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之文盲女配逆袭记》 正文 1.知名合伙人过劳死 周瘦鹃,国内某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俗称par,还是个ner。 是个名副其实的农村飞出的金凤凰,人称拼命三娘。 她这三十几年,确实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社会阶级每上升一层,她就要被活脱脱的剥一层皮,她是饱经历练,犹如蛇蝎百虫进阶,留得满地骨血。 然而也正因为一心扑在事业之上,所以一直没有匀出精力去经营一段感情,导致这么多年都是单身状态。但她对于感情的事情,却能给你说出一大堆的鸡汤或是毒鸡汤。 她的生活重心也就是工作重心,一日三城是家常便饭。 午夜十二点,通常是该事务所其他员工加班的极限,她却仍然可以站在办公室门口和别的par谈笑风生。然后第二天早上九点,员工们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公司,路过周瘦鹃的办公室时,却可以看到她已经正襟危坐的在干活了。 对于一个新接触的行业,她可以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迅速的了解该行业的各种规定,并在第二天一早,准确的给部下下达相应的指令。 在她三十二岁生日这一天,连续加班了一个星期的案子终于了结。下午的时候,她给自己放了个小假,驱车去书城购买下一份报告所涉及行业的专业书籍。 她路过言情小说区,突然心血来潮的翻了翻推荐书架上的畅销书。她记得她初中的时候偷看的言情小说,还不是这种风格呢?当时流行的是琼瑶c岑凯伦c席绢,书名也都是诗意绵绵的小女人的风格。哪像现在? 简单c通俗c粗暴。她的脑海里确实在那一瞬间只想到了这三个形容词。 她随意翻开了一本,不经意间的一瞥,反倒叫她来了兴致。 女配——周瘦鹃。 是个民国男老师爱上女学生,“抛家弃子”历经坎坷终于在一起的爱情故事。 老套狗血,但够劲儿! 时间成本向来是身为会计人要着重考虑的要点。她钱多书廉,所以不假思索的拿了书便去结账。 当天晚上,她靠在自家宽大柔软的大床上,一边神色不动的续着苦涩咂嘴的咖啡,一边一页页的翻看着小说。 “你没看见她从前眼睛多么亮,还有种调皮的神气。一嫁过去眼睛都呆了。”小说里透过旁人的嘴评价着女配“周瘦鹃”嫁到男主家后的生活,旁观者们叽叽喳喳的凑在一团指指点点“整个一个人呆了。” 小说里,周家的小女儿——周瘦鹃的美貌是出名的,不光是她们那个周家庄,见过的人无不推为全城第一。 然而她这一生,前十八年,被礼教禁锢在周家绣楼的第二层,学琴学针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透过绣楼上打开的长窗,为偶尔路过她窗下的来往男女所见。 后十八年,被一桩名不符实的婚姻所拖缠,丈夫不爱,婆婆嫌弃,就连家里那几个下人都明里暗里的瞧不起她。她要拿一匹布做衣服,佣人就到阁楼里拣着几块早几年便过了时的布料递给她,她受了这样的欺负,又不敢到婆婆面前告状,她怕人家说她刁泼,说她爱搬弄是非。一来二去,也不做衣服了,经年是那么几身洗的泛白的素色衣裳。 瘦瘦的一个妇女,窄窄的脸,清汤寡水的穿着打扮,无趣的性格,时刻散发着哀怨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向旁观者们灌输一种受害的c无能的形象。 她就是这么一个空洞白净的女人。 她那作为男主的丈夫——迟秉文,恨极了她这样一副怨妇的模样,但他不知道,是他,是他的家庭,是从前的那个社会,将她逼成了这个样子,但他把错一味地怪罪在他太太的身上。 他看见她,无论是新婚时的羞涩可人,还是婚后很长一段时日的娇憨隐忍,又或故事接近尾声时的那种神经质的刻薄哀怨以致不可理喻的疯狂——他都像唾弃旧时代的渣滓一般的避之不及。 他总是憎恶的看着她,哪怕是笑,那笑里也是一层浓浓地嘲讽。 他恨她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完全是一副旧社会的小脚女人的形象——但好在,周瘦鹃因为某些原因,生得一双合适的正常的女人的脚。 他爱的是那样健康的c活泼的新式女子,他爱的是他的那一个羞涩中却带着新时代特色的乐于交际的女学生。 迟秉文婚后常常喝酒,醉醺醺的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宿在大学安排的教师休息室里。甚至到了后来,他在外面公开地同他那女学生谈起了人人称羡的恋爱,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然而外人看着,还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好人,是男人中的楷模,是敢于破除陈规陋习的先驱者。 迟家几个兄妹,男主的几个朋友,都把她丈夫的那个乖巧女学生——冯小婵,引为知己。这书里的情节,与其说是男教师与女学生的坎坷恋爱史,不如说是这个名叫周瘦鹃的正妻这一生的心酸传记。 一个圈子里头,都把这女主冯小婵当做男主的正经太太看待了,仿佛那明媒正娶的妻子才是个局外人。 她二十六岁了,周瘦鹃嫁到迟家的第八个年头,仍然一无所出,迟秉文根本从没有碰过她的身体。她就像是个寡妇一般的活着,亦无一儿半女的倚靠,镇日里受着邻里的闲话,尝着自家婆婆的冷脸,瞧着家下佣人的怠慢,惶惶不可终日的硬捱着一个个寂寞难耐的日子。 她父母总以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迟家又是大户,不好为之声张。她每次一回娘家,泪眼婆娑的与母亲诉着苦,她母亲虽然陪着哽咽,却仍是一味地劝她忍让。没几天又被娘家人给憋屈的送了回来。 她第一次气的跑回娘家时,迟家众人还有些着慌,忙打点了礼品,由迟老太太牵着头,送到她娘家去,要劝她回来。 然而这样来去的次数多了,她娘家也不肯怎样给她撑腰,迟家的大大小小,吃准了她跟她娘家的这样一种服软的态度,就更加的看她不起,也再不去派人到周家庄接她,冷眼瞧着笑话,等她自己乖乖的回来。 她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那些人随着情节的发展,总是合起伙来的挤兑着这个可怜的正妻,甚至把她逼到了绝境,她终于奋起反击了一把,却仍旧是旁观者眼里不义的c可恨的负隅顽抗。 谁都可以往她头上踩上一脚。 最后人家男女主双双团圆,而这炮灰女配,不仅被休,竟还那样凄惨的死在了医院的一张破旧的满是污迹血迹的病床上。外面即是炮火连天,满目疮痍的城市,而病床上的这个可悲的女人,却仍旧是苍白无力的那一张淡青的脸,叫人忘了她做姑娘时,也曾经是靥洒红晕,笑意盈盈过的。 他冷眼看着她一步步被时代的车轮拖进无底的深渊。末了,到她终于坠入无间地狱时,旁观者们也举起他们的手,毫不吝啬的鼓起了掌。 都是些什么破事! 晚风裹起落地窗前的轻纱,渐次荡起一个个小小的波纹。黑沉沉的床,印着一圈圆圆的金色的灯光。床头一直遥遥地要延伸到天花板上,床上是雪白而蓬松的枕头被子,墙角一只高高的黑柜子,上面点着一只香槟色的香薰蜡烛,悠悠地抽出一线雾白的游丝。 这是一种太过于严肃冷淡的家装风格。 而作为现代女精英的周瘦鹃,此刻正斜斜的倚在这间黑白分明的卧房的床头,任由清风撩拨起她垂下来的发丝。 自小相信努力便能改变命运的周瘦鹃,可受不了这种窝囊气。她替书里与自己同名的女配着急,又觉得这书的作者怎么竟这样的三观不正? 她便存了一股愤愤不平的郁气横亘在胸。 二十年来刻苦打拼的经历,使得周瘦鹃凡事都要立刻上手,尽快完成。她这人,竟没有一点儿的拖延症。凡认识的她的人,见到她的行事风格,都要目瞪口呆的叹上一句:“年纪轻轻——活该她那么成功!” 她只给自己放了这半天的假,等到天亮以后,还要早早的回到公司工作。她通宵把这一本厚厚的言情看了个底朝天。暗自腹诽:“简直是被骗了嘛!” 周瘦鹃满以为这女配顶着跟自己一样的名字,怎么着也得是个精明奸诈c阴招迭出的绝世恶毒大美人吧? 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周瘦鹃”却是个迂腐守旧,文盲又老土,战斗力为零的炮灰正妻女配。 晨光熹微。她背着灯,合上书页,无力地垂下她的手,脑袋沉沉的靠向床头,她渐渐地察觉到太阳穴上的那一根筋扑通扑通的跳动的厉害。 然而,手机铃声在这时喧闹地响起,打破了满室的寂静。在凌晨五点半的闹铃声中,她毫不犹豫的睁开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利落的从床上起身。 当她把一双脚踏入绒白的拖鞋里时,却忽然觉得心跳加速,抽痛的厉害,她捂着胸口跌倒在地上,一刹那痉挛般的感觉,使她痛得眼泪怔怔的自眼角滚落了下来。 她觉得映在脸上的黄灰的灯光叠成了一个个的影子,亦渐渐远了。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重重黑暗席卷了她的意志,淹没了那点强撑了许久的清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书中的世界 随意搁在床头柜上的那本言情小说被风拂过,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觉得是梦中,又觉得是在另一个世界。 一阵完全失去意识的黑暗过后,她原本摔倒在硬木地板上的身体,重新落到了一团柔软的像是棉絮般的东西上。 她以为她落在了云端。 疼痛消失,在最初的一阵眩晕之后,她安心的再次闭上了眼睛。 她想,她一定是死了。 她可能已经到了天堂,她的尸体不久就会被家政公司的保洁阿姨发现,然后她的照片便会登在今日的各大头条上,且一定会印着大大的骇人的标题“知名事务所合伙人周瘦鹃过劳死”。 想到这里,她竟于茫然之中,攫取到了一点对于纷杂世事贸然撒手的恶作剧之感。 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周瘦鹃闭着眼,脸上满是放松的表情,从前总是微蹙着的眉头亦舒展开来。 她不无恶意的想着,等到她因过劳而死在公寓里的事情一经曝出,自己这个事务所的大大小小员工,一定会乱做一团。而事务所的高层们,一定又要召开紧急会议,从底下的或者上面的人才里,匆忙的挑出一个人来,顶替她的工作。 可有的忙了。 三十几年来第一次这样被动的任性与放肆,竟使她内心里格外的舒畅。久久被压抑着的周瘦鹃,终于可以抛开人世的纷纷杂杂,以一个最纯真的心态,审视自己这一路艰辛走来的三十年。 至于父母,她在乡下的父母和弟弟她知道她对他们的亏欠,再也弥补不来。然而她早有预见似的在坐到ner的位置后,便请来律师立了遗嘱。若她不幸去世,死后,她的财产将全部留给父母和弟弟。 她奋斗了这么多年,攒下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目前居住的公寓是在一线城市的中心地带,如果父母和弟弟愿意搬来住,就留给他们;如果不愿意,要么呢,便租出去,每月的租金交给父母;要么呢,便将房子变卖了折成现钱,加上保险柜里的现金,以及银行卡里的存款,全部分给父母和弟弟。 这一笔钱,足够家里人富足的度过接下来的半生。 物质方面,她是颇为放心的。至于感情方面,也许是离家的日子太久,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太久,又或许是大脑中控制情感的神经中枢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竟有些麻木。 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心情,难过是有的,然而更多的是茫然。 她是猝死的鬼——还没来得及体会到那一种将要永别的撕心裂肺,便一下子脱离了肉体,超脱了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 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周瘦鹃想睁开眼来看一看,然而眼皮竟似乎是有千斤重。倦意一层层的袭来,她便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昨夜下过了雨,空气中有一种清湿的气味。 迟家老公馆二层楼上的某间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严严实实的垂着,微风拂过,偶尔荡漾着轻轻扫过木质的地板,然而房间里仍然是沉闷的,一丝光也休想从那晃动的缝隙里漏将进来。 一张偌大的雕花大床静静地横陈在卧室中央,角落里斜斜地置了一张贵妃榻,沉重的丝绒制的面料,有一种奇异的古典画的感觉。 上面分别睡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人睡在床上,蜷着身子,将头掩在臂弯里,一头乌发散乱地披在暗红团花丝绒的被面上,雪白的胸脯轻轻地起伏着。她身上没盖被子,那层层叠叠地被褥像是被揉皱了一般胡乱的被她压在身下。 睡在卧榻上的男人醒了,一身西服微微泛皱,他翻身坐起来,拧着眉,坐在那里眼睁睁的打量着床上披散着乌发的女人。 他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昨晚上竟然于睡梦中笑出了声来,笑的他毛骨悚然 床上吊着的圆顶珠罗纱帐子并没有放下来,想必是昨晚匆匆睡去而忘了的缘故。 他忽然厌烦地用两手抱住了头,深深地把头埋在了臂弯里,良久,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便站起身往洗漱间里走去。 水花毫不留情的砸在了浴室里小小的方砖上,哗啦哗啦地向卧房里传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 床上的女人动了动,轻轻蹙起一双淡淡的眉,然而并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不知又过了多久,男人慢悠悠的从洗漱间里出来,裹了一件浴袍,一边用一条雪白的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黑发,一边走向窗户前,挂起了一侧的窗帘。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透过这半侧的玻璃窗户照在房里,像纸烟的烟的迷迷的蓝。照得房里的一切都渐渐地清晰明了了起来。 雕花大床的床头一边放着一个红木雕花几,贵妃榻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榻下铺了一层绒毯,床前有两只绣花描金的拖鞋,毫无章法的丢在一张北京红蓝小地毯上。靠门边的红木柜子上摆了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旧中国的情调,这间房的主人,将只属于中国的那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了她的一个安乐窝。 然而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八年,这卧房的久居人却清楚的明白,这里根本就不是她的安乐窝,这是另一种的长门宫,却寻不到能为她洋洋洒洒写下《长门赋》的相如先生。 男人立在窗前,蹙着眉头盯着床上的女人,目光里有一种清浅的探寻之意在游动。好半晌,他终于失了兴致,随手将擦拭湿发的毛巾丢在榻上,吱呀一声打开了衣柜的门,并没有体恤床上的女人还在睡觉,穿衣服穿鞋,弄出很大的动静。 女人转了转头,闭着眼,嘴里唔唔地发出一些声音来抗议。 他心里诧异,平常这女人不管受了他怎样的虐待,总是很早就起来替他整理衣物,嘱咐下人替他做好早饭,再巴巴地跟到门前,送他出门今天竟然没起来? 莫非昨晚上的那一番争吵真的让她受了很大的打击?他心里狐疑,眉头也未有松开的意思。 男人忽然起了恶意,他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总算是让她露了马脚,他凑上前,嘴唇贴在女人的耳边,戏谑地笑道:“嗯?受了打击,便索性连这二十四孝的好媳妇c好儿媳都不愿意再继续装下去了?” 女人的手在耳边挥了挥,狸奴似的哼哼了两声。 他轻巧的躲开了她胡乱挥来的手,又接着很替她惋惜似的笑道:“你要是早点儿看开了,那多好,也不用在我们迟家白白耽误了这么多年,你年纪要是再年轻一些,还好回你们周家庄重新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是么?” 她嗅着鼻尖萦绕的陌生的香气,自头顶上方有一颗冰凉地水滴恰好滴落到她的脸上,她哼唧一声,烦躁地把脸埋进了被褥里。 “如今可好,你就这么同我耗着,八年了!谁都落不到好——” 女人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床上坐起,男人躲闪不及,便被她直直地撞进了怀里。他被撞得身形不稳,便条件反射地拥住她双双倒在了床上。 她还有点睡眼蒙胧,微微仰起头,挺翘地鼻尖便凑近了他的脸。她只觉得他的脸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气味。 “哎呀——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走开——”她一脸不高兴地嘟囔着,声音却因为睡意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婉转娇媚。 男人一愣,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未动。 她察觉到对方的无动于衷,心里立时蹭蹭地冒起了一小股无名业火,抓起手边的枕头便朝他身上砸去,气呼呼地道“走开呀——烦死了!就不能动静小点儿!” 男人又是一愣,喉头动了动,望着近在咫尺地这一张女人的脸无言。 好半晌,他才松了手,从床上起来,直起了身子,狐疑地看着床上的女人。她竟然朝他扔枕头?还叫他动静小点儿?这女人什么时候有了脾气?平常可都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唯唯诺诺的样子啊! 他们吵也吵过,可也只会单方面的吵架,这女人向来恪守着封建社会的那一套礼教,以丈夫为天,凡事又怎么可能会还嘴,所以一向是男人在那里火冒三丈,女人却畏畏缩缩地立在一边受着折辱。 她歇斯底里的哭过,甚至也装过傻,也卖过疯,可是都没用。 男人的嘴角忽然扬起一抹讥笑,他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周瘦鹃,你别给我装痴装傻!你这一套对我不管用!” 是了,这个女人,这个床上的女人,便是周瘦鹃。 可她却又不是原来的那个周瘦鹃了——她的躯壳里住了另一个灵魂,一个来自书外的世界的灵魂。 而男人,便是那本言情小说的男主,迟秉文。 一个所谓多情而温柔的无奈的男人。 周瘦鹃从最开始的那个十几岁如花似玉对爱情c婚姻充满憧憬和期待的少女,到嫁入大户人家因为身份低微和循规守旧被众人欺压的可怜妇人,而终于扭曲了人生观。 更使她丈夫百般厌弃。 迟秉文对于眼前的这一切,以为又是周瘦鹃那间歇性的装疯卖傻作祟,终于冷笑了一声,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瘦鹃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翻了个身子,继续沉沉地睡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倒时差?倒空间差! 迟太太坐在饭厅里等着他们夫妻二人下来开饭,眼瞧着迟秉文提着公文包沉着脸从楼上下来,饭也没吃便走了,心知这小两口一定又闹了个不愉快。 她叹了口气,那一把五十来岁妇人的嗓音便轻轻颤了起来,她道:“冤家呀!冤家!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要咱们迟家断子绝孙呐!” 娣娣一边替迟太太盛着粥,一边撇了撇嘴,道:“太太,要我说呀,这全怪咱们少奶奶!这也八年了,就是拢不住少爷的心!她那肚子也不争气,就是石头也要开花了,她却纹丝不动的!” 大丫头金凤一向是服侍迟太太的,很懂得笼络人心的这一套。她睇了娣娣一眼,抬手往她肩上拍了拍,嗔道:“胡说什么呢!少奶奶也是你能议论的?” 话落,金凤从娣娣手里端了白瓷的粥碗,奉到迟太太跟前儿,柔声细气地说道:“太太,您别听娣娣瞎说——这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少奶奶既然是咱们老爷看中的,就自有她的好处,至于少爷嘛——” 金凤顿了顿,又笑道:“自然还年轻着,往后的日子长着呐!不见得就一直这么闹下去了?太太您说是不是?” 她这么些年坐稳了迟家第一大丫头的位置,不是没有一点儿手段。 迟太太便又叹了口气,道“是是是,我也这么想着呢你们老爷在世的时候,就直夸周家那丫头好,一开始我看着也好,是真俊!又知礼数!” 金凤也跟着“唉!”了一声,那声音是从胸腔里郁郁地传出来的,不由得叫人灰心。她又紧跟着道一句:“可不是嘛!” 迟太太见有人接茬,便絮絮叨叨起来:“他们俩是肚里就连了亲的,周家老爷又是咱们老爷拜了把子的兄弟自然没有不好的道理” “可可只恨我这个儿子!叫他出去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着他老实,不像秉英从小儿就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便都放心的由着他在外面来,反而读书读的忘了本!一心只想着新式新式!我倒不懂了,这新式——到底有什么好?”迟太太说到最后激动起来,鼻翼微微张开,一脸的懊恼悔恨。 看那样子,金凤听了迟太太的这一席话,甚至是要落泪了。她立在迟太太身后,轻揉慢捻地替太太捏着肩,嘴里哄似的劝慰道:“太太,您也不必这样恼——总归会好的,会好的,您宽心啊——儿孙自有儿孙福。” 娣娣觑着金凤,暗地里白眼简直要翻上了天。她终于听不下去似的插了一嘴,提醒迟太太道:“太太,少奶奶还没下来呢。” 迟太太这才从愤愤中收回了心思,皱着眉头道:“娣娣,你去楼上叫她一声儿。” 娣娣应了,噔噔噔的踩着楼梯往楼上去叫人。 敲门声笃笃地响了起来,伴随着清脆地一声“大少奶奶!” 周瘦鹃却紧闭着眼不想搭理。 她整个的一个人还处在一种云里雾里的茫然之中。她甚至仍以为她是在天堂。 都知道倒时差是要命的,疲累且嗜睡,周瘦鹃每次从国外出差回来,总要靠褪黑素来维持自己接下来的正常生活。 然而却没一个人告诉她,倒空间差更是一件头痛的事情。 娣娣又唤了几声:“大少奶奶,太太喊你下去用饭。”没人理。 “大少奶奶——少奶奶?” 周瘦鹃躺在床上,嗓子像是被攒紧了一般,没有一点力气去答应一声,思想如游丝般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敲门声终于停了,脚步声又噔噔噔的远去。 周瘦鹃安心似的整个人又放松了下来,晨间的日光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身上,清尘在日光里飞舞,她身上便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四周一片死寂,只听见房间里的一只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娣娣下得楼来,攒眉道:“太太,大少奶奶说她不下来吃了。” 周瘦鹃并没有说这话。 娣娣却自己杜撰了这么一个说法,然而她心里确实是认为自己听到了这么一声“不吃了”的,哪怕它几不可查呢,她也以为自己听到了。 其实是娣娣怕麻烦,她若是下了楼告诉迟太太里头没人应声,太太就一定要她想法子把门开开的。 然而在娣娣看里,在这个家里,大少奶奶的死活根本无足轻重,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那么一个人。 她无谓为了这么一个人而大费周章。 迟太太绷着脸,不大高兴。她道:“不来?没道理让我这么个长辈等她下来吃饭!”说罢,又愤愤的添上一句“这么些年,我也看出来了,呵,她是一日不如一日!规矩礼节全给我忘到脑后了!” 都说岳母与女婿,一定相处得很好,而婆婆和媳妇因为婆婆感到做母亲的太凄凉,所以一定是会嫉妒媳妇的。 然而迟家又不同。迟家大少爷的心思向来不曾停留在这一位闷葫芦大少奶奶的身上过,按理说迟太太对于自己的这媳妇是没有什么嫉妒的,理应相处的好些,可仍然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 怨什么? 怨媳妇不讨她丈夫欢心,怨媳妇不生孩子,怨媳妇三天两头的就和她丈夫闹个别扭。 