,“又以此颈自悬空中,方敢把担上肩!” 方逢时以感佩的目光看着王崇古,举着奏稿道:“年兄,我愿与年兄列衔联奏!” 王崇古坐回去,手指快速地弹敲椅子把手,思忖良久,道:“也好,此可证明督抚有共识,便于中玄决断!” “鉴川,此事关系重大,始之不谨,将贻后艰。我意,不妨先差得力之人,星夜飞报中玄、太岳二阁老,探探中枢的意思,”方逢时说着,又晃了晃手中的奏稿,“再联奏此本不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三章 承天门朝审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紫禁城外,向南第一为承天门。每年霜降,朝审刑部重囚,即在承天门前中甬道西,东西甬道南设场会审,为之朝审。 隆庆四年九月初三日,承天门前摆着几十张铺了红毡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摞摞厚厚的案卷。京城百姓一大早就围拢过来,旁观今年的朝审。 国制,刑部审结的死刑重犯,除斩立决外,皆羁押大牢,待翌年朝审。朝审前一个月,刑部即将各犯案卷送阅,朝审之日,事前审阅案卷有疑问处,提拘人犯到场复查。会审结果,分为情实、缓决、可矜三类,呈报皇上御览,以示慎刑。皇上若在人犯名字上画钩,谓之勾决,即执行死刑;皇上未画勾的,谓之勾免,继续关押,等待来年再按既定程序进行一次。 朝审例由吏部尚主持,各部院寺监正堂、五军都督府掌印官皆参加。高拱以内阁重臣掌管吏部事,整日忙得团团转,都以为他不会参与朝审。谁知刑部启动朝审的奏本一到内阁,高拱就申明要出而主持。此后的一个月,他每天夜里都在吏部直房审阅文卷,几近通宵达旦,凡有疑问的案卷集中起来,召三法司刑官面究十余日,这才于初三日正式设场开审。 交了辰时,一大群文武高官自承天门而出,五军都督府等衙门堂上官坐东向西,吏部等衙门堂上官则坐西向东。因朝审例以吏部尚主持并主笔,故高拱坐在首座,刑部尚葛守礼第二座,掌都察院事阁老赵贞吉第三座,其余人等依序入座。部院寺监正卿尚未坐定,突然,围观人群里一阵骚动,围在最前端的几个老者向前挪了几步,齐齐跪倒,双手拿着诉状,举过头顶,大声哭喊:“冤枉啊!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锦衣旗校一拥而上,将几名老者围住,正要动手拖去,高拱制止道:“慢!状纸呈来!” “新郑,若此处可接状,恐朝审难进行。”刑部尚葛守礼低声劝阻道。 旗校已接了状纸,递到高拱的案前。他拿起匆匆浏览了一眼,递给葛守礼,道:“终归是要给人家个说法的。” 葛守礼一看,乃是仇家联袂状告已故锦衣卫都督陆炳的。当年陆炳为了媚上而将谏诤先帝的太仆寺卿杨爵拷打致死,又将论救杨爵的户部主事周天佐、巡按御史浦铉折磨致死,欠下血债。如今杨爵、周天佐、浦铉倶已昭雪四年,他们的家人屡次请求追论陆炳,皆因陆炳乃徐阶的儿女亲家,三法司不是拒绝就是搪塞,几年过去仍未如愿,是以利用朝审之机,相约到京,佯装围观,跪地含冤。 “本部已复查杨爵等各案,三人确为陆缇帅下令拷打或绝其食而致死。”葛守礼侧过脸来对高拱说,“若内阁主持正义,则本部即可上奏。” “奏来!”高拱断然说,又对跪地的老者大声道,“朝廷必会秉公执法,尔等且静候消息,不得再渎扰!”说罢,向侍从挥手示意,侍从大叫一声:“押人犯到场——” 须臾,各旗尉押本囚上前,侍从之人大声喝道:“朝上跪!” 几名人犯面西而跪,不待发问,突然大喊道:“冤枉——” “跪者何人?因何罪判何刑?”高拱大声问。 “罪臣王金、陶世恩、陶仿、申世文、刘文彬、高守中,因‘伪制药物’被拘押,比照‘子弑父律’论死。”王金回答,又喊道,“罪臣委实冤枉啊!” “有何冤枉,从实说来!”高拱道。 “新郑,此案乃据《嘉靖遗诏》‘方士悉付法司治罪’而立,且已定案有年,我看就不必再审了。”赵贞吉提醒说。 “坏法乃天下大弊!”高拱不以为然地说,“执法必公,天下方可望治。我辈朝审,不是走形式;而要审罪犯,核事实,凡有冤者,自当复审之,岂有例外?”他转向王金,“说!” 王金道:“罪臣乃秀才出身,因先帝修玄,特爱灵芝灵龟,罪臣献之,先帝嘉悦,嘉靖四十三年特命入太医院为按摩科御医。我辈方士固乏医术,然助先帝修玄却也尽心竭力。我辈因先帝修玄而得荣宠,日夜祈求先帝长生不老,我辈自可永享富贵,万不会存害先帝之心!法司以我辈妄进汤药,内有大黄、芒硝等物,遂损圣体,致先帝崩逝之说,罪臣委实不服!”他对着高拱,大声道,“高阁老可以作证,先帝服药极为慎重,即用太医药剂,必有御札,与阁老商榷。说我辈妄进有毒药物,我辈委实冤枉!” “住口!”赵贞吉呵斥道,“竟敢妄攀主审官为你作证,大胆!” “罪臣看这满朝也没有敢主持公道之士。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索性把事实说出来吧!”王金梗着脖子道,“先帝弥留之际,胡应嘉受人指授诬陷高阁老,意图激怒先帝杀了高阁老!彼时罪臣服侍于先帝旁,徐阁老竟要先帝御览胡应嘉弹章,罪臣身为值守御医,自然不能赞同,恐先帝受刺激而……徐高老怀恨在心,遂锻造此冤狱以报复!” 王金这番话,听得众人目瞪口呆。高拱脑海里,浮现出徐阶在他面前说“老夫不会允许胡应嘉伤害到新郑”这句话时那蔼然可亲的表情;现在看来,那嘴脸何其虚伪,因而遽然变得无比丑陋!他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冷笑,心中暗忖:报复非君子所当为;然则也不能因为害怕被人说要报复,就被报复两字捆住手脚,对关涉徐阶的任何不法情事,都一味回避!这样想着,便大声道:“王金所言先帝服药与阁臣商榷一事,非妄言。”他又转向葛守礼,“大司寇,刑部审理此案,定王金等‘妄进汤药,遂损圣体’,可有证据?” 葛守礼道:“并无证据。” 高拱道:“先帝保爱圣体,极为详慎。安肯不问可否,轻服方士之药?又安有服了方士之药受到损伤,却隐瞒不说,继续服用之理?这不符合先帝的性格!” 葛守礼道:“王金等方士,原不知医术,但乌七八糟的药物,也不可能得进于先帝服用。” “这就是咯!律法或事实上,弑君之罪很难成立。重要的还不在这里。”高拱朗声道,“若凭推断认定王金等弑君,看似为先帝报仇,实则是诬诋先帝!何也?如此,即是说先帝陨于非命,不得善终!而自古帝王不得善终者,必取笑后世,其名至为不美。而先帝御宇四十五载,享年六十,寿考令终。自古帝王罕有可比,安得诬为不得善终?先帝末年抱病经岁,从容上宾,并非暴卒,安得妄断为乃方士所害?” “高阁老,青天大老爷啊!”王金痛哭流涕说。 “住口!”高拱喝住他,“本阁部非欲为尔等方士开释,乃为先帝辩诬!尔等方士,恶孽多端,自有本等罪名追究!此案,当著三法司再审!”他突然意识到此乃朝审场所,遂环视部院寺监堂上官,“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相顾无言。高拱大声道:“下一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四章 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王金一案,三法司会审,已有结果。”内阁中堂里,李春芳拿着一份文牍说,“这是三法司的复审结论。”随即读了起来: 先帝圣躬违和,委于各犯无干。钦惟我世宗皇帝,四纪御天,既三代之鲜有;六甲终命,亦五福之兼全。大渐之时,并无卒暴之患;归咎硝黄之说,何有指实之凭?事理贵真,不可妄意;法律以正,岂得轻加?故方士王金等以子弑父律论死不当;但王金、陶仿等习陶仲文之术,以旁门左道惑众,当以本罪坐为从律编戍,编置口外。 放下文牍,问:“诸公以为如何?” 张居正、赵贞吉皆不语。高拱坐直身子,用力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地说:“道人方士惑君邀宠,混迹太医院,骇人听闻。但法司审案,当重事实,据法条。犯什么罪就依什么罪追究,不能为了杀人胡乱编造罪名。刑部重审此案,重事实、依法条,判决公平,当准。”说到最后,嗓子几乎发不出声来了。 “北虏犯边,玄翁日夕筹策,尚未毕事,又主持朝审,可谓夜以继日,席不暇暖。”张居正道,“我观玄翁面带倦容,一脸疲惫,委实太操劳了,还是要注意保重身体啊!” “呵呵,新郑做事太认真了。”李春芳说,“往者朝审,少者半天,多者一天,不过沿成例而已;今次新郑特奏请朝审两日,还…” “兴化,执法不公,为天下人所诟病,我着急啊!”高拱打断李春芳,哑着嗓子道,“今次参与其间方知,堂堂最高司法者,审案竟如此草率!故特奏请朝审分为二日,以尽其详;朝审时令人犯各尽其言,面察其情,颇为尽心。身体累事小,心累啊!” “玄翁,不要再说话了,嗓子哑成这样。”张居正关心地说。 “冤案累累!冤案累累啊!”高拱却停不下来,“此番朝审,重犯凡四百七十,审出冤者一百三十九,其余尚有情冤而证佐不够确凿者,未敢开释。”他突然提高声调,痛心疾首地说,“诸公,这还是三法司审过的案子啊!都是最高刑官办的案子啊!都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啊!” 李春芳、张居正、赵贞吉皆默然无语。 高拱从一摞文牍中翻捡出几张稿笺,说:“这是朝审时我边听边顺手写下的,请叔大替我说说。” 张居正走过去,拿过稿笺,道:“喔,是玄翁总结的刑官不职的种种表现。”说着,读了几条,“一,黩货鬻狱,这是贪墨之徒所为!二、务为推诿。一日之事动经数日,一人之事动经数手,频年累月不能问结。这是缺乏担当!三、苟袭故事。有法律不讲,只取成例,徒积资历以待升转。这是不负责任!四、自以为是,执拗顽固。为证其是,对称冤者动辄加刑,务合己意。这是酷!五、媚上卖法。凡有权势者暗示,抑或事关权势者,则畏于权势,不顾法律。这是小人行径!” “革弊改制以兴法治,刻不容缓!”高拱情绪激动地说,他拿出几页稿笺,“一、实行刑官久任之法。” “来来来,我替玄翁说。”张居正主动走过去,拿过高拱手中的文牍,读道,“刑乃民命所系,刑部为司法之总。居其官者,使非律例精贯,则审狱判案,必不能当其情。然非久于其职,则阅历未深,讲究未熟,欲其精贯,亦不可得。是以刑部、大理寺堂上官以下,当行久任之法。” “行政与司法,本有不同。目下司法之官与各部院行政之官完全一体,此制当改!”高拱嗓子沙哑,却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二、州县正官专理民事,加意刑名。”张居正接着读道,“州县正官为亲民之官,钱谷、刑名乃其急务。州县正官当通晓律令,听断检验,不眩于人言,不拘泥己见,而民可无冤。然时下人情玩忽,不务正业者众,孜孜于迎送、参谒等项虚文,津津于一应泛常差委而乐道,刑名大事,或推委于佐贰、幕僚,纵其渔猎贪黩;或虚应故事,草率了事。当行各抚按衙门,严加禁止,详加查考,从重参究。” “时下为官者,压力是越来越大咯!”李春芳感叹道。 “那就对了!”高拱呛白道,“奢靡成风,觚光交错,迎来送往,游山玩水,是轻松、舒坦,可这样下去,早晚把民脂民膏榨干,把江山社稷葬送!” 张居正见无人再说话,便继续念道:“三、督令观政进士切实讲求律例。进士在内多分发刑曹,在外多为州县正官。兴法治,必从新科进士抓起。进士出炉,按例分送部院寺监观政。时下观政进士却袭故套,整日聚会取乐,无所用心。当饬令各衙门堂上官,督令观政进士讲律例,要拣选知律吏为之辩证解说,务使其通晓律例;观政期满要考其通晓律令如何。” “好了!”李春芳终于忍不住制止道,“时下推出的革新改制之事甚多,恐上下一时难以适应。我看内阁不必再议,就请新郑斟酌,分时上奏,次第实行吧。”他晃了晃手中的文牍,“刑部所奏,追论前缇帅陆炳的。这是大事,当慎重商榷停当。” “怎么追论起他来了?”张居正蹙眉道。 “冤主上控,言官论劾,指控陆缇帅任恶吏为爪牙,侦知民间谁家有钱,抓住他的小过即收捕,没其家,积财数百万;时严嵩父子擅权,陆炳无日不登其门,文武大吏遂争相求陆缇帅在严嵩面前为其美言,受贿不可计,营别宅十余所,庄园田亩遍四方;为邀帝宠,媚权要,竟丧心病狂,致死忠良。”李春芳把三法司奏本说了一遍,“三法司审结,建言追论陆炳之罪,削去官阶,抄没财产,并予追赃。” “喔呀,这又是翻王金的案子,又是追论陆炳,外间恐有针对徐阁老之议吧?”赵贞吉担心地说。 张居正支吾道:“抄家与追赃二罪可并坐吗?三法司……”他欲言又止,低头不再说话。 “新郑,你看呢?”李春芳看着高拱说,“过去的事了,免得引起外界猜测,对新郑不利。” “对高某利与不利,不必介意!”高拱从嗓子眼里发出低沉的声音,“是非要明,执法要公!错案,就要纠正;罪人,不能放过!不然对不起皇上,”他突然用力“嗵嗵”地拍打着胸口,几乎是用尽全力,挤出了一句话,“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能为推卸责任者树立恶劣先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看到邸报,吕光大惊失色,本想谒见张居正,又恐被拒,急忙趁着夜色,登门拜谒新任工部侍郎曾省吾。 “曾侍郎,你说高胡子这是何意啊?王金的案子,翻了;又追论陆炳,竟至抄家!”吕光一见曾省吾,就迫不及待地说,“他要实施报复,对存翁下手?” “报复未必,但他不再被‘报复’二字捆住手脚倒是真的。”曾省吾道,“他到任几个月功夫,整顿边政,大见成效,北虏到了古北口前,竟不敢入寇,秋防无虞;贵州的事,不战而息争;恤商改制裁冗员;整顿官常,惩贪墨,戒奢靡……如此等等,偏偏他用的几个人又颇孚众望,都说他善用人,掌铨最佳。高相难免信心大增,不再瞻前顾后。” “这么说,任其为所欲为?”吕光不服气地说。 “吕先生,别忘了,今上与高相息息相通,凡是他所主张的,今上无不赞同。”曾省吾手一摊,“谁敢跟他较劲儿?怎么较劲儿?” “听说高胡子整日忙得四脚朝天,怎么不累死他!”吕光诅咒说。 “呵呵,高相可不能死!”曾省吾意味深长地一笑道。 吕光不解:“曾侍郎是说……” “嘘——”曾省吾以手指竖于唇上,制止吕光说这个话题。 “不管高胡子是不是报复,我担心追论陆炳,会牵涉徐府。”吕光把话题扳回来,叹口气说,“本来海瑞滚蛋后朱大器代之,徐府之事缓和了些,今次一旦地方官得到对陆炳的追赃指令,必追到徐府,一番折腾倒还罢了,无非把当年侵夺陆家的东西交出来就是了;怕只怕地方官认准这是报复存翁的信号,对徐府又不依不饶起来!” 曾省吾道:“存翁在朝善为收揽人心之举,怎么在家乡却…委实有些过了。”他一笑,“喔,在朝收揽人心,是慷国家之慨,呵呵!” 吕光面露尴尬,道:“曾侍郎,能不能出面请几个言官……” “不妥!”曾省吾摇手打断吕光,“反正吕先生有的是钱,像戴凤翔、舒化,还可以用的嘛!” “戴凤翔?”吕光摇头,“自从弹劾海瑞,道路传闻他受了徐府的贿,目下高胡子惩贪,他提心吊胆,精神萎靡,哪里还敢言事?舒化倒是可以找找。只是,”他扽了扽耳唇,“从何入手说事呢?” 曾省吾道:“自海瑞抚江南,揭出徐府不少丑事,存翁声誉一落千丈;惟遗诏一事,还是得人心的。” “遗诏?”吕光沉吟片刻,似有所悟,“喔,多谢侍郎指点!” 三天后,刑科给事中舒化的奏疏,发交内阁。张居正执笔,把奏本扼要说了一遍:方士王金等付法司问罪,此遗诏意,今欲赦其罪,不知其意何为?遗诏最为收拾人心,今欲弃之乎?再则,刑部虽主司法,然与吏、户等部,同为六部之一,行之已久,遽然改制,欲行刑官久任之法,此非擅改祖制乎? 高拱怒目圆睁,厉声道:“舒化乃刑科给事中,负监察司法之责,一次朝审即审出冤狱一百三十九人,平时未见他纠弹过一起,不自省过,反来质问,是何道理?此等言官,不称职!” 赵贞吉道:“舒化自任言官,风采凛然,同官敬惮,并无显过,不宜遽遣。” 高拱仍是一脸怒气,道:“给事中出外任,例升参议,吏部会给他找个参议的位置出来的。官升七级,不算遽遣。总之不能再任言官!” “呵呵,新郑今日何以怒气冲冲?”李春芳道,“嗓子刚能发声,还是不发火的好,呵呵!” “我倒是想不发火,可有些事情,让你不能不发火!”说着,他拿起一叠文牍,说,“这是吏部的文牍:嘉靖六年,距今四十多年前的刑部主事唐枢,因为反对先帝议大礼而被革职,现在七十六岁了,要升京卿;四十年前任吏科都给事中的王俊民,不知因何事被革职,已去世多年,他的孙子说是因为建言获罪,要求平反,荫一子入国子监。这样的事,每天都有。自高某掌铨以来,凡遇此等事,也只能咬牙题准。可今日看了唐枢、王俊民之事,再也忍不住了!不是为这两个人的事,”他突然提高声调,“高某独痛心于人臣为收揽人心,不惜归过先帝,凡是先帝时被遣之臣,不分青红皂白,皆予平反,难道先帝所为皆错?难道这些人里反倒没有错的?而乃勿论有罪无罪,贤与不肖,但系先朝贬斥之臣,悉褒显之,不次超擢,立至公卿,凡已死者,悉为增官荫子,大慷国家之慨,这是何道理?” 李春芳似乎明白了高拱恼怒的原因,惊问:“新郑意思是,《嘉靖遗诏》有误?” “有大谬存焉!”高拱恨恨然道。 张居正预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高拱会对遗诏发难。他不便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高拱。 “遗诏对先帝一概否定,何益之有?”高拱瞪着眼,以激辩的语调道,“嘉靖初年,君臣励精图治、锐意革新,有‘中兴’之誉,因何忽略不计?肯定嘉靖前期的历史,指出后期的弊政,正可提醒后人汲取教训,方可明白持续革新的重要性!”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尽翻议大礼之案,意义何在?”又自答道,“据议大礼而定皇统世系的《明伦大典》颁示天下已久,如今凡是当时持反对立场的都予平反,是不是说这个世系定错了,当纠正?轻者说是无事生非,重者说是故意摇乱国是!如此,置皇上于何地?再引申开来,因议大礼而受重用的张孚敬之辈,是不是都要否定?我看,否定议大礼只是表面的,实质是否定嘉靖初年君臣励精图治、锐意革新的历史!” 张居正知道高拱的底蕴,他本想接续嘉靖初年的革新路线,当时却被排斥在起草遗诏以外,未能如愿,故而耿耿于怀,如今见舒化拿遗诏来反对他的革新主张,终于忍耐不住,把积压已久的愤懑,一股脑发泄了出来。同时,无疑也有将徐阶依靠遗诏换得的资本一举予以剥夺的用意。遗诏是徐阶召他在密室起草的,尽管他也知道徐阶排斥高拱参与起草遗诏本身就是一计阴招、陷阱,但眼看着高拱痛诋遗诏存有大谬,他却不敢发一语,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遗诏尽归过于先帝,除了为某人解脱,对皇上新治理,有何助益?”高拱继续说,“究其实质,是为人臣不承担责任树立恶例!嘉靖朝的积弊,都是先帝之过?做臣子的担当了吗?却以遗诏推脱得干干净净!行新政,必担当!时下官场,最缺的正是担当!担当!时政出了弊病,应由我辈辅臣承担责任,不宜存丝毫推脱之念;同理,前朝的弊病,不能一概归过于先帝,敢再归过于先帝者,当以大不敬罪论处!此为革新计,亦为树立担当精神计!” 李春芳一看高拱举盏喝茶,生恐他再侃侃而论下去,忙道:“新郑,你的意思我辈都明白了。” “光内阁明白了还不够!”高拱放下茶盏道,“我要上本,请皇上下旨,昭示中外!” 此话一出口,高拱的心思,就转到构思奏疏上了。他心里清楚,这本奏疏,旨在定国是、裨新政,分量很重,务必反复推敲,字斟句酌。白天,阁务部事千头万绪,他又最容不得“拖”字,直到戌时过半,才忙完手头的事务,静坐吏部直房,展纸提笔,郑重写下《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 “嗯,先从吏部最新接到的两个要求平反的例子说起,以免太空洞。”他自言自语,遂写道:“文选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吏科抄出……” “老爷,老爷——”门外传来高福的声音。 “叫什么叫!”高拱呵斥道,“今夜有要事,不回家了!” “不是,老爷,宣大、宣大总督差人,”高福探进头来,不知如何才能说清楚,支吾了几声,索性道,“有惊天大急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此三策格局都太小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原以为,俺答西征,宣大防御可以松口气了,突然听到宣大出大事的消息,不觉大惊,急忙登轿回府,一进家门,就急切地问:“宣大使者何在?” “禀老爷,在茶室候着。”高福答。 “快,到房见。”高拱吩咐道。说着,快步向房走去。须臾,王崇古的使者王诚、鲍崇德二人被高福领进高拱的房,施礼毕,来不及看座奉茶,高拱就问,“出了甚事?” “禀阁老,军门、抚台差我二人来谒,有重大军情禀报。”王诚说着,把一份禀帖捧递高拱手中。高拱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九月十三日,有虏酋俺答亲孙把汉那吉率妻奴八人来降,称是伊祖夺其新妇,以此抱愤来投。译审是的,当如何处之,祈示下。 阅毕,高拱蓦地起身,两眼放光,激动地说:“天赐良机也!”忙对使者道,“细细说来!” 王诚、鲍崇德把细节说了一遍。高拱忽而惊诧,忽而蹙眉,不时变换着坐姿,待两人说完,他问:“鉴川、金湖何意?” “军门、抚台的意思是,欲纳之,以之交换赵全!”王诚答道。这是未写入揭帖但来时王崇古授意于他的。 “嗯,鉴川、金湖有担当!”高拱以赞赏的语调说,又问,“可知老俺动静如何?对此孙如何?” 王诚答:“禀阁老:据谍报云,俺答甚喜欢这个孙子,他的大老婆伊克哈屯把这个孙子一手养大,爱之更甚。且俺答惧内。把汉那吉出逃,是因为俺答之故,伊克哈屯于是对俺答甚怨恨,用柴棒击打俺答的脑袋,说即使南朝要他的头,她也给,她只要她的孙子!” “甚好!甚好!”高拱抚掌道,“得策矣!”说着,疾步走到案前,展纸提笔,刚要落笔,又放下,唤了一声,“高福,领二使者到别室等候,叫崇楼来见!” 房尧第闻讯进来了,高拱把禀帖递给他看,一面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道:“宣大督抚未拒之,勇气可嘉!此乃安边利机,务必牢牢抓住!” “玄翁,此与桃松寨因通奸事败叩关来降异曲同工啊!”房尧第笑道。 “大不同!”高拱断然说,“一则桃松寨不过是黄台吉的侍妾,而把汉那吉乃老俺爱孙;二则宣大边臣绝非意欲居邀功,而是舍家舍命承担重任;三是中枢非媚上邀宠的严嵩主之,而是我高某也!四是皇上不同于当年的世庙,当今皇上对虏并无执念!五是北边情势不是当年一味被动挨打的局面,北虏已知我守备严密,边政日新,随意入寇如入无人之境的局面,已一去不复返了!有此五者,抓住此一利机,则不惟边患一举消弭,甚或可达成汉蒙一家、重纳大漠于朝廷治理之下的新局!” “喔呀!”房尧第惊叹道,“玄翁大气魄、大手笔啊!能有此识见者,举国无二!” “要在处之得策!”高拱有些得意,“宣大督抚建言要以把汉那吉交换赵全,不可!” “喔?”房尧第露出惊诧的表情,“学生首先想到的,也是交换赵全,玄翁则以为不可,这是为何?” 高拱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崇楼以为,当如何处之? “照常人的想法,处置之策有三:一则拒之;一则杀之;一则易赵全。”房尧第答,他一笑,“这三策,恐倶不合玄翁思路。” “不错,此三策格局都太小!”高拱一扬手道,“轻易将把汉那吉交给老俺,岂不示弱损威?桃松寨之事可鉴,必不可!若轻举妄动而杀之,则绝老俺系念,徒增其恨,有何意义?石天爵之事可鉴,必不可!若明言交换赵全,亦不可!” “玄翁,为何不可?”房尧第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拱问。 “外人来附,我自当安抚之;不能安抚,仍执还之,岂能开口与之做交易?”高拱撇嘴道,以嘲讽的语气说,“你交出一两个汉奸,我就把你孙子还给你!”他摇头,“如此,岂不失我堂堂天朝之体,见笑天下!” “喔呀!”房尧第恍然大悟,“国格所系,尊严所关,委实不可轻言交换。那么玄翁,当如何处之?” “哈哈哈!”高拱大笑道,“你倒反问起我来了!” 房尧第笑道:“学生知玄翁已然成竹在胸矣!” “也罢,我说说自己的想法,崇楼看怎样。”高拱道。他呷了口茶,目光幽远,“愚意:只宜将把汉那吉厚其服食供应,大大超出他的期望,使之歆羡我中土之富贵;而我又开诚信以结其心。其奶公阿力哥,既能唆使把汉那吉来降,则其人可用。他挟老俺之孙来降,则必不敢再回去。以可用之人而怀不敢复归之心,我再许之他日之利,自可令其佐我今日之计,彼必甘心为我所用。” 房尧第道:“玄翁之言合情合理!只是……” 不等房尧第说完,高拱接着道:“老俺闻我厚待其孙,必对我生感德之念。如其率兵来索,则我只严阵以待,而从容晓谕之:‘把汉那吉来降,我天朝知他是你的孙子,方如此厚待他。你不感恩,还要怎样?你若早有你孙之见,慕义来降,则待遇又岂在你孙之下?而今却拥兵强索,能无愧焉?’只如此说,不必恶言相向,则彼当计穷,而我乃以把汉那吉作为制约老俺的工具!”他得意一笑,“况且,黄台吉素恨老俺偏爱此子,而今此子南来,则必幸灾乐祸,归咎老俺偏爱惹祸。老俺来强索,黄台吉必不肯真心相助,从此父子之间亦当有嫌隙,而我得以喘息为备。” “嗯,有道理!”房尧第点头道。 高拱继续道:“若老俺可图,或忿沮而死,则我速将把汉那吉送回,使领其众,仍受我之名号,我并宣示中外,有敢犯把汉那吉者,我必助其图之。黄台吉素恨此子,彼此必兵戈相见,相互厮杀,无暇他顾。我可借以修战守之备,享数十年之安矣!” 房尧第频频点头。 “若老俺厚爱其孙,必欲得之,强索不成,势必求归顺!”高拱兴奋起来,“彼求我,我开始却不答应。只是放话说:‘彼久作歹于中土,若非有真确证据,安得信其归顺。’此话故意让老俺闻之,再密使细作在旁为老俺画策说:‘若将赵全等绑了献于朝廷,归顺可成,把汉那吉可得,不的,则无计可施矣!’老俺必悟。若果绑缚赵全等人前来,我即受之,并对老俺说:‘观你之举,可谓诚信。今后你即为朝廷之臣,你之部落,皆我中国之赤子也。既是一家,你孙可听其归,不分彼此也!’如此,则是嘉其归顺,以大义与之,方成体面。” “喔呀,玄翁真是高瞻远瞩啊!”房尧第赞叹道,“以常人的想法,留把汉那吉为人质,以为他日交换赵全之用。听玄翁一席话,方知这是自损尊严!不过玄翁,赵全为老俺立下汗马功劳,老俺似不会轻易答应献出赵全。” “也不必斤斤计较于此!”高拱道,“老俺归顺,汉蒙一统,这才是大局。至于献不献赵全,只是象征罢了。汉蒙已然浑然一体,以贸易取代战争,即使赵全仍留在老俺身边,又能怎样?况有此风波,赵全必不自安,与老俺彼此生出嫌隙,有了二心,我再用计图之,有何不可?是以,今日不可说破,只加意厚待把汉那吉及阿力哥,对老俺可置之不理,待其来求,我再徐徐应对之,方为得计。” 房尧第也大感兴奋,道:“学生不惟钦佩玄翁的襟怀识见,更钦佩玄翁的判断力。” “此计如何?”高拱问,语调中充满自得。 “只是,千百年来,与异族抗争,养成了士大夫的爱国心肠,尤其是自宋以来,士大夫极重气节,与外族交涉中一味抵抗,不敢甚至不知言和。”房尧第忧心忡忡地说,“况北虏铁蹄,数十年来,蹂躏我土、杀戮我民,官民无不怀深仇大恨,言和平者,必被目为汉奸!且先帝屡降明旨,敢言互市者斩!观玄翁之意,乃是以把汉那吉来降为契机,与北虏达成和平,以贸易取代战争,以汉夷一家化解敌对,为万世开太平!玄翁,此固为大气魄、大手笔,国家、民众皆受其惠;然则,玄翁个人所要承担的风险,却是难以估量的,还是要慎重才好!” “是啊!”高拱慨叹道,“我朝读人,忠君爱国之心无可置疑,惟不知何为爱国,何为误国。误以为对外一味强硬就是爱国,不知运用利机,最是令人痛心!” “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扭转。”房尧第道,“是以玄翁当三思。” “我说过,相天下者无己!”高拱慨然道,“国朝二百年矣,始终未能消弭北虏之患。无天时地利人和之象故也!今遇此良机,王崇古在外担之,吾在内主之,无论如何也要牢牢抓住,即使身败名裂,不复顾矣!”说着,快步坐回案,对房尧第扬手道,“好了,我要将适才所言,修王崇古,授以方略。”言毕,埋头奋笔疾起来。 一个时辰后,王崇古、方逢时的使者带上高拱的函,即疾驰而去。 夜已深了,高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把事态的各种可能性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突然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唤道:“高福——” 高福已沉沉睡去,高拱喊了几声,才闻声前来。 “你快去,叫张翰林来见!”高拱吩咐道。 “老爷,等天亮了不中吗?”高福揉着眼说。 “叫你去你就去,还要讨价还价!”高拱呵斥了一句,向房走去。 高福无奈,小跑着上了西单牌楼大街,直奔丰盛胡同张四维的宅邸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七章 怕只怕老主子不会善罢甘休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宣大总督衙门,王崇古接到高拱的函,急忙差人请方逢时来商。“金湖,”王崇古叫着方逢时的号道,“中玄、太岳二相公,都赞同收留把汉那吉!”他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先把张居正的函递给方逢时,“这是太岳相公的华翰。” 王崇古知方逢时与张居正同乡,方逢时大同巡抚之任,缘于张居正的举荐,两人关系密切,遂嘱咐王诚,不惟要请示高拱,还要到张居正府中请示。王诚、鲍崇德两人从高拱宅邸出来,即转赴张居正家中,张居正也修一封,两人一并带回了。 “太岳相公言,有非常之人,方可为非常之事;为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看来他将此事看得很重啊!”方逢时边看边说,“喔,太岳相公的意思是,以把汉那吉易赵全,此议正与我辈合!” “可是,中玄不以为然!”王崇古笑着说。 “喔?那是为何?”方逢时不解,忙接过高拱的函来看,看了一遍,他望着王崇古,“鉴川,经中玄一点拨,还真不该明言交换赵全。” “是啊,所谓非常之人,中玄是也。”王崇古感慨了一句,“你看他中事无巨细,设想了各种可能性,设计了每一种可能性的实施步骤,而立意又何其高远宏大!我辈实难望其项背!今得中玄在内主持,我辈成非常之功有望!”他情绪高昂,搓了搓手,“我意…” 话未说完,亲兵禀报:“京师张翰林差急足来投!” “子维?他有何急事?”王崇古疑惑不解,又自答,“会不会也与此事有关,不妨先看看他怎么说。”遂将张四维的函拆开来看: 深夜蒙玄翁急召,嘱甥三事:一、把汉那吉来降,此事关系重大,须得机宜乃可。不者,将难以收拾。今若果如舅之使者所云,老俺爱孙甚,欲得之急,则如函所嘱,厚待之可也;倘所言不确,把汉那吉非老俺所爱,且怒其逃,则不可厚待之,甚或杀之不恤也,以免反为其所笑。二、易赵全之议固佳,然万不可泄一语,更不可对老俺说出口,不者,则我先失一着矣! 玄翁日理万机,恐不及,此后有所示意,即托甥转语舅父。另,玄翁意,已呈皇上特旨简任甥为吏部右侍郎,以便佐玄翁办事。 阅毕,王崇古顺手递于隔几而坐的方逢时:“金湖,定然是中玄密函已交王诚,而他仍放心不下,召子维去见,又有是嘱。”他慨叹一声,“中玄甚用心啊!” 方逢时看完,道:“俺答甚爱此孙,译审如此,谍报也如此。我意,还是照中玄中所示行事。” 王崇古点头:“那么,即按中玄所示,修改奏本上奏。交换赵全之说,呈朝廷的密奏中可以说,对外不得再提,若有知其事者,当速嘱其噤口,万毋泄于外。” 方逢时赞同,道:“既然中枢赞成收留,把汉那吉滞留败胡堡已然七日,似可即接其入大同。” “务必照中玄所嘱,厚待之!”王崇古道,“先把奏本核定吧!” 两人遂逐字逐句推敲斟酌一个多时辰,奏疏成。略谓: 臣等熟计之,有三策焉。把汉脱身来归,非拥众内附之比,宜给宅授官,厚赐衣食,以悦其心;禁绝交通,以防其诈;多方试之,以察其志。岁月既久,果无异心,徐为录用。使俺答勒兵临境,则当谕以恩信,许其生还,因与为市。若生缚板升诸逆赵全等致之麾下,归我被掳士女,然后优赏把汉而善遣之,此一策也。如其恃顽强索,不可理谕,则严兵固守,随机拒战,且示以必杀,制其死命,其气易阻,必不敢大肆狂逞,而吾计可行。又一策也。其或弃把汉不顾,吾厚以恩义结之,其部下有相继来降者,辄收牧各边,令把汉统领,略如汉代之置属国、居乌桓之制。候俺答汗既死,黄台吉兼有其众则令把汉还本土,收其余众,自为一部,以与黄台吉抗,而我按兵助之,使把汉怀德,黄台吉畏威,边人因得休息,又一策也。臣等日夜度虏之状,不出此三端。而吾应之之术,宜亦无逾此者,惟陛下集诸臣裁定可否。 拜封毕,天色已晚,王崇古面色凝重,道:“金湖,朝廷接到奏本,反对者必不在少数,俺答窥我意见不一,很可能勒兵来犯,以张声势。事体紧急,我还要与三镇总兵商榷备战事,就不留金湖吃饭了,待大功告成,再请金湖痛饮!” 方逢时辞出行辕,骑马向大同赶去。次日一早,即召集所属,会议迎接把汉那吉事宜,一切布置停当,遂遣中军康纶率五百骑前往败胡堡受降。 把汉那吉在败胡堡形同禁闭,熬过了九天。译审一遍又一遍,驿馆外又有重兵把守,看看这阵势,可谓插翅难飞!心头已被绝望的情绪所笼罩。听到大同五百骑为他而来,目光中满是惊恐。直到康纶知会他是要带他入镇城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 次日,先举行受降仪式。康纶端坐府堂,两边仪仗威武庄严,把汉那吉等入内,行参见礼。随后,阿力哥代表把汉那吉陈情,泣言诚意来降,愿做大明臣民,乞求朝廷接纳。 康纶高声道:“既然汝言辞恳切,大同巡抚方大人有意接纳,特遣本将来此受降,即接往大同居住。”言毕,鼓声“咚咚”,炮声震天,马匹、花车列队相候。康纶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把汉那吉一行被人引导着上了车马。 九月二十三日傍晚,把汉那吉乘坐的花车在五百依仗的簇拥下驶进了大同城,沿鼓楼大街向北行驶,绕过鼓楼,往巡抚衙门驶去。 巡抚衙门早已摆列仪仗,兵勇林立,明盔亮甲,剑戟耀目。杏黄旗迎风招展,豹尾旗旗杆上的利刃发出寒光。随着一声“传——”的唱喊,卫兵亲随口中发出“武——”的吼声。 把汉那吉又惊又惧,左顾右盼进了大堂。按照事先的安排,暂依番俗,行参见上官礼。方逢时细观其人,才十八岁的把汉那吉骄痴之态,宛然可掬,不时转脸看看阿力哥,似要从他那里讨得主意。方逢时确认,果如高拱所判断,阿力哥乃把汉那吉主心骨也。他从袖中拿出一叠文稿,看了看,提笔在阿力哥名字下多加赏金一百两,起身高声道:“尔等慕义来归,本院有赏!” 侍从高声朗读,把汉那吉、阿力哥得赏最多,其余六人各赏金帛牛酒若干。赏赐毕,方逢时又道:“赐宴!”顿时鼓乐齐鸣,仆从鱼贯入内,桌椅摆设齐全,美味佳肴次第端上,大堂内觚光交错,欢快无比。 把汉那吉何曾见过这般场面?佳肴中诸多菜品也闻所未闻,勿论品尝了!一时喜出望外,趋方逢时座前叩首道:“多谢太师接纳,祝太师康健无恙!”一场宴会下来,把汉那吉竟至方逢时座前三次叩首。 大同最豪华的驿馆已腾退一清,专门安置把汉那吉一行。驿馆内敷设豪华,看得把汉那吉目瞪口呆,赞叹不已。次日早饭后,花车已在门首候着,把汉那吉、阿力哥等人穿上方逢时所赏盛装,乘花车沿大同繁华街道游览。把汉那吉兴高采烈,惊叹不已,慨然道:“早就听说天朝富盛,果然名不虚传!我投奔而来,真是来对啦!”又神情黯然道,“可惜玉赤扯金不能同来!” 阿力哥道:“大成台吉,以后不要再提起玉赤扯金了,好好在天朝享受荣华富贵吧!” “怕只怕,老主子不会善罢甘休!”把汉那吉感叹了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这是祸国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王崇古和方逢时的奏疏,十月九日发交内阁。 李春芳只看了开头,手禁不住微微发颤,脸色煞白,看着高拱道:“新郑,这、这俺答之孙来投,王崇古何以擅自纳之?这、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高拱接过一看,此奏正是按照他的函示写成,也就踏实下来。他和张居正早已商榷妥当,只等宣大奏报,即批兵部主持廷议。此时遂不慌不忙地说:“照例批兵部主持廷议就是了。” 赵贞吉看着奏疏,掰着指头算了算,道:“如此大事,何以迟迟未奏报?这王崇古胆子未免太大了!” “正因为事体重大,总要译审明白,真得敌情,方可奏报。”高拱接言道,“我看王崇古不是胆大,是心细。事体未明,就惊慌失措报来,让朝廷如何处之?” “心细?”赵贞吉反驳道,“王崇古竟敢提议与丑虏言和,这可是杀头之罪!既然心细,就该知道先帝明诏:敢言贡市者斩!知道了还悍然提出,我看他的脑袋是不想要了!”似是为堵高拱的嘴,又补充道,“总不能说先帝的诏旨错了吧?新郑上的《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可是极力维护先帝的,敢归过先帝者是大不敬!” “内江,你会错意了,鄙人纠正遗诏的本意,绝不是内江所理解的那样。”高拱冷冷道,“若先帝的每条诏旨都要不折不扣执行,恐内江还在老家抱孙子嘞!” “新郑这个说法固然不错,”赵贞吉道,“然我老赵当年之所以被贬谪,就是因为庚戌年反对与丑虏言和,如今老夫还是这个主张,宁愿战死沙场,也决不与丑虏言和!”他一拍案,高声道,“言和者,汉奸也!” 高拱冷笑一声,道:“内江,这话说过了。若是皇上言和呢?” “你你……”赵贞吉被呛白地满脸憋得通红,良久才赌气道,“皇上言和,做臣子的,也要谏诤!” “新郑、内江,先不必争了,批交兵部吧。”李春芳小心翼翼地说,“看看大家什么主张再说。” 兵部尚郭乾接到批红奏疏,惊惧交加。他把奏疏往案上猛地一摔,道:“王崇古,真是多事!”又小声嘟哝道,“真是倒霉,才坐这位子几个月,竟遇到这等事!”他沮丧地仰坐椅中,有气无力地吩咐侍从,“请两位侍郎来!” 左侍郎魏学曾、右侍郎谷中虚前后脚进了直房,郭乾指了指案头的奏疏,摇头不已。魏学曾、谷中虚坐下来,近乎头顶头,一同阅看。魏学曾默不作声,谷中虚脸色骤变,叹息道:“王崇古不该如此处置,纳此竖孤,祸患无穷!” “大司马,当速发揭帖给部院寺监,明日就廷议,此事拖不得的。”魏学曾道。 “大司马,桃松寨之事,殷鉴不远啊!”谷中虚焦急地说,“就因为督抚为邀功,把桃松寨居为货,结果引发一场血战,兵部尚杨博受命兼任宣大总督,在右玉苦战几个月,才保住城池,杨博老命差点搭上啊!为避免悲剧重演,赶紧把竖孤赶出关外方是上策!” 郭乾愁眉苦脸,道:“既然已经批红,就是皇上的旨意,兵部也只好主持廷议,待廷议时再说。” 次日辰时,廷议在文华殿举行。郭乾神情游移地坐在首座,仿佛着衣单薄,缩着身子,双手交插袖中,眉头紧锁,道:“诸公,今日遵旨廷议。职方司郎中吴兑,先把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奏疏宣读一遍。” 吴兑未读几句,会场上喧哗而议。虽然把汉那吉来降的消息已传遍京城,但情形到底如何,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正式说法,一个个义愤填膺,再也忍耐不住了。 “王崇古当斩!”御史叶梦熊抢先道,“先帝有明诏,有言贡市者斩!王崇古故违明诏,岂可不究?窃以为律令昭昭,何需廷议!” “桃松寨之事,殷鉴不远,朝廷不应迎合王崇古侥幸邀功的颟顸之举,当驳回此奏,严词训诫!”兵科都给事中温纯道。 “祸国之举,莫此为甚!莫此为甚!”英国公张溶大声道,“秋防没有出事,好不容易松口气,王崇古就又来这出!你收留他,北虏会认为你扣他为人质,他们只认得金戈铁马!与北虏打仗,有胜算吗?这不是祸国是什么?嗯!”英国公已年迈,说着,气得咳嗽不止。国公乃国朝最高世袭爵位,得封袭此爵者,都是战功赫赫的英烈之后,又照例兼任五军都督府都督,关涉边防大事,他们的话很有分量。 “还议什么议!嗯?依律令斩了王崇古,赶紧把那个小子给送出关外就完了!”抚宁侯朱冈接言道。 丰润伯曹文炳抢过话头:“朝廷里恐有给王崇古撑腰的人,他们是同犯,锦衣卫当即刻拿下!” “赞成!赞成!就照英国公、丰润伯说的办吧!”灵璧侯汤世隆、泰宁侯陈良弼、伏羌伯毛登、惠安伯张元善,都起身大叫道。 公侯们气势汹汹,摆出兴师问罪的阵势,想表达支持意见者都噤口不敢言。 郭乾却视而不见,默然无语。魏学曾忍不住了,拱手道:“诸位前辈,皇上命廷议,本为集思广益,自当畅所欲言,学曾得罪了!学曾以为,虏酋款塞,乃我大明之利机,不可轻易错过。” 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接言道:“制虏之机,实在于此。王崇古敢于担当,朝廷理应……。”他的话还未说完,侍从神色慌张地进了议场,直趋郭乾座前,把一份羽捧递给他。 郭乾脸色大变,嘴唇哆嗦着,向众人道:“北虏数万兵马,分三路气势汹汹向宣大杀来!其中两路由俺答、黄台吉亲领!” “真是无事生非,国库再也支撑不起一场大战了!”户部尚刘体乾气急败坏地说,“谁惹的祸,谁筹钱去,鄙人是毫无办法的!” “行了,准备打仗吧,别在这里耽误功夫了!”英国公张溶一甩袍袖,大声说,起身就走。 廷议只得草草收场。 出了文华殿,郭乾站在雪地里,望着义愤填膺而去的众人,一则因为大兵压境,一则因为廷议议而未定,不知如何回奏,急得脸上汗珠直淌。 高拱也接到了宣大羽,内阁朝房里,他边踱步边对坐在案旁的张居正道:“老俺大军压境索孙,这并不出乎预料之外,我在给王崇古的函里,就如何应对此种情形已有详嘱,倒是不必过于担心,只是朝廷要快些给王崇古明确说法,方好从容应对。不知廷议…”他不再说下去了,隐隐感到,廷议的结果不会如他所愿。 张居正道:“玄翁不是事先给魏学曾、韩楫有所示意吗?居正也和曾省吾几个人示意过了。” “只怕廷议时众论汹汹,一旦否决王崇古所奏,抑或拖而不决,把汉那吉是留是逐未定,王崇古就难办了,事先设计的法子,也就用不上了。”他焦躁起来,“既然老俺大军不日就兵临城下,朝廷必得上紧给王崇古一个说法,万万不能拖!”他蓦地驻足,对张居正道,“叔大,你快去给王崇古修,要他不必动摇,按事先画策行事!戒励诸将,并堡坚守,勿轻与战,即彼示弱见短,亦勿乘之。” 张居正慢慢站起身,却并未迈步,蹙眉道:“万一廷议……?” “那也要力排众议,照事先画策行事!”高拱断然道,“此事,我来担之!” 张居正刚走,郭乾佝偻着身子求见。高拱惊问:“廷议这么快就结束了?结果如何?” “高阁老,北虏大军……廷议,众论汹汹……”郭乾语无伦次地说。 “行了!”高拱一扬手说,“等不得了,你即回奏,直言廷议未定论就是了,内阁来决断!” 郭乾喏喏,却仍未起身。高拱刚要发火,忽然明白了郭乾的意图,不耐烦地说:“你是想问应对俺答方略的吧?兵部传令王崇古,要他戒励诸将,并堡坚守,勿轻与战就是了。” “高阁老,巡按御史、朝廷里的科道,本对王崇古纳把汉那吉招惹祸端义愤填膺,无处发泄,若避敌不战…恐弹章叠上……”郭乾一脸惊惧地说。 高拱凛然道:“大司马不必惴栗。此事,我自有画策,兵部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一切由高某担之!” 郭乾拱手告退,回到部衙,一面照高拱所示传檄王崇古,一面按高拱所嘱题覆王崇古的奏本。 兵部的题覆发交内阁,李春芳一看,越发紧张起来:“这、这兵部推卸责任嘛!奉旨廷议,焉能如此回奏?真是闻所未闻!这让内阁怎么办,还是驳回去吧!” “宣大大军压境,戎机十万火急,不能循常例了。”高拱拿过兵部题覆稿,“我来拟旨。”他早已斟酌好了,提笔在黄票上写道: 这虏酋慕义来降,宜加优恤。把汉那吉且与做指挥使,阿力哥正千户。还各照品赏大红苎丝衣一袭,该镇官加意绥养,候旨另用。其制虏机宜,着王崇古等照依原奏,用心处置,务要停当。 “新郑,你不能这么做!”赵贞吉沉着脸说。 “是啊,新郑,且不说王崇古所奏当不当准,廷议未有结论,内阁就径直拟旨,不合体制嘛!”李春芳接言道。 “日月在天,云霾在地。知责人以常法,不念呼吸之兵机。目下只能这么做!”高拱语气坚定地说,“若皇上驳回,高某不会恋栈,立马走人,绝不食言!” “在紫禁城里坐而论道,谁都会!”张居正忍不住了,“时下,宣大的空气,紧张得怕是要凝固住了,多为前线想一想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三章 要想翻转就要找准突破口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吕光拿着邸报看了又看,京城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他的头上却直冒汗,在屋内徘徊良久,披上一件棉斗篷,借着积雪发出的光亮,匆匆赶到得意楼。 弟子顾彬忙将吕光引入雅间,摆上酒菜,举盏道:“多亏师父指点,生意已有起色,弟子敬师父一盏!” 吕光提醒道:“悠着点,别让高胡子察觉了。虽说连蒙带骗,但毕竟关涉买官卖官,他知道了,还不跳脚?必追查,不可大意。”说着重重叹息一声,“师父我的‘买卖’不看好啊!”不等顾彬开言,就一摊手道,“朝野上下皆曰当出兵征剿贵州水西土司,高胡子却独持异议,就连他亲手拔擢的巡抚阮文中也奏请发兵合剿,他却仍固执己见,以遣勘官实地勘核为由,驳回了阮文中的奏议。原以为高胡子这么做是给自己找台阶,谁知安国亨还真就服帖了!这倒好,阮文中奏本大赞乃‘执政面授方略’之功,兵部叙功,也说‘指授出诸黄阁之臣’,简直就是归功于他高胡子一人啊!” “可不是吗!”顾彬附和道,“就连食客都在说,高阁老不惟敢担当,还料事如神!” “花了徐府不少钱,不惟没有动着高胡子一根汗毛,眼看他的威望越来越高,师父我不好向徐阁老交差啊!”吕光喝了几盏酒,满脸通红,把内心的苦水一股脑倒了出来。 顾彬这才明白师父郁闷的原因,安慰道:“师父不必着急,慢慢来嘛!”他眼珠子溜溜转了转,一拍脑门,道,“对了师父,昨日有两个贵州的人在此喝酒,议论水西之事,说安国亨杀了安信,朝廷只是将安国亨革了任闲住,令其子安民代管宣慰事,还将苦主安智也革了职,令其子安国贞代充头目,委实不公。弟子凑过去与两人闲扯了几句,方知此二人是安智所差,驻京替他谋事的。” 吕光正夹块鸡肉往嘴里送,闻顾彬之言,“啪”地把鸡块丢在桌上,惊喜道:“喔呀!这是个机会!”他一招手,“来来来,师父有一计。”顾彬凑过来,吕光附耳向他嘀咕了几句,待顾彬归位,吕光又提醒道,“记住,让罗柱子出面,不可暴露身份!” 过了三天,快交辰时了,高拱在文渊阁前刚下轿,张居正迎上来,皱了皱眉头道:“玄翁,贵州事,恐有反复。” “不会!”高拱自信地说,“圣旨里说得明白,安国亨敢再怀隙残害安智,或安智挟仇拽兵报复,违法构乱,定行剿治不饶。谁这么胆大敢故违明旨?” “可是,我听说坊间到处都在传,安智以为朝廷处事不公,极力要求改土设流。”张居正以忧虑的语调说,“这些彝目,盘根错节,各有土兵,乱恐再起。” 高拱驻足沉吟,侧过脸问:“不对吧?即使果有其事,这么快就传到京师?”他一扬手,“叔大不必担忧,不会有事。” 两人说着,一起进了中堂,李春芳拿着一份文牍道:“新郑,看来贵州的事成了夹生饭。” “说甚?!”高拱既惊且气,要质问李春芳,李春芳把文牍递给他,“你自己看吧,安智复辩前事,乞将水西改土归流!” “安智的奏本?”高拱扫了一眼,惊诧地叫出声来,读毕,往案上一摔,“胡闹!” “浮言藉藉,并非空穴来风!”张居正感叹了一句。 “新郑看,该如何处置?”李春芳问。 高拱不语,掰着手指在算计着什么,突然,他“哈哈哈”笑了起来,见众人皆惊诧莫名,高拱轻松地说:“贵州至京远甚,圣旨刚颁下一个月,安能便得往还?难道安智的急足会飞?此必安智用事之人潜住京师,擅自而为,非必来自安智。”说罢,大喊一声,“办,速去通政司,令拘提投本之人,执送法司究问!” 国制,民人到通政司投本,需登记身份并在京住址。故通政司当即就查出了投本人的住处,知会中城兵马司巡城御史王篆,带着中城兵马司吏目并逻卒十几人,一举将投本人拿住。 人犯带往兵马司,王篆亲自讯问,年长者如实招供道:“我二人乃被罢官闲住之人,投安智处混口饭吃,安智差我二人常驻京师,为他谋事。我二人在京日久,并未为安智做成甚事,心中忐忑,忽闻圣旨革了安智职,为其鸣不平。前几天在酒馆吃酒,正闲谈间,一年青人神神秘秘说,朝廷大臣,皆不以高阁老处置贵州事为然,若上本,朝廷必复议,发兵征剿水西,灭了安国亨,自可为安智报仇雪恨。我二人遂擅自冒安智之名上本,安智实不知也。” “撺掇尔上本者何人?”王篆追问。 “不知其名,酒馆吃酒间无意碰上的。”人犯答。 “怎么样?”高拱一看巡城御史的禀帖,自负一笑,“果不出所料!” 李春芳、张居正低头不语,赵贞吉一竖大拇指:“我老赵服了!真服了!” “百密一疏啊!”吕光看到安智驻京使者被充军的消息,沮丧地对顾彬道,“一时着急,把贵州路远,来不及打来回的事给忘了!” 顾彬道:“师父,还别说,这高胡子脑子是管用!徐阁老智谋够厉害了吧?却还延聘师父做幕僚,说明师父的智谋不在徐阁老之下;可居然没有算计住他!” 吕光咬牙切齿道:“我倒是要看看,到底谁能算计过谁!”他把一盏酒仰头倒进嘴里,“咕咚”咽下,“机会又来了!”他蓦地起身,背手在雅间踱步,“虏酋俺答之孙叩关请降,廷议多半反对纳之;高胡子不顾体制,竟拟旨接纳,还授官给他,朝野哗然!”他转身盯住顾彬,“上紧到处散播,就说高拱和王崇古害怕北虏,不惜卖国求和!” “求和?谁敢和?难怪这些天京城里的气氛不对,原来是朝廷中出了大汉奸!”顾彬义形于色道,又自告奋勇说,“怕是大家都憋着口气嘞,我去联络些人,到街上闹一闹,喊一喊!” “喔,那就更妙啦!”吕光大喜道,“我再联络些言官试试。” 说罢,两人兴冲冲出了得意楼,分头行动。 当晚,在得意楼一间轩敞的雅间里,坐了五、六人。吕光本是约御史叶梦熊来聚的,不意他带着好几个同僚一起来了。 “呵呵,诸位都爷,”吕光叫着对御史的尊称道,“闻得高阁老整饬官常甚紧,都爷敢来吃饭?” “怕甚,他国都敢卖,我辈还怕吃顿饭?”叶梦熊怒冲冲道。 吕光故作惊诧:“喔呀,诸位都爷或许听说了,坊间都在传,说北虏老酋的孙子诈降,王崇古接纳之,目下老酋已率大军南下了,庚戌之变要重演嘞!” 叶梦熊痛心疾首道:“大宋末年,郭药师为辽朝之帅,献涿、易二州归宋,朝廷纳之,令其守燕山,兵败降金,受命攻宋,因知宋之虚实,使金军深入而获全胜。今纳把汉那吉者,即宋之纳郭药师也!” “敌情叵测,”御史饶仁侃吐沫飞溅,大声道,“窃以为,对把汉那吉,不宜遽纳,更不宜授以官爵,不的,将致结仇激祸!” 御史武尚贤接言道:“时下远近惶惶,京城讹言四起,我辈当乞皇上追究边臣和内阁主事者的责任!” 御史顾廷对、张问明异口同声道:“对!” 叶梦熊道:“为个人邀功,拿国家做赌注,我是看不下去的!” 吕光“嘿嘿”一笑:“朝廷里有人急于建功,下边的人才投其所好!” “仰仗皇上宠信不移,何样出格越轨之事,他都做得的!”叶梦熊知吕光暗指高拱,便心照不宣地说。 几个人骂骂咧咧发泄了一通,相约上本,酒足饭饱,各自散去。 吕光追上叶梦熊:“都爷,只是朝廷里科道上本,恐不足以与高阁老抗衡。若要想翻转,还是要找准突破口!”他伸头凑到叶梦熊耳边,“闻得宣大巡边御史姚继可乃贵同年,他若能抓住王崇古或方逢时的把柄上弹章,或可有转机!” 叶梦熊一阵惊喜:“姚继可乃忠君爱国之士,纳降一事,王崇古、方逢时瞒着他,他本已生怨怒,又极不赞成与北虏言和,此公必可用!” 吕光忙道:“都爷,你写封短柬,我差人去联络!”见叶梦熊不解地看他,吕光一笑,“呵呵,爱国忠君不只是官爷的事嘛!我吕某爱国之心,无以表达,听说都爷坚决反对与北虏言和,吕某敬佩之余,就想帮衬着都爷做点事。” 叶梦熊甚为感动,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已然如此,况我辈言官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章 俺答汗亲率大军直抵平虏城下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俺答汗率三万大军,顶风冒雪,直抵平虏城下。赵全勒马靠近,探身向他嘀咕了几句,俺答汗传令:“扎营!不许抢掠,也不许明言索要把汉那吉!” 方逢时正在阳和总督行辕向王崇古禀报鲍崇德与五奴柱暗中接洽情形:“通事鲍崇德少时被掠去土默川,曾为俺答喂马多年,前日忽有北虏捎来函,邀他到晾马台一聚,我当即批准了。原来是俺答的心腹五奴柱在那里候着。鲍崇德把中玄所示的那套说辞说于五奴柱,并警告北虏不可强索把汉那吉。” “看来俺答也是做了两手准备。”王崇古道,“这就有余地了。” 正说着,谍报至:俺答已率大军直抵平虏城下。 “金湖,客人来到家门口了!”王崇古笑道,“照中玄所示,一则严兵以待;一则从容谕之,具体如何说,中玄函中已有指示,就按他指示办,不必出恶言。” “可是,奏本呈上多日,朝廷迄未批复,会不会有变?”方逢时担心地说,“若朝廷不允所请,则按中玄所示谕于俺答,届时如何收场?抑或俺答不信我言,必有圣旨方可作数,如何是好?” “金湖不必担心,相信中玄不会畏首畏尾,他必会担当。就按既定之策行事。”王崇古道,言毕突然想起张居正刚有来,“太岳相公有大札,示我勿轻与战,不必以斩获为功。此与中玄思路吻合,金湖就放心好了。” “我即回大同,差鲍崇德与之接洽。”方逢时踏实了许多,“只是兵马要应付三路,大同城为之一空,心里有些不踏实。” “我会传檄宣镇总兵赵苛西移为援。”王崇古道,又嘱咐说,“此事不可久拖,暗中上紧谈判,战事或可免。” 计议已定,方逢时匆匆赶回大同,召鲍崇德来见,嘱咐一番,又手短柬,交鲍崇德带给率军据守云石堡的革副总兵田世威。此人因石州之陷,下旨问斩,旋即赦其死,发往云石堡守边。鲍崇德领命,即急赴云石堡去见田世威。 在大同右卫与平虏卫之间,筑有威远城,威远城之西十里,筑云石堡以屏藩威远,可谓极冲要之地。这天一早,云石堡门楼上站着几个身着盔甲的人,“嗖”地一声,一支长箭射向俺答的军阵。军阵里一片骚动,有兵士捡起一看,箭头上拴着的,是一封用番文写给俺答汗的函,忙驰报俺答汗大帐。 “好好好!喔哈哈哈!”俺答汗大喜。驻此两三天了,各城堡紧闭,官军并无迎战之势。虽则赵全力主攻破几个战堡,俘获南朝将领以交换把汉那吉,可俺答汗生恐一旦开战,激怒对方,杀了把汉那吉,迟迟未下令。好在五奴柱那里传来喜讯,南朝有谈判之意,俺答汗越发坚定,传令全军,不得擅自行动。既如此,就只能坐等。寒风瑟瑟,要等到何时?正焦躁间,忽接函,俺答汗求之不得,忙命五奴柱前去接洽。 五奴柱只带两个侍从,策马奔向云石堡。鲍崇德、田世威已在堡外守候。 待五奴柱近前勒马,鲍崇德即用番语大声道:“大同镇旗牌官鲍崇德、旧副总兵田世威,奉王军门、方抚台之命,宣谕尔等:把汉那吉来降,既非我天朝偷袭所捕,又非诱惑所致,纯系慕义而来,此乃天意。我天朝知其为俺答汗之孙,不惟不杀,且厚待之,尔等本应感恩于我,何以引兵来索?若尔等知愧,欲求把汉那吉生还,则当输诚纳款,表请哀求,我皇上圣明,王军门、方抚台为尔等奏请,或可有望。若开战端,即是促把汉那吉速死,望省思之!” “喔!”五奴柱面露喜色。 鲍崇德又道:“尔即回去禀报,明日此时此地,再会!”言毕,与田世威勒马转头,回到云石堡。 次日上午,鲍崇德、田世威出了云石堡,五奴柱已在堡外恭候多时。一见面,就对鲍崇德道:“我汗爷闻使者言,很高兴。特命我邀请鲍使到大帐一见。” 鲍崇德踌躇片刻,与田世威商,田世威道:“会不会要拿你做人质?还是回去禀报抚台后再说。” “迁延时日,久拖不决,恐会生变。我豁出去了!”鲍崇德狠狠心心道,遂向五奴柱喊道,“既然俺答汗诚意相邀,本使愿前往宣谕!” “请请请!”五奴柱高兴地说,勒马带鲍崇德往俺答汗大帐而去。 约莫一个多时辰,五奴柱带鲍崇德来到了大帐前。进得大帐,只见俺答汗威严地端坐在虎皮太师椅上,不待鲍崇德说话,便问:“鲍使可嗅到死亡的气息在大同上空弥漫?” “不,本使嗅到的是和平的气息!”鲍崇德答道。 “哼哼,本汗一声令下,宣大不知会有多少将士,顷刻间命丧刀下!”俺答汗以威胁的口气道。 “即使如大汗所言,也并不可怕!”鲍崇德从容道,“我天朝将士何止百万?而黑台吉的遗孤,却只有一个,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俺答汗倒吸了口凉气,道:“转告王崇古,敢伤害把汉那吉,我必踏平大同城!” 鲍崇德不疾不徐,将昨日对五奴柱说的一番话,又对俺答汗说了一遍,并责备道,“大汗本已遣使与我接洽,两家自可坐下商量,为何率大军强索?” “喔哈哈哈!”俺答汗突然大笑起来,“鲍使,不说那些个不愉快的事啦!既然太师有意两家商量,本汗就放心了。鲍使,来来来,本汗请你品尝涮羊肉!” 一番款待,酒足饭饱后,俺答汗屏退左右,只留鲍崇德一人,两人在帐内半坐半卧着。俺答汗道:“鲍使,本汗愿如你所说,撤兵上本,恳求朝廷放我孙回去。为表诚意,本汗愿多多贡送牛羊,你看怎样?” 鲍崇德摇头道:“皇帝富有四海,哪里看得上你那些牛羊?金银财宝也非皇帝所重。皇帝所重者,礼法;所守者,信义。” “这……”俺答汗一头雾水。 “既然大汗诚心问计于我,我不妨出个主意。倒是有件礼物可送。”鲍崇德环视四周,压低声音道,“赵全、李自馨等人,为大汗所收留,天朝上下皆恨之。若大汗要表诚意,可执而献于朝廷,皇帝必喜,则把汉那吉必可生还。” “喔?嗯……”俺答汗颇是心动,“待我想想。” “那好,等大汗消息。”鲍崇德起身告辞。 俺答汗亲自送到大帐门口,拉着鲍崇德的手道:“若太师果有此意,似可一谈。”他用力把鲍崇德往回一拽,“鲍使稍候,我这里有不少好马,请鲍使任选一匹!”见鲍崇德有些踌躇,他又道,“你去选马,我要选人,随鲍使谒见太师如何?” 须臾,鲍崇德选中了一批纯黑色高头大马,俺答汗也选好了使者,一个叫火力赤,一个叫十六,二人随鲍崇德别过俺答汗,策马向云石堡方向驰去。进了云石堡,鲍崇德未敢停留,即转往大同,谒见巡抚方逢时。 次日晨,待布置停当,方逢时在大堂太师椅上端坐,火力赤、十六照番俗晋见行礼,道:“仁慈睿智的太师,大成台吉南降,乃天弃我大汗。既蒙不杀,又予厚待,我大汗感激不尽,愿执赵全等来献。” 方逢时道:“尔等回去转告俺答:天朝仁厚,宠爱尔孙,乃尔孙再生之日。尔果孝顺,朝廷可既往不咎,以礼遣还尔孙,彼此寝兵休士,世世昌乐,岂不休哉!” 火力赤、十六闻言,跪地叩头道:“我大汗不敢有二心,愿惟太师之命是从。” “那好,尔等回去,转告俺答:一,立即退兵;二,执送赵全等来献。”方逢时威严地说,又命侍从将一份名册递过去,“名册在此,照此执送四十八人来献,以表诚意。” 火力赤、十六两人忙回禀俺答汗。 俺答汗大帐内来来往往的使者,让赵全感到惊恐。他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帐内烦躁地踱步。可他不想坐以待毙,遂来到俺答汗大帐求见。 “薛禅何事,这么晚了还要见本汗?”俺答汗心烦地说。火力赤带回的消息,他只高兴了一阵,转而又担心起来。 赵全“嗵”地跪地,哭泣着说:“汗爷,把小的绑缚南朝,换回大成台吉吧!” “薛禅,你听到什么了?”俺答汗问。 赵全从俺答汗的眼神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叹息道:“小的微命无所惜,悟于慧心,不忍汗爷受南朝欺骗。” “此话怎讲?”俺答汗走上前去,边拉起赵全,边问。 “汗爷,小的收到来自京师的谍报,朝廷大臣都反对纳大成台吉,要问王崇古罪,一听说汗爷大军南下,人心惶惶,害怕桃松寨之事重演,都主张上紧送回大成台吉!”赵全拉住俺答汗的手说,“我大军已断了他们的粮道,他们最怕我大军久待不撤。目下王崇古已走投无路,急着放大成台吉回来,又怕朝廷治他的罪,就欺哄汗爷,让汗爷把我等汉人交给他,这样王崇古也好向朝廷交代!汗爷万万不可相信他们啊,汗爷只问他一句话:纳大成台吉而厚待之,朝廷有谕旨吗?” 俺答汗正是对此心存疑虑才转喜为忧的,经赵全这么一说,越发怀疑起来。 “心地纯洁的汗爷!机谋多端的汉国根底如何相信?”赵全见俺答汗动心,继续道,“汗爷,小的微命,安得与大成台吉比?如此以轻搏重之事,又是边臣主动向汗爷提出来的,可信吗?” “来人!”俺答汗喊了一声,“适才所传撤军令收回!” 赵全献策道:“汗爷,南朝大军集结在平虏一线,大同城防必已空虚。当传令黄台吉破宏赐堡,直逼大同,如此,则王崇古必惧,送回大成台吉有望。” “若王崇古杀了把汉那吉,如何是好?”俺答汗问。 赵全道:“不会。要杀,早就杀了,他们惧怕汗爷!只要汗爷大军在此,他们就不敢杀大成台吉!况且汗爷可推脱为黄台吉擅为,非汗爷所命,王崇古反而会求汗爷约束黄台吉,届时就让他们放大成台吉出来。” 俺答汗连连点头,道:“薛禅放心,本汗对薛禅须臾难离,视同羽翼,岂肯交于朝廷,自剪羽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胜负在此一举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王崇古正等待着俺答退兵的消息,等来的却是黄台吉移师大同的塘报。 “传檄赵帅,驰援大同!”王崇古命令道,又吩咐道,“京师若有文来,即到即报!”言毕,即到节堂枯坐沉思。 “难怪俺答反复,没有朝廷诏旨,边臣承诺终归是不作数的。”王崇古自言自语着,“只盼中玄兄能够力排众议。”他从外甥张四维的函中,已知接到他的奏本,京城众议汹汹,反对声四起,因此隐隐有些担心。 黑夜沉沉,朔风呼啸,坐在节堂里的王崇古嘴唇紧闭,牙关紧咬,心情沉重。他知道,若高拱不能断然定策,局面即无可收拾,就目下的态势看,要比桃松寨、石天爵事引发的后果还要惨烈!他不敢想象会出现怎样可怕的结局! “报——”随着一声叫,王诚进了节堂,“军门,京师有急递到!” 王崇古“嚯”地起身,“快,快打开来看!”声音竟有些发颤。 王诚拆开密封,从套中取出一份文牍,王崇古一把接过,急切地阅看起来,须臾,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吐了口气,“喔——!到底是准了!中玄之力也!非中玄,谁敢为之!”他吩咐王诚,“即刻送往大同,交给方巡抚,要他遣人持诏旨到俺答营中宣谕,使者即可向俺答透出互市之意。”又补充道,“提醒方巡抚,皇上已命把汉那吉任指挥使,并赐绯袍金带,明日当让把汉那吉着此服,在城中游街,夸官示虏!” 已是凌晨,方逢时并未就寝,接到辕门送来的诏旨,并王崇古所嘱二事,当即作出部署。天色未明,鲍崇德已牵来俺答汗所赠大马,正要出发往俺答大营宣达圣旨,方逢时差人拦下,带他又进了巡抚衙门节堂。 “胜负在此一举,必整备周详!”一夜未眠的方逢时仍处于亢奋中,对鲍崇德道,“既然俺答怀疑我有诈,今次还真要做些假才对不起他!”他拿出几封密帖,“这是从巡抚衙门故牍中翻检出来的,倶是汉奸头面人物如李自馨等暗地投,表悔罪思归之意的。可惜没有赵全的,我意可检出一封加以修饰,冒充是赵全的。” 鲍崇德挑出一封,提笔在稿笺上略一改动,一封赵全的输诚就修饰好了。怀揣着朝廷诏旨,又带上几封悔罪思归的密函,鲍崇德并李天云跨马出城,直奔平虏,出云石堡,前往俺答汗大帐。俺答汗一见鲍崇德,自知理亏,却先发制人道:“两家当对天发誓,不许说谎!” 鲍崇德诘问道:“我太师与大汗已有约,可大汗不惟不撤军,反而令黄台吉寇大同,意欲何为?” 俺答汗道:“本汗说话作数,可太师只是边臣,要皇帝有圣旨才作数。” “本使奉军门、抚台之命此来,就是来宣旨的。”说着,鲍崇德拿出了王崇古奏疏上的批红,递给俺答汗,“看,天朝皇帝已授把汉那吉指挥使,正三品之职。” 俺答汗接过去,将信将疑,命通事去译写。鲍崇德继续说:“若大汗不退反进,我天朝将不再忍耐,必先斩把汉那吉,再发大兵灭大汗。” 此言一出,俺答汗脸色陡变,屏退左右,对鲍崇德道:“还请鲍使指点。” “大汗,你的事情都是那些奸人坏的。他们是亡命之徒,眼看两家要达成和议,他们便从中捣乱。他们不是为了大汗,是为自己。他们正密计害大汗也未可知,以便到天朝这里邀功请赏!”鲍崇德故作神秘地说。 俺答汗摇头道:“鲍使,你是故意挑拨吗?” 鲍崇德从怀中掏出几封函,道:“大汗,这都是赵全、李自馨辈致太师的悔罪思归密函,看看就明白了!” 俺答汗大惊,忙命通事译读。听了几句,他挥手制止,对鲍崇德道:“喔呀,还是太师为我着想啊!鲍使,你说我该怎么办?” 鲍崇德道:“大汗,记得往者大汗无岁不求贡,若大汗退兵,执送赵全等人,我太师愿奏请朝廷,允贡开市!如此,对两家都有利!” “喔呀!太好了!”俺答汗大喜过望,起身激动得来回踱步,“我空活一世,不知道理!太师有此好言语,我无不依从。”他喜不自禁地走到鲍崇德面前,低声道,“我本意要进贡来,都是赵全,到边哄我该坐天下,许我大同左右卫城,教我攻掏城堡,连年用兵,两下厮杀不得安生,乱了!今上天让我孙投顺天朝,乃不杀,又加官又赏衣服恩厚若此,我今始知天朝有道,悔我以往所为,若果肯与我孙,我愿执献赵全等赎罪,我已年老,若天朝封我一王子,掌管北边各酋长,谁敢不服?再与我些锅、布等物为生,我永不敢犯边抢杀,年年进贡,将来我的位儿,就是把汉那吉的,他受天朝恩厚,必知感恩,不敢不服!” “这就对了!”鲍崇德笑道,“就请传令黄台吉速速撤军。同时先照单执送赵全等四十八人,太师见到人,即上奏请旨,封贡开市,礼还把汉那吉。” “喔哈哈哈!好啊,好啊!”俺答汗高兴地举起双臂,挥了几挥,待回到座位坐下,突然又一脸狐疑,直勾勾地看着鲍崇德,道,“一旦交出赵全,太师不送还把汉那吉怎么办?我看,要先把我孙送出关,我再送赵全,好不好?” 鲍崇德正色道:“这不妥!两家商量好的,你家先交出赵全,我家再送还把汉那吉;大汗差火力赤晋见方抚台时,也是这么约定的,就这么说变就变?” 俺答汗一拍胸脯:“鲍使,我说话作数。至于军门、太师……”他“嘿嘿”一笑,“不是本汗信不过太师,本汗听说,朝廷里多半反对两家讲和,全靠高阁老顶着呢;万一我家送还赵全,朝廷里吵吵嚷嚷不许送还我孙,高阁老一看赵全既已得手,犯不着得罪百官,不再替太师撑腰,我岂不抓瞎?” “这个……”鲍崇德面露难色,“大汗,本使做不了主,也不敢禀报你的想法,还是你遣亲信头目与我同见军门,与他定说吧!” “就这么说!”俺答汗爽快道,当即传来通事,口授番文函件一通: 军门、镇巡:两家不许说谎,对天发咒!今差打儿汗首领哥等五名见皇上,大取和,两家都好。或封王则一统天下,羊年取和,两家都好。三堂乞皇上,我乞讨把汉那吉,你若与我,你问我要什么,并不阻隔。你把我孙子送出来,我后边送赵全、李自馨。军门三堂回奏乞讨。 口授毕,审阅一遍,随即定下五名使者,再把五人名字加上,用了印,封交鲍崇德。又传打儿汗首领哥、张彦文等五人来见,吩咐一番。 鲍崇德带上俺答汗的使者,连夜赶往阳和城。王崇古接报,命陈列兵仗,备齐威仪,在白虎堂传见。 打儿汗首领哥一行被眼前的阵势所震慑,战战兢兢进了白虎堂,照番俗施礼毕,呈递了俺答汗的禀帖。 以番文呈递禀帖,乃先年定制。王崇古接过禀帖,又把鲍崇德已译写好的汉文看了一遍,他脸一沉,刚要发火,又忍住了,还是先听听使者有何要说。 “我大汗命我等来禀军门,”打儿汗首领哥开言道,“先年也想贡来,只是受赵全勾引,把好路断了。连年远处抢去,怕天朝捣巢,杀了老小,赶了马匹;近边驻牧,天朝烧荒,把草都烧光了,只得沿边刁抢,两家都不得安生!今把汉那吉就是天使,来投天朝,就是要两地取和。若先送大成台吉出关,愿把赵全、李自馨送来,其余如枯草,不值钱。天朝若再封一名号,还要年年进贡,管束各枝部,不许进犯。恐军门不信,特遣纯洁无暇的使者前来。” 王崇古一拍案:“那边,黄台吉突袭大同;这边,俺答就要求先送回把汉那吉,你们一手刀枪,一手诡诈,视堂堂督抚为孩童?” 打儿汗首领哥吓了一跳,忙把俺答汗说给鲍崇德的一番说辞说了一遍。 王崇古暗忖:俺答的担心,要说也不无道理。 打儿汗首领哥见王崇古不语,临场发挥道:“足智多谋而又英勇善战的军门啊!我大汗绝无反悔之意,只是伊克哈屯思孙心切,若就这么回去了,怕不好给伊克哈屯交差,大汗的日子不好过嘞!” “把汉那吉已是天朝三品指挥使,赵全、李自馨本就是天朝子民,尔等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王崇古厉声道,“你知会俺答:本部堂愿代汝向朝廷请封,汝若有诚意,上请封的禀帖,并绑缚赵全等来献。” “这……”打儿汗首领哥支吾着,不知如何回应。 王崇古一挥手:“本部堂是宣大总督,这等事,照例当由镇巡答复,尔等去见方抚台,商榷具体事宜。” 打儿汗首领哥只得施礼道谢,又说:“我大汗再三嘱咐我等,说天朝厚待大成台吉,很感激,命我等务必与大成台吉见一面。” “准!”王崇古爽快地说。他拿起鲍崇德译好的禀帖,看看使者的名字,又看看下站的诸人,盯着张彦文:“尔即张彦文?” 张彦文见王崇古神色不对,不敢出声,只是惊惧地点了点头。王崇古大声道:“来人,把张彦文拿下!” 几名侍从一拥而上,将张彦文摁倒在地,捆绑结实。打儿汗首领哥大惊:“军门,这、这是何意?” 王崇古冷冷一笑:“此人乃汉人,叛投板升,不劳俺答汗绑他来送,扣押在此就是了!”言毕向外挥了挥手,“尔等速去大同,会一会天朝的指挥使把汉那吉,再谒见方抚台,商榷具体事宜。” “走吧,到大同去见把汉那吉指挥使!”鲍崇德催促说。打儿汗首领哥无奈,只得随鲍崇德、李天云出了辕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知黄台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寒风的呼啸声令大同巡抚方逢时心烦意乱。黄台吉寇宏赐堡的消息,令他坐卧不安。虽王崇古已檄调宣镇总兵赵苛驰援;他也差鲍崇德疾驰平虏卫,去知会俺答,要其传令黄台吉不得擅自行动。可即使赵苛驰援、俺答应约传令,也需时日,而黄台吉却近在咫尺,随时可能踏破宏赐堡…… 凌晨时分,方逢时正和衣而卧,中军来报:“黄酋率二万骑,已于夜半杀奔大同之东塘坡,势甚猖獗!” “啊?!”方逢时大惊失色。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额头上的汗珠,不时淌下,流到嘴角,一股涩味侵入口中,他方举袖胡乱在脸上擦抹一把。 此时,诸将兵马已被王崇古先期调出,而阳和两掖之兵亦远在怀仁城中,留在大同城内的,只剩标下三百并老弱不可战者二千人,而黄台吉已兵临城下,檄调援军已来不及了!方逢时不禁喟叹一声:“若黄台吉窥大同空虚,纵兵四掠,则附城百里之内皆鱼肉矣!”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可怕的场景,浑身不禁打了个寒噤。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方逢时一跺脚道。说着,传令亲兵备马,直趋东门,疾步登上城楼,又命大开城门,不得禁人出入。 效法诸葛孔明空城计,以迷惑黄台吉。