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姐夫之后》 1.第 1 章 江家上门讨人的时候,江浸月正在后院给舅母洗衣服。 已是深冬,手指叫冰水咬着,疼丝丝的,像刀子剐着骨头缝。夏婆子走远,她忙不迭缩手团在嘴边呵气。 水珠溅到脸上,洗去煤灰,白玉脸蛋一寸一寸湛出光,顾盼间,满园枯枝败叶都跟着鲜亮起来。她却折了眉心,蹭了把地上的土照脸上一抹,又变回花猫。 洗干净了定是个美人,可惜她不敢。 日头吭哧吭哧往西赶,掸下一片金芒。隔着三道坊巷,筒瓦仍晶亮得不像话,江浸月得空就会望一眼。 那里是她的家,原本是。 江家是皇商,她是江家的嫡出二姑娘。在家时别说洗衣服,就连衣裳都没自己动手穿过。 可好日子就是在那天到头的。 八年前,她和阿娘还有姐姐被赶出家门,投奔舅舅沈家。 那是个大雪天,比今天还冷。她们跪在阶下,冻成三根硬邦邦的木头桩子。阿娘把唯一的斗篷裹在她和姐姐身上,自己就这么硬挺着。 四面是无尽的白,漆红大门仿佛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朝她们喈喈奸笑。 门前,舅母拢了拢灰鼠褂子往椅上一歪,拿铜针拨手炉里的积碳,脚边还有丫鬟帮她捶腿。 嘴上笑盈盈道:“夫君顾念往日兄妹情谊。” 却迟迟不叫她们起身。 她就跪在阿娘身后,眼睁睁看着雪花在阿娘头发上一点一点结出冰碴。 打那以后,阿娘就落下寒疾,拖到现在竟已下不来床。那名动京师的调香手艺也跟娇花遇豪雪般,废了。 当初爹爹还是靠阿娘的手艺起的家,挣来而今这锦绣前程,可现在 “要是有钱就好了。”袖口补丁的线头松动,江浸月轻叹了声,把冒头的棉絮掖回去。 突然间水盆被人踹翻,冰水哗啦浇了她一身,冻得她直颤牙。 来人是舅母身边的小子,问也不问,拎起她就走,跟拎只小鸡崽没两样。 江浸月挣扎不脱,慌慌开口:“去c去哪?” 是不是衣服洗太慢,舅母生气了? 那人掀了眼皮觑她一眼,懒得搭理。跟一个煤窖里捞出来的脏猴儿有什么好说的? 远远瞧见正院大屋屋顶,江浸月几乎能笃定就是这层缘故。眼中的清亮渐次凋零,等被丢进暖阁时,就只剩一副呆怔躯壳。 可这不是舅母的屋子。 屋里窗明几净,薰笼焚香,气味温而不浓,应是降香。东侧落张架子床,床上整齐叠着件云锦罩纱裙,窗下是一方梨花木妆台,上头置有菱花铜镜,各式簪花散放在旁。 是表姐姐的闺房。 两个穿一色白底青花袄裙的丫鬟齐齐迎上来,“姑娘大喜,老爷今日特特来接您回江家,命我们来伺候您梳洗。” “我爹?”江浸月睫毛一霎,眼波微微颤着,仿佛被石子惊乱的清涧,“是不是弄错了?” 爹爹怎么可能来接她?今儿的日头可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她又不傻。 江浸月骄傲地昂起小脑袋。 那二人被这透亮眼波荡到,由不得鼻子发酸。 别人家爹爹来接女儿都是兴高采烈的,也就这家人会闹出这笑话。 江浸月歪着小脑袋眨眼,还没扭过这劲。见她们进前侍奉,就乖乖坐下由她们摆弄。 这是长年累月训出来的温顺,做丫鬟的一看便知,心底生起种同病相怜的酸涩,伺候起来也就更尽心。 沐浴c更衣c描妆,美人清丽姿容像珍珠一样,一点一点被拂去尘埃,流转出熠熠光华。丫鬟们心噗噗跳,像穷书生头回撞见绝色佳人般慌乱。 镜子推来,江浸月心跳都大了些,草草掠过一眼,旋即像受惊似的躲开。 这样的形容身段,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日她出门倒泔水,一驾香车忽然从路中间驶过,几个鲜衣纨绔打马紧追其后,赏了她一身新鲜的泥点子。 车帘匆匆掠起,又匆匆落下,露出车内美人慵懒妩媚的侧脸,如海棠春睡未足。 连未开蒙的三岁稚儿都晓得,那是京城第一美人江溶月,却没人知道,江溶月还有她这么个脏兮兮的孪生妹妹。 江浸月垂眸,目光漶漫如月华点波,鸦羽色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弧叠影。 姐姐是六年前跟爹爹回江家去的。 她记得那天海棠花开得甚好,她和姐姐干完活正躲在丛中斗草,爹爹踩着花香来看她们。 她以为爹娘要和好,颠颠跑去厨房忙活,累得直不起腰。 可当她捧着金乳酥蹦去花厅时,却见姐姐摇着爹爹的手撒娇:“这些菜都是女儿亲手做的,爹爹可还喜欢?不喜欢的话,女儿再重新做些来与爹爹尝尝。” 爹爹很喜欢,所以拿一颗糖换走了她的姐姐。明明斗草还没分出胜负 那阵子阿娘天天抱着她哭,夜里都不敢合眼,怕一睁眼她也会不见。 再然后阿娘就给她改了名,从“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流月”,改作“别时茫茫江浸月”的“浸月”。 她也应景地开始往脸上抹煤灰,免叫阿娘见了她就想起姐姐,白白掉金豆。 最后一绺发束挽好,梳头的丫鬟咧嘴憨笑,“姑娘真好看!” 这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她受多了大姑娘的气,见二姑娘乖巧,心不自觉就偏过去。就算两人长得一样,她也觉二姑娘比大姑娘好看! 也不知老爷当初怎么就舍了她,接走她姐姐的? 江浸月敷衍笑笑,低头绕手指。爹爹真来接她了?为何她心里毛毛的? 那二人并未发觉她有异,收拾完就躬身退出门。 “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差点以为是大姑娘回来了。” “这才倒霉呢!多好的姑娘,老爷竟舍得让她替大姑娘去嫁那陆家三公子,真是唉。” 转念一想,她又把自己给否了。六年都不去看一眼的女儿,那应该是很舍得了。 “啊?还嫁啊?那陆家都败成什么德行了,老的不中用,小的又不顶事,听说前几日那追债的都闹上门了。别家躲都躲不及,老爷咋还上赶子往过贴?” “比不得人家爵位还在呀,老爷看中的不就是这个?” “可是他家三公子不是都摔崖,没了么?” “噤声!这事你也敢胡吣,仔细叫老爷听去,骨头都给你拆咯!” 稍年长点的丫鬟赶紧打住,忧心忡忡地回望眼屋子。被斥的那个吐吐舌,不敢多言。 隔着轩窗,江浸月双脚一软,整个人垮在椅上。黄昏霞光穿堂入户,在她雪肤上沁出一片冷月似的霜白。 这对话没头没尾,内容都大大超出她的认知,她的小脑袋瓜都快烧爆了。 陆三公子是谁?她为什么要嫁他? 这几年她靠阿娘教给她的调香手艺,赚了点小钱。再熬两年,她就能攒够钱在外赁间屋子,带阿娘离开。 她不想嫁人,更不想替别人嫁,她只想守着阿娘过日子,这样也不行么? 新衣料子极好,折换成现银够她和阿娘吃上一整年,她只觉浑身刺痒,低头扯衣带。 不是她的东西她不要! 珠帘呼啦掀起,叮叮咣咣砸在门框上。 夏婆子叉腰四下扫视,目光锉到江浸月身上时,顿了顿,旋即竖眉上前拧她耳朵,“好你个死丫头,衣服不洗,跑来姑娘房里偷东西?说!这些都是哪来的!” ——她还不知江家来拿人的事,见江浸月这副打扮,理所当然把她打成贼。又或者说,在她眼里,她们这对母女本就应该是贼。 夏婆子手劲极大,烙铁似的焊在江浸月耳朵上。青红沿着白嫩耳廓迅速蔓延,像一朵开败的花。 “我没偷!放开我!” 江浸月嘶嘶抽冷气,试图拨开她的手,如蚍蜉撼树。 其实夏婆子会下这么重的手,为的是私怨。 ——有次江浸月忘了涂煤灰,在井边弯腰打水,玲珑身段在宽袍下若隐若现,把夏婆子她儿子看迷瞪了,回去就闹起相思。 夏婆子想拿一篮臭鸡蛋聘她作儿媳妇,还是她娘闹到舅舅面前,这事才不得不作罢,梁子也是实打实结下了。 后来江浸月身后就多了双眼睛,影子似得跟着她,时刻等着揪她小辫,今日总算叫她等来。 残阳余晖被窗棂切割成块,血似的红,比八年前那道门还要红。 她最讨厌红色了。 江浸月吸吸鼻子,心一横,扭头咬住夏婆子的小臂。 夏婆子惊叫着甩脱她,冲劲太足,后脑勺磕在门框上,肿起好大块疙瘩。 江浸月被狠狠推向妆台,铜镜簪花稀里哗啦翻落在地。 泪珠啪唧撞落镜面上,顺着裂痕蜿蜒淌过她镜中倒影——瞪圆眼睛,像只受伤的幼兽努力摆出凶恶模样,可水汪汪的杏眼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夏婆子彻底被点爆,捋起袖子作势要给她点颜色瞧瞧,银光打眼前一晃,生生将她的气焰摁回肚里。 是剪子。 江浸月竟敢冲她舞剪子? 她乜斜尖头,枯槁般的脖颈间微微滑动。 这丫头平时怂得跟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揪她撮毛,怎么今日忽然有胆量反抗了? 放在从前江浸月自然没这胆,可今日不同。 那个六年不曾谋面的爹爹来了,不是来救她和阿娘,而是要把她从阿娘身边仅存的一丝温情中剥离,推向一个更大的火坑。 她真的c真的已经被欺负得够够的了。 炉里炭火烧得通红,将气氛锻炼成石,“噗通”沉入静谧古井中。 夏婆子见她手还在哆嗦便知她不敢,唇角牵出一丝嘲讽,“哟,还敢威胁人?来来来,有胆量朝这招呼,来啊!” 边嚷嚷边亮脖子,把在坊间练就的骂街本事悉数搬出来,什么词尖酸就挑什么词骂。 “就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玩意儿!” 江浸月心头一扯,仿佛结痂的陈年旧伤在不经意间被猛然揭开。 嘶啦一下,鲜血淋淋。 不等她反驳,一声咳嗽先荡响在室内。来人逆光立在门口,辨不清面容,气场却足。 得,一语成谶,那个没养过她的爹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不知何时门口已站满一溜人,打首的是江浸月的爹爹和舅母。 场面很是尴尬。 江平抄手而立,不说话也不进屋,就这么干站着,硬是站出了一股气势。 夏婆子脸上像开了染坊,一个字抖出七个调,“江c江江” 还说什么说,她恨不得找根针把自己的嘴给缝上,最好能把方才的那句话先咽回去再缝。 沈夫人很乐意帮忙递针线,甚至还颇有几分想亲自上手的意思。 夏婆子是她身边的人,而江平又是她亲自领来的。进屋前她还把这外甥女夸成一朵花,长篇大论才发挥到自己是如何含辛茹苦拉扯她长大,就撞见这么出官司,瞧着倒像是她有意摆这么个局,特特引人来受辱一般。 这脸打得,肿到盖多少香粉都压不住。 沈家也是生意人,家中大笔进项全仰仗江家,她可不能因一个长舌妇断了自家财路,否则老爷走商回来非把她活吃咯! “大胆!没皮没脸的老货,都敢教训主子了?!来人!拖下去,掌嘴——” 家仆们闻令,一窝蜂涌进来,不甚宽敞的屋子瞬间挤得满满当当。 夏婆子虽说是个下人,可仗着资历深,主子不在时,她都敢在院里横着走。眼下被人五花大绑,且还是在她最瞧不上眼的江浸月面前,落差太大,她受不住,扯着破锣嗓子嚎: “夫人!您听我说,都是这丫头不好,她偷懒不干活,还跑来姑娘房里偷东西!” 沈夫人眉梢抽筋,这状告得不仅没水平,还把她苛待外甥女的老底给揭了。这老虔婆都多大岁数了,怎的连这点状况都拎不清? 江平目光冷冷刺来,她浑身激灵,上前给了夏婆子一巴掌,不解气,继续扇,一连扇了十来下,打得她嘴角眦血,双颊高肿。 “什么偷不偷的!这本就是浸月的东西,是江老爷给的,哪里轮得着你个做下人的在这指手画脚!” “啊?”夏婆子皱皱巴巴的眼皮弹开。 哦,敢情这爹还记得有这么个女儿啊?可,他怎么就能记得呢?他记得,那她不就惨了! 的确是惨了,江平眼刀子都扎来了,比沈夫人的还辣c还毒,吓得她裤裆湿透,引来周围一阵窃笑。 “这这这误会可大发咯!”脸皮还痛着,夏婆子又咬牙自掌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夫人可千万放过老奴,啊?” 沈夫人拂袖不搭理,她又膝行去求江浸月。 事情反转得太快,江浸月到现在还是懵的,见夏婆子鼻青脸肿地朝她这边来,本能地举起剪子往后缩。 “你c你别过来” 语带哭腔,细细软软挠在心口,招人心疼。 江平负在腰后的手掌握起,山眉往下压,眼尾绷起一线怒意。 但凡是个长眼的都能看出,她会有这反应完全是因平时被欺负惯了,更何况他这个做爹的。 沈夫人见势不妙,忙去跟江浸月套近乎,“你这孩子,好端端的拿什么剪子?仔细伤到手。” 边说边收剪子,“哎呦!这手怎的生出疮子了?可心疼死舅母了。定是你房里那些丫鬟婆子躲懒,冻着你了,回头舅母就是收拾她们,给你出气!” 从眼角抠出两滴泪,一人唱完整出折子戏。 厉害。 一众惊愕佩服中,唯有江浸月歪着脑袋,“那c那我可以不洗衣服么?” 眸子似晨曦微露,纤尘不染。 她房里没丫鬟,不懂舅母为何有此说,大概就是想问这疮子哪来的。是洗衣时冻出来的,所以只要不洗衣服就没事啦。 她心里没那么多弯绕,这么想就真这么问了。 沈夫人当即一口气呛心尖上。 乖乖,可真给舅母面子!她努力忽略身后扎来的眼刀,拼命朝江浸月打眼色,睫毛飞得像抽筋。 江浸月似乎会意,点点头。 沈夫人吁口气,调整表情欲力挽狂澜,却听她低声喃喃:“那明天再洗,可以么?” 声音真的很轻,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可以,么? 可以,还么?! 什么狠话没放就把她的脸面全撕了,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沈夫人眼前一黑,彻底服气。原只想在江平面前做样关心一下,哪知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脸都绿了,江浸月还是一脸无辜,真的无辜。 那厢江平已了然,“久闻沈夫人治家有方,但终归精力有限,偌大的宅子难免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若夫人不嫌弃,不如今日就让江某代劳如何?” 沈夫人一哆嗦,“江老爷说的哪里话,我怎敢嫌弃您。”睨向夏婆子,“那就有劳江老爷了。” “客气。” 江平使个眼色,几个江家小厮立马箭步上前拿人。 夏婆子自是不肯,抠着青石缝撒泼,“老奴伺候夫人多年,夫人平时瞧顺眼就夸两句,瞧不顺眼就踹两脚,老奴都没说过啥,还不是陪着笑过来了?到头来还是贱命一条,出了事也没人护持没人帮衬。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一手撇干净,就没一个好东西!” 这一闹,最没脸的就是那个“治家有方”的沈夫人。要不是小厮们手脚快,把夏婆子踹晕拖走,只怕她手里头的剪子就真要见红了。 江浸月反应慢,小脑袋瓜才转至夏婆子被舅母训斥一事上,瞪圆杏眼作呆怔状。 舅母竟然在骂夏婆子,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江平冷声,“关于城西那两间铺子,我看还是先缓缓,等沈兄和夫人何时能把内宅整治好,再来同江某商议吧。” 沈夫人脸上香粉呼呼吓掉几斤,城西的铺子是沈家生意的命脉,收走就等于砸了他们全家的饭碗。 家丑不可外扬,她不光扬了,还扬在刀口上,一刀子下来,直接将整个沈家捅了个透心凉! 她急着要解释,江平已反客为主,朝她脸上砸逐客令,“沈夫人可还有事?能否容我们父女二人单独叙话?” 她当然不想走! 可又不得不走,狠狠跺两下脚转身,临近门口又叫门槛绊倒,跌撞到柱子,碰了个乌眼青,哎哟哎哟直喊疼。 这都算哪档子事呀! 屋里就剩两人,江浸月的小脑袋瓜终于转到夏婆子被拖走的事上,眼里溅出光,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着爽利。 可这爽利持续不了不久,就被眼前人生生腰斩了去。 她爹真的来了! 方才那段,江平并没放心上。他在生意场上打拼,黑的白的什么没见识过,刚才那些他还不够给他打牙祭。 可有一点叫他揣心上了。 进门时,他留意到江浸月看夏婆子的眼神,绝望中闪着倔强,直觉她不是在反抗那婆子,而是在反抗他。 就像八年前,她母亲执意离家时的眼神一样。 江平无波无澜的眼里掀起一阵骇浪,良久才平复。 “流儿,这几年过得可好?” 他很不喜女儿的新名字,听着就像在骂他没良心,故而唤她旧名。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闯入耳朵,江浸月愣了会,不知该怎么回应,更不敢直视他的眼,就一门心思盯紧地面。 “爹爹知道,眼下做什么也弥补不了对你的亏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你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给你摘下来。” 江浸月目光闪了闪,手指一圈圈缠绕腰间流苏。她只想要阿娘,爹爹给不了。 江平见她不为所动,眼神逐渐凝结,念及自己的目的还是忍住。 在外人看来,江家富甲一方,凭而今的家业,就算子孙们躺着挥霍,也够好吃好喝享受一辈子。 可在京城这样地界,什么样的富贵人家没有?皇商皇商,说破大天他也只是个商,登不得台面。 “富贵”二字,他只占了前头,要想再往上进一步,就得拼点别的。 “如今生意不好做,爹爹过得也不顺当,但许你的事,爹爹绝不反悔。”停了会,他又试探,“你现在也老大不小,爹爹给你寻摸了门不错的亲事” 江浸月手一发劲,拽下几根流苏。 “就是那闻远侯家的三公子,陆欢。” 天色比方才暗些,院里稀稀落落掌起灯火。 江浸月目光追着青石地上的光斑,小脑袋晕乎乎,知道爹爹还在说话,脸上是纸糊的笑,像是在夸那姓陆的有多好,可她已听不真切。 “他是姐姐的。”江浸月说完就有点后悔,可一想又反悔不掉,就干脆梗起脖子,“我c我不嫁!” 又是这眼神! 江平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为这亲事,他又拉关系又使银子,好不容易才订下来。去年已过完六礼,就等着陆家上门迎亲。谁知这板上钉钉的事还能出岔子:陆三坠崖,生死未卜。 那么高的山崖,便是神仙也得摔成柿饼。他都不抱希望了,不想这柿饼竟真能缓过来,除了腿脚不能自由行走外,啥毛病没有。 这叫什么,天无绝人之路! 老天爷许他登云梯,他自然要大大方方冲上去,结果又绊倒在自己女儿手上。 私奔,亏她干得出来! 婚期迫在眉睫,逃婚流言又甚嚣尘上,他一行忙着应付陆家,一行要堵外人的嘴,已是精疲力尽。再想那唾手可得的荣华和这些年栽培女儿花去的银钱都要打水漂,连个响都听不到。 他恨啊! 恨到最后,就找到江浸月头上。 “你姐姐就是个糊涂东西!别人随便哄两句就跟人跑了。蠢钝!男人嘴里的甜言蜜语也能信?!” 他骂完意识到不对,这是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咳嗽一声,“总之,这门亲事不错,陆家门第高,陆公子品性又好,与你正登对,你姐姐没这福气,合该你去享受。” “我c我”江浸月眼圈都红了,急着拒绝,直到一张宣纸脆生生在她眼前抖开。 是一张药方子,上头几味药她熟得不能再熟,因为阿娘现在喝的,正是这药。 其他药材都好说,她攒攒钱还能凑齐,只是这人参她实在没辙,每次都是壮着胆子,拣舅母高兴的时候去讨要,有时候能讨来,有时候就只能讨打。 “秋兰的病已经耽搁不起了。” 沈秋兰就是江浸月的阿娘。江浸月就算反应再迟钝,多琢磨两下也能明白,爹爹这是在拿阿娘的命威胁她! 底已泄干净,江平也懒得再扮慈父,单刀直入,“若你肯听话,秋兰就无事。若不听话”他眯起眼,眼底寒光尽显。 他惯常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肯压着脾气耗到现在已经很有诚意,若她再拒绝就太不知趣了。 天彻底灰暗,像罩了块大黑布,严严实实,捂得江浸月喘不过气。 她太渺小,拼尽全力的挣扎在别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就像暗夜中的萤火,轻轻一吹就都散了。 良久,她用力闭下眼,心随着泪珠坠落,“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更鼓敲了又敲,已是三更天,夜市灯火仍未歇。 两驾宝车一前一后从沈宅匆匆驶出,避开坊巷繁华处,前头大车直接停在江宅正门,后头小车则低调绕进后门。 车里下来俩丫鬟,左右顾盼,见四面无人方回身敲响车厢。静了片刻,车内人缓缓走出,朦胧白纱半掩娇容,只露出一双清澈杏眼,左眼下还缀着一颗泪痣。 翌日便有小风从江宅吹出,在家闭门静养的江姑娘病体初愈。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直奔闻远侯府去。 又过两日,闻远侯府慢腾腾递来帖子,由陆欢亲自执笔,邀江姑娘一道游湖泛舟。 两则消息直接引爆京城一百零八坊。 “那江姑娘不是跟情郎私奔了么?咋又回来了?” “胡说,江老爷都发话了,那是谣言。陆公子倒下后,江姑娘就跟着害病,一直在家养着,半步没出过门。” “我看未必,你想那陆三都c都那样了,谁想嫁?没准那江姑娘就是逃了,江老爷怕坏名声,才想出这么个法子遮羞。谁知陆三心眼多,非要亲眼验看,所以才下了这么个帖子。” 就这么日日吵,夜夜吵,从元月满枝瑞雪吵到三月红杏闹春,直到流言中的两位主角碰面才渐消无形。 已过戍时,湖面上夜色迷离,倦鸟呱呱叫,灰色翅尖掠过浮云,散开几缕水青色薄雾。 湖光月色间,江浸月抱着木桶“哗啦”吐出最后一口黄水,软软翻倒在卧垫上哼唧。 她晕船了。 “姑娘可还顶得住?” 江浸月泪眼婆娑地呜呜两声,算是回应。 云苓满眼心疼,拿帕子帮她揩泪花,小心避开左眼梢下的泪痣——这是江家孪生姐妹相貌上唯一的区别,江溶月有,江浸月没有。 如今的江浸月已做了近两月的江溶月,交际应酬上的礼仪好学,性子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扳过去的。恰好她们又是骄矜和温软的两个极端,点颗泪痣不难,难的是如何挺直腰板摆气势。 最后实在没辙,江平索性对外放话,说女儿经这一病后顿悟人世不易,性情大改,而今已温顺不少。 至于大家信不信,那就是后话了。 “来了来了。”豆蔻捧来碗平抚脾胃的草药茶。 船一晃,她脚下没留神,整个人前倾要倒。云苓忙上去扶,自接了药茶来,轻轻戳了下她的额角,“你这小妮子,多大人了走路还不当心。” 豆蔻讪讪吐舌,嘿嘿笑。 这两人就是那日在沈家伺候江浸月梳洗的丫鬟。 因她们在江浸月面前走漏风声,江平本想打她们顿板子轰出门,还是江浸月开口求他,他才把两人丢去伺候她。如此这般,倒像是三个可怜人因一桩葫芦提亲事绑到一处,心也就比旁人更近些。 江浸月还恶心得厉害,脑袋昏沉,看人都带重影,云苓哄了半天,她才将将呷了一小口。 豆蔻怕她着凉,从柜子里取出毛毯替她盖上,“也不知这陆公子到底在干嘛?约好的游湖,从早上拖到下午,又从酉时拖到现在,连个人影都不得见,不来就给个准信,这样拖着是何道理?真真坑苦了姑娘。” 江浸月不置可否。 其实他不来挺好,她能自在不少。她虽应下了这门亲事,但心里还没准备好去接受一个从天而降的夫婿,侯门公子什么的,离她实在太遥远。 况且这还是她头一回扮作江溶月出门,虽说陆欢此前没同姐姐照过面,但她终归底气不足,要是成亲前就穿帮,爹爹还不吃了她。 “又说昏话。”云苓瞪向豆蔻,“陆家是什么门第,凭你也敢满嘴胡柴?仔细叫外人听去,又给你板子吃。” “门第门第,他除了门第还有什么?”豆蔻急了,“都成残废了,谁稀罕?也就老爷还把他当个宝。”心里补完这话:怎就没摔死? 云苓张嘴,话在舌间走过一圈,临了只剩一缕叹。 吉期就在下月,照理两人不应见面,可陆公子却坚持如此,莫非真应了传闻,陆家打算退亲?她担忧地看向江浸月。 此时湖上风已收势,船不再摇,江浸月也舒服许多,往搭着茜色椅袱的椅背里靠了靠,露出精秀耳廓和脖颈,风鬟云鬓,颊晕桃花,长睫微合便似一双雨蝶静息花间。 云苓从心底生出欢喜,二姑娘就算过得没大姑娘滋润,可哪哪都生得不比她差。 只可惜,要去配一个残废。 窗外水声噗通,江浸月转头,目光定定落在湖面上。 回到江家后吃穿自是不用再愁,可她也被关了禁闭。爹爹大概被姐姐坑出阴影,看她看得格外严,不准阿娘回来,更不准她去见阿娘。 白日她除了跟教养嬷嬷学规矩外,就只能跟丫鬟闲聊,且三句话绕不开自己这未来夫婿。 陆欢,闻远侯府长房嫡次子。他的父亲,也是前任闻远侯,尚在人世时,陆家正处烈火烹油,鲜花灼锦之盛,他同他哥哥在京城勋贵子弟中风头更是无二。 变故就发生在十年前,那晚侯爷和侯夫人照常出门赴宴,次日却是让人横着抬回来的。又过五年,他哥哥也暴毙,长房便只剩他一人,光彩尽失。 再后来他二房叔叔袭爵,因能力不济,陆家便衰败下来。接着就是去年,他意外坠崖,成了彻底的废人。若非如此,一个勋贵公子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娶一个商户女为妻。 唉,也是个可怜人。 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湖面都跟着晃了晃。江浸月同云苓撞到一块,豆蔻扶着桌子才站稳脚。三人面面相觑,皆是茫然。 “呀!姑娘快看,那里着火了!”豆蔻指着窗外跳脚。 江浸月探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火舌熊熊裹着大舫,人影一个接一个闪过,落水声连绵不绝。 “不好啦,姑娘,不好啦!”小厮连滚带爬地跑来,“闹水贼啦!” “水贼?!”云苓从椅上跳起,“又不是江河要道,怎还能闹出水贼?!” “小的也不知啊!前头那船不知怎的,忽然就烧着了,里头叮叮咣咣,打得还挺凶,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对对对,得赶紧走。” 云苓忙打发他去招呼船家掉头,同豆蔻一道收拾东西。江浸月扒在窗边遥望那簇火光,脸色发白,“那船是冲咱们来的!” 两个丫头一听,忙不迭跑来看。苍茫夜色中,别家画舫早跑没了影,方圆内只剩她们这一艘。而那团火球渐渐放大,像是被特特引来似的,径直朝她们冲来。 “这这这水贼可真会挑人!”豆蔻狠狠跺脚,“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三人还没拿定主意,甲板上又响起一阵呼喊,夹杂兵器碰撞出的厮杀声,应是水贼摸上来了。 此番游湖,为保江浸月安全,又或者说为看紧她,江平派了许多练家子跟着。可这毕竟在水上,真刀真枪打起来,她们未必能撑到船靠岸。 船舱是不能多待,水贼撩翻人就会摸来。三人顾不得收拾东西,从另一边门逃到船尾甲板,寻一杂物堆积处躲好。 夜风阴阴叫着,黑烟滚滚来,火船在风中摇摇晃晃,隔着船舱她们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灼热焦味。 再待下去,要么被水贼抓住,要么被火烤死,要么就 江浸月颤微微站起,盯着粼光片片的湖面,“你们会水吗?” 云苓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姑娘这是打算跳水! “不成的!姑娘,那可是水贼,水里指不定还窝着多少呢?” 豆蔻摇头,“姑娘说的在理,左右在这干等着也是死,还不如跳水赌一把。” “那万一赌错了呢!” 三人还在犹豫,船舱里一阵令人窒息的嘈杂脚步声逼近,紧接着就是“砰砰”撞门声。她们逃走时把门堵上了,水贼现撞的就是那道门。每撞一下,她们的心就吊高一寸。 江浸月瑟瑟抖着,攥紧手中长簪。豆蔻年纪最小,吓得眼圈都红了。云苓搂着她安慰,自己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就在门板被砰声踢开的同时,火船正好撞上来,呼啦一下,两艘船齐齐翻到,所有人都跟下饺子似的全落了水。 湖面因而卷起一阵漩涡,江浸月拼命划动双臂要逃,奈何力气不足,被水流生生拽入湖中。 此时才入春,湖水冰寒,每一道水流滑过肌肤都是钻筋剜骨的疼。 江浸月渐渐使不上力,往湖里沉。以为自己真要命绝于此,身后忽然伸出一条胳膊圈在她腰上,带着她往上游。才浮出水面,就听那人在耳边吼: “找着了!江姑娘在这呢!” 江浸月使劲撑开眼皮,还没来得及辨清这人是敌是友就被压到船边,继而是一双大手,一下把她从水里提上来。 “咳——” 冷风针扎般刺来,她半伏在甲板上打颤。 船上灯火通明,脚步声沓杂,水声不断,有人忙着下水救人,有人忙着把捞起的人拉上来。 救她的人跟着爬上船,从同伴手里接过干布胡乱擦了擦,绕过她上前行礼,“主子,人来了。” “嗯。” 单寒的声线响起,江浸月抖了抖,怯怯看去。 入眼是一双鹿皮靴,踩在座椅脚踏上,靴身镶有翡翠。她暗暗松气,这么阔绰,应当不是水贼,那又会是谁? 再向上,她眼睛一亮,连哆嗦都忘了。 那人安坐紫褐鸡翅木轮椅,修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腿上蜷着只橘猫,正“喵喵”拨弄他腰间的麒麟玉佩。 墨黑衣袍几乎融进夜色,偏人生得白净。月光潋滟照下,清俊面容皎皎似白银,于浓暗中呼之欲出。 一眼穷极无聊地扫过江浸月,算不上嫌恶,也没多礼貌,就只是看见了,其间意味还没他看猫时来得丰富。 陆欢。 仿佛冥冥中有人牵引一般,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她就是能笃定,他,就是陆欢。 歪歪扭扭撑起身,奈何脚还僵麻,一不留神又向前栽倒,双手直接压在他膝头。橘猫受惊,扭着胖嘟嘟的身子,喵声蹿开。 “放肆!”护卫厉呵。 意识到自己压在一双病腿上,江浸月慌了半晌。念及云苓和豆蔻还在水里泡着,她心一横,握住他的手,抬眸迎上他疑惑的视线。 “帮我,呕——” 就吐在了他身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这大概是江浸月打娘胎落地起,干过的最富有创造力的壮举。 四下寂然,风声都小了些。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救她的护卫愣在右侧,齿间泄漏一两声隐忍至极的笑。 左边“咯吱”声刺耳,像是某人在抠扶手,看她的眼神也终于起了点真情实感。 而这情感太过炽热,热得江浸月不敢抬头。她咽咽口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她哪有这胆? 可喉间酸疼感却在提醒她,她真有这么大胆! 她一点点松开他的手,想逃,陆欢却飞快反手抓住她的腕子,往过一拉。她的心猛然大跳,本能地闭上眼,默念:阿弥陀佛,吾命休矣! 然后就“休”了。 小脑袋软趴趴地搭在扶手上,上下眼皮紧实得跟河蚌一样,像是真昏倒了,可当头快滑入那滩脏兮兮的黄水里时,她又能及时绷住脖子不动。 陆欢: 他心里本在酝酿风暴,经这一遭,郁气就跟露水遇朝阳般,嗞,没了。没得莫名其妙,又闹得他哭笑不得。 又没打算把她怎么样,至于么? 晃晃她的手,没反应,他攒眉,加大力道。她便软若无骨地由他晃去,铁了心就是不肯睁眼。 嘿,这人,吐了他一身,临了还赖上他了?! 陆欢脸色实在一言难尽,突然就有点想把她怎么样了,闲闲地举高手,晃得越发卖力。 江浸月胃里翻江倒海,仍强摁着眼皮,不动就是不动,动了就全完了,她才不傻呢!哼。 护卫揉着肚子大笑,“主子,你看你把人家姑娘吓的。” 陆欢白他一眼,他立马扭头去打发围观人群,余光藏笑,转身时总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头刮。 江浸月发现他不再摇自己,以为终于挺过这关,暗自松口气等他放手,不想竟等来股温热气息贴面而来,伴随浅淡药香,顺她鼻尖直烫到耳边。 除了自己细微的吞咽声外,还听见他故意压低声线,“这么晕,要不要到湖里清醒一下?” 小心肝骤然哆嗦,她刷地睁开眼,同那双深邃凤眼不期而遇。 方才因光线缘故,她并未瞧清陆欢的脸,现下两人鼻尖几乎够着鼻尖,她什么都看清楚了,清楚到都能数出他有几根眼睫。 还真是很好看的人,脸上每一处都生得精致,眉宇间尽是清澹君子风,一笑醉倒山月,可是 真的好可怕!呜呜。 陆欢看她从惊讶到害怕,再到现在面如死灰,可怜巴巴像只待宰的羔羊,他那点坏心思又开始冒头。 凑近托起她的下巴捻了捻,像个十足的恶霸。 “醒了?” 江浸月点头如捣蒜,努力往后缩。 陆欢唇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贵气与匪气浑然天成。觉得她下巴手感不错,便又捻了捻。 “还晕吗?” 她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杏眼清澈似潺潺溪水。 还挺识时务。 陆欢哂然,觑了眼身上的污秽。 江浸月讪笑,左顾右盼地嘟起嘴,“对不起。”声音细软,如羽毛轻盈点过水面。 陆欢心头一荡,垂眸再细看这团小东西。 人湿答答的,眸子也湿答答的,透着股天然的无辜劲儿,把他轻轻裹在里头。浓睫细颤,水汽在她睫尖凝结,滴落他心田,握在手里的那截藕腕也变得灼手。 是不是有点过了? 念头飞闪,旋即被他抛去爪哇国。 过什么过?明明是她犯错在先,他只是小惩大戒,一点都不过!哼。 他冷下脸,随手把她拎到旁边一丢,“陆澄,带江姑娘下去换衣服。” 免得冻出个好歹来,又要赖他。 “是,主子!”陆澄嘻嘻笑,眼神活络在两人之间。 他跟在陆欢身边多年,最了解他的脾气,这心口不一的模样正是他心情极好的表现,简直比六月飞雪还稀奇。这江家姑娘 “呕——”江浸月走到一半,又吐了。 呃蛮特别的。 陆澄抱胸,表情跟不慎吃着姜丝一样。 后头响起爽朗笑声,似清风入竹来,荡起一阵欢快。陆澄随之扬起嘴角,特别就特别吧,主子开心就好。 可江浸月不开心,很不开心,捂住脸,耳垂悄悄红了。 还不如把她丢湖里去呢! 船上不比外头,东西有限,陆澄只寻来一套丫鬟衣服供她换洗。 江浸月恍恍惚惚地沐浴更衣,又恍恍惚惚地随丫鬟离开屋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没个消停。 她现在是以姐姐的身份赴约,方才那段可实不是姐姐能干出的事,陆欢会不会起疑 秀眉枯萎,她又想逃了,念及阿娘,她只得咬牙把这念头掐灭。 陆欢她心里默念着,脚步不自觉放缓。 就像冥冥中她一眼就能认出他一样,她又莫名畏惧他。不只因惶恐身份败露,还因他的眼——黑沉沉的,笑起来也不见一星半点光亮,仿佛什么都能看穿,又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也是,凭谁经历了他那些,都没法子再笑得开怀。 江浸月心底跳跃出一丝怜悯,可这份微薄的怜悯只堪堪坚持到她再次见到陆欢之前。 厅里千烛生辉,紫铜熏炉吐出浓香,袅袅笼出一隅天地,正中置一方红木雕牡丹花浮纹大桌,上头摆满吃食,香气扑鼻。 陆欢换了身葱白长袍临窗而坐,正低头逗弄怀里的橘猫肉肉。月光铺在他身上,惬意又舒缓。一身秀骨掩尽所有不足,倒真觉察不出他双腿有恙。 闻得开门声,他抬眸,眉梢几不可见地一耸。 美人他见过不少,都是脸上不擦点什么就不肯出来见人的,是以他不信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今这想法却是有点动摇了。 眼下她的打扮同丫鬟无异,甚至还不如。丫鬟至少还在发髻上做了修饰,而她因发饰被水冲散,只用一支草标随意挽了个发,自有那挽不住的青丝贴着雪颊柔顺垂落,不着粉黛,却叫满室珠华都黯然失色。就算真扔到丫鬟堆,旁人也能一眼看中她。 因为太干净,他反倒诧异。 这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江溶月,一病之后就真从毒黄连转成了白玉兰? 这病可够厉害的。 咕噜—— 一瞬的静默,陆欢似笑非笑地看去。江浸月不自然地调开目光,颊上飞起红霞,偏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她饿了,但这真不能怨她。 她靠早间一碗粳米粥顶着,愣是在湖上漂了一整天,半粒米未进也就算了,还呕出不少黄水。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全凭这一身不屈不挠的骨气。 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见识过这丫头装死的本领,陆欢现在倒也不急着拆穿,自取了碗箸,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开口汤是瓠羹,甘露饼按酒,这几口下肚,再去品那河豚c橙酿蟹c黄雀鲊,端的是人间至味。 他边吃,眼睛也不闲着,一眼接一眼往江浸月身上去,每一眼都是掩不住的笑。 江浸月还在目不转睛地同羊角宫灯较劲,仿佛能在上头看出朵花。矜持端庄,瞧着倒挺像回事,雪颈间细弱的滑动却泄露了她的小心思。 可真能装。 陆欢一行剥蟹,一行在心里给她画叉。就算他真要娶妻应付家人,也断不会娶这么个傻丫头。 怀里的小东西闹腾开,黑葡萄似的眼里蕴藏凶意,“喵——!” 他停了筷箸,丢去根萝卜丝。 肉肉吧唧两口,喵脸难看,嫌弃地吐出来,昂起小脑袋,“喵~” 语气柔软不少,陆欢听得舒坦,举筷重新给它夹一打萝卜丝。 肉肉看直眼,不肯吃,蹭着他的手撒娇,“喵!喵!喵!” 嘿,不知好赖。 陆欢沉眸,抄起边上半只萝卜,钳住它的嘴往里塞。 肉肉吓坏了,扑腾四只小肉爪反抗,“喵!!!喵!!!” 江浸月转头正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猫眼。瞬息间,人与猫心意相通,生出丝缕同病相怜之感。 她很能理解肉肉眼里的绝望,就像她被某人平白无故晾了一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而他却连根萝卜丝都不肯赏她一样。 方才还觉着他可怜,哪里可怜了?她和猫,哪个不比他可怜! 人喵共愤,江浸月忽然有了底气,“那个,它不吃萝卜。” 陆欢动作一滞,不管,继续塞。 肉肉拼命拱出小脑袋,凄凄望向江浸月求助,“喵——” 江浸月急了,“它真的不吃萝卜!” 陆欢不胜其烦,斜她一眼,“我的猫,就吃萝卜!” 说完,掰开肉肉的嘴,直接喂进去。 江浸月: 肉肉: 大约静了那么几息,屋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起窗外数只寒鸦。 “喵——!!!” 肉肉扭着胖嘟嘟的身体甩脱陆欢的手,跳到江浸月脚边,边蹭边呜咽。 江浸月心软得不成样,弯腰抱起它,拔出萝卜,帮它顺毛。觉察某人睇来的不善,她扳过身只做不知。 连猫都不放过,真是一等一的坏! 陆欢脸黑成锅底,哒哒叩着手指,越叩越大声,还是没一个肯转身搭理他。 烛光氤氲在江浸月和猫身上,融化出温柔光晕,静谧又美好,仿佛他才是那个多余的。 他的未婚妻子抱着他养的猫一块不理他,他的小脾气要压不住了。 怒气才奔至舌尖,头疾却先发作。 痛意成雷霆之势撕扯他的头,他浑身颤抖,身体凹成难看的弧线,手指插入鬓发中拼命摁住自己的头,好像不这样的话,头就会炸开。 肉肉先觉察出不对劲,“喵”的一声朝他窜去。 江浸月回头见他这副形容,亦吓得不轻,“你怎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陆澄就在厅外转悠,闻声立刻冲进来,“主子!” 他救人心切,路上撞倒江浸月也无暇道歉,在怀里掏寻半天才摸出瓷瓶,忙倒出两颗药丸递到陆欢嘴边。 奈何陆欢此时已疼得神思混乱,推开他的手,一味捧着脑袋嘶吼,青筋爬满手背额角,形容惨淡。药丸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瓷瓶也咕噜滚落桌底。 “主子!” 陆澄跺脚,急吼吼往桌底钻。肉肉挥舞小肉爪,帮忙收集地上的药丸。 呼啦一声,夜风猛地杀到,轩窗咿呀作响,案头烛火剧烈摇晃。 陆澄从桌底探出头,瞧见两侧轩窗洞开,江浸月正举着熏炉往窗外倒,怕倒不干净,还拿炉口“咣咣”敲两下窗框。 主子头疾复发吹不得风,她还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成心挑事吧! 陆澄登时火冒三丈,上前拽她,“你干嘛!” 江浸月懵了一瞬,期期艾艾:“他c他闻不得这香。”边说边往熏炉后头缩。 “香有问题?” ——有人在香里动手脚,而他这个护卫竟一点没察觉?! 陆澄收紧指根,眼神要吃人。 江浸月胳膊还在他手里,疼得倒吸凉气,又不敢叫出声,紧着解释:“这香没问题,只是他闻不得。” 陆澄卸了手劲,她忙抱着熏炉躲开八丈远,细细喘着,“他是不是经常c这样?” 陆澄沉吟,眸色转深。 这是主子的秘密,知晓内情的人单手就能数出来。她虽同主子有婚约,可主子并没打算认她。现在她直接撞破这事,照理自己应该替主子把她料理了才是 他已迈出第一步,被肉肉踩住脚。 “喵——!”凶得不得了。 陆澄脸一沉,瞪它。肉肉躬腰竖毛,比他还凶。 江浸月不懂他们在闹什么,自顾自咕哝:“这香属海上番货,气味太浓,常人闻了不打紧,只是患头疾的人闻久了,就会感觉不适,再动一动真气” 就像刚刚,陆欢被她和猫气着,就犯病了。 剩下半截话她只在心里打个滚,不敢出口。倒个熏炉都要被怪罪,要是让陆澄知道,陆欢犯病还有她一份过,那她还能不能活到上岸? 那厢陆澄被肉肉闹得没法,暂且收起杀心,等主子恢复后再做打算。 陆欢此时气息已平缓,安静歪在椅上。烛光照出他肤色,因犯病而更显苍白,不仅不折损他的容貌,反添一缕温润,更衬其眉目如画。 陆澄索性把剩余的药丸一气儿全给他喂下,亲自守在旁边,半步不离,连只苍蝇也不放进去。 肉肉也偃旗息鼓,窜到陆欢腿上,“喵喵”蹭他手。 江浸月不知该把自己摆哪好,傻杵在原地,研究炉里的香灰打发时间。 这香确实难得,她只小时候在舅母屋里得幸闻过一回。若不是刚刚被推倒时正好撞上熏炉,她也注意不到这香的问题。 小时候阿娘为教她调香,不惜省下饭钱置办香料。这些年光是她闻过的香的种类,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几乎沾鼻就能报上名,何香有何裨益,她更是张口就来。 又因长年侍奉母亲汤药,于药理方面她也略通一二,能觉出陆欢头疾的不对劲也不稀奇。 半炷香后余香散尽,陆欢转醒。 陆澄喜不自胜,一个快弱冠的大男人,咬着袖口要哭不哭。肉肉比他硬气些,冲他丢了声嫌弃的“喵”,扭头就扑到陆欢怀里呜呜。 陆欢神识尚不清明,被这一大一小吵得头疼,才舒展开的双眉又拧出疙瘩。 得知自己能安然无恙,里头还有江浸月的功劳,眼神闪了闪,转目去寻那小东西。 他素日里听闻的江姑娘,可没这本事。 江浸月还游离在状况外,闭起一只眼,小脑袋拼命往炉口钻,同里头的香灰较上劲。鼻尖沾了灰,她似乎感觉到了,抬手擦了擦,半张脸就成了小花猫。余灰呛进鼻子,她还小小打了个喷嚏。 蠢。 陆欢嘴角抽了抽,“在下不识,江姑娘竟于香道上颇有造诣。” 因他才醒来,声音还有些软绵无力。 江浸月心却大跳,暗道不好。刚刚光顾着救他,竟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我c我我略通,略通。” “哦?”陆欢偏头莞尔,眉眼柔和地把她望着。 江浸月忙覆下眼睫,脑袋顶上好似扎了根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儿嗞溜往外冒。 烛光耀耀,厅内悄无声息,只铜壶滴漏击出的滴水声,轻微却有韵律。 陆欢牵高唇角,接过陆澄递来的冰帕子盖在脸上,缓缓仰倒,“不愧是制香世家之后,只是‘略通’就已这么厉害,真不知那‘精通’的,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算是给她递了台阶。 江浸月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偷偷溜眼陆欢,见他歪在椅上一言不发,像是真没打算刨根问底,这才呼出口气。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和阿娘就都要遭殃了。 这一日又是水贼又是落水,末了还遇上个比水贼可怖十倍的祖宗,运数也忒背了些。眼下她只巴望这船能快些靠岸,云苓和豆蔻都平安无事,赶紧把这晦气的一天翻篇。 咚咚—— 外头有人敲门,“三爷,您找的人来了。” 陆欢朝门抬了抬下巴,陆澄会意,觑眼江浸月,吓得她忙不迭又退后几步,恨不能缩进熏炉里。 他们要谈正事?自己是不是该回避。 她正纠结该把自己塞哪才不碍眼,陆澄已去开门,往边上一让。 门外探进来两颗小脑袋,惊魂未定,怯怯打量屋内,竟是云苓和豆蔻。瞧这装束,应是同她一样,从水里捞上来后就被带去梳洗。 豆蔻先看见江浸月,亮起眼,“姑” 被云苓捂住嘴,顺着她眼神的方向,这才注意到陆欢,赶紧低头闭嘴。 “是你的丫头吧。”冰帕热了,陆欢换块新的盖在脸上,话从帕底渗处,捎带上凉气,“在水里泡这么久也不见主子拉一把,怪可怜的,就顺手捞上来了。” 陆澄肚里一哂,明明是专程招人去救的,还嘴硬个什么劲儿?转头看江浸月,目含同情。 哪知江浸月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头,眼波一寸寸荡起光——自己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帮忙把人救上来了? “谢谢你!”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甜甜的梨涡。 陆欢直接被谢懵了,一下竟说不出来话。这话也值得谢? 悄悄掀起冰帕角,正撞上她的笑,杏眼弯弯,聚着星辉。 咦,脸怎的有点热,才换的冰帕这么快就失效了? 他忿忿扯了帕子往陆澄怀里推,陆澄却迟迟不接,抵唇憋笑,时不时瞟他两眼,被他瞪过后才乖乖招认:“主子,您的嘴” 嘴怎么了? 他摸了摸嘴角,竟是上扬的!试着压了压,还压不下去!这都什么事?! 陆澄笑得不能自己,陆欢脸热心热,照他肩头怼了一拳,抢来冰帕往脸上一丢,气哼哼背过身去,肉肉扯他衣领他也不搭理。 这桩公案还没了结,外头又有人捧食盘进来,“三爷,您要的粥熬好了,是现在吃还是” 香味飘来,江浸月肚里才歇下的馋虫又闹腾开,云苓和豆蔻也纷纷直了眼睛。 耗了一日,主仆三人都已到极限,眼下别说是一碗粥,就是半粒米也能把她们拐跑。 可陆欢没发话,谁都不敢动。 身上那股燥热劲没过去,他一点也不想说话,抬手拍了下陆澄。 陆澄也不想说话,不为什么,故意的。 主子从没这样过,他没读过多少书,形容不出来,就觉得可有意思了,想多看两眼。 陆欢拍他,他做木头; 陆欢用力拍,他就做硬木头; 陆欢下死力锤,他终于吃不消,哎呦上前接手,嘻嘻把粥推给江浸月,“这是主子特特为姑娘准备的,快趁热吃吧。” “我?”江浸月眼睫一霎。 陆澄眨眨眼,指向陆欢,“对,就是主子,给”转头改指江浸月,“给姑娘你,还有你的两个丫头准备的。” “喵~喵~”肉肉点点小脑袋,在旁帮腔。 江浸月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接过食盘。一大碗热腾腾的粥,肉糜豆子都煮得很烂,正适合她这个脾胃不健的人喝。 “主子特特嘱咐,粥要熬得稠些。里头还加了暖胃健脾的药材,不过姑娘放心,碍不着味道,主子亲自挑选的师傅,那手艺,进御膳房都绰绰有余。还有还有” “陆澄。”冰帕动了动,语气有几分不耐。 陆澄只得悻悻住嘴。主子也真是的,难得做一回好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干嘛拦着不让说。 江浸月捧着漆盘,傻眼了。一下接受太多消息,她反应不过来,得缓缓。 窗外月已高升,陆欢静静窝在月亮影子里小憩,手随意搭上紫檀案几面,案头点着油蜡,如玉骨节便泛起层温煦的光。 这光也照进江浸月心里。 原来,他不是故意备一桌好吃的勾她,而是知她刚吐过,不宜大鱼大肉,才特特命人熬了这么碗药粥。看稠度,像是在她梳洗时就已经开始熬煮了。 豆蔻听说还有她们的份,眼睛都乐没了,道完谢,自取了三份筷箸,招呼她们一块吃,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云苓摇摇头,引江浸月落座,先盛一碗粥递给她。江浸月摇了一勺搁在嘴边轻轻吹气,浅尝一口。 果真是一点药味也没有,肉糜入口即化,香而不腻,吃着竟不比那些山珍海味差,配菜也样样精细。 这段时间她在江家也吃过不少好东西,味道虽好,却都不及她今日在这看到的雅致,她大概有些悟了爹爹口中“富”与“贵”的差距。 热粥下肚,从胃暖到心。直觉有人在看自己,她抬头去寻,这感觉又没了。 陆欢还是老样子,仰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像个玉雕,脸上冰帕却调了个面儿。 江浸月忍俊不禁,这陆欢嘴皮子虽坏,但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就是怪怪的。哪里怪? 她挠挠头,说不上来。目光转落到那双病腿上,微涩。 为什么好人都没有好报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半个时辰后,船靠岸了。 因江家的船翻得太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家丁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蔫头耷脑提不起劲。 可这也不全是坏事。 随行家丁都是江平派来盯梢的,有他们在,江浸月喝茶都束手束脚。 目今他们叫水贼挫了锐气,自顾不暇,是再没功夫搭理她的。如此她也算因祸得福,说话都自在不少。 夜黑风高,陆欢本说要送她回去。江浸月瞅了眼他的腿,实在没好意思再麻烦他,同两个丫头商量后,使人家去通报,让他们派人来接。 陆欢也就没坚持,叫来陆澄吩咐几句,自己转动轮椅轱辘回舱里歇息。陆澄如临大敌,手撑船舷翻身跳上岸,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朝街市赶去。 甲板上人都走干净,主仆三人也活泛起来,搬来板凳坐下闲谈。豆蔻不知从哪骗来了糕点果子,三人一块分食。 岸边灯火璀璨,映入湖中,随水流缓缓流淌。湖上除了唱小曲的画舫外,还有摇船卖艺的,岸上有人丢银钱下来,赤膊汉子便哈腰陪两声笑,爬上身后高耸的竹竿往湖里跃,凌空抱膝来个漂亮的筋斗。 江浸月是见识过这水有多冷的,不禁替他打个寒颤。 但她更清楚,没钱的日子比这湖水更折磨人。那人至少还能靠自己的本事过活,而她呢?靠江家还是沈家,又或者说陆家? 如今她虽瞧着风光,可这风光却是靠一句谎话维系的,一旦这谎被撞破,她就会变回无根浮萍,别说陆家江家容不下她,甚至连沈家她都回不去。到那时,她和阿娘又该怎么办?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低头啃了口糕子,悲色就直接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豆蔻撞见,误会成另一桩,“姑娘别担心,适才我都打听过了,陆公子并不是完全残废了,站还是能站起来的,只是坚持不了太久。但也无妨,听说他身边有个宫里来的神医,好好治治,总能医好的。” 她犹自滔滔夸赞,把知道的好词都往陆欢身上套,直把他夸成天上的一颗星,明明刚才还在咒人家摔死 果然是吃人的嘴短。 云苓面露忧色,“我方才瞧见这大舫后头还追着几艘小船,看那装饰,像是妓子所用。 “陆公子人乍看是不错,可我听说,前侯爷出事后他就自甘堕落,常爱去那些个不干净的地方,而今伤成这样,那些个花儿蝶儿也没见少。我担心姑娘嫁去后镇不住那些个妖精,要吃苦头。” 豆蔻不以为然,“哼,怕什么?别说那些花儿蝶儿,就打灯笼满京找去,还能找出第二个长得比姑娘还水灵的么?我都看见了,陆公子刚还偷看姑娘来着,脸都红了!” “啊?” 那个“京里最好看”的江浸月这时才从糕子里抬起头,呆呆眨巴两下眼,嘴边还沾着两片糕屑。 豆蔻默了会,梗起脖子,“姑娘就算嘴边沾了糕屑,那也比她们好看!” 云苓被逗笑,一劲揉肚子,心头云翳散去大半。也是,姑娘这么好,有何缘故不喜欢? 约莫过了两刻钟,陆澄回来了,满头大汗也不忙擦,只径直奔往舱内。不出多时,江家马车也到了。 江浸月立在舱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道别,肉肉先跳出来,“喵喵”蹦到她怀里。小眼神含着浓浓水光,把她的心都看软了。 “你对它好点。”江浸月摸摸它的头,满眼不舍地交还给随后出来的陆欢。 陆欢拱了下眉,什么叫对它好点,他对肉肉还不够好么? 他伸手去接,眼瞧要够着了,肉肉又蹬着小短腿往江浸月怀里钻。 江浸月理所当然把这当成是被欺负久了后怕的反应,摸着它的小脑袋安慰:“咪咪,别怕,他是好人,不会再欺负你了。” 陆欢的眉毛抽得更凶了。 咪咪?连名字都改好了?什么叫“他是好人,不会再欺负你了”,他何曾欺负过肉肉? “它叫肉肉。”他压着火,去她怀里抢猫。 肉肉拼命蹬起四只小短腿,凶巴巴的,“喵!” 陆欢一眼瞪去,它立刻蔫下耳朵,“喵~” 小没良心的!陆欢掐了把它的圆脸。 不过倒挺识时务,跟某人有一拼。 那个很识时务的某人这回差点识不出来,“肉肉?这名字” 想笑,赶紧忍住,小脸憋得鼓鼓胀胀,像个珠圆玉润的陶瓷娃娃。 “这名字怎么了?”陆欢挑眉,笑容仿佛穿透湖水的月光,干净明朗。 江浸月却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没c没怎么,挺好的。” 陆欢却不信,往后一仰,“过来。”语气平平,可天然藏有股威慑力。 江浸月浑身激灵,灰溜溜上前,冷不丁被他扣住后脑勺,往下一压,她就又近距离对上那双俊逸凤眼。 没了黄水的臭味,她很容易就闻到他身上的药香。直觉他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在自己脸上逡巡,她由不得热了耳根,慌慌覆下眼睫往回躲,那手却跟长在她身上似的,根本挣不脱。 另一只手撩起她耳边散落的青丝,动作轻而柔。冷风顺势灌来,那半边脸倒越发滚热。指尖无意擦过脸颊,两颗心都隐约颤动。 发髻倏然变紧,江浸月伸手要摸,陆欢已再次发力拉近她,浓密睫毛几乎戳到她眼睑。她惊闭上眼,忘了呼吸,木偶般呆在那由他摆布。 薄唇在她唇瓣前盘旋,偏了方向,吐息脸颊,似圆润指尖轻捻肌肤。 “谢啦。” 他用的是气声,轻若夜风。唇瓣仿佛就擦着她耳垂翕动,每一动都是一阵酥麻。 谢什么? 江浸月脑袋冒烟,好容易才扯回一点理智,没等想明白,束缚她的力道松脱,她一下没收住劲,人跌跌撞撞弹开。 那始作俑者早换好嘴脸,枕着手歪回轮椅里戏谑道:“头发要挽就好好挽,垂下这半片算怎么回事?” 哈? 江浸月满脸迷茫,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还是陆澄提醒,她才想起去摸头发。 暖玉触手生温,状似海棠,原是一支玉钗。他送了自己一支发钗?她又呆住了。 陆澄捂住要笑的嘴腹诽:要送人东西就大大方方送呗,拐着弯糟践人,生怕人家会谢他似的。 不想那江浸月竟一点也不气,还乖乖点头,“记住了。” 她自幼被训斥惯了,以致现在一有人挑她毛病,也不管是不是她的错,她都会先低头认下。 陆欢敛眉看她,眸色深浓。这也太乖了。 陆澄咋舌无语,扭头又见她的两个丫头眼湛精光,竟比她还高兴。 送发钗是何意?这亲事成了呀! 时人婚嫁有一习俗,订亲后男女会约在一处见面,男方若满意,就赠一支发钗插在姑娘发髻上,谓之“插钗”,若不满意便留下两匹锦缎,谓之“压惊”。 这几日城里就两人的亲事吵得沸沸扬扬,加之陆欢今日游湖又迟迟不显身,害她们真以为陆家要悔婚。若真如此,老爷第一个要揭的就是她们的皮。 现在看来原不是毁亲,而是实打实要把这亲长长久久结下去! 云苓长吁口气,豆蔻抬手捏汗。 果然,她们家姑娘这么好,打着灯笼都难找,脑子长疮的才会想着退亲。 只有江浸月还懵懂不知,挠挠头——头发挽得太紧,有点痛诶。 陆澄送走江家马车,回到船上,见陆欢还在逗猫,便枯着眉毛抱怨:“主子您也真是的,要改主意也不早点知会一声,突然就叫我去买发钗,弄得我措手不及。” 陆欢眼皮不抬,继续挥他的逗猫草。 他哪里改主意了,只是忽然觉得,娶个呆一点回去也没什么,又不是养不起。 “发钗真丑。” 陆澄要哭了,“我跑了大半城才买到,还要赶在江家人到前跑回来,主子您还嫌?我真是c真是” 陆欢最烦他这套,“好啦,辛苦你了。” 真敷衍。 陆澄嘴巴一撇,“那之前准备的锦缎该怎么办?” “送去蝶香坊,给姑娘们分一分。今日事办得不错,该赏。” 经这提醒,陆澄忽想起来,“主子,谢家那几个” 逗猫草赫然顿住,带动一阵轻颤。陆欢掀了半幅眼皮,不说话,只看他。 陆澄反应快,忙改口道:“是水贼c水贼,湖上那伙水贼一个不落,全抓着了,主子预备怎么办?” “老规矩。” 陆澄点头,转身要去办,又听他没头没尾地突然来了句,“你觉得她如何?” 她?哪个她? 陆澄怔了会,眼里燃起光。真新鲜,主子头回见完姑娘还惦记着。 沉下脸扮老成,“长得是不错,担得起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就是傻乎乎的,也没传闻中那么难伺候。我估摸着呀,她真是一病,给病傻咯!主子您说呢?” 陆欢唇边浮起浅淡的笑,“肉肉好像挺喜欢她的。” 陆澄不解,觑了眼在他怀里摊成橘□□饼的肉肉,小家伙因摸不到草芯,闹起小情绪了。 他盯着看了会方豁然开朗,“主子放心,我这就去查!” 江家马车驶离码头的同时,一道人影从后头闪过,拐进巷子里。 树影里藏着一驾宝车,翠盖朱漆,装饰奢华,车壁上分明还镌有陆家的徽记。 那人停在车前行礼,圆脸平髻,俨然一副丫鬟模样。 “如何了?”车内传出女子傲慢娇贵的声音。 “姑娘,奴婢瞧清楚了,来赴约的确实是那江家小姐江溶月,左眼角下还有颗泪痣。” 咚—— 像是什么重重锤在车壁上。 “还真是她”语气有点惊,又有点恼。 那丫鬟神色纠结,挣扎半天还是老实交代:“不过又不大一样。这人笑起来,嘴边还有俩涡。” “哦?”声音倏地染上轻快,“有涡?那倒是有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且说江浸月坐马车回去,屁股刚挨着软垫,身上的乏虫就热闹起来,行至半路人已是昏昏欲睡。 云苓从小几上的磁石茶盘里斟了杯温茶给她,“姑娘目下可别贪睡,仔细回去后失了困头,再睡不踏实。” 江浸月点点头,勉强坐正。车一颠簸,后脑勺磕到车壁,被硬物膈到。 她伸手去摸,摸到那支发钗。心蹦了蹦,睡意全囫囵去了爪哇国。自取下发钗松松捻在指尖,目光空落海棠纹上,心思却不知去了哪。 送她发钗,应当是蒙混过去了吧?可方才他帮自己挽发时,她怎么觉得,他并不想娶自己。那眼神分明是在看戏,看得她心里发毛。 为什么呀?明明不愿,偏还认了这门亲,凭他玉马金堂的身份,莫非还有人敢逼他不成?她想不通啊! 豆蔻还是孩子心性,不懂她心事,只凑过去挽住她的手一块看发钗。 钗柄是赤金的,钗头却是玉雕的海棠,乍看下是不错,只是做工粗糙了些,寻常人家倒也罢,怎么一个侯门公子也 “未来姑爷可真抠。”豆蔻一言以蔽之。 很快她又找到新的乐趣,“姑娘姑娘,跟我们说说,您今天都跟姑爷干了些什么?” ——这回她连“未来”两个字都省了。 江浸月被晃得头晕,向云苓求助,哪知她人虽端着,眼睛比豆蔻还亮,她只得乖乖招供。 干了什么? 先是被他从水里捞起来,然后吐了他一身。这个不能说,太丢脸了。 接下来就是他故意饿她肚子,还欺负猫,结果遭现世报,头疾发作。这个好像也不能说,病人应该都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有病。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什么也没干,你们就来了。” “真的?” “真的。”江浸月笃定地点点头。 两人面露失色,几息后又从她语气里咂摸出些许埋怨之意。 姑娘可是在责怪她们坏了她的好事?换而言之,姑娘其实是想跟姑爷独处的?再进一步说,那不就是两人已经到了两情相悦的地步! 才见一次面关系就突飞猛进了?姑娘瞧着不开窍,不想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们还想再打听些细节,纠缠了一路,临进门都还不放她。 已是亥初,月朗星稀,夜色如墨洗般深浓。江家灯火阑珊,朱门一合,夜市喧嚣便止步门外。 主仆三人沿抄手游廊行着,笑声清朗荡在夜风中,无端招来一句阴阳怪气的问话。 “这么晚,姑娘终于舍得回来了?” 来人款步从穿堂暗处行至月光下,遍身绫罗,插金带银,快三十的人,媚眼如丝,风韵却不减。因是天生畏寒,手一直揣在兔毛手笼里。 一眼睨来,比夜还凉。 江浸月的心像被热油滚过,烙下两个字:徐氏。 ——如今江家的当家主母,她名义上的母亲,也是八年前将她们母女赶出江家的罪魁。 她还记得,那时爹爹生意刚做大,她们搬了新家,家中各处都需要人手。阿娘找人牙人采买了些丫头小子,徐氏就是其中一个。 人长得清秀,瘦瘦小小,不大爱说活,被加塞活计也不吭声。阿娘见她可怜就把她养在身边,教她识字,照拂她家人。 不想一只羊最后竟养成了狼,一口咬断她们母女的生路。赶她们出门还不算,时不时还要到舅母跟前打牙,害她们日日不得安生。 而现在,徐氏特特等在这的目的很简单:找茬。 至于理由——这种东西不需要。 她乜斜江浸月,上下左右好一顿打量。自这丫头回来,她还是第一次拿正眼瞧她。 江浸月还穿着那套丫鬟衣裙,乌发轻绾,玉簪斜插,夜风自栏槛处吹拂过,裙摆寸余处的连枝海棠刺绣随之浮动,廊下灯光映照着,恰似那美人翩跹踏芳来。 看着看着,徐氏的眼神就不对了。 她从前以为,似江溶月那般的国色,百年能出一个已是不易,不想这妹妹的姿容竟半点不输她。况她眼底清澈无尘,比姐姐更可人疼,只怕昔日那些追捧江溶月的王公子孙见了,肠子都该悔青。 呵,姓沈的可真会生! “虽说时下风气开明,女儿家入夜后在外头多留会儿也不打紧。从前姑娘还不是姑娘的时候,没人管没人教,自然是想耗到几时就耗到几时,可是眼下不同了。” 她嘴边略略牵出一丝笑,“这是江家,你也不是养在外边的野丫头,学了这么久的规矩,这该懂怎么还是不懂?等过几日出了门子,岂不是要连累整个江家一块受奚落?” 江浸月低头不吭声,手指揉着衣角,捏皱了又自己擀平。 她过去被舅母训斥惯了,即便翻了身,这低眉顺眼的性子一时也扭不过来。 云苓听不下去,这话明里暗里都在讽刺姑娘的过往,欺负姑娘性子软不敢回嘴。 “回夫人的话,姑娘今夜并非有意晚归,而是应陆公子邀约游湖去,不想中途出了点岔子,叫绊住了脚,所以才迟了。” 徐氏冷哼,“哦?真是陆公子?可别是想学那大姑娘,拿人陆公子作幌,趁机找个野男人一走了之。” “你!”豆蔻气红脸。 云苓攫住她,自上前哈腰带笑,“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姑娘不就在这么?哪里还用去学。” 徐氏一下烫到嘴,揣在手笼里的手紧紧交握。 江平早早吩咐过,这丫头现在就是江溶月,是江家唯一的姑娘,既如此又何来“学那大姑娘找个野男人一走了之”一说? 可对于一个存心要找茬的人来说,鸡蛋里就是有骨头的。 徐氏转火向云苓,“我跟姑娘说话,有你什么事?是欺负姑娘太好说话,还是压根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 云苓脸一白,她也知这样不妥,只是情急之下没顾上。她胆子也不大,忙扑通跪倒,“婢子知错了。” 徐氏皮笑肉不笑,“带下去,醒醒规矩。” 话音刚落,身后立时上来两婆子,一左一右架住云苓的胳膊往后拖。 江浸月和豆蔻忙忙上去拉,可她们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扭得过,反倒又给了徐氏一个出气的茬儿。 