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 1 梦中预言:我不在乎是男是女 淅淅沥沥的雨声彻夜未停,疾风阵阵几乎要将窗纸刮破,落叶窸窸窣窣,怕是铺满了长安九衢大道。郑氏辗转反侧,整整一宿难以入眠。不远处的皇家寺院传来清晰的晨钟声响,一下下似撞击在郑氏的心口上。 她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侧身过去,数月的身孕令她疲惫不堪,敏感的神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愈加无法松弛。 门扉被缓缓推开,上官庭芝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还不到床榻前,郑氏先开了口:“郎君,你回来了。” 上官庭芝在榻前坐了下来,一边抚摸着郑氏的额头,一边半开玩笑道:“小家伙又淘气了?吵得娘子又无法安寝了吧。” 听着夫君温柔至极的声音,郑氏慢慢睁开眼,只觉室内光线刺眼,原来天已大亮,风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再朝窗外看,隐隐有阳光投射进来。 “庭芝,昨晚我做了一个梦。”郑氏看着上官庭芝的眼睛,很认真的说。 “梦?”上官庭芝有些好奇,反问道。 郑氏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似梦非梦。” 上官庭芝笑着说:“想你彻夜未眠,哪里会做梦?” 郑氏也笑了,有些羞涩地回答,“明知道我睡觉浅,你还这么晚回来?” “也是不得已,近日父亲屡次密召入宫,我疑心宫中会有大的变故,昨夜相邀卢九郎一众,想探探风声罢了,没想误了时辰、坊门已关”上官庭芝微微叹了口气,却又立马换上轻松诙谐的口吻:“毓淑,方才你说那梦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梦中还有神人指点?” 郑毓淑出身五姓望族,平日最是讲究气度礼法,此时听了夫君略显夸张的说辞,竟也忍不住笑了出声,将一只手覆上官庭芝的手背,也故作神秘兮兮状:“你猜我梦到什么了?还真是仙人点化呢!” 上官庭芝嘴角涌上一抹粲然的笑意,耐心等待着郑毓淑故弄玄虚地绕弯子。 “我梦见一位金光闪闪的巨人,递了一柄秤给我,并对我说‘持此称量天下士’”郑毓淑颇有几分自豪之色。 话音刚落,上官庭芝弹跳而起,显得有些莫名的激动,“娘子腹中必是一男,将来也会如他祖父一样,官拜宰相,执掌文墨,秉国权衡,这对我上官家族来说将是何等的殊荣!” 郑毓淑被夫君的反应怔了一下,舒缓了语气说:“庭芝,这梦境之事说与你听,当是消遣,你可不能当真了。腹中这孩子,我不在乎男女,不在乎贵贱,只希望这孩子一生过着平凡、幸福、波澜不兴的日子。” 上官庭芝俊秀的脸上有了一丝忧惧,忧的是尚未出世的孩子有着怎样的命运,惧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父亲上官仪身居厄要、辞采风流,开创的“上官体”独树一帜,为人更是清正孤傲,早已是众多朝臣嫉妒的对象,谁也不知祸事会不会从天而降。 郑毓淑像是看出了上官庭芝的心思,宽慰道:“郎君不必思虑太多,上官家有功于社稷,素来与人无争,即便有险,也一定会逢凶化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 皇城阴霾(1):魏国夫人殁了 很快秋意瑟瑟,御道两旁,槐树高大的枝干犹如执戟的兵士,守卫着看似风平浪静的皇城。 “陛下,魏国夫人魏国夫人她”一名宦官急匆匆步入大明宫长生殿,行礼后怯生生禀报。这魏国夫人贺兰氏正是武皇后同胞姐姐武顺的女儿,而李治与武顺母女的关系宫中早已是人尽皆知。 李治眉头深锁,头痛病似乎加剧了,却并没显出不耐烦来,仍旧一贯淡淡的语气:“她怎样了?” “魏国夫人她她殁了。”宦官断断续续地作答,声音越来越低。 李治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说一句话,一名年长些的近侍上前,小心翼翼为他按摩太阳穴。 “怎么死的?”他的态度忽然冷漠起来,薄薄的嘴唇透着一丝寒意。 宦官哆嗦了一下,肩膀颤了颤:“中毒身亡。”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李治似乎并不惊讶。 “昨夜。”与其说是惜字如金,倒不如说这宦官惜命得很。 “昨夜”李治重复了一遍,自顾自说:“昨夜皇后不是在宫殿里举行家宴吗?魏国夫人作为她的亲外甥女,没理由缺席。” “回禀陛下,魏国夫人深夜离开皇后寝宫时还是安然无恙的,事发在吃了皇后两位族兄送的献食之后”宦官赶紧说,似乎想澄清什么,更像是急于跟自己撇清一切干系——虽然本就毫不相关。 “你们都这么惧怕皇后吗?”李治竟然笑了笑,他的身体一天天变得孱弱,内心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明。 宦官默然不答。 “行了,你退下吧。”李治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待到殿内只剩下那名年长近侍,这位年轻时被世人形容成温和得近乎懦弱的皇帝猛地拂了一下衣袖,袖角扫到身前案上的一盏乳酪,顿时溅出了一大片。 近侍赶紧赔罪,正要招呼宫人进殿清扫,李治摆手制止:“罢了。”望一眼这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轻启嘴角:“复盛,替我出个主意吧,就像当年那样。” “大家,您何必再提?”名叫复盛的近侍面部肌肉抖动了一下,“前尘往事,老奴只当您早已忘却。” 李治似笑非笑:“我能忘却过去,忘却现在,可将来怎么办?” 王复盛微微眯了一下眼,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并不显苍老,相反透出智慧和城府来:“大家以为西台侍郎如何?” “你说上官仪吗?”李治的语调听上去略微轻慢,“五言诗写得不错,可惜为人恃才傲物、孤芳自赏。仕途上,可以说是平步青云,朝堂中,也有着不容小觑的地位,只是”他将话停顿在此处,欲言又止。 “只是大家并不看重此人,相反还有几分厌恶。”王复盛一语点破,他有一个高挺带勾的鼻子,想是承袭了部分鲜卑血统。 李治干笑了一声,听不出褒贬:“王复盛啊,果然是王复盛。这些年,朕身边死了多少人,你倒是一直活着。” “托大家洪福。”王复盛恭恭敬敬地回答。 “收起那一套吧。朕若真的洪福齐天,王皇后、萧淑妃,还有朕的几个皇子和公主,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他们应该都能长命百岁。”李治似乎从不狂喜狂怒,平稳的声调透出复杂的情绪。 王复盛心中所想怕是会触犯天颜,只得选择无言以对,垂眼伫立在一旁。 “咱们言归正传,还是说回上官仪。”李治朝后仰了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 皇城阴霾(2):灭皇后威风 “大家若是不打算将此人收为己用,请务必小心留意,一旦让他成为别人的羽翼,大家只怕会更加举步维艰。”王复盛直言不讳。 李治揣摩着话中之意,明知故问:“你的意思是?” “老奴的意思,便是大家心中所想。” “你倒是胆大。”话里却丝毫没有责怪之意。 “复盛妄自揣度圣意,请大家降罪。”王复盛的姿态很是谦卑。 李治从坐榻上起身,伸展了一下双臂,嘴里缓缓吐出一个字:“说。” “据老奴所知,皇后娘娘对上官仪的才学和德行颇为赏识,一直是青眼有加宫中甚至有好事者编造二人流言,人言并不可畏,可一旦让娘娘将上官仪引为心腹,她在朝堂上的势力将进一步扩大这李唐江山被一个女人拿捏在手里玩耍呢!”这话换成从别人口中说出,无疑是死路一条。 李治踱步到窗前,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问:“复盛,我当初为了一个女人,是不是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 “老奴不懂情爱。”王复盛面色冷凝,只说了一句中肯的话:“坐拥江山和美人,是所有帝王的心愿。” 李治的胸腹起伏不定:“朕得了江山,旁人都道只是侥幸,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朕得了美人,旁人极尽所能去构陷抹黑,她侍奉过父皇,我并不以此耿耿于怀,我心痛的是她证明爱的手段过于血腥和极致我有些后悔爱上她她却始终更爱高高在上的权位我常常在想,我若不是皇子、我若不是皇帝,她会多看我一眼吗?” 这番话让王复盛倍感压抑和沉重,他说她不懂情爱,可事实是只有被情爱伤到体无完肤的人才会承认无知。 “复盛,其实这些年,你虽然没说,但我一直知道,你净身入宫,为的只是一个女子,一个从未爱过你的女子。”李治站定,盯着一双有些飘忽和闪躲的眼睛,字字铿锵有力。 “您圣明,无所不知。”宫里的岁月磨掉了王复盛的棱角,耗尽了他的青春,也透支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期待,他甚至连隐忍的情绪都所剩无几,唯有机械、唯有冷漠,令他如死一般的生。 “跑题了。”李治笑笑,提醒说。 “借着魏国夫人的死,大家不妨下一番功夫。她的真实死因不必追查,更查不了,宫里盘根错节,处处都有皇后的耳目,皇后认定魏国夫人是怎么死的,魏国夫人便是怎么死的,圣人无需较真,但圣人可以假装发怒。”王复盛将话说了一半。 李治神情略显阴郁:“为什么是假装,你确信朕不是真的愤怒?贺兰氏和她的母亲一样天姿国色,且更为纯真可人,朕怎么忍心让她无辜枉死。” “可这不是一直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吗?”王复盛并非胆色过人,而是太了解追随多年的主子。 “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李治被噎了一下,紧接着换了一副神色,一扫儿女情长的忧愤,正色道:“不管怎么说,朕对不起贺兰氏母女,朕可能是利用了她们,用她们一次次挑战媚娘的极限,为的只是一个可笑的结论。” “这结论,大家还满意吗?” “我与媚娘不像是夫妻,更像是劲敌。我说不清自己是胜了,还是败了,或许只是两败俱伤。”李治答非所问,“但我没法不与她争斗、与她纠缠。” 王复盛索性将话说开来:“自从大家龙体有恙,将朝政之事交于皇后垂帘执掌,大家本可放下了偏有朝臣议论,皇后有天子风范,不禁让人想起先帝之时,有术士观天象得出‘唐三代而灭,武姓之女王昌’比起王朝的兴衰来,美丽的女子、热烈的情感,似乎不值一提。” “怎么办?你说吧。”李治下定决心。 “杀上官仪,灭皇后威风,堵悠悠之口。”王复盛咬牙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 明珠入掌:庆幸婉儿是女儿身 上官仪别院位于京郊,虽非富丽堂皇的建筑,却也另有一番雅致情调。房前一湾潺潺溪水清可见底,屋后一片古木参天群鸟嬉戏。相较长安东西两市的世俗繁华,此处安宁幽静了许多。 只是此刻,别院里却是异乎寻常的喧哗、忙乱。 原来随着身子越来越沉,郑氏的失眠之症也愈发加重,索性搬离官邸,住到了别院静心养性。这日,郑氏手里攥了一件还未缝制好的小袄,刚举针没多久,胸口隐隐不安之感再一次强烈袭来,双膝一软,顿时只觉腹中剧痛难耐 端盆服侍的婢女们忙进忙出,屋内是阵阵产痛呼声。回廊上,闻讯赶来的上官庭芝踱来走去,清俊的脸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明明是深秋清冷之季,他却焦躁不已。 郑氏的呻吟声忽起忽止、忽高忽低,时而催心裂肺,时而气若游丝,上官庭芝正要冲动敲窗之际,屋内的声音一点一点弱了下去,接着耳朵和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 这可怕的静止幸好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一阵响亮清脆的啼哭声重重划过耳膜,绵长悠久地回荡在别院上空。 上官庭芝这才顾得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本想开怀大笑,不料眼角却先润了,再仰头一看,似有蒙蒙细雨轻雾般笼罩人间。 “天可真好。”他由衷地说了一句,眉眼中尽是悦色。 “恭贺郎君,弄瓦之喜,明珠入掌。”产婆快步出门,走到上官庭芝身旁,行礼后,爽声报喜。 “多谢大娘,今日有重赏。”上官庭芝心头一热,想到温婉柔顺的妻子,眼前仿佛就出现了玲珑剔透的女儿,只恨不能夺门而入看个仔细。就在那一瞬间,他竟生出主意:“毓淑,我们的女儿有名字了,就叫婉儿。” 天空中的细雾渐渐凝聚成雨滴,一颗一颗,越来越大,像极了洁白晶莹的玉珠,顺着房檐以优雅的姿态慢慢降落了下来,与落英不同,它们不会被碾压成泥,而是沁入大地、滋养万物。 一晃十余日过去了,产后的郑氏还很虚弱,面唇无色,可是只要看到襁褓中的婉儿,神情就开始明媚起来,这个小小的婴儿有着圆润的脸蛋、柔软的嘴唇,一双眼睛闪动着灵动的光泽。 郑氏直起身来,将怀中的女儿抱得更紧些,婉儿还不会笑,更不懂得喜怒哀乐,她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婉儿,你是不是想说那个称量天下的能人就是你啊?”郑氏笑道,这显然只是一句调侃的话。 婉儿似乎听懂了,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小嘴一张一合做着回应。 “是饿了吧?”郑氏自问自答,“一定是饿了。”末了没来由地补上一席话,“真是庆幸婉儿你是女儿身,否则上官家的儿郎如何能远离权力倾轧的漩涡?执掌文墨又能如何,那是一柄利剑,可以斩杀别人,也会伤了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 假废武后(1):朕给你看样东西 天气渐渐入了冬,大明宫里有小侍女捧了暖笼,红着一张俊脸直跺脚,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细察之下,小侍女衣裙的交领里隐约有一小块凸起,似是藏了一块硬物,一个同样清秀年幼的宦官从她身旁几乎是贴面而过,小侍女的衣领立刻变得平整无比。 偌大的皇宫,不同的角落,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诡异却又寻常的事情。 “复盛,那件事办的怎样?”李治侧卧在榻上,顺手拿起案上一块金乳酥,慢吞吞地问。此刻的宫殿静得出奇,只有丝丝缕缕的熏香鬼魅般游荡其中。 问话虽隐晦,王复盛却是心领神会。 “回大家,已妥。”回话竟也如此言简意赅。 李治故意咳嗽了一声,带了些许自嘲的意味:“没想到我也会这样对媚娘,难道真是轮回报应?历朝历代,在宫中行巫蛊之术都是大忌,因此遭受贬黜的宫人不计其数,当年的皇后和淑妃不能幸免,如今也绝无例外。” “大家抛出去的饵,可以收网了。”王复盛阴沉着脸,像是提醒,更像是警醒。 李治咽下一口酥,轻软的语调中透着难以置信的决断,“一面派人去皇后寝宫搜,一面去请上官仪,事不宜迟,要快!” 上官仪接到宣召时,怀中正抱着睡熟了的婉儿,他小心翼翼将婴孩交还给一侧的乳娘,不忘嘱咐几句诸如添炉加衣之类的家常。 望着父亲离去的身影,上官庭芝嘴角噙了笑,堂堂宰相何时也关心起这些俗务了?如果说前些时日庭芝心里还频繁地感到不安,随着女儿的降生,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妻子劝慰他无需杞人忧天,他亦顿悟出多思无益。 “郎君,父亲这是入宫去么?”郑毓淑正好从屋内取了斗篷出来替他系上。 庭芝点点头:“是啊,方才一个小黄门来宣的旨。” “也不是朝日,不知宫中何事?”毓淑只是随口一说。 “想必又是去唱和诗词,这宫中的饮宴哪一回能少得了父亲?”庭芝颇有几分得意之色。 “是啊,父亲的五言绮丽婉约,独成一体,着实令人艳羡。郎君可还记得那首父亲赶去上朝,沿堤骑马所作的佳句?”毓淑今日兴致不错。 “那是自然‘脉脉大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躁野云秋’”庭芝轻吟道,神色中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毓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月色不再浓深,树梢上甚至染上了晨曦,分不出是夜是昼,骏马缓缓而行,堤岸悄然后退,一个飘逸洒脱的身姿映入眼帘,面如冠玉,衣诀带风,那等神采是何等出众 上官仪来到李治宫中已是晌午,正要行礼,被李治挥手示意免了。 正稍显尴尬之时,李治又示意请上官仪入座。 受宠若惊大约正是这种滋味,只是此刻根本由不得人细想。 上官仪只好正襟危坐,面庞因为消瘦的缘故,愈发现出坚毅来。 “上官卿家,朕有一事,甚是苦恼,想听听你的意见。”李治本想寒暄一番,却临时改变主意,变成了开门见山。 上官仪心中一怔,这直白来得太过突兀,他并非李治的股肱之臣,李治也并不十分赏识他的文采,今日真是不知唱的哪一出。 李治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事,似笑非笑说:“朕一直不信文如其人一说,毕竟卑劣之人也会做锦绣文章,可卿家你却是实至名归。你曾私度沙门,不仅精通佛典,而且才学出众,要不,先帝也不会授予你弘文馆直学士的职衔。可才华只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朕更加看重的是一片赤诚之心。” 这番话在上官仪心底激起了不小的涟漪,貌似欲扬先抑,可又为何点破自己年少时没有度牒便私自出家的经历,若说是极力贬损,听上去却又有推心置腹的苦心。 君臣之道从来只有君猜忌臣,没有臣对君百般提防的道理,于是上官仪果断作答:“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凭陛下驱使,不敢有贰心。” “甚好。”李治停顿了一下,态度并不鲜明,只是传令道,“王复盛,呈上来。” “朕给你看样东西。”用的是有些悲戚的语气。 可上官仪清楚地看到,李治的嘴里吐出一团冷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 假废武后(2):请卿家拟旨 只见呈上一只用布遮盖着的朱红色托盘,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是何物?”上官仪出自本能,有些戒备地问。 王复盛用了冷冷的腔调回应他:“相公请揭开一看。” 得到李治的默许,上官仪只好上前将盖布挑开,当他完看清托盘中的东西后,竟是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托盘中静静躺着一只贴着黄色符咒的木质人偶,这倒也不甚狰狞,可怖之处在于符咒上的生辰八字,竟与当今天子一字不差。 “怎么,卿家也有这种忌讳?”李治心上暗笑,不畏惧神灵,往往内心才强大。 “敢问陛下,是在何处发现这木偶?”上官仪迫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所面对的是李唐王朝至高无上的人,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李治索性冷笑一声,有些厌弃地说:“皇后寝宫。” 听到这个回答,上官仪相反不再惊慌失措,稍事沉默,居然反问了一句:“陛下确定吗?” “上官仪,你这是在质疑陛下吗?”王复盛或恭敬或放肆,多是冷漠的语气,也只有他,直呼朝臣的姓名如同家常便饭。 上官仪从来不曾小看这个一路追随着李治,数年均是一副表情的宦官,王复盛似乎从不大笑,说话也极少高声,不懂幽默,也不显圆滑,只在耿直中透了让人琢磨不透的阴郁。这是善恶很难界定的一种人。 “王公公多虑了,某只是感觉此事可能另有隐情。”上官仪尽量把话说得委婉。 “复盛,朕正是需要上官卿家这样洞悉一切的良臣,你又何苦为难?”李治瞅了一眼王复盛,隐约间传递着一份不能明言的默契,又接着对上官仪说,“卿家何不说出心中的顾虑,也让朕一展愁眉。” 上官仪整理了一下思绪,毅然作答:“回禀陛下,皇后统领后宫,协理国事,胸襟和气度皆高人一筹,又怎会使用这等为人不齿的厌胜之术?何况皇后心思缜密,远见卓识,并非寻常女流之辈,岂有轻信江湖巫术之理?再者,即便最为愚痴之人,恐怕也不会将这种大逆不道的物件堂而皇之放置近身处。此事于情于理均不合。” 李治听得他的话铿锵有力,又见他神情正气浩然,强压着的怒意骤然升腾了起来,在天子眼中,上官仪的这席话分明就是对武后的一种强硬维护,如果说先前还属于试探,那么此时,李治几乎是认定了上官仪便是武后的拥趸之一。 “你的意思无非是有人暗中构陷皇后,想置皇后于死地,那么朕也有一疑,凭着皇后的势力与手腕,前朝和后宫还有谁人可与之为敌?是多年前故去的王氏、萧氏,还是尸骨未寒的魏国夫人?又或者,你真正想说的是朕要无中生有加害于她?”李治拍案而起,一连的问句咄咄逼人。 “臣下不敢,请陛下恕罪。”上官仪即刻跪拜于地,寒冬的大殿居然令人产生炙烤感。 “动怒伤身,陛下保重。”王复盛做着无谓的慰藉,目光如冰,一直凝结在上官仪身上,突然话锋一转,声如刀刃,“上官仪,我且问你,这江山姓什么?” 顾不得宦官的轻慢,上官仪这才恍然大悟,在一刹那彻底想明白了今日入宫之前一路反复琢磨的问题,他与天子不亲近,又与武后疏离,一直笃信明哲保身,凡事居中而立,若是真到了必须抉择的境地,定是进退两难,而这毫无征兆的召见从一开始就大有深意,内殿、心腹近侍、一反常态的对白,一切都预示着一场飓风的到来。 想到这里便彻底摒弃了侥幸心理,骨子里的倔强清高本也不是藏掖得住的东西,遂拱手道:“天下是李唐的天下,游韶是李唐的臣民,只是近年来臣耳闻目睹了数次变迁,深感皇后在朝中牵涉多方利益,盘根错节,只恐稍有变数,引起朝堂动荡、社稷不安。” “可朕忍无可忍,这些年,朕以病弱之躯难担大任,只好放纵皇后垂帘,然尚书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终究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后以女子之身,行天子风范,已然失了权柄,还要独自凄苦,身旁连知寒问暖的人都要死于非命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她竟勾结术士,行神奇鬼怪之事,谋逆之心昭然。” “朕决意废后。”李治一字一句说,此刻就连身侧心腹之人也辨不明他是真无奈,还是假冲动。 王复盛像是在怂恿:“皇后由陛下所立,自然也由陛下而废,此乃天道。” 上官仪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一方面,他对李治一时意气做出的废后之举没有必成的把握,另一方面,他深知一旦废后失败,自己便是第一个身首异处的人,然而他的本心纯良不改,绝不肯委曲求。 “请陛下示下。”上官仪的脸上开始失去光泽,王复盛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一丝不忍从心坎上掠过。 李治静默了一小会儿,沉着声道:“请卿家起草废后诏书。” 上官仪缓缓抬起有些麻木的膝盖,只觉双眼混沌,仿佛整个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正在重心不稳之际,惊觉已被王复盛搀起,朝他行礼致谢的时候,听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似乎是“君命不可违,”又像是“君命不可为”。 这等紧要关头纠结这样一句含义截然相反的话,上官仪感到几分滑稽,甚至觉得这只是一个错误的会意,是在自我安慰罢了,倒不如从容坦荡些。 他疾步走到书案前,顺手从笔山上取下一只笔,正是他最喜欢的紫毫宣笔。 案上已经铺展开了一张长长的诏纸,未曾留意何时进来了一名专门伺候笔墨的灰衣内侍,看不清脸,正低头挽袖研着墨汁。 “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上官仪挥笔写下,本是文思如泉涌的奇才,此时只觉脑中一片枯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 风雨欲来:此事与圣人无干 “皇后驾到!”一道尖利的通传声划过静寂的内殿上空,似乎将凝结的空气也撕割成碎片,上官仪握笔的手不由得微微一抖,一小片墨渍迅速沁入诏纸的纤维之中。 武后踩着均匀的步子,缓缓而入,头上的金钗在摇曳之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穿着装扮并不十分华丽,脸上的妆容更是清淡,甚至没有去刻意掩盖眼角淡淡的纹路,这个女人显然不再年轻,可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一种正处桃李年华的女子难以企及的绰约风姿。 “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她神色平静地望着李治,眉眼中含着诡异的笑。 “媚娘,你,你,你怎么来了”李治略显紧张,他明知她会来,还是小小犹豫了一下。 武后莞尔一笑,将目光投向上官仪:“原来上官卿家也在这里,能有机会一睹卿家的文采,实在是难得。托陛下之福,妾身今日来得可真是凑巧。”边说边走向上官仪,步伐依旧不疾不徐。 上官仪低头行礼,在武后进殿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是一场死局,圣人若是真心废后,理应早就派人将其控制住了,这宫中处处是武后的耳目,一纸诏书墨迹未干,她便早已得到消息。 “臣见过皇后娘娘。” “甚好,上官卿家,你这一手好字筋骨俱佳,真是字如其人。”武后从案头抽走尚未写完的诏书,煞有介事地品评起来,“至于内容,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辞藻华美不足,对仗也不够工整,莫非是底气不足之故” “媚娘”李治想要说什么,却欲言而止,长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 王复盛正要上前侍奉,被武后一道斜视的目光斥退。她慢慢将诏书卷起,踱步来到李治一侧。 “陛下,妾身不知有何罪过,竟如上官卿家所言令天下百姓失望至极。”不等李治回答,又自顾自道,“陛下贵体有恙,妾身忧心国事,帮助陛下治理朝政,事无巨细,均不敢有丝毫懈怠,莫非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专恣妄为’?妾身一介女流,早已不堪如此重负,正好感激陛下体谅,借此机会一并将这肩上千金重的担子卸了。陛下体谅妾身之心,不禁让妾身忆起当年感业寺的时光,那时陛下许诺妾身生生世世,幸好妾身并没有当真,不至于到了今日忌恨陛下不曾信守诺言” “媚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治摇了摇头,回过身来,捂着心口,一副有苦诉不出的样子。 看他表情极为纠结痛苦,上官仪反而愈发释然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么简单的道理,又何苦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前趋一步,冷冷道:“此事与陛下无干,是臣从中作梗怂恿。” 武后长笑了一声,眼眸笼上一层烟雾,“上官仪,皇上可不像那么好糊弄啊。” 李治听得这话,不由得心一惊,刻意沉下脸来,“皇后难道忘了过去的种种?难道一切都是朕的过错?朕耿耿于怀又能如何?” “过去的种种?”武后凌厉地反问道,一脸的不屑,“我不知道圣人指的是哪一桩、哪一件?当年王皇后谋害我女,萧淑妃行诅咒之术妾身只是幽禁她二人罢了,有心杀戮的可是圣人您——王复盛,你说是不是?” 王复盛只得垂首不答。 这近乎默认的态度让武后暗自得意,面上带了一丝复杂的笑意,“又莫非是陛下怜惜魏国夫人之死?贺兰氏香消玉殒,她是妾身的外甥女,妾身十分痛心,早已惩治了两位族兄难道陛下心中只有贺兰氏?要知道那献食本是送与妾身的,她是代替妾身而死,陛下莫非是更加乐于看到妾身殒命?若妾身一死能换回贺兰氏一条鲜活的生命,妾身自然愿意,妾身相信她也能衣不解带地照料圣人数日,为陛下生儿育女,与陛下同甘共苦,更能助陛下一臂之力,将朝堂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一口一个“妾身”稍有装腔作势之感,要知道她同李治说话向来随意。 李治被这一番话噎住了,只觉心里堵得慌,他本意只是想斩掉上官仪这后患,可一波三折,今日武后的话句句带刺、针针见血,旧伤新痛一下齐聚心头,一时忍耐不住,“媚娘,她们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呢?你又何必将她们记恨于心?我若心中无你,当年又怎会去放纵、去纵容——” “陛下息怒。平心静气,万事可解。”王复盛终于开口,表面是在劝慰,用意却在于截断李治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 罗织罪名:上官仪离间二圣 武后冷哼一声,瞥了瞥王复盛:“你这老奴,一开口就让人来气,也不知你平日如何伺候的皇上,让皇上如此轻易就受人挑拨作弄。” 王复盛赶紧拿出认错的态度,只是语调近乎客套:“老奴考虑不周、办事不力,请皇后娘娘责罚。” “一个即将被废为庶人的皇后,朝不保夕,谈何责罚他人?倒是以后媚娘和一众子女还要多多仰仗王公公才是。”武后幽幽地说。 “皇后折煞老奴。”王复盛叩拜不起。 “媚娘,这只是一场误会,你我开诚布公说清楚了就好,何必牵涉无辜?”李治态度和缓了很多,伸手拉了拉武后的手。 