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我的奋斗》 1.第 1 章 金钗雪里埋。 勉强在马鞭挥甩的声音中移动,寒冷代表的不是温度而是身体一直以来的常态。 白茫茫一片大雪,山上,地上,树上,天上,看上去可真干净啊!黑色的土地与黑色的河流被白雪掩盖,白到刺眼的山水间只有一行几个衣衫褴褛满身狼狈的人在小吏呼和声中茕茕前行。 被看守的最严密c同时也是被嘲弄得最厉害的是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两道八字胡结了雪粒向下耷拉着,面像刻薄,眼神阴婺,只着了棉夹衣的肩膀上扛着一副木枷,手也被锁了拖在前面领路的马屁股后面跟着走。 他后面跟着个容颜憔悴的妇人,身上裹着的破棉袄里隐约还能看见几缕褪了色的丝线绦子;再往后是些随着主人一并被流放的积年老仆,一众下人当中歪歪倒倒走着个青年女子,约莫有二十五六岁,梳了个圆髻,光秃秃只用条绸布扎起来,鹅蛋脸上燃烧着病态红晕。 男主人都无法自保的时候,妻小自是免不了受一番苦楚。正房太太年龄大了,小吏狱卒们对个老妪没什么兴趣,倒是走在仆从行列中的年轻女人,不得不咬牙忍着耳边粗俗下流的无忌言语。 “喂!贾大人?你这个妾室甚好,一路流放未免让美人儿吃了委屈,不如作价卖与我回去当个暖床的婆娘,好歹也是正头娘子哩!”年轻一些的小吏看着女子馋得口水横流。她正在女人熟透了的年纪,身段丰盈凸凹有致,肤白发黑明眸皓齿,端底是位大家小姐的面相。 旁边有知道底细的老狱卒咧嘴笑出一口黄牙:“美得你!那可是昔年皇商薛家的大小姐,坊间妓子传为‘美人灯‘,一不小心就要吹伤了的薛姑娘。据说还有个一吹就化的’林姑娘‘,可惜查抄的时候自己吊死了。’” “不是都说薛姑娘做了那户人家的二少奶奶?怎么最后又进了这位贾大人的后宅?”小吏顿时将声音都浮起来,带着男人们讨论颜色话题时特有的油腻感。老狱卒伸手在□□上揉了一把做出个极其下流的动作笑道:“还不是那贾家的宝二爷,说是跟和尚跑了,家里娇妻美妾一个不顾,只管自己六根清净逍遥自在去。妾已是嫁了个戏子,妻不就,嗯?嘿嘿嘿嘿嘿!” 宝钗跌跌撞撞走在人群里,闻言羞愤欲死。她自幼也是金堆玉砌娇养着长大,形容粗鄙些的婆子都不一定能近到眼前,哪里听见看见过这样不堪入目的玩意儿。 押送流放官员的狱卒把眼珠子黏在她胸口和脸上狠狠看了几圈,“呸”的冲犯人脚下吐了口浓痰心下暗想:往日里再是什么小姐太太的,现今不也落到我们兄弟几个手里?少不得等下到了地方交割的时候报个病亡,晚上也好受用一番。这种爬不起来的犯官家的妾不知玩够过后卖了多少,窑子里也怕她们起幺蛾子,多半往死里糟践,总归活不过一年半载,大家自然都高枕无忧。 这么漂亮的姑娘,还真是可惜,可谁叫她托生的时候没长眼睛?来世擦亮招子别再投进那些作孽的人家了。 几个惫懒青年嘻嘻笑着甩了下马鞭:“走快点!再偷懒直接扔雪地里等着喂狼!“鞭子恰好抽在打头戴枷的男人腿上,他趔趄一下回头恶狠狠看了宝钗一眼,又回头继续弓腰拱着雪走——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身上冷,冷的骨头一阵一阵发麻,连后脑勺连带着天灵盖都快被这风雪冻住了,心头那腔子燥热却总也压不下去。宝钗把头又压了压,她现在已是兄死母亡c孑然一身,薛氏一门树倒猢狲散,族人们趁机卷了金银纷纷四散逃去,偌大家业败得个干干净净,倒也无牵无挂。 忍辱偷生活到现在,无非是打着主意想再找一找那个人的消息。 宝玉呀!若是有情何为悬崖撒手?宁可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化缘乞讨着也要离了她,难道他不知世道多艰女子不易,家中男子突然出走,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迫?若是无情又怎地合了那和尚道士的“金玉良缘“,一个男人家,真要不情不愿她还能捆着他成亲圆房不成?丑话说在前头能有多难?何苦一番惺惺作态,昨日黄土垅头刚送了白骨,今宵红纱帐底就做了鸳鸯,男人只需垂泪呼喊几句,便一身干净潇潇洒洒成了个痴情人,唯她一个随时守份的女人竟就成了心底藏奸的憨面刁了! 好恨啊!好恨啊!这股子恨意撑着她忍下屈辱做了贾雨村的妾! 恨年少无知争意气,恨心机算尽终是空。那些负心薄幸的,凶狠无能的,面善心苦的,一个又一个早早尽皆作古,只留她一人心心念念噎着苦楚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那《女诫》c《内训》只会要她忍,不忍就去死,只有这样才能堪称道德?她是个人啊,孝亲敬兄c嘉善姊妹,聆听教诲,宽待下人,乃至于劝夫上进桩桩件件求个四角俱全有什么错?难道这世间对女子的道理和要求不就是这样的吗,如今她自问没有愧对天地之处,也不曾杀生造孽,为何竟落得个成了弃妇认人嘲笑的下场! 为什么啊! 狱卒一脸浪荡的将鞭子抽在她腰臀上,男人轻佻下流的笑声纷纷而起传出老远,周围无论是仆从还是现在的丈夫都努力朝离她远一些的地方躲避她知道想活下去等会儿得付出什么代价。 按着闺中师傅们的教导,她此时理应咬断舌头或是找块石头撞死方才是正理,可宝钗不服!服了一辈子,顺了一辈子,到头来又如何?便是乡里人家养的猪牛一类,临头一刀的时候也要挣扎几下实在挣不过才认命,想要她就这般委委屈屈把气咽下去?没门儿! 押送流放的队伍在一片苍茫中顶着风雪前进,雪原尽头逐渐出现了一座破败的边城。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土地荒芜贫瘠,连打秋风的异族也懒得跑来劫掠,就被当今充作“安置“犯官的地界。 为首的小吏交接核对过腰牌和名单,回头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拉着收人的头子侧开几步小声贴耳道:“这位贾大人可是上头关照过的,必不能让他活到年后,其他都无所谓。嘿嘿,就是他有个妾,娇滴滴的让人疼进心眼子里去哩!“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收人的军汉是个络腮胡,他了然的向队伍后面瞄了一眼,看见宝钗鼓鼓囊囊的胸口和白皙的颈子目光就有点转不开了。男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对小吏道:”我这里好说,但是其他弟兄总要喝口汤水才成。“ 小吏连忙赔笑着递出一个粗布袋子,那人掂量了两下满意道:“昨天打了一匹在外面乱转悠的狼,刚扒了皮卸了条腿回来,晚上来家喝一盅儿且消受一回。”两人一起扭头去看躲在队伍尾巴上压低头的宝钗,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名录上贾家良妾薛氏旁边便被人用毛笔点了个红点子,意思就是这人已经病死了。至于尸骨,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妾死后有没有下场的? 是夜,女人呻/吟哭泣的声音从一座小院隐隐约约传出来,男人哄笑和满意的叹息伴随着犀利风声传出去老远。 “造孽啊!”打更的更夫摇摇头,敲响竹梆子继续向前行走,黑夜里根本看不出天空中越积越厚的铅云。 第二天清晨,宝钗是被疼醒的。被折磨到后半夜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心里许久以来藏着的悲愤恨意堵在喉口硬是咽不下去,比及天亮竟是还没有死。 人命可真硬,人命可真贱。她咧嘴自嘲,却又痛得出不了声——昨晚一夜的火已是把嘴角都燎烂了,嗓子更是堵了棉花似的又干又烧拉锯似的疼。这一切都比不上身下,被褥上尽是些血和腥臭浊物,原本尚能蔽体的夹袄被撕得粉碎。 门板嘎吱嘎吱被人推开,一个黑脸婆子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宝钗抱着被子已经坐起来,悉悉索索扔进来一套棉布衣裤:“穿吧,等会儿有人牙子来,不想吃苦头就乖顺些,总好过在这里忍饥挨饿吹凉风。” 宝钗也不理她,待婆子把手里惦着的水壶放下走掉才勉强爬着捡过衣裤套上。这样的衣服往年在家里连粗使下人都不穿的,到现在居然比那些绫罗绸缎更能得她眼。 反正也已经陷入泥滩,多一层少一层污秽又能怎样?当日宝玉出走她就该吊死,熬到现今无论如何也要问个答案,不然真是死不瞑目! 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你的意了? 衣物上身,好歹是不冷了,想起昨晚的遭遇就频频作呕,她一点也不想吃什么东西,只抱着水壶一气灌下去不少。那黑脸婆子再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个行动妖佻的女人,脸上擦着粉,穿得花红柳绿的拧着腰过来仔细看了看脸和手,又抹了把身上立时笑得尖牙不见眼:“虽然已经开过苞年纪也大了,瞧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多稀罕啊!二两银子,可不少了吧?” 婆子也笑起来:“这可是没本儿的买卖,您回去一注就尽够赚回本钱啦!家里留了话,说是低于十五两您就等下次吧,这样儿的留着生娃都行呢。” 两人竟是当着宝钗的面讨价还价起来,她只低头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押解流放这一路上,她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跑不掉,进了边城也有如进了笼子的老鼠,只有跟着老鸨子出了这里才算能寻出条活路。听闻南京往西几个寺院恍惚进了个看破红尘的世家公子哥儿,与和尚们处得甚是不快,说不得正是她要寻的人,便是死也要寻个公道再死,阎罗殿上好与满天神佛分说。 到底是我薛氏宝钗不贤不良,还是你贾家宝玉枉为人夫! 那鸨儿同黑脸婆子嘀咕许久,往宝钗脸上瞄了又瞄,最后还是舍不得“嗐”了一声:“罢了!十两银子,保证你们后顾无忧!不然管叫砸了我的招牌。” 婆子笑嘻嘻接过银子,拉着宝钗,也不管她能走得不能走得,跟着老鸨把人就给塞进了停在后门的马车上:“你且自去挣条命吧,我这里是顾不得了。是好是歹也莫怨,只恨你自己上辈子大概做了孽。” 宝钗叫她这一路连拖带拽,下身淅淅沥沥竟是又流了股黏腻滑热的污血出来,她生怕让人看见将自己再扔回去,忙直挺挺的坐着不敢动弹。待老鸨结清银钱回来就见买下的这个摇钱树硬邦邦挤在车厢边上根块木头似的。她嗤了一声,拢拢衣服抬脚坐上去,就坐在宝钗对面迷上眼睛闭目养神。 车轮咕噜噜压过石板路,人声喧哗后就只有北风呼啸的尖叫声。 “咱们这一路往东往北,进了宣府的地界就算到了,你能一路都这么好伺候,将来我必不会让你吃苦。”老鸨掀开车窗上的纱帘往外看了看,借着这个缝隙宝钗只见外面已然又添一重雪白,洋洋洒洒扯絮般的雪片子没一会就把留在后面的城门都给掩白了。 老鸨敲敲车板子朝赶车的大汉喊了一声,马车抖动的幅度立刻剧烈起来。雪太大了,必须要在天黑下来之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这样的天气里在野外过夜冻死个把人一点也不稀奇。她看了看躲在角落的宝钗,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户人家出身又怎么样?还不是便宜了几个粪蛆一样污糟的货色,好在这也算是被调/教过了,吓得怕了今后才好给她赚钱赚到死。 马车颠簸着在雪地里跑起来,天上落下的雪片越来越大,最后连马眼睛都糊了一圈雪粒子,实是连路也看不见,走不得了。 “老板娘!”车夫回头敲着车板道:“前面似乎有个破庙,暂且避一避吧,已经看不见道儿了。” 老鸨子伸头出去看了一眼骂道:“贼老天!避就避一下!”车子又摇晃了一会儿,总算在两扇合起的木门边停下。车门打开,一个汉子先是把鸨母接下去,然后伸手抓着宝钗就把人拖下来扔进先前所说的破庙大殿里。 宝钗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摔倒在地爬了好几下才撑起身躲进角落不再做声,那老鸨也只说别把人身上弄出印子不好看就不再劝阻,自顾自取出火折子让车夫引火取暖,等这阵雪停了还要继续赶路。 破庙里之前就有个乞丐团在供桌下面睡觉,此时见有人进来只往里缩了一下,老鸨和车夫也不去理他,点起火堆招呼宝钗一声就着烤起了手脚。天气是真的冷,他们都凑得很近。 这雪,一下就下到了晚上,半点不见小,老鸨气得骂了又骂,没奈何还是得躲在这里继续等,到了半夜人都睡死过去,宝钗却睁开眼睛——她打算偷了马就跑,总不能真的就这么跟着老鸨子进了窑子! 石头围起来的火堆还在哔哔啵啵的烧,她静悄悄从屋角捧出几捧北风吹进来的积雪盖在火堆上。火苗慢慢小下去,几缕黑烟后一股闷闷的味道逐渐散出来,过了一会儿除了呆在门边的宝钗其他人都昏昏沉沉迷晕过去。 她翻身爬起来,推开门板,幸好之前大汉将马也解下来拴在避风的地方,现下她只管松开绳子牵了这畜生就走。 这会儿雪已经从雪片变成了冰粒子,砸在头脸上生疼生疼,她伸手撕扯拴马的草绳,手心磨破也感觉不出来。只要从这里跑掉,她便能想办法去传闻传来的寺院看看,至于再往后,难道她还打算继续活下去苦熬吗? 不了,下辈子哪怕投成一只猫一条狗也比再做个女人强。 她终于解开了草绳,勉强踩着石头爬上马背,哆哆嗦嗦催促着要它跑起来。这马应该是骟过的,脾气竟然好的不行,也不管外面是什么情况,真的就载着宝钗小跑起来。 冷。 疼。 她全凭着心口那口咽不下去的气撑着,一路竟跑出许久。天快亮的时候,居然看到三行脚印朝远处延伸,抬头一看,原是一个癞头和尚一个坡脚道士中间夹了个穿着大红猩猩毡的人走在头里。远远看去那人身形背影竟是如此眼熟! 宝玉! 她又催了催马儿,一阵大风刮来早就冻木了的手一软,整个人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倒在雪地里。女人什么也顾不得,手脚并用一面在雪地里往前爬一面一叠声的喊“宝玉”,前面三个人果然停了下来。 就是他!就是他! 宝钗勉强抬手挣了一下,身体却已经不再听使唤,忽听一声佛号在头顶响起,却是那三人折了回来。 “阿弥陀佛!痴儿!痴儿!有那还旧债的已经去了,你这里又凭空添出一笔冤孽何苦来哉?”癞头和尚大喝一声,宝钗只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啜啜道:“我只求一个答案,求得答案便走,来生惟愿再不见任何贾家人!” “缘何应我?缘何负我?缘何弃我?可是薛氏宝钗不贤不良?可是薛氏宝钗不曾遵循圣人教诲?可是薛氏宝钗闺门不谨?可是薛氏宝钗身染恶疾?到底缘何之故,且给个道理出来!”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身体也不再感到疼痛,冷到骨头里的寒意慢慢退去,她仍是执着的抬头看向那穿着红斗篷的男人。 他一脸落魄,半阖着眼睛抖了抖,似乎想把脸藏进斗篷帽兜深处,到底也没憋出一个字来。几经反复,抛家弃妻,无非“意难平”三字而已,可这岂是能说得出口的理由? “无,宝姐姐自是没什么不是”末了他低头挤出了这么几个字,那从雪地里伸出来的,女人满是青紫斑块的手这才肯倒伏下去——“我自是没什么不是的,不是的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阿弥陀佛,往生极乐,放得下方能看得破,执念已了,还不速速退去!” 啊,我原是,早就死了多时的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姑娘!姑娘!!姑娘!!!”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宝钗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早就赎身家去嫁人了的莺儿正趴在床边。只有八c九岁模样的小丫鬟满脸焦急看着她道:“姑娘,您可算醒了,太太都快急疯了。多少个大夫请进来都没用处,大爷闹着要去打死在灵堂服侍的人呢,您这一醒可救了她们一家连带着老子娘的命!”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似要滴下泪来。 宝钗转了转眼睛四下里看去,周围正是记忆中的样子。几件摆设虽不显山露水但懂行的人见了必是瞠目结舌,既不像去了贾府时雪洞般素净,也不像后来给人做妾时那样热闹,疏疏朗朗自有一副豁达风流的味道在里面。 这是她的家,皇商薛家在金陵的大宅。在这里,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姑娘,再不必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守愚藏拙。 “水。” 嗓子仍是火烧火燎的疼,莺儿早把点了蜜的温水端上来:“姑娘且先润一润,待大夫来看过了再添减配伍与您煎些茶吃,病就好了。”外面的机灵小丫头早已经跑去薛太太那里报信,未几便有脚步声急匆匆赶过来。 “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将来疼着谁?竟白操了半世心!”人还没进来,哭声就嘤嘤的传入耳朵,宝钗一下子坐直——是母亲!被恶毒嫂子下药害了的母亲!眼眶迅速湿润,外间一身藏青的妇人刚靠近床铺就被女娃扑进怀里,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一个是爱女乍然病倒既惊又怕,一个是一生坎坷满腹辛酸,此时倒一气儿把胸中苦闷都泄了出来。 身边服侍的丫头婆子忙急急的劝,哄了这个又哄那个,好半天薛太太才停住悲啼:“我的儿,妈知你孝顺,你父亲头七刚过就守灵守出病来,吓得阖家不宁。可毕竟去的人已是去了,你小姑娘家家,也要多保重自己。下人的劝也要听,再莫如此任性了!”她只当女儿是守灵累到昏迷,哪知宝钗已是熬了一辈子客死他乡后忽的又回到八c九岁光景。 宝钗只知莫名其妙从阎王爷案前打了个呼哨,再反应过来就已经回到幼年,正满脑子浆糊,此时也不多话,只讷讷点头称是。薛太太见她垂着泪珠儿一径点头,便知也是怕了,当下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莫怕莫怕,醒来便好。来人!快去街上把大爷找回来,快些着点,就说他妹妹大好了。再一个,去济安堂好好请了大夫再来给姑娘看诊!” 因一家都还在重孝中,儿女尚且年幼,薛太太不得不独自一人支撑满院子大小琐事。时不时又有旁支偏房上门道恼的,打秋风的,找活计做的,再加女儿昏迷,着实顾不上儿子,竟是几日都不曾见过人影,眼下想起他来也只能唤了人出去满大街小巷的找。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外间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壮实少年掀了帘子就冲进来,唬得外头伺候的都没来得及报名儿。 “妈妈!听说我妹子大好了?”少年身量不太高肉却不少,穿了一身银鼠灰的细棉箭袖,显得整个人矮胖矮胖,既痴且蠢,面目可憎。 宝钗却不曾恶了他。再如何说这也是一母同胞的兄长,为人糊涂愚顽待亲妈妹子却也是一片赤诚,只后面为恶嫂降服,家里闹翻天也仅是阻拦,并不敢也不曾与那夏家金桂理论着实可恶。此时薛蟠不过十一岁上下,还不曾如后来那般荒唐,是以宝钗心中虽然愤恨但也能平静向他欠身行礼:“让哥哥挂心了。” “没事儿,你要再不醒我便去砸了那些郎中的铺子,不信他们不出真本事。”说着他捡了个绣墩坐下,刚刚训过下人的薛太太转脸过来便说他:“你如今也大了,妹子的闺房岂是说闯就闯的?略在门口住一住脚等人通传就那么难?” 薛蟠掏了下耳朵满脸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急着回来见妹妹吗?对了,妈,我刚刚在街面儿上遇见个卖女儿的老丈,那女孩儿眉间生了颗小小巧巧的朱砂痣,可稀罕了。我本是要掏钱了,谁想让妈妈子们遇个正着就跑回来,不知那丫头还留着没。给我买回来做个通房呗!”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腌臜话!”薛太太立时气得满脸通红,先把女儿扶着躺下交代下人:“给我服侍好你们姑娘,再有半点差错几辈子的老脸就别要了,一家统统提脚卖到盐山上去!” 以莺儿为首的丫鬟婆子们忙忙跪下应声,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地。薛太太喊了起又扬声道:“去把蟠儿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都给我拉到主院去,趁着家主亡故竟打了什么下流主意,当我不知道?我儿才十一,甚么通房不通房!让我知道是哪个作了妖,必是饶不得她!” 原来世间男子,十一c二岁便有了精水,那些不大讲究的人家便会安排了丫头子教导人事。可是毕竟年龄幼小,身量未成,又有那些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引逗着,不少人就此坏了肾水,以致后来年月不保,坊间多少良医遇着了都是要劝上一劝的。就算再急,过上几年安排人也不迟,总比这小孩子家家的时候能管住自己些吧? 是以薛太太并不曾露出过这种主意,也未授意奶妈子与儿子说这些,今番猛地听见薛蟠这么说,便就知道定是他身边有人做下耗了。此时再恨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关照儿子也来不及,只好做些亡羊补牢之事。 儿大避母,这些本该由父亲教导家里男孩,可当家的已经躺进棺材只待法事齐备便要入土了,少不得要做娘的硬着头皮上,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养出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 她先是命婆子们团团围住薛蟠不许他跑,接着带了众下人一路往主院去料理,宝钗院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没一会儿,莺儿过来放下帘子,使唤了粗使婆子架上屏风,安排了笔墨后守在床侧,未几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慢吞吞被引了进来。 “这是我们姑娘,前几日守灵时累昏了,一连几日水米不进,今日又好了。太太说烦劳您再给号号脉,但凡没什么不中听的都管您一个大红包!” 老者应了一声,衣物悉索声后约莫着是坐在了幛子外面:“姑娘,只把手伸出来便是。” 宝钗依言将小了一圈,没有任何冻伤皱褶的腕子伸出去放好,温热的手指压在手腕上停了几息便退出去,苍老的声音响起:“姑娘思虑过重,有肝胆受损的迹象,又有惊吓哀伤之类,以致昏阙。不过只要醒过来便无大碍,今后稍稍用些疏肝理气的药膳药茶就可,煎药都不必进的,万事还是要能想得开才是。” 莺儿闻言欢欢喜喜送了大夫出去,果然依前话包了个大大的红包塞进小子们帮忙抬着的药箱里,顺手打发机灵的小丫头去把话回了薛太太,丫头子回来又将主院见的林林总总说了一遍。据说大爷院子里奶妈子和大丫头都被立时拉下去,跟在身边的小厮长随也都挨了一顿板子,大爷自己已叫婆子们压去老爷灵前跪着了,也不知后面还要出多少事非。 “母亲管教哥哥,只有为他好,断没有害他的心。你们少管闲事,这些闲话也少放在舌头上嚼,若是将来为了这个吃亏,央我也没用。”喝了水缓过来神的宝钗吩咐一句,面朝里又躺进被褥不再做声。 上辈子吃够了随时守份的罪,这辈子说什么也不能再往同一个坑里跳。哥哥形容的那个女孩儿恍惚就是招惹来是非的香菱,因自己这一醒能错过这桩冤孽也是好事,明知她也是身不由已,可这世上女人又有几个能把命攥在自家手心儿里的?说不得香菱跟了那冯公子也能过上几年安宁日子,总好过让哥哥为此背了人命又害了别人性命。 这样看来,重来一次未必不能把将来的事儿改上一改,她再不求什么青云直上,惟愿阖家平安,母亲安度晚年。往日里那些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罢休,就当是过望乡台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重新再活一遍罢!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又睡过去,这黑甜一觉不必细说,只说主院薛太太那里。 自打丈夫过世,薛太太一人勉励支撑家业,奈何见识有限,不得不将一些往南边往北边行走的商队收上一收,待儿子长成再作打算。可巧前薛老爷头七,也就是女儿宝钗突然昏迷那天夜里,她半夜忽的得了一梦,只见丈夫目眦尽裂双颊蜡黄暴怒道:“蠢妇!蠢妇!教子无方,纵子行凶,毁我薛氏几代基业,蠢妇!”喝骂一阵,那已故薛老爷眼里滴下泪来:“可怜我掌上明珠一样娇养的女孩儿也叫你带累的不得善终,真真恨不得打杀了你这蠢妇!” 薛太太在梦里唬得一跳,跪在地上拿帕子捂脸痛哭道:“你既然千难万险的上来一趟,何苦只冲我发这些脾气,倒是说些实的,我必定照做,再不敢疏忽。”已故薛老爷止住泪张嘴:“多多与我做些法事消消冤孽,往后家中不必聚金集银,修桥补路尽皆使得。另一个就是寻位严师好生教导蟠哥儿,无论先生是打是骂你都不许插手过问,否则百年之后也跑不了一封休书,你给我记住了!再则,家里事情拿不了主意的去问宝姐儿,只怕将来一家老小都要仰赖她哩。”说罢,只见一个癞头和尚并一个瘸腿道士将人一夹,飘飘悠悠就向天边而去。薛太太跪在后面几度呼唤皆不得法,一着急便从床上坐起来,睁眼一看天边的月亮还没沉下去呢,原来是发了个梦。 她再不敢躺下,披了衣服扶着婆子先去给厢房供奉着的观音大士上了柱香,好生念了念佛才定下心,正巧这时守灵堂的婆子慌忙来报说是姑娘不大好,正应了梦中薛老爷骂她带累女儿的话。这下可把她吓坏了,原本这十冬大腊的使女儿去守灵,是想让宝姐儿装装样子走个过场博个“纯孝”的好名声,谁承想这孩子竟实打实真伤心劳力到昏倒了。薛太太膝下只这一子一女,折了哪个都和刀子在心口绞一样,当下就把梦里薛老爷说的话信得真真的,再不敢有一丝怀疑。 是以,现下薛蟠这边东窗事发,她发落起儿子院子里的事儿也不再像以往时那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处置了几个心高的下人便拿了儿子去他老子灵前反省,总好过日后真的害了全家全族。 薛蟠这里还懵着呢。平时别说买个小丫头了,就是出门在外同人争执母亲还要再派人去教训一回那些敢与他争锋的,哪里想到有一天这板子会打在自己身上?他刚满地撒泼打滚嚎了两句,亲妈脸一挂眉毛一立,身后的粗壮婆子虎狼般扑上来拽了他就走,等反应过来老爹的棺材和牌位就杵在眼前,借他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里嚎着要买什么小丫头,只能狠狠咬牙低头跪在一旁,假装是来给亲爹守灵的。 真是的,刚守灵守倒了一个姑娘,这下连儿子也不放过,也不知道老娘是发了什么疯! “以后哥儿院子里不许再用丫头了,家生子里挑些机灵的小子,并一些干净朴实的婆子上来,等出了热孝好好寻访位严师回来教导蟠哥儿,势必要把他的毛病给扳过来。你们统统不许来求情,我看谁求情谁就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薛家庙小,供不下这么些大佛。”薛太太刚把儿子的院子给理了一遍,里面大大小小穿红着绿的丫鬟直看得她心慌气短——蟠儿才多大?这屋里竟是已经没几个完璧之身了,敢再这么继续下去将来只怕薛家子嗣有碍! 怪不得丈夫死了还要巴巴爬上来骂她一顿,若是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可不要把一家老小都坑死,到时候她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姑娘那边传话让人好好服侍,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张嘴。另外,你们再去打听下周围都有些甚么名寺宝刹,我在家里带着你们做些鞋袜,抄些经书布施出去。再者,跟那些铺子里的掌柜们说一声,附近哪有铺桥补路的事儿报上来,核下银钱送一些去,咱们也多做做好事积些阴德。”她一口气说了一车子话,口都说干了才停下来喝口茶挥手让下人们退下去做事。 身边有些和被拉下去丫鬟婆子沾亲带故的媳妇子,嘴都张了一半呼啦啦听太太这么一说,忙都重新闭上低头福了福,再不敢做声,依言下去传话的传话,做事的做事。 未过几日,薛家为已故家主积德行善的事儿就传了出去。薛太太果然着几个有年岁的老掌柜将金陵城里几座年久失修的桥整了整,又带着家里使唤的下人做了不少僧鞋僧帽。就连宝钗也起身领了丫鬟们抄出数卷经书并一大包大包散碎银两铜钱一齐遣人赠与周围寺庙的和尚们,权当谢神佛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宝钗在屋里严严实实捂了半个月,直到快进了腊八才获准踏出房门。她也不像一般小孩那样使小性子闹着要如何如何,只穿了厚实衣服外面又套上白绫子素缎面儿的斗篷,由着莺儿并几个新换来的小丫头团团围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下风气女子身形还是以纤细袅娜为美,像她将来那般丰腴凹凸的大多要被诟病为“轻佻”,与其将来苛待着自己,不如从小注意,也省得今后吃不敢吃c喝不敢喝。 醒来养病这几日,菜蔬汤水味道都淡,反倒让她觉得这些清淡咸鲜的滋味比之厚甘更足,之前颇喜的甜烂油腻之物不再得其喜爱。厨下看着苗头自是顺风就改了手艺,一家三口一起吃着竟是都清减下来,外面不知道的还道薛家遗孀遗孤坚贞孝顺,守孝守得病了不说,全家连体形都苦得小了一号,连带着整日被亲妈下狠手收拾得嗷嗷叫满头包的薛蟠也云里雾里成了个孝子。 薛太太得了这些好处,越发对儿子管束的严格,发狠誓必要在三年孝期里把孩子掰过来,将来好歹读几卷书,功名考不考的就听师傅的话吧!她命人备上纸笔,沉吟再三写了封信给娘家,只说男孩儿大了需求个严厉高明的师傅□□,自己寡妇孀居不好出头露面四处寻访。薛家虽有名号,终究只是商人,只怕有名望的先生轻易不肯来坐馆,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求娘家兄长出头举荐一位,必会对师傅尊敬有加云云。 片刻功夫信已写成,薛太太唤来薛家老仆将信当面封好交给他:“将此信送去我娘家c时任京营节度使的兄长那里。送到你也别急着回来,等我兄长有回信了陪着先生一块往金陵来。此番是为了大爷将来的造化,万万放在心上莫耽误了。”那老仆一听如此,千万小心着将信藏在贴身衣袋里,退下去账房领了路费,连口水都不曾多喝便打马上官道往京中一路奔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话说这信由老家人送到王子腾手上,他看完后几乎惊讶的要抬手揉揉眼睛。自家很有些糊涂的幼妹竟然活着活着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可见薛家气数未尽,说不得还能再传上三代。他立刻喊来清客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幕僚先生拱拱手笑道:“可见是缘分到了,再不必为这事让东翁烦心。在下乡里有位同年,学识任人考校也尽没问题的,只一点,运气不好。当日殿试时居然坏了肚子,勉强写出篇文章,虽不至于被黜但也不得圣心,进了同进士之流。他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不肯叫人笑话‘如夫人’,竟挂冠而去了。现在家中老娘有病急需银钱,少不得求上门来讨个活计。在下想吧,这人脾气硬,做个幕僚只怕惹得东翁不快,还不等张嘴,却又有这等好事来了。当个西席先生可不正好?家里淘气的男孩子再没不怕他的,眼睛一瞪一吼,任他有多顽劣的学生都要俯首帖耳乖乖听话哩。” 王子腾听的有趣,忙对幕僚到:“此人现在何处?先请来与我见见。说不得,那也是我的外甥,若是将来有出息我这做舅舅的难道还靠不上他了?” 幕僚笑嘻嘻的唱了个大喏,拱手退出去,盏茶时间便领了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进来。王子腾抬眼一瞧:嚯!这哪里像个读书人?分明该是条军中好汉子! 这人礼节倒是熟悉,行礼分了宾主后自我介绍道:“在下姓万,和徐先生是同乡同年又是同榜。说来惭愧,进学之后又没耐心等着补缺,回老家种了几年地,因着老娘病了需要银钱买些好药,这才腆着脸出来求一求。” 王子腾觉着这人有点意思,抬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下:“我这里倒有个好地方荐你过去,乃是金陵城中我那妹子家。她膝下有个男孩,想求个有学识有手段的先生好好调理一番。主家说了,任先生怎么教导弟子都是不管的,要打认打,要骂认骂,月银二十两,每季衣服四身儿,有老人家一起跟去也管分派小丫头伺候,你可愿意?” 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一般中等人家家里的姑娘月银也只二两就尽够,二十两,天天吃人参也使得!万先生自没什么不满,真要他做幕僚只怕不过两天就要和主家吵起来,教导个小学生有甚为难的?更难得主家先把话放了出来,后面就是真的要收拾弟子,至少银两到手就算跑路也没什么关系。 他思索了几下便痛快点头:“王大人家的子侄再没有不好的,无非是想让孩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罢了,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只一件,我须得回趟老家接下老娘一同过去,不知道” 王子腾合掌大笑:“我那妹子派了老仆过来,我与你修书一封,让他随你去接你老娘,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万先生大喜,团团不住的鞠躬道谢,这人说起感激的话来倒也舌灿莲花,让人听得心里怪舒服的。王子腾又与他说了会话便将人让出去,回头吩咐守在书房的长随:“去准备一份程仪给万先生带上,送佛送到西嘛。”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单说宝钗这边。自打身子好起来,薛大姑娘百宝阁上的女四书就被她赏给了房里莺儿几个丫鬟拿去识字用,倒是命人收集了不少《齐民要术》c《氾胜之书》c《水经注》c《梦溪笔谈》c《九章算术》并《周髀》之类杂学杂术摆起来细细研读。薛太太有时嘲笑她也能振振有词的回道:“我又不打算考个女状元回来,三百千千并女四书知道便是了。及至大学中庸之类买回来都是给哥哥看的,只有这些所谓杂学,将来当家理事不少都用得,可不是要趁现在闲散仔细读一读?” “呸!臊得慌。甚么当家理事,姑娘家家可不兴把这些话挂在嘴边。”薛太太轻轻在女儿胳膊上拍了一下:“这么样,明儿起你和我一起去花厅先听听管事们回事儿,多学学总是好的,可这话只能长辈给你安排,姑娘家心思这么多要叫人诟病。往后可不能在人前这么说,知道了吗?”她本是一片慈母心肠,只因见识浅总想着靠了荣宁二府,上辈子才害了女儿一生。可宝钗已是苦过一遍,这会子又如何肯重蹈覆辙?当下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语,过后仍是如此不曾改变,薛太太也就随她去了。 她心里盘算的真,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甚么贾家王家,四王八公之类,最后还不都是烟消云散。论到底,若是当初能有些傍身之技也不必依附着贾雨村,其后更不必随之流放;退一万步,便是哥哥娶了不贤不良的嫂子,若有本事她也可自带了母亲出门另立门户;至于“金玉良缘”这般害人不浅的冤孽她是再也不信了,那人已有了木石前盟,她又何苦百般思量千般算计,枉做小人! 打定主意,宝钗先是认真把院子里几个丫鬟婆子看了一遍,有那平日偷奸耍滑的直接找理由黜了,空下位置来就想填几个将来能为臂膀的。原本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八个粗使丫头并十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奶妈子,奶妈子家里近日添了小孙子,加之年龄渐长,颇有些力不从心,对丫头们的管束也松懈起来。 宝钗只把她单喊进内室笑道:“这些年辛苦吴妈妈啦,听闻你媳妇子给家添丁进口,我前儿病了,没赶上贺一贺,今儿把份子随了!”吴妈妈笑成朵菊花接过装了银子的荷包回道:“谢姑娘还记着我这老不中用的,将来让家里小子来给您磕头!”正说着,莺儿端了茶上来复又退去,宝钗端起茶杯没喝,只皱眉叹了口气,奶妈子便急了:“我的姑娘啊,年纪轻轻叹气怕把福气都叹没了,呸呸呸!”宝钗把手里茶杯放下:“年后怕是太太要给我寻几个嬷嬷了,吴妈妈这里可想好该怎么办?论理,我带是能不管不顾,可好歹吃了几年奶,总不能让你没个下场。” 吴妈妈也愁了起来。姑娘说的不假,按年纪算,过完年宝钗虚岁就八岁了,体面人家这个时候是该给女孩儿备下几个嬷嬷,管院子的,教导女孩儿的,等等不一,有的甚至还会跟着一起陪到姑娘出阁子。 “依姑娘看,可怎么办?”她攥着帕子探身去看宝钗,宝钗只低着眼睛伸手在茶杯上轻轻画圈儿:“不如这样,你先回去伺候你媳妇月子,顺便带带孙子,月例银子一分不会少。等你孙子大了能跑腿儿,我这里少不得要有个在外面能使唤的人,届时再让他来领一份儿工钱。如何?”她说的果断,吴妈妈没奈何也只能先垂手应下,转头便去了薛太太那里拿主意。 “太太,姑娘这一病起来看着性子古怪了不少,往日里都宽声和气的,今天怎么动辄赶人了呢?”她跪在珠帘子外面如此这般把话学了一遍,薛太太听完慢声儿道:“这事儿不怪宝姐儿,我原就是要年后给她安排嬷嬷的,亏她还记得你的脸面想让你体面些儿。你倒好,拐过头就跑我这里把我女孩儿卖了,焉知将来会不会弄出些要命的事儿!还不裹着脸子退下去!要我说,那些月银你拿着也不怕咬手?” 奶妈子吓个够呛,忙不迭磕头认错,听得砰砰两个薛太太就喊人拦下来:“别做这些给我看,你只心里多记着你姑娘的好罢!看在你几辈子的老脸上,少不得年后提你媳妇子来做个管事嬷嬷。”说完便喊了婆子送她家去,银钱倒也没少,一分不差送与她儿子媳妇手上。吴妈妈心下羞愧,只发狠了赌咒发誓再不把宝钗任何事说出去,又吩咐儿子好好照顾媳妇,指不定年后提嬷嬷的时候能把媳妇子塞进宝钗身边儿。 薛家就这一个大姑娘,性子又一向和气,进了她的院子那不和进了蜜窝似的,可不能跟姑娘生分了。 宝钗处置了越发老迈昏聩的奶妈子,这才腾出手细看下面的丫头。莺儿是上辈子一起跟着她的,嫁与宝玉时跟着过去做了配房,可堪“忠心耿耿”四个字。宝玉出走后她便放了她家去另择婚嫁,后面跟了贾雨村也就不知道莺儿消息了。但那“金玉良缘”的话头子也是她先引出来,叫姨妈王夫人一传弄得阖府尽知,连外面下九流的妓子也在嘴里过来过去当玩笑讲,她便是不嫁宝玉也只能缴了头发做姑子,往后可不是得和林家妹妹挣个高下? 这都是何苦来哉?!她是再不愿同贾家宝玉有丝毫瓜葛了,这人便就只是母亲家的表兄弟,再多一句也没有!可见势必要求母亲寻个严厉知礼的嬷嬷好好管管下面的丫头子,莫叫她们嘴里什么话都敢往外吐。 心思转了几个来回,宝钗扬声喊了守在帘子外边的小丫头进屋回话:“这几日之间莺儿在身边伺候,那一个呢?”实是年岁过去太久,另一个大丫头的名字她都记不得了,方才有此一问。 小丫头不知深浅,垂着手儿道:“回姑娘,画眉姐姐病了家去总有一个月了。”宝钗问她:“这事儿怎么没人回?”小丫头讷讷摇头:“先前您一直说要给她留着地方,然后您一病,大家就没把这事儿记那么紧了。要不奴婢打发婆子去她家问问再回?” 宝钗微微颔首,那小丫头退出去抓了个洒扫婆子一叠声儿催出去,盏茶功夫婆子就回来跪在帘子外哆哆嗦嗦道:“回姑娘,可不得了,画眉她老子娘竟是私下把人给许了出去,这姑娘倒也刚烈,只说这不明不白没回过主子的事儿不能应下,彼时家里正在闹呢!”宝钗听闻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似乎少时是有这么件事,所以后来去贾家她身边才只有莺儿一个,这个画眉怎么了的?似是最后还是迫着被嫁了,没几年跳井死了的。 “莺儿呢?和我一起去见太太,这个婆子也带上。”宝钗起身整了整衣服,屋子里没一个敢大声的。姑娘身边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还是家生子,说许就许连回都不回一句,可见她往日对这些人实在宽厚得没边儿了。 那边薛太太刚替女儿打个呼哨唬走了吴妈妈,这边又有媳妇子进来报:“大姑娘带了个婆子过来,说是有要事不敢不叫您知道。” “让人都进来,还有叫厨下用新进的银耳桃胶给宝姐儿浓浓熬碗甜汤送来。”她吩咐下去,宝钗这边就跟着母亲身边的丫鬟进屋了。行过礼后,她在媳妇子搬来的绣墩上坐下慢慢道:“母亲,我今天想起来好久没打理院子,一看可不得了。统共两个贴身大丫鬟就只剩了一个,那一个天天在自家里呆着,把莺儿累得眼睛都眍了,便先把不当事儿的吴妈妈打发回去,又叫人去画眉姐姐家看看,这才知道她老子娘竟私下里把她许了人家了!” 画眉年龄原比宝钗大个四c五岁,本就是见她年纪大做事妥帖才放在姑娘身边照看。十三岁的女孩儿开始相看人家本不为过,薛太太想着既是姑娘身边的丫头总不能随便配个小子辱没了她,因此一直悬心给找着,想是给她挑个掌柜家的好孩子也好再留她服侍女儿几年,还没等有消息呢,她自家倒是做了这么大的主。家生子c家生子,生下来就是主子家的下人,哪里还要听老子娘的安排? 当下薛太太就气得两眼发黑直拍桌子:“这天杀的老刁奴,你父亲才去,大姑娘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竟都敢随意拉走配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去!叫上粗使婆子并二管家去画眉家把人都给我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她老娘生了几个胆子,都没边儿了!”说完回头又攒着手指点着宝钗的脑袋恨道:“都说你平日里对她们纵容,宽厚的也太过了,你不听,这下可出了大事了吧?稍不小心清白名声都没了,看你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只能天天啃青菜馍馍!” 宝钗叫母亲点得无奈,只应声道:“好好好,往后再不纵容她们,只我年纪小,怕她们不忿,还请母亲年后寻个有见识有手段的嬷嬷回来镇着。”薛太太戳了女儿一回又将她揽进怀里分说:“我原就想了这事。不单你,你哥哥的院子也少不了。就只这样的嬷嬷难寻。咱们家名字是在小选上的,等过两年你出了孝少不得要去京城搏上一搏,现在有个嬷嬷教导着,到时候一看宫里便知心思,凭我儿容貌,总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再者,将来去亲戚家走动也不叫人笑话出身,你嫁到贾家的姨妈前儿还来信与我说有心做个好亲呢!” 可别了,就她家那混世魔王,谁还敢凑上去招惹?但凡有点牵扯的女孩儿就没谁有个好结果,早早离了贾家方为上策!另参选之事,现有元春的例子明晃晃就在眼前摆着,进了宫又不一定得贵人抬举,得了贵人抬举又不一定能承宠,承了宠又不一定有孕,有了孕也不一定有命生下来,到时候带累家族又何苦来哉。 她心里存了算计,只不多说,笑眯眯点头应下自由着薛太太张罗,没一会儿色色事情吩咐下去,又有婆子来报画眉一家都拿了来,请太太示下。薛太太忙让人搬了屏风过来摆好,携着女儿坐在后面道:“着婆子和管家都进来,另先叫画眉进来,让她老子娘在外面给我跪上半个时辰再回话!” 二管家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干净绸褂,留了两撇鼠须,进来冲着屏风打了个千儿:“回太太,画眉娘私下里把这丫头许给娘家外甥了。小的出去打听了一番,说是这小子不学无术讨不上媳妇儿,她姨妈就把主意打到外甥女儿身上,又想着咱们薛家发嫁丫鬟给的嫁妆多,因此做套诓了画眉家不得不把女儿许他。” 薛太太现在最烦听的就是拿人家女儿说事儿,兼之画眉又是在自家姑娘身边贴身伺候的,生怕因着她闹出没脸的事儿坏了宝钗名声,立时恼上加恼拍桌道:“凭他是谁,一家子身契都在这里押着,怎么着就私下婚配了?被人诓了也好,做套陷害了也好,我这主家是死的?连个话都不会回了?打量着薛家好性儿了?给我喊人牙子来!” 这声一出就把外面跪着的画眉娘吓傻了,跪着往前爬了两步哀声求道:“都是我糊涂油子蒙了心,想着一个女儿家,又不靠她养老送终的,舍便舍了。又是去娘家姐姐那里做媳妇,还能亏待她不成?因此一时糊涂便做了这种事,求太太看在几辈子伺候的份儿上饶了这一遭吧!” 画眉自己直挺挺跪在屋里,只是流眼泪摇头,既不出声也不辩解。宝钗在屏风后看得真真的,因此出言:“母亲还是给画眉个辩驳的机会。都说临上刑场还许人喊句冤呢,我看这形容像是有些隐情的样子。”薛太太也看了眼画眉,点头道:“罢了,既是你姑娘给你求情,你便说说怎么回事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那丫头跪在屋子当中,先是小声呜咽,生怕主子听了不快急忙自己用帕子捂住嘴直摇头。旁边有别的婆子就劝她:“趁太太姑娘还没厌烦了你,有甚话赶紧的说,求上一求你这辈子就算出了火坑。没听先前二管家的话?那就是个无赖浪荡子,你还真要跟了他不成?” 薛太太看了宝钗一眼,心想当家的托梦也要我将来听凭女儿分辨家事,不如就拿这一件试下深浅。闺女毕竟年幼,万一有个没顾到的也好与她描补描补。想到这里,便对宝钗道:“论理,家中人口裁度都是主持中馈者决定,但这是你的丫头,就交由你做主了。” 宝钗诧异的顿了一顿,少时母亲只会教导她温顺听话,管事这些都是后来眼看哥哥不成器才带着她学一学,也是存着把她加入贾家做宗妇提携娘家的心。这里面的门道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只单长幼有序一点便能驳回去,也不知母亲和姨妈是中了甚么魔风——更有后面荒唐滑稽的“掉包计”,真真让她差点臊得没脸见人委屈死。今见薛太太好好儿的竟是将中馈之权放了些许,当下也不和亲妈客气,只抿了口茶“喀嚓”一声将茶盏撂在嵌了螺钿的紫檀木桌上。 “画眉姐姐,我往日待你如何?”宝钗只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一句,下头跪着的画眉便掌不住哭道:“回姑娘,奴婢几辈子再也遇不见姑娘这般好性儿又宽宏的主子。”宝钗便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害我?贴身大丫鬟私定终身,我这个主子有甚脸面?别说清白,竟是连命也别要了!” 画眉叫她唬得一哆嗦:“奴婢本不知这事儿,当日感了风寒,因怕过了病气给姑娘就告病还家。刚到家第二日奴婢姨妈便上门来过一趟,奴婢心下还奇怪,谁知再过几天老娘竟把门一锁不许奴婢再出门。说是已经做主将奴婢许了人。”说到这里外间画眉娘长嚎了一声,立刻有婆子上来堵了嘴压在外间。画眉竟是理也不理继续道:“奴婢说这不明不白的亲事,连回都不曾回主子一声,哪有这样的道理?可奴婢娘铁了心要奴婢出门子,说是奴婢进了姨妈家的门才好央人说合哥哥在外面欠的赌债,甚至威胁要引了表哥来生米煮做熟饭若不是太太的人及时赶到,奴婢便是不嫁也只能一头撞死得个清净了!” 外头压着画眉娘的婆子听了都忍不住啐了一口小声骂道:“杀千刀的,画眉难道就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为那一味好赌没心肝的毁了女孩儿,你也不怕祖宗八代半夜来找你!”