姑娘她是动不得,但丫鬟还是能动一动的。 便指着豆蔻,“没规没矩的东西!当着我的面就敢动手动脚,背地里岂不是要爬到姑娘头上去?来人!一块带下去,好好拾掇拾掇。” 那婆子闻言,原本在推豆蔻的手反过来扣住她,一并往后拽,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留。 寂静深院内一时间鬼哭狼嚎。 看着主仆三人挣扎无门,徐氏心头的火才稍稍平下。 转身要走,就听惨叫乍响,一个婆子忽然捂着手“诶呦”倒在地上打滚,指缝突突往外冒血。 被她拖着的云苓瘫软在地,蜷缩到一个比她还娇小的身影后头,细细发着抖。 另一个婆子见状莫名觉着手疼,不自觉松了力道。豆蔻趁机挣脱,跑去扶云苓。 江浸月也懵了,小脸煞白,攥着发钗的手还颤个不停。 玉海棠还是白的,纤尘不染,底下的赤金钗尖却红了,嘀嗒一声,在地上开出花盏。 这是她今日第二大壮举,也是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伤人。 害怕是有,但她不后悔。 性子再绵软的人,心里头也藏着个不可侵犯的逆鳞。于江浸月而言,她的逆鳞就是她所珍视的人。 徐氏再怎么拿话刺她c讽她,她都无所谓。毕竟她早已在舅母手下练就一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绝世神功,这点小风小雨根本不在话下。 可若是动手伤她的丫头,不行!她忍不了,脑袋一热就冲过去了。 “唷,姑娘可够厉害的。”徐氏松了两肩,闲闲觑她,“不过是两个下人,管教好了自然就还你了,实在不行就再打发两个更好的给你就是了,何必置这么大气?” 江浸月不乐意看她,赌气咕哝:“不要你管。” 这话她过去是不敢说的,可经刚刚那一遭,她胆气也壮了些,颇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 话虽孩子气了些,但并不代表不噎人。 徐氏被顶了嗓,眼底寒意加深,“姑娘既这么说了,我倒要辩一辩。” 一行说,一行缓步走去,“老爷既把这家托了我,少不得是要我来管上一管。姑娘是娇客,我自是说不得训不得,可姑娘也别忘了,我是这后宅的女主人,同样也是你反不得的人。就算真闹到老爷面前,这理,还是我这头的。” 她能得江平这么多年的宠护,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枕边人和野丫头,江平定会选她。 语毕人已至江浸月面前站定,一直揣在手笼里的手也终于伸出来,直接掐住她粉白的两颊。 “我能把你赶出去第一次,就能赶出去第二次。” 声音很轻,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夜风一吹就全散干净。 江浸月眼波一阵颤,两条细眉往中间挤,竟是鲜少的愠怒。 她今夜真的是彻底被点爆了,被掐着说不了话就圆起眼睛瞪徐氏。 有本事,就赶呀!她还巴不得走呢,哼。 云苓和豆蔻忙忙上去救姑娘,奈何徐氏人多势众,随便出来俩丫鬟就把她们拦住了。 一线月光横亘在中间,似楚汉河界,隔开两头剑拔弩张之势。 也就是在此时,后头响起一声质问:“你在干什么!” 不等众人琢磨明白,这个“你”指的是谁,江平已大步流星走来,拽下徐氏的手就往道边推,半点情面不讲。 “你这毒妇,敢伤她的脸,仔细我叫你赔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照理,江平此时应还在丰乐楼应酬,不该出现在家中。否则徐氏再怎么看江浸月不顺眼,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她麻烦。 这其中的缘故还要从那些随行家丁说起。 白日江浸月出门赴约,江平比她还紧张,怕这桩亲事再出岔子,便使了得力的人跟着,时时给他通风,好叫他心里有数。 听说陆三迟迟不出现,他便有些坐不住,安慰自己莫要多心,人一定会来。结果捱到戍时,陆欢没等来,还把自己的人给等没了。 他急得原地打转,酒席正酣又不好离开,只耗到现在才寻到机会脱身。前脚刚跨进家门,后脚就撞见这么出官司。 后院起不起火,他不甚关心,但如今这节骨眼,火要是烧到江浸月头上,危及他的前程,他必不能再装死。 “我把这家交给你打理,你倒好,竟打理到姑娘头上了?我若不来,你还打算做什么?唵?” 这声“唵”带起的唾沫星子把徐氏喷晕了。 这情况怎么跟她料想的不大一样? 她抹了把脸,捧着笑上前,“老爷可错怪我了,我哪里敢对姑娘如何?不过是同她开个小玩笑,唬她玩的。” 边说边去握江浸月的手,热络地拍了拍。 哪知江浸月轻易不动气,一动气也轻易消不下去,竟直接把手抽回来,撅起嘴往旁边挪,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 徐氏娇花般的脸蛋枯了一半,干笑两声,“这孩子今日在外头玩闹久了,我忧心她出事,就劝了两句。” “都跟姑娘动手了,还劝两句呢。”豆蔻瘪嘴低声囔囔。 “我不过是帮这孩子教训她那两个不成器的丫头,怎的就成我跟姑娘动手了?”徐氏龇牙瞪她,还想狡辩。 可任何说辞在江浸月脸颊的红痕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因肌肤脆弱,平时稍大点力就容易留印子。经那一遭,白玉般的小脸已青红交接,指痕根根分明,连长度都跟徐氏的一样。 江平运了运气,“她还伤你哪了?” 徐氏脸色刷地白透,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是问有没有伤她,而是直接问还伤了哪?分明是已经判了她的罪。 江浸月不想说话,甚至连头都不想抬。粉唇抿做一线,眼波隐隐闪着水光。 什么都不说,这已经是最好的说明。 江平忍不住想过去抱她,留意到她现在这身打扮与早间出门时不同,又奇怪了,“这衣服” 云苓瞅准时机上前哈腰,“回老爷的话,姑娘今日出门同陆公子游湖,不幸遭了水难,翻船落水。好在陆公子及时出手相救,给了套衣裳换洗,还” 活络的眼珠子转过来,语气抑不住激动,“还送了姑娘一支玉钗。” 玉钗! 江平眼皮抻弹开,抖着指头追问:“可是亲手戴上的?” “正是。”豆蔻跳出来接话,白了徐氏一眼,“姑娘累了一整天,差点把命赔进去。结果回来后夫人连问都不问就把姑娘上上下下好一通数落,还污蔑姑娘是出门会野男人去了。” 这状告得大胆,她也是豁出去了。 搁从前,一个丫鬟敢这么编排主子,脱一层皮算好的。可眼下江平心里只有那玉钗,根本没把她的无礼当回事。 陆家认下这门亲了! 二丫头没大丫头心思活泛,也没个攀高枝的心,难成气候,所以六年前他才舍了她,择大丫头回来悉心栽培。 他本还担心亲事会告吹,不想竟这般顺利,莫非是这软糯的性子正中了陆三下怀?这可比之前撮合他和大丫头省心多了。 他喜得来回踱步,忽而又攒眉急道:“落水了怎不早说?快,扶姑娘回去歇息。” 扭头对上徐氏,笑意全散干净,“你!去给流儿熬一碗姜汤,熬浓浓的来,多放参片,熬好了亲自送去!她不吃完你也别想走!” 徐氏被吼得已经需要靠扶树站立,再不敢说半个“不”字,忙忙招呼丫鬟准备去。 “我是让你去熬!听不懂还是怎的?” “我?”徐氏瞪圆眼睛。 “怎么?不想去?”江平冷笑震袖,“那就去庄子里好好醒醒神,等想清楚了再回来!” 徐氏顿觉有股烂田埂子味儿呛来,眼里闪着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光,一叠声应是,落荒而逃,半道还叫石阶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云苓和豆蔻朝她方向啐口地,暗骂活该。一忽尔又谢天谢地,陆公子这钗虽不走心,也实打实帮了她们一把。抠门些,就抠门些罢。 江浸月瞅了瞅徐氏,又瞅了瞅江平,仍低头不说话。 她虽不机灵,可心里跟明镜似的。 爹爹靠不住,于他而言,无论是枕边人还是亲骨肉,都不及他手里的真金白银来得可爱。 他就好比是自己从前那件缝缝补补穿了三四年的旧袄子,乍看是暖和,可里头的棉花早硬了,吃不住风。偏自己又没法子扔,因她只有这一件袄子,没了就真要叫活活冻死。 她想要一个能真正能为她们母女遮风避雨的地方。 真的,很想很想。 接下来几日,江浸月的日子可以说是更上一层楼! 江平高兴,不仅给她换了处更大的院子,还新点了好几波丫鬟婆子去伺候,光倒茶的就有仨。 丫鬟一多,正经需要人管教,云苓和豆蔻就这么从三等丫鬟晋升为一等,做了半个主子。 这头是烈火烹油,徐氏那却是冷雨浇花。 花无百日红,以江平的品行,那日既能舍下糟糠之妻,抬徐氏为夫人,便也不会为了一个徐氏空置后宅。 这些年徐氏好不好过,数数她额头的纹路就知道。 从前她还能仗着夫人的身份霸占江平,凭谁也不敢多说什么。而今她才刚失点势头,叫江平冷了几日,那些个小妖精就恨不得踩到她头上去。 偏她当初就是这么爬上来的,若要拿这事教训人,她都张不开这嘴儿,肚里再气,也只能跪在菩萨面前巴巴学做睁眼瞎。 瞎了几日,她到底坐不住,打听到这日江平有个酒局,早早就使银子疏通,待他在外头喝得醉醺醺后,直接把人扶去她屋。 徐氏早备好解酒汤和热水毛巾,低眉顺眼地亲自服侍。 酒是色媒人,这一番婉转下来,江平便是铁打的心,此刻也软化做水。 徐氏自知有戏,越发卖力地替他捏肩松骨,“瞧老爷劳累的,这肩膀都快硬成石头了,改明儿我让厨房炖些疏血活经的来给您调调。” 捏了捏他的袖角,“这衣裳吃了酒气,不好再要了,可巧前儿才进来一批云锦蜀缎,我这就吩咐下去,给您添新衣。” 江平本已被哄得三分入迷,听完这句猛然回头,才有些酥麻热乎的身子当即冷了下去,“那些蜀缎是预备给流儿的嫁妆,你说动就动了?” 徐氏惊觉失言,忙打哈哈,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 可这泼出去的水哪里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江平霍地推开她的红酥手,“流儿的嫁妆你究竟是怎么预备的?” 徐氏笑容僵了一瞬,怕江平看见,慌转身去拎茶壶往他杯里添水,动作拖拖拉拉跟八十老妇,“这不是去年就定好了么?自然是直接将溶儿的那份给了她。” 斟好茶,杯子递去,江平却不接,只冷眼盯着她。徐氏见糊弄不过去,才嚅嗫道:“流儿毕竟是在外头养大的,且长幼齿序在那摆着,嫁妆比当初给溶儿预备的要薄一些,也是c也是应当的” “糊涂!”江平一掌拍翻杯盏,茶水呼啦烫了徐氏满手,“我们江家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姑娘,什么溶儿流儿?还什么应当?合着我头先说过的话,你都只做了耳旁风!” 徐氏捂着烫红的手背,垂下两行泪嘤嘤,“老爷说的话我哪里敢不听!只是c只是”她咬咬牙,“如今家中的光景老爷也是知道的,为这亲事前前后后搭进去多少,远的不说,就光是年初帮闻远侯填补亏空,咱家库房就去了小半” “住口!住口!”江平指着她跺脚,抬头四望,神色慌张。 徐氏赶紧闭嘴,紧张兮兮地打量门窗。好在什么也没有,她松口气,见江平脾气也发作完,便又贴上来娇娇道:“我这也是为了家中生计着想” “呵,生计?”江平推开她,拔腿去开橱柜,把里头的锦缎珠宝一股脑儿全摔她脸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什么!” “这c这” “哼,都是给你娘家人预备的吧?不过是些种地的,还学别人穿金戴银,我闺女临出门就只能拣人家挑剩下的?” 徐氏涨红脸,像被人活揭去一层皮似的,伏在地上羞于见人。 “这些年你拿我江家银子倒贴你娘家,你兄弟闹出事也是我给担着,我可有怪过你一句?你倒好,蹬鼻子上脸,主意都打到我闺女头上了?” 江平缓口气,“我知道,那丫头不是你肚里头出来的,你不甘心好东西落别人手里。可你也不仔细想想,但凡你肚子争点气,这些不都是你的!我也不必当初把人撵走后,又舔着脸巴巴上门讨回来!” 话音落下,四方寂静,唯烛火被窗前月光晃到发白。 江平一气儿骂完,扶着桌角咣当坐下,胸膛剧烈起伏。 这是他长年羞于启齿的秘密。 自八年前他默许徐氏赶走沈氏母女后,他就跟遭了报应似的,膝下再无所出。 妾室讨了一个又一个,满院嫩芽娇花,他愣是拱不出一颗果,丢人!真真丢死个人! 徐氏瘫软在地,哭都不知该用什么调。 江家绝后,若说问题出在她身上,她觉着很冤,毕竟后院这么多妖精,下不出蛋的不止她一个。 可若要说是江平的问题,那就更是无稽之谈,毕竟人家前头还生过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呢。 谁都没问题,这事偏偏就出了问题,这究竟是什么问题? 她狠狠锤了下地,把这气记在沈秋兰头上。人都不在江家了,还阴魂不散给她添堵,晦气! 江平此时已冷静许多,“我今日把话撩这,流儿的嫁妆,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你要是敢再动歪心思,叫陆家发现不对劲,上门寻我的不痛快,我就让你老子娘跟着一道不痛快!” ——说到底,他最怕的还是陆家发现嫁妆数不对,顺藤摸瓜,揪出替嫁一事。 徐氏面色苍白得死人一般,见江平擦边而过,忙去拽他袍角,只抓了个空。 “老爷——” 回应她的只有摔门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江浸月的好日子犹在继续。 临近吉期,众人都忙得脚不点地,几个教养嬷嬷恨不得把自己掰两半使,更是没工夫搭理她。 江浸月一个人乐得清闲,捧着脸看了会云苓裁改昏服,身子告乏,又去倒腾她从沈家带回来的箱笼。 说来惭愧,她在沈家混了八年,全身家当加起来还填不满一个箱,除了几身旧衣裳外,就都是些调香的书籍器皿,还不及舅母跟前的丫鬟富裕。 翻找半天,她从箱底摸出本册子,装订潦草,没有封皮,纸页大都泛黄起卷。她却宝贝似的捧到桌上压平,每一个毛边都小心捋好,仿佛抱着金锭子。 这是阿娘过去调香时写下的札记,世上独此一份,她得空便会拿出来翻翻,就着手头有限的材料亲身实践,若有不同感悟也会随时备注上。如此积攒下来也成了一本小两百页的书册,掂在手上已颇有些分量。 这是她过去八年深宅岁月中唯一的乐趣,也许日后,它能不只是乐趣。江浸月轻拂纸上浅淡的墨痕,小小的心慢慢燃起火苗。 反观徐氏那头,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江平不仅限制了她的掌家权,让她无法再往嫁妆上伸手,还挖走了她多年攒下的梯己。 她不服,江平便飘着胡须哼哼:“家中生计艰难,夫人就全当是积德行善,免叫我一家老小饿死街头。”气得徐氏直倒气,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半点油水捞不到,主母的活计却一样少不了她的。管完自家还要张罗人去陆家铺房,挂帐幔,把嫁妆一样一样搬过去。 眼睁睁看着宝贝打眼皮子底下过去,她心在滴血,脸上偏还要笑,真是——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她心头的愤怒! 肚里既有了火,就得寻个档口发散发散。 这日早起,她正对镜梳妆,因连日积郁在心,又没了脂粉遮掩,这憔悴便有恃无恐地张舞在脸上,数眼角最严重,一道褶就好似给她添了十年岁数。 再想那晚见到的江浸月,且不说长相,便是那股子少女才有的馨香之气就够她磨牙了。凑巧这时丫鬟正给她压簪,一使劲,直接把她扎爆了。 “嘶——蠢物!笨手笨脚的,存心想疼死我啊!” 徐氏一把将人推倒在地,抬手抚发,摸下两根断发,偏偏还都是白的,这小火就直接烧成了三昧真火。 “没长眼的小蹄子,大清早就来寻我晦气。说!是不是那野丫头派你来的?说话啊!” 小丫头吓得舌头打结,瑟瑟伏在地上磕头抽搭。 不想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又叫徐氏想起那晚的憋屈。她更恼了,抄起首饰盒子就要往丫头身上掼。 李妈妈忙忙上来劝:“可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这里头的宝贝,随便拣一样出来,就够我们这些下人吃小半辈子了。着砸坏了人是小,万一砸坏了东西,就不划算了。” 徐氏闻言,火还没下去,人已清醒过来。赶紧把盒子揣回怀里,小心摆回原处,揭了盖仔仔细细数了三四遍才安心。 趁这当口,李妈妈已把屋里的丫头们打发干净,揣着笑进前来。徐氏见她欲言又止,挥手让她莫要顾及,有话直说。 “老婆子今日托个大,同夫人讲两句体己话,望夫人不要怪罪。”李妈妈侧身服了服,“夫人素日里聪明伶俐,怎偏生在这节骨眼上犯了糊涂?这要同那陆家结亲的,是大姑娘吗?是二姑娘吗?都不是,是老爷!那些个嫁妆彩礼,是姑娘的东西么?也不是。 “说白咯,这就是老爷的一单生意,只要这生意能做成,把老爷自己嫁过去都行。夫人这千拦万阻的,挡的既不是姑娘的路,也不是那沈氏的路,而是老爷的路,他可不得跟您急么?” 徐氏一惊,忽觉醍醐灌顶。这道理不难想清楚,只因这事牵扯到那沈氏母女,她便乱了方寸,当局者迷。 如今错已酿成,她同江平之间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圆回来的,若她再行将踏错,叫旁人钻了空,只怕就要步沈氏后尘。 可就这么轻易放过那野丫头,万一她日后飞黄腾达,反过来报复她,她也是吃不消的。 李妈妈见她眼神闪烁,因笑道:“夫人也别慌,事情还没到那步田地。” 徐氏握住她的手,请她坐下。李妈妈推脱不敢,仍站着回话:“老爷那头好办,他看重这婚事,夫人就把这一应环节都做妥当,最好再做热闹些,不光是要挑不出错,还要把老爷没想到的也先置办好。老爷一高兴,这气可不就消了么?只是要劳累夫人暂且把私怨往肚里收,在那丫头面前认个怂。” “这个无妨,左右也没几日了,我也不是什么忍不得的人,再容她嚣张会儿,等出了这家门,就有她好受。”徐氏话虽这么说,磨牙声却没见消停。 李妈妈斟了杯茶与她消气,“正是这理,等轿子一抬走,这单生意做成,谁还搭理她死活?” 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且老婆子还听说,那陆家,乱得很!如今在那侯爷位子上坐着的是二房,从前就和长房不对付。那陆三没了爹娘,又是个残废,草绳拎不起的豆腐,也就老太太还惦记他。那丫头嫁过去没个靠山,迟早叫叔叔婶婶整死,夫人只需看着,哪里还用亲自动手?” “借刀杀人?”徐氏呷口茶喃喃。 “正是正是。”李妈妈笑道,“到底是夫人有学问,四个字一蹦,敌得过老婆子这一车废话。” 徐氏听完很受用,唇角不自觉就扬了上去。 “老婆子还有一主意,如今既是这陆家二房做主,夫人不妨趁此机会与那陆侯夫人多走动走动,一来能讨老爷开心,二来也能借她的手给那丫头使绊子不是?” 一盅茶了,徐氏心头清明,眼珠滴溜溜一转就已生出七八个主意。 四月初二这日,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 豆蔻开窗瞧见这满枝嫣红,心头欢喜,蹦跳出去折了两枝来,插到青花缠枝花瓶中供着。 云苓见了,兜头给她个榧子,“你个小妮子如今是越发淘气了,这花在树上开得好好的,作何非要折了?” 豆蔻不服气,“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彩头,你看这花早不开晚不开,偏生在今日,姑娘出门子的时候开,红艳艳的,定是个好兆头。姑娘您说是不是?” 江浸月正执木梳通发,玉指松松拢着胸前一绺乌发,偏头“嗯”了声,眼神语气微微透着不经意的轻软和娇慵。恰有阳光从一片镂花窗格中照进,巴掌大的芙蓉面荧荧泛起光,案角的白玉兰都不觉惭愧失色。 两排并六个侍女平托漆盘入内,瞧见这幕,心由不得蹦了蹦。 她们昨日才被陆侯夫人指来,专程为新娘上妆,刚刚那一眼算是初见。因在侯府纵惯出富贵眼,得知新奶奶是商户出身,心底本还存着轻贱之意,现在却都由衷赞叹:三爷好福气! 云苓机灵,忙请她们进来,把事先准备好的利市分给她们。六个侍女得了赏,心里最后一缕怨气也散干净,干起活也有劲。 身边猛地多出这么些陌生人,江浸月不大适应,绷直腰板坐着看那两支海棠。花开得是热闹,偏偏是红的,真不吉利。 若说几日前,江浸月还没一星半点要出嫁的自觉,现在穿上这身烟青色大袖衫,挽好披帛,她是真的醒悟过来:哦,她是真要嫁人了,不是开玩笑。 还好这昏服不是红的。 外头扎花点红,鞭炮礼乐此起彼伏,陆家迎亲的队伍已至。因陆欢腿脚不便,由媒人代为迎亲。 徐氏长袖善舞,早早备好上等女儿红,趁抛撒花红利市的当口命人捧出来款待众人,帮江平挣足颜面。 江浸月罩好盖头出来,徐氏拉着她的手狠狠哭出一对核桃眼,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出嫁的是她的亲闺女。江平冷了她大半月,终于在这日给了她一个春意盎然的笑。 只没人留意时,徐氏会牛饮似的灌茶深吸气,拍打小心肝吐纳:破财免灾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花轿晃晃悠悠离地,随喜乐一步步往陆家去。豆蔻跟在轿旁,怀里抱着那两枝海棠,怕江浸月闷就一个劲儿同她说话。 云苓见她不怎么回话,以为是在害怕,便贴着帘子安慰,把下轿后的礼数又跟她通了一遍。 其实她们多心了,江浸月此刻很平静。 出嫁前她还想象过自己上花轿会有什么反应,大哭c大闹c甚至吓尿□□,可唯独没想到,自己会是现在这样八风不动,跟老僧入定似的。 她想通了,嫁去陆家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能摆脱沈家和江家的束缚。 俗世夫妻大多情浅缘深,同床异梦,就如同爹爹和他那一众姬妾。为了利,就去争宠,譬如徐氏;淡泊无求,就窝在深宅里长蘑菇。 可,又有何趣? 她与陆欢大概也会似这般。 所幸陆欢对自己没兴趣,那她也不必腆着脸去讨没趣,井水不犯河水,只做表面文章,省下的力气只管忙活她自己的事。 阿娘的册子在她心里头燃起的火竟还熄灭不了了。时人推尚香道,她若修习好便能靠自己的力量为阿娘撑起一片天。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于一女子而言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她想试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正想着,花轿已停至闻远侯府门前。 许是真应了豆蔻的话,红海棠开了个好兆头,一切都顺顺当当。也就下轿后,她被抛来的彩果铜钱敲了两下脑袋。 侍女们手持莲花烛台和宝镜,引她入新房坐床。陆欢早已等在那,被满屋子人围着说吉祥话。 盖头没揭,江浸月只能看见他脚下的黑色皂靴,静了一路的心倏然躁动起来,全没个章法。 本以为昏礼会因他的腿疾而从简,兴许连拜堂都不必,关起门碰个杯就算齐活。一辈子只一回的大事被草草对待,她多少会失落,日后在夫家行走也难免气短。 但她能理解,谁让她是个善解人意的新娘子。甚至都想好,若他因这事跑来道歉,自己要怎么宽慰他。 偏不料他今日竟然,没坐轮椅! 豆蔻之前的确说起过,他并非完全站不起来,只是坚持不了太久。莫非他今日是为了自己才 盖头底下,她的脸悄悄红了,忙甩两下,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袋里丢出去。 这人都不想娶她,怎么还可能为她如此?定是不想在众人面前跌份才这样勉强自己,世家公子都好面子。 她这个善解人意的新娘子,懂。 吉时到,喜娘塞来一个挂红绿彩绢的木笏,上头打着同心结。陆欢执另一头,倒退着牵江浸月去前堂行礼。 他尽量走得四平八稳,黑靴一跛一跛,伴着微喘,好像随时会跌倒。 江浸月目光追着黑靴,他晃一步,她的心也跟着颤一下,等靴后跟快碰着门槛时,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担心。” 黑靴应声顿住便再没反应,她怕撞上,不得不跟着止步。 空气凝固。 隔着盖袱,江浸月仍能感觉到他那灼灼目光,心越跳越快,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 他那么骄傲的人,不想叫人笑话,有脚疾也硬撑着走去拜堂,怎会乐意听见别人的怜悯? 四周喜乐声和说笑声依旧,没人觉察到同心结两头,两颗心正背道而驰。 她正懊悔不迭,就听前头一声嗤笑,黑靴又动了,缓慢却轻松地抬起,跨过门槛,站定后又去抬另一只,无半分摇晃犹疑。 江浸月看傻眼,他还不耐烦地扯动彩绢催她,牵小狗似的把她拖进去拜堂。 还真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就为了她无心出口的两个字,硬是把所有力气都使在跨门槛上了! “你还支持得住?” 她时刻不忘做个善解人意的新娘,可回答她的只有一声笑。清朗似清风徐徐刮在耳边,还透着那么一丝丝丢丢戏谑。 江浸月: 什么人呀!好意关心他,不领情就算了,还反过来笑话她! 她愤愤嘟起嘴,盖头正巧在这时被揭开。执秤杆的老妇见她这娇憨模样,乐弯了眼:“哟,多标致的新娘子,一揭盖头就冲我撒娇,真真把我的心都看化咯。” 满堂都顺着这话嬉笑附和,江浸月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标致”。真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一个雪白的面粉团子上抹俩浓浓的墨点充眼睛。她早上照镜子时险些吓死,赶紧躲到盖袱底下遮羞。 又是一声轻笑,明明是顺意众人的笑,听着却分外刺耳。她抬眸追去,视线便和一双笑意促狭的凤眼撞个满怀,心里一激灵。 原来他站起来,是这样的。 身形修长,比她高出不止一头,纁红华服加身,玉带束腰,闲闲一立,明明是极隆重富丽的颜色,偏叫他穿出种光风霁月c魏晋风流之感。 江浸月脸热,急急垂下头,不敢再看他。陆欢跟着错开视线,嘴角又高了些。 蠢丫头。 喜娘目光活络在两人间,捧袖捂嘴偷笑。 她是见惯了盲婚哑嫁的,早练就一双睛睛火眼。只要到堂前一揭盖头,夫妻二人对上眼,她就能从彼此的眼神中忖度出他们日后生活是喜是忧。 今日这门亲,结得就极妙! 能成一对良缘,她心里也欢喜,干活也有劲,由衷夸了几句,引他们拜堂。 礼成后便轮到江浸月倒行,牵陆欢回新房,行夫妻拜礼。视线再次对上,距离又近,他眼底的笑再是没个遮拦,连肩膀都抖起来,跟抽风似的。 江浸月匆匆移开视线,玉白耳垂轻染酡红。 不躲还好,这一躲,陆欢那股子恶劣心思就如雨后春笋般“腾腾腾”拱出小脑袋,每一根笋子头都热剌剌地把她盯着,“怎么涂成这样了?” 江浸月不理,他还死皮赖脸地往前凑,“嗯?” 低语靡靡,恍若醉诱,直接把江浸月灌迷糊,小脑袋呼呼冒烟,一个不慎,叫门槛绊了下。 “夫人担心~” 陆欢脸上肆无忌惮的笑把“善解人意”的她剐得体无完肤,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哪有这样的呀!心比针眼小,成亲这么大的事还不忘取笑报复,坏透了!呜呜。 别别扭扭回去新房,江浸月在西侧站定,陆欢挨着她站到东侧,衣袖有意无意互相剐蹭着。直觉他还在看自己,江浸月睫尖微微动了一动,往边上挪了一小步,头也偏过去。 陆欢眉梢轻耸,笑笑转头。 小丫头个子不高,胆子没有,气性倒挺大。 喜娘跟进来,嗅出股不对劲的味儿。 新郎官春风得意,每根头发丝儿都飘着愉悦,好像已享受过洞房花烛夜;而新娘子却枯着眉毛要哭不哭,跟才死了丈夫似的。 她夹在中间犯难,这办的究竟是喜事还是丧事?等他们对拜完就忙引他们坐回床上撒帐,饮合卺酒。 两只酒杯以彩丝连接,喝完后抛至床下。江浸月因肚里有气,力道大了些,酒杯砰然弹飞,闹得满屋尴尬。 喜娘掩嘴逗趣:“三奶奶日后定是要给三爷添好些男丁了。” 江浸月还在奇怪这“三奶奶”是谁,就听屋外一声娇嗓,“哼,只怕,没这机会了吧。” 声到人到,众人茫然看去,但见一抹翠色人影直直跨进屋,捡了地上的酒杯把玩。柳眉大眼,蜂腰隆胸,颇有几分姿色,正是陆家四姑娘,陆欢的堂妹,名唤嘉音的。 “你这丫头,怎么才来。” 适才帮江浸月挑盖头的妇人表情一裂,冲四面点头陪笑,皱眉上前拽她,目含警告。她是陆欢的婶婶,也是陆嘉音的母亲,现而今的陆侯夫人辛氏。 “还不快去给你三嫂问安。”辛夫人努力打圆场,牵着陆嘉音往床边去。 陆嘉音也欣然跟她走,到了床前,瞧见这红男绿女一对璧人,嘴角噙出一抹冷笑。谁都不看,只盯着江浸月。 江浸月被她看得背心冒冷汗,里衣湿个尽透,直有种不好的预感顶在胸膛,堵得她喘不上气。 不待她反应,一截葱削食指已对准了她,“她不是江溶月!” 屋内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众人四顾茫然,不解这究竟唱的是哪出,各自挡着袖子暗暗低头打牙,目光一茬接一茬地往四人身上刮。 江浸月好似打了个焦雷,瞠圆眼睛呆住。她是初次见陆嘉音,不懂这连陆欢都没能看穿的事,为何会被她知道去? 云苓和豆蔻因系她娘家人,早早就吃了盅酒退出去,目下并不在跟前。满屋子陌生面孔,江浸月一时没了主意,同陆嘉音对过一眼,慌慌低了头,手里绞着衣袖扭扯得不成样子。 陆嘉音将她这模样收入眼中,知道是个好拿捏的,气焰更盛,“说!你到底是何人!” 辛夫人拍开她的手,“闹什么闹!平日好在屋里跟丫头们疯顽也就罢了,也不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是你三哥哥的大喜日子,怎的还这么没分寸?” 陆嘉音揉手嘻嘻笑,朝身后使眼色。 屋外探头张望的丫头红玉得令,招招手,引着两个小厮入内行礼,等她退开,众人才知她身后还佝偻着一人,细目瘦脸,嘴边长了个痦子,因有两个小厮架着遂不敢造次,只贼眉鼠眼地四下乱瞟。 “这”辛夫人一头雾水。 陆嘉音扭股儿糖似的缠住她胳膊,娇娇央告:“娘,这是女儿掘地三尺才寻到的证人,原是江家看门的。” 辛夫人挣开她,想发作,碍着面子又不敢,只拉扯她到墙边小声训斥:“你一姑娘家成天正经事不做,跑出去跟这些人鬼混,成什么样!” 陆嘉音眼里闪着得意,“娘,女儿这回可没胡闹,还立了大功!” 大功?什么大功?别不是魔障了吧? 辛夫人伸手去探她的额头,陆嘉音躲了开,脚步轻快地蹿回到正中。红玉搬来绣墩,她背对着陆欢和江浸月坐下,也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朝那软脚虾抬抬下巴,“赖大,把你那晚上看见的,一五一十,统统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那赖大连忙跪倒,抖着嘴唇道是,“小的记得c记得c那日正是腊八,天上还飘着雪。家里老爷夫人都早早歇下,小的跟几个兄弟吃了点酒,也去角门上巡夜。这走着走着,就瞧见一人影蹭地打眼前闪过,小的以为是贼,就悄摸跟过去,然后就瞧见,就瞧见”觑了眼江浸月,声音渐低。 “瞧见什么了?”陆嘉音冷笑,看戏似的回头看着喜床上的两人,“别怕,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我给你撑腰。” 赖大一咬牙,拔高声量,“小的瞧见,石狮子后头停了辆马车,我家姑娘就在车前头跟一男的搂搂抱抱,末了还c还c还跟他上车,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满座哗然,议论声渐高,看向江浸月的目光也古怪起来。 这人将时辰地点都交待得清楚明白,所言应当非虚,倘若江溶月真跟人私奔了,那她是谁? “你可瞧仔细了,那与人私奔的女子,的的确确是你家姑娘江溶月?”陆嘉音接过红玉递来的茶,故意把“私奔”两字咬得极重。 赖大笃定点头。 “那你再抬头看看,那男人可是我三哥哥?” 赖大噗嗤一笑,“不——是,那人站得起来。” 陆嘉音差点喷茶,捂着帕子双肩耸抖。其余人皆掩嘴偷笑,不敢出声,本还凝重的气氛倏尔欢快不少。 江浸月攥紧手,指甲深深刻进手心。这么多人合起伙来欺负一个残废,有劲么?转念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在诓骗他,与他们无异,且还自身难保,气一下萎了大半,愈发不安。 陆欢却始终无波无澜,坐在那安静得像个佛陀,仿佛这事与他无关。 辛夫人背过身,笑够后才扭头竖眉嗔眼,“放肆!哪来的烂舌头浑小子,也敢在这侮辱我家欢哥儿,也不抬头看看这是哪儿?” 赖大忙磕头认错,陆嘉音挥挥袖子,“你再认认,这上头坐着的姑娘是不是江溶月,认完我就饶你这回。” 赖大喜出望外,看也不看就道:“这人不过是长得和我家姑娘有几分相像,但绝不是我家姑娘。” 四周议论声愈发狂放,冰水似的往江浸月耳朵里灌,陆欢也跟着遭殃。大好男儿先是无端遭难成了残废,前程毁尽,新婚之日又被妻子裹了绿头巾,真真要沦落为京里一大笑话。 辛夫人夹在中间犯难,一行揣着撂挑子看戏的心思,一行又恐侯爷怪罪,不敢搅黄这门亲。只恨女儿任性,不事先与她通气儿,还净挑礼数过完大半的当口,当着一众宗亲公侯命妇的面起事,闹得她左右不是人。 江浸月臊得不敢抬头,胸中擂鼓。 江家行替嫁诡计,令陆家蒙羞,陆嘉音为哥哥出头是应该的,可听她话里的意思,更像是火上浇油,竟没一句是在为陆欢遮羞。 陆嘉音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缘故。 她同江溶月结怨已久。一个商户女总妄想往她们这贵女圈里挤,若只是帮她们端个茶递个水,也便由她去了。偏生这江溶月不安分,事事冒头,踩着她的肩膀还真就上去了。 京城第一美人自然是人尽皆知,那又有几人知晓这第二是谁?答案很是不幸,而更不幸的是,她陆嘉音就是那倒霉催的第二,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以在听说江溶月逃婚,后又莫名其妙出现与三哥哥泛舟后,她便开始明察暗访,便是那日特特跟他们去湖边灌了一肚子风,回来犯了嗽疾也是甘愿。 而三哥哥此前又曾搅黄过她和延宁侯世子谢霖的婚事,她怀恨在心,故而才特特等到这时候发难。 她不仅要叫江家难堪,更是要狠狠踩一脚她这个两面三刀的三哥哥。拜过天地,饮了合卺酒,那便是夫妻,这绿头巾亲事他想赖也赖不掉,只能跟着一块颜面扫地。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陆嘉音起身走向江浸月,冷笑发难,“你也别在我们跟前装可怜,江家既送了你来,那我便只寻你说话。说!你究竟是何人?江溶月那小娼妇目今又在何处!”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只差把江浸月凌迟了。此时才开春,天还不热,她的里衣却湿了尽透,斜眼悄悄打量陆欢。 凑巧他坐在逆光当中,从她的角度并看不清楚什么,只依稀辨出那黑浓剑眉沉沉压下,侧脸线条紧绷,散着几分戾气。一身红装,竟是肃杀之色。 他生气了,一定是因为自己让他蒙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她心头城墙本就松散,猛地一股儿劲风杀到,当即溃成散沙,“我c我” 忽而一只大手捉了她那颤抖不迭的小手,十指交扣,帮她拨云见日,“四妹妹素来与月儿交好,大抵是她今日妆容太过,与往日不同,所以妹妹才没能认出来。” 陆欢转头凝看她,目光温柔似水,情之所至,伸手替她勾开一绺垂散的刘海,“吾妻,甚美。” 说完还挑了挑她耳垂上坠着的珍珠小耳珰,发出“叮”声脆响。 屋内俱是已婚配的女眷,见此情景心中多少会有波动。先遑论此女到底是不是江溶月,只论这陆三郎护她的情谊,就足以叫人欣羨。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江浸月却绷紧了身子,那片暄和日光下,他指尖渗着寒意,眼里笑意俱无。他想干什么? 陆嘉音嗤之以鼻,“三哥哥也别逞强,依我看,不如把这来路不明的女子捉了,趁天还没黑,赶紧上江家讨说法,娘和爹爹自会帮你做主,叫那他们江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娘,您说是不是?” 辛夫人听闻要去江家闹,心中哐当。 她夫君陆侯爷是个花架子,只有爵位,并无官职。别人是胸无大志,他是胸中无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见天斗鸡走狗,把老侯爷当初分给他的产业几乎败光。 他们二房打前年起就在打饥荒,拆东墙补西墙,如今见补不上,才想拿陆欢做筏,同江家搭线开源,以解他们的黄白之急。这节骨眼上,她可不敢得罪江家。 “这天色也不早了,我看还是算了。等明儿我回过老太太和侯爷,再去也不迟。” 陆嘉音不知父母的顾虑,一心想把事闹大,见辛夫人不站自己这头,不由拱起火来,“你们不去,我去!” 她说着就要拖赖大出去,辛夫人忙招呼人去拦。丫鬟们顾及她是姑娘,不敢动手,辛夫人只得自己上,跟她扭成麻花。 众人头回见这情景,堂哥嫂昏礼上,亲母女倒打起来了,心中都觉新奇,闲话头自然而然转了方向。 江浸月绷在原地,因手还握在陆欢手中,她不敢动,只折了眉心焦急看着。她可不想闹回江家,爹爹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她和阿娘。 觉察手底下的小爪子不安分,陆欢轻声笑笑,可真沉不住气,本想再看会子戏,现在只得提前了,“婶婶和妹妹莫急,既然此事因我而起,不如就交由我定,如何?” 辛夫人和陆嘉音停手看他,因揣测不准他的心思,都不敢接话。陆欢便自顾自审问起赖大,“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赖大不解其意,瞄了眼陆嘉音,轻轻点了点头。 “可否再重复一遍,我好细想。” 赖大见他笑意温和,不觉卸下心防,“就是去年腊八,小的去角门巡夜。” 陆欢抬手打断,“我记得你方才还说了,那天在下雪,你还吃了酒?” “啊?”赖大愣了会,点头道是,“是在下雪,天还挺冷的,小的就吃了点酒暖身子。” “确定是腊八那日?” 赖大见他眼色不对劲,迟疑了。把话在心里头细细咂摸一遍,觉得没错才开口:“确定是腊八,下着雪,小的吃了点酒暖身子,还喝了碗腊八粥,然后去角门巡的夜,错不了。” 陆欢笑着摇摇头,“腊八那日,京中明台寺失窃,府衙为缉盗,不仅闭了城门,连夜市也强行关禁了,这江姑娘的马车是如何逃出去的?” 四座恍然大悟,确实有这么档子事,皇上当时很重视,底下人办事都不敢松懈。全城戒严,京城跟铁桶一般,连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马车?这人的话,不可信。 赖大闪到舌头,结巴上,“也c也可能是c是腊八前c前一天。对,前一天。” 陆欢又摇头,“去年天虽寒,可入了腊月后,便只有腊八那日飘了点雪,且不到第二日雪就停了。况你方才还那么笃定,说喝了腊八粥,这可不是日日都能喝到的,又怎会记错?” “这c这”那赖大额上开始淌汗,话不成话。 陆嘉音瞪圆眼睛要上去帮忙,被辛夫人拽回来。 “还有,你说自己见有人影闪过,以为是贼,既然都怀疑是贼了,为何不唤人来捉,而是自己偷偷跟去?于理说不通不是?” 赖大欲解释,陆欢不给机会,“再有,江家也是大户,角门那怎会连个看守也无?只有你一个巡夜的,且还吃了酒,目昏耳聩在那蹭棱子,岂不可笑?我如今也算半个江家人,要断你个挑拨离间,无事生非,妄议主子之罪,你可服气?若不服,我便只好报官了。” 赖大本就没什么胆气,听说要报官,人马上就怂了,垮着脸哀怨,“小的都说了,那日是吃多了酒,俩眼眯瞪,啥也没看清,就瞅着一黑影,没准就是只猫,非让小的说是人,还必须得是我家姑娘” 他虽说得含糊,可大家都是打深宅大院里混过的,早回过味来。定是那陆嘉音指使他来陷害哥哥嫂子,当下看她的目光就不大对劲了,连带着辛夫人一块受罪。 陆嘉音不似江浸月,逆来顺受,当即就爆了,指着赖大对峙,“什么只瞧见个黑影,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我c我”赖大呜呜咽咽,“我一看大门的,就想多讨点银子,添点油加点醋哄姑娘顽的,哪知道姑娘你c你就当真话给听去了啊。” “你!”陆嘉音气得直抖。 众人都跟看猴似的看她,好好的侯门贵女,就为一子虚乌有的事,跟别家不入流的外男搅和在一块,大闹哥嫂昏礼,还没人家商户女知礼数,成何体统? 辛夫人赶紧去拉她,手心全是汗。下月陆嘉音也要出嫁,眼下可万不能毁了名声。 陆欢递来台阶,“妹妹天真烂漫,容易受小人蛊惑,日后且得小心为善。好在今日没酿成大祸,如此便罢了吧。” 罢了?怎么最后成他做好人了?陆嘉音肚里的火腾腾窜高,“哼哼,我竟不知,三哥哥何时成了个良善之人?她根本就不是江溶月,你能罢休?我偏不罢休!” 辛夫人两眼一黑,扶着桌角直倒气。乖乖,她生的哪是女儿,分明就是一活祖宗! 江浸月被她这模样惊到,忘了手还被陆欢握着,不自觉捏了捏。陆欢手心被她挠痒,斜了她一眼,见她吓得连眼睛都不会眨巴,暗暗好笑。 真的蠢。 “快说!你不是江溶月,你到底是谁!” 砰—— 玉雕茶杯在地上碎成稀烂,陆嘉音惊闭上嘴。众人俱都一哆嗦,循声看去。但见陆欢已收起温润笑意,冷眉冷眼,冷言冷语命令道: “叫三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叫三嫂!” 陆欢身子前倾,又重复一遍,声线阴寒,如剑抵冰棱。 众人心尖颤了颤,纷纷缩脖子做锯嘴葫芦。不曾意料这一向温润和顺的陆三郎竟会忽然走火,瞧架势,这火还轻易疏散不了。 陆嘉音瞠目结舌,本还有更尖锐的狠话,在舌尖滚过一遭,终是不敢出口。 她知自己这三哥哥并非善茬,素喜在背后阴人,却从未见他当众发过火,故而才敢借势闹一闹。猛地给她来这么一下,她一时半刻还真反应不及。 辛夫人一颗心仿佛手里头的帕子,叫揉扯得没了形状,只想快些息事宁人,忙忙拉她进前,“你三哥哥教训的是,从前你和你三嫂在一处顽笑,叫得亲昵些也是有的,如今也该改口了。快,叫三嫂。” 她们亲昵过么?陆嘉音翻了个白眼,消极抵抗。辛夫人脸上挂不住,转头对江浸月抱歉,“这孩子素日被我宠惯坏了,三奶奶莫怪。” 江浸月自己还心虚着,哪里敢怪,嘿嘿笑了两声又把头低下。落在旁人眼中,反更觉着她这个商户女不与人计较,是个识大体的,便越发看不惯陆嘉音的娇性子。 人长得没人家漂亮,事倒是挺多。 陆欢勾唇冷笑,既然人家不肯要这台阶,他也不必再顾及她的颜面,“四妹妹不日也要婚嫁,莫非到了夫家也是这般轻狂无礼之状?没的叫人再退一次亲。” 自己最担心的事被他轻飘飘提起,辛夫人表情都裂了,恨得咬牙切齿。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怕再在女儿名声上添污水,只拉着陆嘉音去边上,好赖话说了一大车才勉强劝好。 “三嫂,对不住。”陆嘉音瞥着窗外哼哼两声,还不及蚊子哼得响。 江浸月性子软,且心中有愧,哪敢为难,轻轻点头唔了声,算是允认。辛夫人松气,以为此事了结,搂着陆嘉音退下安慰。 “慢着。”陆欢抬手叩了叩案几,“这么轻,我可没听见。” “你!”陆嘉音死死揪住袖口才勉强平复住怒气,白了眼江浸月,“三嫂,方才对不住了。” 声音是大了些,只是语气还不情不愿。江浸月全不介意,一劲儿点头,饶是陆欢还不依不饶,“再大点声,早间不是吃了三笼蒸饺了么?怎还这么有气无力?” 三笼蒸饺?真的有,三笼?! 屋内寂然,有人才端起茶揭了杯盖,又叮咣落了回去,几息后便隐约有笑声泄露出来,屋里沉闷的气氛重又欢愉,比方才还清爽。 虽说好吃不是什么大毛病,可传出去,多少还是有损她这美人形象。陆嘉音脸色青灰,手指痉挛,僵在原地羞愤欲死。哪里有三笼!分明才c才两笼半! 陆欢笑眯眯地摩挲起腰间的麒麟玉佩,“刚刚不慎跌了盅茶,原是要给你三嫂喝的,不如妹妹再帮我斟一盅来?” 红玉机灵,脚不点地地斟了来候在旁边,低声劝:“姑娘先认个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陆嘉音今日就想烧了这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笑起来嘴边有俩窝,江溶月是没有的!”说着就冲江浸月奔去,红玉忙要拦,到底迟了一步。 江浸月躲闪不及,要瞧着她的手就要掐住自己的脸,她本能地闭上眼。肩头倏尔一沉,未等反应,人就带进一炽热怀抱,耳朵正贴在他胸口,他的心就跳在她耳边,沉稳而坚定,每一下都能给她带去莫大的安慰。 熟悉的药香味沁入心脾,她的心反倒无端漏跳一拍,怔怔抬头,落入一双深邃凤眼中。满屋的惊呼躁乱好似都在这一瞬消失殆尽,只余眼前这人和自己逐渐没章法的心跳。 “你这孩子,怎么还就说不听了!”辛夫人已拉开陆嘉音,边说边使眼色。 江浸月这才回过神,错开视线,双颊发热,忙要从他怀里出来。陆欢不仅不放,反而搂得更紧,抬眸声色俱厉,“四妹妹可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 陆嘉音破罐破摔,“哼,三哥哥才是,明知这其中有猫腻还故意藏着掖着,难不成是真怕戴这绿头巾?” 辛夫人眼前一黑,踉踉跄跄要倒,亏得红玉及时扶住。 唏嘘声起,众人眼露鄙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成天把这些不入流的话挂在嘴边,也不知平日是怎么教的?再去看江浸月,被这般羞辱也不吱声,陆三郎还拥着她小心呵护,真叫人既羡慕又心疼。 陆欢眼中山雨欲来,“我竟不知,四妹妹已疯魔至斯?”朝喜娘伸手,“剪子拿来。” “啊?”喜娘看了半天戏,眼睛都直了,早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什么c什么剪子?”这时候要剪子,他想干嘛? 陆欢冷冷看她,“不是还未合髻吗?” “哦,对对对,您瞧我,都忘了。”喜娘一拍脑门,慌慌上前,见两人还搂抱在一块,犯起难,“这” 陆欢受不得她婆婆妈妈,干脆抢了剪子先剪下自己一缕头发,再去剪江浸月的,因不知绑法,便随意拧做一股,“结发夫妻,恩爱不疑。至今日起,月儿便是我陆欢的妻子,陆家长房主母,羞辱她便是羞辱我,我必以牙还牙。”冷眼睨去,“四妹妹可记清楚了?”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一时间四方寂静,连屋外的喜乐声都远去了。众人张口结舌,望着上方这一对璧人,心中感慨万千,更有甚者已悄然抹泪,羡慕之余,也暗恨自家的死鬼为何说不出这番肺腑之言。 越是心疼看好他们,就越是不满陆嘉音的刁难。人家小两口过得好好的,作何非要横插一脚棒打鸳鸯?说来也是快出门子的姑娘,就不怕报应到自己头上? 陆嘉音便是再硬气,也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眼刀子,凄惶低下头,一腔怒火无处开解,恨意更炽。 走着瞧! 正尴尬着,屋外转进来一圆脸丫鬟,先含笑向上行礼,“婢子奉老太太之命,向三爷c三奶奶道喜。” 转头对陆嘉音福了福,“老太太有话托婢子转达四姑娘,说四姑娘好事将近,还请四姑娘莫再贪顽,赶紧回自己院里绣嫁衣,吉期前就休要再出来了。” 这当头一棒打得辛夫人和陆嘉音措手不及,老太太已经知道此事,要关她紧闭了!不,依老太太对长房的偏爱,此事绝不止关禁闭这么简单! “娘,怎么办?”陆嘉音小脸煞白,哆哆嗦嗦地扯了扯辛夫人的袖子。 她今日本是料定自己定能成事,才瞒着老太太,想来个先斩后奏,不料这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反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辛夫人又气又恨,天地良心,她完全是被连累的,与她无关啊!可偏生闹事的是自己的亲女儿,她多少占了个管束不当之罪。老太太本就不喜他们给欢哥儿寻的这门亲,而今火上浇油,只怕活吃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你!”辛夫人抬手要扇巴掌,对上陆嘉音的泪眼,手一下就软了,“先回去再说。”忿忿垂了手,拉着她夹起尾巴往外走。 “婶子妹妹慢走。”陆欢拱手揖了揖,笑意盎然。 两人心中恨恨,咬碎牙也只敢往肚子里咽。 江浸月目送两人出去,整个人还似做梦一般。这就完事了?她的身份没揭穿,昏礼也稀里糊涂地行完了? 目光停在他手里那股青丝上,心沉甸甸地坠下。他越是维护,她心头的愧就越深一层。眼睑微抬,看见那精致白皙的下颌被昏服氤氲出浅红,她竟难得不讨厌这红色。 陆欢心中的气将将平定,感觉有目光自下方睇来,不经意低头,恰从那双晶晶亮的杏眼中瞧见自己的身影。 她不知道,她的眼睛其实生得很媚,媚得透骨,不经意的一眼能把人的魂儿勾走,偏巧被一双温婉柳眉压着,似轻纱柔柔覆下,娇媚又不失端庄。 当真绝色。 他一瞬慌神,先前在船上的那股奇异燥热又团聚胸膛,搅得他心神不宁,忙错开目光松手。指头才动了动,不禁咦声,“你是不是,胖了?” 说着又捏了捏。是胖了,上月见她,她肩膀这还没二两肉,现在捏着手感竟不错,比肉肉还舒服些。 他还想再仔细捏捏,好好比对一下,怀里头的小东西不干了,挣脱开他的手瞪他,凶巴巴的。 小东西长脾气了?陆欢眼里闪着狡黠,凑上前,“是不是胖了?嗯?” “才没有!” 江浸月鼓着腮帮子翻眼皮瞪他,方才那点愧疚全去了九霄云外。小脑袋一扭,再不理他。你才胖!你全家都胖!哼。 陆欢唇角到眉梢溢满笑意,整张脸都生动起来。胖一点有何不好?况且她也不胖,只是抱着肉嘟嘟的而已。 他刚虽取笑陆嘉音吃得多,也不过是顺着她们女儿家心思来的,他可并不觉得姑娘家吃得多有何不妥,骨瘦如柴才可怕。 屋内众人未散尽,瞧见喜床上的动静都会心一笑。眼尖的还特特留意了他们看彼此时的目光,点头笃定:是一对有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前堂,闻远侯世子陆允正忙着招待男宾,其妻谢柔则在花厅款待女眷。 掌灯时分,陆欢自新房出来宴客,与陆允照面,点点头便各自擦肩。他们虽为堂兄弟,却各有各的圈子,彼此间并无太大交集。 至少在外人眼中,他们并无交集。 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就比如当下,那些与陆欢不太熟识,顾及他的腿疾不敢灌他酒的人,就都颠颠跑去跟陆允套近乎。又或者说,他们本就是想去套陆允的近乎,只是借了这喜酒的名头。 陆允自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仿佛今日成亲的人是他,而那正经新郎官却无人问津。 “哼,嘚瑟!”顾茂彦翻起大白眼,扭头朝陆欢举杯,“就他,前几天还来找我喝酒,我都不稀得搭理。嚯,给他嚣张的,都敢跟爷称兄道弟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他也配!” 他闷下一盅,眼神已不大清明,给自己蓄上,见陆欢没动静,又给他满上。陆欢嘴角勾起,跟他碰了一杯。 “欢爷,你就一点不气?这爵位,这世子,这前程,从你爹到你哥,怎么绕着绕着,就绕到他们头上去了?你不就是伤了腿么,有什么的?也比他们爷俩全胳膊全腿的强!” 四周睇来诡异目光,都被顾茂彦一一瞪回去。 瞪着瞪着,他陡然激灵,抬手揉揉眼,探长脖子又看,酒一下醒了大半,推推陆欢的胳膊,“嘿,嘿,你看,那不是你泰山老丈人么?他怎么跟常海在一块儿?” 什么泰山老丈人?陆欢抬头辨了一辨,眉梢几不可见地一耸。 他只在江平上门探病时见过他一回,记不大清,不过看眉眼倒确实同那丫头有几分相像。而江平正对着点头哈腰的那位,他却是化成灰也认得的——平津侯常海,也是陆嘉音未来的公公。 常海和江平他摩挲着麒麟玉佩,不觉弯了嘴角。 要说京城里,勋贵是不少,可主上当年起事时,曾有过从龙之功的,就只陆c谢c常三家,后分别获封闻远侯c延宁侯c平津侯,也便是如今风光最盛的三家。 虽说陆家已大不如前,现闻远侯就是个公认的草包,可架不住人家会在姻亲上使劲。嫡子娶了谢家长女谢柔,下月嫡女也要嫁给常家世子。如此,倒也靠这裙带关系撑住了门面。 “要我说,你这岳父就是个九国贩骆驼的,见缝就钻,刚把女儿许给你,扭头就跟常海把酒话桑麻,他既这么厉害,咋不再生一个嫁过去?没事还能给那陆嘉音添点堵,多好。” 顾茂彦嗤之以鼻,勾头恰好对上陆欢的笑,无端打了个寒噤。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明明只是个很普通的笑,可他就是觉得,怪怪的。 凭自己多年与此人打交道的经验,他这样笑,准没好事,不是在坑人,就是在坑人的路上。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陆欢收回视线,奇怪道:“我瞒你什么了?” 顾茂彦眯起眼凑近,脸几乎贴上他的脸,把陆欢盯恼了,抬手要削他,他才嘿嘿笑着坐回去,“不说这些了,新娘子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这京城第一美人,也牵出来给哥们瞅瞅,看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别是哄你顽的。” 牵出来?陆欢睨着酒杯里的醴酒,想起那双清丽丽的眸子,粉白的脸颊,还那么胆小,被掐了估计也就缩成团嘤嘤,生气也不敢言语她真生气,会是个什么样? “嘿嘿嘿,傻笑什么呢?”顾茂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哪有笑?陆欢抬手摸了摸,嘴角还真是上扬的,脸色刷的垮下。他最近是怎么了?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别发愣了,到底让不让看?很漂亮么?”顾茂彦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陆欢冷哼,“我怕,美死你!” “嘿,小气劲儿!” 那厢花厅内,谢柔已从丫鬟口中得知方才新房里的闹剧。 她现掌陆家中馈,辛夫人虽不甚满意她,待她也还算客气。只是陆嘉音同哥哥的亲事告吹后,她跟这个小姑子之间就疏远了,今日之事,老太太日后必定会追究,她且得想个全身而退的法子。 “二奶奶,您说四姑娘会不会供出咱们来啊?”思琪满目忧色。 谢柔不屑地哼哼,“就凭她那猪脑子,哪里知道,我是故意激她去查江家的?” 觉察到江家有猫腻的人是她,而非陆嘉音。但她不愿c也不便现身去盘查,是以才去陆嘉音耳边吹风,自己作壁上观,成与不成都与她无害。 事实证明,陆嘉音的确是个蠢的,连伺机而动的道理都不知,提着把没开刃的刀就冲过去,能砍着什么?只会疼到自己的手!白费她那几日陪笑奉承了,以后还得寻个靠谱的才是。 思琪转了转眼珠,喜笑颜开,“二奶奶说得对,是奴婢多虑了。” “老太太关她禁闭也好,省得到处乱跑,没的给我添麻烦。” “还有”思琪张了张嘴,又闭上。 谢柔觑她一眼,“是不是二爷又如何了?说吧,我顶得住。” “那奴婢就说了,二爷喝多了,呃刚刚与忠义伯家的二公子投壶,把您那尊c那尊白玉观音像给了他。” 砰——谢柔打碎了一个玉雕茶盅。 那个白玉观音像,是她出嫁前母亲千里迢迢驱车上灵隐寺求来的,险些去了半条命。他倒好,说送人就送人了?她一个劲喘粗气,手里的帕子叫扯得没了形状。 思琪吓得不敢吭声,蔫头耷脑立在那装木头。 她是家生子,还记得大老爷尚在时陆家是什么光景,明珠翡翠,应有尽有,连她们这些下人的排场穿戴都叫别家仆众欣羨不已。而现在,二奶奶在里头拼命减省,两位爷在外头正经差事没有,还硬要打肿脸充胖子,可不得打饥荒么? 厅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谢柔心里堵,取来披帛挽在臂上出门透气。头一抬,正瞧见廊下灯笼上糊着的猩红囍字,胸口更闷了。 辛夫人把家中挑子全撂给她,这几日她一行忙着主持三爷昏事,一行又要给四妹妹张罗嫁妆,赶巧老太太病势沉重,她又没日没夜地侍奉汤药。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感觉到那刻骨铭心的倦怠。 若是当初爹娘没毁亲,今日的新娘不该是她么? “二房嫂嫂原是跟三爷是指腹为婚的!”江浸月差点被雕花蜜饯呛到。 她已卸好妆,换了身轻薄的月白衫子。 新房里本还有谢柔指给她的丫鬟,她因白日差点露馅,心有余悸,便全打发干净,只留豆蔻和云苓在这陪着。 豆蔻正在吃那碗三脆羹,两腮鼓鼓涨涨,点头如捣蒜。 方才江浸月拜堂,她虽进不去,但也没闲着,不出一个时辰就把陆家上下混了个半熟,帮厨房王大妈剥了三瓣蒜,人家就把自己三儿子要讨小老婆的事都竹筒倒豆子般全交代给她了。 “我都打听清楚了,先侯爷还在时,两家原就有个口头亲事在身,要不是先侯爷和大爷都去了,老太太又病着,没人给三爷做主,才叫二房捡了漏。听说当时二奶奶还闹过,可惜不顶事,绳子一捆,生米就成熟饭了。” 媳妇转眼变嫂嫂,这消息够劲爆。 江浸月眼中精光大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 云苓看着她这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想说她几句又于心不忍,直捧心叹气。 豆蔻喝完羹汤,又去吃那花焠鹌子,“还有还有,我还打听到,四姑娘从前和咱们大姑娘就哪哪不对付,而且她下月要嫁的人就是”她喝了盅茶清嗓子,“就是那常大傻子!” 江浸月:“啊?” 云苓:“啊!” 常大傻子是谁?江浸月挠挠头,费解地向云苓求助。 云苓拍着大腿不停喊糟糕,“姑娘有所不知,那常大傻子就是平津侯府的世子爷,当初跟c跟大姑娘有过一段,老爷原是想撮合他们俩的,不想平津侯瞧不上咱们家,一口给否了,还把世子爷关了禁闭。 “大姑娘图的就是个门第,见他们家行不通,扭头就去找下家。谁知那世子爷倒是个大痴情种子,为了大姑娘竟在咱们家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满城风雨,又被常侯爷抓回去,听说关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所以私底下我们都管他叫大傻子。” 江浸月听得一愣一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姐姐的丰功伟绩,不禁唏嘘: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宝座底下,究竟埋了多少无辜人的尸首? “怪道今日四姑娘这么凶,原是错把我当做情敌了。”她无奈摇头。 云苓急道:“姑娘,您现在可不就是她的情敌么!不光是四姑娘,只怕二奶奶也” 啪唧—— 江浸月手里头的鸡爪子掉了,才几息功夫,嫂嫂和妹妹就都成了她的情敌,她猛地一个寒噤,惊呆了。 从前她只知道,姐姐给她留了个烂摊子,现在她才意识到,这个烂摊子真不是一般的大。越想越急,越急就越气,砰声拍桌:“都怪陆欢,就是个害人精转世!专门来克我的!” 骂完,她心里舒坦许多,又开开心心去盘子里抓鸡爪子。云苓和豆蔻“噗嗤”笑了一声,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瞟到门口,登时被顶了嗓子。 “怎么了?”她歪头不解,顺着她们的目光转身看去。啪唧——又一个鸡爪子掉地上了。 门口,那个“害人精转世,专门来克她”的陆欢闲闲地坐在轮椅上,双目含笑地把她望着。月光满洒,那身纁红昏服很是炫目。 细嫩的脖颈微微滑动,江浸月用力闭了下眼,再用力睁开,陆欢还在那,不是幻觉,坐得八风不动,且笑得比刚才还要温柔,眼神都能掐出水,只是藏藏藏刀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谁最后出去的!为什么不关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江浸月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个乖乖娃。 没撒过谎没打过架,对上侍奉阿娘,对下帮扶奴佣,出门倒泔水遇到迷路的小孩还会送他回家。纵观这十六年,真真是个二十四孝模范好姑娘,可最后怎么就撞在他手里了呢? 她仰头望天,不禁垂下两行热泪。 陆欢左手手肘撑着扶手,托着下巴,袖子滑下,露出半截如玉手腕,狭长凤眼似笑非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椅子上蹦起,蔫头耷脑地往墙角缩,像个犯错被抓现行的三岁稚童。 他嘴角抽了抽,没憋住,噗嗤笑了一声。 方才陆嘉音上门寻衅,自己帮她解围,她不感念就算了,竟还卸磨杀驴,在背地里咒骂他。明明人小胆瘦,骂起人倒中气十足,把他都给唬住,以为是个深藏不漏的,不想一扭头又蔫成这副德行。 唉,为什么她总这么让他一言难尽? 云苓和豆蔻立在旁边,左瞅瞅右看看,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恐三爷听了姑娘的话生气,应该帮姑娘同三爷赔不是,可甫见三爷都笑了,应当是没气,又想去安慰姑娘,让她莫怕。 漫长的沉默后,陆欢摆摆手,“都下去吧。”云苓和豆蔻互对一眼,忧心忡忡地退下。 陆欢转着轮椅轱辘进屋,停在案几旁,看了看江浸月,再看看自己跟前的空茶杯。江浸月猛一激灵,紧着颠颠跑来,沏了杯酽酽的茶递去。陆欢不言不动,仍盯着她,目光意味深长。 江浸月心里七上八下,嗓音微颤,“三爷,您吃c吃茶。” 别说她胆小了,便是那胆如斗大的媳妇,也没的在大喜之日当着丫鬟的面把自家男人骂得狗血淋头的。 陆欢打趣,“害人精还是莫要吃茶的好,免得出来克人。” 江浸月心下咯噔,阵阵酥麻感激灵灵从脊背末端冲上来。完了,这是实打实记上仇了。小脑袋垂得更低,讪讪收回手。 若是从前,她兴许就吓成球滚到角落瑟缩起来,可回想之前自己吐在他身上他都没太计较,她又从心底扒拉出一丝勇气,瞅见桌上没怎么动过的饭食,有了主意。 “你饿了吗?这都是厨房刚送来的,我没怎么动过。” 陆欢眸子里终于牵动出点情绪,宴客时他光顾着喝酒,没怎么动筷,在外吹冷风倒也没觉得如何,进屋后身子回暖,又被她这么一问,倒还真有些饿。 可他来新房只想交待几件事,说完就走,无意久留。 江浸月急着将功补过,把他的犹豫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不好意思,便自作主张绕到他身后,推轮椅去桌边。原以为这轮椅会很沉,推着会吃力,故而上手时特地加了力道,不想竟这么轻便,她还吃了一惊。 陆欢几乎惊呆,冷不丁失去行动权,他有点懵。似陆澄那样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人都不敢这么冒失,这丫头倒是敢做,她怎么总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莫名大胆? 哐当—— 他没及时刹住,胸膛结结实实撞上桌沿。火被撞出来,嘶声要发作,扭头正对上她的笑颜,笑涡明媚,杏眼清澈,荡漾出的眼波梗住他喉咙。 “尝尝吧,这汤可好喝了。”江浸月把汤匙往他嘴边拱了拱,蹭了他一嘴油。 陆欢: 连个汤都不会喂,真有够蠢的。且这汤都凉了,上头还浮着层油,怎么可能好喝?他还是很冷静的。 不过这握着汤匙的小爪子好像很好吃。