方逢时心里这么想着,坐在城楼,心里七上八下,思忖退兵之计,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命亲兵道,“速取把汉那吉令箭来!” 须臾,把汉那吉的令箭取到,又物色到通番语的土忽智、龚喜二人,到城楼来见。方逢时把箭交到龚喜手中,一脸肃穆,道;“黄台吉今虽奉俺答之调而来,但并非真心为把汉那吉,是以他大军寇宏赐堡,恐别有意图。闻得北虏营中往来,皆以令箭为凭。你二人执此箭速往黄台吉营。”又附耳密嘱一番,龚喜二人随即匆匆下了城楼,往宏赐堡方向疾驰。 宏赐堡外,黄台吉闻得方逢时遣使携俺答汗令箭而来,即在大帐传见。一见令箭,且喜且疑,道:“此非我父令箭,是我侄子把汉那吉的,乃我弟黑台吉的遗物。” “不错,这是把汉那吉之箭。但我太师与大汗已有盟约之事却是真的。”龚喜忙解释道,“把汉之事,吾太师昨已约俺答汗,与之奏请处置。俺答汗已从,恐台吉不知,特以此箭示台吉,令台吉出关,不许坏约。” 黄台吉思忖片刻,道:“我也闻把汉那吉在镇城夸官之事。我本是来求把汉那吉的,把汉既授官,又有成约,若太师有诚意,我不是不可收兵。”言毕,与部属嘀咕一番,对龚喜道,“我要差人持此箭驰告吾父,另遣哑都善随龚使入见太师。” 龚喜、土忽智二人咬了咬耳朵,回应道:“台吉,土忽智先去禀报太师,哑都善随我一道入城。”见黄台吉点头,土忽智快步出了大帐,跨马飞奔而去。 方逢时闻报,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传令在东城楼备下了酒宴,他要亲自款待来使;又吩咐备了金银首饰、绸缎布匹。夜半,黄台吉的使者哑都善入城,被引上城楼,见方逢时亲自迎接,受宠若惊,索性照汉人礼节,行叩拜大礼。席间,方逢时又把嘱咐龚喜转告黄台吉的那番话说了一遍,哑都善喏喏而应,宾主欢洽,盘桓至东方发亮,重赏送出。 黄台吉接报大喜,对前来送行的龚喜道:“回去禀报太师,谨如约!”说完,狡黠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与哑都善耳语一番,命他与龚喜再返城中晋见方逢时。 方逢时闻报,甚感纳闷,不知黄台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大意,仍在东门城楼上召见。 “太师,黄台吉劳师远征,眼看空手而归,手下头目一个个怨声载道。”哑都善“嘿嘿”笑着道,“请太师赏赐三千两银子,堵住他们的嘴,如何?” 方逢时笑道:“久闻黄台吉乃北地英豪,故我以礼相待;今却无端求赏,方知他原是好利之人,吾不敬矣!” “太师,这这……”哑都善支吾着,茫然不知所措。 “哈哈哈!”方逢时仰脸大笑,“贵使,请转告黄台吉:汝若与汝父同心纳款,则朝廷必有大赏,加汝官职,永受帝祉,何爱此区区三千两银子,损盛名。坏汝声望之事,吾不能做也!” 哑都善喏喏告退,即禀报黄台吉。黄台吉大惭,忙道:“哑都善,你再辛苦一趟,转告太师:北人不读,甚鄙。蒙太师训,知罪矣.”又对龚喜道,“我感太师诚意,虽一草一木也不敢动,但经宣府出张家口返回。” 旋即,黄台吉便率大军东去。刚走出大同镇防区,即遭遇西援的宣府总兵赵岢,黄台吉传令:“我有约,战则坏约,折返!”两万兵马遂西返,由拒胡堡而出。 方逢时刚送走哑都善,即接到打儿汗首领哥来谒的禀报,他提了提神儿,即在大堂召见。鲍崇德先将谒见总督情形禀报一遍。打儿汗首领哥开言道:“太师,我大汗的意思,请天朝先送还大成台吉,必执送赵全等给天朝,绝不说谎!” “这个免谈!”方逢时因黄台吉已答应退兵,底气甚足,断然否决,旋即缓和了语气,解释道,“非不信任俺答汗,乃为堵住朝廷里那些挑刺大臣之口。” 打儿汗首领哥从王崇古的话里已听出端倪,对此本不抱希望,又听方逢时如是说,也就不再争辩,又道:“既如此,太师看,何时何地将赵全、李自馨二人送还?太师又何时将大成台吉送还?” “二人?”方逢时一脸狐疑,“本院开列四十八人名册,何来二人?” “嘿嘿,太师,”打儿汗首领哥道,“小的已禀报军门,愿把赵全、李自馨送来,其余如枯草,不值钱。军门并无异议。” 方逢时沉吟片刻,眼一瞪道:“天朝体统,巡抚非总督属员;且朝廷成例,与北虏打交道,由大同巡抚出面。既然俺答汗求情,本院给他个面子:军门要赵全、李自馨两人,另扣押张彦文一人;本院要名册中前十的另外七人。” 打儿汗首领哥见执送人数由簿册上的四十八人减为十人,再争无益,便道:“小的回去禀报大汗,再给太师回话。”又道,“小的已在军门处请准,探望大成台吉,请太师安排。” “随时可去!”方逢时大大方方地说,又道,“你回去把本院的话转告俺答汗:执送叛人、送还把汗那吉,都是本院为汝所谋,我皇上仁德抚汝,降旨允准。若汝不先献叛人,恐皇上怒被汝欺,听诸大臣议,集精粹三十万雄师而来,汝身且不保,况汝孙乎?汝常叹日影南移,是天不爱汝,汝尚不自知乎?” 打儿汗首领哥忙施礼道:“惟太师命是从!” “这就好!这是汝家的福分,还疑神疑鬼做甚!你回去转告俺答汗,即上请封求贡的禀帖,至于何时送还把汉那吉,天朝有天朝的规矩,要皇上下旨方可。不过请俺答汗放心,此事皇上已允准,只是具体时机,尚待请准。”方逢时和颜悦色地说,言毕转向亲兵道,“厚赏诸使者!” 打儿汗首领哥领赏出了巡抚衙门,到驿馆安顿下来,即随鲍崇德去会把汉那吉。把汉那吉着了盛装,俨然天朝武将,端坐厅堂,接见打儿汗首领哥一行。打儿汗首领哥抬眼望去,端坐者是一位绯袍金带的天朝武官,身旁侍立着亲兵,剑戟耀目,惊诧不已,喃喃道:“此天朝将军威仪,哪里会是大成台吉?”近前几步,细细端详,才认出果是把汗那吉无疑,这才喜极而泣,施礼谒见,哽咽道:“少主爷!老主子、老主母思念大成台吉啊!” “老主子不恨我?”把汉那吉问。 “喔呀大成台吉,老主子说大成台吉是天使,这回替大汗办成了他日思夜想没有办成的大事啊!”打儿汗首领哥激动地说,“老主子还说,将来他的位儿,就是大成台吉的了!” 把汉那吉将信将疑,不知说什么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三章 要想翻转就要找准突破口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吕光拿着邸报看了又看,京城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他的头上却直冒汗,在屋内徘徊良久,披上一件棉斗篷,借着积雪发出的光亮,匆匆赶到得意楼。 弟子顾彬忙将吕光引入雅间,摆上酒菜,举盏道:“多亏师父指点,生意已有起色,弟子敬师父一盏!” 吕光提醒道:“悠着点,别让高胡子察觉了。虽说连蒙带骗,但毕竟关涉买官卖官,他知道了,还不跳脚?必追查,不可大意。”说着重重叹息一声,“师父我的‘买卖’不看好啊!”不等顾彬开言,就一摊手道,“朝野上下皆曰当出兵征剿贵州水西土司,高胡子却独持异议,就连他亲手拔擢的巡抚阮文中也奏请发兵合剿,他却仍固执己见,以遣勘官实地勘核为由,驳回了阮文中的奏议。原以为高胡子这么做是给自己找台阶,谁知安国亨还真就服帖了!这倒好,阮文中奏本大赞乃‘执政面授方略’之功,兵部叙功,也说‘指授出诸黄阁之臣’,简直就是归功于他高胡子一人啊!” “可不是吗!”顾彬附和道,“就连食客都在说,高阁老不惟敢担当,还料事如神!” “花了徐府不少钱,不惟没有动着高胡子一根汗毛,眼看他的威望越来越高,师父我不好向徐阁老交差啊!”吕光喝了几盏酒,满脸通红,把内心的苦水一股脑倒了出来。 顾彬这才明白师父郁闷的原因,安慰道:“师父不必着急,慢慢来嘛!”他眼珠子溜溜转了转,一拍脑门,道,“对了师父,昨日有两个贵州的人在此喝酒,议论水西之事,说安国亨杀了安信,朝廷只是将安国亨革了任闲住,令其子安民代管宣慰事,还将苦主安智也革了职,令其子安国贞代充头目,委实不公。弟子凑过去与两人闲扯了几句,方知此二人是安智所差,驻京替他谋事的。” 吕光正夹块鸡肉往嘴里送,闻顾彬之言,“啪”地把鸡块丢在桌上,惊喜道:“喔呀!这是个机会!”他一招手,“来来来,师父有一计。”顾彬凑过来,吕光附耳向他嘀咕了几句,待顾彬归位,吕光又提醒道,“记住,让罗柱子出面,不可暴露身份!” 过了三天,快交辰时了,高拱在文渊阁前刚下轿,张居正迎上来,皱了皱眉头道:“玄翁,贵州事,恐有反复。” “不会!”高拱自信地说,“圣旨里说得明白,安国亨敢再怀隙残害安智,或安智挟仇拽兵报复,违法构乱,定行剿治不饶。谁这么胆大敢故违明旨?” “可是,我听说坊间到处都在传,安智以为朝廷处事不公,极力要求改土设流。”张居正以忧虑的语调说,“这些彝目,盘根错节,各有土兵,乱恐再起。” 高拱驻足沉吟,侧过脸问:“不对吧?即使果有其事,这么快就传到京师?”他一扬手,“叔大不必担忧,不会有事。” 两人说着,一起进了中堂,李春芳拿着一份文牍道:“新郑,看来贵州的事成了夹生饭。” “说甚?!”高拱既惊且气,要质问李春芳,李春芳把文牍递给他,“你自己看吧,安智复辩前事,乞将水西改土归流!” “安智的奏本?”高拱扫了一眼,惊诧地叫出声来,读毕,往案上一摔,“胡闹!” “浮言藉藉,并非空穴来风!”张居正感叹了一句。 “新郑看,该如何处置?”李春芳问。 高拱不语,掰着手指在算计着什么,突然,他“哈哈哈”笑了起来,见众人皆惊诧莫名,高拱轻松地说:“贵州至京远甚,圣旨刚颁下一个月,安能便得往还?难道安智的急足会飞?此必安智用事之人潜住京师,擅自而为,非必来自安智。”说罢,大喊一声,“办,速去通政司,令拘提投本之人,执送法司究问!” 国制,民人到通政司投本,需登记身份并在京住址。故通政司当即就查出了投本人的住处,知会中城兵马司巡城御史王篆,带着中城兵马司吏目并逻卒十几人,一举将投本人拿住。 人犯带往兵马司,王篆亲自讯问,年长者如实招供道:“我二人乃被罢官闲住之人,投安智处混口饭吃,安智差我二人常驻京师,为他谋事。我二人在京日久,并未为安智做成甚事,心中忐忑,忽闻圣旨革了安智职,为其鸣不平。前几天在酒馆吃酒,正闲谈间,一年青人神神秘秘说,朝廷大臣,皆不以高阁老处置贵州事为然,若上本,朝廷必复议,发兵征剿水西,灭了安国亨,自可为安智报仇雪恨。我二人遂擅自冒安智之名上本,安智实不知也。” “撺掇尔上本者何人?”王篆追问。 “不知其名,酒馆吃酒间无意碰上的。”人犯答。 “怎么样?”高拱一看巡城御史的禀帖,自负一笑,“果不出所料!” 李春芳、张居正低头不语,赵贞吉一竖大拇指:“我老赵服了!真服了!” “百密一疏啊!”吕光看到安智驻京使者被充军的消息,沮丧地对顾彬道,“一时着急,把贵州路远,来不及打来回的事给忘了!” 顾彬道:“师父,还别说,这高胡子脑子是管用!徐阁老智谋够厉害了吧?却还延聘师父做幕僚,说明师父的智谋不在徐阁老之下;可居然没有算计住他!” 吕光咬牙切齿道:“我倒是要看看,到底谁能算计过谁!”他把一盏酒仰头倒进嘴里,“咕咚”咽下,“机会又来了!”他蓦地起身,背手在雅间踱步,“虏酋俺答之孙叩关请降,廷议多半反对纳之;高胡子不顾体制,竟拟旨接纳,还授官给他,朝野哗然!”他转身盯住顾彬,“上紧到处散播,就说高拱和王崇古害怕北虏,不惜卖国求和!” “求和?谁敢和?难怪这些天京城里的气氛不对,原来是朝廷中出了大汉奸!”顾彬义形于色道,又自告奋勇说,“怕是大家都憋着口气嘞,我去联络些人,到街上闹一闹,喊一喊!” “喔,那就更妙啦!”吕光大喜道,“我再联络些言官试试。” 说罢,两人兴冲冲出了得意楼,分头行动。 当晚,在得意楼一间轩敞的雅间里,坐了五、六人。吕光本是约御史叶梦熊来聚的,不意他带着好几个同僚一起来了。 “呵呵,诸位都爷,”吕光叫着对御史的尊称道,“闻得高阁老整饬官常甚紧,都爷敢来吃饭?” “怕甚,他国都敢卖,我辈还怕吃顿饭?”叶梦熊怒冲冲道。 吕光故作惊诧:“喔呀,诸位都爷或许听说了,坊间都在传,说北虏老酋的孙子诈降,王崇古接纳之,目下老酋已率大军南下了,庚戌之变要重演嘞!” 叶梦熊痛心疾首道:“大宋末年,郭药师为辽朝之帅,献涿、易二州归宋,朝廷纳之,令其守燕山,兵败降金,受命攻宋,因知宋之虚实,使金军深入而获全胜。今纳把汉那吉者,即宋之纳郭药师也!” “敌情叵测,”御史饶仁侃吐沫飞溅,大声道,“窃以为,对把汉那吉,不宜遽纳,更不宜授以官爵,不的,将致结仇激祸!” 御史武尚贤接言道:“时下远近惶惶,京城讹言四起,我辈当乞皇上追究边臣和内阁主事者的责任!” 御史顾廷对、张问明异口同声道:“对!” 叶梦熊道:“为个人邀功,拿国家做赌注,我是看不下去的!” 吕光“嘿嘿”一笑:“朝廷里有人急于建功,下边的人才投其所好!” “仰仗皇上宠信不移,何样出格越轨之事,他都做得的!”叶梦熊知吕光暗指高拱,便心照不宣地说。 几个人骂骂咧咧发泄了一通,相约上本,酒足饭饱,各自散去。 吕光追上叶梦熊:“都爷,只是朝廷里科道上本,恐不足以与高阁老抗衡。若要想翻转,还是要找准突破口!”他伸头凑到叶梦熊耳边,“闻得宣大巡边御史姚继可乃贵同年,他若能抓住王崇古或方逢时的把柄上弹章,或可有转机!” 叶梦熊一阵惊喜:“姚继可乃忠君爱国之士,纳降一事,王崇古、方逢时瞒着他,他本已生怨怒,又极不赞成与北虏言和,此公必可用!” 吕光忙道:“都爷,你写封短柬,我差人去联络!”见叶梦熊不解地看他,吕光一笑,“呵呵,爱国忠君不只是官爷的事嘛!我吕某爱国之心,无以表达,听说都爷坚决反对与北虏言和,吕某敬佩之余,就想帮衬着都爷做点事。” 叶梦熊甚为感动,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已然如此,况我辈言官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能与难缠的科道硬碰硬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打儿汉首领哥谒见王崇古、方逢时后,双方已就执送叛人、送还把汉那吉一事商妥,俺答汗遂上了一道请求入贡的禀帖,王崇古与方逢时随即联名上奏。 高拱手拿王崇古、方逢时的奏本,似有千钧重,他担心在内阁会引起争执,遂拿着奏本回到自己的朝房,召张居正、张四维聚议。 “玄翁,外间人心惶惶啊!”张四维焦急地说,“都说北虏大军压境,边臣不敢战,故而求和。” “一派胡言!”高拱厉声道,“虏酋拥众近边者,以索孙故也。朝廷对宣大纳降的奏本未能及时批复,明诏未颁,处分意见不明,老俺心有疑虑,不愿退兵,今诏命巳下,督抚方在处分,老俺若闻朝廷授把汉那吉官位,当自退兵。” 张居正苦笑道:“宣大的奏本,一则请示遣返把汉那吉,一则奏报俺答汗请求封贡、达成永久和平之意。封贡、互市、和平,这些字眼,势必刺激朝廷诸公的神经,我好有一比:这三者,就像是捅马蜂窝的三支柴棍。” 高拱点头,肃然道:“我本意,欲先封贡,再遣还把汉那吉,一时而举,于国体尤为光大。但反复思之,人心不同,恐旷日持久,内生他变,翻为不美。倒是可以先允准遣还把汉……” 话未说完,李春芳慌慌张张跑过来,一脸惊慌地说:“新郑,监生在长安街游行嘞!” “游行?因何游行?”高拱忙问。 “你听听。”李春芳已听到了街上的喊叫声,向外一指道。 高拱、张居正忙走出朝房,站在回廊侧耳细听。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与北虏言和者,卖国贼也!” “先斩卖国贼,再逐虏寇!” “汉奸不死,国祸不已!” “添乱!”高拱一跺脚,“传令兵马司,速驱散!”办领命刚要走,高拱又道,“晓谕监生,有何建言,可推三、五人到本阁部朝房陈情。”说罢,又叫来办,吩咐道,“你去,叫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兑来见。”又烦躁地一扬手,“叔大、子维,不议了,各自忙去吧。” 须臾,吴兑急匆匆小跑着进了朝房,高拱不待他施礼毕,拿起王崇古的奏本,道:“宣大的奏本,批兵部题覆。你知会大司马,就说我说的,先准遣返把汉那吉,他事另议。”见吴兑点头,又道,“别磨磨蹭蹭的,要快些办!” 吴兑刚施礼辞去,办来禀:“高阁老,中城巡城御史王篆带兵马司逻卒前去长安街弹压,监生见状,一哄而散。” 高拱仰靠在椅背上,喟叹一声:“他们倒是好聚好散,可这一闹,人心大乱,办事更难咯!” “玄翁,快到中堂去吧,出岔子了!”张居正在门外焦急地说。 “又出甚事了?”高拱蹙眉问,边快步走出朝房,往中堂走。 “新郑,这是文房散本太监刚送来的,你看看吧!”李春芳见高拱进来,拿着两份文牍递过去。 高拱接过一看,一本是御史叶梦熊的《慎处纳降疏》,一本是巡边御史姚继可的弹章。 “喔呀!”高拱一惊,“皇上在《慎处纳降疏》上直接御批了!”遂以惊喜的语调读了起来:“叶梦熊不识大体,竟引郭药师故事喻今,著降两级,调外任!” 赵贞吉一拍案,大声道:“方逢时私通丑虏,与黄酋密使密会于东城楼,导之东行,嫁祸邻镇,其罪大焉!我看,革职算是轻的!”又转向高拱,“新郑可知,纳降势必通寇,都是纳降惹的祸!时下丑虏大军压境,京城人心惶惶,连学子们也不能安心读圣贤了!当速罢斥方逢时,传檄宣大,死战逐寇!”他对纳降本不赞成,见御史因反对纳降竟受严厉处分,想替属下说话,又顾忌乃出自皇上宸断,不便公开妄议,遂拿姚继可弹章里指责方逢时的话撒气。 高拱这才去看姚继可的弹章,只见上写着: 隆庆四年十月初一日,虏贼二万余骑自平虏地方入境,杀虏人畜。巡抚大同方逄时登城,见贼势逼近镇城,乃慌忙无计,谋出下策,随差旗牌龚喜,直入虏营见黄台吉,说称我太师叫这边差一人去城上答话。黄酋差贼哑都善来见。逄时引至城楼顶上,密行译审犒赏送回,又授谍者指以侵犯宣府地方。黄酋果起营侵犯洪州一带,其各该镇巡将领等官有临敌而侥幸苟免者,有畏敌而观望不进者,事迹昭然,通应并究。乞将平虏参将阎振候贼退事定之日究问;大同总兵官马芳,行令戴罪杀贼;巡抚方逢时亟行罢斥;总督王崇古免究,仍行戒谕,逐贼出境,以靖地方。 “姚御史所言,不可信!”高拱阅毕,把弹章往案上一丢,以坚定的语调道,“抚臣临机设策,何可泄也,按臣安得知内情?”他不想与赵贞吉争辩,“这弹章,照例批交吏、兵二部题覆就是了。” “好好!”李春芳忙道,他担心赵贞吉再争执,又补充道,“照例当如此!” 高拱早已思虑停当,吏部接到姚继可弹章,他并未批交司属,而是亲自拟稿: 除马芳、阎振等武职当兵部议覆、王崇古免究,本部俱不再议外,为照方逢时年力精强,才猷敏练,边方允赖,舆论共推。今指其通款曲于虏营,非有证据之实;嫁祸患于宣镇,亦无知见之人。况虏酋执叛乞降之时,正抚臣临机设策之日,夷情既不可尽泄,秘计亦难以自明。但当要其后效何如耳。合候命下,行令方逢时照旧安心供职,务要协赞总督,奋励将士,期收五利,其图万全,固不可偏泥己见,有疏未然之防,亦不可惑沮人言,坐失垂成之绩。通待事完奏请,取自上裁,庶人心不摇,边事有济。 拟好题覆稿,高拱并未马上签署上奏。他担心兵部题覆有异,召张居正、张四维、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兑到朝房来见。 “君泽,王崇古奏请封贡、遣送把汉那吉的奏本,我不是已交代你了,何以兵部迄未题覆?”高拱不悦地问。 吴兑一脸愁容道:“师相,北虏大军压境,兵部上下忧心如焚,议论纷纷。又听说科道有不少预备上本,大司马一则怕宣大事态不好收拾,一则怕捅了科道的马蜂窝,是以不敢轻易出手。” “我的话你转达了?原原本本转达了还是半遮半掩转达?”高拱火起,拿吴兑撒气。 “学生焉能不原原本本转达?”吴兑委屈地说,“可大司马说职在兵部,责在兵部,不可轻举,要廷议后再题覆。” “你回去禀报郭乾,姚继可的弹章,照吏部题覆的基调,上紧题覆;王崇古的奏本,照上次我说的上紧题覆!”说着,顺手把他所撰题覆稿递给吴兑看。 “师相……”吴兑一脸苦楚,唤了一声,下面的话还未出口,高拱一扬手,“虏酋拥众近边者,以索孙故,照我说的办,必退兵。且今冬寒,水冻草枯,安能久住得逞?只行令督抚严加提备,安心处分便了。一、二日间当得消息。当此关键时期,万不可横生枝节,先为挠阻,致乖事机。” 张居正劝道:“玄翁,宣大的奏本,迟些题覆也好。目下科道怨气甚重,刚处分了叶梦熊,又驳回姚继可的弹章,再题覆宣大的奏本,给人以与科道较劲的印象,万一惹他们一窝蜂冲来,皇上也难以招架。”又转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吴兑,“君泽先回去,上紧把姚继可弹章先题覆了。受弹劾的边臣无法履职,万一有事,谁负其责?” 吴兑告辞而去,高拱怒气冲冲地说:“叔大,姚继可甚妄,恐方逢时受此弹劾,意或灰沮,你给王崇古修,让他曲加慰勉。”说罢一扬手,“都回吧!” 张四维施礼告辞,张居正却坐着未动。 “还不走?!”高拱没好气地说。 “玄翁息怒。”张居正一笑道,“居正说迟些题覆宣大奏本,并非拆玄翁或王崇古的台。” “那你是何意?”高拱瞪眼质问道,“宣大火烧眉毛了,你倒还替郭乾打掩护!” “呵呵,非也!”张居正神秘一笑,“乃替玄翁计。” “我不需要你为我着想!”高拱一扬手道。 “玄翁,科道不好惹啊,你何必与他们硬碰硬?”张居正以诚恳的语调道,“他们若上本论玄翁,玄翁就得注门籍,不是欲速则不达吗?”见高拱怒容消了多半,继续道,“先得把科道这里掌控住才好。” “掌控科道?”高拱不解,摇头道,“皇上都拿他们没办法,遑论内阁?” 张居正郑重道:“行考成法!” “考成法?”高拱一脸狐疑,“这是个甚样法子?” “考成法!”张居正以坚定的语气道,又解释说,“此法要义是内阁稽察科道,科道稽察部院,部院堂上官稽察属官。简而言之,科道要对内阁负责!如此,内阁驾乎部院与科道之上,部院衙门不敢懈怠,科道亦不敢放肆,岂不一举两得?” “喔呀!这不成!”高拱连连摇头,“科道乃皇上的耳目风纪之司,舆论所在,又是监察政府的,安得置于政府控制之下?岂不有堵塞言路之忧?”他摆手道,“叔大,此法不可行之!” 张居正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倏忽间这神情又消失了,一笑道:“玄翁放心,居正再想法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让皇上裁夺就是了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内阁中堂里,赵贞吉拿着姚继可弹章批红本,气呼呼地质问高拱:“姚继可是巡边御史,巡边御史弹劾官员,朝廷若不纳,当差官勘实,再予处分;怎么吏、兵二部就直接驳回了弹章?照新郑这个做法,巡按、巡边御史索性裁撤了吧!” “宣大军情紧急,不能因小失大,当特事特办。”高拱耐着性子回应道。 “动辄破成例,岂不是为所欲为?”赵贞吉大声道,“时下各地的官员都在晋京途中,大计在即,不靠巡按御史的荐举、纠弹,吏部拿什么考察天下官员?” “内江说到考察,我倒是想说说这里面的弊病……” 高拱话未说完,就听“高老先生接旨——”的尖嗓声传来,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在几个散本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宣旨: 谕掌吏部大学士高拱 朝觐在迩,纠劾宜公。自朕即位四年,科道官放肆,欺乱朝纲,其有奸邪不职,卿等严加考察,详实以闻。 高拱接过谕旨,惊讶的目光投向张居正。似乎在问:“这就是你想出的新法子?” 张居正会意一笑。前日从高拱朝房出来,他连夜差游七去拜访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的管家徐爵,请他在冯保面前说项,让冯保向皇上进言,考察科道。宦官早就对科道不满,也知皇上早已不能忍受科道的渎扰,正不知如何约束,听到考察科道一语,无不欣然接受,遂有谕旨颁下。 “考察科道?!”赵贞吉惊问,他不敢相信,盯着高拱问,“这真是皇上的意思?” 李春芳插话说:“或许是叶梦熊几位御史上本反对宣大纳降,令皇上生气了?” “谕旨在此,焉能有假?”高拱不悦地说,“科道会同吏部考察百官,但不是说科道可免于考察。若皇上有旨,即应考察,这也是有先例的。” “哼哼,谕旨?有人撺掇也未可知!”赵贞吉冷笑着说,随即起身道,“即使是皇上的意思,赵某也要抗旨,请皇上收回成命,我这就写本!” 不到两刻钟功夫,赵贞吉拿着文稿回来了,甫落座,就赌气似地念道:“臣俯诵考察科道谕旨,不敢仰赞。乞皇上毋以叶梦熊波及诸言官,一打尽,以致人心汹汹,人人自危。愿收回成命,特加宽赦。” “内江,还是算了吧。”李春芳劝了一句。 “来人!”赵贞吉喊了一声,不理会李春芳的劝阻,把奏本递给办,“直送文房!” 快交午时了,阁臣正要散去,散本太监前来宣旨: 赵贞吉的本子,看了。已有谕。 赵贞吉闻言,尴尬、沮丧、无奈的表情,一股脑涌到脸上,张嘴想说话,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高拱欲为赵贞吉解困,忙道:“京官六年一大考,皆吏部、都察院共办。考察科道,一向是奉旨专行,嘉靖朝有过一次,都察院未参与考察。此次奉旨考察科道,若袭故事,仍应吏部一家主持。窃思考察贵精,耳目贵广,我拟上本请皇上允准,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庶得参伍之情,以尽大公之道。” 赵贞吉本欲向高拱发难,想不到他会有此提议,转而投以感激的目光。高拱见赵贞吉情绪平和下来,又道:“考察地方官在即,而科道有考察拾遗之责。故考察科道之事不能拖,待皇上允准都察院参与考察后就办。内江以为如何?” “吏部主办,都察院配合,何时何地,自然听吏部的。”赵贞吉道。 “科道,耳目之官,其任甚重,务俾各持敬慎以尊君,各秉公忠而体国,无徇小名而以济事为心,无应故事而以真实为美。至于职掌所在,更要讲究,不得以私意有所出入。”高拱郑重道,“此番考察,当择其公论难容者,照不谨与浮躁不及事例,开列上请。” “理应如此!只是,”赵贞吉顿了片刻,呷了口茶道,“新郑,此次反对纳降的,叶梦熊已然遣去,其余人等不能纳入不谨与浮躁不及之列。还有,不能仅仅因为谏诤皇上,或者元年曾经弹劾过你,就要淘汰。” 高拱脸一沉,道:“我说过,忘怨布公!无论是谁,只有一个标准:公论难容者!” 张居正不发一语,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当晚,他就把曾省吾叫到家里,对他说:“时下正是安边定国的关键时期,科道每每横生枝节,本想通过考察科道约束、震慑之,可玄翁却拉上赵贞吉一同考察,而赵贞吉不惟处处掣肘,还极力维护那些恣意妄言,摇乱国是者,当搬开这个绊脚石!” 曾省吾道:“太岳,皇上对老赵头信任有加,恐搬不动啊!要搬得动不早就搬开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居正道,“他阻止考察科道,皇上断然驳回了。只要他敢与玄翁公开较量,皇上会毫不踌躇地站在玄翁一边。” “喔……”曾省吾心领神会,出了张居正家门,就往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家赶去。 韩楫因深受座主高拱的赏识,已拔擢为六科领袖——吏科都给事中,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忽见曾省吾的名剌,知他必有要事,遂出门相迎。 寒暄过后,曾省吾道:“科长,时下高相正做一篇安邦奠边的大文章,而老赵头却处处掣肘,做言官的,何以坐视不管?若是换成徐阶,早就授意门生故旧动手了;高相磊落,不愿这么做,门生就不能主动?非为高相,乃为国家!” 韩楫默然。当年齐康弹劾徐阶,就为老师帮了倒忙,时下的情形虽与彼时不同,但作为门生,一举一动都会关涉到座主,他不想冒然行事,决计观察些日子再说。 过了几天,考察科道在吏部后堂展开。吏部列不谨者九人、浮躁者九人、才力不及者十人。赵贞吉一看南京都察院御史岑用宾的名字在列,便道:“新郑,此人元年得罪过你,还是拿掉为好。” “凡是弹劾过高某的,就有了护身符?”高拱不满地说,“况且岑用宾是南京吏部、都察院考察报来的,为什么要拿掉?” “我是为你着想,新郑。不的,你会落得个报复的恶名!”赵贞吉坚持说。 高拱道:“报复二字,不在我心,在他人之口,不能因为怕落这个恶名,就处事不公!” “那好,岑用宾暂且不说,姚继可断断不能列浮躁!”赵贞吉又道,“淘汰姚继可,不得人心,吾不忍也!” “正是叶梦熊、姚继可反对纳降,让皇上动怒,方降旨考察科道的。叶梦熊已被贬谪,姑且不论;姚继可若不在列,皇上对考察结果必不满意。”高拱解释道。 “揣摩上意,非君子当为!”赵贞吉义正词严地说。 从辰时争执到午时,到底还是将姚继可拿掉了。列入不谨、浮躁与才力不及者共二十七人,呈报御览。得旨: 这各官既考察停当,依拟不谨的,着冠带闲住;浮躁不及的,俱降一级调外任。科道朝廷耳目之官,责任至重。今后都要秉持公正,不许恣意妄言,摇乱国是,倚借言路,报复恩仇。有这等的,重治不饶。 “怎么姚继可未在列?”韩楫看到邸报,不禁纳闷,忙到吏部找同乡张四维打探内情。张四维将吏部后堂里赵贞吉与高拱争执情形说了一遍。韩楫听罢,拱手而别,回到直房,即提笔拟写弹劾赵贞吉的奏本。 弹章发交内阁,张居正读道:“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劾大学士赵贞吉庸横,考察科道恣意诋排,乞皇上罢斥之。” 赵贞吉蓦地僵住了,只有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抖动着。良久,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声:“哈哈哈哈!” “内江,内江,你这是……”李春芳不解而又担心地说。 “庸横?!哈哈哈!真是只顾加罪,不顾条理!”赵贞吉冷笑着说,“人臣庸则不能横!如我老赵,庸或不敢辞,横则不敢当!我老赵兼掌西台,乃因高新郑权势过重,入参密勿,外立铨选,而都察院为弹压之司,可分其权。今既十月矣,高新郑坏乱选法,擅改祖制,纵肆大恶如私通丑虏之王崇古、方逢时者流,昭然在人耳目者,我老赵却噤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如此,真庸臣也!” “赵内江!”高拱一拍案,大声道,“科道论你,你何以无端排诋高某!” “哼哼!”赵贞吉又是一阵冷笑,“你高新郑借考察报复私愤!今又授意门生论劾我老赵,若你高新郑者,诚可谓横也!” “韩楫论劾你,你反诋高某指授,那么此前给事中张卤、御史王友贤等皆曾论劾过你,难道也是高某指授?”高拱愤然道,“考察科道出自圣谕,高某岂敢借此报复?今考察事毕,曾否报复,事实倶在,人皆知之,不用我多说。至于你说高某坏乱选法,纵肆大恶,不知曾坏何法?纵肆何人,为何恶?若果如内江所言,高某罪责难逃;如不是这么回事,内江就是血口喷人!” “我这就上疏求去!”赵贞吉起身道,“不过我也要劝皇上抑制横臣,勿使久专大权!” “请便!”高拱不客气地说。 过了一天,赵贞吉求去兼带自辩的奏疏副本送至内阁,高拱一看,全是指责他的,冷笑一声:“也好,我也上本求去,让皇上裁夺就是了!”说罢,起身回到朝房,写好了辞职奏本,吩咐办封交会极门。走出朝房,正要下楼,又转身吩咐办:“叫张阁老朝房来见。” “玄翁有何嘱?”张居正迈着轻快的步履进了高拱的朝房,抑制不住喜悦,“居正敢断言,不出一两天功夫,玄翁回来,某人卷铺盖!” 高拱未接茬,焦急地说:“叔大,上紧催郭乾,王崇古的奏本要快些题覆,不然老俺以为朝廷不允遣返把汉那吉,事态必恶化。”说着,拿出一张稿笺,递给张居正,“我已反复斟酌了好些天,兵部题覆一旦发交内阁,即照此拟旨。” 张居正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玄翁提醒的是。宣大前线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不测之事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宣大总督王崇古不由惊叫一声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俺答汗和三娘子围坐在火炉旁,炉子火口旁侧上放着一把铜壶,壶里装着满满一壶酒,三娘子不时提起铜壶,往俺答汗手里的牛角杯里续酒。 “打儿汗首领哥见到了把汉那吉。”俺答汗像是在喃喃自语,“我以为天朝必杀他无疑,还真没杀!” “是呀,汗,还不信天朝吗?”三娘子忽闪着眼睛,问。 这几天,密使往返,讨价还价,宣大督抚提出,俺答汗执献赵全等叛人后,即向朝廷奏请送还把汉那吉并代为求贡;奏本送出的同时,俺答汗撤军。可俺答汗有些踌躇:“三娘子,这些年,杀汉人杀得太多了,仇结得太深了。混进京城的细作谍报说,朝廷全是反对两家讲和的人,五军都督府的那些公候,扬言要杀卖国贼!谁敢主和?我把赵全送给他,撤了军,他上道奏本,朝廷若不批,我岂不是啥也没捞到?下一步咋办?” “汗,朝廷不杀把汉那吉,还让他做了官,这可是天朝的皇上下的旨呀!”三娘子劝道,“这不明摆着的吗,朝廷不想打仗,想两家和好呢!” “喔!”俺答汗恍然大悟似的,开怀大笑,“喔哈哈哈,我的小黄鹂,百灵鸟,你这句话点醒我嘞!” “可不是吗!”三娘子又道,“不答应人家,无非打仗,汗所向无敌,战而必胜,可自此,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人家说封贡互市的事儿了呀!” “谁说不是嘞!”俺答汗把牛角杯一扔,蓦地起身,“我六十多了,这次机会错过去,还真就再没机会了!”他向外喊了声,“传恰台吉、五奴柱来见!” “汗爷,是不是拿赵全?”恰台吉一进帐,就兴奋地问。 “脱脱小儿,这次你说对了!”说着,俺答汗一把拉过恰台吉,又向五奴柱招招手,三人围在一起,低声嘀咕了一阵。 当晚,赵全奉召进了大帐,刚要施礼,几名亲兵一拥而上,把他紧紧抱住,不由分说,捆了起来。 “汗爷,这是为何?”赵全似乎早有预感,他没有挣扎,只是痛心。他仰头看着俺答汗,平静地说,“汗爷,小的事奉汗爷多年,曾替汗爷掠地攻城,使汗爷大得志,又每以衣服饮食器用珍之物,常常供奉。我孝顺汗爷可谓至矣!乃今为一个孩子,将我绑缚而卖,不如蒿草?” “薛禅,对不住了。本汗老了,不想再打打杀杀的了,能够与天朝达成和平,对两家都好。只能委屈你了!”说完,命令道,“押走!” 须臾,五奴柱前来禀报:“汗爷,李自馨、赵龙……” “别啰里啰嗦的,人都抓起来了没有?”俺答汗一挥手臂道。 “汗爷,都捉到了!”五奴柱道,“只是,周元那小子,见风头不对,服毒自尽啦!” “有种!”俺答汗伸出拇指道,“你去请鲍崇德验尸,免得说不清楚!” 次日晨,八名叛人一一验明身份,押往云石堡而来。方逢时接到禀报,传令中军康纶护送把汉那吉一行去云石堡候命。 把汉那吉闻言,大哭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任凭康纶如何劝说,把汉那吉抱住门框,只是摇头。康纶无奈,只得求助阿力哥。 阿力哥劝了半天,还是未说动把汉那吉,只得对康纶道:“既如此,不如让大成台吉面见太师,太师的话,或许大成台吉会听。” 方逢时闻报,吩咐传见。把汉那吉按武官参谒巡抚礼,跪拜参见,恳求道:“我已是天朝之臣,天朝何忍弃我?”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把汉那吉指挥使,非天朝弃你,因你祖父祖母日夜思念你,执送赵全等来献,乞与你相见。故才送你去见你的祖父母。”方逢时劝慰道,“你此番回去,即可内外通好,大有利于万民。这也算是你对朝廷的报效吧!况且一旦修好,以后随时可以再来。请你记住本院的话,只要你不忘朝廷,朝廷决不会负你!” “大成台吉,既然太师这么说,就别哭了,还是回去吧。”阿力哥劝道。 把汉那吉恋恋不舍地辞别方逢时,回到驿馆,站在屋子中央,看着为他收拾行装的阿力哥,委屈地说:“阿力哥,回到板升,见不到玉赤扯金,我越发会伤心的!” “大成台吉,忘了玉赤扯金吧!”阿力哥心疼地说,“目今是土默川与天朝做大买卖,这买卖是大成台吉促成的,老主子不会埋怨大成台吉,可大成台吉以后也不敢乱说话的。” 把汉那吉懵懵懂懂,道:“我太想祖母了,不知她老人家如何伤心,既然要回,就快些回吧,早点见到她老人家!” “大成台吉,快了,快见到伊克哈屯了!”阿力哥道,“咱在云石堡等着,待朝廷下了旨,就出关。” “阿力哥,你这么一说,我巴不得一眨眼就看到祖母她老人家呢!”把汉那吉眼泪汪汪地说。 伊克哈屯也在盼着早日见到把汉那吉。得到天朝即将送还把汉那吉即的消息,伊克哈屯亟不可待地从板升向大同方向赶来,在兔毛河遇到了撤兵至此的俺答汗。一见面,她就焦急地问:“可怜的把汉那吉在哪儿?” 俺答汗一拍胸脯:“三五日内,必能见到!” 伊克哈屯每日起来,总要到河边向西南张望。两天过去了,并未见到把汉那吉的身影。俺答汗开始还安慰伊克哈屯,可又过了两天,他也坐不住了。每到午时,就来到河边,焦躁地踱步。这天,俺答汗又在河边徘徊,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到得近前,来人滚下马来,禀报道:“禀大汗,打儿汗首领哥押赵全已在云石堡外候了几日,却不见南朝来接。” “喔呀呀!那咋回事?难道南朝反悔了?”俺答汗疑惑不解,忙回帐召恰台吉、五奴柱来见。 “定然是南朝见我大军已撤,反悔了!”恰台吉道,“好把大成台吉当人质,让汗爷以后不敢再抢边。” “可是,他们若有诈,当接进赵全才对嘛!”俺答汗提出了疑问。 “嗯哦!”恰台吉一撇嘴道,“赵全留下来,反而让汗爷为难。咋打发他好嘞?南朝是在给汗爷出难题哩!”恰台吉既想除掉赵全,又不愿接回把汉那吉,这样,赵全等人的那些土堡、马匹,强半就可归他所有。眼看有此良机,他自然不愿意放过,遂鼓动道,“汗爷,我大军当杀回马枪,攻云石堡,令南朝畏惧,不得不交出大成台吉!” “恰台吉说的对!”五奴柱附和道,“细作谍报,京城里有游行的,有上本的,闹腾的欢着嘞!估摸着是要反悔了。” “不会吧?或许只是……”三娘子道,话未说完,伊克哈屯哭喊着闯进大帐,俺答汗忙命亲兵簇拥着三娘子进了寝帐。恰台吉和五奴柱见状,又是一番鼓动,俺答汗遂传令大军调头南下。 夜不收、尖儿手探得消息,飞快地向总督行辕禀报。 王崇古正在节堂内焦虑地踱步。姚继可弹劾方逢时,又牵涉到他及诸将领,顿时令战争阴翳甫散的宣大上空,又飘起了一层浓浓的火药味。好在有高拱在内强势否决了罢免方逢时的提议,保护了宣大文武官员,总算躲过了一劫。但王崇古明白,这件事本身就证明,反对纳降的力量很强大,此后每走一步,都面临严峻挑战。 “禀军门,俺答说我有诈,率大军杀奔云石堡而来!”探马禀报道。 “啊?!”王崇古不由惊叫了一声。他明白,战和在此一举,不能稍有闪失。千钧一发,不容他反复斟酌,只一盏茶功夫,王崇古就在白虎堂连传令:“传檄三镇总兵严阵以待!持令牌赶往平虏卫,命守备阎振,遣嫡子阎国囿,弟阎伟、阎伊,速往俺答营中为人质,知会俺答,不可背盟,俟朝廷诏旨一下,即送把汉那吉出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云石堡关门箭弩剑戟密布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听到王诚自京师返回的禀报,王崇古既惊喜又担心。没有接到朝廷诏旨,王崇古不敢擅自做主遣返把汉那吉,以至于引起了俺答汗的误解,大军调头而来。无奈之下,只好命送人质于虏营,还不知能否平息事端,他焦急万端;可他也知道,朝中百官反对声甚大,万一……他忙吩咐端水净手,才战战兢兢地展读圣旨: 虏酋既输诚哀恳,且愿执叛来献,具见恭顺。伊孙准遣还,仍赏彩段四、表里布一百疋。其乞封进贡一节,着总督、镇巡官详议停当具奏。 王崇古畅出了口气:“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又忙问王诚,“玄翁有何示下?” 王诚拿出一封函:“都在张侍郎中。” 王崇古接过一看,外甥张四维在中转达高拱所嘱二事:一、把汉那吉是三品武官,临行时,可用绯袍金带、褐盖朱旗,奏鼓乐送之。届时要传语俺答,道我说来把汉那吉是我天朝官人,不比寻常,着俺答好生看待,不许作践他。二、阿力哥似当留之。若遣之还,老俺甘心此人?恐有伤事体。不惟如此,彼为我千户,归降之人,我不能庇佑,卒使不保,亦非天理人心矣。况留此人,可时问虏情,亦我之利也。 “玄翁所虑甚细。”王崇古道,又问“你到了京师,那里情形如何?” 王诚道:“下吏看高阁老很疲惫,面色苍白,眼珠发红,眼泡凸起,声音沙哑,像是好久没有睡觉了。” “中玄太操劳了。不惟身累,更是心累!”王崇古叹息说,“革新改制本已阻力重重,宣大的事,更是要力排众议,能不累吗!” “是啊军门,”王诚接言道,“访得皇上下旨考察言官,赵阁老上本要皇上收回成命,皇上不允;高阁老上本请与都察院一起考察,谁知赵阁老与高阁老争执得很厉害。吏科的韩科长上本参了赵阁老;赵阁老说是高阁老指授,大骂不止,上本参高阁老是横臣。时下京城里不少人以‘一代横臣’代称高阁老呢!” “如今的官场,做事难,担当不易啊!”王崇古感叹道,他撩起自己的胡须,“若把汉那吉来降,拒之,何来这么多烦心事?短短两个月,须发尽白了!时下玄翁比我的压力更大,心力交瘁,可想而知了!”言毕,他提了提精神,“差中军连夜赶往大同,著方巡抚传令平虏卫、云石堡,并速速知会俺答,十九日押赵全等入关,二十日送还把汉那吉!玄翁所嘱二事,著方巡抚照办!” 须臾,月光中,两匹快马出了阳和城,向大同奔去。 方逢时同样焦急地盼着圣旨颁下。 俺答大军去而复返,令他震惊不已。 王崇古急命阎振将两弟一子送出关为质,昨夜探马来报,说俺答汗见到人质,惊喜道:“太师以诚待我,我背之不详!”遂下令停止进军,方逢时这才松了口气。但若延宕过久,还不知会生出何样事端。他忧心忡忡地半倚在节堂坐塌上朦朦胧胧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亲兵禀报朝廷诏旨并军门札谕到,方逢时接过阅看,面露喜色,传令在衙门专候的阳和兵备衙门参议崔镛、大同镇副总兵麻锦来见。吩咐道:“麻副帅,你与鲍崇德专责接押赵全等八叛人至威远城,严加监管,不得有失!崔参议,你专责为把汉那吉饯行,礼送出云石堡。” 二人领命,带着一干随从,策马赶往云石堡。阳和兵备参议崔镛先遵令前去面见阿力哥,转达朝廷欲留他之意。阿力哥踌躇难决,向把汉那吉说明此意,把汉那吉坚决不允。阿力哥遂向崔镛禀报道:“大成台吉保证我的安全,不如一并回去,辅佐大成台吉。”崔镛不敢擅断,急命亲随飞报方逢时决断。方逢时知留阿力哥出自高拱之意,但请示已然来不及了,遂传令崔镛,尊重把汉那吉和阿力哥的抉择。 十一月十九日酉时,云石堡关门大开,军士林立,彩旗招展,箭弩剑戟密布,打儿汉首领哥押着赵全等八人进了关门,副总兵麻锦会同通事官鲍崇德上前交接,麻锦问:“赵全,回到故土,有何要说的?” 赵全面无惧色,不服气地说:“我到胡地不过数载,建成板升城,繁华不亚于此地!若朝廷不封锁,板升早已超过大同!则大漠皆汉人天下矣!” 麻锦是武官,自知说不过赵全,向他“呸”了一口:“这片土地,快被血染红了!都是我大明子民的血!冤魂何止千万,他们要向你索命!”说完,不再理会,一一验明身份,赵全、李自馨、猛谷王、赵龙、刘四、马西川、吕西川、吕小老共八人,旋即押上早以预备好的囚车,向威远城而去。 打儿汉首领哥还奉命接把汉那吉出关,与麻锦交接完赵全等人后,即被鲍崇德领进云石堡休息。当晚,崔镛设宴为把汉那吉饯行,众人俱食桌宴,打儿汉首领哥作陪。待众人入席,崔镛起身侍立,开读朝廷谕旨,并王崇古传札。宣读毕,崔镛又将皇帝和督抚赏赐给俺答汗、黄台吉、把汉那吉的礼物逐件点明,将数目手本交与打儿汉首领哥收讫。回到主座,举盏提议,敬祝大明圣天子万寿无疆,众人随声附和,各自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崔镛对打儿汉首领哥道:“阿力哥为皇明千户,打儿汉首领哥,你要保证他的安全!” “一定一定!”打儿汉首领哥连连答应。 作陪的旧副总兵田世威道:“钻刀起誓,如何?”言毕,命侍卫人等手持长刀,对面而立,以刀相交,搭成了刀林。 打儿汉首领哥毫不犹豫地弯身钻了过去,口中念念有词,鲍崇德译道:“我保证各人回到土默特,安全无恙,拥立汗爷太平大政!”厅堂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直到午夜,宴会方尽欢而散。次日辰时,云石堡已是彩旗招展,鼓乐齐鸣,把汉那吉身着朝廷赏赐的大红紵袍,头戴三品冠带,在崔镛等人护送下,缓缓出了云石堡。崔镛奉命拨调兵马,令鲍崇德同打儿汉首领哥等随送把汗那吉,把汉那吉瞻恋垂泪北去。 兔毛河畔,俺答汗、伊克哈屯早早就站在寒风中等候着。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迤逦而来。到了近前,竟也未认出把汉那吉来,直到身着皇帝赏赐的绯袍金带的把汉那吉英武光耀,下马来拜,俺答汗、伊克哈屯才不约而同地惊喜道:“把汉那吉!”须臾,伊克哈屯上前抱住他,放声大哭。俺答汗也垂泪道:“不意今日还能相见,都是圣天子的厚恩大德啊!”他脱下胡帽,南向崩角稽首不已。 鲍崇德露出惊喜的神色,他深谙番俗,知道彼辈只有拜天方脱帽,这是至敬大礼。 俺答汗起身道:“打儿汉首领哥,你这就随鲍使赴阳和入谢,谒见太师时,禀报:我辈愿为大明之臣,岁贡方物!” 王崇古得知叛人已监押,把汉那吉已送回,如释重负,突然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昏昏欲睡。 打儿汉首领哥入谢,王崇古勉力支撑,在白虎堂接见。一番客套后,打儿汉首领哥道:“我大汗命纯洁的使者,禀报英武的军门:‘愿为大明之臣,岁贡方物’。请太师转报圣天子!” 王崇古闻言,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乘轿人迟迟没有出来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躺在病榻上,嘴唇干裂,长满了燎泡。两天来,吃不下食物,连水也不愿喝。夫人张氏急得坐立不安,暗自垂泪。张居正闻讯,忙传太医诊治,只说是劳累过度,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开了几剂汤药,嘱咐卧床静养。不待高拱吩咐,夫人张氏命高福大门紧闭,在首门上张贴了一张告示:“遵医嘱:病人需静养,恕不见客。” 可是,张居正来谒,张氏只得放行。 “叔大,宣大那里怎么样了?”听到张居正的声音,高拱吃力地抬起头,问。 “玄翁放心吧!”张居正走上前去,整理了一下枕头,托着高拱的后背,让他慢慢躺好,“朝廷允准遣还把汉那吉的诏旨已颁,这时恐怕把汉那吉已与老酋相拥而泣嘞!” “你多费些心。”高拱嘱咐道。 “玄翁不必挂心!”张居正道,转头问高福,“用过药了吗?”见高福点头,又嘱咐,“务必按时用药。”起身在卧室查看一番,对高福说,“这屋里不够暖和,加点碳,烧暖些。”又指了指地面,“不妨勤洒些水,太干燥了不好。”待高福出去了,张居正从袖中掏出一份文牍,举在高拱面前,道,“玄翁看,这是皇上在玄翁请辞疏上的御批。” 高拱睁开眼,只见皇上亲笔御批写着:“卿辅政忠勤,掌铨公正,朕所眷倚,岂可引嫌求退?宜安心供职,不允所辞。”阅毕,他长长出了口气,道,“有皇上这几句话,就够了。” “还有呢!”张居正面露喜色,又拿出一份文牍,“皇上在赵内江奏疏上的御批。”他又举在高拱眼前,高拱看了一眼,上写着:“准致仕,赐驰驿。”张居正收好,道,“他想与玄翁在皇上面前比高低,真是自讨无趣!” 高拱良久没有出声,突然睁开眼睛,道:“叔大,都察院让葛守礼去做,你看如何?” “葛守礼倒是合适,”张居正边思考边说,“只是,此公速来特立独行,不是个听招呼的人。” 高拱肃然道:“要得天下治,只在用人。用人只在用三人:一个首相,一个冢宰,一个台长。台长,不能让看权势者眼色行事的人来做。” 张居正暗自撇嘴,却也不再争辩,而是问:“葛守礼所遗刑部尚缺,玄翁有人选吗?” 高拱听出来了,张居正定然要荐人,便道:“叔大有人选?” 夫人张氏从外面进来,嗔怪道:“叔大,你哥这病是累着了。你说几句就行了,让你哥好好歇歇。” “呵呵,嫂夫人放心!”张居正拱手笑道,“有几件事,玄翁一直牵挂,我念叨给他,他就放心了,自可安心养病。” 张氏摇头叹息而去,张居正起身送到门口,回身又坐在高拱病榻边上,道:“潘水帘,如何?他可是玄翁的同年,还是榜眼!” 潘水帘名潘晟,嘉靖二十年榜眼。当年高拱就是接替他做的国子监祭酒。潘晟在礼部尚任上受弹劾而闲住多年。他做过为宦官开办的“内堂”的教习,是司礼监提督东厂太监冯保的老师。前些天张居正通过游七和徐爵,托冯保在李贵妃面前提议考察科道,冯保则请张居正在高拱面前进言,起用潘晟。此番探病,张居正就是为此事而来。高拱对自己的同年潘晟自然熟悉,他摇头道:“潘水帘善文辞,不谙律令,做大司寇不合适。” 张居正不甘心:“把殷正甫挪到刑部,让潘水帘做礼部尚,如何?” “殷正甫已然是礼部尚,又在裕邸做过讲官,挪到刑部,他怎么想?”高拱又摇头道,“况且殷正甫也是翰林出身,文辞尚说得过去,掌刑部,力有不逮。” “我原想,让正甫做台长,必能听招呼。”张居正只得阖盘托出自己的想法,“空缺的礼部尚,起用潘水帘。”为争取高拱同意,又补充道,“能力差的人,你给他高位,他必死心塌地。” “殷正甫做礼部尚也勉为其难,做台长更不合适。至于潘水帘,有机会再说吧。”高拱道,“刑部,就让刘自强来做。” “喔呀,刘自强?”张居正吃惊道,“他虽是玄翁乡党,可元年白头疏之事……” 刘自强是开封府扶沟县人,比高拱晚一科中进士,隆庆元年举朝逐高时,因尚葛守礼拒绝签署公本,刘自强竟以白头疏上奏,成为官场闻,传布朝野。 高拱苦笑一声,道:“掌铨政,不能有私心。这刘自强自入仕即在地方做推官,又做过按察使、巡抚,在南北两京各部院都做过,时下在南京做刑部尚,内调就是了。”说完侧过头去,重重地喘起气来。 张居正有些失望,但却未有丝毫表露,道:“玄翁用人,正如皇上所说,公正!”他站起身,俯身对高拱说,“玄翁,安心养病,不必挂心国务。” “宣大之事,不可掉以轻心。”高拱吃力地侧过脸,嘱咐说。 张居正又嘱咐高福一通,方出了高府。他刚走不到一刻钟,礼部尚殷世儋的拜帖又递进来了,高福只得去通禀。高拱烦躁地说:“告示不是贴在外面吗?还递拜帖!” “殷大老爷,我家老爷喝了汤药,不巧刚睡着了。”高福出来应酬说,“殷大老爷恁看……?”说着,故意在告示上拍了拍,怕被风刮掉似的。 殷世儋知道是被婉拒,只得怏怏而去。他边缓慢地迈步,边低头沉思,口中喃喃:“嘶——喔呀,这不是好兆头,说明他心里,根本就未虑及我的事!”言毕,眉头紧皱,转圈搓手,一副焦急万端的样子。良久,跺脚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当晚,一顶腰轿过玉河桥,自十王府西夹道中段向西拐去,在一所宅子前停下。可是,轿子已然落地良久,乘轿人却迟迟没有出来。 快进腊月了,天寒地冻,殷世儋坐在腰轿里,冻得瑟瑟发抖,几次掀开轿帘要下轿,都又缩了回去。虽然从在高宅吃了闭门羹,他就决计要来拜访太监冯保,可真到了冯保宅前,他却踌躇起来。且不说外臣私通太监乃违制干纪,即使是有了这个名声,就足以使人抬不起头来。他的内心在激烈挣扎着。 殷世儋与李春芳、张居正同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同入翰林院,也和张居正一起,做过裕王的讲官。张居正入阁整整四年了,他却刚做了几个月的礼部尚。隆庆元年郭朴、高拱下野后,殷世儋就以为有了机会,等了近一年,等到徐阶下野,却是赵贞吉被皇上钦点入阁,而他依然没份儿。待陈以勤下野,他已是亟不可待,如今赵贞吉也致仕而去,殷世儋认定,无论如何,也该轮到他了。本想以探病为名到高拱那里摸摸底,不意却被拒之门外。这让他感到沮丧。倘若高拱有意延揽他入阁,当不会拒而不见吧?他不想再失去机会,那就不能再被动等待。既然高拱那里已然走不通,惟一的路径就是内廷。当年在裕邸时,已与冯保相识,殷世儋就想到冯保这里疏通。 “这位客官,我等在寒风里候了许久,客官到底下不下轿?”轿夫忍不住说话了。腰轿是临时雇来的,故轿夫并不知所抬何人。 殷世儋双脚已然冻麻了,他试探着慢慢从轿中出来,跛着脚向首门走去。为了保密,他甚至没有带仆从,也不愿意递拜帖,只得亲自上前叩门。心里说:“冯保不在就好了!冯保不在就好了!”又轻轻在自己的脸颊上扇了几下,“来一趟太难了,冯保千万千万别不在家!” “何人?”门公问。 “呵呵,厂公的故人。”殷世儋陪笑道,“烦请门公通禀,就说裕邸故人殷某来拜。” 门公打量着殷世儋,感到怪,不递拜帖、手本,甚至不愿说出全名,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殷世儋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道:“辛苦门公,有劳门公!”又拿出一个函封,里面有礼帖一通,“烦请门公呈厂公。” “甚模样?多大年纪?”冯保听了门公的禀报,问。 “五十上下年纪,高个子,不胖不瘦,有点驼背。”门公答。 冯保边听门公禀报,边打开礼帖一看,竟是三千两银子!也不再细问,忙吩咐传请。待一身布衣装扮的殷世儋走进花厅,冯保并未一眼认出。殷世儋鞠躬施礼,道:“礼部尚殷世儋,拜见厂公。” “喔呀!原来是殷尚!故交,故交啊!”冯保忙起身还礼、让座,“一阵北风居然把故人吹来啦!哈哈哈!”三千两银子,还有礼部尚的恭恭敬敬,让冯保颇是满足,不禁开怀大笑。 “厂公乃太子爷的大伴,皇贵妃的心腹,虽暂时屈居司礼监印公之下,然则,因掌东厂之故,威势谁人可比?朝野皆以外有高中玄、内有冯双林之称矣!”殷世儋恭维道。 “喔?哈哈哈,在下何敢与高胡…老先生比!”冯保摆手道。 “道路传闻,高新郑乃乞邵大俠走陈洪陈老公公内线被皇上召回的,厂公知此事否?”殷世儋问。 “有此一说,姑妄听之。”冯保道,“在下不知内情。本想让厂卫缉拿那个邵大俠的,他倒是先溜了。” “唉——”殷世儋叹息一声,道,“在裕邸一别,恍然六、七年了,当年裕邸讲官新郑、南充、江陵,倶已入阁拜相,与厂公都是天子近侍,还有缘与厂公一见;独世儋仕途蹭蹬,在部院办差,想见厂公一面,委实不易啊!” 冯保恍然大悟,善解人意地说:“裕邸讲官倶已入阁,何能独忘殷尚?冯某必恳请李娘娘在万岁爷面前替殷尚鸣不平!” “世儋感激不尽!”殷世儋起身鞠躬道。 “不过……”冯保眨巴着眼睛,“我辈虽是内官,却也是父母所生;外朝高官,父母倶有封赠,所谓光宗耀祖是也。又无需朝廷出一个子儿,就是个荣誉罢了,殷尚掌礼部,冯某敢请大宗伯为家大人封赠,不知妥否?” “这个……”殷世儋楞了一下,“似有故事,世儋必照故事为冯老公公高堂请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六十九章 须有下节则上节方为完美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尽管尚未痊愈,高拱还是坚持着上朝当直了。刚进了内阁朝房,张居正就跟了过来,关切地问:“玄翁痊愈了?” 高拱神思慵惫,话也懒得说,坐在椅子上,看张居正一眼,指了指旁侧的一把座椅。张居正没有落座,而是走到高拱面前,道:“玄翁,昨临散班时,陈洪来传旨,皇上特旨简任殷正甫入阁!” “他?!”高拱一惊,忙问,“叔大,你看,这是出自宸断吗?” “定然是走了内线!”张居正答。 高拱愤愤然道:“是哪个胆大的太监,想干政不成!我要上疏皇上,查……”话未说完,脸已憋得通红,不住地咳了起来。 张居正劝阻道:“玄翁,算了吧,毕竟殷正甫也是裕邸讲官,入阁算是他的本分,皇上命他入阁,也是念旧,说明皇上有情有义,怎好说三道四?” “会是谁替他说话?”高拱喘着粗气问。 张居正摇头,道:“内里的事,很难说清。”停了片刻,又道,“玄翁,要不,起用潘水帘补礼部的缺?” 高拱本无意起用潘晟,怎奈张居正再三说项,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得道:“潘是新昌人,你让浙江巡抚上荐用疏吧。” “那好!”张居正拱手道,“玄翁尚未痊愈,不要太操劳了。”走出高拱的朝房,他轻快地摇摇头,心中暗语:“玄翁脑筋不转弯。猜也能猜到是谁替殷世儋说话的,他却懵然不知!” 看到特旨简任殷世儋入阁的诏,张居正就断定,他是走了冯保的内线。能够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只有陈洪和冯保。一来陈洪胆小怕事不敢与闻朝政,再则殷世儋与陈洪素无渊源,而与冯保在裕邸时就相识。况且,就在高拱生病期间,礼部上了道为冯保父母请封的奏疏,看到这个奏疏,张居正就心生疑窦,不出所料,旋即就出中旨简任殷世儋入阁。就在昨晚,冯保的管家徐爵还到张府传话,请张居正斡旋起用潘晟一事。张居正深感冯保此人精明至甚,他可以替殷世儋说话,却不敢建言皇上起用潘晟。替殷世儋说话,是替皇上讲官鸣不平而已;而建言起用潘晟,就有引用私人甚至干政之嫌了。“厉害,此人厉害!”张居正暗自感叹。但他不愿把话向高拱挑明,正是因为感觉到了冯保是有手腕的人,才不能出卖他。这样一路想着,刚回到朝房,高拱又差办来叫。 “叔大,你也看看。”见张居正进来,高拱把一封函向前推了推,让他阅看,“我已差人去叫王鉴川的使者过来。” 张居正即知是宣大总督王崇古写来的,忙拿起阅看。乃是王崇古禀报已获赵全等九人,并请示行刑之所的。放下函,张居正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笑容,抱拳道:“玄翁,可喜可贺啊!先帝悬重赏购叛人,得其一即可封爵,竟不得。今日一举获之!堪称大手笔!” 正说着,李春芳走了进来:“新郑,痊愈了?” “勉力支撑吧。”高拱答,又问李春芳,“兴化有何见教?” 李春芳道:“殷历下入阁,我想与二公商榷,写请启给他,好择日请他到阁视事。” “头晕乏力,”高拱点着自己的脑门说,“此事,就请兴化酌定吧。” “江陵,你我与殷历下同年,你来草启?”李春芳以试探的口气说。张居正不便拒绝,只得辞出。 不到一刻钟功夫,王崇古的急足王诚就被办领进了高拱的朝房。高拱已然有了主张,对王诚道:“赵全等叛逆,多年勾引虏贼入犯,杀掳人民、攻陷城堡,罪恶滔天!先帝悬高爵重赏购求不得,今既得之,必当献俘于朝,明正其罪,乃理之正。且今天下假事甚多,讹言更是时常有之。若在边行刑,则今日杀了赵全,明日就会有人说赵全是那么容易得的?必是找替身冒充赵全,用以欺朝廷罢了!真这样,赵全已斩,想找出真赵全示人,可得乎?” “是是是!”王诚连连点头。 “若恐途有疏虞,只防卫加严便了。”高拱又道,“赵全等在胡地尚可縳来,乃今到了中土,反而怕他跑了,他能跑哪里去?”他一扬手,“不必有此担心!” 王诚又点头道:“高阁老所示,卑职必禀报军门。” “得赵全乃事小,封贡互市事大。若非有封贡互市,则北边即无和平可言,仅为易赵全而费此周章,委实不值得,格局也太小了!”他踌躇片刻,“身体虚弱,本不想动笔,恐汝不能尽言于鉴川,还是修于他,汝在外稍候。”遂吩咐办不得打扰,闭门提笔给王崇古修: 仆抱病,神思慵惫,然于处降一节,未尝不伏枕而虑也。今果闻赵全等皆获,则上一节巳完,可喜也!而公为国之赤忠,谋事之苦心,可想见矣!然须有下节,则上节方为完美。不然,明旨既曰‘请封进贡详议来说’,是巳许之矣!如不克终,则明旨无着,甚不可矣!虏自三十年前遣使求贡,则求封之心巳久。但彼时当事者无人,处之不善,致有三十余年之患。今其初心固在,又有事机而又得,公在上威信既孚,处置又善,当必可成。使国家享无穷之利,而边民免无穷之害!非公之功而谁也?招降悬赏甚重,巳久奉钦依,而按者以纳降为罪,诚不知此方金湖能与公同心佐成此事,厥功茂矣!古云:‘侯谁在矣,张仲孝友’。仆虽不敢望张仲,而为国之心,敢谓与张仲同。岂肯间于浮言,使大将不能成功哉?惟公安心畅意,始终此事,不必更怀忧虞也。赵全等还当解京献俘,请于皇上告郊庙而后正法,乃可以号令天下。仆病愈方二日,以事关紧切,勉强放笔奉布,惟公裁鉴焉。 写毕,高拱已是满身虚汗,吩咐办封送急足,他则挪步到墙边的床上歪身躺下。 “玄翁,怎么样?鉴川的急足走了吗?”张居正急匆匆走了进来,问。 “我嘱王鉴川,献俘于朝。”高拱低声道。 “好!好!好!”张居正连声道,“此乃一大盛举!必令圣心大悦,群情振奋!”又俯身问,“那么封贡事?” “封贡事,嘱他不必踌躇。”高拱道,“须有下节,则上节方为完美。” 张居正点头,沉吟片刻,建言道:“玄翁,居正意,不妨先举行献俘礼,让朝野看到纳降一事于我有利,见到实实在在的成果,封贡互市之议,或可减少些阻力。” “喔?叔大言之成理。”高拱兴奋道,“你可再给鉴川修,转达此意。”他抬起头,对张居正道,“大计在即,我和张子维要夜以继日忙起来了,宣大事,献俘大典等项,叔大多费心。”他蓦地坐起身,道,“此番大计,绝不袭故套,当成为移官俗、振士风,新治理的契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往年的腊月下旬,紫禁城内外,无论是宦官衙门还是部院衙门,到处是过年的气氛,趋谒酬酢,忙个不停。隆庆四年年底却一反常态,内外都在忙一件事:献俘典礼。 刑部尚刘自强遵高拱所示,差九人进入刑部大牢,各自与赵全等人饮酒畅谈。赵全等甚悦,各尽其说,每日暮,九人各送揭帖呈报高拱,高拱阅后,送兵部阅存。经过三天,至得虏情甚悉。与此同时,刑部会同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将赵全等罪状审勘毕,奏报,并呈请腊月二十七日举行献俘礼,内阁票拟准奏。二十五日,礼部发出告示,朝廷文武百官于是日辰时,具朝服诣午门前行庆贺礼;兵部则制成《露布》,奏请内阁并皇上审定。二十六日,内官设御座于午门楼前楹,正中面南,皇上则遣礼部侍郎率郎官奏告郊庙。 二十七日凌晨时分,午门附近已是人影攒动。锦衣卫设仪仗于午门前御道东西两侧;敎坊司陈大乐于御道南,西北向;鸿胪寺设赞礼二人于午门前,东西相向;设文武官侍立位于楼前御道南,文官东,武官西,相向而立;于午门前御道东稍南,设刑部献俘官位,西向;于午门前御道西稍南,设献俘将校位,北向;设《露布》案于内道正中,南向,受《露布》位于案东,西向;宣《露布》位于文武班之南,北向。 天色未明,午门前广场上,刀枪林立,旌旗猎猎。文武百官入就侍立位。交了辰时,皇上常服乘舆出了乾清宫,御皇极门。钟声止,鸿胪寺跪奏,请皇上乗舆,随着乐声,至午门城楼,升御座,侍卫如仪。 长安街上的百姓、侍立的文武百官,望见黄罗伞徐徐升楼,便知御驾已到。须臾,只听鸿胪寺赞礼官一声高唱:“拜——!”文武百官皆四拜,就侍立位。教坊司协律郎执麾引乐工就位,跪请奏凯乐。皇上颔首,赞礼官高唱一声:“奏凯乐——!”协律郎举麾,鼓吹振作,乐曲激昂。凯乐响起,群情振奋,不少人忍不住拭泪。乐止,司乐跪奏:“谨奏乐毕!”协律以下以次退。 凯乐初奏时,将校已押着赵全等九人,从东华门入,引俘俟立于兵仗之外。待乐毕,赞礼官又是一声高唱:“宣《露布》——!” 兵部尚郭乾出列,走到《露布》案前,受《露布》,面北大声宣读:“窃维圣人无外,天威夙诞于四裔……”待把赵全等人罪状及拿获经过,叙述了一遍,又宣布要将叛人斩于西市,枭首传示九边。 《露布》宣读毕,刑部尚刘自强出列就奏位,赞礼官高唱:“献俘——”献俘将校押赵全等出位,北向而跪,刘自强受俘,高声奏请皇上:“启禀陛下,俘虏已到!” 皇上道:“拿去!”先是两个御林军校尉高喊“拿去!”回音未落,又有四人齐呼“拿去!”接着,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直至三百二十人放声呐喊“拿去!”气势磅礴,声震云霄。在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中,赵全、李自馨等九名俘虏,被将校押往西华门而出,径赴西市刑场。 赞礼官又是一声高唱,文武百官行五拜三叩礼,依次退去。 皇上起身离开御座,站立了片刻,盛典带来的荣耀、满足,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显得威武、健壮,消瘦苍白的脸庞上,透出几分英气。想到皇考费尽心机缉拿赵全而不获,今一举获之,献于朝廷,真隆庆朝盛世之象也!献俘之典,十来位祖宗中,有几人经历?他越想越兴奋,满脸笑意地乗舆下了午门城楼,刚走几步,即对跟在舆旁的陈洪道:“传旨,著内阁集吏部、兵部议,加恩内外大小有功诸臣!” 李春芳主持集议,议定:以受俘功,加宣大总督王崇古为太子太保、兵部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大同巡抚方逢时加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衔;加兵部尚郭乾太子少保,侍郎魏学曾、谷中虚各升俸一级;宣大督抚以下各有功文武官员升赏,著王崇古奏来。 次日午后,李春芳命办前往吏部,知会一直忙于筹备大计而未到阁的高拱,明日辰时到内阁听旨。第二天,交了辰时,四阁臣已在内阁中堂专候。须臾,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前来宣旨: 此次得获赵全等叛人,除加恩督抚、部臣外,辅臣殚心运谋,劳绩可嘉,亦当特敕加恩:李春芳加支尚俸,进中极殿大学士,余官如故;高拱加少师兼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尚如故;张居正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建极殿大学士,尚如故;殷士儋加少保兼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尚如故;李春芳、高拱、张居正各荫一子尚宝司丞;殷世儋并原任大学士赵贞吉,俱荫一子中舍人。 李春芳等叩头谢恩毕,高拱即匆匆走出中堂,往吏部赶。登轿的当儿,抬头往西山一望,忽见积雪盈盈,不觉来了诗兴,站在那里口占五言古诗一首:《早霁出苑中望西山积雪》 淡淡晴日晖,冽冽晨风寒。 出苑偶西望,积雪盈层峦。 玉凤排空飞,白龙伏地蟠。 顾兹丽阳候,肃气犹未残。 将军拥貂裘,谁知战士难。 能推挟纩恩,当为驱呼韩。 “好诗!好一个‘将军拥貂裘,谁知战士难’!”张居正不知何时站在高拱的身旁,抚掌赞叹道,“玄翁此时心里想到的竟是前线的战士,足见胸襟!快快写下来,公之同好!” “喔?是叔大!”高拱笑笑说,“顺嘴胡诌,让文坛领袖王世贞那帮人看到了,又会说不合复古潮流嘞!” “呵呵,那帮人,哪里有治国安邦之志!”张居正不屑地说,又伸出大拇指道,“可玄翁的诗作,不是风花雪月,‘能推挟纩恩,当为驱呼韩’!这才是玄翁此诗的诗眼!甫受皇上恩赏,即想到要为国效命,定边安邦!”他又冷冷一笑说,“那个殷世儋,刚到阁不过旬日,就受此厚封,不知是否有愧!也不知他拿什么回报皇上!” 高拱淡然一笑,问张居正说:“近日为大计事忙得不可开交,老俺那里有何动静?” “老俺自是大喜过望!”张居正笑道,“想那老俺一生东奔西杀,多次临边请贡却一无所获,如今抢夺了美艳佳人三娘子,虽惹出一场风波,却因祸得福,有了求贡之机,除了诵经谢天地,还将把汉那吉视为福星,已将赵全等的土地、人马,都拨给了把汉那吉作为抵偿。” “喔!如此看来老俺是真心降服了!”高拱兴奋地说。 张居正道:“但封贡之事,关节点不在老俺,难在朝中大臣和科道!我这就给王鉴川修,让他奏请封贡。” “既然要闯关,就一揽子闯一次!封贡、互市一并奏来!”高拱道,“若无互市,则和平无以确保。胡地荒凉,所需非以互市,即以战争,别无选择。故无论有多少阻力,必促成互市!” “是这样!”张居正兴奋地说。 高拱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就要登轿,张居正道:“玄翁,道路传闻,王之诰要免三边总督?” “哦,有这回事,没来得及和叔大说。”高拱又转过身道,“让王之诰到南京任兵部尚,户部侍郎戴才去接他,此人持重,可任。” 张居正因高拱要调亲家王之诰的职却未与他商榷,心中有些怨气,听了高拱解释,面子上也觉过得去了,怨气也就消了多半,忙转移了话题说,“玄翁主朝审,即不袭故套,别开生面;此番大计地方官,定然也不同以往咯!” “走形式的事,不能干!”高拱一扬手道,“必当核名实,求实效,示公正,开新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出崇文门十里,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报国寺了。此寺宽广深邃,僧舍整洁,百官入觐者,多寄居于此。今次大计,朝觐各官,照例也在报国寺寄居。 正月初六辰时刚过,吏部侍郎张四维带着考功司郎中穆文熙到了报国寺。朝觐官员数千,事前已接到札谕,早早就按职务、地域排序站立在寺院山门台阶下,众人看到邸报所刊嘉兴知府徐必进被处分一事,被令行禁止的气势所慑,散漫拖沓之气,为之一扫而空。 张四维健步迈上台阶,转身高声道:“诸公,本部堂就关涉大计事,宣布于众。”他清了清嗓子,道,“今次大计,不袭故套。吏部建有簿册,上至高阁老,下至主事,皆留心查访,对各官操守、政绩及官声,均有记录。故不再像以往,只凭上官考语定等次。抚按特别论劾要罢斥者,也可能留;抚按特意推荐要晋升者,也可能去。要而言之,改革有三。”他伸出食指,“其一,不循常数。”说着,拿出一份邸报,“这里刊有高阁老《公考察以励众职疏》,曰:‘数十年来,每遇考察,惩汰官员,必参照上年之数,袭为常故。其数既足,虽有不肖者,故置不论;其数不足,虽无不肖者,强索以充,可谓谬矣。自今以始,果不肖者多,不妨多去;果不肖者少,不妨少去,惟求至当,不得仍袭常故。’”张四维抖了都邸报,“本部堂只是择其要者,具体实施方法,不再赘述。此疏关乎吏制者甚大,诸公当细阅之。” “其二,”张四维依然伸出食指,道,“察典官员之处分,多有革新。”他转向穆文熙,穆文熙拿出一份邸报递过去,张四维接过,举在空中,“这里刊有高阁老的《详议调用条约以便遵守疏》,一则,贪酷不止革职为民,还要拘提追究。二则,细评等第,因材施用。往者大而化之,只评‘才力不及’,拟为‘调用’便了事。才力不及有各种情形,应细分之。今次考察,若只是才力不胜繁剧,犹堪以原职调用者,就注拟于‘才力不及,调简僻地方’项下;若原非繁剧,亦不堪以原职调用者,就注拟于‘才力不及,调闲散衙门’项下;其迹涉瑕疵,尚未太著者,姑注拟于‘才力不及,降级’项下,或才力不及,不宜有司,文学犹堪造士者,则注拟于‘才力不及,改教’项下。待过堂之日,本部当面质证,考语与质证相符者,相应调用。三则,知县、推官才力不及改为教职者,不惟改府学学正,亦可改县学教谕,此事高阁老另有奏疏,不再赘述。此疏亦有诸多具体实施办法,诸公亦当细阅之。” “其三,”张四维还是伸出食指,“大度容错,不摘细过,免塞自新之路。”说着,又接过穆文熙递过的邸报,“这里有高阁老《复科道官条陈考察事宜疏》,其中说到:‘隐细之过不必指摘,诖误于前、悛改于后,无玷官箴,尚堪树立者,酌量保全’。这是鼓励各级官员要敢作为、有担当。非为私利,革积弊,改旧俗,破常套,即使有失误,改正就好。” “其四,”张四维伸出四个指头,“稽实政以察群吏。”