画眉娘被堵了嘴只能呜呜,她老子在旁边跪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那小子连个后都没留,总不能就这么眼看着断了根儿,哪里是真的不疼女儿了?只没奈何罢了。” 里面宝钗只当没听见他们一句接一句,对画眉道:“按你说的,这事儿从头到尾一个来月,你先是一概不知,后来也没寻着机会递句话出来?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画眉跪着磕了个头:“说实话回姑娘,奴婢为难着,乃是父母之命怎敢不听,虽说是家生子,一概生死婚配理应都听主子调遣,可这也毕竟是生身的爹妈,万一把他们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既不忠又不孝了!故此,只在家中与奴婢母亲分说,未敢将这件丑事回与姑娘。” 别说宝钗,就薛太太也叫她这番话气了个仰倒:“既如此,我只放话,今天在这儿打死了你,你爹妈兄长便不再追究,你且看你是个什么下场!只怕没人给你求情哩,枉费了宝姐儿待你的心!”说罢对管家道:“去名册上记她一家盗窃,着落在这画眉身上,拖去庭中先打五十板子,打死为止,你自去官府报备!私自婚配,和盗窃有什么区别!” 话音一落,二管家并婆子们喊帮手的喊帮手,拖人的拖人,画眉已是瘫倒在地如同一滩烂泥,怔怔的看向爹妈。画眉老子娘先是见喊人牙子来要卖了他一家,吓得慌了神儿,后又听只拿女儿是问,便连问都不问一句,跪在一处哭的哭唉声叹气的唉声叹气,竟是认下要推画眉去死。 趁着婆子还没把人拖出门槛,宝钗忽的出声道:“这下你可知这愚孝的苦楚了罢。非是不许你孝顺爹妈,然而事事都有个度,过了度反而不美。譬如此事,你既知老子娘有错,不但不想着劝阻,反而袖手旁观,竟好似与你无关似的,事儿倒是推脱的干净!眼下又如何?便是饶了你这一遭也用不得了。” 画眉这才缓过劲儿伏地大哭,深恨自己蛤蜊肉糊了眼,不识好歹。待她哭了一会子,众婆子都等着主子示下,宝钗看看薛太太,见其无甚非要打死画眉不可的意思才道:“罢了,你虽是糊涂,可毕竟也有我教导无方之故。现饶你一命,但贴身丫头不会再用你,只下去做个二等丫鬟以儆效尤。至于你老子娘,还了身契发出去自谋生路,我薛家不养赌徒无赖。往后叫我知道家下人谁有涉赌的,一概统统打出去!还有画眉娘的姐姐家,若是还在家生子名录上一并发还了身契赶出去。过了名帖派中人去把名帖要回来,婚事作罢,若是不还便拿他一家去官府报他偷携人口之罪,这画眉就只说是我寄在家里的替身,待过上几年事情淡了再放她出去自行婚嫁。” 这里有个缘故。当日荣国府大观园内,便是当值婆子一味好赌好酒疏忽大意以致出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恶事,最后竟连累到主家数罪并罚,可见家风严谨不严谨便是家门兴不兴旺的要紧之处。但凡身有恶习之人必是律己不严,见主子大事不妙就想趁机揩油逃跑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及至引来盗贼强人之流,竟是破家之源。故此宝钗对这类或赌或饮的尤其厌恶,必不令其攀附己家。 婆子们听了她的话,复又去看薛太太,见主子无甚话说,便松了画眉让她磕头去谢姑娘恩典,只出门拖了画眉老子娘出去,并去她家连带着将其兄长一并赶出薛家。薛太太命身边仆妇取来这一家四口的身契,单把画眉的交给宝钗,其他三人着二管家带上五两安家银子送出去发落。 待此间事了,薛姨妈这才叫画眉下去,转身对女儿道:“轻重有度,好歹是有些样子了。自你父亲去后这段时间,我也懒怠和这些下人叽咕,竟是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既然你能替我分担,那感情好,明日起先把家里的大厨房交予你管着。别看尽是些锅碗瓢盆的事儿,想要管得爽爽利利还不落人埋怨可是门学问,多少积年的媳妇都要在这上面吃大亏哩。趁着姑娘在家里尊贵的时候练练手,往后才不至于被下人蒙蔽了。”宝钗起身应喏,又和薛太太说了会子话才带着人回了院子。 此时画眉已经跪在房里等着呢,莺儿乍着手一脸尴尬站在门边,见主子来了急忙轻轻说了句:“画眉姐姐,姑娘来了。”画眉这才急忙往门边挪挪让出路,待宝钗在上首坐下才重重磕头道谢:“谢姑娘!” “谢我何来?不过是见你可怜罢了。往后当差做事仔细点,不要辜负了我今日的心。至于你老子娘并你哥哥,我只今后再不允你假,也再不允他们登薛家的门。但凡让我知道你还和他们牵扯不清,你便家去算了,我也没耐性一次又一次去求太太给你们脸面。” 画眉磕了个头,赌咒发誓今后再不敢糊涂,宝钗便喊了个粗使丫头带她下去安置,将原本那四个二等的小丫头并八个粗使丫头里挑了一遍,扭头问莺儿道:“这里面有谁是会些技艺的?针凿女红便罢了,有你一个尽够使。” 莺儿寻思了一下方道:“回姑娘,二等丫头里有个账头特别清的,家里原是铺子上的二掌柜。”宝钗便让喊人进来看看,只见一个穿了青绿色裙子的小丫头低着脑袋跪下磕了个头:“见过姑娘。” 宝钗看她生得颇为伶俐,柳叶眉吊梢眼,眼里精光四射的,似乎很有先前贾家链二奶奶的品格,心里已是满意了,脸上也带了几分出来:“你叫什么名儿?”那丫头恭恭敬敬道:“还不曾得姑娘赐名儿。” 原来她才进来没多久,统共也就只叫嬷嬷们教导了下规矩,因着老爹是铺子里的管事很有些脸面才进了大姑娘的院子直接做了个二等丫头,所以其他人合伙儿不和她好,也不叫她冒头。小丫头们分拨进院子,先前都是交给奶妈子管着,吴妈妈也没为了这屁大点事去回宝钗,是以宝钗竟没印象。 莺儿因是父母在薛太太面前也很得用,自己又领着薛大姑娘贴身丫鬟的差,便不和下面那些小丫头们一起排挤这丫头,又见主子想要提拔一个有些才能的,左思右想之下竟就只有她了。其他人大多也善针凿女红,可一来姑娘说了不欲再要这样儿的,二来万一弄个比她手更巧的岂不是绝了自己的路?这才将这个卯儿点在了她头上。 宝钗自知莺儿的心思,也不点破,只对这丫头道:“既然这样,我也抬举你一回。从今儿起你在我这里领一等贴身大丫头的差,只管我房里金银器物及月钱之类的账务。你上面的姐姐们名儿都是鸟类,也与你起个这样的,便叫白鹭罢,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意’。今后好好做事。”转头命莺儿拿了个荷包赏下去,又叫带她去做衣服换屋子,另有吩咐:“暂且别叫画眉姐姐搬去和那些小丫头们住,总是我这里的老人儿了,没得臊的慌。你们屋里住得下就住你们屋,来年待母亲为我请了嬷嬷来调她过去和嬷嬷们一起,好生学学本事,将来必叫她还上来的。” 白鹭磕了个头谢过主子,这才接了赏赐跟着莺儿下去。宝钗又黜了几个婆子并几个时常偷吃躲懒的粗使丫头,命人去回了太太择日再挑些人送进来填补,这院子才算打理得清爽干净起来。众下人见姑娘不像从前那般面软心宽,一个个忙不迭夹紧了尾巴做人,生怕跟前几个一样被赶出去丢尽脸面。闹腾了这半天宝钗也有些累了,自己靠在藤屉子春凳的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小丫头们来来回回脚步放轻不少,生怕吵着她。 这边宝钗色色计算得清明暂且不表,另一说薛蟠。自那日叫亲妈压在老爹灵前跪上了半天,院子里连奶妈子并几个尤其喜爱的大丫头都叫提出去卖了,新换上来清一色全是小子,都是铺子掌柜家的孩子,一个个精似鬼,半点便宜也占不着。又有新派进来的妈妈婆子们,见天瞪大了眼睛跟看贼似的守着,闹了几回也不见老娘心软,着实觉得日子没味道,只能巴巴等着那些顽得好的前来救他一救。哪知薛太太早就严令门子,不许再把那些上门来的浪荡子引给大爷知道,因此天天只跟坐牢般困在院子里哼唧。 却说这一天,小厮进来报说舅老爷那边举荐的师傅到了,往后便要带上枷,跟着师傅好生研习学问。薛蟠闻言一个脑袋涨得有两个大,欲喊上人一顿将人阙出去,回头才想起来那些时常跟着他为虎作伥的都叫老娘打了板子还起不得床,瘪了嘴低头跟着来请人的婆子往母亲院子里去见先生。 万先生和薛家老仆照应着万老娘,一路好不容易才赶在年前进了金陵城。往薛家大门口一站便知这不是一般商人府邸,又听闻薛家祖上曾为先帝赐过“紫薇舍人”的名号,便弯腰冲着朱批御赐的牌匾鞠了一躬,方才抖抖长衫进了去。薛太太早就得了人报信,唤了大管家待客,自己只陪坐在屏风后,又着人去请大爷来与先生厮见。 及至见了万先生本人,又听说是经历过殿试的举人老爷,薛太太既惊又喜,心里不觉浮上一丝隐忧——自家儿子生性顽劣,这几日束紧了他,只怕等下不会给这先生脸面。万一叫师傅吃了心今后为难他,这般壮实的汉子揍起蟠儿莫把孩子给打坏了?复又想起梦中先薛老爷曾说不许她插手先生教导儿子,否则百年后见了祖宗也要休了她,只得把这点子忧心压了又压,又把丫鬟婆子们吩咐了又吩咐,势必要做出个热情的模样儿出来,好歹让先生下手的时候略往高处抬上一抬。 万先生跟着老仆进了主院花厅,只见草木葱茏,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毫无交头接耳嬉笑无状之态,便知这户人家必是门风严谨的,立时对学生的期望高了几分。又有婆子丫鬟殷勤服侍,连老娘也照顾得妥妥帖帖,心下只觉这是个难得的好馆。他本是个胸有丘壑的,又不肯伏低做小,这才自毁了前程回家务农,若是能□□出个金榜题名的学生,脸上好歹才有些光去见那些同榜同年不是? 这一路来得急,身边又有薛家老仆跟着,是以薛蟠不学无术c资质驽钝c无法无天的名声尚未传入他耳朵,还只当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呢。 比及薛蟠也进了花厅,万先生才知道好竹也会出歹笋子。这孩子胖且不说,一脸蠢相一看便知是好狠斗勇之徒,进退之间礼仪粗糙,定时父母往日教导不严加之溺爱,才会金堆玉砌着养出一头蠢猪来。 万先生欲想掉头就走,然这十冬大腊的,又带了老娘在身边,万一路上出个好歹岂不是悔之不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坐着没动,只把薛蟠又上下打量了几遍,捏着鼻子问道:“之前可曾进过学?” 薛蟠乍着手,咕嘟着嘴只不出声,薛太太面上甚是无光,可碍着寡妇身份也不好出声,只得让婆子出去吩咐大管家代为回答。管家已是早得了主子吩咐,打个千儿道:“回先生,我家大爷只跟着前面的先生们略略识了几个字,还不曾进学。太太有吩咐,守孝这三年必要让大爷好好读书,不求甚么名满天下,只求往正道儿上走走。先生只管教导,一家上下再没有多话的。” 万先生心下一片哇凉哇凉的,连这孩子亲妈都不存甚上进的指望,可见是调c教不起来的货色。罢c罢c罢,既然来都来了,只这难带的学生方能显出他的手段。只往正道上走算什么本事?少不得要令其下场煎熬煎熬。 当下再看这薛蟠也不觉其面目甚为可憎了,只淡淡交代了早晚上学时间和安排,因着薛家当家作主的是个寡妇不便久坐,就跟着管家一去先去安置学馆诸事。薛太太忙唤了婆子跟去布置,又吩咐两个小丫头去服侍万老娘,一通忙乱已到了晚上。想起后日便是腊八,又派人去交代女儿切不可疏忽误了一家上下的节令食物并祭祖事宜,比及天黑方才歇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到了腊八这一日,宝钗早早带了莺儿c白鹭并几个婆子督促着厨房先将熬了一夜的浓粥按份儿装了食盒,并一些栗子糖糕新鲜点心攒得满满当当命人提去给薛太太看。回来的人说太太点了头,这才按旧例里的亲戚各家写了签子放进去,着几个干净体面口舌伶俐的婆子穿了素色衣服挨家给送去。待下人们去跑腿办事,她又对厨房里还忙着的媳妇们关照道:“大爷那边的先生和老太太切不可怠慢,早早儿把粥送去,这边我去和母亲一同用膳。你们忙完了换着班儿吃,等会儿还有大事要忙。” 过了腊八便是年,年节里又不宜动土,是以先薛老爷的灵柩过了冥期就只寄存去了家庙,待来年选了吉利日子再葬回老家祖坟,所以这头一年的祭祀显得尤为重要。宝钗先是去主院和母亲用了碗腊八粥,随便进了些小菜便推说饱了放下碗筷,捡了几件要紧事回一回,未几便有旁支的族老上门。 家庙宗祠在薛家老宅,年年祭祀各分支偏房的族人便聚来这里行礼。薛太太领着宝钗并几个妯娌衣饰整齐在后面传递祭盘,屏风那头分了主次昭穆依着礼官唱声渐次祭拜。终究是商人之家,不必如宁c荣二府那般气势森严,众族人只依礼磕头,然后分了祭品便四散而去。都知道嫡支今年死了当家人,家里只有个寡妇带了一子一女过活,谁也不好逗留生事,只说到了正日子再派媳妇来道恼,便各自去了。 这一年冬天,薛家上下过的都没甚滋味,一则是为了守孝,二则唯一会生事的大爷又叫太太给管得翻不过来身儿,少了这个领头的霸王,整个金陵城都清静下来。一来二去外面关于薛蟠种种不肖的传闻竟是渐渐淡了,只说薛家如今广做善事,克己简朴,虽是商人却丝毫不见张狂,一时间几乎能和东南边儿几户世传的儒商相提并论了。 宝钗自打接过大厨房的权后慢慢儿的寻着由头把扎手的点子全给清了出去,尽留些手艺精巧又不过分贪腐的,人头少了不少可事情越办越顺利。公中支出来的银子月月有余也不还回账房,她只做主将这一笔余钱奖与干活儿卖力或是心思灵巧琢磨出新鲜吃食的,一时间下人们莫不感恩戴德,就连薛太太也发现自家饭桌上很有几道能塞进嫁妆里添彩的菜色,便去找女儿过问。 宝钗正在院子里看白鹭打算盘计算年节时厨房里需要预备花出去的银子,冷不丁听外面的小丫鬟脆生生道:“姑娘,太太来看您。”她连忙起身往门口出走,莺儿c白鹭跟在后面去迎薛太太,画眉就把桌上喝过的茶杯撤下去,重新换了新的酽得浓浓的桂花茶端上来。 “偏你这里整日绞尽脑汁就想些吃的喝的,又不曾好好吃饭,顿顿跟小猫儿似的。”薛太太进来闻见桂花味儿就知道又是女儿新捣鼓出来的煎茶方子,坐下一抿果然齿颊留香,随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我来,一则是告诉你,前儿你要的嬷嬷已经找好了。这回是托了我娘家的老亲,也就是这金陵城里的豪族甄家。说是从宫里淘换下来的积年嬷嬷,好不容易才求了来咱们商户人家,只为着有人给养老送终来的。你一个,你哥哥院子里一个,如何安置就都交给你了。二则,我恍惚听人抱怨说是厨房里活计多?” 宝钗心下直道只怕这第二件事儿才是正主,也不慌张,慢慢喝口茶水才分辨道:“按旧例,咱们家厨房上是一个红案一个白案领头儿,下面带着群媳妇丫头。可我冷眼看了一段时间,谁家吃饭不是红案白案一齐来的?也不能只吃菜不吃饭或是只吃饭不吃菜啊,因此便提了两个手艺好的婆子倒着班儿总领,她们下面各自自己安排好红白案,也叫人有喘口气儿的功夫。因着这一分竟发现好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厨房是干嘛的,便叫她们先回去歇着了。黜了这一项即刻清爽不少,两班人马互相盯着想寻对方的短处,倒叫我省了不少心力。论理说这么一来活计多了是有些累,可每月采买余下的银子仍旧发还她们以资鼓励,岂不是把之前说不明白的钱财过手走了明路舍与她们?总比偷偷摸摸弄鬼掉猴的往口袋里抿要强,是以先前回去歇的人眼睛里就有些想往外喷火了。” 她抿嘴笑了一下,嫩生生的脸上旋出两个酒窝子:“我想着,父亲才走,家里就剩母亲c哥哥和我三人守着基业,有那贪心不足的下人可养不得,因此旧年才说但凡发现涉赌的统一赶出去。现在略略一算发现下人竟是比主子多出百倍,也不知这宅子里住的到底是主子还是奴才了,因此我想着放一批人出去,就当积德。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听她如此说,薛太太算了一下心里也打了个突。儿子年岁小,还颇有些不上进的苗头,余下她和女儿都是弱质妇孺,万一要是有刁奴动了坏心思,可不就是坐了蜡了。先前就有奶妈子和丫头合伙引诱儿子,再不清理一番只怕越养他们心越野,可见当家的梦里要她让女儿裁度家事确有先见之明。当下她理了下思绪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向来是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放他们自由也好,总归不再给人把柄骂出身。” 母女两个商议停当,叫管家拿了下人名录来一个一个对着捋了一遍,但凡查实家里一窝子混吃骗喝或是子弟不学好的都勾选出来,着了两个管家并家丁婆子去,一抓一个准儿。那屋子里偶然抄出来不少薛家私库里的东西,因家里是皇商不少都是上用或是要进到宫中的,幸亏上面没有抄验的心思,不然只这一桩就足够丢了差事。薛太太气得胸口闷痛两胁倒不过气儿,宝钗忙扶了母亲歇下,喊大丫鬟浓浓的用钩藤煎了一碗水服下,又去请大夫看诊不在话下。 她只对薛太太道:“母亲若是放心,后面的事儿便交予两位管家去办,我也帮忙看着,若有拿不定的主意便来回。”薛太太巴不得不听不看这档子事,忙不迭点头应了自去床上歪着,由着女儿去忙活。 这边宝钗得了权,先命管家把这些人身契还了,把查抄的东西略整一整,于自家前程有碍的一条锁子尽数送去了金陵知府,余下只对家下人道:“往日你们只觉着主子的油水好沾,却不知有些东西摸了是要送命的。家里现养着上过金銮殿的先生,你们只自己偷偷去问问‘僭越’是个甚么罪名?念你们初犯无知,予十天时间,我在东南角僻静地方命人放了两个木箱,黑天半夜的趁人看不见便把自家不该碰的放进去,我只做不知。若是十天之后盘库再出事儿,可就别怪我薛家,先前送官的已是阖家被判了劳役,那盐山上去了可还有谁能再下来?” 众下人果然偷偷拿了吃食好处去问万先生,先生倒不恼,趁着机会又给薛蟠讲了一遍《大律》,直把这混世魔王吓得背后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合着若不是自己年幼外加上面无人彻查,不然全家都够进监牢几个来回了,这律法可不是闹着顽的。 宝钗又命画眉偷偷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了匹两色绸放进箱子,果然隔天天亮偌大的箱子便被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些金玉珍珠并玩器堆起放在箱子外,婆子们将故意打坏的玉器收拢起来回给宝钗,她只道:“去咱们铺子里调些已经能自己上工的学徒来,把这些散碎玉器拿给他们炮制了。这等小事不需麻烦大师傅们,只跟那些小工说若能卖掉便按件数与他们分钱。” 零零碎碎直出了三月,桃花都开了,家下人才清爽起来。发出去进百十号闲人,管家拿着账本子对月银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无他,年年绞尽脑汁也节省不下来的开支顿时清减了半数有余,家下也无甚事被耽误,不得不赞了又赞大姑娘天生就是把管家理事的好手。等到诸事已毕,宝钗命人抱了名录并账本去回薛太太,又带了更多账册回来。原是薛太太本就不善理财,见女儿冷不丁竟把家业给盘活起来,干脆也不管她年龄便把铺子里诸多杂事一并推了出去,自己只专心照看后宅与娘家兄弟姐妹联系,乐呵呵当起了“老封君”。 她终归还是有些介怀,好歹都是王家的女儿,兄弟自不必说,长姐嫁了荣国府二房的嫡子,到自己这里竟然配了个商户,到底心意难平。就算皇商又如何?年节祭拜的时候连大礼服都穿不得,只家常衣服外面套个袄儿便罢了,好生没意思,是以但凡和“商”字沾边的营生再不想伸手去碰的。 宝钗倒是自己已想通了。上辈子和母亲一样汲汲营营就想甩脱这个“商”字,先是进宫参选,选侍不成又依姨妈计盯上了宝二奶奶的位置。然后一步一步深陷泥潭,看上去是赢了,岂知自己亦是输家。现如今一切从头再来,商不商的又如何?本朝又不禁商户子弟科考的,只要自家日子好过,哪管他甚上九流还是下九流。兜里有钱,便是那些穷公卿也得求着捧着! 可这话没法一股脑说给薛太太听,没得把她给吓着气着。因此宝钗只笑笑不说话,反正只眼下“节流”一计成行,慢慢接过管家权再去想“开源”之事,总要把家里的生意支撑起来才好。听说舅舅推荐了一位严师给哥哥,书读得怎么样暂且不知,可也算是有了个盼头,整日里拘束这兄长不再出去招猫逗狗为非作歹,但愿能磨得他把往日的毛病都改了吧。 她□□叨这薛蟠,那边可就出了个大乐子。 原来万先生果然有手段,关了院门只把一个书童撇在书房外,伸手拿过头一天上学就迟到c见了师傅行礼连腰都不弯的薛蟠,三两下堵了嘴抬手就是一顿好揍。他不打肚子不打脸,只捡着肉厚的地方猛锤,直锤得学生爬地求饶才拎起来道:“我给你松开,你再行个弟子礼来看看。” 薛蟠已是被揍怕了,跟个蔫猫儿似的双手抱着撅屁股伏了伏背。万先生一伸手,他吓得连忙捂住头脸闭住眼,却听得教书师傅一声朗笑:“我还当你是个有气性的,如何就怂了?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先生我错了。”他倒乖觉,遇见比自己还横的就面了,只一叠声儿的讨饶。万先生见状摇了摇头:“你这样如何使得?听说你还有个妹子?万一将来你妹子受了委屈,就你这样儿的能给她讨还公道?”薛蟠砸了砸嘴:“我妹子比我伶俐哩,只怕要她给我讨公道才是。” 万先生掌不住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的出息呢!你家就指着你顶门立户,怎地往一个女子身上推?再这样胡天胡地乱说还揍了!” “别揍别揍,我胡咧咧着玩笑哩。”薛蟠又抱着脑袋,看得先生又好气又好笑:“我只说你这一遍,你读书,为的不是你自己。近则为了你娘你妹子,远则为你薛氏全族,你可知道?!” 薛蟠那里想过这些,但也不敢再和万先生顶嘴,当下放软了款儿乖乖听话,倒也跟着学了一页三字经。无法,除了几个字,之前来坐馆的先生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气走撵走,是以薛蟠还不如他妹子看得书多。万先生简单问了几句便知这是个肚子里一滴墨水都没有的货,只能硬着头皮从蒙学开始——正经读书人家的孩子到十一c二岁都该开始讲《诗》讲《书》了。他这里连字还没认齐哩! 见这学生开始哼哧哼哧左顾右盼,万先生把手里的本子一撂道:“你且出去耍一圈,盏茶时间后再回来,不回来试试!” 薛蟠跟屁股后面有狗撵似的从书房蹿出来,叫上小厮一溜烟儿往主院跑去寻薛太太告状,到了地方没见人,下人们说主子去看姑娘了,他这里又火急火燎的往妹妹院子跑。这回好歹站了一下,伺候的人刚扬声通报,他掀了帘子直奔亲妈怀里就扭股糖似的蹭。 “哎呦,亲妈啊!那先生好生厉害,头一天见就把我一顿胖揍,脸都揍大了一圈!”薛太太听说吓了一跳,忙就着光线扳着脸看了看没甚伤痕,又叫婆子去厢房看了他衣服下面也秋毫无伤,一时间脸都气黑了指着儿子就骂:“你个不学好的混账东西,见天一出又一出,那机灵心思全用在歪歪道儿上,说假话都不带预备着兜底的?你说先生打了你,身上脸上连条指头印子都没,寻思着你老娘我是个傻的!“ 薛蟠瞠目结舌,跟个漏气的尿泡似的蔫耷了,垂头丧气灰溜溜带着书童回了书房,抬头一看万先生正似笑非笑的瞄他呢:“外间好耍不?“他不敢多话,老实坐在凳子上跟着又学了一页,直看得脑袋大脖子粗才叫放出来。 万先生不紧不慢留了临帖和背诵的作业,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这脑袋也不是个倭瓜啊,今儿第一天,学了两页,明儿再两页。统共所有的圣人言加起来也就那么多,守孝三年,一千多天早就能学完背会了,到时候好歹做几篇文章,下场能考个秀才就放你去自在,如何?“反正到时候得了好处自会想要更进一步,都不必人再去催的。 薛蟠心里是这样想的,先老实点糊弄了亲妈和先生,熬这几年,自家去考试只要钱给够,再没什么弄不来的,到时候赶紧把这先生请走,才算是大快人心。因此他倒也紧着点头,半点不知那科举盘查的有多严格。他家倒不是不能弄出点邪性路子,可惜将来做主的是他妹子宝钗,如何肯叫自家留这么大一个明晃晃的把柄给人抓呢? 两个人两下里都想差了,倒是啼笑皆非的定了这么一个“君子协定“。 打这一天起,薛蟠果然再不迟到早退,跟着万先生每天就学两页就散学回去做功课,倒是少惹了不少事。把个薛太太喜得不知该如何喜,一叠声儿吩咐下人好吃好喝好衣服料子紧着万先生和他老娘,一时间主家和坐馆先生皆大欢喜,只薛蟠一个人苦苦煎熬数着日子盼出孝。 这一年过得飞快,因在守孝也不好办甚么热闹酒宴,只一家三口并万先生和万老娘一桌子吃了个团年饭,又依着时令增减着衣物,忽忽悠悠窗户根底下的迎春花枝子上就鼓起了芽苞。 因死的是薛家老爷,一家三口都戴着重孝也不好走亲访友,出了热孝后只做了些月白石青颜色的衣服替代之前的衣服,冷冷清清过了上元年就算是过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出了年节,甄家请来的两个嬷嬷果然各自抱着细软包袱跟一个通身气派精致的媳妇子来了薛家。 薛太太带着宝钗见过后指着女儿向两个嬷嬷道:“这便是我家的大姑娘,已在家里管事了,虽偶有疏漏,但年节里大厨房管得还算有模有样,我想着这几天就把些小姑娘喜欢钻研的脂粉簪花铺子交予她打理;另有我儿今日上学去了故不曾见,还望您二位辅佐一二,日后必不会薄待,一众伺候的小丫头听凭吩咐,有甚需要的只管张嘴。” 这两个嬷嬷端坐客座,腰背挺拔双目有神,虽说头发都有些花白仍不掩其本质,可见年轻时也是个胸有丘壑气度非凡的人。一个圆脸的起身答道:“回薛太太,我老姐妹二人都是宫中今年新放出来的,我姓李,她姓苏。今上好道怜悯众生,皇后娘娘亦体恤下人,是以放了一批老人出来。老姐妹们大多在京中安身,只有我们因着互相扶持了一辈子,临老也不想散开才一起回乡,为求庇护应了甄老太太来您这里,只盼今后能好好相处。” 恰到午饭时间,薛太太指了个婆子道:“去和万先生道个恼,就说给大爷求的管事嬷嬷来了,务必放哥儿来行个礼,午饭就不和先生一起用了,必不会耽误下午的课程。”婆子应声而去,片刻便把薛蟠给领了来。 薛蟠这几日让万先生给调理得至少面儿上不敢散漫,虽说礼行的马马虎虎,但意思总算到了,因此嬷嬷们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未说些什么不中听的。商量了一番,中午就定下苏嬷嬷跟着宝钗,李嬷嬷跟着薛蟠,从此以后各人院子里的规矩就要立起来了。 宝钗给每个嬷嬷配了两个服侍丫头,外面专门准备了房子,院子里也留了住处,色色齐备得当,桩桩件件用具都恰到好处又不显出格。李嬷嬷仔细看了一遍,悄悄儿声对苏嬷嬷道:“可见‘山沟飞出金凤凰’这话不假,谁再能想到这般大小的商户之女行事能到这个地步?便是当日你我也有几分不及。少不得好生调c教,日后咱们的下场只怕要看这姑娘哩。!”苏嬷嬷深以为然,当下甩开手就要使出浑身解数,说不得要教导出一个不逊甄贵妃的角儿来好生气一气那抬下巴看人的甄家老太太。 都是梅香拜把子的出身,谁又比谁高出一些来的? 原来她两个也不是心甘情愿来商户家,只不过叫人拿了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不得不听话,眼见这宝钗是个可造之材,便也安心住下。加之薛家出手确实大方,下人服侍又殷勤,一来二去的也就不再郁结,遂敞开了胸怀一心为新主子打算。 两位嬷嬷住进院子,下人们立时行动就有了章法。宝钗这里刚刚调理过还看不大出来,薛蟠那边简直天翻地覆,就连万先生也发现学生礼节细腻起来,摸着胡子感叹终究还是宫里出来的嬷嬷有本事。 苏嬷嬷进了宝钗的院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小丫鬟婆子集起来一一看过,一等二等的不去碰单留给姑娘使唤,余下粗使的每人分派了位置,但凡这块地方有了纰漏就只去寻这人是问,相邻的人也少不得一个连带之责。即便有谁心有不满也不必嬷嬷出面,只周围受了连累的就饶她不得,整个院子立时变得铁桶一般,仆役下人进退有据,再无往日嬉笑吵嚷之态。 宝钗自得了苏嬷嬷这样一个臂膀也觉得事半功倍,再不必分心处理院子里的小事。她只管日日卯初起身,半个时辰后到花厅同各掌柜合账,辰时正用早膳,早膳过后各铺子开张又有管事们过来回事儿;午时陪薛太太用饭,过后休息两个时辰,及至申时又有内宅的婆子们拿了大小事情前来询问,待色色停当天色也就暗了,再领着白鹭算清账本,锁门下钥后人人各去安歇不提。 如此这般,日日不辍,连薛太太也心疼起来。虽女儿确实有能为,但见她这般辛苦仍不觉恨一会子已故薛老爷又恨一会子儿子,见天吩咐厨下炖汤逼着她喝,稍稍清减一点半点都要唉声叹气苦劝一阵。 宝钗自己倒甚为满意,这世上就没有不爱俏的姑娘,上辈子受身形限制,好多鲜嫩的颜色都不大愿意往身上披;这会子趁着身条儿细瘦,没事儿就爱试针线送进来的衣服。配上簪花配饰,有好的便叫成衣铺子也这样搭着卖,比以往生意还好了许多。她索性便将通济桥边一个不大得法的铺子收回来,隔开上下,楼下做些绸缎成衣,楼上只接待各家太太小姐来试新鲜衣服样子。下人嘴严,衣裳新奇,料子也鲜艳,因此未曾几日便比老店的账面还从容上许多。虽然南来北往的行商生意暂时收了回来,嫡支的地位倒也没得动摇。 一家人就这般数着日子守孝,又不能出门走动,只有在家管儿子的管儿子,管铺子的管铺子,或清闲或忙碌一年又一年就过去了。及至宝钗满了十周岁,虚岁眼看十二,出孝的日子也快到了。兄长薛蟠摩拳擦掌只等着掏钱买个秀才好依前言请走万先生,复又有宫中为诸公主遴选伴读侍女的消息传来,薛家大姑娘赫然在册。薛太太便和在京中的姐姐王夫人来往了数封信件,打算等儿子下过了场便携全家北上待选。 为着这个原因,她同宝钗商议一番,从族中选了个父母皆亡故的旁支提来关照金陵城的生意。命他每月进京核销一次账面,又收了他妹子做养女,许诺必会按他父母尚在时所定的人家好好与他妹子送嫁。 这个人选恰恰就是后来娶了邢家岫烟的薛蝌,因是知此人确实是个能办事的赤诚君子,宝钗方才有意在薛太太面前提了他,又早早收养宝琴免她日后糟梅家诟病退婚,自己也得一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姊妹,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薛蟠去考童子试这一桩,进考场所需的东西自有万先生早早写了条子递进来,阖家上下少不得小心谨慎的备好,查了又查,捡了又捡方才递到正主手上。宝钗和母亲串通好,只哄着兄长道:“关节俱已为你打点妥当,论理一个童生是跑不了的。可若是交了张白卷子上去,那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少不得你自己劳动劳动,好歹也把这三年积攒的本事显摆出一二来,把卷子纸写满了交上去才是。也好心里知道这是咱自己凭手段得的出身,日后总不怕和人说嘴!”实际上根本就没这回事儿,无非为了搪塞薛蟠闹着要花钱作弊罢了。 那薛蟠,原本打着胡乱一填交上去便能逃出生天的主意,一听此言心下也甚是有些痒。守孝这三年日日被拘在院子里踏踏实实读书,来往皆是一水儿青皮小子也没人引逗他分心,肚子里总算积了点墨水。这人一有了干货,自然想要露个几手,加之又有母亲妹子和他说关节俱已打通,还有甚可怕的?当下一大早雄赳赳气昂昂带了管家和小厮提着考篮去了县试。 因薛家原籍就在金陵省,考试都不必往远跑。从清早算,五场考完,薛蟠几乎是叫管家喊人抬回来。家下早预备好了热汤热水并大夫守着,洗涮一通安排他躺下。大夫诊了脉,说是困乏得慌,薛太太这才停了念佛扶着女儿往内院走。 “我待说不叫你哥哥去受这个罪。咱们家的孩子,哪里还需同那帮泥腿子出身的抢饭吃?可既然书都读了这几年,日日起早贪黑,苦也吃了总要有个结局方才放他去。幸好未出大事,否则岂不是悔之不及?”说着拿帕子直擦眼角。宝钗扶着母亲走过夹道,身边自有丫头婆子把两边伸出来的草蔓扯开,她只抿嘴一笑:“这不是为哥哥自己好?有了这个出身,将来找嫂子也好往读书人家里去寻。不见贾家姨妈就给珠大哥哥聘了位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姐做大奶奶么,可见必是好的,不然不能够入得了姨妈法眼。” 这一番话又勾起薛太太的一桩心事:“现在已是二月里了,四月份选侍,你下个月就得进京。你哥哥这边又还有府试院试,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能说不考就不去考,两下里时间这么一耽误,你可该怎么办?”宝钗答道:“正好我先一步去京中将祖父在世时置办的宅子整上一整,少不得将来哥哥也能进京赶考呢,住咱们自己家岂不便易!” 薛太太就笑着拍拍她胳膊:“就会说好听话哄我,就你哥哥那样儿的,能把这童生试过了我就谢天谢地把万先生当活菩萨给供起来!”话头说回来,她又皱了眉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独自外住?我跟你姨妈说了,选侍的时候只呆在贾家,那来接人的太监见了也要掂量两三分哩。” “可是怎么自家有宅子还非住亲戚家,说出去怕被人瞧不起。听说京里人大多势利眼,各门各户有谁没有谁一清二楚,咱们本来希望就不大,何苦还要去讨人嫌呢?先前闹得沸沸扬扬到时候被黜了出来脸上有甚光。”宝钗扭了脸不愿意,薛太太只摇头不答应。她只得又道:“我带了苏嬷嬷c莺儿和白鹭去,再把画眉提到一等也带上,这么多人,怎么能说是独自外住呢?姨妈家乃是国公府,规矩大得很,空去了受拘束。再则,每个月蝌哥儿都要寻我合账,叫姨妈家下人见了不像样!” 说着说着前面就到了主院,薛太太挥退众下人带着女儿进了内室,左右看看方小声对她道:“我是这样想的,凭我儿的容貌才学,莫说小选,便是大选也绰绰有余,只是被出身耽误了。能选上公主伴读自然极好,万一不成,你姨妈家次子,只比你小一岁名唤宝玉的甚是良配,你姨妈也有心做个亲,所以才想着要你过去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是情比金坚,再者将来既是婆婆又是亲姨妈,还能亏了你不成!” 就知是这话,上辈子便是被这所谓的“不亏”给坑的血赔。 宝钗只咬牙打定主意再不重蹈覆辙,又不好空口白牙说人荣国府二房的嫡次子不好,只磨着说不愿去亲戚家白住怕人笑话。薛太太只当她小孩儿家面皮薄,完全不当一回事劝道:“不若这样,你先住到你姨妈家。老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内外自然有别,贾府可是规矩人家,怎会让你见着外男。若是选侍不成届时你再想想妈的话,你小孩子家家,妈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怎么会害你?” 话说到这一步,再硬拗就显得奇怪了。宝钗只得先应下来,按着上辈子的记忆,姨妈是安排了他们住在荣国公暮年静养的梨香院,里面有道门通往贾府内宅,若是锁着也自有单独的门可供自家出入。小住尚可,要么选侍入宫,要么总得绞尽脑汁想个计策搬出去才是。 未过几日薛蝌和管着进上采买生意的管家又来回话,说是家里既已出孝,少不得要往户部去一趟核对往年采买的账目。虽说上面有人,这项核对也不甚要紧,但总是个必须要走的过场,这件事儿还只能交给家中男丁去做,让薛蝌自己去薛太太又不放心,少不得要等薛蟠院试完事儿了再说。 即有此事,宝钗索性留下二管家守着老宅,要了大管家一起跟着上京。她先行一步去往姨妈家借住,好叫大管家收拾自家宅子,待兄长和母亲来京便寻了由头一气儿搬出去离贾家远远的。 薛太太一面忧心儿子科考,一面牵挂女儿选侍,正左右为难中得了这个主意立时喜得不得了。有姐姐照看还有甚不放心的,竟撂开手从从容容去喊人去给薛蟠看榜了。 说来也是万先生手段高,他乃是进了殿试的士子,见识总是有的。童生试考来考去无非十几页内容,他也不教薛蟠什么制诗之类的雅事,只压着他下死功夫把这几页书来回背的滚瓜烂熟,务必求一个万全。薛蟠下场的时候又叫妹子哄着说已打点过,因此心里一点怯意也无。这人的精气神儿一足,加之肚子里的货恰好对版,当时下笔便有如神助。往日只倒得出五六分,此时也能泼洒个十之八九。是以家人去看了竟一路喜不自胜的跑回来报喜到:“恭喜太太,恭喜大爷,县试中了,不多不少排在第三十。”金陵府考童生试的学子不知凡几,这个名次对于薛家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薛太太喜得头晕眼花,金陵城县试的童生不知道有多少,儿子竟不是孙山之名,莫不是已经死了的丈夫坟头冒青烟了吧! 薛蟠自己也懵了,他还当是妹子钱使得到位,竟活生生买了个第三十名。他只当自己还是当年泥猪癞狗般的学识,生怕这个名头惹来祸事,只好颤颤巍巍哭丧着脸去寻万先生讨主意。万先生先让他把卷子背了一遍,细看过后喷笑道:“你叫你妹子给哄了,乃是凭自己本事考的这个名次,若不是这两笔字着实寒碜只怕还能更好!”薛蟠只是不信,忙命了书童去问,那小子去了好一会才回来道:“回大爷。姑娘说了,本是安排了人去打点的,然回头一想觉着不妥。说您与姑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那不可能妹子千伶百俐哥哥却是朽木一根,因此竟又把去打点的人给喊了回来是以,是以” “是以我自己个儿过了县试?”薛蟠瞪圆了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白胖的手满脸诧异,“我竟是自己个儿过的?!”说完只听“咕咚”一下人就撅了过去,下人赶忙请了大夫来,看完后连大夫都笑得直摇头:“薛大爷无事,先前吓了一跳,又喜得过了,因身形富态颇有些痰涌之兆,今后吃食素淡些,一会儿醒来按方随意吃一副即可。” 待他再醒,只见亲妈和妹子俱坐在床尾,宝钗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少不得又要费力坐起来哄她们母女俩:“往日里我只道自己蠢笨如猪,再不想看半页纸的,哪知只要功夫到了世上竟真的未有不成之事。多亏有万先生教导,方才有大彻大悟之时,今后定当尽心尽力跟着先生念书。妹子本也是一片好心,妈你千万莫说她了。” 哪知薛太太“嗐”了一声:“哪个会为了你说我女儿来的?年纪轻轻竟有痰涌之兆,明儿起你院子里只有青菜萝卜!”复又掌不住笑起来:“我的儿,你竟有这样想的一天,叫我这当妈的立时死了都能瞑目。” 宝钗并薛蟠两个都说她话不好听,混不吝的薛大爷更是呸了几声,一儿一女承欢膝下,薛太太只觉这日子便是神仙也过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薛蟠自县试过后便钻回书房跟着万先生认认真真准备府试。府试仍在金陵城考,往返都方便得很。这和县试只考些经书词句可不一样,总要写点子文章,尤其后面还有制诗一题。万先生也不指望能教导出一个诗翁或是文章大手,只打发书童去铺子里把往年前二十名的卷子买来,也不看上面其他人胡乱批的批语,点出几篇确实出彩的严令薛蟠倒背如流,拆出好句子来只管反复模仿。又要下人去告知薛太太些许“小事”,这边皇商薛家的当家太太便借“走动亲戚”之名带着女儿着实吃了几回甄家办的“百花宴”。 论理,宝钗这样身在选侍名录上的,且不合适参加这种相亲会,可儿子的前途在那里摆着,也只能暂时用下姑娘的名头儿和金陵府诸大人家的夫人来往来往。因着“贾史薛王”四家同气连枝,兼有甄家这颗背后的大树,旁人也不敢与宝钗为难。她下月又要启程进京,是以各家小姐们凑在一处权当与她送行,一个个倒也和气得很。 小姑娘们凑到一处无非是些衣裳首饰,各家太太们说的便是自家不省心的“魔王”。可巧现任金陵知府家夫人也坐在席上。这位许夫人容长脸,惨惨白的面皮,满身病态,坐在位置上也无人敢去烦扰,只她一出声便轻声轻语应合两句罢了。 她膝下犹空,因此特别愿意听人说起孩子如何如何,众人围着薛太太赞她教子有方的时候便插话进来。薛太太正说着如何请了严厉先生管教儿子时,许夫人忍不住道:“还是你家蟠哥儿本就良材美质,不然若是非要拿颗土豆去雕琢个玉人儿出来那也不能行。”其他太太们哄笑起来,纷纷赞她说得是,又说等薛蟠过了府试少不得薛家要大摆一番筵席。 原本勋贵家出身的孩子走科举的就少,读书晋身的就更少,多半读着读着就奔着做“诗翁”玩儿去了。甄家席上都是如此的人家,倒把个薛蟠衬得跟黑母猪身上的花喜鹊似的。薛太太自家人知自家事,万先生可不是就着土豆雕出了件玉器么?少不得陪笑说了几句“他小人儿家当不得夸”。实是怕儿子牛性一起考砸了没脸,旁人还当她是在谦虚,只一径赞了又赞。许夫人这边便留了心,只待散了回去和丈夫疏通一句,着哪位学政老爷看卷的时候遇着这个薛蟠便将手儿略抬一抬。 这薛家眼看是要起来了,背后站着四王八公,还有参天大树般的甄家,儿子上进,女儿也生得钟灵毓秀要往宫里搏一搏,少不得做个人情与他。送一个秀才出身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这薛蟠县试是自己过的,只怕还真是个悬崖勒马的回头浪子。许夫人没孩子,就喜欢看别人家孩子学好,是以专门要帮着薛家抬一番轿子——她这身子眼看要不成了,能给当家的结些善缘也算是报了这夫妻一场的恩情。只盼这人念恩,莫忘了替她照顾下娘家。唉,那新纳了没几年只等着她死了让位置好扶正的侧室也不是甚省油的灯! 待筵席散去,薛太太带了宝钗往甄老夫人处告辞。刚行礼站定,甄家老夫人劈手拉着宝钗便引给儿媳妇看:“你来瞧瞧这孩子!和我们宝玉像得很,竟恍惚是同胞姐弟般了!”甄太太见了也笑着道:“确实稀罕!你们从前来的时候许是眉眼没长开看不出来,守孝这三年没见,猛地一看与我那宝玉竟是脱了影似的。” 说笑间便让丫鬟递了个妆盒送上来:“好孩子,这是我的一片心。下个月你去宫中选侍,好不好那些不长眼的太监也要给甄家几分面子,总也不怕的。另我听说你贾家姨妈的嫡长女也送进去了,到时候你们姐妹齐心,我们再央这娘娘照拂一二,再没有不成气。”宝钗扭头看了眼薛太太,见她点头方才接过锦缎裹着的妆盒,又给甄太太行了一礼道谢,母女俩这才退了出来。 待大丫鬟将人送出去,甄太太摇头对甄老夫人道:“这孩子生得倒是挺得人眼缘,行动间也能看出是个守礼的,可就是这出身皇商也是商!咱们宝玉那是有大造化的,给他配个商户之女,只怕将来两口子过不到一处!”甄老太太阖着眼微微点头:“宝玉还小着呢,虽说现在相看是早了点,总要先把好姑娘挑出来才是。这薛大丫头,出身是低了,但我看她眼神伶俐,做个正头太太的臂膀甚好。薛家家财又丰,只这一个姑娘,到时候还不都是我宝玉的。让人去给娘娘递个话儿,想个由头把这薛大丫头给黜了,或不是万一叫宫里哪位贵人看中,白得给自己家添堵。” 甄太太便起身福了福退下去指挥下人收拾筵席残局,老夫人歪在榻上,挥退众多仆妇,单留个通文墨的大丫鬟在身边,嘴里说着给她听,让人慢慢细细写出封信来。丫鬟写好后又把信念与老夫人听,等她点了头这才用蜡签子封好,和准备进上去给甄贵妃娘娘的物事放在一处。 此间暂且按下不表,话分两头,薛太太带了女儿整整在外间忙活了一个月,到了三月初就不得不准备行李打发宝钗先动身上京,她随后与儿子在再起过去。薛太太点好银票交给大管家一部分,又私底下给宝钗塞了一封,连苏嬷嬷到莺儿c白鹭c画眉都交代一个遍,这才忙忙碌碌点了姑娘路上要用的帷幕帐笠之类,并药丸急救等物往箱笼里装。真真是这也少不得那也少不得,唯恐自家女孩儿在外面吃了委屈。 “因已出了孝,春夏二季的新衣裳一各给你做了八套,先凑合着穿。等你哥哥上京了妈再挑好料子一并带去。还有咱们铺子里淘换上来的上好胭脂面脂簪环也各备了一套,去到你姨妈家和那边姑娘们分了做些人情。对了,还有顶顶重要的这些!”她从怀中取出两个匣子,一大一小。大的里面装的是用整块青岫玉掏了做的葫芦瓶,里面隐约透光可见小小巧巧一粒粒的药丸子,小的匣子只有巴掌大,打开里面是块足金足两c雕工精湛的金锁。 薛太太摸摸这两个匣子叹了口气:“这两件要紧东西,一是你小时候春天常犯热症时用的冷香丸,再者是那一年和尚道士上门化缘时嘱咐你爹给你打的锁,这三年也不见再发病,故而药就没吃,守着孝金锁也不好戴,也不知你还记不记。” 自然是记得的。 宝钗拿起锁包在手里掂了掂,若是缀在金项圈上一共足足九两,背面錾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整体做工精美,又有鱼龙变化的吉祥纹样打在底子上讨巧,看上去端底精致可爱。这便是那和尚道士预备的“金玉良缘”中的“金”了。 也不知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哪里是什么良缘?分明孽缘缠身!她放下金锁又拿起玉葫芦拔开塞子,自有幽幽冷香透出来。自打重来一遭,那股子火热便从腔子里彻底熄了,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执念,放下劫难便化解,拾起热毒便新生。 她摩挲一回便把匣子合上,接过去交给莺儿让她装好,又重新对着列出的单子点了点行礼,薛太太这才又张嘴道:“我与你姨妈写了封信,你带着捎过去,一应开支自有大管家打点,必不让你被人笑话白住。再者你哥哥府试院试结束我们便一齐上京去寻你,选侍诸事且听你姨妈安排,有你元春大姐姐的例在前面,你只照做便是。” 宝钗不欲与她多说,只一径点头。反正自己心里有数,少不得要寻个理由彻底把这事儿搅合黄了才是。薛太太还当她想通了,高高兴兴把车马仆从预备好,又点了大管家来交代几遍,这才擦擦眼睛勉强送女儿上京。 家里早找了阴阳先生查好历书定下出行日子,旁支各家也都奉了送行的礼过来,家中生意亦托付给积年可靠的掌柜们;最后宝钗见哥哥也老实跟着万先生似乎学好了,这才放心登船启程。因金陵也依着京杭大运河,是以来往官员行商并其家眷都乐意走水路,又快又稳省了不少牲畜脚力。 别看今年是小选,小选也是选,不是想躲就能躲的。这个时候不少外放的小官儿们凡女儿名在选侍之列的都纷纷送了孩子上京,是以一路颇为安全。薛家雇的船混在一群公家子弟中倒也没叫人认出来,因船上多是女子大都不喜风大浪大的四处走动,所以这一程顺顺利利不到半个月便行至京城码头。 到了码头上,大管家颤颤巍巍喊了船家下锚搭板系紧绳子,自己先去岸上找了一圈,打听来打听去终于在一处高且阔的台子上寻到了贾家打发来接人的婆子小厮。他忙转身回到船上报告,这边苏嬷嬷亲手给宝钗整了整衣服,又叫她带上帷帽。 画眉身条儿长些,故此叫她又打了把十轴辐的绸伞遮在外面,垂下来的绸帘把姑娘遮得严严实实,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岸上站定。 那边来接人的轿子已是到了,宝钗上轿前吩咐大管家道:“东西和粗使下人先放在码头等着,您且随我去给贾老夫人并姨妈磕头见礼。随后再来把行李并下人带去咱们家宅子安置,让画眉随你去,有事儿便让她来贾家找我回。”薛管家弯弯腰,依言跑去盯着船夫把行礼卸下来。姑娘随身日用的放在一处交予贾家下人,自家带来的放另一处吩咐儿子带人守着,直到色色都分割清楚,这会子贾家才刚刚把事情理出头绪。 一个唇红齿白面相风流的公子哥儿走出来,薛管家见他身上衣饰便先打个千儿问好:“这位爷,您是?”那人笑嘻嘻扯着颈子往后瞧了瞧,见正主儿遮得严实这才好没意思站直身子答话:“我是荣国府二太太喊来接薛大姑娘的,人多喊一声琏二爷。姑娘喊姨妈之王夫人乃是我二叔的正妻,因着家里琐碎事多,大多是我在外面跑跑腿儿,请吧?” 苏嬷嬷甚是不喜此人的行动做派,唤了莺儿和白鹭一边一个扶住宝钗,自己走在前面引路,好巧不巧正正挡住这贾琏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儿。待将姑娘送进暖轿,她们三个又把轿子围得严严实实,一点缝儿也没留给外面贼心不死的浪荡子。贾琏心下冷哼,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的女孩儿,家里很有些钱财而已,哪里就尊贵起来了?弄这些劳什子,别是个满脸麻子的大饼子脸吧! 他骑马歪歪扭扭走在前面领路,心下恶意猜着宝钗的容貌,什么大小眼,塌鼻梁,歪嘴角,眉毛连成一片,零零总总多有不堪,比及进了荣宁街也没停下来。 “这条路,因连着里外都是荣国府和宁国府,所以被喊做荣宁街,寻常百姓可不敢随意打这里走。”他颇为自傲的遥指着高门大户檐脊上一水儿鸟兽仙人对大管家道:“前些日子咱们姻亲,时任巡盐御史的林家也大老远的把女儿送了来寄养,说不得京师还是藏风聚气,所以这灵秀的人儿也都纷纷聚到这边儿。”说着有意无意瞄了一眼软轿的轿帘儿,里面人跟死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无,他这才彻底把脸转开,不再凑上来撩骚。 宝钗当然知道荣宁二府煊煊赫赫时气焰高到何种程度,主母连人命官司也敢插手颠倒黑白。