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课》 正文 第1章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杨清风四十二岁那年,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亲。算上他的老婆赵高枝,全家有八张嘴巴,整天因为填饱肚子发愁。虽然日子穷,杨清风却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穷人。 杨清风在村街上每次迎面遇见村人,每次给人打招呼,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快速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进中山装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神情庄重,表情严肃,按照对方的年龄和辈分,问对方: 二哥,缺钱花么? 杨清风的两根手指岔开一条缝,半插在上衣口袋里,问话的时候从来不把手指掏出来,只等对方心知肚明地回答:“不缺钱花。” 杨清风才会把两根手指从衣兜里掏出来,神情轻松地和对方说话。 就像是别人见面问去哪里?吃饭了吗?杨清风每次问村里人缺钱花这句话,已经成了杨清风的口头禅。 村里人都知道杨清风穷得揭不开锅,却也乐意成全他的脸面,没有人真正向他借过一分钱。 只是这个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男人,却在村街上被人当众打了他的脸。 冬末春初,是村里人难得的闲暇时日,便有男女老少靠在村街中央的老槐树下,谈论国内国外形势,说得口干舌燥,目光沮丧,便有人开始讨论一些永远也说不明白的问题。 先是有人发问,这个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是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 这个问题就像一根导火索,让村里人争论不休,吵得面红耳赤,不自觉地便伤了邻里之间的和气。 杨清风也加入村人的讨论之中,他坚持的观点是先有鸡才有蛋,没有鸡哪里会来的蛋?坚持先有蛋的一方便会气愤地质问他: 如果是先有鸡,那么鸡是从哪里来的? 杨清风回答不出。却反问对方: 如果先有蛋,那么蛋是哪里来的? 对方当然也回答不出,却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双方争执不下。 其中一个名唤牛学龙的中年男人,抬手一巴掌打在杨清风脸上,怒道: 咱村里数你穷,还他奶奶的数你嘴硬! 杨清风被邻人牛学龙当众打了脸,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 为了证明这个世界上先有鸡才有蛋这个问题,杨清风彻夜不眠,他要思考出这个从来没有答案的问题。只是他在思考的过程中越来越沮丧,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学问浅得就像碗里的水,一眼见底。 杨清风把六个孩子叫到面前,让孩子们一字排开,神情郑重地要孩子们向他承诺: 你们长大以后,要考上全国的名牌大学,研究出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面对杨清风近乎哀求的神情,满脸懵懂的孩子,只能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 生存教科书,男人要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能力。精彩在下文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就这么死了 2 杨清风给他的孩子们提出必须要上名牌大学的当天下午,他的三儿子杨完成便握着一枚硬币出了家门。 当时杨完成正在读初中,按照杨清风的打算,暑假之后,便让他这个三儿子去镇上读高中。在杨清风眼里,再穷不能穷孩子,读书是孩子唯一的出路。 杨完成在兄弟姊妹六个当中,学习成绩最优秀,平时看书一目十行,有些无师自通的天赋。所以杨清风平时很看重这个三儿子,吃饭穿衣对他多了一些偏倚。 杨完成手里握着的那一枚面值五分钱的硬币,就是过年时杨清风给他的压岁钱。 自从杨完成得到这个五分钱,便整天握在手掌心里。因为这五分钱,杨完成觉得心里有底气,走路昂首挺胸,虎虎生风。 杨完成握着那枚五分钱转遍村街上的东西方向,最后在村南池塘边上找到了正在洗脚的牛学龙。 你叫牛学龙? 你这孩子,真是没教养! 你才没教养呢! 大人的名字怎能随便喊,按辈分你该喊我三舅。 牛学龙话音未落,杨完成张嘴就把一口吐沫啐在牛学龙脸上。 牛学龙登时就爬起来,抹着脸骂: 我弄你三姑,你这个兔崽子。 说着抬手就要打杨完成。 杨完成面不改色,到退一步,抬脸问牛学龙: 你说,这个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牛学龙愣怔了一下,才知道这个朝他脸上啐吐沫的孩子,是替他父亲来报仇。 牛学龙抹着脸喷出一口气,冲杨完成说: 我弄你三姑,你到底想怎么着? 杨完成把手掌摊开了,捏起那枚硬币对着牛学龙。 我给你打赌,硬币正面朝上,就是先有鸡,硬币反面朝上,就是先有蛋。 牛学龙偏头瞧着杨完成手里的硬币,呲着鼻孔骂: 我弄你三姑,亏你想得出,还敢给打赌。 杨完成不理他的话,继续捏着硬币说: 咱俩谁输了,就去池塘里摸一条泥鳅。 没待牛学龙答话,杨完成探头凑近硬币,鼓起腮帮吹了一口气。抬手把硬币抛向半空。 牛学龙和杨完成抬头朝半空看,眼看硬币打着滚落在河滩上,两人同时瞪大眼,盯着硬币在一块石板上打着旋儿。稍倾,硬币停止转动,跌在石板上。 春日下午的阳光落在硬币上,国徽的一面刺得眼花。 杨完成说:你输了。 牛学龙盯着地上的硬币,揉着鼻子不吱声。 杨完成说:你要去池塘里摸一条泥鳅。 牛学龙伸了伸脖子,低声说: 按你爹说的,我承认这个世界上先有鸡,行不? 杨完成摇摇头。 牛学龙又说: 我回家给你拿两个白面馒头给你吃,算我输了行不? 杨完成还是摇头。 牛学龙恼了,呲牙高声说: 我弄你三姑,你到底想怎么着? 杨完成不吱声,他走到牛学龙跟前,低头朝牛学龙的腰间撞过去。 牛学龙哎吆一声,他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不料整个身子却朝后仰倒了,他的两只手摇晃了几下,便趔趄着迎面倒进池塘里。 牛学龙就像一条被网住的大鱼一样,在水面上挥舞着胳膊,断断续续地喊救命。 池塘四周无人,只有一排安静的杨树。 杨完成对着那一排杨树自言自语说: 这不是我撞到牛学龙的,是他自己笨蛋歪倒的。这不怨我。 杨完成说完这句话,便弯腰捡起地上的那枚硬币,扭头走了。 那天傍黑时,杨完成跟兄弟姊妹六个围着饭桌喝稀粥。杨完成放下饭碗,才打着饱嗝对他爹杨清风说: 爹,我给你报仇了。 他爹杨清风愣怔着问: 跟谁报仇?报了什么仇? 那时候,杨清风全家人还不知道,牛学龙的尸体已经从池塘的水面上漂上来,把几个去池塘里洗衣服的女人给吓哭了。 傍晚的风很大,那几个女人的哭声随着风声传遍了整个踅庄村,所有的人都知道,三十八的牛学龙淹死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救命的方式 牛学龙的尸体从池塘里打捞出来以后,牛家人乱成了一锅开水。 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昨天晚上还和老婆在木炕上折腾一夜呢,上午还抗着镢头去田地里翻地呢,下午还吃了三个卷了大葱的煎饼呢,傍黑时还在村街上跟人吹牛皮聊天呢。怎么突然就像一只死蛤蟆从池塘里漂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可是不可能的事还是不依不饶地发生了。 牛家男女老少哀嚎不止,哭得捶腿跺足。 踅庄村的人都集中在村南的池塘边上,几百人围住了牛学龙的尸体。没有人说话,都瞪大眼,仿佛有看见不见的手扼住了众人的喉咙。 这个不足三米深的水塘,连一只猫都没淹死过,现在却把一个大活人淹死了。 原来淹死的人这么难看,就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狗。 有两个大胆的壮汉,把牛学龙的尸体拽起来,抓住双腿,倒背在后背上,沿着池塘边来回跑。边跑边喊: 二龙啊,你醒醒 二龙啊,你该回家吃晚饭啦 牛学龙的头朝下耷拉着,浑身的水珠滴滴答答溅在地上,可是嘴巴里却淌不出一滴水。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牛学龙做到了这一点。 两个壮汉跑累了,在牛家人的央求下,把牛学龙背到他家里。 有人把牛家灶台上的铁锅揭下来,倒扣在院子里,让牛学龙趴在铁锅上,指望能牛学龙肚子里的水能空出来。指望牛学龙能醒过来。 可是牛学龙却像睡着了一样,一声不吭。 牛学龙的脸泡得像一团发酵的面团,很多人都说,牛学龙从小长这么大,第一次把脸洗得这么白。 有什么想不开的事?牛学龙会自杀死在池塘里。 提出这个想法的人还没说完,立即就被牛学龙的老娘骂得缩起头。 老娘说: 好死不如赖活着,俺家二龙不憨不傻,他怎么会自杀? 牛学龙的老爹颤声说: 俺家二龙是被人害死的,你看他的眼皮还翻着,他死不瞑目! 这个判断提出来,众声附和。 要去派出所报案。要缉拿杀人凶手。杀人要偿命。 牛家院子里吵闹到半夜,才有人提出死者入土为安,现在就应该操持牛学龙的丧事。 这是目前急需要做的事,牛学龙的老婆方才止住哭声,哑着嗓子对众人说: 没有钱办丧事,还是找个草席把牛学龙埋了吧。 牛家的祖坟在村南的高岭上。众人商议,明天一早就去挖坟。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争执 牛学龙的尸体埋在祖坟的第二天上午,踅庄村的男女老少都去看热闹。只有杨清风一家人没有出动。 杨清风让老婆把大门关严,又拿一根胳膊粗的木棍顶在门栓上。杨清风让六个孩子一字排开坐在两条长凳上。他紧绷着嘴巴不说话,却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六个孩子会像麻雀一样随时飞出院子。 一阵凉风刮进来,院外传来悲伧的唢呐声,稍倾,隐隐约约的哭声跟着飘进屋子里。 杨完成吭哧了一下,哭出了声。杨完成哭着说: 我不知道牛学龙不会游泳。 杨清风压低嗓门说: 别说话! 杨完成哭着说: 我知道,杀人要偿命。 杨清风的嗓门更低了,像是从嗓眼里挤出来: 小祖宗,我让你别说话! 杨完成不再说话,却忍不住哭,他哭得呜呜咽咽的,其他兄弟姊妹也跟着哭出了声。 杨完成的兄弟姊妹一齐哭着说: 杨完成,你是杀人犯。 杨清风从椅子上跳起来,跺脚叫嚷: 我让你们别说话,听见没有,不说话能憋死你们么? 杨清风骂了一句娘,甩着手奔出屋子。他倒剪着双手在院子转圈。 几只鸡跟着他转圈,杨清风抬腿把鸡踢飞了。 几只鸭远远地朝杨清风嘎嘎乱叫,杨清风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 鸡鸭们叫得更欢了。 杨清风的脸上冒汗了,汗水湿透了他的脸。初春的阳光密密麻麻地落在杨清风身上,就像大雨一样劈头盖脸,让杨清风躲闪不及。 杨清风蹲在屋檐下的石头台阶上,眯着眼自言自语: 天快塌下来了。 他的老婆赵高枝愁眉苦脸: 怎么办? 如果杀人偿命,俺家杨完成该怎么办? 杨清风抬脸盯着他的老婆赵高枝。 赵高枝低头盯着她的男人杨清风。 鸡鸭们也围过来,在他们夫妻俩身旁探头探脑。 又是一阵凉风刮过。 杨清风打了一个冷战。 孩他娘,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赵高枝摇摇头。 孩他娘,你说,这个世界上是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 赵高枝摇着头说: 我只知道,我有六个孩子。 杨清风的嘴巴开始哆嗦。杨清风哆嗦着嘴巴说: 孩他娘,你去找一根绳子吧。 找绳子做什么? 杨清风哭着说: 没办法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只能把咱三孩用绳子捆了,押到牛家请罪。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好戏的开头 杨清风倒剪双手走在村街上,他像往常一样走得昂首挺胸,他的脸洗得很干净,穿了一身只有过年时才穿的新衣服,他的衣着神情,看上去就像要去走亲戚一样新鲜。 六个孩子依照个头高矮,一字排开跟在他身后,步伐整齐有力。 赵高枝尾随在最后,却是满脸凄惨的样子,额前的刘海耷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颊。她的步履踉跄,好像随时就要被风吹到。 杨清风迎面遇见村人,张口还是那句话: “二哥,缺钱花么?” 被他问话的人却不接他的话,只是偏头看看尾随在他身后的全家人。好奇地反问他: 噫,全家人一齐出动?这是要干么去? 杨清风答: 是我害死我牛学龙,我现在去他家请罪。 村人便惊得张大了嘴巴。 是你害死了牛学龙? 是我害死了牛学龙。 问话的人便不再问,只是张开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了。稍稍愣怔的样子,便跟着杨清风朝牛学龙家的方向走。 杨清风在村街上遇见每个与他相遇的人,他都会主动问: 缺钱花么? 然后别人好奇地看着尾随他的全家和村人,反问他: 噫,全家人一齐出动?这是要干么去? 杨清风答: 是我害死我牛学龙,我现在去他家请罪。 问话的人便不再问,只是张开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了。稍稍愣怔的样子,便跟着杨清风朝牛学龙家的方向走。就这样走了不到五分钟,所有遇见杨清风的人都张大着嘴巴跟着朝牛学龙家的方向走。 这一路走来,尾随的人越来越多,看起来就像一起相约去赶集的样子。再有人遇见杨清风的时候,就不待杨清风回答,尾随的人便主动替杨清风回答: 杨清风害死了牛学龙,现在他要去牛学龙家请罪。 杨清风和尾随的人群快到牛学龙家的时候,便有人加快脚步朝牛学龙家里跑,边跑边喊: 是杨清风害死了牛学龙,现在他来请罪了。 这喊声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人群一下子就乱了。乱了的人群争先恐后朝牛学龙家里跑。人群边跑边喊: 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人群朝牛学龙家里跑,一直跑到牛学龙家门口,都争着往院子里挤,不料院子里的人却往外挤,这一出一进,卡在牛学龙的家门口,人群更加慌乱。 有人喊:别挤,别挤,牛家的人出来了。 有人喊:让开让开,让牛学龙的爹娘先出去。 这几声喊话未消,牛学龙爹娘的哭声便像甩开的皮鞭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人群瞬间静下来,任凭哭声像皮鞭一样抽打,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却都自动从牛学龙的家门口闪开一条道,静默地等着好戏开演。 