可这迟太太就是怨不到自己儿子身上。 她甚至怨外头的那个狐狸精,也不怨自己的儿子。狐狸精离得远,她怨不着也骂不着,她甚至连那狐狸精长什么样儿也不清楚。媳妇却整日家的在她眼前木头似的晃着,她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原来也心疼这媳妇的,她不是生来就是这么个怨愤的婆婆。 可时间一久,她与儿子也因为这么一桩婚事c这么一个木头似的女人渐渐生了嫌隙,她怎么能不怨呢! 金凤忙使了个眼色要娣娣去端菜,这边她抚着迟太太的背,道:“太太,您不要动气呀。胡大夫不是说了嘛?您这身体不能动气,动气伤肝的呀!” 迟太太是真来了气,嚷嚷着说道:“不吃了!不吃了!气也气饱了!” 娣娣已布好了菜立到了一旁,见状便要上前把菜收起来,金凤见了,忙咳了一声,喝住了娣娣。金凤便又劝迟太太多少用一些饭。迟太太拗不过,只稍微拣了几样小菜吃了,用了一碗薄粥,便进了自己的房里生起闷气来。 金凤跟着进到房里,一直伴在迟太太左右,忙前忙后的侍奉宽慰着。 娣娣端着收拾好的食盘进到小厨房中,正好见到一个细瘦的身影在橱柜前翻来找去的,便出声喝到:“谁呀!” 那身影一惊,忙转过身来,见到娣娣,红着脸微微偏下了头:“娣娣姐姐。” “噢!是你!你来做什么?”娣娣往人面上扫去一眼,狐疑道。 “我们少奶奶叫我来厨房里找些点心送上去。”阿小咬了咬唇,扯了个谎。 娣娣倒没听出来真假,把她那细眉毛一皱,道:“嗳?你们少奶奶在屋里么?” 阿小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娣娣径自把话接了下去:“我刚也才去她屋里敲过门呢——她要是在屋里,怎么没应一声?太太叫她下楼吃饭来着,没道理一声也不吭吧?” 阿小心里一惊,以为自己这谎要被戳穿了,吓得把两只手紧紧地捏住两边的衣角儿。 娣娣一样样的把碗筷放到水槽里,又自言自语地道:“嗳?或许她确实是说了不吃呢?我应该是听见了这么一声的——” 阿小听到这一句,忙不迭的圆了话:“是呢,我们少奶奶才刚身子不大舒服,便说不吃了,我瞧着这人总不能不吃饭,胡大夫上次来的时候才说要我们奶奶注意着身体,我便趁她睡着了,下楼来给她拿点儿点心送上去。” 娣娣斜斜地瞥了她一眼,笑道:“哟!我竟不晓得你也是个心疼主子的好奴才!” 阿小憨憨地笑了笑,便转了话题道:“金凤姐姐呢?” 娣娣本就因为刚才阿小的那一番衷心侍主的话而生了气,她立时便想到了金凤的那一种做作的态度,眼下又听见阿小问到金凤,登时阴阳怪气起来。“呵哟!你金凤姐姐便是个菩萨么!人人见了都要问一句夸一句的?” 阿小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呆呆地立在原地。 娣娣嘴里咕嘟咕嘟地抱怨个没完,她对着阿小没好气的说道“一般是奴才,我却最看不得她那种谄媚样儿!” 说着又来了气,娣娣便推搡了一把阿小的肩,赶她出去:“橱里早就没吃的了,你们主子不愿意吃,轮得到你来操心么?你又是她什么人?分内的事儿做做便得了,别想着法子的去讨主子欢心,以为能傍上高枝儿,从此飞黄腾达了?” 她像是在说给阿小听,又像是在说给别人听,她揪着阿小的衣领子走到小厨房的门口儿,伸着头朝外头,恨恨的啐了口唾沫道:“呸!做梦呢!这一时是奴才,这一世便都是奴才的命了?” 阿小知道娣娣又开始闹脾气,想来是金凤得罪了她?然而金凤一向是迟家最好言好语的大丫头,怎么能有错处叫娣娣瞧见呢? 阿小想不明白,却忙不迭的抬脚往楼上去了,走了好一段距离,身后还隐隐约约地能听见娣娣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竟然真的穿书了?! 阿小后脚跟着前脚的一闪身,躲进了一个拐角里,心里暗自发急。 她本是想到迟家的橱柜里偷偷地拿一块蛋糕回自己家的。 从前她家里穷,爹爹夜里拉黄包车的时候不小心跌进了一个数米深的土坑里,当场便不省人事,等到别人发现了给抬回家里,还没开口说一句话,立时便咽了气。 家中那可怜的一点点的积蓄都用来给爹爹下葬了,弟弟又还小,她家里人没办法,阿小便被他娘卖给了迟家做帮佣。 好在迟家是个大户,底下佣人每个月的月钱都给的爽利,且时不时的,主子们还赏些东西给她们这些下人。 按理说她弟弟也大了,也能干活儿了,日子该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吧? 然而到现在,她们家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仍旧日子清贫,经常地还要靠着她的月钱接济接济。 只怪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拿了钱便去赌,等到钱输光了才肯消停一阵子,然后再跑到她姐姐做工的迟家门口赖着,来要钱。 阿小一次次的撵他走,叫他不要来,不要害的她丢了这么一份肥差。 可他脸皮厚着呢,阿小拿他实在没法儿,次次也都只好把钱给他。暗地里却不知道被迟家的其他下人说了多少闲话。 家里的佣人们个个儿的看不起她。 就连迟太太也渐渐着恼起来,有一回更是同金凤商量着要把阿小给撵回家去。阿小是后来听金凤讲的这件事儿,从此便对金凤感激涕零。 迟太太不愿意再用她了,也就只有大少奶奶周瘦鹃心软,肯留着她在身边服侍,然而周瘦鹃是顶不管事的,她们主仆二人都一样的窝囊,在这家里可没少受闲气。 如今弟弟要娶媳妇儿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人家都说现在结婚流行吃蛋糕,可阿小家没钱置办,她便大着胆子到迟家来“偷”。 迟家的大少爷迟秉文是个新式做派的大学教书先生,逢着家里人的生日,都是要往回带蛋糕的。阿小也沾了光,跟着金凤c娣娣她们尝过一小块,上面那一层乳白色的绵软细腻的泡沫样的东西,一进到嘴里,便绵延着化开了,简直唇齿留香。还有奶油包裹着的松软的海绵似的糕体,更是奶香味四溢,嘴里心里,甜的就像是吃了蜜。 二少爷迟秉英是个作风前卫大胆的花花公子,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更是没少往家里带。 阿小昨日要家去的时候,正好见到大少爷进门,又带了盒蛋糕回来,说是孝敬他母亲迟太太的。 迟太太这几日胃里不大好,吃不了这么甜腻的东西,稍稍的吃了那么一小口便叫人把蛋糕放到橱里用些冰块儿冻着去了。 阿小清早儿起来,立在来贺喜的街坊四邻中间儿,静静想着:这蛋糕,少爷们自然是不吃的,宝络小姐最近嚷着要“减肥”,也一定不会吃,大少奶奶一向不敢碰大少爷带回来的东西,这蛋糕铁定还好好的放在橱子里呢!自己到时候把它偷了来,就推说是猫儿嘴馋偷吃了,而弟弟的喜事上却多了这么一个蛋糕,立马的就有了叫人艳羡的本钱。 她这么想着,便微微地笑了。 然而,竟叫娣娣坏了好事,没成功! 她垂了头,丧气的回了她自己家里。 太阳渐渐升到了天罩的正中间,正午的阳光照到这一座红砖老式公馆上。一只桃花雀儿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 一切寂静无声。 迟太太心里烦,便推说是天气热的原因,不想吃饭,金凤好说歹说,才劝的迟太太在自己房里简单的吃了碗粥。 而二楼卧房里的周瘦鹃,却还在睡着。 一方面,确实是累,好像是终于要把从前因为工作而牺牲的睡眠时间给统统补回来一般。另一方面,明明她已经死了呀!却怎么仍然能够切切实实的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朦胧中,鼻尖萦绕着的那一股清冽寡淡的香气,又实在叫她陌生而不安。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更不知道睁开眼以后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状况,二十年来头一次想做个缩头乌龟,躲在自己的壳里,天荒地老。 她不想起来面对现实。 她隐约地记得,几个小时以前,她从“云端”坠落,然后撞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还朝这个男人扔去了一个枕头? “咔嗒”一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周瘦鹃的耳里。 她微微睁开眼,瞧见一个窄眉细眼的丫头慢慢地走了进来。她吓了一跳,忙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却发现这个房间陌生的叫她心惊。 她惊慌失措的朝床头缩了缩身子,歪着头打量着来人。 敌不动,我不动。 周瘦鹃紧咬着唇,强忍住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就这么死死的盯住来人。 那丫头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以为大少奶奶又犯了疯病,停下步子来,想要往回走,去楼下叫人。 丫头试探性的朝她唤了一声:“少奶奶——?” 周瘦鹃一愣,下意识的往身旁瞅了瞅。登时反应过来那丫头是在叫自己。“啊?” 她咽了口唾沫,攒眉问道:“小姑娘,你叫我什么?” “我叫您少奶奶呀”那丫头以为大少奶奶必定是又疯了,只得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来确认:“大少奶奶?您还认得我么?我是阿小呀——” 周瘦鹃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总觉得这名字熟悉的很,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她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抬手指向自己,竭力稳住声线道:“噢——阿小。你叫我——大少奶奶?” 阿小看着这一幅情景,只得在心里无声哀叹,“完了完了!大少奶奶准是又疯了!”便点了点头,想要退出房去叫人请医生过来。 周瘦鹃看这丫头想走,忙出声叫住了她:“嗳?你往哪儿去呀?先别急着走——” 阿小停住欲转的身子,道:“是大少奶奶有何吩咐?” 瘦鹃脑子里转了转,灵机一动,笑道:“我睡得时间太长了,脑子都睡迷糊了——”说着拿手拍了拍自己的头,一副懊恼的表情。然而那手,却摸到了头上茂密柔顺的长发,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自从上了初中,她可一直都是干练的短发呀! 她一点一点的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身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阿小立在门口处,疑惑地朝里询问道:“少奶奶?” 周瘦鹃这才回过神来,强压下内心的震惊,深呼吸了几次,这才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来:“阿小,你先把门关上,我有话问你。” 阿小听话的合上了门,走到她床边。 “我问你,这里——是哪儿呀?” “这是迟家的老公馆呀。” 周瘦鹃心里又是一惊,嘴角微微有些抽动,继续问道:“那么,我——是谁?” “您是迟家的大少奶奶呀!?”阿小更觉得她病的不轻。 周瘦鹃挥了挥手,“不是不是,我是问你——我的名字,我,叫什么?” “您叫什么?”阿小一时也想不起来,迟家的上上下下向来唤她做大少奶奶c少奶奶,她的名姓,也只在大少爷和她吵架时,偶尔被恶狠狠地连名带姓的叫出来。 阿小苦苦思索了一番,歪着头道:“好像是——什么鹃?我就晓得您娘家姓周,您娘家在周家庄,您——” 周瘦鹃半张着嘴,忽然打断她道:“周瘦鹃——周瘦鹃是不是?” 阿小连连点头,笑道:“对对对,是这么个名字。” “那么,大少爷叫迟秉文,是不是?” 阿小笑着又点了点头。她想这大少奶奶恐怕真的是睡迷糊了,并没有再犯疯病,不免放下心来。 周瘦鹃这时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她从前便听见办公室里的几个小姑娘们凑在一起偷懒聊天时,说起过“穿书”这么一回事,彼时她却冷笑着敲了敲桌子,提醒她们抓紧工作。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意识到自己成了秘书嘴里的穿书女主了以后,她简直悔不当初,为什么不听听那几个小姑娘们讲讲所谓“穿书”的大概? 她这时只得在脑子里努力回想着书中的情节,问道:“昨儿晚上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记不大清楚?” “昨儿傍晚您就让我家去了,晚上我住在家里,也不晓得这儿发生了什么。” “昨儿傍晚——噢!记得了!” 周瘦鹃终于想起来,这个丫头便是书里女配的丫鬟阿小,昨日因为她家里办喜事,弟弟结婚,便放她家去吃喜酒了。 她记得阿小在书里虽然帮不上这女配什么,却一直客客气气的照顾着她起居。然而却因为弟弟的婚礼,冒险跑到迟家偷蛋糕一事,最终叫人发现,终于被赶出了迟家,且带累了这位女配。 而女配的日子,也从这开始,更加的每况愈下。 周瘦鹃打量了一番阿小,怀疑道:“你弟弟的婚事办完了?” 阿小咬着唇,摇了摇头。 “那你?”周瘦鹃有些纳闷,书中阿小偷了蛋糕便被家里佣人逮了个正着,惊动了太太,被赶了出去,怎么还能跑到自己这房间来?难不成,偷蛋糕的剧情还没有发生?她想了想,也确实没有听到有什么吵闹的动静 阿小觑了周瘦鹃一眼,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周瘦鹃看了她这欲言又止的样子,也紧张起来,却又不好明问,只得道:“是忘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阿小“嗯”了一声,却又摇了摇头。终于,极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我想我想先预支两个月的工钱我” 周瘦鹃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知道这时候家里的下人们都在下房里歇息,迟太太也在自己房里歇着中觉,家下无人走动。她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了拖鞋,告诉阿小在房里老实的等着她,便飞快的往外跑去了。 有风自颊边拂过,她的脚刚挨上书中描写的“老旧的花梨木楼梯”时,便隐约觉得,那本言情小说中的情节,因为自己的到来,开始悄然发生了变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穿到绝世美人的身体里 周瘦鹃奔到小厨房里,她还记得书中写的“阿小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的找着,遍寻不着,过了良久,方才灵光一闪的想到了橱柜最底层里的那一个大木桶。” 果然,周瘦鹃掀开木桶的盖子,看到了那被冰块儿层层裹住的蛋糕盒。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便趿着拖鞋轻快的朝楼上走去。 她进了卧房,便顺手带上了房门。 阿小紧紧揪着两手,低着头也不说话,间或抬起头来偷偷地觑她一眼。 周瘦鹃气定神闲的踩着绒毯,坐到了贵妃榻上,眼风笑着往阿小面上一扫:“月钱嘛,一向是老太□□排人发放的,我向来不问事,又哪里拿的出来?” 说着,她把一只手搭在了散乱着的彩绸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着。 活像个深宅贵妇。 阿小一听这话便泄了气。 谁知周瘦鹃又接着道:“可我自己还有私房钱,你若真有急事,我倒是可以先借给你——等你月钱发下来了再还我。” 她便立起身来去一旁的大衣柜里抱出一个精巧的箱笼。她知道这箱笼里藏了许多的“宝藏”。她从里头取出了一笔钱,交到阿小手里。阿小竟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望着她的脸发呆。 周瘦鹃抿着嘴笑了,手抵在下颌骨,打趣道:“怎么?嫌少?” 阿小忙不迭的摇头,解释道:“不不不,实在是——太多了。少奶奶,我每月的月钱并没有这样多。” 周瘦鹃笑道:“给你了你便拿着。两个月的月钱,是借给你的。剩下的嘛——你服侍了我这么些年,我知道你跟着我受了不少的委屈,也都怪我从前不中用,这是我的一点儿小心意,你千万收下。” 阿小红了脸,颤抖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瘦鹃又接着道:“至于你那个弟弟——用钱嘛来得个会用。他今日大喜,你替我买盒蛋糕送过去。这蛋糕,我不是为了他买的,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人家都晓得你是服侍我的丫头,我不能叫你空手回去,丢了我的脸面。” 阿小听了,几乎噙着眼泪。周瘦鹃便笑话她道:“好好的你哭什么?你只要记得,只许给你弟弟送个蛋糕。余下的钱,你自己好好地攒下来。我知道你当初被卖到迟家,并不是签的死契,所以总有自由的那一日。等你从迟家出去了,用攒下来的钱谋个生,或者体面风光的嫁个好人家,那都是好的。” “可是,可是大少奶奶,我我受不起呀!我方才方才差点儿就” 对于阿小突如其来的这一种坦白,周瘦鹃反倒一愣,好半晌,她才上前拍了拍阿小的肩,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快家去吧,别让你们亲戚等太久了。” 阿小便停住了话,掀起衣襟来擦了擦眼睛,破涕为笑,对着她这位大少奶奶千恩万谢的告辞了出去。 下人偷东西,理应是要罚的。可周瘦鹃知道迟家这风气由来已久,不光是阿小,便是金凤c娣娣她们这些跟在迟太太身边侍奉的“红人”,也总是隔三差五的从迟家带了东西送到自己家里。 另一方面,周瘦鹃看到阿小,便像是看到自己一般。从前的那个世界里,父亲在她三岁那年走山路摔断了腿,从此生计的着落都落在了她母亲的身上,她作为长姊,下有一个不懂事的弟弟,随着年岁渐长,家里的劳动力便只有母亲和她。她从小便知道生活的艰难,所以一直以来拼了命的读书工作,只想要出人头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然而她终于挣了大钱了,也给老家的父母c弟弟重新盖了一栋大房子,生活也再也不是只求温饱,她却这么遗憾的离开了 阿小不同,尽管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可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在朝她招手。 周瘦鹃愿意为了阿小再造一个梦,来完成自己心中的那点再难填平的遗憾。 她这么想着,不觉心头一阵心酸,两行热泪直流下来。 她有多久不曾落泪了?上一次让眼泪放肆的溢出眼眶,好像还是十来年前与当时的男友分手的时候,坐在异乡冷清的大街上痛哭了一夜。 那一个晚上,她开始痛恨自己的那一种少不更事的卑微。 为什么要把幸福寄托在他人身上?为什么不自立自强?自立自强到把幸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周瘦鹃站在这一间卧房的中央,把这房里的枝枝节节——惘惘地一寸一寸地打量了过去。 她从镜子里望见自己,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梳妆台设在靠窗的地方,桌上除了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就只剩下一只妆奁,她打开来看了看,果然,里头的珠宝首饰寡淡的可怜。 她啪嗒一声便把妆奁合上了。 周瘦鹃对着镜子坐在那里,端相着镜子里的女人 女人整个的脸型像是被凌虐的,然而望过去,又是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她那上颌起初是少女般圆润,近年来渐渐的尖了。秀眼像是剪开的两长条,终年蕴着雾气,眼中露出一个幽幽的世界,里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能勾人魂魄。但你要是定睛的望一眼,却还能看到其中隐隐的波澜,微微地透出凄清来,有一种荒漠又易碎的神气。 鼻子还是挺翘的鼻子,山根虽不很高,是典型的黄种人的样子,然而胜在鼻梁悬直,鼻尖小巧,微微的有些肉,像是欲滴不滴的水滴。嘴唇小小的,唇线清晰,唇珠微凸,周瘦鹃不由得想到了那么一句诗——“樱桃樊素口”。 她的身躯亦是端正的,那一把纤瘦的腰和孩子似的萌芽的乳,越发衬得她那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神秘。她的肌肤,终年养在深闺里,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 她和城市里的那一种白里透红的姑娘小姐不同,她们是粉蒸肉,透着热腾腾的生气,而周瘦鹃在镜子里看到的这一具女人的身体,却单寒极了,出尘脱俗的映在这腰圆的镜子里。 周瘦鹃看的竟有些发愣,她从没见过这样孤冽的美人。 旋即她却不由得咧嘴笑开,不管怎样,现在这个美人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了。她笑笑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小声的感谢起写出这本言情小说的作者。 在从前的那个世界里,周瘦鹃只能算是中庸之姿,但好在气质出众,才勉强混得了一个“美女”的名号。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简直是语言描述不出来的那一种美,让周瘦鹃也词穷。 周瘦鹃本应是三十二岁了,而她寄托的这个身体,看起来却只有二十四五左右的年纪。“真年轻啊!”周瘦鹃一会儿摸摸自己的脸蛋,一会儿又摸摸两条皙白的手臂,感叹道。 渐渐地入了夜,窗户上面落了一层濛濛的月光,窗帘还是只挂起了一半,一动不动的维持着迟秉文早上走时的样子。 娣娣又奉了迟太太的命令上来叫大少奶奶下去吃饭。 周瘦鹃坐在梳妆台前,默数着敲门声,心里擂鼓似的。她一时还未准备好去面对这个世界里突然冒出来的纷杂人事,不肯下去,便推胃气疼不起床。 娣娣下了楼,原话带到了迟太太耳里。 迟太太顿时把脸一沉,拖长了声气说道:“哦,又胃气疼啦?” 整一日都未曾见她下楼来向自己问安,迟太太觉得这媳妇分明是拿了架子,便领着金凤c娣娣一同到楼上去看她。 她听到声音,骇了一跳,赶忙蹑手蹑脚的跑到了床上,盖好了被子,用一种嗡嗡的声音,无力的向门外道:“太太,我胃里不大舒服,想歇一歇。” 迟太太冷笑一声,叫金凤拿了钥匙来,把门打开了。 却见到周瘦鹃病歪歪的躺在床上,嘴唇微微泛着白。迟太太亦有些慌神,紧走了两步到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估摸着是昨儿夜里没歇息好,受了凉”周瘦鹃随意扯了个谎。 “哎呀,怎么能受凉的?昨儿秉文也在,你们夫妻俩——”迟太太看了看床上略显凌乱的被褥,再细细一想昨天半夜里楼上发出的动静,便噤了声,不觉想的歪了——别是昨天夜里被折腾的太累了吧? 她这么想,也实在是因为她抱孙子的心切。 “噢我怎么没想到呢!”迟太太忽然堆了一脸的笑来,还亲自替媳妇掖了掖被角。 周瘦鹃微微蹙起了眉头,不明就里。 迟太太便吩咐金凤下去炖点儿补汤端上来,又絮絮地嘱咐了几句,才领着娣娣喜滋滋的下楼去了。 上灯时分,周瘦鹃方才坐在枕头上小口小口的喝着鸡汤,碗上漂了一层浮油。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周瘦鹃喝完了汤水,便就着酱瓜油酥豆吃了粥,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等到碗筷都收拾走了,嘴里还留着甜糯的粥味。 迟太太到了楼下,便立在电话机前给迟秉文的学校里去了一个电话。学校的人却告诉迟太太,迟秉文去陈先生家里做客了,还没回来,迟太太便又把电话拨到了陈公馆里。 响了数声之后,电话终于被接起。 却听到那头略微有些嘈杂的人声,随着一声“喂”一齐涌进了听筒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她说的都是借口 电话那头传来一句:“这里是陈公馆,请问您找谁?” 迟太太听了,笑道:“迟秉文迟先生在不在?” 接电话的女佣便应了句“噢!在的在的,您稍等。”说着,扭过头去朝客室里扬声一喊:“迟先生,有人找!” 沙发上围坐成一圈的男男女女随着这一声喊,便都停下了话,陈伯玉看了看墙边立着的老式座钟,奇怪道:“这时候能是谁打过来的?” 迟秉文亦不知,他放下酒杯,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站起身,走到门厅处,从女佣手里接过了听筒。 “喂?” “秉文吧?”