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臣(科举)》 正文 1.楔子 至和九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打从正月下了三场雪,铺天盖地的,前一场的积雪还没来得及化干净,就又赶场似的下起来了,转眼就积了老厚,还压塌了京郊的几间民房。逢着这样的天灾,京城的百姓们也不全依靠官府救助,家家户户自发地拿着扫帚上街扫雪,愣是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几条主干道清理的干干净净。 京城的百姓毕竟同别处的不同,皇城根下长大,聆听的是天子教化,与生俱来就带着优越感。太阳越过灰色的城墙,照亮了这座城市,青砖街道,黑瓦白墙,乌沉沉端合肃穆,亮堂堂如沐圣光。再也没有比这座城市更好的地方了。百姓们拎着扫帚往家走,眉宇间都是精气神儿。 应和着日光,从城市西北角传来钟鸣,钟声如同水波荡漾开来,一声一声,扩散至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听到钟声的人不禁停下脚步,仰着头往远处看去。 这是贡院的钟声吧。考试已经开始了? 有十年没有听着了,今儿又听见了,真好。 终于,又开了科举了。 但愿路边的积雪不要沾湿了举子们的鞋袜,但愿路远的学生们不要耽误了考试的时辰,但愿他们昨夜好眠,但愿他们今朝得中,但愿他们登高望远,保这四海宴安,天下清平。 “我说什么来着,这科举废不了。科举废了,读书人就要反了。”内阁次辅徐公端端坐在马车中,他说完,贡院的钟声正好敲满九下。 钟声一停,整个世界便归于寂静。 他刚刚过完五十岁的生日,乌纱帽压着霜寒的鬓角,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矍铄。 “老师说的是。要是连读书人都反了,天也就塌了。”苏榭说道。 苏榭话音刚落,马车猛然停下来。他急急扶住老师,推开车窗往外看,便听车夫说道:“大人,前面好像封了路了。” 这是朱雀大街,是直通皇宫的官道,怎么可能封路:“哪个有胆子敢封这条路!” “好像是瑞王的府兵。” 徐公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去看看。” 当今皇帝已年逾不惑,孩子生了一大堆,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两个,一个裕王一个瑞王。首辅闫炳章一直在暗地里支持瑞王。徐公手敲着窗框,眼角向下的细纹掩藏着眸中的计较。难不成 便在此时,苏榭回到了车上:“老师,是瑞王爷封了路。原来是有个士子耽误了考试时辰,进不了贡院。瑞王便在这大路上给他开了考场,亲自监考。” 徐公默了默,道:“前朝庆灵帝开科举取士,丞相莫青因身残被挡在考场之外,庆灵帝在当街设考场,亲自策问,不拘一格委以重任,终成一代贤臣明君的佳话。瑞王爷,这是在效仿明君啊。” 苏榭蹙眉道:“可咱们那位圣上瑞王爷就不怕犯了忌讳?” “你啊,还是参不透圣上的心思。” 徐公敲着车窗的手指顿了顿,道,“牧洲,我想安排你进瑞王府做讲师,你意下如何?” 苏榭的眸子闪了闪,拱手道:“全听老师安排。” 马车转了方向,换了条路往皇宫而去,车上却只有徐公一人了。 “牧洲,打听打听,这个瑞王爷监考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学生问出来了,叫唐挽,还是广西省的解元。” 唐挽徐公抬手揉了揉眉心 车夫放缓了缰绳,问道:“大人,前面到玄武门了,您从这儿进宫吗?” 徐公的眼皮微微颤抖:“绕。” “是!” 是不敢,还是不愿?徐公不想跟自己争辩这些。从十年前那件事之后,他便再也见不得玄武门了。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夹道边的积雪开始消融。徐公捏着袍角快步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于是慢下脚步喘口气,抬头看看,冗长的夹道才走了一半。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多年了,熟门熟路。他还记着第一次走的时候,只觉得宫墙巍峨,皇城煊赫,心道这是一条能通天的路。可是越走到后头,就觉得这宫墙越来越高,路越来越窄,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 是老了。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走成了一个知天命的老翁。 西阁还是以前的样子。徐公立在白石台阶上,捏着袍角,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 还是不见了吧,见了又能说什么呢。他把袍子都捏出了褶子,转了身,却听身后有人唤道:“徐阁老,下官见过阁老!” 来人是翰林院的学士,姓什么徐公记不清楚了,只是打过几次照面而已。他几步迎下来,说道:“阁老来得正是时候。”抬手指了指屋里,压低了声音道,“这下午考完试,卷子就要送过来了。可卢公他。” 徐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每一寸表情都是拿捏好了的,让人猜不出心思:“圣上钦定了卢焯为本科的主考官,你们只管听他的就是。” “可卢公连样卷都不让定我们可怎么看卷子呢。” 徐公抬眼望了望洞开的大门,只看见一片深幽。他叹了口气,往里面走去。 “什么狗屁言论!”一进门便闻见一股久违的小兰花烟草的味道,继而便是高声唾骂,“每一篇文章都是心血之作,仰仗的是天成的那一点灵性,岂能用什么八股规制c什么典论多寡来评判高下!你们这是作践文章,这是作践举子!斯文扫地!选出来的都是如你们这群庸才!万马齐喑!哀哉!” 几个官员匆匆退出来,一个个都是面色发青,见了徐公拱手行礼。徐公点了点头,掀开绣锦门帘走了进去。 云山雾罩,烟雾里坐着一个人影儿,手里举着的烟锅还冒着零星的火光。 呵,关了十年,也没把这口烟给戒了。 徐公刚想说话,一张嘴却被烟味儿呛着了,捂着嘴咳了几声。那人的目光却投过来,隔着影影绰绰的烟雾,唤了一声:“公望。” 窗子打开,烟雾散尽。冷风趁机吹进来,拂在脸上刺骨的冷。徐公看着眼前的人,青色衣衫,白玉般的一张脸,蓄着淡淡青须,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自己却已经老了。 “你可还好吗?”想过无数种开头,却最终流于俗套了。 “好,当然好。读书c著论,我一样都没耽误。皇上圈着我,又何尝不是被我圈着?我知道我总能劝得动他。十年,不算长。”他笑,眉宇中尽是骄傲快意。 这个人,当真是一点都没变。用十年光阴,完成一场劝谏。徐公忽然觉得嘴里发苦,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却是一杯苦菊,便觉得更苦了。 “未曾想到,你会答应出来。” “做臣子的,总不能一直抓着君上的过错不放。皇上准我官复原职,仍是翰林院大学士,”卢焯脸上难掩喜色,道,“你们都还好吗?我听说闫炳章做了内阁首辅,白圭也入了督查院。我还没来得及见他们。” “是,各自都安好。”徐公道。 “那唐奉辕和赵谡呢?他们是否也被启用?新法如何了?” 原来他并不知情 徐公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经年的官场沉浮早已让他练就了一身本事,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 “我来见你也是不符合规矩的,你还是先好好主持完这次科举,为朝廷多选贤才。”他如坐针毡,只觉得自己来错了,于是起了身,道,“你且先做好这个差事。等此番科举结束了,我们再聚不迟。” “我想见他们,他们却都不来见我。唯独你来了,这还没说几句话,又要走。”卢焯蹙眉道。 徐公叹了口气,道:“这会试停了三届,这一次重开,便如同黄河泄口,泄出的不仅是士子的意气,更是天下人的怨气。八股文章虽然死板了些,却中规中矩,任谁也挑不出错来。你可记着我的话,这一次的差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们都老了,求个善终吧! 他说完转身便要走。卢焯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一口郁气梗在喉头。 怎么会这样?怎么同他想的不一样? “公望!”都快要走出门了,仍是被他叫住,“等这个差事完了,我们再一起去稷下学宫讲学,好不好?” 徐公背对着他,闭上眼睛,遮挡住眸中铺天盖地的愧色。是不是要告诉他呢?这怎么能瞒得住。迟早是要知道的。 “没有稷下学宫了。拆了。你在圣上面前也休要再提。”他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未曾看到身后人眼中的光亮瞬间寂灭。 走出了大门,徐公又在台阶前站了一会,听里面的动静。他以为卢焯会打碎杯盘,会愤怒,会大叫,可什么声音都没有,比他来之前还要安静。 他应该能想开的。十年圈禁,多少也磨掉了他身上的锐气。失而复得的自由,官居一品的高位,难道不比那一场脆弱的梦境更值得人留恋吗?他必须从那些虚妄中醒过来,毕竟当年的人,都已经醒了。 徐公又站了一会儿,转过身便走了。 夕阳西下,在卢焯的案头扯出三尺暖光。西阁里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了他一人,独自面对眼前的空旷。过去十年的时光里他从未感觉到寂寞。可今日,寂寞却像一条毒蛇,死咬住他不放。 外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帘子一挑,值夜的太监探头进来:“大人,宫门就要下钥了,您不回家吗?” 回家?他被圈禁了十年,家宅覆灭,骨肉离散。他哪里还有家? 小太监见他不说话,便道:“奴才今晚值夜,您有事来东阁吩咐便好。” 小太监走了。卢焯仍然坐在原地,手里拿着他的烟袋,一口一口抽着烟。窗外渐渐黑了下来,他起身点亮油灯,簇红的火苗一闪,照亮了整个房间。 房间里堆满了会试的卷册。卢焯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结束了会试的那一晚,是怀着怎样忐忑与焦灼的心情辗转难眠。这一封封卷子,不仅仅是纸墨文章,更是学生们一腔热血c社稷的百年希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卢焯从离自己最近的卷堆里抽出一张,凑在油灯底下细细看起来。文好,字好,结构也好。立意高远,观点洞达,是篇不世出的好文章。他很想知道写这文章的人是谁,可卷册加了密,名字都用红漆封着。 卢焯将烟袋杆子放下,双手用力,将红漆封印撕开。学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唐挽。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名字也好。 这么好的名字,这么好的文章,这么好的后生。可惜了。 他将卷子缓缓凑近灯火。他的手很稳,灯火也很稳,不一刻便燃烧了起来。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形成一个诡异的符号。 掌灯时分开始刮风,刚一入夜就下起了雪。雪花扑簌簌地,漫天彻底,又紧又密,像是天神罗织的一张大网,要把这个京城都装进去。忽然渺茫中传来了鼓声,咚咚,一声又一声。是谁在这个时候击鼓?又是什么鼓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徐公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睁开了眼睛。 登闻鼓!这是玄武门前的登闻鼓! 急忙披了衣服起身,走出门外,只见西北角火光冲天,可不就是皇宫的方向么?一阵恶寒侵袭了他全身:“快!备车!去玄武门!” 存放会试卷册的西阁火光冲天,赶来救火的太监们排成队运送水桶,一桶一桶的水泼进去,如同石沉大海,并不能使火势减弱一分一毫。漫天的飞雪,漆黑的天幕,簇红的火焰,映在御辇上君王的眼睛里,变成中烧的怒火。 “怎么回事!”皇帝道。 总管太监立马调过来当值的小太监,一脚踢在他膝盖窝里:“皇上问你话呢!” 小太监伏在雪地里抖成一个,说:“回圣上,入了夜大人们就都走了,只有卢焯大人还在。小的查夜的时候大人正在抽烟,许是那烟袋锅子走了水” “把卢焯给朕救出来!” “皇上,有人敲响了登闻鼓!请您去玄武门升堂!” 登闻鼓一响,不论何时何地,皇帝必须升堂。 除非军报,任何人敲响登闻鼓,不论是何原因,是何身份,都要先受三十笞刑。 什么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敲鼓? 雪茫茫地下,火烈烈地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一章 这场雪一连下了十日,唐挽也一连病了十日。 在冰天雪地里坐了六个时辰,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考完试便开始发烧,昏昏沉沉烧了两天,好在年轻,渐渐也恢复了过来,这几日只是觉得浑身乏力,神思困倦。今天早上吃过药,歪在床上读了一会儿书,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元朗一进门就看到软榻上蹙眉睡着的人,以为她又难受起来了,几步走到床边想探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想起来自己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怕再激了她,只能搓着手在床边站着。 唐挽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白玉般的脸上泛着潮红,长长的睫毛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扑簌簌颤动着,挠在人的心坎上。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唐挽的五官也生得太过秀气了些,身量也瘦小,应该是年纪小还没长开的缘故。元朗想起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不禁勾了唇角。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两个进京赶考的学子在旅途相遇,吟几首彼此熟悉的诗句,谈一谈远方的理想,再加上几杯热酒,很容易便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来。可唐挽又与他不同。元朗家教严苛,从小上的是最好的私学,他的学问来自高墙之内,案牍之间,是照着先贤理论一笔一画摹出来的。可唐挽却来自江河湖海,文字里带着一股天地间的灵气,不雕琢不造作,就是单纯的好。 这是元朗没有的,他新鲜,他喜欢,他珍视得很。 感觉手掌已经搓热了,元朗才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唐挽却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点了墨的眸子转了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你还烧不烧了?”元朗问。 “好了,就是没什么精神。”唐挽坐起身,扯了外卦披在身上。 元朗也在床边坐下来,说:“那药方子里有安神的东西,原是为了让你睡得好。既然不烧了就停了吧,该活动活动,要不然越躺越虚弱。” 唐挽点点头:“是这个理。”于是便唤了家奴乔叔进来,只吩咐喝完这一副就不再抓药了。 房间里还是冷。元朗将炭火盆挪进了些,也脱了靴子上床暖脚:“这几天你病着,也没顾上跟你说。听说皇宫里走了水,把内阁都烧了。” “啊?那我们的卷子呢?” “不知道啊,贡院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反倒是举子们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元朗说,“今天晚上李世清在望嵩楼请客,他父亲在朝里做官,兴许能知道点消息。” “那还等什么,咱们也去听听啊!”唐挽急急穿衣下床。 “哎,你这身子能吹风吗?” “那也得去啊!卷子烧了,你我前途未卜,还坐得住?快点儿的啊!” “好好好!你先穿好衣服,别受了凉。鸣彦啊,鸣彦!备车!” 望嵩楼的一层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是今科应试的举子。唐挽和元朗赶到的时候,只有角落里还剩了一张茶桌,两人便坐了下来。 李世清坐在正当中,一身靛蓝锦缎长袍,手捏着玉骨镶金折扇,扇子只捻开一角,扇着胸口,扇面上粉霞簇拥的牡丹甚是扎眼。他也是举子之一,不同的是他家在京城,父亲又领着一科给事中的职位,故而消息比一般人要灵通得多。他又很喜欢将自己的消息与人传播,久而久之在举子们之中也积累了一些威望。 这一次皇宫走水,大家自然都把他当成了权威。 李世清也不负众望,直将那一夜走水的场面描述的天花乱坠,好像他就在现场看着一般。众人听说那西阁的大火把卷册烧了个干净,不禁露出悲戚愤懑的神色,又听说主考官卢焯为了抢救卷册而葬身火海,一时沉痛不已,甚至有人流下泪来。 卢焯卢继盛,两榜进士,三元连中,是当世有名的直臣c谏臣,有他当主考官,士子们才有底气。如今听说他去了,众人只觉得心灰意冷。许是我大庸国运不齐,名臣良相接连陨落,使奸人当道。这等了许久的科举,恐怕又成一场虚幻了。 “论人品论才学,满朝上下哪个能比得过卢公?若换了别人来主考,只怕这科举又沦为了达官贵人们的晋升的渠道。” “你我出身寒门,哪里比得过那些世家子呢?还不如趁早回家,省得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见众人议论纷纷,李世清觉得自己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大家也不要灰心,听说蔺如是先生已经入宫,要接替卢焯大人,重新主持会试!” 刚才还心灰意冷的众人,瞬间就被点燃了。唐挽用手肘撞了撞元朗,问道:“这蔺如是是什么人?” 元朗好看的眼睛睁得老大:“你竟不知道蔺先生?” 唐挽摇摇头。 “《四书集注》你没读过?《山溪笔谈》你没读过?”元朗摇了摇头,“匡之啊匡之,没读过蔺如是,你罔为读书人啊!” 如果说卢焯是当世才子,那蔺如是就是一代大儒。 他一生著作无数,不受官爵不要俸禄,以白衣之身入皇宫为两代君王讲学,人称白衣卿相。他最为世人称道的事迹,便是十年前在稷下学宫开坛讲学,三教九流c贩夫走卒,只要想学,来者不拒。那时候,整个京城都要称他一声先生。 “听说这位蔺先生最是不羁的性子,当年先帝请他做太子太傅都被拒绝了。怎么如今会愿意接这样的差事呢?怕不是假的吧。” “若真如此,蔺先生就是在给咱们主持公道啊。” “世清,我等生在外省,无缘得见。你从小在京城长大,倒是与我们说说,那稷下学宫是什么样子?” 李世清被人捧了几句,便飘飘然起来:“要说这稷下学宫,是何等的煊赫” “什么人,在这儿议论稷下学宫。” 李世清话头刚起,便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扼住。众人循声望去,二层楼梯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的公子。他穿着云纹织锦的袍子,头戴紫云冠,手捏着一柄折扇,上写着“无远弗届”四个大字,懂行的人一看便知是文征明的墨宝。 他生着一双凤目,眼神睥睨,神情清冷倨傲。皇城脚下这般人品,必是贵人。 李世清忙上前见礼:“见过闫公子!” “你认得我?” 当朝首辅大人闫炳章的独生子,大凡京城里有点眼力见的,那个敢不认识呢? 闫凤仪已经摇着折扇走下楼来,身后跟着家仆随从。他在李世清面前站定了,上下打量了他,问道:“你家也有人在朝?” 李世清一喜,自觉得了个攀附的好机会,忙说道:“家父李达,任礼科给事中。家父在家常提起闫首辅在朝堂上的风采,今日一见闫公子,果然是器宇轩昂,令我辈敬服啊。” “礼科给事中,正七品的官,还不足以位列早朝,怎么见得着我父亲?” 李世清霎时变了脸色,一张脸憋得紫红,羞愤得不知该往哪儿去。 闫公子顺着台阶而下,走到当中站定了,这位置实在是恰到好处——既与大堂众人拉开了距离,显得高高在上,又能将所有人看个清楚。他凤眸扫过当场,很是带了些傲气:“你们这些学子,还是多花点时间好好读书做学问,没事别聚在一起议论。犯了忌讳 。”说完,也不管旁人的反应,兀自摇着折扇离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二章 李世清自觉得没脸,又坐了不多会儿,也悄悄走了。众人也该散的散,剩下一些不愿离去的学生们,聚在一起,喝茶闲聊。 唐挽他们的桌前也围了三个人。头先一个是冯晋阳。他是商贾出身,为人爽朗疏阔,最爱交朋友,唐挽和元朗刚到京城时与他下榻同一个旅店,做过几天邻居。剩下的两个人是冯晋阳带来的朋友,一个叫沈榆,浙江省解元,另外一个叫冯楠,安徽省解元。 再加上唐挽这个广西解元,元朗这个山东解元,小小的一张茶桌前围坐了四个状元的热门人选。自己被四个省的人杰包围,冯晋阳顿时觉得压力很大。 沈榆这个人唐挽曾听说过。江浙士子多才俊,自前朝科举创立,状元三十六人中,有二十七人的祖籍都在江浙一带。沈榆作为浙江省解元,是今科状元的热门人选。听闻他也曾放出“不成状元不入朝”的豪言。一旁的冯楠却是个沉默寡言的。元朗遇见生人也不爱说话,所以整张桌上就只剩了唐挽和冯晋阳聊上两句。 “刚刚那个是谁啊,好大的派头。”唐挽问道。 “内阁首辅大臣闫炳章听说过没?刚才那个就是他的独生子,人称小阁老,京城只手遮天的人物。听说啊,攀上他,比攀上闫阁老都管用。”冯晋阳道。 唐挽挑了挑眉,心里为李世清捏了把汗。这可是马屁没拍成,拍马蹄子上了。 “那稷下学宫又是怎么回事?” 冯晋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十年前的事儿了。好像是有读书人造反,皇上动怒,杀了好多人。没听刚才闫公子的话么,可别再提了。” 唐挽点点头,便转了话题:“卷子烧了,不知是不是还要再考一次。” “考便考,我们有何惧?”沈榆开了口,顾盼间都是骄傲神色。 “是是是,几位都是人中俊杰,真才实学,考几次都不怕,”冯晋阳笑着说道,“咱们同年的关系最为牢靠,往后各位高升了,可别忘了帮衬帮衬啊。” “呵,”一旁坐着的冯楠忽然一声冷笑,“皇帝重开科举,就是为了选纳贤才,肃清官场结党营私的不正之风。谁知道选上来的也一心想着结党。真是滑稽。” 他这话着实说得有些过了。冯晋阳脾气却是出奇得好,只是脸上红了红,道:“广汉,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挽刚想说几句和事词,却听身边元朗说道:“不过是句意气话,冯兄又何必当真。” 奇了,元朗居然会给人圆场子。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唐挽对元朗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别看元朗平日里总是一副淑人君子谦以自牧的模样,其实那些都是表象。真正的元朗不仅恃才傲物眼高于顶,还有着喜欢看别人出丑的恶趣味。 唐挽干脆什么也不说了,手撑着头,等着看元朗的表演。 元朗继续说道:“不过听冯兄所言确有道理。这结党营私之风该如何肃清,倒想听听冯兄的高见。” 唐挽一拍大腿,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挑事才是他的作风。 那冯楠也不含糊,说道:“如今官场的混沌,就是因为赏罚不明。官员考核任免不遵循规矩,全凭个人关系。以至于大批官员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纷纷结党站队,把精力都花费在了迎合上司喜好上,又怎么能有心思踏踏实实把政绩做起来呢?所以肃清此种种,关键在吏部。须要明确官员任免c审核制度,并且铁面无私地执行。” 众人缄默不语,却是元朗轻叹一声,道:“冯君一番话振聋发聩。只是,未免流于表面了。” 冯楠冰山脸上微微一丝裂痕:“倒请谢君指教。” 元朗道:“吏部虽然主管官吏审核任免,可是本身也在官员体系之中。一个部门,同时兼着立法c执法c监察三项职能,没有制约,必然乱套。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吏部,而是督察院的权重太轻。唯有将督察院的监察功能落实,方能解决问题。” 唐挽暗自点了点头,果然他一句话就点出了体制的疏漏。冯楠亦沉思不语。沈榆的眼睛闪了闪,第一次直直地看向元朗,眸中有些激赏,又有些别扭。 唐挽看在眼里,不禁挑唇一笑。都是大浪淘沙选出的人中龙凤,谁能服气谁呢? 冯晋阳说道:“广汉和元朗所言切中要害,不愧是我们之中的佼佼者。这以后官场上大家还是要多多交流,互相监督,互相帮助。哈哈哈。” 唐挽大病初愈还有些咳嗽,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便先行告辞 。望嵩楼在城北,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便雇了辆马车。上了车,便听元朗说道:“那个冯楠,倒是有些见识,以前竟没注意到他。” 唐挽心里想着科举的事,并没有搭话。 元朗又说道:“匡之,这一晚上了你都没有一句话。想什么呢?” 唐挽有些没精神,靠墙闭着眼睛,道:“我一直在琢磨。冯楠,他姓冯,名楠,字广汉,名字的出处在哪里。” 读书人的名和字都十分讲究,大多有出处。比如元朗,姓谢,名仪,字元朗,便是取的“一元始太极,太极生两仪”之意,可见家族道学底蕴深厚。而唐挽名字是老师给起的,单字一个 “挽”,表字匡之,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意思,是老师的一片苦心。 元朗被她这番没来由的话说得有些懵。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诗经·周南·汉广》了。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永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唐挽含笑道:“诗三百篇,他老爹偏偏选了这首柔肠百转的诗句入他的名字,可见是个情种。那么个情种老爹,偏偏生出个铁面无私的儿子来,你说好不好笑。” 两人相视,未几,忍不住大笑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三章 几日后,贡院发下诏书,皇帝要在集贤殿召开殿试,亲自命题选才,并且任命蔺如是为翰林院大学士,担任主考官。内阁首辅闫炳章c次辅徐阶并大学士六人监考。 得了消息,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有当世大儒蔺如是做主考,学生们也都备受鼓舞,对这场殿试无比的期待。 “元朗!元朗醒醒!” 元朗睁开眼睛,就见唐挽站在他床前,一身墨绿色直缀深衣,头戴玄巾八角帽,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如同点了墨般。 “你傻笑个什么劲儿!再不起可就要迟到了!”唐挽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酒气铺了一身,咕哝道:“你也喝太多了吧。” “不多,不多。”元朗扶了扶头,抬手去取放在床头那件一模一样的墨绿色衣服,道,“今日殿试,刚刚好。” 唐挽捧起他的脸,小巴掌啪啪拍了几下,道:“赶紧醒醒,当心治你个御前失仪之罪!” 等到了贡院门前列队的时候,元朗脸上还留着浅粉色的巴掌印。他摸了摸脸颊,心里委屈,怎么能打我呢?不过还挺管用,酒是真醒了。 唐挽偷偷瞥了他一眼,眼角藏了笑意。两人相识不过三个月,在这不多的时日里,唐挽总结出了与他相处的三条铁律: 第一,不要与他争辩。元朗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且他的才华多用于遣词排句之中,故而从来不肯在口舌上落人下风。曾经唐挽就 “子非鱼”这一话题与他展开了一场辩论,一辩就是三天,结果是现在看见鱼就想吐; 第二,不要让他喝酒。元朗虽然好逞口舌之强,却并不惹人讨厌,就因为他平素还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遇到感兴趣的话题才会一开金口。