至于其他放印子钱,强夺财物,逼死下人,林林总总无所不为,无怪日后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日。常言道,不做死就不会死,只看这荣府大房嗣子轻浮浪荡不学无术的模样便知,除了几个清白女孩儿家,这家子真真就只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 早有媳妇子们在仪门处等着,迎了软轿进去走了大约一射之地便有丫鬟请了宝钗下轿,又有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一油顶青帘小轿,载了宝钗往二门进。 又走了盏茶时间,外面叽叽呱呱青年女子的笑声听得十分清楚了,原来是王夫人携媳妇女儿迎出正厅来接人。 莺儿扶着宝钗下轿,苏嬷嬷将笠幕摘下交予白鹭捧着,束手站在另一侧一同见礼。宝钗口内说着:“见过姨妈。”那边膝盖还没略弯上一弯,王夫人便急急使了一个穿了粉色衫子,多少带些顽皮的丫头把人扶起来。 “你这孩子礼也忒多了。”王夫人自己走上近前携了宝钗的手往内室走:“你母亲给我来了好几封信,说是怜你年幼上京候选。到了姨妈家,今后只管放心住着。你元春大姐姐去年便小选进宫了,里面自有人照应,莫怕。”说着两人便进了东房门去。 临床大炕上铺着猩猩红洋毡,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c匙箸c香盒;右边几上是个汝窑的美人斛,里面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四面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撘,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花瓶俱备。 王夫人携着宝钗直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在西边下首坐下,婆子丫鬟忙忙奉上清茶和几样小点,宝钗略沾了沾唇道:“老太太得闲否?还是要先去磕个头才是。” “知你孝顺懂礼,稍待片刻我亲自带你去。”说着便进了内室换了身衣服,出来后指着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少妇道:“这是你先珠大哥哥留下的珠大嫂子。”又指着一个穿了梅红衣裙长条身形,鸭蛋脸面的姑娘:“这是你探春妹子。”她挥手打发这两人先往主院去,亲自带了宝钗上轿向西:“我下面还有一个小子,比你小上一年名叫宝玉,最是性格温和聪明伶俐的,往后姊妹间处一处便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太君所居的主院便到了,宝钗下轿后又略整了整衣物,待通传的丫鬟出来请人才带了莺儿并苏嬷嬷慢了王夫人一步走进去。 厅中纹饰辉煌暖香袭人,早有丫鬟在当中摆好蒲团,宝钗依礼磕头,坐在上首的老太太等她起来才把人叫到面前仔细看。这满厅的人宝钗俱皆熟识,结局虽各有不同,终逃不过一声叹息。贾老太太面相慈和,圆团脸白面皮,穿了身绛紫色的衣裳,头上裹着抹额,一笑起来满脸尽是笑纹。 两下里厮见过后老太太便指着屋里的人一个一个介绍过去,宝钗便随着她的指点重新把那些旧人又细细看了一遍。迎春探春惜春仍是一模一样装束坐在侧面,邢夫人王夫人坐在贾母下手处,紧挨着老太太的是一对少年男女。一个面如中秋之月,一个态生两靥之愁,就是那林家妹妹和糟人恨到牙根子里的冤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宝钗与众姐妹厮见一回,待礼数齐全好生坐下后,薛家大管家在外间也磕了个头,央了婆子递进话来:“我们太太说了,等大爷府试院试过了便一齐上京,还请老太太c太太们多多照拂我们姑娘。”苏嬷嬷给白鹭使了个眼色,大丫鬟上前两步:“禀老太太并诸位太太c奶奶c姑娘。因想着京师什么没有啊,所以咱们一路北上过来旁的东西竟都没带,就带了些自家收上来的胭脂香粉并绢花与各位主子赏玩,等下便送去,还望莫要嫌弃。” 白鹭话音刚落,就有个彩绣辉煌恍如神仙妃子的一个人抬手拿帕子捂着嘴“咭咭噶噶”笑起来。她里面穿了大红洋缎袄,外面罩了石青褙子,下面却又系着翡翠裙,一身大红大绿偏让她穿出了风流婉转之意。还道这是谁,原来就是那码头上来接人的琏二爷的正房太太,同样出身王家,称呼王夫人薛太太为“姨妈”的链二奶奶王熙凤。 只见她柳叶眉一弯,杏核眼一眯,点着正红口脂的樱桃小口一开便是一串子话:“我可要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哩!都说南方的胭脂簪环精巧新奇远胜北地,若是有谁嫌弃尽管匀给我,少不得要狠狠用上一通才肯罢休!” 贾母坐在上首指着她笑个不停:“你这猴儿,讨东西都讨到亲戚门儿上了,也不臊得慌。宝丫头年纪小面皮薄,少不得要叫你打了秋风去,这个主儿我可得坐正喽!” 凤姐扶着身边的丫鬟就喊冤,只说是新来了个妹妹老太太就不疼她了,连点子胭脂水粉都舍不得,把厅中众人各个逗得前仰后合。待笑声渐歇,贾母对王夫人道:“家里来了娇客,住的地方可安排好了?” 王夫人站起身答道:“安排好了,因着过几日我那妹子还要携子北上,所以单独将梨香院整出来叫她们住去,也不妨碍男丁进出,恰恰合适。”贾母点点头:“姨太太也是有了春秋的,这样安排甚好,你做事妥帖,总叫人放心。”王夫人略弓了弓身才坐下,贾母又转头问宝钗道:“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宝钗笑答:“之前一直在家里守孝,日日除了做针凿便是抄经念佛,挺无趣儿的。”贾母又点点头:“这方是孝顺的女孩儿了。”未几抱着身边穿了大红衣裳的宝玉摩挲几番后脑勺对宝钗道:“这是才说过的,你姨妈家的次子,名宝玉的。刚刚未曾注意,现在打眼一看竟有四五分相似,可见真真是自家的亲戚了。往后只管安心住下,姊妹间好好相处。” 宝钗起身应了,此时便有下人进来禀告午膳齐备,贾母随手指了个站在身旁的丫鬟与她:“这个丫头叫素云,平日里在我身边甚是得力。你刚来,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明白,又是自己个儿在亲戚家住着怕有不好意思问的,就要她去照应着,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遣了她去找你姨妈要。”那穿着豆绿衫子外面套着月白底压藕荷色宽边儿褙子的丫头一步出来福了福便引着宝钗跟在王夫人后头朝饭厅走。 贾母当先坐在一张大圆桌上,王夫人与大房的邢夫人侍立两侧,后面还跟了无数丫鬟婆子伺候着。黛玉宝玉挨着老太太左右坐下,宝钗和其他女孩坐在一处,少顷只有些杯碗盘碟细细的摩擦弄出点子响动,众人用餐时悄然无声。贾府饮食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因此倒没闹什么笑话。寂然饭毕,贾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凤姐自去料理家事,王夫人领了孀居的儿媳妇回去,留了宝钗在这里同其他女孩们说笑。女孩儿们很快便熟识起来坐在一起玩闹,独宝玉和黛玉坐在一旁蹭着头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那宝玉,跃跃欲试着想往女孩堆里挤,然则一是宝钗睬也不睬他,二是又有许多话想要同林妹妹说,是以一会子看过来一眼,一会子又看过来一眼,直看得探春笑着冲他比了两根指头:“这多大点子功夫,你那眼睛都飞过来两三回了,还不快快端了茶赔罪!”宝玉果然就把自己的茶碗一端走过来冲宝钗鞠了一躬:“好姐姐,往日里我们顽得好时你不曾来,这次来家便住着,总要大家凑在一起才得趣儿。” 旁边苏嬷嬷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就没见过这么没点自觉的主儿。哪怕上等勋贵人家里男丁也没溺爱成这样的,总有十岁了还在内帷厮混,行动坐卧间竟不见一丝避讳。虽见他眼神清正应是天真无邪所致,可这举动实实要毁人清白。况且,孩子不懂事,难道家大人也不懂事来的? 不待她站出来说话,宝钗自己起身避席躲了素云身后挡住半张脸,也不去接宝玉手里的茶碗,只从桌上拿了自己的杯子抿上一口:“宝兄弟的心意我领了,这两天在江上吹风有些着凉,怕过了病气,就这样吧。” 众人看她脸色便知只是借口,宝玉讪讪端着茶碗自己也喝了一口,又不好驳她,只闷闷坐回黛玉身边拿着个玉雕的九连环玩儿起来。 众姊妹说笑一会儿,各个具说要择日去找宝钗串串门子,等贾母醒来后一齐约着去行了礼方才辞出来。 宝钗和苏嬷嬷并排走在前面,白鹭c莺儿和素云走在后面,两个小丫鬟围着素云叽叽喳喳的问,这三个倒热闹的不行。到了梨香院门口,宝钗转头对苏嬷嬷道:“烦劳嬷嬷再跑一趟,看大管家礼数齐了没好放他出去做事,再去姨妈那里道个恼。”苏嬷嬷知道她心里有计较,方才也谨慎避让着那贾宝玉,因此倒也放心,微微弯了下腰便自去了。等她前脚绕过月亮门,跟在最后头的素云就对莺儿奇道:“这嬷嬷好大的派头,行动间跟外头走动的管事们似的。” 莺儿笑嘻嘻的折了根柳枝在手里,三两下编出个精致小巧的花篮递与她道:“那是我们太太托了老亲金陵甄家老太太从宫里寻来给我们姑娘的管事嬷嬷,可严了,寻常我们都不敢惹。”素云接过花篮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边看边道:“怪不得宝姑娘这么稳重,既有位宫里出来的嬷嬷镇着,怕不是我们那个‘混世魔王’也能改得好!” 莺儿白鹭互相看了一眼,吐着舌头笑了笑,苏嬷嬷的厉害和好处岂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不声不响间整治得整个薛家的风气都和普通商户截然不同,是以姑娘也好,太太也好,对她都尊敬的很,就连教导大爷读书的先生也对这两个嬷嬷心服口服,都俨然是半个师傅了。 宝钗走在头前也不管后面三个丫头嚼些啥,到一处草木葱茏的月亮门边且住了住,素云立时把话头收起来小步走到头前:“姑娘随我来,梨香院得往这边走。”出了王夫人正房的小东院,往西穿过一条夹道就到了梨香院。这院子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往外头正街上开了道门,前后隔开恰合适简单人口长住。然宝钗可不敢在这里住久,四月里哥哥也要进京合账,别好不容易往正道上挪了半步又叫这些贾家子弟带得更坏十倍。 素云领着她们进了梨香院的后院儿,宝钗避开正房和东厢,只在西厢看了一圈对莺儿道:“就这儿吧,你们喊婆子把我的箱笼抬来,还按家里那般布置,苏嬷嬷安排在西厢后头的抱厦里。你们且挤一挤暂时住着,等哥哥来了少不得还要回自己家的,总住在旁人家里算什么事儿?” 说罢她自己拿了本路上没看完的话本子和针线坐到东厢去,让莺儿和白鹭带了素云进进出出的忙。到戌时二刻屋子里才算收拾妥当,素云对莺儿道:“平日老祖宗不传饭都是各自去大厨房领了回来用,过了点儿就要自己用月例银子喊,甚是不便。是以姐姐妹妹们千万不要误了,今次我且领小丫头过去说一声。”莺儿听了便去院子里喊了个丫头跟着她去,转身又回西厢房收拾宝钗平日里的穿戴。白鹭那边已经领着婆子从外间回来,正站在宝钗面前回话。 “回姑娘,给各位姑娘奶奶太太并老太太的礼已经按着签子送去了,链二奶奶膝下新近添了个姑娘,还没取名字呢c之前咱们不知道竟没准备,是以奴婢擅自做主取了两朵小攒花并一副足量的银镯子送去。”宝钗慢慢掀过一页游记,边细细看上面白描的山水图边对她道:“知道了。你取的小攒花可是路上无聊我和莺儿一起摆弄出来的?” 白鹭笑着倒了杯茶放在宝钗手边:“可不是姑娘亲手做的那两支?大姐儿年岁小,还没留头发呢,大簪花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备好了的,平白送了礼还叫人心里不舒服。”宝钗放下书忍笑点了她一下:“就你话多。去歇歇,等会子素云带了膳食回来你下去和她们一起用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顺便理一理咱们带来的妆匣,把我的金锁收起来只留项圈儿,家常谁乐意带它,那么重。”白鹭福了福笑着下去收拾,未几等素云和小丫头回来了又等了苏嬷嬷一起用晚膳。 用过饭,莺儿服侍着姑娘换了身轻便衣服,宝钗穿着软鞋靠在美人榻旁边的小几上盘算这几日的开销,乌木算盘稀里哗啦脆响了一阵,娇软的声音传出来吩咐道:“明儿去告诉大管家一声,把那些京中铺子的账本收上来核一核,对外面只说是预备两个月以后大爷来收账。” 坐在熏笼旁做针线的白鹭应了一声,这类和账目银钱有关的事儿一向由她协理。苏嬷嬷只抬头看了看斗橱上的西洋自鸣钟:“姑娘,该歇了,在人家做客少不得早些起。”宝钗应下,莺儿端来水服侍她抿了头发洗漱一番自去躺下歇着不提。 贾母和王夫人处却各自都还亮着灯。大丫鬟鸳鸯拿着美人拳轻轻帮老太太敲腿,琥珀站在后面低头替主子揉肩。贾母半阖了眼睛且道:“下午素云回来都和你们说了罢,这薛大姑娘如何?” 鸳鸯一面小心敲着一面道:“回老祖宗,薛大姑娘话少,由着她那两个丫鬟叽叽呱呱,看上去像是个绵软好性儿的。就是她身边的嬷嬷,说是甄家帮忙从宫里请来的,颇有手段。那梨香院看着松散,内里着实铁桶一般,素云竟都凑不到跟前伺候。” “小孩儿家家的哪来那么多心思,只怕是薛家姨太太唯恐女孩儿在外面吃了亏专门交代的。歇晌儿时候的事儿我听说了,这姑娘倒是守礼,就是有些迂了。且看日后她的造化罢。”老太太点评了一句,向罗汉床里侧了侧又道:“你们往日只看她行动是不是始终如一方才放心。非是我想要多虑,委实商户出身的和咱们公府之家就不是一个窝。当日王家需得嫁个女儿去薛家换一注银钱打点,只可惜了这个女孩儿,好好儿的大家小姐还不知这几十年怎么熬过来的呢。”说着说着眼睛就眯缝起来,鸳鸯琥珀忙扶了人歪在大床上褪了外头的大衣裳好生服侍着睡了。 及至王夫人这里,正喊了一个媳妇子名唤“周瑞家的”在盘算账簿。原来这宁国府,别看外面鲜花锦簇般热闹,内里早就渐渐囊尽了。男丁一个个无甚能为,在外间正事一样不做,着实如同一包倚在树干上的囊虫,光靠着女人经营陪嫁铺子勉力维持,当家主妇可不是每日每日尽想着如何拆东墙补西墙?袭爵的大房先夫人已经去了,现在讨的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继室,平日里扣扣索索针眼子里还想抠出二两铁渣来,是以贾老太太嫌弃她上不得台面,不得已让二房媳妇出来主持中馈。 周瑞家的把来往进出账目算清呈给王夫人,摒息敛气不敢动作,生怕着了主子的眼。王夫人将账簿翻来翻去的看,点着后面结余的数额皱了眉就没松开:“亲戚走动少不得,下个月又有娶妻生子的,需得早早备上,家庙里给祖宗们念经的和尚道士也黜不得竟是白养着。外头递进来的月例还有多少?” “回太太,”周瑞家的垂着手回道:“外头送进来的月例您不是交给链二奶奶放出去了?这会子怕还没收回来呢。”王夫人不甚耐烦的挥手打发一句:“明儿一早你再去催催,或者直接把这烂摊子推到大房手里面去,我才不开了自己嫁妆补贴这些人。对了,今儿我那外甥女儿可曾做过什么?”周瑞家的忙贴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王夫人这才点点头:“就知我王家女有教养懂尊重,不像那些小家子气的丫头见天勾着别人孩子不学好。明儿再去厨房交代一句,叫送一瓶玫瑰卤子去梨香院,春天干燥,别叫小姑娘咳嗽,选侍的时候不雅像。” “下晌的时候宝姐儿身边的嬷嬷来送了封一千两的银票,说是女孩儿在我们这里平日的花费。你给我兑了,抽出半数充入公中,叫老太太和那起子势利眼儿知道我王家女可没跟有些人似的白吃白喝。”王夫人刚交代完外面的金钏儿进来禀告:“老爷遣人来说今儿又歇在赵姨娘院子里了,还叫明天送宝玉并环哥儿去家学念书。” 佛堂里立时传出来砸杯子声儿,外面刚走进来整理账本的丫鬟婆子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过了一会才停王刚夫人从里间儿道:“让探春过来,我今晚要念米佛给老太太积福,让她在旁边跟着抄抄经书。” 金钏立刻福了福撤出去请探春,其他人小心翼翼将厅堂里收拾了退下,只有周瑞家的跟进去帮着把砸碎的一只定窑甜白瓷茶杯捡起来劝道:“那边院子里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您膝下养着宝二爷,这阖府里还怕谁?再者等薛家姨太太来了,少不得许多心腹大患就能迎刃而解,可不能把自己身子气坏了!” 王夫人气得胸口疼,正伏在案上揉着:“我哪里是气这个,那环哥儿是个甚么东西,也配和我的宝玉相提并论一起往学里去?就他那副贱种模样,还想踩着我儿头上上去,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念书的料子,打量着都跟蟠哥儿一样能浪子回头金不换呢?尽指着天鹅屁吃! 骂了一时方才歇下,在外间守了许久的金钏才把探春引进来,王夫人指了指角落里的笔墨道:“你就坐那里抄罢,平日里也是预备给环哥儿静心的位置。”丫鬟们布好笔墨退到门口,探春跪坐在垫子上提笔抄写,直抄到第二天天光泛白才得了允许能回去休息。刚起身的王夫人又道:“让赵姨娘来亲自伺候她姑娘,这孩子晚上着了些子风竟有些不大好,叫她别光紧着环哥儿就把亲生姑娘给扔到脑后不管不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第二天一早,宝钗早早起身,自有丫鬟婆子围上来伺候着洗漱更衣,等自鸣钟响了几声厨房送来了早膳,用过后有丫头进来禀报三姑娘探春近日偶感风寒,迎春惜春都要去看她,问问宝钗去不去。 这厢宝钗刚喝了八宝茶,端着碗想了下道:“你去回二姑娘就说必是要去的,再将我素日做的针线寻一件鲜艳的等下出门带上。”她留了白鹭守在梨香院等着与大管家核对账目,身边带着莺儿和苏嬷嬷一起出去慢慢往王夫人的院子逛过去。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芍药开的正好,莺儿见了忍不住就想折一枝下来,宝钗左右看看命她寻来洒扫婆子过来问道:“这花今早进过老祖宗没?”婆子福了福答道:“回姑娘,已是掐着尖儿进上了。您喜欢哪一枝,我去给您折来,莫弄脏了姑娘们的绣鞋。” 莺儿便指了一枝鹅黄一枝银红的给她看,顺手又掏了把铜子儿塞过去:“劳烦妈妈折一下,颈子要长一些,我要带去看望三小姐哩。”那婆子接了钱笑得尖牙不见眼,放下扫把穿花分叶的淌进去把她点的两枝折好递过来恭维道:“宝姑娘心善,连身边的丫鬟也巧得很呢!” 宝钗只笑着应了声,前头迎春的大丫鬟司棋正拂开翠绿翠绿的柳枝引着迎春惜春从头里走出来,惜春的大丫鬟入画跟在最后头。莺儿当先喊了司棋一句姐姐,宝钗同贾家的两个姑娘互相问了早,便走在一处一块儿朝王夫人的院子走。进了院子,周瑞家的刚好从里面出来,见了宝钗笑眯眯的:“宝姑娘起得好早!太太刚用过膳,早间正说要请了大夫来家呢,竟是将几位姑娘都惊动了,少不得老祖宗那边也要知会一句。” 宝钗不欲同她多说,只点头道:“那便不妨碍你做事了,我们一起进去给姨妈道个好且去看看探春妹妹。”周瑞家的福了福径自抱着个匣子退下去,三个姑娘等了会子就见金钏掀开帘子走过来:“太太请姑娘们进来说话。” 迎春打头,宝钗跟着,惜春最小走在最后,三个一块儿进了东边的三间小正房。房间里正烟雾缭绕尽是檀香的味道,金钏压低声音对她们道:“昨儿晚上太太念佛念了挺晚,三姑娘孝顺服侍着一块抄经抄到天亮,结果不小心就着了风,这会儿侍书正伺候着躺下了。” 说着就见王夫人穿了件金盏黄的琵琶襟大袄,下面系着赭石色马面裙,正扶着丫鬟彩云的手从内室愁眉苦脸的走出来。三个女孩儿齐齐弯腰行礼,王夫人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侧面一溜铺了锦缎櫈褥的椅子叫人坐下才道:“大夫刚来,你们等下再进去看三丫头,免得撞上了。” 迎春惜春不说话,安静坐着喝茶,宝钗也不好多说只静观其变。昨天见探春还好好的,哪里一夜人就病得起不来了?上辈子姨妈的手段就叫人眼界大开,重来一次细心些这蛛丝马迹看到的就更多。也不知是后院的赵姨娘还是贾环惹了姨妈的眼这才迁怒到探春身上,这姑娘也是倒了血霉。 她哪里知道探春也算是被薛家牵连。 贾家二房老爷贾政听闻薛家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尽闯祸事的外甥竟然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但日日跟着先生念书,竟然头一次下场就把县试给过了!?自家长子原本也寄托了全家的期望,没想到竟生生折在科考中途,孙子尚幼未来如何暂且不知,眼下只能指望指望次子,说不得也能得个喜出望外的结果。加上赵姨娘伺候得殷勤舒爽,他便点头应下让贾环一起跟着去家学。那赵姨娘急着显摆,冷不防就被丫鬟给告到正房太太眼前,碍着老爷还在不好寻她的不是,便拿了她亲生的女儿来作伐子。贾政一贯是不顾子女死活的,只当女儿真的着了凉,问也没有多问一句便去前院和清客先生们吃酒去了。 金钏儿一早就请了赵姨娘过来照顾探春,没一会儿就有婆子来报说姨娘把姑娘屋里一件珍玩给砸了,正跪在外面赔罪呢。王夫人也不叫起,就让她顶着越来越高的日头搁探春屋门口跪着,等宝钗三人来了方才使眼色让彩云去把人送回偏院。 片刻后大夫看过诊便提了药箱出来,坐在屏风后留了张疏风解热的药方。王夫人就叫下人送他出去,这才对身边几个女孩道:“你们去看三丫头吧,可怜见儿的,身子生得单薄亲妈又不长脸,许是有亲热姐妹在身边能精神些也未可知。” 宝钗等人辞了她走去西侧院。探春正躺在床上,侍书刚刚把遮挡的帐子并屏风撤下去,见了三位姑娘来看望主子,立刻满心满眼的感激。有小丫搬来铺了褥子的绣墩,迎春惜春宝钗三个挨着探春坐下,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轻松话题闲聊。 宝钗让莺儿把折来的芍药交给上茶的侍书交代用净水养着,那丫鬟欢欢喜喜的喊了外面婆子去操办,回头又守在探春身前,恰恰看到宝钗拿出针线赠与探春忍不住道:“宝姑娘做得好鲜亮活计,竟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你们如何与主子比得?”探春爱不释手的摸着绣了各色蝴蝶的湖蓝色帕子,又举到眼前去看针脚走势:“这可真是扎得奇绝出色的花儿了,蝴蝶竟好似活过来的模样。” 宝钗看了婆子们把芍药放好才笑笑同她道:“这是我出了孝近些日子才做的,家常拿着玩儿吧。想着你病了也不知带些什么来,只这个看顺眼了心情也好些,说不得病好的快。”说着又拿到近前去看丝线,迎春也凑过来叽叽咕咕问针法配色,惜春还小,坐在旁边央着也想要一方绣了动物的帕子玩儿。 这时守在外面的小丫头脆生生向内里报了一句:“姑娘,宝二爷跟前的袭人姐姐来了,还有林姑娘身边的紫鹃姐姐。”探春冲侍书点了下头,丫鬟忙走出去将人迎进来。 袭人穿了件蜜合色袄儿,罩着胭脂色褙子,下面系着豆绿的裙子,后面跟着同样丫鬟装束的紫鹃。两个大丫头走进来先给姑娘们行过礼才张嘴,那袭人道:“今儿一早宝二爷就听说三姑娘病了,没奈何,老爷昨儿下了令要让去家学里,是以今天竟没法过来探望姑娘,就打发我来问问。”她刚说完紫鹃也道:“我们林姑娘叫送了些润喉的糖过来。都说着了风的人嗓子容易痛,万一要是有了症状含上一颗立时就清爽许多。” 探春谢过她们便让侍书把东西收了,又带这两个丫鬟下去吃茶,宝钗等人略坐了坐也就告辞各自回去不再多提。只探春这里,下晌放学的时候宝玉和黛玉到底一起过来看她,却见侍书和另一个丫头坐在熏笼下面拿了方湖蓝色的帕子正在描花样儿。 宝玉素来喜欢这些精巧东西,凑过去一看便舍不得放下,扭着侍书的胳膊道:“好姐姐,这是哪个绣的帕子?舍与我吧。”侍书自是不肯,只冲屋里努嘴道:“这是早上宝姑娘来来看我们姑娘时捎过来的,说是给我们姑娘看着解闷儿,怎能给了你!?”宝玉听了这话双手一拍:“是了,我道是忘了什么,原来竟是还不曾去拜会宝姐姐,怎地就轻慢了她!”说着扭头问黛玉去不去,黛玉摇头道:“都这会子了,去了还叫不叫人用晚膳了?我明早约了二姑娘一起去,你自去吧。” 宝玉犹豫不决,又贪看那方帕子,直在探春这里磨磨蹭蹭到贾母派人来喊才走。待他和黛玉一出院门,侍书提了个红木食盒近前打开,里面只有一碗清粥一碟子时鲜蔬菜,其他就没了。 “姑娘,用些清淡的吧?”侍书打发小丫头将炕桌擦干净摆好,又把碗盘端上去,探春恹恹抱着被子坐起身道:“又是这些清汤寡水的,见天这么着没病也弄出病来了。喊嘴紧精明的小丫头带上银子去大厨房只说是你们几个想要添个不拘什么花荤,快去快回!”侍书从屉子里翻出来一角散碎银子打发了个才留头的丫头去跑腿儿,自己回来先替探春布置碗筷。 探春这一病就是好几天,听说家学里先生夭了独子学生们才放了假回来,宝玉一头扎进院子里乐不思蜀,贾环撅着嘴回赵姨娘的院子摔打一通,隔天就有婆子告诉侍书姑娘该大好不必再熬药了。 头上的金箍儿一去,宝玉撒了欢儿的在女孩家队伍里厮混,猛地见屋子里丫头在日头下做针线就想起了宝钗绣的帕子,着急上火起身让袭人满院子跑了一圈,请了三春并黛玉等人一起往梨香院去寻宝钗玩儿。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梨香院外尽是绿树葱茏一派森严气象。走过夹道到了角门,带路的李纨让丫头上去敲门,三声响后黑漆木门“嘎吱”一下拉开,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厮看见来者急忙跪下低着头道:“给各位姑娘请安。”他这一吆喝一个守在附近的婆子急忙赶来,见了李纨并后面的宝玉立时笑得眯了眼忙对小厮道:“回去继续守你的门,这是我们荣国府的小姐公子们,必是来拜访宝姑娘的。”说着引了众人往里走,早有别人跑去主院通报了。 宝钗正在东厢书房带着白鹭和大管家一起核算账目,有那些奸猾的伙计见薛家老爷辞世,大爷年幼且“天高皇帝远”的很是敢弄虚作假,把好些老字号有口碑的铺子都弄得衰颓,再不整治一番只怕铺子里最后姓谁都不知道。算盘珠子正叫她打得稀里哗啦山响,莺儿进来通报说是荣国府那边的太太小姐并公子哥儿来串门子了。宝钗核算完最后一条才把签子夹在账册里对白鹭和大管家道:“辛苦薛叔了,剩下的你带些回去做,下晌再来核别的,白鹭去送送。” 大管家连忙起身摆手道不敢,鞠了一躬卷起两本账本转身便从另一边出去了。苏嬷嬷帮着给她换了身衣裳,走进正房时众人刚刚坐下。 先是探春拿了平时自己写的字来谢宝钗前几日去看她,迎春惜春找了莺儿去要新的花样子,黛玉坐在一旁看她们配颜色,只宝玉一个恨不得能凑上来贴着与宝钗说话:“听说宝姐姐往年在家经常抄了经书布施于寺庙,想来也是深知禅机的”不等他继续往下说,苏嬷嬷只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往日奴婢就常劝我们姑娘,小姑娘家家的少沾些檀香,免得移了性情反而不美。先前不过是守孝为了给已故老爷积些阴德故而不曾阻拦,眼下哥儿正是上进的大好年龄,可不敢也满口禅机。” 宝玉素日最厌人跟他讲什么经济仕途,又尤其厌恶上了年纪的婆子,立时看苏嬷嬷百八十个不顺眼。碍着这是头一回拜访宝钗,又见人对这嬷嬷颇为恭敬,这才顿了会儿岔开话题道:“先前宝姐姐给三妹妹带去的帕子我见着了,再没有这么精妙的花样儿,赏我一方带回去把玩可否?” 苏嬷嬷已是摸着了他的脉,专从匣子里取出一方白绫底绣了慧文的劝学诗送出来道:“既然哥儿张了口了,我们姑娘这几日刚绣好预备着赠与大爷的帕子不如就先转增给宝二爷吧?”宝玉接过来一看,满篇都是劝人惜时读书的字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先前见那绣品着实兰心慧之颇舍不得,可细一看里面的意思只觉头晕目眩,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随手把东西递给走过来站在旁边更换热茶的莺儿,转头眼巴巴的去看探春又拿在手里的那方湖蓝底百蝶花样的帕子。 这一走神两厢伸手就岔了开来,宝玉手里的帕子直直戳在莺儿手里的茶盏上,半盏茶撒出来把好好的帕子给染上了颜色,莺儿见了忙不迭放下茶盏抢过帕子细看。 “嗐!好好的清清白白女儿家,非要同那些禄蠹之徒同流合污,呜呼哀哉!”宝玉见莺儿热水都顾不上先小心把那满是劝学诗的帕子收起来,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句。别人尚可,坐在迎春身边的黛玉手顿了顿,复又装作无事的样子指着一条松花配桃红的绦子道:“这个是谁打的?好巧的手,颜色也娇艳。” 宝钗便起身走过去看了看道:“是莺儿打的,这丫头自小和我一起,再没有手巧过她的了。你们要是看上哪个了就让丫鬟过来问,不得闲也能教会了让她们自己回去打。” 宝玉又被独个儿留在一旁,闷了一会子起身一言不发掀开帘子就出去了,直把一屋子人都弄得面面相觑尴尬不已。倒是宝钗丝毫不在意,仍旧笑着慢慢细细讲些针凿上的话,直到众人告辞送行时一并将人都送到角门才对看门的小厮道:“往后再有男客上门警醒些直接劝回去,兄长不在我一个女孩儿家怎好随意见外男?白的坏了姑妈家的名声!念在你是初犯暂且不重罚,下次再犯你就回宅子去换了伶俐的来使!” 小厮急忙跪下磕了几个头,:“回姑娘,再不敢犯了。只刚才那位哥儿气冲冲从这儿往院子里走,不多时就见个穿了一身秋香色的姐姐来寻,两人一起进去了。” 这一番话下来,其他人只是腮边泛红,独李纨和黛玉在一旁臊得不行。前者乃是孀居的寡妇,小叔子虽小但也快到知人事的年纪,客居的姑娘当她面说“不好见外男”云云,跟指着鼻子骂她不知礼似的;后者心思细腻,看宝钗行事便想到自家身上——一丧父一丧母,商人之女尚且在家守足了三年孝才出门,且谨记男女大防,自己身为二品大员的嫡女不但未能守完母孝,更是和外男举止亲密,连居所都只隔了间碧纱橱,真真羞死人了!当下满面压倒桃花般羞红,好在人人心中存事倒也无暇顾她,这才跌跌撞撞回了碧纱橱倒下捂着眼睛就哭。 晚间贾母听说孙子并外孙女一个气闷一个哭泣,还当是小儿女又拌嘴使性子,招来跟在身边的人一问方才知道原委,登时抱着宝玉气愤不已:“我说这薛大丫头迂,果不其然。岂不闻客随主便?男女之防确实要紧,可我们宝玉还是个孩子呢,哪里就那么多事了?真真是商户出身小家子气!”宝玉滚在贾母怀里倒把不是都推在了苏嬷嬷身上:“宝姐姐无非顺从罢了,那嬷嬷着实可恶,又粗又俗,薛姨妈怎的找了这样一个人磋磨自己亲生姑娘?” 贾母摸了摸他脑门道:“这世上专有那种狠心的父母,为着自己脸面折腾孩子的又岂在少数?只你小孩家家经过见过得少才深以为罕罢了,谁家里没两三个这样的媳妇子。”又转头去劝黛玉:“你父亲将你交给我,必不会让你受人诽谤没了下场,且好生住着。那薛家大丫头选侍十有八九是要被黜了的,到时候只管往她脸上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宝钗自此安生住下,每日里只白天带了苏嬷嬷和莺儿去给王夫人请安问好,贾母不传从不进主院一步,早早晚晚也把角门锁了,一副不与人来往只顾自己过清闲日子的模样。 到了四月初一,便有宫里传出消息命选侍的诸女先将名册递上去,里面写了祖籍c出身c父职及个人体貌。宝钗依言将备好的册子交与上门取东西的太监,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笑着回去复命,卸了差事打个呼哨趁人不备便去了甄贵妃宫中。 原来今上好道,一味信些道士们的养身之术,故此近些年颇好一些年轻貌美出身不高的女孩儿,取其“采阴补阳”之意。宫里新晋的小贵人小才人之类数不胜数,便是没名没分的宫女也不稀奇,老人儿们不过是仗着往日情分把高位都占满了而已,下面早已斗得一片乌烟瘴气。都说□□连着前朝,这些送进宫的女子有多少都是为了家族计较才勉力搏命,今上是不是真的宠爱喜欢反倒不在意,争夺的无非是个脸面和说话的分量罢了。 甄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把人带进去,这太监磕了个头细声细气道:“禀娘娘,奴婢的差已经交上去了,那薛氏女容貌确实讨人喜爱,约莫有个十一c二岁,生得鹅蛋脸杏核眼,皮肤白皙头发黑亮。”甄贵妃坐在上首听他说完换了个手撑着下颌骨:“连你都赞了的,可见是真的好,老太太既是取中了必有其道理。想个法子让她黜了,进来的时候也别叫谁看见以免节外生枝。” 她的意思是头一关便把人送出去,反正甄家只打算纳这薛氏女做个妾,做妾的么,还要甚么名声儿?可是下面人接了旨意却不敢真这么想——又是甄家老太太取中了的,又叫贵妃娘娘劳动亲自过问,言语间似是还怕别人见了抢了去,谁敢小瞧?怕不是要留着配与五皇子罢,既是如此,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比如品行c体态c疾病等诸项就不能拿来做由头,嬷嬷验看的时候也不能失礼,说不得将来谁坐了那个位置,今日被他们刁难的明儿就成了人上人。 能在宫里活的好好还领了差的都是人精子,这太监回去一合计,少不得要把人送到最后一关。届时动一动她的名录签子把人排在后头,主子们前面看累了就散了,后头的往往看也不看直接黜了,不坏人脸面又能把贵妃娘娘交代的给办好,何乐而不为? 是以四月初五宫里来人接的时候宝钗自己也觉得甚是诧异,这几个小太监和上辈子比起来看着脸色都不一样,上辈子一个个跟欠了他们钱似的,哪跟如今这般笑脸迎人?之前母亲不知贴了多少银钱与王夫人,为了这个选侍只怕贾家两三年的出息都叫薛家给包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是以今次她压根就没抱甚想法,只当是走个过场“陪太子读书”罢了,连给太监的例行红包也偷偷裁掉,不料居然还得了好脸色,不得不令人唏嘘。 此次选侍虽说是小选,可实际是为诸位公主郡主选录侍女伴读,比起入宫做宫女轻省体面了不知多少,故此不少清贵人家也把姑娘送了进来,天还未亮便有一顶顶蓝布小轿接了人往宫门处去。 荣国府距离皇宫不甚远,宝钗在轿中约摸着大概过了有两刻时间外间太监尖细的声音便响起来:“薛大姑娘,请下轿吧?”她依言顺着低头走出去,自有宫里的嬷嬷上来接了人去排队。宫门外有披坚执锐的御林军震慑左右,大太监拿着名录一个个核对无误才放人进去,但凡有些许怀疑的便就地拿下直接扭送去等着的锦衣卫大人们那里盘查。而那接人过来的轿子早就走了,还得赶着去接下一个呢。 宝钗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被送来选侍的女孩儿们都按制穿得朴素,脸上用的也是没什么气味的简单油脂,胭脂是不许用的,头发也都是绢花简单扎了个髻。待她觉得腿上有些酸痛的时候才算排到近前,后面已是又排出条长尾巴了。 大太监唱了名儿,宝钗上前屈膝福了福,一番对答确认无伪方被放行。过了最外面一道宫门,里面等着的便处处都是窥探的视线。自从这里起对选侍女子仪态言行的考教便开始了,上次这一关就有粗心的被直接送了出去,脸面都丢尽了。宝钗确实不打算进宫,但也不想就这么跟落水狗儿似的叫人撵出去,因此到没有刻意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老实本分的跟着引教嬷嬷继续往里走。 这是天已大亮,日头照在宫墙黄色的琉璃瓦上一点一点往上爬,宝钗正待感叹时忽听得身后宫门处一片骚乱c噪声大作。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从发髻中抽出根簪子抵在旁边另一个姑娘喉咙口,御林军将人团团围在中间。那被挟持的姑娘大喊其父为四品国子监祭酒,兵士一时间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把个宫门围得水泄不通。 彼此正争执间只见一道箭光如同匹白练般从斜刺里飞来,直直把抓了人的并被抓的一齐穿了窟窿。两个姑娘都住了声儿倒在地上,眼见出气儿多进气儿少就要不成了。周围没来得及走远的见了这番场景无不尖叫颤抖,当下被后面跟着的太监堵了拖下去,再往后选侍的事儿就和她们无甚关联了。 引教嬷嬷催促了一声喊着已经进来的姑娘们莫要贪看,正移动着却叫个佩着绣春刀膀大腰圆的汉子堵住了去路:“兀那嬷嬷,这些个女子都原地留着,待查明真相验明正身了才说选侍的事儿!”一行年轻女孩儿急忙背过身去避开他,引教嬷嬷待要上前理论,对方二话不说锃光发亮的刀就出了鞘:“适才一个刺客混进了选侍的队伍里,洒家可弄不清谁死谁不是,若是又失礼的地方诸位姑娘可就莫怪了。” 宝钗并这一队七个人忙站到墙根儿边上避阴的地方等着,这大汉倒也没做别的,只管盯着人不叫走。一会儿便有两个太监带了登着各家姑娘体貌的册子跑来,一番盘问连祖父辈儿都问了个详细清楚才肯罢休。七个女孩儿有的镇定自若有的小声饮泣,各自答了太监的问话,宝钗只听身后有衣物嘈啐之声,有一男声略带笑意响起:“左二穿粉蓝衫子的,押下去。” 不待众人算清楚站左二的是哪一个,宝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颈子旁边也有点子冰凉尖锐的东西抵着,心口一阵慌乱,砰砰砰乱了褶子。那好听的男声笑意更显:“瞧瞧,我都说这人是被自己个儿给蠢死的,刚刚那个例子的下场还在地上摆着,你就不能想个略新奇些的?” 那抓着宝钗脖子的女子身量颇高,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味儿,许是香料用串了似的。她倒也不怕,只攥紧了手里的人质慢条斯理道:“你敢杀一个,还敢杀第二个?这些大小都是要送进宫的女子,就不怕皇帝老儿治你的罪!” 那人总算踱着步子走到前面,宝钗这才看清此人穿了身红地飞鱼纹单纱袍,眉眼冷峻整个人好似冰雕似的,偏他说话里却带着笑音儿。上一个教歹人挟持的姑娘出身四品国子监祭酒家也没逃得一条性命,宝钗不觉得紫薇舍人的孙女能得此人青眼,说不得还要靠自己拼出条生路。她垂下眼睛,抬手捂着胸口忽道:“好姐姐,您轻着些儿,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歹人同那好似锦衣卫首领者正你一句我一句的打机锋,忽听宝钗出声儿竟笑了一句:“好姑娘,看不出生得娇娇俏俏胆子着实不小”她正待再说什么,一双小手握住簪子头,那怀里的姑娘忽的矮身一蹿就蹿到自己背后,紧接着小臂一阵剧痛竟被个小丫头反剪了手压在墙上。周围举着刀的御林军一拥而上将人拿了个结实,宝钗叫军汉们推出来方才觉得脚下有些软——刚那一瞬间她似是又想起上辈子叫人牵羊似的牵出去流放,恨得咬紧了牙用尽力气,不防连自己的腕子也扭伤了。 红袍青年命人将刺客待下去好生“关照”,回头这才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人质。宝钗哪见过这么看人的,偏了身子避过脸去避嫌道:“多谢大人搭救。”后面干巴巴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还等着接下来的话呢,见她就收了音不满道:“那画本子里的小姐们不都是说甚‘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么?怎地到了你这丫头这里就没下文了!” 宝钗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就接着往下道:“那只能劳您等等了,不是还有说‘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只能来生当牛做马还债’的么?”那人叫噎了这一下,眼角眉梢的冰碴子哗啦一下就碎了,嘴边抿起个笑模样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进了宫岂不是可惜?” 宝钗自知失言不与他再多说一句,低了头站到引教嬷嬷身后再不出声。那人见状便知行动言语间有些出格儿,握拳轻咳一声道:“是本官失礼了,即已核查清楚且拿了刺客,请嬷嬷带着这些姑娘自去吧。” 引教嬷嬷也不多话,当下带了剩下的六个人往里走。走过夹道便是验看的地方,因是小选并没有大选时那般劳师动众,几个太监并嬷嬷们来回两趟便算是验过。除有个姑娘腰间带了块形状似蛇的胎记被黜了送出去,余下五人继续朝里走。又到一处偏殿,一个走路已经有些拐的姑娘也叫太监领下去了,还有四个人在殿门处略整了整衣服便被带进去安排位置坐下。 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女孩儿,矮几上安排着笔墨纸砚并丝线绣针布料,一位有品级的女官站在上首,宝钗抬头一看竟就是先前小选进宫做了皇后宫中女官的元春。那元春捧着一卷纸且发且温声道:“诸位都是来应选公主侍读的大家小姐,既是侍读少不得考教学识。咱们也不打算考出位女状元,只请各位姑娘默一篇字来,不拘什么内容,一炷香后统一收上来便是。” 语毕便有小宫女上来点了一支线香插进香炉,下面一阵纸张轻翻声后只剩笔墨刷刷的动静。刚刚和宝钗一路行来的几人大多手还抖着,勉强握了笔写出的字迹也远逊平时。只她一个人气定神闲坐在角落认真默了篇孝经出来,恰好可着线香烧尽才落笔吹了吹放在桌边。 时间已到,小宫女将字都收了上去,元春又道:“接下来还是一炷香为限,请各位姑娘不拘材料作件针线上来,只吉祥花样儿便好。” 宝钗摆弄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发现有几样并不合适做在一处,当下便弃了只捡着丝线拿起来打了套“攒心梅花”的扇坠儿结子,香还没燃尽就成了。小宫女又下来把各人针线收上去,元春道:“今日事出有因,有几位姑娘受了些惊吓,因此不留各位在宫里久候,待主子们有了决断再请中选者入宫一叙。请吧?” 选侍的女孩儿们纷纷起身行礼,然后随着带路的小宫女慢慢朝外走去,这一路通畅无比,再未遇上什么惊险,安安稳稳到了宫门。早上接人来的轿子等在这里,又一个个将姑娘们送回各自府上。 苏嬷嬷亲自在梨香院大门处守着,见轿子来了忙上前把人接出来,后面跟着的小厮急忙散了银子谢那些抬轿子的小太监,送其出了宁荣街方才回来。苏嬷嬷扶了宝钗一路回到后院正房的西厢,莺儿和白鹭早就准备了热茶点心并洗漱的热水,服侍着宝钗洗漱一番换了衣服这才安生坐下喝了口茶。 莺儿心细,看见宝钗袖子里有些不对,忙上前捧着腕子一看,竟是已经肿起老高。“我的姑娘啊!您这是遭了什么罪了?”宝钗看了她一眼:“少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回来上轿子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小声点去箱子里寻一丸咱们带来的跌打损伤药化开了敷上便是,大呼小叫的没得让人笑话!” 苏嬷嬷人老成精,一看便知这是在宫里遇上什么不方便往外说的事儿了,当下不动声色一叠声儿催了莺儿去寻东西,自己开了妆匣替宝钗寻出一副珍珠串的宽宽的钏子。等药丸敷上裹好后往外一扣,只要这只手行动间注意着别用力,再看不出是受了伤的。 打点好后宝钗看了看起身道:“咱们出去了一整天,还不知道姨妈那边怎么焦心呢,嬷嬷您跟我一起去一趟,莺儿并白鹭守着房子。哥哥也正这几天府试,说不得有甚么信件往来,你们千万记得替我收好。” 安排妥当,这边宝钗便带了苏嬷嬷动身去了王夫人的正院,刚坐下不待说话,那边贾母身边的丫鬟鸳鸯便进来请人:“老祖宗知道今天宝姑娘去宫里选侍,提心吊胆等了一天,一听说人回来了连忙就催我来请人过去。还好走在半道儿遇着洒扫婆子说姑娘往二太太这里来了,不然岂不是扑了个空?” 宝钗笑着答道:“因看着天色不大早了便想着明天再去看老祖宗,是以就先来姨妈这里。”鸳鸯就道“这可巧了,老祖宗还说让姑娘顺便在她那里用了晚膳再回,只当是接个风呢。”宝钗便跟着王夫人站起身:“可了不得,老祖宗那里饭好吃,正天天惦记着呢。不曾想去宫里凑个热闹回来还有这等子好事,岂不是天天都盼着多多去上几趟了?” 鸳鸯乐的不行:“都道宝姑娘是个敦厚话少的,没想到张了嘴竟和琏二奶奶一样样,怪道是亲戚呢。快跟我来吧,就怕桌上菜等凉了不好吃了,宝姑娘又要埋怨进宫麻烦,说我们连口好吃菜都不给!”说完脆笑几声伸手替宝钗打起帘子,并王夫人等诸人一齐去了贾母所住之正院。 比及进了花厅,只见宝玉c黛玉,迎春c探春c惜春,连着大房邢夫人并凤姐都在席上坐着闲聊,见了宝钗进来忙团团围着问东问西。 宝钗只捡着风景宫殿之物描述一番,又说了说选侍的几关都有些甚么,锦衣卫拿人及遇险之事一字不提。热闹了一会儿琥珀进来回说晚膳备好了,众人这才纷纷移至饭厅就坐。寂然饭毕,贾母也慰问一番,见她精神振奋不似受了贬黜的模样便就斜靠着美人榻歪着,宝钗见状忙推说天色晚了辞出来和王夫人一起往回走。 “你这次进去可曾遇着你大姐姐元春?”王夫人手搭在金钏肩上走在前面,宝钗并苏嬷嬷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听她如此问宝钗方道:“方才用饭未曾来得及说,考教学识和女红的时候竟见大姐姐做了考官,岂不是位女学政了?姨妈只管宽心,凭着大姐姐兰心蕙质,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王夫人听了心下稍安道:“我的儿,还是你会说话。说得我这心气儿都顺了,若是得了你长长久久留在我们家可有多好,姨妈早就想有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儿伴在身边了。”宝钗只做听不懂笑着回道:“那可要问我妈哩,把我匀给您,家里岂不是就少了个贴心女孩儿?只怕不能同意!”王夫人当她年幼且听不出弦外之音,心下打算着等外甥真能拿个秀才出身也好同老太太说起这事儿,一个活的读书人兄弟,怎么着也比个快进棺材的御史老爹强上百倍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另一边金陵府,那薛蟠自打过了县试,直就战战兢兢守在家里抱着书和买来的前几年的卷子背了个天昏地暗,直背的眼神儿都散了看谁都长得跟卷子似的。连万先生私下里都跟薛太太道:“这回下场是好是歹都莫埋怨孩子,委实是尽了力了。”换个稍微开窍点的下这番功夫只怕都能搏一场富贵出来,不过这学生家里也不缺富贵,单单只为了让孩子收心学好,就这一点来看已然是皆大欢喜。 到了四月初八这一天,万先生亲自与他打点了送考的篮子,又让二管家和书童好好把人送进场。薛太太这儿打从儿子出门开始就点上香把诸天万界凡是有名号的神佛统统念了一个遍,惟愿有那个凑巧路过的怜悯一下自家,叫好不容易学好的儿子顺顺利利出考场,考得好不好的都不在意了。 也是今年他家合该走运,出的题目都是往日里万先生点过的,故此薛蟠虽有生搬硬套之嫌,到底不功不过四平八稳的把卷子都给填的满满的。那两笔字实在是无药可救,只能勉强维持横平竖直,看上去并不好看到底能让人一目了然——这也是万先生于没办法的时候想出来的法子。 薛蟠在号场里一呆就是四天,放号当天二管家命家下人赶了车在附近候着,自己带了几个壮实伙计挤在贡院大门口。鼓点声一响,大门打开,守在贡院的军汉帮着把卷子全都收上去,大声吆喝着把人都木了的考生们往外赶。二管家喊了个轻巧后生爬到树上抻长了脖子看,好不容易才看见脚步虚浮的薛蟠顺着人流往外间飘。 “大爷出来了!”树上的家仆一声大喝,管家带着其他人往前又挤了挤,刚好接住了薛蟠抬着就往外走——先前县试的时候经验不足,二管家只带了书童过来,好悬没把薛蟠当街撂下;这次府试可算做足了准备,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抬着薛蟠往外跑,直送到车上赶车的马鞭一甩就朝薛家宅子而去。 一路车轮滚滚马不停蹄的跑回去,薛蟠又叫扶下来送进卧房,人还稀里糊涂呢伺候的小子们就把人剥洗干净换了新中衣塞进被窝里。好歹这些候着的都是小厮,真要小丫鬟们可掫不动薛蟠这一大匹子的分量。 大夫抱着药匣子一直候着呢,这个时候也被请进来号了号脉。老人家捻着胡子诊了一会子才转身对坐在屏风后心急如焚的薛太太拱了拱手:“太太尽管放心,令郎身子骨好着呢,就是累着了。年轻人好生睡一觉便是,无需用药。