武后浅浅一笑,就着整理长袖顺势将李治的手拨开:“王复盛无辜,那上官仪呢?” “上官仪离间二圣,无人臣礼,理应重罚。”李治恨恨道,却不去看上官仪,只是示意王复盛起身。 武后心知肚明,不再一味与李治纠缠,抬手一指上官仪:“上官卿家,本宫对你一向赏识,礼遇有加,你却如此令人寒心。” 上官仪突然讪笑一声,挺直身躯,似乎并不畏惧:“我身为李唐之臣,既然不能为李唐效力,唯有一死,才能无愧先帝。”这言辞虽激扬万分,武后听来却是格外刺耳。 “上官仪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念及他一片赤诚之心,回府听候发落吧。”李治深知上官仪宁折不弯的性格,便用商量的语气行命令之实。 武后深深看了一眼李治,忽然觉得他一向柔和的面部线条不知什么时候竟也变得坚硬了许多,说不上是心酸还是心痛,便将想说的话收了回去。 上官仪例行公事般行礼谢恩,一脸凛然地走出大殿,他没看李治,也没看武后,无论他们是何种神情和心思,都再也无心揣摩,他甚至在心底蔑视他们。他孤傲的背影成了一根导火索,将武后心中零星的仇怨一点点引爆,她意识到纵然此人才高八斗,也不可能为己所用,他口口声声忠于李唐江山社稷,根本容不下一个女人指点江山,他和那些迂腐的大臣并无不同,一样忌惮着垂帘之后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庭芝,上官家大祸临头了。”回府后,上官仪只说了这一句便径自走进书房再也没出来。 上官庭芝守在房外一直到天黑,见屋内点了油灯,昏黄的光从门隙中投了出来,这才稍稍安了心。 妻子郑氏陪了他很久,也是沉默无语。 “毓淑,你说父亲何罪之有?”庭芝问她,也问自己。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郑毓淑想了想,低声说。 庭芝又问,面无表情:“你怕死吗?毓淑。” 毓淑点点头:“当然害怕,又有谁会不怕呢?” “只可惜这样的死,太没有意义。”庭芝心中愤愤不平。 毓淑忽然一笑。 庭芝诧异于这笑,他不知毓淑怎么笑得出,如此清脆纯真,如同二人初遇之时。 “郎君,你是不是觉得我没心没肺,这种时候还笑得出。其实我只是笑你说的话,难道死还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意义吗?再崇高的死,都和最卑微的死一样,化为一捧沙、一抔土,有人怀念、有人憎恶,但那都是别人的事,自己是什么也不知了。”毓淑说得慷慨却又惆怅。 庭芝紧紧握住她的手:“所以,毓淑,你要活着,活着才是希望。何况,我们还有婉儿,她会笑了,看着她的笑,你不会过得很艰难,我保证。” 毓淑靠上他的肩头,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武后的大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殿下立着一个人,身量不高、其貌不扬,却不是可以小觑的角色,只此一句,果断决然:“娘娘,此事交于臣来办。” 武后斜倚在榻上,毫无胃口用晚膳,吩咐下去只要一盏蒸梨。 “许敬宗,你打算怎么处理?”武后似乎不那么有耐性。 许敬宗倒是胸有成竹:“这还不简单,臣正好有个一石二鸟之计。” “说到罗织罪名,确是你所擅长。”武后的话褒贬一体。 “谢娘娘夸赞。”许敬宗不含糊,轻描淡写道:“娘娘难道忘了,废太子李忠当年还是陈王的时候,上官仪可是做过陈王府的咨仪参军啊!这二人狼狈为奸、意图谋逆,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武后本有些精神不济,听了许敬宗的话,大笑起来,边笑边责骂:“许敬宗啊,许敬宗,你可真是个混蛋,不过,也就你最能为我分忧解困,那些正人君子,个个道貌岸然,然是指望不上。” “非常之事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许敬宗不下地狱,何人下地狱?”许敬宗一脸理所当然,仿佛所行之事才是人间正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 灭门之祸:这里便是我们以后的家 上官仪谋反一案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然而在武后的威慑、李治的默许下,一众朝臣噤若寒蝉、避之不及。 面对这不可逆转的局面,无端卷入其中的废太子李忠在黔州被逼自尽,可怜这位王皇后的养子辗转飘零,终究难以逃脱宿命。 李治并非心中然无愧,对于长子横死、上官仪宗族被牵连,本不在他设计之中,他的初衷只是除掉上官仪这个隐患。可武后的手段再一次让他明白,夫妻多年的情义已然敌不过她内心日益膨胀的野心私欲,李治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一场又一场血腥的争斗始终不能占据上风,况且身体眩晕之症根本无法根治,他已无力再与她消耗下去。 认输的念头在李治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苦笑着对王复盛说:“皇后派人来请示如何惩治上官仪,她说谋逆是大罪,当株九族。你我心知肚明,上官仪是冤枉的,可朕能对皇后说是朕在陷害他吗?皇后当然知道其中的缘由,她就是要让朕下不了台,要让朕自食苦果。她不是想不到是朕在诬陷她,否则也不会将那些有嫌疑的近侍统统杖毙,这是在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啊。” 王复盛跟着苦笑:“老奴不中用了,竟置圣人于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还请圣人不要示弱,清心养病,来日乾元殿一展威仪。” “二圣临朝,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李治将一只手攥紧,指甲深深嵌入皮肤之中,“可还有什么办法呢?妥协也好,信赖也好,我只能倚靠她。”嘴抿成一道线,片刻才说:“拟旨回复皇后,斩上官仪,诛九族。” 王复盛还是心颤了一下,颌首称是。 “我是不是太过狠心?”李治忽然又追问,心上郁结愈发浓烈了,“明知是阴谋,明知朕是罪魁祸首,那日他还站出来主动维护朕,说朕是受他唆使。面对媚娘的质问,这话本来朕是打算自己说的——‘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只是此话一出,朕的尊严何在?朕又成了何等卑劣小人?上官仪忠良,至死还在捍卫朕的颜面,只是朕” “事已至此,圣人何必自责。能行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王复盛果断吐出一句。 这话给了李治无尽的启示,他慢慢舒缓了一下情绪,又说:“上官仪儿媳郑氏是太常少卿郑休远之姊,免一死,配入掖庭。” 郑氏入掖庭的那一晚,长安大雪纷飞,举目望去天地一片素装,就如同郑氏身穿的缟服一般,洁白得触目惊心。她怀中抱着小小的、早已酣睡的婉儿,想起与庭芝在狱中离别之时,他坦然赴死、无憾无悔,顿时身处囚车也不觉凄苦,寒风从她脸上呼啸而过,雪花染得青丝成霜,囚车一路颠簸行走在曲折的路面上,她的心仿佛被渐渐冻僵了,连同周围的时空结成一块属于过往的坚冰。 掖庭狭长幽深,甬道两侧是一间间如鸽笼般的破旧木屋,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显得格外阴暗,那是皇城最卑贱的宫婢居留之处。 天微微亮,郑氏却一夜未眠,婉儿偶尔会啼哭两声,在郑氏轻轻拍打之中,又很快进入了梦乡。谁也不知道这个婴儿的梦中有什么会令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坐在硬榻上,郑氏看着这间狭小的木屋,一扇小小的窗户开在高处,似乎是从外封闭的,墙面斑驳脱落,陈设极为简陋,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架上摆了一只缺了口的水盆,角落里有一张同样破烂的妆台,铜镜早已锈迹斑斑。 “婉儿,这里便是我们以后的家了。”郑氏微笑着对襁褓中的婉儿说,伸手触了触她稚嫩红润的脸庞。任凭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郑氏已经没了念想,她唯一期待的只是婉儿能纯真地长大,如同空谷幽兰一般,生在岩石缝隙中,即使无人问津、无人欣赏,也能默默绽放着天下无双的风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 掖庭宫婢:最钦佩的人在含元殿 掖庭的日子比想象中过得快了许多,转眼间婉儿已经五岁了,在郑氏忙于洒扫杂役之时,她便趴在案上,一面扑闪着大大的眼睛,一面摇头晃脑念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云腾致雨,露结为霜”稚气细柔的声音在巷道中久久回荡,时有宫人停下脚步细细凝听,末了都会称赞一句:这小丫头真是灵气。 然而郑氏并不以此为荣,在她看来,外面即便最寻常人家的孩童,发蒙入学之时便也会诵千字文了。婉儿是上官家族的血脉,又怎能沦落为只知家长里短、毫无教养的粗俗婢女呢?郑氏一直有着一种清高的坚持,她不认为婉儿属于掖庭,却也并没有想过她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这种矛盾无从调和,常常令她苦恼不已。这几年来,她苦心经营,让婉儿深信这里就是她们的家,家便是这样一个阴暗狭窄的地方,用冰冷的井水洗脸、穿最粗糙的布衣,这都是与生俱来的命运。 或许是掖庭里大多数人都有着凄楚的遭遇,类似的痛苦和处境让婉儿完意识不到什么是父亲、什么是出身这类问题,郑氏就这样轻易且巧妙地让婉儿在无忧无虑中快乐成长。 只是现实依旧残酷,在掖庭这种时常会有人暴毙的地方,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只是活着,因而活着便成了郑氏母女最初的愿望,那时谁也没有参透身处这险恶的宫中,活着也是最终的期待。 “阿娘,你在想些什么?”婉儿盯着郑氏,一双眸子分外澄澈,母亲无疑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郑氏看着婉儿那张明媚的小脸,温柔地笑道:“婉儿,娘在想世间的孩童都是最爱饴糖的,可我的婉儿为什么偏偏就不喜甜味呢?” 婉儿呶呶嘴,双手支腮,作无可奈何状:“婉儿不是不爱,饴糖甜腻腻,只消吃一次,便难以忘怀,可饴糖是稀罕物,除了那些大宫殿里例行赏赐外,婉儿能吃到的机会少之又少,既然思而不得,又何必心心念念呢?还是酸和涩比较有滋味,是婉儿习惯的味道。” 郑氏想不到婉儿会如此回答,只觉心上一阵难受,面上却无半点流露:“傻孩子,门道还不少,论起理来一套一套,看来我们家要出个‘女夫子’了!” 婉儿却哼了哼,似乎这表扬并不怎么受用:“婉儿前些日子读了一些古贤集,‘女夫子’算什么,那些人物才真是令人钦佩呢。” “那么阿娘想问,婉儿最钦佩的是谁呢?”郑氏有些小小的惊讶,带了逗弄的意味追问。 婉儿却不假思索回答:“那些人再厉害,都只是书上的字罢了,看不到,触不到。我最钦佩的,还是含元殿里那个皇后娘娘。” 这答案让郑氏一下愣住了,她感到无比恐慌,那个女人竟在毫无察觉之中就渗进了她们的生活,甚至在婉儿幼小的心灵里占据了一席之地,这难道不是一种幽灵般的存在?细思之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婉儿却没注意到母亲突然煞白的脸,她沉浸在一种念想中,幼稚却疯狂:“她明明和母亲、婉儿一样都是女子,却不用浣洗打扫、缝缝补补,而是手握御笔、一言九鼎,她多得意,那么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却游刃有余。” “这番话从哪里听到的?婉儿!”显然,这不是一个孩子的逻辑和说辞。郑氏感到自己几近崩溃,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 “她们都这么说,说得很小声,以为我听不懂,偶尔也会说得很响。”婉儿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宫婢每天私下议论的事情很多,这是她们唯一的消遣。 “娘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接触外面那些长舌妇,你怎么可以去偷听她们的话?”郑氏十分气愤,她扬起手掌,却迟疑了,不知该教训谁。 “阿娘,这些话然不用偷听,婉儿有时不想听,可它们还是会钻进婉儿耳中,就像风一样,婉儿都没地方躲。”婉转的童音带了辩白的意味,质朴真诚、不容怀疑。 郑氏将手掌慢慢垂下,顿时瘫坐在地,挫败感将她紧紧裹挟,胸口像是被万斤巨石压住了,所有无声的抗争部变成了可笑的自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 海市蜃楼:无法逾越的沟壑 随着婉儿年龄的增长,奇思异想越来越多,郑氏愈发感到力不从心,她本是名门闺秀、熟读诗书,可教授婉儿的大都是一些讲究礼仪德行的论调,时间一长,婉儿便显出一种天然的厌恶。虽说在郑氏更加谨慎小心的维护下,婉儿与其他宫婢的交往日益疏远,可郑氏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这个颇有主见的女儿聪慧中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咄咄逼人。 一个深夜,当郑氏在某个瞬间彻底厘清了这种似曾相识后,背部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染透——婉儿竟和那个美丽阴险的武后一样,骨子里深藏了本属男子的叱咤风云之气。 这令郑氏心惊胆战、寝食难安,然而婉儿却对自身的锋芒然不知,她开始帮助母亲干各种摊派下来的杂活,忙碌辛劳中不曾抱怨,仿佛这本来就是她的命运。 可终于有一天婉儿开口对郑氏说:“阿娘,我觉得心里特别空,不是好吃好穿、嬉笑玩乐便能填补的那种空,我终日都觉自己在游荡,无所倚、无所归。” 郑氏当然懂得她的心思,默默走到木门旁,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明日你便和素娥一道去内文学馆吧。”起初郑氏一心想让婉儿博览群书,成为一个才女,可事情出现难以掌控的变化之后,她开始限制婉儿读书,觉得古训“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许真是正确的。可事到如今,没有比顺其自然更好的策略了。 婉儿一下就高兴了起来,凑到郑氏近旁,抱住她的胳膊,撒娇说:“阿娘你同意了,可不能反悔啊!”停了停,像是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我得去告诉素娥姐姐,她若知道了,一定也会十分高兴。” 素娥是婉儿在掖庭中唯一的朋友,能让郑氏接纳并加以认同足以说明这同样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 当婉儿兴高采烈跑去告诉素娥这个消息时,素娥正在打扫巷头的青石台阶,适逢秋日,纷纷扬扬的落叶如曼妙的舞者,飘洒了一地的碎黄,素娥持帚踩阶而下,乌亮的发髻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她比婉儿年长一些,然而绝对称不上这宫中的老人。 “素娥姐,娘终于同意我随你去内文学馆啦!”语调中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素娥顺势就将手中的扫帚一扔,跳到婉儿身旁,拉起她的双手:“这可太好了!婉儿你也知道,掖庭姐妹中爱读书的不多,我终日跟顾老学士大眼瞪小眼,那情景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这下可好了,总算有人与我一道同老学士斗智斗勇了!” 婉儿听她渲染得夸张,忍不住笑出声:“阿姐,老学士才不会同你计较呢,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已经好些年了,就像个高深莫测的隐士一样,哪有闲情逸致招惹我们这些黄毛丫头呢?” 素娥点点头,也笑着说:“你说的没错,要不当年咱们的皇后娘娘也不会拜他为师了。” 婉儿将眼睁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说什么?他怎么会是皇后的老师?” 素娥这才四下仔细看了一圈,将婉儿拉的更近些,压低了声音:“婉儿,你可能不知道,皇后当年就是从这掖庭走出去的,她也在内文学馆呆了好久我听说皇后得势后曾有心对顾老学士高官厚禄,可他都回绝了,只肯呆在这掖庭学馆里。” 内文学馆设在掖庭,是专供皇宫中低等婢女学习基本礼仪、文学知识的地方,层次和级别自然算不得高,可这位老学士居然错过这等良机,甘心平庸。婉儿虽心生敬佩,却并不十分认同这种做法:“我倒觉得这般清高避世、埋没才学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婉儿,老学士当初若真是另作选择,你我今日哪里还有机会在他名下求学?虽说学馆里有趣的书并不多,但是老学士知道好多有趣的人和事,这才是我真正有所收获的东西。”素娥见婉儿认真了,竟有些着急。 婉儿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转念继续问:“阿姐,你知道的这些事情,比如说皇后的事情,都是顾老学士告诉你的吗?” 素娥面有忧戚之色,支吾了一会儿,声音却更小了:“倒不是老学士相告其实我曾是义阳公主的侍女,也是这个缘故,她的母亲萧淑妃被废杀之后,我便到这里来了” 婉儿的惊讶之情无以复加:“阿姐竟是淑妃宫中的旧人?”王皇后和萧淑妃之事虽平息了多年,但在后宫中的种种传言从来不曾消减,近些年反而愈演愈烈,各种神鬼之说在宫婢中广为流传,最为出名的莫过于当年萧淑妃惨死之前发的毒誓——“愿来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因此毒誓,宫中已是多年没有猫出没了。 “那这些事情阿姐是从淑妃处得知?”婉儿小心翼翼地问。 “淑妃曾多次不避下人说起武皇后早年入宫的经历,说是武皇后被冷落了多年,在徐惠娘娘的指引下,一心扎进了学馆之中”素娥慢慢说。 “淑妃说这些做什么?”婉儿还是第一次听素娥讲起这种隐秘之事,表示十分不解。 素娥隐约带了一丝揣测之意:“大约在淑妃心中,徐娘娘是武皇后这一生唯一不能战胜的女人吧,所以才常常拿出此事来,一逞口舌之快。” 婉儿表现出明显的不屑一顾:“王萧之败,想想也是必然的,如此狭隘心胸,哪里有成就大事的姿态?只是二人下场确实太惨了些王氏至死都只肯称呼武皇后为'武昭仪',可见这是一个内心多么骄傲的人,而萧氏能起那样的毒誓,定然也有几分真性情” “宫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因为恩宠是别人赐予的,所以哪有永远的恩宠也幸好我只是普通侍女,没被牵涉其中,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其实我倒觉得掖庭很好,清闲安静、远离是非,说不准还是宫中唯一一个可以安心终老的地方。”因为境遇的缘故,素娥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来。 婉儿没那么深刻的感悟,反而戳了戳她的额头:“阿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掖庭再好,也比不上那边的几座宫殿啊。”说完拉着她上前几步,伸手指向不远处。 太阳偏西,橘红色的光均匀地罩在美轮美奂的殿阁楼台上,明明是触目可及之地,却被几道宫墙划成了另一个世界。 