可是一旦喝了酒,他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话唠。见着什么都要聊,跟谁都有的聊。那叽叽歪歪的程度,能活死人c肉白骨; 第三,不要同他斗诗。唐挽一度怀疑他是李太白再生。每逢朋友聚会赋诗,他的纸都不够用,故得了一个绰号叫“诗霸”。若是在酒后那就更不得了。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他则是斗酒诗百斤。 为了今日的殿试,元朗昨晚喝了点小酒。看这酒后初醒热血沸腾的状态,今日殿试的头筹怕是非他莫属了。 集结完毕,士子们成队出发,由安上门入皇宫。脚下是黑沉沉的砖道,两侧是朱红色的巍峨宫墙,这条夹到又宽又长,尽头的青天被夹成了一条线,隐约可见金灿灿的琉璃砖瓦,与天相连。 这便是皇城,蹦一蹦就能够到天的地方。士子们鱼贯穿行于宫墙夹到间,如同一股墨绿色的清流,注入火场。 拾台阶,入大殿,掀袍下拜,口称万岁。起身时元朗踉跄了一下,唐挽暗暗扶他一把,两人一左一右分开,各自入席备考。 纸是上好的雪花宣,墨是拔尖的吏青墨,湖笔温柔顺滑,大殿温暖如春,可比当初在大街上雪地里要好了太多。唐挽挽了袍袖,笔尖吸满了墨,悬于纸上,却忍不住抬头往座上看去。 皇帝坐得太高太远,只是一片模糊的明黄色影子。皇帝坐下一左一右两把椅子空着,是“龙不见龙”的两位王爷。再沿着丹陛向下,便是内阁的诸位阁老了。 一个月前唐挽刚入京城的时候,就听街头巷尾流传着这么一首童谣: “入宫门,拜皇上,皇上不坐堂。圣旨传了三年半,压在东阁案头上。” 这首童谣编排了两个人。一个是当今皇上,另外一个就是内阁首辅大臣闫炳章。 当今皇上不理朝政,一心求仙问道,内外大事皆由内阁裁决。内阁中首辅大臣的座位朝东,故称为东阁,又称元翁。当今首辅闫炳章身居高位已有十年,深得皇帝信任,可谓大权独揽。内阁大臣中五位都是他的亲信门生,桃李也都遍布在各省道要职。因此才有这样一种说法:金字朱批的圣旨,还不及东阁的一封手书管用。 此时与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同处一片瓦檐底下,唐挽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然而他的形貌却有些出乎意料。他身形干瘦,发黄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透露着他长期劳碌的事实。他身上的衣着也极为朴素,袍子下露出的半截衬裙上甚至还打着补丁。这哪像一个奸相,分明是个勤俭节约c日夜操劳的国之栋梁。 果然啊,皮囊这东西,是最不靠谱的。 首辅大人旁边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翁,看年纪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这应该就是次辅徐公了。本朝次辅的身份相当于储相,一旦首辅卸任,次辅就会成为新一任首辅。因此理论上次辅大多是首辅的门生。但这位徐公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次辅了,首辅换了三届,他自岿然不动,可谓“内阁第一钉子户”。如今的徐公因为年事已高,经常告假在家,不参与内阁裁决,却也没有一个人上书请他卸任,也算是一桩奇事。 再往后便是六部各位大人了。 唐挽将这段时间听来的只言片语与场上的各位大人一一做了对应,仍觉得自己看的不够真切。一转眸,却正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眸。 蔺如是穿着一身蓝布袍子立在大殿正中,清淡的身影与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莫名生出一种遗世独立之感。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更衬得那双眸子黑亮黑亮,仿佛能洞察人心。唐挽和他对视一眼,顿时心里一紧,好像那不可言说的秘密已经被他看透了,冷汗沾衣而出。 蔺如是却朝着唐挽过来了。蓝色的袍子出现在唐挽桌案前,那一双眸子就悬在头顶上,像是一把利剑。 “这个学生,怎么还不落笔呢。” 唐挽的手腕微微颤抖,手心里渗出汗来。 “是太过紧张了吧,笔都抓不稳了。”一双大手落下来,稳住他的手腕,头顶的声音近在咫尺,“既然进得殿来,便好好答题。莫要辜负父母的期望。” 下一瞬,手腕被放开,他已离去。 殿试整整进行了一天,先是短文论著,然后是当庭策问。学生们一天水米未进,到了晚上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却仍要在殿外等候。 天色渐渐暗了,廊子里的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蔺如是手捧着托盘走来,盘子上铺着红绒布,上面扣着三个玉符,分别是金科一甲的名字。无数的目光集中在他手中的托盘上,蔺如是望了一眼殿前黑压压的士子们,忽而生出一种感慨。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继盛,你是否也曾同这些士子们一样,期待着登高而招,泼洒一腔抱负? 我没能救下你,但是,我能替你撕下这王朝最后一块遮羞布。 我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我应该这样做吗? 继盛,你可听得见我的话? 蔺如是目光沉沉,盯着托盘中那青玉名符,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他忽然抬手将一左一右两块名符换了位置,动作之快谁都没有发觉,只有立在他左侧的徐公微微动了动眼皮。 下一刻,殿门洞开,华彩灯光里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金书玉册,昭告天下。 一甲状元,安徽大名府,冯楠。 一甲榜眼,山东琅琊府,谢仪。 一甲探花,广西柳州府,唐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四章 大红绸缎披上身,三人被扶上马,迎着朝阳走出皇宫。 身后是煊赫的鼓乐仪仗,面前是沸腾的京城百姓。唐挽看到了无数张脸,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年龄,不同而五官,却都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希望。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元朗吟出这两句诗,道,“古人诚不我欺也。” 冯楠身为状元,打马走在最前面。元朗和唐挽在后,中间落出了一些距离。唐挽勾了他一眼,憋着坏,道:“我还以为谢君的才华冠绝天下,没想到也落了人后啊。啧啧啧,状元当不上,做个榜眼也一样高兴。” 元朗一愣,侧头看了她一眼,便知道这人是故意逗他,眼波一转,也有了主意,道:“我当然高兴。广汉为人气节傲岸,居于他之后,我并不觉得羞耻。再说,我是榜眼,你是探花。我又压了你一头,自然高兴。” 元朗对待旁人,总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唯独对着唐挽,嘴上从来不饶人。唐挽也不恼,笑道:“这个谢君倒有所不知了。考试这回事,还是颇有些门道的。尤其是天子门下这场考试,考的不仅是才学,更是权衡取舍间的分寸拿捏。如果锋芒太露,考了个状元,引得满朝瞩目,难免会惹人猜疑嫉妒。所以关键就在于收放自如,取舍得当。状元算不得什么。能像我这样巧妙地避开状元,却仍在一甲之内,才是真正的高手。你想想,你仔细品,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元朗憋着笑:“就按你这说法,我也不是状元,名次还比你高,你还是输给我了。” “哎呀,你怎么还没明白呢?”唐挽勒着缰绳,小脑袋摇摇晃晃,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咱们三个的名次是越往低了越好,越往低了越不招人恨。我考这个探花的难度是高过榜眼的。所以虽然你名次上比我高了一点点,但实力上就比我差了一点点。不过你也不用太灰心啊,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元朗看着她一张小嘴巴巴地蹦着歪理邪说,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笑什么?这儿跟你探讨问题呢你认真点行不行!” 唐挽话没说完,忽然有一物从天而降,打在她胸前,又落到了马鞍上。唐挽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个荷包,上绣着并蒂莲花,一阵风吹来,幽幽闺房香气拂过鼻尖。 这是从哪儿来的?唐挽四下里望望,就见不远处一个桃红衣衫的佳人俏生生立在那儿,双目盈盈,脸颊倒比她的衣裳还红。 有上了年纪的妇女好事,高声调笑道:“这探花郎长得如此俊俏,得了姑娘的芳心呢!探花郎婚配了没有?若无婚配,便收了这荷包吧!” “收下吧!”又有人应道。 唐挽哪里经过这样的事?一手勒了缰绳,翻身下马,想把手里的荷包还给姑娘。那姑娘见唐挽朝着自己走来,脸色愈发红润了,贝齿咬着朱唇,低着头偷偷看她。 “探花郎,我的好看,要我的吧!”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姑娘,倒是颇为大胆,直接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唐挽,一双眼火辣辣地看着她。 “要我的!” “要我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唐挽也并不清楚。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竟已围满了莺莺燕燕。那么多的荷包往她怀里塞,裙带罗裳,香风裹挟,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女人,实在是个可怕的群体。 元朗往前走了一段,发现唐挽没跟上来,便勒了缰绳回头望去。冯楠也调转了马头回来。只见不远处绮罗丛中,唐挽抱着满怀的荷包站在那儿,弱小又无助。脸上懵懵懂懂的表情,让人忍不住发笑。 于是冯楠真的笑出了声来:“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潘安貌美,掷果盈车的典故,当时还不信。如今探花郎这一出,可见古人不我欺也。” 元朗也笑着摇了摇头:“她可真是一人独占鳌头啊。” “美男子,当如是。”冯楠撂下一句评论,调转了马头,继续向前。 元朗却不能放着唐挽不管。他打马来到近前,伸手一捞,便将唐挽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怀中的荷包零零散散掉了一地。唐挽在元朗怀中抬起头,便听他对众人说道:“各位闺秀,探花郎年纪还小。待到冠礼之后,在与各位论婚嫁之事。” 言罢,一手牵了唐挽的马,速速离去。 唐挽窝在元朗怀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瞪着滴溜溜的一双眼。元朗见她这模样好笑,道:“真不知姑娘们是怎么想的。放着我这样的珠玉君子不看,反去追捧你。” 唐挽想了想,道:“你看,你果然是差了我一点点。” 游街c领赏,等都折腾完了,也快到了下午了。中午的琼林宴上光顾着应酬,也没敢多吃,到这个时候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谢完恩,两人相互扶持着往家走。 刚一进巷口,便被前来恭贺的街坊们围堵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出了一个榜眼一个探花,这可是件大喜事,是足以带动周边房价上涨的喜事。因此各位街坊们的喜悦之情是由内而外的,是发自肺腑的。两人拱手应和着,随着人群一路往里走,远远就见那灰砖堆砌的小院门口已经挂上了大红绸,还在门楣上结了个花,甚是扎眼。乔叔和鸣彦站在大门前,一老一少都穿着簇新的青布袍子,带着玄色头巾,双手拢袖,好一副书香门第的严整模样。 “恭贺公子高中榜眼。” “恭贺公子高中探花。” 一老一少一揖到底,紧接着有人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将气氛推向顶峰。 回到房中,未及饮得一盏茶,鸣彦便进来通报:“公子,唐公子,首辅大人的管家求见。” 宰相门房半个官。如今首辅大人的管家亲自来,对于刚登科的士子来说,非同小可。两人自然不敢怠慢,忙让鸣彦请他入内。 不一会儿,从外间走进三个人来。为首那个一身暗赭袍衫,下穿黑绸裤,腰上系着同色腰带,揖了一揖,道:“管家闫蘸,给榜眼老爷和探花老爷请安。” 这相府管家的穿着,倒比普通的富户还要讲究些。 “闫管家快快请坐,两位官人也坐吧,”唐挽吩咐道,“看茶。” “多谢探花老爷。小的身上还有差事,就不坐了。办完了差就走,”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朱红信笺,道,“小人奉我家老爷之命,来给榜眼老爷送上宴席请帖。” 他只道“榜眼”,未提“探花”,唐挽便没有再说话。两个人住在一处,总会有些不方便。比如现在,气氛就有点尴尬。他起身想要回避,却被元朗握住了手腕,迫他坐在原地。 鸣彦上前双手接过请帖,奉于元朗面前。他展开一看,眉头微蹙,道:“闫阁老这是要请客啊。是单请我一个人,还是新科的士子都有?” 闫蘸笑道:“是单给您一个人的。我们老爷设宴,单请榜眼。” “呵,闫阁老好抬举我,”元朗抬眸,说道,“本朝规矩,官员不得私自宴请,有结党之嫌。我虽然尚未入朝,但已有功名在身。阁老这么做,不妥吧。” 闫蘸笑着摆摆手,道:“榜眼尽管放心。什么是规矩?我家老爷就是规矩。老爷要宴请榜眼,您只管来就是了。” “那我若是,不愿去呢?”眼前红色一闪,请帖飘飘然落在了地上。唐挽心里一悬,他竟敢扔首辅大人的请帖! 管家闫蘸瞬间青了脸,张了张嘴,问道:“榜眼这是何意?” “手滑,手滑!”唐挽一步上前捡起请帖,道,“请帖收到,有劳管家。乔叔,快请管家去堂下用茶。” 乔叔早就在门外候着,急忙入内来请。闫蘸冷冷瞧着元朗,哼了一声,道:“榜眼老爷新登金榜,自然是有能通天的本事。容小的多嘴,鲤鱼终究还是鲤鱼,想要跃龙门,还差着一道门槛呢。小的劝榜眼老爷还是好好想想。告辞。”说罢,转过身就带着人离开了。 乔叔跟着送了出去,鸣彦也撤了茶碗。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唐挽手里捏着那封请帖,回头看元朗。 他却冷着脸,说道:“结党结党,这便结到我的头上了!” “你这性子,可该改改了。”唐挽说,“上官相邀,岂敢怠慢?你这番失礼了。” 元朗哼了一声,道:“总之我是不会去的。便是要让那闫阁老知道,我不是那些裙带臣。” 看他气得脸色涨红,唐挽劝道:“你也不必置气。皇帝重开科举,便是要选贤任能,冲淡眼前官场上的裙带关系。如今我们刚一入仕相府便来笼络,可见他也忌惮着我们。” 元朗脸色稍霁,唐挽低头看了看请帖,说道:“闫府的宴席是在明晚。首辅单独邀请你,想必也是为你的诗才所倾倒,也有爱才之心。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去一趟。” “我不想去。”元朗说道,“我又不认识他。感觉不自在。” 闫首辅是什么人?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人。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官员的仕途发展,多少人梦想着能成为相府的座上宾,而他却打定了主意要放首辅大人的鸽子。 “你若不去,必然会得罪闫首辅,观政过后如何会有好的任命?”唐挽忍不住替他分析利害,“运气好也许能留下做个闲官。运气不好,外放省道,奋斗一辈子也未必能回京。” “匡之,我并不同意你的说法。”元朗道,“皇上开科举,是真心招揽贤才的。有能力的人必然会得到重用,我们应该相信明君,立身以正,和那些陈腐的官僚划清界限。” 明君?唐挽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次日晚间,元朗与唐挽相约章台。 帷幔低垂,檀香袅袅,珠帘后佳人窈窕,清音悦耳。唐挽看看自得其乐的元朗,想想此时被放鸽子的首辅大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 唐挽斜倚在竹榻上,懒懒说道:“我在想,你我若是被外放,最好能放去同一个省。做属官也好,县官也好,起码离得近,还可以常走动。我此次进京最大的收获,便是你这么个性情相投的朋友。若是以后因为隔得远了,便淡了,岂不可惜。” 元朗心头一暖,道:“即便不在一处,我们也可以时常通信,每三年的休假也可一聚。” “如果你在岭南,我在漠北,来往就要三个月,休假也只有三个月,可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取道折中,如此每个人的路程便缩短了一半。如果能聚一刻,便一起喝杯茶;能聚一时,便一起下盘棋;能聚一天,便一起饮酒畅聊。也不枉费了。”他道。 唐挽心下蓦然有些感动,心想这个朋友没有白交 。刚待说什么,却见元朗突然双眼放光,道:“匡之,你快听,这唱的是不是我的诗!” 原来是歌女改弦,唱了一首他在琼林宴上写的新诗。 “哎呀呀,没想到我在琼林宴上随手一写,便已传至街头巷尾。京城往来商旅不绝,想是不日便可传遍塞北江南。他年刊印成册,流传后世,又会被多少士人百姓传诵。即便将来王朝更迭,功名利禄皆不可考,后世也会记得我的才华。”说完自己非常陶醉,以至于大笑了起来。 唐挽不禁翻一个白眼过去,咱靠点谱行吗? 几番唱和之后,元朗被那佳人邀请入室,共赏诗文去了。唐挽独自出了小楼,沿着章台路往回走。晚风微凉,满地月色如霜。此情此景,忽然生出些感慨。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一言歌尽,刚好几声燕雀啼鸣,似乎是在迎合词中的意境。此时已行至一个岔路口。她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两封请帖来。 唐挽虽然将元朗引为知己至交,有些事却瞒了他。比如自己的身世,比如入朝的目的,再比如,她此时的去向。 两封请帖,一封来自首辅闫公。由此往东,便是闫府;另一封信,来自次辅徐公。由此向西,便是徐府。首辅和次辅在同一时间给他下了秘密请帖。一东一西,一左一右,似是背道而驰的两种人生。 该去哪里呢? 风又吹了吹,开始有些冷了。月至中天,像是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忽然在想,许多许多年前,老师金榜题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在同一个路口,看过同一片月光。 她将双手拢进袖筒里,抬步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五章 叩开府门,报上姓名。不多时仆役便折返回来,请唐挽入内。 院子里没有点灯,好在路也不算曲折,一眼就看得到书房里暖融融的烛火。唐挽进了门,对着书桌前的身影下拜:“学生唐挽,见过蔺先生。” 这个人,是她的启蒙老师。唐挽只知道他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游士,却不知他是当世有名的鸿儒。 蔺如是看着那团小小的影子,心里一软。上次见她的时候,还是个总角的小童呢。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赵谡不远万里寻到自己,要求他给这孩子开蒙。赵谡这人一向洒脱不羁,对这孩子却是一万个上心,个中缘由,他之前不懂,今天却全明白了。 “过来坐吧。” 唐挽起身入座。他如今已经年满十五岁,眉目都已经长开了些。蔺如是灯下望着她,恍惚寻到了一丝故人的影子。 “你你究竟是”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却还是想听唐挽亲口证实。 “前翰林院大学士赵谡,是我的老师;前内阁首辅唐奉辕,是我的父亲。我是唐奉辕的独生女,唐挽。”她这一番话说得无比郑重。 “啊”果真如心中所想,却仍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竟然真的是故人之女。心中激动万分,继而是一阵后怕。今天在大殿上,蔺如是原本想点唐挽为状元,再当众揭穿他女子的身份,让这场科举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还好,最后一刻他改变了主意。否则他真的无颜再见老友了。 静默了许久,他终于问道:“你父亲安葬于何处了?” “原葬于柳州,三年前迁回原乡了。当地宗族募了款,修了祠堂。”唐挽说。 “一朝宰相,如此也好。”蔺如是道,“十年了孩子,将这十年中的事,都讲与我听罢。” 要讲,就要从十五年前闫唐党争讲起。 唐奉辕与徐公c赵谡都是同年的进士。闫炳章比他三人低一科,同是当时内阁首辅于适之的门生。唐奉辕与闫炳章政见不同,逐渐各成党派,几年来明争暗斗。后来于适之卸任首辅,本该继任的次辅徐公上表让贤,使得首辅之位悬空,又引得唐c闫的一番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唐奉辕得胜,成为了内阁首辅大臣。可是上任没半年便被弹劾,贬为柳州知府,一年后死在了任上。 至于父亲为什么被弹劾,是谁策划弹劾的,唐挽全然不知情。就连上面这个故事都是从她的老师赵谡那里听来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刚满五岁,从京城到柳州,具体的人事物都没有印象了,回忆起来,也只笼罩着一味大厦傾颓c泰山崩塌的悲凉感受。 赵谡寻到她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半年了。彼时家仆散尽,唯有乳母还在,每个月的抚恤金尚不够吃喝,乳母便自卖到当地的富庶人家做仆役。那一户的当家主母是极有善心的,听闻了唐挽的身世也曾多次周济,所以她也未曾真正受过什么苦。之后随着老师读书,转瞬十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学了许多大道理,想来也并不算虚度。 一番话说完,只留无尽的慨叹。蔺如是负手望向窗外,明月皎皎,可叹一捧清辉,投撒于阴暗的沟渠之中。 长久的沉默。唐挽站起身来,掀袍下拜:“先生,请您告诉我,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玄武门。” 唐挽猛然抬起头:“玄武门?” 蔺如是默默低了头,道:“我那天并不在玄武门,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早上卢焯来找我” 那一段被封存的回忆缓缓展开。 “蔺先生,蔺先生!”来人应该很着急,声音都比往常拔高了几分。蔺如是对这声音的主人太过熟悉,心想着原本约了下午见面,怎么大清早的就赶过来了? 拿起帕子擦了手,方才走出门,那团青色的影子已经快步穿过回廊朝他走来了。他并不是一个人,怀里还抱着他的宝贝女儿。小姑娘粉雕玉砌的模样,眼尾一点胭脂痣,平素灵动的一双眼却因为惊吓,呆愣愣地看着他。 卢焯几步来到他面前,就把孩子往他怀里塞:“凌霄交给你了。你带她去城外的云间观,找璇玑道长,让她出家。” 蔺如是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懵了:“这是怎么了?” “什么都别问。时间紧急,我赶着去救人。”他脸上的焦虑之色不是假的,“我女儿就是我的命。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了,拜托了。” 他说完,转过身就走。怀里的凌霄好像刚刚意识到什么,哇的一声哭出来。蔺如是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卢焯匆匆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出事了。 蔺如是再也不敢耽搁,急忙命人备了马车,带着凌霄往西门去。路上和顺天府的官兵错身而过,他掀开车帘,看着他们往翰林院的方向去了。快出城时忽然听到西北角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 登闻鼓!是卢焯 他却不敢停,只能催促车夫快些走。 到了云间观,将孩子安顿好,他即刻往回赶。去到翰林院寻赵谡,却见整个楼如同被乱兵洗劫过一般满地狼藉,一个人都没有。他骇的心神巨震,拔腿就往玄武门跑去。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钻进他的身体割着他的心肺,如同凌迟之刑。 玄武门前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大片殷红的血迹,被随之而来的雪花渐渐覆盖。他知道那几个人就在这座大门里,他想冲进去找他们,却不能。平生第一次,他恨自己只是一介白衣。 有马车辚辚而来,他回头,认出是闫炳章的车驾。他急忙上前去拦,对方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他,直入玄武门而去。 他在玄武门前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大雪掩埋了一切痕迹,却始终没有人出来。他就一直等,一直等,夕阳余晖只剩下一点金边时,方见到徐阶捏着袍角踏雪而来。 他已然冻得说不出话了。徐阶看见他,脸色一变,却没有停留,只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丢下一句:“快走,你谁也救不了。” 谁也救不了 后来,皇宫里终于给了说法。翰林院有人意图谋反,稷下学宫因为被谋反之人利用扰乱民心,立即拆毁。首辅唐奉辕监察不利贬为柳州知府,翰林院大学士卢焯被圈禁,大学士赵谡引咎辞官。那之后的一个月,京城颇为动荡,翰林院七十二贤士死走逃亡,一夕散尽,整个王朝斯文扫地。可是谁谋反,如何谋反,朝廷自始至终也没有个明确的交代。贡院的士子们不服,在玄武门前跪地请命,半个月跪死了十余人。皇帝不许。 再然后,皇帝清空了贡院,停止了会试。 再然后,闫炳章接任内阁首辅大臣,从此独断专权。 “闫炳章他做了什么?”唐挽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和你父亲是政敌。”蔺如是叹了口气,“都是好朋友啊,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不应该啊。”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唐挽再拜,起身。 蔺如是回头望着他,道:“你回来,要做什么?” 唐挽望着他的眼睛,洞悉了他心中所想,道:“先生放心,我不是回来复仇的。我受老师教导这么多年,若仍旧满心仇恨,岂不太辜负了老师。” 我的头脑满以智慧,我的心胸怀以天下。我的所作所为,定不会有愧于我的身份。 蔺如是望着她,忽而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初的少年们。 若他们还在 唐挽离去许久,蔺如是仍旧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平复,久到屏风后的那个人以为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 “蔺先生。” 蔺如是抬起袍袖拭了拭眼角,道:“你都听见了。” “可惜,是个女儿身。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一旦败露”那人说。 “呵,早知道赵谡是个疯子,却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蔺如是转过身,“你打算怎么办?” 身后人沉默不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六章 元朗直到次日中午才回来,一进门便带着几分不悦之色。