就是醒过来以后先别给些大荤,米粥c时蔬c稀面条儿养养胃,过上个天再进鱼肉方可。” 薛太太喜得直念佛,忙让小厮包了红包送大夫出去,回头又谢过万先生,交代了李嬷嬷好生照看,这才有心思起身再去佛堂上柱香不拘是哪路神仙吧,显了灵的便是好神仙。 薛蟠这一躺就是三天,直睡得鼾声如雷,到得第三天晌午才揉着眼睛自己坐起身。一看外面桌上刚摆了碗筷,立刻坐下抓着馒头稀饭就是一顿猛吃,吃饱了便慢慢走去重新洗漱换了衣服见母亲。薛太太见儿子脸上带着疲惫,形容竟和之前犹如脱胎换骨一般,真真是连佛都不知道该如何念了。历了这一劫的薛蟠虽说还是痴肥,但脸上猥琐的表情没了,要背直挺挺的站着,看上去似乎很是可靠的样子。进退举止也较往日斯文许多,竟是一丝油腻之感也无,最多让人称上句富态。 “母亲,我回来了,让跟着操心,儿子不孝。”薛蟠老老实实全了礼才起身入座,看得薛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更多是儿子成才的欣喜。她招招手让薛蟠靠过去,忍不住摩挲着他的头发道:“当日你父亲撒手人寰,说不得我也只想跟着一起去了,实在是看见你和你妹妹才忍不住多活几天。未曾想到我儿如今竟如此长脸,你父亲九泉下怕也是笑个不停。” 薛蟠老早不耐烦母亲还把自己当个小孩,可是经历了一番才知亲情可贵,忍了又忍这才忍住老娘在脑袋上扑棱:“差不多就行了妈,不管怎么样,家里先预备起北上的东西吧,妹妹那里也要有人照应呢。” 宝钗除了定期给母亲去信报平安,时不时也给哥哥写些信件。和前一封不同,给兄长的尽捡着贾家无礼之处详细说了又说,只让薛蟠觉得荣宁两府是黑风妖洞般可怖,打定主意不愿住在里面,一心只想着去看看妹子把老宅整治得如何。 那边主持府试的学政并几位考官等着小吏把糊了名的卷子分捡着批了,有那字迹不清胡乱涂抹的看也不看直接扔出去,接着遣词造句狗屁不通也黜了,只把剩下还能看得过眼的拿出来细细评判一番。各人把自己觉得出色的卷子批了放在案头,等最后总录了好定个高下名次出来。 “欸?这个学生倒也有趣,诸君且来看看!”刘大人抄起面前的卷子哭笑不得:“字难看且不说了,句子也怪怪的,但说挑毛病吧,又找不出来。立意尚可,卷面尚可,篇幅尚可。开篇尚可,收尾也是尚可,处处都是尚可,也算是罕见了。”众人听闻全都凑过来看,各个看完都是一副被鱼刺梗到的模样:“这也,这也完全就是为了应试,生搬硬套,生吞活剥!” 学政也过来掀开一角糊名儿的纸看了一眼,见是个薛字心里便有数了,恐怕这就是知府大人交代的皇商薛家的长子。虽说放在文风鼎盛的江南才子里看这文章做得确实有些可笑,但要真想找茬最多只能说上一句功利,旁的任你找也没什么错了大褶的不是。他摸了摸胡子道:“罢了,治学之事贵在钻研和坚持。譬如那寒门学子,任他资质如何,只师长典籍一关便不知卡死多少,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了。略抬抬手给人个出身,说不得将来更进一步。再者,这文章虽然稚拙,却别有一番趣味,便低低取中了罢。” 既然学政点了头,旁人也没什么不满——确实是找不出什么黜了它的硬伤,待将所有卷子批阅完毕再回头看竟真觉得这文章做得有几分意思。于是便随意录了个第九十九名,算是送与他一个秀才出身。 薛蟠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了个狗屎运,只一心在家呆着和亲妈缠磨非要去京中老宅住。妹子心中屡屡抱怨贾家住着甚是不便,甚至偌大的男孩子还整日里在内帷斯混,就算有小厮劝了不叫他进院子,可请安问好的时候也少不了碰面,姐姐妹妹黏黏糊糊的叫着,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若论这科举,与别人来说是晋身之路,对薛蟠而讲却是将孙猴子引上取经路最终修成了正果的那九九八十一难。旁的不说,万先生将朝廷颁发的《律》《诏》分别掰开揉碎了讲与他听,好歹算是让着霸王知晓了可不是普天之下皆他爸妈的,若是作奸犯科做了天地不容之事,哪怕你家财万贯仍跑不了脖子一凉挨上一刀。是以薛蟠旁的不熟,最熟莫过于各项律例及至市井之间约定俗成的裁判,甚至包括对妇人的定夺也在其内,当然清楚坏了清白名声的女子会落得个何种下场。是以咬牙切齿不愿呆在贾家,生怕把妹子便宜了个没用的软蛋。 薛太太拗得过女儿却拗不过儿子,直推说去贾家拜会下亲戚和老人家,少住几天便走,也无心去想他府试到底考得如何,一心翻检库房看看要带些什么。这可和送女儿上京时不同,带少了未免让亲戚小瞧,带多了又怕被人说暴发,连带着赠送各家的礼也要小心准备。实在是占据了她所有心思,其他一概都顾不上了。 还好有李嬷嬷和万先生替她操心,到了出榜的日子,照例是二管家和书童挤着去看榜。只见贡院门口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挤进去,一人从头向尾,一人从尾向头两处开花着找。谁知薛蟠的名字录在正当中,两人找了半天心下都凉了半截想着没戏了呢,谁知旁边有个看榜的一个一个念过去正找着自己名字,刚好念到薛蟠叫二管家听了正着,这才又往后看了几行才算是看见。反复对了几遍确认是自家大爷的名讳,二管家喜得头晕眼花路都看不见了,还是叫书童扯着胳膊挤出人群,一路又哭又笑鞋都跑掉了往家报喜。 薛太太开了大库正犹豫是带缂丝呢还是带云锦,忽听儿子居然府试也过了,竟然还不是最后一名,唬得手里价值千金的料子撒了一地也顾不上收拾,忙拽了丫鬟下死力气问:“真没看错?果然是我儿?别不是什么人同名同姓撞上了吧!”如是再三方才确认真是薛蟠中了,喜得立刻一叠声喊人开了门往外用箩筐抬着撒铜子儿并碎银子:“另叫自家名下的酒楼师傅辛苦辛苦,这三天凡来吃饭的一缕免单,就当是来为你们大爷贺喜了!” 这时报录的也上了门,薛太太大手笔直接给封了两张银票出去,回头在院子里团团转着不知道该干嘛。还是薛蟠从万先生处回来才叫她好了些,饶是如此还抱着儿子迷迷糊糊道:“可真的是我儿中了罢?再别叫孩子吃苦去了!” 万先生的意思也是这个,薛蟠这个秀才名分多少有些水份在其中。他自己又不是甚么八面玲珑的脾性,蛮劲上来又呆又蠢,只教导他晓得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都累得先生半死,真要去考进士怕不是大国士出手也得叫他气出个痰弊之症来,因此只交代他如何应付最后面的院试,再不曾论及后面诸多考试。反正以薛家同四王八公之间的联系,但凡这呆霸王自己不作死抑或学政不是个蠢货的都不会在这一关卡折戟沉沙,可以说薛蟠这个秀才已是妥妥进了口袋了。 薛蟠自己也跟做梦似的,稀里糊涂竟然就是个秀才了!从此以后见了官员可以不跪,家中徭役赋税也可减免,想着出门约了妹子踏青都可以自称学生而不是小生,总之心里美滋滋的。家里又摆了筵席请诸多亲朋好友吃酒,席上往来再不闻长辈讽刺挖苦,只有一水儿的褒奖赞扬,成了“别人家孩子”的薛蟠跟吃了人参果似的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舒坦。心里想着,莫道科举如此之难也有那么些穷鬼酸丁削尖了脑袋想要考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这番一看果然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可惜自家资质有限,妹子又是个女儿家,竟就错失了这个翻身的大好机会! 他且吃一回酒就叹一回读书好读书妙,直叹得那些往日里总是寻他不着的族中浪荡子弟们耳朵里起茧子,纷纷望其而旋走。待薛蟠酒醒才发现那些酒桌上的朋友竟都跑得一个不留,当下恹恹缩回家里抱着本《唐诗三百首》硬背,生怕最后一关院试丢脸万一叫人唰下来岂不是老大没意思。 这边薛蟠府试取中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传进京中,王子腾接了信一看喜得直拍大腿,把侄儿王仁唤到近前大骂一通,深恨其不知上进整日往花街柳巷之烟花地界逛,全不知体谅长辈艰辛云云。直把王仁骂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道这薛蟠不进京则已,进京了非要叫他好看不可。 另有贾府得了这个消息,王夫人本是想要依着这个去同老太太分剖分剖宝玉的亲事,一时也猛地跟泄了气的皮球是的——哪里想到痴肥驽钝的外甥竟然真的考了个秀才出来!先别说这秀才到底是不是买来的,反正长子贾珠考个这玩意儿已是去了半条命,再往后考更是干脆一命呜呼;次子宝玉到现在上学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太太整日里只说这孩子有大造化,却又不着力催他上进,日日只纵容着孩子跟一群丫头混在一处,稍说两句便要弄出些动静来作上一作,这偌大的院子里竟没一人能懂自己的心! 宝钗接着下人送进来的信也是喜不自胜,上辈子兄长此时已背上了人命债,着那贾雨村判了个葫芦案,为避风头才不得已举家北上依附贾家活命。现如今哥哥有了好出身,那香菱也与自家再无任何瓜葛,未来也不会再说夏金桂这么个嫂子,眼见一家人有脱离火坑的趋势,当下宝钗力气十足挽起袖子就要朝京里的惫懒伙计们下手开刀。 薛家在京中的铺子,一是当铺,二是米铺,三是脂粉簪花布料,最后者占了宫中采买的便宜吃穿不愁,出的纰漏却也最大。宝钗带着白鹭和大管家日夜兼程合了账本,看得怒火上涌复又哭笑不得,一碗水二两银子,一个鸡蛋五两银子,这是当东家眼瞎了不成?!这种账本子呈到上面不查则已,一查薛家跑不了一个监守自盗之名。 当下宝钗发了签子让薛大管家把几个铺子里的掌柜尽数请进贾家。不说甚事也不放人,一个一个专门隔开使唤了小厮伺候着。另一面却悄悄派了下人唬了店里说是失窃已经报了官了,把库门一封死将账本扔在几人面前:“论理,我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家也不好插手家里的经济铺子,可是诸位叔伯是不是当我薛家满门死绝了?这种笑死旁人的账本子也能做出来,真真不怕一串都叫上头拖出去砍了!” 掌管采买事宜的吴掌柜把账本翻开,里面一连串朱砂圈出来的造假之处触目惊心,他哪里想到一个虚岁才十三的丫头片子真能看懂账本且还知道外面市价行情的?待要胡乱推脱一番只听珠帘后女子的声音又道:“诸位可要想好,身契可还在我手里呢。也不说别的,我只用放了各家各位,出了这贾家的门看有几个还能活到明天见着日头的?” 那吴掌柜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哆哆嗦嗦一下一下猛磕头:“求姑娘救我一命!”宝钗只哼一声道:“你我是救不得了,你家人能否安然无恙尚在五五之数,御供的东西也敢造假,胆子大的能包住天了!”听她这么一说吴掌柜瘫坐在地,只喃喃着“悔不当初”及“遭人算计”之语。复又听姑娘在帘后道:“若是你能将这幕后的东西留一份儿出来,或不是我能考虑保下你一家老小。” 吴掌柜诺诺半晌,终是失魂落魄般道:“各个铺子都不干净,缘何您偏就朝我下手呢。” 宝钗坐在帘后抿了口茶:“吴叔,薛家这个铺子是怎么回事您比我清楚啊,这脚踩两条船的事儿,万一翻了那就是一家老小性命搭进去。哦,您是不往心里去的,毕竟搭进性命的是我薛家的一家老小,与您又有何干系?旁的铺子走些假账冲些银钱出去不至于动我薛家根基,换您,您自己说要不要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花厅内一时之间落针可闻,宝钗一提起“脚踏两只船”,那吴掌柜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眼见瘪了下去。 众人皆知薛家祖上有个御赐的“紫薇舍人”头衔。紫薇者,一是说翰林院外面的紫薇花,二乃是天上的帝星紫薇。自先秦时起便已设“舍人”官职,首见于《周礼地官》一篇,后历代因之,均为皇帝亲近官署。紫薇舍人便是中书舍人,始于南朝梁代,成例于隋唐,历经两宋终成熟例,及至本朝隶属内阁中书科,权柄大降,仅事缮写文书而已。 此职本为有文学资望者充任,薛家实与之不符。莫说缮写文书c执掌制诏了,到薛蟠这里半买半送得了个秀才身还一家老小感激涕零哩,祖上能看懂买卖文书的都算是学问人,头上顶着“紫薇舍人”四个字出去不晓得的还当是皇帝笑话他家呢。 着实由不得人不多想一些。 上辈子还是母亲舍了祖宗基业才把兄长从死牢里捞出来。宝钗记得哥哥东窗事发前后,贾家已是风雨飘摇,她依着凤姐掉包计嫁进去时姨妈曾问过是否有何印信之类,自己直摇头说一概不知。后来姨妈未曾再问起过,宝玉又整天痴痴傻傻好一阵坏一阵,也就没放在心上。再后来贾家叫人告发诸多作奸犯科c私和人命之事,哥哥这桩葫芦案自是跑不了,当天就被抓了扔进大牢。 那天晚上,恍惚听婆子们咬舌根道有锦衣卫上薛家门携了东西去,第二天才忽有旨意传来允了花钱买命。她咬咬牙把麝月开了脸安排给宝玉才得以抽身回家看看,此时兄长正一身狼狈叫母亲搂在怀里抱头痛哭。 那叫人取走的东西,大约便是薛家这“紫薇舍人”的由来。今上已颇有春秋,膝下诸皇子日渐成人,眼见一番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先跟贾家撕掳开,紧接着就得把这烫手山芋卖个好价钱才是。从龙之功他们这种商户人家就不想了,新君上位总得有人给抬轿子,届时再混口热汤喝,总好过叫人当杀了给猴看的那只鸡! 是以此时宝钗绝不能允下面的掌柜叫人买通从采买帐上偷出大笔银钱去。这银钱到底去了哪里,不说她也能大概猜出个七八。大管家这几日在外面见天旋摸,早把几个掌柜家人口捋了一遍——这吴掌柜家的小儿子去年娶了房娇妻,恰好是甄家太太身边得力嬷嬷家的外甥女儿,这一表三千里的要不是花了大价钱还真掏不出来,估摸着主家守孝三年账上缺的千百万两银子都进了甄贵妃膝下五皇子的口袋。届时万一出了茬子还有薛家这头榨干了油的肥羊填进去补窟窿,总归都是下面人自己做主出的错处,皇子们高高在上自是连鞋也不沾灰的。 宝钗坐在帘后细细看了遍其他几位掌柜的脸色,人人脸上都是既惧又怕,唯有当铺掌柜面如死灰,另一笔墨铺子的掌柜却如释重负,颇有一种“终于来了”之感。当下只叫小厮看住了吴掌柜,单点了当铺李掌柜和笔墨铺子赵掌柜出来,又把其他几位掌柜送到东厢书房。 李掌柜且不看一旁瘫着的吴掌柜,等其他掌柜出去便哆哆嗦嗦跪下道:“回c回姑娘,先前吴掌柜曾带人在咱们家当铺当了批东西,因是自家人,咱们也没细看,只按着文玩画卷孤本之类出了票姑娘!”宝钗没等他说完便道:“是没细看,还是没敢细看?” 旁边的赵掌柜嗤笑一声:“哪里是没敢细看?只怕猫还给耗子带路呢,这会子倒打起自保的主意了。”李掌柜转过去目露凶光瞪赵掌柜:“谁身上没点锅底灰,你少在这里装清白!姑娘定知道我们这些下人的苦衷,那真是里外两边面面得罪不得,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没办法?我看你们都挺有办法的。三年下来竟从薛家转手捞出这么多钱,也不怕咬手!”宝钗又抛出一摞账本,具是往年旧账。因各个掌柜根本就没把薛太太母子三人放在眼里,是以连做假账都做的漫不经心,稍微知道点经济的都能看出里面暗藏猫腻,更别提积年的老管事们。几个大掌柜都臊红了脸,宝钗按下心头怒火抿了口茶:“今儿这事儿,出了门谁也不行往外乱说。薛家已是大祸临头了,实在不行还能舍了万贯家财保命,诸位可就是死是活自己看着办。你们太太心慈,正好这几天大爷又大喜过了府试,也不合适见血。既这么着,只好请几位给家里去个消息,就说在这儿小住上几天,等库里盘完了,事儿都交代清楚了,咱们再算总账!” 命都叫人攥在手里了,谁敢说个不字?赵掌柜当即坐在桌边奋笔疾书写了封家信出来,然后朝宝钗的方向拱了拱手:“秉姑娘,我老赵愿为姑娘做个急先锋,只求家小不受连累,俯仰间无愧天地罢了。”宝钗坐在里间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没摸住他的脉数,只听赵掌柜继续道:“吴掌柜去年也往咱们笔墨铺子塞了匹东西,当初报的时候说是上好的空白簿子,小的开箱验看时最上面一层也确实是宣纸裁好糊出来的干净簿子。” “送客出门的时候小的只觉那些役夫可疑,膀大腰圆连个头都齐平,一点也不像外头街面上讨生活的力巴,是以晚间回来偷偷自己个儿开箱子又翻验翻验,便发现下面尽数都是些做过的账本,各科记录隐约恍惚是是河工!” 宝钗手里的茶碗都叫这一声吓得掉在地上粉碎,一说河工谁不知道紧跟着的就是贪腐和积弊,这才真正是要命的玩意儿,怪不得赵掌柜贴上来,凭他自己还真没办法全身而退,搭在薛家的船上怎么着也不至于全家覆没。 “赵叔,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薛家能不能过这一关暂且两说,但是您既然办事敞亮,我也用人不疑。就着您带几个小厮去把各个库房点了,有问题的都给我拉到这里,那些账本子还用你店里积年卖不掉的书和旧黄历替了,然后您就当啥事也没发生,回去该干嘛干嘛。”宝钗端了下新换上里的茶杯,大管家挑了几个人跟着赵掌柜就出去了,只余下苏嬷嬷c白鹭还在待客的花厅候着。 宝钗起身慢慢在厅中走了几圈,心底不停计算这里面的关窍。如果说,各个铺子都被甄家借存些东西,这种事明显不可能。账簿放在笔墨铺子,赃物放在当铺,采买的掌柜居中调节,薛家在京中已是叫人掏了个空,只在明面上当了个顶缸的冤大头,这幕后之人好狠的心! 事关河工,这些东西攥在手里就是张催命符,只能捅到上面人眼前方能保住薛家问题是该怎么捅才好呢? 转了好几圈大管家才从外面跑回来小声禀报一番笔墨铺仓库里的所见所闻,宝钗只问他:“叔,一路进去的顺利?”大掌柜接过白鹭手里的温水一气儿灌下去又拱了拱手道:“回姑娘,赵掌柜是实心投靠,他那铺子里的东西着实要命。我们进去的时候只说是东家要上京,别的铺子仓库核出来有失物是以这边才会再派人来验看,进出都挺顺利。咱们薛家在这些人眼里,着实已经是死的了,根本就被没往高处看。” 白鹭惊呼一声,苏嬷嬷扯了她一下轻轻摇摇头,两人屏息齐齐看向宝钗:“姑娘!” 宝钗端着茶杯坐下沉吟片刻抬头看向苏嬷嬷道:“嬷嬷,此时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守在这后宅里只有死路一条!” “姑娘放心吧,这后宅里再严密能密过宫中?不是老身说嘴,凭这贾家筛子般的后院包您出入无忧。只一点,出去容易,万一在外面走漏了风声,您的名声就彻底完了。如今世道艰难,女子为人不易,可要想好。”苏嬷嬷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人,自然知道生死关头如何取舍,只是怜惜宝钗小小年纪便不得不为一家大小打算,明明合该是养在闺中无忧无虑的姑娘家,怎地就要撸起袖子下场拼杀了。 她亦知宝钗主意已定,便不再多劝,只看了看斗橱上的自鸣钟道:“早晚请安问好之时您必得在院子里,其他三节两寿不得外出,余下的只需便宜行事,留莺儿下来守着即可。”这便是同意为她遮掩一番。河工之事动辄伏尸百万,饶是再严谨的引教嬷嬷也晓得厉害,这其中作用且不光彩的薛家哪里会有甚么好下场! 当下几人商议停当,宝钗命大管家以采买贺礼之名将笔墨店里替换出来的账本子抬进梨香院藏好,又在他耳旁低语几句才放人出去,转身对苏嬷嬷道:“如今外面的事儿且两眼一抹黑,还是先把眼下的忙了。嬷嬷替我跑一趟,对贾老太君说后儿要请女眷们聚在一起乐一乐,全当贺我哥哥府试取中。如今已是暮春时节荼蘼花尽,便起名儿送花宴。另再让莺儿往院子里姑娘们哪里去请一请,姨妈并大房邢夫人那里也莫忘了。” 把人都打发出去,宝钗这才捂着胸口喘了几下。稍有不慎竟又是个流放的下场,真真是火烧眉毛了还不自知。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两辈子所见所闻过的接近中枢之人,除了舅舅王子腾外竟只有林家妹妹黛玉的父亲巡盐御史林如海。不会没想过将东西交到舅舅手里,然前世贾家事败之时王家子侄竟狠心将嫡亲嫡亲的侄女卖入烟花地;林家姑父又早早去了,算算时候竟就在此刻数月之间,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牵连。此时事涉全家性命,如何敢轻忽大意?片刻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罢了,反正眼下还未到自家东窗事发之时,且先徐徐图之,取其事缓则圆之意。 晚间苏嬷嬷并莺儿都回来向她回道:“老太太,太太并各位姑娘都点了头说要来凑趣儿,现下如何安置?” 宝钗不慌不忙道:“明早去给老太太请安,听凭她想把席面儿安置在何处,届时与她说要用何种杯碗盘碟,再无不成的。叫咱们在这里管田地的伙计多多备些时鲜和能入席的花啊叶啊送来,治席的银子让白鹭算了放在外间备着,到时要用东西便直接采买了送去贾府大厨房。老太太要用的,必不敢有人克扣。” 当下各去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宝钗带了莺儿在身边慢悠悠去了老太太所住之正院,贾母刚用毕早饭正闲看宝玉和小丫头们闹着玩儿,听鸳鸯传话说宝钗进来了,忙一叠声儿喊人进来。见着人了又皱眉埋怨她:“这几日早晚都不见你,竟总也不来看我这老婆子。”宝钗忙笑着福了福讨饶道:“老祖宗饶我一回吧。实在是这几日哥哥考试,连带着全家老小不得安宁,生怕心神不宁的出门闹笑话儿,是以没来给您请安。” 贾母笑起来拉着她的手拍拍:“蟠哥儿得了这个好出身,你们一家子总算是熬出来了,”转头又道道:“你母亲也是心狠,咱们这样的人家,何苦非逼孩子往那科举路上走呢?先前我那孙子便是吃不过逼迫夭亡了,害得我这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眼中竟滴下泪来。周围一群丫鬟婆子围着又哄又劝方才止住。宝钗恍然未觉其尴尬,仍是稳稳坐着道:“母亲也心疼,这不是没办法嘛?男子总是家里的顶梁柱,这顶梁柱要是软了塌了可怎么好,让哥哥走这条路倒不是真为了个秀才名分,实在是想让他收收心,莫再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若人人都和宝兄弟这般天资绝伦,这世上岂不全都是状元郎了?” 贾母听了也只是笑,宝钗趁机便说起送花宴:“不过是找个由头大家聚一聚,自打选侍回来也没怎么和姐妹们一处,单请她们把老太太和太太撇在一旁也不是事儿,索性一齐请了,散了席自有多少乐不够的。”贾母指着她对一旁几个丫鬟大笑道:“这是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借我老婆子的筏子让你们小姐妹乐呵,去吧去吧。这席便安置在后头花园子里,临着湖恰有一丛荼蘼,看看水眼睛也清亮,有要用的瓷器只管和鸳鸯说,让她开了库去寻。”一时间众婆子丫鬟又都笑起来,外间有丫头来报王夫人到了。 王夫人来自是有家事回禀,宝钗见状问贾母道:“今儿怎么没见林家妹妹?”贾母道:“你林妹妹说是昨晚又不舒服,今天还让她躺着呢,就在后面碧纱橱里,你且去看看她罢。” 宝钗依言起身行礼告退,绕过后面的博古架又往东头走了几步便看见小小一座抱厦,贾母给黛玉的丫鬟紫鹃坐在外面正打着扇子用药吊子熬药。因着上辈子两人之间的计较,宝钗有意无意避着这位泪珠儿攒成的玉人儿,若不是实在找不着借口离了贾母眼前也不会提要来看她。 紫鹃见了宝钗过来,忙起身喊了一句:“宝姑娘来了。”转身掀开帘子往后退了一步把宝钗往里让。宝钗带着莺儿进去,只见一间甚是狭小的纱橱内安排着绣床书架书案并笔墨纸砚。往外还有半拉隔间,想必便是宝玉的居所。宝钗心下感叹了一句贾老太太真真毁人不倦,走到近前一看,黛玉正脸色苍白双颊潮红伏在褥子上,似在小声呜咽。 “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哭个甚么?”转头不见黛玉的丫鬟雪雁便又加了一句:“雪雁呢?屋子里就你自己一个?” 黛玉唯恐被她耻笑了去,手里攥着帕子擦擦眼睛坐起来道:“只是胸口闷闷的有些儿堵得慌,无甚大事,劳姐姐来看我。”说着说着又咳了两声道:“雪雁替我去大厨房,今儿想吃点子清淡的素菜。” 正说着雪雁从外间气鼓鼓的进来,头也没抬只道:“姑娘,我去点了道莼菜羹,哪知大厨房说莼菜昨儿都用尽了,采买的还没送进来,又抱怨拆些细细的鲈鱼肉下来太过麻烦,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说到一半叫紫鹃咳嗽一声止住,方才抬头看见宝钗并莺儿主仆二人正坐在主子床边看着呢。 黛玉自打上次拜访宝钗回来后有意无意想同宝玉撕掳开来,且不说外祖母将来有甚么打算安排,只现在自家身上还带着母孝,这般日日同外男坐卧无忌,说出去祖宗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往日里雪燕一团孩子气,奶妈王嬷嬷又老迈不堪毫不中用是以无人提醒,那日叫宝钗一顿当头棒喝如同醍醐灌顶,再回来看这些就怎么看怎么别扭。却又苦恼无人为自己做主,一来二去的竟是缠缠绵绵病起来。她心里也有个计较,旁的不论,同是客居的姑娘,且生怕叫宝钗看轻了去,这几日便也避着不愿见着她。这时雪雁一个不当心露出话风,倒叫她又气又羞,一时间豆大的泪珠儿又不拾闲的往下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因为没吃着菰菜羹和鲈鱼脍,明儿席上必多多的备上几份儿,好好让你吃个够,何苦做此莼鲈之思。若是哭坏了身子,岂不是让敏姑姑并林姑父忧心?”正说着挥手对紫鹃道:“你外间不是熬着药?还不快去看着!”紫鹃一惊连忙福了福退出去,雪雁也跟着出去急要热水沏茶。宝钗这才转头继续对黛玉道:“我知你必是有别的事儿积在心里了,万万别拿自己个儿出气,这都是何苦来哉。若不是,你只与林姑父去封信问问该如何决断,总好过这样自哀自怨。” 黛玉声音细细的道:“我来外祖母家便只带了雪雁和王嬷嬷。这早晚已是整日叫婆子指着鼻子骂白吃白喝,为了点子小事儿再求人跑来跑去送信不是要遭恨死了,又怕父亲为我担忧,竟是算了罢。”说完又是一顿猛咳。宝钗顺手帮她拿了痰匣子接着,又伸手替她拍拍背,惊觉这姑娘竟已瘦得脊梁骨扎手,一时之间怜悯之心大起:“你便写去,凭它远近,我家现成有走商的伙计往扬州去采买。悄悄去了家信,一则让林姑父知你消息父女情深,二也可解你眼下困境,神不知鬼不觉,亦不会落人埋怨,岂不是好?”她意有所指抬头看了眼外间熬药的紫鹃又冲另半间碧纱橱努了努嘴,黛玉立时红透了脸。 “好姐姐,我只道你素日不言不语心中必然藏奸,再不知无非看破不说破罢了,今日竟才看清楚好歹!只求姐姐救我一救,再不知外祖母家竟是这般与别人不同。”说着悲声呜咽渐起,竟又红了眼眶。宝钗拿她也没奈何,有人天生就是泪窝深,急也没用,只得好言劝慰一番方道:“既如此,明儿散席后你且去我那里略坐坐,笔墨纸砚尽是齐备的,丫头子们也有玩伴不来扰你,只管好好斟酌一下写封信。写就便可随着南下的商队送出去,只消之数必能到林姑爷手里。”那黛玉许久未曾闻如此温厚之言,抽抽噎噎止住泪一径点头,末了竟还不好意思起来。 宝钗见她鬓发散乱,笑着指了指自己发髻,黛玉起身照着铜镜略看了看抿嘴红了下脸。她自去开了妆匣取出一把梳子,宝钗接过来轻轻帮她将碎发抿进去,复又左右看看这才点点头放下手:“好了,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能作践自己,好好儿洗漱一下换换衣裳,不能想着这会子没人就随意,说不定那边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跑回来。”说着刚好雪雁从外面取了热水回来正毛手毛脚的泡茶,宝钗拦下她,让莺儿去帮着打了水来服侍黛玉洗漱更衣,梳好头发,又料理着把帐子整了整,这才将窗棂掀开。院子里混着花香的和风柔柔吹进来,带来一室馨香,黛玉这才抿嘴笑了笑:“明儿必要去拜访姐姐,若是有这么个亲姐姐便也”说着竟又有些泪珠儿要决堤的架势,唬得宝钗忙站起来转了话题:“去不去院子里转转?听说你总也没有胃口,稍微走走累了许是能多进些,晚上睡得也踏实。” 此时紫鹃从外面端了刚熬好的药进来,听了此话忙将药碗递给雪雁让她伺候着用药,自己打开衣橱翻了件出得好狸子风毛的素面斗篷候着。黛玉用了药,又捡块蜜饯含着,这才起身披上斗篷和宝钗并肩往外去。 两人也没往前头走,绕路穿过月亮门往山坡上落英缤纷的桃花林而去。此时百花倾颓正值春归之季,地上零零落落已是盖了厚厚一层花瓣。黛玉怜惜这些落花,只捡着花瓣稀少的小路慢慢往前走,宝钗在旁边扶了她一下,穿花拂柳的绕过桃树。走了没多长时间黛玉就有些身形不稳,宝钗忙找了块干净的白石扶她坐下:“今儿这就差不多了罢,歇会儿就回去。回头没事就去我那里玩儿,做做针凿看点子书,有甚想吃的也只管告诉我,都说苏杭淮扬菜式精巧好吃,我竟是没见过,托你的福蹭着开开眼界。” 黛玉笑笑指着地上落花道:“这么些花儿落在污泥之中未免糟蹋了,莫如收一收葬在一处,免得它深陷泥淖清白不再”宝钗知她心思细腻,倒也没有多劝,只是起身一起帮着拢了拢一地粉白轻红收在一堆,用花锄浅浅刨个坑推进去又盖了些土在上面。黛玉痴痴呆呆看着掩起来的落花眼中不觉又滴下泪来,抽噎一阵道:“改日专程再来祭它,这便回吧。”两人又一起走回去,宝钗告辞回了梨香院,这一天才算过去。 莺儿随着宝钗一路往回走,边走口里边抱怨:“这荣国府也是公卿府邸,怎地如此埋汰人,孙子和外孙子竟放在一处养着,也忒不讲究了。”宝钗也没回头,只轻轻道:“都是可怜人罢了,略伸一伸手拉一把也是好的,未若他年咱们自己也说不定有个困顿的时候,多结个善缘多一条活路。”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到得第二天贾母正院外面湖边果然摆起了筵席,宝钗头一天晚上让白鹭把银子分拨出去,是以今日大厨房尤其用命。各色各样精巧新奇的菜式络绎不绝,间或几道或用花瓣制作的点心或汤羹;又有先前就请好的女先儿坐在那里讲些市井趣事儿,老少娘儿们清闲坐在一处取乐。黛玉在意的莼菜羹和烩鲈鱼果然也端了上来,她一反平日总要讥诮旁人几句的模样,安静坐在席上只顾边吃边想需得在信中与父亲说些什么。 她这里静悄悄的,别个却不一定老实。宝玉滚在王夫人怀里吃了块桃花糕,又蹭在贾母身边喝口碧绿碧绿面鱼儿打出来的小栀子c樱c桃之类花卉制的汤羹,满场除了凤姐就见他跟蝴蝶似的上下翻飞。又有今日贾母刚从娘家接来的侄孙女史湘云在侧逗趣儿,叽叽呱呱褪了外面大衣服从坐下开始就没见嘴停过。偏他两个又总黏在一处,宝玉往黛玉身边凑,湘云便也凑过去,黛玉嫌他们闹腾又往宝钗这边来,最后并迎春c探春c惜春也凑过来,看得贾母合掌乐不停道:“咱们老天拔地的,就喜欢见这些朝气蓬勃的小姑娘聚在一起。这么样,我们做到厅上,安排女先儿过来点几支清曲儿唱着,让她们老妯娌们伺候,小姑娘们便让她们吃酒作诗耍子。” 丫鬟婆子们立刻布置起来,铺上软塌被褥,捡着席间精巧甜烂的点心攒了几盒子摆在矮几上,八宝茶c杏仁羹并莲子茶等随意取用。凤姐过来掺着贾母进了湖边的一处广庐,女先儿依言弹着琵琶慢慢唱,邢夫人和王夫人忙跟过去服侍。席上年轻姑娘们立时松了紧箍咒,只李纨带了几个大丫头守着免得意外,其他人则三三两两四散开来绕着湖边玩耍去了。 这边探春起了个头,喊几个贴身的丫头寻出诸多花草聚在一处斗草儿。这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如此这般取乐;又有几个丫头跟着宝玉钻进花丛里采了偌大一篮子花瓣下来同湘云一起房间碾子细细碾出汁子来淘腾胭脂玩儿;迎春惜春坐着看宝钗拿了丝线打绦子,李纨坐在在一旁点评着,林林总总不能一概而论。 待下晌散席,宝钗又邀了姑娘们一起去梨香院坐坐,众人索性热热闹闹绕过檐廊穿过几个月亮门走着过去凑趣儿。梨香院外香草环绕,小厮开了角门,见了坠在后面的宝玉直皱眉:“哥儿,怎么又是您来着?咱们这儿不好招待爷们儿”正拉扯间只见鸳鸯从后面赶过来拉着宝钗央道:“好姑娘,老太太说了,宝玉还是个孩子呢。因今日和姐妹们处的好了心里高兴,去你院子喝口茶歇歇脚,不必拘泥着内外之别,横竖有你珠大嫂子在呢,错不了大褶。” 没奈何,宝钗也没想到这人先前被拒了还跟着过来,又是借住在别人家里,不给谁脸面也不能不给贾老太太脸面,只得捏了鼻子点头示意小厮放人。那宝玉全不会看人脸色,挤进来只攀过来凑近道:“好姐姐,下次我可知道来看你得先找老祖宗接了鸳鸯姐姐来,你这门也太难登了些。” 莺儿错了一步拦在宝钗身前,笑着转手把人轻推给扎着手陪笑的袭人身边道:“宝二爷像是多吃了几盅,劳烦袭人姐姐伺候着在厢房歇歇醒醒酒罢。”众人忙笑着打岔,这一页才算是翻了篇过去。探春见绣架上摆着色色彩线,忍不住过去伸手拿起一缕石青摩挲几下:“你这儿绣线颜色也是难得齐备,好些竟都未曾遇见过哩。采买送进来的东西大多不好使,竟还要再使人拿了银子出去淘换。” 宝钗笑着开了斗橱取出个匣子给众人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色绣线:“这是我们金陵的铺子专门配好的线,本是放在店里卖的,因为颜色正且不爱褪热销得很。这不,我自己也点了要他们送些个过来。若是喜欢便拿去,都是自家买卖,无甚抛费,尽管用。” 探春爱不释手摸了摸道:“既如此,我便偏了你的好东西,回头让侍书拿一副画儿还你。”宝钗命莺儿按人数不偏不倚分送了绣线匣子,又额外备出一只交给了守着宝玉的袭人:“辛苦姐姐,我们姑娘谢你勤谨照看宝二爷。”袭人一脸尴尬接过匣子,宝玉原本赌气坐着听了也凑过来看,大喜道:“我那边好几个丫头都抱怨线不好,往日里还笑话是她们自己手拙,这会子见了你这里的好东西才知道果然是那些线不中用,得了这个回去要是扎得花儿再不成真真就没得推脱了。” 这话别人听了尚可,与他隔了一个座的湘云不乐意起来:“针凿之事,一个看功夫,一个看天赋,譬如说有的人拿起针就是副狠呆呆的模样,哪怕是金丝玉线呢,十根指头跟棒槌似的也做不出个好赖;亦或是那等一年两年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凭她再钟灵毓秀,还不是连个荷包也不见的。”边上迎春听着这话不像,忙指了绣架子上做了一半的活计道:“宝姑娘,这恍惚是观音大士的绣像?” 宝钗便接了她的话茬往下说:“可不是,因着今年过生的时候还在孝中不好办,我母亲便说绣这么一副大士的绣像,待将来布施出去也是功德一件,权当惜福之意。”说着走过来又翻出个本子:“这是闲来无事画的些花样子,刚好你帮我参详参详。”迎春便拉了李纨一起看,探春惜春两个翻出套棋子两个打起谱来。众人玩了一会儿,湘云忽然又道:“三姐姐,往日里你不是一直说要起了社作诗?怎地今次又没起社。巴巴儿的过来,竟又是做这些捞什子,家里日日做到半夜,着实不想弄。” 黛玉在一旁忽的冷笑一声:“这不是又勤谨又伶俐的?可不是要多多做上些好流芳百世呢。”湘云一下子楞在那里没得做声,转头摔了手里的帕子就往外走,边走边嚷嚷:“别人都是千金小姐,偏生我就是个平民丫头。说都说不得一句,心眼子比牛毛还细小!” 宝玉忙起身冲着黛玉鞠了几躬求她莫顶着,自己又跟着湘云跑出去,拉了人不知往那里逛了哄劝。这厅中静了好一会子,李纨打头带着三春起身纷纷告辞道:“宝姑娘今日说不得也累了,我们自去,好生歇一歇!贺你哥哥大喜呢,少不得将来要见见着秀才公子!” 宝钗笑着送了她们出去,转回头憋笑冲着黛玉隔空点了几下:“你啊,嘴上再不饶个人,看把云丫头给臊的,再这么着她可不和你好了。”黛玉努了努嘴儿道:“再没她这样和人好的,行动间非要踩一个拉一个,当谁不知道呢。”说着吐了吐舌:“好姐姐,饶了我这遭,今后再不敢了。”宝钗便戳了戳她额头:“去吧,东间儿是我家常用的书房,写好信便回去,紫鹃我让她去和莺儿描花样子去了。” 黛玉依言坐过去摆开笔墨纸砚慢慢书写,白鹭跟在一旁看顾给端茶倒水,宝钗自出来守着看莺儿和紫鹃往花样上配颜色。约摸着过了大半个时辰,白鹭方把黛玉送出来,紫鹃见了忙跟着走到门口,掀了帘子黛玉且不急着出去,转身对宝钗道了恼这才告辞而去。 等白鹭把人送出了梨香院回来才福了福道:“秉姑娘,林姑娘的信已是交给二爷那边带出去了,您为何非对贾老太太的外孙女儿这般另眼相看?我看着这姑娘单薄得很,竟不像是个有寿数的。” 宝钗拿着手里的团扇摇了摇道:“无非是同病相怜,她比我更需得有人拉一把而已。白看着一条好端端人命填进去,于心何忍?反正不过顺手而已,无需计较太多。”说着转回去换了衣服睡下安歇不提。 再说另一边,湘云叫黛玉堵了一句便跑出去生气,宝玉忙追着出去好大功夫才将人哄转回来。等晚间回碧纱橱正遇着紫鹃送了用过的碗筷出去,宝玉忙拦下人挤眉弄眼的问:“林妹妹可还曾恼呢?云妹妹不过无心之失,万万没有影射她的意思;再者,云妹妹双亲俱失岂不是更可怜?你多早晚劝一劝,免得伤了姊妹间和气。” 不想这话叫门口正拿灯笼追出来的雪雁听个正着,立时便不愿意起来:“好叫宝二爷知道,这世上的道理原不是谁更可怜就站在谁那边的,先撩者贱,叫人堵回去还有甚话可说?难不成我们姑娘就是个佛爷,叫人呛到脸上了还得好性儿让着?再者,有那脾性好例如宝姑娘的愿意包涵了那也是人家的事儿,再没有硬压着要人让着谁的!”往日里雪雁分说个一两句黛玉必要出声拦下她,今儿干脆躲在房中不理不睬,把个大门一关索性连宝玉一齐拦在外头。 她心里想的分明,今日见外祖母行动间一味纵容宝玉行事,长此以往必要生事,自己一个清清白白女儿家如何肯稀里糊涂的就叫人坏了名节?看宝钗也不愿在贾家久住,只怕其寡母兄长进京之日便是归家之时,届时自己就该如何?少不得去信对父亲陈述利害,大不了父女两个回乡团圆,哪怕日日吃糠咽菜也好过今日这般叫人指着鼻子叫嚣。往日里因是寄居故此忍气吞声,若打定主意一心要离了贾府,谁又把这史家往眼里放!计议已定,心中登时豁然开朗,连日郁结之气顿消,洗漱之后倒头便睡,竟是少见的酣眠。 唯有贾母处听得今日又闹出的这一场,除长叹一声外再无其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送花宴过后荣府好生安静了几日,这一天宝钗去王夫人处道是要出门看看自家老宅修缮布置得如何,以备兄长进京落脚。王夫人自是出言挽留道:“你个女孩子家怎好往街上去?身边的嬷嬷竟不拦着!就在姨妈这里住着,多少便宜。” 宝钗笑道:“就是嬷嬷让我来求姨妈呢,好叫周嫂子一路跟着也放心。我住姨妈家自是无甚话说,只哥哥,既是个秀才,便要顶得家里一片天,怎能放着自家祖宅不守住到亲戚家?甚是于理不合。再者,亲戚间也讲究个远香近臭,前儿刚刚恼了云丫头,明儿不知道又要恼了谁。还有,等哥哥来了少不得母亲要为他说亲事哩,难不成在姨妈府上娶新妇?看着竟不像。我且得回去打点一二。” 说别的尚可,一提到薛蟠的婚事,王夫人心下又有了计较。外甥女进京一月有余,她冷眼看着竟恍惚有几分小姑子贾敏当初未出阁时的款儿,大道理叭叭叭的堵得人哑口无言不说,下人个个都还赞她敦厚周详,心里已是有几分不喜了。 往日里想着薛家家财丰厚,儿子又不成器,少不得将来要做成陪嫁,若是能得这么一个能干又带财的儿媳妇自然千好万好。可现在外甥竟突然幡然悔悟重新做人,说不得往后还是个秀才公,更进一步尚可期许,这嫁个庶女与他竟又比给宝玉聘个商户出身的正妻更合适了。 迎春c惜春都不是二房的女孩儿,将来就算老太太不做主也自有其父兄代为打算,只自己眼前的探春,碍着赵姨娘且不想让她顺心顺意,嫁去薛家岂不是正好?她母亲兄弟俱攥在自己手心儿里,不怕闹甚幺蛾子,只能想方设法拢着薛蟠为自家宝玉打点,顺带也好提携她自己兄弟。对外面还可说将其嫁与个有功名的富家子弟,两面净光c四角俱全,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 想来想去这宝钗便如鸡肋一般,一时也不是甚为得意了。 算计停当,她便对身边金钏道:“去把周瑞家的喊来,让她陪宝丫头去趟薛家宅子瞅瞅。当心伺候着点!”宝钗谢过,便和周瑞家的一起出去。 苏嬷嬷早吩咐好马车等在梨香院临街门口,白鹭随侍在侧,伺候着宝钗带了帷帽上车坐好,又安排了一个跑腿的小厮跟在一侧,并周瑞家的一起坐在车后,才让车夫扬鞭开道。这车并车夫把式也是薛家一并带进京的,小厮指了路,马车咕噜咕噜便朝薛家在京城的老宅而去。 这宅子是本朝立朝时薛家祖上御赐了紫薇舍人的那一位置办的,历经数代。后人不断将两旁人家买下来修缮,到薛蟠并宝钗这一辈儿已经成了个五进的大宅。现下薛家人口稀疏,五进的宅子未免有些太大了,是以薛姨妈才总也不想住进来,空落落怪渗人的。宝钗算了下,带上薛蝌宝琴兄妹,自家人正正好一人一个院子。将来兄长娶嫂子再不必如前世那般让人小看,是以仔细又仔细的交代了大管家用心翻修。 大管家知晓这是要给大爷讨媳妇用的宅子,自是下了死力气整治。几间铺子又叫大姑娘整的老老实实,不少好东西采买了源源不绝送进来,外到大门口的柱子并下马石,内到物瓦房檐c苗圃花园c夹道影壁,再有假山水池c锦鲤娇荷,并垂花门,月亮洞,一一重新铺设,或不是上了漆栽了新枝儿。原本看房子的几户老仆直接叫宝钗扣下来一家老小捆回金陵交与薛蝌处置,现下都是跟着一路过来外加临时采买的一些。 马车穿街越巷,到了京城东边几条非富即贵的巷子往里这么一拐,又走了大约盏茶时间便到了薛家宅子门口。车把式停稳,那小厮急忙从辕上跳下来跑到车门处,矮身伸手进车底掏了一会子掏出一架宽宽的小梯子刚刚卡在车门下,这才扬手轻轻叩了两下门板。白鹭头一个开门跳下来,搭把手请了周瑞家的出来,这才张伞迎了宝钗下车。小厮早就上去喊门了,听见声响,守门的门子探头出来一看是自家大姑娘,忙屁滚尿流开门将人迎进去。 进了大门,大管家才从里间跑出来,见了宝钗一拱手就打了个千儿:“姑娘安好,周嫂子安好。”周瑞家的正抬头四面看呢,冷不丁听见有人喊她,堆起笑福了福:“薛大管家好。我们太太说了,外甥哥儿给全家都长了脸,等进京必要好好往亲戚们家里走走。因想着宝姑娘一个女孩儿家在外走动多不方便,故此交代我好好儿伺候着姑娘过来看看,莫耽误了姨太太家的大事。” 大管家又同她寒暄了几句,这才垂手向宝钗禀报:“回姑娘,院子里的景致并砖瓦墙地都整治好了,屋子里面刚刚用兑好的石灰膏子刷过,待干了才好将家具摆设放进去。咱们从南边带来的好些布料不合用在帐子并窗户上,故此需要特特采买。小的私自做主把先前裁换下来的旧瓦并些儿物料转手给卖了,这一抿银子不拘去哪里都够此处开支。” 宝钗顺着夹道走了一遍将五处院子一一看过,这才点点头道:“主院留给母亲,靠近主院头一个东院给哥哥,次后头东边的院子给蝌哥儿;西边儿头一个院子留给我和琴姐儿,她还小呢,独个儿住个院子不甚放心。最后单一个院子出来留作客舍,你们就照着这个摆放家具摆设。不少东西都是家里现带来的,母亲和哥哥上京必又要带不少东西,记着趁早把仓库也给清出来。” 途中总有各式下人跑来回事儿交差,桩桩件件宝钗俱各安排的井井有条,看得一旁周瑞家的啧啧称奇:“姑娘今年虚岁才十三吧,竟比好些媳妇子还能干爽利,怪道院子里又规矩又干净。”宝钗抽空笑看她一眼道:“您笑话我哩!姨妈手底下哪个管事不比我强出几条街?无非我是主子,只消一句话便将人使唤得团团转,他们怕我,故此才看上去瑟瑟停当罢了。”说着又里外看看,这才点头满意到:“我估摸着,早了四月底,晚了五月初,母亲并哥哥必是要北上的,你们数着日子早早完工,千万别主家都到了还得等着。” 大管家弓身应了又道:“难得姑娘出来一回,不如去咱们自己在京里的酒楼尝尝新来厨子的手艺如何?好些客人都翘大拇指哩!整好周嫂子也在,荣国府上的管事必是不同凡响,一并帮着点评点评。” 因着日头尚早,宝钗微微考虑便点头道:“成,你打发人去说一声,专门留个隐秘些的包间儿,帐挂在我这儿,就当我请周嫂子下馆子,咱们也受用一回。”周瑞家的自是喜得无可无不可,当下殷勤伺候着宝钗上了马车缓缓出了巷子。 薛家在京中的酒楼也是家老店,端端正正立在南北十字街上,坐北朝南上下三层,宝钗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进来。酒楼掌柜虽没被“请”进梨香院喝茶,但是这位东家大姑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名声也是知晓的,得了消息立刻亲自守在不打眼的侧门处。见着自家马车 晃晃悠悠打东边驶过来忙不迭上前伺候。 照例是小厮把梯子放下来,白鹭打着伞守在车门边替带了帷帽的宝钗遮掩一二,周瑞家的跟在后头,走侧门直接上了三楼东家自用的雅间。 掌柜的一路把人送进雅间儿,略顿了顿笑问:“姑娘,咱们这儿上周刚换了新厨子和新菜式,给您捡精细的上几道尝尝?”宝钗笑着让掌柜的直接拿了水牌递给周瑞家的:“先捡最好的上几道,周嫂子再点几道。有尝了觉着还成的,咱们走的时候再捎上几道回去孝敬老太太和太太。” 掌柜的记了菜名儿忙跑去后厨交代,没多大时候几个穿了短打的伙计便端了菜式送到门口轻敲门板。周瑞家的刚要站起来却被宝钗拦下:“周嫂子只管坐,让他们跑腿去。”掌柜的拱拱手,亲自出去把盘子碗端进来,白鹭和一路跟着的小厮连忙起身一顿忙活,诺大的桌子上立刻摆满山珍海味。 眼见菜式齐备,白鹭给宝钗换上自家带着的乌木箸,后退一步立在一旁替她和周瑞家的布菜,动作行云流水,看得这媳妇子目不暇接。她心下道:“我滴个乖乖,都说林家姑娘架势大,不曾想这薛家姑娘不逊于她,先前怕是碍不过客居故此不曾表现,及至到了自己家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泼天的富贵娇养出来的姑娘,只怕将来进门当了宝二奶奶无人能降伏于她,竟又是个琏二奶奶的款儿了!” 边想边吃,每个盘子两筷子下去也就差不多饱了。宝钗一贯是不怎么在外头吃饭的,略尝了尝味道便停下箸等着周瑞家的,约莫着她吃了□□分便让白鹭点茶。这时掌柜的又敲门进来陪笑道:“姑娘,味道如何?” 不等宝钗说话,周瑞家的一径点头称赞,指着一盘金银鳝丝道:“这个有点意思,并那炸的酥酥咸咸的黄雀正是老太太晚间喜欢下稀饭的,好叫姑娘知道。”宝钗沉吟片刻,喊来掌柜的:“周嫂子指的这两道再配上些果子装两个食盒子我们带回去,孝敬孝敬老祖宗和姨妈。” 掌柜的立刻让厨下现做了两份儿新的,依言装好送到小厮手里提着,末了搓着手道:“姑娘,这厨子我看可以,若不是趁这机会您隔着门见见?要是成我就把他签个几年留下做个大师傅。” 这桌上的菜式,无论造型还是味道都不逊于荣国府大厨房精心做出来的,因此宝钗便点了头应下:“让他上来吧,若真有那么好便分他些红利也可,想要让人用命,好处不给足可不行。”说话间外头一个带笑儿的声音响起来:“东家,咱这手艺还成吧?” 宝钗正端着茶抿呢,直接一口差点没呛进喉咙里。她只假做被烫了一下埋怨上来帮着敲背的白鹭几句,低头将脸上惊诧的表情遮了个严严实实——这不是当日进宫选侍时遇着的那个锦衣卫头头么?怎地又跑进自家酒楼当厨子了,难不成朝廷给的饷银窘迫到逼着大人们不得不在外面再找个副职做? 她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手艺挺好,先生哪里人?”外间的厨子笑道:“小的家就在京畿,混口饭吃咧,谢东家夸奖。”宝钗不再多说,只看着掌柜点点头,掌柜的忙出去带了厨子下去,这才起身下楼离了这里,走到一半忽又转身对掌柜的道:“这大师傅手艺甚好,分他一股干股好生把人留下,待母亲哥哥进京后少不得又要治席,届时传了他去主持主持。” 掌柜拱手应下,宝钗这才在周瑞家的并白鹭搀扶下上车往荣宁街去。 这头酒楼掌柜见送走了东家大姑娘,忙笑得见牙不见眼找了厨子谢他:“沈师傅,咱要谢你哩。东家说了,你若愿意留下,少不得分些干股与你。我们大姑娘虽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然为人爽利敞亮,活计做得好工钱开得也漂亮,如何?”那厨子哗啦一笑,两只凤眼眯眯的弯成两轮弯月:“那感情好,就只一件,咱们姑娘说话能算多长时间数?别我这里拒了别家,转头姑娘定了亲事出了门子,再上来个新东家还认不认这干股?” “呸呸呸!”掌柜的连忙探头左右看看才缩回来瞪他:“可不行在外头随便这样议论姑娘家。我们姑娘可是要进宫去给公主娘娘当伴读哩,就算是说亲也还得好几年,大爷现下也没说亲事,如何就轮到妹妹身上?再者,薛家做生意一向实诚,许与你的必是你的,谁还骗你个厨子了!” 那厨子连忙唱个大喏弯腰谢他:“既如此,我便回去与家人议定辞了原先的酒楼搬过来。下晌就不过来了。”掌柜的挥手让他自去,还从柜台里摸出五两银子递过去道:“这是柜上的私账,我做主与你做个安家的抛费,人先搬过来,东西喊了挑夫慢慢挪腾。”厨子忙又拱了拱手,接过银子去后头换了身土黄色的干净衣服告了假便出去了。 