喉间发干,他鬼使神差地去嘬那勺汤。嗯,味道是不错,他很冷静地点头。 江浸月殷切地注视着他脸上的任何情绪变化,见他眉宇稍微舒展开,感觉先前说他坏话那一页应是揭过去了,心里悬着的石头松动,“还想吃什么吗?” 刚才是有意讨好,现在是真心怕他饿坏。至于为什么会有这转变,她没工夫细想。 陆欢辨出她语气轻快许多,心情也被感染,人舒舒服服往椅背里歪,下巴一勾,“那个。” 他想吃虾。 江浸月拣了最肥的一只,仔仔细细剥去虾皮,还特特拿签子把里头的黑线挑干净才递给他。 这回是直接拿手喂的,陆欢嘴角不自觉仰起几分,张嘴吃了。好吃,至于是手好吃还是虾好吃,他没工夫分辨。就当是,都好吃罢。 暖柔唇瓣擦过指尖,似过电般酥酥麻麻,江浸月刷的抽回手,心跳猛地加快。他是故意的? 不不不,他应当是不小心,是自己大意了。他还要吃虾,她可不敢再拿手喂,只剥好了再拿筷子夹给他。 不用手喂,再肥的虾也索然无味。 陆欢兴致阑珊,吃了这只就抬手阻道,“够了。”拇指和食指曲起,其余三根仍竖着,“三件事。” 什么三件事?江浸月歪头,把虾丢进自己嘴里。 中指落下,他道:“第一,新房留给你,我仍住我原来的院子。这里你可随意摆设布置,我不会过问,也不会再来。同理,你也不可擅自去我那。” 江浸月睫毛一霎,张了张嘴,见他又垂下一指,“在外我会同你假扮夫妻,不落人口实。你既做了这三奶奶,我自会护你周全,像今日这样的事,往后不会再有。” 换口气的工夫,小拇指也收回,“最后一句,算是忠告,听不听由你。倘若惜命,就离二房远远的。” 江浸月愣住,她方才已从豆蔻口中得知陆家两房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是没意料,他竟会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一点顾及也没有,看来这里头的矛盾已至完全不可调和的地步。 陆欢一口气说完,泻了盅茶自饮,借茶杯遮掩偷偷打量她脸色。 他刚才有意把话往狠里说,半分情面未留。照理,新婚妻子一进门就被夫婿这般冷言针对,就算脸上装得再好,心里定然是不好过,更何况她这么个软弱的,非掉几颗金豆不可。 可她没有,异常平静地看着他。怎么可能? 他觑着她的表情,试图揪出一点点生气或是难过的蛛丝马迹。他自认这几年眼力长进迅速,可惜竟毫无成果。 不仅如此,她听完这番混账话,眼里有一瞬竟还泄露出一丢丢喜悦,怕被自己觉察,就赶紧藏起来,偏偏还笨拙到掩饰不完全,叫他看个正着! 他手里的茶盅晃了晃。 “嗯,记住了。”江浸月乖乖点头,咧嘴笑得真诚。 记住了?就这样?陆欢心潮翻腾,滚滚若沸汤。 这丫头对自己无意。 意识到这点,他理当高兴才是。日后不会叫一个深闺怨妇苦苦纠缠,他大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正合他意,可他就是不高兴。这个小没良心的! 勾勾手指,“过来。” 江浸月想也没想就探过身去,这三条每一条都正中自己下怀,她高兴还来不及。 “哎呦——” 她脑袋刚凑近些,陆欢就忽然掐她一把脸颊,捻了捻,直到把她眼底所剩不多的喜悦都掐没了,他才勾唇轻笑,走了。 江浸月揉着脸,愣住了。 有毛病? 陆欢走后,云苓和豆蔻才敢从外头钻回来,一左一右围着江浸月,从头到脚每一分都细细打量过,生怕她少一根头发。 江浸月宽慰道自己无事,揉了揉脸,把方才屋里发生的事拣好的说与她们,似这种被莫名其妙掐了脸的,就略去了,免叫她们担心。 豆蔻肠子直,听闻三爷没怪罪,悬着的心当即就收回肚里,从荷包里抓出把刚出炉的椒盐瓜子递与她。 嗯,就方才那点工夫,她跑了趟厨房,又打听到了新鲜消息。 “新房里的事老太太都知道了,现罚四姑娘在屋里绣嫁妆,要明早必须交出个大样来。王大妈去她屋里送蛋羹,瞧见辛夫人也在那帮忙,刚绣出两片水草,就叫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逮个正着。四十多的人了,还杵那挨训,面庞子都红了!” 江浸月想象那画面,与豆蔻笑做一团。她虽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但既是她们不仁在先,乐一下也无妨。 云苓在里屋熏帐,闻声探头笑笑,默默把褥子上的那方罗帕收回匣中。 她原以为,三爷今日能在众人面前无条件维护姑娘,应是对姑娘有意。姑娘虽说是替嫁,没准阴差阳错真能成就一番好姻缘。 结果三爷就来了这么一出,直截了当地同姑娘划清界限,也就姑娘心宽,能忍得住这口气。可这终归不是事,一个连房都没圆的少奶奶,要怎么在夫家站稳脚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且说陆欢从新房出来后并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绕去了后院。 自他患上腿疾后,府中大部分地方都卸了门槛,减了台阶,实在减卸不了,就着人另辟出小径于他方便。他摇着轮椅一路行来,并无阻碍。 夜空乌蓝,半轮镜月斜卧云端,楹窗后的老木樨枝梢簌簌,摇碎一地白芒。树影里立着两个人,一个高挑少年怀抱着只胖橘猫哄话,另一个则坐在石墩上捶腿。 “喵——” 肉肉最先瞧见他,一下来了精神,窜到他怀里蹭他手。陆澄如释重负,跟着转到他身后望风。 “小的见过三爷。”另一人从树影里走出,恭敬行礼。 个头不高,细目瘦脸,嘴边的痦子尤其显眼,赫然就是那白日里同陆嘉音一道闹新房的赖大。人还是那个人,言谈举止却判若两人。 “嗯。”陆欢抬手,示意他不必拘谨,“今日你辛苦了,事办得不错。” 他一行说,陆澄一行掏荷包与他,赖大躬身托手去接。沉甸甸的荷包落在掌中,叮叮咣咣好不悦耳,他只默默收回去,“谢三爷赏赐。” “江家那头如何了?” “回三爷的话,咱们的人都已安排妥当,听后三爷差遣。” 陆欢淡淡点头。 他觑了眼,又道:“沈家那头,再有两日也能齐备,误不了三爷您的事。” 陆欢这才露出些许笑意,朝陆澄抬抬下巴。陆澄颔首,从袖子里掏出个金锭。 赖大见了,忙跪下推辞,“三爷使不得,小的们都是心甘情愿为您办事,当初若不是您出手,咱们几个现在还不知在哪片坟圈子里埋着呢,哪还有现在这奔头?” 陆澄搀他起来,“你就收着吧,你兄弟再有两月就要娶亲,总得把房子盖出来不是?还有你家妹子,过几月不也要说亲了?就全当是主子随的份子。” “这c这这”赖大手抖嘴抖。 “收着吧。”陆欢平平看他,“拿了钱,好好办事,好好过日子,日后有你们享受的。” 赖大收紧指根,掌中金锭又沉几分,粗糙了三十来年的大汉,竟酸了鼻子,抱拳重重一礼,“是!” 赖大走后,陆澄推着轮椅送陆欢回屋歇息。肉肉困得直打呵欠,蜷在他怀里睡觉。 “主子,您方才去新房做什么了?只是说两句话,怎么去了这么久?” 陆欢挑眉看他,陆澄被盯得浑身发毛,忙忙讨饶,“我错了,就随口问问,主子别生气,别生气。” 见陆欢收回视线,他又自顾自叨叨:“您前几日才犯过病,还是该注意些。如果真只有三句话要嘱托,完全可以让我去跑腿,何必亲自”悄悄觑着他的神情,声音渐低。 陆欢笑笑,抖着手指,“你最近是越发大胆了,都敢过问我的行踪了。” “主子您就别取笑了,我哪有这胆子。”陆澄眨眨眼,“就是觉得,您去这么久不应该呀,肉肉都困了。” “还学会拿肉肉说事了?” “不敢不敢。”陆澄见套不出话,只能腹诽:明明就是担心三奶奶被四姑娘吓出阴影,才去特特跑去看人家的,还死鸭子嘴硬。 “想什么呢?”陆欢抬手在他眼前晃晃。 陆澄一下收回思绪,转了转眼珠,“四姑娘那听说老太太这回气得不轻,估计吉期前,她是真出不来了。” 啐了口地,又骂,“该!叫他们为了填亏空就把主子给卖了。主子这回下手还轻了,真该叫他们再出点血才是。” 恰此时路过一片池塘,水光粼粼,倒映朦胧月色。陆欢托腮看得出神,心不在焉道:“不急,一个也跑不了。” 他往江家安插人手时,发现陆嘉音也试图往里动手脚,便主动让赖大找上了她,好借力打力。 陆嘉音亟需证据,他就给她个证据。而他这个四妹妹果不负他望,挑在最热闹的时候把事情闹出来,最后反被他将了一军。 美哉。 于他而言,什么损失没有,还讨了个护妻的好名声,他们二房可就遭殃了。时人重孝,忤逆老太太,苛待侄儿,欺负侄媳妇,这三顶不孝不亲的帽子扣下来,就算他叔叔以后想建功立业,恐也难觅机会。 酒宴上,顾茂彦问他,失了爵位就一点不气?他没回答,但不代表他不生气。 可生气是这世间上最没用的情绪,伤己不伤人。他要做的,是让他们生气。 爹娘是在赴常家晚宴的路上,在常府附近遇袭的;兄长死在回京途中,尸首不远处翻出了绣有谢家徽记的血衣。府衙核实完,却只道是证据不足,断其无罪,他可不信。 廊下灯影一阵微晃,早春寒气灌满袖。他沉在夜幕中,面无表情,纁红昏服未换,反衬他周身淡淡寂寥。 手指收紧,麒麟玉佩深深掐入掌中,烙下红印。这玉是当初主上赐给父亲的,父亲亡故后由兄长收藏。他还记得那晚,兄长的尸首被抬回家中,白布上鲜血虬绕,缠住他心神,勒得他喘不过气。 也就是那晚,他用平生最后一滴泪,擦净玉佩上的血污。 他已跌入崖底,即便面前仅有一根蜘蛛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抓紧它,不为爬上去,而是要把蛛丝另一头的人拽下来,让他们也享受一下自己所在的炼狱,哪怕万劫不复。 “咚”的一声水响,一只青蛙跃入池中,水中月随波荡漾,他忽想起白日那个缩在他怀里的小丫头,那双眼就同这月色一般干净。 她算自己的损失吗?应该,不算,吧 一夜太平,鸡鸣平旦时分,窗外泛起蟹壳青,陆府上下忙碌起来。 庭院内,洒扫丫鬟提着苕帚,“唰唰”打扫青石地上的炮仗屑,时不时探头望两眼新房内,见门打开,忙低头继续干活。 屋子里,江浸月早已醒来,坐在菱花镜前发呆。她择床,当初刚回江家时适应了半个月才习惯,昨夜又得从头开始适应。虽说陆家的床榻比江家的更大更软,她却睡不踏实,一夜辗转。 自今日起,她就是陆家三奶奶,陆欢的妻。可是她为何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就是挪了个窝儿睡觉,阿娘不在身边,她睡哪都一样。 珠帘打起,云苓和豆蔻领着一排丫鬟进来伺候她梳洗。今日要去拜见陆老太太,万万迟不得。 新妇自然要穿得喜庆些,云苓挑了件大红锦缎锦缎金团压花的褙子,配流云蝙蝠的挑线裙子。 惊见这浓烈的红色,江浸月望而却步,扎挣半天才勉为其难把自己塞进去。 其余丫鬟,一部分是辛夫人指来的,有一部分是谢柔塞来的。面上看着都是老实疙瘩,只低头忙活自己的事,眼梢余光都瞄向一处——床榻。 昨夜三爷的确没留宿新房。 确认完这点,她们心底便跃起丝轻贱之意。看昨儿拜堂的架势,还以为三爷对三奶奶有多疼爱,原也不过如此。长得漂亮有何用?还不是拴不住男人的心。如此一想,她们的动作也随之懈怠。 江浸月没留意这些,一门心思想着陆老太太的事。 她的祖父祖母早早就辞世,是以她打小就没接触过这一辈的人,不懂该怎么相处。且她身上还背着事儿,比寻常新妇更心虚。加之昨日辛夫人和李嘉音被罚一事,可知这老太太定不是个食素的,她又添一层慌张。 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见多识广,会不会一眼就看穿她的伪装?若真如此,陆欢大概也不会为袒护她,去跟自己的祖母别苗头。 正想着,豆蔻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三奶奶,你看。” 江浸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清醒过来。说曹操,曹操到? 长廊拐角处,海棠树葱绿。陆欢静静坐在轮椅上,也不知在看哪,一双黑眸深不可测。几片海棠叶扯开的阴影斜斜覆在他脸上,半掩不掩。半晌,才听他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快过来?” 他竟会在这等自己?江浸月愣了会,慢慢腾腾挪过去。也是,他都说了在外会顾及夫妻颜面,自然要一同去向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不好应付,兴许一会儿还会当众给你个下马威。”陆欢直言不讳。 江浸月咽咽口水,直觉鬓边的珠花都在细细打颤,“会c会给什么下马威?” 陆欢忍着不让嘴角抽搐,“不知道,你自求多福吧。” 自求多福?!江浸月差点摔倒,表情比哭还难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闻远侯府,恒寿堂。 陆老太太已梳洗穿戴妥当,坐在罗汉床上边吃茶边等他们。病容未退,眼中却精光灼灼。 她要强了大半辈子,老侯爷撒手人寰,独留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子与她时,她都没垮。不想这长子和长孙先后辞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终是禁不住打击,病倒了。 前几日已严重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大家都暗暗商量是不是该准备吉祥板。谁想昨日,老人家听说新房里的闹剧,气得双目通红,吐出一口夹杂浓痰的淤血,误打误撞疏通了经络,人就缓过来了。睡上一觉,今日就能下地走动了。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喜不自胜,都说是叫三爷的昏礼冲了喜才好的,夸三奶奶是个旺夫的福星,替她打帘都热情许多。 江浸月不知里头缘故,以为她们这笑是对自己即将遭受的不幸的怜悯,当下就想溜之大吉,被陆欢抢先攫住手腕,“去哪?” “我c我c我”她低头捏帕子。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什么情绪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到脸上。陆欢不费心思就看穿她,看了会,又看了会,换个姿势再看一会儿,直到打帘子的丫鬟手都举哆嗦,他才松手,“你忘了那日我与你约定的第二条?” 江浸月怔了怔,她没忘,只是不信。 她与他一无血脉瓜葛,二无情意纠缠,他真会帮自己?且还是在他的亲祖母面前? 陆欢见她呆头呆脑,叹了口气,“我说过会护你周全,就一定会做到。”说完,朝她使眼色。 江浸月明白过来,绕到后头帮他推轮椅。新婚夫妻自然要亲密些,这大概也算在“第二条”里头吧。 “给老祖宗请安。”陆欢因腿脚不便,只坐着拜了一揖。 江浸月则跪在蒲团上,正正经经磕了个头。未出阁前,教养嬷嬷曾特特训练过,走动间要裙裾不摇,身姿不晃,起身后仍低着头恭敬站着。 陆老太太点头沉吟,乜起眼细看。 头先老二来提这门亲事,她是极力反对的。她的宝贝孙儿,就算残废了,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娶一个商户女,且还是这么个名声的姑娘。 奈何她这把身子骨,想给孙儿撑腰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跟老二吵了几日没结果,只打发三孙儿自己去退亲。 不想这臭小子更是个没良心的,出门前还答应得好好的,说即便对方是仙女下凡,他也绝不动心。结果呢?见是个比仙女还漂亮的,就傻哼哼点头了,差点没气死她。 既然人都已经娶回来了,也只能认下。不过她还是要看看,这丫头究竟担不担得起丫鬟们称她一声“三奶奶”。 江浸月被这锉刀般的眼神磨得体无完肤,忐忑上前奉茶,“老祖宗请用茶。” 陆老太太没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吱声,云苓和豆蔻在后头,心都跟着揪起来。 江浸月深吸口气,努力揣好自己那颗乱蹦跶的心。适才她去推轮椅时,陆欢轻声嘀咕了一句:“无论怎样,力求端庄即可,以不变应万变,其余的,有我。” 这话有几分可信,她不知道,但似老太太这样系出名门的闺秀,应该都喜欢端庄之人,自己表现得端庄点总不会有错。 如此思定,她目不斜视,只当刚才那幕没发生,不急不缓道:“老祖宗请用茶。” 陆老太太目光略微松动,抬手去接茶杯,手已稳稳握住杯身,却在江浸月松手的同时跟着松了手。 啪唧—— 茶杯跌落在地,陆老太太躲得快,毫发无伤,江浸月却湿了大半袖子。众人忙要进前收拾,却都被陆老太太瞪回去,心下当即了然,老太太这是在试三奶奶的品性。 都说三奶奶此前因一场大病而转了性子,不再骄横任性,也不知是真是假,如若是假,只怕过不了老太太这关,小家雀可斗不过老麻雀。 云苓和豆蔻在一旁干着急,陆欢却置身事外,犹自闲闲地摆弄玉佩。屋里一时鸦雀无声,唯铜壶滴漏点滴不绝,仿佛一束檐角垂下的春日细雨,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所有人都盯着江浸月,江浸月盯着地上的碎瓷片渣。 老实说,她不知该怎么办。她明白老太太是故意的,但又不能当面埋怨人家,在老人家面前,她对也是错,错更是错,偌大的屋子好像就只剩她一个人,她该怎么办? 熬到最后,她只涨红脸,“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然后就蹲下身去收拾残局,算是默认了。没推脱,也没为自己辩解。 陆老太太垂下视线,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收进眼底。 的确是比传闻中要老实得多,应不是个好事的,可未免太老实,若是个妾还好说,这主母到底离她心中的端庄还差点意思。 有机灵的读懂了老太太眼中的意思,睇向江浸月的目光隐约显出几分同情。碎片只有几片,她却好似永远收拾不完,拨动瓷片的声音传遍各个角落,透着几分凄凉无助。 云苓和豆蔻转目向陆欢求助,陆欢仍沉在自己的天地中,一遍又一遍摩挲着玉佩上的细微裂痕,力道一次比一次重。 陆老太太叹口气,开口想叫人过来帮她,夹板帘忽然打起,进来个丫鬟,“老太太,四姑娘来了。” “四丫头?”陆老太太攒眉。不是让她午后再来交绣品么,怎么现在就来了?也罢,来了就来了罢。 “让她进来。” “是。” 江浸月胸中擂鼓,经昨日那事,她对陆嘉音还心存阴影。一个陆老太太就够难对付的了,现在又来一个,忙觑向陆欢求救。 那厮却收了手里的劳什子,舒展背脊窝进椅背里,嘴角牵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江浸月心尖一颤,说不上为什么,每次看他笑,就算笑得很好看,她也觉慎得慌。 他该不会,又在打陆嘉音的歪主意吧? “给老祖宗,请安。”陆嘉音扶着红玉的手,晃晃悠悠跪下行礼。 为了赶这绣品,她昨晚熬了大半宿的夜,到五更时刻才靠在床头小小打了个盹。还做了个梦,梦里头她正同一人面兽身的怪物搏斗,那怪物好巧不巧竟长得跟三哥哥一模一样,她斗志高昂,一拳就把它打趴下。 她正要踩它脸出气时,红玉突然把她叫醒,说老太太临时改主意,现在就要看绣品,让她马上过去,她匆匆抹了把脸,连脂粉都没擦就赶了过来,生怕老太太等急了,还要罚。 她是好心,陆老太太却不这么想,溜眼扫了一眼她这身打扮,衣裳上褶皱遍布,两圈乌眼青分明挂在脸上,整个人病恹恹的,连笑都不给一个。 其实,以她天生丽质,熬个夜也不打紧,看久了倒还能觉出几分病西施的韵味。奈何时运不济,边上偏还站着个江浸月,她昨夜睡得极好,两颊生晕,又穿了一身红,更衬其肤白胜雪,顾盼生辉。 这对比太惨烈,高下立见。 陆老太太不由压下眉毛,让这丫头午后再来,就是想让她休息够,没成想这丫头竟还不领情,特特弄成这副病痨鬼的模样过来,半点大家闺秀的该有样子都没有,难不成是心里有气,对自己消极抵抗? 侧眸再看江浸月,忽然就顺眼许多,姑娘家还是乖巧的好,至少省心。 “绣好了?” 陆嘉音正站着打盹,没回答,还是红玉上前扯她衣角,她才将将回过神,捧出大红锦缎的枕套,“是” 这么不情愿,看来她想的没错。陆老太太长出一口气,示意丫鬟取来与她。不看还好,一看,更气来。水草不像水草,鸳鸯不像鸳鸯,学了这么多年,就绣成这样? 她直接甩到地上,“拿回去!重绣!” 陆嘉音耳边似炸响个焦雷,打落草起她就被当作眼珠子捧着,似这种绣活,娘亲从未叫她沾过手,能绣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老祖宗,孙女知错了,日后再不敢胡闹,您就看在孙女如今指头满是针眼的份上,放过孙女吧。” 不想这话更拱老太太火,“几个针眼怎么了?你满京城打听去,哪家媳妇手上没两三个窟窿?便是我做姑娘那会子,也没为你祖父少缝过衣裳,你连这点绣活都不肯干,将来到了夫家还得了?” 唾沫星子一茬接一茬过来,陆嘉音脑袋越垂越低,恨不得把自己当成树倒栽到土里。 陆欢暗暗好笑,老太太这话虽说得难听,可字字都是在实打实为陆嘉音着想。 这丫头自小被家里娇惯坏,没看过谁脸色,但以陆家现在这尴尬地位,倘若她只是嫁个寻常点的人家倒也罢,可偏偏嫁的是常家,风头比陆家足,她爹没法给她撑腰,她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老太太想磨她性子,只可惜为时已晚。 他转头去看江浸月,小丫头还吓得不轻,小爪子飞快蹭了蹭裙子,像是在擦汗。他不禁莞尔,都说了会护她周全,至于吓成这样?到底还是不信他,这个臭丫头。 江浸月不是不信他,只是单纯被陆老太太吓到了,生着病还这么有气势,没生病还不得吃人?又很不地道地松口气,幸好枪口对准的不是她。 可这气才出到一半,就听陆老太太悠悠道:“去,给你三嫂奉茶,为昨日之事赔不是。” 得,枪口又转回来了,而且还是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三嫂三嫂三嫂,又是三嫂!怎么才一天工夫,这个家就全都围着三嫂转了? 陆嘉音翻起白眼,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漆盘递到她面前,她也梗着脖子不接。 陆老太太轻轻咳了声,状似无意,她一哆嗦,立马就蔫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茶盅,挪到江浸月面前一递,杯盖摇晃,抖出几滴茶水,“三嫂,请用茶。” 陆老太太皱眉,开口又要训。江浸月不想再在这耗下去,忙接了茶,揭盖咕嘟咕嘟就喝。 “啊——” 她喝太急,被烫到舌头,张嘴不住吸冷气,忽记起“端庄”二字,忙忙掩住嘴小声吸气。两眼泪汪汪,煞是可怜。 云苓和豆蔻紧着跑去看情况,陆欢骤然坐直身,眉心处绷起“川”字,回身向老太太见礼,“媳妇有伤,孙儿先带她回去调养,望老祖宗莫怪。” 江浸月追悔莫及,大着舌头摇头,“不打紧不打紧,我没事。” 陆嘉音憋笑憋得两肩耸抖,气忽然就顺畅了。活该! 陆老太太素日是个吃斋念佛的,见她这样,心中也是心疼,转目再看陆嘉音幸灾乐祸的德行,脸刷的拉下来,甚是后悔当初不该让老二媳妇管教这孩子,心胸品性竟还不如个商户女。 “笑什么笑,奉茶的时候都不记得提醒你三嫂一声么?是不是存心的?” “我c我我没有啊。”陆嘉音哑巴吃黄连,哭都找不着调,茶又不是她倒的,与她何干? 陆老太太瞪她一眼,重重叹气,又朝陆欢点头。陆欢微颔首,扭头就让云苓带人走。 “对了,你——”陆老太太本还想问新房可还缺什么,一抬头,人已经转出门,眉宇间忧色密布,她忍不住笑。 从前他叔叔婶婶生病也不见他这么上心,现在竟是一刻也等不了,刚才装漠不关心还装得挺像回事,差点把她都给唬住。 这臭小子,就是不实诚! 转念想想,她不觉弯了嘴角。也罢,孙媳妇小家子气些就小家子罢,小两口子在一起能老老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别像二房那边似的见天没个清净。更何况,老三现在成了这样,找个老实的至少不会受气。 总之,这个孙媳妇还凑合吧。 她退下腕间的翡翠缕嵌金丝玉镯,交给身边的丫鬟,“去,把这个给三奶奶送去,再着人去请大夫来看看,嘱咐她好好养伤。” “是。” 小丫鬟走后,屋里一下变得空荡,陆老太太这才想起角落里的陆嘉音,越看越不顺眼,粗喘一口气,“去,把这枕套重新绣一遍,好好绣一遍,我还要检查,绣不好你也别嫁了!” 陆嘉音被唾沫星子喷得昏头打脑,预备脚底抹油,又被叫住:“叫你娘来见我。” 新房。 陆欢吩咐豆蔻去厨房要一壶温水,又让云苓去药房取药,自己则毫不留情地掐住江浸月粉白的脸颊,逼她张口。 “啊——”他先啊了一声。 江浸月不习惯让人这么近距离观赏自己的嘴,尤其还是他,这太奇怪了。扭动小脑袋扎挣,他指尖一加力,她只得老实张嘴,“啊——” 也只张开一小口,什么也看不见。 陆欢冷哼一声,小东西脾气见长,敬酒不吃吃罚酒?手指点点她的脸颊半威胁道:“舌头伸出来。” 不要! 江浸月打心里抵触,迫于威势,她还是慢腾腾吐出一小截,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往后缩脖子。不用照镜子她也能想象出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丢人。 还好,茶水不是刚出炉的,她只是舌面上起了两个水泡。 陆欢松气,放开她弹回去。 江浸月忙缩回椅子里,两手捂着冒烟的脸颊,不敢直视他,脑袋里还在不断回忆刚才的画面,眼梢余光好巧不巧,偏还瞥见他上扬的嘴角,那弧度分明就是嘲笑!她更窘迫了。 恰好此时豆蔻拎着壶温水从外头跑进来,瞅见两人的状态,会心一笑,留下茶壶随便扯了个由头就跑。 陆欢泻了杯温水递过去,“喝。”语气不容反抗。 江浸月怯怯伸手,接过来闷头一仰而尽,把杯子送回去,又缩头捂脸。 陆欢无奈地看了眼手里头的空杯,“我只让你喝可没让你咽,含着就行。” “你不早c嘶——”江浸月瞪圆眼睛,牙齿咬到水泡,疼得她五官拧巴到一块。 “你!”陆欢急着掐住她的脸去看舌头,气哼哼瞪她一眼,转身又泻了杯温水给她,“别咽,含在嘴里,等水热了再吐出来。” 江浸月不敢反驳,老实照做。不知怎的,她觉得陆欢今天不大正常,很不正常,明明受伤的人是她,他干嘛生这么大气,有这么对付伤患的吗? 莫名其妙。 她心里默默把他暗骂上百遍,吐水的时候还是不小心嘀咕漏嘴,“不是说以后不来新房的吗,怎么还过来。” “你说什么?”陆欢缩回递温水的手,乜斜眼睨她。 江浸月猛地激灵,“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抢了温水就喝,热了又赶紧吐出来,朝他讪讪一笑。 陆欢沉眸看她,眼里云海惊动。这个小没良心的,在他家都敢给他下逐客令?他为什么来新房?她要是不干蠢事,他才不稀罕来呢! “照我说的,再喝几杯热水,等药煎好了就赶紧喝药。这几日吃饭喝水都小心些,别再烫着。” 江浸月一心盼着他赶紧走,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陆欢看透她心思,这是半点挽留他的意思也没有啊!亏他一早还特特把陆嘉音骗来替她挡灾,她就这么报答自己? 肚里的火越拱越高,他竖眉放狠话,“要是敢留疤,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浸月心肝大颤,不仅嘴巴张圆,连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哪有这样的人?自己留疤,他还要收拾自己? “记住了吗?”凶神恶煞。 “记住了”委屈巴巴。 屋外小丫鬟一脚进了门槛里,另一脚还在外,撞见这幕,本还笑盈盈的脸一下古怪起来。 世间关心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像三爷这种以恐吓助长的,还真是世间少有,也就三奶奶这好脾气能受得住了。 “什么事?”陆欢先注意到她。 小丫鬟收回神,换上笑脸,“老太太使我来给三奶奶送东西,还让我转告三奶奶要好生养伤。” 老太太给她送东西?江浸月有点懵,看到她捧过来的玉镯,眼睛直接就直了。这这这能换多少鸡爪子啊 陆欢莞尔,看来老太太已经接纳这丫头了,扭头又去看小东西,愁眉不展什么也不懂,他只得代劳道:“替我们向老祖宗道声谢。” 我们?小丫鬟会意,乐呵呵道是。 人都走了,江浸月才缓过神,把镯子推到陆欢手里,“我不能收这个,太贵重了。”更何况她只是个冒牌三奶奶,收了礼她良心就更过意不去了。 陆欢挑眉,抬手作势要砸,她赶紧抢回来,“别别别,我收我收我收。”一会又枯着眉毛问:“可是老太太明明不喜欢我,干嘛还要送我东西?” “因为你蠢。”陆欢最后掐了把她的脸,扬长而去。 江浸月: 那厢恒寿堂外,辛夫人在夹板帘前来回转了三四圈才敢进去,讨完一身骂,又气急败坏地出来,兀自叉腰满院子打转。 天天欢哥儿长欢哥儿短的,她的允哥儿就不是她亲孙子了?他们二房掉一块肉还不及她的欢哥儿流一滴泪打紧,真真这心都偏到爪哇国去了! 婆婆找她出气,她也找自己儿媳妇撒气。 她扭头就风风火火去找谢柔,进屋见人不在,便指着思琪骂骂咧咧:“去支几百两银子出来,我一会要出门打牌。” 思琪稍犹疑,她更凶了,“小贱蹄子,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让你去拿银子,还不快去。” “可c可二奶奶她” “什么二奶奶不二奶奶的,我是她婆婆,我跟她要银子,她还敢不给?都嫁过来大半年了,肚子半点动静也没有,仔细我让允哥儿休了她!” 思琪听了直咬牙,随意福了福礼转进内屋。 谢柔坐在榻上,捏着拳头一动不动。稀薄阳光透过茜纱流泻进来,满屋亮亮堂堂,却始终照不亮她的脸。 思琪硬着头皮上前,“二奶奶怎么办?” 沉默片刻,谢柔忽而一笑,“她想要钱,给她就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辛夫人有两个固定牌友。 一个是延宁侯夫人,也就是谢柔的母亲。 她们二人是手帕交,关系好到能同穿一条裤子。直到后来谢柔嫁进陆家后不受待见,陆嘉音与谢霖亲事又告吹,两人才真正掐起来。若不是明台寺里的方丈日日劝着,辛夫人恨不得扎个小人咒她。 另一个是平津侯夫人,也就是陆嘉音的未来婆婆。 她们二人本没什么交集,见面撑死寒暄两句“吃了吗”“吃了,你呢”。辛夫人吸取自家婆媳关系的教训,为了女儿,她死乞白赖硬是跟人家扯出了点交集。 三人明明各怀心思,互相看不上眼,偏偏又能很神奇地在牌桌上和谐切磋,也算京城一桩奇谭。 打牌三缺一,最后一人总也没个定数。有时是延宁侯夫人喊自己姑妈来凑数,有时是辛夫人唤自己妹妹来坐庄,有时甚至直接让随行的丫头上桌。 今日这人是平津侯夫人带来的——江夫人徐氏。 因近来江平往常家跑得频,徐氏自然不能拖他后腿,没几天功夫就同常夫人好到差点拜把子。 延宁侯夫人瞧不上徐氏,一个商户人家怎能跟她们功勋命妇同坐一桌,但眼下找不到合适的人,她也就忍了。 于辛夫人而言,谁来都一样,她今日只有一个目的,把上次输给延宁侯夫人的银子赢回来。 简单寒暄完,四人一块上了牌桌,辛夫人坐北,平津侯夫人坐她上首,徐氏坐她下首,延宁侯夫人则坐她对面。 出门前,辛夫人特特给财神爷上了三柱高香,用从寺里求来的甘露净过手,还翻了黄历知道今天大利正北,以为这回定万无一失,妥妥的。 可几圈下来,她右手边碟子里的银瓜子一点一点凹下去,而延宁侯夫人手边已摞起老高。 “我又胡了!”延宁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忘给自己的老对手辛夫人抛个挑衅的小眼神。 辛夫人气得手打颤,手里头的绝章红中几乎被她抹成白板,越打越蔫,进门时的气势全去了九霄云外,直觉自己打什么牌都胡不了。 “二饼。”素手在面前一晃,点亮她眼中的希望。 “我胡啦!哈哈哈哈哈。”辛夫人笑弯了眼,“掏钱掏钱快掏钱。” 徐氏给得最痛快,拉着她的手一遍遍道喜,方才那章救命的二饼就是她打出去的。平津侯夫人瘪瘪嘴,也给了,只有延宁侯夫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似乎从这一局开始,风水就转到辛夫人头上,她想要什么牌,就能摸着什么牌,而其中大多数都是徐氏打出去。 辛夫人不傻,能看出她有意巴结的心思,更得意了。 因她家这位空头侯爷的干系,京里那些命妇对她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私底下却没一个看得上她。难得碰见个肯捧自己臭脚的人,即便对方是个商户背景她也不在意。 有了徐氏这个点炮手,辛夫人不仅把今日输的赢了回来,还小赚了一把。 平津侯夫人打牌只图个乐,并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延宁侯夫人可没这么大度,推手一抹牌,“不打了!”扭头就带着人走了。 辛夫人歪歪嘴,内心腹诽她心比芝麻小,手肘撑着桌面数她的银瓜子。 徐氏送走平津侯夫人,又折回来找她,“辛夫人大喜,今日风水可真旺,可否让我也跟着沾沾喜气。” 辛夫人得意地昂起下巴哼哼,“还得多谢江夫人仗义相助。”拣出几颗银瓜子递过去,慷慨道:“算是我一丁点儿心意,还望夫人笑纳。” 徐氏觑了眼手里少得可怜的几颗银瓜子,眉梢抽了抽。羞辱谁呢?她看起来像是个缺钱的人么? 小不忍则乱大谋,郁气在肚里打了个转儿,强自压住。 “辛夫人这样可就见外了,咱们目今也算亲家,我这胳膊肘不往你这头拐,难道还要往外拐不成?” 她笑吟吟拎着茶壶上前,往杯里沏了壶酽酽的茶递过去。 辛夫人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长房那门亲是她和侯爷一道帮忙牵的红线,且还收了江家不少好处。她虽不待见侄子和侄媳妇,但该给徐氏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遂接过茶呷了一小口淡淡道:“妹妹提醒的是,是我疏忽了。” 徐氏眼尖,瞧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心里把握又足了些,朝李妈妈使个眼色。李妈妈福了福礼,领着屋里的丫鬟出去。 大门关上,屋里光线随之暗淡。 “我家这丫头姐姐也是知道的,从小让老爷娇惯坏了,连我都敢不放在眼里。我虽担了母亲这名,可到底隔着肚皮,管多了怕她心里不痛快,找老爷告我黑状,管少了又怕教导有失,到头来还是我的不是。” 徐氏坐到她边上,握着她的手诉苦,“看姐姐这模样,终归是我没把这丫头管教好,让姐姐烦心了。” 受了一整天气,终于听到一句像样的人话。辛夫人反手握住她,恳切道:“傻孩子,这如何能怪到妹妹头上?你含辛茹苦把她养到,不叫她受委屈,这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徐氏苦笑,眼中泪光点点,“姐姐能知我苦心,我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吃。”拿帕子摁了摁眼角,“我才辛苦十几年,剩下的几十年,还要辛苦姐姐。您是长辈,她倘若做错事惹您不顺心,您自当拿出长辈的派头来管教她。” 辛夫人摆摆手,嗟叹道:“妹妹有所不知,就我们家情况,我还真做不了主。哼,如今老太太眼里只有她的三孙子和三孙媳妇,连侯爷她都瞧不上眼。我躲还躲不及呢,哪里还敢管教。” 徐氏打趣:“您是长辈,他们孝敬您是应该的。”眼珠子一转,她支着桌子凑近,“我倒有个好主意,保准能叫那丫头在老太太面前跌份儿。” 辛夫人越听越兴奋,心中升起希望,没准还真有戏! 新婚三日本应回门,陆欢掐指算了算,觉得还得缓一缓,便打发人去新房问江浸月知否着急回去看家人。 江浸月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回去干嘛?好好的干嘛给自己找不自在? 是以陆欢才稍稍露出点想往后顺延几日的意思,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倒是让陆欢很意外,看来这丫头的心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硬。 如此过后,二人就再无交集。一个成天闷在自己书房,不知在琢磨什么;另一个成天闷在新房,倒腾她的香料。 陆欢提出的三条约定对她而言真真是再妙不过,她就算把满院子都弄得跟香料作坊一样,也没人会指摘她的不是,这可比在江家舒服多了。 更何况在这家里,叔叔和二堂哥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妹妹和嫂嫂还都莫名其妙成了她的情敌,老太太和婶婶也不大喜欢她,真可谓四面楚歌。 且她还是个冒牌三奶奶,与其每天出院子招摇,担心哪天会被拆穿,还不如缩起来种种花c调调香。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当然就不会错啦。 云苓和豆蔻本还想劝她多去和三爷走动,拉近夫妻关系,劝着劝着也就死心由她去了。 剩余的几个丫头可不乐意了,要知道她们身后的主子可还等着她们递消息呢,总不能每天都说三奶奶在种花c三奶奶在鼓弄香料c三奶奶在睡觉吧? 可除了这些,思来想去,也就是一条还有点价值:三爷和三奶奶至今仍未圆房。 另一头,陆欢也等来了自己的事。 顾茂彦来了,直接推门进他书房,满头大汗的,连招呼都不打,抢了他杯子咕咚咕咚就开始灌水。 陆欢不悦,“这么急,也不怕呛死。” “死”字还没说完,顾茂彦就呛到了。 “咳我这不是c咳怕你等急了吗” 陆欢嗤之以鼻,“顾伯母又给你相姑娘了吧。看你跑成这样,那姑娘现在八成就坐在你家大堂喝茶,你是翻墙逃出来的。” 全中!顾茂彦脸上挂不住,忿忿道:“成了亲了不起啊?这么挤兑人,也不怕遭报应。” 说到成亲,他忽又想起,自己作为这厮从小到大最铁的哥们,到现在还没见过新娘子的真容呢! 复又开始起哄:“嫂子今天在家吧,刚好,领我去拜见拜见。也好给我老娘做个参考,我顾茂彦此生定是要娶个一等一绝色的女子回家的。” 听到这句,陆欢已能猜出他接下来还要说什么,轻叹口气,取了个新茶杯斟茶自饮。 待他口干舌燥,举杯灌茶时,他才幽幽道:“她不是江溶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顾茂彦一口茶直接喷出去,“什,什么!” 陆欢显然早有预料,躲开三丈远,捧茶闲闲地喝着,仿佛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与他无半点干系。 顾茂彦不禁犹疑,觑着眼看他。明明是多年的至交旧友,他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盅茶闭,陆欢唇齿留香,抬眸见顾茂彦满脸通红,两只眼睛都快瞪掉,显已被吊足胃口,方才摆手叫来陆澄,让他把查出的东西告诉他。 约莫一炷香后,顾茂彦杵在椅上目瞪口呆,连眼睛都不会眨巴了,半晌才缓过神,“所以江溶月真的跟人私奔了,替她嫁过来的是她的孪生妹妹,叫什么江浸月的你真被人裹了绿头巾?” 陆欢倒茶的手一滞,溅出几滴茶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虽说他总结得没错,可为什么非要加最后一句,存心给他添堵? “不不不,你等等,我再捋捋c再捋捋。”顾茂彦用力甩两下脑袋,揉着额角苦思冥想。 半盏茶后,他猛地抬起头质问道:“不对啊,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你做何还要娶她?这可不像你能干出来的事。”灵光一闪,复又坏笑道,“莫不是你对那替嫁来的小丫头动了凡心?” 怎么可能?陆欢瞥他一眼,将小丫头的脸丢出脑海,冷哼:“你没听说过‘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吗?这世间有多少男女,又有多少诗句,偏我跟她的名字能凑成一句,且还是这么个意思。只能说明我跟她呀,命中注定没法在一起。” 顾茂彦听完,只道他这是在强词夺理,“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认下她,可别说是看她可怜,我还没那么傻!” “自然不是。”陆欢笑得意味深长,“你还记得那日喜宴上江平和谁走得最近么?” 谁?顾茂彦捏着下巴再次陷入深思,那日他虽喝大发了,但意识还是清醒的。陆家的喜宴上,江平一个劲儿要讨好的人是平津侯常海。 想到这点,他忽然茅塞顿开,“你是想利用江平打击常家?” 陆欢但笑不语,可意思已经明白写在脸上。 他惦记常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只苦于无处下手。常海那个老狐狸把自家看得跟天牢似的,苍蝇想飞进去都得让他先辨一辨公母,要抓他的把柄比抓谢家的要难得多。 不过幸好,有人能进去。 江平本就是因和常家联姻不成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陆家。为何?因为陆嘉音马上就要嫁去常家,同陆家联姻,也就间接同常家搭上了线,再往前使点儿劲,没准就能同常海背后的人说上话,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陆欢幽幽道:“常海之所以能密不透风这么多年,除了他自己谨慎外,多半还是因为他缺点筹码,我如今认下这门亲事,就是要把这筹码顺理成章地送到他手里。” 见顾茂彦仍云里雾里,他便单刀直入,“常海缺钱为他择定的主子办事,所以我就给他递了个钱袋子。” 杀人犯在正真杀人之前,就算撑着一肚子坏水,你也不能用律法把他怎么着。所以他要做的,就是给杀人犯递刀,引诱他犯错。 只要能撬开一点口子,他就能把口子挖成深坑,把常家埋进去。 顾茂彦摸了摸额头,静下来细想他的话,不觉后背冷汗涔涔。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为达目的,连自己的终生大事都敢利用。 目光从好友脸上逡巡而过,停在那双病腿上,他深深叹口气,“我突然有些怀念从前的你了” 音容笑貌具没变化,可昔日那个怒马鲜衣,在父兄的庇佑下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少年,到底去哪了? 顾茂彦突然又同情起那个深陷阴谋,却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那事成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江浸月,她虽说骗了你,但我听那意思,她也是被逼无奈,怪可怜见的。给点银子,找个地方把她安顿好,就别为难她了吧。” 怎么处置她?陆欢视线低垂,下颌绷紧,整个人沉入阳光照不到的阴霾处。 他不是圣人,吃的是五谷杂粮,也有七情六欲。那晚游湖回来,他便让陆澄去打探消息,知道真相后他自然是恼怒的,一心只想赶紧利用完赶紧把人轰走,至于银子后路什么的,让她自己想办法去。 可跟这丫头几番接触下来,他发现自己似乎并没那么讨厌她。 她就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赤诚无瑕,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害怕了就缩起来,除了身份之外,她所有的表现都真诚坦荡,无一点隐瞒。反倒是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还一直在哄骗她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他竟忽然没了答案。 但,让她走是不可能了。只要一想到她会走,他心里就会莫名焦躁,这究竟是为什么? 唉,真是个麻烦的小东西。 顾茂彦看他脸色不大对劲,讪讪摸了摸鼻子。毕竟被戴绿头巾的人不是他,他没权利要求别人受辱后还要放宽心,不计较。 想着要岔开话头缓和气氛,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拍在桌上,“虽说那常家一时半会儿咱还动不了,可谢家那头似乎有点意思了。” 呷了口茶,他得意地挑起一边眉,“你上次抓回来那几个谢家的家丁,啊呸,是水贼c水贼,我都还没上夹棍,他们就全招了。” 顾茂彦虽瞧着吊儿郎当,可作为刑部尚书之子,他到底还是很有点本事的。 陆欢拣起账册翻了两页,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 “你打算怎么用这东西?” 陆欢把账册收进书架暗格内,“这个不急,怎么也得等原告先回京不是?” 闲话间,陆澄从外头跑进来,立在门口犹豫不决。 “什么事?”陆欢狐疑看他。 陆澄跟在自己身边的时日不短,养气什么的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慌慌张张? “那个新房那边出事了,三奶奶她c她她和辛夫人她们c打起来了。” “谁?!”陆欢惊得破了音。 以辛夫人的性子,跟谁打起来他都觉得合情合理,不打才不合理,可跟那丫头回想她的小胳膊小腿,怎么可能?他脸色不自觉黑下一个度。 “三奶奶!”陆澄急了,“我听说是有人检举三奶奶身边的丫头偷窃,辛夫人带人去新房搜,结果搜出了巫蛊邪物,上头还写着三爷您和老太太的生辰八字。” 陆欢眉心的“川”字越发显著,周身无端涌起股寒意。顾茂彦由不得抖了抖,捧茶退开。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就那小东西的脑子,恐怕连巫蛊是什么玩意儿都不清楚,怎么可能还会去捣腾这些? 但如果是有人存心挑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走。”他丢下一个字便再不管别人。 小东西胆子比芝麻还小,辛夫人又不是个省油的灯,耗久了铁定是小东西吃亏。 陆澄跟在他后头,也走了。屋里只剩顾茂彦一人,端着杯半凉的茶水,呆若木鸡。 就这么走了?自己给他带来这么有力的线索,他连个“谢”字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虽说他也不图这个“谢”字,可他气不过啊!有他这么当兄弟的么! 他气哼哼地满屋转了几圈,念头一转,忽想起方才那句“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来,释然一笑。 认下这门亲,真只是为了利用么?不见得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来新房之前,陆欢以为,这里的状况应该是这样的。 满屋狼藉,辛夫人叉腰立在正中,喷壶似的对着一屋子鹌鹑耀武扬威。小丫头大概已经吓得缩到丫鬟身后,一劲儿发抖。至于哭没哭,就端看自己什么时候能赶到,去晚了大概就只能领回来一个泪人了。 所以直到现在他停在新房门口,他也没想通,这丫头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挡在丫鬟们面前,跟辛夫人叫板的? 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绊住了脚,他歪回椅子里,双手交环在胸前,老神在在地等着她一会儿还会有什么反应。 巫蛊娃娃是在豆蔻的枕头底下发现的,辛夫人看过一眼就招呼人要捉豆蔻去问话。豆蔻小脸煞白,窝在云苓身后不敢探头。 她这几晚都睡在江浸月卧房的次间里,已备她夜里差遣。若不是辛夫人突然杀到,她都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小屋。 “这个不是她的,我c我保证!” 江浸月玉面通红,努力拔高音量,奈何她生得娇小,声音还细软,半点威慑力也没有。 她其实还是很怕辛夫人的,声音都在抖,可她如果不站出来,她的丫头就得遭殃。 辛夫人鼻子哧哧哼哼,“三奶奶这空口无凭,拿什么保证?再说了,这新房里那么些丫鬟婆子,你还能各个都保证?若不是今日凑巧发现了这个,指不定哪天老太太和欢哥儿就都出事了呢!” 时人最畏惧这类劳什子,且越是身份贵重的人家就越是忌惮。几年前,先太子就是因为这巫蛊案被废,现如今还在皇陵督工,看人锯木头呢。 说话间,辛夫人又要命人去拿豆蔻。江浸月急了,“那那那就算有事,也是我们大房的事,我来管,不用夫人操心!” 陆欢闻言不禁亮起眼睛,她这话虽说得孩子气了些,但可谓是直戳辛夫人要害。 不用查他都能猜到,辛夫人今日这么大张旗鼓地闹事,为的就是往大房这头插一脚,自己的石麟院她是不敢惦记了,所以就想了这么个折,改从新房下手。 辛夫人气得不轻,离她近的人几乎都能听见她的磨牙声。这丫头平时瞧着老实巴交,竟也敢当众顶她嘴,正经连房都没圆过呢,谁给她的脸敢在她面前摆大房奶奶的款? 趁没人说话的档口,云苓凑到江浸月耳边提醒她先把娃娃要回来。 江浸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那个娃娃呢?拿出来,我去查究竟是谁做的。” 小爪子孤零零摊在半空中,吹了半天西北风也不见有人搭理。 辛夫人翻起白眼,“你查?恐怕三奶奶还没弄清楚情况吧,这东西虽说是在下人房里搜摸出来的,可不代表就一定是下人做的。”扬起脖子,冷笑,“没准是主子指使的呢?” 江浸月一下梗到脖子,瞪圆眼睛,“我没有!她们也没有!夫人要是不信我,就去找三爷好了,让他查总行了吧。” 冷不丁被她提到,陆欢有些意外,心里噗通一下,像是冰天雪地中忽然开出了朵花。 辛夫人不屑地扯动嘴角,她自然不会傻到把这事交给陆欢去办。她今日来这,搜查巫蛊邪物是虚,刺探大房私产是实。 老侯爷临走前曾分过一回家产,分得很公允,连她这个二房媳妇都不得不服。但同样一份产业,几年经营下来,大房那虽换过两辈人,可进项上只增不减,反观他们二房就真的是凄凄惨惨戚戚了。 因老太太有言在先,分配过的家产就都是各房私产,彼此间不可再互相惦记。是以眼下陆家总体虽有些困难,而实际上陆欢手里还攥着金山银山,她焉能不眼馋? “三奶奶是不是清白的,你自己说了可不算。来人,去主屋好好搜搜,看看有没有遗漏。” “慢!” 辛夫人手才抬到一半,硬生生就被人群中摇着轮椅悠悠进来的陆欢打断了。 “娃娃在谁那?”他摊手,略略动了动食指和中指。 底下人觑着辛夫人的脸色,不敢妄动。辛夫人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笑容一僵,半晌才开口打哈哈,“欢哥儿怎么来了,你身上不好,不该跑这趟的。这东西不干净,你碰了只怕要不好,还是让婶子来吧。” 陆欢摇头道不妥,“就像媳妇刚说的,这是我们大房的事,我既是大房的家主,也是这件事的受害人之一,难道这个家里还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去调查这件事吗?” 说完,他目光转而扫向众人,声色俱厉,“东西呢?拿出来!同样的话我可已经说了第二遍了。” 底下人皆是一抖,终于有人战战兢兢上前把娃娃交给他。 陆欢拿在手里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复抬头向辛夫人笑道:“婶婶待在这,可是还想着要搜房?”不等她回答,他已招呼上陆澄,“去把石麟院各处屋门都打开,索性让婶子一次性搜个痛快。” 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敢不敢搜! 辛夫人不敢。 两房都已分过家,她既不是大房的人,也不是如今这陆家当家的,就这么带人去搜自己侄子的院子,这道理搁哪也说不通啊! 心里头再气,她也只能悻悻作罢,领着人灰溜溜出去,临到门口,又听陆欢悠哉道:“婶婶今日替我这般劳心劳力,待日后查出真凶,我定亲手提到婶子面前,给婶子个交待。” 呵呵,交待?只怕是上门寻衅罢!辛夫人忿忿不平,倏尔又眉眼舒展,能不能查出个所以然还不一定呢,今日这局她可是下过苦功夫的,就算最后成不了事也祸及不到自身。 “那就辛苦欢哥儿了。” 辛夫人走后,几个鹌鹑还瑟瑟杵在那,以为陆欢要开始盘问她们了。 可谁知陆欢什么也没说,把娃娃往陆澄手里一塞,就让他们都下去了。豆蔻还吓得不轻,需云苓搀着才能走。 江浸月很想跟她们一块出去,奈何她是她们的主子,得帮她们说话,只得硬着头皮留下,等陆欢发话。 可陆欢什么话也没有,曲肘撑在扶手上,就只托腮看她。 如今这天一日热过一日,光是在屋里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薄汗,旁人应当都会瘦下来些,可她好像没有,就穿着轻薄的鹅黄色衫子立在那,脸蛋和肩膀似乎都圆了些,不胖不瘦,正正好。 谁都没说话,屋里静得出奇,仿佛过了很久才听见“滴答”一声,滴壶嘴里吐出一颗露珠,掉在铜壶里。 江浸月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实在猜不透他脸上这诡异的笑到底是不是在生气,滚了滚喉咙试图打破沉默。 “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 ——那啥,就意思一下嘛,人家好歹帮她赶跑了辛夫人不是?礼数上总得,客气客气。 可她没想到陆欢这么不客气,挥手就让人去摆饭了,然后继续托腮,笑吟吟地看着她,嘴角弧度都比刚才高了些。 江浸月: 好吧,想吃就吃吧,这里是他家,他说了算。 陆欢本来其实没打算留下来,石麟院那头也在备饭,只是刚刚他忽然发觉这丫头在躲他,所以就想留下来看个究竟。 等饭都摆好,她特特绕过自己坐到对角,他才肯定,小东西就是在躲他,心里当时就不舒服了。 躲他干嘛?他又不会吃人。刚刚辛夫人在这,她都没这么害怕,难道他比辛夫人还可怕? 他沉下脸,低头瞅见面前的水晶虾晶莹诱人,就是没去壳,他更气了。上次她还坐他边上帮他剥虾呢! “过来!” 江浸月身上一抖,才送到嘴边的丸子咕噜滚落到碗里,“怎c怎么了?” 她不懂他好端端地吃着饭,怎么就突然发火了,以为是自己哪里招惹到他,忙停下筷箸乖巧坐好。 陆欢攒眉,舒展长臂随手拉来一张椅子放在边上,拍了拍,“坐这。” 江浸月迟疑片刻,到底不敢不从,忐忑地走过去坐好。小脑袋低低垂着,心思呼呼飘着,以为他终于要为方才的事盘问自己,就想先开口争取个宽大处理。 “那个娃娃真不是豆蔻的,也不是云苓的,我保证。” 陆欢眨巴两下眼,明白过来。哦,原来她在担心这个,她不说,自己都快忘了。知道理由,他心里也就舒服许多。 江浸月见他没吭声,以为是不信她,手指不安地绞弄帕子,“我说的都是真的,豆蔻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她们的,难道是你的?”陆欢故意这么逗她。 不想她竟然真中招了,刷的抬起头,眼波轻轻颤动,像被石子惊乱的溪涧。 “不是我,我没有” 她一叠声否认,可说来说去都只有这么一句,连个理由都说不出来,连她自己都觉毫无说服力。 她咬紧一口小白牙,搜肠刮肚为自己寻找可靠的证据,红艳艳的小嘴微微嘟起来,显然是委屈极了。 陆欢不自觉盯着看了会,视线移开,落在她肉嘟嘟的脸颊上,雪白里透着点淡淡的粉,像春日里初开的桃花。 他喉间无端发紧,鬼使神差地探身凑过去。 江浸月抓耳挠腮半天,终于从记忆角落扒拉出一条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兴奋地抬起头,“我想到了” 然后就觉颊一热,被他亲了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陆欢啃完,犹自舔着嘴角回味,软软的,香香的,像是吃了口新鲜荔枝。 至于甜不甜他刚刚啃太快,没尝出来,得再啃一口。想着,他就又凑过去。 小丫头受到了惊吓,吓傻了的那种。呆呆坐在那,直愣着一双大眼睛,半晌,睫毛才终于霎一下。 她没反抗,陆欢不费吹灰之力就又啃上了,还收唇轻轻抿了一抿。嗯,很甜,这回他能肯定。而且似乎还有点上瘾,要不再啃一口罢。 他复又靠近,这回江浸月有反应了,蹭的一下惊跳起来,缩到墙角,呆呆地摸了摸被啃过的地方,垂头冒烟,“下c下流!” 她不会骂人,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凶的话了。 唇边还留有滑腻触感,陆欢抹了把唇角,昂首似笑非笑地看她。这就下流了?那他不介意再下流一点,至少让她涨点见识。 他抬起手,五指微曲,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挑,“过来。”声如醴酒,眸荡星辉,难得流出几分世家纨绔的风流之态。 可这招对江浸月没用,她不仅不靠近,反而又躲开几分,摇头不肯,左顾右盼间嘴唇翕动,声似蚊呐,“天c天色不早了,你不回去吗” 又要赶他走?这翻脸的速度竟比翻书还快,才帮过她的忙,转眼就不认人了? 陆欢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半空中那双骨节修长的手一僵,五指慢慢收拢攥成拳,掖回袖子里,良久才终于顺平气。 “今夜我宿在这,不允许么?” 江浸月瞬间垮掉的眼神在说:“不允许。”她习惯一个人睡觉,这下屋里冷不丁多出一个,且还是个男的,小天地被打破,她很受不了。 可她嘴巴还是很没骨气地道:“允许。”没法子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这里是他家。况且契约夫妻也是夫妻,合该住一处,她没道理把人撵出去。 她这点不乐意全反映到了脸上,陆欢看得一清二楚,心里那股坏劲儿上来,“还不引我进去?” 江浸月苦大仇深的小脸上又添一道裂纹,心不甘情不愿地蹭到他后头,帮他推轮椅。进了里间,新的问题出现了。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杵在那犯愁。 陆欢嘴边噙着温和笑意,凿玉之声不紧不慢地从他口里发出,“过来,帮我宽衣。” 宽衣宽衣宽衣—— 江浸月脸上轰然烧着,呼呼冒烟。宽衣不就是要 她一面害怕,一面告诉自己,他们现在是夫妻,正经拜过天地祭过宗祠的,圆房是迟早的事。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倒不如现在就给她个痛快。 平抚好心绪,她迈着小步怯怯上前,纤细嫩白的手指迟疑地伸过去。 可因陆欢是坐着的,且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她不得不俯下身帮他宽衣,难度增加不少。 拉扯半天,除了把他衣襟扯得更凌乱些,就再没别的进展。盯着她的那道视线反而越渐灼热,烫得她不敢低头。 正窘迫间,面前突然有黑影罩下,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死死压倒在床榻上,带起的劲风刮得案头烛火左右直晃。 床板吱吱呀呀,帐上金钩叮叮当当。 江浸月还没从变故中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欺身负下,不到两掌的距离,他的鼻息就滚擦着她的肌肤,撩拨阵阵颤栗。 她完全懵了,本能地伸手推他。 可她这点力气哪里推得动,陆欢只动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攫住她俩细瘦的手腕,往头顶上一压,她就彻底动弹不得。 感觉到他另一只手已缠绕住自己的腰带,她吓得声音都在抖,“我c我” “我什么?嗯?”陆欢松开她腰带,改捏她下巴。 她想说不要,可到最后还是没“我”出来,心一横,闭上眼听天由命。 瞧见她细嫩的脖颈微微滑动,陆欢也跟着滚了滚喉结。屋里熏着安神香,能安神定志,她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却叫他意乱神迷。 他盍眸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头慢慢埋入她颈窝,细嗅她身上的馨香,再没动作。 烛火摇晃,在霞影纱上绘出两人的暧昧身影。窗棂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撞击声和极细微的脚步声,陆欢眼睑不动,只眼珠平平移过去打量,片刻又收回。 觉察身下这小东西已把自己紧绷成铁板,睫尖都在颤,他不由一乐,凑到她耳边吐气,“这才叫下流,笨蛋。” 江浸月刷的睁开眼,正对上他那笑意盎然的脸,知道自己被他耍了,气鼓脸颊,偏头不理他。 坏人!哼。 白玉般的小脸慢慢飞上红霞,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陆欢看着心里痒痒,捏住她下颌强行扳正她的脸,细细端详。 江浸月扎挣不出来,瞪圆眼睛表示自己的愤怒,他却一点不知收敛,依旧按照刚才的步子看她,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还真是越看越觉她可爱得紧。 他低头亲了亲她小巧精致的鼻尖,双手撑着床板缓缓坐起。身上桎梏松脱,江浸月登时鱼似得弹开,缩到与他相对的墙角,捏着衣襟提防他。 这样也可爱。 陆欢眼中柔色渐浓,低头咬破手指,挤出几滴血珠擦在被褥上。眼梢余光瞥见她正往这边探头,他笑了笑,“一会儿记得让她们进来给你换一床新的。” 江浸月没看清楚他在干嘛,疑惑道:“为什么?” 陆欢挑眉揶揄她,“因为我下流啊。” 江浸月: 这人,心胸就不能稍稍宽广那么一点点嘛! 她还在那兀自生气,陆欢已坐回轮椅上。溜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还不够乱,便抬手又扯开些,露出一小片白皙精壮的肌肤。 江浸月呼吸一窒,下意识攥紧自己的衣襟,偏头不敢看他。 可陆欢敢看她,目光毫无顾忌,自上到下,从左到右,直把她看得恨不得赶紧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了事。 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才含笑出去,“好生安置吧。” 因豆蔻还没从辛夫人留给她的阴影中走出,云苓只得陪着她,是以现在等在屋外的丫鬟们都是二房那头指来的。 见陆欢出来,她们忙低头行礼,“三爷。” 结合他脸上餍足的笑和身上不甚平整的衣衫,她们心里都有了答案。 “烧桶热水,好好伺候三奶奶。”陆欢冷冷道,眼睛一弯,语气跟着染上暧昧,“她今晚可累坏了。” 丫鬟们都未经人事,控制力差的直接红了脸,恭送他走远后才进屋。 床榻边,江浸月正盯着被褥发呆,发髻衣裳凌乱,双颊绯红,一看就是刚承过恩泽的娇羞模样。 丫鬟们互对一眼,其中一个进前,快速溜了眼床褥,笑道:“热水快好了,让奴婢们伺候您梳洗吧。” 她边说边冲后头打手势,两个靠门的丫头会意,打帘偷偷溜走,出了院门分头奔二房各自的主子去。 江浸月还恍惚着,没留意到这些。她知道陆欢刚才干什么了,又羞又恼,背过身指着被褥忿忿道:“把把把它换了。” 丫鬟以为她是初识人事,害羞了,便没多想,照她说的办。 新房这头暂且是歇下了,二房那头还没有。 谢柔听完小丫头的回话,只淡淡点头,挥手让她下去。可思琪瞧得很清楚,她捏账本的手在发抖,纸面上已显出几道可怖褶皱。 比起谢柔的波澜不惊,辛夫人可惊大发了,拉着小丫头连问三遍:“真的圆房了?” 小丫头手被拽疼,嘶嘶吸着凉气,“是c是真的。” 