吃中饭的时候聊起来,才知道他从章台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李世清。 既然是遇见了他,唐挽便知道他是为什么不高兴了。 在会试被停止的这十年,朝廷用人全靠察举。说白了就是权贵门庭之内相互举荐。你举荐我的儿子,我举荐你的兄弟,搞得上朝就好像几家人走亲戚似的。世家中,以李c谢两族最旺,十年来几乎霸占了半个朝廷。李世清父亲便是如此得官。等到了李世清这儿就不那么幸运了,还是要考试。但是以他的身份背景,只要能中进士,那往后的仕途便是一片通坦。毕竟朝里有人好做官。 许是出于读书人的清高,元朗对察举入仕的官员颇多不屑,连带着对所有的世家子弟都非常的不待见。再加上世家子又极喜欢攀附权臣,这又犯了他的大忌。想必今早李世清又给他编排了一番冗长的世故经,元朗那一夜风雅的好心情都被他毁了个干净。 “你可知他说什么,他居然劝我去行贿!”元朗气得都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大踏步的走来走去,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公鸡,“他自己做这样不要脸的事也就罢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宣之于口,还劝我!简直是无耻!无耻还不知耻!” 原来李世清通过家族关系,已经内定了一个礼部典使的职位。虽然不入流,但正经是个京官儿。少不得跟元朗显摆了一番。 科举结束后,吏部会根据进士的名次和各个部门的缺口酌情安排。有空位便补,没有空位便领待补文书回乡,等候宣召。不过很多人宁可在京城等空位,也不愿意去地方任职。毕竟京官清贵,一旦下了地方,怕是回来就难了。 因此凡是有些门路的都动了起来,走走关系送送礼,混个好职位。 科举是公平的,但公平不会长久。之后的路怎么走,走多久,与一个人出身c背景c家世紧密关联。你是谁,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能做什么。这是圣贤书里不会讲的,却世俗通达的道理。 元朗不能领会这种道理。他是品行高洁的君子,不溶于世俗的污浊。唐挽望着他如星如墨的一双眼,忽然生出一种不可多得的情绪。 你不愿踏入尘埃,那便罢了。往后尘世昏昏,官场污浊,我护着你就是了。 见他仍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唐挽说:“我听说广德楼新来了个戏班子,一出《双救举》唱得好,吃完饭你陪我去看看吧。”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听戏了。”元朗咕哝了一声,转身坐回了餐桌前。 广德楼是全京城最好的戏台。再红的伶人,没在广德楼的台子上唱过戏,那都不叫角儿。 锣鼓点子催了一阵,穿着红蟒袍的旦角粉墨登场,端着朝带一亮相,便博了个满堂彩。 “这冯素珍本是个女子,乔装成男子的样子参加科举,还中了状元。本已是极荒诞的故事。这唱戏的明明是个男人,又要在戏里演一个扮作男人的女人。偏偏老百姓还就喜欢看这个。倒不知是这戏荒唐,还是看戏的人更荒唐 。” 闫凤仪坐在二楼的包间里。他这房间位置最好,正正冲着戏台,打开门可将整个一楼收入眼底,关上门又极为私密,如入桃源之境。这是他阎公子独有的包间。红火如广德楼这样的地方,也要在最好的位置给他留出一处独属的空间来。这就是身份。 他今天看戏的兴致并不高——主要是这出戏文演绎太过,他不太喜欢。科举已被世人神化——哪有人能凭借一场考试就一步登天的?还是要从下往上慢慢爬的。好在他有个当朝首辅的爹,别人爬,他走着就可以了。 他捏着手里的麒麟手炉,对旁边的人说道:“牧洲,我记得你是至和元年的进士?” “是。”苏榭坐直了身子,即便对方比自己年轻不少,态度也极为恭敬。 “你的同年还有谁在朝?”闫凤仪问。 “很多都外放了。在京城官位到正五品以上的,只有下官一人。”他答。 “我说么,平素打交道打得少了,都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在想些什么。” 自从科举结束,来阎府疏通的人就络绎不绝,可来的还是那些世家大族的老面孔。那些年轻的进士们就好像不知道他阎家大门朝哪儿开似的,这都好多天了,一个上门拜会的都没有。 他倒不是贪图那些礼物——首辅大人的公子,在京城走一圈,但凡看上什么,从来都不愁没人往跟前送。他从没缺过钱,所以也不爱钱。他贪图的是这些人,这些盛名满天下的新科进士。他清楚手心里攥着的裙带关系并不牢靠,他需要几个真正能办大事的人,成为他的臂膀。 可他们怎么就不来投靠呢?放眼京城,还有谁比他阎家的这课大树还大吗?这些读书人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书就图个巧。闫公子正琢磨着,眼风扫过一楼的角落,就见那桌前坐着两个年轻的书生。可不正是前两天鲜衣怒马游京城的榜眼和探花么。 这读书人也爱听戏? 看见他们,闫凤仪就想起了自己那两封石沉大海的请帖。从来闫府请客,还没人敢放他鸽子。这两人是头一份,不对,是头两份。 于是努了努嘴:“牧洲,你看那俩是不是咱们新科的榜眼老爷和探花郎啊。” “还真是。”苏榭巴着小窗往下看,一眼就看见了。倒不是他们坐位置有多么显眼,主要是这两个人都姿容清俊,气质出尘,坐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苏榭不禁想起一些传闻来:“听说这两个人是焦不离孟的关系,走哪儿都一起,还在东城租了院子一起住。哦,对了,那个探花郎叫唐挽,当初会试的时候误了时辰,还是咱瑞王爷给她当街设的考场。” “原来是她啊。这么说,她和咱瑞王府还真是颇有缘分。”闫凤仪挑眉,更多了几分拉拢的心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七章 戏台上正唱到精彩的地方。冯素珍中了状元,打马去赴琼林宴。唐挽看得高兴,却听一旁元朗说道:“要说这写戏的人也忒不动脑子。女扮男装,那不一看就看出来了吗?真当满朝文武都是瞎子?” 唐挽一挑眉,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女扮男装,你能看出来?” “轻而易举。”元朗颇有自信。 唐挽默默把头转向一边,绷住,不能笑! “敢问二位,可是谢仪谢先生和唐挽唐先生?”站在一边的小童态度谦恭,看形容衣着必是书香门第。唐挽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作先生,心情大好,于是点点头:“有何贵干?” “我家老爷想请两位移步二楼包间一叙。” “你家老爷是谁?” “翰林院侍讲,苏榭苏大人。” 翰林院是个文人的衙门,主修文章国史,因其常有机会在御前陪伴笔墨,故而成了新科进士们最想去的地方。今天能遇见翰林院的侍讲大人,对于二人来说着实是个意外收获。两人急忙整顿衣冠,随着那小童上了二楼。 房间的门开着。苏榭一身淡灰色常服坐在主位,旁边还陪坐着一个年轻公子。 “见过苏大人。” “两位,快请入座。” 苏榭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声音沉厚宽洪。他亲自下座来迎两人,道:“果真是后生可畏。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朝廷正需要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啊!” 两人回了礼,在桌前落座。唐挽正坐在那年轻公子的对面,两人目光相撞,那年轻公子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唐挽便也没有多问,只是隐隐觉得他有些眼熟。 苏榭吩咐人上了茶来。房间大门关上,戏台子上的响动竟然一点都听不到了。有艺妓隔着轻纱屏风奏起琵琶,佳音婉转,使人心情愉悦。 一杯清茶,开始闲谈。苏榭先是问了两人的学问,在读什么书,师从何处,又引着四书五经这些通达的论题讨论一番,就如同一个温和儒雅的长辈。几杯茶下来,就连元朗都开了金口,论述起自己的观点。 可唐挽觉得,这位苏大人应该不止是想切磋学问这么简单。 对面的年轻公子一直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听他们讲,偶尔露出些许笑容。唐挽已不似先前那么拘谨,便问道:“请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哦,忘了介绍,实在失礼。这是我的一位好友,闫公子。”苏榭道。 “蔽姓闫,名凤仪,字青梧。我与两位年纪相仿,请呼表字即可。”闫凤仪含笑道。 唐挽的心好像在悬崖边一脚踩空的感觉。她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首辅大人那位独生子么。 侧眸看一眼元朗,他明显也是认出来了。两人都看着闫凤仪,没有说话。 要么说别做失礼的事。前两天刚放了人家爹的鸽子,今天就遇见儿子了。尴尬,太尴尬。 闫凤仪却不以为意,笑道:“我与牧洲是诗文相交的朋友。我学业荒疏,没有功名在身,可就是喜欢和读书人结交。今天能见到金科的榜眼和探花,实在是我的大幸事。我不敢高攀二位,敬佩末座罢了。请不必在意我,两位尽兴才是。” 这个闫公子,倒和那日望嵩楼里居高临下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话说道这个份上,就连想拂袖而去的元朗都动不了了。对方已谦逊如此,我等又岂能倨傲?非君子所为。 虽然没有走,但气氛还是冷淡了下来。苏榭抬手辞去艺妓,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两位应该还在等吏部的任命文书吧,可有定下的衙门了?” 唐挽和元朗对视一眼,道:“我等听候朝廷调遣。” 苏榭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又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两位立身持正,品性高洁,不可多得。只是可惜,可惜了” 唐挽顺着他的话问道:“苏大人,可惜什么呢?” 苏榭眸光闪动,拿捏着分寸挣扎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也罢,今天在坐的也没有外人,我便给二位透个底。按例制来说,会试一甲三人都是要进翰林院的。可是京中有官家世族子弟依仗着关系,早早地占了名额我是可惜,有真才实学的人却要流落在外,可惜我翰林院就要被一群草包填满啊。” 元朗脸上已显出愤愤之色。唐挽的目光冷了几分,淡淡看着苏榭和闫凤仪。 闫凤仪说道:“这可怎么行。苏大人,可要帮帮这些士子啊!” “强风过境,百草折服,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力挽狂澜?今日将这消息告诉两位,也是希望你们能行权宜之计,为自己打点打点。”苏榭道。 元朗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多谢提醒,可是,这并非我二人入仕的初衷。” “谢君此时断不可意气用事。大势如此,须得顺势而为。先保住自己的位置,才能施展抱负啊。”闫凤仪振振有词,“不如这样,苏大人,在下恳请您为唐君c谢君斡旋,其中涉及的费用全由在下承担。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去请求我父亲在旁助力。” “如果能得到首辅大人的协助,必然万无一失。闫公子当真是爱才之人!二位,幸甚啊幸甚!”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们呢。元朗脸色涨红,刚要说些什么,放在桌下的右臂却被一只凉凉的小手握住了。顺着那青色衣袍往上看,唐挽神色如常,唇边挂着一丝光风霁月的笑意,可那双点了墨的眸子却是黑漆漆的。 “闫公子和苏大人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求报偿。”闫凤仪爽朗道。 唐挽望着他,道:“闫公子不求,我们却不能不报。可我二人年纪尚小,身无长物,又如何能还得了呢?难免心存亏欠。待我二人入了翰林院,闫首辅要借我职务之便,写几篇青词,作几篇鼓吹的文章,举手之劳,我们两个也绝不会拒绝。时日一长,结成同党,弹劾官员伐诛异己到那时候,我们进c有违心中信仰,退c有负首辅情义。闫公子,这是要我二人的命啊。” 唐挽一张温和秀润的面容,口吐的却是刀剑诛心的言语。闫凤仪早就听说这位探花郎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初初见面时只看到一幅好皮囊,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再一看,这般玲珑心思,沉稳气度,当真不是凡品。眼前一亮,唇边就挂了笑意。 苏榭眉头跳了跳,道:“探花郎这一番话,太过严重了吧。”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唐挽看了元朗一眼,见对方劲竹般的昂藏身形,心头也有了着落,“世人昭昭,我独昏昏。世人察察,我独闷闷。苏大人,阎公子,还是不要在我们身上费心思了。告辞。” 两人起身行礼。却听闫凤仪说道:“好,二位有志向,我亦不勉强。今日相识也算有缘,他日再见,还是朋友。” 他说着,走到元朗面前,说道:“谢公子,听说户部尚书谢芝韵谢大人是您的叔父。前几日听我父亲说谢大人病了,不知是否好些了?” 元朗豁然抬起头,额上青筋暴起,眸中光芒炸裂。他迅速看了唐挽一眼,只见对方一双惊讶的眸子望着他。 户部尚书谢芝韵,琅琊谢氏的当家人,竟是元朗的叔父? 唐挽惊讶的神色投在元朗眼中,像是一根小刺扎在他心坎上,又疼又闷。他着急想解释一番,可当着闫凤仪的面,解释的话在嘴边转一圈,又咽了回去。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原本就是自己撒了谎。如今谎言被戳破,也只能承受这尴尬难堪。 可谎言并不似元朗的本意。他费尽力气要和那群世家子弟划清界限,只是不想让唐挽看轻了自己。 元朗面色沉沉,对闫凤仪说道:“我没去过尚书府,并不知情。” 闫凤仪看着两人的反应,眼中升起一丝戏谑。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瞧瞧,多有意思。于是笑道:“抽时间还是去看看吧,谢大人为了你科举的事可是费了很多心思呢。” 元朗行了一礼,袍袖一挽,转身离去。唐挽也急忙行了礼,匆匆跟上他。 看着两人隐没在人群中的背影,苏榭上前一步,说道:“公子若想招揽贤才,下官倒有几位同年可以举荐。他们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又在官场历练多年,想必办事会比这些毛头小子更加得力。” 闫凤仪虽然招揽不成,但心情也没有很差,破天荒地说道:“你们那一届的进士岂可同今科相比?我告诉你,此次参加会试二百一十五人,其中五十九人都有解元的功名。他们是十年大浪淘出来的金子,其中必出朝廷肱骨。更因他们未曾历练,尚不懂明哲保身这四个字怎么写,尽可为我所用。” “下官驽钝。”苏榭低头,道,“既然如此,公子何不直接招揽状元冯楠?和这榜眼探花费什么劲?” “状元不过是个活靶子,迟早会被那些世家子们生吞活剥了。”闫凤仪转眸看了看他,道,“哎,徐公不是你的座师么?你跟着他这么久,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苏榭低下头,藏了双眼中的暗流涌动。这个阎公子,似乎并不只是个纨绔公子哥。老师还是低估了阎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八章 东风吹了好几日,京城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院子里的柳树梢开始泛绿了,唐挽贪图这一点春意,往院子里搬了躺椅,窝在柳树下。晌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懒懒合了眼睛,整个小院也和她一样,陷入了朦胧的浅眠。 那日从广德楼回来之后,元朗就被他病重的叔父叫走了,一连这么多天都没回来。鸣彦自然跟着自家主子去了。乔叔这些天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早出晚归的,饭也不做了,害得唐挽经常饿肚子。饿就饿着吧,与其锅碗瓢盆大动干戈,倒不如饿一顿清净自然。 可她心里却并不宁静。 琅琊谢氏,诗礼簪缨的大族,出过一位皇后三位一品贵妃,是大庸最最显赫的名门世家。唐挽怎么也想不到,这几个月来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书生元朗,居然出身于这样的显赫门楣。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在下谢仪,字元朗,山东琅琊人” 那样的仪容谈吐,那样的矜贵气度,还有他的学识才华和未经尘世摧折的傲骨劲节,早该看出,这是一个堆金砌玉长大的名门公子啊。 只是他处处显示出对世家子弟的厌恶现在想来,他竟是在憎恶自己的出身。就在几天之前,唐挽还一心想着从今往后要回护于他。现在想来着实有些自不量力了。以元朗的出身,还没有什么人能轻易欺负了他去。 不怪元朗骄傲清高,他有骄傲清高的资本。 你以为你已经完全了解了一个人,就像了解自己。然后突然发现,其实你对他一无所知。这种感觉确实让人窝火。 唐挽皱了皱眉,往椅子深处窝了窝。她心里头不痛快是真的,不过好在她是一个很善于自我宽慰的人。谁还能没一点秘密呢?她不也一样有秘密瞒着元朗么?可她和元朗之间的情谊难道会因为这一点秘密就掺了假么?两个人相处,难道真的要像玻璃对水晶,完完全全的透明么? 君子如玉。美玉尚且有杂质。不若将污浊藏起来,只留最好的给对方看。 想通了这一层,唐挽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她仍旧合着眼,却能感觉到四周冰雪消融,柳树抽芽,连带着阳光也更暖了几分。 一片阴影投驻在她脸上。唐挽知道有人来了,闭着眼睛等了等,那人却半天都没有说话。之前生病的那些日子里,元朗惯常会这样立在床头看她。唐挽便欣然睁开了眼,却瞧见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闫凤仪见她醒了,便恢复了神色,道:“匡之怎么在这风口里睡觉?当心着了凉。” 唐挽听见他唤自己表字,扬了扬眉,感觉两人的关系还没有熟络到这个地步。不过他既然要显示亲近,自己也就不客气了,于是仍旧窝在躺椅里没有动窝,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白石凳子:“阎公子请坐吧。” 闫凤仪自然地坐下。唐挽问道:“闫公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刚刚从谢尚书的府邸回来,看见了元朗,却没见着你。猜想你还在这里住,就过来看看。”闫凤仪说。 唐挽往起坐了坐:“谢尚书身体可大好了?” “我瞧着气色好多了。有自己的侄儿陪着,心情好,病也好得快,”闫凤仪道,“要说这谢尚书无儿无女,对元朗是当作亲儿子待的,少不了为他奔走操心啊。” 唐挽是何其通透的人,立时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故意不接他的话茬,道:“我也想去看看他老人家,却不知是否太过唐突。” “凭你和元朗的关系,自然当去看看的。下回我们一起去。”闫凤仪看了她,道,“匡之,有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是还是要跟你说。元朗已经内定了翰林院编修的职位,眼看日子就要到了,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唐挽低下头,道:“打算了又能怎样?我出身贫寒,又没有个做高官的好叔父。” 闫凤仪听出他话中的松动,双眼一亮,道:“匡之,只要你一句话,我闫府就是你的依仗。” 唐挽眯了眯眼,神态像极了一只刚刚睡醒的狐狸:“唐某何德何能,能得到首辅大人这样的抬举?” 闫凤仪觉得事情要成,少有地想要显露一番真心:“并非是我父亲,是我要你。我父亲总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时候,这个朝廷谁来维持?指望那个行将入土的徐阶?还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我需要真正有才华有实力的人,和我一起,重新制定朝堂秩序。” 他平素倨傲的凤目闪着卓然的华彩,唐挽甚至他深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朝堂的秩序,为什么一定要闫公子来制定呢?” 闫凤仪被他这句话问愣了。为什么?因为他是闫炳章的儿子,是离权利核心最近的人,他是被上天拣选的幸运儿。是他,只能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 “就像闫公子说的那样。你要选择你觉得合适的人,唐某也要选择。” 唐挽眯着眼睛笑着,“但是我的选择,不是你。” 闫凤仪豁然站起身,眼中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将躺椅上素白的人影吞噬。一个小小的书生,竟敢几次三番拒绝于他,不识抬举! 闫凤仪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你不得么?” 唐挽回以一笑: “闫公子请便。” “那谢仪早已经给自己铺好了路,只有你还这般愚蠢!人人都在向上钻营,只有你!难道你考功名,就是为了在这儿晒太阳么!”闫凤仪怒道。 “还是那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唐挽一双眸子澄澈见底,盈盈然看着他。 闫凤仪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全身力气被泄尽,怒火却愈发升腾。他一把折下那刚刚泛绿的柳枝,掷在地上,抬步往外走去。走到大门前,却顿住了脚步:“我等着你来求我。” 闫凤仪怒气腾腾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大门外。唐挽窝回椅子里,双眼茫茫望着那被青黑砖瓦截断的湛蓝天空。元朗,你此时是否也在看着同一片天呢? 元朗一连几天没有消息,唐挽心里清楚,他大多是被禁足在尚书府了。唐挽也没有真的想过去找他。凭借谢家在朝中的地位,给元朗安排一份清贵的差事并不是什么难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想要站得远一些。 她忽然理解元朗为何那般痛恨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从来没得选择。 即便才高八斗,孤傲出尘,也终逃不过裙带捆缚,一世纨绔。 这是元朗搏不过的宿命。 那自己的宿命又是什么? 罢了,也许将来会后悔,但现在总该有人坚持。 唐挽全身泄净了力气,窝在躺椅中,一副地老天荒的模样。 三日后,吏部发下诏书。任命元朗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唐挽也是正七品,外放苏州府同知。 一个包袱皮,包着两套换洗的衣物;一个竹木书箱,装着几本圣贤书。唐挽带着乔叔,两个人再加上一头毛驴,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若不是怀中装着的火漆封印的任命书,她倒真当这长安花事是一场梦了。 远远便看见了五里亭。过几天就是外放人员离京的高峰,想来在此送行的人应该不会少。她特意差开了时间走,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氛围。忽见亭中站着一个蓝衫人影,走进一看,竟然是冯楠。 冯楠也已经看见了她,仍旧是一副冰山面孔。唐挽迎着他一笑,问道:“广汉兄是在此观景吗?” 他说道:“我是专程来送你的。” 天气有些闷,阴沉沉的,上午的时辰倒像是傍晚的光景。果然,轰隆一声雷响,便下起雨来。雨势初时很大,渐渐没了后劲,淅淅沥沥地下着,却也不停。这便是京城料峭春日里的第一场雨。 唐挽与冯楠相对立于五里亭中。远处大树下,乔叔已经穿好了蓑衣,牵着毛驴躲雨。雨滴化作细小的珠串顺着屋檐滴下,折射着莹润的光。冯楠的脸也第一次不再那么古板生涩。 “我看过你的文章。你是一个极有才华的人,只是不像我和元朗那般喜欢卖弄。”他说道。 唐挽笑了:“广汉兄若是要安慰我,如此便够了,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我不是要安慰你。其实我有些羡慕你。”他目光坦诚,说道,“虽说我领了翰林院的职位,但是编修国史,到底很受局限。你作为同知领一府要职,苏州又是赋税的大府,你去了必然大有一番作为。你我虽然年轻,但也要抓紧时间做一些事。在京城熬资历,反而没意思了。” 唐挽点点头,道:“广汉兄说的甚是。其实接到任命的那一刻,我的确有些不甘心,不过后来倒有些庆幸。也希望广汉兄能秉持初心,有所成就。我想,不超过三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冯楠道:“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明珠蒙尘只是一时,总有发光的时候。我今日仓促前来,并未备酒,就这样为你送行吧。” 唐挽道谢,与他拱手一礼,转身出了亭子。忽听远处一阵沓杂的脚步声,竟然是元朗来了。 他神形狼狈,面色有些苍白,头发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下裳半幅都是污泥,估计是一路踏着泥泞跑过来的。他在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气喘吁吁,眼睛却放着光。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站着,静默却丰富。细雨霖铃,濡湿了衣裳。 许久,元朗说道:“记得给我写信。” 她点点头,道一声:“保重。” 乔叔牵了毛驴过来。唐挽骑上毛驴,走了半程,又不禁扶着斗笠回头望去。天是淡淡的青色,下合着墨绿c浅绿层层浸染的青山黛树。远处京城已经虚化成一个背景,夺人眼目的是近处朱红色的亭台,和亭中站立的清淡身影。细雨蒙蒙,伴随着毛驴脖子上清脆的铜铃声响。此番景致,倒可以入摩诘的画了。 忽而身后传来低沉的歌声: 城阙辅三秦,峰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她不禁一笑,只向着远方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一章 新官离开京城后,到上任之前,是有一个月的回乡假的。唐挽的籍贯在柳州,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往返,索性直往苏州任上去。行至洛阳买了船票,走水路到涿州,再由涿州沿大运河往南到苏州。虽然绕了些路,却将沿途的风土人情看了个遍,大大地长了见识。 临近苏州,光景繁华,夜晚的船舶次第亮起灯火,倒向是一条红龙盘踞在江面上。唐挽乘坐的客船停泊在卢津港口,入夜依旧忙碌,吆喝声络绎不绝。码头的差役们举着火把,引导着商旅们装货登船。甲板上传来铿锵有序的脚步声,是本地码头的官差在查验文薄了。 大庸有严密的户籍管理制度,寻常百姓要离开户籍所在地,必须要向州府申请文书,去哪里c去多久,须备案明确,所到之处都有官府盖章,回来之后还要交回州府。如果时间地点与备案有出入,轻则罚银,重则罚役。这是朝廷将百姓捆缚于田地上,让他们安心务农的手段。但有三类人不受此限制:商人c书生c官员。 商人有商薄,在州府报备的常用商路上往来自由,但是每年要交足额的赋税。如果交不满,商薄会立马收回;读书人叫学薄,往来不受任何限制,但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能有,最次也要有个秀才的功名才行;第三种就是官薄,由吏部派发,只在官员调任的途中方才有效。持有官薄,住官驿c走交通,全都免费,遇到困难也可向就近官府求助。这份官薄一旦到达上任地点,就要上交府衙,直到再次调任。 “查薄了,开门,查薄了”门外渐次传来差役的声音,有脚步声沿着走廊越来越近。很快,就敲到了唐挽的舱门。 乔叔将门打开,把官薄递上。