他先是往南边穿了几条街,左拐右拐没一会儿竟有往东头走了一段儿,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皇城边儿一座同样是五进的宅子门口。厨子走到角门伸手敲了敲,门子跑过来开门一看立时唬了一大跳:“我滴个沈头儿啊,您这早晚弄这一身儿是干嘛?还以为谁家伙夫跑出来了。” 沈玉,便是假充厨子混入薛家酒楼卧底的锦衣卫头头,当日宝钗入宫选侍时撞见的那人。他只伸手把门子扒拉到一边道:“快让让,没点眼力见儿的,你们沈爷可不就是在外头给人调理了一上午菜蔬!那狗头军师呢?喊他过来,我有些事想找他商议。” 门子忙迎了人进去,左右看看后头无人才缩回去把门阖上,待进了院子忙喊来个小厮交代一番,这才又跑回门边窝着守门。小厮一溜烟又往宅子里面跑,待沈玉晃进正院抱着壶茶自斟自饮,里间恰好转出来一个穿着文士衫的青年。 那青年生得文质彬彬,白净面皮c身形瘦削,颇有林下之风,走进沈玉还拿扇子敲了敲他搭在椅子背儿上的胳膊:“哪里来的伙夫,竟敢大喇喇坐在锦衣卫宅子里吃茶,莫不是想进大狱里走一圈舒爽舒爽?” 沈玉只斜了一眼看他:“我今儿运气好,你们都说薛家眼下外松内紧再潜不进去的,可巧今天遇上了他们东家,事儿竟是成了。”青年奇道:“薛家家主前几年已是亡故了的,论其东家该是现下今年刚刚得了秀才出身的薛蟠吧,他此时怎么可能在京?还是薛家实则请了人替考?”说着伸手进袖子里就要摸出本子记上一笔,却被沈玉拦下:“你再不知道了,薛家现如今当家作主的竟是他们家姑娘,前日在宫里帮着抓了个刺客奸细的那个。奇了吧?我说一般姑娘家怎地也不敢和歹徒动手的,偏她就敢,可见是有其前因后果。” 那青年叹道:“可见家中男人不支事了必要拖累女子的,这姑娘抛头露面总要伤些儿名声,日后不知又是何下场了。”沈玉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且收收你那些花花肠子吧,这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再不是你那些花街柳巷里的知己,用不着你操心。” 两人说笑几句才回到正题,沈玉只道:“今上原本只责成咱们查查前几年东宫巫蛊案的内幕,哪知道这四王八公私底下已是另投了新主子,一时间盘根错节,也不知该从何入手。倒是薛家根基浅薄些好调理,说不得能从这里挖出些好东西来。我看这薛氏女着实是个有胆识有手段脂粉堆里的英雄,若是晓之以利害必能为一臂膀。哎,你说该怎么想办法来往上呢?” 那青年文士合掌大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你只管提了四色礼请了媒人上门,讨得一房娇妻少不得这里外里臂膀也就有了。”那边沈玉闻言一口茶喷了一地,跳将起来挥拳边打边道:“好你个柳子安,整日家心思都用在如何偷香窃玉上,看我此番如何整治你!” 两个又笑闹一场才罢了,那沈玉自让手下花钱从街上买了床打着补丁的被子捆个卷儿,用竹竿挑着便往薛家酒楼里去,眼看是打定主意要呆在里面旋摸消息,旁人也不拦他,只做好消息传递之事静观其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宝钗乘马车从外间回来,命个婆子拎了食盒跟着,先是去了王夫人处坐着闲聊一晌,又跟着一起去了贾老太太的院子用膳。闻说她今日出了趟门,老太太乐呵呵让人把她带回来进上的菜摆在桌子上:“往日里老大老二进的菜我都懒待吃,油腻腻的谁想吃它。今儿可不一样,孩子的一份孝心,怎地都得领了才是。” 说着鸳鸯便撕了些黄雀腿子上的肉下来,老太太尝了道:“这个味儿对,咸津津的下稀饭舒坦,夹两个与我,其他分给孩子们都尝尝罢。”王夫人并邢夫人站在旁边伺候了一回,笑着道:“这是我那妹子家自己经营的酒楼,总也有几辈子了,今儿能让老祖宗点头,想必还能再开上几辈子。” 贾母笑着拍了拍过来凑趣儿的凤姐的胳膊道:“这些黄雀鳝丝之类,我年轻的时候有好几户人家擅做。最出名的是早先沈相家里头,因着这个还得了黄雀沈之名,你别说,味道竟有几分相似。后来沈相爷告了老,后人里头也没甚么出名儿的,书香门第亦不过如此。当日我们且还在家里没出门子呢,也是千伶百俐的,现你们如今多少好东西都没见过了,也是可惜。”凤姐便伸了筷子夹了一根鳝丝尝尝,咸鲜适口,又不显得油腻,倒挺清爽的,不觉赞了又赞。 因又想起东府交好的妯娌秦氏便道:“前儿说是梅花开了咱们不是去了一会子赏花儿的?这几日说是她身上不大好,我欲过去瞅瞅哩。”贾母点头道:“你便去看看,难得青年姊妹意气相投,她又是个七灾八难的,你且去看上几回。我往常也说过那府里日子过得也忒精细了,年轻人倒底稍稍粗糙些取其惜福之意方得长久。”在座余者皆低头言道:“谨领训。”此后无话,饭毕宝钗正欲告辞而去,忽听得外间有内官上门。 王夫人等只当是与元春有关纷纷往前凑着打探,哪知那太监捏着嗓子道:“着那薛氏女来领命,可跑死咱家了。”众人又手忙脚乱把宝钗推到前面,只略整了整衣服跪在蒲团上,太监便笑道:“不必磕头了,皇后娘娘传了口谕,说是前儿进宫选侍的姑娘们有几位颇受了点子惊吓,喊诸位明早去喝些儿茶略坐坐,也好让诸位公主见见。” 宝钗全了礼,贾母吩咐鸳鸯取了荷包送那公公出去,转头喜上眉梢对宝钗道:“我的姑娘,这可是大喜,再马虎不得,衣裳首饰可是俱得了的?快请你那嬷嬷过来商议一番,万万不可误了大事。” 当下就有婆子去请了苏嬷嬷,又有其他姐妹上来贺喜,宝钗左右受了贺才坐下道:“此番必是得了元春大姐姐的提携,不然再没有如此的。只这意思是前面考核的学识c礼仪c品行无甚大碍,终归能不能成还得看是否得上面娘娘们的眼缘,总归是个结果了。”王夫人听了她这一番话心中熨帖,忙拉了手道:“且不论选不选得上,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还是要认真做个准备,免得在主子们面前现眼。” 贾母也点头道:“便是这个意思了,宝丫头能走到这一步实为不易,便是黜了回来脸上也有光,将来说亲事也好过旁人。既这么着,我老婆子也给你添添喜气。”说着便喊了鸳鸯:“去把我那私库开了,取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还有根粉红独头钻的簪子取来予宝丫头。再去取一挂砗磲流苏点翠金钗给玉儿,一对足金绞胎镯子给二丫头,一个赤金缠丝项圈给三丫头,一个长命百岁的金锁给四丫头。告诉她还小呢,这会子头上还簪不住,莫埋怨我偏心尽给她姐姐好东西了。”说完掌不住自己也笑起来,凤姐笑道:“也就是老祖宗了,换了我就是咬破舌头也再说不清楚什么是什么。” 宝钗也笑:“凭凤哥儿再巧也巧不过老祖宗。老祖宗便是那画像上的观音大士,你就是个打前锋的行者罢了。”凤姐就到:“我才是个行者,那龙女是谁?金童是谁?说不清楚再不依你!”宝钗抿嘴伸手一指鸳鸯:“这个可不是龙女?”又伸手一指宝玉:“那个可不是个金童!” 众人大笑都道她说的是,凤姐亲自抱了茶壶来与她斟一回茶:“真真是宝姑娘,再都能圆回来的,少不得下次得个巧宗儿作弄你一次。”说说笑笑便把话茬了开去。此时苏嬷嬷到了,进来见过礼后垂着手道:“回老太太,我们姑娘衣服是按制备好了两套的,尽管放心。明儿一早准误不了事儿。”说着便从一旁小丫头子手上接过一个包袱递上去,鸳鸯接了展给贾母看过一遍,方才重新裹起来。贾母便对苏嬷嬷道:“这丫头不容易,自己个儿上京操心这些事,少不得你们辅佐,好好儿的用心伺候,等你们太太来了必要替你请上一功。” 苏嬷嬷福了福应过,便带着小丫头子并包袱站在宝钗身后,一家子女眷又聊了一会子且才各自散去。宝玉一直坐在贾母身边,因着前几日黛玉湘云之故这两天见着宝钗也总是淡淡的,又厌恶苏嬷嬷之流,故此一直不得作声。好不容易挨到散席才唉声叹气往碧纱橱外走,他今日身边跟着的不是袭人,却是个和黛玉有几分相似的丫头名晴雯者。这丫头原是老太太身边的,做得一手好针凿又有副好相貌,因此叫宠的且有几分孩子心性,见了今日席上一番热闹少不得赞不绝口,却只听宝玉“嗐”了一声道:“你们只当那是好地方,还不知大姐姐在里面吃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罪,只想着面儿上净光,再不问背地饮泣的。” 这话叫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听了唬个半死忙上来扯着袖子道:“哥儿可不行这么说,那皇家的事儿哪里能拿着四处说嘴?”宝玉正厌烦着,挥手不妨就把她推了个踉跄。那边袭人正出来看见,忙过来扶了李嬷嬷起来劝道:“嬷嬷闲来无事且去廊下坐着吃果子歇着,着我们来劝劝宝二爷。” 那边李嬷嬷只觉得脸上臊的火辣辣的,捂住脸干嚎了几句:“白操了半世心了,竟只听些妖妖调调小丫头子们的,再不把娘儿们放在眼里了。”一串子话气得宝玉浑身直哆嗦,立刻就要回转身去找贾母:“反了反了,回了老祖宗撵了出去算了,嘴里不干不净还攀三咬四!”那嬷嬷立时哭得更大声,一院子鸡飞狗跳半刻不得闲。 原来是宝玉同那袭人有些首尾叫这嬷嬷发现了些许端倪,每每欲拿捏袭人都叫宝玉拦下,且正深恨之呢,此番一心就想闹大了好叫太太们知道,方可除了眼中钉肉中刺,也显得自己不是个摆设。若是叫宝玉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赶将出去,岂不是几辈子的老脸都没了?当下收了声偃旗息鼓恹恹的叫小丫头子们拉下去,恨得宝玉在院子里又大发一通“死鱼眼珠子”之感慨。 黛玉躲在自己屋里,严令紫鹃雪雁锁好了屋门再不出声,一心一意只等父亲派人来接自己回家,只宝玉自己那边直闹到二更天才安静下来。 宝钗回到梨香院,稍微躺下歇了一会子就又被叫起来洗漱更衣。因此番进宫要面见皇后娘娘并诸位公主郡主,是以头发也得重新洗过,妆容也得小心谨慎,既不能显得气色不好,又不能太过艳丽,尤其不能化得太过漂亮免得压了主子们的风头。苏嬷嬷亲自服侍着换好衣衫,又给她挽了个不高不低的小髻,发上只用来昨儿贾老太太给的粉色独头钻,其他一概免却,倒显得人端庄沉稳c明丽大方。 过了五更鼓,便有宫中小轿上门接人。苏嬷嬷亲自送宝钗上轿,又一路跟着到了宫门口。此时正是御林军交接的时候,稍等了一会子,其他得了口谕的姑娘们也陆陆续续到了,苏嬷嬷眼错不见就往太监头儿手里塞了条纯金的小金鱼儿,陪笑着福了福:“好叫老伴伴稍稍照顾着点我们姑娘。” 这太监手只轻轻捏了一下便满脸堆笑:“嬷嬷尽管放心,我见着您面善哩,少不得将来得功夫了还能坐在一处叙叙旧。”说罢招呼着小太监们将轿子中的少女一一请出来,过宫门时又是好一番盘查,比之前次更耗费时间,真真过了早膳时间才放行,等众女随着太监走进坤宁宫小花园的时候恰是晌午休闲喝茶的时候。 太监们将人引到花园正中,宝钗低了头不敢四处乱看,只安分守己随着大溜自报家门并父兄名讳。因着自家无甚官职,连这一茬也省了,只听四周有嬉笑声传来,仍是不为所动跟着引路的宫女走到位置上跪下行礼。 待众女礼毕,主位上方才有道庄严声音叫起,这才敢小心翼翼起身站立。宝钗站着的位置不前不后刚好在中央,勉强能看到上方一片金光灿烂的明黄色,余者再不知是何景象。皇后说话甚是有威严,只道是为诸公主选侍之事,无论取中亦或未曾取中都不得心怀怨怼。如此申诫一番便挥手唤了个年长宫女上前道:“今日之试皆在眼缘,姑娘们不必太过挂心,只当来赏景玩乐便是。” 说话间皇后便离席而去,左右细碎言语声愈发大了起来。诸位来选侍的女孩儿也大多出了口气抬头四面看,早有家里已经给说好了的呼朋引伴奔着未来要服侍的主子而去。 宝钗原本就未打算要入宫,此时也只安分守己坐在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的发呆。席间茶水点心是不敢用的,先前苏嬷嬷便交代了,未免出恭不雅亦或是遇上其他情况,宫里食水一概能免则免,少上两顿待晚间回家想吃多少难道没有?没得非要“以身试法”。 此次需选伴读侍从的公主除中宫所出嫡公主外还有一位甄贵妃养在膝下的,一位淑妃娘娘的以及一位贤妃娘娘的,个个都是标梅之龄,算来竟是一两年内接连得的。宝钗约摸着自己做了大概有半个时辰,远处小太监拍着巴掌跑来,众人便知是皇后娘娘回来了,纷纷敛息屏气坐回位置上去等待定夺。果然没一会儿娘娘升舆,诸待选女子再次下跪行礼后方起身还席。 皇后仍是一副倦倦的冷淡嗓子道:“你们自行把取中的伴读报上来,未曾取中的给了赏亦好生送出去。”当下便有四位嬷嬷上前悄声报上姓名,其中果然没有薛家。皇后身边自有掌事宫女记了名字,记完后上去将取中者念了一遍,未曾取中者且附在皇后耳边小声禀报,得了示下方站出来重新公布名单。 从头到尾宝钗俱沉默待之,听了名单亦无喜无悲。自家乃是个商户,哪个公主再不讲究的也不会取中了自己,无非就是寻不出错处黜了人,但也绝不会入选罢了。当下痛痛快快磕了头,接过宫女递来的锦盒行礼道谢后便跟着小太监一路往宫门外间走去了。 她自家心下长出一口气,可算是了结了一件大事,接下来便是等母亲哥哥进京好离了贾府。路过夹道时忽的想起上次打此处进来遇险之事,又忍不住寻思起那锦衣卫头头为何要摸进薛家酒楼做厨子。前番不过自己取笑罢了,还道是锦衣卫饷银发得少了呢,内里实则怕是与那些藏进梨香院的账本子有几分关系。若是能转手甩出去这一坨烫手山芋自是极好,就怕这锦衣卫拿了东西翻脸不认人,届时岂不是要坐蜡? 该怎地想个法子和此人来往呢? 一边寻思着一边跟着小太监往外出走,出宫门又费了一番功夫,抬眼就见苏嬷嬷还在外间等着呢,宝钗急忙抢了两步上前道:“哎呀,嬷嬷竟一直等在这里?可累坏了不曾?”此时小太监们抬了轿子过来,苏嬷嬷一边把他往轿子里引一边道:“姑娘不必挂念老身,回去偷懒歇个两天便是。倒是姑娘这里,总算结果不错。”宝钗则才低头发现自家怀里的锦盒比之别人更显华丽几分,又一回想竟是当日遇险几人中唯一未被取中的,不由失笑道:“总归诸位公主天真烂漫,皇后娘娘也是和善可亲,见了回世面也不枉这一个多月的折腾。”说着便坐进轿子里,小太监们抬起就往荣宁街走。 待进了梨香院,宝钗一叠声儿的喊了莺儿和白鹭道:“莺儿去给老太太c太太回话,就说虽未取中,到底是经历了一回,只是未曾见着大姐姐深以为憾。白鹭带了小丫鬟去大厨房,叫媳妇子下两大碗稀稀的手擀面来,多放些菜蔬,卧个荷包蛋进去。咱们自己整点子实惠的,别弄那些虚头巴脑中看不中用的菜来。” 两个丫鬟都笑着去了,宝钗这才和苏嬷嬷一起一人捡了个秀墩坐下,自有其他儿等的丫头进来服侍。趁着这会子功夫,宝钗开了宫里带出来的锦盒往里看,打头乃是一柄小小巧巧的如意,后头是两串红鹡鸰手串,十二支宫花并些精巧的玉雕小把件。其上并未有内造印鉴,一看就是哄小姑娘高兴的玩意儿。她先把如意摆出来让丫头子寻个博古架高处的格子供上去,又单将红鹡鸰手串取出来放在一旁。小把件那出来且分了分塞进丫鬟们平日缝的荷包里便伸手招来个小丫头子:“这个‘笔锭如意’的送去给宝二爷,这个‘招财进宝’的给环三爷,这个‘岁寒三友’的给兰哥儿,还有这个‘福禄寿喜’的送去给大房的琏二爷。记得说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玩意儿,散给大家讨个吉利。千万别弄错了,回来让你姐姐们给你抓果子吃。”小丫头听了乐得屁颠颠接过几个花纹不同的荷包抱着一溜烟儿就跑了。宝钗这才回头看看盒子里剩下的十二支四季花卉堆纱宫花。 这宫花做得甚是精巧,各色彩娟将花儿扎得惟妙惟肖,于宝钗看来并无甚高下之分。他原是打算伸手留下那只牡丹的自用,想了想还是算了,不如放在一起待贾府姑娘们聚齐了一齐挑选,也不至于有个先后,免得谁被落在后面了心里又不高兴,于是便起身写了帖子邀几位姑娘明日一早来梨香院“赏花”玩乐。 等她写完几张帖子那边莺儿先回来了,身边跟了鸳鸯和金钏,进来见了宝钗纷纷行礼道:“老太太和太太命我们来向姑娘道喜,少不得过几天要一起吃酒乐一乐,只待这季节打过醮,免得神仙知道了不高兴!” 宝钗自是笑着应下,又说邀请诸位姑娘来挑选宫花回去玩,鸳鸯和金钏都笑道:“凭它好赖,姑娘直把那众人都看不上眼挑剩下的留与我们,少不得戴在头上沾沾皇后娘娘的贵气哩!”一番话说得各个笑得打跌,忙放了她们自去帮着散发帖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果然先是听见三春并黛玉的声音在外面,不一会儿凤姐并李宫裁也一起由着丫鬟们引了进来,凤姐后面跟着素日不离身的大丫鬟平儿,一进门就笑道“可得让我见见皇后娘娘赏赐的好物儿。”说着推了把平儿“我可是连人都多带了一个来,少不得要吃个双份儿才成。” 宝钗连忙起身把众人往里间让,笑着接道“既是凤哥儿放了话了,怎么着也得送一枝与平儿姐姐才是。”话音未落,那边又是鸳鸯并金钏儿一起把宝玉和湘云给送了进来,宝钗只佯做恼意道“真真是个无事忙哪里姑娘们聚着便上哪里寻他,再不错的。”众人皆笑她说的不错,独宝玉自己浑不在意,只跟蜜蜂见了花蜜似的奔着案上那一匣子宫花而去,且一支支取出来摆开与众人裁判道“老祖宗说了,怕你们抢花儿抢恼了打起来抓破脸,故此派我来做个公道。” 这十二支四季花卉宫花,每季三支,应对这三个月的花儿,惟妙惟肖,各不相同,只没有香味儿罢了。宝钗想了想,又叫莺儿去开了匣子取出一丸那放了许久亦不打算吃的冷香丸。一个丸子有龙眼大小,只喊了小丫头拿个杵儿来,下去一杵便捣得稀烂,暗暗幽香散开,似兰非麝,竟凉森森,甜丝丝,又好像速水沉香似的,拟将拿十二个月的花儿香合在一处,每人再去闻竟又都不一样了。 宝玉凑过来眼巴巴的哀声叹道“可惜可惜好姐姐,竟是舍一丸与我尝尝可使得”宝钗笑着让丫头将碾碎的药泥重新搓出十二个小丸子一一塞进宫花底下的衬子里,这花儿便与真的再一般无二。转头这才退了一步对宝玉道“凭谁都吃得,只你吃不得。这乃是往年我在家里时有人献的方子,只治女儿家心火旺盛咳喘不息的,这多早晚谁吃它,只做个香料使尽了算了。你个男子如何用得” 此时白鹭领着婆子们端了各色果子点心上来,行礼道“回姑娘,这是咱们家酒楼新来的大厨子做了进上的。说是还没往外推,竟先可着主子们尝尝鲜,掌柜的专门派人刚刚送了来,还热乎着呢。”说着将色色攒盒摆好任人取用,宝玉这才不再盯着宝钗讨要那冷香丸,伸手捻了朵做成樱花样子的三色小饼吃着玩。 因是才用过早饭没多久,众人只略尝了尝便有聚拢过去看那十二指宫花,探春便道“竟不如取了宝玉那筒象牙花名签子来,谁抽了什么便取哪支,再没有甚埋怨。”众人纷纷称是,宝钗道“若只是平日里行令儿使的花名签子,再不必使唤人跑着来回取的。我这里也有一挂,不过是旧日父亲让外面人兑了金子打的一套,家里一时割舍不下便带着北上了。”说着自去抱了个乌木笔筒出来,里面果然黄澄澄金灿灿的一桶子花签。 宝玉见了略皱皱眉,好在未说甚嫌弃黄金粗俗之语,倒是跟着他的晴雯喜道“怪不得人人都赞宝姑娘就是个好性儿的佛爷,再体恤下人不过的。好叫我少跑一趟,省得腿儿都跑粗了”李纨见状笑着点了宝钗道“可见是为人敦厚者必有长者遗泽,谁家常竟用了金子打这些玩意儿只是哄小女儿高兴的,宝丫头在家里也必是孝顺伶俐惹人喜爱。” 当下宝钗便让人摆了圆桌子出来,又取出两只骰子小声笑道“回去可不敢让老祖宗并姨妈知道,少不得埋怨我带着你们聚众不学好儿”其他人嘻嘻哈哈笑了分宾主坐下,莺儿站在一旁用个盒儿盛了骰子摇了摇,打开一看是个七,数着便数到李纨头上,湘云笑着嚷道“可不是让宝姐姐先孝顺了一回” 李纨一边伸手拿着笔筒摇花签一边笑道“可恨这云丫头的嘴,竟也是个不饶人的。”说着一只签子“啪嗒”落下来,白鹭捡起来放在李纨面前,众人一看,上面画着一支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个字,莺儿便从那十二支宫花里取出梅花簪头的,顺手递与随李纨一起来的银蝶手上。 这边便是李纨投了骰子,打开一看是个五,数来数去正数着湘云,众人哄笑,那湘云倒也豪侠,伸手取过笔筒抱着摇动道“这笔筒怪沉的,有些坠手哩。”未几掣出一支海棠,上面写了一句“香梦沉酣”,翠缕也不用莺儿让,自去捡了支海棠花过来簪在湘云发间。 接下来掷了骰子轮着惜春,是一支荼靡;再接着是探春,伸手掣了一支出来是杏花;再下来便到了宝钗,莺儿替她掣了一支,众人一看竟是写着“艳冠群芳”的牡丹,俱都笑指着莺儿道“可了不得,这恭维得你主子少不得年下要包个金锞子与你” 宝钗笑着取了宫花,又掷到了黛玉,她也让紫鹃替着掣了一只,竟是芙蓉。再下来迎春掣了山茶花,风姐掣了石榴花,平儿掣了桂花。果然剩下了几只,宝钗便将一支水仙花的与了鸳鸯,一支菊花给了金钏儿,再剩下便分给其他跟着来的丫鬟。众人玩笑一会子,忽听贾老太太那边传了午饭,索性一齐将宫花簪在头上约着往主院走去。 贾母见着姑娘们头上俱带着各色花儿,抚掌大笑对身边琥珀道“你记着喊了鸳鸯去我库里翻翻,往年那些花儿草儿的没得白放坏了,赶着端午前清出来竟分与姑娘们玩儿去,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要戴一些亮眼颜色才新鲜。” 待下晌宝钗回来,大管家带了画眉进来磕头喜道“姑娘,太太来了信,果然说是五月初和大爷一起上京。大爷院试已是过了,如今在外头人都要敬一句薛秀才哩。”宝钗大喜“今儿好事也忒多,院子里凡当值的赏两个月月银,不当值的也赏一个月。另让莺儿、白鹭去与老太太、太太报喜,劳烦大管家去与米铺子说舍些米粮去济孤院并幼慈局,另再让拨了银子去咱们家酒楼免三日的单,晚间请那大厨来我与他道恼。再者,把我素日带着丫鬟们抄的经书并上实惠棉布料子去周围寺里布施一番,只当求个合家平安罢。” 登时满院子俱沸腾起来,人人脸上带笑,个个脚下生风。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子大厨就被请了来,苏嬷嬷站在宝钗身后,婆子们忙忙抬上屏风,宝钗侧着坐在珠帘后慢声细语道“劳烦师傅这三日掌勺辛苦。因着我哥哥真真是千辛万苦方得了这么个秀才,故此贺他一贺。无论南来的,北往的,只要安分进来便是上门的客,且好生调理一番,必有成本儿的好东西重谢。” 沈玉在外间站着只觉得这姑娘有几分意思。她怕是早早就听出来了声音,借此机会喊了自己进来其意只怕也不光是道个恼而已。这未出闺阁便当家理事的姑娘已是少有,且她年龄尚幼又深具胆识,颇以为纳罕。他拱了拱手打个千儿道“秉姑娘,这有甚劳烦不劳烦的。咱就是做这档子营生的,也是得了好处哩,必不会拿了东西就翻脸。” 这话说的有些怪,其他人只当是这厨子在表忠心。那边宝钗却早听明白了,锦衣卫上门必无好事,但要是自家擦亮招子且听着话,将来东窗事发时必不至于没了下场。料他大小一个头子也不至于骗自己个闺中弱质,且就算是骗了自己薛家又能如何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如早早打算了,总比抗拒到底最后得个从严从重强上百倍。重生一世,万事只求个稳妥也就罢了。 当下计算停当,宝钗便端了茶道“既如此,您且先去忙,少不得回头重重谢您。只一个,这酬劳一时之间抽不出来,需得尘埃落定待我母亲兄长上京后叫他押着送去。”沈玉在外间弯了弯腰拱手道“无妨无妨,我家兄弟也多。凭姑娘这边怎么安排,倒是说一声便是。”说完便辞了出来,一溜烟儿又往那皇城边儿的五进宅子跑去。 到得进了宅子,沈玉扯着嗓子大一声小一声喊人,又是那柳子安走了出来笑着应道“好你个伙夫,又跑来喧哗于公堂之上,必让你吃一次板子。”沈玉也不同他计较,只拉了人坐下道“那薛氏女果然知道些甚么,或不是有要命的东西攥在薛家手心儿,你只派了探子下去一路护送薛家母子两个好端端进京城,后面再想法子把东西抠出来。” 柳子安听完就着上下刮了他几眼诧异道“这合着不是你往日里办事的风格啊,她一个独自住亲戚家的姑娘,想弄出来录了口供拿了证据凭你的手段不是轻而易举怎地这次突然这么怜香惜玉起来还说不是有些别的心思”沈玉不耐烦推了推他凑过来的脸“你甭给我打岔子,人是好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又不是甚作奸犯科的人犯,既是已经吐口肯配合着咱们拿东西出来,又何苦把人往死路上逼迫”柳子安只是一脸狭促,口中“啧啧”做声道“也不知那薛家女是个怎地花容月貌,竟把我们沈大人的魂儿都给勾跑了,少不得下次我去宫里办差的时候也要抽空看看。哎,不对,选侍取中的名录里好像没有薛字,真真可气” 沈玉摸摸下巴道“反正你先让兄弟们去几个给我盯住了薛家母子,好赖能有些线索,总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的无处下手。对了,内廷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否”柳子安凑近他道“皇后身边有个女官可了不得的捅出了一桩陈年旧案,也是和先太子有些许关联的。咱们安排的人慢了一步没拦住,许是这几日封妃的旨意就要下来了。上面那位如今连锦衣卫也不大信,又有诸皇子们动作越来越大,”说着他伸出巴掌比划了个“五”字,另一只手比划个“三”,顿了顿继续道“大早朝上户部那位大人抱着柱子要撞呢,说是今年南方降水颇丰要赶在头里修一修河工,结果国库里等米下锅实是拿不出来了,且还在闹着。” 沈玉听完咂摸了一下道“那女官有甚背景”柳子安一拍大腿“着啊说起来,那女官和这薛氏女还有几分亲戚关系哩,其母与这薛家遗孀乃是老一辈儿的王家姐妹,算来应该是表亲姊妹”沈玉便回他“四王八公,连着金陵薛家和江南甄家,哪个不是老亲随便他们家什么人都有些亲戚关系,有甚值得拿出来说的。我且要回去忙活,你千万记着刚说的事儿,莫扔脑后忘了”说罢卷卷袖子便出去了。 话分两头,荣府这边刚刚喜了一番亲戚得了科举的出身,东边宁府突然半夜三更有人穿了白衣上门来敲了三声云板。老太太慌得还以为是怎么了,忙披衣起来问过,原来竟是那边贾蓉媳妇,被称为小蓉大奶奶的秦氏突然亡殁了。比及送了报丧之人出去,贾母枯坐了半个时辰才对来劝的鸳鸯、琥珀道“我素知她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平和,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若论得人喜爱,凤哥儿也不及她,前日刚刚还道只是有恙,怎地就突然殇了呢” 正怔忡间,又有婆子慌慌张张来报说宝玉不知从何处得知秦氏亡殁的消息,当即便一口血喷出来哭着嚷胸口疼,此刻屋里正闹着没了主心骨故而来讨示下。贾老太太听得更是五内俱焚,忙开了妆匣取出块牌子交于鸳鸯道“拿着去请供奉来,快去快回。”鸳鸯得令立刻喊来婆子带了件披风就往外跑,只消片刻便请了当值的张太医过来。又是好一番折腾,天色微明才算勉强安置住。 张太医携了药匣出来,守在外间的鸳鸯立刻凑上前去探问,那太医只笑了笑道“哥儿无事,乃是一时急火攻心,气血上涌所致,吐出来反倒比存在心里强,此时已是醒了,正自己换衣服呢。”说话间果见宝已换了身素色衣裳出来,正嚷嚷着要去东府祭拜。贾母不依道“那边是刚咽气的人,最不干净的时候,如何去得”可哪里拗得过宝玉,没奈何只能多多命伺候的人跟着,又道是去了上柱香便要立刻回转。 等得天色大亮,连宝钗这边梨香院也得了消息,少不得出了份奠仪命人随着大溜送过去便作罢。贾家下人的嘴松,少不得苏嬷嬷已从婆子们哪里知道了点子秦氏身上的猫腻,当下死命拦了宝钗不许去“凭她再高的身份儿,只犯了淫字便再无翻身之处。也是与姑娘们一个警醒,立身持正方不怕鬼蜮诽谤,若是她身上干净,再不会如眼下这般死得不明不白。”后又听说当夜就有个大丫鬟瑞珠一头碰死了殉葬,另一个丫头宝珠削了头发入铁槛寺守灵,梨香院更是关紧了角门再不往里掺和。 秦氏亡殁第二日,又有黛玉突然发热急病起来,症候既凶且猛,观者皆摇头不语,似是小小年纪竟就要不好了。贾母深恐病气过给宝玉,满院子一时又找不着安置她的地方,其丫鬟雪雁偷空敲了梨香院的门来央宝钗“只求远远地弄间屋子给我们姑娘养病,碧纱橱里天天跟炸营似的闹腾,为了东府小蓉大奶奶的事儿已是折腾了好几场了。” 宝钗得了信儿,忙带着苏嬷嬷去寻了王夫人道“论理这事儿我也不想管,然眼下阖府都在为小蓉大奶奶忙活,能略伸手为老太太、太太分点子忧也是好的。林姑娘这一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好,不若将她搬到我那里照看着,又清净,又方便,再者宝兄弟两个人挤在碧纱橱里看着也不像样。” 王夫人闻言当即大喜道“我的儿,难为你这般又宽宏又体贴孝顺明事理的。我替老太太,替你宝兄弟谢过你了。”说着领了宝钗去见贾母,片刻后便有数个婆子帮着收拾好东西一股脑儿将病重的黛玉就给送去了梨香院。 雪雁气得哭了一气,红着眼睛站在碧纱橱门口骂了一通,紫鹃生怕招了老太太不喜,忙拉了她走。两个匆忙抱着黛玉的细软赶过去,到地方一看宝钗已命人打扫安排好房间等着,黛玉正安稳躺在床上睡,苏嬷嬷和莺儿坐在一旁守着。 “宝姑娘,奴婢与您磕头了”雪雁咣当跪了个清脆,脑袋扣在石板子上“硁硁”作响。宝钗忙让白鹭扶了她起来劝道“你们姑娘虽然是个凶险的急症,安安静静养一养未必就养不回来。人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妹妹后福且长着呢。”说着喊了婆子去请京里有名的良医过来号了脉,问清症候关照着开方抓药,这才让小丫头子去外面买了药回来熬制,只剂下去热便退了,人却还是昏昏沉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荣宁两府为了整治秦氏的丧仪直闹得沸反盈天,据说为了副棺板几乎掀翻了整座京城,连杉板都不放在眼里,竟是恨不得镶金裹玉。忽有一日铺子里有伙计来梨香院禀报,说是宁府老爷贾珍听闻薛家还藏了一副为先前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置办,后来又没能用得上的千年樯木板,正着急等着要呢。掌柜的不敢自专,故此打发人快快过来询问出不出。 这如何敢出得所谓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是何人乃是先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储贰,因着宫廷倾轧犯了巫蛊的祸事,因此才失了圣心坏了事。原本今上只是废了他关在家里,一应供给仍不逊色于其他皇子,哪晓得突然一天竟就自己吊死了。顿时朝野震动,皇帝原本三分的慈父心思顿时变作八分,后宫前朝因此事不知多少家族就此折戟沉沙。这位“坏了事”的老千岁轻易也无人敢提起,竟不知贾珍是从何处知道薛家有他没用得上的板子。那秦氏可卿,说好听了不过宁国府贾家宗妇而已,连个诰命都无,如何能用得铁王山的樯木板将来让人告发了少不得一个僭越之罪。 宝钗沉了沉对伙计道“你只对贾老爷这么说。就说这幅板子,当日老千岁没的时候就进上去了,哪知后来没成又忙忙乱乱的,这一来二去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现找怕是耽误大事。不如先让贾老爷继续找着,我们这边派了人细细查,一旦查找必定想法子送过去。”那伙计睁个眼睛还迷瞪着,旁边白鹭都看不下去了“姑娘的意思就是咱不能把这东西出给宁国府,但是又惹不起人家,只能想个借口折过去。凭她谁呢,还能白放着十来天不下棺材你们只要细细找上一个月再报个损失不就得了。” 伙计这才灵泛过来,点头哈腰道“谢姑娘指点,小的明白了。这便回去跟掌柜的讲清楚。然则那板子确确实实在咱们京中的铺子里,少不得还要遮掩一二。”宝钗这才端茶抿了一口让他出去,又见荣府这边凤姐身边的平儿提了盒子走进来。 “平儿姐姐今日竟不忙了”宝钗起身稍迎了她一下,只见那平儿穿了身月白的素色衫子,手里拎着个褐色食盒进来福了福。莺儿过来接了盒子,平儿才道“宝姑娘好。我们奶奶想起来,林姑娘送进您这儿总也有四五天了,现下一家大小都没心思且顾不上她,让我带了些南方的果子点心过来特特看看。” 宝钗点了点头对白鹭道“你去把紫鹃喊过来,说是琏二奶奶让平儿姐姐过来看她主子。”让了平儿坐下才又道“林家妹妹是个有福的,这几日热度已经下去了,就是人还总要睡着。大夫来看了只说由着她睡去,灌些药汁米汤之类,只要人一醒便就算是大好。” 平儿听了忙合掌念了几句佛“阿弥陀佛,当日起病起得如何凶险,连那王嬷嬷都道不中用了,不料竟救了回来。也是宝姑娘心慈,放那边橱里不是我说,但凡老祖宗少看顾一眼都不知道要如何磋磨人,竟就一直住在这梨香院方得安静,也好与姑娘做个伴。”宝钗微微一下也不与她议论这个,片刻功夫紫鹃出了来见着平儿就两眼含了泡泪汁子“谢你主子还想着我们姑娘。毕竟小蓉大奶奶人死为大,也不敢埋怨,总归是时运不济罢了。好在姑娘见天儿往好处走,也不枉了宝姑娘一片心。” 宝钗这才笑着推了把紫鹃道“林妹妹眼见要好了,快把你那两泡眼泪擦擦,别回头你主子好容易才将泪窝子填住了,你这里又冲开两条沟。”紫鹃就伸手胡乱摸了两把,臊得脸红“平儿姐姐且随我来看一回,也好回去跟琏二奶奶禀告。”宝钗就放了她们两个往后头走,约莫一刻钟平儿就自己回来了。 “宝姑娘,咱们这里还有个事儿。”那平儿又从自袖子里取出个细长条的匣子放在桌子上“论理,这个本该是我们奶奶过来央您的,着实是东府那边没甚女眷支应不开,珍大老爷求了我们奶奶过去照料,不得闲来这边,故此才舔着脸让我跑这么一趟。”宝钗也不看她放下的匣子,只蹇眉问道“你如何也学得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平儿笑了一下道“这不是珍大老爷从周嫂子女婿那里知晓,说是您家铺子里有一副上好樯木寿材特特备了厚礼上门求呢。”说着便将那匣子往前推了推,却叫宝钗伸了根手指抵住“方才还有伙计来报,我已让他们找去了。这陈年的旧事,谁知道放在哪个角落转回头,毕竟咱们是自家亲戚,我只问你们奶奶一句蓉哥儿官居何职,身上可有爵位,那樯木的板子可是普通人用得的再不知了叫人出去问问姨父养着的请客先生们僭越是个甚么罪名儿,她若是不怕的我这边立刻竟让人现进山去给秦姐姐寻木材”平儿面上尴尬了一下,到底没把桌上的匣子收回去,只赔笑道“姑娘都说这么明白了,我自回去跟我们奶奶剖析剖析,只这礼,无论如何您都的收下,只当谢这一番金玉良言呢。” 宝钗松开手指端端茶杯,平儿见机起身福了福便告退而去。出了角门,走过夹道,进了王夫人主院的花厅,姑侄两个正坐在那里等着呢。平儿屈膝行了礼,站直身体垂手道“回太太奶奶,宝姑娘且应下了,只说现派人去找,只怕一时找不着耽误事。另有,那义忠亲王老千岁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取用了他的寿材恐给咱们家招祸,故有此一问。” 只见凤姐眉毛一立“说那些作甚,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不是谋反的大罪,有何做不得的莫说用了他一个死人的板子,我还嫌晦气呢。”王夫人坐着念了念佛珠问“林家姑娘如何了”平儿不敢隐瞒“回太太,奴婢进去看了看,林姑娘起色尚好,热也退了,只是人昏昏沉沉睡着,唤她也没个应答。” 王夫人点点头“宝丫头是个心善的,连那起子尖酸刻薄的也能容得下,可惜就是出身低了些儿。”凤姐看了眼她脸色才道“可不是,老太太也说过,咱们阖府的女孩儿也不如宝姑娘一个,可见根子还得在王家那边找呢。”王夫人这才放下佛珠摸了摸手上镯子道“你且去忙活,就照平儿回的搪塞那边。要我说,人都没了,哪里还在乎什么板子装裹,幼慈局里领来的丫头哪里够得上用甚樯木,厚实点的杉木板子足矣,也就你是个实心眼子的。” 凤姐捏着帕子在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谁叫我和她好了一场呢可不是要豁出脸面给她操办操办。我这就去了,姑妈有甚事再着人喊我。”说着带了平儿行礼告退,这边王夫人又传了贾环进去跟着抄经暂且不提。 另一边,凤姐带了平儿走出王夫人的院子,这才转身看着道“宝姑娘都说过甚么,你且一一照原样儿给我说一遍。”平儿不敢含糊,从头讲了一遍道“宝姑娘只叫我问您蓉哥儿官居何职,身上可有爵位,又说樯木板子普通人怕是用不得,如若拿捏不清楚可喊人去问二老爷养在前院儿的请客先生们僭越是个什么罪名儿。”凤姐听完身上哆嗦了一下道“可了不得,若不是宝姑娘提醒,几乎就要闯下大祸了,只怕我那妯娌在下面也要埋怨哩也就宝姑娘敦厚不怕得罪人,换个心眼小的不得把人往死里恨上了。过几日记着提醒我过去梨香院道谢。” 主仆两个一径说一径走,去了东府就照着说“已经打发伙计去找了,寻找立刻来回。”那贾珍如何等得既是里外两边传回来的都是这个说法,便只好勉强撩开手去别处寻访,终于得了副不逊于樯木的金丝楠木,到底心里存了个疙瘩只待后日发作。 这边宝钗在梨香院里送走了平儿,手里拿着那只细长匣子把玩了一会儿,顺手将其递给一直守在旁边的苏嬷嬷。苏嬷嬷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根纯金镂刻着仙人楼台的长簪,不像是本朝时兴的样子。 苏嬷嬷取出来放在眼前细看一番道“这是前朝从平安州那边传过来的样式,亦不为女子所用,只能说这份量够实在,旁的也就罢了。”宝钗就笑道“嬷嬷拿了去,当是赔你那条小金鱼儿”这是笑进宫那天苏嬷嬷白塞了那大太监一条小金鱼,结果也没成事。宝钗自己是不大在意的,只苏嬷嬷还有些遗憾,故此安慰她一下。苏嬷嬷笑着把这簪子装回去“我也不要这个,少不得再撅了一半儿还给姑娘。不如让伙计们拿出去融了,咱们家银楼里有的是大师傅,再打不出姑娘中意的簪环” 宝钗也不勉强她,唤了白鹭过来“这东西你交给留在外面的画眉,让她带去铺子里挑个时兴样子融了重打些小玩意儿,我留着赏人呢。再挑一副精细点儿的虾须镯进来与嬷嬷戴着玩儿。放你半天假,去吧。”白鹭听了大喜,忙接了匣子下去收拾,又有不少丫头听说她得了假出去,纷纷取了私房钱来要她捎带点子东西回来。 过了晌午,黛玉身边的丫鬟雪雁过来了一趟,说是她主子似乎对身边人的声音有些儿反应了,喜得宝钗忙让人去请了之前的大夫再来看看。老爷子带了个药童,提了个药匣子慢悠悠进来,隔着屏风行了礼,这才上去诊脉道“这姑娘十分病已是去了六七分,剩下三四分只看后面如何好生将养。”说罢提笔写了串药方,宝钗要了来一看,尽是些或清热,或解毒的药材,只皱了眉问道“我妹子生得这般单薄,哪里还有甚么热性的模样还是饮食不当呢” 那老大夫呵呵笑道“姑娘也是富贵人家,只怕平日里都用了养身的药。总好叫您知道是药三分毒,无甚大毛病竟不要乱用为上。譬如令妹,原本只是有些少年人郁结烦躁,叫那人参往上一顶,可不就肺火旺盛,早晚间不爱咳嗽才是罕事。再有这些人参肉桂苁蓉之类具是大补大热,恐怕这姑娘平日十顿饭能吃好两三顿就要谢天谢地,长此以往换个八尺大汉也得虚弱无比,何况个小女孩儿依着老朽,竟就粗茶淡饭,或许能保得一世平安。” 宝钗听他说的有理,忙喊了丫头包个荷包好好将人送出去,又叫外间伙计陪着大夫去吃了顿好的,这才回来对一直旁听的雪雁道“可是听得真真儿的往后再别给你们姑娘乱吃甚人参养荣丸,清清爽爽的菜蔬多用些方为正理。”雪雁哽咽道“原本在家里就是这么个素多荤少的吃法,哪知进了贾府后竟与此前不同,整日肥鸡大鸭子的。姑娘怕叫人耻笑,少不得一一改了过来,怪道身子越来越弱呢。” 宝钗只安慰她道“这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可见万物都是依着生了自己的水土长,人亦如此。林姑娘是南方人,自是与北方人不一样,少不得还是要慢慢按着家里习惯才好。老祖宗可是她嫡嫡亲的外祖母,有甚不能直说的”说了一会子才让她去了,那边又有人来报贾母传晚膳。宝钗便起身带了莺儿过去,席间只见迎春惜春,听说探春又偶感风寒歇着,凤姐去了宁国府帮忙理事,一顿饭不咸不淡便过去了。 待众人罢箸进过茶贾母才道“后儿就是送秦氏的正日子,因今年南方雨水甚丰,是以人且先放在家里铁槛寺供奉着,待今后迁回去入土。你们少不得都要去给她上柱香,因着有外客来吊唁,个个都要带好丫鬟在身边,免得叫外人看了去。”众人齐声应过,贾母这才想起宝钗也在坐,好言对她道“你是做客的姑娘,不必亲自去送她,喊个下人替你便是。” 宝钗起身应了声方才重新坐下,低头盯着桌子发呆,由着贾家众人你来我往着说些秦氏的好只不做声。论理,秦氏的养父秦业只是个五品的营缮郎,宁国府乃是贾氏一族的宗族所在,且数代单传,少不得贾珍身上的爵也要袭给独子贾蓉。这宗妇如何会选了这样一个贫女且那秦氏平日里起居行动的气派也不像是个五品小官儿家里能养的出来的,只她卧房里随便一件玩意儿拿出去兑了都够秦家几辈子吃喝,怎么想都甚是奇怪。 况且,这儿媳妇死了,做丈夫的贾蓉没见滴几滴眼泪,倒是公公贾珍哭得几次险些死过去,真真是连丝遮羞布也不顾,直叫人啼笑皆非。因着客居,少不得要给主家留几分薄面,打发个平日在主子们面前露过脸的婆子去便是,待遇那边喊了王嬷嬷跟着也算是全了礼节。当下计议已定,这边饭也用罢,人人四散去做自家的事儿。宝钗略在园中站了站,想着黛玉那边还没安排晚饭呢,索性带了莺儿往大厨房去,走到一半遇见宝玉的丫头晴雯插个腰站在哪儿正把厨房管事媳妇骂的狗血淋头。 那丫头,因着秦氏亡殁只顾穿了一身儿浅黄,下面系着白绫裙子,越发显得猿背蜂腰婀娜多姿,只嘴上甚是刻薄“让你做碗嫩嫩的鸡蛋羹,多早晚催到现在也不见动弹一下,那蛋难道是你生的不成如此舍不得。”厨房管事被人称做柳家的媳妇子道“呸你妈才下蛋呢这里见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伺候的姑娘们再没你们这样要东要西的,换我说,竟不必伺候头层主子,只紧着伺候你们这些二层主子了” 柳家的正好站在厨房门口脸朝外,眼尖看着宝钗扶着莺儿慢慢走过来,忙满脸堆起笑道“宝姑娘来了,今儿想要用些甚么只管吩咐,哪里还用您亲自跑一趟呢。”宝钗见避无可避,干脆走上来道“可是宝兄弟用了什么心里不舒畅了竟这般吵闹。”那柳家的连忙摆手“再不敢的,若是宝二爷,哪怕不好吃也得注意着洁净,怎敢胡来今儿宝二爷和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弟弟出去了,这几个小丫头子闲下来就嘴馋,净跟在头里裹乱,让您笑话了。” 晴雯见了宝钗也不敢再嚷嚷,垂手占了一旁分辨道“只请宝姑娘做个公道,昨儿袭人又不舒服,奴婢伺候到后半夜才睡下,今儿起来嗓子就不顺,所以就想要个嫩一点的蛋羹冲点子白糖顺下去。要是明儿后儿嗓子肿起来不是要误了主子们的大事” 宝钗拿着帕子捂了嘴笑道“我道是多大事儿呢,一个蛋打碎了兑碗水加把柴火的事儿。正好我也要一个带过去给林姑娘预备着,你一起多做几碗,若是没鸡蛋了我现让家里伙计去街上买过来可好”那柳家的如何敢让客人现买东西给她送来,只诺诺道“既是姑娘吩咐了,少不得做上个三、五碗的预备着。”宝钗就看了眼莺儿,莺儿会意道“劳烦您先忙着,这二十个钱谢您了,毕竟不是用饭的时候,少不得添了麻烦。” 柳家的见了钱这才好过来,巴巴儿跑进厨房摆开架势,只一刻钟就蒸了五碗黄澄澄的鸡蛋羹出来。因想着之前老大夫的交代,宝钗又叫做了一碗细面汤,炒了个绿豆芽,一并叫她装了这才让莺儿提着往梨香院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那晴雯到底得了想要的鸡蛋羹,一时间又不喜欢了,拎着食盒子回了碧纱橱后就扔在桌上也不去吃它。晚间宝玉从外面回来,看见桌上摆了个鸡翅木的食盒,过去打开就见里头是碗凉透了的蛋羹,腹内饥饿也顾不上左右,刚想端起来一气儿灌下去就叫出来迎接的袭人拦下道“可不敢,凉透了的东西如何能吃得小心等会子肚子疼”晴雯刚好听见响动从里间走出来,见了便接着道“二爷今儿不在家,这是我去大厨房自己要的。那柳家的甚是可气,我都说了大半天也不见送来,去寻她理论时刚好撞上宝姑娘,屁颠屁颠即刻就给做了。我倒是想直接连碗砸在柳家的脸上呢,又寻思着乃是得了宝姑娘的好儿,勉强拎回来就扔那里,也不想吃了。” 宝玉听了越发可惜道“既是宝姐姐点了名儿要它的,想必极是好吃。我往日里想去寻她玩儿呢,每每都叫那个黑脸黑口的嬷嬷给拦下。可恨不是咱们家的人,不然老早叫老祖宗撵出去了。”因说道宝钗就想起黛玉“也不知林妹妹病得如何了,我那日竟在东府误了,回来的时候林妹妹就已经搬去梨香院,再也没见着。”说着就要起身往梨香院跑,袭人如何愿意 当日黛玉呼喇一下子就烧得人事不省,积年的婆子们都道只怕是时疫。连老太太都慌了,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又怕万一真是时疫过给宝玉可如何是好,可巧宝姑娘听说了过来把人接走,这才四下清净起来。现在好不好的又提起这个事儿,没见着黛玉大安谁也不敢放宝玉过去,说不得回来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跟着的人就该死了,是以好言好语好说歹说才把人拦住“这多早晚了,你去了梨香院也不一定敲开门,敲开门了宝姑娘也不一定见你,就算宝姑娘见了你,林姑娘也不一定好。林姑娘既还没好,想来还是以静养为上,你一去还静养甚么竟不如再过几日待小蓉大奶奶出了殡了,回来好好用柚子水洗一洗再去,免得给林姑娘病上加病。” 宝玉听了这才安生下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要人把外面送来的新鲜樱桃端一盘给送过去,好半晌才算是翻过这篇去捣鼓别的,一屋子丫鬟婆子才算放心松了口气。 这边宝钗命莺儿拎了食盒回到梨香院,又怕里面东西凉了特特叫婆子拿来棉垫裹着放在那里,自己亲自过去看了黛玉一眼。因想着病人喜静,往日她也不怎么往这边来,今儿听说人快醒了这才来瞧瞧,也算是给自己吃颗定心丸。人都道宝姑娘心慈,哪知道她是真真的同病相怜而已。自己好歹还有个母亲和兄长,林家妹子便在这几个月就要成孤女,往后日子更是举步维艰,何苦再为难她呢 记得上辈子这段时候黛玉已是回了扬州的,再过来身上便带了斩衰重孝。为此姨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好一段时间,到底是把宝玉从碧纱橱挪了出来方才罢休。只是今次为何未曾听说那边有来接人的意思呢莫不是因着之前那封信出了什么变故惟愿是件好事。 她且走且想着,到了黛玉住的偏院就见雪雁蹲在外面不错眼的盯着药吊子。雪雁察觉这外间有人进来歪头一看正是宝钗,忙起身福了福“宝姑娘来了。” 宝钗走过去点了下头“这里面是今儿大夫新换的药方”雪雁答道“回姑娘,正是莺儿姐姐交代了刚从外面捎回来的一剂。”宝钗又道“成,你小心看着,等会儿你们姑娘要是醒了就喊婆子把预备的饭食带过来略进上一些。” 雪雁应了,扭头往屋里小声喊了一句“紫娟姐姐,宝姑娘过来看咱们姑娘了。”好一阵希希索索紫鹃才出来撩开帘子将宝钗迎进去。宝钗看了看外间,窗户都小心的开了条缝子,是以屋里并没什么气味亦不会让呆在里边儿的人着风,这才往内室走去。迎面是架雕花床,挂着松花色帐子,窗户底下安置了一架书案,旁边又立了书架花架。转回头,床外面的台阶下还有熏笼和一架矮榻,约摸着是这几日守夜用的。宝钗走到雕花床近前坐下,往黛玉脸上看了看气色,果然平日里有些发青的小脸儿此时细瓷样的白,隐隐约约带了丝血色,显见是真的要好了。她这才坐直身子对紫鹃道“辛苦你这几日伺候你们姑娘,待她醒了可得给你请功。” 紫鹃立在下头抿嘴笑道“宝姑娘何时也狭促起来,说到底不过是分内事罢了。”两人正小声闲聊着,床里那黛玉忽的幽幽长叹出一口气醒过来,睁开眼睛痴痴呆呆看了一会子帐子顶,哗啦流下两行眼泪念道“我今葬花侬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这几句把背对着她的宝钗唬了一跳,转身道“呸呸呸好容易才拉扯着救回来,怎地连好话儿也不会说了”黛玉只躺着悲悲切切啜泣,宝钗忙挥手让紫鹃先出去安排药食,自己起身扶了她往背后塞了两个软枕靠着又道“你这又是怎地说不得这几日林姑父就派人来接了你家去呢,一病可就走不成了” 黛玉就着手擦了下泪道“好叫宝姐姐知道,这世上原本就是聚少离多,譬如镜花水月。聚的时候自然欢喜,散的时候又添悲愁,竟还不如不聚了。”宝钗这辈子最不耐烦的就是白白躺着伤春悲秋,少不得舍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呢,谁敢再凑上来动她少不得也要挨上一口不得舒坦,哪里肯就这么不如不聚罢了的。她只皱了眉问黛玉“谁叫你又胡乱想出这么些事儿来平白将自己作病了。你且看看这是哪儿”黛玉这才转头往外间看,只见一片芳草古松,再不是碧纱橱外热闹婉转的花池子。 “此乃何处”宝钗见她不像方才那般痴了方道“这儿明明白白的正是我那梨香院,你道如何一尺阔的水,两只脚非跳不过去,栽在泥沟子里的还少呢那曹丞相也有走了华容道的时候,可巧竟遇见念恩的关公放了他去。