他抖了抖手中的邸报,“《复科道官条陈考察事宜疏》中说得明白,今次考察专以民事为主,名为循良者,当考其里甲均徭之何如;志在安攘者,当考其御寇安民之何如。凡忘情民瘼、有坏治道者,悉从罢黜,以昭激劝。” 众人都被张四维的话震惊了,谁也想不到此番大计与往昔竟有如此大的革新。张四维转过脸去,考功司郎中穆文熙会意,向侍从一摆脑袋,一名侍从拎着一个布袋走上前去。张四维一摆手,侍从抓起布袋,“哗啦”一声,满袋文稿散落一片。 “诸公,”张四维一指道,“这是从匦中取出的匿名揭帖。”他扫视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笑道,“诸公皆知,朝廷有例,大计时科道得投匦,意在采集舆论。高阁老言,考察投匦,有害无益。科道二百员,既不署名,则一人可数投,这能代表公论吗?高阁老已奏明皇上,取消科道考察投匦之制,若有物议,当具名呈访单于都察院或六科,以使害人者不得行其私!”说罢,一摆手,“烧了!” 须臾,火光中,烧成灰状的纸片乱舞了一阵,归于沉寂。 “最后,转达高阁老一个提议!”张四维提高声调说,“诸公在地方任职,各地方有何贤才尚隐沦,有何凶顽尚梗正;有何利当兴,阻力何在?何害当革,何所畏而未革,皆得面陈情。”他笑了笑,“呵呵,此为自愿,不愿建言者,不强索。” “谁敢?不认真陈述怕都会吃亏,焉敢不交卷!”有人议论说。 “喔呀,这招厉害!”有人赞叹道,“如此,天下事皆在高阁老目中矣!” “初十日开始到吏部过堂,依序听传,进后堂。”张四维宣布说。 山西阳曲县知县曹大埜听罢,畅出了口气。 曹大埜身材矮小,却有一双大而机灵的眼睛,目光永远是游移的,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琢磨着什么。他刚到阳曲上任,四川布政使王道行正好为母守制在籍,曹大埜前去拜谒,王道行指点他说,知县按部就班升迁,做到封疆大吏实属不易;若被甄拔为科道,封疆大吏、京堂就不在话下了,而从知县里甄拔科道,是国朝惯例。曹大埜即以此作为既定目标,精心设计。他知王道行在阳曲乃头号缙绅,是以过年过节,都会到王家拜访,奉上厚礼;平时王家有事相托,他无不关照,深得王道行的欢心,对他夸赞不已。阳曲缙绅惟王道行马首是瞻,如此一来,曹大埜的官声就在当地传开了。可他把余钱都花在本县缙绅身上,却对知府并藩、臬两台少有打点,而大计照例是凭藩臬考语并上官面陈定等级去留的,曹大埜心中忐忑,忽闻大计不再凭上官考语定等次,他自是暗喜。只是若考语与吏部所掌握的情形不符,要过堂面质,曹大埜心里没底,便急忙打探四川布政使王道行的住处。 待找到王道行,寒暄过后,王道行冷笑道:“哼哼,高新郑爱标新立异,不袭故套,此番不凭藩、臬两台考语和知府面陈定等级,那凭什么?他纵然有火眼金睛,也不可能把天下官员贤愚都了如指掌!” 曹大埜不接话茬,谦恭地问:“藩台老大人,学生访得高阁老自视甚高,很较真儿。往者朝审时,吏部尚只是在面审时露面一次即可;而高阁老事前秉烛阅卷,漏尽不休;往年朝审,矜疑人犯不越三十,此番他却审出一百三十九人。大计是他分内之事,过堂必不会走过场,不知过堂时如何应对?” “高新郑其人,满眼都是积弊,满口都是改制,只要对他的口味就好了。”王道行指点说。他是文坛领袖王世贞的好友,心思并不在政务上。去岁王世贞在太原任山西按察使,王道行以探父病为由,竟擅自回太原,与他欢聚。王世贞对高拱恨之入骨,王道行受此影响,对高拱也没有好感,提到高拱,总是语带讥讽。 曹大埜豁然开朗,他把随身带的、此处能找到的邸报,都搜罗起来,足不出户,埋头阅看。自高拱复出,邸报上连篇累牍都是他的奏疏、题覆,加上重要御批无疑来自他的票拟,邸报要目,差不多就是高拱的专版了。曹大埜看得双眼发涩,又精心撰写了一篇《山西地方情形及治理》的文稿,就等着到吏部过堂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曹大埜听到传声,紧张得双腿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如何走进后堂的。好在照例要跪参,跪在地上,才极力抑制住颤抖。礼毕,退了两步,在考官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挺直了身子。 “曹知县,这是你写的?”高拱举起一份文牍问。 “回高阁老,是下吏所写。”曹大埜答。 “嗯,以改制为统领,有识见。”高拱夸奖了一句,放下文牍,又问,“曹知县是何日启程、何日到京的?” 曹大埜没有想到高拱会问这个,暗自欣喜,道:“禀高阁老,下吏腊月二十六启程,正月初五到京。” 这说明,曹大埜掐算好了时日,未提前晋京,显然就没有趋谒转圜的打算;启程与抵京日期又和路途所需时日相合,未游山玩水,优哉游哉,而是兼程赶路。高拱与坐在右侧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交换了一下眼色,露出满意的笑容。 以往朝觐考察,皆是布政使、按察使及府官面说各属下贤否,考察即照此定等级去留。此番大计,因吏部照高拱所示建簿册,平时加意体访,对官员贤否已有记录,藩台、臬台及上官面陈属下贤否,若与吏部簿册不合者,即召其人过堂面质。葛守礼恐此举得罪各省藩臬二台和知府,劝高拱审慎,高拱慨然道:“为朝廷官,干朝廷事,得恤怨乎?己务避怨,可使天下无公道乎?”说得葛守礼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得陪着他照做。藩臬二台及知府面陈对曹大埜评语倶不佳,但吏部查访此人在本县官声甚佳,故特意过堂面质。 轮到四川布政使王道行过堂了。巡抚对他的评语颇好,但吏部却另有记录,故召来过堂。只见他迈着方步,不慌不忙地进了后堂。礼毕,高拱问:“藩台家有高堂,听说甚是健朗?” 王道行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就明白了,他擅自回家会王世贞的事,被延访到了。这虽大干禁条,但往者没人当回事,遇见高拱这个煞星,事事较真儿,真按禁条衡人!王道行觑了高拱一眼,露出厌恶的神情,洒脱道:“家父年已耄耋,下吏正要奏请致仕奉养,请成全。” “说的轻松,晚了!”高拱沉着脸说,“藩台总管一省民事,职守不可谓不重;可你却整日陪着山人墨客,游山玩水,心思全不在钱粮上。不惟省政荒废,所到地方,皆由府县宴请招待,靡费公帑。”他一拍几案,“王道行当以‘不谨’例,冠带闲住!” 王道行嘴角一撇,拱手道:“多谢成全!” 葛守礼侧身靠近高拱,附耳道:“未有显过,如此定等,似过重。” 高拱道:“台长,为官当勤于政务,王道行反其道而行之,从重处分,意在树立反面典型,以劝振作。” 当江西布政使刘介坐在椅子上等待发问时,高拱却只是打量着他,良久没有说话。刘介被看得浑身发毛,低头不敢直视。 “呵呵,你真成!”高拱冷冷一笑,“驿丞的胡须被你拔去几根?” 刘介大吃一惊,想不到这样的事,竟能传到高拱的耳朵里,只得红着脸,支吾道:“下吏、下吏知错,下吏只是、只是与驿丞、驿丞戏谑而已!” “哼哼!”高拱瞪着眼说,“江西的藩库,库官都是你的心腹,你与他们时常在一起吃喝玩乐,还没有戏虐够吗?钱哪来的?克扣库银还是拿你的俸禄?” 刘介起身鞠躬道:“高阁老,下吏也是进士出身,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下吏知错必改,恳请留条自新之道。” “我看你是才力不及,这个布政使做的也是勉为其难,故而戏虐成性,沉湎酒林。”葛守礼插话道,实则预先为刘介定了个‘才力不及’的等级,为他保住官员身份。 高拱沉吟片刻,道:“虽定才力不及,但当从重降调!” “多谢阁老,多谢台长!”刘介哽咽道,“必改过自新,效命朝廷!” 轮到潮州知府侯必登了,刻漏显示已交亥时。高拱传令:“外间不必再候!”乘侯必登参拜时,高拱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材矮小瘦弱,倒像潮汕人模样。待侯必登坐定,高拱拿起一份文牍念道:“侯必登,字懋举,南直隶应天府上元县人,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历官河南洧川知县、山东登州知州、广东惠州府同知、潮州知府。居官有直声,潮人爱之。”声音已是嘶哑。 侯必登突然哽咽道:“朝廷有廉能之臣执政,国之大幸!必登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 侯必登受官场排挤,藩臬两台评语建言吏部将其革职,高拱知他心绪凄楚,颇是感同身受,便叫着他的字,以亲切的语调道:“懋举,何以在潮州提到你,问之百姓皆爱之,问之官员皆不喜?”高拱愤于广东官场贪墨成风,急于体访到一位廉吏,特意召回京交差的巡按广东御史了解情况,御史的这句话,让他印象深刻,今日一见,便特意追问其由。 “不贪之故。”侯必登答。 葛守礼一愣,不悦道:“难怪官场皆不喜!就你这句话,便把广东官场都得罪了。难道广东官场皆贪官,就你候知府一人独廉?” “恕下吏直言。”侯必登也不示弱。 高拱忙道:“广东旧称富饶之地,乃频年以来,盗贼充斥,师旅繁兴,民物凋敝,狼狈已甚。这是何故?” “皆官场贪墨所致!”侯必登不假思索地答道。 高拱点头,葛守礼却不以为然,道:“照你说来,广东贪官特多,这是何故?” “其因有三。”侯必登胸有成竹地说,“其一,人谓广东为瘴海之乡,劣视其地。进士出身者寥寥无几,贬谪者占多半。贬谪者不必说,即使是举人,前程何在?州县府的官员,因自知仕途无望,多甘心于自弃,遂以捞钱为首务。” “喔!有道理。”高拱点头道。 “恰恰广东又是财贝所出,而又通番贩海者众,货特多,可渔之利比比皆是,谁不艳羡?诱惑自比他处为多。此其二。”侯必登道。 “倒是这么回事。”葛守礼捋着胡须道。 侯必登见高拱、葛守礼频频点头,越发声音洪亮:“不幸的是岭南偏远之地,声闻不通于四方,动静尤难达于朝廷。监察百官,惟靠巡抚、巡按。即使此二人不同流合污,所劾者只能聊取一二。众人见抚按亦无能为力,越发肆无忌惮,遂成声势,贪风牢不可破矣!” “看来,靠拿下几个贪官,也不能除此贪墨之弊。而不除贪墨之弊,何以望治?”高拱若有所思又忧心忡忡地说。他挺直身子,对侯必登道,“还是要改制!这是朝廷的事,今日不议了。懋举,越是贪官多,廉臣越是可贵!况廉而有能,公廉有为乎?只要百姓拥戴,朝廷为你撑腰!” 待侯必登离去,高拱扶着几案慢慢站起身,晃了晃,才站稳,刚要迈步,腿脚麻木,只得用手扶着案边,缓缓挪动。 三天过堂毕,吏部会同都察院合议,有布政使、副使、参政、参议、佥事、知府等五十四人,被罢斥降调如例;下贪酷异常二十五人御史按问追赃;赐贤能卓异按察使杨綵、知府侯必登、知县曹大埜等十五人,各衣一袭、钞百锭,宴于礼部。 正月十五日辰时,皇上升御座于会极门,高拱、葛守礼率朝觐官觐见。 “台长,此番大计,结果公布,迄未闻有物议。”高拱虽然一脸疲惫,却抑制不住兴奋,得意地对葛守礼道。 “不存私心,方法得当,是以至公,大计如今次者,已是多年未有啦!”葛守礼也喜不自禁地说。 “唉!”高拱突然叹息一声,“此番大计,因平时体访既久,参伍又多,以至于许多事,吏部已然掌握,其上官却茫然不知。由此可见,上官于所属贤否,亦甚浪然。朝廷责成官员核名实、祛虚浮,任重道远啊!” 皇上驾到的鞭声响起,高拱不再说话。 “拜——”鸿胪寺赞礼官一声高唱,众人行三叩礼。 吏部早已为皇上起草了两份诏旨,此时鸿胪寺赞礼官奉命宣读敕: 朕缵承大统,五年于兹,夙夜兢兢,惟敬天勤民是务。顾四方万国,岂朕一人所能遍察,所冀承流宣化,抚安元元,实赖尔藩臬郡县诸臣与朕分理,共图至治。兹当大计群吏之期,既令所司审核简汰,其贪虐异常者,仍尽法重按之;政绩卓异者,特赐宴赉赏,用彰彝典。今尔等各还旧任,尚益加省励,恪修乃职,守法奉公,约己惠下,俾民生乐遂,德泽旁流,庶副朕养贤求治之意。如或殃民自殖,怠玩官常,宪典具存,朕不尔贷。尔等其勉之戒之。钦哉! “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觐官边高喊,边跪地叩首。 鸿胪寺赞礼官又展开一份圣旨,读道:“各朝觐官以领敕日为始,约限三日,倶要出京赴任,免妨职业。其被斥之官,除按问追赃者外,各自安心散归自省!钦此!”这是高拱特意为皇上起草的,历次大计所未有者。 礼毕,鸿胪寺赞礼官刚要宣布散朝,高拱突然大声道:“启禀皇上,臣有事要奏。” “高先生有何事要奏,不妨讲来。”皇上爽快地说。 “皇上,”高拱开言道,“臣窃以为,欲兴治道,宜破拘挛之说,开功名之路。当今用人,进士偏重,举人甚轻。时下州县正官举人居其六、七,然举人升迁路狭,既多自弃,遂以贪墨自利为要。及举人出身者不能有为,则又曰‘彼辈果不堪用’。然不知此为用人之制有弊所致。进士才十分之三,而使之骄;举人十分之七,使之沮,则天下之善政谁与为之?”顿了顿,接着说,“进士、举人,只是在初次授官时不同,授官之后即当一视同仁,惟考政绩,不必问其出身。举人优,即先于进士升迁、官位高于进士,无妨也。若举人果才德出众,亦可与进士一体升为京堂,即至部卿无不可者。举人与进士并用,则进士不敢独骄,而善政必多;进士不敢独骄,则举人皆益自效,而善政亦必多。” “兹事体大,高先生可有奏本?”皇上问。 “臣这就回去写本。”高拱答。听了侯必登的一番陈词后,高拱夜不能寐,苦思冥想以制肃贪之道。用人破除资格,是他想到的第一步,遂亟不可待地奏于皇上。皇上龙颜大悦,道:“官员升迁不看出身,只看政绩,当著为令!” 高拱露出得意的神情,满身疲倦也一扫而去,散朝即直奔内阁朝房,把《议处科目人才以兴治道疏》写毕,又给同年陈豫野回: 今天下吏治不兴,小民不得乐业。仆诚患之,乃不自量鄙劣,欲为我皇上挽刷颓风,修举务实之政,遂于大计殚心竭力,以综合名实,使巧宦者罔兽其诈,而举职者莫掩其真。盖抚按所特劾而留、特荐者而去者颇多,诚不欲其徇毁誉、行爱憎也已。又集群吏于庭,谆谆告教,明示以意之所在,使知所趋向,不得仍袭旧套,崇饰虚文,冀耳目一新,人心可正,然后再从而振作之,庶可望太平于万一…… 尚未写完,刑部尚刘自强门外求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刑部尚刘自强从射所回到刑部直房,即唤司务来见,问:“嘉靖四十五年发生过谋刺高阁老的案件,刑部何以不追查?” “黄大司寇曾著郎中王学谟专责此案,”司务禀报,“可不久王郎中就外放山西做兵备道,此事也就搁置了。” “这么大的案子,说搁置就搁置了?”刘自强生气地说。 司务苦笑道:“大司寇,那时高阁老已被赶出京城,徐阁老当国执政,都知高阁老是得罪徐阁老才被赶走的,谁还敢为他的事出头?也曾闻黄大司寇说,此案为北虏奸细所为,物证俱在,似可服众,且时过境迁,就不必再折腾了。” 刘自强翻阅着案卷文牍,道:“郎中禀帖里分明说此案有疑点,照理就该查下去。” “下吏不知是何故搁置。”司务道,“黄大司寇起始确曾说过要彻查的,可后来他又打退堂鼓了。或许,背后…” 刘自强埋头阅看文牍,良久才道:“搁置的原因姑且不论,这王学谟禀帖里说,当时曾有人出手相救,高阁老方保住性命。这出手相救者何人?他是预先知道有人谋刺,还是赶巧遇上的?这个人是谁?何以不找到他?” 司务摇头。 刘自强沉吟良久,道:“明日,你陪本部堂去一趟灵济宫,先查看一下现场,再作计较。” 次日一早,刘自强带着司务并仆从三人,便装来到灵济宫前,细细查勘。勘毕,刘自强道:“搭救元翁的义士,有三种可能:其一,正巧路过,但他何以始终不露面?其二,灵济宫里的人,但若是灵济宫里的人,何以要隐身?其三,事先听到风声,埋伏在此。我看此地能埋伏之处,无非灵济宫内抑或这棵古柏树上。”言毕,吩咐司务与一个仆从,“你们到灵济宫查访。” “有人到灵济宫查访当年搭救过高阁老的义士?”林大春闻报,一股寒气“忽倏”一下穿透全身,惊恐地反问了一句,正在夹菜的筷子“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自高拱复出,林大春每日提心吊胆,最怕的就是追查那起谋刺案。他在灵济宫里安插了眼线,随时掌握动态。眼看一年快过去了,高拱似乎没有追查的意思,林大春内心稍安。正欲撤回眼线,不意高拱又掀起了肃贪风潮,科道尤其是各省巡按御史纷纷上章弹劾脏贪官员,没有上弹章的,怕给人以履职不力的印象,也陆续上章,一时形成相互攀比的气象,总共才数万的官员,每月却有十多人被查办。官场人心惶惶,不知哪天灾难会降临自己头上。林大春再也不为自己升迁之事苦恼,他只想保住时下的位置。保住位置就是保住身家性命,夫复何求?是以他一面越发攀附高拱的好友张居正,以便万一事发有个照应;另一面则广散眼线,打探消息。灵济宫是官员时常光顾之地,这里的眼线自然十分得力。 “好了,我知道了,盯紧点,风吹草动务必及时禀报。”林大春故作镇静,吩咐道。 待眼线一走,林大春再也坐不住了,他把饭碗一推,进了房,闭门沉思。过了半个时辰,主意已定,吩咐备轿,登门拜访刘自强。 “少司农夤夜登门,有何见教?”刘自强把林大春迎进花厅,寒暄毕,便开门见山问。 “大司寇,我听说刑部要追查刺高案?”林大春问。 “喔?”刘自强一惊,“少司农何以知之?” “呵呵,灵济宫人多嘴杂,保不住密的!”林大春一笑,旋即神情诡秘地压低声音道,“老实说,此事的内情,我稍有耳闻。” “喔呀?!那请少司农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自强惊喜地说。若能一举查明真相,在高拱那里,岂不立下大功?至少也让他看出自己的才干,是以一听林大春知道内情,刘自强兴奋异常。 “不瞒大司寇,此事我纠结久矣!”林大春以痛苦的声调道,“说出来,似有卖友求荣之嫌;不说,又觉得对不起新郑相公,心里难受啊!”说着,用力拍了拍胸口。 “理解理解!”刘自强道,“那么少司农,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大春故意沉默了好大一阵,方叹口气道:“当年欧阳一敬、胡应嘉搏击新郑相公甚力,闻得先帝不豫,恐裕王继位后用新郑相公为首相,他们将遭报复,竟寻来北虏奸细,悍然谋刺!” “嘶——”刘自强深吸了口气,半信半疑地看着林大春。 “大司寇试想,当年逐高者不止欧阳一敬、胡应嘉吧?记得大司寇也是上了白头疏的。新郑相公复起,大司寇或许有不安,但何至于破胆而亡?”林大春解释道,“欧阳一敬闻听新郑再相,就一病不起,以疾求去,半路即亡;胡应嘉守制在籍,闻讯破胆暴卒。他们如此恐惧,倶为此事。” “这……这死无对证啊!”刘自强失望地说。 “呵呵,”林大春尴尬一笑,他知刘自强在怀疑他,早想好了说辞,“不瞒大司寇,我与欧阳一敬、胡应嘉一时交情尚可,常与之诗酒相娱,欧阳一敬一次醉酒,无意间说漏了嘴,可我彼时万万不敢相信的,直到二人闻新郑复相而暴卒,方确信并非醉后胡言。” 刘自强虽不全信,却也找不出破绽。在灵济宫查访两日,并未访得任何蛛丝马迹,待大计甫毕,得知高拱已回到内阁朝房,便迫不及待地参谒禀报。 “欧阳一敬和胡应嘉?”高拱露出惊诧的表情,“他们竟如此歹毒?” “若真是此二人,那背后必是徐阶指授!”刘自强道,“怪不得玄翁甫下野,欧阳一敬升了京堂,刚被贬职的胡应嘉竟连升七级,冒窜湖广参议之位。” “徐老固然阴险,可痛下杀手,还不至于吧?”高拱质疑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阶为保住权位,甚事做不出来?”刘自强道,“他的子弟倚仗权势大肆敛财,利益巨大,玄翁威胁到他家族的巨大利益,痛下杀手也是可能的。” 高拱默然。 刘自强一咬牙,道:“请元翁决断,奏请皇上,著锦衣卫把徐阶拿京勘问,必可水落石出。” “不可乱讲!”高拱责备道,“不要说此案并未坐实,即使真是徐老指授,也很难查证了。再退一万步说,即使查实乃徐老指授,也不可能拿问徐老!除非有谋反罪证,否则,突然拿问致仕首相,必耸动朝野,陷皇上于寡恩薄情之地!大司寇身为法司之首,焉能出此言?!” 刘自强恨恨然:“就这么便宜了徐阶?”又叹口气道,“时下死无对证,若能查访到当时搭救玄翁的义士,或可有些新线索。” “救命义士,我已见过了。”高拱神情黯然地说。 “喔?义士何在?”刘自强忙问。 高拱不回应,而是以决断的语气说:“此事,不必再查了。查来查去,徒增纷扰,时下要做的事太多,还是以大局为重。” 送走刘自强,高拱又在朝房枯坐半个时辰才起身回家。几个月来,改制、纳降、朝审、大计,大事一桩接一桩,忙得无喘息之机,甚至回家一趟都是稀罕事。高福、高德在首门外,张氏和薛氏在首门里,齐齐地站着,等待高拱的轿子降落。 “高福,年都过完了,崇楼还没有消息?”下轿后,高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房尧第出京已然两个多月了,可南下的秘密使命,却未完成。 高拱复相,抵京后首日,即到草厂街私访,又迫不及待地去见陈大明。虽说是为了考察商情,以便朝廷出台恤商策;可高福私下对房尧第说,老爷此来,必是想打探珊娘的消息。从高福的讲述中,房尧第悟出,在高拱的心里,已然有了珊娘的位置,他是牵挂珊娘的。两人遂瞒着高拱,在京城四处打探,试图找到珊娘,哪怕查访出珊娘的行踪也好。前前后后查访了大半年,竟一无所获。两人暗自合计,只有横下心来,到丹阳邵大俠老家去,或可有济。已悄然整备停当,不巧的是,恰逢把汉那吉叩关请降之事发生,房尧第不便离开,眼看冬季来临,运河要断航,方向高拱禀报,说他欲到江南一行。 “为何去江南?”高拱问。 “时下玄翁执政,边务为首,一旦边务有振,则民生、财用必是急务。玄翁不曾去过江南,也不便去;学生就代玄翁走一趟,体察民情,以便为玄翁参议。”房尧第把早已预备好的说辞端了出来。 “喔?果是为此事?”高拱笑问。 房尧第笑着反问道:“玄翁以为学生到江南还有何事?” 高拱不再说话,已然心照不宣。尽管,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珊娘,但对珊娘的思念,想得到她的消息,却是时时萦绕于心的,丝丝缕缕,欲断不能。“只能秘访,万毋打我的旗号。”高拱嘱咐道。 房尧第扮作客商,带着仆从名房山者,从潞河乘舟,顺运河日夜兼程,一路南下。旬日即到了丹阳地界。这运河恰穿丹阳城而过,房尧第遂在丹阳码头下船登岸。 邵大俠乃丹阳首富,无人不知其大名,稍一打探,就访得邵宅在南门里,一个偌大的宅邸。房尧第到了宅前,却见大门紧闭,悄无声息,只好上前轻轻扣动门环,耐心等待。良久,首门上一扇小窗徐徐打开,里面传出一个老者的问话声,房尧第听不懂,陪笑问:“门公,在下乃来自京城的客商,欲拜见邵大俠,辛苦门公通禀。”说着,把写着“房高”的拜帖递了过去。过了足足一刻钟,门公打开小窗,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吴语,见房尧第未听懂,摇了摇手,“哐”地把小窗关上了。 房尧第无奈,只得先在左近的曲阿客栈安顿下来,次日辰时,又去叩门。这次,门公见是房尧第,索性不再回应。反复到访几次,都吃了闭门羹,让房尧第大惑不解。既然有大侠之称,何以将访客拒之门外?不惟他被拒,房尧第留心观察了几天,偶有访客,都是同样待遇。 “这是为何?必有缘故!”房尧第自言自语,抓耳挠腮。思忖良久,只得写了短柬,透过门缝塞进邵宅。 邵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虽则展在前,却并未看进去。京城来人,让他心生疑窦,一直差人监视着房尧第的一举一动,未发现有何异常。惟一不解的是,房高何以被拒而不去,住在左近,每日以图谋进宅为务?今见又塞来短柬,忙打开来看,只见上:“新郑门客房某特来问候珊娘。”后面写着客栈名号。 “来人!”邵方吩咐,“到曲阿客栈,找房高,只问他新郑高老庄高宅的形制即可。” 薄暮,房尧第正在客栈读,忽见一人来访,便知是邵方所差,以为是要传请,谁知来人开口就问:“新郑高老庄,客官知道吗?” “喔,自然是知道的。”房尧第答。 “那么客官可为在下描述一二吗?”来人面无表情地说。 房尧第明白了,邵方是来试探,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高拱的门客,邵方不问京城高府,但问高老庄老宅,一则邵方到访过;二则假冒之人或许知道京城高府情形,未必知道高老庄老宅形制。房尧第不得不佩服邵方的细心。好在他在高老庄老宅住过,三言两语描述一番,来人并不接话,拱拱手,告辞而去。 翌日晚,房尧第被请进了邵府。邵方在房候着,房尧第进来,他起身相迎,拱手道:“失礼之处,乞请恕罪!” 房尧第还礼,目光扫视着房,但见房内另辟小室,上贴红纸黑字一榜,写着:“此议机密处,来者不得擅入。” 邵方突然一惊,忙吩咐仆从:“快把此榜揭去!” 房尧第道:“喔,邵兄,这是为何?” 邵方拱手道:“房兄,邵某已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了!自打京师回来,就闭门谢客,焚香诵经,屋内此榜,未曾注意到,今日忽然看到,不觉悚然,自当取下。” 房尧第仔细一看,房内果然香烟缭绕,案上摆着佛经,蹙眉问:“邵兄以大侠闻名国中,何以突然间判若两人?” 邵方合掌道:“房兄,皈依佛门,方是解脱之道!” 房尧第还要追问,邵方口念一声“阿弥陀佛!”把他堵回。房尧第苦笑一声,刚说了句“邵兄,玄翁…”,邵方又念一声“阿弥陀佛”,随即一笑,“房兄,适才老衲说过了,不问世事,官场里的人,官场里的事,一概忘却!” “那么敢问邵兄,”房尧第无奈地说,“珊娘何在?” 邵方双目微闭,淡淡地说:“珊娘已亡故了。” “亡故?”房尧第反问,目光紧紧盯着邵方,想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某种信号,良久又道,“敢请邵兄,可否差人带弟到珊娘茔前一祭?” “不必了吧!”邵方平静地说。 “邵兄,小弟这样回去,不好向玄翁交代啊!”房尧第两手一摊说。 “交代?”房尧第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高先生对珊娘何曾有过交代?他们之间,何谈交代?!” 房尧第张口结舌,但他不甘心,侧过脸去,用余光眯睨着邵方,突然用一种瘆人的口吻道:“邵兄,弟看你满脸恐惧,你恐惧什么?” 邵方楞了一下,旋即用轻松的语调道:“邵某心如死水,何来恐惧?” “珊娘还活着!”房尧第又道,像是试探,又像是诈他,语调却像是断定,“邵兄,你骗不了我!” “来人!”邵方脸一沉,喊了一声,“送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珊娘的确还活着。四年前,她差一点死去。 正是举朝逐高的恶浪鼎沸腾天之际。珊娘百思不得其解,像先生这样的男人,已然忘我为国,因何为举朝百官所不容!她想去安慰先生、帮衬先生,却又担心反而给先生添麻烦,增烦忧,几次都想拦住先生的轿子,又放弃了;几次快走到先生家门口了,又折了回去!突然间,先生邀她同游高梁桥,又答应带她回河南老家。珊娘以为,今生今世终于可以陪伴先生了,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只可惜,那天在高梁桥,她脱下斗篷,感了风寒,次日就病倒了。她不敢出门,要争口气快些好起来,以便陪伴先生上路。可是,直到她病好了,却并未等到先生来唤她,却听到先生又上朝视事的消息。 “先生终归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他放不下国事。”珊娘这样想着,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抱怨。忽一日,珊娘闻得先生出京了,她急忙跑到高府打探。 “高阁老带上他三个女儿的棺柩,从水路走的。京城里的人都晓得的,议论纷纷哩!”左近的居民知会珊娘道。 珊娘楞了半天,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她在高宅守候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左思右想,始终没有想明白,先生何以失信爽约。倘若先生依然在朝,对她不闻不问,她不怨先生;倘若先生没有承诺要带她回家乡,她也不怨先生。可是,先生既然已经下野回籍,因何言而无信?先生心里,竟毫无珊娘的位置?这世上,难道确无真心可言?珊娘的心快要碎了!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先是嗓子发干,继之浑身酸疼,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朦朦胧胧、昏昏沉沉中,仿佛看到先生拉住她的手,来到海边,上了一艘大船,往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驶去。巨浪滔天,风雨交加,她在船上颠簸旋转,头晕脑胀,先生正在吃力地把舵,她想上前帮先生,却动弹不得…… 不知道过了多久,珊娘连抬抬胳膊的气力也没有了。清醒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而她还有很多话想向先生说,虽然嘴唇干裂,口中似已干涸冒火,泪水却滚滚而下。 死了也好!珊娘心里说,这世上已一无可恋,活着本身就是痛苦,倒不如死了的好!惟一的遗憾是,她想知道先生失信的原因,却也再无机会了。 恰在这时,义父邵方差婢女邵氏夫妇前来找她。熬药、喂饭,不几日,珊娘竟痊愈了。可她已不再是从前的珊娘了,仿佛已成了哑巴,抑或任人摆布的木偶。随邵氏夫妇回到丹阳,义父邵方一见,惊诧不已,忙问其故,珊娘却沉默不语。邵方知她是因高拱而痛苦,便安慰她道:“高先生与今上甚关系?他回老家,不过避避风头而已,随时还会回到朝廷。不惟回到朝廷,还要执掌朝纲!” 珊娘从义父的话语中,悟出了先生不辞而别的原委。看来,先生并未放弃,他已把生命托付于国事!这样想着,珊娘慢慢释然了。 可是,等了一年多,徐阶也下野快一年了,还是没有先生复出的消息。珊娘着急了,抱怨义父说:“你不说先生就是避避风头吗?怎的风头还没有过呀!” 邵方郁闷地说:“终于看明白了,像高先生这般,官场的人,都不喜欢他。他律己甚严,近乎苛刻;律人也严,容不得贪墨享乐、懒惰无为,甚至容不得按部就班。是以朝廷里没有人想让他再出来。” 珊娘道:“哼!那是他们太猥琐,不敢面对先生这样的当世豪杰、伟丈夫!” “豪杰!这话不错!”邵方笑道,“像高先生这样的官,三百年未必出一个,若能当国执政,自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既如此,咱布衣百姓,就出头为他斡旋斡旋吧!” 珊娘高兴地跳了起来,要与义父一同去新郑,邵方道:“高先生爱惜羽毛,容不得一点瑕疵,你去,不是添乱吗?”珊娘只好撅着嘴走开了。 邵方一走,就是大半年。珊娘整日眼巴巴地盼着,直等到除夕前夜,才盼到义父回家。珊娘顾不得礼仪,一见面就问:“义父,高先生到京城了吗?” 邵方一脸惊恐,肃然道:“此后,莫谈官场上的人,别粘官场上的事!” “这是为何?”珊娘不高兴地说,“我何时能见到先生?” 邵方叹口气,道:“杀身之祸就在眼前,躲得过躲不过,还要看老天爷开不开眼!” 珊娘越发不解,可是再问,邵方只是摇头叹息,不复回应了。过了两天,珊娘整备了一个包裹,背在身上,就要出门。邵方追了出来,一把夺过包裹,把珊娘拉回屋内,道:“珊娘,眼看邵氏一门不能苟活,你还要去火上浇油吗?” 珊娘这才确信,义父遇到了麻烦,她眼含泪花,追问缘由。邵方带珊娘进了房,将这大半年的经历细细说于她听。当说到他见到张居正的情形时,脸上顿时呈现出惊怖的神情,嘴唇哆嗦着,道:“珊娘,你不晓得,张居正目露凶光,透出杀机!我断定,此人阴险无比,我若不即刻离京,他必杀我!我虽离京,他也绝不会放过我!” “呀!义父,这是为何?”珊娘心惊肉跳,大惑不解地问。 邵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珊娘,官场上的事,不容咱布衣百姓置喙,更别说染指了!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插足官场上的事,不该!” “义父,那、那该怎么办呀?”珊娘焦急地问。 “珊娘,你已长大成人,不必再留于邵门。”邵方含泪道,“义父托保山给你在苏州找个人家,你悄悄嫁过去,好不好?” 珊娘咬着嘴唇,用力地摇了摇头。邵方拉住珊娘的手,流泪道:“珊娘,无论如何,你不能再留在邵家了!但珊娘你千万千万不要去找高先生,不的,不惟给你、给邵家,也会给高先生招灾惹祸,你务必记住!”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珊娘急得跺脚大哭。邵方轻轻拍了拍珊娘的后背,推开她。须臾,从别屋捧着一个红包裹递给珊娘,眼含泪花,道:“珊娘,这里有金锭、银两,你拿着,我再差一个女仆给你使唤,你到苏州去吧,找梁辰鱼先生,我已修于他,托他照顾你。” “义父,小女怎忍心离义父而去?”珊娘抽泣着说。 邵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常言道,女大不能留。珊娘眼看就十九岁了,留在家里终归不是法子,也该出门了。” 珊娘恋恋不舍,又在家里盘桓了数日,待过了上元节,才重新整备了行装,辞别义父一家,跨出了邵家大宅,头也不回,向码头走去。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珊娘竟杳无音信。连邵方也不知道珊娘在哪里,房尧第想要找到她,谈何容易?他一路探访,镇江、常州、苏州,都走遍了,还是没有珊娘的消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次日辰时,阁臣刚在中堂坐定,办就把三份反对王崇古封贡互市提议的奏本放到了高拱的案头。 “诸公先听听宋给谏的高论。”高拱拿起礼科给事中宋应昌的奏本,嘴角挂着讥笑,念道,“虏虽通贡,情或难测,防边则有两费,撤兵则非万全。”他把文牍往案上一摔,“谁说要撤兵了?这给谏自己树靶子自己开弓射击,也够辛苦的了!” “说甚‘情或难测’,先就不自信!说甚‘防边则有两费’,封贡互市一旦达成,边费加上赏费,也比往昔边费一项少不知多少!他却混淆视听,硬说花费更多!”张居正不满地说,“他就是为反对而反对,生恐事成!” “再听听兵科都给事温纯的高论!”高拱又拿起一份文牍,不屑地念道,“虏得封号,则众且益附,是赐之翼也;入我境,则窥我文物,是启其心也’。呵呵!”他冷笑了两声,“这意思是若封贡,就是替老俺招抚众虏,好让他一统大漠,推翻大明!” “玄翁,科道有言责,他们的建言对错姑且不论,然阁臣肆意嘲讽之,传扬出去,终归不美。”是殷世儋的声音。他入阁半月余,高拱对他却熟视无睹,这让他感到难堪,遂借机表达不满。 “喔?殷少保想的甚周到嘛!”张居正揶揄道。他本对殷世儋走内线入阁甚为不屑,对他甫入阁就因献俘礼成加恩少保,更是耿耿于怀,便刻意叫他“少保”,刺了他一句。 高拱看也不看殷世儋,故意叫着李春芳、张居正说:“兴化、江陵,你们再听听御史张国彦的高论:‘虏向入寇每旋出塞者,虞西北诸戎踵其后耳;彼无我患,则专意诸戎,诸戎必折而入于俺答,是加之左右臂而益其强也;请乞之费,岁加月倍,客饷不已,必扣主兵,主兵不已,必及市贾,市贾不已,必及内藏也’。”他看了李春芳一眼,又转向张居正,“这御史看的很远嘞!” “这御史的意思是,往者俺答南侵,之所以抢掠后就跑,是怕其他部落偷袭他;如今封贡了,俺答就可以专心去征讨其他部落了,其他部落必臣服于他,俺答的势力就会越来越大。”张居正以讥讽的语调说,“不过,这御史比温纯更甚,在他看来,若答应封贡,则俺答贪得无厌,天朝只好从军饷里拿钱,军饷不够,再从税赋里拿,税赋不够,只好从皇上的内库里拿。他以为一说要拿皇上的内帑出来,皇上就不会允准了。这御史简直就是蔑视皇上!” “江陵,这不是深文周纳吗?!”殷世儋吃惊地说。 “深文周纳?”张居正摇头,“殷少保,你看看科道的话,那才是深文周纳!难道赏赐北虏,竟会到要皇上拿出私房钱的地步?这可能吗?这不是危言耸听吗?不是故意要激怒皇上吗?居心叵测,莫此为甚!” “历下,殷少保,你先看看故牍,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再说话,不迟!”高拱没好气地对殷世儋说。 “好了好了!”李春芳忙制止争吵,“兼听则明嘛!不是还要廷议吗?届时自会有人辩驳。这几份奏本,交兵部参详就是了。” “不说了!除了浪费时光,就是生一肚子气!等廷议吧!”高拱说着,起身道,“兴化,就要入二月了,吏部双月大选,要选用一大批府县官员,这几天就不来内阁了。” 虽然忙于銓选,可每到傍晚,高拱就会把张四维召到直房,询问宣大情形。张四维奉高拱之命,随时与其舅父王崇古保持密切沟通。这天一到高拱的直房,张四维就一脸苦楚地说:“玄翁,昨夜四维接家舅,言俺答候旨甚切,日久恐夷性不耐。” 高拱沉吟片刻,语调深沉地说:“制驭夷狄,事机来去,变在俄顷。北虏数十年蹂躏中原,无如之何;今回心内向,臣服朝廷,若不及时接之,迁延月日,不守信约,一旦决裂而去,北边岂有宁日?”他突然提高了声调,“我看那些反对者,是在为国招祸!”说着,站起身,在屋内徘徊,若有所思地说,“此事,我固然可独立决断,但事体重大,旁有窃窥媒孽者,万一出了意外,不惟事败,令舅也会跟着遭殃!” 张四维点头道:“四维这就把玄翁的这个意思函禀家舅。” 高拱举手制止道:“不必!”又走了几步,像是自言自语,“此事不能久拖,再等三天,若再无结论,我只能破釜沉舟!” 次日辰时刚过,高拱正在吏部后堂主持议事,张居正的办姚旷匆匆进来了,走到高拱跟前,俯身低声道:“张阁老请玄翁速回内阁,有急事。” 高拱蓦地站起身,吩咐:“备轿!” “玄翁,都怪我!”张居正在文渊阁门前候着,见高拱下轿,便走上前去,没头没脑地说。 “出了甚事?”高拱眼一瞪问。 “玄翁忙着双月大选,我因为要主持今年的春闱,这几天都不在内阁,”张居正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文牍,递给高拱,“王崇古的奏本,被驳回了。” “什么?!”高拱大惊,一把夺过张居正手中的文牍,只看了一眼,“皇上已批红了?李兴化何以连声招呼也不打?” “或许是殷历下捣鬼也未可知。”张居正道,“李兴化是老实人,对封贡互市也无成见;倒是那个殷历下,或许是自感被我辈轻视,故意捣乱!” 高拱顾不得再说话,气冲冲地快步进了中堂,手举文牍,瞪着眼睛,劈头就问:“兴化,这,怎么回事?!” “哦,新郑是说王崇古奏本发回之事?”李春芳战战兢兢地解释道,“王崇古奏本刊发朝中百官,科道强半反对,朝臣忧虑甚多,兵部题覆发回重议,内阁也只好尊重兵部的意见,照所题票拟了,皇上也允准了。” “事体如此重大,内阁不议?”高拱喘着粗气高声道,“真是败事有余!” “新郑,皇上已然允准了。”李春芳红着脸,嘀咕了一声。 “那是因为皇上信任内阁!”高拱大声喊叫着说,“而内阁呢?如此不负责任,对得起皇上的信任吗?!” 殷世儋见李春芳低头不敢出声,便“哼”了一声,颇是不忿地争辩道:“不就是没有经过玄翁同意吗,没有人刻意瞒着玄翁嘛!难道不经玄翁,内阁就不能运转了?” “你少插嘴!”高拱向殷世儋吼道。 “玄翁,玄翁!”张居正上前拉住高拱的袍袖,请他坐入坐,劝道,“兴化既已做主票拟,内里也批红了,就让王崇古斟酌吧!” 高拱虽是坐下了,却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便蓦地一拍案:“兵部可恨!去,把郭乾给我叫来!” 办张了张嘴,看着李春芳,李春芳急忙侧过脸去,张居正见状,起身拉着办走出中堂,嘱咐道:“你去兵部,只叫魏侍郎来就是了,再嘱咐魏侍郎,玄翁若问,就说大司马不在。” 须臾,兵部侍郎魏学曾进来了。 “本兵呢?嗯?”高拱瞪了魏学曾一眼,问。 “大司马、大司马有事不在直房。”魏学曾照事先办所教,嗫喏道,“玄翁有示,学曾转告就是了。” “先帝禁开马市诏旨在前,朝臣虑其叵测在后,”高拱读着兵部的题覆,刚读了一句,就把文牍重重一摔,“你们兵部意欲何为?此番封贡互市,与先帝时开马市,是一回事吗?上来就拿这个说事儿,我看兵部这是误国!” 魏学曾低着头,不敢出一言。 “玄翁,先帝时曾开马市,实质是我出高价购买北虏马匹,此番互市与之有何异?”殷世儋插话道,“先帝明禁与北虏开马市,兵部题覆是遵圣旨,错在何处?”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已!”高拱一扬手,不屑地说,“况且先帝的谕旨,若每条都只能遵守,不能改易,那还如何新治理?” 张居正见高拱口无遮拦,替他捏了把汗,正思忖如何化解,殷世儋怪笑一声,道:“世儋没有记错的话,去岁玄翁所上《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疏》,极力维护先帝,言敢有非议先帝者以大不敬论。先帝禁开马市的诏旨,不算数了?臣子维护先帝的诏旨,错了?” 高拱被殷世儋噎住了,憋得满脸通红,良久,才冷冷一笑道:“历下确乎认真看了鄙人的奏本,记性也委实不错!可惜,你只知其皮毛,并未读懂!”他不愿与殷世儋争辩,蓦地伸手指着魏学曾,高声斥责道,“还有你!魏惟贯!你也是兵部的堂上官,素知你是赞成封贡互市的,兵部如此题覆,你反对过吗?或者向内阁禀报过吗?因何不禀报一声?!” “玄翁,正堂对本部事负其责,正堂定策,赞佐向上禀报,有欠磊落。记得玄翁是甚恶不磊落之人的。”魏学曾低声道。 “你……”高拱一拍案,“坏了大局,会捅大娄子的!” 李春芳忙道:“新郑,封贡互市,关乎国之安危,皇上若已有定见,何不宸断?既已允准刊示群臣,必为集思广益,再为区处;既要集思广益,自可畅所欲言。顺之也好,逆之也罢,都是一秉公忠体国之诚,内阁当体认之。这件事,待王崇古复奏后再议吧!” “有体国之忠,无体国之识,必以忠国始,而以误国终!”高拱生硬地回应道。 李春芳嘴唇蠕动了几下,满脸委屈地低下头,手颤抖了几下,翻了翻案头的文牍,道:“春季的经筵要筹办,今年的会试要开场,这两件事都不能再拖了,礼部奏本发来了,内阁议一议吧。” 高拱蓦地站起身,一语未发,怒气冲冲地出了中堂。 望着高拱的背影,张居正心里突然有些发慌,暗忖:那件事,千万别让他知道了,不然,恐非大发雷霆这么简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户部尚刘体乾来到高拱的朝房,刚施礼坐定,高拱便开口问:“大司农,八十万,拿得出来吗?” “八十万?”刘体乾瞪大眼睛,道,“家底玄翁不是不知道啊!” “能拿出多少?”张居正问。 刘体乾沉吟片刻,道:“隆庆四年国库所收,委实增加了。一则是恤商新政初见成效,商税陡增;二则东南开海贸易,年可收银数万两;三则官场振作有为,当收之税强半解上来了。嗯,或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笑了笑,“呵呵,玄翁加意肃贪,整饬官常,贪墨、吃喝少了,裁减冗员,撤并机构,省出来不少。哦,还有,贵州水西不战息争,省出几十万。”他话锋一转,道,“可是,国库本就亏空,填补前年的窟窿就占去一多半;去岁把汉那吉来降一事,北虏于严冬大举南下,守备之费,比往年多支出六十万有。如此一来,还是有亏空。” “今年经费是如何安排的?”高拱问。 “北边军饷占大头;宗室藩王经费次之,再次俸禄;再则是漕河费。”刘体乾答。 高拱沉吟片刻,道:“边费,今年可省一半。” “啊?!”刘体乾、魏学曾、归有光都吃惊地望着高拱,发出惊叹声。 “我看老俺是真心要和平的,能不能达成和平,在朝廷百官能不能体认大势、维护大局。”高拱解释说,“无论有多少阻力,必达成和平!如此,边费自可减半。” “你们户部的人,对封贡互市,就别唱反调啦!”张居正插话道。 “这……”刘体乾踌躇着,“减半……万一和平不成……” “那好,先减三分之一。”高拱以决断的语气说,“节省出来的这些,先拿六十万出来!” 归有光好地问:“那么师相,还差二十万呢?” “六十万已可支应,惟是征剿古田非易事,要打出些富裕,不能出现因军饷不足半途而废的局面。”高拱解释道,他盯着刘体乾,“先让广东、福建、湖广三省凑出二十万出来,户部下文办!”刘体乾刚要开口,高拱伸手做制止状,“不必再说,就这么定了!”又转向张居正道,“军饷有了,关键是人,用人不当,再多军饷也是打水漂!” 说到用人,众人都沉默不语。张居正本想开口,顾忌到多人在场,欲言又止。他双手用力扶着扶手,欠了欠身子,做欲起身状。高拱看出来了,他是不愿这么多人在场,便道:“用人之事,不必神神秘秘,公之于众才好。”见众人依然沉默,高拱指了指张居正,“叔大还记得上次提到的贵同年吗?”他笑了笑,“你提出要他巡抚贵州,我不认可。你那位贵同年之才,可用之于剿,不可用之于抚。贵州当抚不当剿;而广西已无抚之余地,当剿!” 张居正听出来了,高拱要用殷正茂,甚喜,道:“殷正茂虽是文官,却有韬略,命他去剿匪平乱,必不负众望。” “不错!”高拱接言道,“殷正茂筮仕即任兵科给事中,又在广西、云南、湖广做过兵备道,巡抚广西,最合适不过。” “可,殷正茂时下只是江西按察使,离巡抚之位还差好几个台阶;”魏学曾提出了疑问,“且官场对殷正茂操守颇有物议,谓其有贪名。” “学生也有耳闻。”归有光插话说,“道路传闻,朝廷知殷正茂有封疆才,却轻易不敢信用。” “要做非常之事,用人岂可按部就班?循资历用人,广西这件拖了九十年的事,恐怕还得拖下去!至于说,”高拱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至于说殷正茂有贪名,我不在乎!殷正茂是不是真贪,我不敢说。但我知道,时下官场有一大毛病:不做事的人,不遭物议;凡做事的人,总有人挑剔。操守正者,谓之能力差;能力强者,谓之操守有亏;操守正、能力强者,谓之专横。总是有话说。可怪的是,掌铨者或爱惜羽毛,或出于私心,一旦有物议,就真不敢用了。”他一拍案,“我就不信这个邪!即使殷正茂真贪,也要用!军饷一次都给他,事中事后都不许查账,让他放开贪!三省藩库凑的那二十万,就让他都装到自己腰包好了,只要把广西的事平了,就是为朝廷立了功!” “这……”张居正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传扬出去,毕竟不美。” “哈哈哈!”高拱大笑,“越是这样,我谅他越不敢贪!” “玄翁,是不是这样,”刘体乾道,“户部派人替殷正茂管账,如何?” “喔?”高拱道,“好啊,你回去问问,谁愿意去,抑或谁反对把军饷一体拨给殷正茂,就让谁去!” 归有光听出来高拱是在说气话,他怕刘体乾不明其意,便道:“大司农,五十年间,大军征剿韦银豹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都是惨败,不死在战场,也被追究责任,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大司农要想好了。” 刘体乾低头不语。 高拱站起身,道:“好了,大司农回去办事吧,上紧办妥!”见刘体乾面露踌躇之色,他一扬手,“户部只负责照我说的办,若出了弊病,我向皇上请罪,与大司农无涉!”说着向刘体乾拱了拱手,又对归有光道,“震川,你也回去办事吧。” 刘体乾、归有光辞去,高拱招招手,让魏学曾坐到他右手的椅子上,对他说:“军饷有了,掌军令者人选有了,目下轮到兵部的事了,这是军机,是以让他们两位回避。惟贯,你说说,如何调兵遣将?” 魏学曾踌躇片刻:“玄翁,说真话,兵部并未有征剿古田之意,哪里会有调兵遣将的画策!” “这也不怪兵部。”高拱大度地说,“这件事越拖,越演变成一宗事不关己的旧账。” “喔,玄翁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张居正道,“隆庆二年春,广西柳州籍的南赣巡抚张翀上了道《乞处广西地方疏》,吁请朝廷平定广西之乱,自然是如石沉大海。我听殷正茂说过,此人当年因弹劾严嵩贬谪贵州都匀时,曾与在广西任兵备道的殷正茂交游甚欢。” “他是广西人,不能到广西任职,不妨调他到湖广做巡抚,为殷正茂翼助。”高拱道,又对魏学曾道,“广西崇山峻岭,韦银豹不惟占地利,还占人和,是以此番征剿,兵马必数倍于蛮贼。” 张居正道:“广西总兵,当换俞大猷去做;征剿大军,兵马要调集十万到十五万。” “接广西塘报,兵部上下也有议论,言蛮贼凭高据险,蚁聚蜂屯,道途不通;蛮贼蓄有大量长枝、劲弩、毒矢,足以自固,非百万之师,迟以岁月,未易卒拔也。”魏学曾为难地说。 “够唬人的!难怪以往当国者倶不敢碰。”张居正以不以为然的语气道。 “百万之师?还要迟以岁月?”高拱嘴角一撇,“把国库掏空也支撑不住!”他一扬手,“最多十五万,且不可久拖不克!韦银豹拖得起,朝廷拖不起!这要对殷正茂说清楚,干不成,换人!” 魏学曾心里一直在盘算调兵之事,他挠了挠额头,道:“除广西各卫所外,再从广东调八千、福建调一万五千、浙江调一万、湖广调两万、贵州调五千,官军约十万;广西左右江各土州,可调集土、狼兵三到五万。” 高拱稍加思忖,决断道:“那好,惟贯,你回去即与大司马说,一:发兵征剿古田叛贼,军饷著户部筹集拨给;二,调俞大猷为广西总兵官;三,调集各路兵马,这个就按适才你所说办。此三事,兵部当速上本请旨!”他又对张居正道,“殷正茂、张翀广西、湖广巡抚之任,吏部来办;户部筹集军饷事,叔大督办之。” 研议毕,各人分头去办,高拱也未进中堂,径直去了吏部。刚用完午饭,魏学曾又来了。 “惟贯,怎么,征剿古田,兵部有异议?”高拱不悦地问。 “玄翁,辽东的塘报。”魏学曾黑着脸,把塘报呈到高拱手里。 高拱瞥了一眼,不觉大叫一声:“什么?辽东总兵战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接阅辽东塘报,怒气冲冲地说:“总兵、参将战死,巡抚却躲在城中不出,太不成样子!” 魏学曾没有接话茬,而是焦急地说:“时下土蛮大举攻锦州,似有图谋,请玄翁指示应对办法。” 高拱略一思忖,道:“惟贯,你快回去和大司马说,兵部火速传檄戚继光,命他驰援锦州!” 魏学曾揖辞而去,高拱快步走到后堂,侍郎张四维、各司郎中都在。高拱沉着脸在正中的位子坐下,瓮声瓮气道:“辽东巡抚,换人!”他扫视了一下议场,“正好都在,现在就议新人选。” “辽东局势委实堪忧。”张四维道,“巡抚担子特重。” 高拱道:“子维,你熟悉边务,把辽东的情形简要说几句,对选准人有益。” 张四维对着高拱一颔首,道:“嘉靖中以来,辽东军政败坏、边备废弛、粮饷匮乏、虏患日炽。先说军政败坏:辽东寒荒之地,官其地者,以贬谪者为多,即使不是贬谪,也有流放之感,是以到任后不思进取,心思全用在贪墨上,竟有三任巡抚因贪墨而罢。再说边备废弛:辽镇边长二千余里,城砦一百二十所,三面邻敌,而边墙、边堡、墩台,皆以土筑,颓破已极。”他顿了顿,又道,“再说粮饷匮乏:辽东战火连绵,民生凋敝,满目荒凉,只有近城郭的地方间有耕种,早就不能自足,月粮十缺四五。说到虏患,就更令人忧心:女真诸部叛服无常,土蛮诸部年年入犯,岁无定处,亦无定时。” “适才接塘报,土蛮于冰天雪地时大举犯锦州,总兵、参将两员大将战死!”高拱插话说。 张四维叹息一声:“经此一役,必是士气愈懦,虏气愈骄,继以荒旱相仍,饿殍枕籍,外患内忧,势如厝火矣!” “辽东畿辅左臂,巡抚之任实兼军务,加之此地情形复杂,局势危如累卵,尤在得人。”高拱接言道,“故辽东巡抚,比腹地巡抚更要优选。” “从在任巡抚里选一个强干的,调转过去如何?”张四维问。 高拱摇头。 “呵呵,玄翁必是已有人选,何不说出?”张四维笑言。 高拱沉吟片刻,道:“蓟州兵备道张学颜,如何?”他一指文选司主事,“说说张学颜的履历。” 主事翻检出一卷簿册,边看边禀报:“张学颜,字子愚,直隶广平府肥乡县人,生于军户之家,登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授曲沃知县,三年大计,擢工科给事中;桃松寨之事起,俺答攻右玉,建言兵部尚杨博兼宣大总督,赴前线指挥御虏,帝纳之,擢河南按察使司佥事,分巡大梁道练兵、捕盗、马政;升参议兵备汝南,再升按察副使兵备太原,受劾罢;隆庆元年起用辽东宁前兵备道,整饬宁远等处兵备,兼管屯田、马政;调兵部职方司郎中;调永平兵备道,旋改密云兵备道、蓟州兵备道,赞襄蓟辽总督整饬边务,协助戚继光练兵。” “呵呵,从郎中外放,不到一年换了三个地方,是玄翁有意栽培的吧?”议场里有人笑笑说。 高拱未接茬儿,问:“张学颜兵备宁远时,恰是魏学曾在辽东做巡抚,对他做何评语?” 主事翻看簿册,答:“修险隘、练游兵,实心任事,克尽厥职。” “嗯,难得!”高拱赞叹了一句,“张学颜久历兵事,又在辽东做过兵备道,是辽东巡抚的最佳人选。” “玄翁,张学颜毕竟是兵备道,离巡抚差着好多台阶呢。”文选司郎中提出了异议。 “破格拔擢也有先例,但张学颜其人,未闻时誉。”文选司主事接着道。 “吏部的人,不能只会排资历,论资格!”高拱脸一沉道,“时下革新改制,你们都不关心?嗯?!”见议场一片沉寂,他大声道,“本阁部上过《议处本兵及边方督抚兵备之臣以裨安攘大计疏》,业经皇上御笔钦批:‘兵事至重,人才难得,必博求预蓄,乃可济用。览卿奏,处画周悉,具见为国忠猷,都依拟行。’该疏明明白白写着,边方兵备缺,即以兵部司属补,边方巡抚缺,即以边方兵备补,边方总督缺,即以边方巡抚……” 正说着,办悄悄走了过来,高拱停顿了一下,办低声道:“大司马求见。” “大抵是辽东战事,不能误了戎机!”高拱像是自言自语,边说边忙起身往直房走。远远的见郭乾、魏学曾站在直房门口,他加快了步伐,近前问,“大司马所为何来?” “玄翁,朝廷曾给戚继光定了规矩,只准固守,不准出战。适才魏侍郎告,玄翁嘱传檄戚继光驰援锦州,恐此举……”郭乾一脸无奈地说。 高拱闻言,火气“噌”地窜到脑门,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进了直房,走到窗前,背对着二人站着,良久方蓦地转身:“不让戚继光出战,是因为蓟镇位在肘腋,东有土蛮、西有俺答,怕顾此失彼,此时俺答会与土蛮合谋助攻吗?”也不等郭乾回应,失望地说,“戎机不容喘息,本不想渎扰皇上;既然大司马怕担责,本阁部就奏请皇上下旨命戚继光援辽。”说着,跨步走到座椅,边落座边提笔,就要写本。 “玄翁玄翁,不必了。”郭乾忙走上前去,拉住高拱的手臂,“下吏这就回去传檄戚继光,这就办!” 高拱“啪”地把笔撂在案,瞪着郭乾。郭乾尴尬一笑,慌忙揖辞而去。魏学曾也跟着往外走,高拱喊了声,“惟贯,留步!” 魏学曾转过身,道:“请玄翁吩咐。” “辽东巡抚,谁可任之?”高拱问。 魏学曾沉吟片刻,道:“有张学颜者可。” “得之矣!”高拱抚掌笑道,“惟贯,知人哉!” “辽镇总兵,玄翁有人选吗?”魏学曾问。 “辽东不同内地,武官一向循辽人治辽之规。”高拱道,“李成梁骁勇多谋,可任之。” “学曾也有此意!”魏学曾笑道,“那学曾就说是玄翁的意思,想来大司马也只好接受了。” 高拱一扬手:“兵部的事,兵部去办。”言毕,疾步走出直房,一进后堂,就兴奋地说,“适才咨询魏侍郎,他谓辽抚,张学颜可用。” 众人皆默然。 高拱大声道:“张学颜其人,卓荦倜傥,时眼不能识,置诸盘错,利器当见。辽东交给他,尽可放心!文选司速起本,李秋勒致仕!张学颜以都察院佥都御史衔,巡抚辽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苏州府太仓州州城内,有一座新建的豪华园林,乃文坛领袖王世贞的私家庄园——弇山园。此园与上海县的豫园同时建造,且同为造园名家张南阳设计,占地七十五亩,土石占十分之四,水面占十分之三,室庐占十分之二,竹树占十分之一。湖山错落,亭台掩映,竹木葱郁,花草飘香,宛若人间仙境,远非豫园可比,国中首屈一指。 王世贞以文坛盟主之尊,却也未放弃仕途之望。隆庆三年除授山西按察使,却迟迟未赴任。高拱复出的消息传出,他就奏请辞职,虽未获准,却仍滞留家中。高拱掌吏部,整饬官常,先从赴任时限抓起,给所有逾期未赴任的官员发去急字文凭,王世贞不敢再延宕,即到太原赴任,旋即因母丧归家守制,居于弇山园中。自此,各色人等摩肩接踵,纷至沓来,弇山园里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无日停歇。 这天,王世贞的入门弟子、青浦知县屠隆,携松江名流何良浚、莫是龙前来拜谒,与吴中名流梁辰鱼、张献翼等聚到了一起。王世贞在弇山堂大厅设宴款待。 这弇山堂是正宗的歇山式建筑,高敞、堂皇,典雅考究,古色古香。来客先是把弇山园一阵猛夸,又对王世贞一番恭维,正要入席,一群歌妓涌了进来。王世贞皱了皱眉,梁辰鱼忙道:“大表叔,这些歌妓皆是来找侄谱曲儿的,不妨在此佐酒。” “不可!”屠隆道,“吾师正在守制,安得如此?” 梁辰鱼只得挥挥手,把歌妓赶了出去。屠隆、何良浚、张献翼几个人,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四五个绝色歌妓飘然而去,直到王世贞延请入席,还楞楞地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梁辰鱼诡秘一笑道:“别着急嘛!待酒酣,我请诸位到别室去乐一乐。” 王世贞佯装没有听到,吩咐酒菜侍候。 “诸位都听说了吧?”屠隆甫入座便道,“朝廷正为要不要答应北虏的封贡互市之请争论不休嘞!” “哼哼!”张献翼冷笑一声道,“天朝养百万兵,把老百姓血汗钱榨干了,却畏虏如虎,逢战必败,如今又议起和来!我看,天朝的官场,上上下下,文臣武将,都是酒囊饭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因为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在任蓟辽总督时因滦河之敗而被杀,张献翼口无遮拦,令王世贞颇是尴尬。 “诶!不能这么说,”何良浚为了打圆场,便反驳道,“我看和是对的!打来打去的,为了甚?秉政的高新郑倒是有识见、有魄力的人物!他敢力排众议纳降,我看和议也必能成功!和议成功了,北边不打仗了,不惟省去钱粮,这江南的物品,也可贩于胡地,如此一来,多少人有了饭碗?” “元朗,”莫是龙叫着何良浚的字说,“你说高拱有魄力敢于力排众议,我看未必!” “此话怎讲?”何良浚问。 莫是龙道:“海瑞抚江南,一意澄清,大刀阔斧,刚有头绪,就被徐阶暗算;照理高拱是受了徐阶欺负的,复相后却不敢留海瑞,他的魄力安在?委来一个朱大器,虽未尽反海瑞之政,却也不敢像海瑞那样对待徐阶,一味和稀泥罢了,如此,我江南无望矣!” 屠隆在青浦任知县两年,耳闻目睹徐阶家族的横暴,也深知松江百姓对徐家痛恨非常,遂感慨道:“徐老为人,奸过曹操!然曹盗大利,受奸雄名;徐盗大利,却还欲博贤相名!”言毕,摇头不已。 “为富不仁,鱼肉乡里,严嵩不肯为之!”莫是龙接言道,“若高拱有魄力,就当重创之,为民除害!” “这么说存翁,言重了吧?”王世贞不悦道,“存翁固有纵子为恶之过,然焉能因此而一概否定?谓之奸过曹操,恶逾严嵩,大谬!” 莫是龙还想争辩,屠隆向他使了个眼色。莫是龙恍然大悟:徐阶不惟是王世贞的远亲,且为王世贞之父昭雪,故王世贞对其德之入骨,当他的面丑诋徐阶,委实不妥,也只好噤口了。 “海瑞委实不识时务,好为不近人情之事。”屠隆似要补过,忙道,又故作神秘地说,“阅邸报,知朱大器已升刑部侍郎,新巡抚当已首途赴任。他来了,或许局面又不同。” “是谁来?”何良浚问。 “好啦!”梁辰鱼大声道,“官场上的事,与我辈何干?有酒有肉有美色,潇潇洒洒度时光,管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做巡抚!” “对对对!”众人响应道。 酒肴已备齐,王世贞举盏,众人欢天喜地一阵痛饮。 “新抚台到任,必来此拜谒元美先生,我敢打赌!”何良浚一抹嘴角说。 “呵呵,吾不愿也!”王世贞笑言,“诸位看过我写的《弇山园记》了吧?其中有这么一段,”说着,王世贞摇头晃脑诵道,“守相达官,干旄过从,势不可郄,摄衣冠而从之。呵殿之声,风景为杀。性畏烹宰,盘筵饾饤,竟夕不休。此吾居园之苦也!” “这几句话,表明参拜弇山园的高官显贵不绝如缕,而大表叔是厌烦与那些个高官打交道的。”梁辰鱼接言道,他一指何良浚,“元朗,你又念叨官场上的事,犯规!”梁辰鱼站起身,问王世贞,“大表叔,该不该罚元朗三盅?” “该罚!”王世贞道。 众人也齐声附和。 “罚酒倒也没说的,”何良浚笑道,“我吃六盅,再向在座诸公敬酒,诸公务必一饮而尽,如何?” “没得说!”张献翼、梁辰鱼不约而同拍了拍胸脯。 何良浚一笑,连饮六盅,摇摇晃晃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只红绣鞋,摆到桌上,大声道,“来,满上!” “哇——”梁辰鱼大叫一声,“我辈上了元朗的当啦!” 何良浚袖中绣鞋,乃金陵名妓王赛玉所穿,何良浚每每以此鞋觞客,坐中客人多因之酩酊,见何良浚又拿出了绣鞋,梁辰鱼先就大叫起来。 “元朗,若弟吃了酒,你哪天把王赛玉带来,与我辈同乐,何如?”屠隆笑问。 “不必元朗出面啦!”梁辰鱼接言道,“赛玉姑娘三天两头差人请我去呢!要我给她写些曲儿,再来请,我就说非她来太仓不可。她必来!” “真的?!”众人皆露惊喜之色。张献翼抹了抹嘴角,一抬头看见何良浚举绣鞋敬他,向后仰了仰身子:“喔呀,洒家可不敢吃这么多吧?” “怕甚!”倒是王世贞爽快,“每人吃她一绣鞋!” “元美兄,王大师!”张献翼抱拳拱手道,“若我辈吃了酒,大师当赋诗以纪,何如?” “何难?!”王世贞以手击案,“吃完酒,必有诗!” “好!”众人皆抚掌叫好。 何良浚手托绣鞋,侍者已斟满酒,张献翼只得干了。何良浚本不敢敬王世贞,不意他倒爽快,向他招手示意,遂转身走过去,王世贞接过绣鞋,一饮而尽,其后诸人也只得闭眼跺脚,逐一饮之。何良浚尚未归位,王世贞便双目微闭,吟出四句: 自言长干娇小娃, 纤弯玉窄于红靴。 袖携此物行客酒, 欲客齿颊生莲花。 众人听罢,一片叫好声。屠隆忙道:“拿笔来,记下!” “诗出大表叔,必不胫而走!”梁辰鱼笑道,“一则文坛佳话,就此诞生矣!”他向屠隆挤了挤眼睛,微微抬了抬下颌。 屠隆会意,对王世贞嘻嘻一笑,道:“先生,我辈吃醉了,这就分头歇息去。” “咳!不必遮遮掩掩的!”张献翼大大咧咧地说,转头叫着梁辰鱼的字道,“伯龙,消受一番去也!” 王世贞笑而不语。众人正要一哄而散,外甥曹颜远急匆匆走了进来,似有事要禀报,王世贞一摆手,叫着屠隆的字说:“长卿,你官职在身,不可像伯龙他们那般任诞。”说罢,方转脸问曹颜远,“何事?” “舅父,松江存翁来了!”曹颜远躬身禀报道。 “喔呀,存翁?他怎么突然来了!”王世贞吃惊道。 “说曹操曹操到,我辈可不愿见他!”屠隆一撇嘴,大步追梁辰鱼而去。 王世贞忙起身,吩咐曹颜远:“快,随我迎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王崇古看着被退回的奏本,连同厚厚一摞反对封贡互市的奏疏副本,大感意外,桌上摆着的早餐,动也未动。王诚在一旁苦劝良久,王崇古依然双手紧抱,仰靠椅背,沉思着。 “反对者众乃意料之中,可退回重议,则未想到。”王崇古终于开口了,忧心忡忡地对王诚说,“难道中玄顶不住压力,撒手不管了?” “喔呀!”王诚大惊道,“若封贡互市不成,那麻烦可就大啦!” “于公,错失一大利机;于私,一百多口身家性命!”王崇古两眼发直,颓然瘫坐在椅上,幽幽地说。须臾,他蓦地站起身,指着王诚道,“你,这就启程去京师,谒见中玄相公!” 王诚急急忙忙出了餐厅,侍从进来请王崇古更衣升堂。王崇古摆摆手,起身进了卧室,和衣而卧,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睡着了。梦境里,俺答串联各部浩浩荡荡南下,突破了守口堡、宏赐堡、败胡堡,向大同涌来。大同城内顿时火光冲天,胡刀闪闪中,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倏忽间,一群锦衣卫校尉气势汹汹闯进了辕门,枷锁哗啦啦戴到他的身上,一个校尉宣读圣旨:王崇古居邀功,处置失当,至北虏蹂躏大同,生灵涂炭。著就地处斩,传首九边!一把长长的钢刀高高举起,就要向他砍来!千钧一发之际,蓦地被惊醒了,额头上满是虚汗。 听得里间动静,外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军门醒了?” 王崇古“蹭”地下床,跑到门口向外探头一看,果是王诚,不觉大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禀军门,下吏出城不到百里,正遇着吏部张侍郎的急足,说张侍郎奉高阁老之命给军门投,下吏也就随他返回了。”王诚答道。 “喔,子维的函呢?快拿来我看!”王崇古一步跨出卧室,坐到外间的一把椅子上。 王诚递过筒,王崇古神情紧张地抽出阅看。正是高拱在吏部直房口授、张四维记录的那封函。阅毕,王崇古畅出了口气,吩咐王诚道:“即传令,大同巡抚、总兵,宣镇巡抚、总兵,阳和兵备道,巡按御史,辕门各官,明日酉时,白虎堂聚议!” 次日酉时,白虎堂灯红通明,带兵部尚衔的王崇古已是正二品大员,只见他身着绯红官袍,从后面的屏风中健步走出,先免了参见大礼,开口道:“今日召诸位来,是奉旨重议封贡互市疏。请诸位各抒己见。” 封贡互市之议被朝廷驳回,宣大文武官员闻之悚然。此时若主张维持原议,似有与朝廷作对之嫌;若主张拒绝俺答封贡互市之请,后果不堪设想,是以众人都不敢说话,白虎堂里陷入一片沉寂。 “本部堂思维再三,当维持原议!”王崇古只好亮出了底牌。 众人还是默然无语。 “那好,既然诸位无异议,就维持原议。惟在疏首,要加上一段话,把此番互市与嘉靖三十年开马市的区别,详述一番。”王崇古起身道,“本部堂已备了薄席,请诸位赏光!” “这王崇古焉能如此?维持原议,急急奏来,简直就是目无朝廷!”内阁中堂里,执笔票拟的殷世儋拿起王崇古新上的奏本,匆匆浏览一遍,便丢于案,气呼呼地说。 李春芳眼睛看着高拱,担心殷世儋的话会惹怒他,再爆发冲突,遂抢先道:“喔,历下,不能这么说。圣旨是发回重议,既是重议,维持原议亦无不可嘛!” “既然发回重议,必是原议不妥,方发…”殷世儋争辩说,话未说完,李春芳急忙打断他,“好了,历下,批交兵部题覆就是了。” “内阁直接拟票,下廷议就是了,何必再绕弯子!”高拱不满地说。 李春芳楞了一下,欲争辩,又恐被高拱恶语顶回,自己这个首揆越发无有颜面;欲纳其言,又怕把矛盾引到内阁,嘴张了张,又闭上了,无助地看了张居正一眼。 “玄翁,居正以为,还是先让兵部题覆吧。”张居正说着,向高拱使了个眼色。 高拱虽不情愿,但知张居正赞同交兵部题覆,必有其因,也就不再坚持。 “喔!”殷世儋突然惊叫一声,“御史郜永春弹劾王崇古、张四维的!”他拿起文牍,读起来:“臣督理河东盐政,今已告完。其中利弊,故再言之。盐法之坏,由势要横行,大商专利。如吏部侍郎张四维父张允龄,乃运司老商,霸占盐窝;宣大总督崇古弟王崇教,系运司大商,嘱托先支。此二臣者,类皆嗜利忘义、阻公营私。乞将张四维亟赐罢斥,王崇古姑行惩治。” 高拱既惊又怒,大声道:“这个郜永春,不识大体!此何时,偏来这么一手!” “纯属搅局!”张居正附和了一句。 “行了行了!”李春芳制止说,又转向殷世儋,“历下,照例拟‘吏部知道’,交给吏部区处就是了。”又吩咐办,“抄副本,送吏部张侍郎、宣大王军门,便于二公上疏自辩。” 高拱沉着脸,一语不发,直到阁议散了,默默起身往外走。他似乎有预感,张居正会跟出来,走出文渊阁大门,回头一看,张居正果然快步走过来了。 “叔大,再让兵部题覆,又是扯来扯去,误事!”高拱烦躁地说。 “玄翁,朝议汹汹,何必直接当其冲?”张居正解释说,“让兵部来办,内阁超脱,局外掌局!” “我是担心久拖不决,老俺久等不得,出现意外。”高拱嘟哝了一句,语气是接受了张居正的解释。 “没想到郜永春又节外生枝!”张居正转了话题,恨恨然道。 “翻不起大浪!”高拱以不屑的语调道。 张居正沉吟片刻,道:“会不会有人指授,迂回阻坏封贡互市大局?” “这个就不必揣测了。”高拱不以为然地说,“巡盐御史巡按毕,论劾与之有关的官员,也是他的本分。” 张居正接言道:“玄翁,巡盐御史即巡按,按臣论劾不同一般,照例是要尊重的。张四维、王崇古两位大员若因此罢去,封贡互市一事,如何进行得下去?” “主动权在吏部,题覆慰留就是了!只是,”高拱叹息道,“时下张四维、王崇古就要注籍候旨,不能理事;更可虑者,朝臣本就强半反对封贡互市,这一闹腾,越发火上浇油了!” “唉!”张居正也叹息一声,“方逢时丧母丁忧,王崇古又遇到麻烦,封贡互市一事,越发难了!”他突然一跺脚,“封贡互市,乃制虏安边大机大略,彼辈以娼嫉之心,持庸众之议,计目前之害,忘久远之利,遂欲摇乱而阻坏之,国家以高爵厚禄,畜养此辈,真犬马之不如也!” 高拱闻听,堂堂宰辅国相,竟骂同僚大臣犬马不如,看来张居正真是急坏了,便笑道:“呵呵呵,叔大若是村妇,遇到此等又急又气又无奈的事体,必是上街跳骂咯!”言毕,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坚定地说,“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务必达成和平,这是大局!所谓为万世开太平,其业伟哉!千载难逢!我辈遭此际会,即使拼上身家性命,也不能错失利机!” “断断不能退!”张居正赞同道。 高拱嘱咐道:“叔大,你给王崇古修,让他不必担心;子维那里,我和他说。” “如此一来,本是封贡互市一件事,又凭空多出按臣论劾大臣的处分事,两件事都是逆势而行,玄翁的压力未免太大了!”张居正同情地说。 高拱一扬手:“叔大不必担心,为成此伟业,何所惜!”他停顿片刻,很是郑重地说,“叔大,若我因此被挤而去,你接着干!总之非干成不可!”说完,与张居正拱手作别,登轿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隆庆五年二月十八日,文华殿里,朝臣廷议王崇古重新所上封贡互市奏本。兵部尚郭乾主持廷议。他对王崇古执意维持原议颇为不满,有种被轻视的感觉,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待说明主旨后,先表态道:“北虏方求贡,即要我承诺不烧荒、不捣巢;他日若要我不修堡、不设防,要不要答应?” 都督府掌府事、太子太保、英国公张溶道:“上回廷议,有人说王崇古当斩,老朽以为说早了。那时只是廷议纳降与否;今番王崇古竟然上疏要求封贡互市!”他捻着胡须,冷冷道,“当斩!”说着,蓦地站起身,“先帝有明诏,有言贡市者斩!对不对?若各位眼里还有先帝,还议什么议?嗯?议什么议?!”说罢,拂袖而去。 “英国公——”魏学曾亲热地叫了一声,忙伸手拦住他,把他扶回原位,“你老适才听到宣读王崇古的奏本了吧,这奏本里,已把此番封贡互市与先帝所禁马市的不同,说得很清楚啦!呵呵!况且,即使是先帝时,辽东开元、广宁,不也开了市,听夷商自相交易吗?宣大也可以照做嘛,是不是,英国公?