迟太太在电话里的声音略显激动。 “妈?”迟秉文的声音里带出一种疑惑的情绪,“这么晚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没有——”迟太太忽然又笑了,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瞧我这脑子,近年来越发不好了!是这么个事——” 迟太太便把周瘦鹃因为身子不大舒服,一整日都未曾起来吃饭的事情添油加醋的絮絮告诉了儿子。末了,她趁机追问上一句:“我瞧着她确实是不大舒服,你要不要回来看一看?” 迟秉文一边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一边无意间透过客室门上镶着的紫色玻璃,瞥见了仍坐在那里同他三妹妹迟宝络有说有笑的冯小婵。 故而,他决绝地道:“妈,我这还有事,走不开。” 迟太太一听,便道:“我就不信了!什么事呀!我知道你忙,可你不能总拿有事来搪塞你母亲吧!你媳妇儿是真不大舒服,你就这么忍心?眼睁睁地放着你媳妇一个人躺着?好歹嘛夫妻一场!” 迟秉文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母亲的话,道:“妈!您别再说她是我媳妇,我跟她从来就没有感情!她是死是活,都跟我无关。” 迟太太听到他这么说,恨铁不成钢的咬着牙冲电话那头道:“噢!没有感情!我知道你们没有感情!可都八年啦!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怎么说也都做了八年的夫妻,有名无实也好,就是个小猫小狗,也该通人性了!” 迟秉文被他母亲说的哑口无言。其实他有一堆新式的思想可以辩驳他母亲,然而他又是个孝顺的儿子,且她母亲是个彻头彻尾旧式的妇道人家,听到他那一番新思想,只有觉得大逆不道c强词夺理的,从来不肯听见去一点半点。 迟秉文之所以把这桩婚姻拖了八年之久,多半还是为了他母亲迟太太。 迟太太见他不说话了,便趁势又道:“你就是一点儿也不待见她呢,可她如今病了,你今日若是不回来,她到底还是咱们迟家的少奶奶,要是传出去,又要叫人笑话咱们迟家。” 迟秉文微微仰起头,门厅上方那一盏被瓷罩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电灯,便笼了一片清辉照到他饱满的额上。灯光有些刺目,他不由得蹙紧了眉头:“妈,昨天您便叫金凤骗我说您病了!今天又要来骗我么?” 迟太太愣了愣,一时张口结舌,好半晌,她才悻悻地反驳道:“昨儿我确实是胃里不大舒服,你回来以后倒好些了,这什么时候不舒服,什么时候好,也是我能控制的么?你要不信,大可以到胡大夫家里问问,他自然是不欺瞒你的。” 然而迟秉文无动于衷的听着,早几年开始,他便总是宿在学校安排的教师宿舍里了,就是偶尔回去迟公馆里,也要和周瘦鹃分床睡。然而分床这件事,迟太太自然是不知晓的。 自从他不大回家以后,迟太太软硬兼施的要他回来,然而亦无多大用处。渐渐地,迟太太没了法子,隔三差五的只能靠装病来叫他回家看看。 迟太太自然知道他在外面喜欢上了自己的一个女学生,然而她不同意,她恪守着死去的迟老爷的遗愿——迟秉文只能娶周家女儿周瘦鹃为妻。 她有时候也想着,或者把那女学生接进门来做妾也好,周瘦鹃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可迟秉文却不同意。如今读了书的女学生心气儿高,是不愿意委身做妾的。迟秉文亦不想亏待了自己的这个学生。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妈,我这边是真走不开。况且我又不是医生,我就是回去了,她也不见得就能好。您还是把胡大夫请到家里来给她瞧瞧吧。” 迟太太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油盐不进,便也跟着泄了气,道:“好吧好吧,我如今是管不得你了。可我想着,不管怎么样,你总得抽个时间回来看看——我也不强你所难,全凭你自己。” 那头的电话挂了,听筒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迟秉文头大的站在电话机旁,把听筒缓缓放回了原位。 “谁呀?”陈伯玉看见迟秉文讲了这许久的电话,才终于皱着眉头走进了客室,便抻着头开口问道。 “我母亲打来的。”迟秉文边走边答。 迟宝络听到这话,在同冯小婵说笑的空隙间,也抬头看向她大哥,问道:“哦?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迟秉文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她叫我回去一趟。” “嗳?家里出了什么事么?”迟宝络年纪还小些,呆在陈公馆里没玩够,以为家里出了事情,要她跟她大哥赶回去呢,便紧张兮兮地悬起了一颗心——她实在是还不想回去。 “妈说那一位生了病,叫我回去看看。”迟秉文坐回到沙发上他先前的位置,旁边紧挨的便是冯小婵。 那一位便是周瘦鹃,但这么一圈儿朋友,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从不主动提起她的名字。 冯小婵把她那两道淡而小的眉毛蹙了蹙,显然不愿意提起这么个人。她心里同时感到很不得劲,心脏在胸腔里紧紧揪着,迟秉文原本说好了要同她一道回学校的,她怕这电话打破了她先前的期待。 陈伯玉长长的“哦”了一声,带着些许的恶意打趣道:“果然么!” 他这一出声,其他人便都朝他看了过来。 陈伯玉促狭着一双俊俏而文气的眼睛,同这一众人解释:“你们都忘了么?这段时日啊,他们迟家的老公馆里,生病的可不少呢!”说着,挤着眼睛冲迟宝络笑。 迟宝络嗔他一眼,“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的奶油味瓜子儿壳,笑道:“陈伯玉!你胆子越发大了!敢拿我们家取笑!” 陈伯玉便笑嘻嘻的连连告饶道:“宝络小姐c宝络小姐,你饶我这次,啊?我不敢了!”。 陈伯恭一个人坐在单人的沙发椅上,带着一点儿笑意,瞧着自己弟弟与迟家小姐的玩笑打闹。末了,他开口向迟秉文道:“那你现在回去么?” 迟秉文转着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酒液便在玻璃杯中荡漾开来,他沉着声道:“多半又是借口,我今晚上不回去。待会儿还得送小婵回学校呢。” 冯小婵听了这话,又微微地笑了起来,心里忽的一松。 因为这一通电话而掀起的短暂波澜,此刻又被另一场话题所掩埋,在一片笑闹声中远去了。陈公馆里的灯火径自亮着,照着外面的草坪,亦盈盈地洒了一层微明的黄光。 第二天一早,阿小已从她自己家里回来,拎着一个乌黑的水壶上来给大少奶奶冲茶。 迟秉文与周瘦鹃的卧房里,靠里的一侧墙边摆了一只半人高的橱柜,上头摆了一个金漆的托盘,托着一只大红细金花的“汤杯”,高高的,圆筒式,里面嵌着小酒盏。 周瘦鹃瞧见了,觉得漂亮又新奇,便嘱咐阿小把茶冲到小酒盏里。 迟秉文不知怎么地竟回了家来,直往二楼去。他甫一打开门,便瞧见了周瘦鹃捏着小酒盏的这一幕。 他看到她仍躺在床上,不由得冷笑道:“我说呢,果然是又骗着我回来。大清早的便喝起了酒,想来你根本没病。”他看着这女人蓬头垢面而又疏懒的样子,一阵心烦。 周瘦鹃反倒靠在床头笑了,她朝迟秉文眼前晃了晃小酒盏,笑嘻嘻的道:“迟先生,你这可不对了。你们做学问的人向来讲究实事求是,怎么只看了这么一眼,便如此武断的定了我的罪?我可冤枉呢。” 迟秉文从没见过她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心中暗暗诧异。周瘦鹃便在这时起了身,赤脚立在床前的木地板上,她笑吟吟的一步一步走到迟秉文的面前,把酒盏朝他面前一伸,“喏。” 她微微张大了眸子,胜券在握般的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迟秉文戴着眼镜,他接过酒盏,抿了一口,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他那茶晶色的眼镜因为透进来的日光而微微闪烁着,反射出面前女人嘴角上的那一抹狡黠而得逞的笑意来。 他才知道,原来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酒,原来只是一小口清淡的茶,原来真的冤枉了她。 他倒因此很觉得下不来台,周瘦鹃立在他面前,瞧着他脸上不断变幻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迟秉文拉着脸,像是不好意思般的咳了咳,目光恰巧瞟到女人赤着的一双足上,他皱起眉头,斥道:“你倒好意思笑!鞋呢?既然说是病了,怎么倒不穿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开启怼人之路 周瘦鹃往脚上扫了一眼,她一动,长长的睡衣下头便只露出了两只白嫩嫩的足尖。 瘦鹃信口开河的狡辩道:“人嘛!道家思想讲要贴近自然,要天人合一。” 她说着把脚在地板上滑了滑,又笑嘻嘻的道:“我这就是贴近自然c天人合一,这么着走一走,病就好了呀!” 迟秉文简直听不下去她的强词夺理,斥道“封建毒瘤!光着脚乱跑,简直荒唐!” 瘦鹃往他面上斜了一眼,撇了撇嘴道:“噢,是了是了,我讲的都是封建,都是毒瘤。可你更应该晓得嘛,西洋有名的画作,也有许多都是赤着身子的,就说维纳斯女神吧,你怎么讲?也荒唐么?” 他的目光紧紧地撅住她,讥讽道:“是吗?想不到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知道西洋名画?” 她不做声了,白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我只是赤个脚,又没脱光了让你看到。” “你在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呀!”周瘦鹃微微背过脸去,吐了吐舌头,返身要去穿鞋,然而一递一绊的,她忽然一下子踩到了睡衣的裙摆,身子的重心失了偏颇,站不稳,踉跄着竟要摔到地上。 迟秉文沉着脸,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捞住,他的手拦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手下使力一带,便将瘦鹃将斜的身子拉回了自己的面前。 她立在他的紧跟前。迟秉文一低头,便能蹭到她头顶乌软的发。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睡裙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 周瘦鹃的脸红了一红,脚步不由自主的就往后退,她想避脱开这男人的怀抱。 谁知迟秉文反倒松手更快,瘦鹃一个不留神,竟连连往后跌了数步,腰间硬生生的抵在了雕花大床一角的栏杆上。 她痛得“嘶”了一声。抬起一双怨愤的眸子,朝迟秉文嚷道:“嗳!你干嘛!” 方才迟秉文看到她往后倒去时,亦犯了错般的微微有些慌神,然而很快的,又被这一声叫嚷打断了思绪,他朝她讥讽地丢下了一句:“软骨头。” 周瘦鹃一边揉着撞痛的腰,一边接着话阴阳怪气地道:“是是是,软骨头,你大约从不知道女人的好处——” 她看过小说,男主迟秉文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女配周瘦鹃的身体,至于女主冯小婵嘛,那也是后话了。迟秉文虽然是个新式做派的男人,然而留学期间却一直未在异国他乡找一位聊以慰藉c意气相投的异性伴侣,且他又格外的洁身自好,从无招妓的历史。 所以,这个时期的迟秉文,确实是纯情男人一枚,那就自然不知道女人身软的好处了。 周瘦鹃想着,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抬起头,正巧对上迟秉文在她脸上逡巡探究的眼神,忙敛了笑意,转开话题道:“这件睡袍这件睡袍真是制的特别的长呀!款式也是早已不入时了的嘛” 迟秉文看了看她身上的长袍子,没作声。 周瘦鹃走了几步,睡袍便空荡荡的身体周围晃荡着,她故意道:“你们迟家也是大户,怎么就给我穿这么简朴的衣裳?” 迟秉文看了她一眼,颇有些不耐烦:“你要想做新衣裳,给金凤她们说一声不就完了?”说着,叫阿小下去迟太太房里把金凤叫上来。 阿小停下了手中正忙着的活计,利落的应了一声,下楼去找金凤。 然而来的却是娣娣。 娣娣一路上都存着气,把楼梯踩得啪嗒啪嗒的响。边随阿小走着,边在口里叽叽咕咕地道:“金凤那丫头!肥差都派给自己身上,偏那活寡妇的差遣,捞不得一丁点儿好处的,都叫我去办!赶明儿叫我揪着她,非得把她剥一层皮!呸!” 阿小听了,吓得打了一个寒噤。这么几年下来,只觉得娣娣愈发不讲道理,愈发难缠了。 娣娣由阿小领着进了屋来,瞧见大少爷也在房里,便在私下里揣摩着大少爷平日的心思,她知道大少爷不喜欢这位大少奶奶,便冷着脸朝周瘦鹃道:“对不住了大少奶奶。咱们库房里的布料嘛,早前儿给太太做了几身衣裳,宝络小姐前几日又拿了几块——” 她边说边瞥了一眼大少爷的脸色,见他巍然不动的样子,越发来了劲儿,脸上堆了浓浓的笑:“大前天宝络小姐又拿了几样时兴的布料送给冯小姐,也不知怎么的,前天大少爷亦回来叫人取了几样面料给冯小姐送去了。” 末了,她不无夸张的笑道:“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大家都赶着往冯小姐那儿送布料呢!” “哦?冯小姐?”瘦鹃笑着瞟了迟秉文一眼,又转回头对着娣娣笑道:“太太知道么?” 迟太太虽然看不上周瘦鹃,但却更不喜欢冯小婵。她心里总认为是冯小婵害的他们迟家不能延续香火,害得她跟她大儿子于母子关系间生了嫌隙。 她总以为,要是没有冯小婵出现,迟秉文和周瘦鹃两个人,怎么都能把日子凑活过下去,说不准日久生情,当时候又是一桩佳话。 可是冯小婵却出现了!迟太太恨得牙痒痒。迟秉文几次说要带着冯小婵上门拜见母亲,都被迟太太不客气的一口回绝。 娣娣一时梗在那里,答不上来。好半晌,才又另起了个头道:“反正嘛面料好的呀,早就挑的不剩多少了,只剩下几段小碎料子,还不够做一个小垫子的呢。” “其他的呢?”迟秉文这时候忽然沉着声问道。 娣娣有些得意忘形,她以为大少爷是故意接了她的话来羞辱大少奶奶,便不无嫌弃的微微笑道:“其他的呀面料都跟大少奶奶身上的差不多,颜色又暗又老气,早便过时了,现在哪儿还有人用来做衣裳啊!” 她说完这一句,极快的含笑溜了大少奶奶一眼,续道:“不过,大少奶奶若是不嫌弃,我便替您取了来?”话刚一落,她便做出要走的姿态,微微偏了身子。 阿小虽然心里替大少奶奶发急,却看惯了她不与人争c得过且过的样子,只能在一边偷偷哀叹。 “谁说我不嫌弃?”周瘦鹃忽然冷笑着开口。 倒把屋里其他的那三个人震了一震。 娣娣呢,是欺负这位没脾气懦弱的大少奶奶欺负惯了的。如今听到这么一句话,反倒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动作。 周瘦鹃倒是很满意娣娣这样的反应,便慢悠悠地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叫阿小拿热水瓶给她倒了杯开水喝。她捧着杯子,将手指甲敲着玻璃杯,的的作声。 最后还是迟秉文发了话,叫娣娣先下去。 周瘦鹃没有拦阻,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是要羞辱她的人难堪。她还不想做的太过分。 在从前的那个世界里,她拼尽全力去取得自己想要的财富c地位c名誉。她甚至不惜动用一些卑劣的手段,甚至不顾与友人之间的情谊。她从前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心机女人。所以上天可能是为了惩罚她,让她英年早逝,又让她附在炮灰女配的身上,体会一把孤立无援的悲惨境地。 经历过了生死,在这个世界里,她如今只想活的简单一些,从容一些。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并不想置谁于死地。 娣娣离开了房间,周瘦鹃瞥了迟秉文一眼,打趣道:“你听得出来她是什么意思么?” 迟秉文立在那里,不作声。 周瘦鹃对于他的这一种态度,没所谓的笑了笑,又道:“那么,等你哪日得闲,带我去城里最好的成衣店里做身衣裳,行吗?” 迟秉文迟疑着。他一方面瞧见了佣人对待她的那一种恶劣态度,心下微微生了些愧意,一方面又着实对她有一种成见,他仍然是讨厌她的,很不愿意与她有过多的接触。 周瘦鹃看到他那一副微蹙着眉头的神色,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微笑轻声问着:“行不行?行不行嘛?”笑嘻嘻的,以一种撺掇的口吻。 “不行!”他终于还是生硬的拒绝了,但仿佛怕她难堪似的,又接着道:“你要做衣服,叫阿小陪你去就是了。我学校里正忙着,抽不开身。” 哪里是学校忙?明明就是不愿意跟自己呆在一起,且他满心满眼里只有冯小婵一人罢了。 周瘦鹃便用一种“我懂的”的神色,笑意盈盈的望着他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抽不开身,你跟我,还用得着这些借口么?” 迟秉文一时语塞,片刻后才冷着声道:“你别忘了那天晚上我说的话!” 瘦鹃一愣,想了许久,才明白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儿,便又笑了:“知道知道,可我在这里一天,就得享一天迟家大少奶奶的殊荣嘛。自然得穿的体体面面,不给你们迟家丢人咯。” 迟秉文从进到房里后,便自始至终都皱着眉头。此时,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反而有些不自在。这女人从来都是一脸的苦相,今天怎么尽是在笑着?难不成真受了刺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他是流氓吗!? 她坐在那里,慢悠悠的喝下了一杯热水,从窗户口看去,太阳已澄澄的升起来了。 周瘦鹃放下玻璃杯,招呼道:“我得去洗漱一下,你先到楼下陪太太用饭好了。”说着,便进到与卧房相连的浴室里哗啦啦的放热水。 迟秉文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然而揉了揉眉心,又松了松颈上的领带,把西装外套一脱,搭在手边一张沙发椅的扶手上,他自己便累极似的往房里横陈着的那张贵妃榻上一靠,阖目小歇了起来。 瘦鹃从浴室里出来了,显然刚洗过头发,她一边拿一块毛巾不断地擦拭着,一边往卧房里走。头发上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香波味道。 当她看到躺在榻上像是睡着了一般的男人时,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他已经下楼了,所以浑身上下只裹了一张浴巾。 衣柜在贵妃榻的左后方。瘦鹃蹑手蹑脚的经过榻前,想要去柜子里拿衣服。 然而脚步声还是惊动了迟秉文。他缓缓睁开眼,便看见了这么一幕“美人出浴”的香艳画面。他不动声色的静静躺在那里,就这么看着,面露玩味之色。 周瘦鹃尽力轻手轻脚的走到了衣柜旁边,她想再确认一眼“自身安全”似的又回头看了看榻上的男人。 “你?!”她手中擦着头发的毛巾差点儿没拿稳。 迟秉文看着她怔怔的立在原地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周瘦鹃忙兜住胸前的浴巾,羞红了脸骂道:“喂!你!迟秉文!你是个流氓吧!”她窘的抬不起头,羞恼中把毛巾脱手往他身上扔去。 阿小早随着娣娣一同到楼下布置早饭了。这么偌大的一间卧房里,单她跟他。 瘦鹃把背抵在大衣柜的门上,竭力稳住自己的气势,赶他出去。然而迟秉文并不为之所动,仍带笑睨着她这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在迟秉文的印象中,周瘦鹃一直是个四平八稳的苦兮兮的保守女人。她自然也会惊慌失措,然而慌乱中却总是哀怨的流下泪来,好似受了莫大的欺辱。她从不像现在这么的“羞恼可爱”。 周瘦鹃咬了咬牙,急道:“你倒是快出去呀!我要换衣服!” “你换啊。” “不是唉,你不出去,我怎么换?” “我们好歹也做了八年的夫妻,谁家夫妻换衣服的时候还要避开的?”他纯粹觉得有意思,且内心里又有一种恶劣的心思——喜欢看她难堪。 “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正常夫妻么?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可你也不至于这么欺负我吧?”周瘦鹃颇感无奈。 迟秉文一挑眉,道:“我欺负你?” 瘦鹃瞪视着慢慢从榻上坐起来的男人,自觉耍无赖不是他的对手,便气呼呼地道:“你到底出不出去?你再不出去我可要叫人了!你简直是个流氓嘛!” 迟秉文听了,反倒笑了两声。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到她的面前。 “你干嘛?”周瘦鹃防备地往后缩着身子,然而无路可退。 他突然凑近前来,把手撑在衣柜门上,周瘦鹃细瘦的身子便全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了。他的那一把嗓音低低沉沉的:“我是流氓?” 周瘦鹃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他微微地一偏头,温热的气息便喷在她的颈间,周瘦鹃的心里紧紧地揪了起来,他那冰凉的眼镜片蹭到瘦鹃红扑扑的脸上,勾起一侧的嘴角,道:“我还以为是你要□□我。” 和风带着她发间一阵桂花的香气,湿微微的拂上他的脸。她喉间不安的动了动,这么近的距离,能清楚的看到他头发上的花尖。 “周瘦鹃。”他沉沉地叫她。 片刻后,他把唇凑上她的耳边,带着一丝讥笑,轻轻地说道:“别白费心机了——” 周瘦鹃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一把推开了立在自己身前的这个男人。迟秉文没防备,倒被她推得一个踉跄。 周瘦鹃站得离他有四五步的距离,冷笑道:“迟先生可想的太多了。我就算是真要费心机,也不乐意在你身上白费功夫呀。” 她抱着双臂,望住这男人的脸,笑道:“说起来,迟先生您,可并不是我想要费心机去勾引的类型。所以嘛,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两讫。” 迟秉文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定定的看着她,仿佛一直要看到她的眼睛里去。好半晌,他才笑道:“好!你可记着你今天的话。” 他把话撂在那里,便脚步生硬的从房里走了出去,随后“砰”的一声带上了房门。 周瘦鹃见他走了,这才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走到衣柜前挑挑拣拣的换了身衣服。是一件老式的暗沉的旗袍,并不太合身,腰间有些空落落的,半旧不新的样子,然而确是衣柜里极少那么几件还算是能入眼的衣裳了。 她穿戴整齐了,便坐到梳妆台前。然而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除了一盒雪花膏,就再找不到一样化妆的东西了。 阿小这时推门进来,还不忘往门外看一眼,奇怪道:“大少奶奶,大少爷是怎么了?” “哦?他怎么了?” “我看他气冲冲的就下了楼。难不成你们又吵架了?”阿小满面狐疑,平常大少爷要是和大少奶奶吵架,大少奶奶一定早便哭成了个泪人,那眼泪就像是不值钱似的,止也止不住,哭的昏天黑地。看今日这情形,大少奶奶还有心情揽镜自照,大抵是并没吵架,可大少爷怎么就铁青着脸走了呢? 周瘦鹃心里一乐,笑道:“是呢是呢,他没吵过我,叫我气走了!” 阿小自然是不大相信的,然而主子们的事情她也不好置喙,便将这事儿放到一边不想了。她看着在桌上翻翻找找的大少奶奶,又问道:“您在找什么呢?” 周瘦鹃头也没抬,又把手边的小抽屉翻了一通,道:“我在找粉,找胭脂水粉这些玩意儿。” 阿小诧异道:“咱们这没有这些东西呀。宝络小姐有,太太房里好像也有几样,要我去帮您借来么?” 周瘦鹃听了,短短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家里的人除了阿小,都嫌她碍眼的很。忙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何必去麻烦她们呢。” 阿小也觉得自己这提议不大好,而心里还是疑惑,便随之问出了口:“您从前可从不涂脂抹粉的,只擦个雪花膏。您说涂脂抹粉的都是不正经的女人家,是想要出去勾引男人的。” “哦?我之前是这么说的吗”她想起来,书里的大少奶奶可是很“朴实”的一个女人,除了做新嫁娘的那一天,别的时候从来不往脸上抹多余的东西。