可见这事儿啊,那就没有一抿子再无寰转的,你只咬紧牙根过好自己日子,有甚艰难过不去老祖宗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 黛玉这才转过头悲悲切切道“我只想起那双成莺莺之流,可恨天下男子多负心,便是归家亦有出阁之日,不若现如今竟干干净净去了的好。” 宝钗不待理她,起身往那书架上看了一圈回来问道“你如何寻得会真记的这倒是不怕人耻笑了,闺阁中习字竟是要你读这些来着反不如不识字来得好即便是读这外头男子杜撰出来的艳遇艳词,你不看其中女孩儿当引以为戒的地方,反倒陷入其中缠绵忧郁起来,真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喘了口气又瞪着黛玉道“我且在家的时候也是个顽皮的,搁父亲书房少不得翻检出西厢、牡丹亭之类,当日叫苏嬷嬷抓个正着得了好一番。后来嬷嬷又道这世道便是如此,大凡女子行差踏错一步便于众人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莫看她零落时有多可怜见儿的,只当初为何不曾把持住自己一味听了男子甜言蜜语哄劝便昏了头了,自己个儿落进坑里又去怪谁即已知深陷泥淖为何又不迷途知返,非得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又哭求别人帮衬,自己立不起来再有人扶持也不能成事。要我说,那来往路过的正人君子竟都欠了她的不成” 说着说着两下里都掌不住俱喷笑起来,黛玉羞红了脸伸手拉着宝钗衣角道“好姐姐,颦儿知错了,再饶我一回吧,千万莫与旁人说。”那宝钗也憋不住扭着戳她额头“你这千金小姐,可把一家上下唬了个半死。那边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刚好殁了,且没人计较你这会子,再别弄这行子糊涂案了。”又是好话说了一会儿,再问起书从何处来,黛玉这才糯糯道“是前几日我在桃林里葬那些落花,整好遇上了宝玉”话未说完双颊嫣红,实在是压倒桃花,却不知此处正是起病之因。 宝钗坐在一旁只叹了口气道“这些话本也不该与你说,然既是已把你接进了梨香院,索性也就多管这桩闲事。林家妹子,我只问你,可知何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莺莺小姐得了无数士子同情岂不正是因为崔老妇人此前出尔反尔若无这段公案在头里,怕不是即刻要叫打入邪道之流。我知你与宝玉彼此间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得不得了的两个人,可是既没有林姑父与姨父这句话,便是于礼不合了。若将来你们成事,这些个也就只当是情趣,可若不成事,好叫宝玉是个嘴严的也成,怕就怕他管不住嘴,让人灌了口黄汤下去就甚么都敢往外撂。” 黛玉往深处想了想,不禁打个哆嗦“好姐姐,我若是真能得个你一般的亲姐妹也不至糊涂这一回了”宝钗拍拍她的手道“今次请来的大夫我看是个好的,旁的都当你是时疫,唯独他敢下药方,日热就褪尽。你只管好好儿吃药,好好吃饭,闲了在这院子里转转。我这里再没有什么乱人钻进来的,只消消停停养着,等林姑父接你家去。届时再有什么你们父女间好好商议,可不敢这么一出一出的,没得糟践自己呢。” 两个正说着,雪燕端着药,身后一个婆子拎了宝钗带回来的食盒,那边紫鹃也捧了一盅蜂蜜水。先是服侍着黛玉用了药又进了些蜂蜜水,等了一会子打开食盒,黛玉自己伸头看了看道“那个蛋羹盛些,豆芽子也要点。”用了几口又叫紫鹃劝着喝了口面汤,仍旧躺回去歇着。宝钗见她无甚大碍,便也起身告辞,出去后又把守门的小厮喊来交代几遍,只说一见宝玉敲门就去请苏嬷嬷。 如此又过几日,黛玉终是下得床走上几步。雪燕紧盯着再不叫她吃那府里新配的人参养荣丸,饮食也跟着宝钗一起从大厨房只叫些新鲜时蔬,略略吃些温平荤类,平时也不许她总坐着看书写字。黛玉稍有不满,这丫头便撒痴撒娇胡搅蛮缠,总之非要闹得她不得安静方才罢休。黛玉欲斥她,又怜惜着雪燕一路从扬州跟到京城,每每少不得无可奈何依了她在小花园里走动走动。这么一来二去惊觉精神旺盛、身轻体健起来。 又约着过了三、四天的功夫,这一日正是秦可卿出大殡的日子,宝钗自是不出面,只喊了个平日还算得脸的婆子和黛玉的奶妈王嬷嬷一起去观礼。苏嬷嬷打心底不乐意听这档子事儿,宝钗身边的丫头们也叫她管得老老实实不敢去嚼舌根,只有王嬷嬷回来了在房里给紫鹃大讲特讲一顿,后来还是黛玉倦了让她出去这才止住话头。 出了殡,贾母那边传饭,喊了全家上下齐去主院聚一聚。因黛玉已经好了分,故此跟着一起去了,老太太见着外孙女好端端再不见先前人事不省的模样,立时大喜过望忙揽着黛玉道“我膝下这几个,素日最疼者便是你母亲,现如今最疼的不过是你,切切莫再如此吓唬我老婆子了。那日真真是里外里都腾不出眼睛看顾,多亏了宝丫头伸手,我老婆子亦记得这份恩情”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两旁丫鬟婆子纷纷劝解一番方才止住。 这厢黛玉起身行礼口称“知错”,宝钗也忙起身避了贾母的席只说“客气”,几番来往后两个姑娘方互相扶持着坐下。宝玉在一旁见她们两个忽然好成这样着实艳羡,只对着黛玉挤眉弄眼一径的笑,黛玉再不理他,倒是立在贾母后面服侍的王夫人见了轻咳一声,宝玉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才不敢再做怪相。贾母赞过宝钗后又对众人说了点子家事,说着说着外面婆子慌慌张张来报说是又有宫里的内相到了。贾家众人惊疑不定,待布了案焚过香后大太监戴权照着明黄绫子读出旨意,这才知道原在皇后宫中做女官的元春竟因着学识才德入了凤藻宫,此后就得称之为贤德妃娘娘了。 上至贾母,下至外头跪着听的旁支,俱都喜得无可无不可,封了头号荷包送内相出去,再回来纷纷坐下就开始商议着该如何给娘娘撑腰长脸。未几又有婆子来报说是东府珍大老爷来了,满屋子女眷忙纷纷避让开去,宝钗黛玉见状便辞了先往梨香院走。 待回了院子,白鹭上来看了宝钗一眼,宝钗见她手里似是拿了些东西,便对黛玉道“刚刚吃过饭,这就歇下怕积食,不若随我一起去书房消散消散。”黛玉不疑有他,两人撇下后面的丫鬟进了书房,白鹭跟进去伺候,见人都散了方从袖子里抽出两封信,一封奉与宝钗,另一封竟是奉与黛玉。 黛玉惊在那里再不敢信等了许久父亲果真回了消息来,忙接过信封恭恭敬敬拜了拜,这才取出裁信刀两下划开取出纸笺张开细细。宝钗也不去管她,自顾自看自己的信。 这封信乃是薛蟠写来的,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院试所见所闻,又喜了一番得着秀才出身后行动间都叫人高看一眼,直到后面才说约莫着端午前后进京,一路上屡屡遇着贵人相助。最后着重说了又说和扬州林家的巡盐御史途中偶遇便约着一起往京里来,要妹妹着意照拂下同样客居荣府的林家姑娘。宝钗歪头想了一下,只怕这“偶遇”也不一定真是偶然遇上,林妹妹水晶心肝的人儿,自家棒槌似的哥哥哪里是其父的对手只怕一个照面就让人探着底了,三两下便叫林姑父忽悠着要自己多照顾照顾他家姑娘。罢了,反正哥哥就是这么付性子,能得林姑父青眼稍稍点播他一两下这辈子都受用不尽,权当他傻人有傻福,自家广结些善缘总是没错。 那边黛玉看完信整个人都喜得有些痴了,父亲在信中说最迟五月初便要进京述职,今后也要长居中枢,虽说一时无法回南,父女俩终究可以团团圆圆。再者,父亲进了京,退一万步她也不必再客居他处,总算是逃出生天,一时喜得竟不知该是站还是坐。 宝钗掐着手指算了算来信的时日,竟是后日母亲哥哥并林姑父就要一齐进京,立刻传了话出去让大管家进来道“你们太太并大爷后日到,家里可要好生准备准备。另外派人去林家在京中的宅子看看,能帮衬就帮衬着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大管家得了消息喜不自胜,团团的冲宝钗作了两揖才退下去火烧火燎的忙去了。这世道就是如此,哪怕宝钗劳心费力管了这么多年的家,在管家眼里薛家依靠的仍旧是大爷薛蟠。正主儿马上要到了,那跟平日里伺候大姑娘的劲头根本不是一码子事儿。 宝钗也犯不上因为这个恼他,笑吟吟转头只看着黛玉道“我的卦再不错,林姑父可不是来接你家去了明儿一早我回去看看,且去你家瞅瞅好赖,有甚么交代的可别林姑父来了还要跟着你蹭岳母家的宅子住。”说着忍不住笑起来,黛玉只是不依的哼了两声,复又眼睛亮晶晶的走来走去道“我父亲日常起居亦不甚奢华,虽说祖上曾袭了列候,至父亲这里也收了回去,便也就是普通的诗书人家罢了。父亲来京,必是已经派了老仆先来整治房子,也不要宝姐姐多麻烦,只略看看就是,再不济告诉他们该去哪里采买亦可。” 她三句不离其父,可见平日父女关系也是极亲厚的,说了一会子两人又商议着总得告诉贾家一声儿,只怕贾母不舍得,一时之间说了又说,讲了又讲,还是忍不住即将一家团圆的喜悦之情,直说道夜深方才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宝钗黛玉一齐去给贾母请了安,尚未来得及说自家之事,那边宫里又出了旨意。说是体恤娘娘们与至亲多年骨肉分离,特特允了她们回家省亲,只一点,娘娘们总不好还回闺中居所,人多眼杂的生怕坏了宫闱秩序,故此但凡要接了娘娘家去的人家必得另起园林好生按制修建方可。贾母正喊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东府贾珍继夫人尤氏以及凤姐等诸多女眷坐在一处商量着建园子的银子。 宝钗黛玉坐在一旁听了几句,互相看了一眼,只见宝钗起身笑着福了福道“既是为了接贤德妃娘娘家来,怎么样我们薛家也得表示一番。京中诸铺子这一年的出息算来总有个八、九万两,我再添一添凑个整数十万两凑个份子钱,权当贺喜,再者也孝敬老祖宗一番。”语毕黛玉也袅袅娜娜起身道“来京数月多得外祖母并舅妈们照拂,想来父亲也极愿意给贤德妃娘娘贺喜,竟和宝姐姐一样凑个十万两的份子来,只那日娘娘来时可不能少了我们吃食,不然再不依的。” 凤姐喜得扶着贾母道“竟不知这里还坐着两个财主,可见老祖宗平日没白疼你们两个,少不得将来我也要端个碗天天去梨香院蹭饭。那边饭食看着就养人,宝姑娘并林妹妹可不是比刚来的时候要精神许多”乐得贾母搂着她直喊“猴儿”。 王夫人亦颇觉脸上有光,难得出声道“这也是宝丫头和林丫头念恩之故,咱们家的孩子再没有那起子戏文里说的白眼儿狼。”邢夫人坐在那里寡着个脸只唯唯道“我在家里也不知这些,账目寻常都是老爷自己管着,只按例领月钱用。故此”贾母不等她说完直接对王夫人道“你且去问了一共需得多少银钱,娘娘的事非同小可,两个丫头都各出了十万,我这里便也拿二十万两私房出来,你们各房自己看着意思出。此乃合族脸上俱有光彩的,等过后再上赶着想来抬轿子也不得。” 王夫人忙起身道“娘娘毕竟是二房出来的,我们不敢与老太太比肩,竟低上一头,出十五万两罢。”尤氏一直不声不响坐在旁边,此时也起身道“我们东府也不敢与老太太比肩,出十五万两凑凑热闹。”少倾又有四王八公其他老亲闻风上门来,或三万或五万,林林总总一上午便凑了百万之数,喊了管家将签子递出去,外间少不得要可着钱造。 宝钗见机便将后日诸亲友进京之事禀报上去。贾母原是舍不得黛玉的,可一则父女团聚乃是天伦之乐,任谁也阻拦不了;再则,手里刚得了林家小辈十万两的许诺,少不得心虚气短,只沉了脸色挥挥手“罢了,既是林姑爷高升,你且与你父亲住几日,家里这边派人去接可不准不回。”黛玉忙喜得起身福了又福,原本有些不足之色的脸上容光焕发,让人见着眼前晃得直发昏。 也合该是她运气来了,若不是一早宝玉说不知道甚么好友死了忙忙跑出去,此时坐在席间少不得大闹一场打饥荒。贾老太太何时能拗得过亲孙子去怕不是要下死力气留黛玉。此番话即已说了出去,必是要放人的,不过今后常派人上林家叨扰接人罢了。 那边王夫人本也有些舍不得宝钗,可又一想既不打算娶她做儿媳妇了,自然也没必要非得拢着住在自家院子里,少个人岂不是少茬事儿,院子收回来也省了一抿子支出。既是得了薛家的钱,这人也就没甚要紧,不如放她去了,也免得整日勾着儿子想往梨香院跑。当下便点了头道“既是家里已经收拾好了,便和你母亲哥哥回去团聚,娘娘省亲的时候少不得再接你们来见礼。” 黛玉并宝钗谢过贾母,又另谢了王夫人,两处正颇有些伤感,那凤姐跳将出来道“好哇,你们两个小蹄子儿,竟是一点也不谢我呢白白心疼照抚你俩一场”宝钗笑道“二奶奶忘了,你在我那里可是抽了支石榴花儿,如今还在你头上别着。若是有了小侄儿不比黄金千两强,你还得谢我呢”喜得凤姐走过来直戳她额头,众人纷纷合掌笑道“这个公道做得,里外里都有喜事中人少不得要吃个双份儿” 说说笑笑一通娘儿们且散了,贾母因心里有些不虞着鸳鸯琥珀扶了去内室歇息,邢夫人到底吭吭吭着没吐口说大房出个什么数,没人理她亦尴尬着回去了。王夫人领着宝钗黛玉往回走,一径走一径不住交代着“后日既是亲戚们都到了,必要来家里吃顿洗尘酒才是。我晚间跟你们姨父舅舅说一声儿让他好歹空出功夫来,少不得也得让宝玉从先生那里请个假。整好又要给娘娘起园子,里外忙忙乱乱的,你们各自回去还能落得个清净。回去了若有甚么拿不定的主意或是想吃的东西,只管让人上门来,三节两寿的也想着点老太太多来看看。将来你们青年姊妹且有聚的时候,只别当是这里赶你们呢。” 宝钗黛玉纷纷摇头说不敢。眼见着荣禧堂就在前面了,二人福了福同王夫人告辞,并肩带了丫鬟们朝梨香院走去。等进了院子。黛玉忽的脚步就快起来,挥退下人一路进了内室竟喜得原地跳了两下,头上珍珠钗子叮叮当当掉了一地,连头发散下来都不甚在意。宝钗跟在后面慢了一步,急忙转身阖了门上前拉住她笑道“了不得,竟是欢喜得疯了”黛玉这才顿住,双颊殷红,眼里却又含了两泡泪珠子“好姐姐,可不是欢喜的要疯了我最近天天想日日想,就想着父亲何时接了我家去,哪知道今天就成真了呢” 宝钗见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忙把人按在窗边的炕上叫她背过去坐好,又从地下拾起那几根珍珠钗子重新给她梳好头道“可见人真真都是否极泰来的,你这不就等着亲爹了么。好了好了,病才刚好,切忌大喜大悲,等回家了请你来我家吃好吃的。行了别哭了。”黛玉这才收了收泪珠儿,坐在那里一径说些小时候的趣事,再不见平日里好掐尖儿打趣人的模样,满身都孩子气起来,直把宝钗看得拿她无可奈何。 一会儿歇了晌,宝钗起身让莺儿去王夫人处说了要出门去薛家老宅看看,未几周瑞家的跟了过来笑道“太太说了,上次就是我伺候姑娘出去的,这次还叫我吃这个好处。咱们何时出门姑娘只管示下,色色物品都是备好了的。”宝钗笑着吩咐了外面马车等着,还是带了白鹭登车而去,周瑞家的跟着就进了马车,大喇喇找块地方盘腿就坐下。 车夫稳稳的往前赶,车里面周瑞家的有事儿没事儿找些话说。无非就是些娘娘少时在家里的趣事,或是带姊妹们玩耍,或是教导宝玉识字,言辞间颇以为得意。宝钗也不去搅她的兴致,垂着眼睛状似聆听,实则心思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且不知这个把月没见哥哥变成甚么模样,母亲身体是否,还有他们安置好以后如何将梨香院里藏着的账本子送出去。她曾领着白鹭大致盘了盘这笔子帐,几年功夫千万两本该用在堤坝上的银子不翼而飞,其数额触目惊心,也不知今年这南方的雨水能不能止住,否则恐怕是要东窗事发。正盘算着,周瑞家的猛然止住话头子,外间车夫也勒了把缰绳避让道路。 原来是路对面来了一辆华盖车,打出的灯笼上写着北静王府字样,薛家的车按律合该让路,一车人且安安静静等着。那北静王府的车走得甚是缓慢,两车错身间薛家人只听得细细唱曲儿的声音,过了一会子待对方仪仗跟着全过去了,车夫方才甩了个响鞭催马儿扬蹄。这边周瑞家的撇了撇嘴道“好叫姑娘知道,我那女婿子在外间弄了几个店铺卖些古董文玩之类混口饭吃是以消息灵通,都说北静王在府里不知养了多少姬妾,家里没个长辈管着如何使得如今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跳进这个泥坑。”她絮絮叨叨的说些旁人家事说了一路,宝钗俱沉默待之。 进了薛府在的巷子,马车又走了几步就停下来。白鹭头一个受不了开门直接跳下去张伞,周瑞家的有些讪讪的扶了宝钗下去自己跟在后面。不必叫门自有家下人搁外间守着,大管家出来迎了自家大姑娘进去,又安排个婆子陪着周瑞家的坐在花厅吃茶,与上次来的气象亦有不同。 大管家打了个千儿道“回姑娘,库房已经修缮清理出来了,屋子里头也按照姑娘上回说的摆设齐整,后头您看怎么安排”宝钗看了看主院,指着庭前空空荡荡的地方道“这里白可惜了的,回头等有空闲了你们弄一架子紫藤或是葡萄点缀着,花儿果儿俱能入食。明儿一早就派了人去码头上勤谨些来回跑了打听,母亲与哥哥一到必是先要去贾家给老太太请安。你只管让人在后面把行李拉过来安置,留了给亲戚们分送的礼物并随身儿用的东西即可。那边我已是与贾家老太太并姨妈分说清楚了的,因着贤德妃娘娘的缘故凑了十万两的份子钱,咱们去拜一拜就家来。”管家磕巴了一下着问“姑娘,这银子现下账上倒是支得出来,只是得姑娘留个信儿好叫公中知道。” 宝钗点了下头“我且写个条子与你,这银子先从京城铺子的总账上冲出来,回头再着公中填补。贾家眼下乃是咱们靠山,如何能得罪少不得锦上添花一番。再者,即便我不吐口,待母亲来了姨妈亲自张口可就不是这个数了”大管家这才应了个喏,复又说起下面的事儿“那林家的宅子小的已派人去看过,虽说有些年久失修,然积累在那里摆着,稍加休整便可,已经安排了小子跑腿带路,必不会让姑娘大爷在亲戚家面前没脸。”宝钗又点了下头道“你办这个我放心。” 说着进了书房看了两本帐又写了支钱的条子,宝钗起身道“让车夫把我送到林家宅子去看看,成了直接回贾府。明儿码头上有信儿了快点来报。”管家应了下去安排,宝钗这才回转了去找周瑞家的道“周嫂子,出门前林妹妹交代我去给她家看下房子,咱们且多绕这一圈,误不了你的差。”这便复乘了马车又往城东去。 这京城里,本就是西富东贵,南贫北贱的格局,薛家宅子与林家宅子恰好隔着皇城一个西头一个东头,绕路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林家此时正忙碌着,提前得了消息也只安排二哥嬷嬷在外间候着。 “我们老爷说了,薛大姑娘和我们姑娘乃是金兰之契,来了这边就只当是自己家,且省下那些个俗套,只管进来便是。”这嬷嬷言语间有几分意思,看眼神儿也是个再清正不过的,比之黛玉身边的王嬷嬷不知强去多少里地。 宝钗冲她点了下头,跟着进了花厅坐下道“你们何时进的京竟不去贾家探探你们姑娘”那嬷嬷极气愤道“怎地没去我们老爷膝下就只姑娘一位子息,怎么样也不敢忘的。每每去了贾府不是说姑娘不得闲就是主子没工夫,把礼一收人就撂在旁边不闻不问,也不能杵在门口和亲戚闹不是”宝钗就道“这几日贾家确实忙乱,先是东府的冢妇殁了,紧接着西府二房的嫡出大小姐又封了妃子,许是怠慢了你们也有的,明儿等林姑父到了你再好生与他分说,虽说有报喜不报忧一事,但也不可藏着掖着。” 那嬷嬷应了一声,带着宝钗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人送出来。宝钗指了自家派来的小厮道“有甚在京中跑腿儿指路的只叫他去,偷懒不好使了只管回了我抓他去打板子,我这便回去好叫林姑娘安心。”里间有媳妇子忙递出一个包裹道“这都是临时准备了求薛姑娘捎给给我们姑娘的衣服,外祖母家再不会短了我们姑娘吃穿,可这也是家里的一番心意,还望薛姑娘周旋周旋。” 白鹭走上来接过去包袱安放好,又回头把宝钗扶上车,周瑞家的一直坐在车里就没下去,倒也省了不少事儿。车夫一扬鞭子,马儿“嘚嘚嘚嘚”小跑着朝荣宁街去。荣宁两府的位置亦是靠着东头,因此只一刻便到了,走到侧面下车进了梨香院,正撞上宝玉从里间气冲冲出来,雪雁在后头跳着脚和紫鹃急。 宝钗且不留宝玉,只喊了小厮跟着人务必给送回去,复又让人喊了今天守角门的过来。下人们推推搡搡一会子压了个婆子近前跪下,宝钗定睛一看竟是个贾府安排来使唤的粗使婆子。薛家在这边的下人走了一个出来道“禀姑娘,原来守门那个小子今儿正好歇呢,因此换了这个婆子暂时看一看,不想就让宝二爷溜达着进来了。”宝钗只瞥了她一眼,那媳妇子就缩了回去再不敢出声。 宝钗只按捺着心头火道“让她给我跪在这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另把那小子给我叫来看着门儿,等家去再交给母亲发落。”又扫了一圈重下人道“薛家本就是商户出身,出门行动间生怕人说门风不严内帷不修。你们不想着帮主子分忧,一个个只想着混过一日是一日,老大一个外男在我院子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怕叫人说嘴的地方少是不是明儿万一叫他进了内室卧房,我一根绫子吊死了了清白,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家都别想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当下众人吓得纷纷跪下磕头道“再不敢了,今儿实是没能拦住宝二爷,俱是我们的疏忽,姑娘随意责罚便是,再不行说这么扎人心不吉利的话。”连着苏嬷嬷也忙出了来哄了又哄,劝了又劝方才把人拉进屋去,外间下人们这才敢起来,都恨不得啐那贾家婆子一口,只围着她指责。 宝钗叫苏嬷嬷哄进内室,犹气得胸口一团火似的烧。喘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喊了婆子道“把那守门的婆子送回贾家,只说她夜间赌博吃酒叫拿住了。其他院子里见着宝二爷进来不曾劝阻的俱革一月米银长长记性。头一次第二次暂且算了,我这里还住着客人的客人,又全都是姑娘家,一个个眼睛都叫猪油糊了真把那贾家二爷撵出去我会罚谁至多看在姨妈脸上嘴里说几句罢了。主子养着你们竟就是扫扫地,往后那眼里没活儿,心里没成算的少给我在面前酸这个酸那个,打量着谁不知道呢”一顿泼泼喇喇发出来把下人各个吓得瞠目结舌,再不知自家一向稳重讲究的大姑娘也有这么厉害的时候。 那贾家的婆子跪了半个时辰就叫苏嬷嬷带人拉着送回贾家了,宝钗又叫带她往王夫人处去道个恼,自己把门一关进了内室,只听后面雪雁还揪着紫鹃不放呢,忙忙唤了莺儿过来一问这才知晓早先一段公案。 原来是秦可卿出殡那日宝玉去送了灵,路上刚巧遇着北静王,北静王见他生得讨人喜欢,说话也温和有礼,一时高兴便将身边戴着的一串红鹡鸰珠子赏了。这边宝玉回来听说黛玉大好,立刻巴巴的拿了这新得的爱巴物儿过来讨好,恰好今儿守门的是贾家的婆子,见了自家的凤凰宝贝蛋可不是屁颠屁颠就把门给开了,还走在头里给人带了段子路。等宝玉进了院子见着紫鹃,又叫一路领着就进了后院内室,方才见着黛玉。 黛玉见着他本也是高兴的,然则这人先是拿了串珠子出来没头没脑跟私相授受似的,后来又弄明白连珠子也不是他自家的,而是外头不知道甚么外男身边穿戴的东西,当下就恼了。林家再怎么不济也是世代列候的清贵门第,哪里又真在乎一个实权都没有的闲散王爷拿这么个人的家常东西过来,当真不是故意恶心人呢么黛玉直接就把东西摔了扔出去,口里气哼哼嚷道“这都是甚么臭男人用过的东西且拿来搪塞我” 那边宝玉也恼了,甩手就往外头走,这才在门口和刚回来的宝钗撞个正着。原本他想着宝钗怎么也得留上一留,得个台阶全一下面子也就罢了。怎料人把脸儿往旁一扭,直把他给闪在庭前不上不下,一时左性上来干脆不管不顾埋头就跑。 宝钗这才弄清楚了头里的牵牵扯扯,先让人把两个还吵着的丫鬟喊出来一人分一个角落呆着清净点,又开了自己妆匣取出皇后娘娘赏的那对红鹡鸰珠子手串儿往黛玉那里去。进了偏院果见房前散了一地珠子,一个粗使丫头正费力巴拉的捡呢,见了宝钗忙俯身行礼问好。宝钗对她道“罢了,这东西捡好了找个绳儿重新拈起来,还给府里宝二爷去,回头让你姐姐们再给你弄个串儿带着玩。”丫头答应了这才等人通报一声进了内室。 里间王嬷嬷正围着黛玉说着什么,隐约能听见甚“忍一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不得老祖宗要定下姐儿和哥儿”之类不三不四的话,宝钗掀了帘子进去惊得那嬷嬷缩手缩脚缩进墙角里贼眉鼠眼的往外觑。 黛玉已是哭得两只眼睛跟桃儿似的肿,宝钗命莺儿上前服侍她洗脸更衣,坐在放在黛玉坐的地方也不出声,只曲起手指慢慢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的敲。敲到约莫二十来下,王嬷嬷掌不住出来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奴婢这不也是为了我们姑娘好么左右想着也就只能这样儿了,还不如成了事将来也能把这些遮过去” 宝钗当下拿了桌上一套茶杯兜头盖脸往她身上砸道“我道是你们姑娘怎么总蔫蔫儿的一点也没朝廷二品大员嫡女的架势,就你这么个往后叭嚓的奶嬷嬷,一点子正主意都不出。成事儿,成甚么事儿,你还当自己是个老红娘了也不臊得慌我且不动你,等着明儿林姑父到了看你有个甚下场。”那王嬷嬷听了吓得心胆俱裂,跪在地上一径哭喊着求黛玉饶她一命,黛玉洗漱更衣回来听了只哽咽道“我倒是饶了你,谁又肯饶了我竟交给父亲定夺吧。”说着不去看她,宝钗便喊了几个婆子把人拖下去堵住嘴好生看守,复又从袖子里掏出串红鹡鸰珠子手串与黛玉道“这是先前皇后娘娘赏的彩头,我有两个,且分你一个拿着玩儿去。王嬷嬷之事莫往心里放,自有林姑父来了与你主持公道。哭成这个样子,明天见了林姑父我可怎么交代本想着讨赏呢,这下子不吃板子就算饶了我。” 黛玉噗嗤一下笑出声,复又恨恨道“我还当宝玉待我有多真心呢,行动间竟是一点脑子也不过。万一他日叫人翻出来我这里竟不明不白藏着外男的东西,别说清白了,身家性命也保不住。这嬷嬷也甚是可恶,一向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指望她能有苏嬷嬷一半儿也不能够。” 宝钗携了她往自己屋里慢慢走,正房垂花门下边儿一边站着一个的正是雪雁和紫鹃。白鹭正站在雪燕对面和她说什么,紫鹃这里半个安慰抚恤的人也无,看着怪可怜的。黛玉远远的走过来,也不看紫鹃,只喊了雪雁跟着伺候,扔着那丫头独自一个站着更显尴尬。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过了傍晚,一齐用了饭方才散了。黛玉回去的时候才带上紫鹃,半晌无语,待紫鹃抖得跟筛子似的方开口道“明儿我父亲既来,你是个什么想法呢是要回老太太身边,还是跟着我若是回老祖宗身边儿且好说,若是跟着我,少不得禀过父亲把你的身契要来。紫鹃姐姐,我恍惚记着你是贾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具在这边儿。” 那紫鹃闻得黛玉也不斥她也不骂她,立时哭得声泪俱下,抽噎好一会子才道“姑娘,奴婢知错了。一没小心就入了邪路,竟几乎毁了主子一辈子。方才苏嬷嬷见奴婢可怜与奴婢讲了些先人故事,这才晓得好歹,往后再不敢如此自专。”黛玉本意是想着借机敲打敲打她,岂料这丫鬟自己个儿明白事儿了,当下也不好再说甚么,只板着脸道“这往后不往后的,我也说不准,少不得明日要将此事回于父亲决定,你且先下去,让雪雁上来伺候。”紫鹃没奈何,只得恹恹退下。 片刻后雪雁在门外唤了一声,得了应允方才轻手轻脚进来,待阖上门低头小声道“姑娘,奴婢今儿是不是给您闯祸了”黛玉斜飞了她一眼,一个没忍住露出点子笑意道“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厉害过,我还得谢你呢,要不然里子面子都得掉地上让人小瞧了去。”到底是从小一起的,言语间肆意许多。那雪雁福了福道“往日奴婢只说姑娘也太好性儿太让着贾家人了,故此总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今日白鹭姐姐拉着奴婢说了许多,这才知道了姑娘的苦衷。果然我们在下面做事的站得低也看不了多远,只顾眼前寸许,每每都给姑娘惹了闲气来。”说着说着脸就红了,黛玉也红了眼圈道“你当我还如在家一般是个千金大小姐母亲在时总与我说些外祖母家与旁人不同之事,此乃国公府第,咱们又是客居,少不得退一步自己哭哭便罢还能怎地”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一番,又想起明日林如海一行便要抵京,少不得走了觉又凑在一处叽叽咕咕好一会子,直至过了二更将近三更才躺下歇息,第二天又早早起了来去寻宝钗等消息。 话分两头,且说薛太太这边。儿子薛蟠府试一过,没几日便是院试。院试乃是学政大人主持,着过了府试的学子们审个应对再要其按律制首诗,少不得黜掉几个滥竽充数踩了狗屎运的家伙。薛蟠在家里呆着跟了万先生老老实实背过一本小学生的千家诗并笠翁对韵,就拿着这个底子往上面靠,哪里想到竟然又是一次就过了。他哪里想得到先生原就已经猜到他那府试是怎么过的,院试只要别说些不中听的话断然不会被黜回来。反正薛家又不缺那些禄米廪银的,不过得个出身罢了,中不溜儿低低的过了方才衬意,是以也算是皆大欢喜。 府试结果一出来,薛家就着自家巷子口摆了足足三天流水席,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只要打这里过的说上句恭贺的吉利话就能坐下吃上一顿,半个金陵城的人都往他家去。 薛太太了了心头大事,女儿那边又来消息说选侍虽然未被取中,可也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带了彩头回来。喜得她即刻喊人开库房将点出来的东西一一打包收拾好,又让伙计去码头安排船只,少不得要赶在头里去京城与女儿团聚。再则姐姐王夫人且又来信道其女元春入了凤藻宫做娘娘,那外甥宝玉少不得也是位国舅爷了,竟又起了把宝钗嫁过去的年头,巴不得就飞进京里将事情定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这一路虽说有雨,风也着实不小。船工们很是用命,又顺了风势,是以擦着端午打醮前一天可可儿的到了京城码头,薛林两家早有人候着,忙团团围上来帮着伺候主子、搬运行李。那林如海进京是为了面圣述职,是以在船上就更衣洗漱一番,踩着地面便有家人抬着软轿上来往皇城那头去。薛家这边大管家得了消息真真是倾巢出动,留了人手挪腾那五条大船上的行礼一一就地分送出去,又将其他家私好生拖回老宅。只薛太太这边牛心左性非要先去了贾府不可,没奈何,薛蟠只得又写了帖子派人递过去,一边安排伙计们忙活,一边焦头烂额看着堂妹哄着老娘略等一等。 那边贾府亦得了今日亲戚们入京的消息,然则上至管事下至婆子心且都还在贤德妃娘娘那儿懒懒待待的,等贾琏歪歪扭扭骑马到了码头,这边林如海已经进了皇城,只接着了薛太太并一脸菜色的薛蟠。 “姨太好蟠兄弟好”对着个秀才贾琏颇有几分怵得慌,骑在马上拱手礼了礼,寒暄过后便喊了下人帮忙搬取东西。薛蟠虽说碍着脸面只能答应薛太太先往贾家去,可到底没点头要去住着,于是一早让下人把行礼分出来,贾家人一到整好搬了要送的礼就走,也省得多费口舌。 薛蟠见贾家下人各个神色倦怠,心里已是存了几分不满,那贾琏上来行礼也不大诚恳,显是没把薛家放在眼里,当下便把妹妹心里说过的事儿信了个八九不离十,越发不愿往贾家去。一路上贾琏只挑拣些京城里的风月之事与薛蟠讲,把这呆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比及提到回头带他与贾家族中子弟去“见见世面”,薛蟠愣了吧唧的来了句“林姑父嘱咐我明儿开始一路去给他帮忙哩,你们只管去那边寻我便是,有多少玩不够” 大凡这一圈儿念书不成器的勋贵子弟,提起林如海这位探花郎无一个不心虚气短的,哪里还敢往他跟前凑贾琏干笑两声只在心里骂这薛蟠是个蠢物,渐渐话也少了,就这么不咸不淡带路进了宁荣街。 一路上薛太太时不时拉开轿帘往外看,满眼撞进来的尽是京城繁华之景,等进了宁荣街又是别一番森严气象,立时心中涌出数不尽的念头,只道若是能将女儿嫁入荣国府少不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旁的且不说,出门在外再不至让人一口一个“商户家的”,只这一茬足以令薛太太心动。 贾老太太一早让王夫人着人守在门口,见着姨太太一家到了,忙屁颠屁颠开了正门把人往里迎。薛蟠下了轿子,先把老娘扶出来,抬头一看荣国府朱红正门大开,手里一哆嗦险些没把薛太太给摔出去,直直嚷道“啊呀这可是,这可是,莫不是姨妈家今日有旁的贵客登门要不咱还是先会自己家呗” 薛太太劈手就着后脑勺给了他一掌“都到门口了不进去请安,当心叫万先生知道回头揍你况你妹子还在这儿呢。”薛蟠还有些踌躇,恰在此时苏嬷嬷拐到正门从里间出来,见了主家先行礼,然后招呼了贾琏让贾家下人关了正门开侧门,这才乱糟糟先将人都请进了宅子,好歹别在外间团团围着叫邻居看热闹。 因着这一出,贾琏脸上一片乌青,看也不看跑出来道恼的周瑞家的,携了薛蟠先去大房袭爵的贾赦处见了礼。贾赦今日倒是在家,一时无聊喊了几个姬妾凑得一桌正吃酒呢,也不好见人,随手挑了一套孤本赏出来就把个苦着脸的薛蟠给打发了。于是又去见二房老爷贾政,贾二老爷喊了次子宝玉在侧,又请了一众清客先生陪着带了外甥子略坐了坐。因贾母生怕二儿子见了薛蟠想起孙子宝玉至今尚未进学一事,凳子还未坐热就使唤身边大丫头鸳鸯出来把宝玉并薛蟠一起请进了内宅用膳。 那鸳鸯穿了身玫瑰紫的比甲,挽了个髻,簪着两根银簪子,鹅蛋脸俏生生的白,只鼻翼两侧有点子小米粒大小的雀斑,轻巧巧行过礼,脆生生张口道“禀二老爷。老祖宗说了,薛大爷同宝姑娘一样皆为咱们自家孩子,无甚避讳,只管和宝玉一起好好玩儿,今儿再不许说甚么考试做文章的。另有林姑爷今儿面圣了不得闲,少不得还要与他吃个接风酒,是以让我把宝二爷同薛大爷先带进里面去吃点子垫背一下,等林姑爷回来了再放他们出来与长辈执壶。”不说薛蟠,宝玉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般喜不自胜,只转头巴巴看了父亲。 贾政是个孝顺的,老娘发了话,原本想要考校外甥一番,当下也不敢拖延,忙侧身道“既是老祖宗让你们过去,便就去吧,只一点,不许贪嘴,等会子回来侍奉长辈。”说着宝玉跟在鸳鸯后头一溜烟儿跑了,薛蟠在后头追得满头大汗,一直出了前院儿方才撵上,两人少不得又让一回才一前一后进了贾母的正院。 此时薛太太已同贾家上下厮认过,正坐在那里同贾老太太说笑话儿呢。因说到各家小辈儿,贾母点了头对薛太太道“姨太太是个会教养孩子的,蟠哥儿且不说,只宝丫头,咱们阖府女孩儿加起来也比不得。”薛太太眯着眼笑道“她小孩儿家家的,当不得您这么夸,不过是看着略齐整了点,哪里就敢和国公府比较呢莫夸得她不知自己斤两了。”宝钗就坐在薛太太身侧,捏了帕子端正坐着,也不计较旁人揶揄,只抿了嘴笑。女眷们正说笑,外间婆子传话进来道“老祖宗,宝玉并薛家大爷到了。” 说着,李纨带了一众年轻女孩儿暂且避开。那边宝玉走前薛蟠走后,鸳鸯在旁边掀了帘子,一众人进了花厅。早有婆子在下面摆了蒲团,薛蟠依着辈份给贾老太太磕了个头,起身咧嘴嘿嘿一笑,顿时把屋子里贾母至王夫人并旁边服侍的人都给逗乐了。这孩子,长相也不丑,就是胖,嘟嘟的一乐眼睛都没了,白面团子似的脸上还有个酒窝,看着跟刚蒸出来的馒头上画了五官一般。 贾母指着他笑了好一会子出不得声,半晌才道“这孩子,看着可真真喜欢人”王夫人也捂了嘴道“外甥好生富态,见了就觉得喜庆。”薛太太对贾母道“这孩子从小嘴就把不住,能吃能睡的,他爹只一味说男孩子可不是得膀大腰圆才是条好汉是以竟越喂越胖,现在想略收收也是个难。”早先薛蟠还胖些,痴肥痴肥年纪轻轻竟有些痰涌之兆,后来一家守孝吃的也素了,他这已是瘦下来好大一圈子,就这在旁人眼里也算不得苗条,想来就是那种骨头架子大的人。 薛蟠也是脸皮厚,别个这般拿他取笑也不恼,磕过头认了邢、王两位夫人,挨着薛太太另一边“咕咚”一屁股坐下,舒服得就不想挪地方了。贾母见他有趣,问了问日常起居道“姨太太春秋也大了,不如就在咱们家住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薛姨妈还不待出声儿,那边薛蟠“嘿嘿”一笑道“我妈说要上京与我讨个媳妇儿哩,住老太太这边不好相看,还望原谅则个。老宅子那边已是安排人料理好了,行李也搬了去,一院子下人且使不尽。老太太这里只要有事便让人去喊,再无有不应的。” 他话都撂出来了,薛太太也不好拆儿子的台,只能勉强笑着点头,又从身旁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递与贾母“这是宝丫头与我说,给娘娘修园子凑的份子钱。这孩子老实,可着京里铺子的账出,也不知道商量商量,十万两有些寒碜了,老祖宗莫嫌弃。另我又备了五千两,平日说不得过来看望老祖宗小住一番,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说着将匣子交予鸳鸯,两方推让一番便有婆子跪在外间报是午膳准备好了。 贾母因是道“蟠哥儿是个好孩子。让你们姊妹出来都见上一见,小孩子家家的,有甚可避讳。”说着三春黛玉又跟了王熙凤出来见礼,只李纨因要守节不见外男,自回院子里看贾兰去了。薛蟠见了凤姐眼睛都快直了,到后面四位姑娘简直就如同猪八戒见了七仙女儿似的,话也不敢说,气儿也不敢出,直憋得脸红又怕叫人看见笑话他,最后头也不敢抬。待礼仪完备,贾母命琥珀扶了自己起来道“且一同去用饭吧。我那女婿今日进宫面圣,原是老规矩的,不必等他,” 众人纷纷起身称是,一齐移步进饭厅再分了主宾坐下。 今日宝钗身边除了莺儿还带了早先贾母赐的素云,命素云服侍了薛太太,一顿饭消消停停用过。席间宝玉不大跟薛蟠说话,不是看看黛玉吃好了没就是瞅瞅宝钗用得顺不顺,满桌子就见他事多,偏贾母笑着赞他亲爱姐妹照顾长辈,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堵得薛蟠是抬筷子也不是撂筷子也不是,也不知道该不该吃该不该用,囫囵着半饱就算了。 饭毕之后宝玉照例是要回碧纱橱睡一会子的,宝钗安排了莺儿带薛蟠先去梨香院呆着,自己陪了母亲又与王夫人闲聊,直聊到黄昏,那边门子才来报说是林姑爷来了,又忙忙着人去喊薛蟠来见长辈。 因着时间已经晚了,贾母索性让人去喊两个儿子并孙子过来,老大贾赦午间吃酒吃的酩酊大醉正倒在床上睡呢,只二老爷赶了过来,另宝玉在后面磨蹭着一时也未见着,只好母子两个先守着花厅见客人。 未几林如海便进了来,一身儿常服显是换洗过,林大管家留在外头,还一个常年跟着主子的长随自和贾家下人呆在一处。林如海瘦是瘦,精神甚好,一脸喜色一进贾府就先去给贾老太太行了礼,坐下没一会儿就说起女儿黛玉“小女劳烦母亲照看,这孩子拗得很,少不得给您添乱。”贾母连连摆手只道他太过客气,后面咳了一声又去看外间回来坐着陪客的贾政。 贾老太太原想着喊儿子在这里顺便就把两家儿女婚事定下来,岂知寒暄过后那贾政咕嘟个嘴就再也不出声,王夫人也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闷着。一时没法子,只听林如海接着把话头一转道“我在外间听说二舅兄膝下的哥儿着实钟灵毓秀,不知可下过场否整好并薛家哥儿一齐去我那里做个学生。” 恰好宝玉正走到外间,小丫头子刚刚掀了帘子就叫他听了这句话,立时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巴巴凑过来行礼。林如海上下打量了一番宝玉,见他一身大红箭袖,戴着个小巧金冠,身上辉煌灿烂尽是些好材料打得寄名锁、项圈、荷包、坠子,胸前正缀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美玉,想来便是传说中口中所含之物。这贾宝玉,生得同他那亡妻贾敏有个四五分相似,怪道外间人都说贾家的宝二爷好人品,看外面再不知道这是个绣了花的稻草枕头。 宝玉这边行过礼,外头薛蟠也到了,进来亲亲热热喊了“林姑父”,又拜了贾母和贾政,这才捡了个下首位置便坐下。宝玉也想跟着过去,不想林如海再不放他去,接着话头道“哥儿生得面善,可愿跟了我去读书” 贾政自是一百个愿意,不等儿子出生只管点了头应下道“你带了他家去上学,有不听话偷懒的只管打,不敬师傅的畜生打死我也不心疼。”贾母听了甚是不喜“你老子年轻时候怎么教导你的,可就忘了那板子挨在身上,你受不得,宝玉就受的了问都没问呢只道自家孩子要作反,再没你这样养孩子的”贾政立刻站起来喏喏赔不是,王夫人也跟着站起来道“若是珠儿还在,你便把宝玉打死了又怎样,我统共眼前就剩了这一点骨血,打死了将来可依靠谁去”说着说着眼里滴下泪来,林如海也起身劝道“二舅兄也是为令公子计,手段是急了点,无非只说说而已,母亲并二嫂莫伤感了,仔细再吓着孩子。”贾母这才转颜道“我哪里不知道男孩子该学身本事方好报效朝廷只宝玉年纪小,身子又单薄,故此一直留在身边看着,只怕要辛苦姑爷。” 那宝玉自己皱着个脸只比苦瓜好上一些儿,一心想着该如何逃了这桩差事去,坐旁边的薛蟠接道“林姑父做得好学问好些经济文章我先前听都听不懂哩,姑父略略点拨几句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连家里跟来的万先生都叹为观止,说不愧是前几榜的探花,要我好生跟着安心学点子。像我这般蠢笨的尚且如此,宝兄弟如此聪慧的岂不是后面几年就要抱个状元回来给祖宗长脸” 一屋人俱谢他吉言,只宝玉自己呱嗒个脸长长“嗐”了一声儿。贾政脸色便就难看了,宝玉瞄见他老子,打个哆嗦就往贾母身边凑,老太太将孙子往怀里这么一拢,横眉立目看着儿子劈头盖脸道“你这又是做什么怪相客人还在呢,说不得就给我去前面自己呆着去”贾政不敢发作,把脸扭到一旁瞪了王夫人一眼,再转回来陪不是道“求母亲原谅。” 众人又是好一通哄劝才翻过篇儿去,宝玉上学的事儿总算是定死下来。 你道是林如海有多好心要替贾家子侄无非是下人出去打听一圈儿回来禀报姑娘信中所写一一属实,未写的也有好几桩。那宝玉,先前在贾家宗学里玩儿了几个月,虽和旁支的子弟们来往不多,也总有几个其他勋贵家的哥儿们与他玩得好。几人偷空约了各自逃学出来聚头出去玩儿,只他胡乱吃几盅儿黄汤家里甚么话就都吐了出去,其他人听了又在别处说嘴,一来二去连些有名儿的妓子都知晓荣国府里头有个江南淑丽林姑娘,还有个北地胭脂薛姑娘的。林如海听得这些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就地打死那坏人清白名声的贾宝玉,又碍着亲戚脸面想着先上门看看,万一孩子可堪了亲自教导个女婿子出来也不是不可。 哪成想可惜了了的,这宝玉再是提不起来糊不上墙的一个,林如海心里也改了念头,少不得先拘着他再不许往外头跑,堵了这货的嘴,过上几年人也就把这事儿忘的差不多,届时再想办法把女儿洗脱出来。 宝玉心里只道林妹妹的亲爹好生麻缠,别个读不读书干他底事也不知这等禄蠹如何养得出如此灵秀的女儿;一时又嫌弃一番薛蟠蠢笨丑陋,怎地宝姐姐就爽利干练,一点也不像是一窝子出来的兄妹。果然这世上男人都是臭泥捏出来的,只女孩儿们是水做的骨肉,干净剔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宝玉这厢正走着神,那边贾母也着人去梨香院又把黛玉给请了出来。因着薛家一家都过来了,之前在贾母那里也互相见过礼,黛玉用过午饭就躲进偏院叫雪雁守在门边仔细看守,生怕彼此间冲撞了。薛太太有心试试这姑娘,却叫宝钗给拦了下来。 宝钗一见亲妈的眉毛就知道她心里转什么念头,上辈子她与林姑娘最要好的时候薛太太也曾玩笑着说要收黛玉做个亲女儿,两下里调侃起来又提了薛蟠和宝玉的亲事。别个不知道,宝钗自己真真儿的知道亲妈搁这里就没安甚好心。且不论一个已及笄未出阁姑娘该不该大喇喇同人议论自己的婚事,只提薛太太一个经老了事儿的当家主母竟不知道越是说笑里说能成的事儿越成不了,还何必非要拿出来戳人心呢 都说子不言父过,女也不好随便说母过。当初宝钗只是笑着笑着将话头子岔开,今时今日却是压根就不打算让母亲提起这段公案林如海活得好好的,面圣回来也没听什么不好的消息,多半是要升了,你一个长辈去给个小辈挖坑下绊子,人家爹知道了岂能轻饶二品权臣收拾个账还拢不清楚的皇商跟三个指头捏螺蛳般容易,薛家这是何苦是以她忙请了苏嬷嬷来陪着薛太太聊天磨牙,那边又喊了婆子往贾母处打听,下人一说林如海到了,这边就把话穿进来让黛玉赶快收拾齐整了往前头去见亲爹。等薛太太好容易重新想起这一茬子,黛玉早出了院子往前走了。 贾母那边来请人的婆子还没摸着梨香院的门儿呢,就见黛玉扶了雪雁的手袅袅娜娜走过来,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国公府的下人,两只眼睛最会往上看,知晓林大姑娘亲爹乃是二品大员,脸上褶子都和此前皱的不一个样,哪里还敢懒怠着敷衍屁颠颠扶了另一边转头往前去。 这头贾政已带了薛蟠并宝玉往前院书房去挑几本书,黛玉过了垂帘进去抬头一看,上首坐着富态态的外祖母,下首隔了两个位置的地方正坐着有半年没见着的亲爹,人立在那里就呆住了,眼里不觉就扑簌簌往下掉眼泪。 林如海打从贾母让人去请女儿心思就飞了,正寻思着等下见了孩子该说些甚么,怎料转脸黛玉就进来了。上下一看,半年没见这孩子瘦了不少,个子倒是长了些,五官也张开了竟是肖似已经去了的林老夫人。虽说还是一副羸弱模样,到底脸上气色尚好,精神头也足,总之勉强能让当爹的先放下心,只一脸不可置信呆呆愣愣的样子叫人好生心疼。 黛玉站门口愣了一下,忙抬袖擦了眼泪进来屈膝行礼,又与父亲磕了个头,方才欢欢喜喜靠着林如海身边儿坐下。贾母也抹抹眼睛道“可怜见儿的,这孩子天天尽想着家里,这会可算见着了。”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亦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林如海笑着顺了顺黛玉的头发对贾母道“多谢母亲这半年与我照顾着孩子,如今我已升入内阁,今后少不得常驻京城,总算能为您分点子忧。”说着脸上也笑起来,父女两个凑了一堆其乐融融。 听他这么一说,贾母便知今日这黛玉到底是留不住了,只得哽了声音道“我身边这几个孩子,最疼的唯独敏儿。可惜没福,年纪轻轻竟就去了,叫我这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实是痛杀人也。若不是有姐儿在身边,真不知这半年我如何过来,少不得今后也常让她回来小住一住,方可稍稍解一解心头郁气。”林如海忙起身躬身应下,交代外面守着的管家准备软轿,这就要带了女儿家去。贾母有心说叫收拾了行礼,后又一想还不若先放外孙女去了,等孙子发觉闹将起来也无可奈何;若是叮铃咣啷收拾东西少不得要惊动宝玉,又是个难打的饥荒。且黛玉随身物件都还留在这边,届时也好是个接人回来住的理由。那边黛玉坐在亲爹身边听了这话,也擦擦眼睛起身给贾母磕头,父女俩赶着宵禁前出了贾府回林家老宅不提。 话分两头,宝钗在梨香院听了婆子回头禀报已把林家大小姐送去贾老太太院子里,转头就让白鹭喊来紫鹃道“你请了苏嬷嬷去,帮着把你们姑娘日常随身穿戴并细软收拾一遍,好好想想有甚落在外头的,切切要收拾起来莫留话柄,倒是那些不甚要紧的便摆在房子里,好叫老祖宗安心。”紫鹃自从那日跟苏嬷嬷一番促膝长谈,再回头看便知自己素日行动间多有疏漏,当下感激不尽去央了苏嬷嬷一样一样捋。 苏嬷嬷跟她去了黛玉房中,从小衣到帕子,再到笔墨字迹,桩桩件件都收拢起来或是寻着了去处,唯独一个今年新做得的荷包前些日子叫宝玉给求走,想起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苏嬷嬷问清样式这才对她道“这件事你再不行往外说,亲娘老子都瞒住。再者,寻了料子做个差不离儿的备着,万一将来有人提起只说是你做了一对儿,替你们姑娘应下这一出。咱们下头市井姑娘婚嫁不看重那些,你只管放心,给你主子顶了这个桩林姑爷也必不会亏待你。”紫鹃牙一咬道“且不说林老爷那里,只我们姑娘待我的心,万死也不辞的。” “好忠心重情的姑娘”苏嬷嬷赞了她一句又道“莫说嬷嬷心狠要你去顶这不清白的名声。咱们做下人的,身契大都握在主子手里,若是你们姑娘将来因了这个不得不往庙里去,身边伺候的怕是也得叫关进去跟着,或者连命也不一定留得。是以还不如叫脏水泼自己身上,保住你们主子,也就保住你自个儿,此事之后必然成了主子的心腹,再有多少实惠求不得的。”又说了些旁的指点她为黛玉收拾善后。