她把自己扒在窗外看到的复述一遍,“奴婢瞧见三奶奶推着三爷进了屋,本来两人还隔着距离说话,这说着说着,三奶奶就红着脸上前脱三爷的衣裳。再然后,三爷就把她” 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辛夫人也没兴趣再听,捏着帕子在屋里来回踱步。 没想到那丫头看着还是个不懂事的青果子,背后勾搭起男人来还挺有一手,连老三那块冷木头都能叫她降服了。有了这一遭,她这三奶奶的位子算是稳住了,倘若日后再生个大胖小子 想到这,她恨得直跺脚,又为自己何时才能抱孙子犯愁。 第二日,圆房的消息就跑遍整个陆家。 陆老太太欢喜地命人熬了几碗大补汤送去新房,扭头又开始盘算自己是先抱个重孙子好,还是重孙女好。 二房也不热不冷地来了几份叮嘱,不外乎是多休息c吃好喝好。云苓和豆蔻高兴地烧香还愿,就连其他几个丫鬟对她也恭敬不少。 莫名其妙“被”圆房的江浸月很无奈,有苦无处诉,只能自己给自己开解。 这“圆房”似乎也没那么糟,顶多是她没了女儿身,她都嫁人了,谁还信她还是个女儿身?横竖她也没吃亏,待遇还提升不少,那圆房,就圆房罢。 “圆房”之后,江浸月日子照常,唯一不正常的是,陆欢日日都会来新房,一待就是半天,吃过饭,天黑了才走。 他美其名曰,要调查巫蛊娃娃,可每次来不是看书就是吃饭,剩下的时间就逗弄江浸月顽,从未问过关于这事的一切。 江浸月终于被他弄烦了,拧巴小眉毛,小声嘀咕:“你不是说再也不来新房的吗?怎么能失信?” 哟,听她这话的意思,自己原先立这规矩还是为她好? 陆欢哼笑,“那就把这条作废,有什么大不了的。” 作废?上下嘴皮子一碰,这规矩就废了?江浸月满脸写着不高兴,又不敢说,只低头跟他怄气。 陆欢觑着她,眼里有化不开的苦涩,“我来这,不好么?” 江浸月心尖一颤,摇了摇头,不说话了。也不知她说的是“不是”还是“不好”。 陆欢也不逼她,扭头望向窗外,“别担心,就这几日了,我帮你辟完邪就走。” 新房里的人,除了她和她带来的两个丫头以外,没一个不欠收拾。小东西什么也不懂,他可不能让她凭白叫人坑害了去。 江浸月闻言,点头以示赞同。 他凶起来,确实比门神管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自打陆欢将那巫蛊娃娃揽去自己调查那日起,辛夫人就按此前的计划继续忙活。 她一行打点好屋里人,彻底切断所有不利于自己的线索,不露马脚,一行又使人去老太太跟前吹风,说三奶奶一直对这桩昏事心存芥蒂,嫁来后没几日就生了害人的邪念。 陆老太太在后宅生活了几十年,什么腌臜事见过,自然不会偏听偏信,只把陆欢叫去问话。 陆欢也不推脱,欣然带着娃娃去了,到她跟前有一说一,承认的确是有这么件事,因他还未查出娃娃的来源,所以也就没发落谁。 陆老太太沉吟片刻,问道:“你觉着,会是你媳妇做的么?” 陆欢毫不犹豫挥手否认,“她连孙儿的生辰都不知,又怎会做这个?” 陆老太太笑笑,这答案太牵强,想知道一个生辰八字还不容易,随便拣一个府里人就能问出来。这小子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他相信那丫头。 她也相信。老实说,她到现在还不甚满意这个孙媳妇,可,这丫头可贵就可贵在老实,不会随意滋事,否则当初她也不会认下这门亲。 “那你怀疑是谁?” 陆欢含笑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不是回答不上来,只是这一字不说,本身就已抵过千言万语。 谁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去跟一个新进门的媳妇过不去?又为何非要跟她过不去?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碍着情面不好撕破脸罢了。 难为这臭小子还顾及陆家颜面。 陆老太太凝神望着鸟笼里的八哥,一面心疼三孙子和三孙媳妇,一面又为二房害臊,良久方才叹出口气:“罢,这事终归不光彩,家丑不好外扬,你且回去把你媳妇安慰好,其余的,我自会处理。” 陆欢走后,她便打发人去请辛夫人。 辛夫人以为是自己的计划奏效了,屁颠屁颠就跟了过来。谁知甫一进门,就见陆老太太呵傻了:“瞧瞧你干的好事!侯爷夫人不好好当,做何非要跑去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臊不臊?” 她心一惊,凭什么精密计划都抛诸脑后,“老太太息怒,我也是c也是为您,还有欢哥儿好。您是不知道啊,啧啧啧,我在那屋里都搜出了什么” 陆老太太冷哼:“搜出什么也轮不到你管!别说这回本就是个乌龙,便是大房里的丫鬟婆子真犯了事,那也该由三孙媳妇来处置,你去瞎凑什么热闹?四丫头都快出门子了,这嫁妆都张罗好没有?还有功夫去管别人的事?” 辛夫人喃喃:“这都是允哥儿媳妇该操心的” “胡闹!”陆老太太连拍三下桌,“你一个当娘的不去张罗女儿的昏事,反倒全交给她嫂子去,这像什么话!说你忙,你偏偏还有闲心往大房那头凑,你不是吃饱了撑的又是什么?” 老太太气得胸口直颤,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润嗓子。辛夫人吓得双肩耸抖,不敢吭声。 “我今儿就把话给你说死咯,如今大房既有了主母,里头再有什么事就都是他们小两口自己的事。你这个做婶婶的就收起那颗悲天悯人的心,管好自己便是。若再有下次,让我抓到” 陆老太太冷笑,“你不想当这侯夫人,有的是人想当。” 辛夫人本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激灵起来,见老太太神色肃穆便知这不是顽话,连忙跪下认错。 “再有几日就轮到四丫头的喜事了,你就积点德罢。”陆老太太摇头嗟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这几日做绣活也累了,正好,你去帮个忙。她什么时候绣好,你就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辛夫人攥起拳嗳嗳应是,手心掐出四枚月牙状的指痕,边缘泛紫。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桩公案最后竟是这么了结的。她谋划好了怎么栽赃,怎么脱罪,最后他们什么也不看,只诛心,她的计划全成了笑话。 便是诛心,她来这个家几十年,难道还不如那丫头嫁进来十几天?凭什么! 陆欢离开恒寿堂后,就径直去了新房。也不是刻意走去的,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就已经在院门口了。 小丫头好似很喜欢花,院里院外都种了许多,便是院墙也没空下,蜿蜿蜒蜒窝着几株爬山虎。姹紫嫣红,倒也别致。 昨日他把院里的丫鬟婆子来了个大清理,但凡露出一星半点不忠苗头的,都被他打发了出去。 如今整个院子空空荡荡,他瞧着怪冷清,便想找人牙子采买几个填补上。 江浸月不乐意了,她不喜欢被一群人团团围着,头先是不好意思打发人,现在不用她动手人都走干净,正可她心思。 才两个丫鬟就知足了?可真容易满足。陆欢无奈,也只能由她去。 此时夕阳半垂天际,江浸月正在屋里捣腾香料,不小心蹭到脸上,把脸弄成了花猫。 陆欢进屋,瞧见她正低头碾香料,鸦鬓斜垂,在粉白的耳边散开几绺青丝,她抬手随意掖到耳后,目光一直专注在香上,身上沉淀出别样气质,像覆了层薄光,引人注目但又不刺目。 他微讶,平时呆头呆脑的小丫头竟还有这副模样。不忍打扰她,便托腮静静看着。 腰弯太久有些酸,江浸月直起身抻了抻,余光瞥见陆欢在那,且还对着自己傻笑,她一下惊跳开,“你c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欢噗嗤一笑,摇着轮椅上前,掏出帕子帮她擦脸,“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那么认真就没舍得出声。” “哦。”江浸月睫毛轻颤,乖乖站在那由他摆弄。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指尖隔着薄绢蹭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不禁诧异,原来他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云苓和豆蔻早识相地躲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气氛不大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哪不对劲,就是觉得不自在,只低头绕手指让自己分心。 陆欢倒是知道这不对劲在哪。她在屋里认真做自己的事,他披着夕阳从外头回来,帮她擦小花脸,两人笑着说话,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从前他大概会嗤之以鼻,觉这样的生活太过普通,太过无趣。可在经历变故,痛失至亲后,他才终于醒悟,这些平时最寻常c最不起眼的小事,才是世间最温暖c最令人欣羡的存在。 不如等这些风浪都过去后,就这么过日子罢。 “你今晚,还住这吗?”江浸月小心试探。 ——他之前说调查完就不来了,可事实上他调查完就不走了。原先他只在新房吃饭,睡还是回石麟院。这几日他嫌来回麻烦,就干脆让云苓将西次间收拾出来给他住。 她起初不大乐意,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况且外头都认为他们已经圆过房,那岂有分居之理? 陆欢以为她又要赶自己走,深吸口气当即就要发作,却听她道:“最近蚊子多,我新调了些香,可以帮着驱蚊,在你屋里熏上了,你要是闻不惯这味,就告诉我。” 她还记得他患有头疾,制香时不敢用气味太浓的料,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特地嘱咐一边。 原来她是为这个,陆欢心头沸汤般的怒意瞬间了无踪影,抬手勾了勾她的下巴,“谢啦。”语气透着宠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用过晚饭,陆欢坐到书案前写信。他这几日调查那个巫蛊娃娃,得到了些有趣的消息。 辛夫人这局布得很严密,他无论从娃娃本身下手,还是从娃娃可能经手的人下手,都找不出有力证据证明她就是幕后黑手。 这局破起来有些难度,所以他干脆跳到局外,直接找老太太剖白,用最简洁的方法了结此事。 可辛夫人这人他是知道的,她是有贼心,有贼胆,但没有贼主意,不然怎么丢的这个掌家权? 这个连他都一筹莫展的局,委实超出辛夫人的能力。于是乎,他顺藤摸瓜,就摸出了帮她的谋士——江夫人徐氏。 扯对这根线头,所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他虽没跟徐氏打过交道,当能从小丫头过去的遭遇中窥探出一二。叫一个外人欺负到头上,她能忍,他可忍不了。 心事反应到笔尖,写出的字都大了些。笔力浑厚,贯透纸背。 写完,陆欢揉了揉手腕,低头吹了吹。侧眸瞥见江浸月正趴在那边桌上看自己,视线接上后,她忙不迭错开眼,慌慌背过身。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只红里透白的小耳朵。 他不由莞尔,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呗,又不是别人,怕什么。 “这几日你准备一下,我们该回去拜访岳父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 23 章 听说要回江家,江浸月仿佛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 沉浸在这虚幻的宁静中太久,她都快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来这,忘了自己身后还拖着什么样的背景。 平心而论,她早在八年前就已不把那当做自己的家。可江溶月不是,姐姐是江家捧在手心的眼珠子,于她而言,回门应是件既风光又温馨的事。 所以就算江浸月心里再不乐意,为了不露馅,她也只得硬挤出笑,“好。” 比哭还难看。 陆欢心里像是被人拿指尖捻了一下,想安慰她莫要为那个家烦忧,不值当,奈何中间那层窗户纸还没捅破,他不好直接开口。思来想去,竟还不如一开始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两人一时无话,各怀心事。夜空的云层浓了些,月亮失了原有的亮,转入窗牖的光单薄得像被冷水稀释过。 江浸月缓过神来,见陆欢提笔在纸上写画,便起身去灯前,捏着铜签拨了拨灯芯,案前一隅霎时亮堂起来。 陆欢长而秀的眼梢跟着她,笑意几乎溢出眸子,瞥一眼,笔尖跟着动几下。 江浸月不知他又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乐子,低头瞅了瞅,没瞧出哪里不对劲,更奇怪了,迟疑地上前。 他在画画,先画好了一株海棠,花开如锦,花下立着一位美人,虽只有侧脸,但已是倾国倾城,比花娇艳。而这美人是 江浸月的心蹦了一蹦,完全没想到他在画自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她忙低头扯帕子,掩饰自己的局促无措。 陆欢看着心痒痒,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笔杆在画上敲了敲,问道:“好看吗?” 江浸月下意识点头,“好看。”说完又后悔了,这听着怎么像自己在夸自己好看? 陆欢莞尔,撑着脸颊望她,“我也觉好看。”也不说是画好看,还是人好看。 灯火呼哧晃动一下,仿佛他绵长的视线,丝丝缕缕缠绕在江浸月心头,每一次心跳都好像与他有关。 “唉,可惜,脸上还少点什么。”他耷下眉梢长叹道。 少了什么?江浸月探头去看,才发现这美人脸上五官俱在,只独独少了嘴巴。 陆欢觑着她的表情,明知故问:“你说,我是画张笑脸好?还是画张哭脸好?” 江浸月眨眨眼,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笑脸,哭了,多丑呀。” 陆欢煞有介事地点头称是,复又犯起难来,“可是,我偏偏忘了美人笑起来该是什么样的了。”眉毛一挑,满眼狡黠,“不如你笑一个我看看?” 哦,原来在这等她呢!江浸月有些羞恼,奈何被他热辣辣地盯着没处藏,勉强扯了扯嘴角。 “不好看,重来。”陆欢摇摇头,伸手挠她腰上的痒痒肉。 江浸月“啊”地一声弹开,却被他揽住腰肢不停咯吱。她又气又恨,想躲又躲不开,只扭着身子一劲儿讨饶,嘴角不知不觉就扬上去,露出颊边两颗甜甜的梨涡,心中郁结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 笑声随风飘荡出去,引来巡夜的婆子来叩门,以为屋里闹贼,亏得云苓机灵,把人拦在院门外。 询问声传进屋内,两人都顿了一顿。江浸月趁机扎挣出去,瞪他一眼,低头整理衣衫。 陆欢被这娇嗔的小模样撞得满心欢喜,提笔蘸墨,将这笑容一笔一画描摹下来。因这画龙点睛之笔,整幅画栩栩如生,画中美人巧笑倩兮,连江浸月都看得心噗噗跳。 她在看画,陆欢在看她,抬手捏着她的下巴半威胁半哄:“美人笑起来才好看,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要多笑,知道吗?” 语气虽不大友善,可里头的关切却藏不住。江浸月半垂眼眸,偷偷红了耳根,“记住了。” 陆欢不放心,沉吟片刻,补充道:“我当初既已许诺会护你周全,便不会食言,你也要相信我才是。无论是府内还是府外,但凡遇见叫你不痛快的人和事,你都可告知于我,我自有法子让他们更加不痛快。” 你想干什么?江浸月刷的张大眼睛,撞见他认真笃定的眼神,脸上红晕又浓几分,“记住了。” “真的?”陆欢还是不放心,轻轻捻了捻她的下颌。 江浸月郑重点头,“嗯,真的记住了。” 如此重复不下十数次,直到她语气染上薄怒,陆欢才勉强把心揣回肚里,点了点她的眉心哄道:“不早了,睡吧。” 江平是在第二日一早接到陆欢的来信的。天还没亮,鸡都还没起床。 起初他还有些不敢相信,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婿,没想到女婿竟还惦记着他。 密密匝匝好几大页纸,他看完后就更加不敢相信了。徐氏在挑唆陆家大房和二房间的关系? 手指不自觉蜷起,正好捏到包袱里的那个巫蛊娃娃,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忙甩手蹭了蹭衣裳。 信上留给他的话不多,但字字戳心。他捏了把额前的汗继续看完下一页纸,里衣都湿透了。 ——徐氏无德,如皮下腐肉,不可不除。倘若岳父慈悲心肠,不忍下手,小婿只好代劳,延请官中好友过府一叙,共商近日市税情状。 对着字迹,江平仿佛感觉到自己这女婿就坐在自己面前,笑里藏刀。能把小本买卖做大的人,哪个手里头是真正干净的,主要有心查,总能揪出几笔黑账。 陆欢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若不把徐氏收拾掉,过几日便会有官府上的人过来收拾他! 江平揉了纸,气哼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盍眸权衡利弊,很快就拿定主意。 家仆们拎着布袋麻绳冲进屋拿人的时候,徐氏还在往脸上贴黄瓜片。 这是时下京城贵妇圈里最盛行的养颜方子,早晚各敷一次,能助皮肤鲜嫩如婴孩。 “嘿,你们干什么呐,嘿!”徐氏边嚎边扎挣,黄瓜片唰唰掉了一地。 其中一个小厮冷笑,“对不住了夫人,我们也是照老爷的吩咐办事,您要怪呀,就怪老爷罢。”说完就往她嘴里塞了块布条。 徐氏眼珠子都快从眶里惊脱,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呜咽。可她越呜咽,小厮们手脚越麻利,没几下功夫就把她捆成粽子搬出去。 天色尚早,府里还没几个人。徐氏病急乱投医,路上但凡撞见个用两条腿走路且能喘气的就朝他呜呜。 奈何她平日作孽太甚,阖府上下都叫她得罪个遍。他们见她如今这副光景,都恨不得当场放炮仗庆贺,别说救她,没上前狠狠啐她一脸唾沫星子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朱红大门前,两顶灯笼于清晨薄雾中扯开冷光。 江平负手而立,正个人沉在阴影里,冷眼睨着下方,“我早同你说过,不要去掺和陆家的事,你非不听,如今连我也叫你连累进去,呵。” 徐氏心里咣当,终于想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出岔子了,心思连动,很快就记恨上辛夫人,都是这个蠢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被禁足就算了,还要连累自己一块遭殃! “呜呜——” 她立时垂下两行热泪,服低做小,妄图打动江平,让他念在这几年的夫妻情分上,放她一回。 可惜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商人重利轻别离,于江平这样的大商贾而言,利益关联比感情牵绊更牢靠。 江平抬手掏了掏耳朵,只觉她吵闹,“城外庄子里都已经安排妥当,你就在那好好休息,安度余生罢。” 安度余生!她才三十出头,如何就要考虑余生了! 徐氏拼命扭动身子,不顾喉咙刺痛也要嚎。 砰—— 又一个同她相似的“粽子”被丢在她身边,她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李妈妈。 “这老婆子平日没少给你出主意罢,你们既然这么投缘,不如一块去庄子里作伴罢。” 李妈妈闻言大惊,东窗事发已是不幸,江平再这么一撺掇,日后真到了庄子里,徐氏还不得活吃了她。余光偷偷瞄去,登时被徐氏眼里的火吓回来。 “好了,时辰不早了,天亮前还得出城。”江平掸掸衣袖,吹了这半天风,衣服都脏了,“早些去罢,免叫外人看了笑话。” 话音未落,他已震袖回去。徐氏瞠目深深凝望他的背影,当真是半点留恋也无,朱门彻底闭合前,他竟然还打了个哈欠。 清晨的风透着种无力的苍凉,徐氏木木地被他们塞进车厢,向城门口驶去。 她忽想起八年前那日,也是这么个清晨,夹风带雪,那女子牵着两个女儿大大方方踏出江家大门,身形单薄,脚步却坚定。苍茫雪色间,她一次也没回头。 她不由大笑,眼里噙满泪。原来自己熬了这么多年,憋着股劲想比过她,到最后仍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进江家,是被沈秋兰买回来的;末了离开江家,竟也没她潇洒。 这些年她究竟在执拗什么! 车窗外,朝阳刚跃出地面,只朦胧一小团,鲜红如血,经竹帘切割成条,落在她脸上,刻进她泪痕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 24 章 江浸月大概是全京城最后一个知道江家换了新主母的人。 自打她嫁进陆家,一不用干活二不用理家,有辛夫人和陆嘉音这前车之鉴,也没人敢去寻她晦气。 她每日只消到陆老太太跟前晨昏定省,剩余大把时间她都可拿来钻研香道。也就最近才多了一项供陆欢找乐子的活,除此之外,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足不出户,消息也就闭塞。若不是豆蔻闲来无事,帮厨房王大妈摘芹菜,估摸着她到回门那日都还不知,自己又“换”了个娘。 据说这个“娘”还是江平摇骰子,从后院一众姬妾中挑拣出来的。 豆蔻啃了口黄瓜继续说:“新夫人本姓刘,论年岁不过二十出头。从前也是正经耕读人家出身,原也是要做人家正房夫人的,若非家中遭了难,是断不肯做妾的。” 云苓纳罕,“那原先那位是为什么走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连点风声都没有?” 豆蔻摇头,“都说是得了脏病,叫连夜打发去了庄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江浸月捣香的手顿了顿,偏头觑向西次间。她不晓得爹爹为何突然赶走徐氏,可她记得那晚陆欢说过的话,莫非这里头还有他的份儿? “诶,管她呢,她走了才天下太平呢!”豆蔻大摆手臂,“三奶奶不正愁没法子跟太太接上话么?如今江家换了个新主事,看出身应是个明事理c好说话的,没准还能帮咱们照顾太太呢。” 她口中的太太就是江浸月的生母沈秋兰。 还在江家时,江浸月尚能托豆蔻利用人脉往沈家送东西,打听阿娘的情况。到了陆家,外院的人她们一个也不认识,阿娘的消息也随之断尽。 也不知阿娘现在如何了?舅母可有请大夫给她好好治病?沈家那群势利眼可有再给她气受? 江浸月吹了吹香勺上残留的玄参粉,抽出绢帕心不在焉地擦着。 五日倏忽而过,逢到回门这日,江浸月同陆欢一道驾车往江家去。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已很习惯陆欢在身边,偶尔被他捏捏手c偷偷啃两口脸蛋也不觉有什么,至多瞪他一两眼他就会消停,不会再有什么出格的事。 今日她因肚里揣着事儿,一路上蔫头耷脑提不起干劲。 陆欢大概能猜出她在担心什么,难得没逗弄她,大手牢牢裹着她的小爪子,静静陪她看街市风景。 重新站在江家敞开的大门前,江浸月心里感慨万千。八年前无法反抗地被推走,又无法反抗地被接回来c再送出去,这个家大概天生与她八字不合。 她眉梢不自觉耷拉下来,落在旁人眼中自然而然就成了女儿思家的心绪。 江家不似陆家那般方便行走,陆欢将轮椅留给陆澄看管,自己柱拐杖。江浸月怕他磕着碰着,主动搀住他右手,充当他的拐杖。 江家下人匆匆赶来,欠身哈腰为他们引路。因瘸子姑爷实在少见,让姑娘搀着走路就更少见,他们忍不住多瞥两眼。 陆欢并不在意外人眼光,美人在怀,他有意放慢脚步,身子微微往她身上靠,鼻尖刚好能闻到她发髻上似有若无的清香,身形随之轻快。如此倒也不觉他是腿脚有隐疾,更像是与爱妻在携手漫步。 “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有我在,你没必要自己扛。” 江浸月本在认认真真替他看路,听到这话,睫尖动了一动。许是他很少用这么稳重恳切的语气同她说话,她不觉热了眼眶,“嗯,晓得了。” 正房内,江平和刘氏正坐在上首吃茶等他们。 刘氏还好,笑容得体,同他们便嘘寒问暖。江平则笑得很不自然,眼神游离,完全心不在焉,尤其在跟陆欢对上眼后,他更是做贼似的往旁边躲。 刘氏是初见江浸月,掌事后虽也听说过江家这对姐妹花的美名,心中有数,但真正见到时心里还是震了震,控制不住地去看江平,腹内一阵唏嘘:歹竹竟也能长出好笋? 照理,回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跪拜父母。 面对女婿,饶是江平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惯了,心底子也发虚,咳嗽一声,“女婿腿脚不便,虚礼什么的就免了罢。来,来,都坐,随便坐。” 陆欢也不客气,拽了拽江浸月的衣服,同她去边上坐下。 云苓和豆蔻捧着礼物进来,大大小小摆满一桌。江平含笑同陆欢客套,心里却紧着想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陆欢写来的那封信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只要一想到自己还有把柄拽在别人手上,他就吃不饱睡不香,才几日功夫,人就整整消瘦一圈。也不知陆欢这区区一个残废,哪来这么大本事? 江平假装喝茶,暗中打量这个女婿。的确如传闻中那样温文尔雅,待人以谦,可他这笑怎么就c就这么瘆得慌,莫非是他笑得弧度不对? 陆欢倒自在,茶来了就吃茶,江平问什么他就接什么,好似自己从未写信威胁过自己岳丈。 江平实在熬不过他,在把自己吓出毛病之前,先寻了个由头,匆匆走了。 屋里只剩一个与谁都不熟稔的刘氏,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刘氏却不慌乱,呷了口茶问江浸月:“你也有些时日没见着你舅舅舅母了,从前你就常去他家小住,如今心里可还惦记?” 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江浸月反应不及,看着刘氏发愣。 刘氏看出她没听懂,碍着陆欢在旁,不好明言,便换了种说法:“你父亲在外奔波,我也不是沈家人,不好主动上门问候。说来大家都是亲戚,总不走动也不好,你今日难得回来,不如就替我们去看看,说不定那里也有人想见你不是?” 有人想见江浸月眼里溅出光,一时激动,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盅。 “你这孩子,都嫁人了怎还跟小孩子一样,毛手毛脚的?”刘氏打趣一嘴,招呼丫鬟进来收拾,朝她眨眨眼,比方才江平在时活泼许多。 江浸月讪讪吐舌,恨不得马上就飞去沈家看阿娘。 可她如今毕竟已经出阁,夫君在旁,她还得先问过他:“我可以c可以去看看舅母吗?离这不远,很快就回来,不会耽误回家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气怯弱又希冀。 陆欢怎会不懂她的心思,点点头,“去罢,路上当心点。”片刻后又接上,“要不让陆澄跟你一块儿,就在门口守着,也算有个照应。” 才几步路,拐两个弯就到,还照应个什么劲儿?江浸月笑嗔他一眼,摇头道不必,领着丫头就跑,又怕他在江家人生地不熟的会出事,便让豆蔻留下来伺候。 刘氏看在眼里,心里既欣慰又羡慕。其实夫妻间恩爱不恩爱,从小事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俩的姻缘虽说结得糊涂了点,但也未尝不失为一段良缘? “厨房正在备饭,姑爷可有什么想吃的?” 陆欢目送江浸月的背影,“不必,江夫人若有事要忙,可自行忙去,不必记挂我。我随意坐坐便可。”念头一转,他忽然有了新主意,“不知月儿从前的闺房在何处,可否引小婿过去一看?” 沈宅门口。 江浸月扶着云苓的手步下马车,瞧见匾额上的字,鼻子瞬间起了酸意。 同样是生活了八年的地方,这扇朱门后头关着的,却是她最难与旁人言说的辛酸苦楚。 云苓上前叩响门环,沈夫人从里头探出半张脸东张西望,瞧见江浸月,愣了片刻,旋即挑起轻蔑的笑。 风水轮流转,才几月不见,厨房灶台边那个劈柴的小丫头就已遍身罗绮,出落成一朵亭亭玉立的娇花,而自己却因沈家失了同江家的大半生意,不得不从内里开始省减,连新衣都添置不了! 沈夫人气不过,很想奚落她几句出出气,念及此前刘氏对她的警告,她又不得不把火往肚子里头咽。 “舅母,我娘她”面对沈夫人,江浸月仍旧有些后怕,童年时的阴影不是说没就能没的。 “你娘?”沈夫人弹了弹指甲缝里的灰,冷哼,“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 25 章 阿娘,死了? 江浸月顿觉头重脚轻,人直直要往后倒。亏得云苓反应快,及时扶住她。 驾马车的小厮是刘氏的心腹,闻言也顾不上套车,先上前说公道话,“这青天白日的,沈夫人可不兴这样开顽笑赌咒人,仔细老天爷听去了,招呼雷公电母来劈您。” “你!”沈夫人脸上挂不住,缩头就要关门。 那小厮眼疾手快撑住门板,“您急什么,莫不是忘了我家夫人同您说过的话?” 怎么会忘?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她才气不过! 早在回门前几日,刘氏就已亲自来沈家吱过声,说过几日江浸月会回来探望,让她切莫怠慢。 让她去奉承一个从前给自己提鞋都嫌手脏的丫头,她自然是千百个不乐意。奈何架不住现在沈家光景蹉跎,别说陆家,就算在这个江家小厮面前她都直不起腰。 沈夫人狠狠瞪他,双眼冒火。那厮却一点不在意,老神在在地倚门哼小曲,同她别苗头。 “好,我给你们叫去,等着!”沈夫人啐口地,转身要走。 “我c我自己去就行了。”江浸月从惊吓中缓过来,扶着云苓的手往门里挤。 沈夫人斜她一眼,扭动腰肢回身看她,“三奶奶可是忘了,六年前你姐姐走的时候,你娘亲是个什么态度?” 江浸月脚步一滞,她怎么不记得?那时姐姐哭着喊着要随爹爹回去,阿娘硬留留不住,放狠话说姐姐要是敢踏出沈家家门,就同她断绝母女关系。可姐姐最后还是走了,阿娘哭了几日就真再没提过姐姐一字。 阿娘该不会以为,她嫁去陆家是为了攀高枝?江浸月刷的白了脸色。 “我劝三奶奶还是听舅母一句话,在这乖乖等着罢。”沈夫人鼻子哼哼,丢下个大白眼走开。 小厮见不惯她这嚣张态度,要不是怕误事,真恨不得上去扇她两嘴巴子。云苓记挂江浸月,也没功夫搭理她。 沈夫人自觉出了口恶气,眉心稍展,一扭一扭转进垂花门,径直去了湖心院。 江平那日来接江浸月的时候特特嘱咐过她,沈秋兰必须留在沈家,好吃好喝伺候着,算是对江浸月的一个牵制。 料想这次那刘氏也是背着江平,悄悄把那丫头片子送来的,这把柄算是攥在她手上了,若是能好好利用,到江平面前邀个功,沈家的生意可不就回来了! 想到那白花花的纹银,沈夫人脚步都轻快许多。 可这份好心情很快就被一碗药摔个稀烂。 “出去!咳,统统给我出去!咳咳咳!” 床榻上,沈秋兰半坐起身,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抖着指头轰人。 丫鬟婆子围在床前,想近身又不敢近,正对着漆盘上的汤药犯愁,瞧见沈夫人就跟瞧见救世主一样兴奋。 沈夫人溜眼屋里的狼藉,腹内恨恨:这个天煞孤星!摆摆手让她们都下去,自己端着药上前献殷情:“下人们手脚笨,要是哪得罪妹妹了,你直管跟我说,我罚她们便是,你犯不着同他们置气,仔细气坏身子。” 沈秋兰剜她一眼,往汤匙里啐口唾沫,“浸月呢?你们到底把她弄哪去了!” 沈夫人深吸口气,笑盈盈拿帕子帮她揩嘴,“妹妹你别急,浸月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我能害她么?她真是过好日子去了,不骗你。”边说边重新舀了勺汤药往她嘴边送。 沈秋兰拍开她的手,一点情面不讲,“少哄我!我自己的女儿我清楚,她绝不是那样的人,定是你们逼她做了什么。说!你们到底把人藏哪去了!” 沈夫人被倾出的药汁烫到手,火气一下就收不住了,“哼,成!那我就告诉你,你那宝贝女儿究竟去哪儿了?”她把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摔,“闻远侯陆家听说过么?你女儿现就在那给人当三少奶奶呢!为了钱去嫁给个残废,也不害臊?” 这话起了作用,沈秋兰猛地咳嗽,瞪着她,目眦尽裂,“少唬我!浸月不会的,咳咳,定是你们c你们把她卖了!咳咳” “哼,不会?怎就不会了?你当初不也一样没想到,溶月会弃你而去么?”沈夫人扶了扶发髻上的玉钗,冷眸睨着她,“你拼死从江家抢回来的两个宝贝女儿呀,现在都不要你啦!” 沈秋兰一下垮回被子里,眼眶湿红,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揪紧锦被,扎挣着要下床,“不,不可能!你们把浸月还给我,把我女儿还给我!” 沈夫人嫌弃地后退两步,随意抬抬手,屋外立时冲进来几个粗使婆子把她摁回床上。 “把她给我看紧咯,要是有半点闪失,仔细你们的皮。”沈夫人吩咐道,语气不带丝毫温度,仿佛只是托她们照看一只狗。 “是。” 离开湖心院,沈夫人又添一层气,走在路上都呼呼哧哧喷火星子。 自己是造了几辈子孽,摊上这么对母女,简直比阎王索命还厉害! 风风火火折回大门口,她也不多废话,抱胸挡在江浸月面前,“你娘说她不想见你。”说完她就要关门。 江浸月好似叫雷劈中,撑着门缝不让她关,“不会的,您让我进去跟她解释。” 沈夫人不耐烦了,“解释什么呀解释什么呀?你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倔起来九头牛合一块都不是她的个。我也不是没劝过她,可她不听啊。” 她亮出手背上被烫红的一块,“你瞅瞅你瞅瞅,我才刚劝了一句,她就拿药烫我。要不是我躲得快,这双纤纤玉手就算废咯!” 小厮冷嘲,“都糙成什么样了,还纤纤玉手?” 沈夫人白他一眼,又要关门。江浸月不肯,抠着门缝乞求:“您就让我进去看一眼罢,就c就一眼。” 沈夫人挑眉,还真把门打开了,“我倒是能让你进去看她,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刚刚才提到你的名字,她就气得打碎碗,要拿碎片抹脖子,非赶我走不可。你这一去,就不怕她真的” 江浸月搭在门框上的手一下松脱,踉跄几步,整个人灯笼似的风吹就破。云苓赶紧扶住她,又急又怕,“三奶奶,您别听她诨说,太太不会不要您的。” 可她好似什么也听不见,茫然看着那扇朱门彻底闭合上。 她真的,真的恨死红色了。 江浸月赶回江家的时候,恰好厨房那头备好午饭,刘氏打发人来请她去花厅,她干干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走了。 云苓想跟上,她摆手拒绝。她现在心很乱,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 不知不觉,她就走回到了自己从前的闺房。 自她走后,这间小院就空荡下来,再没人居住,每日只有丫鬟过来打扫落叶。院里种了各式海棠,如今正值花期,远远望去,仿佛一团浮动着的彩云。 陆欢摇着轮椅信步花下,嘴上挂着浅浅笑意,听见脚步声,他回头,见是她来了,笑意放大,朝她招招手:“过来。” 微风拂动,彩云中飘下几片花瓣,正落在他手心。 江浸月望着他的身影,双脚想被无形的镣铐束缚住,寸步难移,只能愣在原地。 从沈家一直到这,无论路上撞见谁,她始终都憋着股劲,不肯掉一滴泪。可现在,许是这情景太过温柔,又许是他的笑容太过和煦,她眼里不禁浮起薄薄水雾。 她能在外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可一对上亲近之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她的所有坚强就瞬间溃不成军。 陆欢见情况不对,忙上前伸手拉她,指尖才够着她的指头,就被凉意刺皱了眉。 “怎么了?”他软下声音,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谁欺负你了?” 江浸月低垂着头不说话,泪珠在眶里打转,她强忍住不让落下。 因替嫁之事,她始终无法与陆欢坦诚相待,哪怕她知道他真是在关心自己。也许这就是撒谎的代价,打落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陆欢不喜她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眉峰微微压下,侧脸线条绷出凛锐之色,强行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好。 江浸月一惊,忙要起来,他还不肯,箍住她的腰肢不让走。她急了,“让我起来,我怕压着你。” 陆欢攫住她的手,攀到自己肩头,俯身抵住她额头,“你随便压,我不怕。” 这叫什么话!江浸月面露赧色,慌慌垂下眼睫,怕伤着他的腿,一动也不敢动。 怀中小东西安分下来,陆欢微微一笑,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说,谁欺负你了。”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 “唉。”他手收紧臂弯,下巴搁在她肩头,哄小孩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打她后背,“你个小没良心的,这几日我同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信我?” 他偏头凑到她耳边,“有我在,你还坚强个什么劲儿?嗯?” 他对手下素来要求严苛,同样的话只会吩咐一遍,做不到就罚。这是他第一次破例将自己的话重复第三遍,且还没半点脾气,只有满满的怜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后背衣裳被紧紧揪住,耳边传来低低呜咽声,像只受伤的小幼兽急需安慰,每一声都似刀子捅在他心尖。 “阿娘她c她不要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 26 章 衣襟染上水意,打湿陆欢的心,他由不得攥紧拳头。 这群人,大难临头时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推出去挡灾,躲在人背后凉荫也不知收敛,还敢倒打一耙? 昏了他们的死人脑袋! 愠怒波涌不定,他撑着扶手要起身去沈家算帐。 江浸月现在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误以为他也要离自己而去,慌乱得不行,抱住他肩膀摇头不迭,“能不能c能不能再陪我待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美眸可怜巴巴地把他望着,浓睫微湿,眼角还挂着泪珠,欲坠不坠,我见犹怜。 陆欢的心柔软得不像样,伸手给她擦泪,“好,我不走,就在这陪你,陪多久都行。” “嗯。” 江浸月点点头,蜷缩着背,婴孩般极其依赖地窝在他怀里。 长风拂动,几簇花瓣翩然盘旋在两人身边。因陆欢素有头疾,常需服用些缓神定气的汤药,淡淡药香盈满她鼻尖,伴随耳边沉稳的心跳,似乎也起到了安神的作用。 江浸月心绪渐渐平静,头脑也随之清醒,之前没想通的症结都豁然开朗。 阿娘不会不要她的,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头先叫阿娘的“死讯”冲昏头脑,一直没缓过来,之后就一直让舅母牵着鼻子走,她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现在细细回想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她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 真是笨死了! 她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陆欢被她逗乐,抬手帮她揉脑袋,“这又是在干什么?嗯?” 他大致能猜到刚才在沈家发生了什么,这丫头虽不机灵,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会有这局面,无外乎四个字——关心则乱。 一个人心里倘若真惦记另一个人,是会急中生错的,尤其当那人还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时就更容易错上加错,便是一辈子算无遗策的老谋士也难逃其中。 他从前瞧见自己双亲血淋淋的尸首,也曾慌不择路,四处求告,甚至还傻乎乎地跑去向自己的仇人求援。 唉,也不知他这辈子有没有这份荣幸,能叫她方寸大乱一回。 江浸月无意间对上他的凤眼,乌黑深邃,照映着自己。她的心蹦了下,左顾右盼错开目光,瞥见他襟口湿了大片,皱皱巴巴煞是难看。她越发不好意思,伸手帮他抻了抻又赶紧缩回去。 “我想再去趟舅舅家,刚刚,呃,刚刚还有话没说完。”她捏着衣角旁敲侧击,手指缠到一块。 至少现在她还不能跟他明说阿娘的事,怕他会起疑。 陆欢大摇其头,“不必再去。” 江浸月蹭的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明明刚才在堂屋他都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又不肯了?难不成是怕她再去受气? “我没事的,真的。就是有句话得当面问清楚,不然” 陆欢弹了下她的额头,“我是说不必,不是说不准,笨蛋。” 这两者有区别吗?江浸月揉了揉脑袋,一头雾水。 陆欢勾起嘴角,眼底隐约闪动寒芒,“就这两日了,他们会主动上门求你的。” “求我?”江浸月指着自己的鼻尖,更加茫然,“为什么?” 陆欢却并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点点她的鼻子叮嘱道:“到时你可要把腰杆挺直咯,把今日受的气全还回去,别客气,记住了吗?” 江浸月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虽说他什么也没同自己解释,可经过这些天的事,她已能完全相信他。 他是不会害自己的,况且他还笑得这么邪性,没准又在暗中使坏。本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在这方面的直觉一向很准。 两人略坐会儿,陆欢见她已大好,便命陆澄备车,让她先在车上等着,自己去大堂同刘氏说明缘故,也没顾上吃饭便草草打道回去。 沈宅。 沈夫人正坐在屋里用午饭,酸笋汤已泛凉,她仍一劲儿拿汤匙搅动,长吁短叹提不起胃口。 算起来,她的夫君和长子出门走商已有三月,照理早该回来了,怎的拖到现在还没半点消息? 方才她同江浸月别苗头,里头多少也掺和进了点深闺怨妇见到容光焕发的新妇后“意难平”的心思。 她虽很豪迈地喂那丫头吃了碗闭门羹,给自己狠狠出了口恶气,可爽利不了多久,她又变得惴惴不安。升斗小民欺软怕硬,她也不例外。 江浸月会不会报复她?一个江家就已经够让她吃不消,倘若再来个陆家 不会的不会的,要是那陆三爷心里真有这丫头,怎会不陪她一块来?舍得扔她一人回来受窝囊气,定是心里不在意,嗯。 她稍稍吁出口气,舀起一勺汤,还没送到嘴边就又重重搁下。 不行!与其在这担惊受怕,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今日的事透露给江平,先把那多事的刘氏给扳倒,拿回自家生意再说。 “来人,赶紧备车,我要去趟江家。” 沈夫人换了身衣裳,扶着丫鬟的手紧着往门口赶,在拐角处同一小厮撞个满怀。 “嘶——没长眼睛呀你!” 小厮见是她,来不及站起身就连滚带爬地朝她去,“夫人不好啦!不好啦!老爷和少爷出大事了!” 沈夫人一下收了气焰,揪住他不撒手,“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啊!” 那小厮被她掐得直抽凉气,勉强从齿间拼凑出几句话,“老爷他们去随州走商,看上一块良田便想收为己有,本来价都跟人谈妥了,谁成想c谁成想这地又叫另一户人家看上,非要买了去,少爷脾气一上来,就跟那家人打起来,结果c结果” “结果什么啊?哎呦喂,你非要急死我是不?”沈夫人恨得一气儿跺脚。 那小厮喘匀气,接上,“结果没打过人家,反被他们打得下不来地,还是老爷雇人把他一路抬回来的!” “啊!”沈夫人脚一软,差点栽进旁边的水池子里。丫鬟忙掐她人中,她才稍稍缓过来点,“快,快,带我去看看!” 一群人乌乌泱泱转回后院。 沈夫人进屋后,打眼没认出人,眯眼瞧了好半天才确定那床榻上靠参片吊命的这个,真是她儿子。 她眼眶当时就红了,冲过去趴在他身号啕大哭,“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哟——” 报信的小厮灌了壶茶,近前继续,“夫人,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老爷那还没着落呢。” “老爷又怎么了?” “两家闹起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那卖地的给打死了,他家人不干,非要跟老爷讨说法。那地方的官老爷就把老爷给扣下来,说什么也不让走!” 沈夫人一下被点爆了,“闹事的又不止咱们家,凭什么只抓我们老爷不抓他们!” 那小厮也急了,“因为闹事的另一家人是c是c是延宁侯谢家的!” 沈夫人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瞬间傻眼了,“这c这”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哎哟喂我的祖宗,怎么好死不死,非跟他们家扯一块去了,人家是官,咱们是民,这叫咱们上哪说理去哟。” 那小厮挠挠头,跟着坐下来出主意,“夫人您别急,咱们家虽没法子,但咱们不还有亲戚吗?您去求求江家老爷,再不济就去求求陆家那三爷,无论哪一个,说话都不比咱有分量?” 经这提醒,沈夫人蹭的亮起眼睛。她早上才把江浸月得罪了,陆家肯不肯出手很难说,但江家,江平最近不是跟那群权贵走得很近么,求他没准有戏。 “快,快备车,再去库房拿些礼品,咱们c咱们马上去江家。” 江宅。 沈夫人匆匆赶到,却发现江平还在外头谈生意,并不在家。 刘氏早从心腹那听说了江浸月在沈家碰壁的事,自觉自己也因此事闹了个没脸,眼下并不想见她,只打发人引她去大堂歇息,好吃好喝招待着。 沈夫人就这么探长脖子干坐着,望眼欲穿,直把一杯茶从绿色喝到没色,才听丫鬟们打牙,说江平早就回来了。 她忙拿帕子摁了摁眼角,收拾好衣冠急着去求他,却直接被“请”出了门。 “嘿,我是来见亲戚的,凭什么撵我走?”沈夫人扒在门框上,很是不服气。 管事的拿下巴看她,“亲戚?哼,我们家没你这样的亲戚,走走走,哪来的呀,就赶紧上哪待着去!” 他大手一摆,立马过来几个壮汉,二话不说拎起她就往门外丢。 “还亲戚呢?好事怎么想不到咱们家,如今摊上大麻烦了,倒好意思腆着脸上门攀亲,我呸!” 咣当—— 沈夫人同街对角的泔水桶抱在一块,气得她柳眉倒竖,也不管颜面不颜面,指着门破口大骂。 “什么人呐?没发达前跟在我们家屁股后头摇尾巴,现在一脚蹦上去了,就把我们给踹了?亏得老爷从前还接济过你呢!呸,只当是拿钱喂了只狗!” 话音刚落,门稍稍打开一道缝,几只黑皮狗就真“汪汪”朝她奔来。 “娘诶!”沈夫人撒丫子就跑,半道上跑丢一只鞋也顾不上捡。 江家这头行不通了,她就只能去求陆家。 煊赫大门前,沈夫人一身狼狈地立在那,怎么看怎么别扭。 自己早上刚把江浸月得罪完,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就又巴巴跑来求人办事?这c这算个什么事呀! 她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变着法儿想绕开江浸月。 江家和陆家的亲事是二房谈妥的,她想借这层关系直接去求陆侯爷,可惜被门子的一句话浇灭所有希望。 “我上次见着我家侯爷,还是在三爷的喜宴上,至于他下次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坚定不移地摇摇头,“估计要等咱四姑娘出阁了。” 沈夫人不甘心,“那世子爷呢?” “呃没准四姑娘出阁也不一定能等来他。” 她眉角抽了抽,张口想问辛夫人,但很快就乖乖闭上。哦,这个还在禁足没出来呢,之前她听徐氏讲起过。 至于二奶奶她就是谢家的人,更指望不上。 合着这么大一个家,她只能去求江浸月?她气哼哼地原地团团转一圈,咬咬牙,“我要见你们三爷。” 陆欢此时并不在家中,下人便把这话递给江浸月,等她示下。 江浸月正在啃鸡爪子,她白日受了气,现下正拿食欲填补悲色,听完这里头的缘故后着实吓了一跳。 不是为舅母突然上门,而是为陆欢的话。他c他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震惊之余,她又想起他的嘱咐,遂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让她等着!” 说完,她恨恨啃了口鸡爪子,腹内暗叫: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 27 章 直到啃完整盘鸡爪子,江浸月才打着饱嗝,由一群人簇拥着去了正堂。 因是在自家,她只穿了套家常素色衫裙,通身不饰,风从近旁的窗棂里吹来,墨色青丝横渡芙蓉面,清艳无双。 而沈夫人出门前虽努力齐整了一番妆容,奈何年纪摆在那,又在大日头底下来回跑了一溜够,珠钗也歪了,衣裳也脏了,脂粉顺着汗珠子浮到脸上,厚厚一层,跟戴了张面具似的。 江浸月什么都还没说,随随便便往上首一坐,就随随便便就压了她一头。 “呃这个三奶奶呀”沈夫人在桌底下扯着帕子,吞吞吐吐说不完一句话。 造化弄人,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难。 她还想再自救一下,“三爷他,不在啊?” 江浸月不断回忆陆欢对她的叮嘱,努力板起小脸,学着他说话的腔调来了一句,“三爷他不在,这里只有我,舅母要是不想见,就c就回去罢。” 说完,她还不忘抬起下巴,眯眼睥睨她。 这也是跟陆欢学的,在江浸月的小见识里,这厮是她见过的最嚣张最狂妄,能把别人气到磨牙偏偏又没人敢上去抽他耳光的人。所以跟他学怄人,肯定没错。 云苓在旁忍俊不禁,她看得出三奶奶已经很努力了,可惜她长得太软,又没经历过多少大是大非,到底还撑不起像三爷那般的气势。 但对现在脆弱不堪的沈夫人而言,这话已经很够用。 “别呀别呀,浸c呃溶丫头,那可是你的亲舅舅和亲表哥,咱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江浸月抿起嘴,学着她白日打发自己的那套,送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嗯,的确是她亲舅舅和亲表哥。从前表哥把她堵在院角要轻薄于她时,舅舅还只在一旁装聋作哑,若不是自己随身揣着把剪刀防身,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窗外的日头一点一点往下坠,渲染一片金黄。沈夫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越发坐不住,瞥眼上首,江浸月仍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方才脑海中灵光乍现,想到个可以救出阿娘的主意。 “舅母说的对,大家都是亲戚,我没理由不帮忙。” 沈夫人双眼蹭的亮起,激动地连拍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她打断。 “我可以跟三爷说情,但你也得答应我,让我要把阿娘接出来。” 沈夫人脸上的表情瞬间裂了,“这c这” 自江浸月走后,她还扣着沈秋兰,拦在中间不让她们母女相见,多半是为了讨好江平。她如此费心巴力,可真正大难临头时,那江平却见死不救,那自己何必还要再帮他? 她一咬牙,“成,只要你肯帮忙,我就麻溜把秋兰送还给你,准保少不了一根头发!” “好!” 送走沈夫人,江浸月摊回座椅里揉腰,端得太久,她浑身都不大好了。 云苓近前来帮她拿肩,“三奶奶今日累坏了,要不要奴婢给您备热水先洗洗?” 江浸月摇头道不必,枯着秀眉犯愁。 她刚才虽答应得爽快,但这事可不大好解决。 她现在虽和陆欢同住一屋檐下,关系也亲近不少,可他们却从未交过心,一次也没有。 他们有各自的小天地,彼此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忙活自己的事,又都很默契地互不干预,猛地叫她去向陆欢说情,打破这种宁静,她还真没什么把握。 况且凭她对自己舅舅和表哥的了解,可不觉得他们俩真只是单纯的受害者,没准这事背后还另有蹊跷。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里头的浮舟升到戌时。 江浸月瞥眼窗外的日头,想着陆欢该回来了,忙扎挣着爬起身,一行吩咐云苓去备饭,一行蹬上秀鞋往新房跑。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陆欢到了新房,仍旧穿着白日那身玄黑色圆领夹衫,衣上隐约绣着麒麟银纹。 不知他是不是在外头受了什么气,表情夹霜带雪,衣料映得他的眉宇也氤氲浅黑,每一根头发都渗着“生人勿扰”的寒意。 江浸月心里一咯噔,知道今日这求情的难度是加大了。可为了阿娘,她还是壮着胆子上前。 陆欢正低头解外衫,若有所思,一双白嫩嫩的小爪子忽然闯入视线,他双手一滞,抬眸对上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浓睫微颤,似蝶翼栖宿花间。 他不觉心头荡了荡,极配合地搁下手往前凑,欣然看着她帮自己脱,眼神闪烁希冀。 难得啊!他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那这梦也太可不可以不要醒。 外衣脱下,还有两层,江浸月却没再继续,抱着衣服转身就走。 陆欢的心刹那间从云端跌入谷底,“这不是还没脱干净么?怎么不继续了?” 江浸月回头诧异地眨眨眼,“啊?脱那么干净干嘛?你想沐浴么?要不我让云苓她们进来伺候?” 这梦果然是醒了。 陆欢懊恼又惋惜地叹口气,躬腰想回房歇息,好犒慰他脆弱的小心灵。 江浸月又捧着茶碗颠颠跑回来,挡住去路,白嫩小爪子殷情往前递,附赠一个讨好的笑。 陆欢瞅瞅她,再看看茶,明白了,这是有事求他呀。至于是什么事,他大概也摸出了七分。 “舅母求你来了?” 江浸月微愣,讪讪收回手,怎么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陆欢伸手夺下茶碗,咕嘟咕嘟灌了一口,几个眨眼间,心思就绕过山路十八弯。 沈夫人会上门,这事早在她意料之中。更确切地说,自己比沈夫人还要早得到消息,只是一直摁住没出声罢了。要不是他派人暗中跟着,凭沈家小子伤成那样,早被那姓谢的结果了,还能撑到回京告状? 沈家这事他必是要管的,只是把柄要用在刀刃上,他要从这事中谋求最大的利益,而现在他从茶碗错开眼,睇着江浸月,唇角不受控地上扬。 这利益似乎还能更大些。 他耸动肩头嗟叹:“哎呀,这肩怎就这么酸哎呀,哎呀哎呀。” 江浸月一下来了精神,颠颠绕到他身后,“我来我来。” 方才献殷情受挫,她现在只想更加卖力补偿,也没大留神陆欢是不是笑得有点得意,提起两个拳头就左一下右一下地锤着,“这力度可还行?疼就告诉我。” 陆欢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惬意地窝入椅子。 疼?怎么会疼呢?就她这点力气,就算来十个一起锤,他都嫌少。渐又开始后悔,怎么早没想到她还有这“妙用”呢?失策失策。 江浸月这回注意到他脸上的笑了,以为自己的手艺不错,他很享受,心里还美滋滋的,越发卖力地帮他。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云苓和豆蔻几次探头要进来摆饭,都被里头的气氛绊住,轻声收回要进门的脚不给他们裹乱。 拿捏着他此刻心情不错,江浸月复又深吸口气,想再试探试探,“那个” “你想把岳母接出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从他秀口里吐出,瞬间把江浸月震成泥塑木雕,“你c你怎么知道的!” 惊觉失言,她赶紧捧袖掩口,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他知道阿娘的事了?那自己的身份 “我和阿娘,以前c以前曾被爹爹赶出去过后来爹爹把我接回家,就c就剩阿娘还留在沈家” 她掰着指头尽量让自己分心,减轻撒谎的罪恶感,声音渐次低下,几不可闻。 陆欢不急不恼,撑着脸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直到她脸红得几欲滴血,他才笑着舒展手臂,将她扯入怀中抱坐好。 “你做得不错,不必为此愧疚。从前你被动,看着岳母受委屈也没法帮忙,现而今有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是该抓牢它。” 江浸月呆呆地点了下头,良久才缓过神。哦,他误会自己是因趁沈夫人之危才羞愧的了,也就是说还没露馅。 她悄悄吁出口气,紧绷的身子松软下来,“那你帮不帮?” 陆欢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尖,眼里沁蜜,“这个暂先不提,我且问你,今日这气,出够了没?” 江浸月眨眨眼,还真一本正经地回味起来。白日的确是气得要炸肚,可下午见舅母低声下气地来求她,给他端茶倒水c点头哈腰,连云苓和豆蔻也得了她两声歉意,好像是不怎么生气了。 好歹从前她也是在沈家养大的,里头多少还欠着他们人情,真这么毫不留情地撒手走开,她良心上也过不去。 这回帮完忙,把阿娘接出来,彼此间的恩恩怨怨就算两清,再无亏欠,她就当是买个心安。 “嗯,不气了。”她缓慢而又笃定地点头。 陆欢觑着她脸上的微小表现,知她没在撒谎,这才点头,“好,我帮。”复又垂眸细细咂摸,“岳母可愿搬来这住?” 江浸月一惊,天呐,她光想着救人,还没想过救出来后该怎么办。依照阿娘的性子,知道她是替嫁来的,别说跟她一块住进陆家,没把她拎出去就已是万幸。 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怎么突然就复杂起来了?她垮着脸,郁闷地挠头。 陆欢噗嗤笑出声,全明白了,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好了,别白费心思了,凭你这点头脑,想一晚上也想不出个办法来的,还是交给我罢。” 江浸月知他是在帮自己,可这话还是怎么听怎么刺耳,他就不能换个委婉点的说法? “不能。”陆欢一口否认。 江浸月刷的把眼睛瞪大最大,他c他他是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因为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啊。”陆欢得瑟道。 嘿,还能这样? 江浸月眼珠子都快惊掉,表情千变万化,气不过,别过头喃喃:“哦,你是虫子。” 陆欢本要喝茶,嘴巴才够到碗沿,差点呛到。这小丫头片子,不过一日不见,竟学会拿话噎人了。跟谁学的? 想了会,明白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大概是跟自己待太久,耳濡目染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脸红,反倒有点得意。噎人嘛,也是种本事,多一技傍身总没坏处。 只是噎他就不好了 恶向胆边生,他箍紧臂弯,狡黠笑道:“要见识一下虫子的厉害么?”话音刚落,他便伸手咯吱起她腰上的痒痒肉。 江浸月尖叫着躲闪,屋里瞬时叫欢笑填补得满满当当。 屋外夜空乌蓝,一弯弦月斜斜挂在枝头,似她笑弯的眉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 28 章 两人险些又把巡夜的婆子闹来,末了还是江浸月揉着婆娑泪眼嘤嘤讨饶,说了一车子好话,陆欢才哼哼鼻子放过她。 简单用过晚饭,陆欢便离开新房,往石麟院方向去。 一出门,他那颗才软化的心就同这夜色一般,顷刻间冷硬起来,布了这么久的局,是时候收网了。 沈家与谢家这桩公案,乍看只是两家间的纠纷,实则不然。 时下土地兼并之风盛行,今上煞为头疼,虽已推行过改革政令,奈何鞭长莫及,那些个高官权贵c富豪商贾没法在京城地境内施展,就一窝蜂远走,往旁的路府县乡大展拳脚。 地方官胆小畏势,收了人银钱后更是装聋作哑,任由他们妄为,只在东窗事发后才有动作,且一出手还不是为民做主,而是忙着堵住悠悠总口不让事态发酵。倘若不是他刻意打发人暗中护送,只怕沈家大郎也没命回来。 今上早有心剜除这块毒瘤,他不过是顺水推舟。 思忖间,人已行至书房。 陆澄正在里头待命,边等边哄肉肉吃奶羹。因这几日陆欢不在,肉肉一直由陆澄照看,结果照看出了一身脾气,瞧见陆欢也爱答不理,自己绕到桌子底下生闷气。 陆欢觑它一眼,莫名好笑。 新房里的那个好不容易才叫他哄亲近些,这头又突然冒出一个冤家。仗着自己可爱就都敢跟他这么闹?真是个顶个难伺候。 “主子,顾少爷方才派人来传过话,说他那都已准备停当,就等主子您了。” 陆欢点点头,垂手朝肉肉勾了勾手指,肉肉别过脸,“喵!”气鼓鼓地缩回去。 他也不惯着,扭头就去书案,翻出几日前顾茂彦捎给他的账册——也是那晚他约江溶月出来游湖泛舟的正真目的。 这几年谢家内里的黑账越攒越厚实,自他盯上谢家起,就一直试图从世子谢霖身上找到把柄,知他喜逛风月场所,便在蝶香坊安插人手接近他。三月那晚会有谢家船只偷偷离京销金的消息,就是从谢霖嘴里套出来的。 而后他便假借“幽会”之名,暗中追踪。人抓到了,但为防止打草惊蛇,他只放言说是水贼闹事,转头就把他们全挪送给顾茂彦,继而挖出这本黑账。 再然后就有随州侵地一事传来,他便烹茶静侯沈家人回京,拿这账本做个顺水人情,也省得自己出面。 