牛学龙的爹娘趴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哭。 牛学龙的老婆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呆如木鸡。 杨清风进来了。他的孩子们和老婆也跟着进来了。 满院子的人群都用悲哀的眼神看着杨清风。 牛学龙的尸体的平放在堂屋的中间的地方,他脸上盖了一张薄薄的黄纸。他一动不动,用沉默的方式迎接杨清风全家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跪下 杨清风走进院子,他朝满院子里的人打量了一圈,所有的人的视线都随着杨清风的动作移动。杨清风想对满院子的人说,各位缺钱花么?可是他张了张嘴巴,才发现此时的情景是如此沉重,让他没有说话的勇气,他只得把嘴巴合上了。 有人咳嗽了一声,立即就把脖子缩回去。 有孩童叫喊了一声,立即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阳光密密麻麻地落在牛学龙家的院子里,像是一场绵绵细雨落在所有人身上。 杨清风从人群闪开的中间走过去,他走上屋檐,进了堂屋,绕着牛学龙的尸体转了一圈,然后又折身出来,走下台阶,转身站在牛学龙爹娘面前,弯腰鞠了一躬。 他的孩子们和他老婆也跟着学着他的动作,朝牛学龙的爹娘鞠了一躬。 牛学龙的爹哆嗦着嘴巴,老大会儿才迸出两个字: 畜生! 牛学龙的娘的嘴巴也跟着哆嗦,过了老大会儿也迸出两个字: 畜生! 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句: 跪下! 人群也跟着喊: 杨清风,你跪下。 杨清风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人群眼看着杨清风的身子摇晃着弯下去,他的双腿一软,膝盖弯曲,杨清风快要跪倒在地上的时候,上半身却朝后仰了过去,他的屁股先落地,双腿也朝前摊开。 杨清风长叹了一声,便瘫坐在牛学龙的爹娘面前。 杨清风说: 我和全家人对牛学龙先生的不幸去世,表示深切哀悼。 牛学龙的老爹偏头看着杨清风,嘴角不停地抽搐: 我弄你三姑! 杨清风说: 有事说事,别骂人。 牛学龙的老爹说: 骂你怎么啦?活剥了你都不解恨,俺家学龙跟你没仇没恨,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杨清风说: 我没想害死牛学龙,不过,我承认牛学龙的死和我有间接关系。 牛学龙的娘说: 那你说说俺家学龙的死跟你有什么间接关系? 杨清风偏头扫了一眼院子的人群说: 众所周知,咱村里以牛学龙为代表的人们一直和我争论,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为此观点不一,争论不休,以致发展成敌我矛盾。牛学龙还因此打了我的脸。 牛学龙的爹说: 然后呢? 杨清风说: 我气愤不过,继续找牛学龙争论,我在村南的池塘边找到了牛学龙,我们讨论得很热烈,只是关于这个世界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始终没有达成统一共识。 牛学龙的爹说: 然后呢? 在我们讨论的时候,牛学龙歪倒在水里,我没想到牛学龙是个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我回家之后,才知道牛学龙淹死了。 牛学龙的爹说: 然后呢? 杨清风说: 然后我觉得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了,很可惜,我心存内疚,所以主动来你家请罪。 牛学龙的爹说: 然后呢? 杨清风说: 既然事已至此,你想要我的钱还是要我的命?然后的事你说了算。 牛学龙的爹老泪纵横,绷住嘴巴不吱声。 杨清风继续说: 如果您家想要我的命,以命抵命,那么我可以去死,只是我死了就死了,就和牛学龙一样,死了就没命了。没命就什么都没了,您家什么都得不到了。 牛学龙的爹说: 我弄你三姑!事到如今你还嘴硬,我想要你的钱,你有钱吗?我养个儿子就为了以后我老有所养,可是现在你把我的儿子害死了,以后谁来养我? 杨清风说: 我来请罪也是出于这个想法,我可以养你到老。我给你算一笔账。你和老伴今年已经六十多岁,按照如今最长的寿命计算,你至多再活三十年,如此也就是能长命活到百岁。按照现在咱们村里一般的生活质量计算,你和老伴两口人,一天需要吃4斤粮食,这其中包括一斤大米和白面。平均每斤粮食15毛钱,每天6毛钱,一个月需要18块钱。您家平均每月吃一斤肉,一斤肉5毛钱。您家每月平均吃二十四个鸡蛋,一个鸡蛋3分钱,24个鸡蛋是072元。油盐酱醋每个月折合5块钱。这样统计算下来,每个月需要3002元钱。一年12个月,全年吃喝费用是3624元。再你们两口人算上一年春秋两季添置新衣棉被,凑个整数,吃饭穿衣统计为400元。另外还有邻里亲戚之间的婚丧嫁娶,人情来往,平均费用10块钱。你们牛家每年的日常费用总计为410元。如果物价保持现在的水平,您和老伴剩下的三十年的生活消费是410元乘以30元,总额为12300元 杨清风越说越带劲,唾沫从他嘴巴里喷溅而出,在阳光里如蚊蝇一般飞舞,他正要继续计算下去,却听得牛学龙的老爹怒喝道: 杨清风,你这个畜生,我不要你的钱! 杨清风愣住了,他的嘴巴半张着,听到牛学龙的老爹说: 杀人偿命,我要去派出所告你,让政府法办你。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杨清风对着牛学龙的爹呲了呲门牙,便瘫软在地上,他的脖子来回摆动了几下,嘴角开始吐出白沫,他的老婆和孩子们围过来,对他大呼小叫,发现杨清风已经是不省人事的样子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失败的装疯 杨清风昏倒在牛学龙家的那一瞬间,就像一盆脏水泼在围观的众人身上。院子里的人群一下子就乱了。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牛学龙的家人也慌了手脚,不再坚持要把杨清风送进派出所法办他。牛学龙的爹急赤白咧地招呼众人: 赶紧把这个畜生弄走,俺家正在办丧事,可不能再让别人死在俺家里。 众人听得牛家人这么吆喝,便七手八脚把杨清风抬起来,急忙朝大门外走。杨清风的老婆赵高枝和六个孩子跟在身后,一路哭喊不止。众人奔出牛学龙家,穿过村街,径直把杨清风送到他家里,才有人提议: 可别闹出人命来,赶紧找车把杨清风送到镇上的医院里, 赵高枝冲众人道谢之后,却不同意把杨清风送到医院,只是说: 老杨只是受惊吓,歇息片刻就会清醒了。 众人听赵高枝这么一说,也不再坚持,帮着赵高枝把杨清风抬到木炕上,又继续回去忙活牛学龙家里的丧事。 等众人走后,赵高枝指使孩子们关严了大门,又用胳膊粗的木棍顶在门栓上。赵高枝趴在木炕前,掐杨清风的人中,揉搓他的太阳穴,却见杨清风像一截木头一样没反应。赵高枝便找出姜块,拿刀切成细丝,吩咐孩子们抱柴烧火,忙活着给杨清风烧姜汤。等得烧开滚水,赵高枝抓了一把红糖放进姜汤里,盛了满满一大碗朝杨清风嘴里灌。 几口姜汤灌下去,发现杨清风的眼皮开始眨巴起来,喉咙里也呜呜呀呀了几声。 见杨清风有了反应,赵高枝惊喜,大呼小叫,好歹劝着杨清风喝了大半碗姜汤。谁知杨清风又没了动静,歪头耷脑,又睡过去一般。赵高枝只得给他盖上棉被,忐忑等杨清风醒来。 六个孩子在一旁吓得哭啼不止。 各自哭着说: 咱爹要是死了怎么办? 咱爹要是傻了怎么办? 只有杨完成嘴巴硬,不哭也不闹,对兄弟姊妹说: 咱爹是咱爹,咱爹命大,他死不了,也不会傻了。 杨完成说得没错,杨清风死不了,也傻不了。天快傍黑的时候,杨清风哎吆一声清醒了。他掀开被子半坐在木炕上,满头大汗,痴呆似的看着他的老婆和孩子们。半响才大叫一句: 刚才派出所的警察来逮我了。我害怕蹲监狱,就一直跑,漫山遍野跑,后来钻到一堆柴禾垛里,柴禾垛里真热啊,喘不过气来,就把我憋醒了。 赵高枝悲喜交集,还没待她说话,杨清风伸了伸脖子,又压低声音说: 派出所的警察给我说,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赵高枝吓哭了。 杨清风怔怔地看着哭啼的赵高枝,忽然说了一句: 你别哭,再哭我就疯了。 赵高枝继续哭。 杨清风说:我疯了,现在开始我就疯了。 杨清风说着,动手解开自己的上衣,他扒掉了自己的上衣,又开始脱自己的裤子,然后从木炕上起身下床。赵高枝和六个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杨清风站在地上,杨清风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裤衩。 他站在屋子中间,就像一株被扒光皮的树。 赵高枝愣住了,他的六个孩子也愣住了。 赵高枝怔怔地说: 你疯了吗?天这么冷,你光着身子干嘛? 杨清风双臂抱在胸前,倒吸了一口气说: 我不冷,我疯了。 赵高枝怔怔地说: 你真疯了。 杨清风说: 我真疯了。 杨清风说着,甩开胳膊朝院子里走,赵高枝和孩子们在后面追他,却见杨清风赤着脚丫板,快步走到大门口,拿掉顶在门栓上的木棍,拉开门栓,朝大门外的村街走。 赵高枝和孩子们追着他出了大门,边追边喊: 孩他爹,你疯了,你怎么能光着身子出门呢? 孩子们也喊: 俺爹疯了,俺爹光着身子出门了。 赵高枝和孩子们在后面追得越紧,杨清风便跑的越快,他边跑边嘻嘻哈哈的大笑。只是眨巴眼皮的功夫,村街上所有的人都看见光着身子奔跑的杨清风和在后面追赶的他的老婆和孩子。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人都相互问: 杨清风光着身子跑出来了,他疯了吗? 所有的人又相互答: 杨清风光着身子跑出来了,他疯了。 那天晌午,杨清风光着身子围着村街跑了三圈,又绕着村外的池塘和田野跑了一圈,所有围观的人都承认:杨清风疯了。 很多人围观之后,跑到牛学龙家说: 快出去看看吧,杨清风疯了。 牛学龙的爹娘颤巍巍地走到大街上,在村街的老槐树底下堵住了杨清风。 众目睽睽之下,光着身子的杨清风和穿着棉衣的牛学龙的爹四目相对。 杨清风嘿嘿笑着对牛学龙的爹深鞠了一躬。 牛学龙的老爹说: 杨清风,以后我不扶墙,我服你了。 杨清风又潮牛学龙的爹鞠了一躬。 牛学龙的爹说: 杨清风,我告诉你,装疯容易,以后想再装正常人就难了。 牛学龙的爹说完这句话,拽着牛学龙的娘转身就朝家走。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牛学龙的爹说的这句话,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牛学龙的爹会说这么一句话。 所有的人都承认了一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 牛学龙的爹在众人面前说出这句话,其实就把杨清风的活路给堵死了。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牛学龙的爹娘朝家走的时候,杨清风转身又对众人深鞠了一躬。 杨清风带着哭声说: 各位兄弟爷们,我杨清风在踅庄村里待不下去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树挪死,人挪活 农民杨清风和牛学龙因为一场无聊的争执,导致村民牛学龙不慎丧命,这个事件引发的议论在踅庄村持续了五六年。 杨清风不得不在装疯卖傻里忍受着众人的道德指责,一直到一九八零年的春天,杨清风背着装着被褥和煎饼的蛇皮袋子,独自一人背井离乡外出混日子,众人才对这件事有了尚算公正的评价。 那时候,人们的议论不再针对杨清风和牛学龙个人的是非对错,而是还原当时的历史背景,用公正的视角来评价这件事的因果。众口一词认为: 杨清风和牛学龙争执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没错,错的是那时候的人太穷了,因为太穷才太无聊了,因为太无聊了才会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样无聊话题,因为这样无聊的话题,才引发了无聊的争执,因为无聊的争执,牛学龙不慎丧命也就显得没有多大价值。 村里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牛学龙命中注定要在水里淹死。 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牛学龙的死当然不比泰山重,也不比鸿毛轻。他的死就是因为无聊。他不慎丧命留给村里人最大的教训是,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样的无聊话题。 从杨学龙外出闯世界的那年春天,好像整个村庄都发生了变化,整个村庄的人都忙起来了。最明显的是自从杨清风外出之后的半年,很多人都开始成群结队去了城市里,后来留在村里的人说起外出的人,嘴里才多了一个新名词:打工。 杨清风成了踅庄村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 多年以后,很多外出打工的人,说起杨清风,都会想起一九七八年春天,杨清风背着鼓胀的蛇皮袋子,缩头缩脑贴着墙根朝村外走的情景,杨清风用忍辱负屈的神情对村里人说: 人活着,要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能力。 当时很多村里人听不懂杨清风说这句话的意思,后来村里人聚在老槐树下反复讨论杨清风这句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其实杨清风说这话的意思很简单,按照老辈人说的话,就是六个字: 树挪死,人挪活。 他们说起杨清风,首先提起的还是杨清风的经典动作:他每次给人打招呼,神情庄重,表情严肃,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快速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岔开一条缝,半插在插进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问话的时候从来不把手指掏出来,按照对方的年龄和辈分,问对方: 二哥,缺钱花么? 一九八零年春天,杨清风离开踅庄村的时候,他的老婆赵高枝带着六个孩子送到村西边的石桥上,赵高枝哭得满脸泪水,看起来就像是被一朵被雨打湿的梨花。 杨清风背着蛇皮袋子朝西走,他的步伐铿锵有力,赵高枝和他的孩子们以为他不会再回头,杨清风走到石桥西边,忽然回头冲他的老婆和孩子们喊: 放心吧,不会混出个人样来,我不会再回踅庄村。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我娘改嫁了 我娘改嫁了 杨清风是我爹,我就是杨清风的三儿子杨完成,那个从小喜欢拿硬币的正反面来判定人生行为的孩子。 一九八零年,我在踅庄村里长大成人,年满十八岁。 我爹杨清风离开我家的第二天,我开始思念这个不学无术的男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叫亲情,不懂得什么叫血缘关系。