等这边俱安排妥当了才去回宝钗,宝钗点点头旁的什么也没说,只道“烦劳您带着几个咱们家的小厮把那棚子里关着的王嬷嬷给林大人送去,再把那天院子里的事儿简单说上一说,后头就直接回来,说不得明后天咱们也家去,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 这边刚安排完,那头薛蟠关了门就和薛太太吵起来。薛太太正和儿子说自己打算呢,说道欲把女儿嫁进荣国府二房,薛蟠劈头就给回了道“那宝玉就是个天王香饽饽个个都赞着与他抬轿子,我却看不顺眼。眼瞅着饭桌子上就他嘴里嚷的姐妹多,可见是个薄情的,见了这个说好,见了那个也说妙,妹子跟了他将来要吃多少委屈”薛太太恨得拍了他一掌道“宝姐儿是我亲姑娘,我会能害她你道是姓薛金贵还是姓贾金贵凭咱们家再多银钱,还不是上峰一句话说散就散的,少不得找个靠山。四王八公里头我最熟的便是贾家,何况那宝玉亲姐姐刚当了娘娘哩。娘娘的弟妹,你也不想想再说回来,宝玉人才不赖,嫁过去婆婆就是亲姨妈,那会能亏待了你妹子又有,借着这股子好风,你又有了出身,将来指不定也能借个光,真真是直脑子蠢死你了,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魔星” 薛蟠听完就不乐意了,竖着两只眼睛嚷道“你赞别人孩子就赞,行动非要扯上我踩一脚。那宝玉就那么好他姓贾那是他老爹的事儿又不是他自己厉害,他姐姐成了皇妃又怎样,贤德妃,呸听着跟个谥号似的,一个后宫的妾,有甚么可贤德的”他这莽劲儿一上来竟是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往外撂,直气得薛太太浑身发抖“作死了你甚么话都说。那些提脚就卖的玩意儿哪里能与皇城里的娘娘们相提并论,我看你是喝了口黄汤就不知姓甚名谁” 母子俩且争吵着,宝钗忙让白鹭出去打发下人退远些,又交代了封嘴之事,自己提了灯笼上前轻轻敲响正房的门“母亲,哥哥,都这早晚了,怎地还不休息”说着推开门进去边走边佯作没听见刚才的响动“这几日姨妈家正忙忙乱乱要给元大姐姐修园子呢,一家上下连小孩子都顾不上,我想着要不要先回去娘娘省亲前后老太太必定又喊人接过来,没几天的功夫,生分不起来。” 薛太太找不着理,唯有喏喏几声儿“这来来回回不是更麻烦呢,家里就你一个女孩儿岂不孤单留你姨妈家那么些好姑娘混在一处天天四下里玩儿去,等将来出了门子再想也不能够。”宝钗笑着进来将灯笼安置好,又扶了母亲走到铺了软垫的椅子边坐下道“知道妈是心疼怕我累着,可是哥哥眼下亦是有身份的人儿,薛家家主不守着自家祖宗基业反倒住在旁人府上,说出去未免不雅。咱们自家知道是亲戚姊妹间亲厚,可外人且不知呢,反倒要低看咱们。不如先回自己家消停安心歇上几天,譬如家里做生意,是上赶着好、还是叫人求上门来请好再有,琴妹妹可还自己一个人等着咱们回去呢。” 虽说是妯娌家的姑娘,收做养女的宝琴也着实招人喜欢,不说险些就给忘了。 若是薛蟠一个人和薛太太硬怼,少不得最后把老娘气个好歹出来,又是什么好名声来的现下连宝钗也站在哥哥那边,薛太太稀里糊涂就叫理顺了心气儿,索性先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散了礼物便回薛家宅子。 宝钗方才急急换了婆子进来服侍母亲收拾妥当睡下,又和薛蟠两个打了灯笼往各自房里走。薛蟠低头走走,走到廊下站住脚懊恼叹气道“唉,也不知妈怎么想的,一心竟是取中那贾家的祸胎,按我以前的心思,索性冲进去一顿打死,无非我与他抵命罢了,真真讨人厌”宝钗“噗嗤”一下没掌住笑出来道“又说混账话来母亲有多疼你你不知道这般作态不是往她心里戳刀子,以后再不行了。咱们慢慢儿着哄,少不得最后要与这贾家撕撸开。”说着又将贾家前世的几桩罪行一一与兄长分说,说得薛蟠恨不得现在就卷了包袱跑回家。 “这这这这这包揽词讼,威逼人命,发印子钱,还敢私用进上的东西,贾家人怕不是要上天”薛蟠白了一张脸道“怪道林姑父下船的时候要我跟着他去读点子书学学做事,感情是怕我和贾家那群没卵用的混球日日厮混,说不得就叫这些四六不着的玩意儿给带进沟里去了,好险好险”宝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便是种豆得豆了。我也只是看在同为客居的份儿上稍稍照顾了林姑娘几分,就有这么多好处在,将来你去林姑父那里学本事少不得恭敬勤谨些。哪怕学得慢呢,至少下了死力气,态度好,看在你花了十分心血的份儿上也不至于吃先生戒尺。”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薛蟠见逗笑了妹子,挥手抓抓后脑勺自己也掌不住憨笑几声方才各自散去安歇不提。 到了第二日,听说林家昨晚就赶着宵禁回老宅去了,这边薛蟠再坐不住,立逼着母亲妹妹忙忙的先去了贾母处辞行,又和姨妈王夫人道了个恼,趁此机会早喊了大管家和家下人过来开了梨香院冲外的门往家拉东西。 薛太太且不知儿子闹了多大动静,坐在贾母下首正吩咐婆子们把标了签子的礼物一一散出去。她心想着暂且回去,过不得两天再回来,岂知薛蟠就差把梨香院的地皮刮起来找着看有没有落下什么。贾母从婆子处知晓前后始末,颇不忍心打断正呱唧呱唧说笑的亲戚,只僵着脸笑了与她来往,少不得又让她和二儿媳妇一起去说些私房话。老太太心里是有些取不中薛家的出身,这薛家的大爷此番举动也明摆着人家且不愿嫁过来,只凭着王家老姐妹俩成不了气候,她也不必跳出来反对些还没形儿的事。反正宝玉早晚有出息,男人家晚两年娶妻也无甚不好,说不得到时候连公主也讨得,就不信儿媳妇不心动。等薛太太别了姐姐上轿出门,这头听了消息的贾母把梨香院还守着的两个丫头唤了过来过问。那紫鹃说是想继续跟着黛玉,素云却低着头不吭声,一看便是不想跟新主子,老太太叹了口气,先拿出几张纸递与紫鹃道“这是你一家的身契,本来应该直接交到你们姑娘或是林姑爷手上,可惜昨日她走得急,唯有将来你捎过去给她,亦或是自己留着都可。”说着老太太又取出个信封并一只扁木匣子道“这是与你们安家的费用,这套首饰是赏你的,今后去了林家也要忠心耿耿勤快做事。” 紫鹃跪下磕了个头谢过,方才高举双手接过这些东西,贾母这才转脸对素云道“既然你不想跟去薛家,那就还回来我身边,平日鸳鸯琥珀也累,整好你回来也可替替她们。同样赏你一套首饰,以后用心当差做事。”安排好两个丫头,又有外头人来说大老爷今天可算清醒了,正在院子里跳脚和大太太吵些什么,又有修院子的地界已经勘出来,清客里有会造园林的算了算,只怕银子不就手。 贾母叹了口气,着人去请王夫人和链二奶奶过来一趟商议此事。这么些年家里人口滋生,不说嫡支,那些数不清楚的旁支哪家没添个一儿半女买卖营生做不得,祭田的出产也不够,少不得府里要谱写补贴他们,又有老亲之间三节两寿走访,家下人月银衣服吃食,往上头还有外间爷们儿支用些风雅花费,一顿算下来直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掰得老太太头晕眼花。等王夫人并凤姐姑侄两个携手进来,贾母索性把家里账目统统推出去道“我老了,懒怠弄这些,今后便由大房之孙媳妇主持中馈,老二家的又刚好是你姑妈,有甚不懂只管去问。可叫我清闲清闲带着孩子们耍,只当这就是你们孝顺了。” 王夫人木着脸看了凤姐满面喜色接过账本钥匙,又听婆婆笑着打趣了侄女几句,这才继续木着脸回了院子。一进屋只把自己房里的账捋了捋,复点了点嫁妆和这些年攒下的体积,眼见满库尽是银子脸上才好起来,少不得冷哼一声锁了门回房。 凤姐着婆子搬了账本回去,带着平儿噼里啪啦一算,如今这贾府上下竟已是寅吃卯粮,脑仁子都是懵的。贾琏正抄了手哼着曲儿从外间进来,掀了帘子见这一对主仆相顾无言,乱没正经笑道“我的二奶奶,今儿是怎么了”那凤姐甩手推了账本道“都说接娘娘回来省亲是荣耀,可这银子接不上顿,难不成凭空变出钱来少不得找地方挖一抿子糊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 23 章 都说链二爷并链二奶奶这两口子,那是油锅里现炸的钱也敢伸手进去捞出来花的。那头东府老爷贾珍先前请了她过去帮着料理秦氏后事,送灵之时便有那水月庵里的老尼姑求进来私和婚嫁官司。凤姐也不管他青红皂白东西南北,只开口索了三千两银子便拿了贾琏的帖子派下人出去假借贾琏之名说合,直叫金哥并张守备家公子两人死得不明不白含含混混。 你道此为何事原来但凡两家婚嫁,定礼都已过了便算是成了大半,轻易不得毁信。只因那东哥父亲,长安县张财主爱势贪财,一听长安府府太爷之小舅子亦看中了女儿便与原长安守备去信要退了他家定礼。那守备如何肯答应且不说走礼走这几年耽误的时间,无缘无故的自家男孩儿叫人姑娘家给退了婚,脸面还要不要了不仅不肯答应,还派人过来劈头盖脸骂道“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亦是骂得极难听了。 故此张财主许下大价钱欲找个厉害人家非得退了这个亲家不可,左右攀了几家,道得最后走了凤姐的路子才成。那贾琏之父,乃是荣国府现袭了一等将军爵的大老爷贾赦,因祖上有些旧部仍在军中,固有现长安节度使云家与贾家最契之语,云节度见了旧主大孙子的信儿如何不依轻松压着守备家收了前聘之礼。 本来这事儿到此也就完了,偏偏爱势贪财的爹养了个重情知耻的姑娘。金哥其后才从父母处得知退了人家的婚事,便在房里一根绳索悄悄自缢,而那守备之子也是个多情的,闻说金哥因此事自缢,遂也投河而死。这张、李两家人财两空又牵扯上了人命,怪没意思的,只得悻悻然偃旗息鼓缩回头去再不出声儿,是以此事贾家阖府竟无人知晓,独凤姐轻飘飘享了三千两雪花银。 从此以后凤姐胆气愈壮,类此之事肆意作为,不知凡几。眼下盘账盘出府里偌大的窟窿,叫她开了私库填补想也不可能。那贾琏往炕上一座,隔着炕桌瞄了两眼账本子道“老爷那里说不得还能出个五六十万两,老太太再填补一二,将来花木木料石材之类劳烦薛家从南边捎带几船,这么着算可可儿的能就着头把帽子做出来。”凤姐笑着呸了他一句“老太太已是出了二十万两,连着薛林两家亦各出十万两,没得还往人身上刮的。要我说,老爷出一点子,我姑妈那边也再添添,大差不差能糊弄过去。我们王家地缝里随意扫一扫就够你们一年的了,只不爱显摆而已。”这边正说笑着先前出去的平儿又转回来福了福开口对凤姐道“回奶奶,二太太那边请您过去呢。” 凤姐就笑着起身换衣服,边换边对贾琏道“你且瞧着,我去太太那儿瞅瞅,少不得带了银子回,你去老爷面前问问”贾琏如何肯教老婆看低了,也起身道“了不得,我且劳烦着走一趟,若得了银子回,二奶奶如何谢我”那凤姐又道“索性不如就把平儿开了脸放屋里谢你省得天天偷偷摸摸的,馋得猴儿样。”贾琏喜着还未张嘴接话,平儿先吓得跪下磕头道“奶奶羞奴婢脸呢再不行这样拿人作伐子说笑的。”贾琏只觉无趣道“就你们主仆俩要好,我就是个多出来的,走了”说着自己掀了帘子出去。 这边凤姐哼了一声对平儿道“你起来吧,鹌鹑胆子似的。之前陪我来贾家的四个丫头,现如今拢共只剩了你一个,怎么着也不会让你没了下场,怕个甚”说着平儿起身继续笑着服侍凤姐换衣裳,只道“奶奶就爱拿下人打趣儿。”再无其他。 少顷,凤姐打扮停当起身带了平儿去王夫人处,远远便看见金钏儿守在垂花门外头笑嘻嘻迎上来“二奶奶可来了,我们太太寻着了一桩好营生。因想着盖园子生怕家中银钱不就手,便找了外头先生们想法子,这不是正等着二奶奶好一起商量”说着引了人往内室走,王夫人果然坐在里间,手里碾着念珠正一颗颗数过去,凤姐便走过去福了福坐下道“姑妈唤我来何事”王夫人放下手里数珠坐过来,淡笑道“晌午老太太不是将家下账本子一径都交予你了,可曾把花名册看过并出息盘出来” 凤姐喝了口茶,又捡了个蜜饯橄榄塞进嘴里吃了才道“可不是正盘着呢么,只不知今年田亩出息如何,建园子的数额外头且还没递进来呢,就着行价合了合只怕缺口甚大。”王夫人顿了下叹口气道“都说家里出了位娘娘脸上有光,这有光的又不止我们这一房,少不得姓贾的都能沾上。算来那日老太太身边已是凑了百万之数,这园子竟是个无底洞了。”说着唤了彩霞进来“去将我妆匣开了把里面一个黄杨匣子拿过来。” 彩霞依言而行,未几捧着个匣子重新进来放在王夫人手边。王夫人又把匣子推到凤姐眼前“这是二老爷自己贴出来的体己,一共十万两,我们真真是竭尽所能,再不能够了。至于家里的出息,田产是一则,可近几年不是旱就是涝,竟无一年丰饶,我想着实在不行先卖出些儿填补填补,等寻访着更好的再买回来,也可解燃眉之急。或不是有先生们说外头不少外省人进京新开的铺子,因着想要找些靠山情愿拿了干股送人的,也可酌情收下,只要不是甚伤天害理之事,少少庇护一番那些做正经生意的也算积了德行。你看如何” 家中田产主母们轻易是不敢动的,倒是后一条深得凤姐之心。原本她就做了几桩显摆能耐,一听有如此好事登时喜不省意道“还请姑妈教我”王夫人便喊了周瑞家的进来,摆开几件账簿递与她笑道“这是理出来可靠有诚意的几家,我也不多沾手,竟一气儿都交予你,你自己且看着料理。或者有不称意的也可叫你的陪房自去外头先生们那里问,我只给你找个路子,若事事都由着我,这家到底可是谁在当呢。” 凤姐忙接了账本打开一看,头几个果然是正经商铺里分干股的账簿,就最后两个看着有些奇怪,因着方才王夫人说的话也不好多问,又说笑一会子才带了账本和那十万两的银票回房等着贾琏与他看。这一等直等到晚饭后,贾母那边没传饭,因此平儿去大厨房取了饭来服侍主子用过,都到了洗漱更衣准备睡下时贾琏才从外面进来。 贾琏带了一身酒气,颧骨上红了一片,反手从怀里抽出个匣子扔桌上得意道“瞅瞅”凤姐正等得一肚子气,如何肯小心与他伏低做小,只冷哼一声道“爷这是去哪儿快活了留我和平儿好等”贾琏顺手在平儿脸上捏了一把,平儿白了脸低头匆匆出去,这厢凤姐又道“今儿爷从外头带了好大的威风”贾琏这才嬉笑道“二奶奶可是醋了”说着往炕上一歪,曲了手肘撑着脑袋捡着蜜饯往嘴里塞,边塞边道“今儿我一进去正好遇上老爷有功夫,父子俩多少年没坐在一块儿,可不是走了几盅”凤姐听得如此,伸手把他扔在桌上的匣子扒拉过来打开,里面厚厚一沓银票,数数竟有大约百万,她惊道“如何有这么多银子”贾琏抖抖腿,凤姐忙喊了平儿进来与他揉肩捶腿,贾琏这才舒服得长叹一声道“老爷只说家里出个娘娘不容易,要我少去烦老太太,就当做儿子的孝顺了,少不得有个百十万。加上之前那百十万,这可就有两百多万了,甚么园子建不起来你别那么急一气儿把钱裹了都交出去,少少的完一桩事儿给一抿子,多的也别吭声,留下来说不定将来还给儿子用呢” 凤姐笑着“呸”了一声“可喝糊涂了,也不知谁给你生儿子”琏二就涎皮涎脸凑上来且笑着道“可不得等奶奶给我生个五男三女今儿奶奶还说要谢我呢,我看就这么着谢得了。”到底这凤姐怎么谢那贾琏且不多说,只说另一头薛家裹了家私一溜烟跑回老宅之事。 薛蟠喊了下人把梨香院一顿扫荡,只留了黛玉主仆住的偏院不入半步,其他屋子里只要是薛家的统统铲起来带走。旁的都好说,就是后头抱厦里挨挨挤挤摆了十好几口桐油樟木大箱子,问谁谁都不知道,最后还是宝钗过来清点东西见了才道“这是外头咱们自己家那个酒楼的账,我要了进来正盘着呢。”她空手随便画了个圈对下人道“这一半儿是盘完了的,不巧酒楼掌柜前两天叫我放回家探望老娘去了,喊几个人送去让那边大厨帮忙收一收。还剩一半儿稍回家,等我有空了再继续盘。”薛蟠听了也就当了真,一叠声让人小心着先把这些账本子送了,又才转头接着收拾自家物件,打伤包袱的行礼堆在靠着外侧的门边,直把梨香院的门儿都快给堵了。 大管家带了宅子里半数劳力赶来,生拉硬拽方才将东西统统搬进门。薛太太一开始不知道,等进了自家门一看下人忙忙乱乱归置东西还有甚不明白的当下喊了儿子来骂个臭死。薛蟠是老早就叫老娘唠叨皮了的,半点不往心里去,只嚷嚷着要厨子先去做点子吃食送来垫背。 那边酒楼里头,沈玉也巴巴儿的等呢,昨儿薛家船还未到码头他就得了消息,到得今日也没甚回音。柳子安止不住嘲笑他被个姑娘给诓了,正搁包厢里头揶揄呢,外头就有伙计上来喊“沈师傅,东家着人送了几口樟木大箱子过来,说是酒楼的账,俱已经盘好了,让你帮着掌柜的收一收。” “这不就来了”沈玉回手拍开柳子安的扇子,从凳子上跳起来道“早间谁说谁叫诓了的我看人再不错,少不得赌输的人要请客吃酒。”说着高声喊了一句“客官慢用”给外面伙计听,一面推开门笑眯眯往外走。那伙计只当客人吃满意了正和厨子聊呢,也斜签着身子作个揖跑着去领路,只留柳子安一人坐在包间儿趴窗户上往下看。 果然,一匹大走骡后头架着辆平板车,上头摞了好几口大木箱,木材是惯用的樟木,盖得严严实实。此时正是酒楼客人稀少的时候,伙计们纷纷出来卸东西,沈玉直接叫把箱子给搬到自己下处隔壁的空屋道“这么着我正好一回来就守着,等掌柜的从家回来好交接给他,便当些儿。”说着便将屋门锁了,钥匙交给其他人看管。旁人俱赞他古道热肠,且不知原就趁了他的愿。 沈玉也不急着翻检箱子,仍是扎扎实实把个厨子扮得惟妙惟肖,到了晚间人都散了,这才悄悄起身掩了门借着月光翻窗户进去开了箱子。先前赵掌柜已是按着宝钗吩咐将这些箱子俱都换过一遍,原本的箱子里添了些不要的废纸旧书放在原处充数,兑出来的账本自然藏了起来,此时正是沈玉翻看的这些。 宝钗两辈子都是个后院儿里的女子,虽天赋卓绝奈何始终身处这粉墙黑瓦深处,自是看不出这账本上的可怖之处。她只道是某年某月某人于某处河段工程上以次充好,并不知这其中更有深意。沈玉连翻数本,直惊得身后一片冷汗,按着这个账簿来算,黄淮并两湖之地竟无一处堤坝是实心儿的,就连服劳役的人头也不对,竟不知这些堤坝到底是修过还是没修。恰逢今年淫雨靡靡,怕是要戳出天大的窟窿来,他一个镇抚司里的指挥佥事,如何敢随意行事当下忙乱着先把东西都塞回去合上盖子,随便揣了一本在怀中衣服都顾不得换,又翻了窗户顺着墙根溜进后院水井处,踩着轱辘翻墙跑了出去。 他这一顿跑,又怕叫宵禁的戍卫抓到,又怕鬼鬼祟祟引人怀疑,轻手轻脚绕了一路才跑回北镇抚司设于市井之中接头的宅子,叮咣一阵乱敲吵醒了门子方才脱身进去躲开后面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兵卒。 早就跑回来值守的柳子安听见动静跑了出来,一看又是沈玉,恨不得拿扇子戳他“我说沈佥事,天塌了地陷了值得你这么着折腾。”那沈玉早不笑了,脸儿一冷好似挂了三九之数的冰碴子,凤眼里跟飞冰刀子似的刮了柳子安一眼“你还睡出大事了,且随我来”说着往内室走。柳子安见他满色凝重,知晓必是出了不得了的案子,冲跟进来打灯笼的门子道“你先下去吧,不许下人靠近过来。”说完便也紧着进了内室。 待他进去一看,沈玉正坐在案边细细翻看一本账簿,面前已是摊开笔墨纸砚,显然正思索着该如何下笔。柳子安凑过去借着沈玉的手看了几行,站直身子咂舌道“这薛家可了不得,如何有这东西在手可不既是护身符又是催命牌的,依我看还得见见那薛姑娘一问究竟才是。”沈玉皱眉道“我现在想的是该怎么写条子呈给上头。河工一事牵扯甚广,轻易不可触碰,这里头动辄就是几万条人命,翻出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理清的。如今上面那位正打着灯笼细细瞧几位皇子呢,怕是指挥使也无甚功夫分心弄这陈年旧案。且昨日扬州的林御史进京奏对,当今与其密谈甚旧,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风雨欲来的,摸不准上面的心思,谁敢草率行事。” 柳子安听完也皱了眉毛“这事儿确实棘手,可也不能瞒着噎着,你待如何”沈玉又翻了两页账本才提笔道“总之先把事儿告诉头儿才成,我继续盯着薛家,找机会同那薛家大小姐谈谈,惟愿这南方的雨水早早儿停了,免得万一溃堤民不聊生,也好给咱们留点子准备出手的时间。”两人商量停当,柳子安出去安排人守在薛家老宅外头盯紧家下人口进出,沈玉在里头坐着慢慢写出个条子,只待天明先送去与上头的同知看,运气好了说不得能早早递进指挥使手里。 那头宝钗进门儿先是指挥下人把不用的行礼收进大库择日再理,然后又把扣下来的一半河工账本抬进自己院子。她这里还是存了个心思,生怕东西进了锦衣卫手上,家里人少不得也要跟着进去住几天,是以留了几箱子压住,对方要真有心保住薛家,再全都交上去也不迟。另外当铺库里还藏着东西呢,恐怕还得想法子把那边也清上一清。安排好这些,薛太太又和儿子赌气嚷着心口疼,宝钗忙过去打发下人去寻当初给黛玉诊脉的老大夫来,料理了珠帘屏风并家下婆子守好,势必要看看亲妈到底是身子真出了问题还是平白没事儿嚷着轧苗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 24 章 薛太太叫女儿哄着躺好,丫鬟上来放好帐子,外头又竖了屏风,婆子们守了门口,又有还没总角的小厮来回跑腿儿传话,一阵折腾怪不好意思的。她只当是孩子们孝顺担心,便就安安稳稳躺了由着她去。 大约一盏茶时候,小厮扛着药箱引了老大夫进来,老爷子慢悠悠晃进屋子,先是站在屏风外作揖问了声好,待婆子又上来掀帘子才继续往里间走。早有丫鬟端了凳子上来放好,老大夫坐下就着诊了诊,过了一会子又叫换一只手,最后问了几个问题便退出来。宝钗坐在另一处屏风后忧心问道“烦劳先生,不知我母亲如何” 老大夫正接过婆子递来的湿手巾擦手呢,闻言便道“令堂到底是有春秋的人了,小毛病必是少不了。不过姑娘可别骂老朽,可否请姑娘也伸手出来诊一诊或不是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最好一并诊过。” 边儿上婆子又是好一顿收拾,宝钗坐在帘子后头伸手叫老爷子诊了一番,连着正半睡半醒的薛蟠也被请过来一一看过,末了老大夫问薛太太道“太太平日里是不是晚上觉少梦多,腰膝酸软还有些怕冷虽说总是手脚冰凉可是心火一上来还火烧火燎着要寻人出口气”一番话说得跟明日就要了账似的,吓得薛太太面色苍白却又转了个“但是”。 “但这些个毛病都不算大事儿,到年龄的妇人大多如此,只放宽心用个逍遥散的方子便好。老朽想说的不是这个。”老大夫顿了顿指着肉山一样的薛蟠问道“太太,令郎这个体型,您就没觉着哪里不大对劲” 要说胖,那薛蟠是真真儿的胖,横宽竖阔的,且能吃,吃多了也不像旁人还积个食甚的,顺溜儿着就下去了。就这,还是守孝后家里吃的稍微素淡了些,若按着贾府里头那般油水大的喂,他一个人能坐人家俩的椅子还嫌不大够。往日里谁敢跟薛太太说您儿子看着像头猪啊,这老大夫一提,顿时家里老小上下就都觉着薛蟠看上去怪怪的。 薛太太这会子是真怕了,哪怕她自己病呢,也不想叫孩子不舒服,虽则是个糊涂母亲亦不会当家理事,可总归慈心一片。当下薛太太说话都带哭音儿了“先生,求先生救救我儿我儿还是个孩子呢,好歹竭力考了个秀才,可不能没了” 老大夫抽抽嘴角看了眼堵在门口比旁人大了一整圈儿的“孩子”,哭笑不得哄劝薛太太道“太太,烦劳您听老朽说完成不方才老朽诊了令嫒的脉搏,强健有力亦比旁的女子要燥了些,贵府三位主子都是如此,可是平日里有甚和别家不一样的饮食倒不是说会影响寿数,不过略略的更容易发福,火气也要盛一些。若是女子火气一上来肺热容易咳喘,若是男子则脾气暴烈好与人争执口角,说不得还要动手。” 听得不至于耽误性命,薛太太立刻缓过来喊婆子道“你们伺候着老先生去厨下水井处看看,好好跟着,让你们干嘛就干嘛。”下人立刻簇拥过来围着老大夫去查访,这边薛太太已把刚刚同儿子吵的那一架忘了,喊他过来抱住不住声儿的心疼揉搓,直埋怨薛蟠自己不当心,都胖成这样了也没觉着难受。 薛蟠叫老娘揉得无可奈何,支楞着耳朵直哎呦,胡乱闹了一盏茶时间,那老大夫便叫婆子引着回来了。他指着婆子手里搬来的盐罐子道“太太,大爷,姑娘,贵府这盐都是从何处来的”薛太太并薛蟠两个甩手掌柜就去看宝钗,宝钗吩咐人去请了大管家,大管家又想了一会子才想出来“家下盐都是在老亲甄家的铺子里买的,那边掌柜的专门备好了直接送进厨房,采买都不必看,是以人都不知道。” 宝钗也不问旁的,只问大夫这盐有什么问题,老大夫捋了捋胡子道“好叫几位知道,咱们吃的盐也有好几种,譬如说有些是用来做活计的大盐,并不合叫人用,用多了就容易出事。若是贫苦人家掌勺的且舍不得放盐呢,是以用了也就用了,可大户人家一来讲究并不会采买这些,再来用盐的量也大,是以许多人竟不知道。天长日久毛病就都出来了,有的是眼睛不好,有的是胸口疼,还有的头疼,皆由这细微之处来。”他提起毛笔先是写了个逍遥散的方子予薛太太,又写了个山楂汤的方子予薛蟠,到得宝钗处却写了个绿豆解毒汤,都不需用甚昂贵药材,平日家常做饭吃亦可。 薛太太叫人封了五十两的银票叫老大夫带出去,当即下令将厨下一切从甄家来的东西都扔出去,重新去街面上采买。偌大的动静连守在外头盯梢的锦衣卫探子都惊动了,还当是什么人终于要对薛家下手,竖起耳朵等着抓狐狸尾巴,结果看来看去只见薛家下人背了油盐酱醋回来,又可气又可笑。 至此薛家方才安生下来,三个主子各忙各的。薛蟠每日老老实实去林如海衙门里跟着打杂学些眉眼高低,宝钗仍是按部就班一个个铺子慢慢儿理过去,又瞅机会让管家带了银子在京城旁边买两个庄子。这些日子各家有娘娘的俱都大兴土木,砖瓦苗木土石少不得高价采买,银钱不就手的竟需得让出些田产描补。一开始宝钗还叫家里船队老老实实从江南带了太湖石山茶花甚的一路水运过来,后来干脆就在自家新买庄子的山头上就地开采,拉进城内坊市便换作钱,又买了新的庄子,一来一回倒手间不但自家没补贴进去,竟是白白得了好几处良田。因着与贾家亲厚,作价也减让些许只以往日行价出手,并未同卖与其他家一般翻上三四番,因此王夫人在贾老太太面前亦越发得脸,少不得日日赞上几赞。 只薛太太整日在家无甚事可做,王夫人处日日忙着合账目建园子接女儿省亲,哪有心思和这糊涂姐妹打麻缠是以她索性整治了小佛堂出来初一十五便茹素奉经。宝钗时不时也过来陪着抄写经卷,天长日久又听说外头牟尼院有极精佛法的老师太,干脆去院中与母亲供养了一位,数着日子请到家里陪着薛太太并苏嬷嬷李嬷嬷解经闲聊,日子倒也过得潇洒。 约莫着过了数月,转眼夏天过去渐渐看着到了中元,因春秋两祭薛太太说想要去各大寺院为已故的先薛老爷做做法事,再给家里几口人点上长明灯,说不得再捐些香油银钱进去买几分安心。薛蟠不管事儿,宝钗便陪着母亲跑了一圈又一圈。到得最后一处大慈恩寺,连家中供奉陪着一起来的牟尼院师太亦说此处佛法精深,薛太太一听便要留下斋戒住上几天,连带着法事也在此处一并做了。宝钗无奈,只得让人去信给家里去了行礼过来,又额外多多捐了几分,这才安置好她,自己亦住上一夜待第二天再回去。 中元前后寺院里做法事放焰口之事数不胜数,处处皆是匆匆跑腿儿的各家下人。宝钗住在客院命人紧锁院门,服侍了薛太歇,又与那老师太道过恼,这才带了白鹭往自己房里走。一进屋只听身后重物倒地并有衣料摩擦之声,宝钗向前跳了一步才转头看,白鹭已是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她忙后背贴在门板上向四处机警查看,忽听个带了笑意的声音在屋外小声道“薛大姑娘,当日宫里你可说过要报答在下,今日恰逢,可否为在下解个惑”竟是那个锦衣卫的头目,后来混进自家酒楼冒充厨子的人。 原来柳子安这边派了人盯薛家盯了数月,薛蟠跟在林如海那边如铁桶一般自是不好插手,可这后宅里的两位主子轻易也不出门,一时竟无法下手。好不容易见着薛太太因中元四处走访寺院,探子将消息报上来,柳子安连忙跟沈玉合计了一下,叫他远远跟在后头跟了这一路,眼见着薛氏母女要在这大慈恩寺小住,这才算是逮着机会趁人多渗进去。 沈玉守在客院柴房里守了许久,直至人定之时那薛太歇稳了才抽冷子摸到宝钗主仆身后放倒了白鹭。 宝钗低了头也不看他,只两边扫扫发现确实无有呼救之处。晚间山风寒凉,院子里早没人走动了,又怕门口响动惊醒旁人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故此只得咬牙道“你把我的丫头从地上扶进来,不然明日病倒了这山上可不方便就医。”沈玉心道这姑娘也是个心宽的,不想着半夜男人摸到窗户根底下要怎么地她,只想着丫头躺在地上怕病了。当下也不与她争论,使个巧劲果然把白鹭从地上拎起来抬脚进了房间。宝钗落在后头犹豫一番,还是做贼心虚般又往两旁看看这才快速合上门板跟上来。 那边沈玉进了屋子随便找个矮榻把白鹭给放上去,回头自己也大马金刀的寻个坐儿坐下,见着宝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关门进来,不自觉两只凤眼又笑得弯弯的。宝钗灯也不敢点,就着月光见白鹭好好躺着了还去寻了张被子与她盖上,这才小心翼翼也坐下,正对着沈玉直皱眉道“这位大人,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沈玉见了她这虚张声势的样子就想乐,跟家里老爷子养的那头橘色大猫似的,明明是个肉团子,偏要硬挺着假装自己是狮子老虎,旁人真动真格的瞪它一眼就甩尾巴跑了,眼睛圆溜溜的可不是和这姑娘一模一样。可惜河工一事兹事体大,容不得他把时间用在和姑娘闲磨牙上,当下沈玉正了正脸色道“薛姑娘,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玉字,乃是北镇抚司下一个普通佥事,方才失礼了,还望姑娘原谅则个。然则职责所在,还望姑娘不吝告知在下那些账册的由来。” 宝钗刚刚已想到了,这人百折不挠混在酒楼里做厨子,必是那要命的账本子事儿还没完,只淡淡道“说起这个,我也是好笑。三、四年前家父辞世,兄长闭门读书,我与母亲又俱是女流之辈,京城里的铺子只派了管事的一季报一回账,也不知他们内里都做了些甚么。年初因选侍之事上京,未曾取中便想着趁着兄长来核对账目好销了宫中采买的款子前先把这些账本子都理一理。一理不大要紧,竟发现诸多各家亲戚寄存在我们铺子里的东西,您说的那些个,亦在其中。”沈玉侧头听她说完,坐直了往前探着问“可知是哪家存的”宝钗犹豫一番,最后还是道与他“乃是在金陵的老亲甄家。” 那沈玉双手轻轻一拍道“着啊原来是他家怪不得如此。薛大姑娘,若您所言为实,说不得北镇抚司不少弟兄都要承您的情,少不得透个底细与薛家。”说着他压低声音凑过去道“好叫姑娘知晓,若是上面有甚要求,下头的只管红红火火欢欢喜喜给办了,管叫吃不了亏。不信您且看,那几户接了娘娘省亲的人家,多半年后要升,这一趟差薛家是赶不上了,说不得还有下一趟。”神神秘秘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待月亮往西边儿沉了这才起身打算翻墙出去。宝钗加小心把门打开,又站在廊下小声道“那些樟木箱子家里还有些,因着一次搬太多着实扎眼,故此只送了半数过去,等着机会合适再将剩下的送出去,还望先生看在我一家勤谨小心的份儿上略略抬些手,好歹留条生路。”沈玉哭笑不得道“合着您是把我们锦衣卫当成黑白无常看了若无辜负皇恩之事,谁又会为难薛家来,我们见天没事儿竟满大街找人茬不成” 宝钗得了准信儿,顿觉背上背着的大石松了一块,眼看这男子身形利索的翻墙出去,转回身儿躺下摸摸心口暗道这锦衣卫原来也不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小哥笑起来眉眼都眯眯着,瞅着怪喜庆的。 那头沈玉翻墙出去,连夜赶回北镇抚司将问出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回上去。上头正查着数年前义忠亲王自缢之事,眼见着千条线索都冲甄家而去,就是拿不住其把柄,若无真凭实据凭着甄家老太太奶过当今一场的份儿上,谁又敢请了甄家人进诏狱一叙整好眼前又有河工亏空一事牵扯上了甄家,少不得先从这个口子进去再想办法从中找出想要的东西。当下同知便拍板做主让沈佥事快马加鞭带了人手往金陵一路而去查实堤坝修筑是否如账簿中所记一般,待其回来后势必要请指挥使上道密折好叫甄家动上一动。沈玉只来得及换了身衣服就带了两个千户,并数位力士开了路引一路乔装往南而去,哪知他这一去才算是真的把这豁了天的口子给小小儿露出了一角。 薛家酒楼新聘了不到一年的大厨突然让“表弟”传话来说是要回乡奔不知道什么亲戚的丧,东家只跟掌柜的道无妨便就回去料理家中大小事项,沈大师傅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于京城之中。 又消停过了两、三个月,直到渐渐眼看着又到了这一年年节里,贾家那边接娘娘省亲的园子成了,往薛家来请姨太太并表姑娘过府吃酒游玩的帖子也来了。薛太太经也不念了,素也不吃了,跳将起来收拾行李便要去姊妹家小住。宝钗这头哄着她,后面忙派了人去喊哥哥,瘦了一大圈儿的薛蟠一路颠颠儿请假回来道“且不忙哩,那边林姑父家里也得了帖子,说是下午带着林姑娘一齐过去,好不好咱们干脆凑做一堆上门,也省得姨妈让人迎两茬客人累得慌。” 好说歹说,总算是安抚住薛太太。家下预备带上两位嬷嬷并几个随身伺候的丫鬟小厮,随身行李也只预备了暂用的,少不得还要和林家一齐挤一挤梨香院,东西多了反倒不美。这薛蟠到底是叫林如海哄得看不清东西南北,只要他林姑父说了,便撅屁股低头扎扎实实做,问都不带多问一句,直让林如海苦笑着冲一起跟来京城的万先生摇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地长的,脑子里合着只有一根筋似的。 闲话暂且不提,只说薛林两家到底约好了一起去贺贾家,于正月十四那天备上礼于荣宁街口碰头。贾家那边开了仪门将亲戚们俱都接进去,又是好一番亲热厮认。这回宝钗带了宝琴过府,贾老太太果然如前世一样喜欢这姑娘,当即送了一套嵌红宝首饰。宝琴不敢收,回头看了看薛太太并宝钗,见她们笑着点头才接在手里又磕了个头,喜得老太太跟什么似的,携了她坐在身边细看,又叫宝钗莫拘了她云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 25 章 当下男客去了前院安置,女客里头黛玉跟着宝钗回了梨香院,贾母也说不出甚“与兄弟好生相处”之类的话。没见人亲爹亲哥亲儿子尚且避嫌住到外间去,如何宝玉这个已经长大的姑表兄弟就能往人院子里钻了 原本之前林如海说是要宝玉跟着一起去他府上读书,贾政自然千肯万肯,无奈儿子不情不愿。打头宝玉寻思着林府且好接近林妹妹,勉强算是高高兴兴的带了小厮茗烟过去。岂知林家上下甚是规矩,外男看都别想往后院看上半眼,哪里还能够去寻了黛玉说笑。又有薛蟠这等痴肥的蠢物坐在旁边,那些圣贤书背得竟比自己还溜,当天晚上气得回去哼唧半晌,第二天就装病不肯去了。叫贾政知道了直接抓去前院捆了命人往死里打,好不好打得皮开肉绽又惊动了贾老太太将其骂个狗血淋头。这一通折腾下来,宝玉也不肯出门了,日日只装着棒疮还没好全,就呆在贾母院子里和丫头们玩乐调笑,逼不过了才叫小厮背了书往家学里去一趟应个卯,仍旧回来宅着。这几日因是娘娘要回府省亲,无人管束于他,故此格外放纵起来,趁着眼下又是元宵佳节尽往姐妹们跟前凑。 贾府里早就有宫里太监并工部官员来回数次看过陈设方向,安排关防驻跸,种种仪注不一。客人们且不论,主家从上到下整整一夜未曾安歇。到得十五这一日五鼓时分,自贾母起往下凡有爵者,无论男女,皆按品级穿了大衣裳,又上了大妆,站在先前大太监勘界好的地方直等到未时,站得老太太两股战战方又有太监骑了马来道是时辰尚早,娘娘少不得要领了宫宴请了旨意才能从凤藻宫动身出来。凤姐便劝了贾母先回殿中坐下缓一缓,自己仍守在前头等着。 宝钗、宝琴并黛玉同贾家其他女孩子守在一处,林如海和薛蟠因是外臣故此不必觐见,只远远地全个礼便罢了,因此最为清闲。宝琴年纪小,黛玉身子弱,宝钗便叫莺儿去抱了垫子褥子来塞给二人道“你们且靠着丫头迷糊一会子,熬狠了明儿一个个都要灌那苦药汁子。”说着听外头下人来报说是太监一说娘娘赶早也得戌时才能由宫里动身,且还早着呢,姑娘们立刻散了。宝钗又和宝琴扶了薛太太,小心喊上黛玉回梨香院蒙头就睡,这一觉补到下晌儿了才醒过来。 宝钗身边的莺儿、黛玉身边的雪雁,并给了宝琴做大丫鬟的画眉数着时辰去了大厨房,备上好克化的粥食软点服侍着自己主子各自用过不提。刚用罢饭食就听说时辰差不多,已有娘娘仪仗前头的小太监跑过来报信儿了,这才重新上妆,整理衣物去早间呆着的地方继续等。 这时节人都不爱说话,生怕说了不合适或是不吉利的惹祸上身,是以贾家上下大小除下人往来禀报消息外寂然无声。薛家和林家皆是客,只消停站在后头远远的看,少顷有婆子来报,说是外间已有十来个太监拍着巴掌跑过来,娘娘舆驾且不远了。紧跟着贾母传话命女眷皆随其在大门外迎接,三位姑娘互相扶持了跟在贾家姑娘后面列队走着,临行宝钗又多交代了跟着薛太太的丫头几句,生怕老娘累出个好歹。 此时天已黑了,为着这贤德妃娘娘省亲,贾家合族从十五后半夜一气儿熬到了十六前半夜,这才等来了正主儿。姑娘们跟在贾母身后俱低头互相换眼色,谁也不敢出声儿,只见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太监宫女们顺着外头叫帷幕挡严的街巷走进来,这些人手里或打了各色旌旗,或提了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紧接着又是冠袍带履的力士撑了曲柄七凤黄金伞,一队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等物之类过完,最后头方是八个太监抬着的一顶金顶金黄绣凤板舆。至此贾母忙率众女下跪恭迎,等那板舆抬过一半去忙有太监飞跑来扶起贾母并邢、王两位夫人。 这日贾家正门大开,那板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早就备好的院落门前,待礼仪完备,再抬舆入门,太监、力士等俱各散去,只有女官数名引了元春入室更衣。少顷元春更衣毕而复出,只见这满园各色花灯熠熠生辉,皆由纱玲扎成,精致非常,抬首又见上有一匾灯,书云“体仁沐德”四字,此处方是省亲园子的正门。且不说这园子到底布置得如何豪奢,只树枝上扎出的花儿叶儿所费之绸缎便耗去薛家绸缎庄子半个库,其他亭台楼阁山石花木曲折流水之类更不必一一赘述。 当初此园大成之时,贾政亲同清客先生们领了宝玉进来题跋,为试宝玉才情少不得处处都让他拟了一两个名儿出来,因着元春待宝玉虽为姐弟实则情同母子,索性便将儿子拙作题了上去讨女儿欢心。元春下舆登舟,一带碧水映着两岸流光溢彩,舟临内案,复弃舟上舆,这才算是真进到园子内里。待众人拥簇着贤德妃娘娘进了正殿,又是好一通君臣礼节,先是贾赦、贾政于月台下略走了个过场,后有太监便请了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升月台上排了等着唱名儿。这一出完事儿后众人又服侍了娘娘入省亲车架出园去了贾母所住之正院,进了此处元春方可与家人稍稍亲近两分。 先是请了贾家本家的内眷进去,薛太太带着宝钗宝琴并黛玉排在外间垂手默立,贾家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俱在外间排列整齐了磕头行礼,又有媳妇子们领了众丫鬟礼毕。元春坐了主位一一看过家人,忽想起祖母信中提过的几位客居姑娘忙问道“薛姨妈、两位薛姑娘并林姑娘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无诏未敢擅入。”贾妃听过即命“快请”,宝钗等人这才进了内室。薛太太本欲行国礼,亦命免过,元春赐了坐,看着宝钗笑道“上次还在宫里见你,想着今后到底也有个亲戚在身边,没想后头皇后娘娘慈悲,不舍你骨肉分离仍赐了还家,到这时再见姐妹们别有一份滋味了。”又笑着问过宝琴黛玉,合掌赞了几赞,那些随来的依仗并元春身边的丫鬟女官贾府自安排了专人宽待,这边元春方才与祖母、母亲并姐妹们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 复又有贾政至帘外文安,父女互相勉励几句,又捎带着赞了宝玉几句便问道“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喻,外男不敢擅入。”黛玉远远儿听见这话把头又压了压,宝钗悄悄轻拍她一下,就听贾妃命小太监跑出去引了宝玉进来,姐弟相见跟母子似的,元春只把宝玉揽在怀里摩挲头颈笑道“竟比先时长了好些”语音未落便泪如雨下。 此时尤氏、凤姐上来启道“筵席齐备,请贵妃游幸”众人簇拥了复入园中入席,此时园中筵席大开,元春上坐,贾母等侧坐相陪,尤氏、李纨、凤姐把盏持羹侍奉。席间元春命人备了笔墨,择方才游览之处几个最喜欢的亲自赐名下去,赐此楼为大观楼,这省亲的园子便名大观园。又点了几处写毕,向诸姊妹笑着令个人就这些亭台楼管之景自己选了喜欢的赋一或律诗或绝句者。 此间种种宝钗上辈子尽是经历过,这辈子只安安分分写自己的,带了黛玉宝琴站在一旁且不去给宝玉兜底作弊,一时之间各人皆得了一首。唯宝玉一人抓耳挠腮实是凑不出三首,自有下面人为贤德妃娘娘的亲弟弟解忧,少不得出些急智描补过去。元春看过姊妹们一展长才,点了薛林二人的魁首,又赞宝玉进益,分赏了席间琼苏、金脍下去与他和贾兰,顺口问了句贾环便抛开不提。此时家下采办的十二个小戏子装扮了上来歌舞做戏,各个穿金裂石,舞似天魔,元春喜得赏了宫缎荷包金银等物,然后撤宴。将方才未到之处,复又一一游玩一遍,题字恩赏不提。如此又是数盏茶后便有太监跪启赐物齐备,元春过目后将东西分赏下去,时已丑正三刻。执事太监再三催促,元春方才含泪上舆而去。 阖家上下这才得空回去东倒西歪的歇了。 薛太太看了这一出,旁人都睡得唯她睡不得,一心只想着要让女儿也当个人上人享一番如此富贵。先前选侍自家女孩儿那是皇后娘娘也没挑出甚错处的,不过被出身耽误罢了。当初自己待字闺中的时候想得简单,先王老爷只说兄弟姐妹间当守望相助须得她去拢住薛家这个钱袋子,她且听了便信,等真下嫁入了商户人家才知悔之不及。金陵城里略有些头脸的官家娘子都敢在薛家席上甩袖子走人,哪里如在娘家时那般尊贵虽说后宫不大好进且不去想了,可这四王八公俱也是勋贵里头中上等的人家,挑挑拣拣也就宝玉见着脾气温和举止有礼,生得亦找人稀罕,心里已是十成十的满意。少不得等姐姐歇过来了要去同她说合,大不了舍了京里铺子都与女儿做陪嫁,不信贾家不供着财神爷。 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直到天光大亮亦未曾合眼。自元春回宫后,贾家上下人人力倦、各个神疲,十七头里林如海就派人接了女儿回林府,只说上元开宴时再送来和小姐妹耍,仅留了薛家一家住在梨香院。薛蟠每日里早早出去上衙门打杂,贾琏等贾家诸子弟寻了他几次未曾寻得,心生一计且约了王家的王仁并其他四王八公几家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攒出一个帖子递进来。薛太太见了还当是儿子在外头结交的朋友,高高兴兴做主应下,只待薛蟠归来说与他请假出去消散消散。 那薛蟠,大半年功夫,吃着老大夫开的消肿化瘀药,又天天早出晚归勤谨跟了林如海打杂,竟是跟泄了气的球儿似的瘪下来,先前贤德妃娘娘省亲时贾政见了这外甥颇为惊讶,只当他读书读的辛苦病了呢,这会子换了衣服走出去竟也颇能入眼,就只依旧呆里呆气。晚间儿从外头回来拜见了母亲,薛太太把白日里收的帖子给他看道“我寻思着,你能在京里结交些朋友也是极好。咱们薛家是买卖人家,少不得要靠了哪条路子呢,在外头手脚莫拘着,千万大方点儿”说着让家下人去账上支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出去吃酒会账,便哄了忙的一脑子浆糊的儿子去洗漱了用饭。 如此过了两三天,贾家方才将省亲动用之物一一收拾过,这日薛蟠果然跟林如海告了假在家等着贾琏诸人,薛太太带宝钗宝琴去王夫人处闲聊,因见着探春在外间绣一副慧文,就让两个女儿同去找她说笑,自己带了丫鬟婆子与王夫人坐在东侧小三间儿里磨牙。 宝琴年龄小,因见廊下花池子里有点点鹅黄乍破,便叫小丫头去折了一支迎春花儿进来赏玩,宝钗逗她玩儿呢,取了块白绫子用绣箍崩好迤迤逦逦画了幅疏阔的残雪迎春图做花样底子。探春侧过身来看了两眼笑道“这个好琴妹妹整好与宝姐姐一齐扎出来,少不得下个月二姐姐生辰做礼送与她。”宝琴便笑着闹她,三人挤在一处嘻嘻哈哈,看得内室两位太太亦眯着眼睛笑。 王夫人此时才叫个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女儿总算在宫里出人头地,儿子也在家学里进学了,亲戚又扶持,真真是荣国府中除贾老太太外再无人是其一合之敌。因薛家建园子出了大力,是以其对这个妹妹很有几分尊重,每每寻了空就去请薛太太过来坐坐,此时见了外间的热闹便赞道“宝姐儿果然是个好的,带着姊妹们也叫人放心,再不像我们家里的几个孩子,羞手羞脚的。” 薛太太转头就赞起宝玉“还是宝玉看着齐整,又孝顺又知礼且还进了学,将来少不得为娘娘之左膀右臂。”夸了又夸,极尽赞赏之词,王夫人便知道她话里什么意思。然此时贾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自然对儿媳妇更加挑剔。黛玉有个二品大员的父亲在其眼中尚且看得淡淡的,宝钗家里顶着个皇商之名,纵使之前千好万好,现在用不上了也就那样。 是以王夫人就笑着只当甚也没听懂,随便喊了身边金钏道“去我库里翻检翻检,依稀记着年轻时收了好些娇艳料子,我现在年龄也大了穿不得,不如给她们小姑娘裁几身儿新鲜衣服欢喜欢喜。”金钏应下,出去又找了个婆子跟着一齐开了王夫人的私库寻东西,这边王夫人才又笑着对薛太太道“要说我这宝玉,生来也是七灾八难的,前时不是还认了个姓马的道婆做了干娘吗因着没甚用,老太太又做主去观里供养了替身,只那老道长说过不可早论亲事,是以就这么拖着,我心下亦是急呢,可惜当不得这个家。都说成家才能立业,也不知这缘分到底在什么地方。” 薛太太勉强笑了应和几声,转眼就见金钏身后带了两个婆子抱几匹绸缎进来行礼道“回太太,库里配得上宝姑娘和琴姑娘的料子都叫我搬出来了,说不得叫奴婢讨双份儿赏呢”这些料子,有玫瑰红的闪缎、嫩黄的提花缎、银红的章绒、薄荷色的银缎,藕荷色的妆花缎,果然样样精致细腻。虽说都是好东西,可在薛家人眼里却也没那么稀罕。薛太太正不痛快呢,见了这些无甚心思,只淡淡的对王夫人道“劳姐姐破费,这好东西给她们也不过糟蹋物料,小孩子家家一人拿一个去玩儿罢了。” 平日两家相看,若是看中了,男方长辈会送些簪环钗子之类与那姑娘,若是未看中也不叫人面儿上尴尬,均是给了衣裳料子把人送出去。是以薛太太一见姐姐不当不正的送了缎子,脸呱嗒一下就沉下来,张嘴就想说女儿嫁妆丰厚之事,那边宝钗听见金钏儿讨赏的说笑话立刻带了宝钗探春在外间门边道“我恍惚听见姨妈要打赏什么呢可有份儿的” 薛太太便把嘴里的话咽下去缓了脸色道“你家常不是喜欢琢磨这些么,可巧你姨妈要赏你乖巧听话呢,还不好好带着姊妹们进来。”宝钗就笑着自己掀了帘子走进来,冲着王夫人薛太太福了福,这才去看金钏摆在桌上的料子。宝琴平日在家也多见这些,只和探春挤在一处嘻嘻哈哈,三个姑娘样样品评一番,最后宝钗要了薄荷色的银缎,探春要了藕荷色的妆花缎,宝琴则取了嫩黄的提花缎,说笑着要用这三匹缎子攒出三套一摸一样儿的衣裳穿了玩儿。薛太太见女儿喜欢,一时也不好再说甚么,稍坐一会借故辞了出去,带了宝钗宝琴便回那梨香院,讪讪的想着等儿子回来便与他说明儿一早回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 26 章 拐回头却说薛蟠这边,早间起来哼哼哈哈洗漱又用了饭就在梨香院的前院儿里无所事事转圈儿。因着早就请了假,是以这一整天都闲着。薛太太前几日替他接了贾府子弟们攒着一起递来的帖子,又说有王仁并其他四王八公家的公子一起,薛蟠傻乎乎的想着估计与林如海衙门里见的差不离儿呢。他且慢悠悠换了身新作的家常衣裳,腰间挂了妹子亲手绣的四君子荷包和岁寒三友的扇子套,想想除了老娘明里暗里补贴了二百两银票,又取了些碎银铜板之类塞在腰间,就坐在前院垂花门下头喝茶吃蜜饯等人。 这一顿好等,直等到巳时二刻贾琏身边的小厮兴儿才跑来敲门。门子将人引进来,兴儿见着薛蟠翘了二郎腿正自己乐呢,连忙上去拱手打个千儿道“薛大爷,小的来报个信儿,我们琏二爷昨儿就在外头订好了席,怕您不知道地方专门让我先过来知会一声,二爷等会儿就过来再请一请您。” 薛蟠此时倒好性儿,也不与他恼,只叫自己身边的来福领了兴儿去喝茶吃果子,又等了一会儿,贾琏骑个灰不溜秋的大骟马就来了。门子听见动静出去一看,原来是荣国府长房的爷们儿,忙将人请进来。贾琏就着下人肩膀衬了一下从马上下来,马鞭往后头长随手里一扔就进了院子,就见薛蟠正起来抖衣服上的点心渣子。 “哎呦,薛兄弟,劳你好等。昨儿我们出去寻了个好去处,因此回来晚了点子,这早间就起迟了。”贾琏拱拱手笑嘻嘻来了一句,那边薛蟠忙也拱手还礼道“无妨,今儿林姑父放了我一整天假呢,迟一些亦无妨,只别误了明天的事儿即可。”