过程虽曲折了些,但依目前的结果来看,他还是很满意的。其中虽也有意外,譬如不慎将某个无辜的小丫头卷进来,但也不失为美好的意外。 自己欠她的,他可以慢慢还,她只要一直陪在他身边,傻呵呵地笑就好。 “去趟沈家,让沈夫人写张状纸,再拿着这个,明日一早就去府衙告延宁侯个侵占良田c草菅人命之罪。” 手指摩挲着麒麟玉佩,顿了片刻复又接上,“让她把状纸写厉害些,哪怕是要今上褫夺他爵位也可。” “是。”陆澄领命,人还立在那,迟迟没有动作。 陆欢疑惑看他,“怎么了?” 陆澄挠挠后脑勺,吞吞吐吐问:“就直接告啊?不帮着打点些什么吗?” 陆欢知道他想说什么。沈夫人如果就这么莽着去告状,官官相护,依府尹的性子,必会叫她受点皮肉之苦。 当然,他自是有一千种法子能帮她规避掉这些无妄之灾,只可惜,他还存了一千零一份心思想让她多吃点苦头。 想起白日里小丫头缩在自己怀里抽抽嗒嗒的小模样,他只觉这点牢狱之苦还远远不够平息他心头的怒火。听说那姓沈的臭小子过去还肖想过她,呸,胆子这么肥,咋不上山打虎嘞? 陆欢抬了抬手,“咱们就是一般人家,管不了那么多,让她自求多福罢。” 嗯,是的,一般人家。 陆澄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两人又商量了些旁事,就预备出门各奔东西。肉肉在桌子底下窝了大半天还不见人来哄,忿忿“喵”了声以示不满。 可陆欢还是不理它,摇着轮椅就要出门。肉肉一慌张,忙忙奔到他怀里撒娇,“喵~”算是服软了。 陆欢勾起嘴角,朝它伸手,它立马乖巧地蹭到他掌心,“喵~喵~” 这小东西,就是平时叫他惯坏了。 陆欢轻揉它的下巴,手感还是从前的手感,可他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想想方才怀里的温香软玉,他不禁心猿意马,果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 “走,我带你去见你娘亲。” 肉肉摇了摇尾巴,“喵~” 目送一大一小离开,陆澄回头瞅瞅身后空荡荡的小院,捶胸嗟叹:以前劝他去新房多走动,是怎么劝也劝不走,现在只怕是想留也留不住咯。 月上中天,沈宅后院灯火阑珊,隐约还有几声低啜,大堂却十分明亮。 陆澄安坐上首,翘起二郎腿,老神在在地磕着瓜子,一斤的瓜子愣是叫他磕出了八斤的皮。 堂中摆着一张小几,上头笔墨纸砚齐备,沈夫人执笔而坐,正依照他的嘱咐誊写状纸。 边上就有现成的,她只消照葫芦画瓢,一字一字誊抄下来便可,连脑子都不用费,却奈何她不大识字,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地道。写出来的字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扭扭不成行,她自己都看不过去。 废了几张纸,好不容易写了篇勉强能入眼的,偏还因抄错一个字,又得从头来过。生生磨去一个多时辰,费了将近一枚墨碇,十数张宣纸才将将抄完。 沈夫人累出一脑袋门汗,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嘴边还挂着一块乌黑墨迹,也不知怎么蹭上去的。 陆澄忍俊不禁,抬抬下巴,“烦请夫人您再在上头摁个手印。” “诶。”沈夫人抹了把额角,撩起衣袖去蘸印泥,拇指悬在纸上,犹豫不决。 陆澄平平扫去一眼,“怎么了?” 沈夫人小心翼翼陪着笑,“这位爷,就我这状纸真能把那谢侯爷给告倒咯?别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临了还把自己给搭进去” 哼,都这时候她倒有心思算计这些?怪道主子不愿意帮她说情。 陆澄将余下的瓜子扫回玉碟里,拍拍手里的残屑起身朝她走去,“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家主子都已经帮您打点妥当,只要您上府衙把状子这么一递,自然会有人帮您出这个头。” 摊了摊手,语气微露无奈,“当然,依照规矩,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这牢狱之苦大概是躲不开了,但我敢保证,这结果必定能称您心意。” 听说还有牢狱之灾,沈夫人猛地一哆嗦,指头是再摁不下去,“这c这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就我这身子,只怕遭不住啊。” 朽木不可雕。 陆澄笑笑,眼里的鄙夷又深一层。他是懒得再劝,朝沈夫人边上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那小厮就是今日跑来跟沈夫人报信的人,同样也是陆欢安插在沈家的人。因他这一整日都跟在沈夫人身边,帮她忙前忙后料理事务,眼下已颇得她信任。 他朝陆澄颔首,抬袖摁了摁眼角,“唉,这些本该是爷们该干的事儿,倘若少爷没出事,也不至于让夫人您去遭这份罪。” 沈夫人一下被点醒,想起儿子出门前还生龙活虎朝她道别,还说要给她带礼物,现在却躺在炕头上动弹不得,连句“娘”都喊不利索。 怒从中来,她立马摁下手印,咬牙切齿道:“姓谢的,我跟你没完!” 案头烛火“呼哧”晃动,映照出她此刻的狰狞面容。 陆澄会心一笑,将账册拍在桌上,“那在下就祝夫人能大仇得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第 29 章 翌日一早,一声震天雷哭响在府衙门口,硬生生将郝府尹从美梦中拖拽出来。 等他拖拖拉拉挪进公堂,人还没醒透,揉着睡眼直打呵欠。可状纸递上来后,他是什么梦都给吓没了。又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噩梦。 郝府尹郝府尹,他自诩是个“好府尹”。虽说政绩上没什么堪称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勉强还说得过去。在京里混混资历,再有两年估摸着还能再往上使使劲。 可似乎老天爷从不做让人省心的买卖,所以才会特特把沈夫人送到他面前,磨练他c考验他c成全他的罢。 他滚了滚喉结,“你说你要告谁?” 沈夫人打着哭嗝,“民妇c要告c告延宁侯强占良田,草c草菅人命。” 晴天霹雳,郝府尹被霹傻了,抓起筹子筒要扔,身旁的师爷忙咳嗽一声,凑到他耳边低语。 郝府尹被吓出另一种脸色,抵唇清了清嗓,“来人,将原告押下去,听候发落。”说完就抱着乌纱帽灰溜溜跑了。 又过几日,沈夫人还在牢里跟灰皮老鼠捉迷藏,丝毫没预备提审的意思。郝府尹叫脑袋顶上的大山和脊梁后头的民论夹堵不过,就剩最后半口气时,顾茂彦来了。 两人一道把酒言欢,次日这块烫手山芋就移交到了刑部,调查的路子也从两家人斗殴升格到谢家以权谋私c收放利钱,趁农户们无力偿还之机抢占土地。 案情上达天听,皇上早朝后还特特留下顾尚书问话,瞧这苗头似乎是想杀鸡儆猴,彻底整一整这股子土地兼并的邪风。 京里人人自危,最危的是延宁侯谢远道。 起初他还没把这桩公案放在眼里,升斗小民何足为惧?实在不行就拨点银子打发掉便是。 直到今日突然被皇上勒令休沐,他才暗叫不好,忙忙招呼人备轿,预备跑趟平津侯府,向常海讨碗茶喝。 就在全京城都因陆欢投下的这颗炸|药而坐立不安的时候,他这个幕后推手却已扭头开始忙活旁的事。 ——他在和江浸月商量接出沈秋兰的事。 如今沈家没个顶事的人,乱成一盘散沙,江平也还提心吊胆着,没工夫搭理这些,他们能方便不少。 可是接出来住哪?阿娘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出嫁了,且还是替嫁,这又该怎么解释? 铺天盖地的问题堵在脑子里,江浸月摁住额角摇头,直觉她的小脑袋瓜快炸了。 陆欢剥了颗荔枝塞她嘴里,揉乱她的刘海,“怕什么,有我呢。” 荔枝是金贵物,尤其是在目今这时节,寻常人家是没这口福了,而闻远侯府有皇上特赏,所以江浸月也跟着沾光。 大概姑娘家都好甜口,得了好吃的,小细眉立马就舒展开,乐呵呵的,好似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樱唇蠕动,被汁液润出晶莹釉泽,似朵半开半合的娇花。粉嫩舌尖吐出一小点,舔了舔唇瓣上的蜜汁,旋即又缩回去。 陆欢顿觉唇齿生津,没吃着也跟吃着了一样甜。 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边腹诽,手上动作也没见停,修长玉指翻飞,在她秀秀气气吐出果核后,又剥完一颗塞她嘴里。左右他也不好这口,干脆就让她代劳罢。 喂完大的还有小的。 肉肉蹭过来,乌黑眼珠直溜溜望住他,“喵——” 陆欢瞅眼碟子,随手丢去块荔枝皮。 肉肉探头嗅了会,竖起毛,“喵!”小胖身子一扭,头也不回去找江浸月,眯眼蹭着她的手轻声呜咽。 江浸月心一下就软了,舀了一小勺奶羹递过去,“啊——” 肉肉喝完,心满意足地摇摇尾巴,一个劲儿往江浸月怀里缩,朝陆欢丢去个得意的小眼神。姑娘家都有种天生的母性,见小东西这么依赖自己,爱心瞬间就泛滥成滔滔江水。 引“猫”入室,失策失策。 陆欢额角突突,眼睁睁看着她躲开自己喂去的荔枝,轻轻抱起肉肉,一面帮它顺毛一面喂奶羹,眼神比看他时温柔,笑容也比对他时甜蜜,凭什么? 人很可爱,猫也很可爱,腻在一起不理他,这就不可爱了嘛。 江浸月喂完一勺奶羹,正要再舀一勺,汤匙才伸到半道,一截玉腕横空探来,不由分说抢走瓷碗。 她诧异抬头,但见某人扬长脖子,喉结上下滑动,咕嘟咕嘟,没两下就干了这碗,手中瓷碗向几上一甩,清脆的瓷器交击之声。 江浸月看傻了,“你干嘛呢?” 陆欢冲肉肉挑眉,挑衅地抹了把嘴角,“它不饿,不用喂。” “喵!!!” 肉肉扑腾起小爪子,很明显是饿了。被陆欢瞪过一眼,耳朵立刻耷拉下来。 哼,跟他斗。 陆欢眼里闪着得意,“你去收拾收拾,我们该去接岳母了。” 江浸月眨巴两下眼,“现在?可是c可是” 那么多问题都还没解决呢?突然就去了? 她心里没底,挠挠头,“要不再等等,我”嘴里被荔枝堵住,她说不出话,只眨巴大眼睛看他。 陆欢闲闲地擦着手,“不用担心,我都预备好了。”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呀! 江浸月枯着眉梢,嘴里的荔枝都吃着没味。她不是不想救阿娘,只是不想让陆欢和阿娘见面,倒时两头穿帮,她该如何自处? 她妄图再自救一把,劝陆欢留下,自己去就行。陆欢不假思索地就给她否了,招呼云苓和豆蔻进来伺候她梳洗,自己则拎着肉肉到院子里私了。 ——他准它搬进新房,可不是让它来跟自己抢人的。 夏日午后,蝉鸣聒噪,热浪熏人,便是打着蒲扇摇下二两肉,也觉不出半分清凉。 马车上,江浸月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左眼梢的那颗泪痣是越看越扎眼。她收起镜子,捧着小脸唉声叹气。车轱辘每转一圈,她心里就多添一重烦恼。 该怎么办呀? 身旁的陆欢却格外放松,把车帘别到划子上,双手环胸往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清风撩动发丝,江浸月抬眸瞥了眼窗外,人一下精神了,扒在窗口瞅了半天,惊道:“这不是去沈家的路。” “嗯,我们不去沈家。”陆欢点了下头,眼皮未抬。 江浸月瞪大眼睛,“那去哪儿?不是说去接阿娘么?” 陆欢睁开一只眼,笑容意味深长,“我昨日已经把岳母接出来安顿好了,我们这就去那见她。” “安顿好了?”江浸月心跳一下乱了章法,眼珠子左右乱转,哪都敢看,就是不敢看他的眼。 他已经见过阿娘了?那她的秘密是不是已经 风携来阵阵热意,在后背沁出一片冰凉。中衣透湿,贴在她背上难受的紧,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怎么了?”陆欢把她拉到边上,晃了晃她的肩,“嗯?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浸月摇头道没事,不住揉搓帕子擦手心冒出的汗。两人视线不期而遇,她当即一个激灵,慌慌躲开。明明他的眉眼还是刚才的眉眼,笑容也是刚才的笑容,怎么突然就多了一层寒意呢? 这事他到底知道多少?她现在是不是该马上坦白交代的好? 犹豫间,马车已停在普宁坊的一间小院子前。 江浸月由云苓扶下车,走进院子四下张望。 院子不小,外绕一排木槿花树篱,左边种了棵芭蕉树,右边立着葡萄架,架下设石桌石凳若干。墙根有隙引活水进来,下辟池塘,以鹅卵石围成,内有红鲤三尾,池边环植鸢尾菖蒲数株,清雅别致。 这些该不会都是陆欢置办的吧?江浸月怔愣住,惊得合不拢嘴。 “这院子冬暖夏凉,可还喜欢?”陆欢摇着轮椅进来,偏头问她。 江浸月心潮涌动,好似什么情绪都有,搅在一处,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痴痴望着他。 他真的什么都替自己想在前面,可她到底何德何能,值得他这样? 不安与愧疚压着脖子,她垂视自己足尖,轻轻点头,“谢谢你。” 主屋里的人似乎听见外头动静,“谁来了?是c是月儿吗?” 熟悉的声音荡响耳边,江浸月转身,急走几步又停下,双脚似灌了铅一般再迈不动。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意思罢。 背后被人一推,她趔趄几步,回头看见陆欢正朝她笑,如斯明朗,隐约还藏着一痕凄楚,是错觉吗? “去吧,别叫岳母等急了。” 她吸吸鼻子,“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第 30 章 江浸月摸进门,怀里像揣了只兔子般直噗通个没完。 屋里窗明几净,窗下置张梨花木案,案头青花缠枝花瓶中几簇玉兰暗送幽香。 沈秋兰靠坐在东侧架子床上,鸦鬓斜垂,松松堆在颈间,面色憔悴,坐在一团锦被中也不甚光鲜。即便蹉跎至此,目光依旧锐利如初,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倨傲从未折损半分。 “阿娘。”江浸月本不想哭,怕招她难过加重病势,可一张口,泪珠就不受控地流下。 几月未见女儿,沈秋兰心里百感交集,颤颤招手,“来,到娘身边来。” 江浸月一下扑到她怀里,熟悉的气味盈满鼻尖,这些日子的委屈便再克制不住,顺着脸颊噼里啪啦滚落。 沈秋兰抹了把眼角,笑着啐她孩子气,“这么大人了还哭,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说着自己又落下两颗金豆,搂着她的手只紧不松。目光来回逡巡,瞧见那颗泪痣,忽地一涩。 “你这傻孩子,他们让你替姐姐去嫁,你就真去了,怎么就c就”沈秋兰又气又心疼,戳了戳她额角。 江浸月吐吐舌头,“我怕阿娘会c会我不想阿娘出事”凑近小心试探,“阿娘您都知道了啊,那c那” 沈秋兰嗔瞪她一眼,“放心,我是听沈家的丫鬟婆子说的,没告诉那姓陆的小子。” 江浸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笑着往她怀里拱,一遍遍唤着“阿娘”,怎么也叫不够。小时候犯了错,她就爱这样跟阿娘撒娇,多少年了都还改不掉。 沈秋兰嘴上怨她长不大,轻轻拍她的背,心里还是希望她能永远长不大,就在自己的臂弯下一辈子无忧无虑。眼梢余光瞥见手背上掩不住的细痕,眸中才亮起的光倏尔暗淡。 “我的儿,跟娘走罢,咱们离开京城,找个小地方安身立命,娘给你寻个好人家,咱们一块安安稳稳过日子,好吗?” 走?离开京城,离开陆家,离开他吗? 江浸月的心像被人狠狠揉了一下,拼命摇头,眼波荡漾,似被鱼儿惊动的清溪。 沈秋兰皱眉,“为何不走?这门亲本就是被迫的,如今也不用再怕你爹还有你舅母的威胁,咱没理由还留在他家。” 江浸月怔怔抽回身子坐直,垂眸不说话。 沈秋兰握住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的儿,听为娘的话,娘不会害你的。姓陆的那小子是不错,可咱跟他终归不是一路人。欠他的人情,咱日后可以慢慢还,你就听话,跟娘走罢。” 江浸月还是没说话,只一味摇头。从小到大她从未忤逆过阿娘什么,可这回,只要一听到“走”这个字,她就打心底里抵触。 嫁来之前,她是千百个不愿,一门心思想着要离开,自立门户。可现在,临到真有机会离开的时候,她又莫名舍不得。究竟舍不得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只知道现在,她并不想走。 “阿娘,我能不能不走啊。”江浸月怯生生看她,扎挣半天,终于给自己找到个好理由,“我欠他太多太多了,要是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如此倾吐完,她心里那份漂泊不定的情愫似乎找到了落脚点。没错,她想留下来是为了报恩,没报完恩,她绝不能走。 沈秋兰瞳孔微缩,眉目间隐约现出凛冽之色。 江浸月被她盯得心中惴惴,深吸口气,正面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朗声道:“阿娘,我想留在他身边,把欠他的都给还上,等还完了我就跟您走。” 还完了就走?还完了你还肯走吗?沈秋兰暗暗腹诽,又劝了几句,奈何她决心已炽,多说也无用,摇头叹道:“好好好,就依你罢。” “阿娘最好了!”江浸月眼里重新亮起光芒,扑到她怀里蹭脑袋。 沈秋兰被她逗笑,拍着她的肩长叹,“唉,你这傻孩子。”语气转瞬冷下,“叫那小子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江浸月抖了抖,心里隐约跃起种不好的预感,扭扭捏捏不见动作。沈秋兰恨铁不成钢,这丫头是已经被吃得透透的了啊! “放心,我不会戳穿你的,这傻孩子。” 江浸月这才放心,颠颠跑出门给她叫人。 陆欢正在池边喂鱼,听见脚步声,转头莞尔,“都说完了?” “嗯。”江浸月咧嘴笑得灿烂。 陆欢瞧见她眼眶微红,长睫湿漉漉的,便知她哭过,不禁心头一软,吞吞吐吐地问:“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江浸月歪头不解,“什么什么打算?” 陆欢凝视她良久,紧绷的背脊突然松下,笑着去拉她的手,仿佛一件宝贝失而复得般,紧紧攥着,爱不释手。 江浸月觉察到他手心里全是汗,越发奇怪,“那个阿娘有话想跟你说。” “好。” 陆欢松开她往里屋去,江浸月紧追几步,讪讪嘱咐,“阿娘性子比较直,如果她一会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我先代她跟你赔个不是,你别生气。” 陆欢噗嗤一声,含笑道好,绕过她径直往里屋去。进了门,他先朝架子床的方向躬身作揖,“多谢岳母成全。” 沈秋兰觑他一眼,目光如电。 虽说这女婿除了腿脚外,的确是哪儿哪儿都挑不出毛病,可只要一想到这门亲事是怎么结成的,她就像含了只苍蝇般恶心。 “哼,我也要恭喜你赌赢了,把那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还不自知。” 陆欢脸上一红,笑而不语。 昨日他接沈秋兰出来时,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跟她坦白,包括自己已经知道替嫁这事。 一则以沈秋兰的性子,若他不说出实情,她决不会同意跟他走;二则她是小丫头最爱的娘亲,有权知道真相;三则他想在不拆穿一切的情况下,给小丫头一个选择的机会,不问其它,只问真心,是走还是留。 她要走,天高海阔,放她自由;她想留,便是前头有刀山火海,他也会为她铲平。 而最后,他赌对了。 “请岳母放心,既然浸月选择留下,那小婿定会竭尽所能,护她安好。” 小婿小婿,叫得倒是挺亲热。 沈秋兰冷嗤,男人的甜言蜜语有几分可信?当初某人也曾对她信誓旦旦,说什么终其一生,只她一人,可结果呢? 陆欢知她不信,也不恼,“错过您,是岳父的损失。我如今既已知晓浸月的心意,必不会错过,更不会辜负。待我大仇得报,若浸月想要荣华,我便入仕建功立业;若她想采菊东篱,我便携她归隐,寄情山水。世间万物,凭她想要什么,我都愿意,也有能力给她。” 日头西斜,夕光透过窗牖染在他脸上,眉宇间似覆了层金粉,一扫往日冷漠,熠熠闪耀着的皆是温和坚定。 沈秋兰平平扫他一眼,语气微有松动,“希望你记住今日说过的话,若他日不能实现,我便是做鬼,也不会饶过你。” 陆欢颔首应允,“这些年,辛苦您抚养浸月,以后就交给我罢。” 沈秋兰冷笑,“身份这事,你还打算瞒她?” 陆欢道是,“等她哪天愿意告诉我了,自然会说与我听,我不想叫她难堪。我们之间,所有选择权都在她。” 其实他还是藏了点私心的。 这丫头太迟钝,可能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思,所以他还需要靠这层联系拴住她,免叫她觉得自己已不欠他什么,拍拍屁股走人,那他多冤呐。 话都已说明白,沈秋兰也不大想看见他,挥手让他下去。没法子呀,这门亲事结得实在太冤枉,她的宝贝女儿就这么稀里糊涂被狼叼走,还傻呵呵倒替别人数钱,她心痛啊! 陆欢出来后,江浸月又进去和沈秋兰说了会子话,顺便问了嘴可缓解头疾的香方子,直到暮色四合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外间,陆欢早已打点好留下伺候的丫头和小厮,正坐在马车上等她。白日里天气虽热,入夜后也清凉不少,风拂在肌肤上,还能刮出些毛栗子。 一路上陆欢都一反常态,什么话也不说,只托腮偏头看窗外,侧脸寡淡,若有所思。 江浸月有些不安,他莫不是被她和阿娘刺激到,开始想念自己的娘亲了? 她还不忘要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尤其是现在还带了点要报恩的意思,便主动往他边上凑,感觉还缺点什么,转转眼珠子想了会,又伸手去牵他的手。 小爪子才伸到一半,他突然动了,扯住她胳膊一拉,把她整个人抱到腿上,佝偻着身体,将脸埋入她颈窝中。紧紧的,好似一松开,她就会不见。 这几年走来,他大大小小赌过无数次,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自信满满,过去输了便输了,失去的他也不稀罕,总能从别处找回来。 可这次不同,在沈秋兰面前他虽表现得从容大方,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到底有多怕输。 从来都孑然一身的人是不会觉得孤独的,只有让他尝过陪伴的滋味后再让他回归原状,那时他才会知晓,何为孤独。 “谢谢,谢谢”声音嘶哑,隐有颤抖。 江浸月有点懵,以为他是太想娘亲,错把自己当成他的娘亲,不敢扫他兴,抬手环住他的腰,轻轻拍着,就像阿娘哄她时那样。 身体紧贴,她感觉到胸前似搁了张纸,有点难受,尝试挪了挪,他立马收紧臂弯,吓得她不敢再乱动。 这人平日嚣张跋扈,原来也有脆弱的一面。 唉,他大概是太想自己娘亲,她这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懂。 那张纸也膈着了陆欢。 那是一封放妻书,昨夜他就写好一直揣在怀里。也因这封手书,他自出门起就不大高兴。 在去的路上他就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她要走,他便亲手把这手书交给她,还她自由,彻底关上自己的心。 幸好,幸好。 老天爷给他安排了这么多磨难,最后终于良心发现,给他留了份甜蜜。 祸福相依,以后一定会更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第 31 章 报恩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江浸月捧着脸想了好几晚,决定从力所能及的事入手。 陆欢有头疾,据说是父辈传下来的。虽说平日有汤药压着,轻易不会发作,可发作起来还是挺要命的。有时夜深人静,她睡在东次间都能听见他在西次间低吼。 她虽不擅医术,但帮着调制些合神的香料还是可以的。 她已从阿娘那得了香方子,配制起来并不难,只是有几味香料,她手头上正好出缺,得想法子补上。 好在这几日豆蔻常往厨房跑得勤,同王大妈说了几句好话,人就答应让自己在外院跑腿的儿子捎带进来。 除此之外还带来了谢沈两家间这桩公案的新消息。 “听说沈夫人已经从刑部大牢放出来了,就前两日的事,人活脱脱瘦了一圈,眼圈都凹进去了,走路都打飘,管家去接人的时候差点没给吓死。”豆蔻捧来三盏新开的丁香,帮着摘去花蒂。 云苓将收拾好的花盏搁入净器中研烂,同她聊起来,“这样也好,她得意了那么久,也该让她吃点苦头,好好收敛一下,省得她见天来寻三奶奶晦气。” 一想起那日在沈家门口碰钉子的事,她心里就冒火。 江浸月对这事却不甚上心,自己该帮的都已经帮了。阿娘如今也已搬出,沈家再发生什么都跟自己无关。眼下她只想把香配好,报答陆欢的恩情。 她用襻膊束好宽袖,纤细玉指慢慢划过纸上字迹,照着上头的分量称好七钱半甘松,轻轻抖入臼内,混入三四滴冷腊茶清细细研磨。 一缕发丝弯在颊边,侧脸半垂,神情清冷又专注,额角覆了层细密的汗珠儿她也顾不上擦。 云苓捣完花蒂,掏出绢帕帮她揩汗。 外头人都说三奶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比不得二奶奶会来事。哼,一群有眼无珠的,哪里晓得三奶奶的好。就说前些日子她配来驱蚊的香,不仅闻着香,用起来也比外头采买来的好,就问二奶奶她配的出来么? “对了,我还听说一趣事,说来与你们解闷。”豆蔻一边将花泥拌成饼子,一边笑呵呵道,“就昨儿早上的事,那延宁侯押着他族中侄辈的一个小子进宫,到御前负荆请罪,说这事全赖他管教无方。” “怪道最近二奶奶火气这么大,原是娘家大难临头了。”云苓笑笑,“不过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冒出个侄子来了?前几日他不还说是刁民诬陷,自己是清白的么?” 豆蔻嗤笑,“他的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呀?事情没闹大前跟个没事人似的,眼见纸包不住火了,就赶紧拎个替罪羊顶上,就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意思了。” 江浸月手里的药杵顿了顿。 头先事情刚闹出来的时候,她就隐隐觉着不对,现在听豆蔻这么一说,想想这几日陆欢都回他的石麟院住,没怎么来新房,她心里头那种奇怪想法又开始冒头。 这事该不会真和他有关罢? 可转念再一想,她又摇摇脑袋,把这不切实际念头甩出去。 他一没官职二没爵位,顶多有个把在朝中当差的朋友可以帮舅母通通路子,怎么可能把人家一个正经侯爷逼到这步田地? 三人忙活起来,有说有笑也不觉累,时间倏忽而过。江浸月将粗制好的香料贮入瓷瓮中,用炼蜜并鹅梨汁和匀,以盆合盖,用细竹条络紧密封,沉淀一晚上就大功告成。 香是制好了,可要怎么交给陆欢,这又是个难题。 算起来他已将近七日没踏足新房,打发去石麟院问话的人回来也只摇头说他不在,至于什么时候会回来,没人知道。 目今天气燥热,香料不易存放,尤其似这些有特殊功效的,更得抓紧时间用掉。 江浸月捏着手里的小圆瓷盒,目光空落在窗外也没个焦点。 午后下过一场雨,雨势瓢泼,噼里啪啦浇落几簇石榴花枝,这会子还有水珠顺着檐头淌下,滴滴答答,在水洼里画出一圈圈水纹。 她趴在窗前听了会,暗自拿定主意,匆匆蹬上秀鞋往屋外跑。云苓恰好捧着盘刚洗过的葡萄要进门,同她撞个满怀,“三奶奶急吼吼的是要往哪处去?” 江浸月没停下,边跑边拿脚尖蹬地,好把鞋子穿上,“我去石麟院送东西,一会儿就回,你们要是等不急就先睡罢。” 云苓噗嗤笑出声,摇摇头。哪里是她们急,明明就她一人最急。 月洞门前,江浸月挑高灯笼,看了眼竹匾上的“石麟”二字。笔力苍劲,气势磅礴,据说是陆欢出生那年,皇上御笔亲题,赠与陆欢父亲的。 天赐石麟,德门生辉。当年皇上对闻远侯府的圣眷,于此便可见一斑。 江浸月扒着花墙,探出半颗小脑袋往里偷窥。小院空荡,并未瞧见任何人影,地上积水空明,夜风涤荡,水中竹影交横,月白如练。 “有人在吗?”她壮起胆子问了句,回应她的只有簌簌风声。 应是没人,那她正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香送进去。 如此思定,她缩回脑袋,提起裙裾蹑手蹑脚走进去,惊见主屋灯火还亮着便知他在,瞬间吓没了魂儿。 她还记得之前同他说定的三条规矩——不许靠近石麟院。 虽说自他踏入新房后,这规矩就已破了一半,没法子,这是他家,他说了算。剩下一半轮到江浸月头上,她可没胆量以身试法的。 正犹豫要不要趁他发现之前赶紧开溜,脚才将将抬起,她就听见屋里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几声嘶吼,音色凄厉,叫人听了不住起鸡皮疙瘩。 江浸月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他定是又犯头疾了。慌忙间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直接破门冲进去。 果不其然,屋里瓷器玉器滚落一地,桌案上的砚台镇纸也被倾扫下桌,几片失了倚重的纸张叫门风吹散,参差飘零在半空。 陆欢颓然倒在狼藉正中,蜷缩着身子细细颤抖。双目炽红,眼底密密麻麻的血丝如同蛛网。十指紧紧掐入鬓发中,手背额角俱都爬满青筋。 江浸月忙忙奔到他身边,抬起他的肩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拍他的脸,“三爷三爷”眼前很快迷蒙出一层薄薄的水雾,连到着声音也水浸浸的,“来人,快来人啊!” 泪珠烫在他眼皮上,睫尖轻轻颤了一颤,似乎帮他扯回一点意识。 “那儿那儿”陆欢颤微微抬起手,指向桌脚。 江浸月抹了把脸,沿他手指的方向瞧见个瓷瓶。脑中灵光闪过,想起之前游湖时自己曾见过这个,里头应是给他医治头疾的药。 她忙不迭扑腾手臂捡来,手还在颤,折腾半天才揭开盖,咕噜倒了一手心,来不及细问应该吃多少就全给他喂进去,随手从桌上抄来一茶壶,壶嘴对着他的嘴直接灌。 “三爷,三爷” 江浸月哽咽着唤他,不见回应,以为药还没喂进去,手腕又抬高些,灌得更加生猛。 陆欢本还意识模糊,要晕不晕,就这么被她灌得生生没敢彻底晕死过去。 她这哪里是在救人,分明是在谋杀亲夫!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躲开壶嘴,把头一偏,“咳!咳!咳!” 算是稀里糊涂缓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第 32 章 江浸月探长脖子,瞧见他吐出的那滩茶水里头还飘着几颗黑黢黢的药丸,心下焦急,举起茶壶又要往他嘴里灌。 陆欢把头往哪偏,她就把壶嘴往哪送,板起小脸气道:“你不吃药可如何使得?真病出个好歹来,我就c我就”说话间眼角又蹦出两颗金豆。 陆欢方才其实已经咽下两颗药丸,只消等药效发散出来即可,不必再吃。头还刺痛着,他只想躺在地上休息会儿。换做别人敢在这时这般吵他,他拳头早招呼上了,可她不同。 小小的丫头为他哭成个湿答答的小泪人,他心底也湿答答一片,不忍叫她难过,就主动伸脖子去够壶嘴。 江浸月很配合地托住他的肩,有板有眼地从瓷瓶里取出两颗药丸,就着茶水亲手喂他,确定他已服下后才松下两肩,破涕为笑。 陆欢缓过来点力气,抬手给她擦泪,“笨蛋,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么?” “还说没事,都这样了!”江浸月眼里蓄着涟漪,叉腰瞪他。 这一骂把陆欢骂得精神抖擞c神采飞扬,不仅不生气,心里头还怪美的。他应当是真病了,且还病得不轻,竟冒出个贱丝丝的念头,想让她再多骂两句。 帮她擦完泪,指尖还流连在她颊边,若即若离的抚摸着,就好像她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大抵是月色太过飘渺,在屋内笼上一层薄纱,挑起他心头一股冲动,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月儿” 砰—— 屋门被一记窝心脚踹开,陆澄立在门口拔剑张皇四顾,“主子!您怎么了主子!” 他刚刚被陆欢派出去办事,回来时顺便从厨房捎带回俩馒头。脚才跨进院门,就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劲,屋门还开了一道缝,以为有刺客,吓得他丢下馒头就冲进来。 然后就撞破这一切 他瞥见那瓷瓶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之后却是更大的无所适从,一时忘了收剑,呆呆站在原地。陆欢眼刀子扎来,他手一抖,叫剑光晃了眼。 “啊——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忙捂住双眼装瞎,指缝还大张大敞,俩眼珠子躲在后头吱溜溜打转,泄露出几分促狭。 江浸月不高兴了,“怎么能没看见呢?他都成这样了”她吸了吸鼻子,招招手,“快,帮忙把他扶到椅子上。” 扶到椅子上?那岂不是不能枕在她腿上了?陆欢眼里闪过无数个不乐意,白了陆澄一眼。 陆澄当即哆嗦一下以示回应。主子意思他是明白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挠挠后脑勺,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呃三奶奶您有所不知,主子他才犯过病,身体虚得紧,不好随意挪动,不如您就忍耐会儿,让他占点便宜啊,不是不是,是让他缓缓,缓缓,缓缓就好,嘿嘿” 生了病让他躺地上,还是为他好?这是个什么说法? 江浸月歪着小脑袋,将信将疑地看他。陆澄忙不迭把视线搬到房梁上,抖着腿吹口哨。 她又低头询问陆欢,他欣然点头,为附和那番话,他还趁她动腿时做痛苦状,一个劲儿敛眉直哼哼。 江浸月果然不动了,乖乖坐在那给他当枕头,怕他头还在疼,便拿十指摁着他的头皮轻轻揉摩,边揉边问:“这样会疼吗?” 香气从她袖口散出,萦绕鼻尖,如兰似麝,比什么药丸都有用。他顿觉五脏六腑通体舒坦,摇头道不疼,惬意地合上眸享受。 陆澄干站了半天,为自己捏把汗。眼梢余光一茬接一茬地往他们身上刮,暗暗腹诽:主子还说只是逢场作戏呢,满京城打听去,凭哪家戏班子也没本事把戏做得这么足的! “主子,我去给您看看今儿的药煎好了没。”这药是陆欢每日必喝的,今日的份还没喝。 陆欢才缓和的脸色又要黑下。别看他如今人五人六的模样,可在某些方面却比江浸月还孩子气。就比如这喝药,他只要闻见药味就跟撞见阎王爷似的,躲都躲不及,前几日的汤药都叫他倒花盆里去了,今日他还想拒绝。 江浸月先替他开口,“嗯嗯,去罢去罢,多熬些来,他今日犯病了,得好好补补。” 好好补补?是这么补法吗?他刷的撑开眼皮,“不”对上江浸月的怒目,他一下梗到嗓子,“不c不不许偷懒,把药熬浓些,再c再送过来。” 陆澄双肩耸抖,强忍住不笑出声。苦哈哈地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个能治主子的人了,真是苍天有眼! “是,主子。”人随即风一般跑远。 陆欢两眼一黑,颓然栽回去。美色误人美色误人,他今日是真领教了。 他正哀叹着,温软葇荑忽而覆在他额上。江浸月试了下他的体温,又收手摸了摸自己的。没发烧,那这是怎么了? “你可还有哪不舒服?”她垂眸四下乱找,两道细眉往中间挤,煞有介事。 陆欢长眉一轩,想起方才她说了半截的话,柔肠百结,不问不快,“你方才还想说什么?我若病出个好歹,你意欲如何?” 黑白分明的眸子把她望住,看久了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把她吸入其中,无法自拔。 江浸月慌慌移开视线,杏眼左瞄右瞄总也没个安放处。四周变得格外安静,她几乎能听见院子里夜露压弯叶尖,叮咚叩敲青石板的声音。 她不过是情急之言,并没太多意思。她也从没想过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办。她不过是留下来报恩的,还能怎么办?再者说,似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有事? 腿上重量倏忽变轻,她缓过神,陆欢已撑手从地上坐起,大约是还没完全恢复,动作很是吃力。 江浸月以为他要起身,本能地上去扶他。手才搭上他的手臂,突然被他反扣在地上。 因他身形高挑,倾身靠过来,即便坐着,罩下的黑影也能完全将她裹住。双手撑在她两侧,额头与她相抵。 “嗯?为什么不说话?”低沉的声音荡在耳廓,似在引诱什么答案。 江浸月垂下眼睫,惶惑不安,“我我我不知道” 陆欢眼里染上层失落,很快又燃起新的盼头,“你今夜来这,可是想我了?” “啊?”江浸月眨眨眼,很耿直地说不是,“我是来给你送香的。我才配出来,应该c应该能帮你缓解头疾。”边说边摸出个小圆瓷盒递过去。 陆欢溜了眼,心里掠过一丝丝不痛快。怎么会不想呢?怎么能不想呢?他都七天没去新房了,七天!整整七天! 他最近算计人算计得多了,现在也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得失。她这么晚还特特跑来,天还不大好,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给他送香,肯定是想他了,就是害羞不敢承认。 心头那一丝丝痛苦瞬息间烟消云散。 觉察手底下的小爪子隐有些不安分,他便顺其自然,抬手放开,改去揽她的腰肢。纤腰楚楚,不堪一折。 明明不是第一次抱她,却是第一次紧张欣喜至斯。仅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整颗心都颤抖了。 案头烛台结了层厚厚的蜡花,光晕小下一圈,只能朦胧照亮他们的脸,仿佛这里才是世上唯一的光亮。 江浸月绷紧身子,头越垂越低,“我c我不是故意坏规矩,跑来这里打搅你的,对不起”气势太过压迫,叫她生出这种误会。 陆欢莞尔,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挑眉道:“那就当从没有过这样的规矩罢。你以后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谁要是敢拦你,你就叫他来同我说话。” 自己立下的规矩怎么说破就破,还有没有谱了?江浸月耷拉下眉梢,心底满是不可思议。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怎么最后就成这样了? 在前路都被彻底堵死的情况下,陆欢又辟出一条新路,“你刚刚为什么哭?不许说不知道。” 江浸月这回没法子躲了。为什么哭?这还有问,还不是因为她呜呜咽咽不敢说,双颊红到快支撑不住表情。 陆欢玩味欣赏了会,托起她小巧的下巴,不准她低头躲闪,把她的脸抬向自己,视线落在那粉嫩的唇瓣上,想从那听见自己渴望已久的答案。 可她就是这么坏,咬紧一口糯米银牙硬是不肯倾吐半个字。 不乖。 他慢慢低头,想教她乖乖开口。 江浸月心如鹿撞,知道他要干嘛,却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不断给自己打气,她是留下来报恩的,那c那给他吻一下,也算报恩,嗯。 眼睫轻轻颤抖,她闭上眼,静静感受那逐渐靠近的潮暖呼吸。 就在四唇即将触碰的刹那,门又开了。 “主子,喝药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第 33 章 如果说第一次是偶然, 那这第二次陆澄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原以为凭主子的本事应当早就已经成事,现在两人怎么也该散了风月,正晕腮潮红地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以后要添几个娃,哪知竟是这么个情状! 棒打鸳鸯,他不仅做了那棒,没准一会还得做那棒下冤魂。 “呃主子, 药?”他举高托盘, 讪讪扯了扯嘴角。 江浸月涨红着一张脸,想想方才要发生的事, 登时从地上惊跳起。她动作太快, 撞上陆欢的鼻子,脸颊无意间擦过他的唇, 温温软软的触感,那片肌肤瞬间就比别处更加滚热了些。 她捂住呼呼冒烟的双颊,羞愤跺脚,“我c我我走了” 陆欢还在揉鼻子,赶紧腾出一只手攫住她, “不许动!” 语气甚是强硬, 江浸月就跟被施了定身法一样, 保持单脚踩地的跑姿,傻傻杵在那, 连眼睛都不敢眨巴了。身形摇摆却能不栽倒, 好似个粉雕玉砌的不倒翁。 陆欢笑得前仰后合, 鼻子也不疼了,大手一挥,“可以动了。” 江浸月知道自己犯蠢了,又羞又气,也不知哪来的胆,竟指着他鼻子命令道:“不许笑了!” 陆欢还真愣了一瞬,住嘴不再笑,可忍不了多久便破功,笑声比刚才还要狂放孟浪。 江浸月羞得没处躲没处藏,跺两下脚,扭身便走。才抬起一脚,后头就伸来一手拉住她的小臂,“我不笑了不笑了,真不笑了。” 陆欢把她扯回身边,扳正身子面朝自己。江浸月狐疑抬眸,就看见他肩膀胸膛还在微微颤动。 “你!” 江浸月这下真急了,扎挣着要摆脱他的手。陆欢赶忙调转话头,“你不是说来给我送香的么?香呢?怎么就这么走了?”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江浸月挣开他的手,摸出小圆瓷盒递去。 他却抓住不放,摇着她的手道:“明日要不要随我一块到街市上走走?” 江浸月高撅的小嘴缩回去,歪着脑袋问:“明日?你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了吗?” 什么日子?陆欢被问倒了,攒眉蹙额,思忖良久还是一脸茫然。 江浸月惊道:“明日是四妹妹的大喜之日呀,你怎么给忘了?” 陆欢“哦”了声,脸色依旧寡淡。原来是陆嘉音的喜事,那他不是忘了,而是压根就没记得过。 “不是什么大事,你在不在都不妨事。” 江浸月闪到舌头,愕然眨眼。 二房叔叔婶婶惦记大房家产,同陆欢不睦,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也只停留在“心知肚明”上。家丑不可外扬,有些话断是不敢宣之于口的,似他这样直白到连半点遮掩意思都没有的,当真是世间难得的奇葩。 邀约久久得不到回应,陆欢眼底渐渐浮起一丝哀愁的况味,“怎么?你宁愿留下来看她成亲,也不愿意陪我出门?” 江浸月忙不迭摇头否认。那陆嘉音把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她巴不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 陆欢嘴边浮现出得意,心道这样才对,自己都这么多天没去看她了,她肯定是想他的,这么难得的独处机会,她怎么会舍得错过? 江浸月还真不是想他了,只是单纯被“街市”两个勾走了魂儿。 从前她鲜有机会上街市,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也仅仅是打街拐角匆匆路过,从来没有真正逛过。 “那我可以进铺子么?我想c想添置些香料。”她亮着眼睛,怯生生问。 陆欢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还缺什么,都写成单子记下来,明日一并补上。” 这七日他虽说不住在新房,但里头发生的事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小丫头缺东西又不敢找当家的讨要,还得让丫头偷偷托关系找外院小子跑腿,真是一点当陆家三奶奶的觉悟都没有,他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所幸明日他也要出趟门,顺便捎带上她,也能帮着掩人耳目。 江浸月心思百转千回,想着陆欢这个大房当家的都这么说了,她也就没必要再纠结,左右天塌下来也该先砸他,便乐呵呵点头答应,方才被他笑话的事也一股脑儿全忘干净,颠颠出门去。 见人已走远,边上晾了大半天的陆澄终于寻到机会开口:“主子,这我就不懂了,您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钟意人家直接拿下不就行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心里补完最后半句哀怨口:还把他给绕进去了,亏心不亏心呀! 不亏心。 陆欢白去一眼。 他目今虽说比从前落魄了,但该有的傲气还是在的,让他拿夫妻的身份去欺负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他做不到。左右日子还长,她总会开窍,他好好等着就是了,急什么,又不是等不起。 他坐回椅上,抖着手指似笑非笑,目光如冰棱穿体,“你最好有要紧事要报。” 陆澄知道自己惊扰人家风月这事还没翻篇,哭丧着脸不住作揖,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进前低语,“主子,这有您一封信。” 陆欢扫眼信封上的字迹,署名落款俱无,一下明白过来,忙展开细阅。其实也不必细阅,那绢白熟罗压纹纸上只写了一个字——静。 静观其变的静。 陆欢折了眉心,粗闷出一口气。良久,他将信举起,悬在烛火上。暗红火苗舔舐着信纸,纸张边缘迅速变黑卷起,细小浮灰簌簌落下,摞满案头,随风荡远。 “哼,便宜他了。”语气夹霜带雪。 陆澄就算没看见信上的内容,心里头也有了数,抱怨道:“等等等,又让咱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陆欢笑笑:“五年不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等不得的?他让咱们等,自然有他的道理。如今咱们也只揪出个姓谢的,不好好利用一下,拖出幕后之人,岂不可惜?把柄要用在刀刃上,横竖那姓谢的已经是瓮中之鳖,咱想什么时候拿他开刀都行,何必急在这一时?” 陆澄心里不服,嘴上还是老实应是,拿布巾裹住药罐两边的提手,斟了碗热腾腾的药。 碗还没递过来,陆欢就先被药味熏皱了眉,摆手拒绝,“我今日已吃过一次丸药,这汤药就免了罢。” 陆澄不依,“主子,您要是不喝,我就只好把三奶奶请来,看着您喝了。” 陆欢执笔的手一顿,写错个字,拿笔杆敲他脑袋,“呵,你倒是会找靠山。” 陆澄边躲边打哈哈,“那是那是,不然我怎么会找上您呢?” 陆欢抄笔又要敲他,他忙忙举高药碗,“三奶奶三奶奶三奶奶” 笔果然没能敲下来。 陆澄透过碗沿偷偷看他,笑眼狡黠。陆欢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夺过碗,咕嘟咕嘟一口闷下。五官皱成一团,喝完直吐舌头。 真苦啊! 他抬手抹嘴,忽忆起方才惊乱中唇瓣在她脸颊上蹭过的一抹芳泽,顿觉口齿生津,舌尖苦味慢慢被心头甜蜜冲淡。 看来以后喝药还得多添一副药引子才是。 且说江浸月回去新房后,把明日出门上街的事同云苓和豆蔻一说,她二人也不曾去过街市,亦是兴奋不已,扭头就开始商量明日该让江浸月穿什么衣裙,梳什么发髻。 姑娘们聊起这个,自是越说越有话说。 江浸月心里揣着事儿,就先更衣吹灯上床,却也是辗转难眠。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面前就全都是陆欢的脸,还有那落空的一吻,甚至还能闻见他身上的药香。 自石麟院出来,她心里就空落落的,若非要刨根问底,她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人到现在还飘飘然如坠云雾中,好生奇怪。莫非自己是希望那个吻能成的? 月满床榻,才散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上脸颊。只是一个念头,她就羞得缩进被子里来回打滚,直折腾到半夜,把自己滚累了才裹着倦意朦胧睡去。 次日一早,江浸月被院外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吵醒,隐约还夹杂鞭炮声,应是从大堂传来的。 隔这么老远还能听见声响,大堂的热闹场面可想而知。 想到自己不仅可以不去傻站着陪笑,挨辛夫人白眼,还能出门去上街市逛香料铺子,她便觉浑身爽利,舒舒服服抻了抻筋骨,唤云苓和豆蔻进来伺候。 今日是个好天,日头掩在云层后,拂面而来的风也清爽不燥热。人心情一好,就看什么都顺眼,便是云苓给她选了身绯红色襦裙,她也乐呵呵穿上。 一切准备停当,三人互相跨着手含笑出门去,嘴里还在商量采买单子上可还缺了什么。才走到院门口,就撞见了不顺眼的人。 谢柔来了。 哦,不是。是陆欢的前未婚妻子,她的乌龙情敌来了。 麻烦了。 两人都没意料会在这碰面,愣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彼此。 谢柔先缓过神,笑着上前去牵她的手,“怪我怪我,迟迟不见弟妹现身,还当弟妹你是不是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白白追到这来,打嘴打嘴。” 她捧袖掩口咯咯笑,拉着江浸月就要往大堂去,“可巧撞见了,就一块过去罢。这会子已经来了不少亲戚,正好领你去见见。” 江浸月随她走出几步,绕过劲来,抽回手左顾右盼地道:“我c我不是去大堂,三爷说今日要带我去街上走走,他还在外头等我,我得赶紧过去,那个二嫂,我先失陪了。” 谢柔的心叫人揉了一下,也不知是因听见她喊三爷,还是因三爷要带她出门。 她掖着袖子,乜斜眼细细打量。 才两个月功夫,这丫头就比刚进门时红润不少,日头下盈盈一立,周身仿佛格外有一层光彩,叫人挪不开眼。而自己明明跟她年纪相仿,却为琐事所累,似残风中的一截枯荷,风光不再,只余败叶涩涩叩杆声。 说起来,这两月间她们妯娌两人还没怎么碰过面。最近一次还是半月前,她奉老太太的话去新房送新衣料子。才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头的笑声,不只有江浸月一人,那人也在。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笑得那么爽朗,比三月里的春风还得意。她站在屋外听了许久,舍不得打断,想等笑声自然消散后再过去叫门,可这笑却断断续续不曾真正停过。等她回过神来时,脸上已沁凉一片。 老天爷当真是不公平。 掩在袖子底下的两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谢柔努力平了平气,复笑道:“自家妹妹成亲,做嫂子的不去看看,反倒还忙着出门闲逛,这是个什么道理?弟妹你想想,今日家里头来了多少亲戚,而你又才进门,就算不想去看四妹妹,但怎么也该去拜见拜见亲戚不是?” 说话间,她已热络地拉住江浸月的手,轻轻拍着,“嫂嫂我可都是为你好。” 语气极尽真诚,眼神却毫无温度。 大概女人面对同性时,尤其是这种身份敏感的同性时,天生就有这种能辨别虚伪的直觉。 江浸月就算再迟钝不开窍,心里的这根弦还是在的,且此时不偏不巧,这根弦还就被拨响了。“叮”的一声,依稀在警告她:此人来者不善,绝没她嘴上这么好心。 “我嘴笨,就不去给你们裹乱了,昨晚上我都跟三爷说好了,他也都答应了。他现在还在外头等我,我得赶紧过去。” 话音未落,她就领着两个丫头往外闯。 谢柔往边上一挪脚,又挡在她面前,“什么嘴笨不嘴笨的,都是一家人,说这话不就生分了?弟妹还是快跟嫂嫂我走罢,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她面上仍笑意盈盈,眼里的寒光却是比方才还要冷辣。 没错,她来找江浸月并不是为她着想,而是为给自己找乐子。 堂前杂七杂八一堆事要忙,而江浸月自嫁进门就一直影子似的活着,一时间谁会想到她不在。 所有事都按部就班不出错,那多没趣儿。 刚好今日辛夫人才从禁足中解放出来,自是有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她只需把江浸月往辛夫人跟前一领,哪怕这丫头什么也没做,只在旁边干站着,也足够把辛夫人点爆。 到时候她只消坐在边上磕瓜子凑趣就行,比看一百次成亲还可乐。 可这丫头平日里傻兮兮的,这会子竟然不上当。明知道她这几日为娘家的事操碎心,眼角直冒褶。自家夫君还见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听热乎话都没机会。她还在这三爷长三爷短的故意往她心窝子上扎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俩夫妻恩爱,鹣鲽情深似的。 不过是个商户女,没准还是个冒牌的,也敢跟她叫板? 呸! 谢柔再次平了平气,语气随眼色一道冷下,“弟妹如此行事,可委实不合规矩。嫂嫂我不忍责罚,姑且先替你在长辈们面前瞒下,你可莫要再任性,惹长辈们不高兴。” 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呀? 江浸月也恼了,换做别人她兴许就真认怂跟着走了,可谢柔不是别人,她是!!嗯! 她骨子里少有的那点血性被激发出来,学着谢柔的模样,也瞪圆眼睛盯住她,“嫂嫂挡我路了,烦请让一让。” 谢柔目光一凛,扬眉进前,笑意散漫。偏不! 两人剑拔弩张,丫头们也暗暗叫上劲。思琪一人对上云苓和豆蔻,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大,眼风飕飕,好像只要谁眼睛瞪得大瞪得圆,谁就能笑到最后。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忽有一团胖嘟嘟的橘色身影蹦跳而来,挡在江浸月面前,弓腰竖毛。 “喵——!” 超凶。 谢柔惊了一跳,正准备伸过去拉江浸月的手一下缩回袖子里。 “哎呀,哎呀哎呀。”陆澄打小径尽头匆匆跑来,嬉皮笑脸地朝她们作揖,“肉肉不见了,主子特特命我来寻,不巧惊扰了二位少奶奶,该死该死。” 说着他又抱起肉肉晃了晃,“主子都说了,三奶奶马上就到,你一只猫跑这猴急个什么劲儿?难道这家里头还有人皮痒痒,敢拦咱们三奶奶的路不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第 34 章 陆澄的话, 代表的就是陆欢的意思。 言下之意谢柔很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更加不甘心。 不过是让这丫头去大堂参加昏礼,也值得他这么护?自己当初为了守住和他的婚约,差点跟家里头闹翻,他都不闻不问,凭什么! 但她终归不是辛夫人c陆嘉音一流, 懂进退, 喜怒不形于色,只拢着手和和气气道:“小小畜生有灵性, 到哪都惦记主人, 三爷偏疼它些也是有的。” 小小畜生肉肉似乎听懂了,猫脸一垮, 舞着小爪子嗷嗷喷火,“喵——!喵——!” 陆澄忙抱住它,眯眼笑笑,“二奶奶如果没事,我就先送三奶奶过去, 这小小畜生等急了不打紧, 可主子要是等急了” 话虽客气, 语气却一点儿不客气。 肉肉从他怀里拱出小脑袋,吊眼附和, “喵——!”一副她要是敢把江浸月怎么着, 它就会把她怎么着的模样。 话都说到这份上, 她还敢怎样?谢柔莞尔,“我哪敢叫三爷等急了,只是这四妹妹的昏礼老太太当真问起来,我这没法交待” 陆澄打断她,声音拔高几分,“老太太日后就算真要问,那也是找三爷问话,如何也为难不到二奶□□上,二奶奶就放宽心。实在不行”他伸手一递,把肉肉堵她脸前,“实在不行,就让肉肉代主子出席也是一样的。” 谢柔没防备他这一手,趔趄后退,亏得思琪反应快及时扶住她,不然就要被小径旁边横错的枝桠捅成筛子。 “噗——”江浸月咬紧牙关,把笑意堵在嗓子眼里。 一样?能一样吗?让一只猫代为赴宴,别不是太不把二房当回事。这主仆俩果然是,乌鸦站在猪身上——一个赛一个黑! 她本还顶着一脑袋不高兴,这下完全破功,在袖子底下朝陆澄竖起大拇指。 陆澄耸动眉头,眼底闪着得意。他这点功力才哪到哪呀,还不及主子的十分之一,要是主子亲自出马,保不齐就把猫拍谢柔脸上了。 谢柔眼中山雨欲来,心里腾着沸汤一般的怒意。奈何她一贯在外人眼中都是以“端庄娴雅”自持,跟一个下人大动肝火实在有损她颜面。 况且这陆澄又非寻常下人。 他原是陆大老爷南巡时捡回来的弃婴,自小同陆叡c陆欢两兄弟养在一处。后来大房蒙难,房里人能托关系离开的就都走了,只剩他一个肯留下。 陆欢坠崖那天,陆家人翻遍整个山头也没个结果,都预备要放弃,是他背着陆欢从崖底走出来,衣裳褴褛,血浸浸的,每一步都是拿自己的命挣来的,却海不肯假他人之手,愣是顶着伤一路把人背回家中,又没日没夜照顾,直到陆欢醒来才放心料理自己的伤。 自那以后陆老太太便把他当作亲孙子疼,府中上下也都高看他一等,把他当半个主子伺候。 便是她这个二少奶奶想发落他,也得顾及老太太和陆欢的面子。 不等谢柔回绝,肉肉已挣脱开陆澄的手,稳稳当当跳到地上。 就算谢柔肯带它去赴礼,它还不乐意呢。冲她龇了会儿牙,屁股一扭,昂着小脑袋大摇大摆蹿走了。 谢柔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区区一只猫也敢这么跟她嚣张。 陆澄憋笑憋得五官抽搐,一拍脑门着急道:“哎呀,这可不好。现在府上那么多人,肉肉要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就遭了。”他挠挠头,歉然接上,“可巧我现在有事走不开身,主子又急着见三奶奶,还得烦劳二奶奶您帮忙多关照着些了。” 说完,他嬉笑着简单福了个礼,拉着江浸月往外走。路过谢柔身边时,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我劝二奶奶以后还是少动些歪主意,主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真动起火来,倒霉的可不只二奶奶你一人。” 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仿佛隆冬飞雪剐过耳廓,谢柔陡然激灵,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对上的却是一张放大了的嬉皮笑脸。 “那就拜托二奶奶啦。”眉眼弯弯,透着些许孩子气,同刚才判若两人。 谢柔怔愣住,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毫无来由地升起个念头。莫非自家那起乌遭事是陆欢不会不会,他如今不过是只折了翅膀的鹰隼,连个靠山都没有,能成什么事,否则也不至于把爵位给丢了。 因今日府中来往宾客众多,陆欢便让人把马车停在西边角门上。 江浸月上了前头大车,云苓和豆蔻坐在后头的小车,陆澄则骑马跟在旁边。 原本走了一路,江浸月心情已好转不少,可一瞧见车里头的陆欢,方才谢柔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画面就咕嘟咕嘟全冒出来了。 她虽然不机灵,但还不至于傻到看不出来人家为何会来找她茬,都是因为他!前未婚妻,哼! 她脸色咣当垮下,陆欢朝她伸手,她把头一别,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自顾自托腮看向窗外。 陆欢: 这又是闹哪样?方才他一听说谢柔来找她麻烦,就立马叫陆澄过去解围,怎么解着解着,就把气解到他头上了? “怎么了?可是又有人给你气受了?”他伸手拽了拽她袖子。 江浸月拼命扑腾小爪子摆脱。 女人在“捉奸”方面上素来敏锐,但凡嗅到一星半点猫腥味,脑力就跟着蹭蹭上涨,给她一根头发丝儿,她就能准确无误地推断这对奸|夫|淫|妇明日要吃什么。 江浸月也不例外,听到他话里的那个“又”字,便知他其实是知道谢柔上门寻衅这事的。 明明什么都知道还 她侧眸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一脸云淡风轻,连坐姿都比平时惬意许多,半点愧疚之意也没,她心情顿时跌至谷底。 “没有生气,我可不敢生气,一点也不敢!” 说完,小脸绷得比刚才还紧。 这还不气?这明明是气到要爆炸了。 陆欢挪到她旁边,抬手戳了戳她脸上的软肉,询问的话还没问出口,就遭到她强烈反抗。 “你别碰我,我不让你碰!”双眼仍旧清澈,只不过是凶巴巴的清澈。 哟,长能耐了。 之前他说话声音稍大点,她都会吓得缩成团,现在都敢直接给他脸子看了。从昨晚“不许笑”到今天的“不许碰”,她到底还有几个“不许”? 陆欢双肩耸抖,借咳嗽把笑意压回肚子里,“你是我媳妇儿,明媒正娶,你不让我碰,那谁让我碰?”边说边往她身上靠。 谁?一提到这个“谁”,江浸月心头的小火苗又腾腾窜高几丈,用力推开他,“哼,外头有的是人想让你碰,家里头也有,你别碰我,碰她们去,哼。” 火气吼出去一半,她心里舒服许多,头脑也跟着清醒,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太不讲道理。 这事确实怪不到他头上,但她只要一想到谢柔可能还惦记着他,她就控制不住想咬人的冲动。 他该不会真气着,然后出门满世界“碰”人去罢。 江浸月悄咪咪挣开掀开半幅眼皮瞄他,然后就瞄到他两眼泛光,像是困顿他许久的封条骤然被人揭开,让他重获自由一般。 她心底咯噔一声,完蛋了,他当真了。 陆欢的确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不过不是为她这话,而是为她这没来由的火气。原来她吃醋了,为他吃醋了! 他就跟吃了蜜一样,喘出去的气都是甜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小丫头个子才这么点儿,醋劲倒挺大,都快直冲云霄了。 “她们不好碰,我就碰你。”他又倾靠过去,睫毛都快戳到她的脸。 江浸月气急败坏地推开他,自己都伤心成这样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至于为什么会伤心,她没功夫细想。 “我不让你碰!” “诶,你不让我碰我就不碰?我还偏就碰你,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又锲而不舍地贴上来,跟狗皮膏药似的怎么也撕不掉。一个是真孩子气,另一个就跟着一块孩子气。 江浸月被惹急了,往旁边挪去一小步,他也没皮没脸地跟上来。马车里统共就这么点地方,没多久她就被堵在角落,抽身不得。 “你走开,走开。” 她两手撑在他胸前努力推着,如蚍蜉撼树。陆欢随便她捶打,俯身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好好好,我走开。” 然后就真挪走了——抱着江浸月一块挪到中间。 “你放开我,放唔。” 