她们那个周家庄里,只有村头的赵寡妇才每日里涂得花枝招展的出来,跟男人们勾三搭四。 周瘦鹃扯着嘴角,她想到自己在当初的那个世界里时,每日都是严妆以待的走进事务所的大楼,精致干练的参与一场一场的会议与谈判。很难想象,她那张因为拼命工作不分昼夜而显得过于疲惫的面容,假使不化妆便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她打了个寒颤,挤出笑来道:“那实在是我之前的一种偏见。” 阿小不太明白的皱了皱眉毛。 周瘦鹃在镜子里看到了,便同她笑着解释道:“古语里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不如说成是‘女为悦己容’。而且人呐,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这纷纷扰扰的人世,就好似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你不能让敌人看到你的疲累c脆弱——” 她顿了顿,在镜子里冲阿小眨了眨眼睛,续道:“你没瞧见么?这迟家,便是咱们的一个战场,我可知道她们是怎么看待我的,不全副武装好,不把这枪杆擦亮,我怎么去和她们斗智斗勇呀!?” 阿小听了,亦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这么说说笑笑间,阿小便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她笼笼头发。 半晌,周瘦鹃才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领着阿小一道往楼下饭厅里走去。 迟太太和金凤还没到,迟宝络推说要减肥,便死活不肯来吃饭,娣娣和几个厨房的老妈子在桌子前忙着摆碗摆筷。就只迟秉文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手里悠闲的翻着一本书 。 周瘦鹃走过去,笑眯眯的主动搭了话:“迟先生真用功。” 迟秉文连头也没抬,竟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几个佣人看到这一副情景,都躲在背地里偷笑这位大少奶奶的自作多情。 周瘦鹃却毫不在意,她看了一眼那书的书脊,如识旧友般的笑道:“原来是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嘛!” 迟秉文诧异的偏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沈从文?” 她一笑道:“那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名的很呢!我上学那会儿很爱看他的书!” “你上学那会儿?”迟秉文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眼里满是怀疑。 周瘦鹃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幸而她脑筋转的快,忙打着哈哈圆场,笑呵呵的道:“我家里早几年时也请了个教书先生来教我习字,他倒是极推崇沈从文先生的。” “哦?那你那位先生叫什么?”迟秉文推算着时间——早几年沈从文倒还没有那么出名,能慧眼识珠的一定不是个等闲之辈。 周瘦鹃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好半晌,才强笑着道:“这我倒也忘了。你知道我到现在仍旧一个字也不识,自然也不会对教书先生上心嘛。” 好在周瘦鹃还没忘了书中这女配是个文盲属性,要不可真要漏洞百出。 他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道:“那你不识字,怎么读的了沈从文的文章?” “教书先生念给我听呗。”她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早在心里想好了回答,这时倒对答的顺溜了起来。 迟秉文点点头,便没再追问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这男主怎么如此自作多情 一个女佣端了几碗牛乳过来,依次放在各人的面前。 周瘦鹃浅浅的尝了一口,便安静的坐在一边等着迟太太过来一起用饭。 书页翻动的索索声间,忽然听到迟秉文问她道:“你说沈从文先生的文章好,好在哪儿?” 语气里尽是一种知识分子对于白丁的优越感,以及纯粹对于周瘦鹃这个人的不信任。 她没想到会有此一问,倒呆了一呆。迟疑了那么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正好迎上迟秉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不由心知肚明的笑道:“据说迟先生您是到日本留过洋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略读过日本作家的作品?要我说呀,沈从文先生的文章,古朴干净,是真有南朝文的玄灵清透,又与日本文学的朦胧感相合。” 迟秉文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向她注视了一下。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这时迟太太却姿势别扭的被金凤搀了进来,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是在隐忍着。迟秉文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便将方才那一番对答皆抛到了脑后,问道:“妈怎么了?” 迟太太似乎不愿意叫儿子担心,便摆摆手道:“没什么。” 然而金凤一边小心翼翼的扶着迟太太坐下,一边却半嗔半怨的道:“太太!” 说着,她扭过头来,一脸担忧的冲迟秉文道:“大少爷您不知道,太太她不知怎么地扭到了腰,早起来就这样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别的都还好说,我也替太太揉了几下,只是没太大的用处,这样的痛又不方便,太太还不愿意请医生过来。” 金凤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眼睛尽看着她那位大少爷,适时的叹了一口气,又道:“唉!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娣娣听着这一番说辞,低着头直翻白眼。 迟秉文知道他母亲固执的这样一种天性,怨道:“妈,您这是讳疾忌医!这可行不通的。” 迟太太听了,便“哎呀哎呀”的叫起来,对金凤道:“你这死丫头!我叫你在大少爷面前不要提的呢。就属你嘴快!” 话是这样的话,然而说出来确是另一番带着默许的佯嗔。 迟太太其实蛮乐意让她儿子为她费心费神,然而她是个母亲,又是个大户人家的太太,她不能自个儿直截了当的把自个儿的心思暴露在台面上,那就跌了价,失了身份,必须要经别人的口说出来,才合规矩,才不失体面。 她自从失了丈夫以后,全心全意的便都扑在了她三个孩子的身上,没有丈夫的安慰扶持,她自然希望三个孩子也能全心全意的扑在她的身上,尤其是那两个儿子,是迟家唯二的男人,她对他们的期望更大。 金凤忙笑着赔不是,然而侧面却体现了她的衷心侍主。迟秉文劝道:“妈也不必拿金凤出气,她也是为了您好。金凤一向是最体贴人心的,您还嫌她?我都看不过去。” 周瘦鹃听了噗嗤一笑,暗叹道:“直男啊直男!” 众人这下子都把目光凝在了周瘦鹃的身上,她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自己身上一道道的视线,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却恰好听到迟秉文的那一声冷哼。 他一向看不惯她,而她又在这样的场合上没忍住的笑出了声来,这下子还不定把她想的有多恶毒呢! 她捧起碗来喝了一口牛乳,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朝着迟太太关切的道:“太太既然不想叫大夫,可以拿热水渥渥,也是一样的。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 金凤脸上的表情僵了一僵,旋即又一拍脑袋道:“唉!上回不知是谁扭伤了,借了松节油去用,本来就剩的不多,这下倒全用光了。我倒总想着出去置办货物的时候一道捎带了来,然而这一向侍奉着太太,不得空出去,便叫周妈替我留意着,不知周妈有没有采办回来?我也忘了问。” 娣娣抢着接话道:“什么周妈?明明就是你自个儿的差事。你倒好!知道周妈忘性大,就都赖在周妈身上。” 迟太太被娣娣那一把尖嗓子吵得头大,也不管她说了些什么,斥道:“娣娣!你倒越发没规矩了!” 金凤便一脸委屈的挨在迟太太身后,小声道:“娣娣想是最近遇着什么事了,心情不大好。何况她年纪还小呢,憋不住话的,太太您也别同她置气,你原先儿也是看中了她直话直说的这一点,她本性是好的——” 娣娣听了,先被迟太太那么一斥,便不敢再贸贸然的同金凤吵起来,只是扁着嘴的立在那儿。 迟太太道:“是,从前儿是喜欢她这么一点,然而日子久了,想必是我惯得她越发无法无天了!才由得她在东家用饭的时候这么吵吵嚷嚷起来!” 周瘦鹃看看这形势,心里也了解了个大概,她又是知道前情后事的,心里自然有一杆秤掂量着。她趁着静默的这瞬间,笑道“太太何必置气呢!多大点儿事?我呆会儿出去的时候帮您捎回来不就得了?” 不光是迟太太和迟秉文诧异,就是金凤c娣娣与阿小也惊了一惊。 这大少奶奶可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呀!今日怎么主动提出来要出门? 周瘦鹃倒没想到众人这时的心理活动,接着笑嘻嘻的朝迟太太道:“太太,您别动气嘛,这眉头也别老皱着,容易长皱纹!” 迟太太听了,不大高兴:“呵,我以为你是安的什么好心呢,原来是变着法儿的说我老了。” “哎呀!怎么会!”周瘦鹃语气颇为夸张的惊呼,顿了顿,又接着笑道:“这是我从前不大出去,我要是哪天同太太一起出去逛逛,保准得被人说成是姐妹!” 说着,她又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似的,冲屋子里立着的佣人道:“嗳?你们说是不是呀?” 那些佣人自然是一迭声的应着“是”。 迟太太却很受用,脸上便渐渐露了笑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嗔道:“你倒也学会贫嘴了!跟着她们一道哄我!” 周瘦鹃“嗳~”了一声,笑道:“哪有的事嘛!” 迟太太自然又受了一番佣人们的恭维,高高兴兴的用完了这一餐。 吃完饭,女佣们又送上热手巾来。周瘦鹃一边擦着手,一边偏头朝迟秉文道:“迟先生,你晓得城里最好的脂粉店是哪一家么?” 还没来得及叫迟秉文开口,迟太太便疑惑的瞅了俩人一眼道:“小鹃,你怎么忽然叫他做迟先生了?他可是你丈夫,我也不是什么不知变通的婆婆,你从前一直叫他‘大少爷’,我便觉得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如今这一声‘先生’竟叫的更加生分了。其实你直接叫他‘秉文’就好。” 周瘦鹃笑笑不说话,迟秉文亦不想为她解围。 迟太太见到他二人这么一副带笑不语的样子,倒先在自己脑里想了许多,以为是他们夫妻俩的情趣呢,便也径自笑了起来,没再作声。 迟太太为了方便他二人说话,便先带着金凤回了房,留下娣娣监指挥着其余几个佣人收拾碗筷。 只有阿小自始至终沉默着,立在周瘦鹃身后未动。 周瘦鹃等人走的差不多了,便又问了一句:“迟先生,到底哪家胭脂铺最好呀?你还没回我呢。” 迟秉文用了这一餐饭,目睹了饭桌上发生的种种,此时更是疑惑,他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瘦鹃不答,笑道:“你问这么多干嘛?” 迟秉文愣了愣,没想到她这一反问。半晌,他把热手巾递到了佣人的托盘上,道:“我也不知道。” 周瘦鹃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迟秉文斜瞪了她一眼,一副对牛弹琴的样子:“我说的是——我不知道最好的胭脂铺是哪一家。” 周瘦鹃歪着头,一手托着腮道:“怎么可能?你就没给姑娘买过胭脂水粉?” “没有。”他一口断定。 “怎么会?就你那个心心爱爱的女学生,你也没给买过?” 迟秉文瞟了她一眼,终于对于她今日这一番反常的举动有了理由——他以为她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说了这么许多,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借题发挥,故技重施,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直截的吵闹。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渐渐学会了拐弯抹角的给人脸色。 他冷笑:“噢,所以你今日才一反常态,费尽心机的讨好我母亲。周瘦鹃,你不必这么做作。没用的,我不会让你伤害到小婵。你只要记着我们那晚谈的那件事就好。” 末了,临出门时他又讥笑道:“不管你再怎么耍心机,再怎么卖乖讨巧,我都不会爱上你的。你哄得了我母亲,却哄不了我,八年来,我对你没有一丁点儿的喜欢,只有厌恶。你好自为之吧。” 周瘦鹃坐在餐桌前受了他这一番话,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突然伏在桌子上哈哈哈的笑了出来。 好半晌,她终于直起身子来,指着迟秉文离开的那个方位,笑着对身侧的阿小道:“你说,他是不是也太自作多情了?” 如今的这个周瘦鹃的志向,可和原来的那个女配不同,她眼里可不是只看得到情情爱爱。她同时也想了,就算是真的要在这个世界里喜欢上一个人,那也不会是这么个自恋狂外加被害妄想症患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小姑子的敌意 瘦鹃叫阿小先去楼上收拾收拾,便自己一个人去了她小姑子迟宝络的房里。 迟宝络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坐在床沿,身侧摊开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而信纸则随意的展开着。 周瘦鹃倚在门口,敲了敲房门,道:“宝络,我能进来么?” 迟宝络愣了一愣,她与她这嫂子向来不和,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今日突然过来,是打的什么主意? 周瘦鹃自然也晓得这个迟宝络同“女主”冯小婵是同班同学,又是镇日玩在一块儿的闺蜜,书里可是明明白白写着的——当初冯小婵和迟秉文的事,还是迟宝络从中拉的线。 然而瘦鹃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男女主嘛,就还让他们好好的在一起。对于这么一个防她像防贼一样的自恋狂男主,她就不去打主意了,省的惹得一肚子闲气。 她也没有拆人姻缘的癖好——虽说这应该是属于周瘦鹃与迟秉文这对夫妻的姻缘,但既然原作者觉得男老师与女学生才是天造地设,小三上位也可以洗白白,那她也懒得逆书改命。她倒是一贯的很自信,以她这样的条件,真是想正正经经的谈感情了,总可以为自己寻找“第二春”的,所以也没必要和小姑子闹不和。 反正她马上也就要离婚了。 迟宝络哪里能知道她的这么一番心理变化?忙慌里慌张的把床上摊着的信收了起来,压在枕头底下,小狗倒被她慌张的动作惊了一跳,从她膝头“唔唔”的叫着蹿了下来,周瘦鹃的人倒已经走了进来,小狗便直冲到她腿边叫唤个不停。 瘦鹃猛地看到一只狗蹿出来,倒惊了一惊。缓过神来后,她便微笑着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在它颔下缓缓地搔着,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开了。 迟宝络从里头走出来,正看见这一幕,倒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冲着小狗唤了一声:“来利!” 那被换做来利的小狗便抖了抖浑身的毛,走回了宝络的身边。 从前的女配周瘦鹃一向很厌恶这些带毛的小动物,她看着它们的毛发,心里总有一种不洁的感觉。 也无怪迟宝络如此惊讶了。 周瘦鹃一抬头,便瞧见了站在面前一脸敌意的小姑子。 迟宝络的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长得很“喜相”。然而略有点吊眼梢,使得原本柔和的脸上便添了几分戾气,显得不大好相处。 她那皮肤自然也是白的,然而却是上海女人粉蒸肉一样的白,跟周瘦鹃的那一种因为终年不见天日的缘故而呈现出来的阴白色不同,迟宝络的皮肤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瓷实,带着外头新鲜的阳光味道。 她们二人就这么僵立着,迟宝络并没有要让她这有名无实的嫂子进来坐坐的意思,周瘦鹃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立在那儿持着笑。 迟宝络到底年纪轻,架不住她这样的淡定自若,很快便沉不住气的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道:“你上我这儿来干嘛?我可不欢迎你。” 话一出口便落了下风。 周瘦鹃听了她这样的一种语气,也不恼,反而毫不吝啬她的笑意,立在那儿问道:“宝络小姐知道城里最好的胭脂店是哪一家么?” 宝络疑惑地抬头打量着她,她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倒呆住了,没说话。 周瘦鹃又道:“像宝络小姐这么的年轻漂亮,自然晓得哪一家的脂粉最好,是吧?年轻女孩子就喜欢捣鼓这些粉粉罐罐的玩意儿,我从前也极爱的。” 宝络便点了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乐安路上——”就要说出口了,然而她转念却想到了冯小婵的脸,不由得闭上了嘴,又换了一副倨傲的神气道:“我不知道。” 周瘦鹃瞧她忽然变了态度,也皱了眉道:“你才刚说你知道的呢?” 迟宝络一脸的不置可否,开始动手收拾起她的牛皮包来,一样一样的往里头塞着书。一边头也不回的道:“我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 她把学生包的钮扣一合,便拎起来要往外走:“你一日不跟我哥离婚,我就一日不会给你好脸色看。”说着,她已走到周瘦鹃的身边,故意的甩起包来狠狠的撞了她一下。 “你堵在这儿干嘛?走开,我要去上课了!” 周瘦鹃没防备,被她撞得连连退了好几步。待她走出了家门,这才暗暗地笑道:“好家伙,这小姑娘性子真烈” 又没问到,连连碰了两次壁,周瘦鹃竟不免有些丧气。 她从宝络房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到了正厅的时候,正好碰见刚从外头玩了一夜才回来的迟秉英。 这迟家的二少爷迟秉英——身材相当高,不只是纵欲还是酗酒闹出来的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一双水灵灵的棕黑色的大眼睛,穿着件剪裁合体的樱白的西装,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上一搁,颇有点儿雅痞的风度。 迟秉英跟他大哥的那一种知识分子的绅士做派真是天差地别。 他就是个整日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每天也只是去歌舞厅结交结交洋妞和新式女人。一天到晚的不着家,却也从没见哪个女人能把他制住拴住。 他一向瞧不上他大嫂那样的旧式妇女,倒是对冯小婵那样的女大学生还算尊重。 周瘦鹃远远地就闻到了迟秉英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浓烈的香味,她停下了脚步,嗅了嗅,掩着鼻子道:“佛手柑c白松露c橙橘c董衣草c茉莉c玫瑰c晚香玉c松香c肉桂c檀香木c麝香c雪松” 迟秉英被她突然一阵报菜名似的咕噜吓了一跳,还以为今天又好巧不巧的赶上了她发疯呢,等到听清楚了她在念叨什么,倒有些不可思议似的停下了步子,一手撑着楼梯把手,歪歪扭扭的站在那里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周瘦鹃微微思索了那么一会儿,又笑嘻嘻的续道:“还有一味印度广藿香——”周瘦鹃放下了掩着鼻子的手,朝他笑道:“味道都杂在一块儿了,还有好些我也辩不出来。你倒是很好,竟然才回来。” 迟秉英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在外头玩了一夜,又喝了许多的酒,到现在都还有些飘飘然。 他笑道:“我竟从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一边说着一边又往楼上走。 周瘦鹃很有些得意的受了他这一句夸奖,不由得又打趣道:“他们外国女人虽然五官立体又精致,身材也好,前凸后翘的叫人好不羡慕,可就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迟秉英听了,心里一跳,怎么她竟能猜到自己一晚上都是和洋妞们厮混在一起的?这么想着,便又停下了脚步,很感兴趣的盯着站在楼梯口的周瘦鹃的脸。 “因为基因的问题,她们总是有很重的体味,所以都爱拿浓烈的香水去遮,反而欲盖弥彰。这倒是我们黄种人的种族优势。”说到这里,她很自得的笑了。 迟秉英倒是第一次听说“基因”“种族优势”这些新名词,他觉得周瘦鹃与平时不同,从前的周瘦鹃美则美矣,却总有那么几分苦相,叫人过目不忘的便是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和哭过之后微肿的眼泡 她的脸上从不像现在这样充满着生机活力,更别提那一种调皮而自得的神气了。 他以为是自己醉了酒眼花脑胀的关系,便一步步地走下楼来要看个清楚,他把手在周瘦鹃眼前晃了晃,问道:“我醉了么?” 周瘦鹃道:“醉了。” 迟秉英又问:“那醉的厉害么?” 周瘦鹃笑道:“这我可看不出来!” 迟秉英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道:“那你是我大嫂么?” 周瘦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反问他:“那你瞧着呢?” 迟秉英仔仔细细的往她脸上瞅了瞅,迟疑道:“我瞧着,是。可又不大像。” 周瘦鹃起了兴致,问道:“哪里不大像?” “语气c神态,都不大像。”迟秉英这么问一句答一句的,倒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可爱。 周瘦鹃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迟秉英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倒让她想到了自己在原来那个世界的弟弟,今年也只是二十出头,长得也是瘦瘦高高的,然而一身肌肉,是做重活做出来的。跟迟秉英不同的是,她自己的那个弟弟,打小儿就憨厚老实,不像迟秉英这么油嘴滑舌。 迟秉英见她忽然不说话了,便问道:“大嫂才刚怎么是从宝络房里出来的?” 周瘦鹃回过神来,笑道:“是呢。我本想去买脂粉的,可苦于不知道哪家胭脂铺好些,想着来问问宝络小姐,然而她倒同我置气,不愿意说。”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暗暗腹诽,到底还是现代方便!各种软件五花八门,不怕找不到店,只怕没有钱。 迟秉英了然的点了点头,道:“三妹就是那个倔脾气,妈从小把她惯的。我倒知道这城里最好的一家胭脂铺。” “哦?那么是哪一家呢?”这倒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得来全不费工夫。 迟秉英想了想,很洒脱地笑道:“乐安路上有一家。你大抵是不知道地方的,我正好闲着没有事,倒可以陪你去一趟。” 周瘦鹃听了,跟着点头,笑道:“那自然好,只是就要麻烦你了。” 迟秉英便调侃道:“陪大嫂这样美人逛街,迟某荣幸之极!” 