我更不明白那个整天在村里的讨论关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样无聊话题的男人,为什么在他走了之后,我会如此强烈地思念他。 我体会到了刻骨铭心这个词的痛楚感受。 我爹向翱翔的雄鹰一样飞向了蓝天。 我爹像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离开了我家的屋檐。 我爹像过街的老鼠一样在人人喊打的斥责里逃离了踅庄村。 我爹像刺秦王的荆轲一样,风萧萧大踏步离开了我们全家。 我穷尽了在书本上学到一切比喻,来思念我爹。可是我爹却像一滴水滴进了浩瀚的海洋里,再也没有他踪影。 他像一样被风刮跑了。 在我爹走后的第二年,我娘对爹的思念,从隐忍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从绝望到发泄,我娘的痛苦终于化作一团怒火爆发了。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上午,我娘突然对我说: 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能到哪里去呢? 我娘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神就僵直了,就像一根干枯的木棍一样直直到戳在我脸上,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她迟疑着扭过头,木棍一样的眼神又戳到我脸上。 我以为我娘会像我一样哭,可是我娘自问自答着。我以为我娘快要哭出来了。可是我娘对着那些弥漫的尘土怔了一会儿,大梦初醒的样子,她揉了一般眼,忽然抬手对我说: “杨完成,你爹可能是死了。” 那天晚上,我娘的表现很让我失望。我以为她会为我出走的父亲哭一场。我以为她会像村里那些死去一只鸡狗都会心疼的妇人们一样,凄凄艾艾的哭一场,况且现在出走的是我爹这么一个大活人,我娘怎么能不哭呢。 我期待着我娘这一场大哭。就像暴风骤雨一样来一场飞沙走石的嚎啕大哭。 我娘不吭声,她躺在散发着酸臭的木床上,侧身对着粗粒的土墙,就像一段没有生气的木头。 我问我娘:“我爹说过,他不会死,他要会出个人样来再回踅庄村。” 我以为她会回答我的话,我看着我娘挪到床边,忽然抬起巴掌打在我脸上,她跳下床,又打了我一巴掌。我跳着躲开,我娘摸起一根棍子朝我砸过来。我抱紧头。 我娘说:你爹死了,你就当你爹死了! 这是我娘第一次打我,以后她也没再打过我。 那天晚上,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空里稀疏的星星。田野里起风了,那些星星瑟瑟发抖,不停地眨动着眼睛。星星也像我一样冷吗?像我一样饿得咕咕叫吗?我害怕娘再打我,不敢进屋。 狗日的爹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煞费苦心地丢掉我,这么心狠手辣地抛弃了我们这个家。 我咬着嘴唇盯着漫无边际的夜空,夜色像大团大团扯不开的烟雾,重重叠叠地包围了我。我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我眼角里滚出来,顺着我脸颊淌进我的嘴角里,我觉得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泪水的滋味,这是羞愧难当的感觉。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掉泪了。阵阵狂风像慌乱的脚步,跌撞着踢开了我家的木门,我瞬间闻到了一股米饭的香气。 我忍不住探头朝屋里看了看,我听到我娘叹了一口气,对着屋门外的我喊了一句: 你想饿死自己啊快进来吃饭吧 我进屋端起饭碗,摸起筷子扒拉着米饭的时候,听到我娘在黑暗里幽幽地说了一句: “这日子没发过了。” 娘说:杨完成,你别怨你娘,这样的日子真没法过了。 娘说完这话的第二天下午,就有一个男人来我家。 男人来的时候,大雨一直在下。 雨水砸在雨水上,劈里啪啦。我看到那个男人穿着一件黑绿色的雨衣,他没戴帽子,好像是故意要让雨水淋湿他那张糙黑的脸。他歪斜着走过来,双腿埋在雨水里。 他走到娘面前,他擦了一把脸,对着娘说:走吧。 娘抬头抿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低声对我说: 以后这个人就是你爹了。 我抬头看着这个湿淋淋的男人,他胡子拉碴,面色糙黑,目光呆滞,浑身散发着一个酸馊味儿。 他牵着我的手像树皮一样粗粝。他怎么能是我爹呢?他一点都不像我的爹。我低着头,顺着这个男人的牵引朝前走。 我们穿过田野,迈过一座大桥,雨点就变成了雨丝儿,似有似无的飘荡着半空。经过一个寂静无人的村庄,天就不下雨了,只是阴着乌黑的云层。 我们翻过一座山,穿过一条河,看到一片镇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刺破云层,明晃晃地照在大地上了。 男人停下来,他直起腰,伸长脖子,把双手拢在嘴巴上,我和娘都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鼓起胸膛,对着远处的村庄喊: “爹啊,娘啊,我今天娶到媳妇啦!” “告诉你们,我娶到的媳妇叫赵高枝!她是我十年前就想娶到的女人!” 娘低下头,我看到娘低下头的时候,脸红起来了。 我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喊叫呢,他喊得真难听啊,狼哭鬼嚎似的,在远远山谷里回荡。 我对他说:“你见过我爹吗?” 男人还是对着山谷喊:“我就是你爹,我会比你亲爹还亲,我是亲爹的爹!” 娘拽了一把我的衣袖说:“你别问他了,这人高兴的发疯了。” 我问娘:“这个疯男人叫什么?” 娘抿了一下额头上散乱的头发说:“他叫朱无汤,喝汤的汤。”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朱无汤不是爹 朱无汤不是爹 这两年里,我没喊过朱无汤一声爹。 我觉得姓杨,怎么能喊姓朱的爹呢。 朱无汤原来打算让我叫朱完成。朱无汤对赵高枝说,杨完成跟着我朱无汤的饭,穿了我朱无汤的衣,他在我朱家出出进进,邻里街坊,都知道杨完成是朱无汤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儿子,但是也应该是姓朱的儿子,就应该姓朱,按照朱无汤的意思叫朱完成。 朱无汤托腮看着我,他围着我转圈,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他在我跟前停下来,托着腮帮对我说: “朱完成,你叫我爹。” 我不吱声。 朱无汤:“我供你吃穿,我供你上学,所以你该叫我爹。” 朱无汤说着求助似的看我娘: “你说是不是?朱完成是不是该叫我爹。” 我娘:“没错,你是朱完成的爹。” 我娘指着朱无汤对我说:“朱完成,这是你爹。你听见没?朱无汤是你爹。” 我对我娘说:“我姓白,我叫杨完成,娘,你和姓白的男人生了我,我就该姓白。” 我娘带着哭腔说:“祖宗,你这个拧熊,你说你姓朱行不行?” 朱无汤没吱声,他依旧托起腮,翻着眼皮看天空,他看了老大会儿,忽然抬腿踹了一下墙,大声喊:“我早就看出来啦,这孩子和他爹一样,不是个熊!不是个好熊!” 朱无汤和我的这场争吵,传遍了整个村里。村里人都知道了我愿意姓杨,不愿意跟着朱无汤姓朱。姓朱的人家里怎么能养着一个姓杨的儿子呢?姓朱的怎么能容忍一个姓杨的在家里白吃白喝,还要掏钱供他吃饭穿衣呢? 二十岁的我个头长得比朱无汤高出半头,我的眉毛立起来,嗓音也开始变粗了,嘴唇上冒出了一丛青草般的胡子,脖子上突出了核桃般大小的喉结。我走起路来风一样快,我跑遍了村里村外的大街,跳跃,叫喊,我的跳跃和叫喊让我娘眼神发愣。 有一天夜晚,我忽然被我娘逮在床上,她用被子蒙住了我,她脱光了我的衣服,她用手恶狠狠地摸遍了我的全身,我被娘的动作吓坏了,娘的动作弄疼了我,娘的手摸着我的脸,脖子,顺着我的胸膛朝下摸,娘的手慌乱又急促,火一样滚烫,在我身上窜动。 有一瞬间,娘的手摸到了我的下身,我觉得娘的手狠狠抓了自己一把,我觉得疼痛的时候,听到了娘的哭声。 娘骂:“姓杨的,狗日的姓杨的!该挨千刀剐狗日的!” 娘边哭边骂,我被娘的动作吓愣了。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娘,我不明白娘为什么要疯狂地摸我,为什么要恶狠狠掐我。 那天晚上的月光皎洁,整个天与地安静地让人窒息,娘的哭声压抑着,她好像有天一样大的冤屈憋在肚子里,使出全身的力气压抑着,不让自己的哭声惊乱了这个夜晚。娘擦着泪,站在我的床前愣怔着,流水一样的月光从窗外淌进来,裹在娘的身上。 娘一动不动,泥雕木刻一样,眼神僵直地盯着我。直到窗外传来朱无汤的咳嗽声,娘才转动身子,她临出门的时候,扭头低声对我说: “杨完成,没错,你姓杨,就该叫杨完成!” 那一夜,我一夜没睡,睁大着眼看着窗外的夜空,夜空里有云在无声地飘,有数不清的星星眨动着惺忪的眼睛。我试探着伸手摸着自己的身体,我的手小心翼翼的,一点点的移动,就像脚步踏在冰层上一样忐忑不安。 我摸着自己的脸,脖子,胸膛,然后我的手摸到了自己的下身,停在了被娘掐疼的地方,我摸到一股坚硬的温暖,我停止了动作,张大嘴巴,想起娘刚才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一早,我就爬起床,悄悄跑到村南的河塘里,我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浸泡在河水里,我憋住呼吸,使劲让自己的身子往下沉,一直到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我才冒出水面,我捋着脸上的水,摆头看着水面上映出自己的脸,那时候,我才知道,娘骂得对,我就是姓杨的男人,是和爹一模一样的男人。 那个炎热的上午,我忽然无比思念我的爹,虽然他穷得只剩下一张嘴,他依靠他的嘴巴供养我和我娘,他没给我们富足体面的生活,但是他竭尽全力给了我们真诚的幸福和快乐,让我们那个家庭对未来充满了向往,使我们每天都有信心过好每一天。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我爹杨清风和他的八万块钱 3 我爹杨清风死了 那天上午,我在河塘里泡了很长时间,我不敢回家,我为自己的身体羞愧,又觉得自豪,我被这种复杂的情绪弄得烦躁不安,我想离开河塘,离开这个属于朱无汤的家。 我穿上衣服,在河塘遍跑来跑去,旋风一样围着河塘疯跑。我跑得浑身发热,气喘吁吁,我跌坐在河塘边喘息,听到了娘的哭声,呜呜咽咽的。河塘边呜呜的刮着风,娘的哭声就在风声里打着旋儿,不依不饶地钻入了我的耳朵。 我顺着娘的哭声朝村里走,我走过村街,看到很多人也跟着我走,他们跟着我朝娘的哭声走。 我想撵走他们,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娘的哭,娘的哭相不好看,娘笑的样子比哭好看多了。我想娘是哭给自己听的,娘肯定不想让别人听到她的哭声,可是现在娘怎么就不会压抑自己的哭声了呢。 我的脚步离家越近,听到娘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好像是,娘这次是故意要让人听到自己的哭声,故意让人知道她哭了。 我听得心慌,我抬腿跑起来,我钻进家门,看到了满院子的人,娘是在屋里哭的,娘的哭声从包围着的人群里传出来,我拨开人群,看到了娘坐在床沿上。 有人对娘说,别哭啦,杨完成回来啦。娘的哭声更响了。 我看到娘是对着桌子上的一对钱哭。那一堆钱摊在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刺眼。是的,没错,桌子上就是一堆钱,一叠一摞,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堆在娘的面前。 这么多钱让围着娘的人们都看呆了,这么多钱让人们的口水都淌出来了。可是娘怎么却对着这么多钱哭呢? 我拨开众人,朝娘走过去,我想抬手给娘擦眼泪,娘却抬手把我的胳膊打开了。娘说: “儿啊,你爹死啦!” 娘呜呜地哭了几声,又指着桌子上的钱说: “这些钱是你爹的命换来的,你爹被砸死在煤窑里啦!” “你那个该死的爹终于死啦!你那个丧良心的爹撇下咱娘们走了,他这次是真走啦!” 朱无汤站起身,他捶打着腰,对我说:“你娘说的没错,山西煤窑的人刚走了,他们把你爹的卖命钱给送来啦,八万块钱,一分不少,我数过啦!” 我看着朱无汤,我看到朱无汤嘴唇上的胡子根根竖立,随着他的嘴唇不停抖动。我忽然心生一股厌恶,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这个男人。我指着朱无汤说: “我爹死啦,你可放心啦是吧?我娘可以跟你安心过日子啦。” 朱无汤吞了一口唾沫,说:“你爹死得值,八万块钱,值!” 我说:“滚蛋!” 我指着朱无汤说: “朱无汤,你滚你娘的蛋,你拿着八万块钱,你也死去吧!” 我抬腿踢翻了桌子,那堆钱散开了,花花绿绿的飘散在地上。我抬腿踩在钱上,发疯似得跺着脚,踩得那些钱在他脚下吱吱作响。 我说:“娘,我爹没死,我爹不会死。” 这话让娘的哭泣停止了,娘从床上跳下来,抓起地上的钱喊: “儿啊,你爹是你的爹,你去找你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把你爹找回来!” 我看着娘把钱塞到他身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娘说。娘弯腰继续抓钱,她抓着一叠钱,瞪眼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们,娘跌坐着,众人站着,娘抬头看着众人,她的目光转在朱无汤身上,她跌撞着奔过去,把手里的钱塞给朱无汤。她说: “朱无汤,看在我跟着你的情面上,我求你把我男人的尸体找回来!” 朱无汤愣怔着,他没动弹,任凭怀里的钱落在地上。屋子里的人悄悄散开了,我蹲在地上,呆呆地上的散落的钱,我叫了一声娘。娘没吱声。我说: “娘,你放心吧,我去把俺爹找回来。” 我起身走到院子里,对着朱无汤说: “不用你帮我找俺爹,你还是在你家种地买菜吧。” 朱无汤说:“我知道你娘会让你去找你爹。” 我说:“俺娘是俺娘,俺爹是俺爹。” 朱无汤闷头朝天上眯了一会眼皮,才扭头指着屋里的钱,对我说: “带上你爹的钱,出门去找你爹吧。” 我朝屋子里看了看,娘还在对着满地的钱呜呜地哭,那些钱铺满了地面,花花绿绿的刺眼。 我不明白,我爹义无反顾地去用他的命换来一堆叫做钱的纸。爹啊爹,狗日的爹,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丢下你的老婆,丢下你的儿子,你就是为了这些钱吗? 你的老婆让别的男人睡了,你的儿子让别人像狗一样欺负,到头来,你还把你的身家性命给丢掉了,你说你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做了天下最傻的事,你以为你赢了,可是你却输得屌蛋精光,你连你的老婆孩子都没有啦,你连你那个自以为是c腾展挪扫的性命都给弄丢啦。 你已经一无所有,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算个屁?你连个屁都不算! 