婉儿和素娥谁也没再说话,就这样虔诚地站立着,像身处沙漠的绝望之人远望着绿洲中的海市蜃楼。婉儿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自己的面前是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是不是只有生出翅膀才能逾越呢?谁也给不了她答案,她也没想过会有答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 美玉初成(1):最厉害的武器 内文学馆算不得多么奇丽的建筑,馆内藏书也谈不上丰富,但是因为武后独特的眷顾,各种陈设一应俱,显得格外的宽敞明亮。本来掖庭是有宦官充当宫教博士的,专门教习宫婢书法、算数、歌舞之类,可婉儿始终提不起多么强烈的兴趣,当她知道内文学馆的存在后,心中向往之情与日俱增。 当日素娥大大咧咧,将婉儿带到顾老学士面前,有些故弄玄虚地说:“顾老学士,这就是婉儿了。”言语中似乎有常常提及婉儿之意。 顾老学士正翻阅着一册已然十分陈旧的卷轴,抬了抬眼,用了貌似责怪的语气:“我这学馆里常常被你‘偷借’出去的书,就是给这小丫头了吧?老夫久仰大名啊。” 婉儿捂住嘴,尽量不笑出声来:“婉儿不敢当。” 素娥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什么‘偷借’,明明就是借,偏偏要多加那样一个字。老学士就是较真得很。” 顾老学士将卷轴收拢,一双手显得有些枯瘦,冲着婉儿说:“婉儿,你早该来这学馆了,掖庭里这是最适合你的地方。说说看,这几年你荒废的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婉儿不服气道:“老学士,您怎么知道我的时间就是荒废掉了?掖庭的天空虽然四四方方,只有一角,可是我向来是用心看人看物,因视线所及往往都是模糊不清的错觉。” “是这样?”这位充满智慧,同时饱经沧桑的老人细细打量着眼前才十岁出头的女孩,不像是在质疑,相反像是在确认。 “就比如说,我身处掖庭之中,从未去过西域,可是我早已随着西域记去见识了各种奇闻异事,吹过了大漠的风,喝过了蒲桃酿造的酒”婉儿将手背在身后,有模有样地说。 顾老学士笑着摇头,还刻意瞪了一眼素娥:“难怪有一阵我的西域记遍寻不着,没想到素娥连我的心爱之书都敢下手了,真是无规矩可言。” 素娥故意视而不见,冲婉儿扮个鬼脸,恭敬中带了一丝调皮:“老学士,我们这两个没规矩的丫头今日给您行拜师礼了,虽说我在学馆时日不短,可这个形式却从没表示过,今日补上,为时未晚。” 两个女孩就在顾老学士面前学着男子行了个大礼。 顾老学士哪里消受得起,连连摆手道:“这可折煞我了,你们这两个——”一时间却又没作出合适的形容来,干脆意味深长一叹,“随你们了,还不快去读书!我手中的戒尺可远不如我本人仁慈!” 在内文学馆,婉儿度过了一段漫长却充实的日子,清寒的生活没有令她变得消沉庸俗,反而给予她无限的灵感和遐想。她一天天长大,却无暇顾及容颜的美丽、身段的窈窕,心里一直有个未解的谜团,不止一次想从顾老学士那里探知,可老学士不是装作耳背,就是呵欠连天,从来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想知道太宗喜欢过武皇后吗?那时她明明是太宗的才人。”这个胆大包天的问题就是婉儿一再追问的,这一次她问得如此直白、不加掩饰,令老学士当场楞住,纹丝不动。 半晌他才抬了抬不再漆黑的眉毛,淡然地说:“宫里女人都嘴碎,明明知道祸从口出,还是常常自挖坟墓,可婉儿你,想必不是为了多一份谈资吧。”紧接着又补充说,“这谈资十分危险。” 婉儿的表情异常严肃:“我不是好奇,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这其中一定有着非凡的东西。” “对于女子而言,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美貌和头脑,两者皆备,往往无坚可催。世上最坚硬的石头不是用刀斧劈开的,而是水滴而穿。”老学士说完这番话便折身进了书库,留下婉儿原地伫足。 是夜,婉儿细细回想着顾老学士说过的话,似懂非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 美玉初成(2):二娘心中的人选 十多年的光阴在李治眼里仿佛是弹指一瞬间,可当他对着铜镜的时候,他开始察觉到那几乎是另外一个人。多年的风眩病如同相爱相杀的伴侣,一直步步追随,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可是究竟又是因为什么,让李治相反觉得日子过得更快了。 还是王复盛一语中的:“以前圣人手中有把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多,后来干脆松了手,反而四肢活络舒坦了。这样的日子,过得能不快吗? “只是可惜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觉得头重,眼睛也越来越不好,有时你明明就站在我面前,我都看不清你的脸,我是实在想知道你老成什么样子了!”李治这玩笑话莫名让人心酸。 王复盛眼中泛出潮意,却同样语气轻松:“哪里是圣人看不清,是老奴这些年越发不成样,五官都长模糊了。” 李治明确表示不信:“你就哄着我罢了。”又缓缓添上一句,“那些大臣怕是连哄我的心都没有了。百司奏事,多是皇后决断,我不过是件体面的摆设品。”面上虽无叹息之声,心中怕是千疮百孔。 “圣人,老奴有句话,一直想说。”王复盛犹豫了好一会儿。 “你都这样说了,我能让你憋着吗?”李治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王复盛自然品出了李治对他的宽容,弯下腰去沉声道:“老奴或许一直错了,娘娘或许是真的在为圣人分忧。”他一连说了两个“或许”,作为向来决断分明的人,这不是他的习惯。 李治本来脸上有些笑意,手上也在随意捏揉着,这下都收住了,沉默了良久,有些艰难地开口,却也只说了一个“或许”。 一段时日之后,李治的顽疾又加重了,不知他和王复盛有过怎样推心置腹的交谈,一纸令皇后权处理政务的诏书很快发了出去。从此彻底结束了二圣临朝的局面。 对于武后而言,这道诏书只促成了一个变化,那就是从今往后在朝堂俯瞰众臣的人,只有她一个了。高处不胜寒那是寻常人的臆测,矫情而已。 在享受这至高权力的同时,武后保持着超乎常人的清醒,她很快意识到日理万机的背后,她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她毕竟是一个女人,皇后的身份限制了她与外臣的频繁接触,负责起草诏书的中书舍人用起来似乎也不那么顺手。 “秀梧,你说这个局该怎么破?”武后常常用这种慵懒的口气谈论丝毫不能懈怠的大事。时间真是因人而异,李治面目非的同时,武后却驻颜有术。 林秀梧追随武后多年,是她身边掌管机要的得力女官。听了这问话,秀梧凤眼弯了弯,声音清朗:“娘娘虽然外朝有许敬宗、李义府等心腹,可外朝的权力还是太大了些,何不从外朝分一些过来,由内朝女史负责掌诰承奏。” 武后见秀梧说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神情突然变了变,她的思维时常处于一种矛盾状态,一方面希望身边的人有着强大的洞悉力,一方面又不愿她们彻底洞悉一切。 这微妙的情绪虽然产生了片刻困扰,但还是很快释然了,“司马慎微娶了你这么聪明绝顶的娘子,珠联璧合,想必也是大有裨益。” “娘娘,秀梧惭愧。”林氏将下巴微微低了低。 “我一向喜欢骄傲得意的人,也从不随意胡乱夸人。二娘何必谦虚至此?”秀梧三十有五,在家中姐妹里行二,因此武后常在以示亲近之时唤她“二娘”。 秀梧是极其有分寸的人,深谙君臣之道,武后越是随和,她越是懂得回应:“奴婢哪里是谦虚?实在是心思迟钝,会错了娘娘的意竟懵然不觉,还请娘娘加以指正。”这下是自称都改了。 武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稍稍活动了一下脖颈:“内朝女史本就不多,如你这般出众者更是寥寥无几,制敕工作繁重,须天值守、随时候命,难不成我要向天下召集?世人又会如何揣测于我?” “据奴婢所知,这宫中不乏才学出众的女子。”秀梧十分肯定地说。 “这宫中?”武后皱了一下眉头,却立刻舒展了:“二娘心中是否已有人选?” 秀梧不做声,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绢纸双手呈到武后面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 回看过往:这皇宫何尝不是地狱 武后用细长的指甲将绢纸挑起,顺手一抖便将它平展开来,只见上面写了几行清丽中透出英气的小字,正是秀梧的笔迹。 “这是奴婢近日来在宫中无意听到的一首诗,特意誊抄下来,供娘娘阅示。”秀梧柔声禀明。 “霞窗明月满,涧户白云飞。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武后轻启双唇,一字一句念了出来,大约心有所触,赞了一句,“也是难得,身处宫廷,竟有如此豁达脱俗的山林之赏。” 秀梧看似无意地附和说:“这女子熟读诗书,不仅能吟诗作文,而且明达吏事,聪敏异常。” “我倒要问问是何人,能让二娘不吝这溢美之词。”武后吩咐侍婢将绢纸收好,正坐于榻,明明是有着戏谑意味的问话,眉眼中却透出威仪来。 秀梧面色从容,平静而答:“掖庭宫婢,上官婉儿。” 一听这姓氏,武后竟是一声冷笑:“我当是何人呢。”顺手拿起一只黄柑,一面缓缓剥着,一面拉长了声音,“可是上官仪家的女郎?” “正是。”秀梧并无多话。 “想当年,上官仪的诗作可是独领风骚,我对他也是刮目相看,只可惜”武后将话停留在此处,掰出一瓣柑橘,细细撕着覆在上面的白色经络。 秀梧一言未发,垂手而立。 “好啦,何必拘谨他的孙女想必也不会太差。”武后这话像是一句敷衍,嘴中边咀嚼边说,“这蜀中进贡的黄柑还是甜得太过了!” 