那差役见着这红缎面儿的薄书,便知是官老爷,态度便客气起来:“原来是苏州府同知大人。小的是卢津渡口的驿官。这船上狭小,夜晚水声大,怕扰了大人休息。大人不如随我下船,小的在官驿为大人安排一个房间?” “不必麻烦了,我明早便会启程,在此将就一夜。你退下吧。”唐挽背对着门坐在窄小的桌前,桌上点着一豆油灯,只照亮了眼前的几张白宣纸。那差役抬眼看了看,只看到一个镀着光圈的清瘦背影。 “是,小的告退。”那差役将渡口章收回袖子里,躬身退了出去。 唐挽只顾着提笔给元朗写信,没看到身后渐掩的门缝里,那一闪而过的眼睛。 夜渐渐深了。唐挽放下笔,将烛火吹熄,一时又不觉得困顿,于是在桌前静坐。船舱开着一口小窗,银色的星辉便透过窗照进来,铺了她满怀。她将腰间那块玉佩捏在手中,凉沁沁的,使人心安。这是今年元日神武门开集市的时候,元朗送给她的生辰礼。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忽然想起古人的诗句,竟是时分契合此时的情境。 深思游荡中,忽然听到外面嘈杂起来,又不像是商贾卸货的声音,隐约听见一声呼号:“起火了!” 唐挽一惊,急忙点亮烛火,唤醒乔叔。两人将舱门打开,同行的旅人都已经走了出来,迷惘又惊惶地左右相顾。 “起火了!”有穿着官服的人从甲板下来,一句话把众人惊醒。 “哪里起火了?” “好像是货舱!” “都别慌,跟着我上甲板!” 狭窄的过道里顿时满是慌乱的人群。几个差役大声维持着秩序,组织人上甲板,有个官差几步到唐挽面前,道:“同知大人,小的保护大人下船!” 船舱里的人都已经上了甲板,在渡口官兵的组织之下沿着木道下船,木道口堵满了人,嘈杂且混乱。江风刺骨,船尾处浓烟滚滚,火势已经起来了。 唐挽一手夹着小布包袱,回头却发现乔叔没有跟上来,高声唤了两声也不见回应,心中顿时害怕极了。乔叔是老师的伴读书童,唐挽从小就蒙受他的照料,感情如同亲人长辈。她转身要回头去找,无奈人群汹涌都在往上走,根本下不到船舱去。 那差役紧紧拉着唐挽:“大人快走!” “我得回去!我的家仆丢了!” “丢不了,船舱里还有我们的官差,绝不会落下一个人。此处混乱,请大人先到安全的地方,小的再回来找!” 唐挽看着混乱的甲板,知道此时自己无能为力,不如信任那些训练有素的官差。 那差役将唐挽引到了船的另外一边,船舷外早系了一个小木舟,舟上摆渡人已经就位:“大人请上船。” “为何不走木道?” “木道人太多,恐有差池。” 唐挽想了想,也对,她如果去走木道,少不得官差会让百姓靠后,让她先行。这样一来又耽误百姓们逃生的时间。于是便攀着船舷上了小舟。 小舟摇摇晃晃地系到江面上,船桨一撑,便向着江心驶去。唐挽心下奇怪:“为何不去岸边?” 忽然一块布捂住了唐挽的口鼻,她挣扎了两下,便昏了过去。 大船上火烧得旺,岸上人声喧哗。没有人注意到船的另外一面,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中,一叶小舟如同沉默的幽灵,消失在江面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二章 出门不看黄历这个习惯很不好,得改。 唐挽醒来时不知已过了多久,手脚被绑着,眼睛也被蒙着。倒是没有被堵住嘴。不过他想,对方既然敢不堵她的嘴,那就应该不怕她呼救。左右呼救无用,索性也就省省力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继而眼睛上的布被挑开,火光照得眼前一亮。唐挽眨了眨模糊的眼睛,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普通的民房中。房间不大,正中一张桌子,围着桌子是四把长条凳。她就坐在一张凳子上,对面油灯下,是一个女人。 女子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光景,眉目生得还算秀美,皮肤黝黑,穿着一身劲装,背后还背着一把大环刀。女子身后站着四个壮汉,那长相,可谓魑魅魍魉,不敢恭维。 这是遇见劫匪了。 山有山匪,水有水贼。 本朝皇帝奉行藏富于国的政策,各种杂税名目繁多,国库府库充盈,但老百姓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匪寇这个行当,虽然不稳定,胜在无本万利,还不用交税,因此每逢个天灾人祸,总有人拎着把猎刀就上山落了草。但他们也生不起什么大风浪,毕竟大多数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大庸朝的子民们只要锅里还有明天的粮食,就断不会造反的。 因此这些土匪也并没有对朝廷的长治久安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全靠打劫过路的商旅过活,只劫财,不害命。有的时候闹得太凶了,官府就出来管一管,平时的小打小闹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此以往官匪之间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有一些大土匪甚至洗白做起了镖局的生意,协助官府保一方平安。 所以唐挽此时看见这群土匪,反而安了心。只要她亮明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这群小土匪保准恭恭敬敬把他送回去。 那女匪自从唐挽摘下眼罩后,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好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看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她身后的魑魅魍魉也直勾勾地盯着唐挽。唐挽被看得有点心虚,于是决定先发制人:“大胆小贼,你可知我是谁?” 那女贼的双眼瞬间亮了,对身后人道:“说话了说话了!” 唐挽一愣,他可不是说话了么,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难不成后面那四个是聋子么? 女贼清了清嗓子,用她自以为最合适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呀?” 呵,果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乃是金科探花郎,朝廷任命的苏州府同知!” 唐挽自觉这番话说得颇有威严。那女贼果然也露出了钦佩的神色:“真的啊?大人以何为证啊?” 竟然还怀疑她的身份!唐挽道:“我随身的包袱里有官薄,你将我绳子解开,我拿给你看。” 话音刚落,只见白光一闪,女贼的大环刀已回到背后,唐挽手腕上的绳子方才滑落下来。 唐挽不禁咽了口口水:好快的刀! 女贼双手托腮,含笑望着她。唐挽只觉得这笑容甚温柔,甚诡异。 随身的小包袱就放在桌上,唐挽倒有些惊讶他们竟然没有拿走。她将红锦封面的官薄取出,递给女匪,道:“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女匪将官薄看了好几遍,脸色几番变换,最后双眼冒光,对身后人道:“正七品哎!是不是很大的官?” 魑魅魍魉其中一人答道:“除了知府老爷,应该就是这个大了。寨主何不去找问渠先生问问?” “哎!大不大的,就是他了!真没想到,官人这么年轻,学问就这么好,长得还这么好看。官品么,以后还会升的。”女匪望着唐挽,一双眼要柔出水来。 唐挽有点害怕了,怎么感觉那么不对呢? “你们到底要干嘛?” 女匪望着他,脸颊飞上两片霞红——以她的肤色来说,脸红还能被看出来,应该是红得很严重了。她粲然一笑,对身后人道:“柱子叔,你和官人说吧。我先走了。”说完转身便往外去,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含羞回首:“可别吓着他。” 唐挽这会儿是真害怕了。 四个大汉走了三个,还剩一个。剩下的这个龙眼虎鼻,一脸的大胡子,一身腱子肉,放在土匪堆里也是顶顶不好惹的那一个。 他双眼直勾勾盯着唐挽,将手中板斧往桌上一拍。唐挽饶是提醒自己要保持君子的风度,也还是被吓得跳了一跳。 心中默念:威武不能屈,威武不能屈,威武不能屈 叫柱子的大汉在桌前坐下,粗声问道:“姑爷!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啊?” 等等什么姑爷?! “土英雄为何做此称呼?” “你与我家寨主早有婚约,自然是姑爷。” 这是唐挽这辈子听过最匪夷所思的事:“不可能!我与你家寨主素未谋面!你肯定是搞错了!” 柱子咧嘴一笑:“早料到你们这些读书人不靠谱!自己写的婚书,看你还敢抵赖!”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桌上。唐挽将纸拿起来读了一读,果然是张婚书,上面的名字也果然是唐挽,但却不是她。 “英雄请看,”唐挽将纸靠近灯烛,道,“这封婚书,的确是唐挽写的不假,可这个唐挽并非在下!这个唐挽是浔阳府人,在下是柳州府人。英雄不信可以拿我的官薄比对比对。只是同名而已,搞错了!” 那柱子本是个土匪,哪里认字?看着密密麻麻的小纸片直头疼。他认定了这个读书人在耍花花肠子,大喝一声:“放屁!你敢不认账,老子砍了你!”说着竟把板斧舞了起来,哐啷一声将桌子劈成两半。 唐挽是文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感觉那板斧下一刻就要劈到自己身上,吓得高声道:“你讲不讲理啊!你自己看看啊!白纸黑字我还能骗你?!” “老子不认字!” “那你找个认字的来看看啊!”唐挽坐在地上,眼里含着两包泪,“你家寨主可不让你吓着我,你现在可吓着我了我跟你说!” 柱子拎着板斧瞪着唐挽,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瞪了一会儿,他转身打开门,对外面吼道:“问渠先生回来了没有!” “刚回来了。” “叫他请他过来!” “是,二当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三章 等了一刻钟,门外有了动静。细听上去却不是脚步声,而是木轮压在土地上的声响。大门打开,门外夜色浓郁,清幽月光里,一人坐在轮椅上缓缓而来。 来人一身青衫,年纪看上去有三十岁上下,却不戴冠,满头青丝只用一支木簪子松松挽着。他眉目疏阔,虽然坐在轮椅上,却显得身形挺拔。他扶着木轮“走”进屋子中,目光扫了扫房内的两个人,然后将手套摘下来,露出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端平,对着唐挽行了一礼。 唐挽感动得差点哭出来。这是目前为止第一个对着自己行礼的人啊!唐挽的感觉就像一个在丛林中见惯了猛兽的孤独旅人,终于见到了另外一个人类。 于是她站起来,极其郑重地还了一礼,其郑重程度仅次于拜师礼,当初集贤殿拜皇上都没这么认真过。 这位问渠先生在这个寨子里应该是一位很有身份的人物,就连二当家柱子都对他很恭敬。他对照着婚书和官薄看了一会儿,道:“的确是弄错了,并非是同一个人。” 唐挽顿时松了口气。柱子的脸色立时变了:“不是他?“ “不是。” “这你再看看c再看看!寨主那边没法交代啊”看寨主方才离开时那含羞带怯的样子,要是让她知道是他们搞错了人柱子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不敢再往下想:“先生,您可得救救那几个弟兄啊!” “那个”唐挽抱着自己的小布包袱站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两双眼睛,一双凶恶一双凉薄,正盯着他。 “想跑!”唐挽刚走到门边,就觉得脖子后面一紧,唐挽被一股力道拎着,踉跄着摔在了地上。 唐挽被摔得疼极了,感觉受了极大的委屈,到底年纪还小,眼泪没忍住就流出来:“你还敢动手!明明是你们搞错了人!”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休得无礼!”问渠喝住了又要轮拳头的柱子,扶着轮椅走到唐挽面前,伸手搀扶他,“江湖人不懂礼数,大人莫怪。” 唐挽这才发觉自己哭了,这委实是个很有损她官威的事情。听见这声“大人”,立时觉得更羞耻了。她急忙擦了擦眼泪,见这个问渠先生还是个明事理的人,便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整理整理被拉散的衣袍,深吸一口气,道:“且不说我是朝廷命官,就冲我一甲进士的功名,寻常地方官见了我都要下轿行礼,你们将我掳来,还对我动手,已犯了重罪!你们最好立刻将我送回去,否则官府查到了这里,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要杀头的!” 这番话说完,既是震慑对方,也给自己壮胆。 柱子脸上变了神色——他跟官府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官府的规矩清楚得很,当然知道绑架官员是触了朝廷的逆鳞。之前有婚书做担保,还治不得罪,可是眼下婚书不算数了,这罪名也就逃不掉了。现在该怎么办,他的脑子不够用,于是赶忙看向寨子里唯一的读书人。 问渠先生倒是神色如常,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这个时候送您回去,绑架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已经坐实了。不如杀人灭口,尚有一线生机。”他笑如清风,好像在谈论风花雪月一类的事,“这事儿我们做得多了,熟练的很,保准十年八年都找不着尸首。” 唐挽立时在心里进行了反思。她刚刚觉得长得像柱子这样凶神恶煞的土匪是最最不好惹的,但是她错了。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都不会长一张大奸大恶的面孔。比如现在,真正的魔鬼,其实是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白面书生。 皮囊啊,都是表象,都是虚妄。 “当然,大人也可以与我家寨主结为连理。婚事一成,自然送大人前往苏州上任。到那时不仅前程似锦,更有如花美眷,岂不是一大乐事?”那问渠先生面带微笑,道:“我看天也不早了,大人劳累一天,先歇下吧。趁此良夜,好好琢磨琢磨在下的提议。” 屋子里只剩了唐挽一个人。她仍坐在桌前,怔怔望着那一豆油灯。问渠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要么成亲,要么死。她若真是个男儿身,成亲也就成亲了,就当吃个哑巴亏。可她偏偏是个女子这可真是求生不成,求死不能了。 夜深了,侧耳细听,窗外除了潺潺流水声再听不到其他响动。莫非她的门前连个守卫都没有么?难道他们看自己一介书生,疏于防范了? 唐挽有些激动,走到门口打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所在的这处小屋原来是建在江心的小洲上,四面环水,就是一座孤岛。入眼处渐次停泊着数不清的大船,船与船之间用竹板相连,有穿着藤甲的壮士一列,往来巡查。水面上偶有巡逻的小舟倏然穿过,打碎一片明月光。 这里原来是一处水寨。星罗棋布的船舶似一张蛛网,她就是捆缚其中的猎物。 江风拂远,天涯明月。 早饭是白米粥配酥炸小黄鱼,唐挽吃的唇齿留香,半上午都在咂摸滋味儿。寨子里的水手们都在跑上跑下地忙碌,只有唐挽,整日的吃饱了就窝在躺椅里晒太阳,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副嘴脸有多招人恨。 唐挽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即便有的时候,情急之下,脑子不太灵光,但是只要给她时间缓一缓,总能把局面看得明白。比如说眼下这种情况,她到期不去上任,朝廷是肯定要追查的。一路走来的各个口岸都有她的签章,很容易就能查到她失踪于卢津渡口,朝廷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查到这个水寨也是迟早。更何况还有乔叔,那可是一颗辣透了的老姜,还料不定会出什么后招。 所以唐挽也就不着急了。而且,她在这水寨里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四章 “如此喧闹中,大人竟然还可以安睡。”问渠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轮椅就停在唐挽的一侧。 “嗨,闹中取静罢了。”唐挽眼皮都没抬。 忽听不远处一阵喝彩声,唐挽眯起眼睛望去,只见那寨主正在对面的甲板上舞刀。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艳得像一颗红石榴,那把大环刀在她手中如飞絮雀翎,刚硬中透着秀美。她侧身一招,眼波朝唐挽这边抛过来。唐挽便象征性地鼓了几下掌,那女匪就好像得了莫大的鼓励,粲然一笑,舞得更起劲了。 这些日子,天天都是如此。 问渠的目光从远处甲板上收回来,侧眸看了唐挽一眼,道:“看来大人和我们寨主已两情相悦,是否考虑在下的提议?” 唐挽笑了:“我是不会娶她的。” “那你是一心求死了?” “我也不会死。”唐挽睁开了眼睛,日光明晃晃的,她抬手去挡阳光,手指的阴影便投住在漆黑的眸子上,“以问渠先生的智谋,应该知道,就算我与你家寨主成婚,待我回归朝廷之日,便可杀妻背约,扫平这水寨。你们将我抓来,本就是一步死棋。我猜想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签订那封婚书的人并不是我。不过我很好奇,问渠先生如此兵行险着,到底是为什么?” 问渠微微一怔,眼藏冷锋:“大人未免想得太多了。” 唐挽双手平举,对问渠行了一礼,这一套动作正是那晚初见面时,问渠向她行礼的方式。唐挽说道:“我也很好奇,区区一个水寨的师爷,怎么会通晓官场的礼节。问渠先生的身份不一般啊。” 问渠看着她,眉宇间冰雪消融,化出一丝笑意:“探花郎更不一般。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你进苏州。” “为何?”唐挽坐起身。 “我是受人所托。” “何人所托?” “恕难相告。”问渠侧眸望着她,道,“听我一句劝,苏州府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不要去。” 唐挽看着他,笃定说道:“你是苏州府衙的人。” “你倒是聪明。” “你既然是官,又怎么会沦落成水匪?” 问渠叹了一口气,他本也就想告诉唐挽,只是从何说起好呢? “就从至和元年说起吧。”他缓缓道,“那一年我中进士,本当前程似锦,却遭遇京城变故,下放成县令,后来调任苏州,做了一个同知。上任不久,我就发现苏州府上下,从知府到属官,无一不贪。我便暗中收集罪证,想要一举告发他们。当然,我也存着些私心,希望能通过此事立功,调回京城。谁成想被他们发现了。李义将我一顿乱棍,丢入江中。是寨主合鱼偶然将我搭救。我性命是保住了,可这双腿,却废了。” 对面甲板上又是一阵喝彩声,岸边的人却在讲述如此凄凉的故事。唐挽一颗心跳得飞快,久久不能平复。苏州府阖府贪墨?知府谋杀属官?哪一个听起来都那么匪夷所思。可眼前这个人,这双屈于轮椅上的腿,都不由得她不信。 苏州官场,竟黑暗至此么? 唐挽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问渠,那个在黑暗中心怀光明的少年,最终淹没在深黑的泥潭中。 “你为何不去京城告状?”唐挽问。 “曾经也想过。不过渐渐的看明白了。”问渠淡淡道,“苏州府是闫党的根基,李义的背后是首辅闫炳章。我一个人,除了少年意气什么都没有,能保住一条命已属不易,又怎么敢妄想与他们抗衡?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想着告发他们,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后悔了?”怎么能后悔呢?怎么能放弃心中的坚守?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不仅悔,而且恨。你不是我,不知我的悔恨有多深。”问渠的手放在那双再无生气的腿上,双拳紧握,骨节都泛出青白色。他望着唐挽,道:“看见你,我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听我一句,你来苏州并不是偶然。不论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都怀着极其卑劣的心思。你若同流合污,便为他人鹰犬;你若持正守节,必遭杀身之祸。没有第三条路。” 唐挽知道他说的不假,略一沉吟,道:“问渠先生这番话,也是受人所托么?我很好奇,你背后那个人,为何这么关心我?” 问渠挑眉:“你到现在还在质疑?” “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只想求证一个因果。”毕竟唐挽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没头没尾的秘密,这一次,她总得要个答案。 “我不会告诉你。” “那就恕难从命了。”唐挽窝回躺椅上,双手撑在脑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苏州府到底是怎么个龙潭虎穴,待我去闯一闯便知道了。” “我是不会放你走的。”问渠扶着轮椅转身。唐挽侧眸看着他的背影,道:“问渠是你的化名吧。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你也是读书人,如何不懂读书人的志向。” 问渠的背影一顿,道:“我姓沈名玥,字问渠。没有什么源头活水,是‘奈何明月照沟渠’。” 沈玥,沈问渠。唐挽品着这字眼里的滋味,品出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这些日子唐挽好好体会了一把清闲散人的生活。整日里除了吃和睡,就是和寨子里的水手们聊天斗闷,还学会了打柳叶牌,日子过得很是逍遥快活,完全把当年读书时卯入申出悬梁刺股的刻苦劲儿忘在了脑后。想来,抛去一腔抱负不谈,在这个水寨里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压寨相公,着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寨主合鱼也常来找她,大多数时候是给她送些东西,什么双面绣屏c湘妃竹的折扇,每次打劫回来都挑着最好的给她送来。这姑娘刀舞得好,话却不多,每次说不了两句便会脸红,一脸红便会掩面逃走。唐挽收了人家这么多好东西,对她实在讨厌不起来,只想着什么时候她能把脸红的毛病治好了,交个朋友还是不错的。 合鱼虽然心悦唐挽,但到底对男女之事理解的并不通透;唐挽虽然知道两个女子不能成婚,但究竟为什么不能,她也未曾做过深入的研究。可在寨子里其他人的眼中,这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都觉得婚事已经不远了,也就没人催促。这事儿没人催,自然就耽误了下来。 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好日子过久了容易让人心生倦怠。好在唐挽是一个意志力比较坚定的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认真地为自己的出逃计划筹谋一番。 问渠先生当初说不会放唐挽走,唐挽仔细想了想,觉得问渠说的话也并不作数,毕竟他上头还有个寨主。问题的关键,是要让寨主主动放弃这门婚事。这操作起来比较复杂。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这就需要足够的信息。 打牌的时候听当值的小水贼说,合鱼父母的婚姻并不和顺,合鱼非常厌恶男人三妻四妾,更讨厌停妻再娶。唐挽想,她要是能有个老婆就好了。合鱼如果知道了她有老婆,肯定不会再想嫁她了。 于是问题就从如何逃出水寨,简化为,她去哪儿捡个现成老婆。 怎么好像更复杂了呢。 唐挽这边还没想出个办法,那边变故就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第五章 柱子带着两个手下推门闯进来的时候,唐挽刚准备就寝,幸好自己手慢,衣服都还没脱。那柱子的眼神像是要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粗声道:“不要脸的东西!” 唐挽四周看了看,确定房间里没有别人:“我吗?” “哼!怎么早没看出你是这等货色!”柱子吩咐左右,“押上他,走!” 唐挽两脚离地被架出了房间,又两脚离地上了最近的一艘大船,最后被两脚离地拖进一个船舱里,扔在了地板上。 好在地板是木头做的,并没有摔得太疼。她抬头一看,就见合鱼脸色苍白地坐在上首,旁边的轮椅上坐着问渠先生,柱子手握着斧头立在一边。从角落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唐挽侧头看去,只见一个村妇装扮的女子正在掩面而泣。她抬起一双莹莹泪目,对上唐挽的眼睛,一时间又含了一丝惊喜,和无限的哀愁委屈。 唐挽一句“这谁啊”还没问出口,忽然被猛地一撞,怀中便多了一个温软的身体。这女子扑过来的速度实在太快,她都没来得及躲。只听耳边一阵哭叫:“相公!奴家可算是找到你了!” 相公?娘子?现成媳妇?这想什么来什么的,却有点太诡异了。 女子见唐挽没有反应,便从她怀里抬起头来,双手捧着她的脸:“相公,你怎么不说话?我是凌霄啊,你看看我。” 她右手握着一块丝帕,帕子里包着一块凉凉的物什,贴在唐挽的脸上。唐挽握住她的手,将那帕子拿到胸前,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玉佩。再抬头,女子哀泣的双目中,竟显出一丝精芒。 这玉佩唐挽太熟悉了。她的老师赵谡有两块,一块给了唐挽,另外一块给了唐挽的同门师兄赵政。唐挽这一块还好好戴在他身上,那么女子手中这一块,一定就是师兄赵政的了。 唐挽猜想,这就是乔叔的后招。 唐挽思量的这一晌,在旁人看来,便是捧着那女子的手,脉脉含情的对望。 “娘子。”唐挽的戏来的也很快。 女子扑入她怀中,眼泪倾泻而下:“自相公走后,妾日思夜盼。听闻相公高中,妾既欣喜又害怕。喜的是,相公十年寒窗,终于如愿以偿,忧的是,京城烟柳繁华之地,相公可还会念着我这糟糠之妻?上月收到家书,得知相公要来苏州上任,妾身安顿好了高堂,就启程来与相公相聚。谁料想,乔叔竟说你失踪了,”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切切哭了一会儿,继续道:“妾身整日在渡口徘徊,四处打听相公的踪迹。总算是苍天有眼,让你我夫妻团聚了。” 她这一番话,看似是诉衷肠,其实是给唐挽编了一个圆满的故事。可她哭得那么可怜,那么真,连带着唐挽这个戏中人也流下两行清泪来。唐挽揽着她的肩,道:“你我结发夫妻,我怎会弃你不顾。我心里眼里都是你,再没有旁人了。” 他们两个人演得情真意切,旁边看戏的人却是各怀心思。合鱼红着眼眶喝道:“唐挽!你与她是夫妻,那你与我的婚书又算什么!” 唐挽就等着她这句话,立时便道:“我与寨主并未签订婚书啊。那封婚书不是我写的,是你们搞错了人。问渠先生和二当家都知道。怎么,他们竟没告诉你么?” 看合鱼的反应,那两人确实没有告诉她。合鱼转身看向问渠,问渠先生略一沉吟,抬手行礼道:“寨主” “寨主!此事不能怪问渠先生,是我不让他说的!”柱子接过话来,粗声道,“可恨的是这个小子,明明家中已有妻室,竟然还勾引我们寨主!” “你们!你们都骗我!”合鱼扫视众人,最终目光落在唐挽身上,眼泪蓦地流出来,转身跑了出去。 “寨主!丫头!”柱子赶忙跟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了三个人。唐挽的心里并不好受,想起合鱼方才的眼神,自己虽然无心,但确实是伤了她。这个朋友怕是交不成了。 女子仍在唐挽怀中抽噎,一颗清泪挂在腮边。她的目光越过唐挽的肩头,看向问渠先生,眸子中再无深情哀泣,而是凛凛寒光。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竟然是她!问渠先生如坠冰窟,后背发出冷汗来。 唐挽又被架回了那间屋子,只她一个人。夜已经深了,窗外明月皎皎,月亮的清辉洒在床榻上,唐挽和衣而卧,睁着眼睛,一丝睡意也没有。今晚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可以猜到那女子是师兄派来救她的。