这个男人的良心是被猪油蒙住了。他不管不顾,只会这么恶作剧地像别人显示他能赚钱的本事。我要找到他,无论他是死是活,娘说的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他,扇他两个耳光,踹他两脚,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他,你抛妻离子,你坑蒙拐骗,你狗日的算什么男人! 我冲进屋里,对还在哭泣的娘跪下。我的膝盖压在那些钱上,我的双手撑地,朝娘磕了两个头。 我说: “娘,我要去找俺爹啦。” 娘没抬头,娘说: “去吧,去把你你爹找回来。” 我说: “娘,你还要在这里过活吗?” 娘说: “我还能去哪里呢?你说,我一个女人家,我还能去哪里呢?” 我说: “娘,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养你活你。” 娘说: “你有你的活法,我不用你养活我,你走吧。” 我不知道该再怎么劝娘,我狠狠心直起身子,扭身朝门外走,听到娘喊: “儿啊,你带着钱去吧,你坐车需要钱,吃饭住店需要钱,你爹赚的钱就是给你的,你带着吧。”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钱,娘起身帮我捡起一张,递给我说: “这是你爹的胳膊,你拿着吧。” 我接过去。 娘又捡起一张钱: “这是你爹的大腿,你拿着吧。” “这是你爹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 “这是你爹心肝,肺,胃,肾。这一把是你爹的肠子,你全都拿着吧。” 我怀里被娘揣满了钱,我叫了一声娘,哭了。 我说: “娘!” 我低头冲出了屋子,白花花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脸上,刺得杨完成睁不开眼,泪水像虫子一样爬满了他的脸上,这软热的泪水,怎么就刺得这么心疼呢? 我没抬头,我走出了大门,我走在村街上,村人们都用怪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是,村里人都知道我要远行去找爹了。 好像是,村里人都知道我从此以后不再回来了。我目视前方,我盯着最视线尽头的方向,风在刮,树在摇,阳光在风声里像个醉汉一样跌足奔跑,我的脚步跟着奔跑的阳光加快起来,我穿过大桥上,有几个人影在随风晃动。 我跑了一段路,快要到村口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有人在追赶我,边追边喊我: “杨完成,你等等。” 我扭头朝身后看,朱无汤摇晃着撵过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双白底黑布面的鞋子。他喘着粗气,把那双鞋子递给我。 朱无汤说: “给你,穿上这双鞋,去找你爹吧。” 我盯着他满脸的汗珠,我没伸手接鞋子。 朱无汤说: “拿着吧,这是你娘给我做的鞋,这是你娘没嫁给你爹之前,她给我做得一双鞋,二十年了,我一直没舍得穿。你穿上吧。” 我说: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朱无汤说: “你穿上这双鞋,就不会忘了回家的路,你拿着吧。” 我扭头朝前走,我边走边说: “我去找我爹,这和你没关系,你回去看看着我娘,老实种地卖菜吧” 朱无汤愣怔着站住了,他的胳膊耷拉着,像是随时就要掉下来的样子。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等米下锅的男人 等米下锅的男人 从踅庄村出来以后的两个月,我一直走在路上。 我走进了山西那些山沟里的数不清的小煤窑,我两手空空的走进去,又两手空空地走出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找不到我爹了。 我已经忘记我爹长得是什么模样,山西小煤窑的人没有谁听说过我爹的名字。也没有谁关心我为什么要找已经死去的爹。 有些人听说我找爹,他们就对我说: 你爹已经死了,你爹没白死,他用他的死挣了八万块钱,你还找他干什么? 他们说,你爹被砸在了地下,你找不到你爹了。 他们说,你要是真找到你爹,这八万块钱就不能再给你家了。 我听不懂这些人的话,他们为什么总是把我爹和八万块钱联系在一起呢? 可是我问过的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你爹就是因为八万块钱才死的。 他们说,八万块钱买下了你爹的命。 他们说,人死了灵魂会回家,说不定你爹的灵魂正在回家的路上呢,你赶紧去追吧,你要是追上你爹的灵魂,你让你爹跟着你走,你爹的灵魂就不会迷路了。 我信了这些人的话,我决定不再找我爹的尸体了。 我在砸死我爹的小煤窑的地上,抓了一把干燥的黄土,我想我爹肯定在这片土地上淌过汗,掉过泪,吐过痰,撒过尿。这片土地上有我爹的气息,有我爹的悲伤和愤怒,得意和失落,思念和遗忘。 我找不到我爹的尸骨,带走这里的一把黄土,就当我爹的骨灰也好。 我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个干瘪的牛皮袋子,我把我爹的骨灰装进袋子里,朝着回家的方向朝回赶。 一路上刮着风,下着雨,天阴了又晴了,太阳出来又落了,呜呜的风从我耳边划过,我听到了无数死在异乡的灵魂正借着风力朝前跑,我想努力从这些慌乱无措的灵魂里分辨出哪一个是我爹。我对着呜呜的风说: “爹,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带你回家。” 呜呜的风声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一阵风在我耳边打了个旋儿。我听到了我爹的一声咳嗽,没错,的确是我爹咳嗽了一声。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能清楚地想起我爹咳嗽时的模样,他一定又是在边咳嗽边眨巴眼皮,他自以为我和他心有灵犀,我和他默契配合,心神领会,我对着风声说: “爹,我听到你咳嗽了,你等等我。” 我浑身充满了劲儿,就像被风鼓胀的衣裳一样饱满。 我加快脚步追赶着我爹的灵魂,虽然我看不见风,看不见我爹的灵魂,但是我听见呜呜的风声了,我听见我爹的灵魂在呜呜的风声里奔跑。我边跑边扬起胳膊,对着看不见的风招手,我希望爹能看见我挥动的胳膊,对他的追赶。 我边跑边喊爹,我听到风声从我耳边刮过来,又不停留地刮过去,可是我怎么也追不上无休止的刮过来又刮过去的风,我跑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我觉得我双腿发软,实在不能再坚持跑下去了。 这时我听到我爹嘿嘿的笑声,他肆无忌惮地仿佛赚了天大的便宜一样嘿嘿的笑声,他的笑像看不见的刀子,把呜呜的风割得支离破碎,风慢慢消失了,我爹的笑声也随风远去,我停下脚步,才发现我来到了这座小县城旁边的河边上。 河岸对过灯火辉煌,车流不息,我翘首朝城里的大街张望,我听不到风声,也看不到我爹的灵魂的去向,我狠心的爹呀,再一次用这么恶作剧的方式戏弄了他的儿子。 我闻到了城市里的烟火气息,我觉得我的肚子咕咕乱叫,我垂头丧气,踢着一块石子,沿着河岸的堤坝朝城里走,我这块石子看成了我爹的灵魂,我恶狠狠地踢打它,咒骂它,我把它踢飞了,然后快步赶上去,再恶狠狠地踢飞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恶狠狠地踢它,连我自己也听不到我咒骂它什么。 我边骂边踢,我顺着城里的大街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我低头踢石子,抬头骂人,我在低头和抬头的时候,我还没忘了留心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留心每一个可能像我爹的中年男人。 我看着那些走或坐的男人,没有谁用正眼看我,他们不会像我爹那样咳嗽,也不会像我爹那样无故嘿嘿发笑。 他们只是像一棵棵被冻僵的树一样让我感到没有一点暖意。 我对着灰蒙蒙的天打了一个喷嚏,我揉了一把鼻子,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从我身边穿过去。 他穿着蓝色的棉衣,带着一顶灰色的帽子,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一个不算饱满的布袋,他蹬自行车的动作就像鸭子一样一撇一撇,真是难看极了,我想告诉这个男人,骑自行车也要骑得像模像样。 我爹说过,坐如钟,站如松,骑车一阵风。我刚要追上那个男人,却发现男人驮着的布袋里漏出了米粒儿,白色的米粒儿从布袋里漏成一条线,就像孩子的尿柱一样丝丝沥沥的泼刺在地上。 路面黑,米粒白,米粒滚落在路上,断断续续的,随着这个男人的自行车的车辙蔓延在路上。 男人浑然不觉,依旧缩头骑车朝前走。 我对着男人的后背喊:“喂,你的布袋漏米啦!” 我接连喊了几遍,直到我追上那个男人,对着他围着围巾的耳朵大喊: “你的米袋漏米啦!” 男人惊梦似的撇了我一眼,便扭头朝后看,他看到了正在漏着的米撒成一条线,自行车猛地摇摆了一下,男人叉腿跳下了自行车。 他抬脸顺着米撒成的米线朝朝前看,由近极远,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把自行车靠在路旁的法桐树上。 他攥紧了拳头,很快又张开了。我听到他骂了一声: “姥姥!” 他骂完这声,便弯腰捡起身下的米粒儿,他的手指捏着米粒,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着地上的米骂了一句: “我弄他三姑,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我不同意他的话,比起我爹被砸死在煤窑里,掉几粒米怎么能算倒霉呢?我忍不住跟上去问他: “喝水怎么会塞牙呢?” 男人转脸看我,我这才发现他脸上架了一副瓶底般厚的眼镜,他的眼珠儿躲在镜片后面,使得他的瞳孔放大到几乎是僵直的眼神。 他就是用这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怪物似的,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忽然摊开双手对我说: “我下岗啦,我的单位破产啦!我十年寒窗苦读,上完大学,没想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我被他的叫喊惊了一跳,他摊开的手哆嗦着,面目也在叫喊中显得狰狞可怕。 他的眼珠儿在镜片后面弹跳着,好像随时都要迸出来。 “你知道吗,快到春节啦,这袋米是政府发给我家的福利,我家正在等米下锅。” 不容我和他说话,他又摆动着双手对我喊: “你知道什么叫等米下锅吗?就是我老婆在灶台上烧开水了,我孩子端着碗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开水,就等我回家把这袋米下锅吃饭呢!” 我听懂了这个男人的话,我知道什么叫等米下锅了,我想起在课本上学的一句话,我对他说: “你混得真惨,人家都食有鱼,出有车了,你还在等米下锅,你丢了工作,可以回家种地呀,种地是不会失业的工作。” 男人似乎不理会我对他的讥讽,依旧抖着手说: “我失去了工作,也没有属于我的土地,我现在没有是工作的工人,失去土地的农民,我是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是,我上有爹娘,下有老婆孩子,我在夹缝中生存” 我打断男人的话,我对他说: “你真好,你还有爹,我连爹都没有了。” 男人似乎不介意我打断他的话,他好像也没听到我说什么,他收起摊开的双手,弯腰蹲在地上捡起米粒。 米粒太小了,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着暗淡的白亮。男人捏着地上的米粒,他探着头,厚厚的眼镜片几乎触到了地上。他的模样真是滑稽可笑,可是我又觉得笑不出来。 我蹲下身,帮忙给他捡米粒。他忽然抬脸对我说:“有爹没爹都得活着,咱们都得好好活下去,直到活到死。” 我说:“我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男人说:“生命只有一次,你死了就活不回来了。所以我活得再苦再难,也从来没想过死。” 我说:“可是我爹就死了,他用他的生命换了八万块钱。” 男人怔怔地停下捡米,他听说我爹被砸死在山西的小煤窑里,他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珠瞪圆了。 男人的嘴里喷出一口热气,他把米塞进棉衣兜里,对我说: “你爹肯定是不想死,他被砸死在煤窑地下的时候,他也不想死,只不过活该他死,他就不得不死了。” 我说: “是啊,我爹的确是死了,我都听到我爹的灵魂回家了。” 男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说: “你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吗?” 我说: “我听到我爹的灵魂随风呜呜地跑,因为我听到了,所以我相信我爹有灵魂。” 男人低头拾米,他对着路面嘟囔: “人死如灯灭,两眼一闭,什么都没啦,哪里还什么灵魂,那都是自我欺骗的借口。” 男人蹲着身子,挪着脚朝后倒退着拾米,他身后的街面被他布袋里漏出的米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弯弯曲曲的白色的米线。 行人从他身旁走过去,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大卡车,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我和男人身边穿过,带着呼呼的风声,把地上的米粒刮散了。 男人忙不迭地用手拨拉着米粒,他连同地上的石子和灰屑都装进了口袋里。他装满了棉衣的口袋,又朝棉裤里的口袋塞满了米粒里,他站起身,捶着后背说: “去他娘的,我腰疼,不能再拾了。” 他说着歪斜着身子走到他的自行车旁,他把自行车扶正,把漏米的布袋翻过来,他低头检查了一会儿,推起自行车歪斜着朝前走,他走了几步,忽然扭头对我喊: “我决定明天开始挣钱去,你跟我去吗?”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我要去赚钱了 我要去赚钱了 我不知道,这个冬天的风从山西的小煤窑里挟裹着我爹的灵魂,我爹的灵魂引导着我来到这个小县城里,就是和这个戴眼镜的下岗工人相遇吗? 这个落魄男人用他穷困潦倒的嗓门吆喝我去和他一起挣钱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我爹在夜空里的咳嗽,本来我不想和这个斯文扫地的下岗工人一起挣钱,可是我得到了我爹的暗示,我爹同意让我跟着他一起走。 我相信我爹说的话,虽然他一次次骗了我,一次次骗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人。但是,我觉得我爹就是我爹,在生与死之间,在生活和人之间,我爹做得最好。 