周瘦鹃红了脸,啐他:“不正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口红控在民国 上国文课的时候,冯小婵早早地便到了,只因这堂国文课的任课教授是迟秉文。 她给迟宝络留了个位子,俩人紧紧地挨在一块儿坐着。 上课上到半途,迟宝络趁她大哥不注意,便凑到冯小婵的耳朵旁边唧唧哝哝的说着闲话,她把今早上如何给了周瘦鹃难堪的事情同冯小婵说了,冯小婵便握着嘴同她一起笑,末了,才终于正了正脸色对迟宝络违心的劝道:“宝络,你不该这么处处为难你嫂嫂。她到底是你哥哥的发妻” 迟宝络撇了撇嘴道:“什么嫂嫂?什么发妻?我一概不认!我只晓得我大哥心里从来没有过她,她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女人,怎么配得上我大哥!?” 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宝络忽而眨巴着她那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鬼鬼祟祟的对着冯小婵使眼色道:“小婵,我大哥他一向喜欢的可是你呀!你可什么时候嫁到我们家来?” 冯小婵叫她闹得满脸羞红,低下头来轻轻地往宝络的小臂上拧了一把,嗔道:“哎呀,你这小蹄子!口里真是越发没个遮拦了!” 迟秉文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带到她们两个的身上,宝络看见了,忙小声的道:“完了,我哥朝咱们这边看过来了!我可不想再被他罚” 冯小婵心头一跳,也赶忙坐正了身子,摊开笔记本在那里刷刷刷地记着写着。 车子沿着一条煤屑铺的汽车道开出去,周围是一片宽阔的草坪,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 这还是周瘦鹃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头一次走出迟公馆的大门。她坐在迟秉英的车里,探头探脑的向外看着,觉得眼睛里所看到的一切都很新奇,简直是目不暇接的涌现到她的面前。 她这两日在二楼卧房中呆着时,总能听到有人叫卖臭豆腐干的声音,然而从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她这一趟出门,终于见到一个卖臭豆腐干的把担子歇在墙根下的凉阴处,抱着胳膊闲看对面马路上的景致,扁圆的脸,以及经久风吹日晒锻造的古铜色的皮肤,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 她看到街角走过一个大高个子的金发女人,斜斜地戴一顶宽檐的大草帽,露出牙齿来冲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约摸是说了句玩笑话,那女人和水兵便都笑了。 车往前当当的跑,一切的见闻都随之远去了,远远地被甩在身后,然而又总有新的事物在前面等着,冲你招手。 迟秉英因为前一晚的彻夜未眠,开车的时候就有些打盹,几次三番的险些就要撞到路牙石上,周瘦鹃看的胆战心惊,一路上就总是没话找话的跟迟秉英攀谈着,生怕他真的睡了过去。 在等电车通过的空当里,迟秉英把车停在了安全线外,周瘦鹃在后座上往外瞧了瞧那些等着电车通过的男男女女,开口提议道:“我看你实在是精神不济,不如换我来开车呢?” 迟秉英倒听得笑了:“大嫂,这开车哪是人人都能开的呀!别说女人开车的少,就是非得开,也得先拿了证才行的。” 说着,从正中间悬着的后视镜里看了看坐在后座的周瘦鹃,心想着:他这个大嫂原先可是对于稍微摩登一些的东西都一概不会用的人,怎么今天突然提出来要开车?她原先可是连坐车都害怕,对这么个四只轮子的大铁皮箱有种种妖魔化的猜测的,如今,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个人的似的? 周瘦鹃心里亦自有一番想法:想当年她可是一次性通过了所有的驾照科目考试,两个月不到便拿到了驾驶证,从此在各大高速公路上飙车,昼夜穿梭于城市之间的老司机。现在竟然被这么个毛头小子嘲笑,真是此一时c彼一时啊。 她想了想,便笑吟吟的开口再次提议道:“那么,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倒想请你来教我开这车,到时候我也去考个证。” 迟秉英不由得失笑,他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便也随口答应了下来:“好好好,等我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带你去练车。” 车子从霞光路转了个弯,便进了乐安路。 近来市面上很热闹,国人和洋人都抢着做生意。车子一开进乐安路,便能看到马路两旁大大小小的店铺里,有各种各样的帽子c洋装。有些店铺还点了电灯,蓝冷的灯光斜斜地照在橱窗里的木质模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近代独有的摩登感。 迟秉英替她开了车门,两个人便说说笑笑的走进了一家叫做“杜春”的脂粉铺子。 她在柜台上四处张望着,木质的橱柜里堆放着一摞摞的胭脂水粉,甜腻腻的散发出一阵阵的脂粉香气。 掌柜的看着周瘦鹃身上那一套半旧不新早便过了时的老式旗袍,便忖着她的喜好,拿出来几样鹅蛋粉和胭脂摆在她面前,热情的叫她挑选。 “先生太太,这些都是店里时兴的款式,您瞧瞧有中意的么?”那掌柜的倒以为他们是夫妻。 周瘦鹃便一一打开来,先凑在鼻尖闻了闻味道,又各样抹了一点儿在手腕处,试试颜色。 “太太,您可真有福气!”掌柜的笑眯眯的同周瘦鹃搭着话。 周瘦鹃抬起眼来,笑道:“这话怎么说的?” 那掌柜的往迟秉英身上一瞟,道:“您先生亲自陪着您来买这些东西,能不是福气嘛!我这里每天迎来送往那么些人,却多半是富家太太领着家下的佣人一道来置办,家里的男人哪儿有闲心陪着她们到咱们这地方来逛呀?” 周瘦鹃反应过来,抿嘴一乐,道:“老板您想差了!我跟他哪儿是夫妻呀?” 那掌柜的愣了愣,往他二人身上仔细的看了两眼,很有些尴尬。 周瘦鹃倒不大在意似的笑了:“他是我小叔子,今日正好遇着他,便搭了他的顺风车过来买东西。” 那掌柜的见是如此,脑筋转得飞快,忙接话道:“小叔子长得这样好,想来您家那位也是个风流倜傥的贵先生。” 瘦鹃乐道:“倜傥不倜傥,我是不晓得,但风流嘛,倒是真风流。” 大家听了这么一句调侃,便都一齐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掌柜的又问道:“太太中意哪个?” 周瘦鹃看了看摆在她眼前寥寥的这几样脂粉,心想颜色怎么都这样的土气?一边自言自语道:“要是有迪奥999就好了或者有香奈儿也好呀” 到底还是现代方便,到底还是现代的化妆品种类繁多 脂粉铺的老板听到周瘦鹃咕哝了这么一句,一时没听清楚,便问道:“太太您说什么?” “啊?”周瘦鹃反应过来,笑了笑道:“我在说,要是有洋人制的那一种口脂就好了这几样,我好像都不太喜欢。” 掌柜的想了一想,道:“有呢有呢!您等着啊!” 过了半晌,便瞧见掌柜拿了几样新式的胭脂过来,打开了一盒展在他二人面前,笑道:“太太您瞧瞧这个,这个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 周瘦鹃展眼看过去,是一抹紫黑色的胭脂。 她又依次将其余的几样看了过去,倒使得选择恐惧症又犯了。她轻推了推迟秉英的胳膊道:“嗳?秉英,你瞧着哪个好看?” 迟秉英笑道:“大嫂,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个?” 周瘦鹃听了,便瞅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道:“不能吧?你可是在女人堆里摸爬打滚惯了的,自然有自己的一种喜好。” 迟秉英被她打趣的俊脸一红,便果然有些不好意思的认真挑了一样出来。 瘦鹃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迟秉英挑出来的那一样胭脂和新拟桑子红一调,便调出来了一种新式的色调,薄涂是偏红梅子色,厚涂便是妖冶的血浆红。 她又挑了些胭脂相互混合着调了几个颜色,复古的烟熏玫瑰色,温柔的雾色蔷薇色c宝石红c棕橘红c酒红 她调了这么些个颜色出来,连见惯了女人嘴上口脂的迟秉英都忍不住的夸赞,脂粉铺老板心里竟隐隐的有些激动,恨不得把她留下来帮他一起开店。 周瘦鹃又仔仔细细的试了几样,终于笑道:“老板,凡是我刚刚调色用到的胭脂,都替我包起来吧。” 迟秉英立在柜台前瞧着,忽然道:“老板,每样都包两份。” 掌柜的听了,立马喜笑颜开的连连应“是”。 周瘦鹃惊了一惊,她是知道迟家家大业大,可也没必要同样的胭脂买两份呀!忙拦住掌柜的道:“唉,别听他的。我每样只买一份就够了。” 迟秉英的手有些不自在的插进了兜里,他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周瘦鹃道:“这另一份不是送大嫂的,我想拿去送给我的一个朋友” 周瘦鹃后知后觉的长“哦”了一声,往他面上极快的梭了一眼,像是知晓了什么似的含笑点了点头道:“送朋友啊?好好好” 迟秉英一张脸上竟微微地泛了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脂粉铺里的风波 随着一阵响亮的哭声,抱着孩子的妇人走了出来,披着宽大的毛线围巾,更显得肩膀下削,她苍白着一张脸,轻声同店铺老板说着什么,想必是夫妻。 店铺老板同那妇人说了会儿话,便抱歉的请周瘦鹃同迟秉英二人先在店里随意看看,又叫来店里的伙计,让他们立在柜台前好生看着店,便随那妇人一道往里屋去了。 他们二人自然满口答应着,立在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话。 迟秉英打趣她道:“大嫂这回买了这样多的胭脂,等哪天大哥回来看到了,倒是要好好的惊上一惊,只怕为着您嘴上的口脂,就留着不走了。” 周瘦鹃心里觉得好笑,连连摆手:“管他留不留呢?还是走的好,我也清净。” 迟秉英道:“怎么?大嫂打扮起来倒不是为了我哥么?” 周瘦鹃瞥了他一眼道:“为了他干嘛?” 迟秉英想起从前那样的光景,好笑道:“大嫂从前可是一心扑在我大哥身上,成日里围着大哥转的。” 周瘦鹃半倚在柜台上,以手托腮,歪着头想了想,道:“那是我从前不懂,如今倒忽然想开了。况且你大哥实在讨厌我,仔细想来呢,你大哥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嘛——” 迟秉英被她话中的大胆吓了一跳,竟颇有些自危起来,生怕她把注意打到自己身上,毕竟豪门大族之中,叔嫂越轨的事情还是屡见不鲜的。 虽说现在大嫂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然而从前的那一种不愉快的相处经历,还是叫他心有余悸。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分外避嫌似的同瘦鹃悄悄拉开了距离。 周瘦鹃瞧见了,暗道迟家的兄弟几个简直都是戏精上身。她光明磊落的笑道:“你做什么?放心!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型。” 迟秉英长得实在不赖,又有那一种风流潇洒的态度,是以向来在风月场上颇有女人缘,他虽然不想与周瘦鹃有牵扯,然而被她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倒真有些伤了自尊。便厚着脸皮问道:“哦?怪了!那么大嫂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竟有些恍惚,就算是在今天早上,他也从没想过有一天竟能够与他这个大嫂倚柜畅谈。 周瘦鹃立在那儿,倒真的仔细想了想,“像你大哥嘛,不够高,也不够黑,还整天阴沉着脸,浑身上下就是一种弱质的书生气——我觉得最有男人气概的,第一先决条件应该是体育化的身量,还有那一种被阳光晒过的小麦色的肌肤。” 说着,她那眼神往迟秉英身上一溜,笑嘻嘻的道:“你也是嘛,你虽然比你大哥要高些——然而你们迟家人就是太白了!笼统的那一种白,我就不大喜欢。” 迟秉英倒觉得她的说法新奇,道:“只有人家觉得我们白的好看的,还从没有人嫌弃皮肤白,要不那些女人们拼命的往脸上抹粉,出门还遮着把洋伞,是为了什么?” “那些女人是那些女人嘛,我跟她们不同。最好是皮肤黑一点儿,但也不能太黑——我也怕晚上寻不到他,暗夜里只剩了两个眼珠子呆愣愣瞅着我。那么多吓人啊!” 迟秉英听了,那画面便自然的显现在了他脑子里,忍俊不禁地同周瘦鹃笑到了一处。 迟秉文走进这家店里来的时候,正瞧见这么一幕。 他身后跟着的迟宝络一边从包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低着头也走了进来。 立在柜台边的迟秉英与周瘦鹃听到了动静,不约而同的回过头来,正看见迟秉文站在不远处的店门口蹙眉向他们俩身上打量。 迟秉英笑着同他大哥打招呼:“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大哥,刚我们才提到你呢!” “你怎么在这?”迟秉文沉着声问道。 迟秉英听得出来他大哥声音里的那一种严肃,忙笑道:“我来给朋友买——” 迟秉文看了他一眼,打断道:“没问你。”他把眼睛转向周瘦鹃,“我在问她。” 周瘦鹃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单纯的快活,她道:“我来买胭脂啊。” 迟秉文的脸色仍旧阴沉沉的,他眼睛看着那两人因为方才笑闹在一处而越挨越近的身子,咳了两声,正色道:“你说你们先前提到我,都提到些什么?” “哈哈,是大嫂她说——”迟秉英抢着要跟他大哥分享这么一段拿他兄弟俩开涮的“趣事”,此时倒是没有一点儿的顾忌了。 瘦鹃瞧了一眼迟秉文不带丝毫表情的冰块儿脸,想要拦住迟秉英让他不要再说下去时,却已经为时已晚。 迟秉英道:“她说大哥你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嫌你长相太白太文气了,还嫌你没有我高,哈哈她这一句我倒是很喜欢。她还说她喜欢那种黑一点儿的男人。” 迟秉文绷着脸听他一一道来,脸色很不好看,那一双黝黑的眸子便紧紧盯住瘦鹃。 瘦娟脸上多少有些讪讪的,她虽然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然而背地里议论人的话却被当事人听到,她多少有些做贼心虚的意思。 宝络在迟秉文身后听着他们几个的对话,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这女人的言辞也太大胆了吧?! 迟宝络尖着嗓子道:“你你这女人简直不守妇道!” 她偏过身子,愤愤的摇撼着她大哥的臂膀,低声嚷道:“大哥!你看她!越发没规矩了!她这样怎么能做我们迟家的少奶奶嘛!” 迟秉文紧紧抿着唇,没作声。 迟宝络看他无动于衷,又继续嚷:“哥!我看你还是趁早休了她!小婵多好的一个姑娘家呀?简直没法比嘛!” 周瘦鹃听了,叹了口气,微笑的眼睛里有一种藐视的风情,她道:“宝络小姐,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我不跟你吵,你也不要总这么跟我过不去,好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嘛!” 迟宝络原以为她会同从前一样的一声不吭,默默地在一旁掉眼泪呢,但显然如今的情势已是她不可控且不可知的了。 她不服气的哼了一声道“装什么佯!” 周瘦鹃听得分明,“宝络小姐要是真觉得我不守妇道,那你尽管这么觉得好了。只是有一点,你那好姐妹“爱”上有妇之夫,倒是值得歌功颂德的了?” 迟秉文变了脸色,“周瘦鹃!你别得寸进尺!” 她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向迟秉文,眼风一扫,笑道“我倒不知!你们这样的新式人c当代的女大学生,推崇的可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竟也上赶着给人家做小,做姨太太?” 迟宝络被她呛住,好半天才气急败坏的嚷道:“你胡说!要不是你死吊着我哥不撒手,说什么也要嫁到我们家来,我哥早便娶了小婵了!” 周瘦鹃瞧着她冷笑道:“你哥当初要真有气性,就不该迎了我进门么!可谁让你哥孝顺呢?要是当时便抵死不答应,那也没有如今这么多事了不是么?” □□味一下子充斥了整间店面,迟秉英眼看着局面渐渐的就要失控,忙笑着打岔:“唉三妹,你就是这种牛脾气!少说几句不行么?大嫂你也别气,三妹年纪小呢,说话不过脑子的。” 他瞧了站在那里阴沉着脸的迟秉文一眼,大着胆笑道:“大哥你也不劝劝!嗳?宝络,我倒要问问你呢?你们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其实冯小婵的生辰将近,而迟宝络与迟秉文一直也不知道送什么才好,倒是早上与周瘦鹃那一段意外的对话提醒了她,下了学便邀上她大哥一起到这城里最好的脂粉铺里挑礼物来了。 迟宝络听他这么一问,便笑笑地道:“再过几天便是小婵的生日了,大哥要我帮他给小婵挑一样礼物。”虽说是事实,可也确实有一种要故意看周瘦鹃笑话的意思。 迟秉英听了,暗叹是好心办了坏事,然而当他转头看向周瘦鹃时,她脸上那一种无所谓的平淡神色,反倒叫他有些不明所以。 迟宝络看了周瘦鹃一眼,开口嘲讽:“倒是你,怎么?觉得拿不下我大哥了,便把注意打到了我二哥身上?” 迟秉英咳了一声,他还记得周瘦鹃先前的调侃,生怕从她嘴里再听到什么伤自尊的话来,忙抢白道:“宝络!你胡说什么呢?!” 迟秉文反倒笑了,然而话里却满是讥讽:“果然么,我还以为你这两日是突然改了性,原来只是换了个目标,看来还是离不得男人。” 迟宝络便一唱一和的接道:“自然呀!有些女人嘛,活在旧社会的牢笼里十几年,没念过书,又没有什么长处,年纪再大些也不会增加她的才能见识,不过是年青的时候仗着有几分姿色,赶早找一个男人嫁了,从此便靠着男人过活,离了男人便活不下去了的。” 周瘦鹃本不想再纠缠下去,此时却睁大了眼睛,很诧异似地,把脸色正了一正,说:“噢?看来你们迟家的男人都是香饽饽,凡是个女人都得上赶着的往你们迟家男人身上贴。” 迟秉英叹了口气,无奈的伸手拦住了欲上前理论的宝络,他按住宝络的肩,俊脸上扯出个生硬的笑来:“三妹,你就少说几句,啊?赶明儿哥哥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你不是说冯小姐要过生日了么?正好,我今早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来,到时候我叫人送到你房里去,算是你与大哥送的,好不好?” 迟宝络撅着嘴,好半晌,才终于不情愿的拂落了迟秉英搭在她肩上的手,道:“行吧,看在你这几听洋饼干的面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她就像耀眼的火花 不知是哪里的礼拜堂敲着昏昏的钟,透过天光直传到很远。 店里的伙计捧了一只镜匣过来,周瘦鹃便上前去照了一照镜子,毫不假借的照出了她的一副清瘦的面容来。 她不由自主的便把一只手摸上了凹陷的颊,在尘光中转来转去的来回寻找着角度,盯着这一面镜子看了许久。 她实在不满意现在这样干瘪枯瘦的身体。 老板从里间恭着腰赔笑的小跑出来,拱手连道:“抱歉抱歉,让各位久等!” 迟宝络上前道:“老板,最近店里来了什么新货?我要当季卖的最好的,还请您拿出来让我瞧瞧。” 店铺老板笑应了句“好好好!”便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了几样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一一展开来让迟宝络去挑。 周瘦鹃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镜子中收回神,同老板道:“老板呀,我还想看看香粉c眉笔什么的,您能拿出来叫我挑一挑么?” 那老板两头忙着,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周瘦鹃又道:“您只管叫店里的伙计帮我取一下便好,你去照应那边吧,我自己能挑。” 迟宝络听了,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道:“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品味。”一边说着,一边还装模作样地往她身上扫了两眼。 迟秉文此时也跟到柜台前站着了,离瘦鹃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他用一种严肃的口吻提醒道:“宝络!” 迟宝络一向忌惮她大哥,他身上那一种做学问人的坚实严肃的气质,总是让迟宝络于无形之中感受到一种沉郁与不可侵犯。 老板先前呆在里屋,不晓得他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眼见得场面渐渐尴尬起来,这下只好陪着小心,生怕得罪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就知道这四人一应的非富即贵。 他笑呵呵的朝学生打扮的年轻女人道:“这位小姐,您是不知道,那边那位太太呀,倒是真会挑东西,她还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调出来的那几样胭脂啊,我看了都佩服!” 迟宝络听了,狐疑地朝瘦鹃处瞟了一眼,不大相信。 周瘦鹃抿着嘴,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冲老板笑了笑道:“惭愧惭愧,是我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 她正要收回目光转回头来时,一抬眼,却碰上了迟秉文那一束探究的目光。她一愣,笑意滞在嘴角,笑弯了的眉眼一时亦来不及收敛。她便这么仰着脸羞涩而骄傲的撞进了他的眼底,那一种活灵活现的狡黠神气,刹那间在迟秉文的心里燃起了一小束的火花。 他忽然记起多年以前在日本留学时,独自去隅田川附近参加的那一场夏日祭典,那一场花火大会。 那年,他还只是个满怀热血的毛头小子,一个人落寞的走在异国热闹欢腾的人群中,心里却只有他远在海的那头的乡土。 空中云霞缥缈,已淡淡浮现出一眉纤月,白如爪痕。 在他身旁络绎不绝的,是穿着各式各样浴衣c脚踏着木屐的男男女女。他看着天边的那一颗星——他在那一颗星底下,也曾度过十八个秋冬,那里,是他的故土。 他随着人流走上吾妻桥,有欢呼声传来。 他满含热泪眼看着的那一颗星子上,霎时绽开了一朵紫色的火花——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闪闪发光。 只有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 周瘦鹃看着他定定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种深沉的目光,既像是在探究,又像是透过她在触摸一段遥远的时光。她不解地蹙起了眉头,装作喉咙不舒服的样子,咳了一咳。 迟秉文终于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有些讪讪的收回了目光。他故作镇定的偏转了身子,面朝柜台,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店铺老板说着什么,却在她转回头去时,不由自主地又悄悄看了两眼。 她无疑是耀眼的。 怎么他从前竟未发觉? 周瘦鹃半倚着柜台,一边试着颜色,一边同迟秉英说说笑笑。她将凡是能够用到的都挑了出来,心里暗暗地调侃:一下子挑了这么多,简直是要去做个美妆博主!要不是这个时代还不发达,就凭她现在这么一张脸,也能毫不费力的走红油管了。 从前靠一身硬本事吃饭,如今,若是依旧生活在科技发达的现代,那就完全可以靠脸吃饭的嘛。 然而她很快制止了自己的这么一种想法,她生来是个务实的人,红颜易老——比起风情的那一张脸,或是丰乳肥臀,唯有聪明的大脑,才是为人一生永远不老的最高级最性感的器官。 迟宝络亦偷偷摸摸地向她这边看去几眼,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凡是周瘦鹃挑出来的香粉胭脂,每一样都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宝络瞧了,也暗暗地很有些佩服。 可她从来跋扈惯了,不懂得低头的道理,便仍旧犟着,在胭脂铺老板热心的介绍声中,随意的买了那么五六样。 东西一样样的包装好了,她便嬉皮笑脸地缠着迟秉文付钱,不光是迟秉文自己买的那一份,还连带着宝络送冯小婵的一份,以及宝络给自己挑的一份。 