她嘴巴被堵上了,开启的齿关很容易就叫他攻略,舌尖够着舌尖,一瞬便纠缠在一块。 江浸月吓一跳,本能地要推开他逃走。手腕才抬起来,就被陆欢轻松攫住,动弹不得。扣在她腰间的另手一并发力,将她彻底封堵在怀抱中。 粉唇柔软,幽兰般芬芳,唇瓣相碰的那一刻,陆欢只觉心脏都快冲破胸膛。不过是简单的唇齿相依,竟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愉悦,仿佛这世间只剩下这么一件乐事。 他过去轻看红尘,听到文人唧唧歪歪拽两句酸话便嗤之以鼻,以为这世间女子都一个样,没什么特别。现在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自己还遇见真正喜欢的那个。 遇见了,就好似一下读懂所有悲欢离合,有了最极致的快乐,和最无药可解的病灶。 马车里地方狭小,细微嘬弄声和喘息声被无限放大,盖过街口的叫卖声,充斥在江浸月耳边。她慢慢红了脸,简直不敢相信这声音竟是出自自己之口。 迷迷糊糊想起自己曾因被陆欢亲了一口脸蛋,就骂他下流,看来还真是骂错了,现下分明,更加下流! 觉察到怀中小东西快喘不过气,陆欢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静静拥着她,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见她抖得厉害,心底渐升起丝后悔,自己方才的确太过猛浪,吓着她了。 小丫头乖乖躲在他怀里,脸蛋红扑扑,勾人去啃一口。小爪子微曲,怯生生抵在他胸前,温顺得像只小奶猫。 “下c下流!”她瞪去一眼,眼里水光潋滟。 陆欢噗嗤一笑,这就叫下流了?若不是顾及他们现在还在外头,他真的不介意再下流一点。 “怎么下流了?我不就是碰了你一下么?”他附在她耳边,轻轻吹动她鬓边的碎发,“我以后只碰你,不碰别人。好不好?嗯?” 碰碰碰?这能叫碰?那他以后还是别碰她好了,太可怕了。 江浸月觉得自己现在不光是脸,连脖子也该烧透了。 “不好!”她捂着眼睛,眼不见为净,结果嘴巴又叫他碰了一下,拿嘴碰的。 真的只是“碰”了一下,她登时惊跳起来,“还在外头呢!” 陆欢挑眉,凑到她面前,“那回家再碰?” “回家也不” 她又说不出话了。 若说刚才的吻是急风骤雨,那这回的便是春风化雨,细细滋润她的唇,好像她是这世间最香甜的饴糖,吃少了嫌不够,吃多了又怕没了,只能小心品着。没想到他平时这么强硬的一个人,也会有温柔细腻的时候。 她像受了蛊惑似的,忍不住蜷起脚趾,推他的手慢慢环住他脖子。一面唾弃自己的堕落,一面又享受这吻带来的甜蜜。 窗外偶尔有一两缕清风顺着帘子缝隙闯入车内,打了个转儿,又羞涩离开。 陆澄不慎瞥见里头风采,赶紧催马上前,帮忙挡在窗前,免叫旁人瞧见,也算补偿昨夜他惊破他人美梦的过错。 余光匆匆扫过,明明只看见车帘子,他都不由心跳加快。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策马走在街头,竟然红了脸? 主子也真是的,昨夜该他狂野时他不狂野,今日走在街上,该收敛了他却狂野得没了边,真愁煞他也! 马车约莫拐了两条巷,两人才分开。额头抵着额头,谁也没说话。 气氛安静又微妙,好像什么感觉都有,又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江浸月仍抱着他的脖子,调开视线不敢看他,很想保持从容,可不住摩挲他襟口的手指将她心底的慌张泄漏无遗。 颊边绯云未散,眼中涟漪绵绵,粉唇隐有些肿胀,无一处不美好。陆欢轻俏的凤眼流淌过欢喜,在她耳边哑声道:“没有别人,只有你,真的。” 像电流从耳边穿过,江浸月心里蹦了蹦,覆下眼睫,轻轻唔了声。他这人一向倨傲,肯放下身段这么哄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陆欢盍眸蹭着她颈边的芳泽,听到车壁被敲响,“那个主子,咱们快到了。” 这么快?他怎么觉得自己才刚出门。陆欢撩起车帘一角,眯眼看了看,黑眸微沉,适才的缱绻消磨大半。 可当他缩回脖子看她时,眼里瞬间又溢满柔情,“我要去前头半点事,你先在这逛逛,我给你留几个可靠的人跟着,别乱走,等我忙完了就回来找你,好不好?” 听说他不跟自己一块,江浸月刷地睁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只看着他,抵得上千言万语。 陆欢心都快化了,若不是有急事,他还真不想走。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从前他还觉夸张来着 真的磨人,太磨人了。 “我不大认得路,你你你快些回来”江浸月左顾右盼,支支吾吾道。 陆欢点点她小巧的鼻尖,含笑答是,“我回来前,你可别走丢了,不然就真碰不到了。” 哪种碰?江浸月从他狡黠的眼神里明白过来,恨恨锤了下他的肩。 这人怎么这么坏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第 35 章 江浸月下车后, 人还恍恍惚惚着。回想刚才车内的旖旎画面,只觉像做了个梦。 她背对马车站着,有视线从车窗里漫出,丝般黏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无所适从, 掖着袖褖, 垂首盯住自己足尖使劲看,才散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上脸颊。 “一会还是在这, 我来接你,你可别走丢了。” 陆欢曲肘撑着窗框, 修长五指微张, 托腮含笑看她。阳光照在他身上,人像镀了一圈金芒。 江浸月还是不敢转身, 轻轻点了下头,想起他在自己身后应当看不见,便小声嚅嗫“知道了,你、你去罢。”抿唇扎挣,未几又叮嘱了句, “快些回来。” 陆欢眯眼微笑,语气中流淌出久违的少年气, “好。”说完垂手横在窗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仍一瞬不瞬地看她。 云苓和豆蔻从后头小车上走下, 被一种无形的气场拦在三丈外, 不敢进前。以为他们是吵架了, 三奶奶才赌气不肯给三爷正脸。 可瞅瞅陆欢,那笑甜得都快齁死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气头上。再去打量江浸月,香腮堆红,含羞带臊,也不像不高兴。 云苓明白过来,捂嘴偷笑,豆蔻耿直地伸手去探江浸月的额头,“三奶奶发烧了么要不要去看大夫” 后头传来短促嗤笑,清晰滑过耳边。江浸月更加窘迫,咬紧一口贝齿,“我没事。” 豆蔻不信,凑到她面前反复相看,犹自关切道“脸都红成这样的,怎么会没事三奶奶您可莫要忍着,会憋出大病来的。” 后头的笑声越发狂放,江浸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我、我、我没忍着” 云苓被逗得直揉肚子,把豆蔻扯到身边,一劲儿使眼色。 奈何豆蔻在这方面比江浸月还少根筋,两道淡淡的蛾眉皱起来,“病了不就该去看大夫没错呀,咱们有钱,又不是看不起大夫。” 真不愧是她教出来的丫头,连风格都跟主人如此统一。 陆欢刮去眼角笑出的泪花,从袖子里摸出几张银票,示意豆蔻上来接,“看大夫咱也得请最好的大夫,你先替三奶奶收着,她想买什么你就给她买什么。”顿了顿,故意变得恶狠,“要是敢剩下一张,你今晚就别回来了。” 豆蔻好似被惊雷打了个外焦里嫩,呆呆上前接住。先不说里头究竟有几张,光是他掏银票跟掏废纸般的架势,就足够惊掉她下巴。 她捏了捏厚度,指头一下被烫着。当初人牙子把她卖到江家,得了二十两银子。而今手里头的这些,够买多少个她了 “必、必、必需花完啊” 陆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她眉梢刷的耷拉下来,一副要哭的模样。 江浸月终于肯转身,“她胆小,你别吓唬她了。”从豆蔻手里拿过银票递还给他,“我带银子了,用不着这些。” 陆欢瞥了眼她腰间的荷包,干瘪瘪的,还没陆澄的腰包厚实,能有几个子儿江家给她的嫁妆她不肯用,老太太赏她的首饰她也只拿箱奁好好收起来,前几日又自掏腰包给岳母添置家具,现在还能剩下多少。 他对插着手,摇头说不,“用不着也得用,你要是不肯收,我就全给它撕咯。” 江浸月看他眼神就知道,这事他真干得出来。可她又不好意思白拿人家银票,本来就欠他不少债,收了岂不就更还不清了 “那我先帮你收着,你改天要是想用,就跟我说。” 陆欢极力憋住笑,肩膀胸膛都在微微颤动。还帮他收着,改天要用就跟她要这丫头是有多天真,竟会以为自己会跟她要银子 唉,算了,肯收下就行,有钱傍身总比囊中羞涩好。左右一会儿买东西会有下人帮她付账,她也不至于为钱伤脑筋。 江浸月把银票仔仔细细叠好,每个褶都打开摊平,小心翼翼装进荷包。觉察他还在看自己,适才的羞涩又开始冒头,“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不等他回应,她就拽着俩丫头一溜烟跑了。 陆欢对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发笑,直到彻底看不见人,才抬手招呼陆澄继续赶路。车帘放下,隔绝阳光,他脸上的神色也随罩落的阴影一块凛下。 马车一路没停,只奔莲花巷末的缀晚楼去。 天色尚早,茶楼里人烟寥寥。店小二斜倚账台,甩着抹布打呵欠,时不时抬手扣两下眼角。 当他打到第十四个呵气时,门口进来两位爷,一个摇着轮椅,一个提着剑,他顿时精神过来。 陆欢平平看他一眼,“龙井可还新鲜” 他麻溜欠身,“昨儿才进的货,爷是要二两还是七钱” 陆欢勾唇,“蓄上罢。” “好嘞。”店小二嘿嘿陪笑,哈腰领他往雅间去。 顾茂彦在里头等得都快冒烟,把茶罐里的茶叶倒到碟子里,一片一片数着打发时间。听见开门声,他眼皮都不抬,“你可足足迟了半个时辰,这可不像你啊。” 陆欢挑起一边眉毛,才半个时辰呀,他是不是放人放得太早,应该再腻歪一会儿才对。 “等你成家就明白了。” 这话戳痛顾茂彦的软肋。 最近他家老母亲又给他塞了不少姑娘的画像,说什么各个绝色,包他满意。哼,画像这东西也能信越是画得貌美如花,见面后就越“感人肺腑”。 嗯,他很有经验。 “你少气我,哼,早晚我要娶个绝色佳人,气死你。” 陆欢不以为然,想想方才还抱在怀里的温香软玉,他不自觉心猿意马,“那你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谁让真正的绝色佳人已被他误打误撞娶走了呢 顾茂彦不服气,还没来得及还嘴,话头已被陆欢岔开,“宫里头如何了” 他瘪瘪嘴,哼哼唧唧坐下,“还能怎么样皇上到最后还是顺了谢远道的意,把罪名安在谢家那个小辈头上。杀鸡儆猴,如今各处承报上来的侵地案,都快把我爹案头给淹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那些作威作福的人现在知道收敛了。” 他锤了锤手心,一脸懊丧,“就可惜没把谢远道拉下马。” 陆欢往小炉里添新水,“我听说,他最近和常海闹僵了,连常世子的喜贴都给拒了” 顾茂彦点头道是,“头先风声最紧的时候,谢远道找过常海,没几日,他就寻来个替罪羊到御前请罪。皇上才恕他无罪,他都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御史给掺了,从纵容家丁行凶打人,到他儿子常年流连花柳巷,皇帝一着急上火,就停了他的职让他回家看看管教家人。” 他停下来喝了口茶润嗓,“掺他的御史是常海的门生,所以两人就闹掰了。哼,这常海也是,一开始不想帮人家那就别帮,非事后捅这么一刀” 茶越喝越不对味,他捏着眉心思量,忽而抬眸看向陆欢,眼里精光大湛,“那御史不会是你” 陆欢给自己蓄了杯茶,笑而不语。 看着这笑,顾茂彦不由打起寒噤。四下看了眼这雅间,想起五年前第一次来这,听他阐明心迹,同他联手谋事的情景,心底感慨万千。 五年了,连店小二嘴里的暗语都换过无数波,更何况他这颗心呢只怕早不复从前模样。 陆欢没兴趣听他发牢骚,“皇上龙体如何” 顾茂彦摇摇头,愁云满目,“听说昨夜太医院又进宫熬了一宿,到现在还没出来,早朝也休了。唉,只怕没两年咯。” 这话他也只敢在这里说说,出了这门,他定是一个字也不会认的。 其实皇上也知晓自己的状况,奈何他膝下只有个才满七岁的太子,而京里有谢、常两大权臣,京外又有梁王、庆王两大藩王。虎狼环伺,他老人家如何敢咽气为了儿子,便是死扛,他也要先把他那两个不省心的兄弟给熬死。 当然,那两王两侯也不傻,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背地里早就各自站好队,韬光养晦,伺机撞他个鱼死网破。自古富贵险中求,朝中百官只怕也都各自下好注,拣良枝而栖,就端看最后鹿死谁手了。 “也是可怜。”顾茂彦往上指了指,嗟叹道,“当初位子来得就不正当,临到最后还是要为那位子伤神,何必呢” 陆欢摩挲着茶杯上的浮纹没说话。 当初先帝还在时,最喜的便是他的小儿子,也就是现而今的庆王殿下,即便没有明旨,大家也心知肚明谁会是储君。 可不知怎么的,他老人家弥留之际,大太监当着满朝文武宣念诏书,上头写却是今上的名字。庆王和他母妃不服,认为皇上定是病糊涂,弄错人了,想进殿一问究竟。门才打开,皇帝就呜咽一声,蹬腿成了“先”帝。 这里头有多少猫腻,有眼的都看得出来,可谁敢说一个“不”字。庆王倒是敢说,然后就被今上丢到西北放羊去了。 而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面临与先帝相似的局面,且情况还要更糟。两个王爷夹了这么多年的大尾巴,一人吐一口怨气,也能把他熏死。 良禽择木而栖,大家都要为自己的将来早做打算。这发迹前的从龙之功,和成事后的守成之劳还是有区别的,端看目今谢、常、陆三家的风光便可知一二。 便是陆欢自己,也早拣好一株上乘枝桠。 “不过话说回来,你家夫人呢不是说今日会带她出来么怎么不见人影”顾茂彦四下探头,还惦记着要瞻仰这京城第一美人。 陆欢被他这陡然的峰回路转愕到,摇头叹息,“别找了,她不在这。” 顾茂彦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那在哪” 陆欢托腮笑笑,眉目温柔地睇向窗外。是呀,小丫头现在在哪呢分开这么久,定是想他了。 “阿嚏” 远处,江浸月揉揉鼻子,皱眉奇怪了会儿,也没放心上。抬头瞧眼上头“闻记香铺”的匾额,喜滋滋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第 36 章 这是间占地不大的香铺, 因别处稍有点名气的铺子此时都人满为患,江浸月才寻到这家。 进门是三面椒香泥墙, 各列九排木头长架,每层架板都用榴花红色细绢包裹得严丝合缝,其上摆满高高低低大小参差的瓷粉盒和琉璃瓶。几个身披各色帔帛的姑娘正在架前挑拣, 取来小样细嗅,同伙伴低头讨论,笑意轻盈。 各式香味弥漫四周, 江浸月阖眸细辨, 发现里头最浓的竟是檀香。 她循香偏头望去,才发现角落还设有一张长长的紫檀案几,上头散放着几卷半旧的经书,往里去是一座小佛龛,上悬钩金团花纱帐,底下是一张香案, 鼎中燃香,供奉前头的小白玉观音像。 香铺里供奉观音这倒是稀奇。 江浸月忍不住上前张看, 发现这四足貔貅卧鼎前还放着个极不起眼的小瓷盒,隐有异香从中传出,氤氲不散,气味与架子上的香粉香丸都不同。 她使劲闻了闻, 沸而不甚, 香而有酸气, 混入檀香后气味倒变得极清婉。她从未闻见过这样的香, 好奇心更炽,蹲坐在案前蒲团上。 “甘松、玄参、金砂降” 她凝神分辨着,丝毫没留意到身后何时站了个人。 “这位少奶奶好眼力,一眼就挑中了鄙店的镇店之宝。” 江浸月惊跳起来,手不慎碰翻卧鼎,压在了瓷盒上。 那人赶紧伸手去救,好在瓷盒结实,只盖面上砸出几道裂纹,并没伤及里头的香料,她回头笑笑,“怪我怪我,不该在这时候打搅少奶奶,叫您受惊了” 那是个年轻小妇人,二十五六岁模样,梳着惊鹄髻,明眸善睐,像是这间香铺的主人,虽混迹于市井中,举手投足间的气韵却不输侯门命妇。 江浸月越发不好意思,讪讪绞着帕子,“对不起” 店家顿住,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见她衣着华贵,容貌不凡,估摸着应是京里有身份人家的夫人,可又不似店中惯常往来的那些贵妇那般目中无人。 她心底没来由地生出种亲切感,“这是蝴蝶香,家父生前在古籍残页上寻到的配方,本想尝试还原这香,可惜只调配到一半就”长睫垂覆,眼底淌出丝缕哀致。 江浸月恍然大悟,原是个半成品,难怪香气中的酸味还没去净。想那匠人定是个香痴,才会愿意如此大费周章地去调配一种失传已久的香。可惜天妒英才,她心底也跟着泛起哀愁。 店家从回忆中缓过神,摁了摁眼角,复笑道“方才听少奶奶在这说话,像是闻出了这里头的配方,如此好才华,当真佩服。若我能有您在香道上一半的资质,兴许就能帮家父完成心愿了。” 江浸月心头一蹦,莫名闪过丝念头,想把这香制成。许是被人夸昏了头,又许是因砸坏人家东西而愧疚,又或者说她也想看看这蝴蝶香最终的成品是什么样,遂开口问道“我能再闻闻么” 店家微愣,见她眼神坚定,心头的弦一颤,忙笑着递过去。 江浸月双手小心捧着,先隔着瓷盖嗅了嗅,又小心翼翼地揭盖闻了闻。大黄、乳香、苍术、还有丁香,加上方才说的那些,应该都齐了。 她亮着眼睛把瓷盒还回去,店家觑着她的神色,以为有戏,“少奶奶可有法子了” “啊”江浸月眨眨眼,满脸歉然,“我大概知道这里头的配料,可每味香的份量,里头还缺什么料,我、我” 店家明白她的意思,经营了这么久,头一次见人对这香敢兴趣,她太过激动,一时竟忘了其中难度。父亲耗费大半身都没能复原,如何奢求一个小丫头能当场说出个所以然来。 “是我唐突了。” 江浸月见她眉目暗淡,心中不忍却爱莫能助,犹自丧气。沉默片刻,她挺直腰板豪爽道“这里有多少种香,我全要了。”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给自己买个安心。 这回轮到店家愣在原地眨眼,“全要了” 江浸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扭头就去吩咐云苓和豆蔻。二人也诧异了一阵,见她态度坚决也就乖乖照办,把陆欢留下来的几个小厮也一并招呼来帮忙。 反倒是店家哭笑不得,一行帮她们包裹打点,一行同江浸月说话。见过屯布料屯粮食这些必需品的,这屯香料的还是头一遭,也不怕被熏死,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江浸月掂了掂荷包,自己那点碎银子定是不够使的,扎挣半天,还是掏出了一张陆欢给她的银票。心里沉甸甸,把这笔账也算进报恩里头。 店家去账台找回堆碎银子,装入个簇新的荷包里给她,“今日与少奶奶一番言谈,兴致不浅,我帮少奶奶吧这零头抹了,也算全我们这段缘分。” 江浸月将荷包收好,这是陆欢的银子,得仔细这些。 店家见她这么谨慎,兴趣更浓,因问道“我姓闻,单名一个馨字,敢问少奶奶府上何处若日后少奶奶还缺香料,鄙店可派人亲送去贵府,少奶奶也能便宜不少。” 闻,馨。江浸月在心里默念一遍,不愧是调香匠人的女儿,连名字都这么香气四溢。 “我母家姓江,出嫁后从夫姓陆” 江陆闻馨脑筋活络,一下就明白过来,“原来是闻远侯家的三少奶奶,失敬失敬。”她热络地牵住江浸月的手拍了拍,眼底闪过一瞬复杂意味。 江浸月赧然点头,除了感觉闻馨突然变热情以外,并不觉有何不妥。 难得有人能跟她聊香道,她喜不自胜,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直到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陆欢到了,她才三步一回头地同闻馨道别。 时近傍晚,日头西斜,天气凉爽许多,不似白日那般燥热。 蝉息了鸣叫,抱着老槐树干呼呼大睡。树下停着陆家马车,枣红马喷打鼻响,惬意地嚼着地上的草。 车帘子别在划子上,陆欢坐在车内,目光落在窗外,眼神却空洞,手指不住摩挲腰间的麒麟玉佩,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着顾茂彦刚刚说过的话。 今上的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那两位王爷估计也已经跃跃欲试,作为他们的探路人,谢远道和常海应当也快坐不住。 快则半年,京城这方平静无波的池水就又要掀起狂澜。他得加快步子,趁形势明朗前,分一杯羹。 长街尽头,金芒铺就的青石路上,一娇小身影忽然点亮他的眼。 小丫头脚步轻快地蹦跳着,粉嘟嘟的脸颊似笼着层薄光,跟他视线接上后,眼睛一弯,眼波流转,似一泓清泉般晶莹无瑕。 陆欢心跳漏了半拍,原来放她出府给她自由,会是这么令她高兴的事。 这高兴太有感染力,随傍晚和煦的风拂来,温柔了他的眉眼,让他也不自觉扬起唇角,暂时忘却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烦心事。 等人走近,他趴在窗边笑问“回来了” “嗯。”江浸月停在窗前笑呵呵点头,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用你的钱了,对不起” 陆欢嗤笑,伸手照她额头敲了个榧子,“本就是让你用的,说什么对不起要买的都买齐了么可还想添点什么” 不仅买齐了,还买超了。江浸月转头看后头的小车,云苓和豆蔻正忙头大汗地同那一堆香料周旋。 她心底跃起丝愧意,想过去帮忙,脚才抬起来,就听边上响起声震耳欲聋的惊叹“月儿” 她“嘶”了一声,捂着耳朵转头,还没瞧清楚来人是谁,就被他扯到怀里熊抱住,“老天有眼,我可找着你了可找着你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呆若木鸡,连街口卖脆饼的大爷也伸长脖子朝这一劲儿看。 来人孔武有力,江浸月被他死死箍在怀里动弹不得,直觉下一瞬自己就要被他勒死,或者因喘不上气而被憋死。 陆欢几乎惊呆在车里,尝到了久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滋味。这这这什么情况当着他的面就要抢他媳妇儿哪个这么不要命 他朝陆澄扫去一眼,陆澄立刻惊醒过来,上前将那人从江浸月身上撕下来,“喂喂喂,干嘛呢干嘛呢找打啊” 江浸月扶着车壁才能站稳,跟离水的鲫鱼一般张合着嘴巴大喘气,茫然抬头打量来人。 来人二十岁模样,身型健硕,五官周正,虽生得不及陆欢精致,却透着种少年的英气,丢在人群中也算人中翘楚。 是谁呢她捧着小脑袋,拼命扒拉脑海里的每个角落。 来人见她如此痛苦,不由攒起眉心,欲上前关切,却被陆澄挡住去路。 因方才被莫名拽开的事,他还在气头上,再次对上陆澄,顿时气如山涌,“让开” 陆澄最不怕跟人叫板,挺直腰板,“不让” 前头两人正火星嘶嘶,陆欢在后头也不清净,眉宇间山雨欲来,目光锉刀般来回碾在那人身上,脑海里不断重演方才那一幕。 这人眼睛鼻子嘴巴没一样生得比他好看,脸还那么黑,怎么就敢冲过来抱她再看他的手,不知道在哪刮蹭来的泥,竟然敢、敢窗框被陆欢掐在手里,隐有脱落之势。 风萧萧兮,四周气氛愈发不对头,小车旁的小厮们咽咽口水,都自觉后退两步藏到车后头,街口卖脆饼的大爷麻溜收拾好摊位,推车越走越快,最后干脆一路小跑起来。 就在陆欢要挥手下令让陆澄动手之时,江浸月忽然亮起眼睛,指着来人兴奋喊道“行之哥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第 37 章 行之哥哥 陆欢一下闪到腰, 双手颤微微撑在窗框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目送江浸月屁颠屁颠奔向她的“行之哥哥”。 “你怎么来了”江浸月杏眼晶晶亮, 围着林行之左右来回打量。 记忆中他还是个瘦不拉几、不断淌鼻涕泡的小男孩,个头还没她高,每天蹲在街对角, 见她出门倒泔水就跑过来帮她拎桶,从没落下过一次,直到后来他随他爹一道南下做买卖, 这事才断了。 这么些年没见, 他竟已长得人高马大,比她还整整高出一个头。真是不可思议 林行之挠挠后脑勺,一对上她的笑靥,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就跟露水遇朝阳般全散干净。黢黑的皮肤隐隐透着淡粉,同他这魁梧身型极不相称,莫名有几分可爱。 “我半个月前就回来了, 跑去沈家找你,可他们不让我进门, 说你早就嫁人,不在沈家了。“ 他的黑眸暗了一瞬,旋即又蹦出火来,“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定是又欺负你了, 所以才把你藏起来不敢让我见, 还编出这么一溜瞎话毁你清白, 真是活该现在败家了” 四下寂然,有落叶打了个卷儿,从人群中间呼哧飘过。 场面有点哦不,是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地尴尬。 马车那悠悠飘来一声咳嗽,和一声阴阳怪气的冷哼。 江浸月被哼得后脊梁发凉,从旧友重逢的喜悦中惊醒过来,脑力蹭蹭上涨,忽然就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多可怕的问题。 林行之清楚她的身份,却还不知道替嫁的事,如果他不慎在陆欢面前说漏嘴 她咽了咽口水,不敢往下想。 林行之总觉有刀子在捅自己的背,凉飕飕的,可伸手一摸又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放在心上,挠头笑道“月儿,我这次回来,其实、其实” 声音渐低,憋了几年的话就在嘴边,惦记了几年的人就在跟前,他愣是没胆子说出口。几次要张嘴,可一对上那双明眸,他所有勇气就跟开闸放水似的“哗啦啦”泄得一干二净。 江浸月眼下只想把这事遮掩过去,并没怎么留意他说的话,见他支支吾吾大半天,无意识地问道“其实什么” 林行之觑着她的脸色,细眉微蹙,语气清冷,以为她等得很不耐烦,他一着急上火,话就自己个儿蹿出口“我想娶你为妻。” 嘣 像是什么木头造的东西叫人给掰断了。 又是一阵沉默,跟下刀子似的,直接把江浸月给削傻了。 寻常姑娘要是听到这样的颇白,就算不答应,怎么着也该红个脸意思意思。可她不,瞪着一双清丽丽的大眼睛,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你、你、你” 然后就彻底结巴上。 林行之怕她再白下去就要变透明,紧着解释道“我、我、我本来也没想吓着你,打算过几日把聘礼都备齐了,再托个媒人去跟你娘说,谁知就先在这碰上你了,一激动就、就说走嘴了” 把话都说通了,他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定,仿佛渡完一场生死大劫。早知说完后能这么痛快,他就该早点说才是。 他侧眸偷偷瞥了几眼江浸月,黑脸涨红,包青天羞成了关二爷,低头要去勾她的手指,食指几次伸出去又几次缩回来。 一咬牙,他也豁出去了,伸手用力一抓,柔软细腻的葇荑被牢牢裹在掌中,滑腻触感似电流般闪过他的心,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喜悦。 而下一瞬,那葇荑就鱼似的窜走,他垂眼看去,恰好对上她那双秋水潋滟的杏眼,正因为清澈无尘,所以才更加藏不住心思。而此时,那双眼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在害怕,因厌恶而产生的害怕。 “月儿,你怎么了”他不愿承认自己被讨厌了,抓耳挠腮要解释刚才的事。 江浸月缩着手,连连后退,“行之哥哥,我已经嫁人了,沈家人没有骗你。” 最软糯剔透的声音,说着这世间最摧人心肝的话语。 林行之像挨了一闷棍,脑海阵阵眩晕,趔趄着摇摇欲坠,“已经嫁人了嫁谁了” “我。” 声线清冽,在簌簌晚风中尤为明晰,道不尽的矜骄况味。 林行之猛地回头,目眦尽裂。而马车上,陆欢正闲闲地支着额角,眼睛是冲前看的,只转下乌黑眼珠睥睨他,广袖松松堆在肘间,白皙小臂光洁如玉,夕光染镀,莹莹生辉。 “她嫁给我了,阁下有何见教” 林行之错愕一瞬,不敢置信地望向江浸月。 他虽知晓江家钟鸣鼎食,可她毕竟早与她爹断绝关系,寄人篱下,日子过得与他不相上下,便也不觉彼此之间有何距离,就算日后她真要配人,也当是配给个似他这等水平的人家,所以才敢动这份心思。 可眼前这人一下将他打回原形,那种捉襟见肘的自卑感像五指利爪,狠狠掐在他脖子上,叫他喘不过来气。 云颠与草芥子间的差距,原来他们之间,从来都不一样。 人穷气不能短,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 墨眉沉下,林行之昂首阔步走近一步,双手交环在胸前,嗔目回瞪他,“抢亲” 夕阳无限好,晚风太吵吵。江浸月脚下一崴,差点栽沟里。抢亲这这这叫什么话 再看那二人,视线“嗞嗞”对接上,谁也不让谁,时间久了,隐约还有火星子蹦出来。 男人间的对峙就比女人来得干脆。一言不合,动手就是,打死了算英烈,打不死就是人人称颂的英雄,还能抱得美人归。 林行之乜斜着眼,举步往马车去。 方才那句“抢亲”不过是被逼急后冒出来的气话,他虽不可能真的当街抢走人家的媳妇儿,但给他点颜色看看还是可以的,更何况还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估计连他一拳都消受不起。 马车内,陆欢仍旧是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仿佛是个旁观者,静静欣赏别人的好戏,至始至终,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被车壁挡住的地方,另一只手早已攥紧衣摆,交错的折痕暴露他心底沸汤般的怒意。 想打架么很好。他坐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不过得挑个好地方,这里人多嘴杂,要是叫不该瞧见的人瞧见了,他还得多费道手封锁秘密。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周遭的气氛紧绷成弦,无论哪头稍稍吹口气,瞬间便会成摧枯拉朽之势。 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林行之抻动五指,骨节“咯咯”作响,就在拳头即将抬起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冒出一手拉住他。 纤纤玉指握在他粗壮小臂上,即便隔着衣料他也能清楚感觉到那葇荑的馥软。 于她而言,这一拉几乎耗尽所有力气,可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要稍稍一发力就能挣脱开。 可他没有。 “别闹了。” 声音依旧轻软,跟这双手一样毫无威慑力,可力量却抵得过千军万马,轰然摧毁他心底所有的城池。 “他是我夫君,你若敢把他怎么样,那我、我也便不活了” 江浸月吸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依旧掩不住那滚滚哭腔。 她是真被刚才的气势给吓着了,以为他会对陆欢怎样。一言一行皆未经大脑思考,只想着要救他,就直接冲上来,说了这么句话。 可落在某人耳中,就不只这么个意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第 38 章 夫君 陆欢他, 有点想笑, 傻唧唧地牵起唇角, 又着急忙慌压下去。 笑什么笑, 人家抢媳妇儿都抢到他头上去了,他还有心思笑 他清了清嗓子, 朝江浸月招手,“月儿, 过来。” 他故意用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字眼唤她,叫得比林行之更醇厚,更亲昵, 更深情, 说完还不忘挑衅地冲他扬眉。 林行之下意识挡在江浸月面前,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抖擞双翅,严阵以待。 奈何江浸月并不想躲在他羽翼后头,径直绕过他横在面前的手, 一步一步远离他撑起的小天地。 也许被他挡住的,才是她真正该去的避风港。 她每靠近一步, 陆欢的嘴角就高起一寸。人不自觉就挪到车门口,亲自打帘, 探出另手等着拉她上来。眼梢余光扫见林行之颓然凹陷的身影, 满腔怒气消散大半,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哼。 但就在他即将牵住那白嫩嫩的小爪子时, 江浸月忽然缩回手, 眼神躲闪,“我、我、我还有些话要跟他说,你先回去罢。” 也不等他颔首,人就扭头跑了,空留他抓了一手凉风。 陆澄躲在树后头看了半天白戏,终于忍不住破功,连带着槐树枝簌簌作响,舞得很是抽风。 陆欢眼风扫来,天下立马太平,“还用我教你该干什么吗” “主子放心,保证给您办妥。” 巷子深处,林行之听完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你是替你姐姐嫁过去的” 江浸月点头,抬眸恳求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保密,尤其别在他面前说漏嘴” 知道原委,林行之心里松了口气。既然是替嫁,那她方才拦他时的颇白应是出于自保,而非肺腑之言,那自己还有机会。 放松不了多久,他又被排山倒海的愤恨淹没。 “这如何使得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蒙混了事”他锁紧眉头沉吟片刻,“我去同他摊牌,不能让你顶着别人的名头受委屈。” 他说着就要往巷子外去,江浸月急忙拦住他去路,“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不然” 不然会怎么样她哑巴了。 从前阿娘的性命还攥在爹爹手里头时,她为了保护阿娘才没敢说,可现在呢说是要报恩,可她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个幌子。她习惯了每日同他嬉笑打闹,甚至还有点贪恋他的温柔,害怕他知道真相会恼羞成怒,那现在这些美好都会成泡影。 水中月,镜中花,她明知是假却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就让她再多享受一会儿罢。 “月儿,你说老实话,是不是他逼你这么做的。”林行之见她眼底泛起层轻薄水意,心如刀绞,气如山涌。 江浸月深吸口气,仰面眨眼,把涟漪都憋回去,“他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留下来陪他的。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待我好,待我娘也很好,总之”她很想说几个好词夸他,抓耳挠腮,小脸憋得通红还是只有这句话,“总之就是很好很好,哪里都好。” 林行之没有说话,沉眸看她。她不是什么满腹诗书的才女,不会那些文邹邹的酸词,可这话的份量却重,压得他喘不上气。 凭什么夸的不是他 “他是不是还没碰过你” 江浸月没意料他会突然问这么一句,不觉红了脸颊,垂视足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林行之从她的沉默中得到答案,心中豁然开朗,“他娶你这么久却还没碰你,天底下哪个男人会这样呵,月儿,只怕他对你的心思还不及你待他的十分之一。” 江浸月睫尖一颤,很想为他辩白,可却张口无话。这些都是事实,成亲到现在,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还是今日马车上的亲吻。便是其他盲婚哑嫁的夫妻也没这样的,确实说不通。 该不会是不行罢他有腿疾,没准对这事也有影响。 林行之知道不能逼她太紧,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左右如今他也清楚他们的情况,自己不是完全没机会。 “月儿,你如今还未完全看透他的为人,千万小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被那小子的皮囊给迷惑了。”他蓄了口气,握拳朗声道,“反正我会一直等你,有我在,谁也别想再欺负你,那小子也不行” 江浸月怔了怔,茫然抬头看他。两侧有高墙阻挡,罩下的阴影刚好掩住他半幅面容,鼻梁挺拔,晦暗中更衬其五官朗硬,周身随之无端涌起股压迫感。 她由不得后退两步,攥紧袖褖不看他。明明还是从前那个邻家哥哥,也只是邻家哥哥,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感情 她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伫立在光线明暗交接的界口,等缓过神想把话说清楚,林行之早已不见踪影。 四顾无人,她沿着小巷踽踽独行,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好似灌满了铅。她不想离开陆欢,也不想伤害林行之,这该如何两全 走着走着,后头响起马蹄声。她回头,马车正好停在她边上,陆欢撩起帘子,面上波澜不兴,“都嘱咐过你不要乱跑,怎么还能走丢笨蛋。” 江浸月张嘴,话还没出口,帘子就放下了。她眨巴眨巴眼,闭嘴鼓腮,低头拿鞋尖铲着地上的小坑。 过了会,帘子果然又撩起来,“不饿吗还不快上车。” 江浸月吐吐舌头,心底有点诡计得逞后的小得意。她不敢多言,轻手轻脚钻进车厢,拣一个离他最远的地方规规矩矩坐好。 屁股还没挨着软垫,陆欢的眼刀子就扎过来了。她吓得一哆嗦,低头往他身边凑了凑,他目光还是没移开,仿佛要在她身上看出个洞,她只得硬着头皮乖乖挨着他坐好,他这才收了眼风,托腮看向别处。 气氛像是被冰冻住,谁也没说话,一路行来,只听得见车轱辘“吱吱”压过地面的声音。 江浸月心中有愧,到底支撑不过他去,伸手拽了下他的衣袖。 没反应。 她又伸手去拉他的手,快够着的时候,他却把手缩进宽袖中,让她抓了个空。 江浸月 完蛋了,这是真气大发了,怎么办 她懊丧地耷拉下眉梢,纠结肠腹。回想来的路上,他是怎么在马车上哄自己的,她脸蛋微微红,想把这念头抛出去,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扎挣半天,她还是搭上他的肩,扬长脖子慢慢靠近他的唇。 陆欢心间一颤,想不到她这么胆小的人,竟也会有主动的时候。心头云雾略略散开些,老神在在地睇着她。纤细睫毛轻轻颤着,将她心底的紧张暴露无遗。等那唇快送到的一瞬,他突然昂首,她就亲到了他下巴。 预想的柔软没有贴上,还略微有些扎嘴。江浸月疑惑地睁开眼,恰好撞见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狡黠。 “亲够了吗”陆欢板起脸,冷冷道。 江浸月眨巴两下眼,讪讪缩回去。偷亲不成反叫人看了笑话,她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捂着脸一个劲儿往角落钻。 手腕突然被某人抓住,“你亲够了,我还没有。” 她还来不及反应,瞬间天翻地覆,后背闷声撞上软垫,“痛”字还没出口,嘴巴就被人堵上。 舌尖撬开齿关,在她口中攻城略地,捉住那不听话的小舌头不住蹂躏。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子里,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丢下他,跟别人钻小巷子。 江浸月知他心底有气,不敢反抗,乖乖环住他脖子回应着他的热情。热意从嘴边蔓延至脸颊,脖颈,车内冰冷的气氛也被这热情慢慢融化,灼热出一种暧昧不明的况味。 渐渐地,陆欢不再只满足于这唇齿间的快乐,薄唇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迷失在她颈间,然后,吭哧咬了一口。 “啊” 江浸月颤了颤身,伸手去推他。他轻而易举就攫住她的手腕,收回利齿,拿唇瓣轻轻吮吸着。良久才抬起头,拿指腹摩挲那一圈被牙印围住的暗粉色吻痕,得意道“盖过章,就是我的了。” 什么章江浸月一头雾水,伸手要去摸,又被他压住。她动弹不得,只能张大眼睛瞪他。 水汪汪的眸子,红润润的唇,软化他的心。他腾出一只手,捏住她下巴,“你叫他行之哥哥,那我呢” “三爷呀。”江浸月眨眨眼,奇怪地看着他。她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么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完全不对。 喊他三爷的人这么多,她必须得换一个。 陆欢黑下脸,“你刚才不是这么叫的,重来。”他赌气地捻着她的下巴,不断催她,像个三岁孩子一样执拗。 可她刚刚到底喊他什么了江浸月左思右想没个答案,都快以头撞车壁了。 陆欢叹口气,轻轻帮她揉开眉心,“你方才说倘若我出事,你也不独活,那时你管我叫什么” 叫什么叫 夫君。 江浸月刷的红了脸,长睫垂覆不敢看他。陆欢知她已明白,低声诱哄“叫我什么嗯快说。” 一遍又一遍,不屈不挠。她不说,他就又磨切着利牙作势要咬。江浸月实在耗不过他这孩子气,左顾右盼地嘟囔“夫君” 陆欢弯了嘴角,“诶,再喊一遍。” “夫君。” “再来再来。” “夫君。” 江浸月数不清自己到底重复了多少次,整个人都抑郁了。三岁小孩也没这么难伺候的啊 “再” “滚” 江浸月瞪圆眼睛吼完,两人都愣住了。静静对视片刻,最后一齐笑出声。 陆欢边笑边起身,把她抱到怀里,下巴埋在她颈窝内细蹭,像孩子终于得到最心爱的玩具,去哪都死死抱着,片刻不离,生怕被人抢走。 想起那林行之,他撅起嘴冷哼他盖过章印过戳的,谁也别想抢走,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第 39 章 江浸月以为, 自己牺牲色相,还叫咬了一口,应当是已经把人给哄好了, 可现实却重重给了她一巴掌。 下了马车, 陆欢就阴沉着脸, 再不认账。她跑上去想帮他推轮椅,却遭到他一记无情的白眼。 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实在跟不上他的思路, 站在原地挠头,回忆车上车下每一个细节,连他嘴角到底扬起了几个度都不放过, 最后得出了一个严密得不能再严密的结论。 有毛病 然后她就扭头,气哼哼地往新房去。 石径深处, 陆欢躲在老木樨树后头, 举着根枝桠挡住脸,眯着眼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就这么走了, 连半点要哄他的意思都没有, 心里也腾腾蹿火。 他不过是想让她也尝试一下受冷落的滋味, 以后多重视他些,别再随便丢下他,怎么就就不能再哄哄他嘛 这个小没良心的 他的小脾气上来了, 冷哼一声, 调头往石麟院去。 接连两日, 陆欢没到新房里来, 江浸月也没往石麟院去,两人都憋着口闷气,谁也不肯让谁,心中都极默契地以为,谁要是先低头认怂,谁就输了。 这可愁煞底下的人。 云苓和豆蔻虽不知两人究竟在别扭什么,但因都瞧见那日林行之的事,以为症结在这,便劝江浸月先去跟陆欢服个软。 江浸月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大被闷过头,在床上一个劲儿蹬腿打滚,“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凭什么都让她去认错,她又不是没认过错。早在事情发生后她就马上跟他坦白认错,亲也让他亲了,咬也让他咬了,还喊了那么多句“夫君”,嗓子都快喊冒烟,他当时明明都已经笑成朵月季花了,怎么还不依不饶 她虽然胆小,但这点气性还是有的 想到马车上最后那一吻,她摸了摸脖子,绯云慢吞吞蹭上耳根。 这个陆欢,坏透了 相较之下,陆澄的处境就尤为可怜。 自从那日同林行之打过照面,他就无端多了好些任务。 一则要时时打发人留意谢、常两家的举动,另一则还要去打探有关林行之的事,末了还得抽空趴在新房屋顶偷听壁角。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最让他伤脑筋的是,他每日都要拿捏着陆欢的脾气,跟他汇报新房的情况。 书房内,陆欢靠着椅背,目光沉沉落在书册上,状似在览阅,可陆澄心里头清楚得很,他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头,这都一盏茶功夫了,他还没把这页翻过去 矜持大半天,陆欢终于忍不住,“三奶奶今日都干什么了” 陆澄撇撇嘴,战战兢兢地答“三奶奶她,捣腾香料来着” 捏在书页上的玉指颤了颤,陆欢又问“还有呢” “还、呃还、种花。” 嘶 书页上出现了一线极其显眼的裂痕。 陆欢重重喘出一口气,把书倒扣在桌案上,带起的劲风把旁边的纸都掀了起来,好在有镇纸压着才不至于漫天乱飞。 又是这样,除了调香就是种花,她的心难道真是铁打的他都快三十个时辰没去看过她了,她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惦记 陆欢深深埋入椅上,手指“嗒嗒”叩着扶手,越叩越响,越叩越急。 陆澄实在听不下去,枯着眉毛道“主子,您这又是何苦心里头放不下就亲自过去看看呗。人家如今虽说已经嫁给您了,但好歹也是姑娘家,脸皮子薄,心里头惦记您也不好意思说,您就将就将就,去哄哄人家也无妨。” 陆欢停下手,眼睛忽然亮起,“她惦记我你听谁说的是她亲口告诉你的吗” “啊”陆澄惊愕,摇头道不是,“我我我瞎猜的。” 凤眼暗淡下来,陆欢又继续叩他的扶手,长吁短叹。 陆澄翻起个大白眼,实在闹不懂他到底在别扭什么,这么干晾着不搭理,就不怕人家哪天突然拍拍屁股,就真跟那姓林的跑了 说生气,陆欢其实也没那么气。最开始他确实是叫那林行之怄到了,可后来听到小丫头脱口而出的那句肺腑之言,还有马车上她在自己身下的温柔顺从,他便知那丫头心里装的是他,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可他就是膈应。 即便那林行之样样不如他,但只要一想到他们俩青梅竹马的关系,想起这世上还有人觊觎自己媳妇儿,他就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像有根毛刺扎在他心口,就算扎不疼,但也足够恶心人。 说白了,他心底多少还藏了那么一丁点儿不自信,需要小丫头再给她点信心,让他彻底拨云见日。 可她怎么就 “真狠心。” 他喟然嗟叹,从怀中摸出个小圆瓷盒细细摩挲,这是那日她送来的香,他一直贴身带着。幽沉眼瞳中闪有希冀,却也夹杂着淡淡的不安。 唉,千万别叫他失望啊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陆嘉音回门的日子。 辛夫人这日特特起了个大早,换上昨儿新送来的衣裳,巴巴等在门口。 才三日不见女儿,她却好似等了三年一般,人家小夫妻俩刚从马车上下来,她就差点哭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人刚办完喜事就又开始忙活丧事。 陆嘉音也想她想得紧,双脚刚落地就丢下自己相公,连蹦带跳地往她怀里钻。 常向荣倒也不介意,抬眸凝望顶上匾额,眼底光彩愈渐泛浊。 她今日是否会出现 三人正在门口寒暄一阵,有小厮从内院跑来传话,说恒寿堂已准备停当,请他们现在就过去。 常向荣见她们母女有话要说,便主动给她们腾地方,跟着小厮走在最前头,步履如风。 辛夫人垫脚瞅了瞅,确定他听不见才拽住陆嘉音问话“你们这三晚,莫非都没成事” 她是过来人,刚刚打眼瞧见女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便知这里头不对劲。新婚头几晚,哪个新娘子不遭罪的便是夫婿怜惜,身上多少也会有些不适,怎还会这般康健 陆嘉音本还好好的,一听这话,眼圈刷的就红了,“他过去和姓江的那点子破事,娘你又不是不知道” 辛夫人差点惊脱下巴,“他还惦记那江溶月呐她都成你嫂子了,如今也是他嫂子,他还惦记个哪门子劲儿” 陆嘉音咬牙切齿,“可不就是么”复又冷笑,“我瞧他今日这么上杆子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辛夫人心蹦了蹦,捏着帕子暗暗思忖,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间。一行心疼女儿的遭遇,一行又恨不得冲去新房把那小贱蹄子教训一顿。 女儿大喜之日,她这个做嫂嫂的不来送亲,还出门逛什么铺子,莫非是因为还对那姓常的有情,不愿看他与别人促成姻缘,所以才变着法儿羞辱他们 呸这对狗男女,要是他们今日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对不起她女儿的事来,她便是豁出这条老命,也不会叫他们如愿 闲话间,两人已至恒寿堂。 常向荣早已等在那,眼梢余光瞥见陆嘉音微红的眼,只当她是路上叫风迷了眼,也放在心上。丫鬟掀起夹板帘,他就顺势走进去。 辛夫人全看在眼里,心中恨意更炽,不敢骂她这个女婿,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女儿也要跟着一块遭罪,便把气全算在新房头上,什么话恶毒心里头就骂什么,恨不得他们小两口当场死了才痛快。 堂屋里,陆老太太穿着簇新的宝蓝色褙子端坐在上首,乐呵呵地受完他们两拜,喝了他们奉上来的茶,又让他们去拜辛夫人。 陆侯爷和陆允今日依旧都不在家,辛夫人不想让女儿难过,便硬撑着把陆侯爷的那份茶也喝了。谢柔懒得照看陆嘉音的心思,客客气气喝完自己那份后便不再说话。 行完礼,两人一块落座,同她们闲话。 常向荣滴水不漏地回着老太太的话,心底却空空荡荡。她果然还是不肯见他么 俊秀的眉眼染上哀致,未免人看出来,他端起茶低头慢饮。 陆嘉音却看得一清二楚,素手攥紧衣袖,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自己暴起。见他难过,心里那股子恨意也稍稍舒缓些,正预备去吃桌上的点心,就听丫头来报“三奶奶来了。” 满座人脸色或多或少都变了变。 常向荣是由惊到喜;辛夫人和陆嘉音是由惊到怒;谢柔无动于衷,可嘴角却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陆老太太还算沉得住气,凝眸深思。 常家小子和三孙媳妇的过往,她也听说过一些,但毕竟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各自婚嫁,也没必要再计较许多。未免尴尬,她特特没让人去知会那丫头,她怎么自己上门来了莫非 她侧眸打量常向荣,果在他脸上看出几分欣喜,她脸色当即就不大好看了。呵,一个是她孙媳妇,一个是她孙女婿,她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把戏 “让她进来罢。” 江浸月立在门口,悄悄打了个哈欠。 陆老太太昨儿就传话说她今日可以不必来恒寿堂请安,她便想好好睡一觉。哪知忽然跑来个小丫头,说四姑娘回门,老太太让她赶紧过去见,她一下从梦里头惊醒,着急忙慌就赶过来。 既然还是要她来,那昨日何必来这么一出,闹得她现在措手不及,都忘了拿脂粉先把脖子上的印盖住再来了 唉,这该死的陆欢,那日下嘴这么重,这印子到现在都还没消。 冬天还好说,穿件大毛的衣服还能遮掩过去,可如今还是夏天,衣裳轻薄,那印子又在前头,头发也遮不住。一会儿进门,她非叫人笑话死不可 可当她进门后又感觉,大家伙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奇怪过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第 40 章 今天的恒寿堂, 不大正常。 大家伙都只盯着江浸月一人看, 连门口负责打夹板帘的丫头也总爱往她脸上瞄,跟没见她似的。 江浸月以为是脖子上的印子惹来的, 遂把下巴又往里缩了缩, 踩着莲花步, 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给老祖宗请安。” 陆老太太唔了声,抬手示意她到边上落座,端起茶盅正待喝茶, 忽抬头想起什么,“怎么老三没跟你一块来” 江浸月闻言, 要弯下的膝盖又直起来。老太太还不知道这几日她和陆欢正在冷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欠身福了福,“三爷他、他一早有事出去了,托我给老祖宗还有四妹妹赔个不是。” 陆老太太牵了牵嘴角,赔不是她的孙儿她知道,这可不是他能说出来的话,定是故意不来的。 也罢, 他心里有疙瘩, 不强求他了。难为这丫头, 帮他把话圆周全。心思松动, 看江浸月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赞许。 “唉, 欢哥儿也真是的, 明知道今日嘉音他们两口子回门, 还把自己媳妇一人扔这,多造孽,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辛夫人苦着眉毛极尽心疼地望住江浸月,“唉,你也别怨他,他要是乐意出去走走、看看,就由他去罢,总好过日日闷在屋里头不是” 她佯做关心,却故意把“走走”、“闷在屋里”这类字眼咬得极重,明是在讽陆欢的腿疾。 江浸月不高兴了,细细的眉毛往中间挤,“他懂怜香惜玉的,每天出门都会给我捎礼物回来,还爱给我讲笑话,一点也不闷。” 她今天是独自一人来的,云苓和豆蔻都不在,为给自己撑气势,她边说边挺直腰板,把脖子扬得高高的。 大家随意一瞅,就瞧见了那白嫩脖颈上的一小块淡粉。 这个位置太微妙,她自己定是弄不出来的,那就只能是看来新房的确是一点儿也不闷呐 这下直接扎疼了四个人的心。 谢柔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藏在袖底下的手已经紧攥成拳。辛夫人掐指算了一下自己上次见到侯爷是何时,算清楚了,心里头的苦水就咕嘟咕嘟再也止不住。 常向荣瞳孔骤缩,眼神渐趋锐利。光是想象她与陆欢交颈而卧、共赴巫山的画面,他整个人就要爆了,恨不得把那姓陆的给剁了。 陆嘉音不肯放过他任何细微表情,交椅扶手上已叫她抓出五道深痕。 新婚夫婿为了别的女人不肯接受她,而这女人现如今又在她面前炫耀自家夫妻之间恩爱如蜜,可她却不能把她怎么样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险些没把她憋死。 “三哥哥都成这样了,还见天往外头跑,别是在外头有了人,怕嫂嫂生气不敢带回来,就偷偷养在外头了。” 陆老太太一听这话,脸色当时就不好了。这大喜日子,合家团圆,她本不想责怪谁,可她的忍耐终归是有度的。 她正要发作,常向荣却先开口了,“住口,想想你的身份,这些混账话也是你该说的成何体统” 陆嘉音一点即着,砰地拍桌,“我的身份哼哼,我倒要问问你如今是什么身份”抬手指着江浸月,质问他,“当着老太太和我娘亲的面,我今天就要问你,你发这么大火,究竟是为了你所谓的体统,还是为了她” “你”常向荣剑眉压下,棱角分明的面容绷成凛厉之色,眼中蓬着熊熊怒意。 他不肯转身,心里头再惦记也只背对江浸月,唯有这样才能护住她的颜面,不叫她日后在陆家难做。 陆嘉音冷笑,“怎么你一个大男人,还敢做不敢当了你今日肯随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见她的么现在人已经见到了,那还顾及什么啊” 江浸月手一抖,不慎碰翻案头的茶盏,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四妹夫就是当初为了姐姐差点闹出人命的那个常家世子啊 她登时白了脸色,后背冷汗如注。完了完了,这下可误会大了。 她这反应落在别人眼里,尤其是陆嘉音眼里,一下就成了心虚的铁证。好好好,这对狗男女 怒上心头,她也顾不得老太太还在场,撩起衣袖就朝江浸月走去。常向荣反应及时,一把攫住她的手臂,“你要干什么”辛夫人和谢柔见势不妙,都纷纷上前劝架。 可这对现在的陆嘉音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她一发狠,扎挣着扭头跟常向荣厮打起来。胳膊一扬,就听见他“嘶”了一声。 陆嘉音的指甲划过他的额头,刮出几枚月牙形的口子,殷红的血珠子从破口处渗出。 屋里霎时间鸦雀无声,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保持着各自的姿势怔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嘉音一下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要帮他擦。 常向荣眼底寒芒乍现,避开她的手,抹了下额头,觑着指尖上的血痕冷笑。 辛夫人心里咯噔,忙把陆嘉音扯到自己身后护住,“女婿受伤了,快坐下歇歇,我我我这就叫人给你拿药。” 他抬手拒绝,朝江浸月做了个揖,转身又向陆老太太行礼,“媳妇今日做出这等丑事,实是小婿无能,约束不当。我们常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是个重礼数涵养的人家,实在供奉不起陆姑娘这尊大佛。” 陆老太太眉心一蹙,“你这话何意” 常向荣仍行着礼,额上又渗出几滴红,面不改色道“小婿不孝,今日便要休妻” 陆嘉音脚一软,整个人就要瘫倒在地。 辛夫人赶紧扶住她,拿脚尖勾来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则攥着拳头上去锤他,“你有没有良心,成亲三天,让我女儿独守空房也就算了,现下还要休了他我们陆家的女儿,难道是外头的萝卜青菜,由你挑拣的吗”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常向荣也不躲,闷声受着,深神情却一点不松动。 陆老太太鼓足气大吼,“闹够了没” 辛夫人身子一颤,到底不敢违背老太太,狠狠瞪着他,扭头去安抚陆嘉音。 陆老太太又问“你敢说这话,可是真当我陆家没人了” 常向荣恭声答“不敢,只是我常家素来重礼数,似她这样目无尊长、口无遮拦的媳妇,恕小婿实在无福消受。” 什么无福消受,只怕是本就不愿结这门亲,如今正好有个由头生事罢 陆老太太闷声喘了粗气,转着手里头的佛珠,拧眉看他。常向荣只定定立在那不说话,左右他心意已决,旁人说什么都无用。 辛夫人搂着陆嘉音,满屋都是她啜泣声。谢柔坐在旁边,虽也是愁容满面,心底却敞亮,拿茶杯挡住嘴角的微笑。 江浸月最为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一劲儿揉额角,如何也想不通,本来挺小一件事,怎么就闹成这副德行了细细砸吧,这里头的始末原委竟还都是因为她。 完了完了,可冤枉死她了,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气氛僵持不下,屋里的下人各个缩起脖子,把自己当空气。夹板帘微微掀起一丝缝,探进来半颗脑袋,四下张望。 “什么事”陆老太太压住火问,语气透着不耐。 小丫鬟一抖,颤颤巍巍走进来,欠了欠身,“回、回老太太的话,三爷来了,现就在院子里候着。” 谁来了江浸月一下把眼睛张到最大。 陆老太太跟她想到一块,谁来了他都不可能来呀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一遍“老三来了真是他” 小丫头心里头还后怕,生怕这屋里的血雨腥风波及自己,不敢乱看,“是,三爷来了,现就门口等着,老太太您是” 陆老太太老眼蹭的亮起,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快,快让他进来。” 小丫鬟如闻天籁,提着裙裾麻溜跑没了影。未几,陆欢还真从帘子外进来,神色舒展,是他一贯拿来诓人的和煦的笑。 “给老祖宗请安,孙儿今日起晚了,所以来迟一步,还望老祖宗莫怪。” 他边说,视线边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江浸月身上,皱起眉佯装嗔怪“你怎么也不叫我起来。” 语气听着像抱怨,更多是夫妻间亲昵的调趣。 江浸月愣住了,这人撒谎从来都不会脸红吗什么叫她没叫他起来,她睡在新房,而他睡在石麟院,不在一处,要怎么叫他起来 心里头虽这么想,她还是不敢当面戳穿,捏着衣角,眼神飘忽,“我、我、我见你睡得这么香,就、就没忍心叫醒你对不起” 她头回撒谎,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没法像陆欢那样冷静,一会功夫,耳根子就彻底红透。 陆欢觑着她,抿嘴暗笑,那眼神好像在说看来你还不傻啊 江浸月本就心虚,这一看就更虚了,强自瞪圆眼睛要你管,哼 这情景落在那四人眼中,就是另一种扎心。 如果说方才江浸月口中“他懂怜香惜玉”,只是她为保全颜面而临时扯过来救急的遮羞布,那现在她与陆欢间流转着的轻松自在的气氛却是实打实的。 不仅如此,这气氛好像还会传染,屋里原本还凝滞的氛围一下就被搅得暧昧不明。 陆嘉音从浑噩中缓过来,磨切着两排小牙,恨不得把这两人生吞活剥了。 她这头在闹休妻,他们竟还一块跑来恩恩爱爱,真是、真是 “四妹妹脸色瞧着不好,可是病了”陆欢觉察到她眼里的不善,笑眯眯关切,抬手招呼人进来,“可巧我昨日新得了副方子,现叫人做好了端上来,妹妹你尝尝这味道如何” 丫鬟捧着漆盘进门,将瓷碗搁在案头。 陆嘉音将信将疑地瞥了眼,见里头飘着竟不是什么臭哄哄的药草,而是白嫩嫩的梨肉,闻着清清爽爽,似乎还不错。 他有这么好心她狐疑地看向陆欢。 陆欢也在看她,笑容温和,仿佛有一丝挑衅你敢喝吗 有什么不敢她就不信,当着老太太的面,他还敢毒死她不成 陆嘉音倔劲上来,舀了一大勺就往嘴里送,嚼了几下,酸酸甜甜,还真挺好吃的。她更奇怪了,又舀了一勺,细细品尝,发现还是这个味,并没有别的猫腻。 太阳真从西边蹦出来了她边喝边思忖,不觉还有点上瘾,越吃越欢。 也就在这时,陆欢幽幽开口“这方子还有一名儿,叫疗妒汤,以秋梨、冰糖、陈皮为料,专治妒病。妹妹吃着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第 41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造化弄人, 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她不是不懂,可这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是真难。 