秀梧这才接过来话头:“想来还是芦橘合娘娘口味些。” “还是二娘懂我,”武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一个转折,目中有了冷冷的光,“你是想举荐这上官婉儿么?” 秀梧微微扬了扬头,将心中所想说了一半,藏了一半:“奴婢不敢,只是这婉儿在掖庭里颇有名声,听说内文学馆的顾老学士也甚为推崇,这让奴婢难免心生好奇。可现在想想,不过是些宫人见识浅短罢了,实在不值得在娘娘面前如此细说。” 武后笑了笑,却即刻敛住:“顾老学士可不是你口中所说的见识浅短之人。” “是奴婢说错了话。”秀梧忙纠正说。 武后将手中的柑橘放下,慢条斯理把话说开来:“二娘,我倒不是挑你话中的纰漏,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上官婉儿不是别的什么人,如果有朝一日当她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她会作何感想?我倒也不是忌惮这些,只是不知这女子的秉性是否果真值得我去冒险,你知道,我素来不愿去做折腾的事情,也最恨人心变故。不过二娘做事向来谨慎,想必也是胸有成竹。” 秀梧这才心中有了底,毅然说了一句:“请娘娘放心,奴婢会为娘娘多方考察,绝不做那轻狂无章、自作聪明之事。” 武后轻轻一嗯,伸出一只手,近旁的侍婢赶紧上前扶住,“我乏了,想去休息一会儿。” 秀梧垂首:“奴婢告退。” 武后在侍婢的搀扶下,转身慢慢走进内殿的帷幔之中,或许是裙角带过的一阵风,将层层叠叠、轻薄如翼的帷幔卷起,升腾在半空中,久久未曾落下。 透过那层朦胧摇曳的帷幔,武后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属于自己的那片灰蒙蒙的天。那时她只有十四岁,住在掖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张稚气的脸和一颗无畏的心,便是部。她又想起进宫前,母亲那肝肠寸断的哭声,当时只觉特别不能理解。 “阿娘,你哭什么啊,我是去皇宫,又不是下地狱。”她这样对母亲说。母亲却哭得愈发厉害了。 “这皇宫,又何尝不是地狱。”武后突然说了一句。 “皇后娘娘,您说什么,有何吩咐?”侍婢怯生生地问。 武后也不生气:“我什么都没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 痛失挚友:人命如草芥 婉儿将那堆积如小山的衣物浣洗干净已近黄昏,冲回家时却依然是兴高采烈的,搓着通红的双手,对着母亲就是一通撒娇:“阿娘,婉儿好饿,快让我看看阿娘今天留什么好吃的了阿娘你看看我的手,明明是冻的,却像熟透了似的” 却见母亲郑氏一反常态,沉默得可怕,细心凑近一看,显然是刚刚哭过。 婉儿心上一沉,坐到郑氏身旁:“娘,出什么事了?” 郑氏将婉儿搂进怀里,声音有些哽咽:“婉儿,素娥素娥没了。” 婉儿一下从母亲怀里挣扎了出来,几乎就要哭出声:“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没了?” 郑氏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句,昨日那个还在院落里有说有笑的身影,回想起来是那么的鲜活灵动,只是朝夕之间踪迹再也难觅。 “到底是怎么回事?”婉儿的眼睛红红的,却硬是没落下泪来,“发生了什么?” “那小内侍对着素娥好一阵调笑,素娥情急之下,骂了对方一句‘阉人’,不想却被总管听到三十杖下来当场就没气了”郑氏想象不出当时的惨状,只能轻轻地尽可能简单措辞。 “就是因为一句话,或许还是戏言,他们竟然——”婉儿感到这个世界简直不可理喻,愤然抛出一句话,“人命难道真如草芥?这掖庭难道真是她们所说的‘活死人’堆吗?” 十多年前的那场剧变早已让郑氏领悟到人世无常的残酷,面对生离死别,她虽有了一些免疫力,此时仍是难以自禁,伸手拉住婉儿,语调凄然:“这宫中,本就是如此。”言语中大有认命的意味。 婉儿却一把推开,像是赌气般:“没有谁的命运生就如此?素娥本不会这样,她曾说过掖庭清净、远离是非,她明明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为了争一口气落得如此下场?” 郑氏看着倔强不服输的女儿,心上生出百般滋味,竟然不知如何去安慰。 婉儿像是看穿了母亲的心思,猛地拭去眼角即将坠下的一粒泪珠:“阿娘,你也不必费着心安慰我,我心硬,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得到慰藉带我去看看素娥吧,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郑氏被这最后一句话击碎了,伤心不能自抑:“怕是见不着了当时就让人裹了去,埋进西北角的‘野狐落’了” 婉儿立马要往外冲,被郑氏死死拉住:“你现在不能去看她总管说了,三日内谁都不许去祭奠” 区区一个掖庭总管太监,竟然是这里的天、这里的铁律。 婉儿愣愣地站在原地,无端地笑了,泪水却也随之倾泻而下。 一夜无眠,静坐到天边才出现第一抹亮光,婉儿便奔了出去,她一口气跑到了巷道的尽头。 望着一级级生满苔藓的青石台阶,婉儿再也无泪可流,她拿起放置一旁的扫帚,仿佛她就是那个每日天明就开始打扫石阶的素娥。她一级一级细心打扫,落叶积攒了一夜,铺得不厚不薄,踩上去有着细碎的声响。 她又想起在素娥之前,清扫台阶的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宫人,佝偻着背,一头银白杂乱的发。婉儿曾好奇地问过掖庭执事的大娘,那位大娘冷冷一笑,回答说:“她已经入宫五十多年了,东掖庭这四十六条巷道不知走了多少遍,闭着眼睛也能打扫,所以眼睛能不能看清无干系。” 心一下像是沉进没有边际的大海。 婉儿将握帚的手慢慢松开,索性跌坐在台阶上,霞光慢慢浸染着远方的天幕,掖庭一排排鳞次栉比的灰色房舍也渐渐也有了微光,就是这么一个炼狱般的地方,单纯的素娥却寄希望在此终老。 婉儿突然直起身来,她的视线投向了另一个角度,那一片宫殿美轮美奂,正恣意沐浴在晨曦之中。有美貌的宫女开始洗浴梳妆,她似乎看到明亮的铜镜里映出一张笑靥如花的脸,这笑,像极了素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 惊雷一声:皇后有意召见 西北角的“野狐落”是一块杂草丛生的废弃地,离世的宫婢便集中掩埋在此,因是常年无人照看的缘故,树枝上的乌鸦显得格外嚣张,成群结队肆意盘旋着,一声一声的长嘶令人心悸。 婉儿一手提着装满祭品的篮子,一手扒开半人高的不知名野草,小路是早就被掩盖了,只能一步步摸索着前行,直到最深处,才是那座凄凉的墓。 说是宫女坟,却没有墓碑,只有一块不规则的大青石,几道裂开的石纹诉不尽沧桑苦难,上面歪歪斜斜刻着一些蝇头小字。婉儿小心翼翼将篮子放好,抬起衣袖便去擦拭青石碑,尘垢点点褪去,碑文渐渐清楚了些,一行行,只有宫女去世的时间和年龄,无名无姓。 不自觉鼻上袭来阵阵酸楚,回想来时的路上一个好心的小太监告诉她,宫女坟那里的乱草像是带了锯齿般割手,大石碑也是摇摇晃晃、破败不堪,每一年宫里无端死去、消失的人不计其数,能被埋在这里,好歹也是入土为安,想想那些身首异处、尸骨无存的,长眠地下算是幸运了。这卑微的心声深深触动了婉儿的每一根神经。 擦到最新刻下的一行,手僵住了,呼吸更是一下凝结了,甚至不敢睁眼去看。 “仪凤二年,十八岁。”好一会儿,婉儿才鼓足勇气,只是一瞥便烙在了心上。她知道,这便是素娥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痕迹了。 疾风呼呼而过,猛扑上婉儿的脸,也跟刀子似的,刺得人生疼。 手微微颤抖着从篮子里拿出祭品,一样一样摆放齐整,口中是极轻极缓的声音:“阿姐,对不起,现在才来看你,带了你喜欢的胡饼和面汤,也没有更好的,你说想吃鳜鱼羹,婉儿竟是无能为力。”说完这话,硬是从嘴角挤出一抹涩涩的笑意,“阿姐,婉儿哭鼻子的样子,是你常常笑话的。” 折回的途中,婉儿满腹心事,素娥的遭遇让她悲恸之余,生出强烈的危机感,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死神离她那么近,而且随时都会降临。她甚至在想,自己的一生也会沿着这个轨迹,或许在寂寞和恐惧中生老病死,或许身遭横祸、死无葬身之地,没人会在意身边多了谁,少了谁,对于青石碑,也只是多记载了一个无名氏而已。这样的命运岂是一个无奈无助说得清。 婉儿没回掖庭那间黯然的小屋,迳自去了内文学馆。那里承载着过往的种种喜乐,虽会睹物思人,却是唯一令她心安的地方。 顾老学士正望着门外,见到神情抑郁的婉儿,开口说了句:“婉儿,你早该来了。”似是在留心等她。 婉儿不出声,担心一出声就会带了哭腔。这几日,她实在厌倦了无用至极的哭泣。 “逝者已逝,生者还需珍重。”老学士又说,他只字未提素娥,除了不愿徒添悲伤之外,还带了某种更深刻的意味。 婉儿还是没做声,只是重重点了一下头。 “婉儿,皇后有意召见于你。”见她并未完会意,顾老学士又说,他的话又轻又慢,却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 武后亲召(1):婉儿,不要去 这声惊雷轰隆一声在婉儿心上炸开,一时间难以置信,反问了一句:“皇后?召见我?” 顾老学士用淡然却严肃的神情再一次确认。 “敢问老学士可知所为何事?”婉儿有些忐忑,她还没从失去素娥的阴影中走出来,临头又遇到这样一件吉凶未卜的事,一时间然失去方寸。 老学士一贯和蔼:“不过是找你去问问话,或许还会让你应制几首诗,不用太过担心。皇后是个有气度的人。” 关于对皇后的这句评价落在婉儿耳里,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她想不明白这与“气度”何干?却也没心思和气力深究。 老学士一派轻描淡写的言词虽说没让婉儿完如释重负,可些许解脱还是有的,谢过之后又闲谈了一会儿,婉儿便向老学士告辞。 