可师兄不是在柳州么,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又怎么会对这水寨中的情形了解的如此清楚?那女子曾提到乔叔,乔叔现在又在何处?派一个女子只身进到匪窝里救人,他们当真放心么? 说到底,那女子究竟是何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唐挽一骨碌坐起身来,侧耳细听。下一秒房门被推开,柱子大步走进来,看见唐挽,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收拾东西,送你们走!” 唐挽抱着自己的小布包袱,跟着柱子往江边走,暗自思量着他所谓的“送你们走”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要送他们去见阎王。转眼就见江边一条小船,她的便宜老婆已经坐在了船上,岸边轮椅上坐着问渠先生。 “还望大人离开之后,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也算是你我没有白白相交一场。”问渠说道。 “那是自然,我不会找你们的麻烦的。”唐挽这才明白是真的可以安然离开了,心情立时放松下来,继而又想到那哭泣的小寨主,问道,“怎么没见合鱼,她还好么?” 问渠一笑:“你倒还会关心人。” 唐挽叹了口气,道:“她人挺好的。希望她不要因为这件事,就生出不好的想法来。” 问渠笑了:“那倒不至于。她手中还有三十多封婚书呢,总能碰到一个合适的。” 唐挽一愣:“三十多封婚书?” 问渠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点无奈:“你有所不知,合鱼最大的心愿就是做官太太。去年一年她专门打劫进京赶考的书生,抓住人家就让人家写婚书,等着看谁能高中,就和谁成亲。她虽然在你这儿翻了船,好歹还有别的希望,也不至于太伤心。” 唐挽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姑娘给自己留着三十多条后路呢,确实不必她来操心。顿了顿,道:“那就祝她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 “你啊,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问渠压低声音,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到了苏州,一切小心。” 唐挽登上船,坐在那女子身边,双眼便被黑布蒙上。竹篙一撑,耳边只有淋淋的水声。 船不知走了多久,腾的一声靠了岸。唐挽急忙摘下眼罩,黎明时分,将明未明,天水一色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船上早已没有了船夫的影子,就连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也不见了踪迹。 天地孤舟,恍然如梦。唐挽觉得自己仿佛是误入了某个诡异的志怪故事,所经所见,不过是幽灵的托付。问渠先生的声音犹在耳畔,可他究竟说了什么,果然不那么真切了。 “公子!”江岸边,乔叔下了马车,急急向他奔来。 “乔叔!”唐挽急忙上了岸,一把握住乔叔的双臂,“你” 想问他为何出现在此处,想问他那夜分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那么多的疑问哽在喉头,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乔叔托着唐挽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见他确然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走,先回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六章 苏州知府李义两指捏着白瓷盖子,荡开浮面儿上的碧绿叶片,饮了口茶。茶叶是今年新上的明前龙井,往皇宫里进贡的。杭州知府与李义有些私交,硬从皇帝的份儿里扣出来二两,专门给他送来。茶是好茶,可是喝到嘴里却没滋味。他还惦记着昨天晚上的那封密函。 打从他投靠闫党开始,两届任期整整六年,收到的来自京城的密函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可今年情况却大不一样,短短不到半年时间,他就收到了五封书信,几乎每月一封,还都是小阁老的亲笔。每封信必然都会问到一个人,那就是半年前新上任的苏州府同知,唐挽。 “唐同知到了没有?” 正在述职的通判掐断了喉咙里的话,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知府左手边坐着的另一位府衙同知,汪世栋。 汪世栋是苏州本地人,举人出身,当初连考了两年会试不中,又赶上那十年停考,干脆也就不读书了,在府衙谋了个小文书。近些年得知府李义的赏识,破格提拔为同知。在旁人看来,汪世栋便是李义的心腹。故而此人在苏州府说话还是颇有分量的。 汪世栋一张嘴,便是一口浓重的苏州腔调:“大人,唐同知还在病中。” 李义蹙了眉:“这都半年了,还没好?” 汪世栋说道:“当初上任的路上落了水,生了一场大病。还是大人您亲自上的折子,让吏部给批了假啊。” 李义皱着眉不说话,来晨会的左右属官自然也不敢说话。半晌,李义站起身:“得了,都散了吧。老汪,你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自然是去找唐挽。 两个人换了便装,乘了顶双人的轻呢小轿就往城西走。此时已入深秋,雨水频繁,青石板的路面总是湿漉漉的。轿夫们为了防止脚底打滑,走得愈发小心。唐挽的宅子在乌衣巷的尽头,巷子口有个狗肉铺子,因着下雨没有开张。巷子里密密匝匝有六七户人家,一溜的白墙灰瓦,有人家里养着看门狗,听到轿夫的脚步声便汪汪叫起来。 这是李义第一次来拜访唐挽。他挑开帘,看着外面鸡犬相闻的市井颜色,挑了挑眉:“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汪世栋说道:“本来给唐同知在府衙附近安排个雅致住处,他来报到之前就已经自己找好了地方,说是给府衙节省开支。” 说着便到了门前,两人下得轿来。今天出来都没带着随从,李义自恃身份高些,只站在台阶下扇着扇子。汪世栋便上前扣门。 “有人吗?”扣了半天的门,也不见人应,汪世栋忍不住提高了一个调门儿,“来人啊,知府大人来了!” 有一路小跑的脚步声,继而门被打开,闪出一个十来岁的小书童。这小书童穿着一身青布衣,包着黑色头巾,一双眼睛很是机灵的样子:“二位,找谁?” “唐同知在家吗?”汪世栋端着官腔问道。 小书童眼珠转了转,见门口这两人,一个四十多岁,生的肥头大耳,一口苏州本地话,另外一个三十来岁,锦袍素冠,看样子倒比扣门的这个更有身份些,立时心里便有了谱,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汪世栋本来探着头往里看,这一下差点没把他鼻子夹住:“这这这,这是什么规矩!开门!开门!”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一个年长的家仆,同样也是青布衣,黑头巾,对着他们作揖浅笑:“二位,找谁?” 唐府这下人们都是什么规矩? “知府大人来拜访,让唐挽速速出来迎接!”汪世栋怒道。 “哎,不必如此,”李义走上来,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唐同知尚在病中,我们是来探望的,烦请老家人代为通传。” “哦,原来是知府大人,失礼失礼。”乔叔慢悠悠将门打开,“您快请进,快请进。” 院子是最普通的江南人家景色,除了几丛箬竹带些灵气,其余景致确无什么可取之处。廊子底下放着一张桌案,桌上笔墨未干,黑石镇尺下压着一张素白宣纸,上面蔡邕的飞白体已颇具神\韵,可见执笔者功力不凡。 “这是你家大人写的?”李义问。 乔叔躬身答道:“偶尔精神好些,会写一写。” “病还没好么?”李义问。 “时好时不好的,也说不准。这几日变天,又咳嗽得厉害了。”乔叔答。 李义一手拿起镇尺,将宣纸抽出来,只见写道: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李义抬头看看秋雨过后一地零落的花木,再看看半敞着的茜纱窗,道:“探花郎便是在病中也有这般兴致。”又对身边汪世栋道,“像是个上联。你给对对?” 汪世栋赔笑道:“嗨,下官哪里有这个才学。” 此时,屋内传来几声咳嗽声,接着就有一个声音问道:“谁在外面?” 乔叔双手拢袖,含笑道:“大人,里面请。” 房间里尤有药香。床头拢着一盆炭火,将息未息。这还没入冬,就用上炭了,可见这人是极怕冷的。这不是李义第一次见唐挽。半年前唐挽上任时来府衙谒见,印象里是个还没长开的孩子。今日再一看,床上堆叠的被褥中,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倒像是比半年前更虚弱了。 这么一个病弱书生,如何能得小阁老这般垂青,几次三番来询问?真是奇了怪了。 “不知大人来访,有失远迎。下官病中不能起身相迎,请大人恕罪。”唐挽虚弱地说道。 “唐同知不必拘礼,快躺下吧。”李义说着,身后有小童搬上来一把椅子,李义便掀袍落座。汪世栋正好回头一看,发现搬凳子的就是刚才在门口差点夹了自己鼻子的那个小书童。 “你!”汪世栋话还没说出来,那小书童早就一缩脖子,跑得没影儿了。李义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好再发作,只能憋着。 李义的心思却全在唐挽身上。 “我今天是特意来看看你。这病拖了这么久都不见好。我倒是认识个不错的郎中,改天叫过来给你看看吧。”李义说道。 “多谢大人,”唐挽低声道,“换了好几个郎中来看过了,都说其实并无大碍,就是当初落水受了惊,落下了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都让我安心静养,不可操劳。” 李义点了点头:“那你便安心养着。昨日收了吏部的公函,询问你销假的事。看你这境况,我会再上折子,将你的病假再往后延一延。只是同知之职,事多且繁杂,一直悬空也是不妥,我恐怕吏部做起别的打算。” 唐挽苍白着小脸叹了口气:“实在难为大人了。挽有负朝廷,有负陛下啊。” 李义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我苏州府的人,我自不会让人动你。安心养病,早日康复,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呢。” 唐挽反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乔叔一直送二人到门口,轿子还在门外候着。李义和汪世栋坐在轿中,便听汪世栋道:“大人,我看这唐挽当真是病得不行了。都说天妒英才,小小年纪就有探花的功名,可惜是个短命鬼。” 李义冷笑一声:“他是装的。” “啊?何以见得?” 李义道:“那第一个开门的小书童,便是去给他报信的。桌案上笔墨都还没有干。他一个病重的人,怎么可能在风口上写字?更何况看那笔力,他中气足得很。” 汪世栋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禁挑了大拇哥:“还是大人英明。只是这唐挽,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在这儿装病,他图什么呢?” “他不是不想做官,他是在躲。”李义眼中寒光闪过。苏州府这汤浑水,是朝中心知肚明的秘密。唐挽不过就是不愿同流合污。李义想,如果不是小阁老下了命令,教他必须收服唐挽为我所用,他恨不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顿乱棍,扔到池塘里喂鱼。 你不是清高么,不是想做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么,那就把你扔到淤泥里,看你爬不爬得出来。 汪世栋笑道:“那就让他这么病着,反正也碍不到我们的手脚。久病不愈,朝廷自会放了他去。” “可小阁老很是惦记他。拿不下此人,恐怕在小阁老那儿不好交代。”李义叹了口气。 “哟,那咱们还真不能掉以轻心了。”汪世栋眼珠一转,道,“这唐挽,他吃哪一套啊,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山珍海味?” 李义蹙眉。 “大人,下官倒觉得,与其猜他喜欢什么,不如看他缺什么。”汪世栋脸上带了笑意,“您看他那个小院子,除了一个老仆一个书童,再没别人了,冷清,冷清的很啊。他今年也该十七了吧,这么血气方刚的一个年纪,能耐得住寂寞吗?” “佳人?”李义挑眉,一笑,“我倒是送过两个美貌的婢女去给他侍疾,让他连夜送回来了,房门都没进去。” 汪世栋笑着摇摇头:“这唐挽是什么人,金科的探花郎,寻常的庸脂俗粉哪里看得上眼。” “苏州城就这么大,哪里找什么国色天香”李义话没说完,心中一动,转头看向汪世栋。 他们两个,确实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个人。 汪世栋加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谄笑着说道:“大人,这事儿,还得您拿主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第七章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唐挽把这两行字写得大大的,贴在卧榻之上的房顶上。每天早上起床之前,就寝之后,都要盯着看上一会儿。 “公子,您天天瞧这几个字,还能瞧出个花来不成?”小书童端了早茶进来。他是唐挽在苏州安定后买来的,取了名字叫双瑞。平素伺候笔墨,也帮着乔叔打理内外,为人机灵牢靠,在唐挽面前很是得脸。伺候这半年,双瑞也将自己这个主人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偶尔两句玩笑也是开得的。 唐挽头枕着双臂,就着双瑞的手喝了口茶,又倒回床上:“有人给你家公子出了难题,我正在破题呢。” 双瑞笑道:“哎哟,公子您可是探花郎,什么题目能难得住您呢。” 唐挽嗤笑:“马屁精。” 双瑞脸皮够厚,舔着脸应了一声,将茶盘放下,上前伺候自家公子更衣。 “哎,你去,将我那件水蓝的衫子找出来。” “公子,咱去哪儿啊?” “出去走走。” “不破题了?” “不破了。看了半年,也没看出个道理来。”唐挽整了整宽大的袍袖,“烦了,找乐子去。” “哎!”双瑞眉开眼笑地应着。 那日李义走后,唐挽便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了了。她和李义虽然没碰过几次面,但对方是什么角色,唐挽心里多少有点数。这个李义也是进士出身,还是至和元年那科的状元,他的座师就是那位名动天下最终葬身火海的直臣卢焯。论起学问,他当得起一个才子之名。但这学问,却着实没用在正道上。 既然躲是躲不了,那就不躲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唐挽着实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经验。 唐挽从茶馆里走出来。听了半日的苏弾小调,只觉得骨头都是软的。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道往回走,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远远就见朱楼之下人头攒动。老百姓爱看热闹,这本没什么稀奇,可这群人却都是皂缘青衣的读书人打扮。读书人从来不凑小热闹。这就有点意思了。 “双瑞,”唐挽扇子一打,冲着人群挑了挑眉毛,“看看。” 双瑞兔子一样钻进了人群中。唐挽在路边的茶摊寻了张干净的桌子落座,打着扇子悠哉悠哉。不一会儿,双瑞就呼哧呼哧跑了回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公子,是听风观那位女道士出了个上联,号称是天下绝对,吸引了好多学生来对对子。” 听风观这位女道士,也算是苏州府的名人。 唐挽刚到苏州的时候,就听过她的名字。市井传说中,她是一个文采高妙,又风流成性的女道士,道号玄机。她以诗文结交风雅之士,设高台评点天下文章。有失意的书生曾发出这般感叹:“得晤玄机面,不慕状元才”。 那个时候唐挽并没有将传言当一回事。百姓是一个无聊却又想象力非常丰富的群体,看到稍微有些颜色的事物,总要夸张再夸张,传诵再传诵,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得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无聊又平凡。传说中的玄机道长不过是苏州似锦繁华的一个符号,就像十里长提,名胜古迹,让听过的人心头又疼又痒,非得要顶礼膜拜c诗文赞颂,方才圆满。 可见过就知道,名不符实。 读书人当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这些学生们,书都白读了。”唐挽喝了口茶,便皱了眉头。路边茶摊都是为了行路人解渴用的,味道自然不怎么样。她放下茶碗,决意再不碰了。 双瑞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笑道:“公子,您不问问那上联是什么?” 唐挽确实想知道。但自己才刚刚鄙视了那群围观的学生,现在再问,好像有点羞耻。双瑞嘿嘿笑着看着他,大有一副“你不问我不说”的架势。 唐挽算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坏他妈给坏开门,坏到家了。 “说!”唐挽无奈,喝道。 “哎!公子,您听好了,”双瑞笑的眼睛都没了,“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唐挽一愣,这不是前几天秋雨过后,自己闲来无事占的一句吗? 怎么变成那女道士的上联了? 唐挽看了一眼双瑞:“混小子,你是不是拿我的字出去卖了?” 双瑞一听这话,立时白了脸,扑通一声跪下来,也不顾青石板的街道硌破了膝盖:“公子,小人绝对没有!小人四岁入奉贤院,教化严格,莫说是偷窃公子的字,就算是一片纸屑,一支灯烛,也断不会带出书房。小人在奉贤院是签过契书的,断不会做这等自毁前程的事。” 唐挽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奉贤院是苏州本地专门培养书童的地方,养出来的人第一就是可靠,信誉极好。唐挽本也没有真的怀疑他,于是伸手搀扶:“这大街上的,怎么就跪下了。我也是随口一问,别当真。” 双瑞白着脸站起来,嘴角一撇,无限委屈:“若有人随口说公子这探花是作弊得来的,公子又作何想?” 唐挽挑眉,呦呵,这是真生气了,可是读过几年书,都敢反问他了。唐挽少见他这么认真的模样,仔细想了想他的话,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唐挽不会作弊,因为她看重自己书生的身份;双瑞也不会背叛他,因为双瑞看重自己书童的身份。不论高低贵贱,自重者为尊。 唐挽心想,自己这个小书童还真是不简单。 “好了,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双瑞刚才在气头上说了顶撞的话,本就悬着一颗心。此时听见公子竟然给自己认错,后脊背抖了抖,又跪了下去。心想着,普天之下,再没有自家公子这么温柔,这么会替旁人着想,这么高大伟岸的人了。于是决定往后一定要寻个机会,好好表一表衷心。 唐挽正诧异双瑞怎么又跪下了,便听前方一片惊呼。抬眼望去,原来是听风观的门开了。围在门前的学生立刻很有风度地闪开了一条道。只见四个道童抬着一个步辇,从朱门后走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八章 步辇旁另有一个随侍的女冠,大概十来岁的模样,姿容也算上乘,穿着一身灰纱道服,更显得清丽脱俗。她朱唇开启,道:“玄机道长说,后院的白菊即将开放。哪位能在明日黄昏前对出下联,就请哪位入内,共赏秋菊。” 门口的学生们纷纷应和。那步辇不再停留,转个弯便朝唐挽这边来了。步辇上的玄机道长一身素白道袍,轻纱覆面,只留一双眉目,似远山,如秋水。她从唐挽所在的茶摊前经过,眸光一瞥,落在一主一仆的身上。 唐挽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旋即道长腰间,那一块再熟悉不过的玉佩。 竟在此地得遇故人。 双瑞傻傻地看着那一行女冠走过,迎面香风阵阵,好像腾云驾雾一般,渐行渐远。双瑞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突然头上“啪”的一声,被扇子敲了一下,回过神来。 “这题破了,”唐挽起身道,“走。” “去哪儿?” “对对子。” “啊?”双瑞看了看唐挽急吼吼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去的女冠,喃喃道,“公子,这就是您找的乐子啊?” 啧啧,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也。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唐挽写这个句子本是为了描绘秋雨临窗的景色,顺带玩了个文字游戏,未曾想倒成了人家出题的上联,还难倒了府学一众学生 。唐挽双手拢袖在道观门前站了一上午,慕名而来的书生们散了好几拨,竟也没一个对得上来的。闲话倒是听了不少。 “敢问兄台,有人对上来了吗?” “现在还没见着。玄机道长真是惊才绝艳,不让须眉啊。” “哼,不过是个被赶出府门的小妾,有什么可清高的。”说话的书生一脸不屑。这话一出,以他为中心立刻聚起了一圈人,各个脸上都是对八卦的憧憬。 唐挽抢到了第一排。 “这个玄机原本是知府李大人的小妾,很是个心机深沉的祸水,被主母赶出府来,才住进这听风观。” “啊,原来是个假道姑!” “哈哈,不是假的,你能做那入幕之宾么?” 后面的话更是不堪入耳,唐挽听得直砸吧嘴。这男人八卦起来,可真是比女人还甚。 一群人对不出对子,见不到佳人,只管把佳人编排一通,心里才算好受些。唐挽又听着那几个府学的学生们互相吹捧了一番才华,听的是浑身难受,恨不能从天而降一个元朗,好好灭灭这群半吊子的傲气。 从人群中脱出身来,就见双瑞双手捧着一个大西瓜,正垫着脚找她。 “哎,我让你买个瓜,你买个小的就是了,怎么买个这么大的?”唐挽问。 “公子,人家卖瓜的快收摊了,按个卖,价钱都一样。我挑个大的实惠点。”双瑞笑着说。 唐挽摇了摇头,心想你倒是存了个过日子的心。唐挽扇子一指道观大门:“去,叫门去。” “啊?”双瑞看了看手里的西瓜,又看了看道观的大门,道,“公子,您这拿个大西瓜送礼,不太风雅吧?” “你也知道不风雅!”唐挽道,“快去。” 双瑞只好捧着西瓜,走到了观门前,三步一回头。唐挽却不理他,摇着扇子扇着胸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双瑞这西瓜着实买得很大,如此大的目标,很快就被聚集的学生们发现了。 “这人,拿着个西瓜来送礼,当这农村走亲戚呢?” “可真是想瞎了心了。” 哄笑声中,唐挽淡定地摇着扇子,抬了抬下巴,催促双瑞叫门。 “开门啊。”双瑞的声音十分的没有底气。 门开得倒是很快。门里站着一个小道姑,看看双瑞,再看看西瓜,明显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位小哥,我们这儿不买瓜。” 身后的人群一阵哄笑。双瑞脸上一阵红,回头看唐挽。 唐挽收了扇子上前,对着小道姑行了一礼,道:“有劳道长通传,就说苏州府同知唐挽前来拜访,请见玄机道长。” 小道姑看了看唐挽,见对方也是一表人才,便好言劝道:“大人,如果想见我家道长,就请先把对子对出来。这是惯例。” 唐挽笑道:“在下是个例外。请道长通传便是。” 小道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便关上门回去了。 身后一阵窃窃私语。原本路过的人也停了脚,只等着看热闹。双瑞看了眼越聚越多的人群,小声对唐挽说道:“公子,咱今天要是进不去这个门,人可就丢大了。” 唐挽打着扇子,唇边挂着一丝笑意:“放心。” 等了许久,大门才再度打开。两扇门带来一阵风,风中有淡淡的白檀香气。 “玄机道长!” “真出来了?” 白衣胜雪,飘飘如谪仙。高耸的鼻梁上覆着白纱,就像终南山上的白雪,那一双眸子便是山顶的朗朗明月。眼角那一点胭脂痣,是月下的梅花。 唐挽想起在水寨里与她初相见的样子,觉得这双眼睛拿出来单看,似乎更摄人心魄一些。 “唐同知。”玄机唤道。 “玄机道长。”唐挽拱手行礼。 “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唐挽道:“给您送瓜。” 玄机道:“同知大人这礼送的倒是剑走偏锋。只是想要进我的门,还是要对出我的对子。” 唐挽一笑:“也是来对对子的。” “是么,”她似乎是笑了,“同知大人可知我的上联?”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唐挽念道,“这初秋微雨时节,道长这个上联颇合意境。” “敢问大人的下联。” “切瓜分客,横七刀竖八刀,”唐挽一笑,指了指双瑞怀里的瓜,“您看,瓜我都带来了,也是合着此时的情境。” 玄机双眼一亮:“大人高妙。请入内品茶。” 左右道姑排开,玄机道长亲自引了唐挽,入门而去。双瑞抱着瓜跟在后面,进门前还不忘了转身看一眼刚才嘲笑他的那几个人,用眼神表达他的不屑。 观门缓缓关闭。围在外面看热闹的人纷纷散了。空旷的大门前只剩下那几个等着看笑话的府学学生,面面相觑,愣在当场: “这就进去了?” “可不是进去了” “那个人是唐同知?哪个唐同知?” “同知唐挽,一甲探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第九章 听风观建在苏州府的闹市中,门外车马喧哗,门内松柏盎然,自有一番意境。转过三清殿便到了后院,院子不算大,但假山流水,绿竹菊花,点点莹莹,一步一景,颇为雅致。东篱下开着几株白菊,近前设着一张桌案,玄机引着唐挽入席坐定,开口问道:“大人,是赏花还是论诗?” “赏花如何,论诗又如何?”唐挽问。 玄机道:“若赏花,便饮竹叶青,清淡雅致,方才不辜负这花中隐士;若论诗,便饮美人泪,浓香馥郁,可暖一暖寒凉的唇齿。” 唐挽笑了。自从离开元朗之后,她已有些日子没听过这么矫情而又不惹人生厌的腔调了。她觉得很舒服。 “今日不赏花,也不论诗。在下想向道长请教几件事。” “哦,论事啊,那便煮些青梅酒吧。”玄机道,“酒慢慢煮,我们慢慢说。” 小道姑捧来了红泥小炉,架上铜壶,火亦烧得文绉绉的。唐挽吩咐双瑞去外面候着,整个后院,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一阵风过,卷着玄机袖中的白檀香,铺了唐挽满怀。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 铜勺舀起清亮的酒,装入杯中。唐挽端起酒杯,道:“上次水寨中,道长舍身相救。挽在此谢过。” 玄机也不推让,满饮杯中酒:“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挂怀。” 唐挽道:“这第一个问题,便想请问道长,当时为何会去救我。” 玄机为她添酒:“你喝完这杯,我告诉你。” 唐挽满饮。 “是我一位故人托付。”玄机又给唐挽续上。 “故人是谁?” 玄机一笑:“第二个问题了,喝酒。” 唐挽便又仰头喝完。 玄机将挂于腰间的玉佩取下,握于掌中,似含着无限眷恋:“便是这玉佩的主人。” “可是赵政?”唐挽问。 “你认得他?”玄机问。 “你如何会认得他?”唐挽又问。 “两个问题了,喝两杯。”玄机道。 唐挽挑眉:“刚才你也问了我一个问题啊。” “可我并不需要你的答案。” 唐挽蹙眉,这倒是个难缠的女人。不知师兄如何同这样的女人扯上的关系。 玄机看着她接连喝完了两杯酒,方才说道:“与我有关系的男人,不过这一类。我与男人的关系,也不过那一种。”她顿了顿,道,“太岳于我,与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可称一声知己。” 太岳是师兄赵政的字。玄机能以表字称呼,可见两人的关系的确很亲密。五年前师兄拜别老师,开始四方游历。