呵呵!” “少司马,你举的例子恰恰证明王崇古明违宪条!”兵科都给事中温纯接言道,“先帝允辽东开市,说明先帝所禁者,非开市也;是禁宣大开市也!换言之,禁与俺答部开市也!今有言与俺答部开市者,若按先帝明诏,岂不当斩?!” “先帝委实英主,高瞻远瞩!”大理寺卿董传策接着说,“俺答狡诈异常,杀我同胞无数,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岂可遽尔言欢?北宋一味与虏讲和,备受屈辱,终至亡国!我辈后人读宋史,谁不感到屈辱?难道也让后人笑我辈屈辱讲和?为我辈感到屈辱?我不忍也!” “哼哼!”工部右侍郎邹应龙冷笑几声,“他要锅给锅,要布给布,寇之所欲,我即与之,纯属媚寇!”他咬牙切齿道,“媚寇者,汉奸也!” 董传策、邹应龙都是徐阶的门生。前者因弹劾严嵩被贬烟瘴之地近十年;后者一疏而致严嵩罢职,是以在朝野名望甚高。他们两人说完,欲表达赞同意见者,只好噤口不言。 “北虏求贡,诈也,不可恃!”刑科都给事中王之垣道,“北宋以讲和求存,招致耻大辱,乃我天朝历史上屈辱一页,何忍重现于今日!” 刚从应天巡抚升任刑部右侍郎的朱大器忧心忡忡地说:“封贡互市,我财货日益费耗,而虏欲终不可足,奈何?” 户部尚刘体乾坐立不安。张居正曾经当面提醒他不应反对封贡互市,但他内心又委实不认同,见议场反对者众,还是忍不住道:“北虏诸部枝节甚多,一部数贡使,合起来贡使成群,一旦入贡,便充斥京师,为害将不可制也!” “坐着说话不腰疼!”定国公徐文璧突然大声道,“坐紫禁城里说三道四,谁不会!有能耐把北虏给灭了!”他看了英国公一眼,“英国公,你老率军北佂?再不成,北虏打过来,你老率军抵抗?” “嗯嗯,咱定国公是明白人!”驸马都尉许从诚接言道,“大话谁不会说,真刀真枪试试?适才谁说人汉奸来?说人汉奸的,你去和北虏一拼!” “嘿嘿嘿,”礼部尚潘晟见势,畏畏缩缩道,“似可、似可尊重督抚意见。” 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紧锁眉头道:“不允,必有近忧!允之,恐有远患,将不知所终。此事难全,委实不好决断。” “委实难决!”工部尚朱衡叹息道。 “既然拿不准,不妨放一放,何必匆匆忙忙做出决断?”户部左侍郎陈绍儒道,“无论如何,北宋讲和致辱,终归是前车之鉴。” 众人各有异辞,难以统一。兵部尚郭乾叫苦不迭。本欲再驳回奏本,又怕激怒高拱;赞同奏本违心且会激起众怒,斟酌再三,认为还是持两端为妥,遂题覆道: 先授俺答都督职,令诸酋各自为部,毋统摄,俟奉约一二岁,确无异志,再封贡;贡使留边城,不得入京;市期自二月至四月为率。 高拱为宣大局势担忧,眼巴巴等着廷议结果,一看竟是这般说,气得嘴唇哆嗦着,把文牍摔在案:“似这般依违两端的题覆,如何拿得出手?!驳回去,重议!” “这不能说是依违两端吧?”殷世儋争辩说,“兵部的题覆说得很明白嘛!先封俺答一个都督名号,不让他统摄各部各枝;先不允许入贡,待一两年后视情形而定。” 高拱并不理会,提笔拟旨: 这事情重大,所议未见停当,还再议来说。 “这……”李春芳为难地说,“我闻廷议时,诸臣言利者十之三,言害者十之七。再议,能议出新郑满意的结果吗?” “那也要再议!”高拱赌气似地说,“要否就否,要准就准;似这般小心翼翼,毫无自信,泱泱大国之风何在?岂不传笑虏庭!” 李春芳皱了皱眉头,不再说话。 虽说驳回兵部题奏,对王崇古奏本再议,但高拱也知道,形势并不乐观。他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无比。高福好久未见老爷这般愁闷了,又不敢多问,只是知会伙房,为老爷精心做了一道他爱吃的炖鸡块,待高拱回到家里,扑鼻的香味已在餐厅弥漫开来。高福以为老爷必是兴冲冲地夹起鸡块品尝,谁知他却两眼发呆,对眼前的佳肴熟视无睹,半天竟未动箸。 “老爷,老爷——”高福小心翼翼叫了两声,“这是鸡块,加了黄芪、怀药炖了大半天嘞!” “谁让你多嘴!”高拱瞪了高福一眼,起身走开了。 “老爷,老爷,恁还没吃饭哩,咋走了?”高福跟在身后说。 高拱没好气地说:“哪还吃得下饭,少来烦我!” 饭没有用,觉也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鸡叫声,竟有几分快熬到头的轻松感。他早早就到了内阁朝房,待张居正一到,就唤他进来:“叔大,你记得有成祖封北虏忠顺、忠义等王的故事吗?” “是有这么回事。”张居正答,“内阁当藏有成祖封虏酋为王的勑谕。” “好,待会你吩咐中官检出,送给我。”高拱道。 “玄翁,虽有故事,但毕竟是成祖时代。”张居正苦着脸道,“嘉靖以来,五十年间战争不断,结仇已深,恐非靠成祖时代的故事可以服人。若欲突破阻力,惟有请皇上发话。” 高拱摇头道:“朝议汹汹,各有异辞,依违靡定,让皇上如何宸断?况我皇上仁厚,若皇上出面力排众议,科道必对皇上谏诤不已,圣心怀忧,我辈臣子,于心何忍?”他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张居正,“虏人候命久不得,或生变,而朝廷人情乃如此,危机迫近矣!昨夜辗转未眠,反复思之,我已做好了打算。” “喔,玄翁有何策可解?”张居正忙问。 高拱以决绝的语调说:“万一廷议不如所愿,则我直接拟旨,准封贡互市!”顿了顿,他降低了音调,语气中带着几许悲壮,“想必皇上当会纳之。只是,如此一来,势必惹起众怒,朝议哗然;则我即请皇上放归去!我去国,则矛头即集矢于我,皇上免受渎扰,不伤圣怀,物议亦可息之。”张居正刚要开口,高拱伸手制止,继续道,“我虽归田,而北边之事大局已定,叔大自可善后之。”他一扬手,“布局我已想好:子维被郜永春论劾,两次求去,已奉旨慰留,下一步当延揽入阁,为叔大之助。时下吏部靳学颜已致仕,只有我和子维,可先调魏惟贯到吏部。” “玄翁!”张居正唤了一声,“不可作如是想。” “难道要王崇古担之?”高拱道,“他担不起来!一旦封贡互市不成,北虏必大举进犯,则王崇古先就要掉脑袋。何况,他掉脑袋也挽回不了大局。”他蓦地站起身,大声道,“惟我高某担之,则大局或可维系,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看见魏学曾应召来到朝房,高拱把放在案上的一摞故牍向前推了推:“惟贯,此内阁所藏成祖封贡文牍,其间勑谕之谆详、赉赏之隆厚,纤悉皆备,你拿去,示本兵暨各议事之臣,使其周知,祖宗朝亦有此事!” “只是……”魏学曾想说什么,高拱打断他:“不必多说,争得一分是一分。你近期不要忙别的,就忙这件事。一些关键人物,需你亲自持牍去见。” 正说着,御史郜永春已站在门外候见。魏学曾拿起故牍要走,高拱拦住他,“惟贯稍候,我还有话说。”又对门外喊了声,“传请郜御史。” 郜永春进来,施礼间,高拱道:“就封贡互市一事,我有几句话要说。”他呷了口茶,缓缓道,“反对封贡互市者,动辄拿北宋屈辱求和为说辞。不知宋弱虏强,宋求于虏,故为讲和;今虏纳贡称臣,南向稽首,是臣服于我,与宋之讲和是两回事嘛!反对者又动辄以先帝禁马市为说辞,岂不知,先帝所禁者,是官府出钱买物与北虏交换马匹,形同向其纳贡!若听民间交易,何谓之犯马市之禁?反对者又动辄以虏必背盟为说辞,以前北虏累岁内犯,直至近郊,残毒为甚,是封贡互市所致?纵使背盟,不过如往岁之入犯而巳矣,岂能比往岁还要猖獗?然少者亦当有三、五年之安,正可乘暇修吾战守之备,备既修,则伸缩在我,任其叛服,吾皆有以制之。即叛,固无妨也,独柰何舍此不计,而徒为纷纷?虏数十年犯我无状甚矣,我终岁奔命,自救不暇,竟无如之何!今能称臣纳贡,叩头呼万岁,亦可以伸吾君父之威,独柰何不敢,而畏惧至此乎?何愚者之多也?我看那些个反对封贡互市的人,不是审究利害,为国而谋,而是见事体重大,故发言相左,恐后有不谐者,则以为他有先见之明!臣子皆为己谋,乃如国事何?!” 魏学曾、郜永春连连点头。 “惟贯,你去见那些关键人物,送故牍示之,再把我这番话说给他们听。”又转向郜永春,叫着他的字说,“子元,你可把这番话说给科道同僚听。”言毕,摆摆手,示意魏学曾退出,他则转身从抽斗中拿出一份文牍,递给郜永春,“子元,你看看吧!” 郜永春接过展读,竟是王崇古弹劾他的奏本:“御史郜永春指劾臣事,原无情实。缘因郜永春冬月挑渠,冻馁贫民,臣行议止,遂以抱恨。又因臣举劾运司副使丘瓒,见郜永春生事虐民,故于本中指其不能匡赞。郜永春不思自任狂悖,乃挟仇捏诬臣弟王崇教为运司商人,阻坏盐法。乃访得郜永春得安邑县知县袁弘德以金银首饰脏赎,装成皮箱六个,馈送郜永春,送原籍长葛。乞将郜永春论臣缘由及臣奏内事情,行接管巡盐御史会同山西抚按衙门查勘,心迹自明。” 高拱不等郜永春看完,就以和缓的语调说:“子元,我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看此弹章的。因副本内阁照例会抄送于你。”顿了顿,又道,“子元,封贡互市乃大机大略,为万世开太平之盛举,是大局。当其时也,宁委屈自己,不可阻坏大局。我不管你弹劾王崇古的是真是假,也不管王崇古论劾你的有无其事,都不会去查勘;但不许你再上本,纠缠不休!” “可是,玄翁,如此一来,朝野岂不视学生为墨吏?”郜永春委屈地说。 “我自有区处。”高拱道,“待廷议有了结果,吏部即题覆,载于邸报,替你洗刷。”见郜永春还是不甘心,高拱说出了他的想法,“题覆用语我已想好,要领就是:郜永春本为王崇古论劾丘瓒疏中对其有指责之语,遂激而动气,劾以阻坏盐法,若王崇古无前说,则郜永春必无此劾;王崇古又因郜永春之劾,激而动气,遂有此劾,若郜永春无前奏,则王崇古必无此劾。二臣皆出于动气,有激而然。故其所讦之词,皆不足为据。”高拱笑了笑,“至于如何处分,就是对你和王崇古戒谕,当以国家之务为急,不可求逞一己之愤,交口互攻。若再有攻讦,本部参奏纠治!” 郜永春红着脸,忿忿然的样子,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学生委曲求全吧!” “识大体就好!”高拱满意地笑了。突然想起张居正的话,遂问,“子元,张太岳怀疑你弹劾王崇古背后有人指授,你说实话,有还是没有?” 郜永春摇头,两只眼睛却眯成一条缝,似乎在重新审视回京途中偶遇客商的一幕。高拱无心再问,又嘱咐道:“子元,别忘了,把我适才说给魏侍郎和你的那番话转告科道同僚。” 过了两天,第三次慰留张四维的圣旨下到吏部,高拱命司务到其府中去请。张四维早已接到高拱的提醒,在此关键时刻不得避去,遂撕掉首门张贴的“注籍”告示,到吏部当直。进得衙门,先到高拱直房谒见。高拱即把召见郜永春情形,简要说了一遍,嘱咐他道:“子维,只要郜永春不再纠缠,此事也就化解了。无非有人说高某庇护子维和令舅,或言高某专横跋扈,如此而已!大局所关,岂可在乎个人毁誉,任他说去!你转告令舅,当以边务为急,一意经画,不得分心。” 张四维点头应诺。 “子维,我与太岳,有厚望于你!”高拱突然动情地说。张四维露出不解的神情。高拱遂把那天与张居正说的一番话,说于他听。 “喔呀玄翁,万万使不得!”张四维一脸焦虑地说,“玄翁励精图治,大明中兴之望,系于一身,岂可轻言去国!” “要做的事委实甚多,但为安边大略,和平之局,万不得已时,只好如此!”高拱解释道。 张四维甚不安,道:“玄翁,学生虽注籍在家,于边务却不敢一刻有忘。访得玄翁命人检出成祖封贡故牍,传示众臣;又对廷议中反对者的三点持论,辩驳甚明,令魏侍郎、郜御史广而传布,举朝悉闻之,时下局面似有扭转之势。明日廷议,或可期待。无论如何,玄翁都不能有归田之念。” “先看看明日廷议结果再说。”高拱回应道。突然想起张四维也是廷议与会者,便嘱咐说,“你明日当参加廷议,一俟散议,即到内阁朝房去见。” 次日,尚未交巳时,张四维就匆匆到了内阁。正在中堂批阅文牍的高拱闻报,不觉吃惊,忙叫上张居正,一同到了朝房。未等高拱开口问,张四维即禀报道:“此番廷议,大司马事先已先备好了簿册,分封贡、互市两节,各有‘当许’、‘不当许’簿册摆在案上,不复发言辩论,即请会议诸臣直接签名。故只用半个多时辰,即告竣。” “结果如何?”高拱急切地问。 “封贡,二十八员以为当许;一十七员以为不当许。”张四维禀报道。高拱、张居正闻言,面露喜色,张四维又道,“互市,二十二员以为当许;二十三员以为不当许。” “喔呀,互市,反对者略多,不妙!”张居正着急地说。他盯着张四维道,“子维,你不妨去找大司马,争取在奏报疏稿中,模糊一下,把封贡互市连为一体,一揽子奏请允准。” “四维试试看。”说完,急忙告辞,赴兵部而去。 高拱道:“封贡已无大碍,互市稍有阻力,差不多算是平手,比预想的要好。无论兵部如何题覆,内阁必拟旨允准!” “玄翁,明日是经筵?”张居正问。 高拱不明白张居正何以突发出此问,疑惑地看着他。 “玄翁,经筵讲毕,内阁何不当面陈于皇上?”张居正道,“部院正堂倶在,只要皇上点头,大家知封贡互市出自宸断,想必也就不再固执己见或首鼠两端,兵部题覆也就不敢再模棱两可,此事可成!” 高拱沉吟片刻,道:“嗯,好在不是当初一边倒的局面了,请皇上发话也好。” “玄翁,兴化是首揆,公开场合,不宜抛开他。当请其出面一同去说。”张居正建言道。 “叔大与兴化是同年,你去说,我不去。”高拱不屑地说。 张居正一笑,转身往李春芳朝房而走。李春芳名为阁揆,阁臣却甚少登其门,他一见张居正进来,喜出望外,忙道:“江陵,来来来,请坐请坐!”张居正三言两语说明来意,最后道,“新郑嘱居正登门请示。” 李春芳竟受宠若惊般,连声道:“甚好甚好!” 次日,经筵讲毕,李春芳在前,高拱、张居正随其后,往御座走去,殷世儋见状,也慌慌张张跟了上去。 “陛下,臣等有事要奏。”李春芳躬身施礼道。 皇上正欲起身,又坐稳了身子,道:“卿何事?” 李春芳奏道:“北虏请和,督抚转奏,廷议再三,臣等窃以为,和,虽未可永保,但得一年,则有一年之便,臣等以为当许之,敢请陛下宸断。” “高先生何意?”皇上看着高拱问。 “启禀皇上:王崇古等苦辛北边数十载,洞悉虏情,今转请封贡互市。臣以为,漠北来朝,古今盛事,而因以羁縻,实制驭长策。九塞诸虏,俺答最雄,自上谷至甘凉,穹庐万里,东服土速,西制吉丙。先年以求贡无着致愤,遂致残毒诸边三十余年,中原苦不支矣;今俨然听命于藩篱之外,若拒之,隔虏情、隘皇化,失神灵所想望。臣以为,宜从其请。” “陛下,自议贡以来且数月,近边绝无抄犯,足见俺答不但守信义,亦见伊威令严齐。许之,安边可期。”张居正接言道。 皇上道:“此事情重大,边臣必知之悉.今边臣既说干得,卿等同心干理,便多费些钱粮也罢。” “吾皇圣明!”高拱带头激动地喊了一声,跪地叩头。 “大局定矣,大事成矣!”走出殿外,高拱兴奋不已,对跟在身后的张居正说。 张居正却正扭头看着郭乾,道:“丝纶一出,朝论帖然,大司马就不必为难了吧?” 郭乾“嘿嘿”一笑:“皇上宸断,经番大定,本部自当遵旨办理。” 当天,兵部即题覆:“封贡互市,事在边疆,惟边臣知之,亦惟边臣能任之,当从宣大督抚请;然套虏事体与宣大不同,宜令三边督抚更议可否。” 接到兵部文牍,高拱摇头道:“本兵无奈之状,跃然纸上!” “皇上已降纶音,大司马还敢如何?”张居正吃惊地问,待看完题覆,苦笑道,“兵部极不情愿,到底把三边给甩出来了!”他转向高拱道,“玄翁,兵部题覆既然已同意王崇古所请,也只能如此了,至于河套,本是与俺答一体的,即使今次搁置,下一步再说就是了。” “也罢,此事不能拖!”高拱决断说,遂提笔拟旨: 这事情你们既议处停当,都依拟行。 放下笔,问张居正道:“怎么工部还没有揭帖上来?北边互市已定,漕运的事该上紧办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国朝的河道、漕运官员,因黄河屡屡决口,漕运不畅,几乎被革职殆尽。贪墨之徒视为肥缺,廉节之士目为畏途。物色治河、漕运官员成了难题。高拱掌管吏部后,就留心查考,认为江西巡抚潘季驯既有专长又勇于任事,且操守无玷,遂拔擢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河道,吏部发急凭催他即刻赴任。 潘季驯刚赶到济宁上任,工部发下札谕,命他到邳州与尚朱衡会合,实地踏勘河道。潘季驯遂赶往邳州,在夏村集与朱衡相遇。 “良时,”朱衡年过六旬,须发花白,一脸威严,他叫着潘季驯的字说,“此番踏勘,首要任务是保证漕运通畅,至于治理黄河,那是下一步的事。”河道总督例加都察院堂上官衔,以示宪职,但那是为了便于节制、参劾沿线府县官员,仍属工部管辖,朱衡欲以上官的威严,压制潘季驯的气势。 “大司空,不治服黄河,漕运安得畅通?此番漕运受阻,不正是由于黄河决口泛滥吗?”潘季驯个子虽矮,却底气十足,他笑着回应了一句,显然不想违心服从。 “行前,新郑相公有示,盼能拿出一致的方案。”朱衡又道。 “呵呵,大司空,下吏明白。只是,新郑相公荐下吏治河,必是知下吏的主张与大司空有异的,何以仍命下吏会同大司空踏勘?窃以为新郑相公的本意,必不是要下吏违心从命的,不的,也不必有此布局。” 尚未出发,对话即带有火药味,随从们不禁为之担忧。朱衡沉着脸,骑马前行,潘季驯紧随其后,沿着被淤塞的河道踏勘。 “良时看,运河淤塞如此严重,非开新河不可。”朱衡指着眼前满是淤泥的河道,皱着眉头道。 “大司空,开新河,黄河决口,照样淤积,奈何?”潘季驯直言不讳道,“还是疏浚故道为好,转而把开新河的人工用于治理黄河上。” 两人边看边争论,行之昭阳湖,但见此处地势甚高,河决至此不能复东,朱衡大喜,道:“旧渠已成陆,势不能再用;而早年所凿新河故迹尚在,可以此为基础,开新河。” 潘季驯下马,蹲在地上扒开泥土细细查看良久,起身举着一把泥土来到朱衡面前,道:“大司空请看,此处土浅泉涌,劳费不赀,又不可恃;”他又指着淤塞的河道说,“下吏一路观察,留城以上河道乃是初淤,疏浚起来甚便,还是复故道为好。” 二人始终未达成共识,朱衡无奈,只得与潘季驯各自提交一份禀帖,揭请廷议。 “玄翁正为漕运一事着急,工部的揭帖就报来了。”张居正笑道。 “喔?”殷世儋幸灾乐祸地说,“内江多次说,实地踏勘也还是这个结果,果然让他言中了!只惜他已去国。” “廷议!”高拱决断说,又补充道,“内阁主持廷议!” “新郑,这类事,照例当由工部主持。”李春芳提醒说。 张居正也说:“玄翁,争论不休的事,内阁何必介入?” “不!”高拱一摆手说,“漕运、治河,是国之大政,不惟命脉所系,且攸关民生,我辈不熟悉,要参加,多听为好。”又转向李春芳道,“兴化,你主票拟,不去也罢,我来主持。” 李春芳求之不得,欣然接受。高拱吩咐办:“八百里加急,让潘季驯速赶来参加廷议。” 待潘季驯赶到,次日廷议即在文华殿开场。 “国朝岁供军储四百万,大抵取自江南。京师三大营,九边数十万军,升合之饷,皆自漕运致。古称千里运粮,士有饥色,今乃不啻万里矣!”高拱先讲主旨,“漕船出江、湖,溯淮、黄,入汶、济以北,储蓄众水,设闸开闭,入卫遵潞,直达京师。二百年来,但修堤、补决、浚壅、泄溢,使古道无滞而已。近岁古道不可专恃,徐、沛巨浸滔天,以至舟楫不通,粮运阻滞,圣怀为之忧,遂命廷臣会议办法。”他看着工部尚朱衡,“工部主漕运、治河,请大司空先说。” “本部堂亲往实地踏勘,运河淤塞严重,当在济宁南阳左近重开一条新河。”朱衡开门见山道。 “大司空之意,季驯体认,乃是先保漕运。但要保漕运,不能不先治黄河,不的,漕运势不能保。”潘季驯反驳道,“基于此,季驯认为开新河不如复故道。若畅通漕运,当黄河、运河一体统筹治理,方是上策。” “二位大家的法子,不是都试验过了吗?能保证漕运畅通吗?如今还抱着不放,争来争去!”吏科都给事中韩楫不客气地说。 议场响起一片“嗡嗡”声。 “朱、潘二公所争论者,只是针对洪涝年景漕河淤塞难题,实则干旱年景也不少,漕运难题更大。”刑部侍郎朱大器道,“运河自江而淮,自淮而黄,自黄而汶,自汶而卫,盈盈衣带,不绝如线。因黄河屡决,泛滥为害,遂塞张秋口,而自徐州至临清,专赖汶、泗诸水及泰山、莱芜诸县源泉以济之。诸泉涓涓如线,遇旱辄涸。而汶河至分水闸又分为二,其势遂微。每二三月间,水深不过尺许,虽极力挑浚,设闸启闭,然仅可支持,倘遇一夏无雨,则枯为陆矣!此难题也当一并考量。” 吏科给事中贾三近是山东峄县人,接言道:“宜引沁水,以济汶、卫。” 朱衡曾任河道总督,驻节济宁,对当地河流情形知之甚详,遂摇头道:“沁水之流甚微,即引之河渠,不足济长川之势,是画饼耳!” “喔呀,如此看来,漕运难题委实棘手啊!”高拱不禁感慨了一句,“诸公有何高见,畅所欲言,大家想办法。” “我常思之,前元也是定都北京,漕粮也产自东南,可并不靠运河,而是由海道以给京师。”御史李贞元道,“河运改行海运,不失为一个办法。” “喔!这委实是个法子!”高拱高兴地说,“轮舶往还,费省而效捷。” “别忘了祖制!”殷世儋瓮声道,“祖宗明旨禁海,我辈却在这里公开谈海运,不妥!” “且不说祖制不允,”朱衡道,“海上风涛不虞,海运风险太大。” 潘季驯接言道:“成祖时无漕运,即是海运。运河之开,无风波之患,诚为良策,因之遂废海运。” “时下运河已然不可专恃,海运因何不能一试?”高拱问,“海上风涛大,前元时不是照样仰仗海运?” 朱衡解释道:“海道风险在山东成山角,为避免此风险,缩短海运距离,元世祖时,即命打通莱州府麻湾到海沧口的胶莱河段,开胶莱运河,用益都、淄博、宁海兵万人、民夫万人开凿,五年方成。河道运粮水手、军人达二万,船千余艘,而岁运粮米只有六十万石。” 潘季驯接言道:“嘉靖二十年,曾一度全面疏浚胶莱运河,引张鲁河、白河、现河、五龙河诸水,以增胶莱运河水势;同时建海仓口、新河、杨家圈、玉皇庙、周家、亭口、窝铺、吴家口、陈村九闸,以调节河道水位,并置浮梁,建官署以守。后因倭患日炽,胶莱河漕运再废。” “今日是廷议漕运的,怎么扯到胶莱海道上去了?”殷世儋不满地说。 高拱似乎没有听到,掰着手指头道:“我来梳理一下:前元时为避海上风涛,开胶莱河;胶莱河过窄,运量有限;国朝嘉靖年间也曾一度疏浚,因倭患放弃通过胶莱海道漕运。”他兴奋地说,“过窄可以拓宽,倭患时下已不足虑。”他一扬手,“今日廷议,获益匪浅!当另辟蹊径,畅通漕运!” “啊?!”议场一片惊叹声,随即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我看也不必再议了!”高拱兴奋地说。说罢,精神饱满地走出文华殿,又回身高声道,“李御史——,请随我到朝房来。” 李贞元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高拱点头,道:“请你把胶莱河相关情形,仔细说说。” “玄翁之意是开胶莱新河?”张居正在旁边问。 “开胶莱新河!”高拱满脸兴奋地说。 “这…”张居正一脸疑云,“玄翁,开胶莱新河,不是一朝一夕能成,还是先命潘季驯疏浚漕河为好。” “疏浚漕河是权宜之计,自可先办,”高拱道,“根本之策是开胶莱新河。” 张居正欲言又止,蹙眉思忖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山东巡抚梁梦龙到任不足半年,他十八年前中进士,从河南右布政使晋升山东巡抚。到任后,时常差人到京师向高拱和座师张居正投求教,既是出于真诚,也是示以亲近。高拱回,梁梦龙一直置于案头,不时拿起阅看一遍: 人来,辱教,且知宪节已抵山东,良感!良感! 今有司多袭旧套,支吾岁月;即其良者,亦不过饰虚文,奉上官为声价而已,固无实惠及民者。执事素具精炼之才,所望先之以训迪,继之以棕核,不喜其有粉饰之具,而务使其有子惠之真,乃所谓一路福星也。又山东多盗,此所关不细。有司以养寇为无痕,以捕盗为多事,此弊尤所当惩。惟执事留心焉,勿使有司者得行其欺,可谓明也已矣,可谓远也已矣! 梁梦龙从高拱教中领悟出“务实,惠民”为从政要领,故到任后即饬令各府县棕核钱粮,将民之纳税粮、服徭役情形造册呈报。三个月间,簿册汇交到藩台衙门,梁梦龙差急足到京,向高拱、张居正禀报。 这天晚上,高拱从文渊阁来到吏部直房,梁梦龙的急足就等在直房门口。 高拱高兴地问:“梁鸣泉有来?” 急足道:“禀玄翁,还有簿册相呈。” 高拱请急足进屋:“拿来我看。”急足忙将梁梦龙函并簿册一卷呈上,“喔呀,好!好!好啊!”高拱展读着,禁不住拍着案,连连叫好。 “玄翁如此高兴,难得!”门外响起户部尚刘体乾的声音,“玄翁,已是亥时了,召体乾来,是为漕运经费吧?”他一回头,见身后还跟着吏部侍郎张四维、魏学曾,还有御史李贞元,彼此拱拱手,站在门口。 “来来来,你们快看看,快看看!”高拱笑逐颜开,招手让刘体乾等人进来,迫不及待地把簿册递给刘体乾。 张四维、魏学曾、李贞元也凑过去,四人一起匆匆浏览一遍,“喔呀!”刘体乾抬头赞叹道,“这才是做事之人!” “梁梦龙能干!”张四维也赞叹道,“玄翁没有选错人!” “好!”魏学曾也附和道,“户部当向各省推广。” “难怪玄翁高兴,这梁抚台不袭故套、不饰虚文,踏踏实实干惠及小民的事,难得!”李贞元讨好地说。当年他曾卖力弹劾高拱,这一年多来一直心怀忐忑,他知道高拱欣赏什么,便借夸梁梦龙的机会展示他颇能领会高拱的意图。 “诸位稍等,我给梁梦龙回几个字。”高拱说着,提笔给梁梦龙回: 人来,示粮徭二册,区处周详稳妥,自非他人可到。不止仆为之喜,凡见者无不叹美之。若使抚台皆如此,天下何不治?若上官徒为虚声,无益实事,小民又更何恃? 冗甚!不得尽言,统惟情亮。 写毕,交给急足,这才满是歉意地对刘体乾几个人一笑道:“皇上不允辞免吏部事,忙得我晕头转向。” 刘体乾笑道:“玄翁做事太认真,也只好累自己了。” 高拱无心扯别的,喝了口茶,道:“漕运难题困扰朝廷久矣,各派专家观点对立。这些年,几派观点都试验过了,漕运难题到了无解的地步,得打破常规寻找新路。径行海运,风险又太大,要避开成山角,就要开胶莱河。目下,这是解漕运危机的惟一办法。”他向李贞元扬了扬下颌,“李御史简要说说。” 李贞元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要领是避开黄河,循前元海运遗迹,在胶莱间开渠一道,漕船由淮安清江浦到新坝口、马家壕、麻湾口、海沧口,直抵天津。道里甚径,度不过千六百里,又可避海洋之险。” 高拱得意地扫视着刘体乾等人,却见他们个个眉头紧锁,默然无语,便有些不快:“怎么?都不说话啦!子维,你说!” “于国有利。”张四维道。 “那就是了!”高拱一敲桌子,“既然于国有利,还踌躇什么!” “恐阻力太大。”张四维又道,“以运河输送漕粮,行之二百年矣,利益格局早已形成,一朝打破,谈何容易?” “我就不信这个邪!”高拱赌气似的说,“只要于国有利,谁敢阻挠,摘了他的乌纱帽!” “开胶莱新河,孝宗、武宗、世宗朝都有人建言,只是彼时的当国者不敢担当,”李贞元道,“今玄翁有气魄,有担当,此事可成。” “那时的漕运,还远不像时下这么棘手。老天爷似乎要与我辈过不去,连年洪涝,黄河连年决口。治河、督漕的官员都处分光了,也还是没有法子。”刘体乾感叹了一句。 魏学曾一脸愁容道:“子维说的对,阻力必是不小。明里阻挠好办,就怕暗地里做手脚。”他苦笑一声,“再说,总不能把官场清洗一空吧?” “好了!”高拱不耐烦地一扬手,“我意已决,开胶莱新河!今日叫你们来,不是议当不当办的,而是议如何办的!” 几个人不再作声,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慢慢品茶。 “我思忖良久,”高拱沉着脸说,“梁梦龙能干,但开胶莱新河不要牵扯山东官员,让他们集中精力做好本省的事。钱和人,都由朝廷出,今日请诸位来,即商榷选用官员、筹拨经费事,早日定下来,早日开工!”他盯着刘体乾问,“用于北边的军饷当有不少节省吧,除给殷正茂拨去的六十万两,其余的,都用到开胶莱新河上!” “嗯,往岁秋防、春防,都要调内地客军去防御,今年不再征调,只这一项,可省数十万。”刘体乾回答。 “用到河工上!”高拱决断说,“这些年,用在治漕河的钱花了多少,可是效果呢?年年投钱,年年打水漂,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把今年用于治漕河的钱拨出一半,用于胶莱新河,既干就像个样子,不要像过去,犹犹豫豫,拖拖拉拉,小打小闹,几次都被拖黄了!” “玄翁,钱的事,时下似已不是难题。福建开海,月港已有‘天子东南银库’之称,也可拿出来济河工。”刘体乾道。 “甚好!”高拱脸上又现出了笑容,“再说说人的事。” “听玄翁的。”张四维痛快地说。 高拱道:“山东藩台王宗沐是浙江临海人,任广东参议时分守惠潮二州,对大海有认知,且学有渊源,才长经济,我意可任为漕运总督,总责胶莱河工暨随后海运事宜,李御史加巡按河工御史衔,督办之,他人不得掣肘!” 张四维、魏学曾点头。 “玄翁!”李贞元“忽”地站起身,鞠躬道,“内有玄翁主持,我辈在外当效死力,事必可就,不的,甘受朝廷治罪!” “那好,大司农筹款列项;吏部上紧为山东物色藩台,人选要和王宗沐差不多的,别让梁梦龙觉得挖他墙角!待人选物色出来,一并奏于皇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张居正的轿子刚一落地,管家游七就拿着一叠拜帖,在他面前晃了晃,着急地说:“哎呀老爷,可回来了,看,门槛要被踏破了!” “都什么人?”张居正问。 “哎呀,户部的,工部的,反正多了!茶室坐不下,小的只好让几个大老爷到花厅里等。”游七笑嘻嘻地道,说着,凑上前去,附耳低声说,“大内的冯公公,差徐爵来了,小的自作主张,领他到老爷房去坐了。” 张居正“哦”了一声,穿过垂花门,径直进了房。徐爵忙起身施礼,张居正拱了拱手,问:“冯公公有何见教?” “张阁老,家干父听说朝廷漕粮要改海运,有这回事吗?”徐爵反问。 张居正心中不悦,道:“这和冯公公有何牵扯?” “嘻嘻,张阁老,前年武清伯请张阁老出面,揽了给蓟镇将士供衣被的活计,布匹原料,都是在江南采买,搭漕船运京的。”徐爵低声道,“听说海运风险大着嘞,何必冒这么大的险?能不能不改?” 张居正暗忖:漕船是运漕粮的,却免费为权贵运私货,这漕政该整顿!但这个想法他没有说出口,而是笑着道:“朝廷的事,是高阁老说了算。不过你知会冯公公,他吩咐的事,我会尽力。”言毕,唤游七带徐爵从侧门而去。张居正转身回到案前,拿起案上的拜帖正要看,听到门口有人说叫了他一声,“张阁老——!好呀,这么多大臣你不见,倒是先见一个太监的家奴!”张居正听出来了,是曾省吾的声音,遂责备道,“三省,鬼鬼祟祟的做甚?我正要找你。” “不用太岳兄找,我就找上门了。”曾省吾闪身出来,边往房走边道,“外面还有一群人候着呢!” “你找我做甚?”张居正问。 “喔呀,都坐不住啦!”曾省吾道,“山东籍、河南籍、南直隶籍、浙江籍的官员,推出代表来…” “他们要干什么?”张居正打断曾省吾,不耐烦地问。 “还不是为开胶莱新河的事。”曾省吾道,“山东、南直隶、浙江的官员,怕胶莱河一开,黄河以北的运河淤塞不治,水路不通;河南、山东的官员怕黄河水患也不再治理。”他一笑,“呵呵,其实这固然是堂皇的理由,真正怕的,是既得利益被剥夺。” “是啊,运河输粮,二百年了,早就是一块肥肉了,不知有多少人从中揩油呢!这下他们慌了?!”张居正揶揄了一句。 “太岳兄,你还是先去见见吧,人不少嘞!”曾省吾向外一指说。 张居正沉吟片刻,一抖官袍,快步走了出去,到了花厅,不容众人说话,就拱手道:“诸公的来意,本阁部已然知晓,本阁部尚有要务待办,诸公就请回吧!” 众人站起身,眨巴着眼睛,弄不清张居正是何态度,有人刚要开口,张居正举手制止,“送客!”言毕,又拱了拱手,转身出了花厅。 “茶室候见的,都打发走!”回到房,张居正又吩咐游七说。 “太岳兄,若能打掉高相开河之议,必在官场赢得人心,高相权势虽炙手可热,却也是孤家寡人!”曾省吾兴奋地说。 “这是什么话!”张居正不悦地说。 曾省吾“嘿嘿”一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次若能把高相的开河之议打掉,也算小试身手,免得朝野视太岳兄为高相的常随!” “开胶莱新河,预示着要以海运取代河运,我不赞成。”张居正不接曾省吾的话茬儿,而是忧心忡忡地说,“运河在腹地,皆在我掌控中;而大海茫茫无际,不知通向何方,与何国相接,谁能掌控?海浪滔天,已然令人望而生畏了,何况还有海寇?若真要海运,就意味着国门洞开,漫漫海岸线,顿成边防要地!闻得时下佛朗机船坚炮利,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厉害的蛮夷?何必妄生事端。” “太岳兄忧国深远。”曾省吾道,“太祖皇帝禁海,委实是有道理的。先帝时也有喜功之人建言开胶莱河,通海运,先帝就斥之为妄生事端!” 张居正眉头紧锁,道:“开胶莱河一事,不惟工程浩巨,所费甚多,不易毕致成功,且关乎运河存废,关乎祖制国策,玄翁却轻率拍板,委实令人忧心。” “高相这个人,常训斥别人袭故套,实则是喜标新立异!”曾省吾以不满的语调道,“太岳兄,这回,你无论如何要阻罢之!” “话是这么说,可玄翁这个人,三省还不知道吗?他认定的事,别人很难推翻。”张居正叹口气道,“但此事我不能坐视,要想个法子出来,阻罢之!” 曾省吾抓了抓宽大的脑门,道:“又不想正面劝阻,这事真难办……” 房里陷入沉寂。 “老爷,山东巡抚梁梦龙的急足求见。”游七在门外禀报道。 “有了!”曾省吾大喜道,“就让梁梦龙出面反对!” 张居正摇头:“梁子未必会反对。” “你传请他的急足吧,看我的!”曾省吾一拍胸脯道。 张居正起身进了花厅,梁梦龙的急足忙起身施礼,把函并所附簿册呈上,张居正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道:“急足何时回?” “请张阁老吩咐。”急足道。 “你速回去,禀报梁抚台,”张居正嘱咐道,“有科道建言开胶莱新河,朝廷尚未定策,此事对贵省干扰甚大,让他上疏陈情,请朝廷罢议。” “开胶莱新河有十害!”曾省吾接言道,他伸出手指,一一列举道,“其一,工程浩巨,所费甚多;其二,胶、莱二河水量不足;其三,胶、莱之间有分水岭,石厚且坚,不易开凿;其四,兴此大役,山东必有科派之扰;其五,胶莱新河一开,漕船自淮入海,黄河之患将不再被关注,豫鲁绅民岂不流离失所;其六,新河一开,黄河以北运河不复再用,临清一带势必衰落;其七,海船往返,易招致倭寇侵扰;其八,胶莱新河一开,运河北段势必废弃……” 急足闻言,满脸惊恐,急忙告辞而去。望着他的背影,张居正叹了口气:“梁子即使出面反对,也未必奏效。玄翁认准的事,一个巡抚反对,岂能阻罢?” 曾省吾捻须踱步,凝眉沉思。 “梁子虽是我的门生,却是玄翁赏识、拔擢,自然对玄翁感恩戴德,我鼓动他反对玄翁的决策,他知晓真相,岂不怨恨于我?”张居正又道。 “就这么办!”曾省吾蓦地停下脚步,自言自语了一句。 “三省有何画策?”张居正忙问。 曾省吾转过身,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道:“太岳兄,拿酒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江西按察使殷正茂接到即刻赴任广西巡抚的吏部札谕,立即整备行装,次日登程。此前,他已从张居正来函中得知此任缘由,颇有降大任于斯人的感慨。这天,江西巡抚徐栻率阖城官员把殷正茂送出出南昌城,抱拳惜别。临上船前,殷正茂特意登上了滕王阁,对执意来送行的按察副使方良曙道:“俯瞰栏外长江,一望水光接天,因忆画栋飞雪、珠帘卷雨,洋洋在目。”两人并肩伫立良久,方健步下楼上舟,辞别方良曙,殷正茂沿赣江南下,过丰城,自临江而历新淦、峡江,达吉水,日暮,首站抵赣州。 “石翁,殷中丞,欢迎欢迎!”尚未抵岸,南赣巡抚张翀即率大小官员迎于码头,呼唤之声传至江面。殷正茂下船相见,登轿进了谓之虔院的巡抚衙门。免不得一番饮宴,觚筹交错,倶是官场客套。直到进了张翀的节堂,两人才进入正题。 “石翁此番肩负靖桂大任,巡抚敝省,实乃八桂绅民之大幸!”张翀兴奋地说。他是张居正的门生,比殷正茂晚两科中进士,虽年龄相当,都是四十七岁,却也是后辈,因殷正茂号石汀,即尊为石翁,“学生奉旨调任湖广,也是朝廷有意安排,以助石翁一臂之力。” “鹤楼,”殷正茂叫着张翀的号说,“古田为蛮贼盘踞,竟达近百年,如今朝廷命我勘乱,深感责任重大,非鹤楼助力不成。故特意赶来赣州,向鹤楼请益。” “勘平桂乱,乃弟多年心愿。”张翀道,“隆庆二年初弟就上疏请征剿韦银豹,可惜当国的徐阁老无此魄力。方今新郑相主政,加意地方治理,广西绅民方有了盼头!”他呷了口茶,笑道,“自闻此讯,弟夜不能寐,不妨将迩来所思所虑,贡献于石翁。”见殷正茂专注地听着,张翀接着说,“其一,弟即刻赴任,到湖广即征调永顺、保靖土兵一两万,供石翁调遣,同时保证粮道安全;其二,广西僮人聚集,呼吸相通,当施以软硬兼施、分化瓦解之计。” 殷正茂伸长脖子,急切道:“愿闻其详,鹤楼指教!” 张翀道:“八寨地处桂中,南连南宁,北接桂林,其地纵横数百里,重峦叠峰,地形险要。这里的僮人素不服从朝廷,又与韦银豹遥相呼应,不稳住八寨,则有腹背受敌之虞。稳住八寨,只能安抚。” “呵呵,看来,赣州我是没有白来哦!”殷正茂欣喜道,“还请鹤楼授计。” 两人密谈至深夜方散。次日一早,殷正茂即启程继续南下,从陆路骑马而行。到得小溪驿停了下来。此驿建在万山峻岭中,筑有石城,乃当年南赣巡抚王阳明所建。四十三年前,王阳明抱病出山,以南京兵部尚、左都御史总督两广、江西、湖广四省军务,奔赴广西,镇压八寨僮人叛乱,仅一月即勘平之。殷正茂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石城墙头,双手合十,暗自祈祷:此番出征,也能速战速决,凯旋而归。 出了小溪驿,即翻越梅岭。岭高路隘,盘旋而上,过岭,早有舟船等候,殷正茂复登舟经黄塘至韶州,历英德、清远、三水、肇庆,过小厢、大厢峡,至德庆、封川,达梧州,谒见两广总督李迁。 李迁搭眼一看,殷正茂正直壮年,一张圆脸透出杀伐气,个子不高,举手投足间,给人以矫健的观感。一应礼节完毕,李迁请殷正茂到节堂密议。 “石汀,此番新郑相公排众议而拔擢,又命军饷一体拨付,不许户部查账,可谓信任有加,不可辜负。”李迁嘱咐道。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早殷正茂两科,是前辈,故以号称之。这李迁是南昌人,在官场素以廉洁自守著称,对任江西按察使的殷正茂多有耳闻,生恐殷正茂果有贪墨之事被讦,他这个总督对朝野不好交代,故一见面就旁敲侧击提醒他。 “哈哈哈!”殷正茂突然大笑道,“军门当是听到我殷某人有贪名吧?” “石汀,你有干才,我是知道的。访得你在广西做兵备道,剿贼屡战屡胜,惟军饷到你手里,就说不清了。”李迁笑着道。 “军门,下吏最敬仰的,是乡贤胡宗宪。”殷正茂收敛了笑容,似在替自己辩解,“当年江南倭患愈演愈烈,胡宗宪总督浙闽,终能荡平之。朝野物议沸腾,说胡宗宪贪污军饷,操守有亏。殊不知,打硬仗不能有条条框框,收买、奖赏,无所不用其极。按条条框框,哪里说得清楚?”他感慨一声,“时下官场做事不易,想做事就招人议论,做成事必有人挑剔!若不是朝廷有玄翁主持,这差事,我殷某人未必愿接嘞!” “新郑相公可是顶着莫大压力嘞,石汀心中有数才好!”李迁见殷正茂满腹怨言,也不便训斥,只好规劝了一句,忙转移话题说,“古田近百载而未克,韦银豹经营也有五十余载,其巢穴深远,盘据本省两府四县之地,外连湖广、贵州之间,其中林菁深密,蜂窝鳄穴百十余处,众号数万,委实是块硬骨头。似不可冒进,我意,当取各个击破,屯兵固守,逐渐蚕食之策。” 殷正茂沉吟片刻,道:“下吏途经赣州,张鹤楼也有此意。恕我直言,窃以为当取合兵围剿,速战速决之策,而后再屯兵固守,实力掌控,巩固战果。” “喔呀,石汀,这未免太冒险了吧?”李迁忧心忡忡地说,“弘治以来,征剿多次,都是损兵折将,其败甚惨。只一座三厄岭,就没有突破的。速战速决,何其难哉!” “军门,官军多从各地抽调,久拖必疲,加之水土不服,日久生厌,战力锐减,胜算几何?是以非以速战速决不能取胜!”殷正茂坚持说。 李迁沉吟不语,似在掂量着两策利弊。 殷正茂一笑道:“呵呵,军门,玄翁是大手笔嘞!” “嗯?哦,大、大手笔。”李迁支吾了一句。他不明白殷正茂何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稍一琢磨,恍然大悟。殷正茂是在说高拱用人不疑,大胆授权,弦外之音是逼他不要干预征剿战事。李迁年过六旬,体弱多病,早就思归了,只是职责所在,生恐属下出事,让他的官声蒙羞,不得不用心经画。既然殷正茂欲大包大揽,他自是乐观其成,隧道,“石汀,这征剿之事,朝廷既已授权,当由你全权经画,划一指挥。” 殷正茂忙抱拳道:“多谢军门信任!” “呵呵,”李迁笑道,“本部堂只做两件事:其一,为石汀调度集结兵马。时下广西本镇兵马已然集结毕;上思、宁明等处土兵、狼兵数万,也在向桂林移动;自浙江、福建调遣之鸟铳兵两万余,已朔江而上。永顺、保靖土兵待张抚台莅任后即发,预计半月左右即可集结毕。一俟集结毕,则本部堂不再过问。其二,为石汀配备得力干将。俞大猷已然赴任,归石汀全权节制,自不在话下,还有一个人,石汀可用之…” “军门,”殷正茂截住李迁的话,“下吏猜到了,是郭应聘!” “喔?!石汀熟悉他?”李迁一惊道。 “郭应聘,字君宾,莆田人。晚下吏一科中进士。他任南宁知府时,下吏是兵备道,下吏授江西按察使,是他接的兵备道。”殷正茂说着,笑了笑,“不过此后他比我官运好,兵备道升按察使,再升左右布政使。没有想到今次我破格冒升一回,超过他了!哈哈哈!” “甚好甚好!郭藩台长期在广西为官,且擅谋略,有他和俞帅一文一武为石汀助,本部堂可安枕矣!”李迁喜悦地说。他怕殷正茂会错了意,犯轻敌大忌,遂又补充道,“此番征剿,是硬仗恶战,石汀当用心经画,谋定而后动,为国家立功,新郑相公有厚望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桂林西南六十余里处,群峰耸立,千姿百态,犹如一群仙人在此会聚,故得名会仙里。在一棵已经数百年风雨的古樟树旁,就是广西巡抚殷正茂的营帐。此番征剿韦银豹,七路大军已然奉命进发,殷正茂也亲临前线,在靠近古田县域的会仙里扎下大帐。禀报军情、传达军令的中军穿梭不停,马蹄疾驰,战马嘶鸣,打破了古村的宁静。 “报——”一个中军进帐喊道,“总兵俞大猷、参将王世科已率部抵达洛容城!” “报——”另一个中军随后喊道,“参将梁高、卢率部沿峡谷古道,推进至都狠隘!” 各部如期推进,殷正茂心里却并不踏实,十万大军分布于茫茫群山、万千沟壑之间,委实令人揪心。 梅雨初霁,夕阳西下,残阳照进了军帐,殷正茂与郭应骋走出帐外,沿唐代开通的桂柳运河漫步。郭应骋见殷正茂眉头紧锁,一下子就猜透了他的心思,遂道:“石汀兄,方圆千余里皆韦银豹控制,崇山峻岭间的住民,都是僮人,分不清是民是贼,不可能都杀光。官军在其间推进,不啻陷入贼穴!” “报——”随着一声高叫,又有中军禀报军情,“参将梁高、卢率部攻入古田县城!” “喔?”殷正茂喜出望外,“韦银豹何在?” “韦银豹退出县城,往凤凰山一带撤退。”中军禀报道。 “传令俞大猷、王世科,速向古田推进!”殷正茂下令。 “这么快就攻克石城?”郭应骋疑惑地说,“当防有诈。” 殷正茂一笑道:“君宾兄多虑了吧?大军压境,韦银豹只有逃命的份了,哪有还手之力!” 郭应骋沉吟不语,疑虑并未消除。 果然,次日午后,中军来报,韦银豹杀了个回马枪,官军仓促应战,狼狈撤退,又在都狠隘中了埋伏,损失惨重!俞大猷闻讯,不敢冒然轻进,已撤回洛容县城。 “不准后退!”殷正茂气急败坏地说,“传令俞大猷、王世科,火速推进;传令梁高、卢,不惜代价,再攻石城;传令各路,昼夜推进,敢后撤者,军法处之!” 俞大猷接令,只得率部向古田进军。虽然小心翼翼,却还是不断遭遇伏击,行进迟缓。殷正茂催促进军的军令一道又一道,过了十余天,方推进到古底、军屯。立足未稳,又遭阻击,俞大猷部进退不得,眼看有全军覆没之虞!危机关头,副总兵门崇文率部赶来增援,俞大猷部方解围再进,旋即攻占韦银豹的老家凤凰村。 殷正茂接报大喜,传令各路加速推进,合围清剿。 “报——!”探马喊了一声,禀报道,“据打入蛮贼内部的细作谍报,韦银豹已传令四处收兵,大军都集结于三厄岭!” “进剿三厄岭!”殷正茂下令。 郭应骋建言道:“马浪、苦利、潮水乃大石山区,韦银豹在这些地方修筑工事,经画多年,重兵把守,还是谨慎进军为好。” 殷正茂不以为然,并传令亲赴前线督战。郭应骋只得带着一干幕僚随从,簇拥着殷正茂的战马,向三厄岭方向行进。只一天功夫,即赶到俞大猷的营帐。俞大猷率幕僚、侍从迎接。殷正茂进帐听取禀报,又出帐四处查看了一番,随即下令:“狼兵为前军,掩护鸟铳军主攻。每进一步,后军即把四周树木砍光,见房点火,见石过刀!” 俞大猷、王世科、梁高、卢四位最得力将领,官军三万余,土兵、狼兵三万余,气势汹汹向三厄岭扑去。一万多鸟铳军,有的向前方开火,有的向两旁山岭射击,“噗——嗵”而出的火焰、黑烟,遮天蔽日。不到半天功夫,就过了都狠隘,直抵三厄岭最险要处。官军尚未布阵,山岭上乱石如风,弓弩如雨,兜头向阵中飞来。惨叫声响成一片,土兵、狼兵、鸟铳军乱了阵脚,挤成一团,死伤遍地。 殷正茂在后督战,闻报大怒:“传令!不得后退,鸟铳军轮番开火!弓箭手一体上阵!” “鸟铳打不着,弓箭射不到!”探马沮丧地说。 “那也要打!给我打!”殷正茂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过了一个多时辰,前方仍无进展,却见天上乌云滚滚而来,仿佛来此看热闹般,越聚越密。须臾,就落下雨点,仿佛为死伤者哀伤不已,雨点也就越来越密集了。殷正茂骑马伫立雨中,浑身已然浇透,却仍不愿进帐。郭应骋跑过去,劝道:“抚台,石汀兄,我有一计,到帐内一议?” “喔?!”殷正茂翻身下马,拉住郭应骋的手,道,“君宾兄快说,如何攻克这死亡之岭!” 郭应骋疾步往大帐走,殷正茂只得跟在身后进帐,来不及更衣,两人即走到案前,摊开舆图,郭应骋指着三厄岭两边的山峰道:“抚台,古道狭窄,我军只能摆成长蛇,不堪乱石、滚木之击。我意,命王世科带土、狼兵并弓箭手、鸟铳军,乘雨夜悄然攀山设伏,待凌晨时分突然攻山,占领山头,与敌搏杀。蛮贼既要对付山上我军,又要顾及隘道我军,必顾此失彼!” “喔呀,好!好!好!”殷正茂抚掌道,传令毕,这才拉住郭应骋,“君宾兄,来来来,更衣,喝壶酒暖暖身子!” 令檄不时即传到俞大猷手中。他忙召王世科,一番部署,鸣锣收兵。待交了亥时,王世科带着精选的八百名士卒,借着“哗哗”雨声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上攀去,到得半山腰,悄然埋伏下来。 次日凌晨,关隘古道上,急促的战鼓声打破了山中的宁静,鸟铳发出的火光驱走了黎明前的黑暗,喊杀声如同惊雷,在峡谷回荡。黄朝猛被这震天动地的声响惊醒,急命兵勇应战。僮勇们尚未反应过来,官军似从天降,突然从山腰冒出,边向上攀爬,边以鸟铳、弓箭向上射击。黄朝猛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震住了,一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狼兵在鸟铳的掩护下,手持大刀、长矛,呼啸着冲了上来。 “快,撤往马浪——!”黄朝猛大声喊叫着,仓惶向山下奔去。 “禀抚台,蛮贼已弃苦利据点,撤往马浪!”中军来报。 “喔!好,终于攻下一个据点!”殷正茂大喜,“传令,继续进攻!” 郭应骋道:“抚台,蛮贼巢穴虽众,惟苦利、马浪、白塔山三处大且坚。拿下苦利,就是马浪和潮水的白塔山了。据谍报,韦银豹就在白塔山上。” “喔?那就集中兵力,主攻白塔山!”殷正茂兴奋地说。 “我意先攻马浪,使白塔山孤立无援,将韦银豹困死在白塔山。”郭应骋道。 殷正茂摆手道:“只要拿下白塔山,灭了韦银豹,马浪岂不不战而得?何必攻马浪?还是专攻白塔山为宜!”言毕,转身大声道,“传令诸路将领,除把守关隘外,各抽调主力向白塔山一带集结!给我团团围住,让韦银豹插翅难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潮水村前临平野,后连崇山弥谷。白塔山即在村旁,高峰矗立,崖壁陡削,山后连山,易守难攻。韦银豹率部盘踞白塔山及南面的深山大谷,居高临下,凭险抵抗。 殷正茂身穿三品官袍,身披黑色斗篷,骑在一匹枣红色大马上,对着集结已毕的七万大军,手举佩剑,高声道:“进攻!勇者赏,退者斩!” 须臾,黑压压的官军在鸟铳火力掩护下,向白塔山挺近。刚靠近山脚,前锋已成仰攻队形,伴随着“呼隆隆”的轰鸣声,滚木、石块倾泻而下,夹带着前军将士,在“哇哇”的惨叫声中滚下山来,伤残的官军倒了一片,挡住了后军推进之路。 “抚台,伤亡惨重,还是不要强攻为好。”郭应骋焦虑地说。 “不攻怎么办?”殷正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攻,只有强攻!” 新一轮的攻势又被山上的滚木乱石压了下来,又有一批伤亡官军被抬走。殷正茂心里慌乱,表面却一味强硬,下令:“昼夜不停,向山上鸣铳、射箭!” “抚台,这没用,伤不着蛮贼。”郭应骋劝道,“不如转攻马浪,先拿下黄朝猛,韦银豹失去援军,独守孤山,困也得被困死!” 殷正茂不想放弃既定战术,强令官军攻山。可攻了六、七天,除了一批批伤亡官军外,竟毫无进展,军营里弥漫着焦灼、绝望的气息。殷正茂圆脸变成了长脸,茶饭不思,只是在大帐里不停地踱步,幕僚侍从不敢近前,只有郭应骋在帐内枯坐,仰脸看着一脸焦躁的殷正茂。 “君宾,我看不妨照你说的办,对白塔山围而不攻,命王世科率三万兵马攻马浪。”殷正茂满是歉意地说,看得出他说出这句话颇是艰难。 “抚台是统帅,由抚台决断。”郭应骋道,又提醒说,“黄朝猛率部守马浪,强攻也不易,恐不能急于求成。” 殷正茂颓然坐在郭应骋对面的椅子上,叹息一声:“大军进山眼看快一个月了,天也越来越热,拖下去,恐军心涣散,凶多吉少。” 郭应骋思忖片刻,道:“八寨带来的五十僮勇,分布于马浪一带者不少,当以重利诱之,为我提供谍报,看看有没有漏洞,以攻其短。” 殷正茂蓦地起身:“来人,传参将王世科来见!” 须臾,参将王世科进帐行礼,殷正茂道:“将军,本院命你率三万兵马,拿下马浪!”又一指郭应骋,“藩台还有交代,你照计行。” 郭应骋起身,对王世科道:“命八寨来僮勇设法与山上的同伴接头,以为内应,要不惜重金!” 王世科领命而去,迅疾集结人马,向马浪进军。马浪地势比白塔山低缓,狼兵在前,鸟铳兵随后掩护,向山上发起猛攻。不到两个时辰,大军就攻到了半山腰,正庆幸间,遭到在白塔山同样的境遇。乱石、滚木过处,躺下一片尸首。王世科催促战鼓紧擂,不间断地向上进攻。随着又一波滚木、乱石,山上的僮勇呼啦啦猛扑下来,挥舞刀戈剑戟,一阵砍杀,把官军压了下去,王世科只得传令鸣金收兵。 次日,王世科督率大军再发攻势,仍难敌乱石、滚木,只得从半山腰狼狈撤回。如此连攻三日,却毫无进展。王世科一个人在营帐苦思冥想应对之策,直到深夜,不知何时朦朦胧胧睡着了。黎明时分,亲兵突然将王世科摇醒,说有要事禀报。须臾,进来了几个衣衫不整的僮人。 “怎么回事?”王世科疑惑地问。 “禀将军,这里有一颗人头,请将军过目!”一个僮人说着,把怀抱的一个包裹放在帐中的大案上,打开一看,果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王世科吃了一惊,刚要问,另一个僮勇禀报道:“我辈是八寨的僮勇,奉命打入韦银豹队伍中。探知黄朝猛躲在一个山洞里指挥,夜里悄悄过去,斩杀了守卫,砍下了黄朝猛的人头来献!” “喔呀!太好了!”王世科激动不已,传令道:“即刻发起进攻!用竹竿高高挑起黄朝猛的人头,边进攻边向上喊话!” 须臾,战鼓“咚咚”,号角“呜呜”,睡梦中的将士被惊醒,爬起来抓起刀枪,列队冲锋。马浪据点里一片混乱,官军一路仰攻,再也没有遇到大规模抵抗,薄暮即占领马浪,山上的蛮贼早已不见踪影。 王世科喜出望外,飞报总兵俞大猷。俞大猷也惊喜不已,捷报喘息间就到了殷正茂手里。 “喔呀,君宾兄,还是你这招厉害!”殷正茂激动得在营帐满地打转,“想不到八寨的僮勇立此大功!重赏!” 郭应骋一笑:“只可惜这招不能再用,韦银豹必是戒备了,对白塔山也只能围困了。” 殷正茂传令:“王世科撤回,大军务必把白塔山围牢困死!” 官军不敢攻山,山上的韦银豹也不出击,双方僵持了十余日,殷正茂坐不住了,亲往前线察看情形。忽见有士卒押着一个僮人老者从不远处经过,忙命人把老者带来。 “尔要上山,做什么?”殷正茂问。 “山上缺水,送浸了水的蚊帐给老哥。”老者答。 “官军围得水泄不通,尔从何处可上山?”殷正茂问。 “山背,攀悬崖上去。”老者又答。 殷正茂大喜,命随从:“拿银子来,赏!”须臾,亲随拿来一包银子,殷正茂从中检出一百两的银包,对老者说,“赏尔一百两,为官军带路!”说完,对郭应骋道,“君宾,速从土兵、狼兵中挑选善攀援者,组成敢死队,从悬崖峭壁攀援上去,偷袭蛮贼!” “喔呀!”郭应骋摇头,“悬崖绝壁,稍有不慎就跌入深潭,恐无人敢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先给一百两,攀上去的再赏二百两!”殷正茂道,“这可是蛮子一辈子挣不到的,必有愿者!” 赏令一下,果有一千多人报名。倶为土兵、狼兵中善于攀爬者。俞大猷命稍加检验,精选出八百人组成的敢死队,绕到山背,泅水靠近山脚,冒死向上攀援。不多时,就听有“扑通!扑通!”的声音,不断有人跌入潭中,有的冒出水面又去攀山;有的战战兢兢退了回来;有的则不见了踪影。 深夜,突然山顶有火把亮起,俞大猷一看,正是敢死队发来的信号,遂传令连夜发起总攻。经过一昼夜激战,到次日天亮时,官军终于攻到山顶,僮勇的尸体漫山遍野,惨不忍睹。官军一面加大火力攻山,一面四处搜索。突然,一股僮勇举着白旗,跑下山来,口中大喊着:“报功请降!报功请降!” 官军将来人团团围住,把总问:“何人?报何功?” “小的是韦银豹的部将韦良台,献韦银豹首级!”一个中年模样的僮勇说。把总惊得差点跌倒,忙领着韦良台等人径直到了帅帐。俞大猷闻报,惊喜异常,亲自率一干人等谒见殷正茂。 殷正茂惊喜之余,不敢相信,问郭应骋道:“藩台,谁见过韦银豹?” 郭应骋思忖片刻,道:“五年前韦银豹曾受招抚,古田县主薄、现为县丞的廖元和巡检王纲跟韦银豹打过交道。” “传廖元、王纲来验!”殷正茂吩咐道。 “首级,嗯,像是韦银豹的。”廖元道,“宝剑、猿皮帽,属韦银豹无疑!” “千真万确!”王纲附和道。 殷正茂仰天大笑,笑了一阵,吩咐道:“听本院命令:一、拟捷报,速呈报京师!二,著俞大猷差将官押送韦银豹、黄朝猛首级及韦银豹宝剑、猿皮帽至京。三、著王世科率两万兵马留此善后,大军班师!” 兵部接到捷报,一片欢腾,忙向内阁禀报。高拱闻报大喜:“明日早朝,兵部可在朝会上宣读捷报,以振人心!” 朝会上,兵部尚郭乾刚宣读完殷正茂的捷报,会极门内外,响起欢呼声。皇上也情不自禁地从御座上站起身,高声道:“吏、兵二部听旨:会议升赏征古田有功文武诸臣!” “陛下!”户科给事中曹大埜出列高叫一声,他因大计优等,擢升给事中,很想再有一番作为,此时他因欣喜而声音哽咽,“北虏求贡称臣,蛮贼喘息剿定,此皆百年间列祖列宗欲做而未果者,今我皇上一举达成,实乃我隆庆朝新气象也!微臣为我皇上贺!” “端赖众卿用心辅弼!”皇上高兴地说。 朝会甫散,曹大埜就快步挤到高拱身边,慨然道:“玄翁,医国之华佗也!” 走在张居正身后的殷世儋一撇嘴道:“当众说些颂扬之语,这类人,必是希求荣进之徒!” 高拱未理会,和张居正边走边交谈着,张居正笑道:“皇上太高兴了,命升赏征古田有功诸臣,呵呵,也得等李迁、殷正茂的荐疏奏来嘛!” “既然纶音已下,先升殷正茂兵部右侍郎,巡抚如故。其余听李迁与殷正茂之荐。”高拱微笑着说,又回身叫礼部尚潘晟,“水帘,宣大敕封之典筹备如何?何时举行?” “禀玄翁,已筹备停当,这三两日之内即举行。”潘晟恭恭敬敬地答道。 “这就好!”高拱兴奋地说,“西南戡乱传捷,北边和议礼成,说隆庆朝新气象,倒也恰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零四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李春芳拿着高拱拟好的小票,踌躇着道:“新郑,科道虽论劾,但郭乾并无显过,似不宜罢斥。” “我看科道论劾的对,不宜再留!”高拱以生硬的口吻说。 几天前,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上本,论劾兵部尚郭乾,疏言:“郭乾谬应中枢,有负任使。北虏封贡事,廷臣集议,阴持两端,竟无可否。及纶音再下,犹漫为题覆。庸暗欺漫,无大臣体,当罢斥。”郭乾上疏引咎求去,高拱拟:“准致仕,赐驰驿。”李春芳拿着这个票拟,颇是为难,方提出了质疑。虽然被高拱生硬地顶了回来,李春芳仍不甘心,以商榷的语调说:“新郑,能不能再缓缓?罢黜本兵,此事体大,朝野会认为内阁不能容人。” “不能容人?”高拱瞪眼道,“不错!萎靡不思振作者,朝廷是不能容之!不惟不怕议论,还要广为传布,让官场都知道朝廷的这个意思!”说着,他又拿起一份文牍,“这里就有三例: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御史李绍先各奏称,通政使司右参议宋训贪淫不检;延绥巡抚何东序治事乏才、遇事推诿,乞行罢斥;陕西巡抚李一元,才力疏庸,无心理事,致使府县屡有殃民事发生,宜量行降用。吏部上了《覆南京科道参官疏》,将何东序勒致仕;李一元降调闲散衙门;宋训先令回籍,科道所劾情事,行各该巡按御史作速勘明,具奏定夺。”他放下文牍,高声道,“非大刀阔斧整饬吏治不可!这三人倶为高官,正可拿来做典型!今兵部尚郭乾又可作一例!” “新郑,皇上仁厚,我辈做臣子的,焉能行此刻薄之事?这符合皇上的圣衷吗?”李春芳不满地说,“我看,当再议。” “兴化是说,驳回吏部的题覆?”高拱问,他以咄咄逼人的目光射向李春芳,脸一沉,瓮声道,“若要驳回,皇上自可驳回;内阁就不要多此一举了!” “高新郑就是内阁,内阁就是高新郑!吏部就是高新郑,高新郑就是吏部,高新郑焉能驳回高新郑?如此而已!”殷世儋揶揄道。 李春芳紧咬嘴唇,一脸无奈,低头不语。 高拱不屑地撇了一眼殷世儋:“殷阁老,皇上对内阁有厚望,盼我辈师师济济,协力开隆庆之治。高某每日忙得天昏地暗,无暇勾心斗角,请殷阁老记住,要帮忙,不要添乱!”似是不愿再与殷世儋纠缠,不容他说话,又忙道,“兵部尚不宜久悬,我思维再三,当起用才望旧臣。请杨博回朝!” “杨、杨博?”张居正一惊,情不自禁地出了声,望着高拱,又转脸看看李春芳、殷世儋,两人也露出惊诧的神情。 “不错,正是杨博!”高拱道,“这位仁兄在隆庆元年带头以公牍上疏,请求皇上罢斥高某。但不能以私怨而妨国事。况高某早就宣示忘怨布公乎?高某已三辞吏部事,皇上坚不允请,杨博当以吏部尚原官起用,好在他才猷明远,戎务畅谙,若用之专理兵政,必然事至能应,调度不差,正可副安攘之托。待皇上允高某辞部务,再请杨博回任吏部尚。” 李春芳眨巴着眼睛,似乎刚从梦中醒来。他本是要反对罢斥郭乾的,不知何故却又转到两巡抚、一京堂的处分上了,他不赞成吏部的处分意见,本要辩驳的,却又转到起用杨博上去了。身为阁揆,却毫无主导权,还动辄被揶揄嘲讽,委实窝囊!往者遇有争执,总以他的让步收场,今次他不想就此了结,欲再把议题拉回对郭乾辞呈的票拟上。他轻轻咳了两声,道:“郭乾,还是当慰留。” 话音未落,却见文房散本太监匆匆来到中堂,径直走到李春芳身边,将一份文牍递给他:“李阁老,这是皇上命小奴送来的。” “喔?甚事?”李春芳忙展开来看,不觉一惊,“喔呀,这这……”他忙问太监道,“皇上有旨吗?” “皇上御览,沉默不语,只说即送内阁。”散本太监道。 李春芳拱手与太监作别间,突然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幸灾乐祸的神情,道:“殷正茂欺君,当治罪!” “欺君?殷正茂?”高拱、张居正几乎异口同声质疑道。 “殷正茂押送朝廷的韦银豹首级,是假的,韦银豹还活着,正在凤凰山重新召集旧部!”李春芳晃了晃手中的文牍说。 “啊?!”高拱大吃一惊,起身走到李春芳面前,“拿来我看。” “这个殷正茂,怎么搞的!”张居正嗔怪说。 “玄翁破格拔擢的干才,焉能出错?”殷世儋阴阳怪气地说。 高拱只顾看文牍,阅罢,火冒三丈地说:“这个殷正茂,堂堂督抚大员,做事如此不慎!” 张居正阅毕,满脸怒气,隐隐替殷正茂担心;殷世儋看罢,却是幸灾乐祸的一笑。 “算他懂规矩,知道主动请罪!”高拱虽一脸怒容,说话的语气却分明有袒护之意,“我不管他说什么,只看他行动如何。倘若不日扑灭复燃之焰,拿获韦银豹真身倒还罢了;不的,定重重治罪不饶!” “喔?玄翁的意思是,殷正茂欺君之事,不了了之?”殷世儋惊诧地问。 “如此欺罔大罪,岂可不了了之!”李春芳接言道。他满腹怨气正无以发泄,终于抓住了机会,便一改往日的谦让之态,语气激昂地说,“朝廷正加意整饬吏治,殷正茂正是一个典型,急功近利,不惜欺罔朝廷!” “是啊,”殷世儋又接着道,“前些日子,韦银豹首级押来,皇上龙颜大悦,命悬于宣武门示众,谁知竟是假的!如何向皇上交代?又如何向国人交代?!” 高拱正色道:“我说过了,若殷正茂不能迅疾扑灭复燃之焰,拿获韦银豹真身,定重重治罪不饶!目下,静候广西塘报就是了!” “新郑,不能如此处分!”李春芳壮着胆说,“欺君之罪已然情实,难道他把韦银豹拿获了,就等于欺君之事没有发生过?” 高拱沉着脸说:“欺君?古田百年未克,殷正茂一举克之,他为何要欺君?不过是辨认首级之人粗枝大叶,朦胧认定,殷正茂急于报功,方有此误。他不是幡然悔悟、自请治罪了吗?我看治了殷正茂的罪,换个新巡抚去,时日延宕,古田得而复失也未可知,再调集大军征剿,胜负不敢断言,军饷又要支出多少?让殷正茂将功赎罪,有何不可?!” “一个陕西巡抚、一个延绥巡抚,他们与殷正茂比,罪大?他们都罢职或降调,殷正茂安然无恙?”李春芳一反常态,瞪着眼质问道。 “不是一回事!”高拱断然道,“殷正茂是勇于任事,无意中的失误;他们是萎靡不振,有意不为。勇于任事者,朝廷当宽容;萎靡不为者,朝廷必追究,这就是时下的导向,必把官场风气扭过来不可!” “新郑,我还坐在左边的位子上,这次我不能再让步,殷正茂务必治罪!”李春芳嘴唇哆嗦着说。 “那好,殷正茂的请罪疏,内阁拟旨,交吏部题覆;至于吏部的题覆,也不必等,就是适才我说过的话。”高拱语气决绝地说,“兴化,你若坚持治殷正茂的罪也可,等你提请皇上罢了我的职,再治殷正茂的罪吧!”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李春芳望着高拱的背影,尴尬地无地自容,良久,叹息道:“当年存翁当国,尚且不能服之,况春芳乃后辈乎?看来,我还是知趣些,走开为好!” “如此,庶几可保令名!”张居正毫不留情地说,言毕,也起身扬长而去。 李春芳愕然失色!自高拱复出,他自知皇上对其眷倚非常,用人、行政,悉听高拱主张,自己则委曲求全,内心不无苦楚。可高拱每每不给他面子,让他实难忍受。适才受了一肚子气,见高拱愤然离席后,内阁三人都是同榜进士,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意在博得同情,求得安慰。不意张居正不惟不好言相慰,反而冷言相讥!李春芳明白了,高拱和张居正,已视他为绊脚石矣!再恋栈不去,还不知会受怎样的屈辱!遂仰天长叹道:“愿得此心天鉴取,早容衰翁还淮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零五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东安门外迤北,有一座神秘的大宅院,乃是太监统领的特务机构东厂的外署。外署大厅左边还有一小厅,供岳武穆像一轴。厅后是一堵砖影壁,上雕着狻猊等兽,狄公断虎故事。大厅西有祠堂,祠堂南有一狱,重犯皆系此。署西南有门通出入,向南大门不常开。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透过李贵妃在皇上面前一番美言,得以提督东厂,被尊为厂公。他手下档头百余,番役过千,侦缉触角,遍及京城各个角落。 冯保每日在大内,却也不忘到外署巡视。以他的身份,在大内只能做凳杌,出了大内,则是一顶六人抬的豪华绿呢大轿。这天辰时三刻,冯保出了东华门,改乘轿子,到东厂外署理事。刚过东安门,就听外面有人群骚动,他掀开轿帘,见有十几个男男女女从轿旁经过,一个中年人怀里捧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位老者的画像。冯保吩咐掌班张大受:“去看看,这些人要干什么!”须臾,张大受回禀,说今日是画像中的老者三周年祭日,这些儿孙为故去的老人上坟烧纸。冯保闻言默然,心里突然涌出阵阵酸楚。想到自己活着的时候再风光,死了谁还会去上坟祭奠?脑海里顿时闪现出“孤魂野鬼”四个字,他被这四个字吓得打了个冷颤。 进得外署左小厅,冯保在岳武穆像下一把太师椅上坐定,侍从忙不迭奉茶,校尉、档头几十人齐来参见。冯保向外挥挥手:“都退下吧!” “厂公这是怎么了?”出了左小厅,一个档头低声说。 “是啊,平时都是谈笑风生的,今儿怎么阴沉着脸?”另一个档头附和着。 冯保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心里却翻江倒海。他脑海里,满是“香火”两个字。在大内数以万计的宦官中,冯保最为聪明,也读识字最多。他的法曾经获得先帝的激赏,呼之为“大写字”。惟其读多,才喜不时思忖些虚幻的东西。目下,他就被身后断香火这件事所折磨。这件事,他不能和徐爵说,也不能和胞弟冯佑和两个侄子冯天驭、冯天骥说。徐爵是义子,一个逃犯,经冯保之手,在锦衣卫任百户;弟弟和两个侄子都是白丁,冯保为他们买了功名,都在锦衣卫谋了百户的差使。虽然义子、侄子个个信誓旦旦,必以亲爹事之,但冯保也明白,一旦他两眼一闭,义子也好,侄子也罢,指望他们每到清明、祭日给他上坟烧纸,不啻白日做梦!想到这里,冯保顿感凄凉,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后悔当初不该要死要活地巴望着净身,在老家深州,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老婆孩子热炕头,不也是很好吗?可当年也是为了一家人的活命,万般无奈,方不得不出此下策的。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冯保还没有动静,掌班张大受忍不住进来查看。冯保蓦地起身,一把抓住张大受的手,神情恍惚地问:“咱要香火,香火!待咱百年以后,得有香火!” 张大受吓了一跳,敷衍道:“老宗主,要香火好办,以老宗主的名义建座大寺庙,自会香火旺旺的。” “喔呀!好!好!好!”冯保茅塞顿开,击掌大笑,“你小子比咱还灵光嘞!”旋即一跺脚,“那他娘的要多少银子?咱积攒那仨瓜俩枣的,连塞牙缝也不够嘞!” “嘿嘿,”张大受讨好地一笑,“老宗主若掌了印,就是大内总管,还愁缺银子?” 话未说完,东厂旗校陈应凤垂头丧气进来了,躬身一拜,道:“禀老宗主,小的奉老宗主之命去内官监供应库索布匹,那管库太监翟廷玉骂骂咧咧就是不给!”陈应凤五大三粗,大脸庞,黑似李逵,是冯保的心腹。 “反了他了!”冯保重重一跺脚,“咱私管庄宅、买置田产,一应物料,都是到御用监、内官监去取的,无非塞给本管太监些银子罢了,他姓翟的既然不识抬举,就别怪咱不客气了!”说着,向陈应凤一招手,待他近前,低声道,“你这就去陈洪那里告他,就说东厂去取公物,姓翟的非勒索一千两银子不发放,把他下狱,整不死他!” 张大受刚走,徐爵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来不及施礼,就气喘吁吁地禀报道:“义父,老印公滕祥下世了!” “喔!”冯保眼睛一亮,吩咐道,“快去,把他侄子滕凤给我叫来!” “嘻嘻,恭喜老宗主,又是一大笔银子要到手咯!”张大受抱拳向冯保揖了又揖。 “嗯!”冯保得意地说,“这滕家侍候嘉靖爷多年,买了两座大宅子,家里也必藏有宝物。”说罢,起身道,“不成,咱得亲自去一趟!” 冯保的轿子出了西南门,刚穿过东安门,见徐爵骑马过来了,身后并无滕凤的影子,不觉纳闷,掀开轿帘问:“怎么回事?” “义父!”徐爵叫了一声,沮丧地说,“印公抢先一步去了。” 冯保眼一瞪:“他想做甚?”说罢,催促轿夫,“快走!” 进得滕详的府中,冯保下了轿,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正站在院子中间指手画脚,他撇了撇嘴,大步走过去,拱手道:“见过陈家!”他对陈洪一向看不起,并不尊称之,而是以太监之间惯常互称的“家”称之。 “喔?是冯家?”陈洪故意以惊讶的语调道,“冯家怎么到这里来了?咱不记得给冯家下过札谕令牌啊!” 冯保一愣,旋即一摆手,“都退下!咱与陈家说话。” 侍从人等都退到院外,只剩冯保和陈洪两个人站在院子中央,冯保“嘿嘿”怪笑着:“陈家往者掌织染局,边边缘缘的,不知内情也不足为。自嘉靖年间,太监过世,都是咱打理后事的。” “呵呵,咱听说过。”陈洪揶揄道,“前印公黄锦过世,管家将黄太监所积宝物凡二食盒进上,是谁邀截据为己有?又恫吓其银二万两,玉带蟒衣不可胜记!还有,太监张永旧宅二所,是谁恃强夺之,占作楼房?冯家,你就是这么打理太监后事的?”他一指院子,“冯家再打理下去,恐滕家的两所宅子,也打理到冯家的名下了吧?” 冯保低头沉吟片刻,蓦地抬起头,盯着陈洪:“咱以为陈家忠厚,不意却如此阴险,暗地里搜罗咱的罪证,要整咱?”他仰脸一笑,又突然收敛笑容,咬着牙道,“陈家,织染局的事,要不要咱呈报万岁爷知道?” 陈洪脸色陡变。 那还是前几年的事。当时陈洪掌管织染局,一日,织染局被人盗去蟒龙罗段共三百余匹,陈洪惊恐万状,不敢呈报,只好私下偷偷查访。他知道冯保才略过人,遂求他帮衬。不几天,冯保即将织染局一名匠役连赃捉获,索要陈洪财物二扛,暗将获赃送回,匿不以闻,陈洪躲过一劫。如今冯保以此要挟他,陈洪自是胆战心惊。他干咳了两声,道:“冯家,两败俱伤的事,何必?滕家的两所宅子,冯家就不必惦记了,至于其家藏,倶归冯家所有,如何?” 冯保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又转,大度地说:“陈家,咱不是贪财之辈,陈家太小看咱了。”言毕,向陈洪一拱手,边向屋里走,边高声道,“滕凤何在?”滕详的侄子滕凤身穿孝衣出来叩头,冯保弯身低声道,“咱记得滕家有件翠青大碌,他老人家早就说要送给咱留个念想的,你找来,差人送给咱。”言毕,一甩袍袖,扬长而去。 “厂公,这滕家的房产,白白留给别人?”回到东厂外署,张大受不忿地问。 “哈哈哈!”冯保大笑,“哪有那便宜事儿!” 张大受不解,刚要开口问,冯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说的对,有了权,就不愁钱,等着瞧好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零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隆庆五年五月二十日,文渊阁洋溢着一片喜气。从辰时起,部院寺监堂上官、科道、翰林,倶身着红衣,分批来到内阁中堂,向已移位左侧首位的高拱道贺。 李春芳连上三疏,请求致仕。