他是用心良苦的,他是出类拔萃的。 他能像鸟儿一样飞翔,也能像鱼儿一样潜入,他能屈能伸,在生与死之间,在黑与白之间,在阴阳两道之间,我爹做得游刃有余,胜似闲庭闲步,他能大口喝酒吃肉,他能从容拈花惹草,他能盘腿坐看云起。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虎父无犬子,我只能做得比我爹好,不能给我爹丢了脸,我不能侮辱了我爹的名声。 那天晚上,我背着我爹的骨灰,我身上唯一的行囊,我和这个下岗工人走在去他家的路上,他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半布袋大米。他一路摇摇摆摆,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我答应和他一起去赚钱,他邀请我今晚去他家住一夜,明天一早跟他去赚钱的地方。他告诉我,他姓相,他爷爷给他起的名字叫相书林。他抱怨他这个名字太古板了,古板得像一块砖头,他说那个上过私塾的爷爷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腐朽的名字。 他说他想飞,可是没有翅膀,他想逃离这个让他不堪重负的小县城,他在省城上过大学,他年轻时游过山玩过水,他吃过海参鲍鱼,品过茗茶参汤。 他没想到会混到狗日的这般凄惨境地,他以为是生活故意给他的恶作剧,他以为是上天故意让他这般苦难,先利其心志,劳其筋骨,在让他成器。他大声说话,大声骂人,说话和骂人时还不忘嘿嘿发笑。 相书林一路上不住嘴地对我说话,他不在意我听不听,不在意我对他的话做出的反应。 他好像是要把这些话吐出来,像吐掉一口痰一样不吐不快。 我跟在相书林身后,尾随穿过了县城的一条由东至西的大街,在城西的护城河旁,他带我拐进了一片低矮平房的大院里。 灰白的月光落在院子里的树木上,高低不一的树木像一群发呆的人一样盯着我,没有鸟叫,没有风声,只有月光不动声色地落满了院子。相书林扭头看看我,他抬手指着黑暗里的一片木门说: “到我家了,来,今晚睡在我家吧。” 我说:“这是哪里?你家的院子这么大?” 相书林指着四周的树木说: “这就是我原来的工厂,当年热火朝天,鼓舞人心的工厂,现在垮台了,一夜之间,就树倒猢狲散了。” 相书林说着推开门,猫腰蹑手蹑脚地靠近亮着灯的屋门,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米来了,老婆大人,米来了。” 屋门开了,灯光泼出来,先是跑出一个圆墩墩的小男孩,跟着一个齐耳短发的女人也跟着出来了。这应该是相书林的一家三口人了。相书林冲我摆手,对女人说:“我兄弟,没爹了,以后跟我一起混生活了。” 女人打量我一眼,轻声问我:“你爹呢?” 没待我回答,相书林对他妻子说:“他爹因为八万块钱砸死了。” 女人显出没听懂的模样,我对女人说:“这么说才对,因为我爹被砸死了,所以他才得了八万块钱。” 女人像是听懂了,她点点头,又突然摇了摇头,走到自行车跟前,摸索着解起了捆住米袋的绳子,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八万块钱一条命?这行情,贱卖了啊。” 那天晚上,我吃了相书林的老婆煮的两碗米饭,躺在相书林家西偏房的木床上。 这是自从我出来寻找父亲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睡觉,第一次在家里吃饭。虽然这不是我的家,但是现在我躺在木床上,盖着软和的棉被,看着墙上贴着大红大绿的年画,闻着柴米油盐的烟火味儿,我确实体会到了家才有的感觉。 窗外的月光烟雾一样漂浮,从窗棂里透进来,洒在床上,无声无息,这是一种明亮的静谧,应该只属于这个世界上的明亮。 地狱里没有,天堂里应该没有,这应该只属于活的人才能看到的明亮,它是不可复制的,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明亮。 只有活着的人用他的眼睛才能看到的亮光。我定定地看着这种奇妙的光亮,忽然被这种顿生的感悟感动了自己,是啊,活着就是光亮,是光照亮了活着的人,让活着的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我觉得眼泪模糊起来,我闭上眼,感受这种奇特的感动,是因为我为我活着而感动吗?我还年轻,我的活着才刚刚开始。 而我爹,他却用死结束了活着,他逃避了光亮的对他的照亮,他用死证明了他活着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他抛开我和我的家人,独立特行,处心积虑,用心良苦花去了活着的时光,然后以死的方式,才赚取了八万块钱。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的心在哆嗦,我紧咬着的嘴唇生疼起来。我强忍着疼痛迫使自己睡觉,我想在一个人没有去路的时候,强迫自己去做一件可能的事,应该是比较明智的举动,就像我明天要跟着相书林一起赚钱一样,我也要尝试赚钱是一次什么样的过程,跟着这个破落的下岗工人,去赚注定不会太容易得到的钱。 这是挑战别人,也是挑战自己。嗯,没错,我去赚钱也是挑战我那个抛弃我,死去的了的爹,我想他能用死的方式赚八万块钱,我呢,我是否能用不死的方式赚到比八万更多的钱呢。 我要是能赚到足够多的钱,给我娘,给那个只会种菜卖菜的朱无汤,我要把钱甩到我叔伯们的脸上,我也要把钱烧成灰,让我砸死在地下深处的爹知道,他的儿子也会赚钱。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人就为这张脸活着 我觉得我刚睡着,忽然听到我爹的咳嗽声。 是从屋顶上传来的,清脆,响亮,像是一块被霜打的石头一样干硬,从屋顶上滚落下来,啪的一声砸在月光里的地上。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影子朝床边晃过来,我看清了是我爹的模样,他嘿嘿笑了两声,让我确定了这个嘿嘿发笑的男的确是我爹。 三年的时光,我还是认出了三年前我的爹模样。他搓着手走到我床边,挨着床边坐下。我张开嘴,喊了他一声爹。 我觉得我想哭。 我说:“爹。” 我喊完这声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像是满肚子的话在嗓眼里翻滚,却被这个爹字被堵住了。 我想极力吐掉这个字,我想对我爹说话,我想说出这三年里一直想说的话,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张开的嘴巴啊啊了两声,就觉得热辣辣的泪水淌满了脸。 我啊啊的哭出声来,我在看见我爹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用啊啊的哭声来表达我的心情,我用啊啊的哭叫声问我爹: 你怎么舍下我和我娘就走了,你怎么就被砸死在小煤窑地下了? 我有无数个怎么想问我爹,可是这些问题却憋在我胸膛里打着滚儿,撞击得我胸膛疼起来,我捶打着胸膛,我想撕开裹着胸膛的皮肉,让这疑问迸出来,血淋淋的迸在我爹脸上,让他逐个回答我。 我爹似乎被我啊啊的哭叫惊住了,停止了搓手,把他的手掌抚摸在我脸上,他不说话,只是一把一把擦着我脸上的泪水。 我拨开了他的手,我用我二十岁的手掌拨开了我爹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我抓住了他的衣领,使劲摇晃着他。他任凭我摇晃着他,像一棵在狂风中摇摆的树一样沉默。 明亮静谧的月光里,我看到我爹也掉泪了,他的泪水粘在层层皱褶里,他似乎是哽咽了一声。 我爹说:“我知道你会去找我,我回来啦,我不走啦。” 我停止了哭叫,刚想问我爹为什么不走了?他要去哪里。我爹摸了一下我的脸,又说:“你现在看到我的只是我的魂魄,我把我的魂魄附到那个下岗工人身上,我和他一起帮你赚钱,帮你过一个男人该过的生活。” 我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没想到我爹死了还阴魂不散,还要跟着我。我不知道我将来的日子会去做什么,我只想找到我爹。可是现在我爹主动来找我了,他要帮我完成我以后该做的事。 我说: “爹,你希望我以后做什么呢?” 我爹说: “我希望你先赚钱,然后成家,先立业在成家,你要有体面的职业,美好的爱情,完美的家庭。当然你还担负着很多责任,比如养活你娘,你有老婆,孩子,你还有事业。 怎么说呢,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把自身的潜能价值体现到极致,不留一点力气,自己要舍得榨干自己最后的能量,这样你才没白活一辈子,你才没白来这个世上走一遭。 人活着为了什么?人活一口气,人有脸树有皮,人就为这张脸活着,什么叫脸,脸就是脸面,就是有文化的人说的尊严,人就是要为自己的尊严活着,人拼命也要活到死,就是为一张脸面活下去 我没想到我爹能啰啰嗦嗦说这么一通话,我刚要打断我爹的话,忽然听得吱呀一声响,一阵冷风扑在我脸上,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猛地睁开眼,看见相书林推门进来了。 他踢踏着走过来,我转头寻找我爹,发现我爹的背影朝相书林走过去,他的影子像纸一样薄,被冷风吹到相书林身旁,他像是故意要和相书林迎面相见。 我惊得张大嘴,我担心我爹会撞着相书林,可是奇怪的是我爹的影子晃晃悠悠,就像池塘里泛起的涟漪一样,缓缓地,不动声色地贴在相书林身上,又像水纹一样消失了。 我惊得张大嘴巴,相书林对我说: “天快亮啦,咱们准备起身吧。” 他过来拍了拍我肩膀,我闻到他嘴巴里喷出一股隔夜的酸馊味儿。我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合上了嘴巴。 我说:“咱们要到哪里去?” 相书林说:“去赚钱啊,我想好了,我一个大学同学现在威海的造船厂,家产十几个亿,咱们去投奔他吧!” 我说:“你以前为什么不去呢?” 他说:“我以前不想去,可是我见到你以后就想去了。”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 他又说:“我听你说,你爹一次就赚了八万块钱,我就想出去赚钱了。” 我还是没听懂他的话,难道他也要像我爹一样用自己的命去赚八万块钱吗? 这个傻逼男人,他只能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去干别人干过的蠢事吗?他看我愣怔着不吱声,他居然有些得意的笑起来了。 他像昨晚在路上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又补了一句: “我现在知道钱是妈的好东西了,一分钱难道英雄汉,这话真实在!我没钱连老婆孩子都跟着我吃苦受罪!所以我要赚钱!” 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掌攥成了拳头,举起在头顶上,有些恶狠狠地说: “我要赚钱,像你爹一样赚八万块钱!” 他说着嘿嘿笑了两声,我分明听到,这笑声和我爹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让我目瞪口呆,又觉得热血沸腾。 嗯,没错,很多年没有这种激昂慷慨的感觉了,除了我爹让公鸡下蛋的时候,他把我拱在他的头顶上,我在他头颅上面对那年威风凛凛的阳光和大风的时候,我很久没有这种让我坐立不安甚至是手足无措的时候了。 我看着相书林壮志满酬样子,想起以前我爹力拔山河盖世兮的勇气,我觉得真的找到我爹了。 没错,我找到了我爹活着的劲头,我找到了我爹人活一口气的精神气儿,虽然我没有找到我爹,没有按照我娘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是我找到了我爹活着的精神,我爹在冥冥之中告诉了我人该怎么活着,人活着就活出个人样来,不能像猪狗一样活着。 我长大了,我是个长大了的男人,男人就是我爹那样的男人,虽然不顶天立地,虽然没有丰功伟绩,虽然没有给我留下万贯家产,但是我爹从不胡吃海喝,也不赌博养女人,他爱我这个家,他用别的男人不敢做也从来就想不到怎么做的方式完成了他作为男人的过程。 他像一棵卑微的小草,从坚硬的岩石下面挺着头皮钻出来,他活得不精彩,没有花朵的香气和绚丽,他活得不伟大,没有大树一样惹人注目的高度,他不足以让人仰视。 在外人眼里,他甚至是用最卑劣的手段和方式完成了一个男人活着的过程。但是他是我心目中的爹,他指引我该怎么活下去,现在他的灵魂在陪伴着我,让我鼓足勇气活下去。 想到这里,我开始穿衣下床,随相书林走出门外。天刚放亮,风停止了,灰白的天地之间,冷气干硬,每走一步都像是很费劲地踢开什么东西似的。 相书林的脚步很轻,蹑手蹑脚,我觉得他像是生怕惊动了正在熟睡的妻子和孩子。 他拉开大门的时候,门板吱呀一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惊得我也跟着相书林屏住呼吸。 我刚要迈出大门,听到一声爸爸喊过来,我听出是他儿子喊他,那个圆墩墩的虎头虎脑的孩子,他发出这一声爸爸清脆响亮,刺破了干硬的空气,不依不饶地钻入了我的耳朵。 “爸爸,你真要走吗?” 相书林转过头,我看到他儿子正扒着窗户朝我们这边看,他圆墩墩的脸蛋紧紧贴在窗户的玻璃上,他瞪大眼睛,像是把整个小脸蛋都贴得变形了。 相书林张开嘴巴,他张开了又合上,他看着儿子,儿子的身后是他的妻子,他妻子托着他儿子,她们母子俩贴近窗户看着我和相书林。 相书林的嘴巴哆嗦着,他没挪动身子,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半响,我听到相书林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说: “儿子,我走啦。” 我还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又听到一声喊: “儿子,我去给你赚钱啦,你在家乖乖的听话,等我回来吧!” 这是一声呐喊,声嘶力竭的喊声,像是喊给他儿子听的,也是喊给他妻子听的,相书林喊完这声,抬手冲他的妻子和老婆挥挥手,低头冲出了门外。 我追着他出去,看他大踏步朝前走,他的脚步踉跄,踢踢踏踏地响在寂寥无人的大街上。 我快步追上他,看见相书林抬手擦着眼,他的眼睛泪汪汪的,手背上也沾满了泪水。这个男人居然哭了。我顿时心生鄙视,他怎么能哭呢,一个男子怎么能轻易掉泪呢。 我说:“老相,你怎么哭啦?” 老相低头擦泪:“不知道,就是想哭。” 我说:“老相,我爹离开家的时候就没哭,你怎么能哭呢?” 老相说:“我没有你爹坚强,我想哭。” 我说:“你应该抬起头来,别回头,朝前看,你朝前看就不哭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打仗还需父子兵 老相听了我的劝说,擦了擦眼,抬起头来朝前看,脚步也显得稳当起来。我和老相经过这个小城的超市,网吧,菜市场,邮局,理发店。 太阳从东方的楼群里冒出头来,光线刺得云彩四处迸飞。 大街亮起来了,有班车徐徐驶过,有摩托车突突的穿越我身边,街边的饭店开始冒烟,弥漫着干爽的烟火气息,几个清洁工人无精打采地挥动着扫帚,不时对着灰蒙蒙的街面打起哈欠。 快到车站的时候,老相忽然止住脚步,扭头打量着我。他咳嗽了一声,忽然嘿嘿笑起来。