这话听得贾琏嘴角直抽抽,心道你个薛家说一不二的爷,怎地就这么听那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林家亲戚的话。一时又疑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故意拿林如海吓唬人,想来想去看着薛蟠脸上蠢兮兮的顿觉自己是想多了,也就扔脑后笑道“放心,一准儿误不了林姑父的差事。” 说着两人一起出了梨香院的门儿,这边是条接着荣宁街的小路,平日里也无甚人来往,薛蟠上马牵了缰绳,老老实实沿着路边儿和贾琏并排往外走。走着走着走到城北边儿一处酒楼,看门脸儿也就那样,还不如薛家自己开的呢,薛蟠心想这琏二果如外头传言一般吃老婆管,请人吃酒竟跑到城北来,还选了个这么样儿的地方,可见其囊中羞涩。 两人到了酒楼幡儿下头,早有伙计跑出来点头哈腰帮着下马牵蹬,薛蟠身边跟了来福来旺两个长随,一个去跟着安置马匹,另一个上前掀了帘子。这酒楼里头看着也是普通,说不来什么料子打的桌椅板凳并柜台摆在里间儿,看上去尚算干净,稀稀拉拉客人也不甚多,许是还没到饭点的缘故。贾琏快走两步往前头引路,薛蟠就跟着他,两人往西头走了两步就见一座黑漆漆的木楼梯,沿着楼梯上去二楼庭中也无甚人,再往西里头走到底是两扇乌黑菱格大木门。 贾琏笑嘻嘻伸手在木门上敲敲,里间儿立刻有伺候的过来开门,薛蟠往里一看,竟是一片刺眼的金碧辉煌。六、七个勋贵子弟东倒西歪搁里头坐着,主位上坐了两三个打头的,其他贾府并四王八公家的子弟们分列左右,席间约莫陪了妓子说笑,见着薛蟠来了忙起身过来互相厮认。贾琏串着给他道“那位是王大人家的子侄,那位是北静王府的旁支,那位是冯家的,还有那位是卫家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薛蟠团团冲人拱手,互相见过礼后便入席开宴。 薛蟠早间等人时候在家已是灌了个水饱,这时伸筷子出去只觉着滋味摆盘俱都平平无奇,因此便问,其他人听得他好奇,拍手笑得一脸神秘道“且要等一会子才晓得这里的好处哩”正说话间,外头二楼厅中摆了个小小台子,不知哪里来的花娘散着头发站在上面,底下只一老翁取了细竹管呜呜咽咽的吹。只见那姑娘高鼻深目,体格风骚,浑身跟没骨头似的软,和着曲子搁台上来回转圈。待其转近了依稀能看出来这人里头竟甚也没穿,就披了外头的纱衣,这些个纨绔子弟纷纷哄笑,其间大有猥琐粗鄙之语。薛蟠这几年窝在家里老实读书,身边连丫鬟都无尽是些小厮,过的跟和尚似的素,哪见过这等市面,当下就直了眼睛,要不是还顾着脸说不得口水都滴答下来,也就是他现在细溜了,不然看了都得让人眼瞎。 王仁坐在尽里头拎了杯子出来跟贾琏碰了一下,伸手往薛蟠肩膀头一拍道“薛大兄弟,这玩意儿新奇吧”薛蟠只顾着点头,那舞姬已是转到小厅另一头儿去了,眼见二楼除了中间四周全是包间儿,此时不知道多少人正坐在里头往外看。众人瞧了一会,舞姬舞罢敛了裙子低低鞠一躬,胸口一抹雪痕起伏着,又有人叫好喊了赏钱这才退下去。两层楼间上来的楼梯早有人关门堵了,看客们只管放心玩乐,席间又有妓子殷勤劝酒,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 原来此处乃是京城纨绔子弟间有名儿的去处,虽然门脸儿开在城北看着普普通通,实则暗藏乾坤。这酒楼背后的主家甚是厉害,想出种种神仙玩儿法,甚至一些身上有家孝的膏粱们也敢请进来,这花费当然不菲,王仁贾琏等为了把薛蟠弄出来也算是下了血本。 待酒过上几巡,话头子便放肆起来,包间儿里诸人先是挤了眼睛笑着将京城花街柳巷有名儿的姑娘们品评了一遍,说着说着就往好人家姑娘身上攀。这个说水月庵跑了个小尼姑,长得可招人了,那个就道某家有个表妹细眉细眼可人疼,这个又说那表妹和那小姑子有何可怜惜的,不若高门大户里极有才的姑娘们有胸襟。因说着这个,有人就从腰间掏出扇子给人传递着对贾琏道“这还是你家二房几位姑娘的笔墨哩,你可知道” 那贾琏,早就是纨绔放荡惯了的,家下人媳妇子且要多看几眼,哪在乎这些又不是他老婆并亲姐妹,当下笑了眯眼点头道“可不是,我二叔生得好女儿,头一个不就入宫做了娘娘的。”众人哄然大笑,那人又道“你们可知这扇子上写了甚俱是你那堂弟录了闺中字句出来,香艳得紧。如今谁不道他好福气,家里姐姐妹妹的不够,还有那客居的亲戚姑娘,我们好生羡慕哩”贾琏笑着抿了口酒只管咧嘴前仰后合,就有人说“这江南的姑娘精致,北地的小姐泼辣,但看各人喜欢哪一口呢” 席间陪坐的妓子就捂了嘴“嘻嘻嘻”的笑“都说大家姑娘好看,怎地我们见了也没觉着好呢先前十五约了小姐妹们去庙里上香见过,一个个团头团脸的,还没楼子里的姐姐俊俏,爷怕不是专门说来埋汰咱们。”这厢正撒痴撒娇蹭着旁边人的腿,那头只听得“哗啦”一声桌子就叫人给掀了。 薛蟠趴在哪儿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贾府二房家客居的小姐里头有一个是自己亲生的胞妹,登时就不乐意了。人都这样,听些旁人家女眷的故事总愿意,牵扯到自家身上那就不行,他本来就是个又呆又混的,蔫不唧唧趴那里正乐呢,脑子好不容易磨过圈儿算明白账了,即刻跳起来发作。一整张走了红漆的桌子叫他掀翻在地,碗碟壶盏之类瓷器摔个响脆,那些留在一楼也吃用着的小厮长随们都还当是自家主子急眼了呢,忙不迭挤着往二层跑。 酒楼里的人也不敢招惹这些平日五品官都不定拿正眼看的主儿,只得开了两层楼之间的隔门。来福来旺冲在最前头生怕慢了半步,只因自家大姑娘说了,若是爷在外头跟人动手千万得拦住,不然必拿他们两个顶罪哩。这两人冲上楼,一掌推开两边上来劝的伙计,直奔左侧底面包厢而去,外头的歌舞早停了,其他包厢里的人拎了酒壶一个个正等了要看热闹。 再说这头,薛蟠喝了点酒,仗着醉意直接就把桌子给掀了,追着拿扇子出来显摆的那人抬手随便提了个什么东西就要往头上砸。一圈儿人也没见着过这么暴脾气的莽汉,那王仁更是瞪圆了眼睛对贾琏道“他不是个读书人么,怎地比哥几个手底下还狠”贾琏一脸苦色,心说我也不知道这人他能莽成这样。 正说着,薛蟠从花架子上拎了个花盆儿就扔出去,头一下砸偏了,第二下又胡乱抢了个瓶子正抡圆胳膊赞足劲儿要走一个呢,包厢门就叫来福来旺两个撞开,两人抢上来一个抱腰一个攀胳膊,薛蟠手里那个美人耸肩瓶擦着地下人耳朵边儿炸开,瓷片子直接在人脸上来了一道。吃了这一计的人躺在地上伸手一摸看着红了,杀猪屠狗般嘶叫起来,两个小厮愣是差点没拉住让薛蟠上去又蹬了一脚,这才站直了,抖抖袖子道“嘴里再给我不三不四胡乱攀扯,爷直接打死你了事”众人这才猛地想起来似乎这位这几天就借住在贾家做客,可不是说到人家妹子身上了挨这一顿也不算冤。 后头其他人身边的伴当这才赶到,忙道恼行礼后将地上躺着哎呦的人扶起来,因着事出有因,谁也不敢说人事主动手有错,最多只嘟囔几声也就罢了。倒是薛蟠,神清气爽扔了一百两的银票在桌上“哥儿几个对不住了,家里且有点子事儿,我先回,你们玩儿着,咱们下次在约出来。”说着扶了小厮出去,因为有了酒不敢再让他骑马,来旺专门去街上喊了个轿子来,一人牵马一人随着轿子这才回了梨香院。 薛蟠这头一回来就醉过去,小厮先安置他睡下,紧接着满头大汗去寻了宝钗禀报。薛太太当家不理事,找她拿主意最后还不是一样推到大姑娘眼前。来福来旺两个哆哆嗦嗦跪在地下把听见看见的说了一遍,宝钗听完稳稳坐着喊了个婆子来道“你去备上礼,请苏嬷嬷跑一趟贾老太太那头,只说兄长酒后无状,因着别人唐突了我几句便把人跟打了,索性无甚身上,赔礼道歉便是。”说着吩咐家人收拾东西,这一次连黛玉那边的也给收起,带了一直守着看房子的紫鹃,哄了一头雾水的薛太太当机立断开门走了。 那边贾母并王夫人得了信儿还懵呢,连忙派人去外面喊贾琏回来问话。贾琏这头刚把被打的安置好,想着薛家必是愤愤然已把事情告上去了,当下也无隐瞒,只讲那人如何拿了扇子出来,如何说从宝玉那里流了闺阁笔墨出去,薛蟠又是如何掀了桌子打了人,等等等等。听完这些连贾母也无话可说,只板了脸叫人拿了薛家的礼给被打的送去,这事儿就算了了,一字不提宝玉在这里头的事儿 王夫人坐在一旁听了个全场,知晓自家儿子专坑自家人只觉胸口一阵气闷,一路闷着回了正院。那头婆子来报说薛家一家已是走得干干净净,当下更是头疼欲裂,偏巧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一路红着眼睛又进来告状。李嬷嬷憋红了一张老脸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求太太给老奴一个恩典,若是瞅着不中用了直接把老奴发出去吧,实是受不得这些妖妖调调丫头片子们的气了。” 原来今日宝玉一早接了宫里元春赏下来的一碗糖蒸酥酪,急着要去学里玩儿,又见袭人这几天胃口不佳,想着她平日就喜欢这些香甜东西,故此交代小丫头子专门看着留给她。结果宝玉一出去李嬷嬷恰好来了,见着那碗酥酪端起来就吃了一口,立时有丫头过来跟她说这是留给袭人的,李嬷嬷登时就不乐意。原本这袭人与宝玉有了首尾,李嬷嬷看她就不顺眼,每每都因宝玉护着吃下头风已是存了一肚子不满,这会子竟连口吃食也不能够,气得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就将那碗酥酪吞下去。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宝玉一回来就见房里跟炸窝似的闹,李嬷嬷坐在地上拍了大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且嫌弃个不住,又吃这老奶妈堵了几句不中听的,当下一心就冲到贾母那里告状去了。这李嬷嬷也是个奸猾的,眼错不见一溜烟儿跑来王夫人这里哭诉。她想得好,反正这次怕是要被撵出去了,少不得也要捎带上那几个牙尖齿利的丫鬟。王夫人这头正因着宝玉生气呢,一听这场乱事恨不得仰倒过去,只对着李嬷嬷道“既是已叫老太太知道了,你便出去吧,回头我叫丫鬟稍些银子于你养老防身。”说着打发了李嬷嬷,转头喊上周瑞家的悄悄儿吩咐几句,打发她下去了。 说回薛家这边,宝钗带了母亲抬了哥哥麻溜儿回了自己家,等晚间儿薛蟠酒醒了,拍着大腿与薛太太吵嚷道“我说甚么来着,那宝玉分明就是块破石头,谁家有傻成这样把姊妹拿出去与人说嘴的外头人连姓甚名谁都知道得真真儿的,那贤德妃娘娘省亲才过去几天闺阁里的笔墨就流得满大街都是,早早离了贾府也不只如此。”薛太太听完恨得牙痒,喊了人来说要追上那人家再揍他一顿,被坐在一旁的宝钗给拦了道“母亲何必如此好歹人也没真的带出姓名,咱们这一闹倒是自己把锅给扣在脑袋上了,只当不知道,远着姨妈家些儿,过上几年淡了也就好了。” 薛太太反身抱着女儿哭道“我的儿啊,翻了年你可就虚岁十四了,这般年纪正是相看说合的时候,再过上几年花信迟了难不成去与人做继室”又心疼那舍与贾府的十万两雪花银。宝钗还没说什么,薛蟠又在一旁添乱道“嗐呀你少操些闲心,实不行明年春榜的时候派家下人守在贡院外,专挑了年轻俊俏的士子直接绑了来,就凭我妹子这相貌才干,便宜他祖坟冒青烟” 宝钗且哭笑不得,薛太太就“呸”了他一声“还未说你呢,出去吃酒就吃酒,两口黄汤下去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若是把人打死了,且看今天如何收场,少不得给你寻个厉害媳妇儿管管你”本是心疼姑娘婚事艰难,话头一转又拐到儿子寻媳妇上去,薛蟠伸手抹了把脸道“反正我不管你找甚么,只一点,再别往姨妈家去了,那宝玉就不是个好的,等着看他闯个天大窟窿出来吧。”说着起身趿拉着些端碗喝了口水对宝钗道“妹子只管放心,这里头还牵扯了林大姑娘,明儿少不得去跟林姑父通个气儿,且等着那宝玉挨削与你们出气。将来婚事也包管在哥哥身上,必不叫你心里不顺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 27 章 到了第二天,薛蟠果然起个大早屁颠颠去衙门寻他林姑父去了。林如海这边倒是听说昨日他打人这一出儿,见了薛蟠就让他站着把事儿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末了戳着这小子额头恨恨道“你就是个蠢死的,现成把柄叫抓到手里都不会使,揍那起子烂人有甚用,你不想想源头在何处”说完哼了一声斜睨薛蟠一眼“跟在我后头看着学学,你也算是读书人,怎地莽成这样。”薛蟠讷讷不敢多言,恭恭敬敬跟在林如海身后,只等着林姑父教他如何寻人是非。 这林如海是早年探花出身,家中五代列侯,又在江南主持多年盐政,急流勇退后回京述了职。也不知他都与皇帝报了些甚么,入京半月便补了礼部,品级不曾变化,到底入了中枢,只在礼部做个尚书,用不上时亦是清闲风雅之职。这日无甚大朝会,坐班坐到点林如海便起身对外间各侍郎、郎中道“今儿日头尚早,不如大家移步外间茶社一叙”他乃是礼部的主官,顶头上司开口,底下人如何不奉承的立时便有人接到“城西新近开了个茶楼,里间儿还有打棋谱并品琴的,不如一起去试试”说着众人起了身骑马上轿一起便往城西而去。 薛蟠跟在林如海马后头心中惴惴,这越是学力驽钝的就越怕见着高知师长,可怜见儿的一整个礼部尽是当朝顶尖儿学问人,可想薛蟠在这其中伺候着犹如狸猫进了套儿般难受。旁人看在林如海面上已是尽力让着他,说话间论及典故篇章还是说得薛蟠如坠五里云雾。走着走着就到了那人所说的茶社,外间果然清雅异常。伙计引了人进去,立刻有茶博士迎上来把众人请进包间儿,薛蟠探头看了看,连水牌儿上都是些诗词,看不懂的连自己点了甚都不知。几个礼部官员以林如海为首,分了宾主高下落座后先摇头摆尾论了一番这些诗词与茶叶名儿贴不贴,论完才点了些果子,又叫茶博士表演一番,这才算入了正片儿。 那边茶博士伺候好了,端了用不上的泥炉下去候着,这头林如海叹了口气对众人道“咱们礼部在六部里头最是清闲,眼下书籍勘定之事也成了,天天看朝堂上为那仨瓜俩枣折腾甚是不雅,亦不知从何谏起,诸位有何高见”旁人听了心里一片嘀咕,还当是这位难不成是站了队了要下场撸袖子拼杀,不想林如海抿了口茶拐个弯儿继续道“要说这礼字,乃是我辈读书人最要紧之事,岂可轻易毁之”这一句又把话兜了回来,好似他真的只是见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天天对着撒赖不过眼而已,其他人亦不知其心中指的究竟是甚么事,只跟着哼哈评了几句。 正说着,忽然林如海就指了一直站在身后憨傻傻跟着服侍的薛蟠道“这是我姻亲家的子侄,蠢兮兮的,收来做个弟子教着玩儿。他是个甚么材料,这几日大家一看便知,乃十足十无甚天赋的孩子,行事也张狂放诞,实是不教不行才带在身边,这几日下来如何少不得一一改了。”也就薛蟠脸皮厚,立刻堆了笑拱手团团与在座诸大人行礼,旁人亦笑着受了他的礼,林如海才继续“我想着,这京中纨绔子弟甚多,搅得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朝中诸大人那都是进士出身,学识礼仪也不必再去计较,只这些年轻孩子,好好教一教或不是亦能成为栋梁之才,连这么个无药可救的收拾收拾不也见得人想来勋贵家的子弟俱是如此。” 这薛蟠的出身大家一早儿心里便有数,商户之子,又奇奇怪怪的考了个秀才,本是不大喜的。但见他前后跟着林如海殷勤服侍,又实是下了苦功夫读书,这不开窍谁也没辙,倒又觉得这孩子又可怜又可笑。听得林如海如此一说,再与京中十倍百倍坏于他的诸子弟一比较,顿时觉得这薛蟠也没之前那么伤眼睛,笑了打趣他几句便将话沿到林如海的意思上。这礼部的左侍郎就道“下官亦觉着最近京中甚嚣尘上,尤其各位娘娘归省游兴之后,勋贵各家的子弟惹是生非者不知凡几,最是可恶。以女晋身本为人不齿,叫这样一折腾反倒成了令人垂涎之事,甚为于理不合。”礼部右侍郎也不甘落后道“大人所虑甚是,为深远计,这些子弟们着实需要好生教导一番,本来这些合该是国子监的事儿,可是眼下那边儿早就满员,正经读书的好孩子还教不过来呢,哪里肯让这些祸胎进去裹乱。”下边儿的郎中们亦纷纷抱怨,对策没商量出来,倒是将各家勋贵子弟无状之处说了个分明。林如海坐在主位上淡淡道“不若诸位都回去收集一番递上来,我好写个折子递与当今知晓,少不得等眼下着急的事儿过去了要腾出手收拾收拾这群孩子。” 众人连忙举了茶杯赞他胸襟宽广,连这些不上墙的烂泥都想着教导一番,着实是奉圣人教化之喻,可敬可佩。一番吹捧后桌上茶水喝尽,果子亦用得差不多,林如海就起身带了薛蟠先走,留其他人在后头稍坐。等出了茶社薛蟠还一脑袋雾呢,林如海冷笑一声道“别看文人清高,嘴巴一样碎,只不肯揪着小儿女不放罢了,明儿就有人把这话递到各家勋贵耳朵里,与你吃酒那些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一顿胖揍。哼,敢拿我女儿出来说嘴,这事儿还没完。”说着回头又看薛蟠“以后再有人请你多长个心眼子,偏门儿之处不可去。万一叫人拿住,你这死去活来才背得的秀才名头还要不要了” 薛蟠这才冷汗直流想起来,若是昨日当真醉死在那家楼子叫人拿住,真真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讲不清原委学子叫人抓住在这种地方酩酊大醉,革去功名都算轻的。旁的都好,只考试这一项着实折磨人,薛蟠听得耳朵都耷拉下去道“不记得曾得罪过他们,为何如此害我” 林如海冷哼一声道“俱都一样出身,你有他们没的东西,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我亦不知,总之你今后为人处世多加几个小心,今后这么样的事儿且少不了。”薛蟠在后面忙不迭点头,先将师傅恭送回府上,这头自己专门儿跑去家有名儿的老店约了两斤卤肉才打马回了家。薛太太心里还正忐忑呢,见儿子乐呵呵全乎着回来了才算放心,晚间席上果然就上了那道从外头带回来的肉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坐在一起用了,果觉滋味醇厚唇齿留香。 过了几日,果然有贾家派人备了厚礼上门,只说是原本备了上元的筵席要请亲戚们一聚,不曾想二房太太一下子病的极重,前头说好的也只得改期,因此带了礼来道个歉,等今后再看了好日子。薛太太见了礼物里的笔墨纸砚并布匹首饰便知是打了借口上门讨饶的,比之以往更重三分,总算记得问了问儿子的意思,先将来的人打发了回去,等着看了林家的态度后才照搬着回了同样分量的礼。下人带回去回话,王夫人见了登时脸色青白不知所措看向贾母,贾母亦摇头道“先想个由头把宝玉拘在家里过几年,也好收收心读书习字,少去外头叫人带坏了去。过不得多长时间这事儿就淡了,无非小孩子无心之失,他老子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还要怎样再不着让你们老爷分别去薛林两家走一趟,难道为着这个亲戚竟都不做了。” 王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起身行礼退下去,到院子里才喊婆子去外头跟贾政说一声儿,又心疼不已让金钏儿去碧纱橱看看宝玉好得怎样。 贾政那边果如林如海所料,第二日便有人悄悄递了话与他。说是他那嫡次子在外头说话不清白,攀扯到了礼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姑娘,人家亲爹知道了正要想法子收拾这几个传话议论的勋贵子弟呢。贾政早年亦是读书出身,老爹升天时上了一本,今上怜惜老臣赐了他一个出身,也断了他的科举路,人到中年了还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晃,是以为人很有几分迂,最爱同人讲些做臣子的道理。好不容易因着闺女的缘故升了一级,生怕让别人说他呢,这宝玉可可的迎头撞了上来。当下贾政班也不做了,差也不当了,飞也似的赶回去,整好又撞上宝玉在家里捣鼓那些花瓣胭脂膏子,自然又是一顿好打。至于后头如何上门去与亲戚们道歉不必细说,总之其后好歹安生了些。 这一年转眼就出了正月,进到四月里淅淅沥沥的数月未见阳光,连钦天监也坐不住上了本子,只道今年雨水较之往年更丰,唯恐黄淮两岸又要化作一片泽国。那头工部和户部还吵嚷不休呢,一扯上可能会出现的水灾立刻偃旗息鼓,一时朝堂之上大人们绞尽脑汁火烧火燎的想法子要筹出笔预备赈灾的银子,可惜国库里叫当今炼丹炼得几乎快能跑马了,户部尚书总有通天的算计也平白变不出银钱来。 此时后宫又有皇后娘娘下旨令内眷节俭,京中人家纷纷闻风而动,哪怕从自家门口卸俩灯笼下来呢,好歹也是个意思。因了这个元春忽想起省亲那个园子白放着也是放着,不若叫家中上下迁入其中,亦暗合不至浪费之意。贾家得了娘娘旨意,立刻将这消息散与后院几个主子,贾母做主便叫家里姑娘自己挑了园子搬进去,又发了帖子请亲戚家姑娘来玩儿。薛林两家自不肯去,便有四王八公其他几家女眷出头居中调停了一番,最后还是勉勉强强送了礼,黛玉宝钗双双称病,人到底是没有过去。贾母无奈,只得下令空了蘅芜院收拾出来留着客人小住,又派人往娘家接了史湘云过来住了潇湘馆整日和宝玉玩耍。 宝钗这几个月在家里冷眼看着林如海行事,见其却无害己之意便将心思俱转到当铺和宫中采买的账目上。因着之前河工账本子的事儿还未了不敢打草惊蛇,是以后头两处亦不敢擅动,好容易这要命的东西终于送出去了,可算闲下来慢慢把家里经营的脂粉簪花采买一事理了清楚。中间又有薛蝌从金陵赶过来会账,宝钗索性把买的京中院子田亩分了一半送与宝琴名下作嫁妆,薛蝌自然感激不尽,尽心尽力给薛家跑腿办事。 没几日薛蝌接了宝钗合过发还的账本子,忽的想起一事道“大姑娘知不知,金陵那边有几个庄子叫水给淹了”宝钗点头道“庄头打发人来说过,已减了他们今年的租。”薛蝌皱眉摇摇头“好叫大姑娘心里有个底,南边儿今年许是要绝收,这雨跟捅了窟窿似的下个不停,旁人家里有好几户庄子在低洼处的俱已能飘起牛了。”宝钗谢过他提醒,交代了购粮存粮之事又叮嘱了几句加小心,这才放薛蝌匆匆回去。 又过数月,忽有一日只听得外头大街上一片骚乱,虽有五城兵马司士卒及时出动压了下去,仍有不少做小买卖的人家糟了劫难。事情一报上去当今震怒,就连各高门大户亦议论纷纷,到下午便查出原是一股流民不知何时蹿入京城,因腹内饥馑已极故而动手抢夺。此处可是皇城,天子脚下,如何竟有流民混了进来说不得明日便要有流匪也敢打主意。皇帝即刻责令三司提了那流民的首领会审,这一审不得了,方才知道湖广两地自洞庭往下已然化作一片泽国,外头老鼠都叫淹死飘上来了,京里还两眼一抹黑以为天下太平哩登时这朝堂之上就成了战场,有人说那起子刁民分明是为了脱罪故意如此言语好叫看上去可怜些儿,有人则认为不管是真是假总要先派人去看看。那先前的人就驳斥叫谁去呢后头的人便说朝廷里自有这样的安排,总之反反复复热闹非凡。 最后还是一直站在丹陛下头右边靠柱子的锦衣卫指挥使出列拱手道“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他这一出声儿不打紧,大殿当中立刻安静下来。平日里锦衣卫能不出声尽量不出声,只挂着张脸站在一旁盯着殿上群臣一个个看,今天突然冒出来,冷不丁还把他不远处站着的几位老大人给吓了一跳。 只见这中年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交由大太监递了上去,皇帝拿起来翻了两页,先用手垫着压在桌子上,抬头含含混混问道“可曾有人证物证”锦衣卫指挥使回道“启禀皇上,物证俱齐,由下面一个柳姓佥事守着,去岁已派了另一个姓沈的佥事南下探查,回信儿说这几日便要带了人证抵京。” 皇帝点点头往后靠了靠道“待散了朝着内阁几位大人留下,此事容后再议。”说是这么说,熟悉皇帝习惯的人一听声音就知道不对劲,几个离得近的微微抬头只见皇帝拳头都攥起来了,当下缩了脖子大气不敢出。大殿里静了片刻后又听得皇帝在上面道“国库空虚,亦不能与民争利,不若另辟他径充实国库。”说着往下看了看又道“正好老六也该出来做事了,让内务府协理他把内造胬币之物好生算算,不必的耗费酌情裁剪一二。” 众大臣一时摸不清皇帝的脉数,又因锦衣卫递的折子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亦无人出来言语,大朝会便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只听上头大太监唱了声儿,文臣武将们分两边儿各自散去。林如海正和吏部尚书有一句每一句拉闲话呢,后头就听见太监戴权尖细尖细的声音小小喊道“林大人且留步皇上喊您呢。” 那林如海闻言果然站住,拱手和吏部尚书道了恼,转头跟着戴权就往后头内阁大书房走。一路上林如海悄悄理了理衣服,又取出个小把件儿塞给戴权。不必他张嘴,戴权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就乐了“林大人破费了,皇上现在心情不大好,不过不是冲各位大人的。只是因为有些事儿和南边儿有关,所以才请了您过来问话。”林如海点头道“有劳公公费心,我回京已快一年,江南些许事儿亦不知,这是从何而起的呢”正说着,大书房的门就在前头了,戴权闭了嘴回头给林如海打个手势,后者一看便满脸了然点了头,恰好小太监唱名儿,里头传出让进去的声音,林如海低头进去跪了行礼,起身后才见除了皇帝满脸漆黑坐在上头,四位内阁宰辅俱凄凄惶惶站在底下。 皇帝也不多话,伸手指了指桌上奏章对林如海道“林卿自己看看,看完说话。”林如海忙又鞠了一躬,用袖子托着接了奏章翻开一目十行看过一遍,看完亦是脸色煞白。 原来去岁夏秋之际锦衣卫便得了线人消息,说是江淮黄淮并湖广之地堤坝尽皆叫人以次充好,甚至虚报役夫人头两头吃空饷,那些河堤俱朽腐多年未得整治,贪墨下来的金银只知数目却不知去向。指挥使当即派遣最先知晓此事的沈玉沈佥事带探子连夜下江南查证,不想人去了竟是数次次遇险,好容易找到了人证,这几日便护着跋山涉水归抵京城。 和着这几日流民劫掠之事前后一想,饶是林如海后背亦泛了一层冷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 28 章 河工之事,一个弄不好便会动摇国之根本。今有北部西部诸多蛮夷亦虎视眈眈,内里只要一出个岔子露出虚弱之像,外敌必然挥兵南下,界时就真招来天大的祸事了 想到这里,林如海急忙先行下跪请罪道“请皇上责罚,臣有负圣恩,于江南多年竟是未曾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到了这个地步,皇帝也气不起来,只叫他起身“不搭卿的事儿,你在江南主管盐政,最多协理个漕运,这河工上下又未曾过你之手。现在喊你来只是推测一下其中贪昧的金银丁粮何处去了,少不得要发出来以冲急用。” 林如海起身沉吟片刻道“启禀皇上,其中头绪还得锦衣卫的沈佥事回来问过话才能理清。只说眼下,江南必是已经起了水患,为防民变可酌情调动附近驻防待命,另有米粮药材赈灾之物须得备齐。无论如何不能起乱子为上,另有边军亦应加倍提防,至于贪墨之事必然牵连甚广,慢慢查访才是要紧。”皇帝听完不置可否,应是不大满意可一时又无其他办法,只淡淡道“卿之想法与阁老们一般无二,只这银钱从何而来” 一时林如海并四位阁老心里俱想着你把那些炼丹的道士都遣散自然就有钱了,可谁也不敢说出来。今上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逐渐孤拐,心里拿定了主意那是一丝儿都不带变的,就算事后觉察许是不美也要挺着面子硬杠,底下的臣子便也顺着大多愿意说些奉承话,说不出就干脆闭嘴。 林如海顿了顿拱手道“皇上今日吩咐六皇子之事可是与充盈国库有干系”原本大家都想着皇帝不过随便找一闲差安排长大的儿子,现在算来说不得有甚特别心思。只这六皇子出身一般,平日亦不显眼,人说起来只有一句沉稳孝顺罢了,对皇子而言并不是甚么上评。当今膝下八子,刨去幼年夭折的,以及前头没了的义忠亲王,还活着的青壮子嗣只余四位,眼下风评呼声俱佳的乃是甄贵妃膝下所出之四皇子,比之刚刚接触政事的六皇子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面色稍稍好了些,虽嘴上没透出什么,但表情说明了一切,几位阁老都是成了精的老姜,自然也明白了上头的意思。便有刘大人站出来表示内造胬币采买的账目确实需要清一清,以免诸皇商家有负皇恩,又有李大人说宗亲勋贵的子弟最近很有几个在京城里惹事生非,可见也该带着他们一起“为国分忧”,越说皇帝的表情越好,最后点头道“朕的意思诸卿必然明白了,林卿留下,其他几位先回吧。” 阁老们俱都明白林如海曾是皇帝放在江南的耳目,依次行礼后纷纷告退,腾了地方出来。带众人退去,大太监戴权亲自守在门边往两头看,林如海这才又鞠了个躬道“皇上容禀,若说着河工上失踪了的银子,只一处人家能帮忙寻着,不妨召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甄大人入京对奏。再者也是给老臣一个申诉的机会,方显当今宽厚仁慈。” 河工一事林如海说不知道情有可原,毕竟不能越权,但甄家要说不知道看客们都是要笑的。金陵左右一带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甚么事儿不得甄家点头哪怕是上京递个本子,甄家不答应保管你出不了金陵省。表面上看林如海这是在给甄家求情,实则是将甄家家主架在了火上烤。若是甄应嘉一动,甄家在江南的掌控势必削弱,那姓沈的佥事更可从容行事;可他甄应嘉也没理由拒绝上京自辩啊,难不成还真认了这桩罪证 先前林如海差点没让甄家暗地整死,若不是挂念着深陷贾家来信哭诉的亲姑娘说不得就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了,此时林家已是缓过气来,待他或是过继嗣子或是安排女儿招婿,总有重新生根发芽之势。既然锦衣卫把手伸进了江南,甄家迟早都得跌个大跟头,林如海毫不介意自己做那个一脚把甄家踹下去的。都说读书人含蓄内敛,你要招了他少不得也给存在心里,总有一天得找补回来要你好看。 早先现甄家老夫人曾是当今的乳母,地位非比寻常,当今上位后数次册封,累进为奉孝夫人视如亲母,寻常人谁敢动她又有甄家曾在江南多次接驾,从皇帝那边看一家上下着实尽忠职守用命当差,怎地不喜是以大家都知道甄家早就有了二心亦不敢揭开口子,只甄贵妃一人娇滴滴掉上几滴眼泪儿便前功尽弃,谁又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来 现如今这事儿可就不一样了,除了他甄家,林如海再想不出谁能只手遮天做了这样的事还能严严盖住,无论是谁在上头示意,动了河工的银子且跑不了一顿重责,至少十年内甄家在朝中子弟俱是废了。依当今的寿数,十年后皇帝早就换人做了,县官不如现管,谁还会把金陵甄家放眼里早年甄家得罪的对头怕是早就摩拳擦掌等着跳出来呢。 正是想了这些林如海才决定将火点起来,势必要把甄家这棵参天大树一把火烧成焦炭。 外头薛家且不知这些朝堂上的事儿,只今日内务府传出消息来说要与各采办家核对账目,薛蟠忙回家眼巴巴寻妹子讨主意,宝钗笑着让白鹭将早已盘好的账目款项及做平的新账本取出来交予他,又反复交代“这些都是核清楚了的,中间有些款子不大对,且不会有人问,若是问便只说是早年守孝时的,保你平安。”要说薛蟠最信的莫过两个人,头一是林家姑父林如海,在一个便是同胞妹子宝钗,听了也不多问,带了来福来旺两个背起账本就往内务府去,果然顺利非常。 宝钗想得好,既然这后头示意做空薛家的人敢这么干,肯定是已经将后头的路子都踩平了,不然还没捞够本就叫人从账目上揪出错儿来弄倒了薛家不是白费这么大的功夫未到四王八公气数已尽的时候薛家且散不了,是以做事亦从容许多,再无往日焦躁之感。薛蟠销了帐,带了兑出来的款子溜溜达达沿着大路往家走,冷不防后头来福来旺大声呼喝,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叫人一把从马上抱着腿给薅了下来。几个穿着短打的人蒙了脸从巷子里钻出来,拖了薛蟠跟拖头待宰的猪似的往小路上钻,来福来旺不敢耽误,忙一路大声呼救着追了上来。 一进巷子才发现对方乃是早就预备好了的,两个小厮一个叫人当头一棍子砸在肩膀上登时就动弹不得,另一个叫勒了脖子做不得声。眼看来旺翻着白眼都要蹬腿儿了,一个穿大红衣裳的人蹭地腾空而下,腰后一把短柄厚背直刀“唰啦”抽出来噗噗噗数刀就将蒙面之刃尽数捅倒,后头又有几个人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人尽皆按住,这会儿薛蟠才抖着手脚把头上蒙的马岱子摘下来扔到一旁喘气儿。 “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得报答您”薛蟠都快叫吓尿了,说话跟宰了一半儿的鸡似的,沈玉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少不得失笑心道这薛家真有意思,兄妹俩谢人都一个套路,这辈子实惠半点不给,直接把你一竿子支到下辈子去。原来他都回京好几天了,指挥使的意思是报他尚未回来,且冷眼看看这几日都有甚么牛鬼蛇神跳出来作妖,好巧不巧在大街上救下了差点叫人绑走的薛蟠。他只冷了一张脸板着,自有下面的力士报出来“这乃是锦衣卫办案,即叫我们佥事拣着了,那就一起回北镇抚司留个口供。” 薛蟠这会都软了,一见这俊俏青年竟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怂兮兮站都站不起来,还是来旺揉了脖子过来将人扶起,少不得跟着去了北镇抚司的衙门。那头来旺叫人卸了半拉膀子已是叫个千户带手下送了回去,薛太太一听儿子被锦衣卫带走,登时昏阙过去,还是宝钗又安排大夫又安排婆子伺候又亲自上来才问清了事由。 一听哥哥当街叫人绑架正好被锦衣卫救下这才进的衙门,宝钗忙一叠声喊苏嬷嬷准备红包,有翻了点心果子攒了满满两盒做礼,好生请那送人回来的千户吃了回茶,应将东西塞过去才开门恭送千户回去复命。 家下人催得急,大夫来得也快。先是看了薛太太,大夫只道无甚大碍,留了安神定心的丸药,又开了道药汤,教了婆子丫鬟推拿之术,这才提着药箱去外头院子瞧来福。那来福脱了半边袖子扭过去,来照顾他的人略略帮着将上衣褪下一点,只见肩膀上头红红紫紫肿了老高,大夫上手微微碰了两下便断定锁骨叫人打断了。好在此处骨头虽然断了却也没劈开,就这么好生养一养数月即可痊愈,只这期间做不了事而已。 宝钗听了下人禀报,先命人拿钱送先生出去,再喊莺儿和婆子出去抓药,又叫了两个没总角的小厮进来交代道“你们俩,一个等大爷回来暂时跟着跑跑腿儿,另一个去照顾来福,跟他讲要吃用甚药品食物的只管说,差事也定然给他留着,月银翻倍照发,只安心先把伤养好,养好了就叫他回来。” 还有两千字,明早起来码,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第 29 章 话说之前宝钗刚派了大管家带人出去没多久,这头薛太太才悠悠然醒过来,见了坐在床头守着的姑娘就想抱着她哭。宝钗忙扶了她把前因后果说过一遍,薛太太这才张着眼睛道“不是你哥哥在外头闯了祸叫锦衣卫撞上锁走了还好还好”宝钗哭笑不得道“哥哥再不是那样儿的,先前与人起争执亦不过是牵扯到我罢了,好好儿走在外头哪里就要闯祸的”说着命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服侍母亲用过,又将刚刚发下去的安排与她说了一通。 薛太太背后靠着迎枕用过药,只听女儿又交代下人精心炖了燕窝粥来,舒舒服服哼了两声这才道“为着你哥哥,我真真是操了一辈子的心,还是早年闹得太过,冷不丁儿一说出事儿总想着是你哥哥又作妖。唉,这毛病怕是没得治了。”宝钗就捂了嘴笑着与她道“少不得寻个厉害嫂子管着哥哥,您不就清闲消停在家只等着做个老封君了” 说到这个薛太太便精神起来,把着宝钗胳膊道“我是想着,你哥哥既然好歹考了个秀才,那不能再往这些商户人家里找。可是一般读书人里头,小户人家的姑娘缩手缩脚我且看不上,大户人家里头又未必愿意把姑娘便宜咱们,是以犹犹豫豫的拖拉到现在。你说,是托你舅舅姨妈家帮着打听呢,还是托你林姑父找找”她这是听儿子薛蟠念叨多了,一有事儿就会想起林家。 宝钗心道,凭你找哪家呢,只要别是桂花夏家便好,那夏金桂并她贴身的丫头宝蟾主仆俩搁谁家都消受不起薛家眼下又不缺钱,也没必要把眼睛盯着人家孤儿寡母的打算发绝户财,自己做事的时候秉持正心,自然不会入了鬼蜮之道,民间所谓不贪小便宜不吃大亏便是如此。母女俩聊着聊着就有小厮急急忙忙来报大爷做主请了恩公要来家吃饭,薛太太一听连声儿先问儿子可还好,听得薛蟠无事便对宝钗道“我带上家下人去门口迎你哥哥去,厨房那边打个招呼,今儿多添几个硬菜”宝钗无奈,都这早晚,请人吃甚么硬菜能吃得下去忙吩咐厨下做些好看精致且爽利的菜蔬,想想又叫添了鸭油烧饼和鸭肉包,总归是个意思。 薛家长居金陵,这边薛宅正用的厨子亦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做得一手好鸭子,皮酥肉嫩一抖就离骨,最绝的是鸭子烧出来肉质中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梅子味儿,酸甜可口恰可中和鸭子本身的油腻和腥臊。 她在头里正忙,那边薛太太带了二管家和身边几个婆子守在门廊里头急着等儿子回来,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好容易听到外头有马蹄嘚嘚声愈走愈近,忙一叠声喊了门子开门儿迎出去。她也顾不上旁人,满眼都是儿子挂了彩的大脸,冲出来抱住薛蟠长一声短一声的儿啊肉啊,把旁边儿一个俊俏小伙吓得忙往远处让了让。 薛蟠叫老娘揉得无可奈何,任她摩挲一番才道“妈,我好着呢,没事儿。就是饿了”薛太太一听儿子饿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恨不得现在就变出一桌子饭菜来,还是大管家轻轻咳了一声,薛蟠才好容易挣脱出来对着站在一旁的沈玉道“恩公这便是我母亲。” 薛太太顺着儿子话头往旁边一看,哎呀,好齐整后生,白面皮儿,丹凤眼儿,鼻若悬胆鬓如刀裁,身形高挑猿背蜂腰,穿了一身儿大红的飞鱼纹纱袍,后头挂着把腰刀,想是刚从衙门里出来都没来得及换衣裳。这人不笑时冷着脸好似挂着冰楞子似的,一笑两只眼睛眯眯着弯成两道新月,眼角眉梢跟开出花儿来一般,只让一旁看的人也打心底里想跟着一起乐。 小老太太么,见着跟儿子差不离年岁的俊俏孩子都乐意赞一赞。薛太太看看人家再看看薛蟠,好歹顾忌着沈玉身上那件御赐的飞鱼服,方才没伸出手去当成自家孩子揉搓,只弯了腰千恩万谢“多谢大人救了我儿,薛家上下只有感激的,日后有甚事只管吩咐了,必给办得妥妥帖帖。”薛蟠这才又跟薛太太介绍沈玉“恩公乃是北镇抚司里头四品的佥事,也是年少有为了。” 薛太太心道平时四品官儿都不一定能登得薛家的门儿,又看这后生如此人才少不得暗叹屈才,扶了丫鬟又福了一礼道谢。沈玉如何敢受,连忙避了拱手揖道“老夫人忒客气了,您是长辈,不必如此多礼,不过是职责所在又推不过薛兄弟盛情邀请。”一旁薛蟠又上来往里让,众人方才拥着一股脑儿进了薛家宅子的大门。 沈玉跟着薛家母子并诸多下人进了薛家,只见门廊下是口天井,底下立了口乌石凿出来的大缸。缸里不养荷花不养鱼,单独用硕大的鹅卵石堆出缓坡,此起彼伏别有意趣,那石头上许是日久年深竟生出层层毛茸茸的绿色青苔,衬着缸里的水青翠欲滴,那石头下面还有些许小东西滑过去的影子,仔细一看竟是数条小黑虾并零零星星的观背青鳉。薛蟠见他多看了几眼,忙让大管家上前指着那水缸道“这是我们大姑娘让弄的,北方干燥,宅子里多弄几处也显得湿润些,或不是也好养养眼睛。反正都是些泼皮好活的东西,万一走水还有个防备。”沈玉想着回去也弄一个给自家老爷子玩儿,又看了一眼这才继续往东头去。走了没几步进了主院儿,来往下人已是将席面准备妥当了。 薛家乃是皇商,出身不高却着实豪富,金陵有“护官符”曾曰“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得便是他家。先薛老爷去的时候薛太太当了数月的家叫人哄骗着去了三四成家财,后头虽有宝钗接过去支撑可到底是个姑娘,轻易门儿都出不得,纵是将各处田亩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拉不起南北走商的队伍,后来还是用了薛蝌方才缓过来,此时不过往日情景十之七八罢了。饶是这么着,席上些许盘子里盛的一般人家连认都认不出是甚,倒是沈玉连眼皮都没翻一下,一脸熟稔着实让薛太太疑惑了一会子。 丫头并媳妇子们引了众人分宾主入席,沈玉好一番推让后还是坚持坐了客座。薛蟠端了酒盏站起来好一通谢,言语间或有些粗,但到底是真心实意感激,是以沈玉亦拿着酒盏起身与他碰了一下一口饮尽,少不得主人殷勤布菜劝酒,宾主尽欢。吃了大约半个时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玉站起来便要告辞,薛太太见人都有了些酒只说不如留宿一晚,家中客院何事都方便,沈佥事推说明儿一早还要当值,这才又安排了下人跟着直将他送到城西方才回转。 一路上沈玉心中暗道这薛家人倒算实诚,不像是个奸猾的。薛太太不提,薛蟠为人虽有些粗莽,到底也有几分赤子之心,家中必是请了能人细心教导方不至走上邪路,可惜没能见着他们家的大姑娘,不过正经人家的闺中女子亦不好擅见外男,以后慢慢来往着总有些许机会。一路边想边沿了巷子走到底来到一幢宅子前,门上直挂个光秃秃的匾额上书“沈府”二字,门口下马石上歪了个老苍头正一点一点的打瞌睡等门儿呢。沈玉打马上前,利利索索从马背上跳下去,那老苍头听见声响掀起眼皮一看忙起身弯腰上来帮着拉缰绳道“二爷回来了老太爷今天还好,进得也香,只是嚷嚷无聊想出去吃卤肉耍子,好容易才让拦下。” 沈玉把马鞭递与他往里面走,边走边道“只管看好人,少不了你们赏。”说着绕过门口影壁进了院子,一架葡萄下摆了张摇椅,一张被子显是裹了个人形出来正缩做一团闹脾气呢。沈玉靠近过去拱手作揖道“老爷子,我回来了。”那团被子动了动,一个白胡子老头露出半张脸嗅了嗅道“你去吃甚么好吃的了还有酒”沈玉从怀里掏出一包云片糕与他“今儿在街上顺手救了个人,便请我吃酒道谢。” 老者见了点心,这才掀了被子坐起来道“你都不在家,家里的厨子蠢死了,怎么教也学不会,愣是能把萝卜丝切成萝卜条,撵出去算了。”沈玉在一旁捡了张凳子坐下道“撵了他我可没空见天在家里与你做饭吃,饿着”老爷子打开纸包捏了块云片糕正往嘴里塞呢,听他这么一说顿了顿,最后委委屈屈道“那算了,还是留一留吧,说不得哪天开窍了呢” 沈玉笑着站起来问他“晚上想用些甚么我下厨。”老爷子哼了一声道“我见着有新鲜虾子送来,吃个虾。”沈玉就换了衣服洗手去厨房,叮叮咣咣取了虾肉鱼肉出来绞打上劲挤成丸子放鸡汤里慢慢儿汆熟,又摘了嫩嫩的青菜芯儿往汆丸子的锅里烫了烫,这才取了厨子白天准备好的切面煮熟,满满舀了勺新鲜清亮撇过油的鸡汤浇上去,又把汆好的丸子并青菜捞出来摆好,调上味汁子一浇就算齐活儿。端了面碗出去,果然看见老爷子一边嚼着云片糕一边已经坐在花厅里头的圆桌上等着吃了。 “你今儿吃鸭子了”老爷子问了一句,夹颗丸子放进嘴里抿抿,没说好赖低头喝汤吃面,沈玉坐在他对面笑道“啊,今儿那户人家是金陵来的,厨子做了一手好鸭子。过几天你要是能克化得动了我试试看能不能也做出来。就算做不出来亦必上门去给你讨一只,这几天安心在家吃药,回头还要请济安堂的老大夫来看看。”老爷子听了连面也顾不上吃,横眉立目拍桌子道“不行让那老匹夫上我家门儿见天吃素吃素吃素,老子活到这把岁数不是为了嚼菜叶子的”沈玉哭笑不得只能哄他“那不叫许老爷子多呆,只诊了脉就撵出去可好”老者方才点头“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面。 一炷夫,那面碗便空了,老者拍拍肚子打了个嗝看向沈玉“今儿当差还好”沈玉点了下头“都好,这都回来好几天了,暗处该抓的都抓得差不多,估计明天后天上面就要动弹了。” “唔,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沈老太爷伸手又去拿了片云片糕嚼吧几口突然想起什么坐直了又问“你今儿救的人家,家里有没有闺女救了他命呢,少不得拿女孩儿抵与你做个媳妇儿。那戏文里都说了,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的,也省了我操心替你张罗。”沈玉无可奈何“我正当着职呢,救人且是分内之事。再说了,甚么姑娘能看上我这样儿的您不知道北镇抚司里头三十好几的光棍儿亦是好些哩”老爷子鼓着腮帮子不愿意“给皇上当差还挑拣了名头不好听好歹你不是长得还行么,明儿收拾齐整了多往人家家里去去,赶着年前把媳妇儿娶过门儿,好歹也叫家里供着的祖宗们安心。” 沈玉懒得再跟他打缠,站起来就往外头走“那要是这户人家的姑娘又丑又胖可怎么办”沈老太爷背着手亦站起来往外头走,边走边摇头道“凑着过呗,还能离咋地,好歹有人看上你,赶紧逮着这死耗子别撒嘴。”沈玉都叫他气乐了“我是您亲孙子吗什么叫逮着死耗子别撒嘴,合着我竟是只瞎猫了。”沈老爷子呵呵一声道“你知道你跟咱家猫有甚不一样的”不待沈玉接话老爷子继续往下讲“我那大黄都有几窝崽子了哩,人家寻媳妇儿且不用操心,比你强” 沈玉干脆闭嘴不出声,转头快走几步进了自己院子,沈老太爷得意洋洋哼了一声也转身回房,一夜无话不提。 再说薛家这边,宝钗安排好席面儿就让厨子匀了几个小菜并一叠鸭肉包送去自己院子用,略动几口又将没怎么碰的包子赏给了守门的小丫头。因着二等以下的佣人们饭食里没有那么大油水,小丫头高高兴兴福了福就端着包子下去找小姐妹分了。等听说前头散席,宝钗才又带了莺儿过去指挥下人收拾,命煮了解酒汤给哥哥送去,方去看着薛太太又用了回药。 薛太太不好跟女儿讲外间男子模样,只说原来也不是所有锦衣卫都跟传说中一般凶神恶煞,他们竟然也是和人一样吃东西的。宝钗忽的想起大慈恩寺翻墙进来找自己问话的那人,不由失笑道“那锦衣卫也是人,如何就不吃东西了”薛太太压低声音与她道“你不知道哩,我小时候在王家听人说过,有厉害的锦衣卫能知道那些大人们前一天晚上和自家姨娘说过甚么。若是人,哪里能够知道这些,怕不是戏文里讲得精怪才能如此。”宝钗噗的笑了一声“照这样说,今儿这位恩人回去半路还得费劲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不成”薛太太也笑了“如此一来竟不是谢人家了这不是以讹传讹吗。你哥哥能与这般出色的后生来往亦是好事,总好过前些日子那些个勋贵子弟们。”说着心里又计较了一遍,只可惜这沈大人才是个四品的武官,不然看相貌实在是大好的女婿人选了。 宝钗且不知道薛太太心里又转了什么年头,看看天色已晚,命人上了燕窝粥服侍母亲用过才让下人伺候她休息,自己带了莺儿回去安歇不提,第二天起来又是一阵忙活。 这一日薛家重去内务府领了采办单子出来,宝钗核清了本钱便取对牌让白鹭去账房先把钱支了挂着,等薛蝌过来好交予他往南边多跑一趟,少不得家里南北商队要慢慢养起来,打着宫中采办的名头也可便宜行事。宝琴闲来无事便带着丫头找姐姐玩儿,两个姑娘坐在廊下边晒太阳边逗着下人刚进上来的两只红嘴绿鹦哥。因见着这两只鸟儿总是隔着架子打架,宝钗便喊了婆子过来“你将这个略大一些的提了去,问清楚怎么养,送到东城林姑父府上给林姑娘玩儿,家里养这一只就够了。”忽又想起上辈子黛玉似是也有这么一只鹦哥儿,调、教好了还能学人说话,便提笔赋了首小诗一并交予婆子带去,等人回来就见手里拎了个篮子,后头还跟了个眼熟的林家婆子。 送鸟儿的薛家婆子站在院子里笑道“禀姑娘,林姑娘见了鹦哥儿甚是喜欢,挂在自家闺房窗户外头养着。又叫我带了这个来回您。”宝琴跑过去探头一看,笑着从篮子里抱出一只兔子,一身微黄皮毛闪闪发亮,跟镀了层金似的,里头还有一封信是给宝钗的,自是递给姐姐拆阅。林家的婆子跟了来,此时上前解释道“这兔儿是扬州那边亲戚寻了送来的,我们姑娘见着鹦哥儿便说拿它换了薛大姑娘的爱宠,只吃些干草鲜草,莫喂水。”宝钗谢了她,又打赏了几个大钱,婆子笑嘻嘻回去复命。 宝琴年纪小,正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嚷着要带回去养。宝钗便让下人提了篮子送到她院子里去,回头交代道“可不许总抓着,兔子胆子小,怕吓死 。再有身上怕沾了味道,不雅像。”宝琴应了,无心继续逗弄鹦哥,急急忙忙跟了去看小兔子,宝钗只得摇头失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