三天前,皇上察其诚恳,御批准其致仕,优诏褒美,遣行人护行,赐驰驿归。依照入阁先后排序,高拱遂为内阁首揆,移位左侧首位。照例,朝廷百官当着红衣为贺。 “新郑!”刚被起用、以吏部尚衔管兵部事的杨博很是亲热地唤了一声,高大的身躯弯下来一揖,拱手至额道,“恭喜恭喜!新郑决策定贡市,岁省边费岂止百万!招水西安国亨出而就理,贵州不战息争;又慧眼识英才,百年蛮贼盘踞之地一举克之;整饬官常,恤商改制,一时经略,慷慨直任,不足二载,皆有成功。李兴化虽为首揆,受成而已。今日终于名副其实矣,博为新郑贺,也为我皇上、我国家贺!”杨博因年纪、科举辈分都远在高拱之上,不便以“元翁”相称,即以“新郑”代称之。朝廷百官,包括内阁大臣在内,以杨博资格最老,当年正是他带头逐高,迫使高拱去国;没想到高拱不计前嫌,上疏举荐召用,杨博既感动又愧疚,今日借贺喜之机,不避嫌疑,当众把高拱恭维了一番。 “是啊是啊!往者元翁实主国政,然则毕竟不是首相;终于名正言顺了,可喜可贺!”刑部尚刘自强接言道,“复出这一年多来,元翁不遑多让,遇大事立决,高下在心,应机合节,人服其才,喻之排山倒海,未有过也!” 众人见杨博、刘自强这两位当年曾为逐高立下汗马功劳的部院正堂当众奉承,有的摇头,有的赞叹,更多的则是跟着说起了奉承话。 高拱一笑,抱拳回礼,并不回应。 轮到科道了,众人鞠躬拱手,也是一番喜庆之词。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一直想向高拱表达谢意,却不得入其门,终于有了机会,也像杨博一样,不避嫌疑,奉承道:“学生闻得,元翁复出以来,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凡晨理阁务,午视部事。人谓公门无片楮。学生钦仰之至!” “这算不得什么!”高拱摆手道,“大臣以体国为忠,以匡国事为美,区区小廉,细节耳,何足挂齿!” “喔呀,钦仰!钦仰!”众御史、给事中纷纷抱拳赞叹道。 高拱拿起一份文稿道:“不过,晨理阁务、午视部事的日子,也该结束了,这是我拟好的《乞恩辞免兼任疏》,恳求皇上免了吏部的兼差。”他笑了笑,“我闻科道每以高某兼掌吏部为非,今日不妨向各位宣读辞免部事的奏本。”说着,拿起文稿读了起来,“兹者,大学士李春芳得请致仕,则阁务为重,政本之地,臣不得以暂离。若仍摄铨衡,非惟势有不能,而理亦有所不可。乞许辞免,专司阁务,庶于事体为安。” “高风亮节,高风亮节!”科道人群里发出赞叹声。 “皇上必不允!”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大声说,“天下之治乱系人才,人才之进退由吏部。掌吏部者,必至公至正之士不可。其人正,则君子进而小人退;不正,则小人得志而君子丧气。然所谓正者,又必有确然不易之心,然后可肩重任而不挠;有超然独运之才,然后可陶铸群流。是故,但能守正者,亦不可谓之称职;必是德才兼备,识见超迈者,方可称一流。皇上圣明,铨政非委于元翁不可;元翁掌铨政,则天下可治。”他虽是高拱门生,但在此场合,不称“师相”而呼“元翁”。 “可是,祖制……”人群里传来质疑声,随即被“是啊是啊”的声音淹没了。分不清是附和韩楫,还是赞同质疑阁臣兼掌铨政不合祖制者。 “首相掌铨,国朝二百年未之有也。”御史王元宾道,“况元翁身为首相,日理万机,再掌銓务,安得有喘息之机?皇上念及元翁已然花甲之龄,一肩而当此两重任,未必不允嘞!” 高拱饶有趣味地听着,暗自揣度皇上究竟会做何决断。过了两天,圣旨下,乃皇上御笔钦批:“卿元老旧臣,才望忠正,兼选重务,不允辞。” “叔大,你看,皇上还是不允!”高拱拿着御批,既高兴又有些无奈,对张居正道,似是征询他的意见。 张居正微微一笑,未发一语。 “再疏请辞!”高拱决断说。言毕,把堆在案上的公牍往一旁推了推,埋头写了起来。 当日,高拱的辞免兼任疏就摆到了御案。皇上看了又看,对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道:“今日刚驳回辞免疏,高先生怎么又上一本?是高先生本意还是外间有人说三道四?” 陈洪摇头道:“老奴不知。” 皇上轻抬下颌,示意陈洪阅看高拱的奏本,陈洪拿起一看,只见上写着: 臣恭读温纶,感彻心骨。蒙皇上信之弥深,任之不二,此子于父母所不能得者,而臣则何以得哉!宜当竭忠毕力,仰答眷知,安敢再有他言?然大臣共国休戚,事理所在,义当为国求诸至当而后已。是以不避琐屑,再渎宸严。 我国家之事,皆属部臣题行,阁臣拟票。或未当,则为之驳正;或未妥,则为之调停。不嫌异同,务在参伍。所以事多得其理,而人不敢为奸,是阁之与部不容混而一也。臣昔以阁臣奉命摄铨而不敢辞,既辞不得请而不敢再者,实以名居大学士李春芳之次,其驳正调停有在,而臣可以无避耳。今春芳既解任去,而臣又忝居二辅之先,若仍领铨务,则自所题行,自所拟票,驳正调停终为未便,是谓以水济水,谁能食之。此其不可一也。 又人臣不可操权太重,今内阁平章重事,吏部进退百官,皆权所在也。臣既忝阁臣之先,而仍总吏曹之职,则操权不亦太重乎?权太重,非惟臣难以居,而国体亦非所宜。此其不可二也。 臣素任事,安敢惮鞠瘁之劳?臣素朴直,安敢徼孙肤之誉?直以事理如此,辗转再四,不敢不明陈于君父之前。伏望皇上鉴臣恳悃,容臣辞免,斯于事理为安,事理安则臣心乃安,所以竭犬马图报称者,始得展布而无不尽也。 “喔呀,万岁爷,看来高先生是实心实意要辞吏部的事嘞!”陈洪放下文牍说,“万岁爷,当准了高先生。” “为何?”皇上不悦地问。 “这个…高先生自己说的,首相兼吏部,权太重。”陈洪道,他看高拱言辞恳切,而皇上似乎不为所动,便想说服皇上遂了高拱的心愿,又道,“往者高先生不是首相,因兼掌吏部,还被说成一代横臣,如今…” “住口!”皇上龙颜大怒,呵斥道,“大胆奴才,竟敢如此诬称高先生!” 陈洪吓得浑身打颤,忙跪地叩头,辩解道:“万岁爷,老奴不敢!老奴只不过说有人这么诬称过高先生。” “大胆陈洪,你夺了滕详的房产,可有这事?”皇上突然问。 半个月前,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滕详病故,冯保本想把他的家产据为己有,不料陈洪横插一杠,冯保灵机一动,假意顺从,待翠青大碌到手,他就送到李贵妃宫中,把陈洪夺滕详家产的事添油加醋禀报一番。最后还以遗憾的语气说:“老奴本想把宅子送给爵爷的,这下也不能进孝心了。”李贵妃之父李伟早就让冯保在李贵妃面前念叨,说想造所大宅邸,冯保故意把两件事勾连到一起。果然,李贵妃闻言,杏眼圆睁,恨恨然,当夜,正好皇上到翊坤宫过夜,李贵妃就把陈洪霸占滕详房产一事,说给皇上听。 “万岁爷,万岁爷!”陈洪已然猜到,此事必是冯保密告,战战兢兢叩头道,“冯保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奴才并未据为己有,只是欲……” 皇上对国政尚且不上心,何况两所宅子。听李贵妃说这事,他也只是一笑了之,并未在意。可今日,陈洪“一代横臣”这句话激怒了他,陡然想起这件事,就越发恼怒,他打断陈洪,冷笑道:“房产的事,朕本不想深究。你可知,朕对赵贞吉甚眷顾,只因他竟敢诬称高先生一代横臣,朕毫不犹豫罢了他。如今你也胆敢如此诬称高先生!那朕也不能留你!” “万岁爷,老奴一向敬重高老先生,并未…”陈洪哽咽着道,皇上不容他再辩,“扒了他的朝服冠带,带下去!” 两名随堂太监上前,搀起陈洪,把他的朝服冠带脱下,架了出去。 皇上余怒未消,提笔在高拱的奏疏上写道:“已有谕了!”随即把御笔重重一扔,吩咐道,“退给内阁!”一名御前牌子小心翼翼地拿过文牍,刚要走,皇上又道,“你知会高先生,司礼监掌印空缺,要他荐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零七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每天酉时,冯保就会来到东厂外署,召集档头会揖,听取简报。议事时长不一,端看冯保心情如何。皇上悉心委政内阁,对阁臣信任非常,对东厂呈报的文,看也不看,更别说当面听取禀报了。是以冯保也就根据自己的喜好,胡乱做些事情,就足可应付了。 近日,冯保心情有些郁闷。他已决计大把捞钱,在京城和家乡各造一座以他的字命名的双林寺,可他不是掌印,捞钱的事,要费尽心机盘算来盘算去,有时还会落空。本想以滕详宅子的事告倒陈洪,谁知李贵妃吹了枕边风,皇上却无动于衷!让他大失所望。几次做梦,都梦见他像刘瑾一般对阁老尚呼来唤去,还把几个不听使唤的科道一顿廷杖。待到梦醒,免不得惆怅良久。 今天,进得大厅,刚有几个档头说了不到一刻钟,冯保就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好了,散了吧!都是零七八碎的琐事,不值当听!”言毕,刚回到他的直房,徐爵匆匆进来了,禀报道:“武清伯请义父这就去一趟。” “喔,知道了。”冯保应了一声,吩咐备轿。 须臾,冯保的轿子,就在十王府西夹道一座宅院前停下。门公见是冯保,不需通报,即开门请进。冯保进了垂花门,便大声道:“给武清伯爵爷请安!” 武清伯亲自出迎,拉着冯保的手就往花厅走。 “爵爷,小的正想来孝敬爵爷的,爵爷就召唤小的,呵呵!”冯保尚未落座就满脸堆笑道。说完,一招手,后面几个番役抬着礼盒进来了。 “喔,又有啥好东西?”武清伯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礼盒问。 “呵呵,爵爷,凡是京城有的新鲜玩意儿,第一个就得你老人家先消受!”冯保笑着说。他掌东厂以来,特命档头番役仔细盯着京城崇文门进货的商贩,凡是新鲜货,不拘吃食、玩物,都要设法敲诈出一成,除自己留用外,多半孝敬武清伯和李贵妃了。也正因如此,武清伯的宅邸,冯保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来去竟无需通报了。 武清伯一看,无非是些绫罗绸缎,有些失望,示意抬走,坐回太师椅中,感叹道:“要是这么多金元宝,那才过瘾!”说话间,嘴角淌出一缕口水,他用袍袖一抹,叫着冯保的字说,“双林,你脑袋机灵,这回请你来,是想让你给俺出出主意的。” “喔?请爵爷吩咐。”冯保忙抱拳道。 “访得那个致仕的首相徐阶,在京城开了多家铺子,听说可不少搂钱嘞!”武清伯伸出双手,向内勾了勾,以歆羡的语调道,“俺也想开家铺子,双林看,做啥能赚大钱?” 冯保笑道:“爵爷,你老人家堂堂伯爵,太子爷的外祖父,当今万岁爷的岳丈,贵妃娘娘的亲父,还缺钱花吗?省省心吧,缺啥,小的孝敬就是了。”隆庆二年立太子,太子外祖父李伟受封武清伯,赐宅十王府西夹道。冯保时常照李贵妃的吩咐到府问安,亲如一家人。 武清伯摇头道:“双林呐,你可是不知道,俺是穷怕啦!当年为了混口饭吃,俺在京城干泥瓦匠,多重的活计,却还要饿着肚子,省下仨瓜俩枣,为的是养活四个娃娃。眼看养不活了,无奈之下才把惟一的丫头送去做宫女,又狠狠心,给老儿子净了身……俺对不起老儿子嘞!”说着,李伟抹起了眼泪。 “爵爷,都是过去的事啦,时下不是荣华富贵了吗?况且,往蓟镇供将士衣被的活,不也是爵爷揽下了?”冯保安慰说,见李伟一脸贪婪像,冯保只得问,“那么,爵爷还想做甚买卖?” 武清伯道:“前些日子,几个做泥瓦匠的老伙计来看俺,俺看他们也穿上了绫罗绸缎,就问他们怎么发的家。有的开了饭铺,有的拉起了泥瓦队,有的贩货。他们说时下朝廷恤商,正是做生意的好时节。俺也就动了心思。差人四处打探,听说徐阶家的几个铺子最赚钱,俺就想学学他家。” 冯保诡秘一笑,道:“爵爷,小的掌东厂,没有不知道的事。那徐阶老家开有织场,搭漕船运到京师;京营十万将士一年四季穿的盖的,都是他家供应,焉能不赚钱?” “哟呵!”武清伯既羡慕又嫉妒,一撇嘴道,“那徐阶老兄早就下台了,这回咱要翘了他的生意!” 冯保点头哈腰道:“小的差东厂的人到江南采买布匹,搭漕船运京,京师三大营铺盖衣物,倶由爵爷专供,他人通不许插手!” “喔呀呀!”武清伯咧嘴笑着,“那、那就快点,快点办吧!” “嗯,小的这就去找兵部尚杨博、户部侍郎陈大春,办这些事。”冯保说着,忙起身告辞。 兵部尚杨博刚回到家中,冯保的拜帖就递了进来。他吃了一惊,想不到冯保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公然投帖拜谒朝廷大臣。本想断然拒之,可冯保不惟掌东厂,还是李贵妃的心腹,委实得罪不起,只得传请。 “大司马,博老!”一进花厅,冯保就毕恭毕敬鞠躬施礼,他也知太监私下会大臣干纪违制,不能久留,便开门见山道,“小奴受武清伯之托,特请大司马帮忙的。” “喔?”杨博道,“武清伯有何吩咐,杨某敢不效命!” “呵呵,武清伯一辈子劳碌惯了,闲不住嘞!”冯保笑道,“京营铺盖衣物,就让他老人家专供,如何?” 杨博捻须沉吟,良久方道:“武清伯的事,没有不应之理。只是朝廷恤商策接连出台,所有官用物资,皆以招商买办,通不许垄断。” “咳!”冯保不屑地说,“条条框框还能拘束到皇亲国戚身上?” “呵呵,”杨博一笑道,“请冯老公公回禀武清伯,此事杨某当尽力促成!” 冯保拱手,即是感谢,又是作别。 “厂公,有大喜事!”冯保出了杨博家,刚要登轿,心腹旗校陈应凤跑过来,禀报道,“印公陈洪被万岁爷罢去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零八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接到皇上的御批,一见“已有谕了”四字,即知是皇上烦了,坚不允他再辞吏部兼差,势不能再辞,也只好白天在内阁,晚上再到吏部直房,办理銓务。侍郎张四维、魏学曾也不便散班回家,每日晚间都在直房候着,随时听候高拱召唤。 又是掌灯时分,高拱进了吏部直房,吩咐办召张四维、魏学曾来见。待两人施礼坐定,高拱开言道:“前日皇上命人传谕,要我密札荐司礼监掌印者,这两天思维再三,尚未拿定主意,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喔呀,大内的事,外廷不便插手吧?”张四维劝阻说,“玄翁还是不提的好。” “皇上知玄翁秉铨公正,善识人用人,方命玄翁荐人的,”魏学曾不以为然地说,“皇上既已有谕,焉能推脱?” “照时下的阵势,该是冯保接替。不过……”张四维道,他知道高拱之所以踌躇未决,必是对冯保不满,故他刻意留下余地,不再说下去了。 “冯保在太监中算是识文断字的一个。”魏学曾道,“只是此人为人狡黠,不安于位,不可不防。” “正是!”高拱接言道,“此人不惟狡黠,且野心勃勃,我看,不能荐他!” 张四维“嘶”地吸了口气,道:“可是,冯保位居陈洪之后;陈洪去职,照例应由冯保接替。若玄翁不荐他,他必怀恨在心。此裆乃李贵妃心腹,不像李芳、陈洪,了无根基。” “得罪一个野心勃勃的太监,乃为国,非为私利,不必顾忌。然则,正因为虑及冯保乃李贵妃心腹,而皇上颇眷宠李贵妃,我才踌躇再三的。”高拱如实告白道,“李贵妃一吹枕边风,皇上岂不为难?” “皇上大事面前敢做主张!”魏学曾道,“玄翁兼銓务,委实不合祖制,然则皇上就是不改初衷,恐先帝也未必敢如此坚持嘞!足见皇上不是外间传说的那样遇事不做主。皇上之所以让玄翁荐人,安知不是皇上看穿了冯保非安分守己之辈?不的,顺理成章让冯保接任不就完了吗?” 高拱点头道:“惟贯说的不无道理。我看就荐孟冲接任。孟冲侍候先帝多年,老成持重,虽为人迟钝些,倒也不妨事。内里像李芳、陈洪这样的,委实少见。” 张四维还是有些担心,低声道:“只是冯保……” “一个太监,翻不起大浪!”高拱不屑地说,“太监干政,无不是朝中大臣或瞻前顾后不敢抑制,或为一己之私为虎作伥而致之;若察其迹即抑制之,哪里会有太监干政之事发生。今既知冯保非善类,自应抑制,不可放纵!” 这样一番议论,高拱不再踌躇,遂密札荐御用监掌印太监孟冲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皇上接阅密札,看到孟冲二字,并未迟疑,当即传谕,命孟冲掌司礼监印。消息传出,冯保的掌班太监张大受急匆匆赶往翊坤宫。 冯保正在翊坤宫里。他并不知道皇上命高拱荐人之事,接到陈洪被罢的消息,冯保确信掌印太监非己莫属,只是他不想放弃东厂,便以掌印兼掌厂恳请于李贵妃。今日,冯保已是连续两天围在李贵妃身边恳求她在皇上面前替他说项了。 “咱也知道的,掌印秩尊,视为元辅;掌厂权重,视为总宪。掌印不掌厂,这是祖宗的规矩。”李贵妃道,“你这般贪心,咱怎好在皇上面前开口?” 冯保“嘿嘿”一笑道:“好娘娘嘞,那高胡子不是首相吗?他掌吏部,不是也不合规矩吗?万岁爷就是不让他辞,可见万岁爷想办的事,并不为祖制所拘束,内里仿行外廷,掌印兼掌厂,说不定万岁爷能答应哩!”他压低声音说,“老奴不掌厂,武清伯爵爷那里,还能不能天天有新鲜玩意儿,老奴真不敢保证哩!”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老奴不掌东厂,差人去江南采买之事,也就不好办了。老奴兼掌东厂,无非为了方便孝敬武清伯爵爷罢了。” “冯保,真有你的!”李贵妃嗔怪道,“咱说不过你,替你在皇上面前进言就是了。” 冯保喜滋滋地叩头致谢。刚走出翊坤宫,坐上凳杌,正要吩咐侍从起凳,却见张大受满头大汗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厂公,不、不好了,孟冲、孟冲…” “孟冲死了?”冯保问。 “孟冲,掌印了!”张大受躬身扶住自己的双膝,喘息着说。 “什么?!”冯保闻言,差点从凳杌上跌下去,“这是真的?” 张大受上前附耳道:“厂公,是高相密札所荐。” “高…”冯保楞了片刻,咬牙切齿地骂道,“姓高的,老子与你不共戴天!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零九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山东巡抚梁梦龙将簿册呈报高拱、张居正阅看,自是想受到二阁老嘉勉的,展读高拱复函,喜上眉梢,又问急足:“师相没有复函?” 急足道:“江陵相公让下吏禀报抚台,朝廷有科道建言开胶莱新河,嘱抚台上疏阻罢之。” 梁梦龙一脸茫然状,用力晃了晃脑袋,似乎要让自己清醒过来,良久方问:“开胶莱新河到底谁的主张?” “江陵相公说是科道建言。”急足答。 “师相有没有说,因何反对开胶莱新河?”梁梦龙又问。 “曾侍郎列十害以闻。”急足说着,把曾省吾的话转述了一遍。 梁梦龙听罢,沉吟良久,道:“请藩台节堂来见!” “其功难成,不足济运,当建言止之。”布政使王宗沐听罢,直截了当地说。 梁梦龙面有难色,道:“恐玄翁认同开河之议,不的,以张阁老的地位,没有必要迂回。时下漕河淤塞,运道受阻,玄翁不愿在老套路上打转,遂有此议也未可知。” “呵呵,”王宗沐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笑道,“谁不知江陵相与新郑相乃金石之交,若江陵相反对,自可直截了当陈情于新郑相,何必迂回?难道抚台的话,比江陵相更有分量?若果是新郑相决策,江陵相鼓动抚台反对,岂不是把自己的门生往火坑里推?想必江陵相不会做这种事吧?” 梁梦龙默然。暗忖:师相曾经暗示,是他在玄翁面前举荐,方有其巡抚之任。可分明是自己在河南任布政使时有人望,玄翁赏识其才学,方破格任用自己的。从这件事足以窥出,师相与玄翁,恐非展示于人的至交知己这么单纯。 王宗沐见梁梦龙良久不语,又道:“抚台,都说新郑相是有大气魄的,脑子里无条条框框,与北虏封贡互市这样的事,他敢决断,通海运这件事,不亚于前者。下吏以为,从运河入淮河,自淮河入海,不必非开胶莱河不可!” “此事体大,恐难决断。”梁梦龙摇头道。 “正因如此,我辈反对开胶莱河,新郑相又想畅通运道,只好决断通海运。通海运这件事,二百年来反反复复提起,都不能实行,也只有新郑相敢决断,这个机会,不能错过!”见梁梦龙踌躇难决,王宗沐以诚恳的语调道,“抚台,通海运,破海禁,其功厥伟,史上是要记一笔的!” “就如与北虏达成和平一样,时人多无识见,众议汹汹,必讥我辈为喜功多事。”梁梦龙叹气道。 “可时下漕运不畅,朝廷焦头烂额,此正是我辈主张通海运者的良机。”王宗沐道,他突然一缩脖子,“不过,新郑相炙手可热,触之者焦,抚台委实要三思。” 梁梦龙踌躇良久,方叫着王宗沐的字说:“新甫,我意,不必冒然上疏,先给高、张二老投,言明利害,再做区处。” “难为抚台了。”王宗沐同情地说。 当日,梁梦龙的函,就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这天辰时,高拱阴沉着脸进了中堂,把一份文牍重重往案上一摔,气呼呼地说:“这个梁梦龙,恨人!竟为开胶莱河列出十害,骇人听闻!”他昨晚收到梁梦龙投,阅罢气得连拍案,今早仍余怒未消。 “山东绅民,自是不欲兴此大役,梁梦龙替我山东绅民说话,倒是有些担当。”殷世儋面露喜色,怡然自得地说。 “喔?梁子怎么说?”张居正不露声色,边问边起身走到高拱的案前,拿过梁梦龙的函看了一遍,“呵呵,委实有些耸人听闻。” “他也没有到现场踏勘,怎么就知道此事难成?嗯?!”高拱像是和人争辩,“定是有人背后撺掇他!”说着,把目光转向殷世儋。 “梁梦龙是玄翁一力拔擢,忠心耿耿,谁敢挑拨?”殷世儋忙解脱自己。 “呵呵,山东籍官员反对开河,也可以理解。”张居正暧昧地说。 “江陵,你此话何意?”殷世儋不满地质问道。 “此地无银三百两!”高拱冷冷一笑道,不容殷世儋再辩,就大声道,“梁梦龙不明就里,不体认朝廷苦心,又误以为要青、登、莱三府负担开河费用,故而反对甚力。须得明示于他。”言毕,烦躁地推开一堆文牍,提笔给梁梦龙修: 承示开河利害种种,体国忧民之意,溢诸言表,钦佩! 但运道不通,修治已久,劳费无算而绩效茫然,京师坐困矣!忧无所出,故有新河之议。计其道里非遥,费亦不多,若得遂成,则二道并行,若有一道之塞,亦自有一道之通,此万年之利也。今措处银两,既有项下,断不用山东之财。而任事之官,也各有应承之者,且自谓事必可就,不则甘愿治罪,故不用山东之官操办之。此处商贾通舟久矣,粮船往来有何可虑?愿公赞成其事,不可再为难辞。况此事前人已为之,功且垂成而废,实为可惜。今因旧增拓,当事半而功倍,仆亦计之熟矣,千万其勿阻也! 待函封发出去,高拱才稍稍平复了情绪,继续票拟章奏。 张居正也接到了梁梦龙的函,但他没有复函。此时,他在思忖着,何时实施曾省吾的画策。 那天,曾省吾献计说,一旦梁梦龙上本反对开胶莱新河,即向高相建言,差委科道官实地踏勘;既然山东官场反对开河,只要人去了,必受梁梦龙、王宗沐所左右。此时,张居正想到了一个人。待用罢午饭,高拱正欲躺下休憩片刻,张居正走了过来,道:“玄翁,开胶莱河之事,朝野哗然,反对声甚嚣尘上。朝廷尚且如此,山东官场勿论矣!梁子既然投反对,玄翁虽以教之,恐梁子也不好就此收回前请,不如差一玄翁信得过的科官前去踏勘,由科官奏请,朝廷再据此定策,彼此都好下台阶,不知如何?” “喔?”高拱双眉一耸,“这倒是个法子。” “工科都给事中胡槚乃玄翁门生,我观胡科长其人,有定见,甚沉稳,不随众,不妨差他去。”张居正又道。 “叔大所虑周详,”高拱投以感激的目光,“我嘱吏部给他发文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山东巡抚衙门里,灯火辉煌,佳肴满桌,款待钦差胡槚。巡抚梁梦龙、布政使王宗沐并臬台、左右参政等大小官员,围坐在胡槚左右,殷勤敬酒,款款布菜,令胡槚应接不暇。 “抚台,如此奢华,若师相闻知,学生如何向师相交代?”胡槚拘束地说。 “元翁怎么会知晓嘛!”梁梦龙一笑道,“科长到得齐鲁大地,一百个放心!”言毕,举盏敬酒。 酒过三巡,席上争先恐后叫了起来:“给谏!”“科长!” “一个一个说。”梁梦龙举手向下压了压,道。 “开胶莱河,鲁民闻之惊恐!”有人说。 “是啊是啊!阖省百姓,无有赞同者!”有人附和道。 “不在于老百姓反对,关节点是开河也是白费功夫!”又有人说。 “呵呵,难怪师相嘱我要小心!”胡槚醉眼朦胧,向前一指道,“抚台投师相,反对开河,师相就断定,必是有司鼓动所致!不的,抚台刚到山东,又未实地踏勘,何以有十害之说?”扭头一看,王宗沐正站在他身后要敬酒,胡槚也不起身,举过酒盅,扭脸与王宗沐碰了一下,继续说,“尤其是藩台,谁不知藩台是水利名家,必是藩台有主张,说于抚台的吧?” 王宗沐闻听此言,脸色煞白,勉强敬完了酒,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门,道:“喔呀,突然疼痛不已,摇席了!”言毕,向胡槚抱拳辞去。 “科长不必烦恼,实地踏勘就是了。我请藩台亲自陪同科长到莱州一行。”梁梦龙拍了拍胡槚的肩膀道,又指了指部属,“科长一路鞍马劳顿,多敬几盅酒,解解乏。” 众人轮番敬酒,胡槚已醉了八成,舌头有些不听使唤。梁梦龙见状,忙宣布散席,他拉住胡槚的袍袖,亲自送到驿馆,命侍从奉茶摆果。 “胡科长,弟有句话,说于科长,供科长酌之。”梁梦龙很是郑重地说,“河漕似安而多劳费,海运似险而属便利,一任其劳,一任其便,当以海运化解当下漕运难题。胶莱河乃是前元废渠,为海运故道,岂不知,渠身太长,春夏泉涸无所引注,秋冬暴涨无可泄蓄,南北海沙易塞,舟行滞而不通。何必非要开河?由淮入海,既节省又便利,明春即可实行。弟知元翁凡事只争朝夕,不容拖沓,故为元翁计,开河不如由淮入海。科长若促成此事,必有大功勋于国家。” 胡槚坐在椅中,上身不住地晃荡着,闭目不语。 “元翁凭科长一言而决,故我辈千疏,不如科长一语。”梁梦龙奉承道。说着,伸手在胡槚的手臂上轻轻一拍,“科长,明日弟陪你去趵突泉一遊。泺水发源天下无,平地涌出白玉壶,值得一看嘞!” 梁梦龙刚走,王宗沐又来了。 “藩台?你,你不是头疼吗?”胡槚勾头道。 “天使在此,抚台命弟全程陪同,弟躺不住啊!”王宗沐道,他上前拉住胡槚的手,“科长,山东反对开河,元翁疑乃弟主使,弟委实冤枉啊!弟一向主张开海运,开河毕竟向海运进了一大步,弟哪里会危言耸听罗列十大害?只是建言与其开河,莫如直接改海运。但元翁若定策,弟必效死力,办成此事。适才弟已修呈送元翁,向元翁禀明此意。也请科长向元翁陈明。” 胡槚一笑,拍了拍王宗沐的肩膀:“藩台适才是、是装病?这这么说,地方官场的人,惧、惧怕师相如此?” “呵呵,不是惧怕,是敬畏。”王宗沐边落座边道。 “那么,藩、藩台是、是主张开河了?”胡槚口齿不清地问。 “大海可航,何烦胶莱河?”王宗沐道,“此事关涉各方利益,非同小可,惟元翁有此魄力。一则河运已然难以为继,一则有元翁这般敢担当、敢决断的大手笔当国,正是机会。窃以为,科长当促成海运,为国家立功!” 胡槚一笑,道:“朝廷、朝廷也、也有人反对开河,但他、他们怕的,恰恰是、是海运。” “我辈是为国家、为元翁计,反对开河,无私利存焉!”王宗沐拍着胸脯说。见胡槚不复回应,笑道,“科长,听说过李开先吗?他辞官二十余载,写了不少艳曲,名妓争相求购。明日弟陪科长去见识见识?” 胡槚忙摆手。 “哈哈哈,不是去会名妓,去看戏!”王宗沐一笑道,“他写了部《宝剑记》,国人无不晓!晚上去看戏,就这么定了!”言毕,拱手告辞。 王宗沐刚出了房门,两名美姬闪身进来了。胡槚一惊:“何人差你们来的?” “客官!”一个美姬扭动着腰肢走过来,“闻听客官是从京城来的客商,吃醉了酒,咱姐妹来侍候客官的。” “这这……”胡槚支吾着,歪在椅背上,打起鼾来。两个美姬走过去,不由分说,架起他举往卧室走…… 胡槚在济南已是身不由己,白天由梁梦龙亲自陪同,游览名胜古迹;晚上则是王宗沐陪着,看戏听曲,足足盘桓了三天,方启程前往莱州。 高拱却已催促文选司呈报主持河工的任职奏稿。这天晚上,他一进吏部直房,就看见疏稿已拟好,摆在案上,他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放下笔,却又拿起来,把名字涂掉,向外喊了声:“请张侍郎来见!”待张四维进来,高拱抬头道,“子维,王宗沐任漕运总督这事,不妥当吧?” 张四维一惊,道:“玄翁,遵你老人家的指示,腾挪了好几个人,才停当了,怎么又不成了?” 高拱一拍疏稿:“王宗沐反对开河,让一个反对开河的人去主持河工,恐不适宜。” 话音刚落,司务禀报:山东布政使王宗沐急足呈来函。 “喔!呵呵,就这么巧!”高拱蓦地起身,接过函展读,阅毕,仰面大笑,“哈哈哈,这胡槚刚到济南,王宗沐忙着解脱自己啦!”突然,他收敛了笑容,转而怒气冲冲地说,“这个胡槚,口无遮拦,什么话都存不住!”言毕,把王宗沐的函递给张四维,他则展纸提笔,给王宗沐回: 承谕,多感。新河之议本出仆意,盖见漕运不通,忧无所出,故议及此。初梁抚有来,力言不可,云其害有十。仆间语胡给谏云,梁子素未讲此,又未及至地方一看,安得遂有十害之说,此必有司以告梁子者。然非专指公也,而胡君岂忘之耶?仆若知公意有异同,便当明以相告,期成国事,何乃为后言乎?且梁子二次来,既变前说,而又云公可任此事。仆方望公成之,而岂以为有所阻也?愿公勿之疑也。 写毕,也递给张四维阅看。 “玄翁,这么说,漕运总督还让王宗沐来做?”张四维阅毕,问。 高拱点头道:“不管王宗沐初时是否赞同,至少他时下已然表明态度,还是由他来做为好。像他这般熟悉海洋,又熟悉水利,且勇于任事的人,并不多。”说着,重新在任命王宗沐、李贞元的奏稿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张四维拿过奏稿,道:“玄翁,既然差胡给谏去踏勘,还是待他来了禀帖,再呈报奏本不迟。” “还会有意外吗?”高拱瞪着眼反问,旋即扬了扬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等几天就等几天吧!这个胡嘉木,不知道着急!” “呵呵,玄翁的门生,还能不知座师的脾气,他不敢久拖的,玄翁就耐心等几天吧。”张四维安慰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张居正刚回到家,正在用晚饭,游七禀报:山东巡抚梁梦龙急足到。 “传请!”张居正爽快地说。 急足送来的,却是胡槚的函。张居正展读,不禁抚掌而笑,吩咐游七,“叫曾侍郎来见。” “太岳兄,何事这么急?”曾省吾一见张居正,就问。张居正并不言语,带他一同进了房,把胡槚的函递给曾省吾。 “哈哈哈!”曾省吾大笑,“果不出所料!就算他胡槚是不随众以为是非的人,一到山东,恐怕也只有随梁、王二人以为是非了。” “胡槚必是怕玄翁雷霆之怒,方先投给我的。”张居正边呷着茶边道。 “哈哈哈!”曾省吾又是一阵大笑,“胡槚自知,一旦踏勘结论是胶莱河开不得,必激怒高相,不能再做高相的腹心之徒矣!这回,他要死心塌地跟定太岳兄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张居正呵斥了一句,“以三省之见,当如何区处?禀报玄翁?” “万万不可!”曾省吾断然道,“当回给胡槚,让他上疏,一旦上疏,开河之议就算胎死腹中了!” 张居正略一思忖,提笔回: 新河之议,原为国计耳。今既灼见其不可,则亦何必罄有用之财,为无益之费;持固必之见,期难图之功哉!幸早以疏闻,亟从寝阁。 胡槚接阅张居正函示,当即将早已备好的奏稿拜发。 “叔大!”这天一早,高拱在文渊阁前下了轿,正看见张居正往里走,便在后面叫了一声,待张居正回身,高拱皱眉道,“胡槚去了十好几天了,怎么音讯全无?” “喔!玄翁,此事体大,胡给谏必是细细踏勘,不敢马虎。”张居正回应道。 “虏患都能消弭,难道漕运这个难题破解不了?”高拱拉了张居正一把,示意他边走边说。 “虏患能不能弭,实则取决于识见与魄力,”张居正道,“漕运则不然。 “漕运难题不能破解,何尝不是囿于识见?”高拱一扬手道,“总在老路上修修补补,劳而无功,终归不是办法。” 张居正默然,跟在高拱身后,进了中堂。刚一落座,高拱端起茶盏,边用盏盖轻轻拨拉着,边扫视着案上的文牍,一眼看见胡槚的奏疏,不觉一惊,忙放茶盏,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腕上,他轻声“呦”了一下,顾不得擦拭,就抓过阅看: 臣细察勘分水岭,皆流沙善崩,虽有白河一道,徒涓涓细流,不足注灌。至如小胶河、张鲁河、九穴,都泊稍有洪淤,亦不深广。胶河虽有微源,然地势东下,不能北引…… 高拱从开头行文的语气中,已觉察结论不妙,忙先省过中间,直接阅看结论: 苟率意出内帑百万之费,以开三百里无用之渠,如误国病民何?臣请亟罢其事,并令所司明示新河必不可开之端,勿使今人既误而复误后人也。 “这……”高拱颓然地瘫坐在座椅上,良久无语。 张居正走过去,关切地问:“玄翁这是……”高拱指了指案上的文牍,张居正拿起阅看,匆匆阅罢,道,“喔呀,胡给谏踏勘的倒是细致,只是如此一来,胶莱河工,恐要……” 高拱重重地吐了口气,陷入沉思。 “玄翁,此疏批交工部题覆?”张居正请示道。 高拱一扬手:“开胶莱河,罢议!”说着,起身往外走,“这会儿脑子有些乱,好好理理思路再说。” 张居正也跟了出来,一脸愧色道:“玄翁,居正亦未料到胡槚会上疏反对开河,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建言差他去。” “与你叔大何干?”高拱硬邦邦地说。 张居正又道:“胡槚直接上疏,当是怕误了事机,也是体认玄翁办事高效之意,玄翁不必生气。” 高拱一扬手道:“这个我倒是没想过。” “胡槚疏言什么‘误国病民’,什么‘今人既误’云云,委实有些刺耳,心还是好的。他是玄翁的门生,谅不会故意讥讽玄翁,玄翁不必介怀。”张居正继续劝慰道。 “胶莱河之议罢,漕运难题如何破解?被困死?!”高拱烦躁地大声道。他一心为漕运难题无解而忧虑,并未想那么多,是以对张居正的劝慰便生出几许反感。 张居正听出高拱的语气不对,便噤口不复再言。 高拱蓦地扭过脸来,问:“叔大,行海运,如何?” “海运?!”张居正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重复了一句,随高拱进了朝房。待高拱坐定,张居正走过去,坐在案旁的一把椅子上,“玄翁,开胶莱河不就是为行海运吗?既然胶莱河不可开,海运恐不敢冒然行之。” “由淮入海,如何?”高拱又问。 “喔呀!”张居正惊讶地说,“海运风险大,为避险方有开胶莱河之议,今胶莱河之议罢,再议海运,岂不又回到原点啦!” “无论如何,必破解漕运难题!”高拱说着,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 张居正忙道:“玄翁既有此议,居正必仰赞,不妨付诸廷议。” 高拱连连摆手:“不议就可预知其果,必是反对声一片。” “迩来为漕运事,居正也是忧心如焚,遍询访于诸名家,”张居正缓缓道,“闻得潘季驯又有新法,谓之‘束水攻沙’,倘若此法可治黄河之患,则漕河淤塞之忧自可解之。” 高拱仰面望着天花板,道:“看来,国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制,当改!” 张居正惊得向后蓦地一仰,楞住了。 高拱叹口气道:“我辈登进士就在翰林院,一直到入内阁,都是御用文人那套寻章摘句的活计,读的委实不少,可对地方情形、对江河湖海,太不谙熟。遇到像漕运这般难题,就很难决断了。” 张居正默然,心里暗忖着:玄翁竟说出改“非翰林不入内阁”之制,委实令人震惊! “待棘手的事打理停当,再说改政体。”高拱顾自说着,“漕运之事,待多方咨访后再定。”说着,起身往外走,长叹了一声,“阁务不能停啊!” 张居正跟在高拱身后往中堂走,望着高拱的背影,他像是突然发现,眼前的高拱,已然苍老了!他虚龄只有四十六岁,正当年,是大展鸿猷的时候了!从罢阻开河之议一事看,中玄兄还真不如小弟老练嘞!这样想着,恐有疏漏,坐在中堂,又梳理一遍,提笔给胡槚修: 疏至,言其不可成之状,即过玄翁,玄翁慨然请罢。盖其初意,但忧运道艰阻,为国家久远计耳。今既有不可,自难胶执成心。盖天下事,非一人一家之事,以为可行而行之,固所以利国家;以为不可行而止之,亦所以利国家也。此玄翁之高爽虚豁,可与同心共济,正在于此,诚社稷之福也! 又给梁梦龙修: 胶莱新河,始即测知其难成,然以其意出于玄翁,未敢遽行祖阁,故借胡掌科一勘。盖以胡为玄翁所亲信,又其人有识见,不随众以为是非。且躬履其地,又非臆料遥度者,取信尤易也。今观胡掌科奏疏,明白洞切,玄翁见之,亦慨然请停。不必阻之而自罢矣! 与张居正的轻松畅快相比,这一天对高拱来说,却格外漫长,又格外疲惫。晚上,在吏部衙门下了轿,往里走了几步,顿感步履沉重,转身正欲登轿回家,梁梦龙的急足闪身唤了声:“元翁,请留步,胡科长有来。”说着,把胡槚的函呈上。高拱拿在手里,突然有了精神,快步进了直房。灯下展读,方知胡槚是解释反对开河原因的,不惟开河委实不可行,亦不必行,以海运代河运,同样可解漕运难题。 高拱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自言自语道:“嗯,还算是明白人,凡事不能只说不行,要说怎么办才行,这样的人,还是可用的!”说着,提笔给胡槚回: 新河之议,本出仆意,然非有成心也。今执事查勘详悉,明示不可,不循仆意,亦可谓无成心矣!愿即题止可也。盖可开则开以济运,所以为国也;不可开则止,以免无利之害,亦所以为国也。而我何与焉?其初献议之人,亦须善慰遣之,无让其失策,恐阻将来任事者之心。至于海有可通之路,闻之甚喜。但不知事果何如,殊切悬企。倘有下落,愿早示知,若得谐此,则于国有万分之利,而又无一毫之劳费,纵使新河可开,亦不及此,而况云不可耶!执事忠于谋国,委曲明尽,而又不依违顾望,徒事迎承,仆实心服之。 人回,草草布意,以安执事之心。抚、藩二员,亦乞告以仆意,恐其不喻,谓与初议相左,而意或有不畅也。 写毕,即唤张四维来见,嘱咐道:“督河工之职,不再任命;漕运总督之任,亦暂缓呈奏。” “怎么,玄翁,情形有变?”张四维吃惊地问。 高拱一笑:“或可谓之因祸得福,也未可知嘞!”似不愿再言,忙转移话题道,“宣大开市在即,不会有甚闪失吧?” “家舅言,已暗中戒备,以防不测。”张四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已过了亥时,高拱还没有回家。王诚等不及了,问得他每晚倶在吏部直房理事,便请高福带路,赶到吏部去谒。 “又出事了?”高拱见王崇古又差人深夜来谒,边展开王崇古的函,边问。 王诚道:“禀元翁,老把都死了,他的大老婆接掌权柄,拒绝朝廷敕封,有异志。” 高拱听罢,神情淡定,边展读王崇古函边吩咐:“叫子维来。” 须臾,张四维进了直房,高拱已把王崇古的函阅毕,见张四维进来,把函向他推了推,道:“子维,令舅来报,言老把都之妇有异志,又上本为老俺陈乞四事:一、请给王印;二、请许贡使入京;三、请给铁锅。四、请抚赏布缎米豆,散给所部穷丁。” 张四维神情紧张,忙埋头阅看。 待张四维阅毕,高拱道:“老把都之妇拒绝敕封,这件事,令舅甚着急,我看大可不必!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令舅说了,终未得一告,今不妨就如何处置老把都死后事宜,略陈其要。”他呷了口茶,“老把都之妇既有异心,则任其扬去。彼既不贡,吾亦不与之互市。彼如作歹,吾严兵以待,无非一战而巳。切不可委曲迁就,请求其受封、互市。盖天下之事,人有求于己则重,己有求于人则轻。为一酋所轻,则诸酋皆轻吾,而携持要索之事恐将不免,顺服不得持久矣!况诸酋皆正服顺,而此一老妇又能如何?吾只加厚诸酋,而于其长子吉能恩礼皆备。此老妇者,置之不理,不以一言相通,故示决绝之状,彼必自无意思,摇尾乞怜,吾乃数其罪而容之,则伸缩之机在我,自可以制驭诸酋。不然,便任其去,亦无害也。” “玄翁所言,四维甚赞同。”张四维点头道。虽百官皆以“元翁”尊称高拱,但张居正、张四维、魏学曾几个人却以为称“玄翁”略显亲切,相约不改。 “呵呵,”高拱笑道,“然令舅之意,欲得此事完全,恐老把都一部排除在外,终是缺口,美中不足。”他一扬手,“令舅的这个想法,我不赞成!” “那么玄翁的意思是?”张四维略显尴尬,忙问。 “必有缺口而后可保其完全。”高拱道,“对北虏,彼若全顺,吾全礼之;彼若全背,吾全不礼。彼若有顺有背,吾则有礼有不礼。做成此等规模气象,使彼常有恐失荣利之惧,而吾则加厚抚赏,又有以悦其心。如有不驯,便少加顿挫,以示不甚要紧之意。斯为羁縻之理也!”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对着张四维道,“子维,与北虏打交道,与其说是应对北虏,莫如说先要应对自己人!朝廷百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巴不得挑出弊病来。若过为委曲迁就求全,朝廷里那些人免不得以此为话柄,轻者攻讦为媚虏,重者扣上汉奸的帽子,不可不慎重。” “喔呀!醍醐灌顶!醍醐灌顶!”张四维连连道,“有些缺憾,正可证对北虏无委曲求全之意,亦可证主动权操诸我手,非坏事也!家舅可能未虑及这一层,故而着急。” 高拱沉吟片刻:“令舅所言四事,可准而无他议者一;可准但需再议者二;难准者一。”高拱伸出右手,扳倒大拇指,“授予老俺印信,使其相传为重,此可准。”又扳倒食指和中指道,“请给铁锅和抚赏二事,不是不可,而是需有限制。”最后,他又竖起食指,“贡使入京,不能准!” 张四维点头道:“朝臣强半反对互市,即担心国朝货物资敌,尤其是铁锅、斧头,都说一旦可与北虏交易,则北虏用于打造兵器,故最为朝臣所忌。” “正是这个理儿!”高拱接言道,“须知廷议时互市并未通过,只是请皇上发纶音,内阁强压兵部题覆方勉强过关,兵部题覆中,加了诸多限制。如今要开市,上来就允许铁锅交易,岂不激起众怒?是以这一件,不能允准,但也不能粗暴回绝。”顿了片刻,又接着道,“因北虏委实需要铁锅。闻得北虏嫁女、儿子分家,有一口锅各分一半的,其情可悯。我之不与,他怎么办?还是要抢,欲和平而不得,岂不因噎废食?我意用广锅不用潞锅,因广锅薄而不能回炉再炼;先用以充抚赏,而不准上市交易,使彼不可多得铁,以堵朝廷反对者之口。” “明白了!”张四维终于抒了口气,道,“实则铁锅可供给,但选定为广锅;先不准入市交易,只以抚赏的名义给予。” 高拱苦笑道:“往者北虏每岁入犯,所抢铁器何止千计?这些没人说,可一说允许以铁锅交易,就大喊资敌!这就是天朝缙绅的故态,遽然改变谈何容易,只能慢慢来。先变通一下,下一步再说铁锅入市的事。至于抚赏一事,老俺能顾及穷苦百姓,也是难得,宜给之。他一扬手,“不惟给抚赏,且不妨从厚赏赐!拿出节省军饷的十分之一用于赏赐,也不为过!然须议出定数,每年都照这个数抚赏,免得以后再行添乞,徒生纷乱。” “办事难啊!”张四维叹息道,“非有魄力、识见如玄翁者,北边和平难期!” “贡使入京不能准。”高拱继续说,随即又苦笑一声,“照理,贡使入京本属常例,也无关厉害,还可慰老俺之心,本无拒绝之理。” “是啊,玄翁何以言此事不能准?”张四维不解地问。 高拱道:“不是为了防北虏,乃是为了防自己人!一旦北虏有背盟之事,一有迹象,官场上的人就会说,看看,贡使入京,就是带路南犯的,谁提议让贡使入京的,当追究责任!是以只可厚赏以遂北虏艳利之心,而不必令其贡使入京,乃为稳妥。此非以应对虏人,乃为应对天朝之人;应对天朝之人者,乃为令舅今后考虑也,不能不慎之!” “喔呀!是这样,是这样!”张四维道,“我会和家舅说清楚的。” “子维,这层意思,你这就去给本兵说。”高拱吩咐道。 张四维和杨博不惟是山西蒲州同乡,且是姻亲。张四维的表妹亦即王崇古之女嫁给了杨博之子;杨博的孙女则字于张四维次子。故张、王、杨三家关系密切,如同家人。从吏部衙门出来,张四维就直奔杨博府邸。 “呵呵,只要令舅奏本一到兵部,就照新郑所示题覆。”听完张四维的转述,杨博笑着说。他为官圆润,当年严嵩、徐阶当国,遇事必先请示,待阁揆点头,方题覆上本。如今高拱执政,又事先主动与他沟通,他更无不从之理。王崇古奏本批交兵部,兵部遂照高拱所示题覆,内阁票拟:“从兵部议”。 张四维急忙给王崇古修: 题覆今晨始上,大要皆如舅意,唯贡使俱留边,此亦极便,士大夫中无见识人多,异日虏或由居庸入犯,必竞为危言相射,若虏使不入京,则呶呶者无籍口。此玄翁美意。甥意,舅须申戒诸边,开市之后,不可视小贪得,失信于虏也。 王崇古先已从王诚那里,得到了高拱对处置老把都死后事宜的指示,豁然开朗,愁云消散;又接张四维函,知朝廷对他所奏俺答入贡事的答复及背景,甚为欣喜,忙吩咐下去,一面知会俺答汗,约定开市时日;一面整备开市一应事宜,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俺答汗接到王崇古札谕,惊喜万分,抱起三娘子转了两圈,伸出双臂,仰天大笑,道:“苍穹作证,茫茫大漠,万千生灵,终于有安生日子过啦!”言毕,大声喊道,“传本汗的命令,让大小各枝首领都给我听好,谁敢再犯边抢掠,本汗拿他点天灯!” “汗,别光顾高兴了,互市的事,得预备嘞!”三娘子笑着提醒说。 “喔哈哈哈,谁说不是嘞!”俺答汗咧嘴笑着,“传本汗的命令:大小各枝,统统把肥壮的马匹预备下来,不许拿瘦弱病老的马匹往市场上赶!”又对恰台吉道,“挑选几个懂事的,去大同一趟,接洽开市的事!” 大同总兵马芳却有些紧张:“军门,开市如同开关,关门大开,甚是危险;不得不防啊!” “本部堂倒觉得俺答不会胡来。”王崇古自信地说。 “为防有变,镇兵还是有所戒备为好。”马芳建言道。 “秘密部署,没有本部堂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王崇古下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内阁中堂里,张居手拿捷报,兴奋地说:“玄翁,这殷正茂果有韬略,不旋踵就生擒了韦银豹!” 高拱正仰面沉思着,似乎没有听到张居正的话,未作回应。 “此番征剿古田,破巢六十有二,俘获牛马器械以万计。功劳委实不小!”张居正继续说,“殷正茂不惟懂军机,也是明白人,捷报将征剿大胜,首归功于‘天子保治,留心四夷,而硕辅元老锐意安攘之烈’,可谓确当!” 高拱欠了欠身,微微点头。张居正以为他在回应,正要接着往下说,却见他忽而摇头,忽而点头,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便唤了声:“玄翁——” “喔?叔大说甚?”高拱似从梦中惊醒,抬头看着张居正问。 “殷正茂报捷,并请示处置韦银豹办法。”张居正晃了晃手中的文牍道,“又以古田既平,欲修举盐法,以足兵食,富庶广西,特条陈八事。” “那还用说吗?!”高拱似在与人争论,“韦银豹务必押解京师正法,不的,在广西斩了韦银豹,京师必有浮议,谓所斩未必真身。至于殷正茂所上各条,拟旨:饬殷正茂及时修举,兼行两广总督、湖广巡抚协心共济!”又补充说,“殷正茂因属下误认贼首,事涉欺罔,圣旨里当一并提及,囿之不究!” 张居正一听即知,高拱事先看过捷报和殷正茂的奏本,这么大的喜讯,他因何未有兴奋状,反而心事重重的样子?正思忖着要不要问一句,高拱开言道:“此番征剿古田,斩首达七千四百六十有,官军也遭重大伤亡。这都是人命啊!我著人查过,开国以来,调集大军征剿广西叛贼,即达一十六次之多,可每每是征剿捷报甫上,逆焰复起。今古田虽平,安知不会死灰复燃?似这般反反复复,没完没了,不惟广西生灵涂炭,绅民无安居乐业之望,朝廷又何堪其负?” 张居正这才明白,原来高拱在谋善后治本之策。他不假思索地建言道:“蛮贼如蔓草,当旋生旋除!大率盗贼奸尻,惟当慑朝廷之威,罕能怀朝廷之德。如有机可乘,一鼓而歼之,不复问其向背,虽被虏之人,亦不足惜之!总之,非铁血威慑,不足以压服!” 高拱以惊异的目光盯着张居正,不悦地说:“僮人,亦朝廷赤子,焉能以斩草除根之策待之?治本之策,在导之民风向上,致乱民乐业而向化。” “玄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待土夷,不能心慈手软,非高压不能慑服!”张居正争辩道。 高拱似不愿与张居正争论,从容道:“自调殷正茂抚桂戡乱,即知勘平古田当无悬念,至关紧要者是善后。我多次访咨桂籍缙绅、在广西任过职的官员,已有初步经画,大要还是围绕减轻僮人负担,导之民风向上为方略。时下可做的,有这么几端。”他呷了口茶,缓缓道,“一、录田复业。古田经此一战,必有大量田亩失主,当迅疾清丈出宜耕之田,对无主绝田,一半可募兵屯戍,且耕且守;一半当招徕流亡的僮人回乡,授其田亩,复业耕种。二、减轻赋税。当按田亩好坏分类起科,不能大而化之。三、兴办学校。招徕僮人子弟入学读,成绩优异者可酌才录用,委官赐职;各集市当设公约所,每月召集乡村成年僮人,传教礼仪两次。四、改流官巡检为土司巡检。巡检为镇压之官,维持一地治安,流官难以施展,不如僮人治僮,以因地制宜,因俗而治。” “改流官为土官?”一直冷眼旁观的殷世儋突然插话说,“改土归流是大趋势,元翁却逆其势,改流为土,这不是倒退吗?” 高拱鼻孔中轻轻“哼”了两声,语气坚定地说:“不管倒退还是前进,只问其利弊如何耳!若既对当地百姓有利,又对国家有利,就行之;否则即改之!” 张居正知高拱已有经画,恐轻易不会改变主张,便不再坚持己见,转而顺着高拱的意思说:“玄翁所言,倶深谋远虑之策,居正赞成!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觑了高拱一眼,见他在等着自己的下文,遂继续说,“为稳定局势,还要辅之镇压之策……” “说,叔大,说下去!”高拱见张居正欲言又止,分明是试探他的态度,遂抬抬手道。 张居正道:“古田虽据会城不远,然崇山峻岭,方圆广辽,名位专而事权重;且临近两县不少地方也被韦银豹割据,善后当与古田相同。基于以上两点,县会不堪临制,非任重官,戍重兵不可。当升格为直隶州,辖古田、永福、义宁三县;再借鉴当年王阳明治八寨的做法,在古田分置镇、堡,各镇、堡均设镇、堡长统领,分拨驻军。文臣当增设兵备道一员,武将置参将一员。” “增设兵备道,与减轻桂民负担不符!”高拱道,“我已著吏部研议裁撤广西冗官冗衙,正要将广西驿传道事务并入清军道,清军道佥事可管古田兵备之事。” 张居正点头道:“玄翁所虑周详。” 高拱一扬手道:“以上各策迅疾付诸实施,当不会再重现死灰复燃的局面,古田可保永宁!” “呵呵,玄翁,古田就改永宁州吧!”张居正顺势道。 “永宁?”高拱眼珠转了几转,“甚好!”他指了指张居正,“你起草奏本吧,以内阁公本上奏请旨。”说完,起身道,“我到吏部去。” “玄翁照例是晚间方到吏部的,怎么今日尚未交酉时,就急急过去?”张居正问。 “嗯,忽然想起一件事,要和子维说,索性提前过去吧!”高拱边说,边快步出了中堂,又回头嘱咐张居正,“适才所议诸事,叔大上紧办完,戌时我即回阁签署。” 进了吏部直房,高拱一边吩咐召张四维来见,一边拿起堆集在案上的文牍来看,是选任远方知府的奏稿,广西庆远府、云南姚州府、贵州安顺府,再一看人名及所附履历,全是荫官出身。他重重叹了口气,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子维,这几个府的知府,不是去年底才到任的吗,怎么又要换人?”见张四维走了进来,高拱劈头就问。 “呵呵,玄翁是知道的,远方知府,向由荫官出任。”张四维陪笑解释道,“照例是不旋踵即罢去,再换一批荫官去做。” “不成话!太不成话!”高拱手拍案,蓦地站了起来,“父兄有大功而荫子弟,这些荫官参差不齐,然既选为知府,必是有治理一府的才干方可。”他边踱步边道,“越是边远,越要选用干才,岂可胡乱选人?这是弊病,要改!吏部这就上一道《议处荫官及远方府守疏》,我说说大略,你督办草拟。”思忖片刻,口述道,“荫官升职,率多出为云、贵、广知府,然又不旋踵辄罢去,遂使有志者皆自隳沮,无志者优游待迁。彼此成风,善政甚鲜。况云、贵、广皆称绝远,休养辅辑尤甚内地;知府一方之主,顾可令明知不称其职者苟且卒事哉!夫既用之矣,而故示之不足用,是弃其人也;既为地方设官而故选明知不可用之官,是弃其地也。人则吾人,地则吾地,求其用与治且不可得,顾奈何弃之?此后远方知府,尤当与内地一体除授升迁,不得有差别。再,若荫官果有才干、政绩,当与进士、举人出身者一视同仁,不可以杂途而轻视之。” “如此,则边地可望治矣!”张四维感叹道,“四维这就照玄翁意思拟稿上奏。” “正事还未说呢!”高拱一笑,摆摆手要张四维入座,又道,“西南戡乱告捷,西北开市在即。适才在内阁议及巩固西南战果,我即想到巩固北边和平。巩固北边和平,端赖互市是否成功。因牵挂大同开市一事,方急急赶来。”他喝了口茶,“闻得老俺要亲临市场,必是带有兵马护卫,稍有不慎,恐有闪失,大局受挫。子维当速差人连夜驰赴阳和,转告令舅:开市事大,戒备固然需要,然绝不可轻启事端,此其一;与北虏商洽,既不可一味满足虏之欲求,又不可斤斤计较于细枝末节,要示其天朝之富厚,以压虏势而夺之魄,权衡操纵,卷舒张弛,要有礼有节,此其二。这两桩事,务必处置停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从开了春,得胜堡外忽然间涌来不少工匠,大兴土木。堡北一里处,建起一座方形的新堡子,堡城高两丈五尺,周长一里余,石砌砖包,有垛口,开东门,门顶设门楼;门外为瓮城,开南门;瓮城外是月城,月城开东门。令人怪的是,堡内空旷无屋,只是一片空场地。直到朝廷允准互市的诏颁下,人们方知此堡谓之市城堡,是专为互市预备的交易场所。 除了市城堡,在得胜口东侧,沿长城脊背本建有一座大城台,乃是守口将士轮值护口时所居,其东五六丈远,新建了一高一低两所楼阁,起始就连守口将士也不知是何建筑,用途何在;忽一日有匾额悬挂于上,方知此乃马市楼,为监管市场之长官公署也。 得胜口的月城,也叫望城堡,留门与山路、得胜口相通,此时也加派了人役,乃是专门对北虏入市马匹进行检疫的,望城堡遂成检疫场。 不惟官府,即使民间,也有闻讯赶来修建房舍的。大同富商郝树平闻得与北虏有封贡互市之议,即雇人在得胜口南门外,动工兴建馆舍,谓之南致远店;又在月城北门外依山而建大店一座,谓之北致远店。前者供南来客商居住;后者专供板升商人旅居。 待一切整备停当,开市在即,王崇古率大同巡抚、阳和兵备道及大同总兵、副总兵一行,进驻得胜堡。明日即俺答入关之日,过了亥时,王崇古即早早上床睡觉。 漏下二鼓,万籁俱寂,忽有敲门声急促响起,王崇古蓦地起身,大声问:“何事?” “禀军门!有敌情!”门外传来副总兵阎振惊慌的声音。 王崇古披衣下床,快步出了卧室,边往前厅走,边问:“怎么回事?” 兵备崔镛、副总兵阎振奉命主开市之事,两人齐齐来谒,倶露惮忌之色。“探马来报,”阎振神情紧张地说,“俺答拥众自卫,人马从焦山夹道而出,不下数万!”跟在阎振身后的阳和兵部道崔镛一脸惊恐状:“军门,细作谍报称,俺答数万兵马,倶装备齐全,弓箭刀戈,粮草食物,与大军南侵之状无异!” “马帅何在?”王崇古问。 马芳也已闻报,刚好赶来,大声道,“禀军门,马芳在此!” “我兵马情状如何?”王崇古问。 “禀军门,得胜堡四周,布有四路伏兵,但不满万人。”马芳禀报说。 崔镛惊恐道:“军门,此据市场不过二三里,甚危险,要上紧转移,即刻回大同城,调集兵马前来驰援!” “请军门即刻启程,卑职已为军门备好了马匹。”副总兵阎振道。 “再晚恐来不及了,军门!”崔镛焦急地催促道。 王崇古捻须沉思,慢慢踱着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征询属僚意见,低声道:“吁,今日之事,战耶,退耶?” “今以不满万人之兵而与俺答战,绝无胜算!”副总兵阎振焦燥地说,“还是速回镇城为好!” “势已骑虎难下,容军门决断吧!”崔镛不敢再催,只得说。 “牵马来!”马芳向门外的亲兵道,又转向王崇古,“军门,卑职去应对!” “不可轻启事端!”王崇古想到高拱命张四维差人转来的叮咛,伸手做制止状,“君命在上,要和平不要战争,要融合不要敌对,如今互市即开,焉能擅自开战?!”他似乎已有了决断,道,“我看俺答不会进攻。我方不是也埋伏四路兵马吗?俺答亲来入关互市,同样也会心存戒惧,故带大军以为扈从。万不可以为他带大军来,就与之一战!”说罢,吩咐马芳道,“马帅可严密监视俺答部动静,但不可暴露,当秘密为之!”又对兵备道崔镛、副总兵阎振吩咐道,“明日一早,二位率数人,前至二十里迎俺答,皆吉服缓带,不得带寸铁!” 众人散去。王崇古知道,这一夜,对文武诸人来说,注定是提心吊胆的不眠之夜。 晨曦初露,没有意外发生,王崇古并文武属僚暂时松了口气。 黎明时分,俺答汗已与三娘子出了大帐,正踌躇着是否带兵马继续前行,忽见前方影影绰绰有马匹在向这边移动,探马来报:“禀汗爷,天朝差使来迎!” “多少人马?带何兵器?”俺答汗问。 “只有十人,并未携寸铁。”探马答。 “喔?”俺答汗捋着络腮胡,“可有埋伏?” “并未探得有伏兵。”探马又答。 “好!”俺答汗决断道,“迎接使者!” 须臾,俺答汗跨上战马,带着五奴柱等一干随从,列队恭迎。崔镛等尚未下马,就听俺答汗大声道:“喔呀!天朝果有信义,诚意如此!”他一举马鞭,命令道,“所有兵马都不得再进,统统给我释弓矢,解衣甲,巴特尔们,尔等在此放马撒欢吧!” 待崔镛一行下马,俺答汗和三娘子也下了马,施礼相见,互致问候。俺答汗又命五奴柱:“侍卫一百人随本汗入市,通不许携带刀剑!”说着,亲自解下腰中佩剑,扔到地上,道,“这件玩意儿,以后,用不着啦!” 崔镛等人引俺答汗一行过了得胜口,进入得胜堡。一下马就径直登上龙亭。只见俺答汗郑重脱帽,跪地南向三叩首,谢圣天子之恩;又向崔镛索币祭谢其祖,忻忻然以为荣也。 当晚,王崇古来到得胜堡,设宴招待俺答汗与三娘子。照高拱所示,为让俺答歆羡天朝富饶,刻意从各地赶运了不少山珍海味,又特聘大同名厨主理,菜肴丰盛,令人垂涎欲滴。俺答汗已更了衣,身穿皇上所赐大红五彩纻段蟒衣,拉着着了盛装的三娘子之手,相偕进了宴会厅。搭眼望去,先被宴会厅的富丽堂皇之气所吸引,又被桌上的佳肴所惊呆,俺答汗嘴角挂着口水,他吸溜了一声,向王崇古躬身拱手道:“太师,咱这里有件礼物,献于太师。”说着,向三娘子使了个眼色,三娘子从怀中掏出一份文牍,侍从接过呈来,王崇古一看,满篇倶是番文,即知俺答又有事要他代奏,却不知是何事体。 “坐,请顺义王伉俪入席!”王崇古伸手相请。 王崇古坐主座,俺答汗坐左手,三娘子挨着俺答汗而坐,其余人等依序入座。甫坐定,俺答汗一笑道:“太师,适才所呈,是吾亡弟老把都之妇驯伏之奏!吾弟故去,弟妇不受敕封,不愿称臣,太师为之烦心。这不,本王差人去劝,弟妇已然答应接受敕封,乞请在三边开市。太师看,这是不是礼物?喔哈哈哈!” “顺义王!”王崇古款款道,“这不是给天朝的礼物,是顺义王为弟妇乞天朝赐给她礼物!” “喔哦,哈哈哈,谁说不是嘞!”俺答汗笑笑说,“太师说的是。” “国制,与北人交涉,倶由大同督抚转呈致送。”王崇古道,“事虽超出宣大地面,但本部堂必替顺义王转呈朝廷。”说罢,举盏邀诸人同饮。 酒过三巡,俺答汗开言道:“太师,该说说马价了吧?”不等王崇古回应,他嬉笑道,“以本王说,就以二十年前开马市那次议定的马价办啦!” 王崇古脸色陡变,把酒盅往桌上用力一撴,看也不看俺答,怒气冲冲道:“这是何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俺答汗开言提到嘉靖三十年的大同马市,王崇古勃然色变。不惟那年的马市乃北虏大军围城逼迫所致,还因为朝廷反对此次互市的最主要依据,恰恰正是那年旋开旋关的短暂马市。那年马市,完全是官方所为,严辑军民人等,不许私相交易。即使是马价,也全是为安抚北虏,不惜高价收买,每匹达银二十多两。无论是马市之开还是马价之高,都是国朝屈辱的一页。 三娘子见王崇古一脸怒容,拉了拉俺答汗的袖袍,陪笑道:“太师,顺义王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此等琐事,何需王爷和太师过问?” “喔,哈哈哈,谁说不是嘞!”俺答汗爽朗一笑,“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他举起酒盏,向主座侧过身,“来来来,太师,本汗…哦本王,敬太师一盅!” 三娘子不由分说,起身走到王崇古身后,抓住他的手,把酒盅举到他的嘴边,劝道:“太师请饮!” 王崇古猝不及防,脸“唰”地红了,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忙甩开三娘子的手,以袖遮面,饮下了一盏酒。但他并没有因此转怒为喜,而是一脸严肃地说:“顺义王当知,朝臣对互市多半反对,皇上宸断,允准互市,方有今日开市之事。稍有不慎,市场未开而群情激愤,后果何堪设想?” “明白明白,太师为土默特着想,本王感激不尽。三娘子,你快敬太师酒!”俺答汗说着,连连向三娘子使眼色。 三娘子刚欲归座,又转身回到王崇古身旁,她适才已饮酒,面颊上泛起红晕,双目顾盼生辉,毕竟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未脱少女的天真。她的脸庞上本就带着几分天然的欢快,启齿一笑,酒窝越发分明。胡地之人又格外大方,毫无扭捏作态之状,早撩拨得王崇古心旌荡漾,欲多看几眼,又不能不刻意回避。闻听俺答命三娘子敬酒,王崇古不知如何是好。三娘子微微扭动身躯,轻盈地靠在王崇古身上,弯身替他斟上满满一盅酒,王崇古略带尴尬地向旁边侧身躲避,慌慌张张地拿过酒盅一饮而尽,这才笑了笑:“多谢、多谢…”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支吾了几声,方勉强道,“多谢顺义王夫人。” “哈哈哈,太师,莫不如上奏朝廷,给三娘子一个敕封。”俺答汗顺势道。 王崇古点点头,道:“嗯,此事可行。”他见俺答呈讨好状,遂伸出双手压了压场面,道,“顺义王,本部堂有一事相告:顺义王及各部贡使,倶留边,不入京师。” “这……”俺答汗一脸疑惑,“既然向皇上进贡,自然当亲赴京师嘛!” “顺义王,个中缘由本部堂就不必再多说了吧,终归是为顺义王着想,为维护和平大局着想的。”王崇古轻描淡写地说。 俺答汗点头道:“既然太师这么说,咱信任太师。” “其他都好说,顺义王!”王崇古大方地说,“抚赏从厚,广锅也少不了。但先以抚赏方式供给,等开市顺利,阻力减小,和平大局巩固,再允入市交易。” “好好好!”俺答汗连连道。 王崇古又道:“此番开市,先由官府主办,再开民间贸易。至于官开马市的马价等事,顺义王可委任部属,与主市的官员商谈,本部堂不与闻。” “好好好!”俺答汗又点头道,“不过,大同附近只在得胜堡和水泉营开两处市场,还是少了些。” “是。本部堂也认为少了。”王崇古道,“只要顺义王约束部属遵守规约,互市顺利,边门大开,贸易繁盛,指日可待!” “本王早就盼着这一天嘞!”俺答汗欣喜道。 三娘子刚回到座位,听王崇古一席话,又麻利地走过去,把酒盏举在王崇古唇边,道:“咱敬太师酒!”说着,她的酒盏往王崇古的嘴里塞去,王崇古往后仰了仰头,伸手挡住,另一只手摸索着抓起自己的酒盏,回手与三娘子碰了一下:“呵呵,谢谢顺义王夫人,本部堂这就干了!”说完侧过脸去,一饮而尽。 俺答汗吃得直打饱嗝,不时拍拍自己的肚子,口中“啧啧”不已。王崇古见状,笑道:“闻得顺义王伉俪要在此地观市,不妨到堡内走走看看。这得胜堡由北向南,建有神武阁、玉皇阁、木牌楼、菩萨阁、城楼,都值得一看。看那玉皇阁,南门额刻‘雄籓’、西门额刻‘保民’、北门额刻‘镇朔’、东门额刻‘护国’,何等气派!你再看那木楼,高两丈五尺,宽五丈有余,顶铺琉璃瓦,下为全木结构,雕梁画栋,十分壮观。这只是大同七十二堡之一;而大同,国朝北方九边之一而已。我中华地大物博、物产丰饶,名胜古迹难计其数,由此可见一斑。请顺义王伉俪多看看!” 三娘子忽闪着大眼睛,听得入神;俺答汗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听着,昏花的目光中,满是歆羡。 “华夷一家,胡汉一体,只要和平得以巩固,长城内外,必可同享繁荣!”王崇古慨然道。 “咱余生无他,诵经而已。”俺答汗激动地说,“土默特各枝大小头领谁敢违约进犯,再启干戈,咱绝不饶恕!” 宴会尽欢而散。五奴柱与崔镛等随即商洽马价,议定官市上等马十二两、中等马十两、下等马七两。 次日卯时,得胜堡晨钟敲响,市城堡堡门大开,寓居南、北致远店的商人便纷纷涌入,北人以牛马、皮张、马尾,汉人以缎绢、布匹,开市交易。 崔镛、阎振等陪同俺答汗伉俪登上市城堡东门楼观望。但见人群熙熙攘攘,货物琳琅满目,欢笑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天王有道边城靖, 上相先谋马市开! 崔镛随口吟了一句,又感慨道,“此事非王少保在外担之,新郑相在内主之,安得有成?从此和平代替战争,市易代替掠夺,我国家享无穷之利,边民免无穷之害,华夷融为一家,可载史册矣!” 俺答汗脱帽道:“本王知道,此事多亏了内阁高相,请代本王向高相致意!” 正说着,忽闻市场上传来吵嚷声,循声望去,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崔镛忙拉住俺答汗往厅内的座椅上让,又扭头示意阎振速去查看。 须臾,阎振回来了,欲说明情形,崔镛向他使了个眼色,又微微摇了摇头,阎振“呵呵”一笑,道:“没事没事,喝茶喝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七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又到了天长夜短的季节,高拱从吏部直房回到家里,已交了亥时,天际还影影绰绰间残留着一抹亮光。 “玄翁!”随着一声深情的呼唤,房尧第从垂花门闪身出现在高拱面前。 “崇楼?!”高拱又惊又喜,但出语却满是责备,“怎么去了这么久,嗯?玩够了?还想着回来?” 房尧第躬身施礼,不知从何说起。 “跟我到房来!”高拱吩咐了一声,来不及更衣,就径直往房走去。 “老爷,老爷——!”夫人张氏闻听高拱回府,忙出门迎接,见他快步往房走,便在身后喊道。 “有啥事,回头再说。”高拱并未止步,用老家话回应了一句。 “回头说回头说!你没有回头的时候!”张氏不甘心,追着他进了房,“元嗣来了,等你老半天了,你能不能见他一面呐!” 元嗣是张氏的娘家亲侄,名孟男。嘉靖九年前中进士,授广平府推官,考绩优异,甄拔刑科给事中,正值徐阶发动举朝逐高,高拱下野后,张孟男即被贬谪汉中同知,一时京中舆论大哗,徐阶遂授意吏部,改调顺天府治中,再升刑部员外郎。 “见他做甚?是不是要官来了?”高拱冷冷地说。 “要官儿要官儿!你就知道个官儿!你可知,元嗣当这个员外郎都快四年了,搁别人早该升了,谁知遇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姑父,不关照他也就罢了,还总这么压着他!”张氏抱怨说,她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仿佛要把多日积攒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 高拱想起文坛领袖王世贞,进士及第五年内升至刑部郎中,却接连赋诗,抱怨升迁太慢;如今张孟男做员外郎已四年,却未升迁,委实说不过去。但他不想为他升职,以免给人留下口舌,是以才刻意回避他的。本是他不好意思见张孟男,却故作生气道:“女人家少掺和政事!元嗣若是为升官而来,以后,不许他登门!” “哎呦俺的娘啊,看你凶巴巴的样儿!”张氏嗔怪道,“元嗣从来没说过要你升他的官,是我叫他来的,叫他带他的二小子来,就是学名叫张林宗的小小子儿,三、四岁了,虎头虎脑,怪喜欢人的,我想和你商量,把他留在咱家里养着。” 高拱不耐烦地说:“人家有亲爹亲妈,你硬生生把人家拆开?” “那咋办?有个小小子儿在跟前,我心里还舒坦些,不的,还不如死了的好!”张氏一跺脚道。 “又来了,又来了!好好好,随你,中了吧?”高拱只得松了口,又道,“你知会元嗣,我还有事,就不见他了。” 张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嘟哝着往外走,刚走几步,又回转身,“都是让你这个倔老头气的,还有件事,差点儿给忘了。老家给务润做过教席的那个刘旭,来了两回了,都没遇上,今儿个你好容易在家,我叫高福叫他来?” “他来做甚?定然是要帮他谋差事的,不见!以后也不许他再登门!”高拱不耐烦地一扬手说。 “无情无义的倔驴!”张氏骂了一句,讪讪地出了房。 高拱忙喊:“崇楼,快进来!” “玄翁,学生无能!”房尧第一进门,“嗵”地跪倒在地,沮丧地说。 高拱闻言,脸上顿时现出失望的神情,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良久无语。 “就连邵大俠,也不知珊娘何在!”房尧第声音低沉,不知是焦灼还是愧疚,声调有些哽咽。 高拱吃力地欠了欠身,伸手端起茶盏,又放下,问:“崇楼都到了哪里?”说着,从案上拿起珊瑚串珠,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学生第一站就直奔丹阳。”房尧第说,“那邵大俠闭门谢客,已判若两人矣!好不容易方见上了,可他竟然也不知珊娘的下落。” 高拱在房尧第面前,从未提及过珊娘;此番房尧第到江南,也是以查访风土民情的名义去的,并未把寻找珊娘一事说出口,高拱心里虽着急,也不便多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学生又去了常州、宜兴、苏州、松江,”房尧第又禀报道,“回程时还到了玄翁的老家,寺庙、道观都找遍了。”说完,似有万般羞愧,抱头搓发,恨不能自扇耳光。 房里一时陷入沉默。良久,高拱开言道:“崇楼此番查访风土民情,江南的情形如何?” “喔呀,江南物产丰盛,苏州地界,聚居城郭者十之四五,聚居市镇者十之三四,散处乡村者十之一二,民人多不置田亩而居货招商,种地的竟没有做工、经商者多!有开纺场的,有开坊的,有开客栈的,有开船场的,有带戏班子的……喔呀,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一派繁荣之象!”房尧第感叹道,他呷了口茶,继续说,“朝廷恤商,好像把重本抑末的枷锁给摘下了,商民闻之雀跃,干的甚欢!” 高拱点头:“时下与太祖时代,委实大异其趣了,可国朝治理设施,全是基于以农为本,如何治理商业都市,全无凭依。一些人还动辄祖制成例,安得有良治!”又问,“可知条鞭法试行如何?” “玄翁主张钱法听从民便,时下江南皆用银子。”房尧第道,“条鞭法是把赋税徭役一概折合银两,有了银子自可实行。不过,有一事不知…”他欲言又止。 “还有甚不能讲的?”高拱不悦地说。 房尧第鼓足勇气似地说:“闻得江南巡抚陈道基,信誓旦旦要接着海瑞铺的摊子干,一到任却整日坐在巡抚衙门里读写字,清丈田亩、试行条鞭法之事,也不提了。” “不会吧?”高拱不解地说,“看重他守廉有为,方有此任,怎么可能无所作为?定然是得罪了人,故意坏他的官声。吴地难治,怎么做都有人说三道四,难免。” “呵呵,或许如此。”房尧第道,抬头看了高拱一眼,“玄翁,还有些情形,不知当说不当说?” 高拱蓦地站起身,生气地说:“那你就别说!” 房尧第歉意一笑,扶高拱坐下,道:“邵大俠,是被太岳相公赶出京城的!” “就这事?这事,叔大早就禀报过了。”高拱一扬手道。 “邵大俠惊惧万分,说张居正必当国,当国必杀他!”