周瘦鹃亦笑笑地叫了声老板道:“我也挑好了,还麻烦您给算一下账。” 只见掌柜的拿起算盘噼里啪啦的算了一通,真是很可观的一笔钱。 周瘦鹃早上带出门的现银倒远远地不够了。迟秉文听到这边的动静,便也跟了过来,知晓了她眼下缺钱的窘境,便掏出钱来要替她结账。 迟宝络见了,脸皱做一团,嚷道:“大哥!她自己又不是没钱!你干嘛替她付?” 迟秉英见了这样一种情形,只觉得头大,他拦住秉文要付钱的动作,道:“这也能争起来?哥,你把钱收回去,宝络你也别闹,我来付!总行吧?” 他虽是个浪荡公子哥,然而很舍得为女人花钱,用钱嘛来得个会用,这也是女人们前仆后继围在他身边的一个原因。 瘦鹃看着他们几个,亦潇洒的笑了一声:“不见得我真是要靠男人养活的,你们都消停些,我自己付。” 虽然话说的慷慨,然而她立在那儿,亦没有更好的办法,两手便不自觉的互相揉着。忽然觉得硌到了什么东西。她把手伸出来,放到眼前显排着,指头上一只金戒指,指甲上是斑驳的凤仙花汁染就的红蔻丹。 她想了想,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摆到掌柜的手边,道:“您看这只戒指值多少钱?” 掌柜的眯起眼来看了看,皱着眉头道:“要是拿这戒指抵,倒还能余出来一些钱呢。” 瘦鹃听了,直了直身子,脸上漾开一个笑道:“那么就这只戒指吧。” 老板点了点头,正准备收下这一只金戒指,却被一只手先把戒指夺了去。 迟秉文把戒指捏在手里,铁青着脸望向周瘦鹃,皮笑肉不笑的道:“很好,很好——你真是越发厉害了!” 周瘦鹃不明所以,呆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满面怒气的男人。半晌,她才蹙眉道:“你干嘛啊?” 迟秉文弯起一边的嘴角,阴沉着脸一步步逼近了她,她的腰抵在柜台上,退无可退,被迫抬起头来,屏息瞪视着近在咫尺地这么一张男人的脸。 “你是我迟家的媳妇,我做丈夫的,自然要替你付钱,你要是自己当了首饰,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迟秉文紧紧地盯住她那一双眼,顿了顿,把戒指捏在周瘦鹃的眼前,冷笑道:“我想你大概也不用那么着急?咱们还没离婚呢,你没必要这么早的就褪了戒指。” 周瘦鹃心头一跳,她倒没想到这一茬——原来这只竟是结婚戒指。怪不得生性“俭朴”的女配整日里带着这么一件配饰,想不到竟是有这么一层意义的。 迟宝络同迟秉英两兄妹亦愣了一愣,一是为着戒指,二是为着迟秉文这突然爆发的火气。 他俩还从没见过他们大哥这样毫无顾忌的大发雷霆。迟秉文向来是个谦谦君子,轻易不同人动怒的。 周瘦鹃定了定神,向迟秉文很快地睃了一眼,旋过头去。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嘲讽道:“迟先生,我倒不明白你到底在气些什么?离婚也是你提的,怎么现在却闹得像是我负了你?” 说着,她便趁他不注意时,从他手里把戒指夺了回来,换了一种舒徐清澈的语气同掌柜的道:“老板,我还是用这戒指作抵。” “我不同意。”迟秉文抱臂冷笑道。 掌柜的瞧见方才那一幕,从那二人的话里也听出了个大概,想必是两夫妻闹别扭,便也不敢再收这戒指,生怕惹出什么事来,毁人姻缘可是伤阴骘的。 迟秉文取了现银给老板,又因他作为一个男人,力气大些,毫不费力的便从她手里夺了戒指,得逞似的一笑,转身便走出了胭脂铺子。 瘦鹃愣起了一双眼睛,几乎是翻着白眼瞧着他大步离开,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 “砰”的一声,车门打开了,周瘦鹃毫不客气的坐进了车里,膝上摞着几只打包好的精致盒子,里头装满了胭脂香粉,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膝上。 “你替我付的那些钱,先算我欠你的,我早晚会还给你,放心。”她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地说道。 迟秉文听了,气极反笑,只是觉得无话可说。他发泄似的一踩油门,车子便开出去老远,只剩下迟秉英同迟宝络两个,立在胭脂铺的门口面面相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清蒸桂花鱼 一路上无话。 迟秉文绷紧了唇开他的车,周瘦鹃便自顾自的看她的风景。 她爱不释手的把盒子拆了个遍,又把里头的每样瓶瓶罐罐都看过去一眼,才终于心满意足的含笑重新装好了包装。 霞光路上的新津饭店前放起了炮仗,点炮仗的伙计小跑着躲开了,男傧相女傧相,围在新郎新娘身边叽叽喳喳的起哄着,还有凑热闹的,人人脸上都是喜气,贺一对新人的喜结连理,炮仗声中,是兴兴轰轰满世界的乱红。 瘦鹃坐着迟秉文的车便回了迟公馆。 迟太太听见说大少爷开车送了大少奶奶回来,高兴地合不拢嘴。她赶忙领着金凤到客室里候着他们。 周瘦鹃两手分别提溜着一摞盒子,微笑着走了进来。 才过一重门,便遇着出来迎她的阿小。她把盒子递给迎上来的阿小,含蓄的甩了甩手,叫她把东西都先归置到楼上去,阿小听话的应了声“是”,转身走了。 瘦鹃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迟太太迈着小而矜贵的步子走上前来,往她身后看了两眼,疑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瘦鹃含着微笑道:“噢,秉英他没同我一起回来,他还在店里呢。” 迟太太摆摆手:“不是秉英。我听簇簇说的,刚刚是秉文送你回来的?他人呢?” 瘦鹃朝迟太太身后看了一眼,簇簇就立在门口,黄嘟嘟的小圆脸,眯细的眼睛,厚嘴唇,还有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头发。她是迟宝络房里的丫头。迟秉文同周瘦鹃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她正立在门口的弄堂里嗑瓜子儿,逗猫儿。一扭头看到他们两个,便忙把瓜子儿揣进了兜里,溜进迟公馆里向太太汇报。 “噢,他呀,他学校里还有事吧,就又走了。”周瘦鹃道。 迟太太却笑眯眯的,连说了几声“好好好。”她以为是秉文忙里偷闲也要亲自送瘦鹃回来,她仿佛能立刻抱到个孙子了。 迟太太嘱咐瘦鹃先上去歇息歇息,又叫簇簇端碗绿豆汤送到瘦鹃房里,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她坐在床沿上,看着床头那一只枕头也异常的欢喜,不由笑呵呵的抚弄了几把。 傍晚的榆园路上起了一层白雾,街道两旁成排的绿阴阴的树掩在一片雾气里,树叶也泛了灰。雾里的人力车黑沉沉地从远处来了,然而拉着人力车的车夫,却跑的特别地慢,慢慢得才过去一辆。 周瘦鹃坐在外面阳台上乘凉,一只脚蹬着栏干。白嫩嫩的脚上是新涂的红蔻丹,微微有些潮意,还没干透。她把脚一下下的蹬着,藤木质的摇椅便随之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她手里捧着一本小说,看不出来是什么名字。 摇椅旁边的一只小茶几上,摆着一罐方糖,还有半杯牛奶。地下是吃了一地的邵伯菱角。 天黑了下来。黄黄的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似乎生怕吵扰了将要入梦的人。 她看书看的眼酸,便坐起来拿牛奶喝,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掺着有姜汁。 两只大车灯缓缓的从公馆底下驶过,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道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尖锐的划破了即将到来的长夜。 瘦鹃喝光了一杯牛奶,只剩下杯底那一层薄薄的液体,她把杯子倒悬过来,张着嘴去接,然而那几滴牛奶悬在杯沿,欲滴不滴的坠成了一个乳白的水珠。 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缓缓地伸出舌尖,舔舐干净了。 楼下隐隐的有人声,迟太太在底下招呼着下人们安排晚饭,嚷着叫多添两副碗筷。 想必是迟秉英同宝络一道回来了。她这么想着,便把杯子搁在了小茶几上。仍旧闭着眼躺回了摇椅里,脚蹬着栏杆,像在摇篮里似的一晃一晃。 屋里暗沉沉的,有人走了进来,顺手把电灯捻开了。 她感受到忽然强烈的如同白昼似的亮光,眼珠子不舒服的在紧闭着的眼睛里转了一转。她道:“阿小,屋里的灯开开就算了,阳台上的嘛就不要开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又道:“阿小,你来把菱角扫一扫来。” 步子更近了,然而没有人应声。瘦鹃觉得不太对劲,疑惑着睁开了两只眸子,正好看到背对着她立在阳台上看风景的迟秉文。 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嗳?你怎么悄么声的就进来了?” 迟秉文偏转过身子来,“什么叫悄么声?我又不是贼。也没故意藏着脚步,你真奇怪了。” 瘦鹃撇了撇嘴,不服气的道:“你又不说话,我还以为是阿小。” 迟秉文失笑道:“看来你耳朵不错,连男人和女人的脚步声都难分清了。” 周瘦鹃被他这一句话噎的哑口无言。 他又朝她身上看了看,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吹冷风?好受了凉骗我回来?” 瘦鹃竭力忍住了要翻白眼的冲动,微微笑着道:“夕阳无限好嘛!清风相伴,落照作陪,我就坐在这儿看会儿书。” 迟秉文听了,反倒笑起来,又仿佛不愿意太使她难堪似的,笑得很含蓄,他反问道:“你看书?你倒也会看书?” 瘦鹃看着他那一脸笑意,却恨不得把书拍到他脸上去。 虽然她在从前那个世界接受的是简化字的教育,繁体字即使不会写,但认还是认得的。他凭什么这样嘲笑她?好像她说的是天方夜谭似的。 然而周瘦鹃很快智商上线,她猛然想起原来的那个周瘦鹃可是个“文盲”!想着,便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她抱着书,坐起身来,因笑道:“迟先生,你别太看轻我嘛——我也是很有上进心的。” 说着,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往卧房里走,路过梳妆台前时,顺脚将蚊香盘踢到了桌子底下。 阿小噔噔噔的跑上楼来,朝卧房里探头探脑的望着,招呼道:“大少奶奶,太太让我上来叫您下去吃饭。” 瘦鹃把头发简单的一束,答应道:“嗳,就来!” 迟秉文已立在她身后四五步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下了楼,迟太太瞧见了,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些。 迟宝络已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了,见到他们下来,只是叫了声大哥,好像瘦鹃不存在似的,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瞧。 周瘦鹃却并不在意。她走到桌子前面,首尾分别一张椅子,桌子两边又摆了两排,一溜三张椅子,她择了左手边最中间的那一张坐了,宝络就坐在她对面。 然而她一坐下,迟秉文便挨着她坐在了上首一张椅子上。她没料到似的狐疑着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干嘛?” 迟秉文淡淡的道:“我坐下来吃饭啊。” 她抿了抿唇,持着微笑小声地道:“我问的是——你干嘛坐我旁边?” 迟秉文即刻便反问道:“怎么?谁规定了不能坐这儿么?” “”她皱着眉头,“没你坐吧。” 迟秉文低头摆弄着碗筷,沉默了一会儿,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放心吧,我只是觉得你这两天有点儿反常,所以得看好了你,免得我家人受难。” 瘦鹃听了,端起桌上的一只茶杯,微微偏过头来,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嗯真是好儿子c好兄长,只可惜嘛,你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情人。” 她转回头来,喝了一口水,笑笑地放下了杯子。 迟太太看到他们两人凑在一起唧唧哝哝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们的关系竟是从没有过的亲密,一颗心竟越发的雀跃了起来。 周瘦鹃拾起筷子,往桌上一瞅,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烧鸡c葱烤肉c清蒸鱼c胶冬瓜样样都是新鲜做出来的。她狐疑着尝了一口,竟都是咸的c清口的。尤其是那一条清蒸鱼,八月里新鲜刚捕上来的桂花黄鱼,鱼肚皮上一抹娇黄,鱼眼睛像透明的绿宝石。放了盐和料酒清蒸,淋上盐菜汁,旁边一碟虾子酱油。 她记得昨天晚上才吃过黄鱼,然而却是依照迟家的口味红烧的。她知道红烧黄鱼的做法,要先在大量的生油中煎过,再放上浓浓的酱油,加葱加糖,然而味道太厚了,她吃不惯,浅尝了几口便重又吃起了一边的小菜。 迟家的各种饭菜都要加糖,吃起来甜腻腻的,而且油味过重。周瘦鹃吃不下,下午的时候特地叫阿小偷偷从后门巷里溜出去,买了臭腐乳和香干之类的回来。她中午便没有吃饱,怕晚上还是这一类的饭菜,到时她也好关了门偷偷在楼上吃自己的夜宵嘛。 没想到晚上的这一餐竟这样的容易下饭了。 迟太太笑道:“小鹃,我知道你家乡那边吃的都是清淡的,今日便特地叫张妈做了一桌子清口的菜来,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瘦鹃忙不迭的点头道:“爱吃爱吃,多谢太太!” 宝络故意把筷子同碗碰的清脆一响,哼了一声道:“瞧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迟秉文扶着筷子默默坐在她旁边,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本来永远是那一种小心翼翼含着颤栗的哀苦的声音,叫人以为她是紧紧含着泪,仿佛说完这句话便要哭出声来似的。她很少大声说话,即便是大声说话,也是那一种寒颤的久被欺压的悲声,叫人听了怪瘆得慌。 可她这两日却太快活了,语调是那样轻松,他反倒不能够放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后悔吗? 一顿饭吃下来,不能说是不愉快的。 周瘦鹃没那个闲情去与桌上几位各怀心思的迟家老小纠缠,她只是怀着一种来之不易的心情,竭力保持一种斯斯文文的状态埋头吃饭。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从前呢,不是外卖就是应酬,好不容易自己做顿饭嘛,为了保持体型,永远吃的都是各式沙拉,或者水煮蔬菜c水煮鸡胸。 她吃的来得个起劲。 看她吃饭的人也看的来得个震惊。 从前的那个“周瘦鹃”,可是三口饭就能饱,四口汤就能撑的“弱女子”。如今相比下来,她吃的也太多了——一小碗的饭不够,又叫张妈添上了一碗。 迟秉文看着她一口口的往嘴里送饭,一时愣在那里。 迟太太也惊了一跳,她咽了口唾沫,轻声嘱咐道:“小鹃,你慢慢吃啊——不够再盛。”说着,又叫张妈给瘦鹃添了碗冬瓜汤。 周瘦鹃停了停筷,道:“谢谢太太。”又偏过身子从张妈手里接过汤碗,笑着又道了声谢,闹得张妈倒有些不好意思。 迟宝络看了,冷不丁的哼一声,说:“瞧她那饿死鬼投胎的样。” 迟太太朝她瞪去一眼,宝络却不怕,依然一副不屑的神气。迟秉文却不知怎的,骤然沉了脸,斥道:“宝络!”宝络顿时缩了一缩筷子,埋头自顾吃她的饭去了。 “秉文,你今天晚上不走了吧?”迟太太小心翼翼的问道。 迟秉文想了想,面上有一阵犹豫“明天在学校礼堂里有我的一场大课,我吃过饭还得回学校去核对一下。” 迟太太听了,心里颇有些失望。然而转念一想,他本可以不回来的,却仍然回来吃了饭,总是好事。但她不知道的是,迟秉文却纯粹只是为了送宝络回家。 瘦鹃倒觉得他不在家最好,如今心里反倒松了一松。 迟公馆里的碗,碗口还没有一只手掌大,浅浅的底,大约是只有平常饭碗的一半。 瘦鹃吃了两小碗,相当于只是平常吃了一碗饭。她倒有些能理解豪门太太们为什么总是能维持一个很好的体型了——饭桌上花样虽多,然而分量却都打了折扣。经年累月的吃这么少,不瘦才怪嘛。 她从一个女佣手里接过了热手巾,仔细的擦了擦手,便笑着同大家告辞。 瘦鹃走到楼梯拐角处,招手唤来了阿小,同她道:“今晚上你不用守在我房里了。你弟弟才刚结了婚,家里也不知道会不会缺什么少什么,你该家去看看,明早也不用急着赶回来。” 阿小脸上便立时露了个笑出来,喜孜孜的连连道谢。瘦鹃便让她快回屋收拾收拾,趁着外头还亮着灯,不至于黑灯瞎火的摸回家。 客室里忽然响起一阵电话铃声,女佣走过去接了,遥遥地朝饭厅里喊:“大少爷,有位陈先生找你!” 迟秉文听了,便起身去接电话。 “喂?” 楼上卧房里的电话是连着客室里的那一只的,周瘦鹃刚好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她没听到楼下女佣的声音,以为是迟秉英打过来的,便也顺手接了起来。 早前他们在胭脂铺里闲谈时,她曾说过想去成衣店里做几身新衣裳,她问迟秉英晓不晓得城里哪家成衣店最好?迟秉英便笑着拍了拍胸脯,答应说明日就带她去。他还说:“若是我明天早上不能按时来接你,晚上自然会打电话告诉你一声的。” 她本就没报太大希望,便尽等着晚上的这个电话了。 “喂?秉文吧?小婵家里突然出了点儿事,她叫你不必到我家来接她回学校去了。她已经连夜买了火车票回家去,估计得过两三天才能回来。” 电话里传来陈伯玉的声音。 迟秉文的心跟着悬了一悬,忙问道:“她有跟你说是什么事吗?” 陈伯玉想了想,“她也没说,很急的就走了。” 迟秉文又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道:“估计现在都已经到火车站了吧。” 瘦鹃没作声,悄悄地就挂了电话。 冯小婵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迟秉文挂断了电话,回到他座位上。从客室到饭厅的这一段距离,路过一面炉台。炉台旁放了一只半旧式的座钟,他抬眼看了看。长方的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他心里因为方才那一通电话乱了方寸,连连看了好几眼,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 迟太太指挥着佣人收拾桌上的碗筷,这时候迎上前来,问他:“没什么事吧?” 他眼神明显的一愣,继而点点头道:“没事。” 迟太太多看了他两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嘱咐娣娣留下来帮忙,便独自回了房去歇息。 宝络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拿银勺搅着糖水。 “宝络——你知道小婵家里出了什么事么?”迟秉文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皱着眉头询问道。 迟宝络搅着糖水的动作顿了顿,她看了她大哥一眼,眼神却有些回避:“我我不知道啊她怎么了?” 迟秉文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道:“宝络,到底是什么事情?你不要瞒我。” “我真不知道” 迟秉文坐在那里,不作声,静静等着宝络开口。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很清楚——”迟宝络终于受不住似的举手投降,她有些难以启齿的忸怩着道:“小婵前几天跟我说,她家里人来了信,说是有人替她说了个人家,叫她抽时间回家一趟应该就在这几日吧。” 宝络向他坦白这些话时,心里亦七上八下的。她等了片刻,然而迟秉文却一动不动的仿佛冻住了一般。她生怕他忽然发火,便连忙站起了身,逃也似的躲回了自己房里。 他两手搁在桌上,原本虚握着的拳头渐渐收紧了。 周瘦鹃不知何时披衣立在饭厅门口。 阿小叫她放了半天的假,她便只能自己下来找杯水喝。当她看到仍旧坐在那里的迟秉文时,倒有些诧异,一边走进来,一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原来你还在。” 迟秉文只是直直地坐着,这时候忽然叹了口冷气,道:“你后悔吗?” 瘦鹃不明所以,“什么后悔?” 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嫁给我,嫁进迟家,你后悔吗?” 瘦鹃想了想,轻笑道:“这话你不该拿来问我。” 确实是不该问她,她本来就只是半途接管了这具身体而已,真要问后不后悔,他应该问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 然而听者却不知这一层含义。 “我后悔了——”他缓缓的说道。 “你今天在胭脂铺子里说——我当初要真有气性,就不该迎了你进门。要是我当时抵死不答应,那也就没有如今这么多事了不是么?”他忽然低笑出声,然而喉间却似梗着万年无言。 周瘦鹃停在那里,抿着唇,没说话。 “如果当时我坚持瘦鹃,我后悔了”他第一次不再连名带姓的开口叫她的名字,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他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然而他心里本就为了冯小婵而发慌,又口不择言的加了一句:“我意思是说,当初我就不该迎你进门” 他想掩饰他自己,然而终于无味地笑了两声。 周瘦鹃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早已习惯了摒除感情的生活。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连她自己因为失恋而绝望的那一晚,也是独自一人坐在异乡的大街上痛哭了一夜,无人安慰,无人问津。 然而她并不可怜他。 她知道事情的原委,心里其实极度看不起他此时心心念念的冯小婵。 “不是的。”她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叔本华。希望某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当初不曾发生,是折磨自己的愚蠢做法,因为这样希望就等同于希望发生一些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其不理智就犹如希望太阳从西边升起。” 迟秉文很勉强的笑了笑道:“我竟不知,你原来也知道叔本华。”他顿了顿,似乎难言似的“为了她,我可以坚持着,一直等到和你离婚,一年两年我也等得,八年九年我也等得。但我忘了她是个女子。要一个女子鼓起勇气去面对世俗的闲言碎语,太难。我亦不忍心。” 他无可奈何似的扯了扯嘴角,“我曾经想过跟你离婚以后,便同她组建一个家庭,生养儿女,从此相伴一生。但如今一张车票便使一切幻灭——她今日走的这样匆忙,我想她家里一定迫她很急,我甚至不知她的住址,亦不能确定,她还会不会回来” 她没答话,将背轻轻地抵在墙上。她一边用手指梳弄着头发,一边自顾自的说道:“生活总的来说就是幻灭,不,应该是骗局才对。或者更清楚地说:生活有着某种扑朔迷离的特质。” 她的生活便是幻灭的。在从前的那个世界里,她名利双收,然而最终她又得到了什么?现在的这个世界,更是幻灭,说来说去,她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所以她也什么都不在乎。 她只想在这个世界里不知哪天又会终结的生命长河中,攫取一点点任性自在的水花。 周瘦鹃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立在他的不远处,说:“放心吧。书中的大结局,你们完满的生活在了一起。” 她说这话时,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她可是看过全书的“先知” 第二天一早,大概只有四五点钟的光景,周瘦鹃便拥被坐起来,呆呆地在床上发愣。 昨夜她同迟秉文说完了那一通人生哲理以后,便上楼睡觉去了。望着贵妃榻上合衣睡下的男人,她也不清楚他是何时进来的房间,又是何时在这里歇息下的。 从前这个时候,她应该利索的起床洗漱了,然后开始一个钟头的瑜伽,接着冲澡,整装打扮,简单的吃个早餐,安排一下接下来的行程,便驱车去公司上班。 