她还想再自救一下, “三爷他, 不在啊” 江浸月不断回忆陆欢对她的叮嘱, 努力板起小脸,学着他说话的腔调来了一句,“三爷他不在, 这里只有我,舅母要是不想见, 就、就回去罢。” 说完, 她还不忘抬起下巴,眯眼睥睨她。 这也是跟陆欢学的,在江浸月的小见识里,这厮是她见过的最嚣张最狂妄,能把别人气到磨牙偏偏又没人敢上去抽他耳光的人。所以跟他学怄人,肯定没错。 云苓在旁忍俊不禁, 她看得出三奶奶已经很努力了, 可惜她长得太软, 又没经历过多少大是大非, 到底还撑不起像三爷那般的气势。 但对现在脆弱不堪的沈夫人而言, 这话已经很够用。 “别呀别呀, 浸、呃溶丫头, 那可是你的亲舅舅和亲表哥,咱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江浸月抿起嘴,学着她白日打发自己的那套,送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嗯,的确是她亲舅舅和亲表哥。从前表哥把她堵在院角要轻薄于她时,舅舅还只在一旁装聋作哑,若不是自己随身揣着把剪刀防身,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窗外的日头一点一点往下坠,渲染一片金黄。沈夫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越发坐不住,瞥眼上首,江浸月仍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方才脑海中灵光乍现,想到个可以救出阿娘的主意。 “舅母说的对,大家都是亲戚,我没理由不帮忙。” 沈夫人双眼蹭的亮起,激动地连拍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被她打断。 “我可以跟三爷说情,但你也得答应我,让我要把阿娘接出来。” 沈夫人脸上的表情瞬间裂了,“这、这” 自江浸月走后,她还扣着沈秋兰,拦在中间不让她们母女相见,多半是为了讨好江平。她如此费心巴力,可真正大难临头时,那江平却见死不救,那自己何必还要再帮他 她一咬牙,“成,只要你肯帮忙,我就麻溜把秋兰送还给你,准保少不了一根头发” “好” 送走沈夫人,江浸月摊回座椅里揉腰,端得太久,她浑身都不大好了。 云苓近前来帮她拿肩,“三奶奶今日累坏了,要不要奴婢给您备热水先洗洗” 江浸月摇头道不必,枯着秀眉犯愁。 她刚才虽答应得爽快,但这事可不大好解决。 她现在虽和陆欢同住一屋檐下,关系也亲近不少,可他们却从未交过心,一次也没有。 他们有各自的小天地,彼此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忙活自己的事,又都很默契地互不干预,猛地叫她去向陆欢说情,打破这种宁静,她还真没什么把握。 况且凭她对自己舅舅和表哥的了解,可不觉得他们俩真只是单纯的受害者,没准这事背后还另有蹊跷。 铜壶滴漏点滴不绝,里头的浮舟升到戌时。 江浸月瞥眼窗外的日头,想着陆欢该回来了,忙扎挣着爬起身,一行吩咐云苓去备饭,一行蹬上秀鞋往新房跑。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陆欢到了新房,仍旧穿着白日那身玄黑色圆领夹衫,衣上隐约绣着麒麟银纹。 不知他是不是在外头受了什么气,表情夹霜带雪,衣料映得他的眉宇也氤氲浅黑,每一根头发都渗着“生人勿扰”的寒意。 江浸月心里一咯噔,知道今日这求情的难度是加大了。可为了阿娘,她还是壮着胆子上前。 陆欢正低头解外衫,若有所思,一双白嫩嫩的小爪子忽然闯入视线,他双手一滞,抬眸对上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浓睫微颤,似蝶翼栖宿花间。 他不觉心头荡了荡,极配合地搁下手往前凑,欣然看着她帮自己脱,眼神闪烁希冀。 难得啊他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那这梦也太可不可以不要醒。 外衣脱下,还有两层,江浸月却没再继续,抱着衣服转身就走。 陆欢的心刹那间从云端跌入谷底,“这不是还没脱干净么怎么不继续了” 江浸月回头诧异地眨眨眼,“啊脱那么干净干嘛你想沐浴么要不我让云苓她们进来伺候” 这梦果然是醒了。 陆欢懊恼又惋惜地叹口气,躬腰想回房歇息,好犒慰他脆弱的小心灵。 江浸月又捧着茶碗颠颠跑回来,挡住去路,白嫩小爪子殷情往前递,附赠一个讨好的笑。 陆欢瞅瞅她,再看看茶,明白了,这是有事求他呀。至于是什么事,他大概也摸出了七分。 “舅母求你来了” 江浸月微愣,讪讪收回手,怎么这么快就被看出来了陆欢伸手夺下茶碗,咕嘟咕嘟灌了一口,几个眨眼间,心思就绕过山路十八弯。 沈夫人会上门,这事早在她意料之中。更确切地说,自己比沈夫人还要早得到消息,只是一直摁住没出声罢了。要不是他派人暗中跟着,凭沈家小子伤成那样,早被那姓谢的结果了,还能撑到回京告状 沈家这事他必是要管的,只是把柄要用在刀刃上,他要从这事中谋求最大的利益,而现在他从茶碗错开眼,睇着江浸月,唇角不受控地上扬。 这利益似乎还能更大些。 他耸动肩头嗟叹“哎呀,这肩怎就这么酸哎呀,哎呀哎呀。” 江浸月一下来了精神,颠颠绕到他身后,“我来我来。” 方才献殷情受挫,她现在只想更加卖力补偿,也没大留神陆欢是不是笑得有点得意,提起两个拳头就左一下右一下地锤着,“这力度可还行疼就告诉我。” 陆欢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惬意地窝入椅子。 疼怎么会疼呢就她这点力气,就算来十个一起锤,他都嫌少。渐又开始后悔,怎么早没想到她还有这“妙用”呢失策失策。 江浸月这回注意到他脸上的笑了,以为自己的手艺不错,他很享受,心里还美滋滋的,越发卖力地帮他。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云苓和豆蔻几次探头要进来摆饭,都被里头的气氛绊住,轻声收回要进门的脚不给他们裹乱。 拿捏着他此刻心情不错,江浸月复又深吸口气,想再试探试探,“那个” “你想把岳母接出来” 轻飘飘的一句话,从他秀口里吐出,瞬间把江浸月震成泥塑木雕,“你、你怎么知道的” 惊觉失言,她赶紧捧袖掩口,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他知道阿娘的事了那自己的身份 “我和阿娘,以前、以前曾被爹爹赶出去过后来爹爹把我接回家,就、就剩阿娘还留在沈家” 她掰着指头尽量让自己分心,减轻撒谎的罪恶感,声音渐次低下,几不可闻。 陆欢不急不恼,撑着脸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直到她脸红得几欲滴血,他才笑着舒展手臂,将她扯入怀中抱坐好。 “你做得不错,不必为此愧疚。从前你被动,看着岳母受委屈也没法帮忙,现而今有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是该抓牢它。” 江浸月呆呆地点了下头,良久才缓过神。哦,他误会自己是因趁沈夫人之危才羞愧的了,也就是说还没露馅。 她悄悄吁出口气,紧绷的身子松软下来,“那你帮不帮” 陆欢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尖,眼里沁蜜,“这个暂先不提,我且问你,今日这气,出够了没” 江浸月眨眨眼,还真一本正经地回味起来。白日的确是气得要炸肚,可下午见舅母低声下气地来求她,给他端茶倒水、点头哈腰,连云苓和豆蔻也得了她两声歉意,好像是不怎么生气了。 好歹从前她也是在沈家养大的,里头多少还欠着他们人情,真这么毫不留情地撒手走开,她良心上也过不去。 这回帮完忙,把阿娘接出来,彼此间的恩恩怨怨就算两清,再无亏欠,她就当是买个心安。 “嗯,不气了。”她缓慢而又笃定地点头。 陆欢觑着她脸上的微小表现,知她没在撒谎,这才点头,“好,我帮。”复又垂眸细细咂摸,“岳母可愿搬来这住” 江浸月一惊,天呐,她光想着救人,还没想过救出来后该怎么办。依照阿娘的性子,知道她是替嫁来的,别说跟她一块住进陆家,没把她拎出去就已是万幸。 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怎么突然就复杂起来了她垮着脸,郁闷地挠头。 陆欢噗嗤笑出声,全明白了,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好了,别白费心思了,凭你这点头脑,想一晚上也想不出个办法来的,还是交给我罢。” 江浸月知他是在帮自己,可这话还是怎么听怎么刺耳,他就不能换个委婉点的说法 “不能。”陆欢一口否认。 江浸月刷的把眼睛瞪大最大,他、他他是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因为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啊。”陆欢得瑟道。 嘿,还能这样 江浸月眼珠子都快惊掉,表情千变万化,气不过,别过头喃喃“哦,你是虫子。” 陆欢本要喝茶,嘴巴才够到碗沿,差点呛到。这小丫头片子,不过一日不见,竟学会拿话噎人了。跟谁学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第 42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你”沈夫人脸上挂不住, 缩头就要关门。 那小厮眼疾手快撑住门板, “您急什么, 莫不是忘了我家夫人同您说过的话” 怎么会忘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她才气不过 早在回门前几日,刘氏就已亲自来沈家吱过声,说过几日江浸月会回来探望,让她切莫怠慢。 让她去奉承一个从前给自己提鞋都嫌手脏的丫头,她自然是千百个不乐意。奈何架不住现在沈家光景蹉跎, 别说陆家,就算在这个江家小厮面前她都直不起腰。 沈夫人狠狠瞪他,双眼冒火。那厮却一点不在意, 老神在在地倚门哼小曲, 同她别苗头。 “好, 我给你们叫去,等着”沈夫人啐口地,转身要走。 “我、我自己去就行了。”江浸月从惊吓中缓过来, 扶着云苓的手往门里挤。 沈夫人斜她一眼,扭动腰肢回身看她, “三奶奶可是忘了,六年前你姐姐走的时候, 你娘亲是个什么态度” 江浸月脚步一滞, 她怎么不记得那时姐姐哭着喊着要随爹爹回去,阿娘硬留留不住, 放狠话说姐姐要是敢踏出沈家家门, 就同她断绝母女关系。可姐姐最后还是走了, 阿娘哭了几日就真再没提过姐姐一字。 阿娘该不会以为,她嫁去陆家是为了攀高枝江浸月刷的白了脸色。 “我劝三奶奶还是听舅母一句话,在这乖乖等着罢。”沈夫人鼻子哼哼,丢下个大白眼走开。 小厮见不惯她这嚣张态度,要不是怕误事,真恨不得上去扇她两嘴巴子。云苓记挂江浸月,也没功夫搭理她。 沈夫人自觉出了口恶气,眉心稍展,一扭一扭转进垂花门,径直去了湖心院。 江平那日来接江浸月的时候特特嘱咐过她,沈秋兰必须留在沈家,好吃好喝伺候着,算是对江浸月的一个牵制。 料想这次那刘氏也是背着江平,悄悄把那丫头片子送来的,这把柄算是攥在她手上了,若是能好好利用,到江平面前邀个功,沈家的生意可不就回来了 想到那白花花的纹银,沈夫人脚步都轻快许多。 可这份好心情很快就被一碗药摔个稀烂。 “出去咳,统统给我出去咳咳咳” 床榻上,沈秋兰半坐起身,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抖着指头轰人。 丫鬟婆子围在床前,想近身又不敢近,正对着漆盘上的汤药犯愁,瞧见沈夫人就跟瞧见救世主一样兴奋。 沈夫人溜眼屋里的狼藉,腹内恨恨这个天煞孤星摆摆手让她们都下去,自己端着药上前献殷情“下人们手脚笨,要是哪得罪妹妹了,你直管跟我说,我罚她们便是,你犯不着同他们置气,仔细气坏身子。” 沈秋兰剜她一眼,往汤匙里啐口唾沫,“浸月呢你们到底把她弄哪去了” 沈夫人深吸口气,笑盈盈拿帕子帮她揩嘴,“妹妹你别急,浸月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我能害她么她真是过好日子去了,不骗你。”边说边重新舀了勺汤药往她嘴边送。 沈秋兰拍开她的手,一点情面不讲,“少哄我我自己的女儿我清楚,她绝不是那样的人,定是你们逼她做了什么。说你们到底把人藏哪去了” 沈夫人被倾出的药汁烫到手,火气一下就收不住了,“哼,成那我就告诉你,你那宝贝女儿究竟去哪儿了”她把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摔,“闻远侯陆家听说过么你女儿现就在那给人当三少奶奶呢为了钱去嫁给个残废,也不害臊” 这话起了作用,沈秋兰猛地咳嗽,瞪着她,目眦尽裂,“少唬我浸月不会的,咳咳,定是你们、你们把她卖了咳咳” “哼,不会怎就不会了你当初不也一样没想到,溶月会弃你而去么”沈夫人扶了扶发髻上的玉钗,冷眸睨着她,“你拼死从江家抢回来的两个宝贝女儿呀,现在都不要你啦” 沈秋兰一下垮回被子里,眼眶湿红,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揪紧锦被,扎挣着要下床,“不,不可能你们把浸月还给我,把我女儿还给我” 沈夫人嫌弃地后退两步,随意抬抬手,屋外立时冲进来几个粗使婆子把她摁回床上。 “把她给我看紧咯,要是有半点闪失,仔细你们的皮。”沈夫人吩咐道,语气不带丝毫温度,仿佛只是托她们照看一只狗。 “是。” 离开湖心院,沈夫人又添一层气,走在路上都呼呼哧哧喷火星子。 自己是造了几辈子孽,摊上这么对母女,简直比阎王索命还厉害 风风火火折回大门口,她也不多废话,抱胸挡在江浸月面前,“你娘说她不想见你。”说完她就要关门。 江浸月好似叫雷劈中,撑着门缝不让她关,“不会的,您让我进去跟她解释。” 沈夫人不耐烦了,“解释什么呀解释什么呀你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倔起来九头牛合一块都不是她的个。我也不是没劝过她,可她不听啊。” 她亮出手背上被烫红的一块,“你瞅瞅你瞅瞅,我才刚劝了一句,她就拿药烫我。要不是我躲得快,这双纤纤玉手就算废咯” 小厮冷嘲,“都糙成什么样了,还纤纤玉手” 沈夫人白他一眼,又要关门。江浸月不肯,抠着门缝乞求“您就让我进去看一眼罢,就、就一眼。” 沈夫人挑眉,还真把门打开了,“我倒是能让你进去看她,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我刚刚才提到你的名字,她就气得打碎碗,要拿碎片抹脖子,非赶我走不可。你这一去,就不怕她真的” 江浸月搭在门框上的手一下松脱,踉跄几步,整个人灯笼似的风吹就破。云苓赶紧扶住她,又急又怕,“三奶奶,您别听她诨说,太太不会不要您的。” 可她好似什么也听不见,茫然看着那扇朱门彻底闭合上。 她真的,真的恨死红色了。 江浸月赶回江家的时候,恰好厨房那头备好午饭,刘氏打发人来请她去花厅,她干干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走了。 云苓想跟上,她摆手拒绝。她现在心很乱,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 不知不觉,她就走回到了自己从前的闺房。 自她走后,这间小院就空荡下来,再没人居住,每日只有丫鬟过来打扫落叶。院里种了各式海棠,如今正值花期,远远望去,仿佛一团浮动着的彩云。 陆欢摇着轮椅信步花下,嘴上挂着浅浅笑意,听见脚步声,他回头,见是她来了,笑意放大,朝她招招手“过来。” 微风拂动,彩云中飘下几片花瓣,正落在他手心。 江浸月望着他的身影,双脚想被无形的镣铐束缚住,寸步难移,只能愣在原地。 从沈家一直到这,无论路上撞见谁,她始终都憋着股劲,不肯掉一滴泪。可现在,许是这情景太过温柔,又许是他的笑容太过和煦,她眼里不禁浮起薄薄水雾。 她能在外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可一对上亲近之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她的所有坚强就瞬间溃不成军。 陆欢见情况不对,忙上前伸手拉她,指尖才够着她的指头,就被凉意刺皱了眉。 “怎么了”他软下声音,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谁欺负你了” 江浸月低垂着头不说话,泪珠在眶里打转,她强忍住不让落下。 因替嫁之事,她始终无法与陆欢坦诚相待,哪怕她知道他真是在关心自己。也许这就是撒谎的代价,打落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陆欢不喜她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眉峰微微压下,侧脸线条绷出凛锐之色,强行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好。 江浸月一惊,忙要起来,他还不肯,箍住她的腰肢不让走。她急了,“让我起来,我怕压着你。” 陆欢攫住她的手,攀到自己肩头,俯身抵住她额头,“你随便压,我不怕。” 这叫什么话江浸月面露赧色,慌慌垂下眼睫,怕伤着他的腿,一动也不敢动。 怀中小东西安分下来,陆欢微微一笑,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说,谁欺负你了。”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第 43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说来惭愧, 她在沈家混了八年,全身家当加起来还填不满一个箱, 除了几身旧衣裳外, 就都是些调香的书籍器皿,还不及舅母跟前的丫鬟富裕。 翻找半天,她从箱底摸出本册子,装订潦草,没有封皮,纸页大都泛黄起卷。她却宝贝似的捧到桌上压平, 每一个毛边都小心捋好,仿佛抱着金锭子。 这是阿娘过去调香时写下的札记, 世上独此一份, 她得空便会拿出来翻翻, 就着手头有限的材料亲身实践, 若有不同感悟也会随时备注上。如此积攒下来也成了一本小两百页的书册, 掂在手上已颇有些分量。 这是她过去八年深宅岁月中唯一的乐趣,也许日后, 它能不只是乐趣。江浸月轻拂纸上浅淡的墨痕, 小小的心慢慢燃起火苗。 反观徐氏那头, 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江平不仅限制了她的掌家权, 让她无法再往嫁妆上伸手, 还挖走了她多年攒下的梯己。 她不服, 江平便飘着胡须哼哼“家中生计艰难, 夫人就全当是积德行善, 免叫我一家老小饿死街头。”气得徐氏直倒气,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半点油水捞不到,主母的活计却一样少不了她的。管完自家还要张罗人去陆家铺房,挂帐幔,把嫁妆一样一样搬过去。 眼睁睁看着宝贝打眼皮子底下过去,她心在滴血,脸上偏还要笑,真是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她心头的愤怒 肚里既有了火,就得寻个档口发散发散。 这日早起,她正对镜梳妆,因连日积郁在心,又没了脂粉遮掩,这憔悴便有恃无恐地张舞在脸上,数眼角最严重,一道褶就好似给她添了十年岁数。 再想那晚见到的江浸月,且不说长相,便是那股子少女才有的馨香之气就够她磨牙了。凑巧这时丫鬟正给她压簪,一使劲,直接把她扎爆了。 “嘶蠢物笨手笨脚的,存心想疼死我啊” 徐氏一把将人推倒在地,抬手抚发,摸下两根断发,偏偏还都是白的,这小火就直接烧成了三昧真火。 “没长眼的小蹄子,大清早就来寻我晦气。说是不是那野丫头派你来的说话啊” 小丫头吓得舌头打结,瑟瑟伏在地上磕头抽搭。 不想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又叫徐氏想起那晚的憋屈。她更恼了,抄起首饰盒子就要往丫头身上掼。 李妈妈忙忙上来劝“可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这里头的宝贝,随便拣一样出来,就够我们这些下人吃小半辈子了。着砸坏了人是小,万一砸坏了东西,就不划算了。” 徐氏闻言,火还没下去,人已清醒过来。赶紧把盒子揣回怀里,小心摆回原处,揭了盖仔仔细细数了三四遍才安心。 趁这当口,李妈妈已把屋里的丫头们打发干净,揣着笑进前来。徐氏见她欲言又止,挥手让她莫要顾及,有话直说。 “老婆子今日托个大,同夫人讲两句体己话,望夫人不要怪罪。”李妈妈侧身服了服,“夫人素日里聪明伶俐,怎偏生在这节骨眼上犯了糊涂这要同那陆家结亲的,是大姑娘吗是二姑娘吗都不是,是老爷那些个嫁妆彩礼,是姑娘的东西么也不是。 “说白咯,这就是老爷的一单生意,只要这生意能做成,把老爷自己嫁过去都行。夫人这千拦万阻的,挡的既不是姑娘的路,也不是那沈氏的路,而是老爷的路,他可不得跟您急么” 徐氏一惊,忽觉醍醐灌顶。这道理不难想清楚,只因这事牵扯到那沈氏母女,她便乱了方寸,当局者迷。 如今错已酿成,她同江平之间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圆回来的,若她再行将踏错,叫旁人钻了空,只怕就要步沈氏后尘。 可就这么轻易放过那野丫头,万一她日后飞黄腾达,反过来报复她,她也是吃不消的。 李妈妈见她眼神闪烁,因笑道“夫人也别慌,事情还没到那步田地。” 徐氏握住她的手,请她坐下。李妈妈推脱不敢,仍站着回话“老爷那头好办,他看重这婚事,夫人就把这一应环节都做妥当,最好再做热闹些,不光是要挑不出错,还要把老爷没想到的也先置办好。老爷一高兴,这气可不就消了么只是要劳累夫人暂且把私怨往肚里收,在那丫头面前认个怂。” “这个无妨,左右也没几日了,我也不是什么忍不得的人,再容她嚣张会儿,等出了这家门,就有她好受。”徐氏话虽这么说,磨牙声却没见消停。 李妈妈斟了杯茶与她消气,“正是这理,等轿子一抬走,这单生意做成,谁还搭理她死活” 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且老婆子还听说,那陆家,乱得很如今在那侯爷位子上坐着的是二房,从前就和长房不对付。那陆三没了爹娘,又是个残废,草绳拎不起的豆腐,也就老太太还惦记他。那丫头嫁过去没个靠山,迟早叫叔叔婶婶整死,夫人只需看着,哪里还用亲自动手” “借刀杀人”徐氏呷口茶喃喃。 “正是正是。”李妈妈笑道,“到底是夫人有学问,四个字一蹦,敌得过老婆子这一车废话。” 徐氏听完很受用,唇角不自觉就扬了上去。 “老婆子还有一主意,如今既是这陆家二房做主,夫人不妨趁此机会与那陆侯夫人多走动走动,一来能讨老爷开心,二来也能借她的手给那丫头使绊子不是” 一盅茶了,徐氏心头清明,眼珠滴溜溜一转就已生出七八个主意。 四月初二这日,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 豆蔻开窗瞧见这满枝嫣红,心头欢喜,蹦跳出去折了两枝来,插到青花缠枝花瓶中供着。 云苓见了,兜头给她个榧子,“你个小妮子如今是越发淘气了,这花在树上开得好好的,作何非要折了” 豆蔻不服气,“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彩头,你看这花早不开晚不开,偏生在今日,姑娘出门子的时候开,红艳艳的,定是个好兆头。姑娘您说是不是” 江浸月正执木梳通发,玉指松松拢着胸前一绺乌发,偏头“嗯”了声,眼神语气微微透着不经意的轻软和娇慵。恰有阳光从一片镂花窗格中照进,巴掌大的芙蓉面荧荧泛起光,案角的白玉兰都不觉惭愧失色。 两排并六个侍女平托漆盘入内,瞧见这幕,心由不得蹦了蹦。 她们昨日才被陆侯夫人指来,专程为新娘上妆,刚刚那一眼算是初见。因在侯府纵惯出富贵眼,得知新奶奶是商户出身,心底本还存着轻贱之意,现在却都由衷赞叹三爷好福气 云苓机灵,忙请她们进来,把事先准备好的利市分给她们。六个侍女得了赏,心里最后一缕怨气也散干净,干起活也有劲。 身边猛地多出这么些陌生人,江浸月不大适应,绷直腰板坐着看那两支海棠。花开得是热闹,偏偏是红的,真不吉利。 若说几日前,江浸月还没一星半点要出嫁的自觉,现在穿上这身烟青色大袖衫,挽好披帛,她是真的醒悟过来哦,她是真要嫁人了,不是开玩笑。 还好这昏服不是红的。 外头扎花点红,鞭炮礼乐此起彼伏,陆家迎亲的队伍已至。因陆欢腿脚不便,由媒人代为迎亲。 徐氏长袖善舞,早早备好上等女儿红,趁抛撒花红利市的当口命人捧出来款待众人,帮江平挣足颜面。 江浸月罩好盖头出来,徐氏拉着她的手狠狠哭出一对核桃眼,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出嫁的是她的亲闺女。江平冷了她大半月,终于在这日给了她一个春意盎然的笑。 只没人留意时,徐氏会牛饮似的灌茶深吸气,拍打小心肝吐纳破财免灾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花轿晃晃悠悠离地,随喜乐一步步往陆家去。豆蔻跟在轿旁,怀里抱着那两枝海棠,怕江浸月闷就一个劲儿同她说话。 云苓见她不怎么回话,以为是在害怕,便贴着帘子安慰,把下轿后的礼数又跟她通了一遍。 其实她们多心了,江浸月此刻很平静。 出嫁前她还想象过自己上花轿会有什么反应,大哭、大闹、甚至吓尿,可唯独没想到,自己会是现在这样八风不动,跟老僧入定似的。 她想通了,嫁去陆家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能摆脱沈家和江家的束缚。 俗世夫妻大多情浅缘深,同床异梦,就如同爹爹和他那一众姬妾。为了利,就去争宠,譬如徐氏;淡泊无求,就窝在深宅里长蘑菇。 可,又有何趣 她与陆欢大概也会似这般。 所幸陆欢对自己没兴趣,那她也不必腆着脸去讨没趣,井水不犯河水,只做表面文章,省下的力气只管忙活她自己的事。 阿娘的册子在她心里头燃起的火竟还熄灭不了了。时人推尚香道,她若修习好便能靠自己的力量为阿娘撑起一片天。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于一女子而言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她想试试。 她一行打点好屋里人,彻底切断所有不利于自己的线索,不露马脚,一行又使人去老太太跟前吹风,说三奶奶一直对这桩昏事心存芥蒂,嫁来后没几日就生了害人的邪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第 44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巫蛊娃娃是在豆蔻的枕头底下发现的, 辛夫人看过一眼就招呼人要捉豆蔻去问话。豆蔻小脸煞白, 窝在云苓身后不敢探头。 她这几晚都睡在江浸月卧房的次间里, 已备她夜里差遣。若不是辛夫人突然杀到, 她都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小屋。 “这个不是她的,我、我保证” 江浸月玉面通红, 努力拔高音量, 奈何她生得娇小,声音还细软, 半点威慑力也没有。 她其实还是很怕辛夫人的,声音都在抖, 可她如果不站出来, 她的丫头就得遭殃。 辛夫人鼻子哧哧哼哼, “三奶奶这空口无凭,拿什么保证再说了, 这新房里那么些丫鬟婆子, 你还能各个都保证若不是今日凑巧发现了这个, 指不定哪天老太太和欢哥儿就都出事了呢” 时人最畏惧这类劳什子, 且越是身份贵重的人家就越是忌惮。几年前, 先太子就是因为这巫蛊案被废, 现如今还在皇陵督工, 看人锯木头呢。 说话间, 辛夫人又要命人去拿豆蔻。江浸月急了, “那那那就算有事, 也是我们大房的事, 我来管,不用夫人操心” 陆欢闻言不禁亮起眼睛,她这话虽说得孩子气了些,但可谓是直戳辛夫人要害。 不用查他都能猜到,辛夫人今日这么大张旗鼓地闹事,为的就是往大房这头插一脚,自己的石麟院她是不敢惦记了,所以就想了这么个折,改从新房下手。 辛夫人气得不轻,离她近的人几乎都能听见她的磨牙声。这丫头平时瞧着老实巴交,竟也敢当众顶她嘴,正经连房都没圆过呢,谁给她的脸敢在她面前摆大房奶奶的款 趁没人说话的档口,云苓凑到江浸月耳边提醒她先把娃娃要回来。 江浸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那个娃娃呢拿出来,我去查究竟是谁做的。” 小爪子孤零零摊在半空中,吹了半天西北风也不见有人搭理。 辛夫人翻起白眼,“你查恐怕三奶奶还没弄清楚情况吧,这东西虽说是在下人房里搜摸出来的,可不代表就一定是下人做的。”扬起脖子,冷笑,“没准是主子指使的呢” 江浸月一下梗到脖子,瞪圆眼睛,“我没有她们也没有夫人要是不信我,就去找三爷好了,让他查总行了吧。” 冷不丁被她提到,陆欢有些意外,心里噗通一下,像是冰天雪地中忽然开出了朵花。 辛夫人不屑地扯动嘴角,她自然不会傻到把这事交给陆欢去办。她今日来这,搜查巫蛊邪物是虚,刺探大房私产是实。 老侯爷临走前曾分过一回家产,分得很公允,连她这个二房媳妇都不得不服。但同样一份产业,几年经营下来,大房那虽换过两辈人,可进项上只增不减,反观他们二房就真的是凄凄惨惨戚戚了。 因老太太有言在先,分配过的家产就都是各房私产,彼此间不可再互相惦记。是以眼下陆家总体虽有些困难,而实际上陆欢手里还攥着金山银山,她焉能不眼馋 “三奶奶是不是清白的,你自己说了可不算。来人,去主屋好好搜搜,看看有没有遗漏。” “慢” 辛夫人手才抬到一半,硬生生就被人群中摇着轮椅悠悠进来的陆欢打断了。 “娃娃在谁那”他摊手,略略动了动食指和中指。 底下人觑着辛夫人的脸色,不敢妄动。辛夫人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笑容一僵,半晌才开口打哈哈,“欢哥儿怎么来了,你身上不好,不该跑这趟的。这东西不干净,你碰了只怕要不好,还是让婶子来吧。” 陆欢摇头道不妥,“就像媳妇刚说的,这是我们大房的事,我既是大房的家主,也是这件事的受害人之一,难道这个家里还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去调查这件事吗” 说完,他目光转而扫向众人,声色俱厉,“东西呢拿出来同样的话我可已经说了第二遍了。” 底下人皆是一抖,终于有人战战兢兢上前把娃娃交给他。 陆欢拿在手里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复抬头向辛夫人笑道“婶婶待在这,可是还想着要搜房”不等她回答,他已招呼上陆澄,“去把石麟院各处屋门都打开,索性让婶子一次性搜个痛快。” 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敢不敢搜 辛夫人不敢。 两房都已分过家,她既不是大房的人,也不是如今这陆家当家的,就这么带人去搜自己侄子的院子,这道理搁哪也说不通啊 心里头再气,她也只能悻悻作罢,领着人灰溜溜出去,临到门口,又听陆欢悠哉道“婶婶今日替我这般劳心劳力,待日后查出真凶,我定亲手提到婶子面前,给婶子个交待。” 呵呵,交待只怕是上门寻衅罢辛夫人忿忿不平,倏尔又眉眼舒展,能不能查出个所以然还不一定呢,今日这局她可是下过苦功夫的,就算最后成不了事也祸及不到自身。 “那就辛苦欢哥儿了。” 辛夫人走后,几个鹌鹑还瑟瑟杵在那,以为陆欢要开始盘问她们了。 可谁知陆欢什么也没说,把娃娃往陆澄手里一塞,就让他们都下去了。豆蔻还吓得不轻,需云苓搀着才能走。 江浸月很想跟她们一块出去,奈何她是她们的主子,得帮她们说话,只得硬着头皮留下,等陆欢发话。 可陆欢什么话也没有,曲肘撑在扶手上,就只托腮看她。 如今这天一日热过一日,光是在屋里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薄汗,旁人应当都会瘦下来些,可她好像没有,就穿着轻薄的鹅黄色衫子立在那,脸蛋和肩膀似乎都圆了些,不胖不瘦,正正好。 谁都没说话,屋里静得出奇,仿佛过了很久才听见“滴答”一声,滴壶嘴里吐出一颗露珠,掉在铜壶里。 江浸月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实在猜不透他脸上这诡异的笑到底是不是在生气,滚了滚喉咙试图打破沉默。 “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 那啥,就意思一下嘛,人家好歹帮她赶跑了辛夫人不是礼数上总得,客气客气。 可她没想到陆欢这么不客气,挥手就让人去摆饭了,然后继续托腮,笑吟吟地看着她,嘴角弧度都比刚才高了些。 江浸月 好吧,想吃就吃吧,这里是他家,他说了算。 陆欢本来其实没打算留下来,石麟院那头也在备饭,只是刚刚他忽然发觉这丫头在躲他,所以就想留下来看个究竟。 等饭都摆好,她特特绕过自己坐到对角,他才肯定,小东西就是在躲他,心里当时就不舒服了。 躲他干嘛他又不会吃人。刚刚辛夫人在这,她都没这么害怕,难道他比辛夫人还可怕 他沉下脸,低头瞅见面前的水晶虾晶莹诱人,就是没去壳,他更气了。上次她还坐他边上帮他剥虾呢 “过来” 江浸月身上一抖,才送到嘴边的丸子咕噜滚落到碗里,“怎、怎么了” 她不懂他好端端地吃着饭,怎么就突然发火了,以为是自己哪里招惹到他,忙停下筷箸乖巧坐好。 陆欢攒眉,舒展长臂随手拉来一张椅子放在边上,拍了拍,“坐这。” 江浸月迟疑片刻,到底不敢不从,忐忑地走过去坐好。小脑袋低低垂着,心思呼呼飘着,以为他终于要为方才的事盘问自己,就想先开口争取个宽大处理。 “那个娃娃真不是豆蔻的,也不是云苓的,我保证。” 陆欢眨巴两下眼,明白过来。哦,原来她在担心这个,她不说,自己都快忘了。知道理由,他心里也就舒服许多。 江浸月见他没吭声,以为是不信她,手指不安地绞弄帕子,“我说的都是真的,豆蔻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她们的,难道是你的”陆欢故意这么逗她。 不想她竟然真中招了,刷的抬起头,眼波轻轻颤动,像被石子惊乱的溪涧。 “不是我,我没有” 她一叠声否认,可说来说去都只有这么一句,连个理由都说不出来,连她自己都觉毫无说服力。 她咬紧一口小白牙,搜肠刮肚为自己寻找可靠的证据,红艳艳的小嘴微微嘟起来,显然是委屈极了。 陆欢不自觉盯着看了会,视线移开,落在她肉嘟嘟的脸颊上,雪白里透着点淡淡的粉,像春日里初开的桃花。 他喉间无端发紧,鬼使神差地探身凑过去。 江浸月抓耳挠腮半天,终于从记忆角落扒拉出一条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兴奋地抬起头,“我想到了” 然后就觉颊一热,被他亲了一口。 豆蔻啃了口黄瓜继续说“新夫人本姓刘,论年岁不过二十出头。从前也是正经耕读人家出身,原也是要做人家正房夫人的,若非家中遭了难,是断不肯做妾的。” 云苓纳罕,“那原先那位是为什么走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连点风声都没有” 豆蔻摇头,“都说是得了脏病,叫连夜打发去了庄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江浸月捣香的手顿了顿,偏头觑向西次间。她不晓得爹爹为何突然赶走徐氏,可她记得那晚陆欢说过的话,莫非这里头还有他的份儿 “诶,管她呢,她走了才天下太平呢”豆蔻大摆手臂,“三奶奶不正愁没法子跟太太接上话么如今江家换了个新主事,看出身应是个明事理、好说话的,没准还能帮咱们照顾太太呢。” 她口中的太太就是江浸月的生母沈秋兰。 还在江家时,江浸月尚能托豆蔻利用人脉往沈家送东西,打听阿娘的情况。到了陆家,外院的人她们一个也不认识,阿娘的消息也随之断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第 45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陆老太太在后宅生活了几十年, 什么腌臜事见过,自然不会偏听偏信, 只把陆欢叫去问话。 陆欢也不推脱, 欣然带着娃娃去了, 到她跟前有一说一, 承认的确是有这么件事,因他还未查出娃娃的来源,所以也就没发落谁。 陆老太太沉吟片刻, 问道“你觉着,会是你媳妇做的么” 陆欢毫不犹豫挥手否认, “她连孙儿的生辰都不知,又怎会做这个” 陆老太太笑笑, 这答案太牵强,想知道一个生辰八字还不容易,随便拣一个府里人就能问出来。这小子之所以这么说, 只是因他相信那丫头。 她也相信。老实说,她到现在还不甚满意这个孙媳妇,可, 这丫头可贵就可贵在老实, 不会随意滋事,否则当初她也不会认下这门亲。 “那你怀疑是谁” 陆欢含笑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不是回答不上来, 只是这一字不说, 本身就已抵过千言万语。 谁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去跟一个新进门的媳妇过不去又为何非要跟她过不去大家心知肚明, 只是碍着情面不好撕破脸罢了。 难为这臭小子还顾及陆家颜面。 陆老太太凝神望着鸟笼里的八哥,一面心疼三孙子和三孙媳妇,一面又为二房害臊,良久方才叹出口气“罢,这事终归不光彩,家丑不好外扬,你且回去把你媳妇安慰好,其余的,我自会处理。” 陆欢走后,她便打发人去请辛夫人。 辛夫人以为是自己的计划奏效了,屁颠屁颠就跟了过来。谁知甫一进门,就见陆老太太呵傻了“瞧瞧你干的好事侯爷夫人不好好当,做何非要跑去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臊不臊” 她心一惊,凭什么精密计划都抛诸脑后,“老太太息怒,我也是、也是为您,还有欢哥儿好。您是不知道啊,啧啧啧,我在那屋里都搜出了什么” 陆老太太冷哼“搜出什么也轮不到你管别说这回本就是个乌龙,便是大房里的丫鬟婆子真犯了事,那也该由三孙媳妇来处置,你去瞎凑什么热闹四丫头都快出门子了,这嫁妆都张罗好没有还有功夫去管别人的事” 辛夫人喃喃“这都是允哥儿媳妇该操心的” “胡闹”陆老太太连拍三下桌,“你一个当娘的不去张罗女儿的昏事,反倒全交给她嫂子去,这像什么话说你忙,你偏偏还有闲心往大房那头凑,你不是吃饱了撑的又是什么” 老太太气得胸口直颤,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润嗓子。辛夫人吓得双肩耸抖,不敢吭声。 “我今儿就把话给你说死咯,如今大房既有了主母,里头再有什么事就都是他们小两口自己的事。你这个做婶婶的就收起那颗悲天悯人的心,管好自己便是。若再有下次,让我抓到” 陆老太太冷笑,“你不想当这侯夫人,有的是人想当。” 辛夫人本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激灵起来,见老太太神色肃穆便知这不是顽话,连忙跪下认错。 “再有几日就轮到四丫头的喜事了,你就积点德罢。”陆老太太摇头嗟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这几日做绣活也累了,正好,你去帮个忙。她什么时候绣好,你就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辛夫人攥起拳嗳嗳应是,手心掐出四枚月牙状的指痕,边缘泛紫。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桩公案最后竟是这么了结的。她谋划好了怎么栽赃,怎么脱罪,最后他们什么也不看,只诛心,她的计划全成了笑话。 便是诛心,她来这个家几十年,难道还不如那丫头嫁进来十几天凭什么 陆欢离开恒寿堂后,就径直去了新房。也不是刻意走去的,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就已经在院门口了。 小丫头好似很喜欢花,院里院外都种了许多,便是院墙也没空下,蜿蜿蜒蜒窝着几株爬山虎。姹紫嫣红,倒也别致。 昨日他把院里的丫鬟婆子来了个大清理,但凡露出一星半点不忠苗头的,都被他打发了出去。 如今整个院子空空荡荡,他瞧着怪冷清,便想找人牙子采买几个填补上。 江浸月不乐意了,她不喜欢被一群人团团围着,头先是不好意思打发人,现在不用她动手人都走干净,正可她心思。 才两个丫鬟就知足了可真容易满足。陆欢无奈,也只能由她去。 此时夕阳半垂天际,江浸月正在屋里捣腾香料,不小心蹭到脸上,把脸弄成了花猫。 陆欢进屋,瞧见她正低头碾香料,鸦鬓斜垂,在粉白的耳边散开几绺青丝,她抬手随意掖到耳后,目光一直专注在香上,身上沉淀出别样气质,像覆了层薄光,引人注目但又不刺目。 他微讶,平时呆头呆脑的小丫头竟还有这副模样。不忍打扰她,便托腮静静看着。 腰弯太久有些酸,江浸月直起身抻了抻,余光瞥见陆欢在那,且还对着自己傻笑,她一下惊跳开,“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欢噗嗤一笑,摇着轮椅上前,掏出帕子帮她擦脸,“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那么认真就没舍得出声。” “哦。”江浸月睫毛轻颤,乖乖站在那由他摆弄。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指尖隔着薄绢蹭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不禁诧异,原来他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云苓和豆蔻早识相地躲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气氛不大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哪不对劲,就是觉得不自在,只低头绕手指让自己分心。 陆欢倒是知道这不对劲在哪。她在屋里认真做自己的事,他披着夕阳从外头回来,帮她擦小花脸,两人笑着说话,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从前他大概会嗤之以鼻,觉这样的生活太过普通,太过无趣。可在经历变故,痛失至亲后,他才终于醒悟,这些平时最寻常、最不起眼的小事,才是世间最温暖、最令人欣羡的存在。 不如等这些风浪都过去后,就这么过日子罢。 “你今晚,还住这吗”江浸月小心试探。 他之前说调查完就不来了,可事实上他调查完就不走了。原先他只在新房吃饭,睡还是回石麟院。这几日他嫌来回麻烦,就干脆让云苓将西次间收拾出来给他住。 她起初不大乐意,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况且外头都认为他们已经圆过房,那岂有分居之理 陆欢以为她又要赶自己走,深吸口气当即就要发作,却听她道“最近蚊子多,我新调了些香,可以帮着驱蚊,在你屋里熏上了,你要是闻不惯这味,就告诉我。” 她还记得他患有头疾,制香时不敢用气味太浓的料,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特地嘱咐一边。 原来她是为这个,陆欢心头沸汤般的怒意瞬间了无踪影,抬手勾了勾她的下巴,“谢啦。”语气透着宠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用过晚饭,陆欢坐到书案前写信。他这几日调查那个巫蛊娃娃,得到了些有趣的消息。 辛夫人这局布得很严密,他无论从娃娃本身下手,还是从娃娃可能经手的人下手,都找不出有力证据证明她就是幕后黑手。 这局破起来有些难度,所以他干脆跳到局外,直接找老太太剖白,用最简洁的方法了结此事。 可辛夫人这人他是知道的,她是有贼心,有贼胆,但没有贼主意,不然怎么丢的这个掌家权 这个连他都一筹莫展的局,委实超出辛夫人的能力。于是乎,他顺藤摸瓜,就摸出了帮她的谋士江夫人徐氏。 扯对这根线头,所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他虽没跟徐氏打过交道,当能从小丫头过去的遭遇中窥探出一二。叫一个外人欺负到头上,她能忍,他可忍不了。 心事反应到笔尖,写出的字都大了些。笔力浑厚,贯透纸背。 写完,陆欢揉了揉手腕,低头吹了吹。侧眸瞥见江浸月正趴在那边桌上看自己,视线接上后,她忙不迭错开眼,慌慌背过身。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只红里透白的小耳朵。 他不由莞尔,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呗,又不是别人,怕什么。 “这几日你准备一下,我们该回去拜访岳父了。” 夜黑风高,陆欢本说要送她回去。江浸月瞅了眼他的腿,实在没好意思再麻烦他,同两个丫头商量后,使人家去通报,让他们派人来接。 陆欢也就没坚持,叫来陆澄吩咐几句,自己转动轮椅轱辘回舱里歇息。陆澄如临大敌,手撑船舷翻身跳上岸,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朝街市赶去。 甲板上人都走干净,主仆三人也活泛起来,搬来板凳坐下闲谈。豆蔻不知从哪骗来了糕点果子,三人一块分食。 岸边灯火璀璨,映入湖中,随水流缓缓流淌。湖上除了唱小曲的画舫外,还有摇船卖艺的,岸上有人丢银钱下来,赤膊汉子便哈腰陪两声笑,爬上身后高耸的竹竿往湖里跃,凌空抱膝来个漂亮的筋斗。 江浸月是见识过这水有多冷的,不禁替他打个寒颤。 但她更清楚,没钱的日子比这湖水更折磨人。那人至少还能靠自己的本事过活,而她呢靠江家还是沈家,又或者说陆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第 46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简单用过晚饭, 陆欢便离开新房,往石麟院方向去。 一出门, 他那颗才软化的心就同这夜色一般,顷刻间冷硬起来, 布了这么久的局,是时候收网了。 沈家与谢家这桩公案,乍看只是两家间的纠纷,实则不然。 时下土地兼并之风盛行,今上煞为头疼,虽已推行过改革政令, 奈何鞭长莫及,那些个高官权贵、富豪商贾没法在京城地境内施展, 就一窝蜂远走, 往旁的路府县乡大展拳脚。 地方官胆小畏势,收了人银钱后更是装聋作哑,任由他们妄为, 只在东窗事发后才有动作,且一出手还不是为民做主, 而是忙着堵住悠悠总口不让事态发酵。倘若不是他刻意打发人暗中护送,只怕沈家大郎也没命回来。 今上早有心剜除这块毒瘤, 他不过是顺水推舟。 思忖间,人已行至书房。 陆澄正在里头待命, 边等边哄肉肉吃奶羹。因这几日陆欢不在, 肉肉一直由陆澄照看, 结果照看出了一身脾气,瞧见陆欢也爱答不理,自己绕到桌子底下生闷气。 陆欢觑它一眼,莫名好笑。 新房里的那个好不容易才叫他哄亲近些,这头又突然冒出一个冤家。仗着自己可爱就都敢跟他这么闹真是个顶个难伺候。 “主子,顾少爷方才派人来传过话,说他那都已准备停当,就等主子您了。” 陆欢点点头,垂手朝肉肉勾了勾手指,肉肉别过脸,“喵”气鼓鼓地缩回去。 他也不惯着,扭头就去书案,翻出几日前顾茂彦捎给他的账册也是那晚他约江溶月出来游湖泛舟的正真目的。 这几年谢家内里的黑账越攒越厚实,自他盯上谢家起,就一直试图从世子谢霖身上找到把柄,知他喜逛风月场所,便在蝶香坊安插人手接近他。三月那晚会有谢家船只偷偷离京销金的消息,就是从谢霖嘴里套出来的。 而后他便假借“幽会”之名,暗中追踪。人抓到了,但为防止打草惊蛇,他只放言说是水贼闹事,转头就把他们全挪送给顾茂彦,继而挖出这本黑账。 再然后就有随州侵地一事传来,他便烹茶静侯沈家人回京,拿这账本做个顺水人情,也省得自己出面。 过程虽曲折了些,但依目前的结果来看,他还是很满意的。其中虽也有意外,譬如不慎将某个无辜的小丫头卷进来,但也不失为美好的意外。 自己欠她的,他可以慢慢还,她只要一直陪在他身边,傻呵呵地笑就好。 “去趟沈家,让沈夫人写张状纸,再拿着这个,明日一早就去府衙告延宁侯个侵占良田、草菅人命之罪。” 手指摩挲着麒麟玉佩,顿了片刻复又接上,“让她把状纸写厉害些,哪怕是要今上褫夺他爵位也可。” “是。”陆澄领命,人还立在那,迟迟没有动作。 陆欢疑惑看他,“怎么了” 陆澄挠挠后脑勺,吞吞吐吐问“就直接告啊不帮着打点些什么吗” 陆欢知道他想说什么。沈夫人如果就这么莽着去告状,官官相护,依府尹的性子,必会叫她受点皮肉之苦。 当然,他自是有一千种法子能帮她规避掉这些无妄之灾,只可惜,他还存了一千零一份心思想让她多吃点苦头。 想起白日里小丫头缩在自己怀里抽抽嗒嗒的小模样,他只觉这点牢狱之苦还远远不够平息他心头的怒火。听说那姓沈的臭小子过去还肖想过她,呸,胆子这么肥,咋不上山打虎嘞 陆欢抬了抬手,“咱们就是一般人家,管不了那么多,让她自求多福罢。” 嗯,是的,一般人家。 陆澄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两人又商量了些旁事,就预备出门各奔东西。肉肉在桌子底下窝了大半天还不见人来哄,忿忿“喵”了声以示不满。 可陆欢还是不理它,摇着轮椅就要出门。肉肉一慌张,忙忙奔到他怀里撒娇,“喵”算是服软了。 陆欢勾起嘴角,朝它伸手,它立马乖巧地蹭到他掌心,“喵喵” 这小东西,就是平时叫他惯坏了。 陆欢轻揉它的下巴,手感还是从前的手感,可他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想想方才怀里的温香软玉,他不禁心猿意马,果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 “走,我带你去见你娘亲。” 肉肉摇了摇尾巴,“喵” 目送一大一小离开,陆澄回头瞅瞅身后空荡荡的小院,捶胸嗟叹以前劝他去新房多走动,是怎么劝也劝不走,现在只怕是想留也留不住咯。 月上中天,沈宅后院灯火阑珊,隐约还有几声低啜,大堂却十分明亮。 陆澄安坐上首,翘起二郎腿,老神在在地磕着瓜子,一斤的瓜子愣是叫他磕出了八斤的皮。 堂中摆着一张小几,上头笔墨纸砚齐备,沈夫人执笔而坐,正依照他的嘱咐誊写状纸。 边上就有现成的,她只消照葫芦画瓢,一字一字誊抄下来便可,连脑子都不用费,却奈何她不大识字,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地道。写出来的字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扭扭不成行,她自己都看不过去。 废了几张纸,好不容易写了篇勉强能入眼的,偏还因抄错一个字,又得从头来过。生生磨去一个多时辰,费了将近一枚墨碇,十数张宣纸才将将抄完。 沈夫人累出一脑袋门汗,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嘴边还挂着一块乌黑墨迹,也不知怎么蹭上去的。 陆澄忍俊不禁,抬抬下巴,“烦请夫人您再在上头摁个手印。” “诶。”沈夫人抹了把额角,撩起衣袖去蘸印泥,拇指悬在纸上,犹豫不决。 陆澄平平扫去一眼,“怎么了” 沈夫人小心翼翼陪着笑,“这位爷,就我这状纸真能把那谢侯爷给告倒咯别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临了还把自己给搭进去” 哼,都这时候她倒有心思算计这些怪道主子不愿意帮她说情。 陆澄将余下的瓜子扫回玉碟里,拍拍手里的残屑起身朝她走去,“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家主子都已经帮您打点妥当,只要您上府衙把状子这么一递,自然会有人帮您出这个头。” 摊了摊手,语气微露无奈,“当然,依照规矩,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这牢狱之苦大概是躲不开了,但我敢保证,这结果必定能称您心意。” 听说还有牢狱之灾,沈夫人猛地一哆嗦,指头是再摁不下去,“这、这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就我这身子,只怕遭不住啊。” 朽木不可雕。 陆澄笑笑,眼里的鄙夷又深一层。他是懒得再劝,朝沈夫人边上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那小厮就是今日跑来跟沈夫人报信的人,同样也是陆欢安插在沈家的人。因他这一整日都跟在沈夫人身边,帮她忙前忙后料理事务,眼下已颇得她信任。 他朝陆澄颔首,抬袖摁了摁眼角,“唉,这些本该是爷们该干的事儿,倘若少爷没出事,也不至于让夫人您去遭这份罪。” 沈夫人一下被点醒,想起儿子出门前还生龙活虎朝她道别,还说要给她带礼物,现在却躺在炕头上动弹不得,连句“娘”都喊不利索。 怒从中来,她立马摁下手印,咬牙切齿道“姓谢的,我跟你没完” 案头烛火“呼哧”晃动,映照出她此刻的狰狞面容。 陆澄会心一笑,将账册拍在桌上,“那在下就祝夫人能大仇得报了。” 因是在自家,她只穿了套家常素色衫裙,通身不饰,风从近旁的窗棂里吹来,墨色青丝横渡芙蓉面,清艳无双。 而沈夫人出门前虽努力齐整了一番妆容,奈何年纪摆在那,又在大日头底下来回跑了一溜够,珠钗也歪了,衣裳也脏了,脂粉顺着汗珠子浮到脸上,厚厚一层,跟戴了张面具似的。 江浸月什么都还没说,随随便便往上首一坐,就随随便便就压了她一头。 “呃这个三奶奶呀”沈夫人在桌底下扯着帕子,吞吞吐吐说不完一句话。 造化弄人,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难。 她还想再自救一下,“三爷他,不在啊” 江浸月不断回忆陆欢对她的叮嘱,努力板起小脸,学着他说话的腔调来了一句,“三爷他不在,这里只有我,舅母要是不想见,就、就回去罢。” 说完,她还不忘抬起下巴,眯眼睥睨她。 这也是跟陆欢学的,在江浸月的小见识里,这厮是她见过的最嚣张最狂妄,能把别人气到磨牙偏偏又没人敢上去抽他耳光的人。所以跟他学怄人,肯定没错。 云苓在旁忍俊不禁,她看得出三奶奶已经很努力了,可惜她长得太软,又没经历过多少大是大非,到底还撑不起像三爷那般的气势。 但对现在脆弱不堪的沈夫人而言,这话已经很够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第 47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一个是延宁侯夫人, 也就是谢柔的母亲。 她们二人是手帕交,关系好到能同穿一条裤子。直到后来谢柔嫁进陆家后不受待见, 陆嘉音与谢霖亲事又告吹, 两人才真正掐起来。若不是明台寺里的方丈日日劝着, 辛夫人恨不得扎个小人咒她。 另一个是平津侯夫人, 也就是陆嘉音的未来婆婆。 她们二人本没什么交集, 见面撑死寒暄两句“吃了吗”“吃了, 你呢”。辛夫人吸取自家婆媳关系的教训, 为了女儿, 她死乞白赖硬是跟人家扯出了点交集。 三人明明各怀心思, 互相看不上眼,偏偏又能很神奇地在牌桌上和谐切磋,也算京城一桩奇谭。 打牌三缺一,最后一人总也没个定数。有时是延宁侯夫人喊自己姑妈来凑数, 有时是辛夫人唤自己妹妹来坐庄,有时甚至直接让随行的丫头上桌。 今日这人是平津侯夫人带来的江夫人徐氏。 因近来江平往常家跑得频, 徐氏自然不能拖他后腿,没几天功夫就同常夫人好到差点拜把子。 延宁侯夫人瞧不上徐氏,一个商户人家怎能跟她们功勋命妇同坐一桌, 但眼下找不到合适的人,她也就忍了。 于辛夫人而言, 谁来都一样, 她今日只有一个目的, 把上次输给延宁侯夫人的银子赢回来。 简单寒暄完, 四人一块上了牌桌,辛夫人坐北,平津侯夫人坐她上首,徐氏坐她下首,延宁侯夫人则坐她对面。 出门前,辛夫人特特给财神爷上了三柱高香,用从寺里求来的甘露净过手,还翻了黄历知道今天大利正北,以为这回定万无一失,妥妥的。 可几圈下来,她右手边碟子里的银瓜子一点一点凹下去,而延宁侯夫人手边已摞起老高。 “我又胡了”延宁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忘给自己的老对手辛夫人抛个挑衅的小眼神。 辛夫人气得手打颤,手里头的绝章红中几乎被她抹成白板,越打越蔫,进门时的气势全去了九霄云外,直觉自己打什么牌都胡不了。 “二饼。”素手在面前一晃,点亮她眼中的希望。 “我胡啦哈哈哈哈哈。”辛夫人笑弯了眼,“掏钱掏钱快掏钱。” 徐氏给得最痛快,拉着她的手一遍遍道喜,方才那章救命的二饼就是她打出去的。平津侯夫人瘪瘪嘴,也给了,只有延宁侯夫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似乎从这一局开始,风水就转到辛夫人头上,她想要什么牌,就能摸着什么牌,而其中大多数都是徐氏打出去。 辛夫人不傻,能看出她有意巴结的心思,更得意了。 因她家这位空头侯爷的干系,京里那些命妇对她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私底下却没一个看得上她。难得碰见个肯捧自己臭脚的人,即便对方是个商户背景她也不在意。 有了徐氏这个点炮手,辛夫人不仅把今日输的赢了回来,还小赚了一把。 平津侯夫人打牌只图个乐,并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延宁侯夫人可没这么大度,推手一抹牌,“不打了”扭头就带着人走了。 辛夫人歪歪嘴,内心腹诽她心比芝麻小,手肘撑着桌面数她的银瓜子。 徐氏送走平津侯夫人,又折回来找她,“辛夫人大喜,今日风水可真旺,可否让我也跟着沾沾喜气。” 辛夫人得意地昂起下巴哼哼,“还得多谢江夫人仗义相助。”拣出几颗银瓜子递过去,慷慨道“算是我一丁点儿心意,还望夫人笑纳。” 徐氏觑了眼手里少得可怜的几颗银瓜子,眉梢抽了抽。羞辱谁呢她看起来像是个缺钱的人么 小不忍则乱大谋,郁气在肚里打了个转儿,强自压住。 “辛夫人这样可就见外了,咱们目今也算亲家,我这胳膊肘不往你这头拐,难道还要往外拐不成” 她笑吟吟拎着茶壶上前,往杯里沏了壶酽酽的茶递过去。 辛夫人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长房那门亲是她和侯爷一道帮忙牵的红线,且还收了江家不少好处。她虽不待见侄子和侄媳妇,但该给徐氏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遂接过茶呷了一小口淡淡道“妹妹提醒的是,是我疏忽了。” 徐氏眼尖,瞧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心里把握又足了些,朝李妈妈使个眼色。李妈妈福了福礼,领着屋里的丫鬟出去。 大门关上,屋里光线随之暗淡。 “我家这丫头姐姐也是知道的,从小让老爷娇惯坏了,连我都敢不放在眼里。我虽担了母亲这名,可到底隔着肚皮,管多了怕她心里不痛快,找老爷告我黑状,管少了又怕教导有失,到头来还是我的不是。” 徐氏坐到她边上,握着她的手诉苦,“看姐姐这模样,终归是我没把这丫头管教好,让姐姐烦心了。” 受了一整天气,终于听到一句像样的人话。辛夫人反手握住她,恳切道“傻孩子,这如何能怪到妹妹头上你含辛茹苦把她养到,不叫她受委屈,这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徐氏苦笑,眼中泪光点点,“姐姐能知我苦心,我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吃。”拿帕子摁了摁眼角,“我才辛苦十几年,剩下的几十年,还要辛苦姐姐。您是长辈,她倘若做错事惹您不顺心,您自当拿出长辈的派头来管教她。” 辛夫人摆摆手,嗟叹道“妹妹有所不知,就我们家情况,我还真做不了主。哼,如今老太太眼里只有她的三孙子和三孙媳妇,连侯爷她都瞧不上眼。我躲还躲不及呢,哪里还敢管教。” 徐氏打趣“您是长辈,他们孝敬您是应该的。”眼珠子一转,她支着桌子凑近,“我倒有个好主意,保准能叫那丫头在老太太面前跌份儿。” 辛夫人越听越兴奋,心中升起希望,没准还真有戏 新婚三日本应回门,陆欢掐指算了算,觉得还得缓一缓,便打发人去新房问江浸月知否着急回去看家人。 江浸月一点儿也不想回去,回去干嘛好好的干嘛给自己找不自在 是以陆欢才稍稍露出点想往后顺延几日的意思,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倒是让陆欢很意外,看来这丫头的心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硬。 如此过后,二人就再无交集。一个成天闷在自己书房,不知在琢磨什么;另一个成天闷在新房,倒腾她的香料。 陆欢提出的三条约定对她而言真真是再妙不过,她就算把满院子都弄得跟香料作坊一样,也没人会指摘她的不是,这可比在江家舒服多了。 更何况在这家里,叔叔和二堂哥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妹妹和嫂嫂还都莫名其妙成了她的情敌,老太太和婶婶也不大喜欢她,真可谓四面楚歌。 且她还是个冒牌三奶奶,与其每天出院子招摇,担心哪天会被拆穿,还不如缩起来种种花、调调香。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当然就不会错啦。 云苓和豆蔻本还想劝她多去和三爷走动,拉近夫妻关系,劝着劝着也就死心由她去了。 剩余的几个丫头可不乐意了,要知道她们身后的主子可还等着她们递消息呢,总不能每天都说三奶奶在种花、三奶奶在鼓弄香料、三奶奶在睡觉吧 可除了这些,思来想去,也就是一条还有点价值三爷和三奶奶至今仍未圆房。 另一头,陆欢也等来了自己的事。 顾茂彦来了,直接推门进他书房,满头大汗的,连招呼都不打,抢了他杯子咕咚咕咚就开始灌水。 陆欢不悦,“这么急,也不怕呛死。” “死”字还没说完,顾茂彦就呛到了。 “咳我这不是、咳怕你等急了吗” 陆欢嗤之以鼻,“顾伯母又给你相姑娘了吧。看你跑成这样,那姑娘现在八成就坐在你家大堂喝茶,你是翻墙逃出来的。” 全中顾茂彦脸上挂不住,忿忿道“成了亲了不起啊这么挤兑人,也不怕遭报应。” 说到成亲,他忽又想起,自己作为这厮从小到大最铁的哥们,到现在还没见过新娘子的真容呢 复又开始起哄“嫂子今天在家吧,刚好,领我去拜见拜见。也好给我老娘做个参考,我顾茂彦此生定是要娶个一等一绝色的女子回家的。” 