房尧第以神秘的语调道。 “叔大必当国,还用他说?”高拱一掀胡须,“六十啦!叔大才多大?四十出头啊!自然把担子交给他。”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他还说甚?叔大当国必杀他?那是为何?” 房尧第压低声音道:“听邵大俠的意思,正因为参透杀机,邵大俠方要珊娘离开他家,以避杀身之祸的!” 高拱不住地摇头,脑海里却又浮现出赵贞吉诟病张居正的话,一股寒气从脚跟“嗖”地窜上了脑门。 房尧第又道:“听邵大俠那口气,不惟是他,就连玄翁,也该提防着点儿嘞!” “一派胡言!”高拱大声呵斥道。他被房尧第的话说得心烦意乱,又不愿再琢磨这等事,一股无名火,就照着房尧第发泄,“你去了几个月,就访得这些劳什子!” 房尧第垂头丧气,不敢再言。高拱烦躁地一扬手:“你出去吧!” “玄翁,学生到新郑一看,正热火朝天筑城墙呢!”房尧第走到门口,又转身道,他想说些让高拱欣喜的事,“抚台亲自督办,举全省之力,墙砖四四方方,厚大倍于寻常,都是特制的,看那阵势,不久就能筑好。” “什么?!”高拱惊讶不已,“这个李邦珍,把我的话,全当成耳边风!成何体统!”说着,快步走到案前,怒气冲冲地提起笔,给河南巡抚李邦珍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暮春的一天,清晨,河南巡抚李邦珍,率分巡开封、归德、陈州三府的参政查志立,巡按河南御史杨家相,开封府知府张梦鲤,轻车简从,一路西行,巡视中牟、新郑两县。 行前,巡抚衙门已发出滚单,点出巡视地点,并戒谕大小官员,概不许出迎。李邦珍一行到得中牟县城,休息了一晚,次日晨,直奔土墙村而去。 土墙村是高拱夫人张氏的娘家。张氏父母倶已下世,尚有一个弟弟在家居住,闻听巡抚、知府、知县都来了,慌忙出迎。李邦珍拉住张氏弟弟的手,问长问短,得知他的儿子张孟男,乃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现在京任刑部员外郎,越发亲切,笑道:“喔呀,张元嗣,本院是知晓的,玄翁下野那年,把他从给事中调外任,引起朝野一片议论嘞,足见元嗣官声甚佳啊!可本院还真不晓得,元嗣竟是玄翁的内侄哩!前程似锦啊!前程似锦!” 临别,李邦珍指着中牟县知县道:“张兄家里,你务必多关照!” 出了土墙村不远,进入了新郑县地界,向西南行不过三十里,就是高拱家乡高老庄了。新郑知县已在村边迎候,巡抚一行下了轿,抬头一望,但见村里的一条大路两侧,立着不少牌坊,一问方知,这都是官府为高拱祖孙三代所立。李邦珍饶有兴趣,一一查看。 先是解元牌坊,上:正德庚午科高尚贤。 “乃玄翁之父。”新任知县匡铎禀报道。 与之相对的,是经元牌坊,上:嘉靖戊子科高拱。 “呵呵,这个就不必多说了。”匡知县笑着道。 再走几步,又一个大牌坊,为“父子兄弟进士”坊,仿佛过街门楼,上:正德丁丑科高尚贤、嘉靖乙未科高捷、嘉靖辛丑科高拱。 “这个不必解释,都晓得的。”李邦珍摆手道,又咂嘴赞叹,“在此不起眼的村庄,一门三进士,难得啊!” 再前行几步,相对而立两块牌坊,左侧是“都台总宪”,乃前任河南巡抚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操江高捷而立;右侧一座为“少保宗伯”,乃嘉靖四十四年河南巡按御史为时任礼部尚高拱所立。又走了几步,一座新立的牌坊赫然耸立,为“少师冢宰”坊,乃巡盐御史史郜永春为高拱所立。 李邦珍指着右侧道:“这里,早晚要立起柱国元辅的牌坊!” 说话间,李邦珍一行到了高拱老宅,长老诸人纷纷聚来,向抚台大老爷禀报:高家兄弟六人,老大高捷已故,老二蒙父荫做武官,老三乃当今阁老,老四早夭,老五举人出身,在外做官;老六贡生出身,在外做官。时下家中只有老大高捷的二位妻妾带着年幼的儿子,在县城居住。 “这高爷家可有事要办?”李邦珍问。 一个长老道:“倒是有一件事。高家大老爷入乡贤祠的事,去年被学政给驳回了,这十里八庄,都为高家大老爷抱不平嘞!” “喔?”李邦珍对开封知府张梦鲤道,“此事,当办,再报就是了。”言毕,在老宅中走了一圈,即吩咐赶往县城。 进了新郑县城,李邦珍一行即径直到了高拱大嫂家中,也只有两个老仆、几个丫鬟,照看着老老小小。李邦珍略事寒暄,即吩咐新郑知县匡铎,要好生看顾,又问玄翁宅邸何在?匡铎指了指后面:“那就是,不过只有一个老仆看家,并无他人。” 李邦珍见高家并无需官府看顾之事,也就不再盘桓,至县衙用晚餐。匡铎不敢奢华,只略备几样当地家常菜,拿出中牟所产梨花春酒款待。李邦珍也是清廉之士,又是在以整饬官常为己任的执政者家乡,知县做此安排,自是让他甚为满意。 “本院此番巡视,不为别的,只为玄翁。”三盅酒下肚,李邦珍讲到了正题,“玄翁在朝执政,我辈在他的家乡做官,自然要为他的家乡做些事情。这种事,玄翁不会开口,端看我辈会不会办事了!” “禀抚台,新郑县城至今还是土墙,这两年雨水甚大,西南隅土墙已被雨水淋塌。”匡铎不失时机地说,“若能为新郑县城筑墙,也算办了一件大好事!” 李邦珍眼前一亮,旋即仰面大笑:“哈哈哈!本院尚未进城,就有此意,倒叫贵县抢先咯!”他向外一指,“新郑乃轩辕故里、国中名邑,人杰地灵,名胜遍布,迄今还是土墙,如何说得过去?” “抚台所谕极是!”匡铎兴奋地接言道,“下吏查得,国朝宣德元年,新郑修土城,周五里、高一丈五尺;六年,又加高五尺。如今六十余载过去,人丁繁衍、市面繁荣,早该改建拓宽。此番筑城,其工有四:一是城墙易土为砖;二是向东北拓十余雉,约四十丈有;三是四门各建城楼,并置匾额,在四门外建月城;四是在东、西城墙上各建望楼、交楼一座,敌台四座共八座。” “呵呵,看来贵县早有画策嘛!”李邦珍笑道,他爽快地说,“倶当一体办成!” 巡按御史杨家相皱眉道:“连年遭灾,莫说新郑县,恐开封府也未必拿得出筑墙的银两吧?若加科摊派,与高相治国理念不合,一旦闻之,反而会责备我辈。” 李邦珍一摆手:“诶!新郑乃交通孔道,河南门面,当举全省之力毕其役,银两、用料、工匠,自当全省统筹调度!” 开封知府张梦鲤忙道:“匡知县,还不快敬抚台!敬一盅,给你拨一千两!” “哈哈哈!”李邦珍大笑,“不必敬酒,这是本院分内之事,不吃不喝也得把此事办成!”说着,将一盅酒一饮而尽,一抹嘴,“不惟要办,还要快办!” 回到开封城,李邦珍即修一封,向高拱禀报,言他赴中牟、新郑查访民间疾苦,得知新郑土墙不敌雨水,西南隅已然坍塌,为新郑百姓计,急需修墙,已整备齐全,不日即可动工。此时,正直封贡互市一事沸沸扬扬,李邦珍顺便询及此事,以示留心国事。高拱正忙于处置边务,阅罢李邦珍函,皱眉沉思片刻,提笔匆匆回: 公议为敝县筑城,多感。第今民财敝匮,年岁凶慌,重大工程岂宜轻举?望姑罢之,待丰稔之时,不妨再议。 北敌款顺,其说甚长。中间委曲主张,授计边官,颇竭心力;而排祛浮议,则尤抱苦怀焉。更仆难终须得暇,乃可陈其略也。 李邦珍接到高拱回,思忖良久,忙召参政查志立、巡按御史杨家相、开封知府张梦鲤来商。 “诸位看,玄翁是阻止筑城之事?”李邦珍问。 “玄翁怎好说赞成?”查志立道,“这是客气话嘛!” “我看不像客气话,高相其人,素来不喜虚饰。”巡按御史杨家相道。 “玄翁或是真心阻止。”开封知府张梦鲤道,“然则,待我辈把事办成,玄翁就只有高兴的份啦!” 李邦珍点头:“那就照画策推进!”说罢,就分派差事,“查大参,自即日起,你专董新郑筑城事!新郑城墙用砖,要特制,分派禹州、汝州、密县、尉氏、中牟五州县烧制;城楼等所需木料,檄许州府采运;黄河北岸人手多,卫辉府推官卫生乃本院乡党,本院即檄其协董筑城事,专责招募工匠。” 杨家相重重吸了口气:“抚台,一县筑城,岂有让别县出钱出人的道理?这么做,于高相令名有损吧?” “不要斤斤计较过程,上官都喜欢看结果嘛!”李邦珍不以为然地说,“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不必细究!” 巡抚一力推动,藩库拨款,檄四出,新郑筑城工程,不久就紧锣密鼓开工了! 房尧第到新郑时,筑城工程正在顺利进行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一十九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李邦珍的轿子已穿过了大梁门,却不见开封知府张梦鲤的人影,他掀开轿帘,面带愠色:“张知府怎么回事?说好要到新郑县视察筑城的,难道还要本院等他不成?” 正说着,不远处一台轿子急匆匆赶来,到了近前就要落轿,李邦珍沉着脸大声说:“已然晚了,快赶路吧!” 张梦鲤却还是落了轿,大步跨到李邦珍轿前,施礼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禀抚台,下吏刚起轿,考城知县呈来急文,说县城被大水淹没!” 李邦珍“哦”了一声,似乎是宽谅张知府迟到之意,须臾方反应过来,问:“死人没有?” “那里的绅民早有防备,倒是没有出人命。”张梦鲤禀报道,一脸焦躁地站在轿前,等待巡抚吩咐。 “本院没有记错的话,考城地濒黄河,屡遭水患,县城已先后迁过六次,且都是县令操办,对否?”李邦珍问。 “喔!抚台谙熟省情,下吏钦佩!”张梦鲤恭维道。 “既如此,知县自然当知该如何区处,无需你我代劳嘛!”李邦珍轻描淡写道,说着,手伸轿外,向前一扬,“快走吧,别误了正事!” 张梦鲤踌躇着,见巡抚的大轿已然西去,只得登轿追赶。两顶轿子在哨弁、亲兵簇拥下,一路小跑着,向西驶去。李邦珍坐在轿中,恍恍惚惚中,感觉已站在会极门朝班里,朝服补子上的云雁,变成了孔雀。 国朝巡抚,并无固定品级,端看加衔。李邦珍加都察院佥都御史衔,正四品,尚不及从三品的藩台为高,官服补子绣云雁,只不过有都察院职衔,为宪职,可节制一省文武。巡抚最好的出路是晋升六部侍郎,正三品,官服补子绣孔雀。李邦珍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做过科道,巡按福建时,正值倭患最烈,与戚继光一道,督战剿倭,以军功直升京堂,外放河南巡抚。他为官清廉,官声颇佳。可任巡抚已然三年考满,却依然没有升迁,而魏学曾、朱大器这些比他晚一科的进士已然官居侍郎,让李邦珍甚为歆羡。时下高拱手握铨叙大权,而他又在河南任职,若不籍此良机一举而上,同年、乡党,必讥其迂腐不谙为官处事之道,那他在官场,就真的没有颜面了。他刚履任时,高拱就赋长诗为赠,可惜当时未加意与之结交,如今只能以为新郑筑城来换取高拱的赏识。这自是李邦珍心目中的头等大事,也是一件急事。 张梦鲤只是五品知府,与当国执政者距离尚远,体认不到李邦珍的良苦用心,还想着省、府两级,先把考城水灾之事区处出眉目再去新郑,却未料李邦珍并未改变行程,他也只能随同前往。 次日午时许,李邦珍赶到了新郑。一下轿,顾不得洗面喝茶,就直奔现场察看。总董查志立、协董卫生,新郑知县匡铎,指指点点向抚台禀报进度。 “能加快的,还要加快!”李邦珍道,他指着卫生,“卫推官,你不妨再募些人手来。”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查志立,“还有甚难题?” “抚台,人力物力财力,倶充沛!”查志立道,“只是,远道而来的工匠,风餐露宿,自带干粮,委实有些苦辛。” “正因如此,才要加快嘛!”李邦珍道。他突然伸出手臂,在胸前抡了半圈,瞪眼道,“工匠如此苦辛,诸位都看到了;所有的钱财,一分一厘,都要花在筑城上,你们谁敢往自己腰包里装一文,”他停顿了一下,“或者吃吃喝喝,奢靡糟践,本院必重参不饶!” 众人默然点头。又走了几步,李邦珍缓和了语气,笑着说:“诸位也很操劳,本院心中有数,放心做事就是了!” 众人拱手抱拳,纷然言谢。正说着,一匹快马突然疾驰而来。 “禀抚台,京城有来!”骑马人说着,从怀中掏出函,递给李邦珍的随从。 “喔!是玄翁的!”李邦珍道。他向众人扫视了一眼,查志立忙使了个眼色,众人一起走开了。李邦珍这才拆开展读: 修城一节,有劳经画。仆昔力辞,实出衷悃。而公乃谓地方公益,非为仆者,且钱粮已集,工役已兴,故仆不敢复言。第闻供役者,皆邻境州县之人,则甚不可。夫新郑之城,新郑之人所以为固者,而乃使邻境之民离家室,裹餱粮,荷畚锸,疲筋力,风餐露宿,为他人筑城,则岂不拂人情而敛怨乎?望亟命散之,乃所以为爱也。若夫砖石,亦只宜本县从容设处,如派于外处,不惟累及他人,而远亦难致,亦非计之得也。大抵此事非可急促而为,况既有设处钱粮,本县亦自有可雇之人,可庀之物,何待外求乎?若为仆修城,为城召怨,非仆平生之所安也。 恃爱取布腹心,惟照亮,幸甚! 李邦珍阅罢,脸色陡变,良久未缓过神来。众人望着李邦珍的背影,见他站在那里半天不动,也不敢上前打扰,急得一个个就地转圈。新郑知县匡铎忍不住了,道:“抚台,该用午饭了!” “喔!”李邦珍并未回头,道,“请查大参移步。” 查志立急忙过去,李邦珍把高拱的函递给他。 “喔呀!”查志立刚读了几句,就发出惊叹声,待阅毕,额头上全是汗珠,低声道,“抚台,这这…这满纸都是失望、指责!原以为高相是客气,看来他前不赞成修城,并非客套啊!罪过罪过,下吏太不识高相了!” 李邦珍两眼发直,内心翻江倒海,一时进退失据,不知何好。 “抚台,这回就照高相说的办吧!”查志立建言道。 李邦珍沉吟片刻,道:“还是回去再传檄来为好。” 查志立悟出,李邦珍是顾忌在下属面前有失颜面,点头道:“这样好,这样好!” 李邦珍轻叹一声,远远地对众人道:“本院有急事,这就回会城。”说着,疾步往前走,待轿子一到,便登轿而去。 众人一直跟在李邦珍身后,并未看到他的表情,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只觉得抚台有些失常,又见他竟径自登轿而去,更是大感诧异,面面相觑。 “道台,怎么回事?”李邦珍的轿子刚起,张梦鲤就迫不及待地问查志立。 “喔,没、没什么,等待抚台的公文吧。”查志立支吾道,“抚台突然觉得为一县筑城,惊扰邻境之民不妥,有意使之散去。”他上前拉住匡铎的袍袖,“明府,筑城之事,恐要明府一力承担了。此事,万不可半途而废啊!” “筑城是县令的分内事,即使只有下吏一个人,也要把城墙筑起来!”匡铎拍着胸脯说。 查志立苦笑一声:“明府筑城是功,抚台、道台筑城,或许就是过啦!” “道台,抚台何以匆匆离去?”张梦鲤好地问。 “别问了,抚台此时必是郁闷万端呢!”查志立叹息一声。 李邦珍岂止郁闷?此时,他坐在轿中,嘴唇紧闭,双目微眯,起始被弄巧成拙的懊恼所笼罩,继之是委屈,陡然间,就被怨恨所取代!暗忖:高中玄如此不近人情,不用别人替他敛怨,他自己天天都在召怨!又喃喃道:“好在老子守廉,没有贪墨的把柄可抓,他愿怎样就怎样,由他去吧!不信时下的官场能容这种人长久得势!”这样想着,李邦珍突然轻松下来,吩咐道,“在前面一个驿站用饭,让他们好好整备,要吃得好一些!” 京城里,因筑城一事,高拱也是满腹怨气。 “子维、惟贯,叫你们来,只为一件事:河南巡抚李邦珍不能再做下去了!”吏部直房里,高拱一脸怒容,对张四维、魏学曾道。 “玄翁,李邦珍官声不错,为新郑筑城也是好意,撤换他,他会服气吗?”张四维劝阻道。 “官声这事,我要郑重说说!”高拱呷了口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今之官场,实心干理者不多,饰伪以邀虚名者不少!机警辩捷者,目为有才;狡伪熟猾者,目为有智。而恰恰那些朴实无华、不肯与世沉浮者,倒不见称于人。此吏治所以不兴、民生所以未泰。此后用人,但问其政之美恶,勿论其名之有无。如实心干理,不肯逢迎讨好者,虽无赫赫之名,亦必荐用;否则,虽有赫赫之声,亦必参究。如此,则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 “玄翁所说自是正理。”魏学曾道,“李邦珍固有逢迎讨好之嫌,不过此人守廉,也是难得,不让他治理一省就是了。操江巡抚正好空缺,可把他调去,彼此颜面上也过得去。” 高拱沉吟片刻,道:“也罢!”又嘱咐张四维、魏学曾,“惟有官修实政,民方能得实惠!记住,用人,要牢牢把握一个‘实’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二十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王崇古差来的急足,知道高拱晚间总在吏部直房,也就不再到他家中去,而是直接到吏部找到张四维,再由张四维带他进高拱直房去谒。 “得胜堡开市顺利?”高拱一见王崇古的急足就问。 “一切都很顺利。俺答住了七天,高高兴兴回去了。”急足王诚回答,说着,把王崇古的函捧递高拱手中。 “我闻开市首日市场上就有人打架,怎么回事?”高拱微笑着问。 “喔?”王诚惊讶地说,“元翁,这样的小事,传到京城了?” 张四维也惊问:“玄翁何以知之?四维竟一无所闻。” 高拱也不隐瞒,笑道:“房尧第在大同朋友不少,时常通报些那里的情形,故而略知些细节。” 王诚只得道:“开市首日打架,是因为我汉人欺哄虏人。那虏人一匹马换了两匹缎、十匹布;有人为虏人算账,说他的马实际只卖了五两银子,不划算,虏人回头找买马的汉人讨说法,故而争执。不过这件事主市者当即就化解了,俺答并不知道。” “不能这样做嘛!”高拱道,“闻此番开市,吾民欺哄虏人,得利甚多。他们早晚会明白过来的,必渐起争心,非可继之道。”他转向张四维,“知会令舅,欺哄虏人之事,须明禁之!俾少有利足矣,不得如前所为!如此,即老俺闻之,亦当感悦,谓我以一家人待之。既要和平,就要待之以诚,不要让小事扰乱大局。”说完,即埋头展读王崇古的函,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阅毕,往坐在对面的张四维面前一推:“难为令舅了。” 张四维匆匆浏览一遍,见王崇古所言事,一则禀报开市情形;一则代据河套的吉能请封;一则催促落实抚赏铁锅和抚赏胡地穷苦人家事。他抬起头,略带歉意地说:“为套虏请封,似是三边总督的事。” “令舅也是急于促成此事。吉能部封贡互市,已著三边总督戴才奏闻,近日当有本来,届时再说。”高拱说着,叹息一声,目光中流露出烦躁情绪,“令舅上次所奏铁锅、抚赏穷丁二事,虽经皇上允准,惟下部院实施,却又出岔子,拖拖拉拉到今日,仍未议定,也难怪令舅着急。” 张四维苦笑道:“我朝缙绅看似忠君爱国、自信满满,实则毫无自信!一听要以抚赏方式供给北人广锅,科道哗然,皆难之。照那些人的逻辑,允许北人得铁锅,就是资敌;那么北人的胡马岂不也是资敌?人家倒是一点不担心,全是挑膘肥体壮的入市嘞!” “可恨!”高拱一拍案,大声道,像是与人辩论,“铁锅,往岁入犯,抢去者有多少?能禁铁锅入胡地耶?而今便云不可,是必使抢去而后可?!真是不可理喻!” 张四维道:“四维听大司马说,为避舆论苛责,兵部拟以铜锅代广锅用于抚赏,谓既利其用又不可造为兵器,似亦通得。” 高拱一扬手,烦躁地说:“也只好这样了。你转告令舅,朝中阻力甚大,若此议果下,不必再争,要一步一步来,待和平巩固,边贸大开,届时有人再挡,恐也挡不住了。” “抚赏胡地穷丁事,闻得科道、户部多主张不可多给?”张四维问。 高拱脸上流露出轻蔑的表情:“虏人性本贪婪,惟利是视。诱之以利,即死命亦可制。则抚赏定宜从厚,正不必惜此小费,我已多次交代户部并言于科道,其理既明,当再无苛责者。你知会令舅,晓谕二抚三镇出纳,不可吝啬。财固不可浪费,然当济事处,却还是要大大方方。留之又何所用?况抚赏所用,并未多到哪里去!” 张四维点头,又道:“为三娘子请封事,恐朝廷缙绅又有说辞,家舅不敢冒然上奏,不知玄翁何意?” 高拱一扬手:“这个当痛痛快快准了。你知会令舅奏来,著礼部题覆敕封就是了。”他拍了拍脑门,思忖片刻,“子维,封她忠顺夫人如何?” “忠顺夫人?嗯,这个封号好!”张四维道,“闻得三娘子对天朝甚歆羡,老俺毕竟奔七十的人了,他若死了,这三娘子很关键。” “子维到底是谋国之才,能想到这一层。”高拱夸奖道,“老俺佞佛,或许是追悔从前罪孽,但也说明他已无锐气,老气横秋了。若老俺咽气,照番俗三娘子要转嫁于继任者,是以笼络三娘子,不惟是维系老俺,也是为下一步打基础。” 张四维踌躇片刻,又道:“玄翁,闻得三边总督戴才对封贡互市并不积极,欲成此事,恐还需玄翁出面私下劝说才好。” 高拱楞了一下,挥挥手,示意张四维辞出,心中遽然对戴才生出些许怨气。老把都死后,按照高拱的要求,宣大总督差人代表朝廷前去慰问其长子吉能台吉,吉能台吉请求封贡互市如宣大例,内阁拟旨要三边总督回应,戴才迟迟未回奏。关涉北虏事,王崇古或事先差人请示,或呈报奏本的同时来禀报,函往来不绝。戴才却迄无只言片语相投。高拱隐隐有些不快,今忽闻戴才对封贡互市有抵触,自然有些恼火。 “玄翁,戴才有奏来了。”次日辰时,内阁中堂里,三阁臣甫坐定,张居正就道。高拱急忙伸手,“快拿来我看!”张居正走过去递给他,高拱展读,只见上写着: 封贡宜同俺答例。东西虏各为雄长授职,应贡御马三十匹,即令其随付俺答一路总进为便。惟是互市之说,在陕西重镇,既不可招之内地,以贻祸阶,又不当使强虏混入延、宁二镇。虽号为近虏,然法纪颇严,绝无以寸帛私通者,有如引之入市,反启衅端。故互市之议,第可行之宣大,而不可行之陕西;无已则宣谕吉能,令与其部落各赴大同互市,是亦羁縻之术。 “果然是这样!”高拱顿时火冒三丈,“奏本不必下兵部议,直接拟旨!” “这个……不妥吧?”殷世儋反对道。 高拱怒容满面,也不理会殷世儋,对张居正道:“叔大,照我说的拟旨:戴才受三边重任,套虏应否互市,当有定议,顾乃支吾推诿,岂大臣谋国之忠,姑不究,著从实速议以闻,不许含糊误事。” “元翁,我听戴才奏本,不是没有定议,似是说,互市可行于宣大,不可行于三边。”殷世儋又道,“谕旨不好说他没有定议,支吾推诿吧?” “叔大,就照我说的拟旨。”高拱沉着脸,强硬地说。 整整一上午,高拱一直怒火难消,待到散议回到朝房,侍从送来了食盒,他动也未动,坐下给戴才修。张居正用完午饭,走了进来,见食盒原封未动,便道:“怎么,玄翁吃不下饭?” 高拱没有回应,继续写着,待收了笔,把稿笺向案边推了推,抬头道:“请叔大一阅。” 张居正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着: 贡市一节,尊意谓止行于宣大而不行于三边,仆则以为,三边、宣大似难异同。不然,则宣大之市方开,而三边之抢如故,岂无俺答之人称吉能而抢于三边者乎?亦岂无吉能之人称俺答而市于宣大者乎?是宣大有市之名,而固未尝不抢也,三边有抢之实,而亦未尝不市也。故兹事也,同则两利,异则两坏,愿公之熟计之也。 “苦口婆心,苦口婆心啊!”张居正感叹了一声,笑道,“若王之诰仍在任,定不会如此。” 高拱默然良久,问:“叔大有何事?” “正为此事。”张居正道,“玄翁,用人固要看才干,但若素无渊源,恐不能领会意图,上下隔膜,诸事推进难免有碍,于新政大局不利。今之官场,任事者少,识事者尤少。既如此,莫如用有渊源、善领会意图者。居正来谒,就是想结合戴才一例,向玄翁进此一言的。” 高拱正不知如何回应,忽听办禀报:“大司马求见!” “喔?!”高拱和张居正同时发出一声惊叹,预感到兵部尚杨博此时来谒,必有大事发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潮州“潮春丽院”一个幽静的房间里,府推官来经济正搂抱着一个美姬嬉笑着,海盗头目林道乾的师爷梁有训匆匆进来了,径直在一个空位上坐下,问来经济:“纬翁召唤,有何吩咐?” “紫金、海丰之间,名‘逃军坑’者,发现有银矿,一个叫伍瑞的矿主,不识抬举,只愿给咱弟兄十之一的利,我看还是新船主差人去开的好。”来经济道,“你回去知会新船主,对半分,银矿就是他的了!” “这好说!”梁有训爽快地说,“只是矿已有主,他不答应怎么办?” “这个你莫管,官府先差人封了他的矿,你再去开就是了。”来经济胸有成竹地说,“我回头就和海丰知县说,要他差人封矿!” “呵呵,纬翁德高望重,潮州各县都惟纬翁马首是瞻。这,新船主也是晓得的。”梁有训恭维道。 因知府候必登严厉约束属下,不得贪墨奢靡,引起潮州官场不满,推官来经济挑头与候必登作对,虽未将其排挤走,甚或候必登还获得朝廷嘉奖,但各县知县倶知上下对侯必登甚不喜,更愿意听来经济吩咐,协力排挤候必登之势不减反增。是以来经济在潮州地界,比知府候必登更有号召力。 梁有训回到潮阳县招收都,即将开矿一事禀报于林道乾。 “干!”林道乾毫不犹豫地决断说,“既然金盆洗手,就得干些正事!” 原来,五年前,林道乾被俞大猷追剿,率众转移,驶往北港,泊舟打鼓山下,在打鼓仔港造船,扩大船队,以图进取。随后从北港航海往北大年,在北大年与潮州间往返贸易,视官府为无物。官兵海上追剿,疲于奔命,却一直劳而无功。徐阶当国时,只得授意广东督抚招安林道乾。林道乾接受了,率众驻扎潮阳县招收都地界,但他仍无视禁海令,在沿海收购货物,擅自开辟澄海河渡门港口,在此接济聚党,屯集货物,兴贩海外,使河渡门不到两年就成为商船往来的繁荣小港。督抚慑于林道乾势力,只要他不公开叛乱,也就佯装不知。 梁有训征得林道乾同意,随即差人携礼向来经济通报。来经济遂以巡视地面治安为名,赴海丰部署封矿一事。 国朝自正德、嘉靖以来,银两已渐有取代钱币之势,采矿遂成风尚。采矿之利使得矿井之地聚集了不少地方豪强,紫金、海丰间开采银矿的伍瑞,就是其中之一。他诨号“花腰蜂”,带着一批打手从粤北到此开矿。来经济以为他是外来人,只要官府强硬封矿,必乖乖撤出。不意知县带着衙役、巡捕几十人携封条到得矿山,花腰峰不愿轻易让步,竟持械对峙,拒不服从。来经济闻报,忙向梁有训求助,梁有训遂命八百喽啰持剑戟进山驰援。花腰峰见势不妙,只得弃矿而逃。 但花腰峰并未跑远,而是在海丰、河源一带矿山串联,拉起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他还偷偷刻了一枚印石,上“飞龙传国之宝”,投于池中,伪与众人捕渔,将印石打捞出来,众人视之大惊,以为帝王符印。于是,啸聚大埔的萧晚、罗袍、杨舜等贼首,相与歃血盟誓,推花腰峰为首,号称“飞龙人主”,不惟占山为王,断绝饷道,还入海导倭寇入潮境,助其声势。一时岭东丛山深箐,延袤八百余里之地,成了山贼花腰峰的地盘。东至兴宁、紫金、程乡、揭阳,北至河源、龙川,西至博罗,南至归善、海丰以及东莞,无不罹其锋者。 两广总督李迁闻报,因广西征剿古田之战正酣,无暇东顾,遂传檄广东巡抚熊浃一体经画,分路扑灭山寇,务期剿灭。熊浃却不以为然,回禀总督:“山贼窃发,或因事激变,或衣食所逼,论罪不可胜诛,原情亦有可恕。若一概穷兵,恐伤和气,令行招抚,以安反侧。”也不等李迁回复,即传令各府县广贴招抚文告。花腰峰遂交出布旗六面、长竹枪六枝、竹钯二把、马六匹,以示听抚。但他知官府名为招抚,实则是无可奈何,并未解散部众,杀人劫掠,更加肆无忌惮。受害民众期望灭贼偿命,而官府的招抚策令民众失望,一时怨言四起,巡抚熊浃又传令惠、潮二府广贴告示,严禁讹言谣传。李迁闻之大怒,命守备王诏领兵三千作为主力,又传檄驻惠州的伸威兵备道调兵合剿。此时,花腰峰正率众流劫海丰杨安、金锡等处,官军集结海丰,进屯平安,伺机进剿。兵备、守备屡次商榷进剿方略,倶不敢冒进。突然想到林道乾既受招抚,何不令其出兵与山贼搏杀?遂呈文熊抚台,传檄林道乾出兵剿寇。 “郎奶的,老子早就不想憋在这巴掌大的小港了!”林道乾对梁有训说,“还是占岛为王的日子舒坦,索性他郎奶的重新反了吧!” 梁有训深知林道乾好割据一方自雄,受招抚只是权宜之计,反叛是早晚之事,因此并不吃惊,沉吟片刻,献计道:“时下闯海上,关键是要有大船。闻得有佛朗机舰船三艘,泊琼州铺前港,莫如偷袭过去,把船劫走!” 林道乾恨恨然道:“佛朗机人最他郎奶的可恶!前几年若不是佛朗机人插手帮了俞大猷,老子还占着南澳称王呢,哪会被赶得四处漂泊,屈辱受招!再说了,他郎奶的,这佛朗机人仗着坚船利炮,在海上搅了老子多少生意!可官府与他郎奶的佛朗机人穿一条裤子,咱哪里拼得过他!” “广东这边未开海禁,咱不就是海贼海寇吗?官府自是要剿的。若开了海禁,光明正大做交易,官府未必就站在红夷一边吧?”梁有训笑道。自在河门渡擅自开港,他便转变了看法,力主开海禁了。 “不说这个了,老子就是想占岛为王!男子汉大丈夫,有钱有权有女人,不枉此生!”林道乾道,“明日就走,杀往琼州铺前港!” 梁有训道:“大帅,得先想法子弄船,在海上,船多为王!”他又献计道,“不能就这么走了,要捞他一笔,先破澄海县城,劫些银子来,再捉住知县当人质,让官军投鼠忌器不敢猛追。” 两人正密议间,伸威兵备道的令檄到了,命林道乾整备手下八百人,三日内到海丰平安集结,听候调遣。 “哈哈哈!老子明日就集结!”林道乾大笑道。 次日酉时,潮阳招收都,八百人马在林道乾率领下,向澄海进发。到得澄海县城南门外,林道乾一声令下,八百人乘夜色攻进了县城,拿住知县,劫了县库,忽倏间撤退到河门渡,梁有训早已备船在此接应,待人马登船,已是凌晨时分,船队直奔琼州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的朝房里,兵部尚杨博一边咳嗽,一边把两广总督李迁的塘报禀报给高拱、张居正:“广东山海盗贼蜂起,官军首尾难顾。山寇伍瑞横行岭东,官军剿抚不定,绅民怨声载道。海贼林道乾劫走澄海知县,又率众奔袭琼州铺前港,泊于此港的佛朗机船寻求官府保护。琼州指挥使高卓统领所部官兵与土司王绍麟所部黎兵一起出动,攻击林道乾船队,结果,林道乾设伏大败官军,高卓只身遁走,佛朗机船三艘被林道乾夺去。” “看来,绥广已刻不容缓!”高拱语气坚定地说。 张居正道:“岭南不靖,也有几十年了,一旦出了大事,督抚每每以招抚敷衍朝廷;当国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面对,遂成今日乱局。” “去岁我就剔刷广东官场之弊上过本,那里面我说过,广东旧称富饶之地,乃頻年以來,盜賊充斥,师旅繁兴,民物凋残,狼狽巳甚!以求其故,皆是有司不良所致!”高拱语带激愤地说,“因此,绥广,当从换人着手!” 闻听“换人”两字,张居正、杨博都不说话了。两广总督李迁不惟是高拱的同年,还是他选任的,别人不宜说三道四。 “李迁年过六旬,老气横秋,又水土不服,整日坐在梧州辕门里不敢出门,就让他仍回留都任职。”高拱以决断的语气说,“升殷正茂为两广总督!” 张居正似乎预料到了,笑而不语。杨博却有些惊讶,他做过四年吏部尚,知道官场对殷正茂其人的评价,高拱却如此破格拔擢,未免太不顾舆情了,遂劝道:“新郑,或可调殷正茂巡抚广东。” “广东巡抚之设,与两广总督叠床架屋,相互掣肘,早应裁撤!”高拱一扬手说,“此后广东不再单设巡抚,两广总督例兼广东巡抚职衔,不必拘定驻扎,但遇有盗地方,便宜剿灭,候事宁之日,仍驻梧州。”言毕,抬眼看着杨博,“大司马,俞大猷久历沙场,国中名将,按臣论劾的那些事,就不必深究了,让他出任广东总兵吧,兵部最好即日上本,以便与殷正茂同时到任,文武协力,早靖岭表。” “呵呵,俞大猷尚未跳出打完仗必受参劾的怪圈!”张居正笑笑说,“受参劾尚未回到家,就又起用,也是惯例啦!” 古田之役获胜后,广西巡按御史论劾误认韦银豹首级之罪,知朝廷有人给殷正茂撑腰,不敢弹劾,而将矛头对准俞大猷,称对韦银豹首级勘核不实,应对俞大猷量罚;又劾他奸贪不法,宜从重治勘。兵部题覆:俞大猷束发从戎,多树劳绩,今罪状不明,严遣摧折,恐将士闻而解体;但既经论劾,宜令俞大猷回籍听用。内阁拟旨准奏。此时杨博一听要起用俞大猷,笑道:“呵呵,兵部本就不想罢俞帅的职,只是误认韦银豹首级总要有人承担责任,既然朝廷要维护殷正茂,只好权且委屈俞帅。新郑要起用他,兵部求之不得。” “那好,我这就到吏部去。”高拱站起身道,“大司马也回部办俞大猷起用一事吧。至于目下对山寇海贼,兵部传檄广东有司,加意防范就是了,待殷正茂履职,由他去彻底解决!” 到得吏部,高拱刚下轿,即命办知会侍郎、郎中并文选司主事,即刻到后堂议事。部属皆知高拱脾气,无人敢磨磨蹭蹭,须臾即聚齐。高拱快步走了进来,边走边问:“赵御史参劾广东官员的弹章,下吏部题覆,办结了吗?” 前不久,广东巡按御史赵淳上疏弹劾石城县知县贪婪不职,惠州、广州两府通判和平远县知县贪酷,乞请罢斥。章下吏部议处题覆。吏部官员都知道,高拱一向认为广东局面狼狈,皆有司不良所致,有意狠刹粤省官场贪墨之风,拟轻了怕过不了关;拟重了又觉与别省不好平衡,争执不休,迄未办结。见高拱火急火燎赶来进门即问此事,恐说了未办结当场遭斥,无人敢回应。张四维只得打圆场道:“正欲请示元翁。” “不必请示。”高拱摇手道,“广东官场贪风特甚,按臣所劾,必是无可掩饰者,当从重处分!不的,不能使广东官场知所警戒!” 他抬头扫视一下议场,又道,“广东旧称富饶,如今已不成样子。虏患已弥,朝廷决意绥广,而绥广首义乃用人。今年的新科进士,要多向广东分发,广东的州县长,要轮换一遍,以进士、举人充任。” “只是,进士都不愿去啊!”魏学曾苦笑道。 “这都是惯出来的!”高拱眼一瞪说,随即又缓和了语气,“当然也与用人导向有关。往者都是把不看好的人分发边远地方任职;又因此对边远地方的官员甚为歧视,不管不问。那谁愿意去?以后要改,边远地方更应用干才;做得好,要比腹地拔擢更快。”他扭脸看了看张四维,“记住,凡是分发广东的,都带后堂来,我给他们训话。”不等张四维回应,又道,“绥广,两广总督甚关键。拟升殷正茂为两广总督,广西巡抚由殷正茂荐人用之。现任总督李迁,南京刑部有缺,调他回任。诸位有何异议?” 众人感到惊讶,议场里传来“嗡嗡”的交头接耳声,但都不敢说话,坐在高拱右手的魏学曾踌躇片刻,道:“玄翁,殷正茂本有贪名,又因误认贼首而引咎自劾,不惟不追究,还如此超次拔擢……”他瞟了高拱一眼,见他颇不耐烦,便道,“殷正茂是干才,用他主政广东也再合适不过,调他巡抚广东嘛!” “广东巡抚,裁撤!”高拱生硬地说,“以后,总督例加粤抚兼衔。” “那、那也只好如此了。”魏学曾无奈地说。 后堂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张四维忙打圆场:“呵呵,殷正茂有韬略,敢任事,百年不能如之何的叛贼,一举勘平之,朝野都信服他。朝廷以唐之任裴度者任正茂,则正茂必能以裴度之讨淮西者自任,粤贼不足平!” “子维说的好!”高拱露出笑容,又以语重心长的口气道,“用人,是要注重舆论,但不能被舆论牵着脖子走。明知用这个人最合适,因为怕叽叽喳喳就缩手缩脚,何以新治理?只要出于公心,就不怕说三道四。”他一扬手,“殷正茂之任,内阁已商榷过,事出非常,不再议了。文选司草道奏疏上奏,即刻就办!”文选司郎中忙起身,高拱又嘱咐道,“裁撤广东巡抚的奏疏,一并起草。”言毕,挥挥手,“散了,办事去吧!” 须臾,文选司郎中持文稿进了高拱的直房:“禀玄翁,本已拟好。” 高拱接过浏览一遍,点了点头,顺手抓起条案上放置的笔,签上名字,吩咐道:“速送会极门!”又嘱咐道,“待皇上批红,吏部即速发急字文凭,八百里加急送往桂林,命殷正茂不必候代,即到梧州接印,不得在梧州逗留,当以广州巡抚衙门为行台,履职戡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二十三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德胜门外有一个大校场,是京营操练场所。隆庆五年六月中旬的一天,校场上突然出现几十匹大马,每匹马的笼头上都拴着一条黄绫。这些马匹清一色是纯正的枣红色,膘肥肥壮,鬃毛齐整,清晨的阳光投射过去,油光闪亮。 “喔呀,这是哪来的马?真是好马,活这么大,头回儿见这么好的马!”一个老者感叹道。 “是啊,难不成这就是汗血宝马?”一个年青人惊喜地说。 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都在赞叹着,猜测着。 “想起来了!”一个穿长衫、私塾先生模样的中年男子道,“听说鞑子臣服天朝了,这些宝马,定是鞑子进的贡!” “连鞑子也来朝贡?这么说我大明又强盛起来了?!”老者不敢相信似的说,用力揉了揉眼睛,伸长脖子想看得更真切些。 “老人家,这不是朝贡,是进方物。”中年男子纠正说,见众人不懂,又解释道,“方物就是特产。大明十三省两直隶、各土司,都要定期向皇上进方物,咱老百姓俗称进贡。” “和朝贡不一回事儿?”一个年青人问。 “不一回事儿。”中年男子解释说,“朝贡者,藩属也,是外邦;进贡者都是大明的臣子。北虏的俺答汗封的是王,他的儿子们封的是都督同知、指挥、千户,都是大明的武官。因此呢,他们都是大明的臣子嘞!” “喔呀!不得了不得了!”老者捋着白胡须说,他向东一指,“看到了吗,那是地坛,嘉靖二十九年,鞑子打过来,把地坛都烧了,北京城的城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和鞑子拼命。谁能想到会有今日?咱们皇上,比老皇帝厉害嘞!” 此时,紫禁城里的早朝上,也笼罩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 前不久,三边总督戴才接到措辞严厉的谕旨,又读了高拱的函,知封贡互市已势不可挡,遂迅疾上奏,建议三边对套虏,如宣大对俺答例,朝廷于是敕封吉能台吉都督同知,其下各有册封,又于红山墩暨清水营开市。至此,边事协一,六镇市竣。顺义王俺答率大小头领上谢表。礼部尚潘晟宣读顺义王谢表,署名即达一百零三人。潘晟刚读到“臣顺义王俺答、臣都督同知辛爱、臣都督同知吉能”时,朝会里竟传出喜极而泣的声音。 潘晟宣读毕,高拱激动地高声道:“臣等为我皇上贺,为我大明贺!” 皇上高兴地站起身,道:“礼部议奏,赏顺义王等上表诸臣!” 高拱带头,百官伏地叩头,三呼“万岁”。 潘晟又拿出一份文牍,是顺义王贡单。此番进贡,马五百零九匹并各配马鞍,王崇古精选上马三十匹、银鞍一副送京。 皇上道:“祭告郊庙!” 高拱又伏地叩首,三呼“万岁”。起身的当儿,不少人已是热泪盈眶,易动情者,竟是泪流满面。 皇上也禁不住兴奋起来,他欠身坐正,高声道:“北虏稽首称臣,西塞以宁,烽火不惊,我边圉之民,室家相保;互市日久,塞上亦可物阜民安,华夷兼利。此不惟本朝大事件,亦为我中华历史上之大事件,可划时代,必载史册!端赖卿等用心经画。元辅高先生,竭忠体国,用夏变夷,功当首叙,宜厚加升赏;以下阁臣、部院、科道、地方督抚,文武诸臣,著吏部、兵部叙功以闻!” 高拱忙躬身道:“臣不胜感戴!不胜惶惧!虏酋入贡称臣,古今希旷之事。然乃皇上盛德孚格,神武布昭所致,臣何力?敢贪天功!恳乞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摆手道:“边境辑宁,乃高先生赞襄大计,自当赏荫,拟旨来!” “陛下!”高拱哽咽道,“臣夙抱苦心,向未敢明其意。去岁纳降事起,群议纷乱,恨不能计未就而先幸其败!臣等殚精悉虑,仰赞宸谟,成此大计。但尽此一念为国之心,即祸福所不敢计,又何敢幸功!即今封贡互市皆巳竣事,三陲晏然,曾无一矢之警,境土免于蹂践,生民免于屠戮,边费之省,不下百余万,即胡利之入,不下数十万。有尊而无辱,有益而无损,既昭然矣!臣等为国之心始得少偿,则臣等志愿巳毕,万万足矣!即臣等夙夜经画,不无少效微劳,乃职分当然,仰报皇上之隆恩者,曾无万分之一,冒叨升荫,实所未敢。伏望皇上俯垂昭鉴,特允辞免,则不惟愚分获安,而臣为国初心,亦可以白。” 皇上沉吟良久,道:“既然高先生如是说,朕就准辞吧!赐银五十两,斗牛衣一袭!” “皇上,臣还有话要说。”高拱叩头谢恩,起身道,“今虏众内附,边患稍宁,当及时大修边政,以图永固。” “是。高先生为朕说来。”皇上微笑着道。 高拱缓缓道:“自臣入仕以来,耳闻目睹者,皆北虏拥众大举入犯,岁无宁日之耗。边境之民肝脑涂地,父子夫妻不能相保,膏腴之地弃而不耕,屯田荒芜,盐法阻坏不止,国库为之耗空,举国为之凋敝!先帝常切北顾之忧,屡下诏谕修举边务,然劳力费财卒无成效。今天佑国家,彼慕义请贡称臣,不惟名义为美,且一举息境土之蹂践,免生灵之荼毒,省粮饷不可计,中外皆得以安,此其一。强虏称臣,自可示舆图之无外,全天朝之尊,伸中华之气,使九夷八蛮闻之,足以坚其畏威归化之心,此又其一。” “高先生说的是。”皇上禁不住兴奋地插话说。 高拱见皇上毫无倦意,心中颇是欣慰,遂继续道:“今虏既效顺,受吾封爵,则边境必且无事,正欲趁此闲暇之时,积我钱粮,修我险隘,练我兵马,整我器械,开我屯田,理我盐法,次苐行之,使常胜之机在我,彼若背约,我遂兴问罪之师,伸缩进退自有余地。切不可苟见一时宁息,遂尔怠玩偷安,沿习故套,图苟免一身,罔顾贻患来者。伏望勑下兵部,严饬各该督抚将领诸臣,务要趁此闲暇之时,将边事大破常格,着实整顿,有当改弦易辙者,明白具奏议处,毋得因循自误。为此,要有赏罚标准: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添补若干,器械比上年整造若干,其它屯田盐法以及诸事俱比上年拓广若干,明白开报,若果卓有成绩,当与擒斩同功,若果仍袭故常,当与失机同罪。如此,则边方之实政日兴,国家之元气日壮!我大明振兴在望矣!” “好!”皇上大声道,“高先生所言,倶见为国深远忠猷,著兵部速议奏来行。” “臣,遵旨!”兵部尚杨博躬身道。 皇上又道:“今北边熙宁,岭南山寇海贼作乱日久,已著殷正茂总督两广,俞大猷总帅粤镇,高先生悉心经画,各部院、科道、地方督抚当协力共济,不得玩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胶莱河不可开的奏疏送走后,梁梦龙、王宗沐、胡槚倶惴惴不安,盼着京师有消息来,又怕有消息来,战战兢兢过了十来天,接到了张居正的函,方稍稍松了口气。可未见高拱只言片语,三个人还是坐卧不宁,每日晚间必到巡抚衙门节堂会揖。 这天晚上,三人又聚到节堂,王宗沐惶惶然道:“张阁老是不是故意安慰我辈?” 梁梦龙、胡槚都露出惊惧神色,节堂里顿时陷入沉默。忽听门外侍从禀报:“京师来!”梁梦龙率先跑出去,一把接过,却是写给胡槚的。胡槚一看,正是师相的笔迹,双手禁不住抖了起来,良久才打开,匆匆扫了一眼,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仰天重重呼了口气。 梁梦龙从胡槚手中接过函,展读毕,怔了半天,方道:“元翁前知会我开河乃是他的本意,警告我万勿阻也;科长上疏说开河乃误国病民之举,我真怕触元翁雷霆之怒,把我辈一体罢斥了!”他擦了把汗,感叹道,“元翁果如张阁老所言,高爽虚豁,令人敬仰!” 王宗沐好地展读,面露喜色,道:“喔呀,啧啧,这件事足以证明,元翁一心谋国,不计个人名利得失,不固执己见,从善如流,委实难得!” “二公可知师相何以慨然罢议?”胡槚得意地说,“学生的奏本有理有据固然重要,但这不是要因。二公可知要因何在?”他卖了个关子,看着梁梦龙和王宗沐,等待他们回答。 梁、王二人故意不语,胡槚只得道:“师相对反对他主张的人并不生气,他厌恶的是为反对而反对。二公建言不开河同样可解漕运难题,即是反对元翁主张,但又提出替代办法,元翁不惟不生气,还颇是欣慰嘞!”他得意地扫视着梁梦龙、王宗沐,“放心吧,二公前程,不惟不会断送,还大大看好嘞!” “前程不前程的,暂时勿论,看来通海运有望,这才是值得欣慰的。”王宗沐道,他转脸望着梁梦龙,“抚台,据下吏所知,海洋每年五月前风弱浪小,最适宜海运。下吏意,当速上建言通海运的奏本。” 梁梦龙沉吟良久,又拿起高拱的函细细读了一遍,道:“通海运,不惟关涉海禁国策,还关乎利益格局大调整,兹事体大,冒然上疏,免不得又是一番争论,元翁岂不为难?” “喔呀,这倒是的。”王宗沐起身在室内踱步,慨然道,“佛朗机国何在?竟有大船行之国朝沿海。其船来,非为抢掠,而为贸易。此时代潮流乎?时下江南物品丰盛,若可通海贸易,我大明必有一番新景象!而国人素畏海洋,若海运得行,久之则对海洋谙熟矣,通海贸易有望因此而繁盛。此乃划时代之大事也!”他越说越激动,蓦地转身,盯着梁梦龙道,“只有新郑相当国,识见超迈,魄力过人,方可成此大事,若失此机遇,窃以为无有再敢决断者。” 梁梦龙点头,复又拿起高拱的函,看了片刻,兴奋地读道: 海有可通之路,闻之甚喜。但不知事果何如,殊切悬企。倘有下落,愿早示知,若得谐此,则于国有万分之利,而又无一毫之劳费,纵使新河可开,亦不及此。 读至此,梁梦龙笑眯眯地望着王宗沐:“藩台,元翁的意思明白了吗?他是赞同海运的,只是心里没底;我辈就当先踏勘线路,试行一番,拿事实出来,不惟让元翁放心,也可塞反对者哓哓之口!” “喔呀,正是此理!”王宗沐激动地说,“抚台,说干就干起来吧!” “既如此,学生欲躬逢其盛!”胡槚摩拳擦掌道,“我这就致师相,留此观察试行海运事。” 梁梦龙沉思片刻,对王宗沐道:“新甫,你懂海洋,此事你多操办,要我做什么,提出来就是了。” 王宗沐踱步良久,道:“抚台,下吏看,可双管齐下!” “双管齐下?”胡槚好地问,“哪双管?” “一则官府,一则民间。”王宗沐道,“官府这边,抚台当差派专人、雇拨海船、调拨粮米与护航官军,从速试航;民间,抚台可出告示:沿海地方,不拘军民人等,如有情愿将自有或收买之杂粮,用自家船只装载,自胶州海口起运至天津籴卖者,均给予执照;若是良民,则重加犒赏,若是戴罪之人,则允其通过试行海运赎罪。” “好!”梁梦龙抚掌道。 “公私试航时,当把海道的口岸、日程、里数、湾泊、通禁、海防等等,一体计度明白,反复试行若干次,即可奏请朝廷,建言通海运!”王宗沐兴奋地说,“对了,若能绘制海道图,则更好!” “说办就办!”梁梦龙道,他略一思忖,“拨麦一千五百石,船十艘,差指挥王惟精率人试航,同时护卫船队;至于鼓励民间试航,就请新甫起草告示,榜示沿海各府。” 不过十几日,官船即从胶州启航,前往天津;招募民间试航的告示,也有了回应,先后有多人主动试行海运。王宗沐、胡槚,皆亲临胶州观察,待船队出发,王宗沐即致高拱,禀报情形。 来京投者,皆知高拱每晚亥时前后到吏部理事,便会在晚间到吏部衙门候着。这天晚上,高拱正与张四维在吏部直房议事,司务送来了王宗沐的函,高拱展读,不觉大喜:“似梁梦龙、王宗沐这般方是做事的样子!”遂提笔给王宗沐复函: 新河之议,本出仆意,然非有成见。既曰不可,便当已之;惟理所在,已何与焉?所示海运,详考明白周悉,具见经国之猷。若果得遂,实国家无穷之利。但不知试行者有下落否?幸早示知,以慰悬悬。 有了海运这个选项,胶莱河之议虽罢,高拱并未因此沮丧,反而突然间显得轻松了许多。张居正大惑不解,这天,在一同去中堂的路上,他心事重重地说:“玄翁,今年漕粮又迟了,尚未过邳州,北方的雨季已到,一旦黄河泛滥,恐漕运受阻。要不要差科官前去督工?” “不急,等等再说!”高拱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等?”张居正有些惊讶,“玄翁怎的也说出一个‘等’字?” 高拱轻松一笑:“不是等漕河畅通,是等山东试行海运的消息。” 张居正不语,两人进了中堂,正有河道总督潘季驯的奏疏,张居正扫了一遍,道:“潘季驯奏称,邳河工成,乞赏劳诸臣。” “批交工部题覆。”高拱脱口而出。 两天后,工部题覆发交内阁,殷世儋执笔,票拟“如该部议。”高拱对河工已不再关注,见是工部题覆潘季驯奏疏,并未细看,就吩咐连同一摞章奏,送大内批红。他以为,皇上也会和往常一样,照例批红下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二十五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是不是做梦、梦见了什么,已无暇顾及了。可这天夜里,刚睡下,那个怪的场景又出现了:苍茫无际的大海,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影影绰绰可见海面上商船鳞次栉比,穿梭往返。船上有中土之人,也有红发碧眼的夷人,嘈杂无比。忽而,这些舟船拥挤到一起,变成了一个硕大的车轮,呼啦啦向岸上滚来,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把村庄、街巷夷为平地,田间劳作的农人们望见此轮,乱纷纷抱头鼠窜,场面恢弘可怖…… 与前些年的梦境不同的是,这次,高拱正偕珊娘在岸边观海,见此情形,急命督抚、总兵率兵马围堵,可将士闻听海浪滔天,望见波涛汹涌,吓得连连后退,不敢近前。高拱被惊醒,蓦地坐起身,用力晃了晃脑袋,梦境依然无比清晰。他隔窗望去,一轮中秋的残月恋恋不舍地西移,将光线斜洒在屋内。 大海、巨轮、珊娘、将士……高拱回味着梦境,再也无法入眠。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梦境何以屡屡出现?珊娘入梦,并不怪,毕竟,他的脑海里,会不时闪现出她的倩影;梦到大海,似乎也有解,这些天,海运的事,一直挂在心里;将士见海而退,也可找到源头,国人素来畏惧海洋,将士也不例外;只是,那只硕大的巨轮,又是何意? “不想了!不想了!想不明白!”高拱自言自语了一句,披衣下床,到房去,自己动手掌灯,翻出《大明坤舆图》来看,“喔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国朝由东到南,边上全是海洋!”他怔怔地看着,突然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时下佛朗机人已然远渡重洋来到家门口,谁知还有哪个国家也在日夜赶造大船,正欲向这片大海驶来?倭寇毕竟不是国家正规军,已然让国朝难以招架,若是别国官军乘船打过来,这一大片海岸线,如何守卫?这样想着,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呵!”他自嘲一笑,“毕竟没有发生,何必自己吓唬自己,不去想它就是了!” “不成!皇上把国政托付给我,我安得如此得过且过?”他喃喃自语道。 “可惜啊,我不懂海洋。”高拱叹口气道,“往者兵部尚一向从北边督抚中选用,对海防也是一窍不通!时下北边安攘自如,而海防却无人虑及,甚至没有通海防的干才,此乃隐忧!”他在脑海里梳理着心目中的干才,突然抚掌一笑,“嗯,殷正茂似可造就!绥广一旦有成,就把殷正茂调到朝廷,他在广东剿海贼,必习得不少海洋的学问、海防的方略,让他掌兵部,他说怎么办,就全力支持他去办!终归要未雨绸缪,把诸事都办理停当!”这样想着,他方轻松下来,但低头看到花白胡须,又急躁起来,“只争朝夕,先把规模上紧立起来才好!” 一转身,见高福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吓了一跳,嗔怪道:“黑灯瞎火的,站这里做甚?” “还说哩,老爷,深更半夜老爷点灯做啥嘞?”高福抱怨道。 “好了,备轿去吧!”高拱一扬手道。 “轿夫白天睡觉,夜里侍候老爷上下朝,”高福嘟哝着,“可小的白天夜里都没空睡觉,熬死人嘞!” 高拱不说话,回卧室更衣去了。 今日比往日到阁要早,可一下轿,却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已在文渊阁门口候着。 “喔呀,孟公公,怎么回事?”高拱吃惊地问。 “高老先生,万岁爷发火啦!”孟冲焦急地说,“老奴特来知会高老先生一声。” “谁惹皇上发火了?为何事?”高拱问,脸上露出怒容。 “高老先生,是为漕运的事。”孟冲道。 “啊?!”高拱大惊。他以为是宫里的太监宫女惹皇上生气,命孟冲来找他,要他替皇上出气的,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会是为政事而发火,自是大吃一惊。 孟冲同情地看着高拱,又道:“自高老先生复相,万岁爷没有一件事不满意的,从来没有驳回内阁的票拟;可这次,万岁爷委实不高兴,把内阁小票都撕碎了!” “这……”高拱的牙齿开始在口中打架,脸色陡然变得煞白。 “事呢,倒也不大,可正因为从未有过这等事,老奴特来知会高老先生一声,待会看到批红,别不当回事,漕运的事,好像万岁爷挂心了呢!”孟冲说罢,急匆匆告辞而去。 高拱楞了片刻,一路小跑着到了朝房,办承差正在掌灯,他火急火燎地吩咐:“快,快去工部,把朱衡给我叫来!”又指着一个承差道,“你快点去,把内里的批红本子都拿来,拿来我看!” 须臾,办把批红本都抱到高拱的朝房,他站在桌旁,快速翻检着,终于看到了一道皇上御笔钦批的奏本,只见上写着:“今岁漕运比常更迟,何为辄报工完?且叙功太滥,该部核实以闻。” 快两年了,皇上对内阁的票拟,只这回没有照批,而且看皇上的御批,委实怒气冲冲。看来,皇上是在为漕运忧心,为内阁部院未能找到办法而生气。圣心怀忧,已经让高拱心疼不已了,何况又是自己没有把事体打理停当所致?高拱脸上火辣辣的,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朱衡怎么还没来?”高拱大声喊道。 办、承差都不敢搭话,只是小跑着到外面去迎。过了小半个时辰,朱衡急匆匆赶来了,正要施礼,高拱一扬手,不耐烦地说:“罢了!潘季驯河工的奏本,工部是怎么把关的?嗯?!” 朱衡愧疚地一笑:“新郑是知晓的,朱某与潘季驯治河见解一向对立,他上的本子,我给他驳回,必有打击报复之嫌,是以本部就照单全收了。”朱衡虽与高拱同岁,中进士却早九年,是前辈,是以他不称“元翁”,而代之以籍贯称之。 “办理政务,安得掺杂个人恩怨?”高拱气呼呼说,“河工之类的事,内阁一向尊重工部的意见,工部不把关,岂不坏了事体?!”说着,指了指案上的钦批文牍,“自己看!皇上生气了,驳回!” “皇上改票或驳回的事,很常见;只是新郑当国,这类事不曾发生过,偶尔一次,新郑也不必太烦心了。”朱衡阅罢,反而劝慰起高拱来。 高拱顿足道:“若这里有地缝,我都想钻进去!无地自容!” “呵呵,”朱衡一笑,“新郑太求万全十美,是以操劳苦辛,倍于常人,恐国朝二百年,当国者无一人似新郑这般操劳。” “岂止万全,还要未雨绸缪,方不辜负皇上的不世眷倚!”高拱感慨道。 “也是,如皇上这般眷倚新郑者,不惟本朝,历朝历代所未曾有之。”朱衡也感叹了一句。 高拱缓和了语气:“此事,也怨我没有把关。既然皇上要工部核实以闻,工部打算怎么回奏?” “疏浚河道是为了运漕粮,是以最终还是应以粮运迟速为检验标准,至于筑了几个导流渠口,就要请功,委实不该。不妨遣官到实地复勘一下;再者嘛……”朱衡欲言又止。 “走,到中堂去说。”高拱起身往外走,朱衡跟在身后,进了中堂,办手忙脚乱地把文牍抱了过来。 张居正和殷世儋在中堂久候,未见高拱进来,正纳闷间,看他沉着脸,身后跟着朱衡,即知有事,也不敢问,只是望着他,等待他发话。高拱坐下,呷了口茶,声音低沉地把原委三言两语说了一遍,对朱衡道:“大司空,你说吧!” 朱衡把适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你未说出口的话,我替你说!”高拱大声道,“河道总督潘季驯,革职!” “啊?!”殷世儋发出惊叫声,张居正楞了一下,张了张嘴,却噤口不言。 “潘季驯辛辛苦苦疏浚河道,即使报功太滥,训诫就是了,也不至于革职嘛!”殷世儋质疑道。 “皇上是为漕运的事着急。”张居正开口说,他看着高拱,“漕运已是紧急时刻,河道的事,还是有人要管,革了潘季驯的职,命他戴罪管事如何?” 高拱沉吟片刻,道:“差礼科给事中雒遵往邳州等处查勘河工。”言毕,一扬手,“大司空,回去快办吧!” “新郑,对潘季驯的处分?”朱衡心里不踏实,追问道。 “适才张阁老不是说了吗!”高拱不耐烦地说。 “玄翁,既然皇上挂心漕运,是不是上紧拿出个法子,也好让皇上放心。”张居正以请示的语气道。 “心里乱,先不议这事了,大家都好好想想。”高拱摆手道,他一拍案,“君忧臣辱,漕运的事,非彻底解决不可!” “说的轻巧,此事要好办,早办了!”殷世儋低声讥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子维、惟贯,来来来,到我直房来!”高拱站在吏部直房的门外,兴奋地大声喊道。 张四维、魏学曾闻声,倶一脸狐疑地走了过来。适才高拱刚进吏部时,还是一脸愁容,满腹心事,两人问其故,方知发生了皇上驳回内阁票拟之事,看来高拱压力甚大;何以喘息间,情绪陡变? “快看,梁梦龙写来的。”张四维、魏学曾刚进直房,高拱就笑容满面地把一封函递给张四维。 “喔!海运试行成功了?”张四维眼里放光,“难怪玄翁高兴。” “你再看看最后几句话!”高拱急切地说。 张四维读道:“海防至重,沿海卫所疲顽岁久,今行海运,兼饬海防,是不但有俾于漕政,兼有俾于军事。” “嗯,这倒是有见地!”魏学曾赞叹道,“时下沿海一带设防,年久失修,若不加修缮,恐有后顾之忧。行海运,顺便又能整饬海防,一举两得。” “不惟设施可得修缮整备!”高拱抚掌道,“国朝将士,素惮于海,若行海运,必多造海船,护航的将士,又因之习于海战,海防必无忧矣!要梁梦龙上紧奏来!”说着,提笔给梁梦龙回: 海运试有成效,具见谋国之忠。须详审停当,备悉具奏,厥功非细! 人回,冗不能宣,统惟心亮。 “玄翁,行海运之事,阻力甚大,不可轻举。”张四维担忧地说。 高拱瞪着眼道:“不必多言,任王宗沐为漕运总督的奏本,明日即上!”说着,提笔给王宗沐修: 公素衔弘略,久屈而伸,督漕重任,特为圣主登用。盖艰大之事, 须仗出群之才,乃有济也。且公运务夙谙,方今兴海运,自可与梁抚彼此相成。区区之望,正在于此。愿益展令猷,茂扬丕绩,以不负所举。 张四维瞥见高拱在函套上写下王宗沐三字,劝阻道:“玄翁,王宗沐运督之任,尚未奏报,万一皇上……” “若皇上再驳回一次,那我还有脸恋栈?”高拱自信地说,“海运事急,此让梁梦龙急足一并带回,王宗沐即可以新身份上吁请海运的奏本,与梁梦龙呼应,形成声势。” 张四维自知劝也无益,退而求其次,建言道:“既然玄翁嘱梁梦龙正式奏请行海运,可在疏文中特意说明,应以河运为主,海运为后备,万一河运不通时,海运可补充之。如此,可减少阻力。” “喔!子维有些心计!”高拱赏识地看了张四维一眼,“面嘱急足即可,函里就不写了。”又一拍脑门,“山东巡按御史到期了吧?挑选一个生于海边、熟悉海洋的人去做为宜。海运事大,巡按御史若不懂其道,又指手画脚,非把事搞砸不可!” 魏学曾叹了口气:“时下若不袭故套做事,乐于成全者少,欲坏之者多,是得在人事上提前布局。” 三人正说着,户部尚刘体乾、工部尚朱衡慌慌张张地赶来求见。“元翁,接凤阳急报:黄河决口,漂没漕船八百艘,下丕复淤,漕路中断!”刘体乾焦急又无奈地说。 高拱听罢,良久无语,慢慢站起身,道:“看来,是老天爷非要国朝行海运不可咯!”他一扬手,“漕河先不必急于疏浚,行海运!” “那么漕河复淤、漕运中断之事,如何区处?”朱衡问。 “刚疏浚,又淤塞,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委实可惜!”高拱惋惜地说,“潘季驯已然革职了,逮治他?”随即一扬手说,“不是他的责任嘛!总在老套路里打转转,走不出来的!潘季驯也就不再追究了,照旧戴罪管事;漕运总督照例罢职,换人!” 漕河淤塞、运路不通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朝野一片哗然,竟至人心惶惶,一股不安的情绪在京城上空弥漫。高拱却一反常态,不急不躁。 “玄翁,漕运之事,中外汹汹,还是上紧议处为好。”张居正坐不住了,这天一早,他来到高拱的朝房,提醒道。 “漕运总督不是换人了吗?还议什么?议也议不出所以然,白费功夫!”高拱不以为然地说。 张居正本对王宗沐出任漕运总督大不以为然,更让他不满的是,高拱似乎不再像往昔那样,用人的事与他事先商榷,心里存着一股怨气,却又不愿表露,强忍着建言道:“潘季驯有挽黄入淮之法,似可一试。” 高拱道:“治理黄河,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只要不与漕运绑在一起,自可从容去做。” “那么,玄翁的意思是,海运?”张居正试探着问。 “梁梦龙、王宗沐试航成功,海运既可恃,为何不通海运?”高拱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张居正怅然若失,急忙转向殷世儋的朝房,叫着他的字道:“正甫年兄,元翁有意通海运,年兄赞成吗?” “此公就喜标新立异!”殷世儋忿忿不平地说,“通海运,必驰海禁,国策废矣!” “海禁一驰,他日更有可忧者。”张居正叹息道。 “内阁即是二比一,朝臣中反对者当更多,为维护国策祖制计,当反对之!”殷世儋道。 张居正沉吟片刻,道:“漕运,国之命脉,譬如人之动脉,必在体内,若置诸体外,恐人命不可久保。”言毕,匆匆回到朝房,提笔给胡槚修: 始虑新河难济,臆度之见,不意偶中。自胜国以来二百余年,纷纷之议,今日始决。非执事之卓见高识,不能剖此大疑,了此公案。后之好事者,可以息喙矣! 海运一策,亦不得已而思其次者,尚需风洋无阻,乃可图之。仆犹虑海禁一驰,他日更有可忧者耳! 写毕,又审读一遍,暗忖:胡槚当能从中悟出了!又给梁梦龙修: 胶莱河罢议,不惟宽东土万姓财力,且使数百年谬计,一朝开豁,不致复误后人,诚一快也!海运…… 写到“海运”二字,他踌躇了一下,心想,梁梦龙力主海运,就不直接和他说这个了,让他自己悟吧!遂重新写了一遍,这才封交办送出。 “叔大何以姗姗来迟?”见张居正进了中堂,高拱不悦地说,随即道,“叔大敦促议漕运之事,正好,梁梦龙、王宗沐的奏疏,力言通海运,这不就是破解漕运难题的法子吗?” “唉,还是迟了一步,奏疏已然到了!”张居正暗自道。 “梁梦龙的意思很明白了,”高拱拿着他的奏疏说,“海道,南从淮安到胶州,北从天津到海仓,他差人从淮安运米两千石,从胶州运麦一千五百石,海道无碍。从淮安到天津,约用二十天即可抵达。每岁五月之前,风势柔顺,便于扬帆。且漕船行驶近海,有岛屿相连,遇风浪随时可靠岸。若船坚固,再择适当天气出行,可保平安。故建言朝廷,此后以河运为主,以海运为后备,万一河运不通,海运可补充之。海运不惟可补河运,且有助于海防。” “照梁梦龙这么说,还要河运做甚?”殷世儋冷笑道,“他说的看似头头是道,就是忘记了王道——禁海祖制!海运通则海禁驰,这就是变相破祖制!” 高拱未做理会,继续说:“新任漕运总督王宗沐也有疏,言海运一事,虑者担心风波,自淮安而东,海中多岛屿,可以避风,计无便于此者。既然梁梦龙、王宗沐都这么有把握,又亲自试行过,还有甚可踌躇不决的?” 张居正勉强一笑:“呵呵,照梁、王二公所言,河运委实无必要了。” “有人说的好!”殷世儋道,“漕运,国之命脉,把漕粮这一国之命脉置于巨大的风险中,未免太鲁莽!” “玄翁,此事体大,还是付诸廷议为好。”张居正建言道。 “去,叫户部尚刘体乾、工部尚朱衡到内阁来!”高拱转身吩咐办。 须臾,刘体乾、朱衡相伴而来。 “梁梦龙、王宗沐建言通海运,户部、工部怎么看?”高拱开门见山问。 “内阁三臣,二人反对,一人支持。”殷世儋接言道。 “喔,历下,这从何说起?”张居正忙道。 刘体乾、朱衡皆沉吟不语。 “隆庆三年、四年、五年,连续三年,黄河决口,漕河不通,遂有海运之议。”高拱解释道,“而今运河挑浚之费,闸座捞浅之工,其费每岁岂直巨万哉?诚然海上风涛不虞,商民可通,漕船即可通。梁梦龙、王宗沐皆云风险可避。海运一行,则不惟诸费尽可省,漕运可通,亦使将士因之习于海战,海防可固。” “海洋漫无边际,诚不敢拿漕粮冒险。”朱衡嗫喏道。 “通海运,黄河依然要治,漕河依然要疏,岂不是又多了一笔开销吗?”刘体乾疑虑重重地说。 “通海运,治河即可从容而做。”高拱回应道。 “喔?”殷世儋面露喜色,“看来户部、工部也是反对的!” 高拱沉着脸,把梁梦龙、王宗沐的奏疏往案一摔,“山东巡抚和漕运总督的奏本,户部、工部题覆!先说好,谁反对通海运,谁就负责漕运,漕粮若不能及时足额运到,立马走人!”又一拍案,“反求诸己:海运若失败,高某片刻不留,立马滚蛋!” 众人见高拱如此说话,都不敢再言。 “那好,当如梁梦龙、王宗沐议,通海运!”高拱决断道。思忖片刻,又道,“工部、户部速商兵部,要在东、南诸省布点,开厂造海船,一则用于海运,一则用于护航的官军,锤炼出一支强大的水军出来!” 刘体乾、朱衡并未起身,而是以求助的目光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抬起头,道:“玄翁,居正看大司农、大司空皆面露难色,心中无底。海运可通,但未必都押在海运上,不妨先拨出三分之一漕粮走海运。况且雇船、雇招水手,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周详。不知玄翁意下如何?” 高拱沉吟良久,道:“既如此,照叔大所说也好。总之,只要海运得通,待有了成效,再全面实施,阻力或许会小。”他一扬手,“就这样定了,各位回去整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殷正茂接到任命他为两广总督的谕旨,大感意外。叫来郭应骋对酌,慨然道:“原以为被扣了顶贪墨的帽子,此生仕途、功名就此完结,不意有巡抚广西之任;中了韦银豹金蝉脱壳之计,欺君之罪已然坐实,侥幸不死,也要葬送前程,不意又有总督两广之任。有非常之人如玄翁者主持于内,我辈方得做非常之事成功于外,真不世之遇也!”说着,禁不住潸然泪下。 “玄翁既决计绥广,必全力支持,石汀兄又可大展宏猷了!”郭应骋歆羡地说 “玄翁执政不过一载余,困扰百年的虏患就消除了。北边稳定下来,朝廷方有余力经略岭南。这是环环相扣的。”殷正茂感慨道,“此番到得广东,必不负玄翁期许,做一番事业出来!” “安定岭表,石汀兄可载史册!”郭应骋伸出拇指道。 “惟有遇到玄翁这般识人用人的非常之人,方有我辈今日。不瞒君宾说,当年仕途蹭蹬,又担贪墨恶名,还真动心大捞一把算了!可自有抚桂之命,贪墨之念便遽然全消。此番户部拨付军饷,我一分一厘都不会装自己腰包!”殷正茂道,“所余二十余万两,都留给君宾兄。” “留给我?”郭应骋苦笑道,“我暂时看摊儿罢了。” “玄翁有示,桂抚听我荐人,我自然举荐君宾,估计不阅月,朝廷诏旨即可颁下。”殷正茂笑着说,“君宾抚桂,委实是八桂绅民的福分嘞!” 郭应骋拱手致谢,慨然道:“果如此,则我辈赶上吏治清明之日,敢不效死力?!” 两人边喝边谈,竟至质明,才依依惜别。 殷正茂离开桂林,日夜兼程、水陆并用,赴梧州接印,随即赶赴广州,进驻总督行台。新授都督同知、广东镇总兵俞大猷,也赶到广州履任。文有藩臬两台,左右参政、参议、佥事,兵备道,知府;武有总兵副总兵,参将、守备、游击,纷至沓来,照例谒台。殷正茂慷慨激昂,发誓不灭林道乾、伍瑞这些海贼山寇,不回梧州辕门,遂在广州行台,备齐仪仗,赫赫煊煊之势,令人望而生畏。 这天,是殷正茂到广州履职刚满一个月的日子,他邀上总兵俞大猷、巡按御史赵淳,拟游览一下广州城,刚出了辕门,忽有中军来禀:海贼林道乾偕大批倭寇分道进犯石城。 “喔呀!”俞大猷大惊,他曾长期在广东剿倭,还不曾听到过倭寇海贼涉足位于雷州半岛北部、与广西接壤的石城县,“那里海防甚疏,官军不多,恐难以抵御!” 殷正茂有些慌张,急忙转回行台,带着俞大猷和赵淳进节堂商议军机。“俞帅,我意你当率部驰援!”殷正茂一时拿不定主意,口气不甚坚定。 “军门,倭奴凶狡,人多势众,林道乾又狡诈无比,照例当调土兵围剿。”赵淳建言道。 殷正茂一摆手:“势已燃眉,远需何济?况兵贵先声,必须大将亲行。今宜移缓就急,重申赏罚,迎敌勇战!本部堂也要亲自出征!” 当日午时,俞大猷已集结五千兵马,殷正茂登上帅船,命令即刻启航。刚驶出粤江,忽有探马快艇来报:倭寇杀千户黄隆,又攻陷神电卫城! 神电卫城是国朝在粤西海防要塞,不惟是高州、宁州、双鱼、信宜、阳春等五个守卫千户所的指挥中心,还是电白县治所在。城墙坚固,敌楼、窝铺林立,官军千余,马匹、弓兵数百,另有炮台三处,置大炮十余门。这样的要塞城池,竟然失陷,令殷正茂大为吃惊,他楞了半天,不发一语。 “军门,倭寇海贼势力甚大,当再调兵马围剿!”俞大猷在旁催促道。 “失陷城池,督抚是要被治罪的!”殷正茂沮丧地说。 “军门,这只是谍报,未必真确。”俞大猷安慰说,“倭寇本为抢掠而来,意不在攻城掠地,只要调集大军围剿,或斩杀,或退敌,城池可保。” 殷正茂一身豪气顿时减半,只得硬撑着召集幕僚会议军机,旋即传令:檄佥事李材、许孚远,参政江一麟,副使陈奎、吴一介,参议周鸣埙,分头督集所在官兵,随军作战。 各路兵马水陆两路,日夜兼程,分头向神电卫城扑去。攻占神电卫城的林道乾,不惟有潮州府推官来经济这个内线,在海上也布有线报,官军动向,早已了如指掌。得知殷正茂亲率大军前来围剿,他忙向梁有训问计。 “大帅,攻陷神电卫,不是目的,是让海上各路兄弟知晓大帅的实力!”梁有训道,“官军来剿的消息,不必外泄,更不必在此与官军交战,让各路小股海贼倭寇在此盘桓,我当迅疾撤离!” “撤到何处?”林道乾问。 梁有训一脸诡秘状,道:“闻得朝廷里当国的高拱,奏请沿海各省督抚督造海船,两广总督李迁遂下令在广州粤江边设厂,日夜赶制大船,这回,不妨偷袭广州,把造好的大船抢走!” “这他郎奶的过瘾!”林道乾大喜道,“这就悄悄撤走,移师会城!” 林道乾率手下三千喽啰,绕开官军航道,船队悄然向广州驶去。 殷正茂抵达雷州,召集文武,一番部署,下令夺回神电卫城。官军将士没有想到总督会亲临前线,士气为之大振,只一阵猛攻,盘踞卫城的倭寇便闻风而逃。殷正茂传令追击,务必攻克倭巢。官军兵分几路,向左近的竹洲岛、岭仔屿进发。 不几日,神电卫全境倭患肃清,岭仔屿上的倭巢被攻克,俘获并斩杀倭寇海贼一千零五十七人,首战告捷。电白县知县蒋晓、锦囊所千户侯安邦,因弃城逃遁,被殷正茂下令绑缚广州,等待奏明朝廷后发落。 殷正茂正思忖如何向朝廷报捷,中军来报:“林道乾率贼众攻打会城,掠去战船十六艘!奉巡按之命前去驰援的东莞守备李茂才战死!” “林道乾不是在神电卫吗?”殷正茂不敢相信,气急败坏地质问左右,“怎么他神不知鬼不觉跑到广州去了?” “军门,海贼常年漂泊海上,来去无踪,官军实难对付!”俞大猷叫苦不迭道。中军私下禀报说,林道乾还在广州海珠寺题诗讥讽俞大猷,让他感到既恨又愧。 殷正茂恨不能自抽嘴巴,气得就地连转三圈,才停下脚步,颓然道:“不惟失陷神电卫城,会城还突遭攻掠,被劫去大船十六艘,岂不是罪上加罪?本部堂只好向朝廷请罪,听候发落吧!” “在广西因为韦银豹之事,军门也曾自劾,朝廷不惟未追究,还照样晋升为总督。”俞大猷安慰殷正茂道,“此番自劾,想必也不会有事。” “情形不同。”殷正茂摇头道,“那次毕竟一举收复了古田,当国者还有籍口为我说话;可这回不同,被海贼攻陷城池,又被劫去大船,显系掌军令者指挥调度失当,还有什么可解脱的?若是先帝时,就是按律论死!文坛领袖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不就是因为滦河之战,被北虏攻破了滦河防线,以比照失城池要塞律下狱论死的吗?” 俞大猷见殷正茂心灰意冷,知劝也无用,便焦急地说,“当务之急是赶紧追剿林道乾!不的,真显得官军无能,贼势就越发嚣张了!” “对付海贼,指挥海战,委实非本部堂所长!”殷正茂叹了口气,神情黯然地说,“俞帅在沿海御敌数十载,该如何应对,不妨为本部堂画策,朝廷未治罪前,本部堂不敢松懈。”又吩咐左右,“把广东遍地海贼山寇情形,都汇集起来,本部堂要向朝廷禀报。” 俞大猷道:“军门,佛朗机人性犷悍,器精利,尤在倭奴之上,不妨即传檄,命其相助。不的,待回到广州再调集兵马,恐贻误军机。” 殷正茂点点头:“此事听俞帅的。” “只是,借佛朗机之力剿倭,万一有人追究,恐对军门不利。”俞大猷反而踌躇起来,说出了他的担忧。 “俞帅,本部堂已然是戴罪之身,还怕甚?”