未曾想到还在苏州有着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身在水寨的?”唐挽主动喝了一杯,方才问道。 玄机似乎对她的自觉很满意:“太岳传书与我,让我去救你。至于他如何得知,我却不知道。” 想必是水寨中也有师兄的眼睛,又有可能与乔叔有关。原来这一路走来,都有人在暗中保护着他。想到这儿,唐挽只觉得心头一暖。 唐挽端起酒杯,又饮了一杯:“这个上联,你从何处得来?” 玄机笑了:“大人早有答案,又何苦多此一问?” 是李义。见过唐挽那副字的人,除了双瑞乔叔,就只有那天突然到访的李义了。原来真如传闻所言,这个玄机道长与李义有瓜葛。 她到底是师兄的人,还是李义的人?她到底是正,还是邪? 唐挽只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风一吹,便觉四体燥热。她本来酒量不浅,几杯青梅酒原不至此。唐挽发觉有些不对劲。直觉告诉她,不能再久留了。她扶着桌案站起身,竟发觉双腿软绵绵的,一步都迈不出去。 “大人好不容易进得门来,这便要走么?” 玄机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边。白檀香气混着酒香,化作一种甜腻的味道。她一双玉臂揽在唐挽的腰上,莹白的手指抚上了唐挽的腰带,微微用力,手指便陷在了腰带和袍子中间那狭窄的缝隙中。唐挽只觉得被她摸着的地方一热,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轻薄。 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轻薄。但今时今日,这般形状,她确认自己是被轻薄了。 被轻薄之后应该怎么办?唐挽一片空白。 再醒来时,红楼夜雨,锦帐高烛。 唐挽从罗被中坐起身,抬手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定了一会儿神,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再一看,身上衣袍尽除,只剩下单薄的中衣。 唐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千小心万小心,她这女儿身,还是瞒不住了。 “醒了。” 玄机出现在床边。她已经除去了面纱,脂粉不施,素素白白的一张脸,神情莫测地看着唐挽。 唐挽颓然坐在锦被中,一挽青丝铺在臂弯。 只当他袖中笼得朝天笔,却原来乌纱帽下罩婵娟。 唐挽苦笑一声:“玄机道长好手段。” 一时无言,两厢静默。 唐挽按捺着心中的愤恨不甘,掀开被子下床,从乌木屏风上取下外袍裹在身上:“道长既然发现了我的秘密,需要唐挽做什么,言语一声便是。” 玄机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今晚你不能走。” 唐挽道:“何必要留我?” 玄机看着她的背影:“走出这个门,你便有杀身之祸。” 唐挽道:“道长要告发我?” 玄机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现在真正的危险是李义。你可知,上一个深夜走出这个房间的人,已经被乱棍打死,扔到江里喂鱼了。” 乱棍投江唐挽猝然转身,道:“那个人,可是问渠先生?” 玄机抿唇,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唐挽已经知晓了一切。 唐挽虽早有准备,此时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颤栗。苏州府,竟然真的如此黑暗。 “你想在苏州府生存,财与色,总要贪一样。”玄机道。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想要不折,必须自污。 唐挽望着她,昏昏然的烛光下,玄机的五官竟有些不真切。 “你在帮我?” “你是太岳托付的人,我不会害你。”玄机说。 唐挽蹙眉:“那你为何在我酒中下药?” 玄机凄然一笑,道:“也是为了太岳。我以为与你亲近,会让他嫉妒,让他生气,让他记挂起我。” 在唐挽的印象里,师兄赵政可担得起“太上忘情”这四个字,开卷读经史,言谈论家国,是个再端方不过的君子。没想到还能惹得姑娘这般红尘痴恋。 她这边用情至深,可能赵政那边还不明所以,只把人当朋友呢。 唐挽有些于心不忍,在床边坐下,劝道:“我师兄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他爱大千世界,却不会独恋一花一木。” “我知道。”玄机道。 唐挽仰面躺倒,双手枕头,道:“看来今晚我们要同榻而眠了。” 玄机瞥了他一眼,道:“这张床你师兄也睡过。” 唐挽瞬间坐起身:“我看窗边那小榻不错,我睡刚合适。您请自便,晚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十章 “大人,成了!”汪世栋附在李义耳边,低声说道。 拿着书的手顿了顿:“什么成了。” “玄机道长。”汪世栋一脸的谄笑,“那唐挽一连几日天天往道观跑,听说还曾留宿呢。” “啊,”李义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成了自然是好,能跟小阁老有个交代。可玄机到底是他的女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就像范蠡舍西施,黄歇献李媛,成大功业的人,难免经历这样的取舍。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收网呢?”汪世栋问道。 李义将书合上,道:“不急。玄机做事,一向稳妥。” 小楼临窗,窗下正对着花木葱茏的小院。双瑞揣着手和一个小道姑站在廊子底下咬耳朵。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那小道姑一跺脚,转过身就跑了。双瑞愣了愣,急急地追过去,消失在拱门后。 唐挽觉得自己这个小书童以前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如今越看越觉得傻头傻脑的 。 唐挽对那小子不再报什么希望,于是离开窗边,问玄机:“李义还没有动静么?” 玄机一手执笔,正聚精会神地描一副丹青:“他在等你对我一往情深不可自拔,才会收网。” 唐挽摇着扇子走到她身边,道:“我整日都耗在你这里,难道还算不上一往情深不可自拔么?” 唐挽说完,转念一想,自己这个“耗”字用得不太妥当。 玄机实在是一个妙人,和她在一起,日子过得颇有趣味。她的确有些学问,虽然不像元朗那样正统端方,但胜在奇思巧妙,语言绮丽,颇有江南风月的香艳浓情。她还会许多元朗不会的,比如烹茶煮酒,比如抚琴调香,总能给人以新鲜之感,难怪那么多的风雅公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唐挽曾经在给元朗的信中忍不住对玄机夸赞一番,又附上她的一阙小词,想与元朗一同鉴赏。未料想元朗一连追了三封书信来,每一封都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不是告诫唐挽酒色伤身,就是劝她多读经书,要么就是分享君子之道。唐挽彻底怕了,再也不敢提玄机,只在信里写些读书感悟,营造一个勤奋向学的形象。 勤奋向学是应该,诗酒也当趁年华。 午后有些潮闷,唐挽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替她打着扇子。玄机望了唐挽一眼,眸中尽是笑意,道:“你来帮我题个字吧。” 两方镇尺压着素白的宣纸,上面淡墨泼出清浅的池塘,遮天的荷叶,和荷叶下两只交颈而眠的鸳鸯。玄机细细将笔蘸了墨,递给唐挽。唐挽低眉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两只鸳鸯画的颇为传神,应该配一个一往情深不可自拔的句子,才算对味。索性引用前人的句子: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写得好。”玄机接过笔,唤来外间伺候的小道姑,吩咐道,“找个铺子,仔细裱起来。” 小道姑领了画退了下去。 玄机对唐挽道,道:“你既题了字给我,我也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 “还有礼物?”唐挽颇觉意外。 玄机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献宝似的递到唐挽面前:“你保准喜欢。” 唐挽不知她又在弄什么玄虚,将书册打开,看了几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 这是一个账本,一个记录着苏州府贪腐细节的账本! 每一笔账目,来路去向,记录明细。记账的人当是有着无比的耐心,甚至连经手的官员c走款的地点都记录详实。厚厚的一卷本子,唐挽拿在手里有千斤重。这几页纸,就是苏州贪官污吏的铡刀。 唐挽心神巨震,豁然抬头:“你怎么会有这个?” 玄机淡淡道:“这原该是沈玥的遗物。” 原来是问渠先生唐挽蹙眉望着她,道:“你太冒险了。” “有了它,你就可以检举李义,立下大功,然后顺理成章地调回京城。”玄机的笑容中颇有一份得意神色, “怎么样,喜欢么?” 玄机说的这一层,唐挽早已想到了。这着实是太大的一个诱惑。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心心念念地想回去,回到那个可以让她一展抱负的地方。 可唐挽却没有说话。她在等,等周身的热血都冷却下来,她想起了一个人。 问渠先生。那个一心想要揭发李义,最后在轮椅上蹉跎一生的人。 先是美女相邀,再是前程诱惑。唐挽忽然在想,或许这一切都在李义的算计之中,或许凌霄早已经将自己的女子身份告知了李义。李义美人计不成,又使的一招反间计。 可是又说不通。如果李义真的已经知道了,单凭这女儿身就可以让唐挽万劫不复,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须臾之间,唐挽的心思已转过千百回。不是她生就喜欢用阴谋诡谲的心思揣度旁人,而是眼前这个女子实在难以捉摸。唐挽被她算计了一次,不得不加点小心。 唐挽将账册卷好,双手递给玄机。 玄机愕然:“怎么?” 唐挽摇了摇头:“你高估我了。我不过想求个自保,这等引火烧身的事,我不会做。” 玄机双目圆睁,丝毫不掩饰眸中的怒火:“这是我拼了命才留下来的东西。我不知还能留它多久。你当真不要?” 唐挽垂眸道:“我劝道长,还是尽早烧了吧。” 玄机望着她,眸光渐冷:“你是认真的?” “自然。”唐挽道,“我不想重蹈问渠先生的覆辙。” 玄机听见这话,苦涩一笑:“罢了,没想到太岳同门,竟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枉我这么信你。你走!别再踏进我听风观的大门!” 唐挽没想到她竟如此决绝。心中因为她的误解有些不好受,可长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唐挽双手平举行了一礼:“多谢道长回护之恩,往后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言罢,袍袖一挽,转身离去。 唐挽并不是贪生怕死。记事以来,她第一次被人用如此语言加身,虽然心里知道自己并非如此,可还是觉得这四个字未免太重了些,想块石头压在胸口,闷闷的疼。一连几天,唐挽都再也没有往听风观去过。日子又恢复了以前平静如水的模样。整日里喝茶看书,等元朗的来信。可不论手里拿的什么书,看来看去,都好像写着“贪生怕死”四个字。 夜深了,唐挽独自躺着,任星辉铺了满床,思绪却愈发清晰起来。 她对玄机的怀疑是对的吗?玄机曾两次救过自己,而且,她毕竟是师兄信任的人。可唐挽总觉得不踏实,究竟是哪里不踏实,她也想不明白。 那个女子的眼睛就像望不到底的深潭,里面蛰伏着凶狠的巨兽。 又或许,这只是她的错觉? 唐挽决定不再去想,卷着被子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与此同时,听风观的小楼内,却是灯火通明。 李义负手站在墙壁前。他刚刚下了一场酒局,酒局上众星捧月,鲜花着锦的热闹之后,却平白生出空虚之感。轿子都快到府门前了,掉了个头,直往玄机这儿来。进门时小道姑说玄机正在上晚课,李义知道自己来的突兀,嘱咐小道姑莫要打扰玄机。自己往后院房间里等。 这间房子他很熟悉,家具摆设,无一不是按照他的喜好在布置。因此墙面上新挂的一幅画很快就引起里他的注意。画中鸳鸯交颈而卧,熟悉的细腻笔触,是玄机的手笔。他的目光却被一旁的题字吸引。这字迹飞白冠绝,他也并不陌生。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呵,倒是个多情种。 玄机捧了一碗清茶来:“大人,请。” 李义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只觉清香馥郁,比那御用的龙井也不差:“你煮茶的手艺是愈发精进了。” 玄机低头,态度是少有的谦恭:“因为大人喜欢。” 李义手里仍捧着那碗茶,侧头去看她。他见过她许多种模样,初见时的清丽可人,缠绵时的娇憨羞怯,离去时的梨花带雨。她也曾用那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饱含了爱慕望着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他的面前,她却只剩了这一副低眉垂首的恭顺模样。 李义很想将她拥入怀中,诉一诉旧日的情分,好让她古井一般的眸子再生起些波澜。可此时不行,他心里还盘踞着另外一桩事,一桩更重要的事。 “唐挽如何?”李义问。 玄机道:“行事谨慎,心思颇深。比当初那个沈玥还要难缠。” 李义转头看向墙上的画,道:“我看你倒是进行的很顺利。该不会见他少年英才,不忍心了吧。” 玄机一愣,唇边转瞬即逝一丝嘲讽的笑意。我不过是你的美人计,计策成功了,难道不该高兴么?何苦来为难我? 这些话,玄机却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温柔地从李义手中接过那喝剩下的半盏茶,道:“奴有一个好办法,定可以拿下唐挽。” 李义看着她,终于现出了笑意:“说来听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第十一章 秋雨淅淅沥沥。最后一声蝉鸣也暗淡下来,小小院子里寂无声息。唐挽整个人陷在躺椅里,偶尔睁开眼,看看灰色的天幕,昏昏然不知是何光景。 “唐同知,唐同知在吗?”汪世栋捏着袍角,快步走进来,后面小跑着跟着双瑞。再看这两人的状态,汪世栋对于自己这次没有被拦在门外颇为得意,双瑞则因为没有拦住他而一脸憋屈。 唐挽倒不是很在意,就她今日的状态来说,当得起病恹恹这三个字,很符合她为自己设立的形象。唐挽双手撑着椅子把手,努力从想要坐起身来——当然只是形式上的努力——在双瑞看来,自家主子不过是勾了勾脖子,就又原样躺回去了。 “汪同知好。” “哎呀,唐同知这身子还不见好吗?” 廊子底下除了这张躺椅,再没有别的座位了。汪世栋左右看了一圈,干脆一掀袍子,在那木头围栏上坐了下来。 唐挽眨了眨眼睛,道:“许是下雨的缘故,身上老也没什么力气。这几日睡着的时候倒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多了。” 唐挽本就肤色白皙,在屋子里窝了这么久,更显出些苍白的颜色来。汪世栋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说这人装病能装得这么逼真,也是需要些实力的。难怪人家小小年纪就考得探花。 唐挽见他盯着自己瞧,心想难道是李义反间计不成,又出了什么新招数? “汪同知,您今日到访,可是有什么事吗?” 汪世栋本就生着一张圆脸,脸颊又十分饱满,整张脸上找不到一个褶子。他又生就一副笑模样,活像庙里咧嘴的佛爷,和善可亲。唐挽心想,坏人长成这样,可以说是非常天赋异禀了。 汪世栋坐得靠近唐挽两分,道:“唐同知,你我同府为官,又官位相当,当是亲兄弟一般的关系。我年长你几岁,便以兄长自居,称你一声老弟了。” 唐挽挑眉,心想上来就攀关系,这是要放大招。于是从善如流:“汪老兄有话请讲。” 汪世栋点了点头,神色一变,严肃道:“你和那听风观的玄机道长,可没有什么瓜葛吧。” 唐挽一愣,这是什么招数? 早知玄机是李义的美人计,这汪世栋也是李义的心腹。一局棋中的两颗子,怎么突然拉将其对方来?唐挽看不明白,也不着急,只引着他往下说。 “嗨,能有什么瓜葛,”唐挽双手拢袖,道,“不过诗文唱诵,风雅一时罢了。” 汪世栋又往前探了探身,压低声音道:“没有留宿?” 唐挽愣了愣,赧然一笑,道:“汪老兄怎的有此一问?” 汪世栋见她这样,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道:“坏了坏了。” “这是怎么了?” 汪世栋瞥了她一眼,叹口气,道:“老弟你来的时日短,好多事儿你不知道。那个玄机道长,她她原来是知府大人的枕边人。那女人平日虽说狂放了些,好歹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可你这你这不是让知府大人当了王八了么。” 知府大人当王八唐挽觉得,汪世栋这话说得有些粗糙。 但话糙理不糙。 “如今那女人以风化罪给押进牢里了。大人正在气头上,还不知要判个什么。”汪世栋说道,“老弟啊,你有功名在身,大人犯不着拿这点事就问你的罪。可是你以后还得在人手下讨生活,少不了得给你小鞋穿。” 唐挽却在他第一句话便被慑住了心神。玄机坐牢了?风化罪这虽算不上什么大罪,但为人不齿,在牢狱里少不得要受些苦头。唐挽观政期间曾在顺天府大牢中见过风化罪的犯人,被同狱的囚犯欺辱,牢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及过堂已经不成人样 唐挽定了定神,问道:“关在哪儿了?” “不就是我可不告诉你。唐老弟,你可千万别去看,越看越说不清!”汪世栋恨铁不成钢,“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取得知府大人的谅解,才是正事!” “哦,老兄说的是。”唐挽眯了眯眼睛,道,“您给兄弟指条路。” 汪世栋眼神闪了闪,又挂上了和善的笑容:“你啊,养好身体是第一。身体好了,才能帮大人分忧解难啊。什么时候大人把你当自己人了,自然都好说。” 唐挽叠声应着,道:“还得请老兄多多在大人面前美言。” “好说,好说。”汪世栋点到即止,也不多留,起身道,“那我就不多坐了。等雨停了,贤弟也多来我这儿走动走动。” 唐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拱门之后,猛地从圈椅中弹起来,转身重进房间,一阵翻找。双瑞送了人回来,见唐挽已将那书架翻得不像样子,急急问道:“公子,您这是找什么呢?” 唐挽脸色不太好,问道:“我的腰牌呢?” 府衙官员都配着腰牌,当做出入衙门的凭证。唐挽报到的时候曾经领过,可这多半年不用,倒给放迷了。 双瑞赶忙说道:“我记得那天乔叔收拾书架,好像是给放起来了。我找他要去。” “快去!” 汪世栋说玄机因有伤风化触怒了李义,唐挽是不信的。玄机的风流满苏州城都知道,不单这一次,也不独唐挽一人。唐挽的担心,是她手中那个未曾送出的账本。 雨停了,青石地面上湿漉漉的,府前街上少有行人,因此匆匆而来的一主一仆就显得格外抢眼。主人是个白衣公子,缓带轻袍,一副清贵模样。旁边站着的十三四岁的小童倒是一脸机灵相。 府衙的狱卒看了看递上来的腰牌,皱着眉头说道:“怎么没听说还有个姓唐的同知呢。” 双瑞道:“我家老爷一直卧病,少来府衙走动。不过这腰牌可做不得假啊。” 正好有人从大门里出来,看帽子上的红布,当是个牢头。这牢头生着张算不得和善的脸,看见门口聚着人,便一手端着腰带,一手按刀,往这边来了。 “什么东西?”牢头问。 狱卒一看管事的来了,立马将手中腰牌递上去,道:“爷,咱苏州府可有个姓唐的同知?” 牢头见着腰牌,再听此一问,已猜出个大概,道:“是有这么一位,听说一直病着,谁也没见过。怎么着?” 狱卒道:“这位自称是唐同知。” 牢头急忙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唐挽。唐挽扇子一挥,扇着胸口,脸上现出些不悦,却仍侧着头任他打量。 牢头嘬了嘬牙花子,道:“这谁也没见过,不敢认啊。” “放肆!”唐挽喝道,“上官在此,你不下跪行礼便罢,还敢语出不逊?你不认识本官,总该认识这腰牌。若是连这腰牌都不认识,也别看什么牢房了,早早里头蹲着去吧!” “大人息怒!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牢头本就是个最末等的官,平时只敢吆喝吆喝犯人罢了,见了谁都硬气不起来,“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双瑞从他手中抽回腰牌,仔仔细细放在口袋里,说道:“我家老爷要见个人,前几天关进来的。一个女道士,叫玄机。” “这个”牢头顿了顿,道,“大人,这个犯人是知府大人亲自押进来的。您看,是不是先去回一下知府大人?” “你只管去回,”唐挽冷冷道,“下了这差事我也去回,告你个不敬之罪。” “大人息怒,息怒啊!”牢头趴在地上,心里琢磨,见个人又不会少块肉,没必要因为这点事得罪了上官。于是起身道:“大人请随我来。” 牢头引着唐挽往大门里走,转过身来,眼风一荡。那守门的狱卒立即会意,招来个小役看门,自己则往府衙报信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十二章 苏州府的牢房不算大,沿着永道左右也就七八间,也没有分出男女牢来,只将男女囚犯分别关押在南北两头的牢房中。正值雨季,进门冲面一股霉湿的味道。唐挽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以袖掩鼻。 牢头引着唐挽来到一个单间。房间里没有床,地面上铺着潮湿的稻草。正对面的墙上开着一闪小窗,从窗口照进白飒飒的光。背着光坐着一个人影,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牢头低声道:“大人,这门不能开。您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小的去外面守着。” 光影里的人站起身,向唐挽走来。几日不见,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丰盈的桃花粉面迅速消瘦了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平素莹润的双唇也毫无颜色,便是那双灵动如寒潭的双目,周围也显出淡淡的青黑。若不是眼角下那颗胭脂痣还在,唐挽险些不敢相认。 世间最让人扼腕的,莫过于眼看着美好事物在面前凋零。名花如是,美人亦如是。唐挽虽然算不得多情公子,可常与诗书为伍,也生着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此时见着玄机这番模样,思及曾经与她品文谈诗的日子,心头也泛起苦楚。 “我不过绝食了几天,你怎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玄机声音嘶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唐挽望着她,低声道:“玄机,何至于此啊!” 玄机扯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我是李义的棋子。棋子没了作用,自然不必再留着。”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靠着铁栅栏蜷缩成一团。唐挽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背。她太瘦了,手摸上去都能感觉到骨头的凸起。唐挽晃神的这一刻,玄机忽然伸出手握住唐挽的前襟,猛地拉向自己。唐挽没站稳,便爬在了铁栅栏上。两人离得如此近,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楚。远远看去,好像是一对儿情人正隔着栅栏拥抱。 一直在暗处观瞧的牢头咂了咂嘴,转过身往外边去了。 玄机的唇贴在唐挽耳畔,声音低哑颤抖:“李义不知道你的秘密。我没有负你。” 唐挽心神一震。原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怀疑她。的确,玄机对唐挽,虽然说不上赤诚相待,但从未做过伤害唐挽的事。可唐挽却总是忍不住用最阴诡的心思揣度她。唐挽思及此,不禁生出愧疚。 只听她又说道:“他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已经知道我偷偷藏了沈玥的账本,却还不知道我藏在了何处。你得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帮你取回账本。”唐挽道。 玄机点了点头:“我不求你为我冒险。只求你将账本交给赵政,他一定会有办法,扳倒李义。” 她绝食,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她要将自己活活饿死,连同账本的所在一起带到地底下,让李义绝了心思。 唐挽从来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就算玄机不作此番托付,她也决意会寻到一个时机,将苏州府这些腌臜昭告天下,还清者以清白,让污浊下地狱。可今日对着玄机,她只觉得自己无能,所谓的时机好像变成了拖延逃避的借口。清吏治,惩贪官,本该是上位者的责任,实在不该让一个柔弱女子这样舍生忘死。 唐挽又羞又愧,不禁红了眼眶:“你何苦如此?” 玄机却笑了:“别把我想得太高尚。我要杀他,与天下公义无关。我与他是私仇,我要他死。” 她深潭般的眸子蓦然迸发出凛冽的寒光。唐挽惊觉,那蛰伏其中的凶兽,终于现出了形状。 “公子,外头好像有人来了。”双瑞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听着通道里的动静。 玄机立即贴在唐挽耳畔,将藏着卷册的地点告诉了她。唐挽站起身,理一理有些歪斜的前襟,捋捋袍袖,就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大人,时候差不多了。您这话说完了吗?”牢头小步上前,问道。 “完了,”唐挽转过身,负手迈步往外走,“牢头,今天这事” “您放心!” 唐挽给双瑞使了个眼色,双瑞落后两步,顺了一颗银豆子到那牢头的袖口里,道:“里头那位是我家大人心尖上的人,劳烦多给照应着点,吃的用的挑着好的来。剩下的请您喝酒。” 牢头脸上都笑出了花:“得嘞,多谢大人赏赐!” 唐挽这边出了大牢,转过街角进了一家茶楼,一面吩咐双瑞去雇一顶轿子,自己则要了一壶清茶,摇着扇子听曲。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心里已经非常明白了。玄机偷藏了问渠的账本,被李义的眼线发觉,密报了李义。李义为迫玄机交出账本才囚禁了她,玄机绝食,以死相抗。汪世栋来将玄机入狱的消息告知唐挽,就是为了引她到大牢与玄机见面。他们猜测玄机会将账本托付给唐挽——玄机也果然这么做了。因此下一步,就是要派人盯紧唐挽,只等她取出账本,好一举而获。 歌女改弦唱了首新词。唐挽叫了好,便有小二拿着皮鼓下来讨赏。唐挽丢了几个铜钱给他,目光微转,看向角落里两个精壮的汉子。 这两个人,打从唐挽离开府衙大牢就一直远远跟着。两人虽然都换做寻常百姓打扮,但可能出门太急,脚上的官靴忘了换。 唐挽目光转开,低头饮茶。内心深处忽然又有一个声音道:这有没有可能,是玄机和李义的一出苦肉计呢? 继而一笑,罢了,便是苦肉计,她也认栽了。 唐挽是不忍心。那么个才情万丈的女子,不该再受这样的苦。 玄机说得对。她是李义用来驾驭唐挽的棋子。唐挽不服驾驭,那这棋子也就没了作用,舍便舍了。只有让玄机重新变得有作用起来,李义才会留着她。 想到这儿,唐挽自嘲一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虽然算不得十足的英雄,可为救美人,赴汤蹈火一回又如何?而且,她也不想再躲着了。将这一身清白抛舍,她宁愿做一把尖刀,插入李义的胸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公子,”双瑞已经回来了,在她耳边道,“外头轿子雇好了,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唐挽收起扇子,起身问道:“钱带够了吗?” 