如今忽然闲下来,她反倒不习惯——只觉得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便伸了伸筋骨,在床上做起了瑜伽。 迟秉文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偶然睁眼时正看到她在床上摆出一个奇怪的动作,皱起眉头偷偷地观察了半天。终于在她变换了两三个动作以后,倦意重重袭来,他便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迟重的日光为阳台上那一排乳白色的栏杆镀上了一层金边。一碧如洗的天,蓝阴阴地;街道两侧成排的洋梧桐,高高的把一片片巴掌大的叶子举在风中招摇,叶子已经微微透了黄,斜斜地与阳台上的栏杆相触着,就在那一扇玻璃门外。 阿小回了家,瘦鹃便亲自收拾起了卧房。她把从前那个“周瘦鹃”的衣物首饰都翻了出来,重新归置了一番。又把卧房里的装饰按照自己的喜好删删减减,或者这里添一枝花,或者那里摆一只香薰。她在墙角挂上了一只充满中国情趣的京戏鬼脸子,她自己看着,也觉得要发笑。 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一一拿出来,她择了几幅较为上乘的在卧房和浴室里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把从前迟太太过寿时新做的窗帘翻出来挂上。她因为觉得自己总还要在这里生活上一段时日,尽管很多事情还是未知,但生活质量还是要重视的,所以不能不布置得像样些。 迟秉文被她细细索索收拾东西的声音闹醒了,他甫一睁眼,便看见靠着门边的小橱上摆了各式各样的烟紫玻璃酒杯,大大小小的,用来吃各种不同的酒。透过橱子的玻璃门,他还能看到里头摆着齐齐整整的一列酒瓶,酒瓶的瓶口上是各色的蛋形大木塞,红漆的c蓝漆的c绿漆的。 这屋里经过瘦鹃的一番收拾,忽然就变得考究起来了。 迟秉文暗暗地吃惊,他哑着声沉吟道:“这屋子” “怎么样?”瘦鹃一边理着床单,一边扭过头来得意的问道。“好看吗?” 他迟疑地把这整间卧房看了好几眼,答非所问的道:“你收拾的?” 瘦鹃把枕面利落的一翻,忍不住直起身子来叉腰笑道:“要不呢?”那神态像极了张爱玲书中的某张照片,倨傲又自得,“反正屋里就咱们两个人,不是我收拾的,难道还是你么?”她这么打趣道。 迟秉文没再说什么,然而他也确实暗自折服于周瘦鹃的这一种审美情趣之中。 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出现在迟公馆的阳台上,沿着栏杆慢慢走过来,它那一双冷澈的猫眼,也不朝四处看,只是缓缓的朝前自顾自的走着,它的背一耸一耸的,像水纹一般地徐徐波动着。瘦鹃归置停当了,缓缓坐到了梳妆台前,那猫呢,也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梳妆台上摆满了昨日新买的胭脂水粉。她特地腾了几个精致的镶着珠玉的小匣子出来,充作妆奁,把化妆品一应的整齐收放了进去。 她仔仔细细的往脸上扑着粉,迟秉文披着浴衣走了出来,黑发湿漉漉的垂在额间,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茶晶色眼镜,眼镜脚耷拉着,他拿眼镜布擦了擦,随意的便放在了梳妆台上。 瘦鹃看了一眼,疑惑道:“咦?你不戴眼镜也看得见的么?” 迟秉文扯了扯嘴角,道:“我又不是瞎子。” 瘦鹃憋着笑,听到有人敲门,便说了声:“进来。” 只见到金凤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模样很是俏丽,她本想开口叫“大少奶奶”,然而一抬眼却看到了迟秉文,脸上顿时红了一红,她慢了半拍似的几度张口,终于冲迟秉文道:“大少爷,太太说她今日直接在房里用饭了,叫我上来问您一声,是下去吃呢,还是也在房里吃?” 迟秉文把浴巾裹得紧了些,想了想道:“我们也在房里吃吧,省得再麻烦你们收拾饭厅了。” 金凤忙笑道:“不麻烦的,哪儿会麻烦呢!” 迟秉文客气的点了点头“嗯,还是端上来吧。”说着,便转身走到了衣柜边,打开了衣柜的门。 金凤脸色微微变了变,却仍旧含着笑答应了。 周瘦鹃见金凤走远,这才清了清嗓子笑道:“你没看到她刚才的表情!嗳?你竟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什么吗?” 迟秉文拿了一身西装出来,摆在床上,“看出来什么?她刚才怎么了?” 瘦鹃忍不住偷偷笑了,她挤眉弄眼的冲迟秉文调笑道:“她喜欢你呀!你竟一直没看出来么?!” 迟秉文倒愣了愣,他可还从没想到这一层上,低声斥道:“你别胡闹。” 瘦鹃撇了撇嘴,然而还是笑嘻嘻的“她打进来以后便一直盯着你不放,就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她故意问你要不要到楼下去吃饭,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时刻侍候在你旁边么?你倒是不解风情的一口拒绝了她——你没看见她那一脸的尴尬。她不喜欢你,难不成还是喜欢我么?” 而且,周瘦鹃可是看过了全书的“先知”,书中金凤的种种表现,她可早便了然于心了。 迟秉文换了衣服出来,仍旧不相信的道:“你简直胡说,别去埋汰人家清白姑娘。” “你不信!果然嘛——直男啊直男!”周瘦鹃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毫不避忌的吐槽着面前的这个一本正经地男人。 迟秉文虽然不知道她话里的“直男”是什么意思,但他下意识里便觉得她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他走过来拿眼镜,瞪了她一眼,自己也觉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镜再去瞪她。 瘦鹃瞧见了,反倒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金凤恰巧端了早饭上来,笑意盈盈的把餐盘摆在了他们卧房里的一张小圆桌上。迟秉文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但到底还是留了心,他见金凤一味地同他搭话,反倒不自在起来,咳了咳道:“还要不要添些什么,我也不清楚,你还是去问大少奶奶吧。” 他把事情都往瘦鹃身上推,生怕惹出什么桃花来,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周瘦鹃听了她们二人的对话,握着嘴偷偷地笑,一边从凳子上站起身,去同金凤敷衍。 待金凤走了,她才趁热喝了一口浓稠甜腻的麦乳精,笑道:“你倒怕伤了她的心!可见,你对金凤的态度也好过对待我的。” 迟秉文与她面对面的坐着,手里拿了只面包,咸咸甜甜,干敷敷的。他这才觉得从前好似对于周瘦鹃太过苛刻了,但其实他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可以照顾到金凤的心情,怕她难堪,而对于周瘦鹃,他却从来只是冷脸与刻薄。他的态度这样坏,难道只是因为她的旧式女子的身份么? 簇簇小跑着上来告诉周瘦鹃道:“大少奶奶,二少爷来了电话,是找您的。” 瘦鹃听了,忙站起来,把小书桌上昨夜剩的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咕嘟咕嘟地又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里去。她一边拿手巾擦了擦嘴边的面包屑,一边接过了听筒,“喂”了一声。 迟秉英那头静悄悄的,只听他颇为歉意的道:“嫂子,我这边临时出了点儿事,赶不过来了,咱们改日再去,成吗?” 瘦鹃本来是等着他昨晚的电话的,然而左等右等,没等到。她还以为他一定不会拖延了呢,却不曾料着他到这一刻才打来——她都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了。 人家说有事,她也不好强求,原本便是好心载她一程,即便是来不了,也不亏欠她什么。她也只好轻轻皱起了眉头,道:“没事没事,你去处理你的事情吧,我这边倒无所谓的。” 迟秉英听了,又絮絮地道了歉,这才把电话挂上。 “什么事?”迟秉文喝了一口茶,问道。 瘦鹃手里仍然揪着电话线,叹了口气道:“秉英说他有事,本来说好了要陪我做衣服去的,这下又来不了了。” 迟秉文眼看着杯底沉下去的小毛尖,不动声色的道:“你叫他倒叫的亲昵。” 她不知不觉中把手指上缠了一圈的黑黑的电话线,这时候不置可否的抬了抬眼皮,随口接道:“噢,难不成你还吃醋么!” 话出口时迟秉文就已暗暗地有些悔意,听了她无心的这一句,反倒没话去接。他装作没听见似的继续喝他的茶,又从手边的矮几上随意的抽了本书出来看。 周瘦鹃把电话线解开,重新走到桌子前坐下,支着头在那里百无聊赖的发愣。 她一下子也实在是想不出该怎么消磨这一天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她的一口流利的英文 迟太太却忽然上了楼来,“我听金凤说秉文昨儿晚上没回学校?” 瘦鹃正要答,迟太太却先她一步看到了正坐在那儿看书的迟秉文。她问道:“今日也不用去学校么?” 迟秉文点点头。本来他每日住在学校里也只是为了冯小婵,如今她回家去了,他也就没有了要往学校跑的必要。何况今日是周末,学校放了假。 迟太太满意的颔首,又问瘦鹃:“你今日也没什么打算么?” 瘦鹃笑道:“本来同秉英约好了去做新衣裳的,可他突然有事,回不来了。眼下我倒也没想好要做什么。” 迟太太听了道:“好嘛,秉文正好有空,你叫他带你去!” 瘦鹃瞟了他一眼,笑道:“还是算了,我可不敢劳驾他。” 迟太太道:“怎么算了?你也从来没麻烦过他什么事,难得一次送你去做衣服,还不是他应该的么?” 瘦鹃尽婉拒着,迟太太却不肯,定要迟秉文开车送她。说着,迟太太又噔噔噔的下了楼,叫周叔把车替他们先开出来,停在了迟公馆门口。 迟秉文把手指夹在莎士比亚里,淡淡地看了周瘦鹃一眼,她正坐在他对面啃着指头笑的灿烂。 他听到汽车的喇叭在楼底下响了一声,合上书,合上眼睛,安静地接受了事实。 榆园路上挑着扁担卖臭豆腐干的小贩还在巷子里来回吆喝着。 周瘦鹃坐在车里,吃吃笑着一直停不了。被迟秉文注意到,他就板起脸,严厉起来道:“你到底在笑些什么呢?” 周瘦鹃朝他看去了一眼,说:“我笑——你可记清楚哦,今日你带我去做衣服,可不是我的意思,我在太太面前可是竭力的推托的,也算是为你同冯小姐的感情出了一份力了,你日后要是记起来今日这事,可别又赖我身上,怪罪我非得缠着你,扰乱了你们的感情。我可不背这个锅啊?” 他听了,只是无话可说的看了她一眼,一踩油门,车便开出去老远。 迟秉文开着车,在城里兜圈子。从榆园路开到复兴路,又从复兴路开到霞光路,远远地瞧着,就要开进乐安路了,周瘦鹃这才忍不住的扭头问道:“咱们到底要开到哪儿去啊?” 他也答不出来。 其实他并不知道什么店最好,因为平时都是从前的那个“周瘦鹃”给他做衣服,或者佣人去做,比方说金凤——她是最热衷于给他做各式各样衣服的,要么呢,就量好了尺寸叫佣人送到成衣店里。 另一方面,他也起了一层捉弄的心思,看着周瘦鹃渐渐蹙起的眉头,他倒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活。 眼看着就要开过霞光路了,周瘦鹃连忙道:“等等,停车停车!” 迟秉文把车停在路边,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问人啊!长了一张嘴,可不是专门用来吃的。” 他忽然笑了,叹了口气道:“你坐好,我去问。” 瘦鹃也不推辞,尽由着他去了。 她坐在车里,透过一方厚厚的玻璃,看着迟秉文在不远处接连拦问了几个打扮时髦的小姐太太,他同她们说着话时,仍不时抬头往车子里看上一眼,再低下头去不知又说些什么。 日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整个人也镀了层金边。那是个温暖的清晨,路上行人络绎往来,他站在那里,低下头与人交谈的样子,就这么直直撞进了她的眼帘。 她看着,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迟秉文终于上了车,笑着同她道:“问了几个太太,总没有一定的说法,不过到底是晓得了永华绸缎呢绒店还不错,既高档,裁缝师傅的态度又好,又使人满意。” 瘦鹃听了,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好,迟先生受累,迟先生受累!” 车子从霞光路上转了个弯,便听见隐隐的音乐声,是提琴同钢琴一起奏出的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看过去,便见到一排林立着的西式的店铺,其中一间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狭窄的店里似乎坐了许多的客人。靠近店门摆放着的大理石桌上,电镀的砂糖罐子冷冷反射出灯光,然而灯是暖的,这样相对着,便有一种浓烈的摩登感。 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喁喁的人声和温暖的人气。 “这里是美英的公租界吧?”周瘦鹃看了会儿,问道。 迟秉文点了点头,忽然怀疑道:“没想到,你从来没出过门,却认得租界。” 认得租界还不至于把各国弄混,对于从前那个“周瘦鹃”的人设来说,实在是叫人讶异。 周瘦鹃半张着嘴,脑子飞快的转了转道:“虽然我不出门,却也看得到各式各样的画报杂志,字嘛,兴许不认得几个,但我自然有我自己的一套办法,或是请人念,或是只识一识图,也总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吧。” 迟秉文笑了笑,“是吗,那看来你是个被耽误了的人才。”话虽如此说,然而他声音里的那一种不信任与取笑,却毫无保留的传进了瘦鹃的耳里,从前养成的那一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使她很有些不服气,她撅着嘴,幽幽地说道:“你别太看轻了我呀我懂的可多呢” 迟秉文不置可否的笑了,他把车子停下来等行人,挨了一会儿,忽然走上来一个西装笔挺的外国人,弯下腰来敲了敲瘦鹃那一侧的窗户,瘦鹃把车窗降下来,探头问这位洋人先生有什么事? 那洋人开口,一口纯正的英式口音。 这英国人显然初来乍到,既说不来中文,又不明白城里的每一条路线。他不远万里的来这里找一个人,然而那人住在极偏僻的地方,似乎是只有当地人才能够找到的住处。 所以他只能求助于本地的市民,但因为语言不通的原因,倒屡屡受挫。 他本来并没有对这年轻的小姐抱着太大希望,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当他听到瘦鹃嘴里说出的那一连串英音时,仿佛他乡遇故知,不由得激动起来。 英国人有礼而绅士的立在车门外,恭着腰问了半天,瘦鹃也都耐心的一一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了。从前经年出国的经历让她的口语增色不少。 迟秉文静静候着他们的对话结束,然而内心却掀起了一阵狂澜。 他的那一种怀疑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隐约的觉得,身旁坐着的这个女人,似乎完全的改变了,似乎——是一个全新的,他完全不能够懂得的陌生的女人。 这样的感觉尽管朦朦胧胧,但一瞬间确实渗入了他的心里。他皱紧了眉头,浑身一冷。 英国人绅士的同她道谢,朝着她指点的方向渐渐远去了。瘦鹃扭过头去看了默默坐在那里的迟秉文一眼,咬了咬唇,小声道:“咱们现在,快去成衣店里吧。” 车子启动,突突的震了两震,终于缓缓地开在了大路上。 他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些外国话,是谁教你的?” 她迅速的溜了他一眼,上牙轻轻印在下唇上,沉吟了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是两位先生教的。” “哪两位先生?” 她俏皮的笑开了,吐了吐舌头道:“德先生和赛先生嘛~” 迟秉文又无奈又好笑的看了她一眼,静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但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太大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突然停住不说下去了——他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自然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 瘦鹃等了等,然而他却好似没了下文。她忍不住道“如果我遇到了什么事情?” 迟秉文斟酌着词句,缓缓地说道:“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来告诉我,不管怎样,我都尽力去帮你。” 瘦鹃听不大懂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番话,便半知半解的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车子没开多久就拐进了一条小巷,再往里去倒是不能了,两个人便下了车来,一步步继续朝里走。 永华绸缎呢绒店里已经进了客,几位太太模样的贵妇人坐在里头挑着各式各样的面料。老裁缝师傅迎了出来,冲他们二人笑道:“先生太太来做衣服?”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迟秉文道:“我太太想来做几件衣裳,还请师傅你先替她量一量。” 那老师傅连连称是,便领着瘦鹃进了里头,扯出皮尺来往她身上比划了几下,一边对跟进来的迟秉文恭维道:“先生,您太太的身材真好,简直就是个活衣架子。” 迟秉文听了,心里很是受用,然而他当面却仍然绷着一张脸,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周瘦鹃见了,习以为常的悄悄冲他翻了个白眼。 而瘦鹃不知道的是,当他转过身去时,终于忍不住似的偷偷扬起了嘴角。 老师傅量过了尺寸,便又领着她去选布料,她从手包里取出了几张先前画好的设计图纸,有洋装,有旗袍,甚至还有颇为现代的女式小西装。老裁缝把图纸拿到手里看了看,觉得上面绘制的某些衣裳虽然奇怪,但却不失为美,不由得由衷赞叹了一番。 周瘦鹃虚心受了一番老裁缝的夸奖,便拉着迟秉文跟她一同到店面上选布料,一样样的择过去,自有她的一种风格取舍,有些布料的材质他不能够理解,然而经过瘦鹃的一番解释之后,便又觉得确实合适。 一圈转下来,他实在为她的那一种独到的眼光所折服。 他立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笔挺的背影,心里暗暗地感慨: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她的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曾为他所知的秘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男主的脸上写着处男的娇羞 永华绸缎呢绒店里摆了几排可供人试穿的成衣,瘦鹃见了,便兴致勃勃的挑了几身到更衣室里一件件的试穿。 一整间诺大的更衣室,隔成了几个小间。棕沉沉的木制的隔板,勃艮第酒红绒的长帘子,格外厚实的挡住了更衣室里头和外头的世界。 长长的一整面镜子,不知怎么的叫店家安排到了前头的店面里,叫人试衣服也试不出个整体来。瘦鹃一边扭着衣襟上的盘扣,一边暗暗地疑惑。 她缓缓地撩开半边红绒帘子,露出斜伸着的一只脚。 她是一双小巧的脚。当年正赶上废除缠脚的陋习,她便侥幸躲过了“三寸金莲”的厄运,然而她母亲觉得祖宗的规矩不能变,裹不了小脚,便总是给她穿小鞋,存了心要抑着她脚的生长。 如今看来,倒也还好。周瘦鹃比划了一下,约摸是从前那个世界里三十五c三十六码的脚型。 她穿着雪白的一双丝袜,玉色绣花鞋。 帘子渐渐地全部打开来,她那一副女性的姣好的身体便让旗袍包裹着,显山露水的展现在了迟秉文的眼前。 现在要紧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云托月忠实地将人体轮廓曲线勾出。 她清楚地记得从前在大学里时,读到的张爱玲在她书中对于旗袍的这一段描述。 她把脖子一扬,眼睛斜睨着,做出一副从前在老照片上看到的专属于美丽女人的那一种媚态。她笑道:“迟先生,你觉着这一件怎么样?” 迟秉文极少见到她这样的一身打扮。她从前穿的多是旧式汉人女子那样的宽袍大袖。 一时倒有些发愣,等到瘦鹃不满意地对他蹙起眉头时,才终于别开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轻描淡写地道:“也就是一般而已” 是他自己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一道坎。 他隐隐的觉得如今的这个周瘦鹃身上,有一种侵略性的东西,在慢慢的往他的心上腐蚀——她是糖衣炮弹。 他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仿佛一表露出来,便剖白了他的心迹。他对于这样处于危险边缘而不可控的感情,不安着,又竭力掩藏着。 他坚持着相信,自己对于冯小婵的那一种喜爱,是可以天长地久,不为外物所动的。 周瘦鹃听到他这么说,便也将信将疑的低头看了看。“一般么?”她似乎不甘心似的,又接着问道:“你瞧着,是哪儿不太好呢?” 迟秉文本是随口一说,但听她这么一问,反倒必须答出个所以然来,否则总显得他诚意不足。 他似乎也是头一次认真的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却一下子吃惊于她的瘦弱,似篾身材,纤腰一捻,消瘦如削。 他道:“从前没注意,穿上这旗袍才看出来,你是太瘦了。” 她扯了扯身后微微空出来的一截腰线,撅着嘴点头道:“是呢这一件腰部确实是空了一些” 她把两手捏着腰部多余出来的布料,往两侧束了束,便清楚地勾出了她杨柳般的小蛮腰。 这本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是从前那个可怜的“周瘦鹃”经年累月维持成的这样一种古东方韵味的纤瘦身材。 周瘦鹃看着,颇有一种侥幸的c偷盗来的兴奋,仿佛是得到了一笔不义之财似的,分外感叹着。她毫无掩饰的抬起头,朝身边的男人露出一抹难以自禁的绚烂的笑来。她像个小孩子似的,见到了好的令人惊叹的东西,总是忍不住的就要拉来一个人分享。 迟秉文对上她的稚儿般的笑脸,不由得受了感染。面上亦微微地浮出来了些许纵容的笑意。 周瘦鹃笑着一瞥他,问道:“怎么样?这样束一束是不是好些?” 他下意识的便咳了一咳,啃啃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嗯是比刚才要好一些吧” 瘦鹃听了,一味地抿着嘴盯着他喜孜孜地笑。她转了转身子,风情的扭了扭,最后又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笑着追问道:“咱们想的是一样的吧?” 她出其不意的这么一问,竟异常的富于挑拨性。 迟秉文眼看着这女人大胆的动作,被她问的脸色微微泛了红,便故意的撇开眼睛不去看她。 瘦鹃见到他这一脸贞洁的样子,反倒笑的更欢了,她紧紧抿着唇,为免咧开嘴时笑的太没有形象。她顶着这么一张美人的脸,时刻都得端出属于美人的架子来。 近了一步,又近了一步。 她诱哄似的朝他道:“我想起了一句诗。迟先生教的是国文吧?这诗嘛,不晓得先生你有没有想到?咱们想的——是想在了一处吧?” 迟秉文何时经历过这样的一种场面? 他见过奔放的女性,然而那奔放里是带着野性的,比方说十里洋场中招摇过市的那些女子;他见过传统的女性,然而那传统里是带着禁忌的,比方说从前的迂弱而神经质的周瘦鹃;他也见过纯情的女性,然而那纯情中是带着任性的,比方说他心心念念的女学生冯小婵。 他从没见过眼前这样百变的女人——自然的一段风流。举手投足间的烟视媚行,言语间的大胆撩拨 然而你仔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的那一种稚嫩而易碎的神气,就这么毫不保留的带着风情的天真曝露在迟秉文的眼前 对于她这么一个人,他这一阵子总是捉摸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 于是,他招架不住的三缄其口,紧紧地抿住唇,绷着脸不去看她,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周瘦鹃便得逞似的咯咯笑着,一手打起帘拢,藏身回了更衣间里。 