殷正茂道,“剿倭要紧,就按俞帅所说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午时的棋盘街煞是热闹,行人熙熙攘攘,三三两两相伴着往酒肆餐馆而去。在靠大街东北角的一家不太起眼的酒馆里,房尧第头戴儒巾、身穿青衿、脚登镶边云头履,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边,只点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耳丝,半壶小烧,慢慢地自斟自饮着,余光却不时打量着进进出出的客人。 不久前的一天,高拱仿佛是无意间对房尧第说,松江有顾紹、沈元亨二人到各衙门投揭帖,一时官场浮议四起,崇楼有暇,不妨到街上走走,听听市井闲言。房尧第颇觉惊异,此前高拱每每告诫他们不许外出交通酬酢,何以突然主动要求他外出?从高拱的神色里,房尧第觉察到,事有蹊跷,非同小可。自此,他就时常到棋盘街闲逛。 房尧第把一粒花生米投进嘴里,正要举壶斟酒,忽听得邻桌的几个人边喝酒边议论着。 “原以为高相爷是个清官,却不知,他自个不捞钱,却让他的外甥在外头捞钱嘞!” “想升官又没门路,就得找人家外甥。好比做生意,总得投本钱嘛!” “这可比做生意强多啦!一本万利!咱要是有那资格,也找外甥买个肥缺。” “高相爷时下替皇上执掌大明,你以为他只管官儿的事?未必买官,像打个官司啥的,找外甥,准成!” 房尧第大惊,忙凑上前去,佯装外地来京的官员,问:“不才乃举子出身的县丞,正愁京城没有门路,不知客官可否引荐于高相爷的外甥?”说着,唤来店小二,“这几位客官的酒钱,我来付!” 几位陌生人打量着房尧第,半信半疑,一个中年人道:“我辈并不认识他,只知他时常到这个酒馆来。你在此候着,运气好的话或许能遇上。”中年人突然一努嘴,向房尧第使了个眼色,房尧第抬眼一看,有两个人从身旁走过。一个头戴折叠似瓦楞的瓦楞帽,约莫四十多岁年纪;一个戴着长尖顶带檐的圆型边鼓帽,二十岁上下,像是前者的仆从。 “外甥?”房尧第张了张嘴,却并未出声。 中年人点了点头。房尧第抱拳谢过,回到自己的座位,用余光瞟着两人,却见戴瓦楞帽的中年人在远远的打量着他。房尧第忙低头饮酒,忽而又做仰面沉思状。须臾,戴边鼓帽的小厮走过来,坐在房尧第的对面,问:“客官是哪来?怎的独自喝闷酒?” 房尧第灵机一动,叹了口气,用家乡话道:“鄙人贡生出身,在边鄙小县混了个县丞,做了些年头了,朝中无人,仕途蹭蹬。家里倒是有些积蓄,就想到京城里走动走动。”他又叹了口气,“只是这京城并无人脉,是以苦恼!” “算你走运!”小厮伸过手去拍了拍房尧第的手腕,指了指带瓦楞帽的中年人,“咱家主人是有些来头的,自可帮衬你。” “那最好不过!”房尧第佯装惊喜,“但不知你家主人有甚门路。” 小厮伸长脖子,凑到房尧第面前,压低声音道:“客官,咱家主人是河南人……”话未说完,戴瓦楞帽的中年人起身往外走,小厮边起身边道,“客官若有意,就到得意酒楼门口去找咱!” 房尧第兑了账,即往得意酒楼而去。远远的,就看见适才的小厮正在门口张望。 “嗯,咱看客官是实心实意。不的不会这么远跟过来。”小厮迎上去,笑着说。 “适才老兄说你家主人是河南人,难道和朝廷里的首相是一个地方的?”房尧第问。 “岂止一个地儿!”小厮得意地一竖拇指,“首相他老人家的外甥啊!” “骡子!”那个戴瓦楞帽的中年人从酒楼出来,叫着小厮,“你瞎拉扯啥嘞?”果然是一口河南腔。 “嘿嘿嘿,老爷,”小厮嬉皮笑脸地说,“这位客官大老远到京城来,你老人家菩萨心肠,就帮衬帮衬他呗!” “帮衬帮衬,俺喝西北风去?”中年人一瞪眼说。 “呵呵,这位老兄!”房尧第走过去,抱拳施礼,“老兄若能帮衬鄙人,鄙人自不会让老兄白忙的。” “那你想要个啥位儿?”小厮问。 “腹地的知县最好不过。”房尧第故意抬高要价。 中年人摇头:“胃口够大的哈!”转了转眼珠,“也罢,无非多跟俺娘舅磨磨嘴儿!”他伸出三根手指,“拿过来,俺保你旬日到吏部领凭!” 房尧第忙作揖道:“多谢老兄相助!”他现出为难的表情,“只是身边未带这么多银两,到客栈取来,明日奉送如何?” “嗯,也中。”中年人道,他指了指脚下,“明日午时,还到这个地儿来。” 房尧第谢过,疾步往文渊阁找高拱而去。高拱从中堂出来,一见房尧第大白天跑来,即知有要事,忙带他进了朝房,听完他的禀报,自是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竟有这事”,遂恨恨然顿足道,“可恨!崇楼即去知会巡城御史王元宾,明日到得意酒楼,将诓骗人财的光棍拿获!” 次日午时,房尧第如约前来,见小厮在此候着,便问:“你家主人何在?” 小厮道:“客官把银子交给咱就行。” 房尧第道:“那不成,要见你家主人方可。” “有啥不中?交给他就中。”戴瓦楞帽的中年人剔着牙走了出来。 房尧第大咳一声,须臾,早已埋伏在附近四合院里的巡城御史王元宾,率同中城兵马司指挥,带着一干吏目逻卒,“呼喇啦”围了上来。 两个人尚未缓过神儿来,就被逻卒扑倒在地,绑了个结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深秋时节,夜晚已是寒意逼人。高拱下了轿,把身上的斗篷往胸前裹了裹,脸上挂着笑容,低头往吏部直房里走。张四维迎上前去,道:“呵呵,难得玄翁这么轻松。” “昨日皇上幸南海子,骑顺义王贡马,龙颜大悦!”高拱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今日午时传旨,赐某大红牛纻丝衣一袭,软带、崖瓢、宝刀各一件。”他一摇手,“不是为赏赐高兴,是为皇上高兴,那些个蒙古铁蹄,原本是践踏我土、残害吾民的,如今受我皇上驱使驰骋,不过一载余,真乃天翻地覆也!” “四维为皇上高兴,也为玄翁高兴!”张四维笑着说。 “是啊!”高拱突然感慨一声,道,“几十年了,只有今年,北边七镇,秋防无事。没有从内地调一兵一卒,边军也未放一枪一炮。不惟粮饷节省过半,多少生灵得全性命。这是隆庆朝的大喜事啊!” “为玄翁贺!”张四维拱手道。 “呵呵,今日忽接令舅奏本,心里砰砰,展读之,方知是奏报互市结果的。”高拱笑着,从袖中掏出奏本,递给张四维看。两人进了直房,张四维忙凑到灯下展读,只见上列: 大同镇:得胜堡,顺义王俺答部,官市马一万七千两;私市马螺驴牛羊六千两,抚赏费九百八十一两。新平堡,黄台吉、兀慎部,官市马七千二百两,私市马螺牛羊三千两,抚赏费五百六十两。 宣府镇:张家口堡,昆都力哈、永邵卜、大成部,官市马一万九千九百两,私市马螺牛羊九千两,抚赏费八百两。 山西镇:水泉营,俺答、多罗土蛮、委兀慎部,官市马二万九千四百两;私市马螺牛羊四千两,抚赏费一千五百两。 合计官市马七万零三百两,私市马螺牛羊二万二千两,抚赏费三千八百四十二两。 阅毕,张四维笑道:“呵呵,据闻私市交易三倍于官市,只是不便掌握罢了。”他把文牍放到案上,慨然道:“不出几年,北边就会一片繁荣。到那时,谁想打仗,也不得人心咯!” “老俺真意归顺之心不必怀疑了。今年互市很顺利,明年即可多开,时下才四处,要开他十四处才好。”高拱得意地说,顿了顿,一指张四维,“子维,你知会令舅,各部夷人众多,要广召四方商贩,使之自相贸易,民得其利,官收其税。北边不惟不花钱,还要给朝廷解税!”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别担心,解税,那是以后的事咯!” “可期,可期!”张四维点头道,“时下虏患已除,惟辽东、岭南尚需用力经画。” “辽东我还不太担心。已制定蓟辽一体方略,有戚继光坐镇三屯营,张学颜、李成梁文武干才,蓟辽两镇遥相呼应,土蛮翻不了天!”高拱自信地说,“惟岭南,山寇海贼,犬牙交错,猖獗至甚,民怨沸腾。殷正茂虽能干,但对付海贼并无经验,两广海防也非易事。如何经画,我并无策略,惟全力支持殷正茂,由他据实定策。” “呵呵,广东要特殊化,这个四维知道。”张四维一笑道,“玄翁刷新吏治,远方州县也要差委强干者充任,此议一出,云贵两广乃至都争相向吏部要人;时下内地肃贪、考察都不敢马虎,州县正官缺员也不少。可玄翁特嘱今年新科进士多分发广东,可见对广东另眼相看啊!迄于昨日,分发新科进士共计二十人,另从各省举人中委派三十五人,授以州县正官,前几批玄翁都集堂下诫勉训教,这最后一批约莫十余人,倶已到部领凭,玄翁看何时有暇?” 高拱笑道:“总算兑现了承诺。”说着,起身从柜中翻检出一封函副本,递给张四维,“年初广东赵巡按投来,吁请此事,这是我给他的回。” 张四维一看,只见上写着: 闻宪节巳到地方,良慰。广中狼狈巳甚,惟有处分有司是第一义。乃今入选者,巳无科甲之人,只待会试后方可为之。又须秋冬间始可到任,便是阅岁才能周匝。远方之难及固如此,令人无可奈何。然有君在地方,须当极力振饬,务洗从前苟且之政,以拯此疲民。庶有更生之望。凡有当行事,宜不惜见教,即当为君行之。 张四维由衷赞叹道:“玄翁念兹在兹的,是洗苟且之政,拯疲弱之民。照这样不懈抓下去,不出三年五载,局面必是一新。” 高拱一掀花白长须道:“惟愿老天爷多给几年寿限,好让高某拼上老命,达成隆庆之治,振兴大明!”言毕,略一思忖,“明日午时,给赴任的县官们训话。” 张四维刚走,高拱翻开急需批阅的文牍,提笔沾墨,正要落笔,魏学曾进来了,边走边禀报道:“玄翁,学曾适才听兵部的人说,广东陷城失船,殷正茂只得自劾,这回恐怕保不住了。” “喔?殷正茂运气这么差?”高拱皱眉道,心里有些烦躁,望着堆积如山的文牍,一扬手道,“什么保住保不住,不要听人瞎说!” 话虽这么说,高拱却忐忑不安,次日一到内阁,就问办有无广东奏本,办转身去查,须臾就把殷正茂的自劾疏呈于他的案头。高拱忙抓起来细细阅看,心里一沉,良久沉默不语。 “元翁,二位阁老在中堂等候多时了。”办提醒道。 高拱这才抓起殷正茂的奏疏,起身往中堂走,进了中堂,把奏疏往张居正案上一丢,一语未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举盏喝茶。 “喔呀!倭寇竟陷神电卫城!”张居正边看边吃惊地说,“嗯?林道乾掠会城,抢去大船十六艘?这还了得!” “这殷正茂怎么回事?!”殷世儋沉着脸说,“失陷城塞,按律当逮问!”见高拱、张居正都默然无语,他越发有了底气,故意烘托紧张气氛,又补充道,“若是先帝,非砍殷正茂的脑袋不可!曾跣、杨守谦、朱纨、张经、李天宠、王忬、杨顺、胡宗宪、杨选,二十年间被杀或自杀的督抚,就在十人以上,逮治的就更多了。与殷正茂相比,这些人的罪过未必更大吧?” “行啦!”高拱以厌恶的语调大声说,但旋即又软了下来,“神电卫城,随即就收复了嘛!”他向执笔票拟的张居正一颔首,“殷正茂的自劾疏,批交吏部题覆吧!” “元翁,批交吏部题覆,世儋无异议。但吏部题覆不能再袒护殷正茂。”殷世儋正色道,“殷正茂上次在广西犯了欺君之罪,元翁力主宽宥,世儋为维护内阁团结,未再反对;今次不同,失陷城塞,其罪甚大,调度失策,其罪不轻,恕无可恕,囿无由囿!” 高拱冷笑道:“殷阁老,你这些话,何不向皇上说?殷阁老若能让皇上下旨,高某必按殷阁老说的办。不的,吏部自会区处,用不着你殷阁老对吏部指手画脚!” 殷世儋顶撞道:“元翁,殷某也是辅弼大臣,难道对国政,不能说一句话吗?” 高拱不客气地说:“皇上悉心委政内阁,大明开国二百载,臣子未有如今日之遇合者,我辈幸遇之,自当同心同德,协力共济,要助力,不要掣肘!” “殷某自以为是为元翁助力的!”殷世儋也不示弱,“元翁把执法不公目为官场大弊,可一旦到自己这里,怎么就忽略不计了呢?江南巡抚陈道基有甚大错?说罢斥就罢斥;辽东巡抚李秋,并未有失陷城塞之罪,说罢斥就罢斥!而对殷正茂,何以如此袒护?何谈一个‘公’字?” “对混日子和勇于任事者,就是要区别对待!”高拱寸步不让,“勇于任事者,做事过程有失误,当宽即宽;浑浑噩噩不思进取导致事体败坏者,绝不容忍!这就是高某的用人原则,照这个原则做,就是公!” “哼哼!”殷世儋冷笑道,“谁勇于任事?元翁赏识者也;谁浑浑噩噩?不入元翁法眼者也。如此而已!” “不必空口争论,看绩效!”高拱一扬手道,“绥广,时下非殷正茂不可,朝廷给他一两年光景,若殷正茂绥广无着,高某愿与他一同去职以谢天下!”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殷世儋不便再言,只是摇头叹息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三十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刑部尚刘自强正在朝房门外踱步,见高拱走过来,忙上前施礼。 “何事?”高拱也不回礼,径直进了朝房,坐在案前,看着跟进来的刘自强,“说吧!” “元翁,前些日子,给事中周芸、御史李纯朴上疏,为因弹劾徐阶而入狱的御史张齐伸冤。”刘自强禀报说,“刑部立案复查,现已查明,当时刑部所判张齐受盐商贿而为其代言,纯属子虚乌有,乃台长王廷、刑部尚黄光升为媚徐阶,以揣度之词,屈打成招。” “怎么说?”高拱吃惊地问,“此事似发生在隆庆二年,彼时我在野,并不知晓来龙去脉。” “喔!”刘自强忙解释道,“隆庆二年,御史张齐奉命到宣大赏军,回朝后,上疏言事,皆格而不行。后张齐论劾首相徐阶,台长又论劾张齐是受贿为盐商代言,法司据此下张齐狱,抄其家,张齐父子均获罪!” 高拱问:“那么刑部复查,竟是法家为媚权势构陷的?” “典型的打击报复之举!”刘自强道。 高拱摇摇头,叹息道:“堂堂朝廷重臣,怎能做出这等事?!” “难怪这王廷和黄光升二人,在元翁复出之初就乞休辞官,原是心虚!”刘自强冷笑一声道。 高拱突然烦躁地说:“刑部判决的事,大可不必先禀报于我。” “可……”刘自强支吾着。 “体乾,”高拱叫着刘自强的字道,“做法司首长,要持正,敢担当,万不可媚权势。去岁翻王金一案,朝野哗然,都说是我在报复徐老,彼时葛守礼葛老做大司寇,经他复审定案,众人渐息喙。何以如此?端赖葛老特立持正,人所信服。体乾既掌刑部,亦当如此。” “元翁教训的是。”刘自强躬身道,又以请示的口气说,“刑部就此上奏?” 高拱没有回应,刘自强讪讪而去,门外又有人唤道:“元翁!”话音未落,巡城御史王元宾躬身进来了。 “是说那个假冒我外甥的事?”高拱问。 “正是。”王元宾又上前两步,走到案前,开门见山道,“元翁,此人叫刘旭,倒是元翁老家人。” “刘旭?是他!”高拱既不解又愤恨,“他做过高家的教习,一个读人,怎就跑到京城诓骗?” 自高家不再聘刘旭做教席,他就与人合伙做起了贩枣生意,不惟没有赚钱,反而赔光了家当。听说高拱以国相兼掌吏部,刘旭就想来京城找他谋个差事做,却吃了闭门羹。无奈之下,在吏部衙门前徘徊,意欲拦轿一会高拱,正被得意酒楼的伙计诨名骡子的骆柱子遇到,上前搭讪。骡子一听口音,这刘旭竟是河南人,满口应承可为他找饭碗,便带他去见得意楼老板顾彬。 顾彬这几个月专心做诓骗官员的生意,虽得手过几回,可揽生意的活计并不好做,一听刘旭的情形,喜出望外,遂让他以高拱外甥的身份到棋盘街招摇,生意果然兴隆了许多。 高拱先是一脸怒容,继之现出无奈的表情,喟叹道:“自严、徐当国近三十载,卖官鬻爵,政以贿成,把官场风气彻底败坏了!时下说哪个官员贪墨,谁都信;说哪个官员清廉,半数以人会怀疑。既然有人假冒,必是相信真的外甥能做成此事!高某掌铨近二载,何尝有花钱买官之事?可就是有人不信,不的,骗子哪里会有市场?!” “元翁说的是。刘旭其人是受人蒙蔽,下吏只是仗他三十棍,送刑部枷锁一个月。”王元宾道,“据顾彬招供,他是受冒充元翁表侄的人启发,方让刘旭冒充元翁外甥的。” “这么说还有?!”高拱惊问。 “还有。”王元宾肯定地说,“据下吏所知,不惟有冒充吏部堂上官亲属的,冒充刑部、户部、工部及寺监堂上官亲属的,也有。” 高拱深感纳闷,问:“那些个光棍公然诓骗,并不能兑现承诺,怎么还有人上当?” “毕竟是官员,受骗了,谁敢去讨要?”王元宾道。 “兵马司是干什么吃的,何以不缉拿?!”高拱火起,一拍案,质问道。 王元宾刚接任,自忖这话不是对着他的,隧以超脱的口吻道:“想来是怕万一是真的,反倒惹麻烦,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这真是……”高拱气得一顿足,蓦地起身,“担当!担当!为官要担当!”他边踱步边说,“自身要正,自身正,还怕什么?!”他一扬手,叫着王元宾的字说,“国贤,你回去,抓到的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接下来要清查一次。我这就给皇上写本,此事你要上紧做,用心做!” 王元宾施礼告退,高拱坐下,提笔写本: 禁奸伪以肃政体 照得辇毂之下,各行事衙门在焉,而天下官吏生儒军民人等,辐輳于此必须奸伪屏息,然后政体肃清。乃一向有无籍光棍,号为走空之人,专一指称各衙门,打点诓骗人财。而吏部掌管升选,其指称吏部诓骗者尤多。动则十数成群,或作主人,或作仆役,或作宾客,或作亲朋,做成圈套,相互勾引,哄诱外来之人。或曰:有银若干,可补某官;或曰:有银若干,可任某地。但得财物出手,即行诓骗。虽日后无一所验,然皆系为官之人,谁敢索取?即欲声言索取,而彼已搬移潜躲,莫可寻觅。待被骗之人领凭而去,仍出为之谲诡。猾贼变幻百端,坏乱政体,莫此为甚。臣于近日亦曾自行防获,如顾彬等数辈,或称臣之外甥,或称是臣表侄,诓骗人财,咸有证据,已倶送法司。然此辈实繁,今虽访获一二,若画脂镂冰,旋复如旧,不足以为惩也。伏望皇上敕下厂卫及巡城御史,严加缉访挨拿,务期尽绝。如歇家敢有窝藏,徐两邻举首,若不举首,事发一体连坐重罪。庶奸徒无所容,而各衙门亦可以行事矣。 奏疏交办呈会极门收本处,高拱又疾步回到中堂,边落座边叫着张居正和殷世儋的字道:“叔大、正甫,数十年来,官场风气败坏得令人实不忍闻,看来整饬吏治之事,还要持续抓下去,一刻也不能松懈!” 张居正、殷世儋倶不知高拱为何发此感慨,楞了片刻,一时都没敢接言。 “思之悚然!”高拱又感慨了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曾省吾拿着邸报,进了张居正的府邸,张居正照例将他引进房,尚未坐定,他就把邸报往张居正面前一摔:“太岳兄,高相意欲何为?” 张居正默然。 “高相给张齐平反,就是不给太岳兄面子!”曾省吾忿忿不平地说,“简直是不把太岳兄放在眼里!” 几天前,刑部上奏复查张齐案结果,请朝廷为张齐平反,并追究构陷张齐的前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刑部尚黄光升责任。皇上准吏部题覆,下旨为张齐平反,复御史任,王廷削秩为民,黄光升追夺原官。曾省吾一见邸报,心中惶然,用罢晚饭就来找张居正问个明白,可说出话来,却全是激将的口气。 “此事未必是玄翁授意,刑部办的。”张居正解释了一句。 “就算高相没有授意,安知不是那个刘自强为了‘赎罪’承望而行?”曾省吾以争辩的口气说,“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刑部依法公正办的案子,高相难道不知道,此事牵涉徐相,而太岳兄有保护徐相的道义责任,他却毫不避嫌,恣意而为,置太岳兄于何地?!” “玄翁做事,认死理儿!”张居正苦笑道。 “他认理不认人不当紧,太岳兄在他手下,日子就难过咯!闻得蔡国熙一到松江,就拿徐府开刀,若徐老再听到给张齐平反的消息,必大不安,他求到你门下,你怎么办?”曾省吾着急地说。 “唉——!”张居正叹息一声,“徐家也委实过分!” “不管徐家如何,徐相是你张太岳的恩人,谁都知道;徐相拜托你保护他,这也是尽人皆知,”曾省吾道,“你忍气吞声,那你必落得忘恩负义的恶名!” 张居正头靠椅背,仰脸闭目,良久不语。 “依我看……” “不必再说!”张居正厉声制止道。 “好好,不说!张齐平反也好,徐阶倒霉也罢,与省吾何干!”曾省吾赌气道,“但有一件事,与我相干,不能不说。”见张居正已然无动于衷,他从袖中拿出一封函,“哗哗”的抖了抖,“太岳兄,你看看吧!” 张居正依然闭目不睁,纹丝不动,问:“甚事,你说就是了。” “江陵县沙市镇江边,建起了一座造船厂,占了好多地,雇了好多工!”曾省吾以抱怨的口气说,“荆州乃至湖广的缙绅,无不痛惜!吁请制止!” “为通海运,练水军。”张居正道,“沙市邻长江,船只便于下海,西部又有林木可采,是以在沙市建厂。” “海运?海运对湖广有何利?如果我没有记错,太岳兄是不认同通海运、开海禁的!”曾省吾脸红脖子粗,大声说,“以不认同之事,蹂躏自己的家乡,身为国相,又号称与首相刎颈交,若不能制止,我看你在湖广籍官员、士子面前如何交代!” “不要再说了!”张居正蓦然起身,大声斥责道。 曾省吾也不示弱:“太岳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张居正烦躁地在房踱步。游七悄然进来,禀报道:“老爷,吕光求见。”说着,把拜帖递了过去。 “不见!”张居正不假思索地说。 “吕光是徐相安插在京城的,他必是奉了徐相的旨意来见太岳兄的,你避而不见总不是办法。”曾省吾劝道,起身接过拜贴。 “在京城安插眼线,这本身就容易招惹是非!”张居正道。 曾省吾边低头看拜帖,边道:“徐家在京城有商铺,他来照顾生意,谁能说什么?”他“喔”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读起了拜帖,“徐、府、管、家、徐、五。这么说,徐老又差管家来了?” 张居正不语。游七走上前去,附耳嘀咕了一句,张居正向后仰了仰身儿,瞪了游七一眼,道:“退…”刚吐出一字,便一摆手,“算了,传请!” 吕光和徐五在花厅候了足足半个时辰,张居正才现身,两人忙作揖施礼。张居正拱了拱手,问:“存翁安好吧?” “张阁老!”徐五哽咽道,“蔡国熙一到松江,就发牌追逮徐家三位少爷!” “因何逮他们?是何罪名?”张居正问。 “蔡国熙一到松江,大街小巷都说,徐家当年‘噪船’羞辱过他的,必是恨徐家的,‘呼啦啦’就围住了兵备衙门,投递状子。”徐五比划着说,“嗯,蔡道台就发牌追逮,说是投献,还有殴伤人命,哎呦呦,罪名多啦!” 张居正撇了撇嘴,暗忖:徐家未免太不成话,告状的困宅邸、围衙门,匍匐京城,似这般激起乡人众怒的,真是闻所未闻!他慢慢品茶,问:“投献、殴伤人命?有这等事吗?” 徐五无语,转脸望着吕光。吕光一笑:“嘿嘿,太岳相公,这等事吗,说有就有,说无即无。” “此话怎讲?”张居正沉着脸问。 “嘿嘿嘿,”吕光狡黠一笑,“若高相不报复存翁,此事即无;若高相要报复存翁,此事即有。” “你的话,我听不明白。”张居正不悦地说。 “只有紧紧咬住‘报复’二字,让高相投鼠忌器,则徐家方可免此大难!”吕光老道地说,“朝廷给张齐平反,是报复存翁;抓徐家三公子,是报复存翁!总之,高相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个舆论一旦形成,让高相自己掂量吧!” 难怪存翁要延揽吕光于门下,此人果有智谋!张居正暗忖,他慢慢放下茶盏,“松江绅民晋京上控的不少,他们往各衙门投帖,丑诋徐府,言之凿凿,不惟对存翁威信损害甚大,也使得官府不能不有所行动。” “小的即奉命来堵截接回的。”徐五忙道,“时下只剩一个顾绍还没有弄回去。” 张居正站起身:“回去禀报存翁,竭尽全力以保全,居正自不待嘱!” “嘿嘿嘿,张阁老!”徐五咧嘴一笑,“老爷的一份心意,已给了游…” 张居正打断他,以严厉的语气道:“时下朝廷要清查走空之人,速速回去,万毋再盘桓京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三十八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出了张居正府邸,徐五满头大汗,问:“吕先生,张阁老命我辈速速回去,咋办?要撤吗?” 吕光道:“你没明白张阁老的意思?我辈把甚事都说成是姓高的报复存翁,顾紹却在京投帖,猛揭内情,言之凿凿,待朝野都认为徐家真该惩治,那就无可挽回了!” 徐五神情慌张,道:“可是,张阁老也说了,朝廷要下旨,清查走空之人,万一被拿住,不是更坏事儿?” “哼哼,我看也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吕光冷笑道,“三教九流,生儒军民,外地在京的人多了,他都拿?拿住又怎地?我辈违了哪家的法?” “可可可是……”徐五支吾着。 “我问你,存翁差你晋京,干甚的?”吕光质问,“事,你都做成了吗?你就这样回去,如何向徐府交差?嗯?!” 徐五低头不语,用袍袖一遍遍地擦汗。 “别怕花钱,时下是紧要关头,须臾不敢懈怠!”吕光拉了一把发楞的徐五,“上紧些!” “呃呃,是是是。”徐五喏喏,跟在吕光身后,心里却七上八下,乱了方寸。 原来,江南巡抚陈道基拜谒徐阶回到苏州不久,抓捕刁民行动随即在苏松二府轰轰烈烈展开,徐阶大大松了口气。过了几天,松江知府拿着顾绍和沈元亨的诉状来通禀:有顾绍、沈元亨二人晋京上控,转行松江府查勘。徐府一番打点,松江府也就延宕不理了。顾绍、沈元亨迟迟未见动静,即知是徐府做了手脚,躲过监视,再赴京城。徐阶闻报,忙召徐五来见,密嘱再三,徐五遂衔命赴京。他日夜兼程,行之徐州,欲在城里住上一宿。入了城,先进了一家酒馆,忽闻有人唤:“孙伍!” 徐五不觉吃惊,回头一看,乃是以前的东家少爷孙克弘。 孙克弘乃松江华亭县人,其父孙承恩曾任礼部尚,他以父荫得官,时任湖广汉阳知府,因公干路过此地,不意竟遇到了先年的仆人孙伍。 “呵呵,少爷,小的早改名字了,时下叫徐五。嘿嘿嘿。”徐五笑着说。徐伍在孙家多年,聪明伶俐,积有田产。一见左近凡有田产的,纷纷投献徐阶名下,遂将田产等项,值银一千五百两,进献于徐府,充为家人,改名徐五。先是拿着两万两银子为徐府在松江街上开典当铺,后被提升为管家。 “喔!那么徐管家要到哪里去啊?”孙克弘问。 “到京城去,替徐府办事。”徐五得意地说。 孙克弘知徐府人脉广联,或可从徐五处打探些官场内幕,遂邀他一起吃酒。徐五自是欢喜,席间,天南地北一番神侃,听得孙克弘意犹未尽,又留他与自己一同住宿。此时徐五已是有几分醉了,掰着手指头细数京城高官,哪个是徐阶的门生,哪个是徐阶提拔,吹嘘了一通,又问孙克弘:“少爷做了几年知府了?” “三年多了。”孙克弘答。 “少爷的前任是啥出路?”徐五又问。 “升河东盐运使。”孙克弘答。 “哎呦呦,我的天老爷唉!这可是大肥缺!”徐五咂嘴道,突然一拍大腿,“少爷好运气,遇到小的,盐运使出缺,就该少爷去做了!” 孙克弘摇头道:“不敢想!” “哎!小的替少爷跑,必能成!”他一拍胸脯道,“少爷岂不知江陵张相公?他是咱家老爷的得意弟子,时下高相用的人,哪个不是张相公所荐?”又捻了捻手指,“大肥缺,花点本钱是小意思咯!” 孙克弘果然心动,写了一封禀帖,备了两份礼柬,又另付徐五辛苦费银二百五十两,拜托徐五玉成此事,再有重谢。徐五额外得了二百多两银子,一路上潇洒了许多。进得京城,先投石碑胡同陈家客栈住下,方到徐家在东安门外的一个商铺,与吕光接上头,了解官场动向,召集徐家在京人员徐堂、徐信、徐学究、张恩、沈耀、唐艾一干人等并健仆若干,布置协力搜寻顾绍、沈元亨下落一事。 吕光谙熟官场规矩,知绅民上投本,无论是保举官员抑或举报官绅,倶应在通政司登记姓名及在京歇家。稍一打点,即在通政司查得二人住处。 沈元亨本是徐府账房,只因徐瑛怀疑其向仇家泄露徐家田亩私密,被徐家解雇并遭殴打,尚无不共戴天之仇,连蒙带骗,被劝回了松江;顾绍就不同了。他本是在官之人,因被徐瑛骗去颜料银,按律赔纳,连累死了父亲、妻子。他孑然一身,只有复仇一念支撑着,他也知徐家在京打手众多,早有防备,徐五带人到通政司所记歇家去寻时,顾绍早已搬走了。 忽倏间过了三个多月,还没有找到顾绍人影。突然间,又有顾绍、沈元亨具名的揭帖,投往都察院、吏部、刑部衙门,徐五闻讯,心急火燎,雇请不少人埋伏大理寺、户部衙门前,终于探得顾绍行踪。恰在此时,徐府又差人来,知会吕光、徐五,苏松兵备道蔡国熙,依都察院所移顾绍、沈元亨诉状,发牌追捕徐家三子徐璠、徐琨、徐瑛。 徐五一边与顾绍周旋,一边奉徐阶之命,到张居正府邸拜谒,紧急求助。 在吕光看来,“报复”二字,就像咒语,只要一念,高拱就不得不罢手,甚至不惜自损令名,不得不罢了海瑞的官,如若不然,只一个海瑞,早把徐府惩治了,哪里还轮得到蔡国熙重新拘提徐家三位公子?时下救徐家,还得念“报复”咒语,而顾绍到处投揭帖,所揭又历历有据,法不可恕,再不上紧制止,恐“咒语”也就失灵了,故他把控制住顾绍看作第一要务。 可徐五却顾虑重重。他是投献于徐府的,这本身就大干法条,一旦查出,就要充军。还有,途中他吹嘘替孙克弘跑官,得了二百五十两银子,到京后方知,高拱掌吏部后,跑官之事已绝无可乘之机,也就打消了替孙克弘请托的念头,把潇洒后所余一百八五十两,存在徐信处,以为投资。他担心万一被拿,此事败露,鸡飞蛋打。 吕光见徐五六神无主,便决断道:“局势严峻,不可再踌躇,花钱消灾吧!”又道,“管家,你的事你办,老朽不能出头,老朽有老朽的使命。今日到张府,老朽也只是引路,你们间有何勾当,与老朽无关,老朽也一无所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日头西沉,中城石碑胡同突然出现一队兵马司逻卒,他们直扑陈家客栈而去,眨眼间就把客栈团团围住。 半个月前,高拱上《禁奸伪以肃政体疏》,司礼监照内阁拟旨批红:“近来无籍棍徒,潜往京师,奸弊多端。地方官全不缉查,好生怠玩。这所奏依拟通行,五城御史严加盘讦拿究,敢有容隐的,一体治罪不饶。歇家不举者,与同罪。还着都察院榜示禁约。”谕旨颁下,都察院出了榜示,五城巡城御史督率兵马司,全力缉拿走空之人,民众或主动、或被迫,也不时到兵马司举报。巡按中城御史王元宾接到店家密报,言陈家客栈有可疑人员鬼鬼祟祟出没,即批交兵马司差一档头,带着三十多名逻卒,前来缉拿。 此时,客栈的一个房间内,有几个彪形大汉把一个中年人围在中间,坐在中年人对面的另一个中年男子,从袖中拿出一份文稿,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嘿,顾兄,颜料银之事,徐家三少爷并未有意诓骗,只是想拿回张银所欠银子,不意出了这么多事,三少爷也很内疚,命小弟前来会顾兄,愿以两千两来补偿顾兄。”他一惊一乍地“哎呦”了一声,“顾兄啊,我徐五忙活了半辈子,田产房屋都算上,才一千五百两啊!你一下子就得两千两嘞!” 被叫做“顾兄”的,就是顾绍。手拿文稿的,是徐府管家徐五。 顾绍听了徐五的话,摇着头,恨恨然道:“说什么不是诓骗!他取了颜料银,搞得我家破人亡,拿两千两能抵偿两条人命吗?” “嘿嘿嘿,顾兄,那是你顾家的人不担事儿,自寻短见,与徐家无干系。”徐五道,“就算是徐家诓骗了你,你又能怎样?把徐家搞倒了,你家两条人命就换回来了?”他突然仰脸大笑,“哈哈哈!你也不想想,谁能搞倒徐家?”他伸手拍了拍顾绍的手臂,“顾兄啊,别犯傻,识时务者为俊杰!” “徐家做的事,天理难容!”顾绍冷笑一声道,“别以为就徐家人聪明!你来京后找我,我却躲在暗处跟踪你。你去了谁家,干了甚勾当,我都了如指掌!” “你吓唬谁啊!”徐五撇嘴道,有些心虚。 “别忘了,沈元亨做过你们徐家的账房。”顾绍道,“还有那个徐忠,你应该认识吧?当年去苏州为美玉商号采买吴丝,出了事,徐家却一口咬定他是骗子,他家里人到官府控告,又被徐家打折了腿。沈元亨和徐忠,可都在徐府做事多年,有内线,徐府的那些龌龊事,透过他们,我也了如指掌!” 徐五狞笑道:“嘿嘿嘿,废话少说!你只要在这张契上签字画押,两千两银子便是你的,回家购地买屋,过你的安稳日子!”他鼻孔中发出重重的“哼”声,“不的,休想走出这房间半步!” 徐五从张居正府邸回到住处,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与顾绍签署一份契约,徐家给付顾绍银两千两;顾绍息讼。又委托歇家出面,与顾绍联络,将他哄圈于客栈,徐五拿出契约,胁迫他签署。 一个彪形大汉怒目圆睁,挥拳在顾绍头顶上扬了扬,正要落下去,忽听门外有动静,忙开门察看,不禁“啊”地一声尖叫,一群逻卒“忽”地冲了进来,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想要逃走,却已来不及了。 “给我搜!”档头命令道。 须臾,徐五所带物品被搜了个遍。 “这是什么?”档头拿出一个函封,问徐五。 徐五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后悔不迭!昨日只顾想哄圈顾紹的事了,孙克弘交他的禀帖、礼柬还未来得及销毁!档头看了一眼禀帖、礼柬,道:“这不正是替人买官的吗?统统带走!” “什么?!徐阶的管家?!”巡城御史王元宾一听禀报,不禁大惊,“我要亲自勘问!” 须臾,徐五被带到王元宾的直房,跪地叩头。 “你叫什么名字?”王元宾问。 “小的叫徐五。”徐五答。 “我问的是你的原名。”王元宾道。他从顾绍的揭帖里已然知晓,投献徐家的人,都是改了姓的,故有此问。待徐五答毕,王元宾拿着孙克弘的禀帖、礼柬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五把徐州遇到孙克弘的过程,交待了一遍。 “这个呢?”王元宾拿着尚未签署的契约问。 “顾绍在京城上控,徐相爷担心有损声誉,特命小的把他阻劝回去,这是小的想的一招。”徐五答。 “既然答应替孙克弘买官,你都找了何人请托?”王元宾又问。 “这个……”徐五支吾着,“没、没有找谁。小的晋京后,听说仕路清明,不敢请托。” “你投献徐府,大干法条;又替人买官,故犯禁令。”王元宾一拍案,“你可知罪!” “小的知罪!”徐五叩头道。 “既然知罪,当思将功赎罪!”王元宾道,“在京城几个月,还做了些甚事,一一招供明白!” 徐五踌躇片刻,暗忖,若把张居正抛出来,说不定反而能够躲过一劫,遂道:“小的奉徐相爷之命,馈送张阁老银三千两,请他出面解救徐家三位公子。” “江陵张相公?”王元宾吃惊地问。 “是。小的昨日刚去的。”徐五道。 王元宾不敢再问,命将徐五带走,再带顾绍来问。岂知,刚问了几句,顾绍的供词,就惊得王元宾目瞪口呆,摇头不止。 顾绍以为王元宾不信其言,指天发誓,又主动出主意道:“御史若不信,不妨先将可证之事查明。朱堂、沈信、沈学究等人,各年月不详,投献徐府,分别改名徐堂、徐信、徐学究,领徐阶长子徐璠本银二万两,在东安门外开布店,倚势在京营求重利。御史只要把几个人拿来一问便知真假。若此事为实,则它事谅也不虚!” 王元宾当即命人将徐堂等人拿到,稍一讯问,几人就承认了投献徐府、奉差驻京打理徐家生意的事实。王元宾不敢怠慢,慌慌张张赶往吏部衙门,求见高拱。 高拱正在直房和张四维议事,办禀报巡城御史王元宾求见,他一扬手道:“城中治安之事,不必报我。”言毕,继续与张四维说话。不多时,办又来禀,王元宾称有机密要事禀报。高拱这才很不情愿地同意了。王元宾一进直房,正要施礼,高拱不耐烦地说,“国贤,有事快说,三言两语!”王元宾看了一眼张四维,张四维会意,忙起身告辞,高拱拦住他道,“子维不必回避。国贤,你说就是了。” 王元宾不敢啰嗦,将拿到徐五等人一事一语带过,先把徐五所供徐阶馈贿张居正银三千两之事说了出来。 “有这等事?!”高拱惊讶地说。 “徐五供称,乃是昨日之事。”王元宾道。 张四维一听,即认定此事不虚。他一年三节、婚丧嫁娶送给张府的银子,岂止这个数。可高拱眼里揉不得沙子,这等事不能让他知晓,遂解释说:“呵呵,真假难辨,不必细究。退一步说,江陵相公府中人丁兴旺,宦囊羞涩,徐老作为他的恩师,补贴弟子家用,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人犯供称馈赠,并未说是不是亲自交给江陵相公,江陵相公未必知情。” “顾绍却称,徐府所贿,不是三千,乃三万两!”王元宾又道。 高拱打了个激灵,向后仰了一下,张四维又抢先道:“未免夸大其词,不足信。” 王元宾继续说:“顾绍还供称,徐老念及徐家为恶多端,民愤极大,恐为当道所扼,意欲谋求东山再起,以压人心。徐五等人来京,除阻拦上控者外,即奉命为此事打点、开路,拟重贿冯保,托冯保在李贵妃面前美言。” “希图再起?!”高拱又是一惊,“此老竟存东山再起之意?!” “下吏窃以为,此老为压人心计,或可起此意。”王元宾道,他继续转述顾绍供词,“据顾绍称,徐家在京豢养武键士多名,若逼迫太甚,将刺杀元翁!” “啊?!”张四维发出惊叫声。 高拱陡然色变,双手禁不住抖了起来。 王元宾道:“下吏访得,徐家在京颇蓄武键士,称是嘉靖末年为备非常之举。可时过境迁,武键士倶在。” “还有什么,都说出来!”高拱脸色铁青,喘着粗气说。 王元宾踌躇片刻,道:“顾绍还称,元翁报复徐阶之说,乃出自江陵相公。” “不、不、不会的!”张四维既惊且恐,出语竟磕巴起来,连连摇手,“玄翁,这、这顾绍必是恐江陵相公维护徐老,故意挑拨,万不可信!” 高拱仰面不语,嘴唇却在微微颤抖。良久,蓦地一欠身,手拍案,大声道:“这顾绍在京挑拨是非,付法司押解回籍!” “这……”王元宾不解地看着高拱,“那么此事如何了结?” 高拱沉吟片刻:“斟酌上奏,不得牵涉张阁老!”言毕,无力地扬了扬手,“国贤,你去吧!” 王元宾喏喏告退,高拱瘫坐椅中,嘴唇紧闭,良久,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受皇上恩遇隆厚,方开诚布公以图报称万一,国事已然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事顾及这等勾心斗角的事。徐老之事,一切忘却,即有反侧,当令自销,正不必与之计较!”言毕,痛苦地摇了摇头。 张四维感到浑身发冷,起身向门外喊道:“司务何在?速加些炭火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王元宾转述的顾绍供词,一遍又一遍在耳边重复着。他又想起复出回京后赵贞吉的一席话,想到房尧第转述的邵方的预测……他披衣下床,在室内徘徊,自言自语着:“叔大别吾三载,乃不能进德,遂成斯人乎?”说完,又摇头,黑暗中,当年那个跟在他身边,以渴盼、敬仰的眼神向他孜孜求教的年青人的形象,蓦地浮现在眼前。 窗外刮起了大风,“呜呜”的叫声令人悚然,何处未关严实的门窗不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不去想这些了!”高拱边摇头边自语道,又顾自一笑,“世间诸多事,不去想,也就等于没有吧!” 次日一早,高拱在文渊阁前下了轿,影影绰绰,就看见张居正在前面徘徊着,远远地迎了过来,拱手道:“玄翁,睡得可好?昨夜的风好大啊,吵得人不得安眠!” “叔大有心事?”高拱故意说,“睡不好觉啦?” “是有件烦心事。”张居正蹙眉道。 高拱思忖片刻,决计把话挑明,免得憋在心里难受,也有失知己之道;但他又恐冒然说出,伤了张居正的自尊,遂以打诳语的口吻道:“叔大,造物主偏心得狠呐!” “呵呵,何事触发玄翁感慨?”张居正笑问。 高拱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你看啊,你张叔大一人就得了六个儿子,而我却一个也没有嘛!” “哦,玄翁是指这个!”张居正一笑,“玄翁有所不知啊,多子多费,弟甚为衣食忧!” “哈,不会吧?”高拱仰脸一笑,“你徐老师最近不是给你馈送了不少吗?哪里还要为衣食忧!嗯?” 张居正脸上的笑容遽然间僵住了,楞了片刻,突然举起右掌,肃然道:“居正敢对天发誓!”他停顿了一下,“若我张居正,受了徐华亭的贿,让六个儿子,一天内死光!” “咳!叔大你这是何必!”高拱摆手道,“昨日巡城御史拿到几个松江人,言有其事,我随便这么和你通通气儿罢了!” 张居正脸色苍白,喘着粗气,神情局促,不发一语。 “叔大,你适才说有件烦心事,何事?”高拱问。 “哦哦……”张居正如梦方醒似的,“时辰已到,该开议了,择机再说吧!”言毕,抱拳施礼,慌慌张张转身进了阁门。 “叔大惶甚,是不是不该说破?”高拱自言自语了一句。 一上午,张居正都低头不语,似在回避高拱的目光。 “叔大,来来来,我有事要说。”阁议甫散,未走出中堂,高拱就叫住张居正,带他进了自己的朝房,三言两语把拿获徐五、顾绍之事略述几句,解慰道,“叔大不必介怀,无非是小人告讦,我是不信的,已嘱巡城御史,执顾绍付法司解回;至于徐五供词,我已嘱王元宾不得词涉叔大,你尽可放心!” 张居正拱手至额,道:“毕竟是玄翁光明!” “你不是有烦心事吗?说吧!”高拱以关切的语气说。 “呃嗯嗯,这个……”张居正支吾着,镇静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玄翁,蔡国熙到松江,即下令追逮存翁的三位公子。时下道路传闻,倶言此举不是玄翁指授,就是有司承望,报复存翁。此事,不惟存翁苦辛,恐对玄翁声名也不利。是以居正敢请玄翁出面解之。” 高拱仰面沉思着。 “玄翁,居正亦知徐甚可恶!”张居正解释说,“徐家在苏松也委实过分!”他叹息一声,“然则,存翁乃居正馆师,去国时又当众将家事托付于居正,道义所及,居正终归不便置若罔闻。” “叔大的难处,我体谅。”高拱道,“时下国事刚有起色,我也不想让这种事干扰大局。”他倾身向着张居正,“徐家三位公子都是荫官,不比小民,兵备即使拘逮,也要巡按御史勘问,上月巡按赴任时,我即面嘱,对徐府事当予宽假,我再给他修解之,叔大以为如何?”说着,展纸提笔,略加思索,写成一函,向前推了推,“叔大,请一阅。” 张居正把纸笺倒过来,低头阅看: 存翁三子,仆已奉托宽假。近乃闻兵道拘提三人,皆已入官,甚为恻然。仆素性质直,语悉由衷,固非内藏怨而外为门面之辞者也。观昨顾绍在京搬弄是非,已执送法司发遣去讫,则仆之本情可见也。兹特略便布意,必望执事作一宽处,稍存体面,勿使存翁垂老受辱苦辛,乃仆至愿也。千万千万! “玄翁光明正大,宅心平恕,居正越发仰佩!”张居正以赞叹的语气道。 话是这么说,可张居正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颜面,是他最看重的。他衣着一向考究,甚或常常还要涂些香料,总以俊朗儒雅,文质彬彬示人,要的就是颜面。如今被人攥住把柄,仿佛白雪融化,洁白掩盖下的污浊遽然坦露于外,掩饰已然来不及了,情何以堪?他感到,这一天,是他自入仕以来最难熬的一天。 “游七——”一进家门,张居正神情抑郁,没好气地唤了一声。游七躬身应答,张居正却不再说话,顾自往房走,进得房,方指着游七道,“你,这就去找吕光,知会他,我已在玄翁面前再三陈情,玄翁对我已有微嫌,徐府事,我会尽力,但也请存翁别做计较。”游七刚要走,张居正又嘱咐道,“不要让外人知晓,见了吕光,也不许多言!” “老爷,连这些个事儿都不晓得,小的还敢在京城混吗?嘻嘻!”游七低头一笑道。 “少油嘴滑舌!”张居正呵斥了一声,旋即换了语气问,“近来和徐爵常走动吗?” “冯太监的管家徐爵?这个…老爷一向不许小的出去交通的。”游七抓了抓耳朵,“再说了,小的总觉得,徐爵见多识广,小的怕他看俺不起嘞!” “去吧去吧!”张居正摆手,烦躁地说。 游七骑着毛驴,一路小跑,到了吕光的住处。这是吕光赁住的一所民宅,在胡同深处,只有极少人知道,游七即其中之一。听完游七的转述,吕光两眼一瞪:“微嫌?这么说,姓高的是要下狠手了,连太岳相公说项,也让他起疑了?” 游七摇头:“小的啥也不晓得。” “那么别做计较又是何意?还有甚样法子?”吕光像是问游七,更像是自问。 游七装作一脸懵懂状,两眼不住地眨着,摇头不止。 吕光起身,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游七:“嘿嘿,管家辛苦,回去禀报太岳相公,多谢了!”游七推辞了一下,还是接住了。送走游七,吕光伏案疾,又把一个仆从叫到面前,吩咐道:“快马飞报存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掀开轿帘正欲下轿,看见张居正正向文渊阁里走,分明是扭头向这边扫了一眼,却加快了步伐,闪身进了阁中。这几天,张居正显得很拘谨,眼底支吾,与他相对,似乎甚难为颜面。对此,高拱自是察觉到了,但又不知该如何为其解慰,生恐再提那个话题,反而让张居正越发难堪,也只好听之任之。 阁臣刚在中堂坐定,轮值执笔的殷世儋就一惊一乍地说:“喔呀呀,巡城御史王元宾所上的这道《缉获钻刺犯人孙伍等疏》,厚如簿册,头绪庞杂,若不一字一句读完,恐诸公如坠雾中,不明就里。” 高拱轻叹一声,想刻意回避的话题,不得不再次提起,他担心王元宾把握不住,疏涉张居正,忙道:“历下,既然此疏冗长,就不再说了,批交吏部题覆就是了。”说着,看了张居正一眼,却见他低头抚弄着案上的毛笔,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目光游离,不停地变换坐姿,一看可知他内心十分紧张。 殷世儋以为高拱会如获至宝般地高兴,却见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甚是不解:“元翁,此事干系重大,关涉前宰,内阁还是先议一议为好。” “历下,需回避吗?”张居正问。 “回避?”殷世儋一脸茫然地反问。 高拱从殷世儋的神情中判断出,王元宾此疏未关涉张居正,也就松了口气,道:“那就说说吧。” “前面的就不说了,说干货。”殷世儋边翻看边道,“中兵马司申文称,犯人一名孙伍,年四十五,直隶松江府华亭县人。供状:先年为汉阳知府孙克弘家仆从,后积有田产,见得徐阁下位居首相,势焰逼人,将原主背讫,并田产等项值银一千五百余两进献徐府,充为徐家人,改名徐五。” “这就是投献,损国家,利富豪,大干律条!”高拱突然一拍案,大声道。 “继续?”殷世儋问了一句,低头又读起了疏文,“亦有华亭人朱堂、王忠、沈信、沈学究陆续投入徐府。朱堂改为徐堂,沈信改为徐信,并同雇工唐艾,领徐璠本银二万两;王忠改为徐忠,沈学究改为徐学究,与蔡元、张恩、沈耀,领徐瑛本银一万八千两,倶于东安门外,假以开张布店为由,倚势在京营求重利。” “苏松乃财赋所出,似这般都投献到豪门,赋税岂不都转嫁到小民头上?”高拱越听越气愤,“难怪吴地贫富悬殊愈演愈烈,皆毫富之家贪得无厌所致!也难怪江南缙绅不能容忍海瑞!” 殷世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待高拱说完,继续读道:“比徐阁下辞官回籍,因在京店铺颇有厚利,将徐堂、徐信等仍留在京,照前营利,不行收止。又借此百计内外钻剌打点,希图起用,往来探报消息,并将原籍上控之人拦阻,不得诉奏。有顾绍、沈元亨投递各衙门揭帖为证。” “顾绍搬弄是非,不足为凭!”高拱烦躁地一扬手道。 殷世儋颇感惊诧,又见张居正神色异乎往常,越发迷惑不解了。 “历下为何停下来?”高拱催促道,“不必细读了,把结论说说就是了。” 殷世儋翻看了片刻,道:“接下来就是顾绍被骗颜料银,来京上控,徐家差人堵截劝阻;孙伍路遇孙克弘,孙克弘请托谋盐运使缺等情,及人证物证。奏疏最后说:‘为照湖广汉阳知府孙克弘,例属故违,法当参究。伏乞圣明敕下吏部,将孙克弘特赐罢斥。再照原任大学士徐阶,往事忠其与否,皆皇上所照鉴。独思皇上笃念旧臣,放归田里,亦可谓优厚而无负于阶矣!为阶者,当阖门自惧,恬静自养可也。夫何自废退以来,大治产业,黩货无厌,越数千里开店铺于京师,纵其子揽侵起解钱粮,财货埒等于内帑,势焰燻灼于天下。乡人顾绍等讦奏,尚不知省,复令孙伍等故违明旨,潜往京师,强阻词奏,探听消息,各处打点,广延声誉。迹其行事,亦何其无大体也!苟迷而不返,自生厉端,是使皇上不得终其笃旧之仁,而奉法之吏必任矣!臣窃为阶惑之。再乞皇上敕旨戒谕,天语严重,俾令省图,恬静山林,灭迹朝市,以终余年。庶君恩臣度,可保终始,而朝廷亦共享和平之福矣!’” “拟‘吏部知道’就完了!”高拱一扬手说,“议别的。” “元翁,此事吏部会如何区处?”殷世儋忍不住问。 “吏部题覆,不是还要内阁拟旨吗?”高拱显得极不耐烦,“时下不必再花费功夫在这件事上。” 次日,吏部接到了王元宾的奏本。张四维阅毕,不敢批司,送给魏学曾看。魏学曾看了一遍,愤愤然道:“可恶!”两人相对唏嘘良久,议定待晚间高拱到部,请示办法后再批司办文。 “玄翁,王元宾这句话,就是‘朝廷亦共享和平之福’这句!委实分量不轻!”当晚,高拱一到吏部直房,张四维、魏学曾就跟在身后进来了,魏学曾拿着王元宾的奏本,指着末尾道,“一个下野的阁揆,人虽未死,却阴魂不散,搅得朝廷不得安宁!他不消停,朝廷竟不得享和平,令人扼腕三叹!”他把奏本往高拱案上一丢,“他居然还想东山再起,以压人心,真是可恶!” 高拱叹口气道:“王元宾有‘臣窃为阶惑之’之语,我也为徐老惑之,不知他何以如此。” “为恶多端,利益巨大,为自保又为保利,必百般弄权!”魏学曾道,“自玄翁复起,京城官场就一直暗流汹涌,这背后,少不得徐阶的影子!以学曾看,这就是一颗毒瘤,不如痛下决心,一举割除之!” 张四维曾暗中资助徐璠开店铺,说不定王元宾疏中所说徐忠等人领徐琨本银一万八千两,就是他给的。是以此时他也有些心虚,生恐高拱决计彻查,忙道:“玄翁,确庵,徐老久历内阁,两朝元老,皇上宽厚,岂肯不终笃旧之仁?况且,徐老门生故旧遍朝野,牵一发而动全身,纠缠这件事,必干扰大局,得不偿失。” “子维说的对,”高拱叹口气说,“时下北边稍安,绥广靖辽尚未有成;海运正在筹办,恤商之策还要不断推出,整饬官常、改革旧制以行实政更是千头万绪,全力投入尚嫌局促,哪里有精力用于这些纷扰之事?” “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魏学曾道,“不上紧防风,终遭其摧折也未可知。” “惟贯,不说了!”高拱扬手道,“此事我已斟酌良久,只究孙克弘钻求升官一事,它事就不触及了,不了了之吧!”说着展纸提笔,写了一段话,推给张四维,“照此题覆吧!” 张四维一看,只见上写着: 看得巡视中兵马司御史王元宾题称,湖广汉阳知府孙克弘钻求升官,乞要罢斥。为照孙克弘不思圣世清明,乃敢妄图钻剌,官常不谨,已可概官。法纪甚严,自难轻贷。既该御史参论前来,相应议拟:合候命下,将孙克弘姑照素行不谨例,冠带闲住,以为夤缘求进者戒。 魏学曾接过扫了一眼,道:“玄翁,徐的事只字不提?王元宾奏本里请求皇上戒谕徐老,也回避掉?” 高拱满脸痛楚地摇了摇头,道:“不要因枝节事扰了大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二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听到高拱的脚步声过了垂花门,夫人张氏迎了出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笑吟吟地说:“西边红彤彤一片,敢请是日头从那边出来了?” 正是日落时分,高拱就回家来了,他知夫人是嗔怪他平时都要到深夜方回,也就笑着回应道:“夫人生日,啥事都得放下,回来给夫人祝寿!” “难得你有这份真心!”张氏动情地说。 “除了夫人,我还有谁嘛!”高拱接言道。 此语一出,张氏转脸垂泪。高拱浑然不觉,问:“都准备了啥好吃的?梨花春拿一瓶出来。” 张氏忙拭泪,略显惊诧,道:“以为叔大会跟你一起来,知道叔大爱吃鱼,特地买了两条。” 往年张氏过生日,官场上的人,高拱一概回绝,却唯独张居正例外。可今年,他没有来。见夫人问及,高拱一扬手:“叔大昨日就请假休沐,说是患了伤风,涕泪交流,自是不能来了。” 正说着,高拱五弟高才远远地在垂花门喊了声:“三哥,三嫂。”高才是举人出身,任前军都督府经历司从七品都事一职。 “师相、师母,学生正与师叔相遇,闻得来给师母拜寿,学生就跟来了。”韩楫闪身作揖施礼道。他是高拱的门生,前不久由吏科都给事中升通政司右丞,再升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 高拱一看有外人来,沉着脸,对高才道:“老五,你坏了我的规矩!” “好了!今儿高兴,”张氏笑着道,一伸手,向里扬了扬,“来都来了,进屋进屋!” “下不为例!”高拱瞪眼道,总算没有把韩楫赶走。众人正要进屋,高德禀报,张居正的管家游七来谒。说话间,游七带着两个小厮,捧着礼盒,快步走过来,叩头道:“禀高爷,今天是奶奶的寿诞,俺家老爷病了,不能来给奶奶祝寿,差小的给送些土产,权作寿礼。”说着,命小厮打开礼盒,游七指着里面的礼物,一一唱出:“洪湖莲子二斤、荆州花糕两盒、笔架鱼肚二斤!” “收下!”高拱道,又吩咐高福,“拿些新郑大枣,给叔大带去。” 张氏要留游七吃饭,游七连连辞谢,匆忙叩头告辞,众人这才进了正房,在厨房帮忙的高才之妻、孟男之妻及高拱的侧室薛氏,也被唤来。高拱和张氏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坐定,先是娘家侄子张孟男率妻与二子跪拜祝寿;继之,五弟高才率妻与独子务本跪拜祝寿;再接着是高拱的侧室薛氏跪拜祝寿;门生韩楫本要跪拜,被高拱拦下了。礼毕,因家里餐厅狭窄,容不下众人,高拱与内侄张孟男、五弟高才、门生韩楫及侄务本、门客房尧第,加上寿星张氏,共八人,坐在餐厅用餐,其余人等围坐在花厅里临时摆放的一张桌子旁用餐。说笑声不时从这个一向寂静的宅院中传出,这在高府实属罕见。几盅酒下肚,少言寡语的高才借着酒劲儿道:“三哥,再过两个来月,就是三哥的花甲寿诞,得好好张罗张罗,到酒楼摆上几桌!” 高拱半是嗔怪半是自嘲地说:“日用尚且不足,哪有闲钱到酒楼摆宴!”话音未落,高德来禀:松江徐府差人来投。说着,把徐阶的名剌和吕光的拜帖递了过来。 “喔?!”高拱吃惊地说,“徐府的事,已不了了之,怎么徐老又特意差人来!”他叹了口气,起身道,“带他到花厅……哦,花厅摆了桌了,”又坐下,“就带他到这来吧,不就是投吗,叫他来吧!” 吕光躬身跟在高德身后,刚进餐厅,“嗵”地一声跪下,伏地痛哭起来。张氏见自己寿宴上有人跪地大哭,不觉生气,伸头一看,竟是一白发老者,又动了恻隐之心,吩咐高福上前搀扶。吕光却无论如何不起身,抽泣道:“元翁,中玄相公啊!可怜可怜我家老爷吧!老人家快七十了,胞弟惊吓而死,三个儿子被追逮,四个孙子孙女接连夭折,他老人家生不如死,投了西湖,被仆从救起,已奄奄一息!”他哭声凄厉,边哭边诉说徐府的可怜状,直哭得张氏陪着一起掉泪。 “元翁,中玄相公!存翁言,此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惟当年对新郑相公不起,愧疚万端,祈求新郑相公宽恕!若新郑相公不能宽恕,他死不瞑目!”说着,吕光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徐阶的函,举过头顶,“存翁上,请相公过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乞相公纳之!” 高拱一脸凝重,眉头皱了又皱,道:“你回去禀明徐老,高某已奉托有司宽假,会再致函蔡国熙,请他宽之!” 吕光连连叩首致谢,告辞而去。韩楫先拿过徐阶的函看了一遍,道:“其词甚哀!” 张氏也好地拿过阅看,阅毕,拭泪道:“怪可怜的,你就手下留情吧!” “你看看你说的!”高拱生气地说,“就好像我真的报复他了!” 韩楫冷笑道:“哼哼,这大抵是效法申包胥伏哭秦廷那套把戏!” “这是哪一出?”张氏好地问。 韩楫解释道:“春秋楚国伍员,因被楚王灭族而奔吴,率吴兵破楚,楚人申包胥乞师于秦,秦王曰:‘楚王无道,当伐之’,不应所请,申包胥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秦为所感,遂救楚。” 张氏听完有些心烦:“哎呀呀,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他转向张梦男,“你快敬你姑父一盅酒,平时也没这个机会。” 张梦男不声不响,敬了一圈,又闷声坐下了。张氏见高拱若有所思,兴致似已被徐阶的函一扫而光,只好吩咐端上了长寿面,众人都吃了一碗,寿宴草草收场。 “伯通,怪,我前些日子还致函巡按御史,要他对徐府事千万宽假,怎么徐老还这样凄凄哀哀来求我?”高拱边往房走,边问跟在身后的韩楫。 “学生来谒,也是想和师相说这件事的。”韩楫道,“师相刚复出时,京城谣言四起,说师相要报复徐阶,最近,突然间这样的谣言又甚嚣尘上,这背后,必是有人操控。” “以伯通之见,何人操控?”高拱问,又一指旁边的座椅,“坐下说。” “师相,对江陵相公,不可不防。”韩楫道。 “叔大?”高拱摇头,“且不说我与叔大乃金石之交,他这样做,目的何在?” “师相,至少,也与他有关。他的门客曾省吾,号称小诸葛,是他出的主意也未可知。”韩楫神神秘秘地说,“江陵相公志向高远,非久居人下之辈。然他资历浅,人脉不足,一旦把报复徐阶的帽子扣在师相头上,则不惟可束缚师相手脚,还可把徐阶的旧势力收入门下。” “不可能!不可能!”高拱连连摇头,脸上却现出烦躁不安的神色。韩楫还要说什么,他摆手道,“伯通,不必再说,无论如何,徐府事要早日了之,不能让此事干扰大局,我这就给蔡国熙修。”说着,移步案前,展纸提笔,抬头见韩楫跟了过来,向外一扬手,“伯通,去吧!”便埋头疾: 存翁令郎事,仆前已有巡按,处寝之矣!近闻执事发行追逮甚急,仆意不如此。此老系辅臣,家居且老,而目见其三子皆抵罪,于体面颇不好看。故愿执事特宽之。此老昔仇仆,而仆今反为之者,非矫情也。仆方为国持衡,天下之事自当以天下之公理处之,岂复计其私哉!惟执事体亮焉。 放下笔,在屋内徘徊良久,又坐下,给徐阶回: 仆观古人,有以国家之事为急,而不暇计其私怨者,心窃慕之。今以仆之不肖,乃荷圣主眷知,肩当重任,诚日夜竭其心,力图所以报称者之不暇,安敢以小嫌在念,弄天子之威福,以求其快哉! 且近时人亦有不乐彼此之遂平者,仍为未解之说。其意以为称仆未解,则可以贾怨以收恩;若明言无他,则就中无可作为矣。此意仆已识破,故一切不理,付之罔闻,久当自灭也。愿公亦付之罔闻,则彼无所施计矣! “玄翁宽厚如此,朝野体谅者却不多,委实令人痛心!”房尧第抄好了副本,对高拱道。 “不为别的,只是不能让此事牵扯精力!”高拱道,“更不能影响与张叔大的情谊。”话一出口,忙拉住房尧第的袖子,“崇楼,先不要封发,明日给张叔大阅后再寄。” 次日早,高拱进了朝房,即命办把他写给蔡国熙的手送给张居正一阅。过了一刻多钟,门外响起脚步声,高拱以为张居正过来了,抬头一看,是他的办来谒,把张居正写给蔡国熙的函呈来。高拱看了一眼,上写着: 惟公在姑苏有惠政,士民所仰,故再节宪节以临之。乃近闻之道路云:传闻相公三子,皆被重逮。且云:吴中上司揣知玄翁有憾于徐,故甘心焉。此非义所宜出也。玄翁光明正大,宅心平恕,仆素所深谅。即有怨于人,可一言立解。且玄翁有手奉公,乃其由衷之语,必不藏怒蓄恨而过为已甚之事也。且存翁以故相终老,未有显过闻于天下,而使子皆首就逮,脱不幸有伤雾露之疾,至于颠陨,其无乃亏朝廷所以优礼旧臣之意乎?亦非玄翁所乐闻也。仆上惜国家体面,下欲为朋友消怨业。知公乃又道君子,故敢以闻,惟执事审图之。 高拱看到“玄翁光明正大,宅心平恕”一语,颇是感动,“到底是叔大知我啊!”把函递于办,“快封发出去!” 办出去了,高拱有些怅然,默念着张居正函中“为朋友消怨业”这句话,长叹一声,“但愿这怨业早消,别再像阴魂般在京城游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广东镇总兵俞大猷风尘仆仆来到总督行台,进了节堂,正要依例叩拜,殷正茂上前扶住他:“俞帅免礼,情形如何?” “禀军门,佛朗机人厉害啊!”俞大猷抹了把汗,以惊叹的语调说,“他们兵不满千,追剿林道乾于海上,而贼皆扶伤远行,不敢与之战!” 因林道乾突袭广州,劫走大船,殷正茂一面上本自劾,一面听从俞大猷的建言,传檄壕镜的佛朗机人协助剿贼。听到林道乾远遁的消息,殷正茂叹息一声:“我也该收拾行装了。” “朝廷的谕旨到了?”俞大猷问。 殷正茂站起身,神情黯然地说:“估摸着也快到了,轻者革职,重者拿问,总之是要离开广州了。”他挤出一丝苦笑,“来广州几个月了,还没有去城里转转,今日去转转,算是辞别。”说罢,吩咐侍从到间壁察院请巡按御史赵淳一同前去。 俞大猷道:“军门,末将调些兵勇扈从?” 殷正茂摆摆手:“戴罪之人,哪里还敢备威仪。我和赵御史带几个随从就是了。”话音未落,忽有亲兵慌慌张张禀报:“军门,朝廷谕旨、邸报到!” 殷正茂楞了一下。他盼着谕旨,又怕谕旨真的到了。把谕旨、邸报捧在手里,心“砰砰”跳着,走到案前,却不敢展读,闭目想象着可能出现的字句,呼吸急促,双手有些颤抖。良久,蓦地睁开眼,紧闭嘴唇,细细阅看。 “啊!”殷正茂惊叫了一声。 俞大猷吓了一跳,以为朝廷对殷正茂的惩治超乎意料,忙问:“军门,怎么样?” “俞帅!”殷正茂唤了声,有些哽咽,把谕旨递给俞大猷,俞大猷一看,只见上写着: 殷正茂素有才略,兹初任事,其督率将领、司道等官,悉力驱剿,务期荡灭。其地方机宜,悉听破格整理,敢有梗挠者,奏闻重治。 “喔呀!”俞大猷也惊诧不已,“这……朝廷对军门,可谓厚爱!” “怎么,军门今日终于有心情出去转转了?”门外响起巡按御史赵淳的声音。见屋内并无回应,他大步跨进来,正要施礼,却见殷正茂一脸肃穆,眼眶里似乎还含着泪花,不觉怪,又转向俞大猷,见他一脸惊喜,双手把谕旨递了过来。 “啊!”赵淳阅罢,惊叫一声,楞住了。良久,手忙脚乱地拿起邸报匆匆翻阅,须臾,又一声惊叫,道,“喔呀,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举着邸报走到殷正茂面前,“军门,南京刑部尚李迁勒致仕,说神电卫城池失陷是他在任时设防不周所致。” “不用说,朝廷是让李军门替殷军门承担了责任!”俞大猷道。 “喔呀!这李大司寇可是元翁的同年好友啊!”赵淳道,“不惟把两广总督的位子腾挪出来,又让他替军门担责,足见玄翁对军门信任之切了!” 殷正茂紧咬嘴唇,良久方感慨道:“倶为平岭南、靖两广!殷某敢不效命?!” “是啊,圣旨不惟没有一句责备军门的话,反而授予军门整饬两广的全权,信任无以复加啊!”赵淳附和着感叹了一声。 “快快,俞帅、按院,都快坐下!”殷正茂突然焦急地说,“当上紧发兵,重创山寇海贼!俞帅,赵御史,有以教我!” 赵淳沉吟片刻,道:“军门,下吏可为军门荐一二人,为军门画策、驱使。” “喔?何人可用?”殷正茂面露喜色,忙问。 “一为澄海人许瑞。只是,”赵淳踌躇片刻,“此人身份特殊,不知军门敢不敢用。” “只要可用,就要用,何来敢与不敢?”殷正茂不悦地说。 赵淳一笑:“那就好。此人乃广东第一海盗曾一本的舅父。他追随曾一本多年,隆庆三年曾一本被俘,许瑞收其余众,龟缩于惠州一带,屡表愿受招抚之意。” 殷正茂沉吟片刻,没有表态,而是问:“还有谁?” “潮州知府候必登。”赵淳道,“此人进士出身,莅任五载,尽心治事,熟知海贼山寇情形。” “甚好!也不必召他前来了。”殷正茂大喜道,“绥广,先要灭寇安民,而海贼山寇,以惠潮为甚,即移行辕于惠州,本部堂要亲临前线,指挥战事!” “军门是两广总督,惠州偏于一隅……”赵淳提醒说。 “时下绥广乃首务,广西有郭应骋做巡抚,我放心!”殷正茂语气坚定地说,“三两日就启程!” “呵呵,军门,这游览市面……”赵淳问。 “顾不上了!”殷正茂道,“待岭南底定,可以给朝廷交差了,再游览不迟!” 赵淳一笑:“那下吏先把着广州城给军门略述一二。”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舆图,比划道,“广州城有七门,城东北隅有粤秀山,西北有九眼池,为一方胜概。此地天气甚暖,乃阳泄阴盛之地,冬不雪,花不谢,草木不凋,民人多湿疾,亦风气使然。其俗贱五谷而贵异物,然珠翠牙玳与五金诸香,皆产自交南海岛,非中国所有。市肆惟列猪和鱼。猪只有十斤左右,要卖整头的;鱼却有几十斤,反倒剖析而售,举国也就广州城有此事。至于果实种种,惟荔挺为最,荔奴次之。鸟则多孔雀,兽多麋鹿。” 殷正茂无心细听,支吾了一句。赵淳、俞大猷见总督蹙眉沉思着,知他在思考战事,也就不再盘桓,施礼辞去。 过了两天,整备停当,用罢早饭,殷正茂正要传令启程,亲兵送来京师函一封,殷正茂急忙展读,乃高拱所写: 先承教,谆切如得晤对,巳多感慰。继又辱示倭奴猖獗,土寇相勾为乱,忧怀可想也。然有公在镇,诚何足虑?顾此非一朝之积,所谓因循姑息,废弛痿痹正是。向来久贻之病,若非一大振刷,终亦若斯而巳。公素负大志宏略,今当盘错,正利器可施之日。凡可改弦易辙,灭寇安民者,不妨见教,便当为公行之。古云:‘侯谁在矣,张仲孝友。’仆固不敢望于张仲,然力为主持于内,俾豪杰得以成功于外,同心戮力,共翊王室,则寸衷固自许焉,而曷敢有一毫之不尽哉?其诸藩臬守令等官,有当在地方者,或不宜者,或他处之人有可用于广者,幸一一示之,即为措处。官皆得人,事自可办也。 又:仆昔曾具题议处广中有司,今又为议处荐举以激励之原稿特录上。幸刻成册,二司守令各给一册,使彼知庙堂相待之意。如此,当必有劝也。又稿三通,亦守令所宜知者,附之后可矣。冗甚!放笔布复不伦,幸亮。 阅毕,殷正茂立即传令:“行程调整,午后再启程!”又吩咐传请俞大猷来见。待俞大猷一进节堂,殷正茂便道:“俞帅,林道乾在海珠寺题诗讥讽于你,说明什么?说明他不惧官军;然夷人不满千,林道乾却不敢与之战,何也?佛朗机人船坚炮利之故也。若夷人转而攻我城池,我何能御之?” 俞大猷尴尬一笑,解嘲道:“夷人全是为贸易而来,倒是不会攻我城池。” “有备无患!”殷正茂道,“况倭寇自海上来,近海岛屿每每被海贼作为临时据点,若官军仅在陆地上防御,岂不被动?故练成一支有战力的海上作战队伍甚为必要。我本拟战事稍息再向朝廷提出治粤方略的,可元翁华翰有‘凡可改弦易辙,灭寇安民者,不妨见教,便当为公行之’之嘱。我看,造坚船利炮,训练水军之事刻不容缓,当向朝廷建言。” 两人商榷一番,起了一道奏稿,即时封发。俞大猷擦了把汗,憨憨一笑:“七月底了,广州的天气还是这般炎热,真令受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七月底的辽东,却已寒意渐浓。高尔山下的抚顺城,草黄叶枯,一派萧杀,远远望去,东门楼匾额上成祖皇帝谕赐“抚绥边疆,顺导夷民”八个鎏金大字,清晰可见。这几天,抚顺城东不远处的一个偌大的土堡,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远近的百姓都知道,这是马市开市的日子。 辽东边外,除西、北面对鞑靼左翼外,还有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与东海女真三部,环东、北边而居。早在成祖时,禁止女真诸部入京上贡,而代之以开马市,各部以贡马入市,朝廷给价并抚赏。不同城堡的马市,对女真不同的部落。抚顺城东的马市,专待居于抚顺关以东的建州女真,每月开市二次﹐分别为初一至初五﹑十六至二十。 马市土堡入口狭长,入市者需排队鱼贯而入。在入口处,设有提督马市公署,新上任的沿江台备御将军夏汝翼端坐在抚夷厅,建州右卫都督王杲,率各部酋长依次进至堂上,贡土产。只见王杲昂头挺胸进堂,也不施礼,却大声道:“快拿酒来,大冷天的,先喝几盅暖暖身子!”夏汝翼脸一沉,并不理会他,待参见毕,方依例宴请王杲及所部各酋长。 “来来来!”夏汝翼举盏道,“诸位远道前来给朝廷贡马,辛苦啦!本官慰劳诸位!” 王杲不起身,把自己盏中的酒倒在碗里,又夺过邻座两个小酋长的酒,也倒在碗里,端起来一饮而尽,抹嘴道:“这么喝着,才他娘的过瘾嘛!”说着,拿起碗在桌子上“嗵嗵”撴了几下,“拿酒来,给老子倒满!” 夏汝翼坐下,瞪眼看着王杲。王杲岔开双腿,两膝微曲而坐,腿还不住地左右快速晃动着。夏汝翼蓦地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提,把王杲拖出室外,狠狠地向台阶上用力一丢,大声道:“来人!先验马,别等他喝醉了,分不出好坏来!让他看着,一一验明马之肥壮,照实给价!羸弱者不得如以往那样给高价!” 这王杲虽无力统御建州女真各部,毕竟实力最强、地位最高,当众受此屈辱,委实咽不下这口气,鞅鞅引去,路上即吩咐手下传令集结人马,一回到部落,就率兵马调头而返,由大柞口突入,马踏东州,掠去人口一百九十四口。辽东巡抚张学颜闻报大怒,传檄总兵李成梁火速来见。 自隆庆元年起,总兵驻广宁,只有冬季方移驻东宁卫,与巡抚同城。李成梁在广宁镇府接到檄文,当即起身,星夜赶到辽阳,次日一早就参谒张学颜。 “李帅,建彝王杲桀骜不驯,入马市傲慢无礼,马市官抑之,竟又怀忿侵扰,掠我人民。今必大兵征剿,灭此蟊贼!”张学颜恨恨然道,“你这就集结人马,亲率大军征剿!” 张学颜有干才,又被破格拔擢,遂慨然有吞胡之志。他履任不久,高拱即题请整饬边备,皇上下勑各边督抚遵行。训练兵马,务皆精壮;哨探虏情,务得真确;调遣应援,务中机宜,必做到有备无患。张学颜遵行惟谨,经画周详,号令明肃,总兵李成梁对他敬畏有加。 “抚台,末将是武人,本不该置喙。但末将乃辽人,在此摸爬滚打四十年,对夷情还算熟悉。故愿向抚台进一言,不知当否?”李成梁拱手道。他四十余岁年纪,身材不高,皮肤黝黑,小眼睛。先祖乃朝鲜人,国朝永乐年间渡过鸭绿江移至铁岭,世代从军,李成梁投入军旅也超过了三十年,去岁升任辽东镇总兵。 “请李帅知无不言!”张学颜诚恳地说。 “鞑虏才是咱的强敌!”李成梁道,“土蛮东迁,兀良哈三卫本是缓冲地带,却被其吞并。三卫一失,辽东与鞑虏屏藩全无,土蛮是鞑虏的共主,速巴亥是喀尔喀五部的盟主,他们相互勾结,实为国朝大患!” 张学颜沉吟片刻:“土蛮见俺答受封,大受刺激,似有以战促贡之势,当加倍提防!” “抚台!”李成梁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建彝与鞑虏不同,早就归附咱了,建州三卫虽是用的他们的人,可都是朝廷发的话。他们内部早打成一锅粥了,海西、建州、东海三部之间互撕,三部内各枝相互火拼不断,末将看,我不必费七拔力征剿,以夷制夷就行啦!” 张学颜点头:“不错,此乃驭御建彝方略:分其枝,离其势,以贻国朝之安。” 李成梁又道:“目下建彝三部,海西最强,王台还能笼络住内部各枝;建州王杲也就那么回事,内部也不听他的,不劳王师征剿,也翻不起大浪来!末将有一计,敢请抚台俯纳。” “请讲!”张学颜道。 李成梁小眼睛快速眨巴了几下,道:“朝廷以海西王台为东夷长,命其统管建彝,抚台可传檄王台,命他勒令建州王杲交换掠去的人口。若王杲从命,则我不征已胜;若王杲不从,王台岂不是没有面子?就可命他做先锋,讨伐王杲!” “嗯,李帅言之有理!”张学颜点头道,“目下土蛮以战求封,要全力对付,对建彝行以夷制夷之策为上!不过,此事非督抚可擅做主张,待我奏明朝廷方可。” 张学颜自抚辽以来,就军政、民生接连上疏,所有修险隘、开屯田、理盐法、造火器、置阵车、申驻守、驰禁例等等,高拱无不照单全收,甚至为辽东减税的请求,也颁旨允准。可是,收到张学颜对王杲先抚后剿的奏本,却踌躇难决,遂召兵部尚杨博、兵科都给事中温纯到阁来议。 温纯拿过奏本一看,只见上写着:“于王杲宜行宣谕,令送还掠去人口,准其入市通贡,仍厚加抚赏,如执迷不顺,则闭关绝市,调集重兵,相机剿杀。”他把奏本一摔,“哼”地一声,气鼓鼓道:“简直不成话!王杲这厮自嘉靖三十六年偷袭抚顺,杀死守备彭文洙;嘉靖四十一年辽镇副总兵黑春统军剿之,被王杲设伏生擒后磔死。真是骇人听闻!近几年,辽镇指挥王国柱、陈其孚等数十人,都先后死于王杲刀下,可谓视杀汉官如艾草芥!如今又来挑衅,辽抚号称得人,辽镇气象为之一新,既如此,对王杲这厮,岂可姑息之?!” 