一只脚都已跨出了门槛,老学士叫住了她。 婉儿回头转身,老学士似是犹豫了一下,恳切地说:“这事回去告知你母亲,听听她的说法,但是做主的人是你自己。有很多事情,谁也帮不了,即便是至亲。” 婉儿回应了一句“是”,只觉喉咙里不是滋味。 说到皇后,那是婉儿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向往,她在内文学馆读书时,每当翻动一本从未读过的书,都会忍不住联想,这本书当年是否皇后也翻阅过,上面每一个发黄的字是否也都凝聚了她灵动的目光,指尖所触,光阴流转,婉儿像是也一道经历了那些浮沉这份神往非常微妙,久而久之,甚至成为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 当然,这是婉儿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当郑氏从婉儿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程度超乎寻常,有那么一秒,她感觉自己濒临崩溃。多少年前,也是这样一次毫无征兆的召见,她失去了家庭和至爱。多年后,她没理由不去怀疑这会是一次故伎重演。宫中的龌蹉和构陷从来不需要新意和逻辑,一切都只是随心所欲罢了。 她又一次紧紧拥住婉儿,拥住她生命的部意义所在。 “婉儿,不要去,好吗?”郑氏努力去克制情绪。 婉儿只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郑氏刻意笑笑,故作轻松:“伴君如伴虎,你那么小,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怕是话都说不周,那些礼数想必你也并不十分了解,就怕触犯了天颜,你连求饶都不会阿娘担心” “阿娘,我没那么不堪!”婉儿打断母亲的话抗议说,“阿娘,莫说你担心了,婉儿又何尝不担心?可是,皇后若要召见,又岂是我想去便去,想不去便不去的?我们没有选择,没人赋予我们这种权力。” 郑氏明白这道理,慢慢将环住婉儿的手松开,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冷漠中带着决绝:“婉儿,娘知道你一直暗暗发誓要走出这掖庭,掖庭在你眼里,暗无天日,怕是比那宫女坟还让你感到压抑绝望。我不能为你决断什么,只能在心中为你祈祷。即便你会身陷绝境,娘今日也只能如此。如果有朝一日,婉儿要去恨、要去怨,就怪天命吧。” 婉儿咬紧下唇,有些恨恨地说:“我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一记事起便身在这掖庭,但我确定没人是注定要出生在掖庭的,我也定然不是困死在这里的命,我不愿成为下一个素娥,我甚至想成为另外一个——”埋藏在心底的话戛然而止,周围一片寂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 武后亲召(2):除去你们的贱籍 武后召见婉儿的日子在初春里,是个阴天,寒意还未完消退,可婉儿心中却带了一抹明亮和暖意。 沿着长长的甬道,十四年第一次走出那片宫墙,一名面无表情的宦官传了武后口谕,接着带了婉儿弯弯绕绕行进着,似乎是走迷宫般,充满了刺激和新鲜,却又然不知后果。 武后召见婉儿的地方是紫宸殿,这所便殿帝后常常用来接见亲近的臣属,只是这份荣光当时的婉儿并未细察。 跪伏于地,心跳的节奏明显不同于往日,只听得一个声音高高在上,穿云凿石般:“你便是掖庭中那个颇有名声、才学出众的婢女?” 婉儿低头作答:“回禀皇后娘娘,奴婢只是粗通文墨,实在才疏学浅,愧不敢当。” “敢不敢当,本宫一探便知。徒有其名,掩盖不住;光芒四射,同样遮挡不了。”武后的语气平稳中透着威严。 婉儿倒抽了一口冷气,本该保持沉默却迎难而上:“请娘娘出题考校。”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武后嘴角一挑,冲身边人道:“令月,你何时这般干脆过?”慈爱之意溢于言表。 一个天真却高傲的声音透出浓浓的不满来:“母亲,女儿师从鸿儒,自持有度,倒是无知者无畏,才敢信口开河。” 这话中的犀利刻薄令婉儿如芒在刺,可她告诫自己不能退缩。事实上,激流而上,不进则退。 “你这孩子,真是宠坏你了,竟然如此目中无人。”明明是责骂的言语,可仍是慈母的腔调。只是角色一转,面对跪在地上迟迟没有抬头的小人儿,武后恢复了姿态,沉着声:“你叫婉儿,是吧。” “回皇后,奴婢上官婉儿。” 武后问得极怪:“我知道你姓什么,可你知道你姓什么吗?” 多年掖庭的生活,冥冥之中婉儿早有思量,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有故事,怎么会唯独自己身世简单呢?母亲郑氏多次有意无意告诉她,她们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迫于生计才入宫为奴。敏感的婉儿早就意识到这或许是离真相十万八千里的谎言。可是既然母亲不愿如实相告,那么必然有着她的道理。聪明人的苦恼往往来源于刨根问底,婉儿不想庸人自扰。 因此坦然而答:“奴婢并不知道‘上官’二字意味着什么,奴婢也不想知道。婉儿的世界一睁眼就是如此,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甚好。”武后竟有赞许之意,和缓了一下语气,“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婉儿这才缓缓直起身,抬起头,映入她视线的是一张美得与众不同的脸,这种美不仅是女子的柔媚娇艳,而是多了一份刚毅沉静,岁月的积淀成就了非凡的风骨,举手投足都是倾倒众生的光彩,这便是她神往已久的武皇后。 “这丫头挺好看。”依然是那天真高傲的声音,只是此时童真的味道重了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婉儿用余光扫了扫武后身边说话的女孩,年龄与自己相仿,方额广颐,眉眼精致,鼻子十分挺拔,鼻尖尤其好看。 “太平这次说话还算公允。”武后笑着说。 “奴婢见过太平公主。”婉儿行礼,方才入殿时远望,并未看见御座边还有旁人,想来这太平公主李令月也是突然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她是李治和武后最小的女儿,倍受宠爱,从小飞扬跋扈惯了,可任性刁钻之中也不失几分真性情。 “母亲,女儿真心好奇,这小婢女究竟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她的诗作居然能在宫中广为流传,相形而下,倒是我们出身皇家的小辈失了颜面,一首能拿出手的诗作也没有”太平公主心直口快。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令月。”武后粲然一笑,有种寒梅怒放的感觉。 “母亲——”太平嘟起嘴,拉长了声音,瞪了婉儿一眼。 这迁怒在婉儿看来十分率性可爱,心中对公主莫名生出几分好感来。 “好,好,好。”武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拿正眼瞧了婉儿,“太平想不明白你的独特所在,说实话,本宫也想知道得多一些。这样吧,我今日在花园中散步,繁花入眼,不禁想到宫中流行的剪纸彩花,只觉栩栩如生,仿佛能以假乱真,一时间心有所悟,却难以成章,你为本宫应制一首如何?” 婉儿凝神一想,并未做太多停顿,脱口而出:“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武后微微怔了一下,又说:“你擅长书写山水清音,我又一贯偏爱松桂,你起一首四言吧。” 婉儿即刻吟出:“枝条郁郁,文质彬彬;山林作伴,松桂为邻。”文句柔美简约,浑然天成。 “好一派山幽水清,静美隽永的景象!”武后不禁点头赞道。 一侧的太平公主更是难得的沉静。 武后只觉意犹未尽,又随手找了几处题材令婉儿即兴赋诗,婉儿皆是须臾而成,且声调和谐、情景交融,文风清新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感。 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未加修饰的美丽少女,武后有些恍惚,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这般卑微渺小,却又同样天赋异禀。只是不知,这才女的胸襟是否同样豁达开阔? “婉儿,听说你爱读史书,能说说对吕后有何见解吗?”武后看似问得云淡风轻,声音都含着笑。 聪慧如婉儿自然是心领神会,可她不懂阿谀附和,只管直抒胸臆:“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对这女中豪杰多有崇敬之心,以柔弱之躯担社稷重任,何其风范!世人皆说女子当是脉脉温情,可权柄天下的铁腕也可嫩如削葱,非凡女子的心智和魄力又岂是超出七尺男儿零星半点儿?” 这番质朴热情、发乎内心的话深深打动了武后,她甚至有些感激婉儿的仗义执言。这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和太平一样,都是上天送到自己身边的。 “婉儿,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我身边,跟着林舍人学习掌管书案,也和太平做个伴儿,她身边尽是些蠢丫头”武后慢慢说,充满了怜爱。 婉儿望着皇后衣裙上用金线织成的牡丹,明明是梦寐以求的时刻,却犹豫了。 武后又说:“本宫这就下令,除去你们母女的贱籍,迁出掖庭。” 婉儿叩头长揖,只觉嘴边多了一丝咸中带甜的味道。 这让武后彻底动了恻隐之心,心底一声长叹:婉儿,你又何须谢我,这本就是属于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