我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我分明听到了我爹的咳嗽和笑声,从老相嘴巴里发出来,我觉得我的头发霎时间倒立起来,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窜上来。 我知道,我爹的灵魂真的附在老相身上了,现在他是借用老相的嘴巴在对我说话。 其实这会我不希望我爹的灵魂能支配老相的言行。老相刚才离开家门掉泪的时候,我觉得其实老相很可怜。 在特殊的时间里,落泪的男人,就像遭到痛打的落水狗一样,让人心生恻隐。我担心我爹会利用老相的身体去做老相不想做的事,我鼓足勇气,看着老相。 “老相,你c你笑什么?” 老相盯着我,忽然说: “我年龄比你大二十岁,你不该叫我老相。” “我不叫你老相叫什么?” “我觉得,要是你叫我爹,我就更有信心去像你爹一样赚钱啦。” “我怎么能叫你爹呢?” 我说:“我爹已经含笑九泉下啦。” 老相瞪起眼说: “可是,我已经从心里把你当做我的儿子啦。” 我说: “可是我没把你当做我的爹。” 老相说 “打仗还需父子兵,赚钱也一样,齐心合力,才能赚钱呀。” 我说: “因为赚钱,你才让我叫你爹吗?” 老相很认真似的点点头。 我摇摇头,我说: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爹的。” 老相显得有些失望了,他点点头,很快就开始摇头了。 我说: “我告诉你,一个叫朱无汤的男人,我在他家吃了两年饭,穿了他家两年的衣服,我也没喊过他一句爹。” 老相瞪眼说: “朱无汤是谁?朱无汤是哪里的瘪三?” 我说:“朱无汤是养活我娘的男人,他是我娘现在的男人。” 我这话像是当头一棒,老相低下头,没再说话。 他缩着脖子,闷头走了一段路,忽然仰头对着天空嗷嗷叫了两声,他的叫声尖锐凌厉,带着血腥的气味,我捂住耳朵,看到老相叫完这两声,又闷头不说话了。 好像刚才的叫声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从来就没叫过一样,他停下脚步,慢吞吞对我说:“杨完成,前边就到车站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世界,我来啦!” 我和老相到达威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个沿海城市比内地的城市干净,街道宽敞,楼房整齐。也许是快过年的原因,大街上的人不多,偶尔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像是零落的掌声,欢迎我和老相这两个来淘金的男人。 离开车站没多远,老相在一个公共电话亭旁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他眯眼看着纸片上的一串数字,拨打了号码。 他把听筒放在耳朵旁,随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拨打电话的动作,他的神情显得焦灼起来,他不时地挪动着脚步,像是怕冷似的狠劲跺着脚,阵阵冷风刮过来,扑打着老相的棉帽子,使得他不得不眯上眼看我。 “靠!这个张航,他怎么不接电话呢?”老相看着我,自言自语似的说:“发财了,官大了,难不成架子也大了?” 老相说着又拨打了一遍电话,这次他是瞪大眼摁着电话机上的键盘,他摁下一个数字,嘴里也跟着念出声来。 他使劲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看起来听筒要把他的耳朵挤扁了。 “我和张航是铁哥们,上大学时我俩睡上下铺,我俩好得穿一条裤子。”老相跺跺脚,把听筒换到右边的耳朵上,唯恐我不相信他的话似的,他跺着脚继续说: “大三那年,张航把一个女同学的肚子给睡大了,他不负责任,竟然让我陪那个女生去医院流产,那女生,流产的时候哭得跟泪人一样,为了狗日的爱情,真他娘的可怜!” 我不懂什么叫爱情,我没搭理老相的话,冷风灌进我的脖子里,我看到老相说着,还是失望地把听筒扣在了电话机上。 “他肯定这会正忙着呢,他打理这么大的事业,肯定是日理万机。” 老相说着,忽然有些自我解嘲地嘿嘿笑了两声。 我以为这又是我爹在他身体里发笑,难道我爹已经知道了什么意外和不测?我爹不主动和我对话,我也没办法和他沟通。我不想打击老相,但是天黑透了,此时我们面对的是到哪里睡觉。 我说: “联系不上你同学,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老相抬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又转头看遍了四周林立的楼群。他砸吧了一下嘴巴说: “我知道张航造船厂的地址,干脆咱们步行去找他吧?” 我说:c “天黑了,咱们该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再去找他。” 老相闷头呆了呆: “我带的钱只够咱们来的路费,咱们没有多余的钱来住旅社。”老相说着,忽然盯着我说: “你有办法住免费的旅社吗?” 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花钱住旅社。 我知道,我爹肯定是有办法的,可是现在我爹的灵魂沉默了,就像被风吹破的尿泡一样瘪住了他的嘴巴。他像是故意不帮我们想办法,故意在冥冥之中看我和老相身处困窘里的状态。 那天晚上,我和老相蹲在避风的墙角里,各自啃掉了他老婆烙的面饼,干硬的饼渣儿噎得我伸长了脖子,又不得不闭紧嘴巴,生怕无缝不入的冷风灌进嗓子里。 老相抹抹嘴巴上的饼渣,憋住嗓子对我说: “吃得苦中苦,方为上人人,杨完成,你会苦中作乐吗?” 我说:“ 我说:“ 我爹从来不被动地吃苦,他总是主动去避开苦难,他在自我挑战的过程里摆脱了苦难的困扰。” 老相说: “我知道了,你爹比我优秀,所以我要向他学习。” 老相伸着脖子打了一个滞闷的饱嗝: “杨完成,你应该像你爹学习。你应该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虎父无犬子,你懂吗?” 我说:“ 我懂,我一直在向我爹学习。” 天黑透了,路灯亮起来,昏黄的灯亮被冷风吹得漂浮不定。 我和老相按照造船厂的地址,低头朝大路走起来。黑夜里的风越来越强劲,好像是因为没有了阳光的束缚,冷风肆无忌惮地狂奔起来,它们像一条条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我和老相,逼迫着我们没有停下来的间隙,只能像陀螺一样绕着这个城市的街道无休止的转圈。 我觉得我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停了下来就睡着了,睡着了又开始走起来,走起来又睡着了,我在梦里走着,又像是走在梦里,我走着却像是睡了,我睡了又像是走着。 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终于听到老相喊: “我弄他三姑,可算找到了!” 我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我看到老相的脸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灰白。 他的眼珠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一片楼群,他握紧了手指,嘴巴哆嗦着,老大会儿,忽然对着那片厂房喊了一声: “张航,哥们,我来啦!” 我被他的喊声吓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相又喊了一声: “威海,世界,我来啦!” 他的叫喊尖利,划破了那个寒冷早晨的寂静。让我想起他离开家门的时候,对着他儿子喊叫,坚硬里带着温热的辛酸。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我们跑得比风还快 那天早上,我和老相站在这家庞大的造船厂门口,等待他的同学出现。 一些大大小小的车辆出出进进,一些男人和女人从里面走出来,从外面走进去。 老相不时拦住他们,用蹩脚的普通话打听张航。没有谁停下脚步,认真听老相说话,他们摇头或者摆手,还有人根本就不正眼看老相一眼。 老相从他们身边离开,不一会又围上去,他眼巴巴地看着每一辆进去或者出来的车辆,那些车子没有一辆停下来和老相打招呼,那些车辆的喇叭的鸣叫是在驱赶老相,就像人们挥手驱赶一只苍蝇一样,使得老相不得不跳着躲开。 老相看着我笑,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他说: “我敢肯定,张航就在这个厂子里,咱们需要等,咱们等他出来就行了。” 他掏出那张写有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片,靠近门口的保安,他几次靠过去,不知怎么又退回来。 他退到墙角的一处避风处,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梳子,把他凌乱的头发朝脑后梳,掏出毛巾使劲擦了几把脸。 他说: “还行吗?” 我说: “什么还行?” 他说: “我的形象气质还行吗?” 我不忍打击他,只得说: “你比我爹还帅呢。” 老相嘿嘿笑了笑,他点点头,再次拿着那张纸片走到保安室门口,过了不大会儿,老相折回来了,他说: “真不巧,张航出去开会了。” 我们再等,老相又去问保安,再次折回来,叹声说: “张航去见外商了。” 我们在造船厂门口等到下午,老相一次次去问保安,他称呼张航的时候,也改成了张总。 他说:“保安和张总汇报了,说他的老同学我来了。” 我们直到天快黑的时候,还是没等到张总出现。 我相信老相没撒谎,尽管我们没见得到张总,一个穿蓝色工作服戴着眼镜的男人从楼群里出来,招呼我们到他身边,他用一副软绵绵的腔调问老相: “你们找张总干什么?” 老相闷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 “挣钱。” 眼镜男人噢了一声: “你们就是来找活干呗?” 他像是自问自答,又追问老相: “你会做什么?有什么特长和技术吗?” 老相说: “只要是挣钱的活,我什么都能干。” 眼镜男人把老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又瞥了我一眼,又说: “你们跑得快吗?” 老相反问: “挣钱和跑得快有什么关系?” 眼镜男人说: “当然,有很大关系,如果你们跑得足够快,那你们就来船厂刷油漆吧,这个工种能挣钱。” 老相摇摇头,很快又点点头,他说: “好,很好,谢谢你啦。” 眼镜男人抽着嘴角笑了笑,他带我们进入厂子大门,保安对他点头,大声说: “主任下午好。” 眼镜男人点点头,冲保安说: “每天都有这么多张总的同学来找他,真够麻烦的。” 进入船厂大楼的办公室,眼镜男人给我们登记,复印我们的身份证,然后把我们交代给一个矮个子c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 络腮胡子男人说话声音很响,他是个自来熟,三句话就和我们聊得很投机,他来自鲁西南,和我们的县城相距不算太远。 也许因为是半个老乡的缘故,络腮胡子居然给我们安排了一间两个人的宿舍,他告诉我们,这间宿舍暂时没人住,你们俩先住着吧。 他带我们去餐厅吃饭,给我们每人一盘馒头,两份猪肉炖白菜。 我们来不及表示谢意,狼吞虎咽吃得正香的时候,络腮胡子男人忽然问老相: “你们要干刷油漆这个活吗?” 老相对络腮胡子点点头。 络腮胡子又问:“你们跑得快吗?” 老相又点点头,他发觉络腮胡子质疑的眼神,又用恶狠狠的腔调补了一句: “我们跑得比风还快。” 络腮胡子挥手扔掉烟头,对着饭桌上馒头,猛然发出一声“这牛逼吹得好,我靠!”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百米冲刺才能跑出自己的命来 第二天早上,我和老相吃过馒头,各自喝掉两碗鱼儿米粥,被络腮胡子男人领一间屋子里,我们换上了和络腮胡子男人穿的一样的蓝色衣服。 络腮胡子开着一辆破旧的汽车,让我和老相坐在车厢里,他发动起车子,把车子开得像一条疯了的狗一样嗷嗷乱叫。 车子沿着船厂一路窜动着,颠簸着我刚吞进肚子里的粮食。 那时我再次发现这船厂的庞大,足有大半个县城的路程,络腮胡子终于停下来。 他跳下车子,让我们赶紧下车。他指着远处一片灰色的楼群说: “喏,你们挣钱的地方到了,赶紧去吧!” 我和老相刚跳下车子,络腮胡子就朝地上啐一口痰,钻进车子一溜烟回去了。老相眯眼看着远处的楼群说: “怎么还是见不到张总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相的话,跟着他的自言自语朝那片楼群走。 一路上堆砌着凌乱的钢铁,不时有叉车呜呜开过,到处是叮叮当当的打击声,我们穿过一片片看不到尽头的车间,距离络腮胡子所指的楼群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才看清,这不是楼群,而是钢铁打造成的船体,像大楼一样高的钢铁,它高得让我们不得不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它的最顶端,上面有五彩缤纷的旗帜迎风飘舞。 老相长大嘴巴,他嘴里发出和我一样的叹息。 老相说: “这就是船,大船!” 是的,我们的确走进了大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庞大的船,我不知道这样大的船,它有排山的气势,肯定也会有倒海的能力。 一群和我们穿着一样蓝色工作服的男人从大船下面的一个入口陆续钻进去,我们走过去,一个鼓眼泡的男人拦住了我们。 他的衣服上涂抹着猩红色的斑点,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油漆味儿。 不知怎么,我闻到这股味儿忽然有恶心的感觉,刺鼻,钻心,熏眼,头晕,所有不舒服的感觉一下子涌遍了我的全身。 “你们是来刷漆的吧?”鼓眼泡男人说。 老相点点头,他看着鼓眼泡男人,对这个浑身怪味的男人嘿嘿笑了笑。 “有什么好笑的呀?”鼓眼泡男人上下打量着我和老相,他看了看我的腿,又审量老相的鞋子。 “在上班的时候换上一双轻便的鞋子,不然你跑不快!”鼓眼泡男人跺跺脚,示意我们看他脚上的黑色运动鞋: “你看,就穿这样的鞋子,才能跑的快!” 老相说: “我们跑这么快干嘛?” 鼓眼泡男人显出鄙夷的神情,他指着身后的一堆毛刷说: “拿着刷子进去吧,你进去就知道为什么要跑得快了。” 我和老相拿起毛刷,尾随鼓眼泡男人走进大船里边的时候,鼓眼泡男人又说了一句: “要想活得长,就得跑得快,百米冲刺才能跑出自己的命来!” 我们开始走进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旷里,船体里面亮着刺目的灯光,越往里走,浓烈的刺鼻味儿扑面钻心,一种窒息的感觉噎住了我。 “出门在外的,抛家舍业的,我们来就是挣钱的,嗯,我们这活儿每天能挣二百块钱,也算是挣钱的话儿,挣钱的活儿都是危险的,挣钱就要付出代价,身体的代价。” 鼓眼泡男人不回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们发牢骚: “身体是本钱,我们的挣钱就是挣得身体的钱。