张居正撇了撇嘴,但他不与温纯正面争论,而是对着高拱道:“玄翁,目今西虏臣伏,东虏以战索封,何其嚣张!如何应对,乃大战略。但无论如何,辽东劲敌乃东虏,对建彝,仍当羁縻。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因偶发小事打乱大布局!” “大司马,你有何高见?”高拱问杨博。 “江陵言中枢有大布局,自当服从大布局。”杨博道,“只是这王杲委实太猖狂,总是要给他些教训才好。” 高拱沉吟片刻,道:“督抚在第一线,大体要尊重他们的建言。张学颜先抚后剿方略总体可准;但王杲既然入市傲慢无礼,就先把抚顺的马市关了。不惟让王杲,也让俺答辈知晓,互市是朝廷对彼辈顺服的嘉赏,如此,边略可一以贯之。”他转向张居正,“叔大,照此拟旨!” 张学颜接到谕旨﹐略感意外。但既然关闭马市以为惩罚是谕旨明示的,他不敢不遵,立即传檄清河守备,关闭抚顺马市;传檄开原兵备道,命其亲往海西寨,宣谕王台勒令王杲交还掠去人口。 王台明知王杲从不认可他的“东夷长”身份,海西、建州两部还不时火拼,无奈朝廷明旨,不得不遵。在兵备道所差二百名官军护送下,王台亲走建州寨宣谕。 “你算老几?”一见王台,王杲就不客气地说,“老子凭什么听你的,老子就不交还,你能咋地?!哈哈哈!”他狂妄地大笑着说。 王台铩羽而归。张学颜闻报,传檄驻扎辽阳的副总兵赵完,整备辽阳、沈阳等处兵马,征剿王杲。 建州各枝酋长闻听抚顺关紧闭,不许进入互市,怨声四起;又闻大军即将征剿建州右卫,遂纷纷找到王杲,要他向官府求情。王杲无奈,忙叩关请罪,乞请入关交还人口。 “不许!”张学颜闻报,断然拒绝道,“他没有资格与官府直接说话。” 王杲只得亲到海西寨,找王台负荆请罪,请他代为恳请,王台却端起架子,严词拒绝。王杲再去叩关,守备传令,还是要他找王台出面说话。 正在与王杲纠缠期间,土蛮汗差脱脱台吉来谒,上表求封。张学颜遂密令开原兵备道,暗中晓谕王台,王杲此番再请,不可拒绝。他要把精力用于对付土蛮汗上,一面依例向朝廷奏请土蛮汗请封事,一面调兵遣将,谨防土蛮汗大举进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五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殷正茂和张学颜的奏本,同时发交内阁。张居正一看殷正茂要增设造船厂,火气一下子窜上脑门,语带怒气地说:“殷正茂要在肇庆建船厂,又要增设水军,他以为国库里银子堆积如山?!” “殊不知,国库依旧空空如也!”殷世儋以揶揄的语气道,“广东要建船厂、练水军,福建、浙江、直隶、山东、辽东呢?都如法炮制?” “如法炮制就对了!”高拱一瞪眼道,“广东、福建以剿倭而造海船、练水军;浙江、直隶、山东以护海运而造海船、练水军,总之强海防,是务必要做的。” 张居正对此极不赞同,但他不愿与高拱正面争辩,而是以提醒的语气道:“可是玄翁,入不敷出,奈何?” 高拱一扬手:“国库一时空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做之事拖着不做,贻误后世!” 张居正顿感脸上阵阵发烧,欲辩又止,拿殷正茂撒气,道:“殷正茂不得要领!不是剿海贼,严海禁,却……” 高拱打断他:“叔大,海,已然禁不住了!” 张居正自信地一笑:“那是朝廷没有强硬起来!我看殷正茂不得要领,若得要领,当奏请朝廷,把沿海之民强制内迁!” “不再议了!”高拱语气强硬地说,“殷正茂受命平岭表,凡可改弦易辙,灭寇安民者,朝廷当为其行之!” 张居正喉头像着了火,又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憋气、灼热,真想拍案而起,痛痛快快与高拱辩论一番,但他还是忍住了,又随手拿起张学颜的奏本:“辽抚张学颜奏,土蛮汗请封贡,如俺答例。” “此事体大,应批交兵部主持廷议。”殷世儋建言道。 “不必廷议,即知结果。”高拱冷冷地说,扭脸吩咐办,“请大司马来,一起商榷。” 兵部尚杨博应召进了中堂,阅罢张学颜奏本,缄默不语。高拱问:“土蛮乞封,大司马有何高见?” 杨博道:“正要领教,兵部遵内阁主张行事。” 殷世儋一笑道:“这土蛮汗毕竟是鞑靼共主,至今还抗着大元可汗的皇旗,对俺答获封顺义王颇不以为然,说他不过是奴才,安得封王。土蛮蔑视俺答,是好事!不妨也封他为王,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如此,则鞑靼东西两翼必有内争!” “不妥!”张居正断然道,“东虏于我天朝,非有如西虏恳款之素,非有叩关纳降之机,非有执叛谢罪之诚,胁迫无礼至此,堂堂天朝,何畏于彼而委曲求全?” “嗯,叔大所言有道理。”高拱边思忖边道,“土蛮请封,我即许之,是令俺答轻其封号,继之轻我天朝,右翼和平之局,或会发生动摇。” 杨博接言道:“土蛮一求封,我即许之,那天朝的封号未免太不值钱。不过,许之,有许之的道理;不许,有不许的道理,此关涉国朝边防大略,当深思熟虑以定策。” “是这个道理。”高拱点头道,“俺答诚心求贡数十载,得之不易,甚为珍惜;今若轻许于土蛮,则俺答对所得封贡,将转而轻视,他日且别有请乞要挟于我,启衅渝盟,必自此始。如是,则威亵于土蛮,惠竭于俺答,两头落空!” “绝非危言耸听!”张居正附和道,“往昔东虏敢大举深入,以西虏为之助。今东虏求贡而不获,西虏越发珍惜来之不易的封贡,必不从东虏之请。东虏不得西虏之助,则彼此嫌隙愈构,其势愈孤,而我以全力制之,纵彼侵扰,必不能成大患。是我一举树德于西,耀威于东,计无便于此者!若谓之方略,可谓之‘西怀东制’。此方略大要为:对西,当以巩固和平为要,故应怀柔之;对东,当绝其封贡之请,遏制之!这也是巩固西部和平之所需。威不立则惠不行。只有对东树威,则对西施惠方有效果。” 杨博一蹙眉,顾虑重重地说:“建州三卫也是时顺时叛,对东虏一味遏制,辽东压力未免过大。” 张居正道:“正因为建彝时顺时叛,才要对东虏强力打压。让建彝明白,敢挑战天朝者,必受重创!如此,则建彝不敢轻易启衅。故东怀西制不惟让俺答怀德,也足可威慑建彝。” 杨博仍不放心:“辽东一镇,孤悬于关外,恐难抵御土蛮及叛服不定的建彝。” 高拱沉吟良久,方道:“我看还是据实定策。目下照叔大所说西怀东制是合适的,无论是土蛮还是建彝,敢启衅者,当予痛剿。鉴于辽东压力过大,要辅之蓟辽一体。辽东有战事,蓟镇当驰援之!戚继光国中名将,可恃!” 张居正见高拱接受了他的建言,甚慰;但听到“蓟辽一体”四字,他又忐忑起来,只是他不愿在部院大臣面前与高拱争执,欲言又止。 高拱起身道:“此番驳回求封,土蛮必恼羞成怒,辽东局势严峻!大司马,兵部当传檄戚继光,令其备战,随时准备出击!” 杨博点头,起身要走,张居正忙道:“大司马请留步!”他见蓟辽一体之说就要付诸行动,就不得不说了,“玄翁,居正欲进一言。” “说吧!”高拱道,“议事,自当畅所欲言嘛!” “蓟镇乃京师门户,与他镇不同,”张居正很是着急地说,“盖此地原非边镇,切近皇陵,故此镇以贼不入为功。调戚继光北来,即郑重授命:据守而贼不入,即为上功。蓟门无事,戚帅之事即毕。若蓟辽一体,动辄出击,与此宗旨相悖,需熟思之。” “此一时彼一时也!”高拱一扬手道,“俺答顺服,蓟镇自当调整职守,以威慑东虏、建彝为要,防东虏、建彝,焉能不出战,不的,辽镇岂可独御强敌?” “俺答顺服,黄台吉却未必驯服。初迟迟不肯受封赏,继之又索其投我之叛将史大官,拗悍可知。”张居正争辩道,“且黄台吉与其父不和,分歧即在是否尊崇土蛮共主,至今黄台吉还有特使常驻土蛮汗庭,万一黄台吉与土蛮东西呼应,而戚继光东援,则京师、皇陵之安全岂不堪忧?” “叔大多虑了!”高拱不以为然地说,“黄台吉索其叛将,我已断然拒绝,彼并不敢再言。况俺答、昆都、吉能诸部既已顺伏,黄台吉一枝其势已孤,安能独逞即逞?即使黄台吉逞强,宣大以全力应之,又何所畏?”他一扬手,“众既归而一人难叛,黄台吉不足虑!” 张居正见高拱所持甚坚,说也无益,便不再言语。 “大司马,兵部即传檄戚继光!”高拱语气坚定地说,“不管是土蛮还是建彝,敢犯者,必大加一挫,令其胆寒,亦令俺答知畏,则和平可固!”似是为了终止此一议题,不等众人回应,把殷正茂的奏本一举,道,“大司马,此疏,兵部题覆当准奏。” 杨博点头道:“绥广事大,兵部必全力襄助。” 高拱露出满意的笑容:“朝廷全力支持,就看殷正茂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殷正茂的总督行辕,就设在惠州朝京门内不远处的一座院落内。督署左近,有一口水井,谓之腢井,专供官府使用,乃是隋代所凿。进惠州城的当天,殷正茂就信步走到腢井,欲一览千年故迹。尚未走到井前,突然有数十位老者围拢上来,跪倒在他的面前,口中哭诉着什么。殷正茂听不懂当地方言,幸有一位老者是秀才出身,替他做了通事,殷正茂方明白:惠州百姓号泣,请讨温七、花腰蜂等山寇。 听完哭诉,殷正茂无心赏景,怒气冲冲回到行辕,恰好应召前来的潮州知府候必登候在茶室,见军门一脸怒容,便问其故,一听军门乃为山寇残害百姓而动怒,也把惠潮一带贼状略陈一番,最后道:“军门,惠潮百姓苦山寇久矣!若不征讨,无颜对粤东父老!”候必登建言道。 “本部堂意,是先剿海贼,再征山寇。”殷正茂道,“既然惠州百姓号泣,明府又有此论,就只好改变策略,先征讨山寇了!” 候必登道:“军门,广东山寇与海贼相互勾连,不好说先征山寇还是海贼,当一体统筹。不妨设法先将海疆倭寇驱离,使之不与山寇合力,然后专意讨山寇,再反过来集中攻海贼。” 殷正茂本就心情郁闷,又见候必登对他指指点点,心中不悦:“本部堂自有方略!” 候必登却继续进言:“军门,粤东官员众多,上至兵备道、分巡道、巡海道,下至知县,对山寇多主招抚,时下花腰峰伍瑞、温七这些山寇,名义上都是受招抚的,军门若决意征讨,当集文武训示,统一思想,不的,不宜仓促出兵。” “兵贵神速!”殷正茂越发厌烦了,“明府先回潮州,待剿灭山寇,再议海上事。” “军门,山寇狡猾多端,又熟悉地形,仓促强攻恐非上策。”候必登又道。 殷正茂终于不耐烦了:“本部堂自会经画,不劳明府指点了!” 候必登知殷正茂对剿山寇甚自信,不愿别人置喙,只好告辞而去。 当晚,殷正茂即召集左右并伸威兵备道、惠州知府商议军机,连夜传檄:参将谢敕,率两万兵马从西江入壁明溪;参将梁高,率一万兵马从平政入伐大安峝;都司经历所照磨曾尚仁,领乡兵两千守牛牯迳,征剿花腰峰;指挥吴学颜率两万兵马征剿温七。 大军尚在途中,花腰蜂伍瑞已探得消息,率众间道由麻榨山出,背穿牛牯迳而来。都司经历所照磨曾尚仁所率乡兵刚行之牛牯迳,尚未布阵毕,做梦也未料到花腰峰人马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未及对阵,就被花腰峰一阵砍杀,乡兵四散而逃,曾尚仁被俘。花腰峰传令:“弟兄们,打出曾尚仁的旗号,前锋换上乡兵服装!” 殷正茂坐在节堂,闭目晃脑,正在斟酌向朝廷报捷的词句,想象着首相高拱接到捷报的喜悦情形,忽见亲兵来报:照磨曾尚仁部被花腰峰缴械,曾尚仁被执而去! “什么?!”殷正茂大惊,“曾尚仁所领乡兵,是为监视花腰峰逃遁的,花腰峰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先到了牛牯迳?”他气急败坏地吩咐亲兵,“传令谢敕,速率部追击!” 参将谢敕率军刚抵达壁明溪,却不知花腰峰去向,正待打探,忽见曾尚仁的乡兵向这边移动,不觉疑惑:“曾尚仁领的乡兵,不是奉命守牛牯迳吗,怎么到这里来了?”话音刚落,已近前的“乡兵”突然手持刀枪剑戟,冲杀过来。谢敕大惊失色,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一颗流石“砰”地一声打中了他的脑袋,当即晕倒在地。亲随手忙脚乱,把谢敕抬上马,左右夹护着,夺路而逃! 参将梁高所率兵马到了大安峝,按事先经画,当与谢敕部同时从两翼发起进攻,他连发信号,火焰冲天,始终不见回应,却见探马惊慌失措来禀,方知谢敕部已溃散,梁高闻报,急令撤退! 指挥吴学颜所率另一路兵马征剿温七而来,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中了埋伏,且探且进,待抵达指定地点,探马来报:温七已率部遁入碗窑,依附花腰蜂,二贼已合兵!吴学颜正不知进退之际,又有探马来报:征剿花腰峰大军已然大败而去!闻此,吴学颜胆战心惊,不敢久留,遂传令撤兵。 殷正茂接报,沮丧万端,他把自己关在节堂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禀军门,照磨曾尚仁求见!”别人求见可以不报,但曾尚仁是被花腰峰掳去放回的,有军机要禀明军门,亲兵只得在门外禀报。 殷正茂闻听是曾尚仁,先是一惊,忙吩咐传召。曾尚仁正叩头施礼间,殷正茂就怒气冲冲地说:“你被山寇所执,就该自裁,还有脸回来?” 曾尚仁浑身颤抖,嘴唇打着哆嗦,道:“禀军门,下吏该死!山寇花腰峰放下吏回来,是要下吏禀报军门,他已受招抚,官军不该剿他,盼军门消除误会,他甘愿为军门效力。” 殷正茂怒不可遏,抬脚踢向曾尚仁,大喝一声:“滚!”又向门外大喊,“来人,传檄俞大猷,命他亲率五万大军,征剿山寇花腰峰!” 亲兵正要领命而去,殷正茂一扬手:“慢!”适才的一脚,似乎把满腔怒气发泄大半,他突然冷静了下来,“暂缓传令,召潮州知府候必登来见!” 候必登接令,满脸不悦:“做知府的,难道专为侍候上官?似这般呼来唤去的?”他故意延宕了几天,方再赴惠州。 殷正茂等得焦心,见了候必登,却也未发火,反而歉意一笑:“不听明府言,吃亏在眼前。请明府有以教我!” 候必登不卑不亢,道:“卫所官军早已疲沓,征剿山寇,靠他们不成!下吏反复阅看军门刊发的新郑相绥广文牍,知朝廷对军门百般倚重,何不奏明朝廷,效法戚继光,招浙江土兵以训练之?” “招浙兵事,可奏明朝廷!”殷正茂痛快地表态道,“只是,总不能等招好兵了再剿寇吧?此事不能等,不知明府有何妙计?” “各股山寇分分合合,加之官府剿抚不定,盘根错节间,也就有隙可乘。”候必登道,“是以可尝试离间计以各个击破。” “喔?!”殷正茂抚掌大喜,“此计甚好,明府亲自上阵如何?” “下吏乃一潮州知府,何敢僭越?”候必登摇手道。 殷正茂一笑:“那好,本部堂这就奏明朝廷,一则请招浙兵,一则请升明府为兵备道,赋予弹压地方之责!” 候必登向殷正茂拱了拱手,又道:“军门,山寇海贼受招,官员与之明来暗往已不是秘密,是以行事务必谨慎机密。” “玄翁多次说过,广东狼狈,皆因有司之不良!”殷正茂道,“本部堂这就传令,禁绝官员与受招山寇海贼交通!”他又低声问,“明府可知,何人与山寇海贼交通?不妨抓个典型惩治,以儆效尤!” “本府推官来经济,形迹可疑。”候必登道。 殷正茂点头:“我请巡按到潮州一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曾省吾刚走过张府的垂花门,就听见后院里传来呵斥声,急忙加快了步伐,绕过前院正房,穿过回廊的门庭,只见张居正一手提着罩灯,一手举着鞭子,长子敬修、次子嗣修、三子懋修、四子简修、五子允修、六子静修和管家游七排成一行,跪在院中。 “太岳兄,这是做甚!”曾省吾疾步上前,夺过张居正手中的鞭子,“敬修、嗣修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安得如此!”说着,拉住张居正往房走,又回头对跪在地上的几个人道,“快起来吧!” 张居正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却暗自感谢曾省吾来得及时,让他下了台阶。 “为了何事嘛!”曾省吾问。 “不争气的东西!”张居正恨恨然道,“不好好读,却被吕光差人邀去吃酒!” 曾省吾一笑:“咳,这算什么嘛!这哥儿几个,够老实的了,被你管束得服服帖帖,知足吧!” “没一个有出息的!”张居正仰面长叹一声,“发愁啊!” 张居正的儿子们,自幼就被他严厉管束,读习文,以便科场得捷。可不知何故,迄今为止,六个儿子中,连一个中举的都没有,这让他焦虑不已,成了一块心病,动辄找借口把儿子们教训一番。 曾省吾也替张居正发愁,情急之下,以试探的口气道:“太岳兄,要不,我和湖广学政私下通通气?只要有一个出来了,后面的也就带出来了。” 张居正摇摇头,又发出一声叹息。他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一想到眼里揉不进沙子的高拱,他就浑身一紧,不敢再想下去了,遑论实行? “太岳兄,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这群儿子想想了!”曾省吾突然把手一扬,“早点把那尊神送走吧!” “三省,你怎么这么说话?!”张居正生气地说,“堂堂朝廷宰辅重臣,为私利逐同僚?” “失言!失言!”曾省吾举手在嘴巴边做拍打状,“太岳兄,久居人下,滋味不好受吧?内阁受了气,回家拿儿子当出气筒?” 张居正扭过脸去,向外一摆手:“你要总这么说话,以后也就别来了!” 曾省吾并不在意:“太岳兄,我看邸报上说,广东又在肇庆建船厂了,还要训练水军。看来,想取缔沙市镇的船厂,难了!湖广士绅对太岳兄岂不失望?”他向张居正前凑了凑,“他们失望不失望倒还在其次,太岳兄对什么通海运、建船厂、练水军,内心极不赞成,可也无可奈何,能不憋屈?” 张居正把头靠在椅背上,目光幽远而深沉,低声道:“近来,我每思本朝立国规模,章程法度,可谓尽善尽美,远过汉唐,本不必复有纷更,惟仰法我太祖高皇帝可也!时下官场弊病,乃法纪松弛、萎靡不振所致,整饬官常,着力点当放在复祖宗之旧上;然则,在玄翁眼里,惟改弦易辙为功,维护祖制、遵守成宪,即被贬为袭故套,不值一哂!” “是啊!若不是他蔑视祖制,也不会力主开海禁、通海运、建船厂、练水军啦!”曾省吾语速极快地说,“为国家计,太岳兄,”他狡黠地挤挤眼,“是不是当……” “不可乱说,更不可乱来!”张居正有气无力地说。 “有些事,不必说,更不会乱说!”曾省吾诡秘一笑道,“闻得吕光到高府伏地一哭,官场越发议论纷纷,报复的帽子他想摘也摘不掉啦!那个陈大春,往日还想巴结高相,时下再也不提这话了吧?存翁的门生故旧,怕是个个心存畏惧,巴不得高相明天就滚蛋呢!”他得意地笑了两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伸长脖子问,“记得太岳兄说到过,高相有意让张四维入阁?” “闲谈时说过。”张居正答,他以惊异的目光直视曾省吾,“你要做甚?” 曾省吾伸出手臂,向下做搅拌状,眉毛向上一挑,眼皮一翻,“浑水方好摸鱼,先要把水搅浑!” “不可胡来!”张居正呵斥道。 曾省吾站起身,一拱手:“太岳兄放心好了!”说罢,匆匆出了张府。 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曾省吾就坐到了殷世儋家的花厅里了。寒暄数语,曾省吾长叹一声:“唉——!这阁老相公,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岂不知,满腹委屈无处诉说吧?” 殷世儋知曾省吾乃张居正门客,颇是警觉,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可是,凡是点过翰林的,还是钻谋着要坐坐文渊阁的椅子嘞!”曾省吾又说,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路传闻,高相要延揽张四维入阁嘞!喔呀!”他突然一惊一乍地说,“殷相公知道吗?有人说,巡盐御史郜永春论劾王崇古、张四维,乃殷相公指授,张四维对殷相公至今不能谅解!省吾怀疑张四维钻谋入阁,是为赶走殷相公的。省吾念及殷相公乃张相公同年,瞒着张相公跑来多嘴一句。” 殷世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曾省吾又道:“道路传闻,与北虏互市,举朝反对,高相却一意孤行,是误信了王崇古之言。而王崇古力主互市,实是为了王、张两大家族的买卖!” 殷世儋暗自好笑,这话,不就是他曾经向吕光授意过的吗? “可惜,郜永春弹劾王崇古、张四维,硬生生被高相压下了。但科道都憋着一口气呢!”曾省吾又道,他躬身问殷世儋,“殷相公,听说王崇古不惟攻讦过郜永春,后来又有奏疏,语侵前任巡盐御史周思充,连高相都看不下去,致函王崇古,斥责他一通,又亲自出面各加抚慰,有这事吗?” “江陵泄露于你的?”殷世儋反问,却变相证实了曾省吾的说法。 曾省吾坐直身子,盯着殷世儋问:“省吾没有记错的话,周思充是殷相公的门生吧?他父亲周思斗是殷相公的同年吧?他奉命巡盐河东,难道受了王、张两大盐商的贿?连高相的同乡郜永春,都不顾高相面子,弹劾王、张两家败坏盐法,他周思充做了一年的巡盐御史,怎么对张、王两家未有一句指摘?” “三省是为此而来?”殷世儋终于明白了曾省吾的来意,又追问道,“衔命而来?” “呵呵,殷相公知省吾与某人的关系,衔命是衔命,不衔命也是衔命,反正某人都脱不了干系!”曾省吾绕着弯子道。 殷世儋沉吟道:“近些日子,我看江陵神色不对,似有故意回避新郑之意。三省可知,二公有嫌隙了?” “江陵相公有远虑啊!”曾省吾含糊了一句。 “远虑?虑什么?”殷世儋问。 “呵呵,远虑就不去管它了!近忧可不敢大意嘞!”曾省吾神情诡秘地说,言毕,起身告辞。 殷世儋呆坐良久,想到入阁以来的委曲,一口恶气不吐不快,如今高拱又要拉张四维入阁,明显是要赶他走了!这未免太跋扈、太不留余地了吧?就连张居正的门客都看不下去,出马鼓动,谁还维护他高新郑?想到这里,殷世儋蓦地起身,咬着牙,嘴里蹦出了八个字:“先发制人,外围侧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十月中旬,京城街头的树枝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顽强地与寒风周旋着。天阴沉沉的,日头从阴霾中不时探出头来,却也是奄奄一息的样子。空中不知不觉间飘下几片雪花,不到半个时辰,又在不知不觉间住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高拱照例早早到了文渊阁,外面飘雪花的事,也就毫无察觉。他埋头在中堂里审核票拟,办不时将一摞摞文牍从他的案头抱走,又抱来新发下的文牍,放到他的面前。他顺手拿起一份一看,脸上露出既吃惊又愤怒的表情,声嘶力竭地说:“这御史,意欲何为?!” 张居正和殷世儋倶低头不语。 高拱怒而不息:“朝廷好不容易消停了,又在挑事儿,唯恐天下不乱!” 张居正突然觉得高拱有些可怜。大权在握,却只会发怒,除了显示自己的粗暴外,于事何补?他暗忖:若是我,哼哼,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看谁还敢指手画脚!但他不露声色,问也不问一句,顾自拿着一份文牍,做细阅状。殷世儋似乎预感到高拱所说的御史,就是周思充,心里有几分紧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元翁因何动怒?何人挑事儿?” 本指望张居正会关切地问一句的,却没有;高拱有些尴尬,见殷世儋接了话,也就顺势把周思充的弹章大意说了出来:“御史周思充论劾张四维,说他隆庆四年十月初十以翰林学士升吏部右侍郎,十二月十二日,又升左侍郎,皆攀附钻谋而来,如今又觊觎阁臣之位,不知廉耻;又言其舅王崇教、其父张允龄皆贩盐豪商,狼狈为奸,败坏盐法,谋求暴利,一家人官为商助,商为官谋,奸邪如此,乞将张四维罢斥。” “言官论劾一个侍郎,值不得大惊小怪吧?”殷世儋道。 高拱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张四维从右侍郎升左侍郎,只有两个月,这事是有的。可这违例了吗?”他看着张居正,“叔大,你从翰林院学士升礼部右侍郎,不到八个月吧?从右侍郎到入阁,也就十天吧?我不是说叔大不该升迁,我是以此举例说,到了这个层级的官员,只要不违例,又有空缺,并不受历俸的局限。张四维任右侍郎两个月,正好左侍郎致仕,他转任左侍郎,也是顺理成章,有何可挑剔的?”顿了顿,又道,“除了这一桩,其余的,都是臆断!” “这是对着玄翁来的。”张居正突然阴森森地说。 “不仅仅对着我,叔大也在内!”高拱像是早就洞察一切似的,自信地说。 张居正楞了一下,不知高拱因何会有此论。 “明摆着的,”高拱解释道,“科道对封贡互市本极反对,今见事成,积怨无处发泄,又觉你我不宜撼动;而张子维为封贡互市事穿针引线、联络沟通,出力不小,遂将矛头指向他。” 张居正暗笑,却爽快地认同了高拱的说法,又佯装不解地说:“只是何以突然此时发难,令人疑惑。这背后,有没有文章?”他转向殷世儋,“历下,你说呢?” 殷世儋一笑:“周思充做过巡盐御史,他论劾盐商,有何怪的?” “说的是啊,当年何以不论劾,过了这么久突然论劾起来?”张居正紧追不舍。 “这……”殷世儋一时语塞,他重重咽了口唾沫,“御史见张四维冒升有异于常,看不下去了,也未可知吧!” “历下,周思充是你的门生吧?张居正一笑道,“难怪历下这么清楚呢!” “江陵,你……”殷世儋惊讶地看着张居正,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高拱盯着殷世儋,顿起疑心。殷世儋被看得神色慌张,道:“元、元翁!难道凡是门生做的事,都是座主指授?若这般说,元翁的门生也不少,那是不是凡是元翁门生论劾谁,背后就是元翁指授?这样胡乱揣测下去,那朝廷永无宁日了!” “历下,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揽呢?”张居正两手一摊道,“没有人怀疑到你历下的吧?” “好了!不要被这些节外生枝的事干扰大局!”高拱一扬手,含怒道,“此疏不批交吏部题覆了,内阁直接拟票,慰留张四维!”又吩咐办,“抄本,送给张侍郎,上疏自辩。” 张四维接到弹章,似乎听到“嗖”地一声,后背有冷风吹过,脊背发凉。他呆坐片刻,当即写好了辞呈,交司务封发,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吏部首门,钻进轿中,轿子转上长安街,穿过长安左门向西而行,张四维掀开轿帘,抬头望了一眼承天门,缓缓放下轿帘,突然有种解脱感,轻叹一声,喃喃道:“离开此是非场,正其时也!”一股莫名其妙的庆幸感涌上心头,瞬间把笼罩在胸中的愤懑、不快情绪,驱得烟消云散! “张得,收拾家当,老爷我要辞官回籍了!”一进家门,张四维就吩咐道。 张得望去,老爷脸上分明带着笑意,不敢相信真的要走,踌躇着想探个究竟。张四维沉下脸来,呵斥道:“还不快去,阖家人等都动起来,越快越好!” 张四维注门籍,督促家人收拾行装,皇上三次下旨慰留,他都不为所动。 “阁臣也无非三次慰留,就保全了体面,子维一个侍郎,还这么扭扭捏捏的做甚?!”这天晚上,高拱一到吏部,就把魏学曾叫到直房,生气地说,“你这就代我去见他,要他收回这道辞呈,明日就来当直!”他以为,张四维一再请辞,无非是照例行事,三次慰留,体面无伤,就该出来视事了。谁知张四维并未接受慰留,而是又上了一道辞呈,高拱这才有些着急了。 魏学曾不敢怠慢,当即赶往张四维府邸。张四维虽则闭门谢客,但魏学曾衔高拱之命而来,他不敢拒之,亲到首门迎接。 “喔呀,这是……”过了垂花门,魏学曾一看,院子里已是狼藉一片,不觉吃惊,站着不动了,叫着张四维的号说,“凤磐兄,你铁了心要走?” “非走不可!”张四维决绝地说。 “玄翁不放你走,凤磐兄也要走?”魏学曾问。 “让玄翁失望了,心有愧焉!”张四维拱手道。 “这是为何?”魏学曾不解地问。 “确庵兄…”张四维欲言又止,叫着魏学曾的号,向他拱手,“拜托我兄,回去禀明玄翁,四维意已决,千万千万拟旨放我回去!” 魏学曾大惑不解,却也不再多问,道:“既如此,我上紧去禀报玄翁吧!”说着,转身就走。 “确庵兄,”张四维在身后叫了一声,语气很是郑重,“玄翁乃不世出之豪杰,朝政得玄翁主持,乃大明之幸!”他抱拳揖道,“四维拜托确庵兄,多替玄翁分劳!”声音竟有些哽咽。 魏学曾苦笑道:“既如此,我兄何以临阵脱逃?” 张四维只是作揖:“弟愧疚不已,就拜托确庵兄了!” 魏学曾无奈,只得回禀高拱。 “什么?家当都收拾好了?”高拱闻报,有些不敢相信,“没有回旋余地了?” 魏学曾点头,神情肃然。 “子维没有说原委?”高拱追问。 “子维似有心事,却欲言又止。”魏学曾声音低沉地说,“学曾察觉,子维此去,非因被劾,当另有缘由!” “那会是甚缘由?”高拱像是自问,又像是问魏学曾。 魏学曾摇头。 高拱沉思良久,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出,张四维此去,到底是因为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东华门外,坐北朝南的一个大院落,就是四夷馆所在。这天上午,提督四夷馆少卿韩楫正在埋头阅看一份文牍,忽听禀报,工部侍郎曾省吾来见,甚为惊讶,神色茫然地起身相迎:“喔呀,哪股风把少司空吹到敝馆来了?” “呵呵,伯通兄,”曾省吾边落座边道,“新郑相公倡导实政,不许务虚文,工部自当照着做嘛!”说着,伸头向外扫视了一眼,“新郑相公又甚看重四夷馆,把最得意的弟子委来主持,又有扩招译字生之议,本部哪里敢怠慢,来察看一下,看看四夷馆馆舍要不要修缮、扩建。” “敝馆正有此意!”韩楫道。他起身从案上拿起适才还在阅看的文牍,“这不,敝馆已拟好了奏本,正要奏请扩建馆舍。”说着,目光不时向曾省吾脸上扫去,暗忖:此公足智多谋,非善类,不可不防。 “伯通兄的事,工部必促成!上本就是了!”曾省吾大度地说。言毕,起身道,“那就不必察看了,等上了本,工部当题覆准奏,一切照伯通兄的想法办。” 难道是我多疑了?韩楫送曾省吾上轿,心中暗想。 “伯通兄心事重重,太敬业了!”曾省吾躬身上轿,脑袋已钻进轿厢,又退回两步,“伯通兄,朝野谁人不知,新郑相公最赏识的人乃蒲州双杰:张子维与韩伯通。如今张侍郎被人一疏劾去,新郑相公怏怏不乐,伯通兄也别只埋头职业,多去看看师相嘛!” “师相最恶趋谒酬酢,无公事不敢参谒。”韩楫警觉地回应道。 “呵呵,也是!”曾省吾钻进轿中,轿子上了轿夫肩上,他掀开轿帘,“伯通兄也要当心嘞!吏部左侍郎说赶走就赶走了,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伯通兄了。”他伸出手,拍了拍韩楫的肩膀,“官场上的事,伯通兄还不明白?做的再好,官守再过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是谁的人!伯通兄不妨再细细看看周思充的弹章,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使者的用心,恐非劾去张侍郎就罢休的!” 韩楫听得直冒冷汗,却未敢接话,只是抱拳相送。回到直房,思忖良久,忍不住写了邀帖,邀同年程文、宋之韩晚间到府一聚。 程文、宋之韩都是言官,同年中最与韩楫交好。当晚,在韩楫的花厅里,三人把曾省吾的一番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猜不透他的用意。 “曾省吾是张阁老幕宾,朝野都晓得高、张一体,想来他不会设圈套吧?”程文道,“或许只是善意提醒?” “我辈是不是太小心了?管他姓曾的说什么,事实是,”宋之韩道,“那些人已然拿师相最赏识的助手开刀了,若不迎头痛击,显得师相软弱可欺!” “我看算了!”程文缩了缩脖子道,“别人攻讦师相无风险;若我辈替师相攻讦别人,那师相必不轻饶,齐康兄即前车之鉴!” 韩楫不耐烦了,道:“不成,这殷世儋攀援太监入阁,本是大干天条的!正人君子,早就该说话了,顾忌师相不愿朝廷纷扰,干扰新政,才忍了下来。谁知此公入阁,不惟不帮忙,却一味掣肘,今竟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发起进攻来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张四维是韩楫的同乡好友,又都是高拱最赏识并一力拔擢的人,韩楫对张四维去职自是忿忿不平,何况曾省吾危言耸听地说他或将是下一个被攻讦的目标,越发让他对殷世儋愤恨不已。 程文不安地说:“殷历下果真是幕后主使?万一误会了,岂不是给师相逼出个政敌吗?” “他没资格做师相的政敌!恐怕也没有做政敌的机会了!”韩楫恶狠狠地说,“二位年兄不必出面,我去找与师相无渊源的御史发难!” 三人密议良久,选中了几位御史。 此时,在张居正的房里,曾省吾正向张居正禀报他去四夷馆面见韩楫的情形,得意地说:“殷世儋在文渊阁的日子,长不了啦!” “三省,逐历下,何益之有?”张居正问。 “逐殷即为保张。”曾省吾解释说,“一旦殷世儋被逐,则高相在朝野,必落得不容人的名声。”他“嘿嘿”一笑,“就像‘报复’一语让高相缩手缩脚一样,一旦不容人的名声传扬开来,他必不敢有逐张之举,捆住对方的手脚,再谋逐之,可保万无一失。一旦高、张嫌隙公开化,举朝同情心,必倾向于太岳兄矣!” “可玄翁并无逐我之心。”张居正道。 “高不逐张,张即不逐高?”曾省吾摇头道,“那岂不是久居人下,委曲求全?高相无儿无女,安知太岳兄的难处?他无所谓,可太岳兄就不同了,六个儿子立在那里,只能进,不能退!太岳兄言不为私情而忘大义,高相再这样折腾下去,恐祖制、成宪也被他践踏殆尽了吧?梦回高皇帝时代,中兴大明,还有望吗?” 张居正默然良久,道:“历下以寻章摘句见长,有‘体齐鲁之雅驯,兼燕赵之悲壮,禀吴越之婉丽,是文坛一巨手’之谓,佐理国政,捉襟见肘,居相位不如领文坛。” “就是嘛!逐殷,于国有利!”曾省吾一拍扶手道,“太岳兄无需做甚,明日见到殷相,不经意间提醒他一句,要他防备韩楫即可。这也是同年之谊嘛!” 过了两天,雾气迷蒙的清晨,张居正刚从轿中走出,抬头望见殷世儋的轿子就在眼前,他整理了一下冠带,缓步进了文渊阁首门,殷世儋随即也走了过来,张居正转身与殷世儋寒暄了一句,低声道:“年兄,有暇不妨邀蒲州韩伯通少卿一叙。” 殷世儋楞了片刻,听张居正呼自己“年兄”,即觉怪,听完他的话,越发疑惑起来,欲问其故,张居正却快步走开了。 待进了中堂,尚未议事,高拱突然烦躁地说:“又来了!才消停不过半年!”说着,把一份文牍传给张居正,“叔大,你拟旨,慰留!” 张居正一看,是御史赵应龙弹劾殷世儋的弹章,默读一遍,佯装生气地说:“这御史论劾历下援太监入阁,无资格协理国政。他这样说话,置皇上于何地?难道皇上是凭太监任意操纵的?当言辞切责!” “算了吧!”高拱一扬手道,“慰留就是了,少招惹那些科道为好!” 殷世儋一听有御史弹劾他,先是楞了片刻,方恍然大悟,原来张居正以年兄呼之,又刻意提到高拱的门生韩楫,是以同年身份提醒他的。不用说,赵应龙充当的是韩楫的打手。“哼哼!”他冷笑两声,“世儋椎鲁朴钝,不能曲事某公,终究不见容矣!可世儋与高、张二公一样,皆皇上特旨简任,科道诬世儋事小,诬皇上事大,故虽无恋栈之心,却不能不呈请宸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五十一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苏松巡按御史李贞元出了察院,一看间壁的兵备道衙门被黑压压一片告状民众所围,踌躇良久,方硬着头皮,只带两名亲随,弃轿徒步前往。刚走到上控人群前,就听有人喊道:“让开让开,是找蔡苏州的,别挡道!”又有人喊:“不是蔡苏州,是蔡道台!”乱嚷嚷声中,人群闪开一条通道,李贞元顺利进了首门,抹了把汗,畅出了口气,直奔大堂而去,蔡国熙闻报,忙将李贞元迎入二堂。 “兵宪,”李贞元叫着官场对兵备道的尊称说,“怎么这几天上控的人越来越多了?” “缙绅可享免赋役特权,但即使官至极品如徐阶者,律令明定只可免除六千亩的赋税。”蔡国熙解释说,“本道已榜示,超过律令规定之外者,以偷税论处。此榜一出,投献徐府者纷纷要求退田,徐府置若罔闻,来控者自是有增无减。”他又以得意的口气补充道,“徐府横行乡里,残害百姓的事罄竹难,受害者知本道一向不畏权势,也纷纷前来控告,江南士民期许本道,不亚于期许海瑞矣!” “这么说,兵宪真要到徐府拿人?”李贞元问,不等蔡国熙回应,又说,“本差赴任前,元翁面示宽假徐府事,前些天又有华翰来,恳言对徐府事做宽处,以存元老体面。” 蔡国熙起身从案上检出两封函,递给李贞元:“按院,这是内阁高、张二相的华翰,无不是为徐阶求情的。” “既如此,兵宪执意要拿人?”李贞元问。 “不惟要拿人,还要勒令徐府退田!”蔡国熙斩钉截铁地说。 “兵宪三思啊!”李贞元提醒说。 蔡国熙起身走到门口,指着首门外的人群道:“按院,看看那些号泣的民众,铁石心肠,能不寸断?”他又回身走到案前,指着一摞簿册,“看看这些,都是投献的证据!投献徐阶名下的田亩,数十万之多,国家的赋税,就这样生生被徐府侵吞了!上损国家,下欺百姓,我辈为官者,还要替他掩护,良心何安?!” “徐老在朝,善收人心,颇能迷惑人。当年我就跟着他卖力参劾新郑相公。可来松江几个月,所见所闻,真是不忍言。”李贞元一脸厌恶状,“只是,高、张二相要我辈……” 不等李贞元说完,蔡国熙一扬手:“不管!苏州籍的高官名流何其多也,本道守苏州时,要是被上官的面嘱示左右,一件事也做不成,哪里会有蔡苏州之誉?!” “兵宪,惩治不法自是本分,然则,”李贞元捋了捋胡须,“访得兵宪曾受徐府‘噪舟’之辱,不可不避挟私报复之嫌。” “哼哼!报复?”蔡国熙冷笑道,“朝廷命官可以肆意羞辱?本道就是让他看看,王法倶在,公理犹存,不管是谁,都要知道天高地厚!他徐府胆敢羞辱朝廷命官,必须付出代价!不的,为官者岂不都要在豪势面前唯唯诺诺,谁敢为百姓撑腰?” 正说着,排军来报:“禀兵宪,整备停当!” 蔡国熙起身拱手道:“按院,本道要亲率排军到徐府拿人,就不奉陪了!” 李贞元只得起身作别,蔡国熙又道:“按院,吴地难治,端在豪势作祟,不除豪势,江南无宁日!是以还请按院依法勘问,还百姓以公道,为国家挽损失。”说罢,又亲送李贞元出了二堂,这才到大堂向排军训话。不多时,百名排军个个一身戎装,手持刀枪,威武煊赫,出了兵备衙门,直奔徐府而去。上控民众见此阵势,也都跟在排军之后助威,松江城一时为之耸动。 徐府门丁数十人,拿着棍棒,人挨人站在首门,个个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呆若木鸡。蔡国熙下了轿,两名旗牌官手持令旗,用力一挥,大喝一声:“回避!”门丁闻之,浑身战栗,躲闪一旁。蔡国熙在排军簇拥下进了徐府,直奔徐阶的静室而去。徐阶早已闻报,却也无计可施,盘腿闭目,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似在念诵佛经。 蔡国熙一步跨进静室,也不施礼,语气生冷地说:“徐阁老,本道到贵府办理案件,多有骚扰,还望海涵。” 徐阶动也不动,说了声“兵宪请便”,就继续念经不已。 “那好!”蔡国熙命人把一簿册展于徐阶面前,“本道查得,徐阁老名下有四万亩田产,乃非法侵占,兹勒令入官!”又命展开另一簿册,“徐阁老名下,已查明投献有据者二万亩,勒令退出;其余田亩待查明后再做区处!”说着,把一份公牍展于徐阶面前,“此为执法公牍,请收讫、照办!” 徐阶嘴唇哆嗦着,连诵几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还有!”蔡国熙肃然道,“本道接到数以千计的控状,控诉贵府徐璠、徐琨、徐瑛三人,本道审勘真确,可坐实者三罪:接受投献、诈骗官府颜料银、殴伤民众!犯此三罪,依法当予拘提!兵备衙门行牌已久,三人犯拒不到案,今日本道前来提拿!” 徐阶抖了一下,道:“老夫不闻窗外事久矣!” 蔡国熙胸有成竹。他一到松江,就驳回了松江府对以“恶仆诬告主家”罪被判死刑的沈元亨一案,沈元亨被释后,蔡国熙知他掌握徐府机密,多次延请密谈,并嘱他找仍在徐府听用的熟人探听徐府动静,昨日得到线报,知徐阶静室柜后有一暗室,一有风吹草动,徐璠三兄弟即躲藏于此。蔡国熙闻报大喜,遂亲率排军来拿。他对着柜扫视一眼,冷冷一笑,大声道:“来人!”几名排军“呼”地拥了进来,蔡国熙一指柜,“给我搜查人犯!” 眨眼功夫,柜被移开,一个暗门露了出来,几名排军边大声吆喝着,边提刀而入,刚闪进门去,徐璠三人就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 “绑了!”蔡国熙命令道,“押走!”说完,向徐阶一拱手,转身而去。 徐璠、徐琨眼巴巴地看着徐阶;徐瑛则哭喊不停。徐阶目送三子被推搡着带走,老泪夺眶而出。须臾,门外就响起一片女人和孩童哭天喊地的声音。 “高新郑,相逼何甚!”徐阶突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大喊一声,“召吕光来见!” 吕光几天前奉召回到松江,徐阶知蔡国熙正清查徐府田亩,遂把来路不明的一万亩地拨给了吕光,他正带人查看,忽听徐阶召见,忙匆匆赶往徐府。 “水山,事迫矣!”徐阶拉住吕光的手,洒泪道,“适才蔡国熙已然勒令将你那一万田亩入官了!水山,眼看我徐家要人财两空、家破人亡了!还要辛苦水山,再赴京城!”说着,指了指案上已备好的礼物,“将玉带、宝玩送给张叔大!” “存翁,上次因为三千两银子的事,高胡子已然对张相公起了疑心。”吕光道,“恐这回张相公未必……”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徐阶冷峻的目光投向吕光,“水山,张叔大非久居人下之辈,城府深不可测,高新郑不是他的对手!既然二人已然有隙,正可火上浇油!此番晋京,只一件事:助楚伐郑!” “助楚伐郑?”吕光品味着,点了点头,“新郑实力强大,存翁有何妙策?” “里、应、外、合!”徐阶一字一顿地说,“你见到叔大,就说老夫以此四字为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张居正把长子敬修叫到房,拿出家,命其阅看。张敬修战战兢兢读罢,躬身垂首道:“儿不肖,不能替父分忧!” “你祖父母年已古稀,想住所像样的房子,也不为过。”张居正沉着脸说,“可为父供尔等兄弟读、成家,已不堪重负,竟不能为你祖父母一了夙愿,能不愧疚?”他叹息一声,“今日召你来读家,不为别的,就是盼尔等用心举业,早得功名,亦可一慰年迈人之心。” 敬修点头称是,踌躇片刻,道:“父亲,时尚每以襁褓子女缔结婚姻,简修之女已逾周岁,不妨找一个巨贾之家结亲,也好……” “混账话!”张居正打断他,“堂堂宰辅孙女,安得许于商贾?你少操闲心,带个头儿,乡试得中,为父就阿弥陀佛了!”言毕,无力地摆摆手,命敬修退下。 敬修退去,张居正心绪烦乱,呆坐良久,铺开纸笺,可提笔在半空,却久久未落下。 “老爷,福建巡抚何宽的急足求见!”游七禀报道,说着,把拜帖呈于案。张居正拿起一看,拜帖里夹着一份礼柬,列银二千两,而所谓急足,竟是何宽之子何敞!他不觉一惊,忙吩咐传见。 “相爷,大事不好!”何敞一进花厅,就跪倒在地,叩头道。 张居正不悦道:“何事惊慌?简要报来。” “相爷,巡按御史杜化中,一到福州就追查旧案,把金科、朱珏二将拘押了!”何敞惊恐地说,“小子奉家父之命、二将之托,特乞相爷转圜! “此前我让兵部把此案移巡抚勘问,就是要何巡抚把这个案子捂住的,贵为封疆大吏,怎么连这件小事都办不利落,又惹事端!”张居正烦躁地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尔如实道来!” 何敞道:“禀相爷,承蒙相爷转圜,案行巡抚衙门勘问,家父委转运使听理……” “转运使?你没有记错?”张居正打断他,问。 “相爷,是转运使。”何敞道,“二将使了银子,倶从轻拟。二将以为事结,把家父宠妾父母接到家中维持,有些招摇。杜巡按……” “糊涂!”张居正听不下去了,恨恨然,“委按察使可,委兵备道亦可,安得委转运使问理?!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他把拜帖并礼柬往地上一摔,“拿去!” “相爷,相爷!”何敞叩头道,“此事……” “退下吧!会设法转圜的。”张居正说着,怒气冲冲转身进了房,吩咐游七,“叫曾侍郎来!” 曾省吾并不知悉前因,刚一听到杜化中的名字,便一摆手道:“太岳兄,等等!这杜化中可是高相的乡党,会不会是高相要对太岳兄下手了?” “下手?不至于吧?”张居正蹙眉道,“可如此一来,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就被动了。” “这么说,太岳兄这个……嘿嘿。”曾省吾挤眼一笑,“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太岳兄老少几十口,哪像高相老绝户!” 张居正正色道:“我是看戚帅的面子,将才难得,有意保全!” “那是那是,太岳兄做事,是有原则的。”曾省吾忙道,“只是何宽太糊涂,大抵为了二将的银子,竟然把案子委给转运使,真是耸人听闻,委实说不过去。” “废话太多!”张居正嗔怪道,“是让你来画策的,不是让你说三道四来的!” “这件事嘛!”曾省吾眼珠子一转,“说好办,也好办!戚继光不是正要招浙兵吗?让兵部出个咨文,就说戚继光要调二将去浙江招兵,从福建把人捞出来就是了。难道他杜化中还敢不放人?” “嗯,是个法子!只是,万一大司马……”张居正踌躇道。 “谷中虚是左侍郎,上回已收了二将银子,他自会去办。”曾省吾自信地说,他又挤挤眼道,“万一老杨博那里卡住,太岳兄亲自和他说,难道他会不办?此公最会做人。” 张居正快步走出房,吩咐游七:“叫钱佩来!” “你速回蓟镇,禀报戚帅,让他火速呈文兵部,取用革职福建游击将军金科、佥事朱珏,到浙江招兵。”张居正吩咐钱佩。钱佩本是戚继光亲兵,被委于张府听用,兼带沟通联络,故戚继光与张居正得以喘息相通。他领了张居正之命,连夜驰往三营屯而去。 “只怕杜化中不依不饶,弹章到了朝廷,还是有麻烦。”张居正回到房,又惴惴不安起来。 “嘿嘿!”曾省吾揶揄道,“太岳兄,烦恼了?惧怕了?觉得权势不够了?” 张居正默然。 “嘿嘿,太岳兄放心吧!”曾省吾胸有成竹地说,“杜化中上弹章也好嘛!高相查问起来,都是兵部出的公牍,他不纠缠,此事了之;他纠缠不放,岂不是让杨博难堪?杨博的人望,谁能比肩?得罪了他,高相在朝廷,就真的孤立了!”他又狡黠一笑,“嘿嘿,太岳兄,我早就在外散布说,杨博以吏部尚召回,却管兵部事,都是高相把着铨政大权不愿撒手!想来杨博对高相,不能无怨气。” “三省,要谨言慎行!”张居正以警告的语气道。 “太岳兄,高相很自负,且心思都在政务上,他哪里有暇在意这些!”曾省吾不以为然地说。 张居正摇头道:“那几个门生,也不是善茬!还是审慎为好。” “太岳兄,殷相的事,还没了?”曾省吾问。 张居正道:“昨日历下的第二疏一上,圣旨今日就下了,走人!” “老殷丢官,老高损威,受益者,惟太岳兄!”曾省吾抚掌道。 “内阁只剩两人,有些尴尬。”张居正叹息道。 “太岳兄,千万不能添人!”曾省吾道,他压低声音,“时下内里孟冲虽掌印,但他是呆头鹅,冯保狡黠有野心,对高相恨之入骨,当与他结盟,里应外合,即使不赶走他,也可玩他于股掌!” 听到“里应外合”一语,张居正仿佛被震了一下,蓦地向后仰了仰身子。昨日吕光衔徐阶之命夤夜造访,备述徐府惨状,又说徐阶有四字相赠,正是“里应外合”四字。恩师久历官场,与严嵩斗法二十载,老谋深算,智术过人,张居正闻听“助楚伐郑”已是心动,又闻“里应外合”之计,更是为之一振。父母高堂、众多儿子带来的压力,福建旧案新发带来的不安,恩师求援的呼喊,让他想到了“釜底抽薪”四字。可是,惟其如此,张居正才越发惶然,他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大臣交结太监,传出去,毕竟不美!万一玄翁察觉,发动门生攻讦,不是自蹈死路吗?” “不会!”曾省吾自信满满,“高相外粗暴,内重情,太岳兄与他有香火盟,他不会对太岳兄下狠手,真遇危机,几句好话就能化解!” 张居正重重吐了口气,陷入沉思。 “太岳兄,当年徐相为和严嵩斗法,与缇帅陆炳结儿女亲家,又把一个孙女许给严嵩之孙;严嵩一倒台,徐相为除后患,便将孙女捂死,这些事,太岳兄都是晓得的。”曾省吾一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官场上,要想整垮政敌,不能有妇人之仁,也不能儿女情长!” 张居正已明白曾省吾的意思,惊讶地看着他,目光中,既有惊诧,又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曾省吾冷冷一笑:“太岳兄,徐爵乃冯保心腹,本是逃犯,狡黠伶俐,他有一子,刚满周岁,当与之暗接姻缘!如此,则张冯同盟可成,大内操纵于太岳兄之手矣!” 张居正浑身战栗,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他镇静片刻,蓦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漆黑一团,景物都淹没于密不透风的黑暗中。良久,转身道:“三省,殷历下就要回济南了,他道要在滦水之滨的元代万竹园故址筑室读,乞我赠联一幅。我与历下有同年之谊,不便回绝,然时下心绪烦乱,不能成句,你替我拟一幅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冬日的京城,整日被烟霾笼罩,让人分不清是晴是阴。这天,早起已是阴翳低沉,到了午后,风雪大作,雪片被狂风卷起、吹碎,变成了粉状,在京城狂舞。 “瑞雪兆丰年,来年当是个好年景!”高拱进了中堂,望着窗外道。甫落座,突然声色俱厉地说,“官场怪事层出不穷,可恼!” “喔?”张居正警觉地抬头望了一眼高拱,“何事惹玄翁生气?” “前几天查出上计被察典的官员朦胧在任,已是骇人听闻;昨日又查出,还有假冒他人之名为官的!”高拱气鼓鼓地说。 张居正松了口气,苦笑一声,道:“太祖时代,一个严字,一个俭字,就把官场治得服服帖帖,风清气正,各安其业;是以当下整饬吏治,非用辣手不可!” 高拱顾自说:“顺天府文安县有一个叫刘添雨的童生,照四十以上五十以下许投帖入拣的成例,到吏部入拣,呈堂考试合格,除授山西安邑县递运所大使,领凭去讫,迄今一年半。谁知,刘添雨本人并未与选,尚然在家。岂不怪哉?查了吏部的故牍,他的文引及保结倶在。那冒名刘添雨者,是何人?是真文假人?还是文亦是伪造的假文?” 张居正摇头道:“居正不谙銓务,说不好。” 高拱感叹一声:“近年以来,人心玩散,法度废弛,当官者率务以市私恩,更有甚者,买官卖官之事,竟屡禁不绝!这个假刘添雨若不是使了银子,绝不可能朦胧过关!”他目光盯着张居正,问,“叔大,你是知道的,我掌铨政,用了这么多人,可收过一人一文钱?也一再约束吏部司属,决不允许受贿,可钻谋买官者,还是不绝于途,以至于刘旭、顾彬之流还假冒外甥招摇诈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心里“咯噔”一声。自那次当面说起徐阶送他三千两银子之事后,他对高拱无意间提到每个话题,就充满戒备。难道,今日高拱这番话,又是意有所指? 见张居正沉吟不语,高拱恨恨然大声道:“查出来花钱钻谋的,选人受贿的,决不轻饶!” 张居正颇觉刺耳,脸上火辣辣的,低头拿起一份文牍,问:“玄翁,梁梦龙调任河南巡抚,阮文中调任湖广巡抚?” “敝省为北中国第一大省,也是第一税赋大省,当选才干出众者任之。至于阮文中,在贵州巡抚任上做得不错,给他换到湖广去,也是应该的。”高拱轻描淡写地说。 张居正心中不悦。往者,每用一个重要官员,高拱总是和他商榷后再行文,近来却少有相商,就连门生梁梦龙任职、湖广巡抚易人的事,事先也无一字相告,看来,适才高拱说起选人受贿的话题,弦外有音!想到这里,张居正既惶恐,又生气,在高拱面前,如坐针毡。 高拱见张居正心神不宁,问:“怎么,叔大哪里不舒服?” “喔喔!是,受了风寒,头晕脑胀。”张居正顺势说,“正想向玄翁告假,回去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免误公事。” 高拱虽不知张居正所言是真是假,却也不便阻拦,一扬手:“那就回吧。” 张居正五官缩成一团,作痛苦状,缓缓出了中堂,侍从为他披上厚厚的棉斗篷,戴好了暖耳,才出门登轿。回到家中,一下轿,骂了声“这鬼天气!”就疾步穿过回廊,问迎上来的游七道:“都备好了吗?”不等回应,继续说,“菜品多用江陵特产,就在房用饭!”说着进了房,提笔给新任江南巡抚张佳胤修。张佳胤乃他向高拱所荐,这层意思,他先要表达:“自公在郎署时,仆已知公。频年引荐,实出鄙意。”他住笔读了一遍,颇觉上口,正得意间,忽然醒悟似的,忙丢下笔,“哗”地将纸笺揉作一团,“喔呀!玄翁已起疑心,此类话,不能再说!”蹙眉斟酌良久,复提笔写道: 前具札奉公,言徐府事,乃推玄翁之意以告公也。近闻存翁三子皆拘提到官,不胜唏嘘。业已施行,势难停寝,但望明示宽假,使问官不敢深求,早与归结,则讼端从此可绝,而存翁之体面、玄翁之美意,两得之矣!仆于此亦有微嫌,然不敢避者,所谓“老婆心切”也,望公谅之。 写毕,即命游七封发。游七刚要走,张居正突然想起有来谒的官员呼游七“楚滨”,遂问:“这‘楚滨’二字怎么回事?” 游七楞了片刻,“嘻嘻”一笑:“小的取了个号。” “取号?!”张居正瞪大眼睛怒斥道,“你是哪榜进士?莫说奴辈,即使武将,取号也遭人耻笑,你一个苍头,竟敢擅用号,真是胆大包天!你非把张某人的脸丢尽不可?!” 游七嘴角蠕动了几下,低声道:“小的不敢了。”临要出门,又小声嘟哝道,“老爷要请的客人,也有号的。” 张居正四十多岁年纪,耳聪目明,听了个真切,忙问:“你说甚?” “人家号樵野!”游七赌气说。 张居正怔住了,良久方一扬下颌:“行了,你快去,到首门候着。” “老爷吩咐避人耳目,小的就约到了酉时三刻,还有小半个时辰呢!”游七嘀咕道。 “那也去候着!客人一到,即引进房!”张居正呵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也知道这火气何来,愈是这样,愈感到焦躁,大步在房转个不停,大口呼出的,全是悲壮气息。 “禀老爷,徐管家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游七在门外喊道。 “快请快请!”张居正一脸笑容,这笑容是游七从未见过的。 “小的徐爵,叩见相爷!”徐爵闪身进门,跪地叩头。 “喔!不可不可!”张居正趋前搀扶,“徐管…哦,樵野,请落座!” 游七惊诧不已,忙捂住嘴巴,怕发出声来。徐爵则一愣,想不到堂堂相公阁老,竟知道他的号且以号呼之,又惊又羞,连道:“不敢不敢,相爷见笑了。” “哪里!樵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论才干识见,远在翰林院那帮腐儒之上,怎的就不能有号?”张居正道,“况这号也取的恰到好处,自谦而又旷达!甚好!” 游七正在倒茶,闻听此言,暗自撇嘴。 徐爵“嘿嘿”一笑,面带尴尬。走南闯北是真,但那是因犯了杀人罪而被发配充军,在戍所不耐寂寞,偷偷跑到北京,打通关节,投奔到冯保门下。若不是冯保见其机警灵巧,极擅观风察色,设法给他洗清罪名,他还在边地苦熬呢,哪里奢望成为相公阁老的座上宾?他也知道,张居正如此礼遇,自是干父冯保之故。遂道:“义父常在小的面前说起相爷,说张老先生的学识、才干、为人,举朝无人可比!” “过奖!这话,用在冯老公公身上,倒是恰当不过!”张居正笑着说,“不要说时下内官二十四衙门,便是国朝二百年来,内官里也出不了一个冯老公公!可惜啊!”他叹息一声,“做御膳监的孟冲都做了印公,却把冯老公公晾在一边。” 徐爵不敢搭话,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与张居正隔几而坐,他忐忑不已,屁股不敢坐实,只微微跨了椅边,躬身不敢直起。又见仆从一阵穿梭,在一张桌子上摆好了酒肴,也不敢多问,直到张居正伸手说出“请”字,方知是款待他的,徐爵受宠若惊,踌躇不敢就坐。 “樵野不必过谦,坐!”张居正拉住徐爵的手,走到桌前,把他按在椅中,他则转到对面坐下,“今日专请樵野共饮!” 徐爵欠身欲逃似的,茫然不知所措,忙对正在斟酒的游七道:“游兄、游兄陪陪嘛!” “谅他不敢!”张居正瞪了游七一眼道,举盅伸到徐爵面前,“樵野,干了!” 徐爵仰脸一饮而尽,放下酒盅,突然跪地叩头道:“相爷有何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张居正起身将徐爵扶起,笑着说:“樵野太见外了!”说着又端盅相敬,“樵野,来来来,好事成双!” 徐爵满腹疑惑,战战兢兢又喝干了,一抹嘴,道:“相爷如此礼遇,小的何敢承受?” “吃菜吃菜!”张居正把一个鱼头夹到徐爵的碟中,见徐爵惶然不敢动箸,劝了又劝,两人埋头吃了几口,张居正又举盅相敬,放下酒盅,微微咳了两声,道,“不瞒樵野说,今日还真有一事要与樵野商榷。”徐爵又要起身跪地,张居正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可是,良久,张居正嘴张了几张,话却还是未能出口。徐爵见状,忙起身敬酒,方才打破尴尬。 “樵野,是这样的。”张居正仿佛鼓足了勇气,“闻得樵野麟子满周岁,犬子简修正有一女与贵麒麟相当,若樵野不嫌弃,愿结为婚姻!” “啊?!”徐爵惊叫一声,手中的酒盅“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怔怔地坐着,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似乎想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只是,此事暂时不宜公开,待时机成熟,再行订婚礼。”张居正郑重地说。 “相爷——”徐爵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跪倒在地,叩头不止,“小的肝脑涂地,也要为相爷效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吏部首门前的积雪已有半尺厚。承差在尚直房的火盆里又加了几块尚好的红罗炭,室内的寒气被逼退了。 韩楫伸手拉了拉王元宾的袍袖:“师相问呢,你快说啊!” 王元宾欠了欠身:“元翁,午后风雪大作,下吏亲领兵马司承差四处巡视…” “简单说!”高拱心里烦躁,打断了他。 王元宾支支吾吾,把适才所见禀报一遍,韩楫接言道:“不是冯保,就是徐爵。太监暗中交通阁臣,绝非光明正大之事。” 高拱闭目不语,脸颊上的肌肉,闪电般跳了几跳。暗忖:冯保与叔大交通,意欲何为?为钻谋买官之人说项?他微微颔首,似乎找到了答案,蓦地一拍座椅扶手,道:“伯通,你说清楚,钻谋者到底向谁买官?” “师相进退人才,有人却专意假借。”韩楫以嘲讽的口气说,“师相进一人,某人必曰:此吾荐之玄翁者也;罢一人则必曰:吾曾劝止,奈何玄翁不听。如此,不惟笼人收恩,还纳贿无数。此人所共知,惟师相一人蒙在鼓里而已。是故,无人相信时下买官之风已刹住,钻谋买官于是难绝!” 高拱早就隐隐有此感觉,又想到上午在内阁,说起这个话题,张居正沉默以对,竟至提前离去,遂对韩楫的话,有了八分相信,瞬间生出对张居正的怨怒。既然韩楫未点名,他也不便说透,只好把一腔怒气撒到韩楫身上,他拍桌瞪眼,呵斥道:“即知之,何以不言?!” “师相,”韩楫抱拳赔罪,“外人皆道师相与某人乃金石之交,禀报师相,岂不有挑拨离间之嫌?师相知之,又能如何?肃贪,能肃到某人头上吗?” “有贪必惩,勿论何人!”高拱虚张声势道,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张居正真像韩楫所言纳贿无数,他也不会动他,只能自慎,不复与言部事而已。 “师相,此话若在半年前说,甚或一个月前说,学生都相信,可目下,学生不信矣!”韩楫一缩脖子说。 “此话怎讲?”高拱瞪着眼问。 “国贤,你说,”韩楫盯着王元宾道,“那些个街谈巷议都说些什么!” 王元宾道:“殷阁老致仕消息一传出,讹言腾天,说元翁无容人之量,连逐陈、赵、李、殷四同僚,跋扈横暴云云。” “还有呢,你怎么不说了?”韩楫催促道。 “这个…”王元宾支吾着,“还说,就剩张阁老了,是他的小兄弟,也未必能容。” 高拱大怒,蓦地起身,一跺脚:“这混账话谁说的?!拿来勘问明白!” 韩楫“哼”了一声,道:“猜都能猜到!” 高拱一扬手:“谁让你胡乱猜测?” “师相,有人已然在布局了,师相的棋子儿,不知不觉间已被人吃一个了!”韩楫脸上,露出因窥破暗局而自鸣得意的神色,“去张侍郎,就是人家开始走棋了!张凤侍郎心知肚明,故恳辞再三,死活不愿再留京师!” 高拱气虽未消,却还是笑了:“伯通,不要再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了!叔大赏识张子维,不亚于高某!” “是,赏识张侍郎的才干,也赏识他的出手大方。三节两寿,银子哗哗的上兑!”韩楫一撇嘴说,旋即正色道,“师相有所不知,攻张侍郎,是为了挑拨殷、高;去殷,是为了污名化高;污名化高,名为自保,实则转守为攻!这就回到适才学生那句话上了,一个月前师相要动谁,或不难;目下不同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高拱不耐烦了,他心乱如麻,烦躁之情溢于言表。 韩楫窥出师相的烦躁并非对他,故并不畏惧,缓缓道:“师相复出,即有报复之说,这报复二字,用以束缚师相手脚,不敢制裁徐阶家族违法,不敢对那些攻讦过师相的人不利。如今讹言再起,说师相无容人之量,同样是要束缚师相手脚,师相一旦对某人有所不利,必被目为再逐同僚,如此,某人可为所欲为,即使明里暗里算计师相,师相却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他了!” 高拱蓦地打了个激灵,凝神沉思片刻,长叹一声:“伯通,诛心之论,有害无益!” “师相不信?”韩楫一翻眼皮,“这不又有动作了?与太监勾搭上了!” “男子汉大丈夫,安得像妇道人家似的,嚼舌头根子!”高拱脸色铁青,“不要说你说的那些诛心之论、猜测之言真假难辨,即使是真的,又如何?一心谋国,专心做事,谁奈我何?” 韩楫一脸苦楚,摇头叹息。 王元宾面露羞愧之色,埋下头去,用脚踢了踢韩楫,暗递眼色,向外轻轻摆了摆头。 “师相,学生这样做,不惟为我师,也为国也。”韩楫以诚恳的语调说,“自古帝王总是防范宰辅,阴收其权;而今上却反之,唯恐师相权力不足,不顾祖制,授师相全权!委任之重、信任之专,亘古未有!而师相又是不世出之豪杰,治国安邦,运筹帷幄,谁可出其右者?此般大格局若能持续,大明中兴,一举可成,天下苍生,何其有幸!大明社稷,何其有幸!”说着,潸然泪下,“何忍破局?何忍师相被人算计?” 高拱被韩楫一番肺腑之言所打动,鼻子一酸,几至落泪,起身踱了几步,蔼然道:“伯通,不必忧心。为师与叔大曾相期以相业,携手振兴大明,他焉能背我?况皇上圣明鉴察,岂容屑小为所欲为?” 韩楫又一阵摇头,叹口气道:“师相,还有件事,本不想说,见师相如此相信友情盟誓,学生还是说了吧!”说着,他拿起高拱案上的一只笔,又扯过一张纸笺,写了起来。写毕,向里推了推,拉了拉王元宾,躬身一揖:“学生告辞!” 高拱扬扬下颌:“你写的什么?” “殷阁老前日离京,江陵相公为其送行所作对联一幅。”韩楫答道,又深深一揖,与王元宾转身而去。 高拱走过去一看,上写着:“山中宰相无官府,天上神仙有子孙。” “有子孙”三字,像一把利刃,刺进了高拱的胸膛!他想捂住胸口,可手抖得厉害,吃力地半趴在案上,才没有倒地。 “叔大是无意,还是故意?!”高拱口中喃喃,痛心疾首道,“看来,兄弟情义,不复存矣!” “元翁,印公差人来见!”门外响起办的禀报声,未等高拱回应,一个御前牌子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高老先生,万岁爷……” 高拱蓦地转过身来,声音颤抖地问:“皇上、皇上怎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流言满布重臣生疑窦 宣淫无忌土司惹事端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最快更新大明首相最新章节! 高拱闻听皇上昏厥过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向乾清宫赶去,一路上大声催促轿夫快走,到会极门,轿子不能再入,他下了轿,踏着半尺厚的积雪,跌跌撞撞往前跑,蹚起的雪屑随在他身后一阵乱飞。跑到乾清门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弯下身去,双手按抚在膝部,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边喊:“来——人——!” 乾清门是内廷与外廷的分界,即使贵为首相也不得擅入。尽管高拱心急火燎,却也只得在门外焦急等候。须臾,掌印太监孟冲从内里走了出来,低声道:“高老先生,万岁爷已苏醒过来。” “皇上因何昏厥?”高拱拉住孟冲的袍袖,急切地问。 孟冲摇头,指了指内左门边上的九卿直房:“外面寒冷,请高老先生先到那边直房候着,御医出来,即去向高老先生禀报。” 高拱到了直房,喝了口热茶,心绪稍宁。等了不到半刻,不见御医来,他坐不住了,又走到乾清门前,来回转圈,转一圈向内张望一下,再转一圈,再张望…… “呦!高老先生,莫冻坏了身子!”是孟冲的声音。他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两位御医。 高拱目光落在御医的脸上,见御医眉头紧锁,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快快快!”他拉住御医的袍袖,“到直房去,说说皇上的病情。” “皇上得了什么病?”一进直房,高拱屏退左右人等,只留两位御医在室,迫不及待地问。 两位御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高拱一顿足:“皇上春秋正盛,哪会有大病,无非偶感风寒罢了,有甚不能说的!” “元翁,皇上疾患,这个、这个,是、是‘疳疮’。”一位御医吞吞吐吐地说。 “疳疮?这是甚病?”高拱问。他身体一向健朗,除去年因操劳过度病倒外,多年来很少求医问药,故对各种疾病素无了解。 “元翁,这个病……”另一位御医在同僚催促下,支吾良久,“我辈也拿不准,似是恶疮。” “不就是生疮了吗?”高拱像是自我安慰,“生疮算甚事?诸位医术精湛,悉心为皇上诊治就是了。” 御医点头称是。 高拱又道:“需注意些甚事?本阁部即上问安疏,向皇上进言。” 御医又是吞吞吐吐说了半天,高拱急了:“圣躬违和,做御医的不能无责!早日把皇上的微恙医好了,算是将功补过!此后要加倍用心,不得有半点闪失!”又吩咐说,“御医须臾不可远离,就在这直房里轮直,皇上何时痊愈,方可撤回。”说完,他命御医再进乾清宫看诊,又对前来见他的孟冲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要他一切以皇上的龙体为重,这才拖着疲惫的步履,缓缓往会极门走去。 此时,在冯保的私宅里,徐爵已详细地向冯保禀报了此番应邀到张居正府邸的经过,冯保边听,边不住地“喔呀呀喔呀呀”,高兴得满脸通红,徐爵刚一住嘴,他就搓着手道:“喔呀喔呀老天爷,这是哪缕光照到咱头上啦!忒好啦,忒好啦!咱早有这个意思,就怕那张老先生爱惜羽毛不敢与咱结纳嘞!” “那姓高的,就是皇上的替身,权势忒大,可别让他察觉了,不的,咱和张先生都得玩儿完!”徐爵提醒道。 “哼,玩不死他!”冯保一咬牙,恶狠狠地说。言毕,拉住徐爵的袖口,进了卧室,把他下午在太医院看到的皇上的脉案,逐字逐句说于徐爵听。冯保年近半百,却记忆力惊人,即使在自己的私宅,依然把声音压得很低,道,“脉案上有‘疳疮’二字,又有‘发热、疲倦、头痛、喉痛、关节痛、厌食’等字眼,孩儿啊,你看,是不是那种病?” “喔呀,干父!”徐爵兴奋地叫唤一声,“到底是染上了!” “小声点儿!”冯保拍了拍徐爵的脑袋,“不想要了?”话虽这般说,他自己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用力搓着手,口中喃喃,“俺父子出头之日,就要到了!”说着,猛一转身,拉住徐爵的袖口,惊恐地问,“孩儿啊,这个秘密,不会有人知道吧?” 自孟冲经高拱所荐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希望落空,失落郁闷之余,便生出对高拱的无限仇恨。但高拱不惟大权在握,且皇上对他的倚重眷恋非同寻常,冯保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报复他的计策来。还是徐爵足智多谋又心狠手辣,竟献上釜底抽薪之计。冯保闻之,浑身颤栗,惊出一头冷汗,忙捂住了徐爵的嘴巴。弑君大罪,谁敢为之?徐爵诡秘一笑道:“不是动手杀人,是利用他好色的弱点,人不知鬼不觉……!” 徐爵乃好色之徒,混迹于风月场。他从狐朋狗友那里知道有一种叫“杨梅疮”的花柳病,传染性极强;一旦感染,即不治之症。冯保一听,果然为之心动。一番密谋,徐爵找到了两名感染杨梅疮的红尘女子;冯保则说动皇上幸南海子,皇上与两女子缠绵了一场,冯保天天盼着皇上染病的消息,眼看两个月过去了,却未见异常,他有些坐不住了,遂伺机到太医院查看了皇上的脉案。徐爵听了,正是感染杨梅疮的症候,两人自是欣喜若狂。可毕竟是弑君大罪,冯保心里“嗵嗵”跳个不停,额头上的虚汗涔涔而下。 “干父放心!”徐爵一拍胸脯,“绝对无人知晓,这件事,永远烂在咱父子肚里啦!” 冯保这才平静下来,好地问:“孩儿啊,你给为父说说,那到底是啥稀罕病,也让为父心里有点谱。” 徐爵狡黠一笑,道:“干父,这个玩意儿,是海外传来的,先是岭南人传染上,又传到吴越,吴越人就称为广疮。这玩意儿生的疮活像杨梅,于是都叫它杨梅疮。” “生个疮,咋就是不治之症嘞?”冯保不解,“记得小时候在老家,一到冬天,生冻疮的人多着嘞,管都不用管,天一暖和,就好了。” “杨梅疮可不是冻疮,厉害着呢!”徐爵说,“天朝没有治这个病的药,得这个病,也就一两年的事儿!” “一两年?!”冯保叫了声,露出失望的神情,“咱还要忍高胡子这么久?!” “今上身子早被掏空啦,没病都晃晃落落的,病来如山倒,孩儿看他支撑不了一两年!”徐爵给冯保打气说,“以孩儿看,整治高胡子的事,目今就可着手!” “俺巴不得明早一起床,就听到高胡子完蛋的消息!”冯保恨恨然道,又盯着徐爵问,“孩儿看,该从何入手? 徐爵道:“干父,那高胡子不知笼络人心,又是肃贪啦又是禁奢啦,得罪多少人呐他?还能趾高气扬的,他靠的甚?还不是今上的信任?搞垮他,得从这里入手!” 冯保手托光秃秃、肥腻腻的下巴,若有所思:“孩儿是说,来他娘的个离间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