双瑞觉得自家公子从那大牢里出来之后就不太对劲,少不得有点慌,问道:“公子,您这是要干嘛呀?” 唐挽挑眉看了看他,道:“买房。” 买房?! 双瑞一声哀嚎:“苏州的房子咱可买不起啊!公子三思啊!” 傍晚,苏州府衙。 “那唐挽先去了悦通钱庄,又去了裁缝铺做衣裳,然后去了文松阁,再然后”两个差役举着张竹板,一项一项往下念。李义坐在上首,拣了张辖县报上来的赋税单子看,压根没有在听。汪世栋惯会察言观色,当即挥了挥手,道:“谁听这流水账!拣要紧的来说!” “要紧的”俩差役面面相觑,心想,我哪儿知道您爱听什么呢。其中一个还算机灵,立马想起一件事来,道:“回大人,他在观前街买了处宅子。” 汪世栋一愣:“哪儿?” 李义也抬起头来。 “小的记下来了,是观前街赓寅号。” “那不是离着听风观不远么,”汪世栋琢磨着,看向李义,“那儿的房子可不便宜,好几百两呢。唐挽这是要干嘛?” 李义心下早有了计较,收了手里的册子,道:“这几日,多留意唐府的动静。” “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第十三章 双瑞怀里抱着空荡荡的钱罐子,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新房子,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对,这么过日子可不行,”唐挽打量着墙角那几个从老宅搬过来的家具,心想,以前看着也还过得去眼,怎么放在这新房子里就显得这么寒酸呢?于是说道,“还得再新添点家具才行。” 双瑞一听这话,抽了一下,然后抱紧了怀里的钱罐子,哭得更凶了。 乔叔正从外面回来,道:“公子,咱的东西都搬过来了。您看您的书房用哪间呢?” “辛苦乔叔,”唐挽吩咐道,“双瑞,还不快去布置书房。” 双瑞无比怨念地看了他一眼,将钱罐子郑重地交给乔叔,转身走了出去。 乔叔也忙着出去收拾,却听唐挽唤了一声:“乔叔,留步。” 唐挽走上前,扶着乔叔在椅子上坐下,正身施了个子侄礼。乔叔立时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公子,万万不可,折煞老奴了。” “乔叔受得起。我从小就受您照料,心里早将您当做自家长辈一般。今日未和您商量,便自作主张,买了这房子,是我唐突了,给您赔罪。”唐挽将他按回椅子上,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回乔叔并未推拒,一双浑浊的双眼满是莫名的情绪:“公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论公子想做什么,老奴都在公子身边。” 唐挽低了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道:“我知道,打从京城开始,乔叔就有事瞒着我。我想着不管您做什么,总是为我好。您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但从明天开始,我要去做一些事,一些您可能不太理解的事。我就希望您能记着我,记着这个跟着您和老师长大的孩子,心志是不会变的。” 乔叔看着他,目光慈祥,含笑道:“公子不问,老奴也不问。” “多谢乔叔,”唐挽道,“还有件事,需要您多费心。” “公子请说。” 唐挽道:“我想请客。” 乔叔想了想,没有问要请谁,而是问道:“公子要办多大的?” 唐挽道:“锣鼓喧天满城皆知的那种。” “锣鼓喧天好说,满城皆知要费点事,”乔叔站起身,双手拢在袖筒里,含笑道,“公子,就交给我吧。” 转眼就到了十月末。冷雨一重接着一重,浇得人兴致全无,连茶馆里的上座都少了一半。便是在这样的鬼天气里,一则消息还是火一样地传遍了全城。 唐同知要请客! 这消息为什么火?首先是请客的人不一般。这位唐同知乃是一甲进士出身,金科探花郎,可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找遍整个苏州府,除了那位得过状元的知府,再也没有被唐挽更有学问的了。偏巧她还是个年轻公子,风度翩翩貌比潘安,是贵女们心中的良婿之选。 再说被请的人。首屈一指就是知府大人,苏州最有身份的人物。不仅是他,整个府衙官员都会到场。一些宗族世家c乡绅大户也收到了请帖。所以这场宴席,便是苏州府少见的官宦名流聚集之地。 更有传闻,请客的唐同知和李知府正因听风观那女道士争风吃醋。官家秘辛,点燃了苏州市民的熊熊八卦之火。 “今天早上望江楼的掌柜刚给了菜谱,每桌比你家多一道硬菜,还给打了一折。你这个”双瑞坐在门房的小厅里,手里拿着宜宾楼给的菜谱,眼神中难掩挑剔,“周掌柜也知道,这次宴席,来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这样的菜品怕是拿不出手吧。” 宜宾楼的周掌柜坐在对面,只用尾巴尖沾着凳子的一角,桌上摆的茶盅更是碰都没敢碰。听双瑞这么说,立即道:“我们还可以再加!菜品不是问题。” 双瑞撇着嘴,不置可否。 周掌柜转了转眼珠,见左右无人,从怀里取出一封纸包放在桌子上,两根手指推到双瑞面前,道:“我们东家对这单很是看中,还请唐掌事多多照顾。” 双瑞挑了眉,手指挑开封纸看了一眼,乖乖,竟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双瑞的内心是澎湃的,是激荡的。但是作为一个经过奉贤院严格训练的专业书童,他要保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呵,”双瑞面带不屑地一笑,将那纸包推回去,道,“给上头办事,讲究的是一个尽心。周掌柜有心的话,不如在这上面多些诚意。” 双瑞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菜单,道:“说起来,你们宜宾楼的名头可真不如人家望江楼。这种规格的宴会可不多见,也你们宜宾楼扬名的机会。这么着吧,菜品上你们再加点,价格上么望江楼给了一折,你们不如赞助几桌,也是个意思。” “这”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赞助几桌呢?” 双瑞一抬手:“就五桌吧。” 周掌柜心里打起了算盘。双瑞瞥他一眼,又说道:“哦,对了,还可以给你一个好处。可以让你们的伙计来伺候宴席,每桌一个人,都穿上宜宾楼的衣服。你想想,那阵仗,多长脸。” 掌柜的点点头,的确是个好主意。 双瑞笑眯眯地说道:“都这么照顾你们了。这么着吧,你再免三桌。我也好跟上头回。” 周掌柜晕晕乎乎从唐府出来,冷风一吹,整个人才清醒过来。合着人家就付了一桌酒席的钱,倒让他们又搭酒菜又搭伙计。呵,唐府这个小管事,还真是个人才。 门房偏厅里,双瑞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看着账面上的钱流水一样的出去,他流泪望苍天,早知道就该把那五十两银子留下,还能补一补亏空。 “有多少个回了请帖了?”唐挽问。 秀坊的裁缝正给唐挽量官衣。青色朝服已经裁好,裁缝拿着银针四角一掐,定下补子的位置。一旁的托盘上摆着二梁乌纱帽c素银朝带,槐木笏板。乔叔立在一边,道:“已经有五十四位回了。那些乡绅世家更是纷纷上拜贴,想求个位置呢。” 唐挽不禁有些得意。别看她唐府人少,可个个都是能人。两个家仆,就搅动了整个苏州府。她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吩咐道:“好好挑拣挑拣。” “是。” 裁缝量好了活,开始为唐挽宽衣。乔叔上前替下裁缝,吩咐道:“辛苦了,你去门房领银子吧。” 裁缝应了一声,背上箱子退了下去。 唐挽见人走了,憋着笑道:“双瑞又该哭鼻子了。” “那孩子是个细致的。”乔叔也含着笑意,替唐挽系好颈间的扣子,嘱咐道:“公子年纪渐长,往后更衣的事,还是要多多小心。” 唐挽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十四章 锣鼓队从半上午开始敲,喇叭震天,红绸翻滚,真正做到了锣鼓喧天。 观前街上香车宝马,往来频繁。各品级的官轿c各大族的车马,从街道两头涌入。道路两旁凡是能坐人的茶馆都是满坑满谷,百姓们都想和这场苏州府最受瞩目的宴席沾上点边。条件好的人家早就把临窗的雅间包了下来,寻常人家便都挤在街道两旁,等着看热闹。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卖水果的c卖胭脂的c卖小玩意儿的,纷纷钻进人群招揽生意。人越来越多,道路越堵越窄,到最后来赴宴的车马都进不去了。官府不得已派了衙差出来规范人群,维持纪律。 唐挽带着双瑞立在府门前。她今天穿了一身胭脂紫的锦缎长袍,头上勒了条同色的摸额。她原本以为自己并不适合穿锦缎这类的料子,没想到上身之后平添了几分贵气。然后随即又发现紫色紫色让她显得有点娘——继而又一想,她并不是显得娘,她本来就是个姑娘。实在怪不到紫色头上。 唐挽出神这功夫,已拱着手应对了好几拨来客。忽见府门前落地一座绿呢大轿,唐挽向双瑞使了个眼色,自己撩袍下了台阶,迎上前来。 李义一下轿子,便看到一个紫袍的年轻后生朝自己走来,丰神清俊,如芝兰玉树,似蓝山暖玉,让人望之倾心,想起冬春雷,夏雨雪,翰林院屋脊上迎着朝阳闪烁的琉璃。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京城了。今日却忽然想起来,他刚中状元那会儿,也曾这般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师友。 唐挽已迎至近前,恭恭敬敬行礼,道:“下官唐挽拜见大人。大人到访,真使舍下蓬荜生辉。”客套的话本就不难讲,唐挽这么个文中才子,讲起来更是信手拈来,态度清新自然。 李义不禁打量起这个暗地里几番交手的后生,发觉这人的精神气度,似乎与上次见面时大不相同了。 “唐同知,身子可大好了?”李义问道。 “托您的福,大好了。之前承蒙您与诸位同侪照料,今日设宴,权当感谢。大人请里面入席吧。” 唐挽亲自引着李义往里走,便听身后有人唤道:“唐老弟!” “哎哟,汪老兄!快请快请!” 苏州府有人不认识唐挽,却没有人不认识李义和汪世栋。这两人的席位被安排在最里面,要穿过整个院子,见过赴宴众人,才能到达。唐挽便引着李义,牵着汪世栋,一路往里走。路上乡绅大族的纷纷起身见礼,唐挽也就蹭着这两人的光,挨个认识了一遍。 乔叔将座位安排的很妥帖,宜宾楼的伙计们跑得也勤快,一切井然有序。除了李义和汪世栋之外,府衙其余人的品级都不及唐挽,唐挽也就不在门前迎接,而是在宴席间往来寒暄。不多会,宾客皆至,唐挽便回到座上,端起酒杯,做开筵辞。 这篇辞是唐挽昨天晚上专门写的。语言极尽繁复,辞藻极尽华丽,整篇文章浮夸非常,洋洋洒洒千余字,其实就说了一件事:我之前病着,现在好了。我要努力为知府大人分忧,做一个合格的父母官。 开筵辞说完,知府李义第一个举杯敬酒。众官员便如得了令,纷纷敬酒,轮番敬酒,几轮下来,饶是唐挽的杯子里装的是白水,也喝得有些撑。宴席到正酣处,连在外间落座的乡绅们也举着酒杯入内敬酒。唐挽假意踉跄,坐在了李义的身边。 “唐同知,大病初愈,少饮为妙啊。”李义提醒道。他也急饮了几杯,眼底泛出潮红。 唐挽笑道:“无妨,尽兴就好。来,大人,下官敬你。感谢帮扶提携之恩。” 李义满饮一杯,眸光一转,道:“同知得的是什么病啊,怎的之前缠绵病榻半年不见好转,这一下又好像没事了呢?” 唐挽知道,这是李义在试探他的心意。 “郎中说是心病,我初时还不信,不过后来想想,人家说的没错,”唐挽说道,“我这个人,就是一个懒字误终身。当初科举初定,人家都劝我去吏部走动走动,找个好职缺,我懒,不愿意动。结果呢?一甲三人,只有我被外放。当然我不是说苏州不好,知府大人您别吃心。” 李义点点头,只是继续听他说。 “来苏州的路上又有那么一番变故,加着人生地不熟的,我心里害怕,病也就总不见好。也就直到前几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事儿,”唐挽端起酒杯,与李义碰了碰杯子,道,“我过了年就十七了。家中父母若健在,也当到了张罗成家的年纪。可眼下还一事无成,住在那寒酸的房子里,连个心仪的女子都留不住” 汪世栋刚好听见这一耳朵,过来拍着唐挽肩膀,笑道:“唐老弟,你那心仪的女子是哪个啊?跟哥哥说说,哥哥替你提亲去!” 唐挽面色一赧,看了李义一眼,尴尬道:“老兄莫拿我打趣。” 李义自然明白,只给两人斟满了酒,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放心。既然病好了,明天来府衙报到。” 唐挽瞪大了眼睛,霎时蓄了些眼泪出来,道:“承蒙大人不弃。挽自当肝脑涂地,以做报偿!” “哎,没有那么严重。你只管跟着大人好好干,美人c美酒c良田美宅,都是你的。”汪世栋笑道。 这场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李义碍于身份,中途便退了。没了上官,苏州府众官员终于得以放浪形骸一回。有的人喝了酒就爱哭,汪世栋便是这一种。他借着酒意,向苏州府其他官员阐明了自己和唐挽铁一般牢靠的关系,表示以后两人就是亲兄弟。唐挽应合着,也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直到日暮西山,各自的车马轿子来接,才终于告辞离去。 人都走了。唐挽送完最后一个,转过身,只见院子里十余张大桌杯盘狼藉,夕阳余晖将整个画面做旧。方才有多繁华,眼下就有多空虚。唐挽拣了个干净的杯子,又寻了半壶没喝完的酒,自斟自饮。酒是好酒,入口醇香辛辣,好像饮了一口铁水,一直烫到心里去。 可心还是冷的。 满堂花醉三千客,更无一人是知音。 她喃喃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又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唐挽,你何至于此呢? 再自斟自饮一杯。便听身后双瑞说道:“公子,别喝了。这酒凉了,伤身。” 凉了么?她却觉得烫得很。 “不喝了。”唐挽站起身,看着满院狼藉,道,“来,咱们一起收拾。” “用不着咱收拾,这桌子盘子都是宜宾楼的,一会儿他们自会派人来。公子,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明天早起还要去府衙议事呢。”双瑞笑着说道。 “嗯,也好。” 唐挽转身往回走。又听身后双瑞说道:“刚才听风观的青鸾来了,说玄机道长已经回去了,给您带个口信儿,请您莫要担心。” 唐挽点点头。她背对着双瑞,不知道对方看到自己点头没有。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她要去休息了。她需要养好精神,来应对明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第十五章 至和十三年。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漫长寒雨过后,百里姑苏终于恢复了几分颜色。大路上车马穿梭,江面上舟船往来,苏州的繁华天下无两。做生意的来了这儿,自然都要拜一拜当地的管事官员,以求个庇佑。如果你问本地人该拜谁,他一定会告诉你,找府衙的同知大人,唐挽。 “这个同知大人有什么特别么?” “水陆关卡,百商税收,都在他掌控之内。你不拜他,寸步难行。” “一府同知,能有这么大权利?” “苏州府两位同知,一个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久不受人待见。这个唐同知最受知府倚重。” 你若问:“请问他府宅何处,几时开门接受拜访呢?” 本地人一定会给你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唐府从不开门收礼。你啊,不妨去那听风观,烧一炷香。” 你若再问:“为何要去听风观?” 本地人却不会再答,只给你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 此时,遭人议论的唐挽正在江心画舫,斜倚栏干。今日正逢她十旬休假,于是脱掉官服,摘下官帽,仍如读书时一般换上了件月白色直缀,头上勒着青綦抹额,一双眼睛如星如月,望着船尾抱琴弹唱的歌女。歌女被她瞧得羞红了粉面,歌喉愈发缠绵婉转,叠声问着,锦瑟年华谁与度? 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坐在唐挽对面的人却没有这一番风月的好兴致。他是悦通钱庄的东家之一,姓赵,手下除了钱庄的业务,还开着几家酒楼,另外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生意。在苏州城,他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商户。因此少不得要和唐挽打交道。 赵老板眼瞧着唐挽兴致不错,趁着歌女改弦的空档,开口道:“大人,您看望仙桥这事” 唐挽没等他说完,已露了不悦的神色:“赵老板,银子赚不完。上回把府衙修缮的活儿都给你了,还不成么?人可不能太贪啊。” “是是是。”赵老板搓着手,心里盘算着就唐挽这口风,拿下望仙桥的概率还有多少。给苏州府修缮府衙,自然让他赚了不少银子。可是和重修望仙桥比起来,那点银子不过是蚊子腿上的肉,看都不够看了。他为了能和唐挽说上话,苦苦等了两个月,自然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于是又开口道,“上回修府衙那一千两银子的回扣,已经给您送到听风观了” 这个人是真不会说话,好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平白就那么不招人喜欢。唐挽心里纳闷,他这种口才,到底是怎么把生意做的这么大的。 “那是你给道观的捐赠,跟我有什么关系!”唐挽瞪他一眼,“本官一心为公,你可记清楚了。” 赵老板自知说错了话,自己打了两个嘴巴,道:“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他本就长得胖爱出汗,这一急,额头上噼里啪啦往下掉汗珠,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个帕子来擦。 唐挽实在懒得和他应付,道:“望仙桥你就别想了。给你透个底,知府大人的内弟已经定下了。咱俩关系再铁,我也撬不了人家小舅子的活儿啊。” 赵老板脸色白了白,也只能自认倒霉,道:“得了,我明白了。让您费心了。” 唐挽“嗯”了一声,倚回栏杆继续听曲儿,又见赵老板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盒子,堆着笑双手递给唐挽:“大人,请您笑纳。” 唐挽瞥了他一眼,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嘴上说着,手里已经接了过来,打开一看。 是一块玉,玻璃种的老翡翠,清润翠绿,浓色袭人。唐挽将它拿在手里,触及肌肤凉沁沁的,在掌中握一会儿,又生出暖意来。唐挽当政这两年,经手的好东西不少,却从没有一个物件像这块玉一样,让她一见就喜欢,爱不释手,好像本来就该是她的东西。 赵老板看着唐挽的神色,自知是送对了,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笑道:“人都道君子如玉,我看这块玉,配同知大人,再合适不过。” 唐挽蹙眉道:“这我可不能收。” “哎,大人,这不是白白送给您的。”赵老板笑道,“小人要新开一个酒楼,听闻大人飞白体写的好,想向大人求个匾。这块玉是给您的润笔费。” 是了,字没有白写的道理。这也是她付出劳动获得的,算不得受贿。 “赵老板,你可是找对人了。我给你写的匾,保准让你生意兴隆,还不沾铜臭。”唐挽道。 “哎哟哟,那可真是太好了。大人,这儿就有笔墨,小人伺候您。” 唐挽提笔写了“虫二”两字赠给赵老板,取意“风月无边”。赵老板欢天喜地地谢过,心里盘算着等酒楼开了张,在借着这匾的由头赠些股份给唐挽,从此和这位同知大人绑在一起,以后在苏州府,便可百无禁忌。 唐挽下了船,沿着河堤往回走,手里还捏着那块玉,越摸越是喜欢。心里琢磨着,刚好今年元朗的生辰贺礼还没着落,送这块玉正合适。 倒不必刻意打磨,就保持原本的形状。顶多请匠人在上下各打个眼,上面穿海蓝的粗线绳,下面用蓝白的彩线配上松石,打成璎珞。这璎珞得自己亲手打,才显得出诚意。 唐挽边走边想,不留神“砰”的一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额头立刻红了一片。那人也被撞得“哎哟”一声。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路。”唐挽急忙道歉。 被撞的是个年轻公子,穿着一件青色交领长袍,领子却没遮严实,松松垮垮,有几分浪荡不羁的意思。衣襟上还有几点胭脂红痕,一看便知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他捂着胸口揉了揉,刚想发脾气,抬眼一看,就见一个清如水明如月的公子,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色中饿鬼,男女通吃。马光马公子看着这个青天白日撞进自己怀里的美色,心里暗暗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响头,感谢垂怜。 “公子这是着急去哪儿啊?” 只一句话,唐挽就觉出不对。这人眼不正,心不正,说话的口气也不正。唐挽拱了拱手,道一声“告辞”。刚要走,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下一秒竟跌进了一个怀里。 “未想到公子腰肢如此纤软,”一只手攀上了唐挽的腰,“不如一同登船,玩耍玩耍?” 唐挽双眼一眯,冷冷道:“瞎了你的狗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第十六章 两人离得很近,那人口中喷出的气味让让唐挽很是不舒服。唐挽用力想挣出他的束缚,未想这人力气极大,挣了两下也没有挣开。 马光颇为得意,笑道:“你便从了我吧。” 忽然腰身一松,下一刻一个背影挡在了唐挽身前。这人长得很高,肩膀宽阔,有硬朗的线条,身穿一件极普通的蓝布长衫,看不出是什么身份。那人掰了马光的腕子往里扣,马光撒开了唐挽,哎呦呦地叫唤着。 “你松手!你可知我是谁!” “正想问你。”那人说道。 “说出来吓死你!马通判可是我舅舅!”马光龇牙咧嘴,“有本事报上大名,我叫你活着走不出苏州!” “呵,我的名字你不配知道。让马跃护好了他的乌纱帽!”那人松开手,“滚!” 马光趔趄几步跌坐在地上。听见他这么随意就说出了舅舅的名字,自知来人身份不低,恐怕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于是爬起来,转身就跑。 唐挽也觉得奇怪。一是苏州府确实有个通判叫马跃,却没听说他有个这么不着调的外甥;二是这人似乎对苏州府颇为熟悉,可看背影却很陌生,不是府衙中人。 那会是谁呢? 转眼就要到三年一次的大检了。这人一口官话,该不会是吏部来的检官吧。 “多谢。”刚才的情境实在尴尬,唐挽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道了声谢,拱手行礼。 那人转过身来:“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唐挽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瞬,都愣住了。唐挽张了张嘴,叫道:“广汉?!” 可不正是唐挽同年的进士,一甲状元冯楠君么。 分别这三年,冯楠的样貌并没有什么变化,身量比当初更壮实了些。唐挽的变化却很大,五官都已张开了,黛眉朱唇,仍是记忆中的样子,却多添了些阴柔之感。 刚才冯楠只远远看见她的背影,细腰窄肩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扮作男装出游,遭人轻薄。冯楠心下嘀咕,要不是当年和唐挽一起上过金銮殿,一起领过琼林宴,他还真会将唐挽误当成女人。 冯楠突然想起旧时家里老人说的话,这男生女相,是好命数。 “匡之!”冯楠看着她,道,“我都不敢认了。” 唐挽笑了,抬手在自己头上比了比,道:“我长高了。” “是,长大了。”冯楠含笑道。 “你怎么会来苏州?”唐挽问。 “路过。” 冯楠祖籍安徽,如果是回乡休假怎么也不可能路过苏州。看来是有公干。唐挽也不再多问,道:“既然到了苏州,怎么不来找我?” 冯楠笑道:“正要去寻你,这不就碰上了。” “那可真是正好。”唐挽携了他的手,道,“走,家去。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唐挽仍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春天,五里亭阴云避日,细雨迷蒙。分别的时候,唐挽曾对冯楠说,不出三年一定会再见面。唐挽期盼的再见面的场景,是自己被召回京城,再与同年好友相聚,把酒畅谈青云志。可如今,酒是好酒,场面却委实不那么尽如人意。 这一桌酒菜,就算放在京城也可算上乘。冯楠捏着手中冰骨瓷的酒杯,看着满室富丽的家具,心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他到苏州已有十日了。这些天,唐挽的名字简直要把他的耳朵磨出茧子。这其中许多传言冯楠是不愿意相信的。冯楠与唐挽相识于年少时,他记得唐挽鲜衣怒马的样子,也深信唐挽苍松劲竹的品格。他甚至暗暗替唐挽找了很多理由,想她或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她是过于高洁而遭人嫉妒。可今日终于见着面,看见唐挽这好端端的样子,再看她穿的衣服c住的宅子c吃的佳肴,冯楠坚定的心开始松动。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今日的唐挽,还是当初五里亭与他话别的那个少年吗? “广汉有心事?”唐挽一边斟酒,抬起眼皮看了冯楠一眼。 冯楠的酒杯还是满的。他说道:“我想起离京前与元朗小酌,他跟我说起一件你的事。我当时听了不信,今日正好见着了,想问一问你。” 唐挽挑眉,笑道:“他说我什么荒唐事了?” 两个人碰杯,各饮了杯中酒。冯楠说道:“他说,当年科举刚刚结束的时候,闫党曾试图拉拢你。可你不为所动,甚至不惜得罪闫凤仪,这才被闫党排挤,离开了京城。可是真的?” 唐挽捏着杯子,脸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道:“这话你也信。我们三人中我的名次最低。闫党何苦放着你和元朗不管,单单在我身上费心思?” 冯楠笑着摇摇头:“你何尝知道他们放过了我?三年间,我被调职十一次,最长的一任是礼部主事,做了也不到三个月。” 冯楠叹了口气,自顾自喝着酒,道:“元朗有谢尚书在,倒还平稳些。前些日子被调去编书了。离着朝廷越来越远,想必他心里也不痛快。” 这些事,元朗书信中一句未提。唐挽以为他在京城天高海阔,自有一番作为。没想到他们这几个人,是各有各的不顺。 “匡之,你说说,咱们考功名是为了什么?”冯楠微醺,眼底泛着红,“我六岁开蒙,寒窗苦读十四载。我整日鞭策自己,与天时斗,与心魔斗。那么多个挑灯夜读的寒冬,我差一点就要放弃了。我就想着万一科举又开了呢,万一我考上了呢?没人知道这些万一会不会发生,可都被我赶上了,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可那又如何?科举之后,一切努力一笔勾销,没有人在意你付出过多少努力。状元名头不过是个敲门砖,门里的路,却是寸步难行。” 唐挽心里发堵,饮了口酒,喃喃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冯楠突然撑着桌子站起来,两只手握住唐挽的手腕,似溺水的人握住最后一块浮板,灼灼看着她,“匡之,你的心呢?” 室内静得可怕,只有红烛燃烧,发出噼啵的声响。唐挽的心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滔滔向外流着血。可她不能去捂,那是她必须捱的刀子。 “公子,回事。”双瑞的声音从窗根底下传来,打破了寂静。 唐挽终于结束了与冯楠长久的对视。她微微偏过头,问道:“什么事?” “听风观来人了,请您务必去一趟。” 唐挽蹙了眉。回过头,却见冯楠已经跌回座上,头枕着臂弯,似是睡着了。 “进来。” 双瑞走进房中,立在一旁,揣手等候吩咐。 “扶冯大人去客房休息,务必小心伺候。我去一趟听风观。”唐挽吩咐。 “哎,”双瑞道,“公子,这天色晚了,不用小的跟着?” “不必。左右没多远,我快去快回。”