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我,没有我哪有钱?咹,没有钱哪能养活老婆孩子?” 老相打断他的话: “请指教,这活怎么个危险呢?” “我们现在刷的是一种防锈漆,不瞒你说, 这种漆味有毒,所以我们刷完了就要朝外跑,越快越好,不然就要被熏到了!” 鼓眼泡男人说着说着忽然闭住了嘴,他掏出口罩戴在嘴巴上,抬手指着我们面前的一片灰色的船体说: “喏,你们先试着刷第一遍漆吧,我看看你们刷的行不行!” 他说着朝后退了几步,边转身边说: “下午我来检查你们刷得行不行。记住了,觉得憋闷就朝外跑,喘口气再回来。” 老相对鼓眼泡男人点点头,低身把刷子插进脚下的油漆桶里,一股猪血似的液体被老相涂刷在铁墙上。 我也跟着老相的动作涂抹油漆,呛人的味儿钻入鼻子里,我憋住呼吸,刷子在我手里抖动。 我说: “憋,心里憋得慌。” 老相说: “我也是,我心里憋得慌。” 老相说着,手里却没停止刷漆。 我说: “你应该再去找找张总,给咱们换个活儿。” 老相没吱声,他闷头刷漆,呼吸却越来越粗,这不是挣钱,这是挣命。 我想问问藏在老相身体里的爹,这样的挣命是不是值得这么做,我想喊爹,我想我爹会告诉我老相该去怎么做,老相的头发耷拉着,遮住了他的额头,他这幅样子,此时此刻,老相真的像我爹。 我正这么愣神的时候,忽然听得响起狂乱的脚步声,刮风一样狂奔过来,穿过我们身边,朝门口狂奔过去,人群都在跑,他们奔跑的影子就像一阵黑风,刮得我也抬腿跑,我扔到毛刷,看到老相也起身跑起来。 我们加入了黑风的漩涡,人推着人,人搡着人,粗重的喘息,杂乱的脚步。好像是有人摔倒了,有人踩在了被摔倒的人身上。 又有人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我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阳光,闻到了冷风。 我跟着那些人跑到外面,蹲在阳光和冷风里大口喘息,那些人和我一样,大口喘息着,像一群干涸的鱼张着嘴巴。我寻找人群里的老相。 老相呢?老相没跑出来吗?我直起身子,我喊: “老相!” “老相!” 我的喊声没有回应,那些人都张着大嘴看着我,他们绝望地看着我,我边喊边朝船体的入口处跑,我边跑边喊: “老相!老相!” 我不知又朝船体里跑了多长时间,才听到老相的回答。老相趴着回答我: “我跑不动了,我的腿折了。” 我过去抓住老相的胳膊,老相痛叫起来。 “我的腿被人踩折了,疼死了!” 我让老相趴在我背上,老相身子很轻,他的关节骨骼硌着我,疼痛的汗水滴答在我脖子里。 我说: “老相,别喊疼,你喊也是疼。” 老相还是喊疼,他喊着疼说: “疼,是真疼啊,钻心的疼!” 我背着他,低头加快脚步朝外跑。老相带着哭腔说: “我是个笨蛋,我不能像你爹一样有本事,我挣不了八万块钱。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帮我把这根手指切掉吧 我以为老相只是为今天的经历觉得羞愧,对我发发牢骚而已。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老相就早早起床了。他颠动着伤腿,招呼我早起去吃饭,吃完饭去干活,我听了他的话,起床跟着他吃饭,去昨天鼓眼泡男人给我们指定的车间干活。 鼓眼泡给我们安排的活就是用切割机,把各种型号的钢筋按照尺寸要求切割成段,每十根扎成一捆,便于让工人运送到另外的车间,让车床工人进行深加工。 这是最低级的活儿,连我都觉得这活儿简直是我年轻强健的身体的浪费,委屈了这个曾经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老相。 这活儿无师自通,也不用像昨天刷漆那样需要快跑才能活命。我负责切割钢筋,老相负责把切割成段的钢筋拿铁丝扎成捆,用锤子把两端敲打整齐。 那天的气温略有些升高,不像前几天冷得让人骂娘。 老相阴着脸不说话,只是闷头干活,我以为他还没从昨天被人羞辱的郁闷里恢复过来。 我想我爹要是再利用老相的嘴巴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我就要反击他,我就会让他闭嘴,我只想让我爹的灵魂陪着我,我可不想让老爹利用老相的身体胡说八道,做出老相不可能做的事情来。 是的,我是怕我爹给老相惹祸。 老相想得只是赚钱,我爹想得是比赚钱更让人惊心动魄的事,我爹想用老相的身体来指导我,按照他的意愿来打造我。 可是老相只是想做一只觅食的鸡,他没有想当展翅高飞,翱翔天空的鸟儿。我以为我看透了老相的心里,我以为他只是想一门心思地赚钱养家。 但是我猜错了,看错了,接下来的老相的举动让我吃惊,我判定不是我爹在利用他的身体做这件事,只是老相决定这么做的,因为我看出完全是老相的眼神和口气,好像是连我爹也被老相这个决定目瞪口呆,完全沉默了。 老相走到我身旁,他看着我把钢筋伸进高速旋转的切割片里,切割机发出刺耳的滋啦啦声音,迸溅出灼热的火星,散发着焦糊的味儿。 老相抽了抽鼻子,他说: “真好。” 我没抬头,问他: “什么真好。” 他说: “切割机真好,这么硬的东西都能切断,这东西真好。” 我没搭理他这话,老相似乎很费劲地吞了一口唾沫,接着他把左手伸到我面前,他伸出了左手的食指,用异常平静的腔调说: “杨完成,你帮我把这根手指头切掉吧。” 我停止了切割钢筋,切割机的锯片在高速空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也许正是这嗡嗡的声音,使得我没有听清老相对我说的这句话,确切地说,是我没有听懂老相说的话。直到老相伸了伸脖子,把他的左手戳到我眼前,他的眼神就像他的手指头一样直勾勾的戳在我脸上,他又说了一遍: “杨完成,帮我把这根手指切掉吧。” 我朝后倒退了一步。 我说:“老相,你疯啦?” 老相没动弹,他的左手指头还是戳着我 “你切不切?痛快点。” “我凭什么要切你的手指头?”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又补了一句: “咱俩无冤无仇,我凭什么要切掉你的手指头?” 我觉得我的嘴巴哆嗦了。不知怎么,我发觉老相说第一遍要切掉手指头的时候,我的嘴巴就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老相抽了抽嘴巴,他像是笑,在那一瞬间,我确定老相抽嘴角的表情是笑,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蔑视的笑,还是对自己发出的冷笑。 我只是觉得老相是笑着拨开了我,他靠近了嗡嗡作响的切割机。他弯下腰,我听到他对着切割机说: “好,那我自己切。”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0章 赚钱才是硬道理 老相的哭腔在漫无边际的船体里回荡,我想骂他,我有了想骂人的冲动,跑出船体,看见阳光,听到呼呼的风声。我才觉得我的双腿一下子软了下来。 我对那些蹲着的人群喊: “谁知道医院在哪里?告诉我,医院离这里有多远?” 人群里没有回应,所有的人都迎着冰冷的风对我张着嘴巴,风在刮,呼呼地从我耳边刮过去,又打了个旋儿刮过来。 老相趴在我后背上,他不停地呻吟,好像是要把这几天来受得委屈都倒出来。 我说: “老相,咱们去医院吧,我带你去医院看你的腿。” 我说着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老相在我背上挣扎了一下。 他咳嗽了一声,突然发出了爹一样的声音。 “放我下来!杨完成,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张航!” 我惊了一跳,这分明是我爹的声音,这是我爹的灵魂在老相身体里说话。 “我要去找张航,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永远的友谊了吗?” 老相的嘴巴一张一合: “人与人之间还有能依赖的亲情吗?人要是都成了冷血动物,那还叫人吗?” 蹲着的人群陆续站起来,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脸上却是统一吃惊的神情。 他们显然是吃惊老相这样的愤慨,也许更是吃惊老相竟然这么恶狠狠地直呼张总的名字。 我爹的声音像高分贝的喇叭,随着冷风四处飘荡,远远的很多人围过来,他们莫名其妙的看着老相在我背上恣意骂人。 老相沮丧痛苦的表情和他嘴巴里义愤激昂的腔调对比,显得很滑稽,让围观的人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我实在是不忍爹从老相嘴里发出这些无用的牢骚,我扭头看着老相,我悄声说: “爹,你闭上嘴吧,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给老相看病。” “带我去找张航,我要看看人心是怎么变黑的?我要看看虚伪的人到底会怎么对待他的朋友!” 我看到眼镜男人从远处跑过来了,他的身后紧随着鼓眼泡男人,他们的脚步踢得阳光乱飞,白色的热气从他们嘴里冒出来,使得他们跑着的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和笨拙。 “当年我和张航好得穿一条裤子,我们睡上下铺,他把女生的肚子睡大了, 还让我陪着那女的去流产。现在我落难了,他却躲起来不见我了,我不是来讨人嫌的,我不是来蹭饭的,我知道人都是这样,有苦能共当,有福却不能同享,富人瞧不起穷人,可是我呢,我人穷志不穷。” 眼镜男人围过来,他听懂了我爹的话,指着我爹的鼻子说: “见不到张总你有什么怨言呢?你知道每天都有像你这样的饿皮虱子来找张总求助,我们张总烦了,我们张总日理万机,寸时寸金,他哪有时间来应付你们这些无赖之徒。” 鼓眼泡男人说: “你别抱怨张总不见你,现在的张航已经不是你睡在你上铺的兄弟了,他现在呼风唤雨手眼通天,你还以为他惦记着你们患难的那点破事吗?他现在早忘了为他流过产的女生了。 女人在他眼里算什么呢?召之即来挥之即走,有钱的人都不相信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是金钱的奴役,你活了四十多岁了,你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摆不清,你还出来混,我看你就是混日子吧!” 鼓眼泡说的唾沫四溅,他的话不时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我爹的声音有些羞恼,老相张嘴结舌了半响,才拍打着我的肩膀,我爹还是说: “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张航,我觉得伤心,我不能接受被朋友抛弃的事实!” 我不想再坚持我爹的吆喝,我弯腰放下老相,老相缩着受伤的腿,金鸡独立似的在地上弹跳着转圈。 眼镜男人冷冷地看着老相,他指着远处一座高大的红楼说: “现在张总就在楼上,如果你觉得他愿意见你,你可以去找他。说不定,他现在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无理取闹的搞笑场面。” 老相停止了弹跳着的腿,翘首朝那片楼上张望。 他张开的嘴巴发不出声音,他似乎忘记了折疼的腿。 眼镜男继续道: “张总要是想见你,早就见你了,他要是有心情,早就接你的电话了。你想想再回答我,你千里迢迢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你是为挣钱来的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要挣钱,张总知道你缺钱,他知道钱对于你们这些穷人的用处有多大。 但是你想过没有,授之于鱼不如授之渔。他不会给你一条鱼吃,但是他会给你一张能打鱼的网,他不会给你多少钱救济你,但是他会给你挣钱的机会。 他不愿意见你们这些饿皮虱子,我觉得这是他的良苦用心,你们只应该感谢张总,为什么还要这么无理取闹?” 老相的脸上白一阵皂一阵,我爹也停止了叫嚷。眼睛男围着老相转了一圈,他看了看老相的伤腿,扭身对鼓眼泡男人说: “再给他一次挣钱的机会,他的腿伤了,你安排他去切割钢材吧。” 鼓眼泡嗯了一声,他抬手招呼我: “喏,你跟来我,我带你去领两把铁锤和钳子。” 我跟着鼓眼泡男人朝仓库走的时候,老相唉叹一声,翘着伤腿追过来,他的身子歪斜着,单腿弹跳着,看起来可怜又滑稽。自从我和老相领会铁锤和钳子以后,老相就没再说话,我们垂头丧气地去餐厅吃了馒头和白菜炖肉,又回到宿舍里。老相半躺在床上,低头抱着他的双腿发愣,我问他疼不疼,他不吱声,让他喝水也不喝。一直到天黑透的时候,老相才发出一声闷叹: “我今天这是怎么啦?我跑着跑着就摔倒了?我以前很少这么狼狈,我在大学里还拿过百米短跑的亚军呢,我怎么就能像个大狗熊一样摔断了腿?我真可耻!”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更不能抱怨他。听他继续说: “我没想到我摔断腿还会被眼镜男人再羞辱一顿,我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呢?你看看我说那些话,多幼稚,多不合时宜,连三岁的孩子都说不出这么傻逼的话来!” 老相说着看看我:“我都觉得难堪,现在穷得捉襟见肘,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我还有闲情要求什么纯真永恒的友情在我身上发生呀? 我真傻逼,我来的目的是赚钱,像你爹一样赚钱。” 他说完这句话愣了愣,突然又说: “说得好不如唱得好,赚钱才是硬道理!” 老相说着倒头睡在床上,再没说话。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1章 切断的手指头像一只僵死的虫子 切断的手指头像一只僵死的虫子 我承认那一刻我呆住了,我呆得像一只被打愣的鸡一样意识全无。 多年之后,我想起老相把手指头插进高速旋转的切割机锯片的情景,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我只记得老相把左手的食指靠近切割片的时候,他的手指头轻微地哆嗦着,我忘记了老相把手指头插进切割片的那一刹,我当时是不是闭上了眼睛,我只记得切割机的嗡嗡声在瞬间发出短暂的停顿,老相就像一条被人踢翻的狗一样倒在地上啊啊大叫起来。 那是一种变异的c刺人耳膜的c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叫声,老相满地打滚,他的双腿蹬着地,他蹬掉了鞋子,整个脸庞在他的惨叫里变得像一只被踩瘪的气球。 他没有喊疼,他只是啊啊的惨叫,是的,就是惨叫,赤裸裸的惨叫,没有哭声,没有求饶,没有矫情和做作,他的叫喊就是惨叫。 我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我才从老相的惨叫里醒过来,我扑上去,不,确切地说,是我被我爹灵魂的力量推了上去。 没错,我感觉到我爹在背后推了一把,我才抱住了老相的腿。 我对着车间的大门喊:“来人啊,救命啊!” 老相一脚蹬翻了我,老相是闭着眼睛蹬翻我的,我再次抱住了老相的腿,我箍住了老相的身子,老相的脸上已经全湿了,红的,亮的,被泼过一样,分不清是泪水c汗水还是血水。 