她捻着纽扣,把旗袍慢慢地脱了下来。身上剩下的便只有一件紧身背心,露出天鹅般长长的颈项c细白的两臂与紧实纤细的小腿。 她忽然感到身后的绒帘罩上了一层阴影,等了半刻,迟秉文的那一种沉郁中带着轻叹的嗓音,便隔着厚沉沉的帘幕传到了她的耳畔。 他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是不是?” 周瘦鹃在帘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打趣他道:“怎么这会儿倒舍得说了?” 帘外的人没作声。 瘦鹃索性撩开一角的帘子,探头出来笑道:“先生方才是害羞了吧?” 迟秉文脸色微微变了变,转过身去道:“你快点儿,妈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 瘦鹃自然知道这是他的一种托辞,迟太太才不管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回去呢!她巴不得他们两个多一同出去逛逛玩玩,增进一下感情。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着急的将衣裳一件件的试完了,挑出两三件还算合身的拿去给老板结账。除了日常穿着的几件旗袍,还买了软缎绣花的睡衣,为了与睡衣相配,又买了一件绣花浴衣同一件织锦的丝棉浴衣。 迟秉文在一旁看着,暗暗感叹起来女人那简直不可填满的购买欲望。 轮到付钱时,周瘦鹃从手包里取出几张银票,然而却被迟秉文眼疾手快的抢了先,他立在柜台前同掌柜的交涉,把她摒除在几步开外。 瘦鹃自然明白做人的一些妥协之处,此时便不动声色的立在一旁,由着迟秉文去结账。 等到店里的伙计将衣裳一样样的都打包好了,迟秉文便接过来,两手拎的沉沉的跟在瘦鹃的身后。 瘦鹃笑眯眯的朝他道了声:“多谢呀!”便慢悠悠地朝店外走去。 等到走下台阶时,她才把脖子一僵,道:“迟先生,你替我付的这些钱,无论是上一次买胭脂的,还是这一次买衣裳的,我赶明儿都会一一还给你。其实你不必为我付钱,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花你的钱也不像话嘛!” 迟秉文皱着眉道:“咱们是什么关系?咱们是夫妻,本就该做丈夫的出钱,怎么就不像话了?” 周瘦鹃叹一口气:“夫妻么?就要各自谋各自前程的了,我花你的钱,别说宝络她每每冷嘲热讽的,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不好,咱们该趁早撇清才对的。人都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咱们不过是硬凑成一对儿捱日子的冤家,甚至连个感情也没有——” 她看了他一眼,又道:“说实话,咱们俩嘛,实在连路上随便的两个陌生人也不如。至少他们不会互相记恨。我晓得的,你可恨着我呢,恨我阻碍了你和冯小姐,是不是?” 半晌没有搭话的迟秉文这时候忽然扭过头来问道:“那么,你恨我吗?” 他脸上的那一种严肃的表情不由得使瘦鹃心上一震,她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愣了一愣,笑道:“我嘛——” 迟秉文忽然了然的笑了,他幽幽地自顾自的说道:“你一定在暗地里笑我蠢呢。八年,我耽误了你八年,又从来都对你这样的坏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说着,他又像是要缓解他们两个之间的尴尬气氛似的,笨拙地打趣道:“恐怕你每每恨不得取了我的性命。我倒该谢你的不杀之恩了!” 瘦鹃径自往前走着,这时候步子却停了一停,她扭过头去,正看到他脸上的那一抹自嘲的神色。 她终于什么也没说的扳回了脸,好半晌,才笑道:“迟先生难道还怕我恨你么?我本是——我本是无足轻重的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吵架小能手 回去的路上,为了配合新买的睡衣浴衣,瘦鹃又接二连三地买了许多的鞋子首饰。一双玉清金织锦拖鞋就被她抱在手上,用大红的油纸包着。甚至于觉得一面金珐琅粉镜好看,又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这是面有柄手的欧式的铜制雕花小粉镜,瘦鹃拿在手上,喜孜孜地照来照去。 迟秉文一边开着车,一边微微地笑着,静静地看着她在那里乐呵呵地摆弄着新买的东西。 车子停在迟公馆的门口,正好遇上刚从外头回来的迟宝络。 迟宝络斜站在他们车旁,冷嘲热讽的朝瘦鹃道:“我就知道!呵,你打的什么主意?趁着小婵不在,便费尽心机的缠着我哥,巴巴地黏上来了,你想让我哥回心转意?没门儿!” 瘦鹃下了车,无可奈何的撇了撇嘴,便又径自的往迟公馆里走去。 她懒得搅进这一堆破事里。 然而迟宝络眼看着她要离开了,还以为是她这个大嫂当真的怕了她,不由得气焰更胜起来,笑道:“你做了贼心虚,不敢声张了,是不是?哪儿有你这样手段下作的人呢,见缝插针的缠着我哥,我劝你呀,你倒是趁早的别白费劲了!我哥喜欢的是小婵,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他们才是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迟秉文眼见得她越说越不像话,沉声打断道:“宝络!你胡闹什么!” 迟宝络一听,反倒同她哥急了起来,跳脚似的道:“哥!你干嘛护着她!” 她指着立在不远处冷着脸的周瘦鹃,拧眉嚷道:“她这样乡下来的乡巴佬,大字不识一个,每日里要么便哭哭啼啼,要么便装疯卖傻,到底是靠着怎样的精神,才能如此不要脸皮的非呆在我们迟家?” “宝络!”迟秉文急声斥道,“你够了!给我回家去!” 说着,他又紧张的看了周瘦鹃一眼,生怕她因为迟宝络的这一番话而感到难堪。 迟宝络像是没想到似的瞪着眼看向迟秉文,她拔高了声音道:“哥?!难道我还说错了么?!” 她愤愤的瞪了周瘦鹃一眼,又道:“要不是她,小婵早就嫁进咱们迟家来了!还能被她家里人叫回去么?!哥,你怎么不想想,小婵回家去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也许就被她家里人硬逼着,嫁了其他的人——哥,这一切可全都是因为她这个贱人啊!” 迟秉文听到她提起了冯小婵,明显的愣了一愣。 是啊,他和冯小婵交往这两年来,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甚至连一个像样的许诺都无法说出口,不就是因为周瘦鹃死活不同意离婚么? 然而他心里隐隐的觉得不安,放在从前,他自然不会理会宝络对于周瘦鹃的这一种难以掩饰的恶意,但在今天,他竟然会为了她担心起来。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的改变了,然而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自己却无从得知。 周瘦鹃气定神闲的立在公馆门口,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淡淡地扫了过去,终于讽刺道:“迟宝络,你别欺人太甚嘛。你自诩为新时代的女大学生,自诩为文化人,但我竟不知道,你们文化人也这么的卑劣粗俗。我是你嫂子——论资论辈,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子来说这些话。不论是什么原因,我都是你们迟家明媒正娶来的。也不管以后怎么样,反正就眼下来说,我到现在还是他迟秉文的妻子,是他应该受到尊重的合法的妻子。”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在迟秉文身上停了一瞬,又移开了,她轻轻地漾出一个笑来:“只要我们一日没有离婚,你就得把我当成你的嫂子来尊重。我不管他和冯小姐在我们婚内怎样的不清不白,你是新式人,自然明白一夫一妻的道理,哪天要是真把我逼急了,我倒不介意去告他们一个重婚罪。” 迟宝络见她说的这样强硬,不免暗暗震惊,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周瘦鹃便继续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呢。迟宝络,迟小姐,你最好放尊重一点儿,否则,我也不知道我这个‘贱人’会做出什么下作的事来。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我既担了这‘不要脸的贱人’的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近来我想的很透彻,不会再任人欺侮,你明白这点就好。” 迟宝络叫她唬的一愣一愣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迟秉文却以为周瘦鹃是要继续同他在这一桩婚事上纠缠,又想旧事重提,便蹙着眉斟酌道:“瘦鹃,我这一阵子恐怕是叫你生了误会。我对你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的,小婵也从不曾说你半句不好。宝络她,确实不懂事,你只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原谅了她这一次。至于我们的这一段婚姻,我还是维持我原先的态度,还请你不要误会。” 周瘦鹃只觉得冤枉,气极反笑的道:“我误会什么?实在是请迟先生莫要误会!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感情,我亦从来没对你有过感情,不过就是凑活着过过日子。我倒不稀罕呢!” 迟宝络听了,细着嗓子讥笑道:“你说你不稀罕,谁相信呢?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吃穿用度全凭着男人,白吃白喝在我们迟家这么多年。你如今年纪也大了,知道自己离了婚便再难嫁出去,所以死活也不同意,你以为我不清楚么?” 瘦鹃只是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冷笑道:“迟宝络,你是从学校里毕业了就想回来嫁人的,你这么想,我可不这么想,别把你的观点强加在我头上。离了男人我照样能活,在你们迟家我是处处掣肘,这样的婚姻,我实在是不稀罕的。要不是次次叫迟太太拦住,你以为我是不想同他离婚的么?” 她这一番话,说得那两个人一时哑口无言。愣了好半晌,迟宝络才向她大哥挑拨道:“哥,你别信她。她看之前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没用了,就用这种法子来做戏。” 周瘦鹃听了,很替他们惋惜似的叹了口气:“一家子戏精!”便头也不回的进了迟公馆。 这一向早过了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然而空气中还是湿微微的闷热,闷得人心里发慌。瘦鹃现在一天洗两遍澡,却仍然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不痛快。 午前同迟宝络吵了那么一架,她只歇了一个中觉起来便又忘到脑后去了。她不是没心没肺,只是不想让这些烦心的琐事老压在心头。这样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到处玩还来不及呢,哪儿有这个闲心整日里去同人置气? 她从床上一翻身便起来了,笑嘻嘻的唤来阿小,从小匣子里取出几块银元,叫她去路口的那一家炒货店里买一袋板栗回来。 阿小便笑着接过钱来,轻手轻脚地下了楼,从后门口的巷堂里走出去了。 其实这一家炒货店她老早便看到了。上午买完衣裳回来的时候,她便从车上瞧见那片店面上的伙计不停地用一口大锅老练的翻炒着板栗,空气中隐隐地飘来一阵软糯甘甜的味道。 本来她想指给迟秉文看的——她可是从小就爱吃这糖炒板栗。 可巧,赶上了一辆大货车开过来,像间房子似的在车窗口杵着,把店面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她一愣,正叹气之间便到了迟公馆的门口。她本想下了车就同他说的呢,却又碰上个□□筒迟宝络,三个人这么不愉快的一闹,她心里暗暗地跟他闹别扭,就没再叫他看。 现在歇了一觉,心情好些,便又惦记上了糖炒栗子。 阿小回来的时候,迟秉文还躺在贵妃榻上沉沉的睡着,身上胡乱的拥着一张彩绸垫子。 阿小轻言细语的把一袋糖炒栗子递给了周瘦鹃,又热心的下楼去为她找些其他的点心。 盛着栗子的滚烫的纸口袋,在她手里热得恍恍惚惚。她摸出一颗来,凑到嘴边,用上下牙那么轻轻地一咬,便咬开了一道裂缝,她顺着这一道裂缝把板栗壳剥了,三下五除二,便露出了金黄喷香的栗子肉来。 她一边剥了吃,一边捧着纸口袋立在墙边,一页页的翻看着日历。 阿小端了一盘子的点心上来,一样样的摆到了小茶几上。 瘦鹃见了,笑嘻嘻的拉了阿小一道坐在毯子上,阿小起初还推辞,她总觉得主仆有别,后来到底拗不过她,便也一同坐了下来。 两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笑着,迟秉文终于叫她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闹醒了,一睁眼,只看得到坐在那里的周瘦鹃的侧影,脸上薄薄的一层粉,泛着淡赭色,从腮部牵到太阳穴的那一条筋,在她的面庞上一下一下的波动着。原来她们主仆二人在那里吃点心。 他虚握着拳头抵在嘴角,啃啃的咳了两声。 她们两人听见了,便一齐扭过头来看他。阿小呆了一呆,忙站起身来,避出去了。 瘦鹃不由得打趣了一句道:“哎呀,你看你!连阿小都怕你!” 他听了,也不置一词。慢慢地从榻上站起身来,走到了她的面前道:“唔,地下不冷么?” 她瞅着他,觉得他是在没话找话,便毫不吝啬的翻了个白眼:“你难道没瞧见我是坐在地毯上的么?” 他瞧见她有些生气的样子,反倒笑了,一边笑着,一边也坐了下来。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随意的支起来。 她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笑道:“这姿势不错,真是潇洒。地下不冷了?” 他撇了撇嘴,不搭理她。 瘦鹃吃吃的笑着,把一袋栗子递给他,他倒出了两颗剥来吃,边吃边疑惑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瘦鹃一愣,咂了咂嘴道:“唔生气归生气,吃归吃,这是两码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功夫欠佳? 一群贪玩的桃花雀儿像孤苦伶仃的小孩似的,紧贴在迟公馆的窗下避风。 日子数着已过了五六天。 瘦鹃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巷子口卖臭豆腐干的那个伙计,这一阵子怎么老不见他来呢?” 阿小听了,笑道:“还不许人家家里有点儿事情么?兴许是家里什么人生了病——最近这天气倒也奇怪,早晚凉的要裹件棉衣,到了午后又热起来,热的人浑身不舒服。我听娣娣她们几个闲话,说这几日受了凉的人可不少!想来那伙计便因此耽搁了这一阵子的买卖也未为可知。” 瘦鹃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便叹了口气道:“怎么这样赶巧呢,偏我这一阵子十万分的想吃臭豆腐!” 阿小把碗一只只的摞起来,直了直身子,终于忍不住的道:“没见谁像您这样的,真是心大。那一位都回来两天了,您竟然也不着急!还一心一意的惦记着臭豆腐。” 那一位指的便是“冯小婵”。 迟公馆里的佣人们都知道他们夫妻不和,也知道迟家大少爷在外头有个相好的女学生,他们私下里说闲话的时候都管那女学生叫做“那一位冯小姐”,阿小因为同瘦鹃关系亲近一些,便十分的排斥这冯小婵,非得要说到她的时候,也只用“那一位”来代替,仿佛叫出她的名姓会玷污了自己的嘴一般。 周瘦鹃心里清楚,然而还是装傻的笑道:“咦?我倒应该着急的么?她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要嫁我。” 阿小无奈的瞅了她两眼:“天底下恐怕也就只有您了!她不是要嫁您,可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想嫁给咱家大少爷,是想嫁给您丈夫啊!” 瘦鹃散漫地长长的“哦”了一声,眨着眼道:“那又如何?” 阿小呆瞪着眼,半晌接不上来话。 天边涌现出罂粟花般的晨曦。周瘦鹃就站在窗户口透进来的那一片日光里,悄悄地笑道:“阿小阿小,若是我跟你家大少爷离了婚,那冯小姐嫁进来,你是跟太太说,仍回去服侍太太呢?还是服侍冯小姐?” 阿小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看着她道:“少奶奶!您说什么呢!您怎么可能跟大少爷离婚?就是您真下定了主意,太太也不会同意的!您和大少爷闹了这么多年了,还从没闹到离婚的这一步呢!您别怕啊,就是那一位再怎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少爷也不会跟您离婚的!” 阿小明显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她听了阿小这么连珠带炮的一番话,倒呆了呆,显然没料到阿小的口舌竟然这么利索。又过了半晌,她才拖长了音撒娇似的嗔着道:“阿小!~又不是真要离婚了,我只是问问你!你就答一答,又不会少了一块儿肉!” 阿小想了想,终于无奈的蹙额道:“要真是那样——我就跟了您走,反正太太也嫌我的,因为我那不争气的弟弟,除了金凤姐姐和您,这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嫌我。我也不乐意去服侍那一位,还是跟着您的好。” 瘦鹃满以为阿小会留在迟家,侍奉太太也好,侍奉冯小婵也好。倘若真是拨去侍奉了冯小婵,兴许暗地里还能时不时地给这冯小姐使个绊子,替她那可怜的前任主子出一口恶气,也不枉费她们主仆多年的情分了。 瘦鹃心里都已经策划了一出好戏了,却没想到阿小宁愿跟她走。 她那醋栗果般漆黑如煤的眼睛一霎一霎的扇着,“啊?跟我走?可我——你看,我可是什么也没有的,真像是她们说的一样,我现在可全靠着男人吃饭呢!” 她这么说着,便盘算起来日后若是真的离了婚,该如何出去自立门户,如何养家糊口,娘家嘛,自然是不能回去的了——她可清楚地记得当时书中的描写,周家庄的人如何的刻薄,如何的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后来她几次三番哭哭啼啼的跑回娘家,没几日,又被她娘赶着回了迟公馆,她娘不但不替她伸张,次数越多,反而越觉得自家这闺女上不得台面,没有气性,反倒要她母亲陪着老脸来给亲家赔不是。 她又被送回周家,大家都不提这事倒也就罢了,然而迟家那一家子人却迫着她认错,好像她丈夫不爱她,全赖她的错一般。 那个时代,兴许大城市里对于女子是较为宽容些的,然而在乡下,便仿佛是阳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一般,永远是闭塞与落后,仍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旧社会。 她可不敢回去! “你要是跟我走,我只能变卖了我从前家里带来的嫁妆,然而也只够顶一段时日的,到时候,若是我没找到事做,非但不能付给你工钱,恐怕就连我自己,也得饿着肚子的。”周瘦鹃故意把情况说的严重,她也想试试阿小到底匀给她多少的真心。 阿小听了,倒是真的仔细考虑了一番,良久,才认真的道:“我家里的情况,少奶奶您也知道的——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确实是困难。但是我想,我就是出去找事做,也就只能去人家家里做做帮佣,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样的东家。我在您身边做了这么些年,也做习惯了,您也从不克扣,我想,若是到时真没有办法了,您也不用付我工钱,我自己出去找事做就是了。只要同您住一起便好了,凡事我还可以帮您搭把手。” 阿小说着,倒凄然起来,额际垂下的一绺头发正好遮住她那一侧的眼睛,在瘦削的面颊上投下一片暗沉沉的阴影。 阿小自言自语地道:“反正我那个家,我是不要回去的。我娘只晓得偏心我弟弟,我弟弟他又在外头胡来,他那个媳妇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您真走了,迟家我也是呆不下去的——她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要是家去了,更有的气受。” 及至说到后来,更是愤愤“都是一样娘胎里出来的,凭什么一家子吃我的穿我的,还尽想着法儿的坑我!” 如此,周瘦鹃反倒惭愧起来。要是阿小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跟她走,她反而要掂量掂量她到底是一时豪气还是果真衷心;她若是拒绝跟她走,她也没什么好说,这个世道,最要紧的是能活得下去,她不能在自己也竭蹶的时候还非得拉上别人一同陪她受苦。 但是阿小却这样认真的说要跟着她,她反而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稠李树叶柔和的簌簌声里,阳光像刨平的木板条,遮隔了那朦胧的淡青。 她抿着嘴笑起来,话音轻快如风:“阿小,你放心,倘若我之后真的自立门户,自然不会叫你跟着我受罪。挣钱的事嘛,我自有道理。反正你只管把一颗心稳稳当当的放在肚子里好了!” 阿小听了,也跟着她轻轻地笑起来。 不知为了什么,她竟异常的放心于这个原先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弱女子。她总觉得如今的大少奶奶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而这力量,是足够划破一切黑暗与不满的。 周瘦鹃今天是叫阿小把早饭端到楼上来吃的。 她实在怕见到迟太太。昨天用晚饭时便叫她应付的够呛。 无非是颠来倒去的那一些话,周瘦鹃听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秉文又出去啦?” “嗳。” “秉文去学校了?” “应该是吧。” “秉文今天晚上还回来么?” “这我也不大清楚的。” “小鹃儿啊——” “嗯?” “我听说——那个狐狸精又回来了?”迟太太说的仿佛难以启齿。 “”瘦鹃不知该怎么答,终于装傻充愣的笑道:“噢,是嘛。” “那狐狸精!她一来就把个秉文的魂儿给勾跑了!”迟太太叹一口气,拉拢着瘦鹃道:“小鹃儿,你也得争争气!你才是咱们迟家正儿八经的大少奶奶,说什么也轮不到那狐狸精的!你也得想想法子,怎么才能留住秉文。” 迟太太有一肚子的妈妈经c婆婆经,她嫁到迟家来,也忍气吞声的做了几十年的少奶奶,做了几十年人家的媳妇,她憋了半辈子的做媳妇的苦衷,这时候便一股脑的传递给了瘦鹃。 “你别看我现在有儿有女的,可我跟你说——你那公公,先前还在世的时候呀,也在外头偷偷养了个姨太太,还跟那姨太太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大一些,是个丫头,还有一个男孩儿小呢,老爷过世的时候也不过才学会叫人。” “噢——那您可真不容易!”瘦鹃一边捏起一块儿绿豆糕来吃,一边故意的恭维道。 “嗳,咱们这样大户人家的太太,哪个是容易的呢!那姨太太我见过一面,她原是四马路上的女人,堂子出身,长相倒真是风骚。就即使这样了,可老爷也只是隔三差五的去她那一趟,不敢不给我面子的。说起来,也是我当年里外应付的好,再怎样也是他八抬大轿迎进来的正房,又懂得讨老爷的欢心,才有了今日这样称心的日子。” 迟太太说着,颇为自得的瞟了瘦鹃一眼,心里暗暗地只觉得她不争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她道:“你呀!不是我说你,从前秉文一回来你便苦着一张脸,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这几日嘛好些,然而还是不懂得去笼络男人!这不,那狐狸精一回来,秉文便又开始不着家了!要我说,还是你功夫欠佳!” 瘦鹃听了差点儿没把嘴里咬着的绿豆糕喷出来,她连忙把手抵在唇边,不动声色的咳了一咳嗽。 什么功夫?自然是笼络人心的功夫。 然而周瘦鹃却听得歪曲成了其他的意思,她一瞬间只想到是床上功夫了。 她低下头抿着嘴偷偷地笑,掌嘴,掌嘴,真该掌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