唐挽站起身,最后看了冯楠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第十七章 月光下澈,苏州城陷入浅眠。此时已过了宵禁,大街上再不见行人,只有市井人家透出点点灯火。唐挽昂首阔步在府前街上行走,巡城的官兵看见她,停下脚步行个礼,便继续执勤去了。 没有人会问她去哪儿,也没有人会问她去做什么。 与此同时,府前街上的听风观却是一反常态,大门洞开。一辆裹了黑布的马车停在道观门前,左右四五个大汉正从里往外搬箱子。每一口箱子都算不上太大,但看得出来分量极沉。六个箱子搬上车,几人已是满头大汗。 他们穿的都是极平常的短打,看不出来历。一个个却是训练有素,过程中一句旁的话没有,干活干净利索。箱子搬完了,其中一个管事的走到门洞底下,低声道:“道长,都在这儿了。” 玄机起身走到车前,撩开黑布帘,抬手点了点箱子的数目,道:“你们这是要送到哪儿去?” 管事的干笑了两声,道:“上头只让我们搬箱子,一会儿自然有人接手。我们就是干活儿的,旁的不知道,也不打听。” 玄机瞥了他一眼,没有再问。 “道长,知府大人有一封信,需要交给唐同知。”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来。 李义前往京城述职,走了这么久,一封书信也无。他将苏州府大小事情都推给唐挽,好像十分放心。算算日子,李义走了也快两个月了,差不多该回来了。这个时候传书,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 再一想,要紧的信件却让一个力巴来传递,看来这个力巴也并不简单。 “你放心把这信交给我?”玄机侧眸看着他。 管事的说道:“大人说了,给您或是给唐同知,都是一样的。” 玄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大路,道:“你还是亲自交给她吧。” 唐挽姗姗而来,看见观门前的阵仗,蹙了眉:“这是在做什么?” 那管事的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见过同知大人。小人奉知府大人的命令,给您带来一封信。” 李义走时和唐挽有交代,如果京城一切顺利,就不会传来只言片语。今天这封信,恐怕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那不用想,这一马车的银子,也是李义要去疏通打点的了。 唐挽蹙眉道:“库里多的是银票,何必大老远搬运这些物件?惹人耳目。” 那管事又将书信往前递了递,道:“大人要说的,都在这信里了。时候不早了,小人先告退。” 唐挽接了信,那管事的便招了招手,一行人护送着马车消失在黑夜里。 玄机走到唐挽身边,问道:“怎么来的这么晚?” “哦,家里来了个客人,招呼来着。”唐挽道,“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 玄机答道:“今天下午就到了,拿着李义的信物,支取了三千两现银。当时你并不在府中。我看信物不假,就做主给他们了。可我想了半天,实在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李义在苏州经营十年,少不得还有很多眼线埋在暗处。我这两个月也是小心翼翼的,总感觉被人盯着。”唐挽说道。 玄机却对她手里这封来信非常好奇:“你不打开看看?” “不着急,”唐挽叹了口气,道,“我得先救个人。” 玄机眸子一闪,挑眉道:“你那位客人?” 冯楠其实没醉。他在苏州这些日子,早就知道唐挽和听风观那个女道士有勾当。故而听到下人的通报,就刻意佯醉,将唐挽放走。他知道这个时候李义在京城并不好过,苏州府内必会有所行动。可他没想到自己运气那么好,一次就抓到了赃证。 眼看着那一车赃银在夜色中被装上马车,躲在暗处的冯楠再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知道自己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也知道今晚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通知自己的侍从以做周援。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按捺一时,以图后续。可他不想,他怀里揣着的那颗御赐的扳指烧得他胸口疼。冷风一吹,热血上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必须人赃俱获,才算得上圆满。 突然一阵贼风从身后袭来,冯楠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双瑞拿着一支小孩手臂那么粗的擀面杖,哆嗦着嘴唇,看着人倒在地上。 “我不是让你迷晕他么?你打他做什么呢?”唐挽背着手走来走去,房间里点着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像一只暴怒的狮子。 双瑞揣着手靠着墙角站着,嗫喏道:“本来是想用迷药的。可是他长得那么高,看样子力气也不小。我对迷药又没有什么经验,怕制不住他” “那你就多放一点啊!把那帕子浸透了会不会!”唐挽抬手指了指床上昏迷不醒的冯楠,道,“这要是打傻了怎么办?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状元!” “状元的脑袋不该比别人的硬么。”双瑞小声嘟囔。 “你还犟嘴!”唐挽怒道。 玄机一直坐在桌前看他们主仆二人斗嘴,此时打了个哈欠,道:“好了,你再说他也已经打了啊。”又对双瑞道,“你以后可学机灵点,有顾虑提前跟你家公子说,切莫再自作主张了。” 双瑞点了点头,又道:“我是个书童,伺候笔墨的我做得来,这种杀人越货的事” 唐挽暴怒:“还杀人越货!我先宰了你!” 冯楠一睁眼,就听见唐挽喊着要宰人。宰谁?我吗?于是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继而发觉天旋地转,后脑突突跳着疼。 “哟,醒了,”玄机站起身,对唐挽道,“你快去看看打傻了没有。这折腾了一宿,我回去补会儿觉去。” 她走到门边,对双瑞道:“你还不走,等着挨宰啊?” 双瑞本来担心这个大个儿醒了会对自家公子不利,可是转念一想,自家公子这么凶悍,也不会平白被人欺负了。于是一缩脖子,从玄机的门缝里钻了出去。 唐挽快步走到冯楠床前,问道:“广汉,你可还好?你看这是几?” 冯楠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唐挽,道:“你要杀谁?” “杀谁?”唐挽被他问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冯楠是误听了刚才那句话,解释道,“我是杀双瑞那个兔崽子啊我也不是杀他,我是气他做事顾前不顾后的。你没事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冯楠眼中满是痛色,一把握住唐挽的手腕,道,“匡之,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不要一错再错了!交出赃银,陛下面前,我一定为你求个恩赦。” 瞬间的寂静。两个人一坐一卧,一攻一守,沉默对峙。许久,唐挽忽然叹了口气,道:“广汉,你一直问我,我的心,我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呢?” 唐挽望着他:“你要我坦诚相待,以性命相托。那你呢,你真的信任过我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第十八章 冯楠觉得,这一刻的唐挽,才是那年五里亭中的少年。 他突然觉得很累。这千里奔袭,十几日的明察暗访,他都是靠着一股意气撑着。他不甘心,不甘心当初那个自己真正交了心的朋友,如今会变得这么不堪。今天又对上这双眸子,看见里面澄澈如初的光,他突然就泄了力气。冯楠将头脸埋入掌中,道:“你早就知道了。” 唐挽点点头:“从你来苏州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你就是吏部派来的检官。” 地方官每三年一大检,由吏部派主事以上官员下地方问政,称为大检官。检官权力极大,三年内府衙政务财务都有权过问。检官考核的结果,决定着官员的升迁调动。 唐挽记得三年前望嵩楼初见面,冯楠曾对吏部职权发表过一番见解。如今真进了吏部为官,可谓如愿以偿。 唐挽从袖中抽出李义的信,道:“这是李知府的密函,我猜里面也提到了你。要不要一起看?” 唐挽的语气轻松随意,就像是在邀他品鉴一首新写的诗。于是冯楠笑了。 信是李义亲笔。信中并未提及京城变故,只说自己要多逗留一月,嘱托唐挽多多留意悦通钱庄的动向。悦通钱庄这些年一直帮着李义周转赃银,知道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难道是钱庄里出了问题?难怪李义不要银票要现银,这是要切断钱庄的消息。唐挽心里盘算着,改天还是得再约一约赵老板探探虚实。 再往下看,果然提及了冯楠。只一句话:吏部大检官冯楠已入城,必杀之。 必杀之 唐挽豁然抬起头,看向冯楠:“你到底是谁?” 如果冯楠仅仅是一个检官,李义不会动杀机。李义在苏州经营十年,一年一上报,两年一述职,三年一大检,他何曾怕过?冯楠究竟有什么身份,让李义忌惮到要杀一个京官? “信里写了什么?”冯楠问。 唐挽不想瞒他,直接将信给他看。 冯楠看完信,脸上并无半分惊讶,而是冷笑一声,道:“李义还真是毫无忌惮。”他将信还给唐挽,沉默半晌,终于将手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扳指,灼灼望着唐挽。 “这是什么?”唐挽问。 冯楠这才想起来,唐挽一直身在地方,对于御用之物自然陌生。于是解释道:“这是当今皇帝陛下的扳指,情急之时可调遣都所官兵。” “皇上赐给你的?”唐挽问。 冯楠仿佛整个人都被点亮了,郑重拱了拱手,道:“我离京前,圣上曾在御书房亲自召见了我,命我严查苏州贪腐之案。这个扳指,是圣上当场摘下来送给我的。所到之处,如圣亲临。” “便如尚方宝剑一般?”唐挽问。 “正是!”冯楠道。 唐挽看着那扳指,羊脂白玉,莹润透亮,确非凡品。可在苏州这个地方,又有多少识货的?冯楠红口白牙一张嘴便说这是御赐之物,唐挽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按照李义的意思,就是不信。杀人灭迹,死无对证。 更何况最近的都所据此二十多里。等官兵赶到,恐怕冯楠的尸体都凉了。 这个“尚方宝剑”未免有些华而不实。若说它真正有什么作用,无非就是给了冯楠一个心理安慰,让他查案时更加舍生忘死罢了。 唐挽叹了口气,道:“你将这扳指收好,轻易不要拿出来。在苏州,我比它好用。” 冯楠听见这话,只当她要痛改前非。于是激动地握住唐挽的手,道:“匡之,我知道你身在泥潭中,也有很多无奈。等回了京城,我一定会为你求个宽恕。你往后的路还长呢!” 唐挽站起身,在房中踱着步子。她没有在考虑冯楠的话,而是在思考,圣上到底为什么突然关注起了苏州。这三年,除去最开始装病的那半年,唐挽在李义身边小心翼翼,一步步挤走汪世栋,成为李义的心腹,也终于接触到了许多核心机密。李义是闫家的走狗,苏州府是闫党的根基。皇帝查苏州,就是在卸闫党的臂膀。首辅大人岂会坐以待毙。 冯楠见唐挽久久不说话,劝道:“匡之,你想想元朗。你们两个那么要好,你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皎皎君子!” 唐挽笑了:“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我若拘泥于小节,怎么可能活到今日。”她顿了顿,又道,“如果来的是元朗,他也决计说不出这些劝我的话。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怀疑我。” 冯楠一怔,问道:“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唐挽望着他,犹豫的目光渐渐坚定:“罢了,我就赌这一次!” 当唐挽独自一人时,她只能选择蛰伏。即时冯楠有再大的决心,她也只敢观望。可如今皇帝起了意,唐挽就敢赌上一赌。从来皇帝要杀人,没有杀不成的道理。 这是个机会。唐挽等了三年才等到这样的一个机会,她决意一搏。 “广汉,你跟我来。” 唐挽手持灯烛在前,冯楠跟随在后。两人出了房间,一路分花拂柳,在后花园中穿行。此时已近黎明,月色不见,将明未明。天地陷入了最黑暗的时刻,只有唐挽手中的灯烛,是混沌中唯一的光亮。 后院角落里有一处柴房,门虚掩着。推门而入,墙角里堆着冬日残留的炭,一垛柴火,和一些园丁用的工具。房间另一侧有一口枯井,看样子已经荒弃许久,井沿上盖着浮土。唐挽将盖在上面的草席扯开,抬腿迈了进去。冯楠探头一看,才发现井里竟有一道石梯。 从来富贵人家修建密室,都会在书房卧室这些主人常去的地方做文章。而这道观的密室却在破旧柴房的枯井里。真可谓剑走偏锋,足以障人耳目。 石梯不过七八级,下到底是一间地窖。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井口投下来的那一圈光亮。唐挽将四角的铜鹤灯台点亮,橙黄的灯火里,终于显出地窖的全貌。 地窖不算太大,三丈见方。正当中摆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方桌,围着桌子是四把太师椅。三面墙都做着博古架,架子上密密匝匝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盒子。墙角堆着四个乌木大箱子,和刚才装上马车的那几个一模一样。 走近看看,才发现每个盒子上都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其中所装的物件。玛瑙玉器c金石古玩c名家字画应有尽有。墙角那几个箱子上也贴着封条,上写着“验封五百两”。 冯楠立时明白过来,这里,就是李义藏匿赃款的地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第十九章 冯楠细细看着这些赃物,一桩桩一件件,加在一起价值何止万两!贪污款额如此之巨,足够判个杀头之罪。冯楠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即飞回京城,上达天听。 唐挽在朝东的那张太师椅上坐下来——她坐得如此自然,好像那一直就是她的位置。冯楠在地库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方才想起唐挽。一回头,就见对方目光如沉水,正静静看着这里。 “匡之”冯楠有很多问题想问,却问不出口。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些赃物,唐挽必定也有涉及。刚才力保唐挽的豪情在看到如此巨大的赃款后,渐渐被理智拉回。冯楠心里清楚,如果真的上报,恐怕唐挽也难逃一死。 唐挽知道他在想什么。广汉其人,忠勇正直,嫉恶如仇,可也是一个念旧的人。唐挽知道冯楠正陷入两难之中,一边是皇命,一边是旧友。 “这只是我上任这三年,苏州府所贪污的赃款。在此之前的,我无从得知。”唐挽淡淡道,“这些赃款主要来自河道治理。苏州河上的望仙桥,三年内重修过两次,每次花费近万两,一半都作为回扣进入各级官员的腰包。还有府衙修缮c路面整顿c关卡建设,每一项都有油水。另外就是行商坐贾的各种税费,苏州府自有一套标准,比朝廷规定的高出三分之一。李义对此把控的很严格,因此这些年也从没出过什么事。” 冯楠望着她,神色矛盾:“你也有份吗?” “当然,苏州府上到知府,下到衙役,人人有份。”唐挽笑道,“现在苏州的百姓想办点事,都知道揣着银子往官府送。办事的官差不要,他们心里还不踏实。” 冯楠恨恨地握紧了拳:“竟然已污浊至此!” 唐挽淡淡道:“广汉,这天下本就如此。是我们圣贤书读的太久,以为方外真有大同世界。” 冯楠听她这样说,顿觉一口郁气结在胸口。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心中的信仰么?他快步走到唐挽面前,握住她的手:“匡之,是有的。只要你我做到洁身自好,就离圣人的理想更近一点。” 唐挽望着冯楠,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水寨中,自己质问问渠的模样。她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三年了,唐挽独自在黑夜与泥潭里踽踽独行了这么久,终于又见着了光亮。 问渠没有等到的,她等到了。 “我没有贪。”唐挽的声音很低,对冯楠耳语,“分给我的每一笔钱,我都仔细封存整理,作为证物留了下来。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我终于等到了。” 两双手紧紧相握。冯楠眼中有泪光,他不敢想象这些年,唐挽是在怎样的黑暗与挣扎中度过。生而为人,却落于豺狼虎豹之中,该有多么痛苦。 “匡之,我来迟了。” “不迟,刚刚好。” 是夜,冯楠写密折一封,力陈苏州贪腐数额之巨,直言人证物证聚在,恭请圣上定夺。折子上扣了火漆,一路快马加鞭,急送京城。不过五日,已出现在御书房龙桌案上。 此时恰逢皇帝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有一条巨龙盘踞在乌云中,雷鸣闪电,见首不见尾。请了道长来解,说皇帝真身乃是这条龙,被乌云遮蔽,年关之内恐有一场大劫,需要闭关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化解劫难。皇帝深信不疑,焚香沐浴,斋戒三日后,前往三清殿闭关。 折子送到的时候正好是皇帝闭关当天。几日后,更多的折子送进来,将它压在了底下。洒扫的小太监整理书案,看着堆成山的折子,问值守的大太监:“这皇上还看不看呢?” 大太监一撇嘴,道:“等皇上出了关,黄花菜都凉了。还是老规矩,送到内阁请首辅裁决吧。” 于是,这封参奏闫党贪污的折子,被送到了东阁闫首辅的桌案上。 苏州府。 自那封折子送出之后,冯楠和唐挽就一直在等消息。为了避免李义的耳目,两人暂时断了来往,约定好一旦冯楠那边得到了回复,就会立即联系唐挽,准备进京面圣。 等待的日子里,唐挽生活起居,一如往常。可等待使人焦灼,焦灼就容易露出端倪。于是唐挖又恢复了每晚练字的习惯,只求平心静气。 然而唐挽瞒得了苏州府上下百余人,却瞒不过一个敏锐的女人。 晚餐过后,灯火初上。唐挽展纸写字,玄机在旁伺候笔墨。她今日似乎有些心事,闷闷半晌,突然问道:“如果你离开苏州府,会带我一起走吗?” 这话有些出乎唐挽的预料。一是自从玄机知道了唐挽的身份后,就甚少在唐挽面前露出过柔弱之态。像这样明明白白的“求带走”,还是第一次。二则,唐挽没想明白,自己已经伪装得这么好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要走的? 这个女人总是精明得让人发憷。 不过唐挽这三年也颇有长进。她学会的最实用的一招,就是对于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恨李义?”唐挽问。 玄机一怔,笑道:“我等你这个问题很久了,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她拿着墨块,慢慢磨,慢慢说:“假设你是个女子”她顿了顿,发觉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唐挽本身就是个女子,只是她身上没有半分女子的柔媚矫揉,相处久了,倒给忘了。玄机想了想,继续道,“比如说吧,你年轻的时候喜欢了一个人,自以为天上地下,只此人堪称良配。你爱他爱得紧,不惜名节与他私奔。你跟着他走了千万里,才发现原来他早有妻室了。” 玄机往砚台中添了些水,继续磨,继续说:“你还是爱他。于是忍气吞声给他做妾。可当家主母容不下你,处处刁难。那个男人又因为惧怕岳丈家的势力,对你的境遇视若无睹。最后,他还是将你迁出了府。你成了他的外室,成了他制衡官场的工具。你说,该不该恨他?” 墨像一滩黑夜,浓得将万千情绪吞噬。唐挽总觉得像玄机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故事大多该是今年欢笑复明年的繁荣盛景,没想到竟然如此萧瑟悲凉。唐挽叹了口气,说道:“恨也是一种消耗。你应该离开他。” “你可曾倾尽所有爱过一个人?”玄机冷冷看着唐挽,道,“你从未尝过女子的苦。” 唐挽挑眉,一笑,道:“诚然,我也从没享过女子的福。” 两人都没再说话。浓得化不开的沉默里,双瑞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公子,回事。” “进来。” 双瑞走进来,顾不上给玄机见礼,便急急说道:“横塘客栈的掌柜要见您。” 唐挽一怔:“谁?” “嗨,就是冯大人下榻的那家客栈!”双瑞道,“他带了封信来,要亲手交给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第二十章 横塘客栈的掌柜姓陈,四十来岁的年纪。在客栈行做得年头久了,练了一双火眼金睛。客人从他面前一过,什么身份,什么行业,大概能猜出个七八。他早就看住在二楼丙字号房的那位客人来头不小,今日那群穿官衣的到访,更印证了他的想法。 客人退了房,跟着穿官衣的走了。他直觉可能会留下什么重要物件,便亲自上楼收拾客房,果不其然,在枕头下发现一封信。而信封上正写着苏州府大人物唐挽唐同知的大名。 掌柜的一直等到晚间,才找了个时机来到唐挽府上。他坚持亲自将书信交给唐挽,一是想着这封信看起来比较重要,自己能讨点赏钱;二是琢磨着要在这唐同知跟前混个脸熟,以后遇上事儿了还能来攀一攀交情。 他这点想法,唐挽心里明镜一样。所以并没有显出对那封信多么的上心,只是淡淡命双瑞给点赏钱,就打发了。 陈掌柜心里纳闷,怎么看唐大人的神色好像并不在意呢?还是自己看走了眼? 唐挽拿了信,急急便往书房来。她突然想起玄机还在书房,脚步一顿,转头往后院卧房走去。那封信她一直攥在手里,等真到了房间,竟被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些许。 还好并不影响阅读。唐挽将灯挪近了些,仔细看起来。 这封信是冯楠仓促中写成的,下笔潦草,可见心绪不宁。冯楠说突然接到了圣旨,让他回京复命。他察觉有异,决定先回京城面圣,看看情况如何。冯楠嘱托唐挽保护好自己。如果一切稳妥,再来接她。 唐挽前后看了几遍,每一个字都熟记于心,抬手将信置于烛火上。火苗一舔,跌落在铜盆里燃烧起来。唐挽却再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怔怔看着那火苗出神。 冯楠突然被召回京城,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而且肯定不是好事。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不如维持原状,静待冯楠的消息。 铜盆里的火苗渐渐暗了下去,那封信也早已在火中化为灰烬。唐挽站起身往外走,顺便将那铜盆踢到了床底下。 等吧。已等了三年,不在乎再多等这几天。 可唐挽等来的却并不是冯楠。七日后,苏州众官员前往城门口,迎接李义回府。 这一日天气不错。绿柳莺啼,春景融融。唐挽的轿子赶到的时候,一众官员已经在城门前集结完毕。唐挽下了轿子,就见江岸边上,杨柳树下,一片青青绿绿的官服。 大庸朝靠官服上的补子区分文武,文官为飞禽,武官为走兽。唐挽放眼望去,一群衣冠禽兽。 汪世栋站在最前面,旁边空着的位置,是给唐挽留的。 “汪老兄,好久不见,身体可见好?”唐挽一路向他走来,拱手行礼。双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脸上挂着和自家主子一样春风和煦的笑容。 自唐挽上位后,汪世栋渐渐失去了李义的宠信,这大半年多半赋闲在家。毕竟是年近半百的人,很容易就显出疲态来。他今天听说李义回城,早早就出来迎候,无非是想给上官留个好印象。 “唐老弟惦记了。”汪世栋还礼,他仍是笑眉笑眼的模样,可如今见着唐挽,多加了几分忌惮。 后面众属官向唐挽问安,唐挽点点头,算作回应。 “老弟来得这么晚,就不怕错过了时辰?”汪世栋道。 唐挽一笑:“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您看,我就赶得刚刚好。” 唐挽抬手一指,远处官道上,一架马车缓缓而来。官道在目尽出拐了个弯儿,弯儿里栽着一棵垂杨柳,巨大的柳树冠子垂到地面,将弯道那头的景物挡了个严严实实。待走近一些,才发现李义的马车之后,还跟着另一架马车。 马车缓缓停下。汪世栋已趋步上前,亲自打了帘,扶着李义下车。唐挽故意慢了他一步,只是站在车前,带领众官员见礼。 李义的目光却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唐挽,对她说道:“快请钦差大人下车。” 原来后面那辆马车里坐的是钦差大人。 唐挽走向那辆马车,短短几步,心思已转了千道。大庸立国之初,法度荒废,故而时有钦差代天巡查。但由于钦差大臣权力过大,这一制度已渐渐荒废了。今日这位钦差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是冯楠那道密折起了作用?这钦差会不会就是冯楠呢? 未及细想,帘子已经从里面掀开了。一个男子从车内探出头来,看年龄已过不惑,白面青须,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很有几分忠义刚正之相。他捋了捋下颔的青须,对唐挽道:“这个后生,手臂借我一扶可好?” 唐挽呆了呆,肩膀一沉,那人已经扶着她的肩膀下了马车。 这个人,唐挽曾见过。他或许已经不记得唐挽了,可唐挽却深深记得他。 上次见面还是八年前。那一年唐挽十二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当时这位大人就是乡试的主考。唐挽清楚地记得他的官职和名字,两广学政,白圭。 那时唐挽因年少有才名,在乡里几乎人尽皆知,常常受知县大人的邀请去府上做客。那时候会试仍在停滞阶段,想要入朝为官必须通过举荐。知县大人许诺唐挽,只要她乡试得中,知县便亲自举荐她入朝。 许是因为知县大人对唐挽太过重视,乡试的前一天,他特意邀请了时任主考c两广学政官白圭来府上做客,引荐给唐挽认识。当然,他并未说破对方的身份。唐挽与白圭相谈颇为投机,白圭甚至以“小友”相称。次日考场上,两人再次见面,唐挽才知道昨天刚结交的这位“朋友”竟然就是自己的主考。 当时唐挽的心情是又激动又忐忑。想起那日交谈中,白圭对她的才学处处显露出赞许,于是唐挽以为,自己今朝必定得中解元。 可结果是,唐挽不仅没能中解元,根本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唐挽很想知道为什么。可对方是朝廷高官,岂能轻易问询?科举结束后,这位白大人便调往别处。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神童唐挽乡试落第的消息就传遍了十里八乡,成为了家家户户饭后的谈资。读过几年书的老秀才少不得要拿着《伤仲永》来比对唐挽,就连知县大人对唐挽的态度也冷了下来。 唐挽着实消沉了一阵。那段日子,只有老师和师兄相伴。唐挽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考试就是拼运气,不能存着胜负心。一年之后,乡试再举,唐挽终于能以平常心来应对这次考试,最终一举得中解元。 再然后,会试重开,她金榜题名。 夜深的时候,唐挽偶尔想起这段经历,也会心存感谢。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她并不感谢那个给她磨难的人。如果有机会,她很想问一问白圭,当初为什么让她落榜。 如今白圭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他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唐挽怔忡半晌,突然觉得可笑。原来自己心中的泰山压顶之痛,对他人来说不过轻如鸿毛。 “匡之,这位是钦差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白圭白大人。”李义唤道。 唐挽回过神来,上前行礼:“学生唐挽,见过白大人。” 白圭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