我说:“老相!” 我哭着说:“老相。” 我抱起老相,老相全身哆嗦着,我起身朝车间门口跑的时候,我觉得老相用血糊糊的左手攥住了我的胳膊。 他瞪大眼睛,近乎是用凶恶的眼神盯着我,我从来没见过老相会有这样近乎凶残的眼神。 那一刻他停止了喊叫,就像刚才要求我帮他把手指头切掉一样,用那种平静得让我几乎窒息的声音说: “杨完成,记住,我是工伤。” 我对他点点头,我不知道老相说这话的意思,我只能本能地点头。 我的反应像是得到了老相的回应,他的眼神瞬间软了,他的胸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说: “杨完成,求你了,你就说是工伤。” 老相说完这句话,哭了。 我听到他终于哭出声来了。 我抱着老相奔出车间的时候,觉得在我怀里的老相就像个软弱的c备受委屈的孩子。 事后,我才听眼镜男人说,他在切割机附近找了很长时间,才在距离切割机老远的钢筋上找到了老相的手指头。 两个关节的长度,已经干硬了,血糊糊的贴在钢筋上,就像一只僵死的虫子。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2章 心死了,人也就死了 心死了,人也就死了 我记得那天上午,我抱着老相穿过船厂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时,阳光像一片哨声一样嘹亮。寒风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裹住了老相的惨叫,只有老相手指头冒出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我慌乱的脚步上。 一些正在忙碌的工人们看到我抱着老相仓皇奔跑的样子,都惊得长大嘴巴朝我张望,只是没有谁赶过来关问我。 不远处的办公大楼里红男绿女们出入楼门口,有些人朝我这边张望着,他们也没有谁招手问我,好像是我的奔跑与他们看到的没有一点关系。 是的,奔跑的是我,断手指头的是老相,与别人没有什么关系。直到我拦截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把老相拉到附近的医院里,让医生给他包扎好手指头,让老相躺在病床上注射消炎药水的那几个小时里,也没有人来看我们。 医生显然是在药水里加注了镇静止疼的药物,护士给老相的胳膊注射上药水没多大会儿,老相就偏头靠在枕头上睡着了。他蜷曲着身子,整个脸缩进被子里,对着墙角打着鼾声,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医生在给老相包扎手指头的时候,曾经要求我或者老相回去找到那半截手指头,说按照现在的骨科技术,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就能续接上他的手指头,只是神经受到损伤,手指头的关节伸缩肯定不能完好如初。 但是老相拒绝了医生的要求,他用痛苦的喊叫堵住了医生的嘴巴。我对医生说: “算了,他不愿意接,算了。” 医生问: “他是心疼钱?还是害怕动手术?” 我说: “他什么都不怕,我知道,他就是不想接。” 医生用奇怪的眼神看看老相,没再吱声。 老相睡着以后,我对着窗外呆了起来,从十层的楼层极目眺望,天地空远辽阔,人群如蝼蚁一样蠕动 。是的,没错,地球依然在悄无声息的转动,阳光依然普照大地,冷风还在呼呼刮得没有休止。 大街上的人群依然如蝼蚁一样蠕动,老相的惨叫惊动不了任何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人,他的惨叫与一个猪狗的惨叫没有什么两样。 我去楼道的厕所时,发现眼镜男人躲在楼梯口的拐角处,鬼鬼祟祟地冲我招手。 我走过去,眼镜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转身下楼,示意我跟随他下去。 我和他一前一后下楼,出了医院大厅,眼镜男踅到一株庞大的塔松后面,我在他对面站住了。眼镜男咬了咬嘴唇,轻声对我说: “说实话吧,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说: “说什么实话?” 眼睛男说:“以前我们厂里也遇到过这种事,工人用自残的方式来敲诈赔偿,老相肯定也是这么做了,对吧?” 我摇摇头,我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眼镜男叹口气: “我没想到,老相作为我们张总的同学,也会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早知道这样,我不会让你们进厂里干活。” 没等我反驳眼镜男的话,眼镜男又说: “老相这么做就是为了钱,不想出力气干活,还想挣到大钱。你也应该知道,钱的确是个好东西。” 我说: “没错,钱是好东西。” 眼镜男无声地笑了笑: “我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如果你能出面证明老相不是因为操作机器失误意外受伤,而是他故意自残来敲诈赔偿。我会让厂里暗地里给你两万块钱。你觉得行吗?” 我说: “老相就是工伤,他被切割机割掉了手指头,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 眼镜男盯着我,老大会儿才又说: “你想好啊,你只要出面证明,两万块钱就唾手可得了。” 我说:“没有什么可想的,老相就是工伤,你们应该赔偿他。” 眼镜男的眼神变得生硬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忽然大声说: “年轻人,你要学会主张正义,你不应该这么袒护老相的恶行!” 眼镜男说着扭身走出塔松,他走进了下午的阳光里,突然又扭身对我喊: “你站在这里别动,我要去找老相,我要揭穿他的恶劣行径!” 我想朝眼镜男恶狠狠地大喊一声,我想让他赶快滚蛋,不要去打扰老相,可是我的嘴巴张开了又合上。 我觉得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却喊不出一个字来。 老相啊老相,你自虐了自己,却被人看穿了你的幼稚伎俩,你这个天下第一大傻逼,你的疼痛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在自食苦果,你要为你极端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站在塔松底下,听着风声在树杈之间簌簌穿动,阳光从密集的松针里穿透下来,模糊了我的泪眼。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咳嗽,我听出是我爹的声音,他的灵魂在风声里游荡,我闻到了我爹身上熟悉的气味。 我对着空荡荡的天空叫了一声爹,我说: “爹,你怎么离开老相的身体了,你应该帮助老相,别再让他做这样的傻事了。” 呼呼的风刮到我的耳朵里,我听到我爹叹了一声: “老相比我还固执,我劝不了他,他在朝死里折腾。” 我说: “他为什么要往死里折腾呢?” 我爹说: “人都是这样,心不死,就往死了作。心死了,人也就死了,老相现在就是心死了。” 我说: “老相不能死,爹,咱们应该劝阻老相,不能让他死,你也知道,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他养活呢。” 我爹说: “老相不想死啊,他怎么想死呢,只是他不知道,他这是在朝死路上走,这不是别人逼死他的,是他自己主动朝死路上走。” 我有些不懂爹的话,我只想劝我爹帮助老相,我对着风声说: “爹,老相就想像你一样挣到八万块钱,这是他来船厂的目的,他不是来找死的,他是想来挣钱的。” 我爹不再回应我的话。呼呼的风声里,我听到了我爹的一声叹息,我对着天空喊了几声爹,再也听不到我爹的动静,我以为我爹又回到病房里去找老相了。 我觉得刚才就该阻止眼镜男去找老相,我后悔怎么就没有这点勇气来和他抗争呢。 想到这里,我起身朝病房大楼里走,出了十层楼的电梯门口,我正好和眼镜男迎了个对面,他扫了我一眼,低头钻进电梯里。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3章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 我走进病房,看见老相正缩在床头上,他蜷曲着身子,像一堆破烂的衣服衣服一样簌簌发抖,他极力收缩着身子,像是要把自己全部缩进衣服里。 我叫了一声老相。 老相缓缓抬起头,他看到我,眼神愣怔了一会,忽然朝我啐了一口痰。 那是一块带着血迹的痰,他吐得力气不够大,没吐到我身上,落在了我的脚下。我下意识地朝门后退了一步。 老相冲我大叫起来: “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给眼镜说我是故意割断手指头呢!” 我说: “我没说,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 老相恶狠狠地拍了一下床单,他用得力气很大,拍在床单上却发出软绵绵的沉闷声。 “你为了两万块钱,你就出卖了我!” 老相伸长脖子,恶狠狠地对我喊:“你知道,我本来是想要八万块钱的,我本来是想来挣八万块钱的!” 我被老相爆发的愤怒懵住了。 不过我瞬间就明白,这是眼镜男利用了我,这个可恶的眼睛男人,在他貌似斯文的表象之下,竟是这样险恶阴毒。 我不敢靠近老相,我只得对老相大声喊,我觉得我只有像他一样大声喊叫才能证明我的无辜。 我说: “我什么都没说,眼镜骗了你,那个王八蛋骗了咱们俩!” 老相张大的嘴巴没有发出声,他张开的嘴巴像一个绝望的黑洞。片刻,老相才又朝我喊起来: “什么都别说啦,我操他八辈祖宗,现在说什么都晚啦!” 老相说着抬起左手拽掉被子,举着受伤的右手翻身下床,他把我撞出门外,就朝电梯门口跑。 我紧追着他,眼看着老相钻进电梯里,我刚要跟着进去的时候,老相抬腿踢开了我。电梯门合拢上的那一刻,我看到老相因为愤怒和绝望而瞪圆的眼睛。 我只得折身顺着楼梯跑,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的大厅里,已经看不到老相的身影。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在电梯里看到老相的那一瞬间,会是我和老相的永别。 06 我要去杀人 在许多年以后,我想起老相的时候,老相愤怒绝望的眼神就会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老相这个疯狂的男人,就像刀子刻在心里的疤痕一样,在我未来活下去的时光里,他是让我第一个面对死亡的男人,他用他的死证明了从活到死的过程。 他让我懂得,每个人的活着的方式和死去的方式都有属于个人的方式。 对与错,是与非,善良与邪恶,忍耐与放纵,正义和邪恶。谁能有资格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自己的道德标准来评判别人呢? 老相,这个让我想起来就疼痛到无语男人。他遇见我,好像就是要让我看到他是怎样从活到死。 是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述这种极端的疼痛,说不出话,流不出泪,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疼痛。 现在想来,对于老相的死,我在对是否忠于我自己的想象和猜测叙述下去,还是我老老实实把那些在现场目睹老相死亡过程的人对我的描述,用文字来表现出来呢? 对于老相的死,我的想象肯定会带着我个人的情感意愿,而那些对我讲诉的人,他们对老相的死也有各自的情感评判和道德解释。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对我夸大了老相之死的场面。我拒绝不了我记忆中对老相的死亡,也不能排斥别人对我讲诉老相死亡时强加给我的讲诉。 这些年里,我试图和我爹的灵魂对话,但是我爹却一直对这事保持着他的沉默。 对于死亡,对于目睹和经历了太多死亡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呢。 那么,我想,我还是按照我现在的想象和记忆来叙述老相的死亡吧,我知道我接下来的叙述和老相死的过程肯定有着本质的差异。 但是,我还是想按照我的情感逻辑讲诉下去。 无论怎样,我不能回避的事实是,老相死了,他从十层高的楼顶上跳了下去。 那天下午,老相奔出医院大厅,就被扑面而来的冷风裹住了他的视线,他平端着胳膊,受伤的手指头像燃烧的火苗一样疼痛。 他冲到医院大门口,就朝着大路跑起来,他忘记了辨别方向,他只是跑,他昂着头跑,他低着头跑,就像一颗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的树。 他边跑边骂,他不知道自己在骂谁,他不知道他跑了多少时间,他在与呼呼的寒风比赛奔跑的速度,这是一场乌龟和兔子的赛跑。 老相注定要在比赛中失败,可是老相却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他狂乱的奔跑惹得大街上的人纷纷驻足侧目,定睛看着这个像影子一样奔跑的男人。 一直到老相撞在一辆停在路旁的汽车上,他才像扑打在死胡同的旋风一样停了下来。 老相被奔跑的速度反弹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才感觉到因为剧烈运动加重了伤手的疼痛。 他抬头看见一群人围过来。男的,女的,老人,孩子。老相不认识他们。他们都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老相。老相听到人群里一个声音问他: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杀人!” 老相抬脸盯着围观他的人,他的眼神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掠过,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他说: “我要去杀人!” 老相几乎是大声喊出了这句话,他像是喊给别人听的,又像是喊给自己听的。他像要告诉别人,又像是提醒自己。 他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好像是杀人这两个字从嘴巴里迸出来,然后才从他的大脑里冒出来,让他觉得自己现在要去做的事就是杀人。 他之所以这么拼命地奔跑,就是心急火燎地去杀人,这个想法促使他从地上爬起来,让他有了再次奔跑的力量。 没错,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羞辱,就是想去杀人,他不知道自己去哪里杀人,该杀掉的人是谁,他爬起来奔跑就是要杀人了。 他再次奔跑起来的时候,身后的那些人也跟着他奔跑起来。 那些男的,女的,老人,孩子,都像被风卷起的落叶一样紧紧跟在了老相后边,他们说: “杀人啦!” “这个男人要去杀人啦!” “快去看,马上就要杀人啦!”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