听到这句,陆欢已能猜出他接下来还要说什么,轻叹口气,取了个新茶杯斟茶自饮。 待他口干舌燥,举杯灌茶时,他才幽幽道“她不是江溶月。” “哼,嘚瑟”顾茂彦翻起大白眼,扭头朝陆欢举杯,“就他,前几天还来找我喝酒,我都不稀得搭理。嚯,给他嚣张的,都敢跟爷称兄道弟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他也配” 他闷下一盅,眼神已不大清明,给自己蓄上,见陆欢没动静,又给他满上。陆欢嘴角勾起,跟他碰了一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第 48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那你再抬头看看, 那男人可是我三哥哥” 赖大噗嗤一笑,“不是, 那人站得起来。” 陆嘉音差点喷茶, 捂着帕子双肩耸抖。其余人皆掩嘴偷笑,不敢出声,本还凝重的气氛倏尔欢快不少。 江浸月攥紧手, 指甲深深刻进手心。这么多人合起伙来欺负一个残废,有劲么转念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在诓骗他, 与他们无异, 且还自身难保, 气一下萎了大半,愈发不安。 陆欢却始终无波无澜, 坐在那安静得像个佛陀,仿佛这事与他无关。 辛夫人背过身,笑够后才扭头竖眉嗔眼,“放肆哪来的烂舌头浑小子,也敢在这侮辱我家欢哥儿, 也不抬头看看这是哪儿” 赖大忙磕头认错,陆嘉音挥挥袖子, “你再认认,这上头坐着的姑娘是不是江溶月,认完我就饶你这回。” 赖大喜出望外, 看也不看就道“这人不过是长得和我家姑娘有几分相像, 但绝不是我家姑娘。” 四周议论声愈发狂放, 冰水似的往江浸月耳朵里灌,陆欢也跟着遭殃。大好男儿先是无端遭难成了残废,前程毁尽,新婚之日又被妻子裹了绿头巾,真真要沦落为京里一大笑话。 辛夫人夹在中间犯难,一行揣着撂挑子看戏的心思,一行又恐侯爷怪罪,不敢搅黄这门亲。只恨女儿任性,不事先与她通气儿,还净挑礼数过完大半的当口,当着一众宗亲公侯命妇的面起事,闹得她左右不是人。 江浸月臊得不敢抬头,胸中擂鼓。 江家行替嫁诡计,令陆家蒙羞,陆嘉音为哥哥出头是应该的,可听她话里的意思,更像是火上浇油,竟没一句是在为陆欢遮羞。 陆嘉音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缘故。 她同江溶月结怨已久。一个商户女总妄想往她们这贵女圈里挤,若只是帮她们端个茶递个水,也便由她去了。偏生这江溶月不安分,事事冒头,踩着她的肩膀还真就上去了。 京城第一美人自然是人尽皆知,那又有几人知晓这第二是谁答案很是不幸,而更不幸的是,她陆嘉音就是那倒霉催的第二,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以在听说江溶月逃婚,后又莫名其妙出现与三哥哥泛舟后,她便开始明察暗访,便是那日特特跟他们去湖边灌了一肚子风,回来犯了嗽疾也是甘愿。 而三哥哥此前又曾搅黄过她和延宁侯世子谢霖的婚事,她怀恨在心,故而才特特等到这时候发难。 她不仅要叫江家难堪,更是要狠狠踩一脚她这个两面三刀的三哥哥。拜过天地,饮了合卺酒,那便是夫妻,这绿头巾亲事他想赖也赖不掉,只能跟着一块颜面扫地。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陆嘉音起身走向江浸月,冷笑发难,“你也别在我们跟前装可怜,江家既送了你来,那我便只寻你说话。说你究竟是何人江溶月那小娼妇目今又在何处”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只差把江浸月凌迟了。此时才开春,天还不热,她的里衣却湿了尽透,斜眼悄悄打量陆欢。 凑巧他坐在逆光当中,从她的角度并看不清楚什么,只依稀辨出那黑浓剑眉沉沉压下,侧脸线条紧绷,散着几分戾气。一身红装,竟是肃杀之色。 他生气了,一定是因为自己让他蒙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她心头城墙本就松散,猛地一股儿劲风杀到,当即溃成散沙,“我、我” 忽而一只大手捉了她那颤抖不迭的小手,十指交扣,帮她拨云见日,“四妹妹素来与月儿交好,大抵是她今日妆容太过,与往日不同,所以妹妹才没能认出来。” 陆欢转头凝看她,目光温柔似水,情之所至,伸手替她勾开一绺垂散的刘海,“吾妻,甚美。” 说完还挑了挑她耳垂上坠着的珍珠小耳珰,发出“叮”声脆响。 屋内俱是已婚配的女眷,见此情景心中多少会有波动。先遑论此女到底是不是江溶月,只论这陆三郎护她的情谊,就足以叫人欣羨。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江浸月却绷紧了身子,那片暄和日光下,他指尖渗着寒意,眼里笑意俱无。他想干什么 陆嘉音嗤之以鼻,“三哥哥也别逞强,依我看,不如把这来路不明的女子捉了,趁天还没黑,赶紧上江家讨说法,娘和爹爹自会帮你做主,叫那他们江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娘,您说是不是” 辛夫人听闻要去江家闹,心中哐当。 她夫君陆侯爷是个花架子,只有爵位,并无官职。别人是胸无大志,他是胸中无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见天斗鸡走狗,把老侯爷当初分给他的产业几乎败光。 他们二房打前年起就在打饥荒,拆东墙补西墙,如今见补不上,才想拿陆欢做筏,同江家搭线开源,以解他们的黄白之急。这节骨眼上,她可不敢得罪江家。 “这天色也不早了,我看还是算了。等明儿我回过老太太和侯爷,再去也不迟。” 陆嘉音不知父母的顾虑,一心想把事闹大,见辛夫人不站自己这头,不由拱起火来,“你们不去,我去” 她说着就要拖赖大出去,辛夫人忙招呼人去拦。丫鬟们顾及她是姑娘,不敢动手,辛夫人只得自己上,跟她扭成麻花。 众人头回见这情景,堂哥嫂昏礼上,亲母女倒打起来了,心中都觉新奇,闲话头自然而然转了方向。 江浸月绷在原地,因手还握在陆欢手中,她不敢动,只折了眉心焦急看着。她可不想闹回江家,爹爹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她和阿娘。 觉察手底下的小爪子不安分,陆欢轻声笑笑,可真沉不住气,本想再看会子戏,现在只得提前了,“婶婶和妹妹莫急,既然此事因我而起,不如就交由我定,如何” 辛夫人和陆嘉音停手看他,因揣测不准他的心思,都不敢接话。陆欢便自顾自审问起赖大,“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赖大不解其意,瞄了眼陆嘉音,轻轻点了点头。 “可否再重复一遍,我好细想。” 赖大见他笑意温和,不觉卸下心防,“就是去年腊八,小的去角门巡夜。” 陆欢抬手打断,“我记得你方才还说了,那天在下雪,你还吃了酒” “啊”赖大愣了会,点头道是,“是在下雪,天还挺冷的,小的就吃了点酒暖身子。” “确定是腊八那日” 赖大见他眼色不对劲,迟疑了。把话在心里头细细咂摸一遍,觉得没错才开口“确定是腊八,下着雪,小的吃了点酒暖身子,还喝了碗腊八粥,然后去角门巡的夜,错不了。” 陆欢笑着摇摇头,“腊八那日,京中明台寺失窃,府衙为缉盗,不仅闭了城门,连夜市也强行关禁了,这江姑娘的马车是如何逃出去的” 四座恍然大悟,确实有这么档子事,皇上当时很重视,底下人办事都不敢松懈。全城戒严,京城跟铁桶一般,连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马车这人的话,不可信。 赖大闪到舌头,结巴上,“也、也可能是、是腊八前、前一天。对,前一天。” 陆欢又摇头,“去年天虽寒,可入了腊月后,便只有腊八那日飘了点雪,且不到第二日雪就停了。况你方才还那么笃定,说喝了腊八粥,这可不是日日都能喝到的,又怎会记错” “这、这”那赖大额上开始淌汗,话不成话。 陆嘉音瞪圆眼睛要上去帮忙,被辛夫人拽回来。 “还有,你说自己见有人影闪过,以为是贼,既然都怀疑是贼了,为何不唤人来捉,而是自己偷偷跟去于理说不通不是” 赖大欲解释,陆欢不给机会,“再有,江家也是大户,角门那怎会连个看守也无只有你一个巡夜的,且还吃了酒,目昏耳聩在那蹭棱子,岂不可笑我如今也算半个江家人,要断你个挑拨离间,无事生非,妄议主子之罪,你可服气若不服,我便只好报官了。” 赖大本就没什么胆气,听说要报官,人马上就怂了,垮着脸哀怨,“小的都说了,那日是吃多了酒,俩眼眯瞪,啥也没看清,就瞅着一黑影,没准就是只猫,非让小的说是人,还必须得是我家姑娘” 他虽说得含糊,可大家都是打深宅大院里混过的,早回过味来。定是那陆嘉音指使他来陷害哥哥嫂子,当下看她的目光就不大对劲了,连带着辛夫人一块受罪。 陆嘉音不似江浸月,逆来顺受,当即就爆了,指着赖大对峙,“什么只瞧见个黑影,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我、我”赖大呜呜咽咽,“我一看大门的,就想多讨点银子,添点油加点醋哄姑娘顽的,哪知道姑娘你、你就当真话给听去了啊。” “你”陆嘉音气得直抖。 众人都跟看猴似的看她,好好的侯门贵女,就为一子虚乌有的事,跟别家不入流的外男搅和在一块,大闹哥嫂昏礼,还没人家商户女知礼数,成何体统 辛夫人赶紧去拉她,手心全是汗。下月陆嘉音也要出嫁,眼下可万不能毁了名声。 陆欢递来台阶,“妹妹天真烂漫,容易受小人蛊惑,日后且得小心为善。好在今日没酿成大祸,如此便罢了吧。” 罢了怎么最后成他做好人了陆嘉音肚里的火腾腾窜高,“哼哼,我竟不知,三哥哥何时成了个良善之人她根本就不是江溶月,你能罢休我偏不罢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第 49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左边“咯吱”声刺耳, 像是某人在抠扶手, 看她的眼神也终于起了点真情实感。 而这情感太过炽热,热得江浸月不敢抬头。她咽咽口水告诉自己, 这一切都是幻觉,她哪有这胆 可喉间酸疼感却在提醒她,她真有这么大胆 她一点点松开他的手, 想逃, 陆欢却飞快反手抓住她的腕子, 往过一拉。她的心猛然大跳, 本能地闭上眼,默念阿弥陀佛,吾命休矣 然后就“休”了。 小脑袋软趴趴地搭在扶手上,上下眼皮紧实得跟河蚌一样,像是真昏倒了,可当头快滑入那滩脏兮兮的黄水里时, 她又能及时绷住脖子不动。 陆欢 他心里本在酝酿风暴,经这一遭, 郁气就跟露水遇朝阳般,嗞,没了。没得莫名其妙, 又闹得他哭笑不得。 又没打算把她怎么样, 至于么 晃晃她的手, 没反应, 他攒眉, 加大力道。她便软若无骨地由他晃去,铁了心就是不肯睁眼。 嘿,这人,吐了他一身,临了还赖上他了 陆欢脸色实在一言难尽,突然就有点想把她怎么样了,闲闲地举高手,晃得越发卖力。 江浸月胃里翻江倒海,仍强摁着眼皮,不动就是不动,动了就全完了,她才不傻呢哼。 护卫揉着肚子大笑,“主子,你看你把人家姑娘吓的。” 陆欢白他一眼,他立马扭头去打发围观人群,余光藏笑,转身时总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头刮。 江浸月发现他不再摇自己,以为终于挺过这关,暗自松口气等他放手,不想竟等来股温热气息贴面而来,伴随浅淡药香,顺她鼻尖直烫到耳边。 除了自己细微的吞咽声外,还听见他故意压低声线,“这么晕,要不要到湖里清醒一下” 小心肝骤然哆嗦,她刷地睁开眼,同那双深邃凤眼不期而遇。 方才因光线缘故,她并未瞧清陆欢的脸,现下两人鼻尖几乎够着鼻尖,她什么都看清楚了,清楚到都能数出他有几根眼睫。 还真是很好看的人,脸上每一处都生得精致,眉宇间尽是清澹君子风,一笑醉倒山月,可是 真的好可怕呜呜。 陆欢看她从惊讶到害怕,再到现在面如死灰,可怜巴巴像只待宰的羔羊,他那点坏心思又开始冒头。 凑近托起她的下巴捻了捻,像个十足的恶霸。 “醒了” 江浸月点头如捣蒜,努力往后缩。 陆欢唇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贵气与匪气浑然天成。觉得她下巴手感不错,便又捻了捻。 “还晕吗” 她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杏眼清澈似潺潺溪水。 还挺识时务。 陆欢哂然,觑了眼身上的污秽。 江浸月讪笑,左顾右盼地嘟起嘴,“对不起。”声音细软,如羽毛轻盈点过水面。 陆欢心头一荡,垂眸再细看这团小东西。 人湿答答的,眸子也湿答答的,透着股天然的无辜劲儿,把他轻轻裹在里头。浓睫细颤,水汽在她睫尖凝结,滴落他心田,握在手里的那截藕腕也变得灼手。 是不是有点过了 念头飞闪,旋即被他抛去爪哇国。 过什么过明明是她犯错在先,他只是小惩大戒,一点都不过哼。 他冷下脸,随手把她拎到旁边一丢,“陆澄,带江姑娘下去换衣服。” 免得冻出个好歹来,又要赖他。 “是,主子”陆澄嘻嘻笑,眼神活络在两人之间。 他跟在陆欢身边多年,最了解他的脾气,这心口不一的模样正是他心情极好的表现,简直比六月飞雪还稀奇。这江家姑娘 “呕”江浸月走到一半,又吐了。 呃蛮特别的。 陆澄抱胸,表情跟不慎吃着姜丝一样。 后头响起爽朗笑声,似清风入竹来,荡起一阵欢快。陆澄随之扬起嘴角,特别就特别吧,主子开心就好。 可江浸月不开心,很不开心,捂住脸,耳垂悄悄红了。 还不如把她丢湖里去呢 船上不比外头,东西有限,陆澄只寻来一套丫鬟衣服供她换洗。 江浸月恍恍惚惚地沐浴更衣,又恍恍惚惚地随丫鬟离开屋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没个消停。 她现在是以姐姐的身份赴约,方才那段可实不是姐姐能干出的事,陆欢会不会起疑 秀眉枯萎,她又想逃了,念及阿娘,她只得咬牙把这念头掐灭。 陆欢她心里默念着,脚步不自觉放缓。 就像冥冥中她一眼就能认出他一样,她又莫名畏惧他。不只因惶恐身份败露,还因他的眼黑沉沉的,笑起来也不见一星半点光亮,仿佛什么都能看穿,又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也是,凭谁经历了他那些,都没法子再笑得开怀。 江浸月心底跳跃出一丝怜悯,可这份微薄的怜悯只堪堪坚持到她再次见到陆欢之前。 厅里千烛生辉,紫铜熏炉吐出浓香,袅袅笼出一隅天地,正中置一方红木雕牡丹花浮纹大桌,上头摆满吃食,香气扑鼻。 陆欢换了身葱白长袍临窗而坐,正低头逗弄怀里的橘猫肉肉。月光铺在他身上,惬意又舒缓。一身秀骨掩尽所有不足,倒真觉察不出他双腿有恙。 闻得开门声,他抬眸,眉梢几不可见地一耸。 美人他见过不少,都是脸上不擦点什么就不肯出来见人的,是以他不信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今这想法却是有点动摇了。 眼下她的打扮同丫鬟无异,甚至还不如。丫鬟至少还在发髻上做了修饰,而她因发饰被水冲散,只用一支草标随意挽了个发,自有那挽不住的青丝贴着雪颊柔顺垂落,不着粉黛,却叫满室珠华都黯然失色。就算真扔到丫鬟堆,旁人也能一眼看中她。 因为太干净,他反倒诧异。 这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江溶月,一病之后就真从毒黄连转成了白玉兰 这病可够厉害的。 咕噜 一瞬的静默,陆欢似笑非笑地看去。江浸月不自然地调开目光,颊上飞起红霞,偏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她饿了,但这真不能怨她。 她靠早间一碗粳米粥顶着,愣是在湖上漂了一整天,半粒米未进也就算了,还呕出不少黄水。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全凭这一身不屈不挠的骨气。 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见识过这丫头装死的本领,陆欢现在倒也不急着拆穿,自取了碗箸,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开口汤是瓠羹,甘露饼按酒,这几口下肚,再去品那河豚、橙酿蟹、黄雀鲊,端的是人间至味。 他边吃,眼睛也不闲着,一眼接一眼往江浸月身上去,每一眼都是掩不住的笑。 江浸月还在目不转睛地同羊角宫灯较劲,仿佛能在上头看出朵花。矜持端庄,瞧着倒挺像回事,雪颈间细弱的滑动却泄露了她的小心思。 可真能装。 陆欢一行剥蟹,一行在心里给她画叉。就算他真要娶妻应付家人,也断不会娶这么个傻丫头。 怀里的小东西闹腾开,黑葡萄似的眼里蕴藏凶意,“喵” 他停了筷箸,丢去根萝卜丝。 肉肉吧唧两口,喵脸难看,嫌弃地吐出来,昂起小脑袋,“喵” 语气柔软不少,陆欢听得舒坦,举筷重新给它夹一打萝卜丝。 肉肉看直眼,不肯吃,蹭着他的手撒娇,“喵喵喵” 嘿,不知好赖。 陆欢沉眸,抄起边上半只萝卜,钳住它的嘴往里塞。 肉肉吓坏了,扑腾四只小肉爪反抗,“喵喵” 江浸月转头正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猫眼。瞬息间,人与猫心意相通,生出丝缕同病相怜之感。 她很能理解肉肉眼里的绝望,就像她被某人平白无故晾了一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而他却连根萝卜丝都不肯赏她一样。 方才还觉着他可怜,哪里可怜了她和猫,哪个不比他可怜 人喵共愤,江浸月忽然有了底气,“那个,它不吃萝卜。” 陆欢动作一滞,不管,继续塞。 肉肉拼命拱出小脑袋,凄凄望向江浸月求助,“喵” 江浸月急了,“它真的不吃萝卜” 陆欢不胜其烦,斜她一眼,“我的猫,就吃萝卜” 说完,掰开肉肉的嘴,直接喂进去。 江浸月 肉肉 大约静了那么几息,屋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起窗外数只寒鸦。 “喵” 肉肉扭着胖嘟嘟的身体甩脱陆欢的手,跳到江浸月脚边,边蹭边呜咽。 江浸月心软得不成样,弯腰抱起它,拔出萝卜,帮它顺毛。觉察某人睇来的不善,她扳过身只做不知。 连猫都不放过,真是一等一的坏 陆欢脸黑成锅底,哒哒叩着手指,越叩越大声,还是没一个肯转身搭理他。 烛光氤氲在江浸月和猫身上,融化出温柔光晕,静谧又美好,仿佛他才是那个多余的。 他的未婚妻子抱着他养的猫一块不理他,他的小脾气要压不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第 50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小小的丫头为他哭成个湿答答的小泪人, 他心底也湿答答一片, 不忍叫她难过,就主动伸脖子去够壶嘴。 江浸月很配合地托住他的肩,有板有眼地从瓷瓶里取出两颗药丸,就着茶水亲手喂他, 确定他已服下后才松下两肩, 破涕为笑。 陆欢缓过来点力气, 抬手给她擦泪,“笨蛋, 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么” “还说没事,都这样了”江浸月眼里蓄着涟漪,叉腰瞪他。 这一骂把陆欢骂得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不仅不生气,心里头还怪美的。他应当是真病了, 且还病得不轻, 竟冒出个贱丝丝的念头,想让她再多骂两句。 帮她擦完泪, 指尖还流连在她颊边,若即若离的抚摸着,就好像她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大抵是月色太过飘渺,在屋内笼上一层薄纱,挑起他心头一股冲动, 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月儿” 砰 屋门被一记窝心脚踹开, 陆澄立在门口拔剑张皇四顾,“主子您怎么了主子” 他刚刚被陆欢派出去办事,回来时顺便从厨房捎带回俩馒头。脚才跨进院门,就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劲,屋门还开了一道缝,以为有刺客,吓得他丢下馒头就冲进来。 然后就撞破这一切 他瞥见那瓷瓶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之后却是更大的无所适从,一时忘了收剑,呆呆站在原地。陆欢眼刀子扎来,他手一抖,叫剑光晃了眼。 “啊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忙捂住双眼装瞎,指缝还大张大敞,俩眼珠子躲在后头吱溜溜打转,泄露出几分促狭。 江浸月不高兴了,“怎么能没看见呢他都成这样了”她吸了吸鼻子,招招手,“快,帮忙把他扶到椅子上。” 扶到椅子上那岂不是不能枕在她腿上了陆欢眼里闪过无数个不乐意,白了陆澄一眼。 陆澄当即哆嗦一下以示回应。主子意思他是明白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挠挠后脑勺,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呃三奶奶您有所不知,主子他才犯过病,身体虚得紧,不好随意挪动,不如您就忍耐会儿,让他占点便宜啊,不是不是,是让他缓缓,缓缓,缓缓就好,嘿嘿” 生了病让他躺地上,还是为他好这是个什么说法 江浸月歪着小脑袋,将信将疑地看他。陆澄忙不迭把视线搬到房梁上,抖着腿吹口哨。 她又低头询问陆欢,他欣然点头,为附和那番话,他还趁她动腿时做痛苦状,一个劲儿敛眉直哼哼。 江浸月果然不动了,乖乖坐在那给他当枕头,怕他头还在疼,便拿十指摁着他的头皮轻轻揉摩,边揉边问“这样会疼吗” 香气从她袖口散出,萦绕鼻尖,如兰似麝,比什么药丸都有用。他顿觉五脏六腑通体舒坦,摇头道不疼,惬意地合上眸享受。 陆澄干站了半天,为自己捏把汗。眼梢余光一茬接一茬地往他们身上刮,暗暗腹诽主子还说只是逢场作戏呢,满京城打听去,凭哪家戏班子也没本事把戏做得这么足的 “主子,我去给您看看今儿的药煎好了没。”这药是陆欢每日必喝的,今日的份还没喝。 陆欢才缓和的脸色又要黑下。别看他如今人五人六的模样,可在某些方面却比江浸月还孩子气。就比如这喝药,他只要闻见药味就跟撞见阎王爷似的,躲都躲不及,前几日的汤药都叫他倒花盆里去了,今日他还想拒绝。 江浸月先替他开口,“嗯嗯,去罢去罢,多熬些来,他今日犯病了,得好好补补。” 好好补补是这么补法吗他刷的撑开眼皮,“不”对上江浸月的怒目,他一下梗到嗓子,“不、不不许偷懒,把药熬浓些,再、再送过来。” 陆澄双肩耸抖,强忍住不笑出声。苦哈哈地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个能治主子的人了,真是苍天有眼 “是,主子。”人随即风一般跑远。 陆欢两眼一黑,颓然栽回去。美色误人美色误人,他今日是真领教了。 他正哀叹着,温软葇荑忽而覆在他额上。江浸月试了下他的体温,又收手摸了摸自己的。没发烧,那这是怎么了 “你可还有哪不舒服”她垂眸四下乱找,两道细眉往中间挤,煞有介事。 陆欢长眉一轩,想起方才她说了半截的话,柔肠百结,不问不快,“你方才还想说什么我若病出个好歹,你意欲如何” 黑白分明的眸子把她望住,看久了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把她吸入其中,无法自拔。 江浸月慌慌移开视线,杏眼左瞄右瞄总也没个安放处。四周变得格外安静,她几乎能听见院子里夜露压弯叶尖,叮咚叩敲青石板的声音。 她不过是情急之言,并没太多意思。她也从没想过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办。她不过是留下来报恩的,还能怎么办再者说,似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有事 腿上重量倏忽变轻,她缓过神,陆欢已撑手从地上坐起,大约是还没完全恢复,动作很是吃力。 江浸月以为他要起身,本能地上去扶他。手才搭上他的手臂,突然被他反扣在地上。 因他身形高挑,倾身靠过来,即便坐着,罩下的黑影也能完全将她裹住。双手撑在她两侧,额头与她相抵。 “嗯为什么不说话”低沉的声音荡在耳廓,似在引诱什么答案。 江浸月垂下眼睫,惶惑不安,“我我我不知道” 陆欢眼里染上层失落,很快又燃起新的盼头,“你今夜来这,可是想我了” “啊”江浸月眨眨眼,很耿直地说不是,“我是来给你送香的。我才配出来,应该、应该能帮你缓解头疾。”边说边摸出个小圆瓷盒递过去。 陆欢溜了眼,心里掠过一丝丝不痛快。怎么会不想呢怎么能不想呢他都七天没去新房了,七天整整七天 他最近算计人算计得多了,现在也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得失。她这么晚还特特跑来,天还不大好,怎么可能只是为了给他送香,肯定是想他了,就是害羞不敢承认。 心头那一丝丝痛苦瞬息间烟消云散。 觉察手底下的小爪子隐有些不安分,他便顺其自然,抬手放开,改去揽她的腰肢。纤腰楚楚,不堪一折。 明明不是第一次抱她,却是第一次紧张欣喜至斯。仅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整颗心都颤抖了。 案头烛台结了层厚厚的蜡花,光晕小下一圈,只能朦胧照亮他们的脸,仿佛这里才是世上唯一的光亮。 江浸月绷紧身子,头越垂越低,“我、我不是故意坏规矩,跑来这里打搅你的,对不起”气势太过压迫,叫她生出这种误会。 陆欢莞尔,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挑眉道“那就当从没有过这样的规矩罢。你以后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谁要是敢拦你,你就叫他来同我说话。” 自己立下的规矩怎么说破就破,还有没有谱了江浸月耷拉下眉梢,心底满是不可思议。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怎么最后就成这样了 在前路都被彻底堵死的情况下,陆欢又辟出一条新路,“你刚刚为什么哭不许说不知道。” 江浸月这回没法子躲了。为什么哭这还有问,还不是因为她呜呜咽咽不敢说,双颊红到快支撑不住表情。 陆欢玩味欣赏了会,托起她小巧的下巴,不准她低头躲闪,把她的脸抬向自己,视线落在那粉嫩的唇瓣上,想从那听见自己渴望已久的答案。 可她就是这么坏,咬紧一口糯米银牙硬是不肯倾吐半个字。 不乖。 他慢慢低头,想教她乖乖开口。 江浸月心如鹿撞,知道他要干嘛,却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不断给自己打气,她是留下来报恩的,那、那给他吻一下,也算报恩,嗯。 眼睫轻轻颤抖,她闭上眼,静静感受那逐渐靠近的潮暖呼吸。 就在四唇即将触碰的刹那,门又开了。 “主子,喝药了。” 车里下来俩丫鬟,左右顾盼,见四面无人方回身敲响车厢。静了片刻,车内人缓缓走出,朦胧白纱半掩娇容,只露出一双清澈杏眼,左眼下还缀着一颗泪痣。 翌日便有小风从江宅吹出,在家闭门静养的江姑娘病体初愈。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直奔闻远侯府去。 又过两日,闻远侯府慢腾腾递来帖子,由陆欢亲自执笔,邀江姑娘一道游湖泛舟。 两则消息直接引爆京城一百零八坊。 “那江姑娘不是跟情郎私奔了么咋又回来了” “胡说,江老爷都发话了,那是谣言。陆公子倒下后,江姑娘就跟着害病,一直在家养着,半步没出过门。” “我看未必,你想那陆三都、都那样了,谁想嫁没准那江姑娘就是逃了,江老爷怕坏名声,才想出这么个法子遮羞。谁知陆三心眼多,非要亲眼验看,所以才下了这么个帖子。” 就这么日日吵,夜夜吵,从元月满枝瑞雪吵到三月红杏闹春,直到流言中的两位主角碰面才渐消无形。 已过戍时,湖面上夜色迷离,倦鸟呱呱叫,灰色翅尖掠过浮云,散开几缕水青色薄雾。 湖光月色间,江浸月抱着木桶“哗啦”吐出最后一口黄水,软软翻倒在卧垫上哼唧。 她晕船了。 “姑娘可还顶得住” 江浸月泪眼婆娑地呜呜两声,算是回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第 51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陆欢也不推脱, 欣然带着娃娃去了, 到她跟前有一说一,承认的确是有这么件事, 因他还未查出娃娃的来源,所以也就没发落谁。 陆老太太沉吟片刻, 问道“你觉着, 会是你媳妇做的么” 陆欢毫不犹豫挥手否认,“她连孙儿的生辰都不知, 又怎会做这个” 陆老太太笑笑,这答案太牵强,想知道一个生辰八字还不容易,随便拣一个府里人就能问出来。这小子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他相信那丫头。 她也相信。老实说,她到现在还不甚满意这个孙媳妇,可,这丫头可贵就可贵在老实, 不会随意滋事, 否则当初她也不会认下这门亲。 “那你怀疑是谁” 陆欢含笑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不是回答不上来, 只是这一字不说,本身就已抵过千言万语。 谁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去跟一个新进门的媳妇过不去又为何非要跟她过不去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碍着情面不好撕破脸罢了。 难为这臭小子还顾及陆家颜面。 陆老太太凝神望着鸟笼里的八哥, 一面心疼三孙子和三孙媳妇, 一面又为二房害臊, 良久方才叹出口气“罢,这事终归不光彩,家丑不好外扬,你且回去把你媳妇安慰好,其余的,我自会处理。” 陆欢走后,她便打发人去请辛夫人。 辛夫人以为是自己的计划奏效了,屁颠屁颠就跟了过来。谁知甫一进门,就见陆老太太呵傻了“瞧瞧你干的好事侯爷夫人不好好当,做何非要跑去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臊不臊” 她心一惊,凭什么精密计划都抛诸脑后,“老太太息怒,我也是、也是为您,还有欢哥儿好。您是不知道啊,啧啧啧,我在那屋里都搜出了什么” 陆老太太冷哼“搜出什么也轮不到你管别说这回本就是个乌龙,便是大房里的丫鬟婆子真犯了事,那也该由三孙媳妇来处置,你去瞎凑什么热闹四丫头都快出门子了,这嫁妆都张罗好没有还有功夫去管别人的事” 辛夫人喃喃“这都是允哥儿媳妇该操心的” “胡闹”陆老太太连拍三下桌,“你一个当娘的不去张罗女儿的昏事,反倒全交给她嫂子去,这像什么话说你忙,你偏偏还有闲心往大房那头凑,你不是吃饱了撑的又是什么” 老太太气得胸口直颤,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润嗓子。辛夫人吓得双肩耸抖,不敢吭声。 “我今儿就把话给你说死咯,如今大房既有了主母,里头再有什么事就都是他们小两口自己的事。你这个做婶婶的就收起那颗悲天悯人的心,管好自己便是。若再有下次,让我抓到” 陆老太太冷笑,“你不想当这侯夫人,有的是人想当。” 辛夫人本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激灵起来,见老太太神色肃穆便知这不是顽话,连忙跪下认错。 “再有几日就轮到四丫头的喜事了,你就积点德罢。”陆老太太摇头嗟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这几日做绣活也累了,正好,你去帮个忙。她什么时候绣好,你就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辛夫人攥起拳嗳嗳应是,手心掐出四枚月牙状的指痕,边缘泛紫。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桩公案最后竟是这么了结的。她谋划好了怎么栽赃,怎么脱罪,最后他们什么也不看,只诛心,她的计划全成了笑话。 便是诛心,她来这个家几十年,难道还不如那丫头嫁进来十几天凭什么 陆欢离开恒寿堂后,就径直去了新房。也不是刻意走去的,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就已经在院门口了。 小丫头好似很喜欢花,院里院外都种了许多,便是院墙也没空下,蜿蜿蜒蜒窝着几株爬山虎。姹紫嫣红,倒也别致。 昨日他把院里的丫鬟婆子来了个大清理,但凡露出一星半点不忠苗头的,都被他打发了出去。 如今整个院子空空荡荡,他瞧着怪冷清,便想找人牙子采买几个填补上。 江浸月不乐意了,她不喜欢被一群人团团围着,头先是不好意思打发人,现在不用她动手人都走干净,正可她心思。 才两个丫鬟就知足了可真容易满足。陆欢无奈,也只能由她去。 此时夕阳半垂天际,江浸月正在屋里捣腾香料,不小心蹭到脸上,把脸弄成了花猫。 陆欢进屋,瞧见她正低头碾香料,鸦鬓斜垂,在粉白的耳边散开几绺青丝,她抬手随意掖到耳后,目光一直专注在香上,身上沉淀出别样气质,像覆了层薄光,引人注目但又不刺目。 他微讶,平时呆头呆脑的小丫头竟还有这副模样。不忍打扰她,便托腮静静看着。 腰弯太久有些酸,江浸月直起身抻了抻,余光瞥见陆欢在那,且还对着自己傻笑,她一下惊跳开,“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欢噗嗤一笑,摇着轮椅上前,掏出帕子帮她擦脸,“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那么认真就没舍得出声。” “哦。”江浸月睫毛轻颤,乖乖站在那由他摆弄。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指尖隔着薄绢蹭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不禁诧异,原来他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云苓和豆蔻早识相地躲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气氛不大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哪不对劲,就是觉得不自在,只低头绕手指让自己分心。 陆欢倒是知道这不对劲在哪。她在屋里认真做自己的事,他披着夕阳从外头回来,帮她擦小花脸,两人笑着说话,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样。 从前他大概会嗤之以鼻,觉这样的生活太过普通,太过无趣。可在经历变故,痛失至亲后,他才终于醒悟,这些平时最寻常、最不起眼的小事,才是世间最温暖、最令人欣羡的存在。 不如等这些风浪都过去后,就这么过日子罢。 “你今晚,还住这吗”江浸月小心试探。 他之前说调查完就不来了,可事实上他调查完就不走了。原先他只在新房吃饭,睡还是回石麟院。这几日他嫌来回麻烦,就干脆让云苓将西次间收拾出来给他住。 她起初不大乐意,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况且外头都认为他们已经圆过房,那岂有分居之理 陆欢以为她又要赶自己走,深吸口气当即就要发作,却听她道“最近蚊子多,我新调了些香,可以帮着驱蚊,在你屋里熏上了,你要是闻不惯这味,就告诉我。” 她还记得他患有头疾,制香时不敢用气味太浓的料,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特地嘱咐一边。 原来她是为这个,陆欢心头沸汤般的怒意瞬间了无踪影,抬手勾了勾她的下巴,“谢啦。”语气透着宠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用过晚饭,陆欢坐到书案前写信。他这几日调查那个巫蛊娃娃,得到了些有趣的消息。 辛夫人这局布得很严密,他无论从娃娃本身下手,还是从娃娃可能经手的人下手,都找不出有力证据证明她就是幕后黑手。 这局破起来有些难度,所以他干脆跳到局外,直接找老太太剖白,用最简洁的方法了结此事。 可辛夫人这人他是知道的,她是有贼心,有贼胆,但没有贼主意,不然怎么丢的这个掌家权 这个连他都一筹莫展的局,委实超出辛夫人的能力。于是乎,他顺藤摸瓜,就摸出了帮她的谋士江夫人徐氏。 扯对这根线头,所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他虽没跟徐氏打过交道,当能从小丫头过去的遭遇中窥探出一二。叫一个外人欺负到头上,她能忍,他可忍不了。 心事反应到笔尖,写出的字都大了些。笔力浑厚,贯透纸背。 写完,陆欢揉了揉手腕,低头吹了吹。侧眸瞥见江浸月正趴在那边桌上看自己,视线接上后,她忙不迭错开眼,慌慌背过身。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只红里透白的小耳朵。 他不由莞尔,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呗,又不是别人,怕什么。 “这几日你准备一下,我们该回去拜访岳父了。” “啊” 她喝太急,被烫到舌头,张嘴不住吸冷气,忽记起“端庄”二字,忙忙掩住嘴小声吸气。两眼泪汪汪,煞是可怜。 云苓和豆蔻紧着跑去看情况,陆欢骤然坐直身,眉心处绷起“川”字,回身向老太太见礼,“媳妇有伤,孙儿先带她回去调养,望老祖宗莫怪。” 江浸月追悔莫及,大着舌头摇头,“不打紧不打紧,我没事。” 陆嘉音憋笑憋得两肩耸抖,气忽然就顺畅了。活该 陆老太太素日是个吃斋念佛的,见她这样,心中也是心疼,转目再看陆嘉音幸灾乐祸的德行,脸刷的拉下来,甚是后悔当初不该让老二媳妇管教这孩子,心胸品性竟还不如个商户女。 “笑什么笑,奉茶的时候都不记得提醒你三嫂一声么是不是存心的” “我、我我没有啊。”陆嘉音哑巴吃黄连,哭都找不着调,茶又不是她倒的,与她何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第 52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江家上门讨人的时候, 江浸月正在后院给舅母洗衣服。 已是深冬,手指叫冰水咬着,疼丝丝的,像刀子剐着骨头缝。夏婆子走远,她忙不迭缩手团在嘴边呵气。 水珠溅到脸上,洗去煤灰,白玉脸蛋一寸一寸湛出光, 顾盼间,满园枯枝败叶都跟着鲜亮起来。她却折了眉心,蹭了把地上的土照脸上一抹,又变回花猫。 洗干净了定是个美人,可惜她不敢。 日头吭哧吭哧往西赶, 掸下一片金芒。隔着三道坊巷,筒瓦仍晶亮得不像话, 江浸月得空就会望一眼。 那里是她的家, 原本是。 江家是皇商,她是江家的嫡出二姑娘。在家时别说洗衣服,就连衣裳都没自己动手穿过。 可好日子就是在那天到头的。 八年前,她和阿娘还有姐姐被赶出家门, 投奔舅舅沈家。 那是个大雪天,比今天还冷。她们跪在阶下, 冻成三根硬邦邦的木头桩子。阿娘把唯一的斗篷裹在她和姐姐身上, 自己就这么硬挺着。 四面是无尽的白, 漆红大门仿佛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朝她们喈喈奸笑。 门前,舅母拢了拢灰鼠褂子往椅上一歪,拿铜针拨手炉里的积碳,脚边还有丫鬟帮她捶腿。 嘴上笑盈盈道“夫君顾念往日兄妹情谊。” 却迟迟不叫她们起身。 她就跪在阿娘身后,眼睁睁看着雪花在阿娘头发上一点一点结出冰碴。 打那以后,阿娘就落下寒疾,拖到现在竟已下不来床。那名动京师的调香手艺也跟娇花遇豪雪般,废了。 当初爹爹还是靠阿娘的手艺起的家,挣来而今这锦绣前程,可现在 “要是有钱就好了。”袖口补丁的线头松动,江浸月轻叹了声,把冒头的棉絮掖回去。 突然间水盆被人踹翻,冰水哗啦浇了她一身,冻得她直颤牙。 来人是舅母身边的小子,问也不问,拎起她就走,跟拎只小鸡崽没两样。 江浸月挣扎不脱,慌慌开口“去、去哪” 是不是衣服洗太慢,舅母生气了 那人掀了眼皮觑她一眼,懒得搭理。跟一个煤窖里捞出来的脏猴儿有什么好说的 远远瞧见正院大屋屋顶,江浸月几乎能笃定就是这层缘故。眼中的清亮渐次凋零,等被丢进暖阁时,就只剩一副呆怔躯壳。 可这不是舅母的屋子。 屋里窗明几净,薰笼焚香,气味温而不浓,应是降香。东侧落张架子床,床上整齐叠着件云锦罩纱裙,窗下是一方梨花木妆台,上头置有菱花铜镜,各式簪花散放在旁。 是表姐姐的闺房。 两个穿一色白底青花袄裙的丫鬟齐齐迎上来,“姑娘大喜,老爷今日特特来接您回江家,命我们来伺候您梳洗。” “我爹”江浸月睫毛一霎,眼波微微颤着,仿佛被石子惊乱的清涧,“是不是弄错了” 爹爹怎么可能来接她今儿的日头可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她又不傻。 江浸月骄傲地昂起小脑袋。 那二人被这透亮眼波荡到,由不得鼻子发酸。 别人家爹爹来接女儿都是兴高采烈的,也就这家人会闹出这笑话。 江浸月歪着小脑袋眨眼,还没扭过这劲。见她们进前侍奉,就乖乖坐下由她们摆弄。 这是长年累月训出来的温顺,做丫鬟的一看便知,心底生起种同病相怜的酸涩,伺候起来也就更尽心。 沐浴、更衣、描妆,美人清丽姿容像珍珠一样,一点一点被拂去尘埃,流转出熠熠光华。丫鬟们心噗噗跳,像穷书生头回撞见绝色佳人般慌乱。 镜子推来,江浸月心跳都大了些,草草掠过一眼,旋即像受惊似的躲开。 这样的形容身段,她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日她出门倒泔水,一驾香车忽然从路中间驶过,几个鲜衣纨绔打马紧追其后,赏了她一身新鲜的泥点子。 车帘匆匆掠起,又匆匆落下,露出车内美人慵懒妩媚的侧脸,如海棠春睡未足。 连未开蒙的三岁稚儿都晓得,那是京城第一美人江溶月,却没人知道,江溶月还有她这么个脏兮兮的孪生妹妹。 江浸月垂眸,目光漶漫如月华点波,鸦羽色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弧叠影。 姐姐是六年前跟爹爹回江家去的。 她记得那天海棠花开得甚好,她和姐姐干完活正躲在丛中斗草,爹爹踩着花香来看她们。 她以为爹娘要和好,颠颠跑去厨房忙活,累得直不起腰。 可当她捧着金乳酥蹦去花厅时,却见姐姐摇着爹爹的手撒娇“这些菜都是女儿亲手做的,爹爹可还喜欢不喜欢的话,女儿再重新做些来与爹爹尝尝。” 爹爹很喜欢,所以拿一颗糖换走了她的姐姐。明明斗草还没分出胜负 那阵子阿娘天天抱着她哭,夜里都不敢合眼,怕一睁眼她也会不见。 再然后阿娘就给她改了名,从“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流月”,改作“别时茫茫江浸月”的“浸月”。 她也应景地开始往脸上抹煤灰,免叫阿娘见了她就想起姐姐,白白掉金豆。 最后一绺发束挽好,梳头的丫鬟咧嘴憨笑,“姑娘真好看” 这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她受多了大姑娘的气,见二姑娘乖巧,心不自觉就偏过去。就算两人长得一样,她也觉二姑娘比大姑娘好看 也不知老爷当初怎么就舍了她,接走她姐姐的 江浸月敷衍笑笑,低头绕手指。爹爹真来接她了为何她心里毛毛的 那二人并未发觉她有异,收拾完就躬身退出门。 “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差点以为是大姑娘回来了。” “这才倒霉呢多好的姑娘,老爷竟舍得让她替大姑娘去嫁那陆家三公子,真是唉。” 转念一想,她又把自己给否了。六年都不去看一眼的女儿,那应该是很舍得了。 “啊还嫁啊那陆家都败成什么德行了,老的不中用,小的又不顶事,听说前几日那追债的都闹上门了。别家躲都躲不及,老爷咋还上赶子往过贴” “比不得人家爵位还在呀,老爷看中的不就是这个” “可是他家三公子不是都摔崖,没了么” “噤声这事你也敢胡吣,仔细叫老爷听去,骨头都给你拆咯” 稍年长点的丫鬟赶紧打住,忧心忡忡地回望眼屋子。被斥的那个吐吐舌,不敢多言。 隔着轩窗,江浸月双脚一软,整个人垮在椅上。黄昏霞光穿堂入户,在她雪肤上沁出一片冷月似的霜白。 这对话没头没尾,内容都大大超出她的认知,她的小脑袋瓜都快烧爆了。 陆三公子是谁她为什么要嫁他 这几年她靠阿娘教给她的调香手艺,赚了点小钱。再熬两年,她就能攒够钱在外赁间屋子,带阿娘离开。 她不想嫁人,更不想替别人嫁,她只想守着阿娘过日子,这样也不行么 新衣料子极好,折换成现银够她和阿娘吃上一整年,她只觉浑身刺痒,低头扯衣带。 不是她的东西她不要 珠帘呼啦掀起,叮叮咣咣砸在门框上。 夏婆子叉腰四下扫视,目光锉到江浸月身上时,顿了顿,旋即竖眉上前拧她耳朵,“好你个死丫头,衣服不洗,跑来姑娘房里偷东西说这些都是哪来的” 她还不知江家来拿人的事,见江浸月这副打扮,理所当然把她打成贼。又或者说,在她眼里,她们这对母女本就应该是贼。 夏婆子手劲极大,烙铁似的焊在江浸月耳朵上。青红沿着白嫩耳廓迅速蔓延,像一朵开败的花。 “我没偷放开我” 江浸月嘶嘶抽冷气,试图拨开她的手,如蚍蜉撼树。 其实夏婆子会下这么重的手,为的是私怨。 有次江浸月忘了涂煤灰,在井边弯腰打水,玲珑身段在宽袍下若隐若现,把夏婆子她儿子看迷瞪了,回去就闹起相思。 夏婆子想拿一篮臭鸡蛋聘她作儿媳妇,还是她娘闹到舅舅面前,这事才不得不作罢,梁子也是实打实结下了。 后来江浸月身后就多了双眼睛,影子似得跟着她,时刻等着揪她小辫,今日总算叫她等来。 残阳余晖被窗棂切割成块,血似的红,比八年前那道门还要红。 她最讨厌红色了。 江浸月吸吸鼻子,心一横,扭头咬住夏婆子的小臂。 夏婆子惊叫着甩脱她,冲劲太足,后脑勺磕在门框上,肿起好大块疙瘩。 江浸月被狠狠推向妆台,铜镜簪花稀里哗啦翻落在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第 53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他救人心切, 路上撞倒江浸月也无暇道歉,在怀里掏寻半天才摸出瓷瓶, 忙倒出两颗药丸递到陆欢嘴边。 奈何陆欢此时已疼得神思混乱, 推开他的手,一味捧着脑袋嘶吼,青筋爬满手背额角, 形容惨淡。药丸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瓷瓶也咕噜滚落桌底。 “主子” 陆澄跺脚,急吼吼往桌底钻。肉肉挥舞小肉爪,帮忙收集地上的药丸。 呼啦一声,夜风猛地杀到,轩窗咿呀作响,案头烛火剧烈摇晃。 陆澄从桌底探出头, 瞧见两侧轩窗洞开, 江浸月正举着熏炉往窗外倒,怕倒不干净,还拿炉口“咣咣”敲两下窗框。 主子头疾复发吹不得风, 她还把所有窗户都打开成心挑事吧 陆澄登时火冒三丈, 上前拽她,“你干嘛” 江浸月懵了一瞬,期期艾艾“他、他闻不得这香。”边说边往熏炉后头缩。 “香有问题” 有人在香里动手脚, 而他这个护卫竟一点没察觉 陆澄收紧指根, 眼神要吃人。 江浸月胳膊还在他手里, 疼得倒吸凉气, 又不敢叫出声,紧着解释“这香没问题,只是他闻不得。” 陆澄卸了手劲,她忙抱着熏炉躲开八丈远,细细喘着,“他是不是经常、这样” 陆澄沉吟,眸色转深。 这是主子的秘密,知晓内情的人单手就能数出来。她虽同主子有婚约,可主子并没打算认她。现在她直接撞破这事,照理自己应该替主子把她料理了才是 他已迈出第一步,被肉肉踩住脚。 “喵”凶得不得了。 陆澄脸一沉,瞪它。肉肉躬腰竖毛,比他还凶。 江浸月不懂他们在闹什么,自顾自咕哝“这香属海上番货,气味太浓,常人闻了不打紧,只是患头疾的人闻久了,就会感觉不适,再动一动真气” 就像刚刚,陆欢被她和猫气着,就犯病了。 剩下半截话她只在心里打个滚,不敢出口。倒个熏炉都要被怪罪,要是让陆澄知道,陆欢犯病还有她一份过,那她还能不能活到上岸 那厢陆澄被肉肉闹得没法,暂且收起杀心,等主子恢复后再做打算。 陆欢此时气息已平缓,安静歪在椅上。烛光照出他肤色,因犯病而更显苍白,不仅不折损他的容貌,反添一缕温润,更衬其眉目如画。 陆澄索性把剩余的药丸一气儿全给他喂下,亲自守在旁边,半步不离,连只苍蝇也不放进去。 肉肉也偃旗息鼓,窜到陆欢腿上,“喵喵”蹭他手。 江浸月不知该把自己摆哪好,傻杵在原地,研究炉里的香灰打发时间。 这香确实难得,她只小时候在舅母屋里得幸闻过一回。若不是刚刚被推倒时正好撞上熏炉,她也注意不到这香的问题。 小时候阿娘为教她调香,不惜省下饭钱置办香料。这些年光是她闻过的香的种类,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几乎沾鼻就能报上名,何香有何裨益,她更是张口就来。 又因长年侍奉母亲汤药,于药理方面她也略通一二,能觉出陆欢头疾的不对劲也不稀奇。 半炷香后余香散尽,陆欢转醒。 陆澄喜不自胜,一个快弱冠的大男人,咬着袖口要哭不哭。肉肉比他硬气些,冲他丢了声嫌弃的“喵”,扭头就扑到陆欢怀里呜呜。 陆欢神识尚不清明,被这一大一小吵得头疼,才舒展开的双眉又拧出疙瘩。 得知自己能安然无恙,里头还有江浸月的功劳,眼神闪了闪,转目去寻那小东西。 他素日里听闻的江姑娘,可没这本事。 江浸月还游离在状况外,闭起一只眼,小脑袋拼命往炉口钻,同里头的香灰较上劲。鼻尖沾了灰,她似乎感觉到了,抬手擦了擦,半张脸就成了小花猫。余灰呛进鼻子,她还小小打了个喷嚏。 蠢。 陆欢嘴角抽了抽,“在下不识,江姑娘竟于香道上颇有造诣。” 因他才醒来,声音还有些软绵无力。 江浸月心却大跳,暗道不好。刚刚光顾着救他,竟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我、我我略通,略通。” “哦”陆欢偏头莞尔,眉眼柔和地把她望着。 江浸月忙覆下眼睫,脑袋顶上好似扎了根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儿嗞溜往外冒。 烛光耀耀,厅内悄无声息,只铜壶滴漏击出的滴水声,轻微却有韵律。 陆欢牵高唇角,接过陆澄递来的冰帕子盖在脸上,缓缓仰倒,“不愧是制香世家之后,只是略通就已这么厉害,真不知那精通的,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算是给她递了台阶。 江浸月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偷偷溜眼陆欢,见他歪在椅上一言不发,像是真没打算刨根问底,这才呼出口气。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和阿娘就都要遭殃了。 这一日又是水贼又是落水,末了还遇上个比水贼可怖十倍的祖宗,运数也忒背了些。眼下她只巴望这船能快些靠岸,云苓和豆蔻都平安无事,赶紧把这晦气的一天翻篇。 咚咚 外头有人敲门,“三爷,您找的人来了。” 陆欢朝门抬了抬下巴,陆澄会意,觑眼江浸月,吓得她忙不迭又退后几步,恨不能缩进熏炉里。 他们要谈正事自己是不是该回避。 她正纠结该把自己塞哪才不碍眼,陆澄已去开门,往边上一让。 门外探进来两颗小脑袋,惊魂未定,怯怯打量屋内,竟是云苓和豆蔻。瞧这装束,应是同她一样,从水里捞上来后就被带去梳洗。 豆蔻先看见江浸月,亮起眼,“姑” 被云苓捂住嘴,顺着她眼神的方向,这才注意到陆欢,赶紧低头闭嘴。 “是你的丫头吧。”冰帕热了,陆欢换块新的盖在脸上,话从帕底渗处,捎带上凉气,“在水里泡这么久也不见主子拉一把,怪可怜的,就顺手捞上来了。” 陆澄肚里一哂,明明是专程招人去救的,还嘴硬个什么劲儿转头看江浸月,目含同情。 哪知江浸月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头,眼波一寸寸荡起光自己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帮忙把人救上来了 “谢谢你”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甜甜的梨涡。 陆欢直接被谢懵了,一下竟说不出来话。这话也值得谢 悄悄掀起冰帕角,正撞上她的笑,杏眼弯弯,聚着星辉。 咦,脸怎的有点热,才换的冰帕这么快就失效了 他忿忿扯了帕子往陆澄怀里推,陆澄却迟迟不接,抵唇憋笑,时不时瞟他两眼,被他瞪过后才乖乖招认“主子,您的嘴” 嘴怎么了 他摸了摸嘴角,竟是上扬的试着压了压,还压不下去这都什么事 陆澄笑得不能自己,陆欢脸热心热,照他肩头怼了一拳,抢来冰帕往脸上一丢,气哼哼背过身去,肉肉扯他衣领他也不搭理。 这桩公案还没了结,外头又有人捧食盘进来,“三爷,您要的粥熬好了,是现在吃还是” 香味飘来,江浸月肚里才歇下的馋虫又闹腾开,云苓和豆蔻也纷纷直了眼睛。 耗了一日,主仆三人都已到极限,眼下别说是一碗粥,就是半粒米也能把她们拐跑。 可陆欢没发话,谁都不敢动。 身上那股燥热劲没过去,他一点也不想说话,抬手拍了下陆澄。 陆澄也不想说话,不为什么,故意的。 主子从没这样过,他没读过多少书,形容不出来,就觉得可有意思了,想多看两眼。 陆欢拍他,他做木头; 陆欢用力拍,他就做硬木头; 陆欢下死力锤,他终于吃不消,哎呦上前接手,嘻嘻把粥推给江浸月,“这是主子特特为姑娘准备的,快趁热吃吧。” “我”江浸月眼睫一霎。 陆澄眨眨眼,指向陆欢,“对,就是主子,给”转头改指江浸月,“给姑娘你,还有你的两个丫头准备的。” “喵喵”肉肉点点小脑袋,在旁帮腔。 江浸月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接过食盘。一大碗热腾腾的粥,肉糜豆子都煮得很烂,正适合她这个脾胃不健的人喝。 “主子特特嘱咐,粥要熬得稠些。里头还加了暖胃健脾的药材,不过姑娘放心,碍不着味道,主子亲自挑选的师傅,那手艺,进御膳房都绰绰有余。还有还有” “陆澄。”冰帕动了动,语气有几分不耐。 陆澄只得悻悻住嘴。主子也真是的,难得做一回好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干嘛拦着不让说。 江浸月捧着漆盘,傻眼了。一下接受太多消息,她反应不过来,得缓缓。 窗外月已高升,陆欢静静窝在月亮影子里小憩,手随意搭上紫檀案几面,案头点着油蜡,如玉骨节便泛起层温煦的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第 54 章 防火防盗防秃头  可喉间酸疼感却在提醒她,她真有这么大胆 她一点点松开他的手, 想逃, 陆欢却飞快反手抓住她的腕子,往过一拉。她的心猛然大跳, 本能地闭上眼,默念阿弥陀佛,吾命休矣 然后就“休”了。 小脑袋软趴趴地搭在扶手上,上下眼皮紧实得跟河蚌一样,像是真昏倒了, 可当头快滑入那滩脏兮兮的黄水里时,她又能及时绷住脖子不动。 陆欢 他心里本在酝酿风暴, 经这一遭, 郁气就跟露水遇朝阳般, 嗞,没了。没得莫名其妙,又闹得他哭笑不得。 又没打算把她怎么样, 至于么 晃晃她的手,没反应, 他攒眉, 加大力道。她便软若无骨地由他晃去, 铁了心就是不肯睁眼。 嘿,这人, 吐了他一身, 临了还赖上他了 陆欢脸色实在一言难尽, 突然就有点想把她怎么样了,闲闲地举高手,晃得越发卖力。 江浸月胃里翻江倒海,仍强摁着眼皮,不动就是不动,动了就全完了,她才不傻呢哼。 护卫揉着肚子大笑,“主子,你看你把人家姑娘吓的。” 陆欢白他一眼,他立马扭头去打发围观人群,余光藏笑,转身时总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头刮。 江浸月发现他不再摇自己,以为终于挺过这关,暗自松口气等他放手,不想竟等来股温热气息贴面而来,伴随浅淡药香,顺她鼻尖直烫到耳边。 除了自己细微的吞咽声外,还听见他故意压低声线,“这么晕,要不要到湖里清醒一下” 小心肝骤然哆嗦,她刷地睁开眼,同那双深邃凤眼不期而遇。 方才因光线缘故,她并未瞧清陆欢的脸,现下两人鼻尖几乎够着鼻尖,她什么都看清楚了,清楚到都能数出他有几根眼睫。 还真是很好看的人,脸上每一处都生得精致,眉宇间尽是清澹君子风,一笑醉倒山月,可是 真的好可怕呜呜。 陆欢看她从惊讶到害怕,再到现在面如死灰,可怜巴巴像只待宰的羔羊,他那点坏心思又开始冒头。 凑近托起她的下巴捻了捻,像个十足的恶霸。 “醒了” 江浸月点头如捣蒜,努力往后缩。 陆欢唇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贵气与匪气浑然天成。觉得她下巴手感不错,便又捻了捻。 “还晕吗” 她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杏眼清澈似潺潺溪水。 还挺识时务。 陆欢哂然,觑了眼身上的污秽。 江浸月讪笑,左顾右盼地嘟起嘴,“对不起。”声音细软,如羽毛轻盈点过水面。 陆欢心头一荡,垂眸再细看这团小东西。 人湿答答的,眸子也湿答答的,透着股天然的无辜劲儿,把他轻轻裹在里头。浓睫细颤,水汽在她睫尖凝结,滴落他心田,握在手里的那截藕腕也变得灼手。 是不是有点过了 念头飞闪,旋即被他抛去爪哇国。 过什么过明明是她犯错在先,他只是小惩大戒,一点都不过哼。 他冷下脸,随手把她拎到旁边一丢,“陆澄,带江姑娘下去换衣服。” 免得冻出个好歹来,又要赖他。 “是,主子”陆澄嘻嘻笑,眼神活络在两人之间。 他跟在陆欢身边多年,最了解他的脾气,这心口不一的模样正是他心情极好的表现,简直比六月飞雪还稀奇。这江家姑娘 “呕”江浸月走到一半,又吐了。 呃蛮特别的。 陆澄抱胸,表情跟不慎吃着姜丝一样。 后头响起爽朗笑声,似清风入竹来,荡起一阵欢快。陆澄随之扬起嘴角,特别就特别吧,主子开心就好。 可江浸月不开心,很不开心,捂住脸,耳垂悄悄红了。 还不如把她丢湖里去呢 船上不比外头,东西有限,陆澄只寻来一套丫鬟衣服供她换洗。 江浸月恍恍惚惚地沐浴更衣,又恍恍惚惚地随丫鬟离开屋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没个消停。 她现在是以姐姐的身份赴约,方才那段可实不是姐姐能干出的事,陆欢会不会起疑 秀眉枯萎,她又想逃了,念及阿娘,她只得咬牙把这念头掐灭。 陆欢她心里默念着,脚步不自觉放缓。 就像冥冥中她一眼就能认出他一样,她又莫名畏惧他。不只因惶恐身份败露,还因他的眼黑沉沉的,笑起来也不见一星半点光亮,仿佛什么都能看穿,又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也是,凭谁经历了他那些,都没法子再笑得开怀。 江浸月心底跳跃出一丝怜悯,可这份微薄的怜悯只堪堪坚持到她再次见到陆欢之前。 厅里千烛生辉,紫铜熏炉吐出浓香,袅袅笼出一隅天地,正中置一方红木雕牡丹花浮纹大桌,上头摆满吃食,香气扑鼻。 陆欢换了身葱白长袍临窗而坐,正低头逗弄怀里的橘猫肉肉。月光铺在他身上,惬意又舒缓。一身秀骨掩尽所有不足,倒真觉察不出他双腿有恙。 闻得开门声,他抬眸,眉梢几不可见地一耸。 美人他见过不少,都是脸上不擦点什么就不肯出来见人的,是以他不信什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今这想法却是有点动摇了。 眼下她的打扮同丫鬟无异,甚至还不如。丫鬟至少还在发髻上做了修饰,而她因发饰被水冲散,只用一支草标随意挽了个发,自有那挽不住的青丝贴着雪颊柔顺垂落,不着粉黛,却叫满室珠华都黯然失色。就算真扔到丫鬟堆,旁人也能一眼看中她。 因为太干净,他反倒诧异。 这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江溶月,一病之后就真从毒黄连转成了白玉兰 这病可够厉害的。 咕噜 一瞬的静默,陆欢似笑非笑地看去。江浸月不自然地调开目光,颊上飞起红霞,偏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她饿了,但这真不能怨她。 她靠早间一碗粳米粥顶着,愣是在湖上漂了一整天,半粒米未进也就算了,还呕出不少黄水。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全凭这一身不屈不挠的骨气。 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见识过这丫头装死的本领,陆欢现在倒也不急着拆穿,自取了碗箸,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开口汤是瓠羹,甘露饼按酒,这几口下肚,再去品那河豚、橙酿蟹、黄雀鲊,端的是人间至味。 他边吃,眼睛也不闲着,一眼接一眼往江浸月身上去,每一眼都是掩不住的笑。 江浸月还在目不转睛地同羊角宫灯较劲,仿佛能在上头看出朵花。矜持端庄,瞧着倒挺像回事,雪颈间细弱的滑动却泄露了她的小心思。 可真能装。 陆欢一行剥蟹,一行在心里给她画叉。就算他真要娶妻应付家人,也断不会娶这么个傻丫头。 怀里的小东西闹腾开,黑葡萄似的眼里蕴藏凶意,“喵” 他停了筷箸,丢去根萝卜丝。 肉肉吧唧两口,喵脸难看,嫌弃地吐出来,昂起小脑袋,“喵” 语气柔软不少,陆欢听得舒坦,举筷重新给它夹一打萝卜丝。 肉肉看直眼,不肯吃,蹭着他的手撒娇,“喵喵喵” 嘿,不知好赖。 陆欢沉眸,抄起边上半只萝卜,钳住它的嘴往里塞。 肉肉吓坏了,扑腾四只小肉爪反抗,“喵喵” 江浸月转头正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猫眼。瞬息间,人与猫心意相通,生出丝缕同病相怜之感。 她很能理解肉肉眼里的绝望,就像她被某人平白无故晾了一整天,饿得前胸贴后背,而他却连根萝卜丝都不肯赏她一样。 方才还觉着他可怜,哪里可怜了她和猫,哪个不比他可怜 人喵共愤,江浸月忽然有了底气,“那个,它不吃萝卜。” 陆欢动作一滞,不管,继续塞。 肉肉拼命拱出小脑袋,凄凄望向江浸月求助,“喵” 江浸月急了,“它真的不吃萝卜” 陆欢不胜其烦,斜她一眼,“我的猫,就吃萝卜” 说完,掰开肉肉的嘴,直接喂进去。 江浸月 肉肉 大约静了那么几息,屋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起窗外数只寒鸦。 “喵” 肉肉扭着胖嘟嘟的身体甩脱陆欢的手,跳到江浸月脚边,边蹭边呜咽。 江浸月心软得不成样,弯腰抱起它,拔出萝卜,帮它顺毛。觉察某人睇来的不善,她扳过身只做不知。 连猫都不放过,真是一等一的坏 陆欢脸黑成锅底,哒哒叩着手指,越叩越大声,还是没一个肯转身搭理他。 烛光氤氲在江浸月和猫身上,融化出温柔光晕,静谧又美好,仿佛他才是那个多余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