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养成攻略(重生)》 1.第 1 章 空气中骤然有瓷器当啷一声落地,白玉似的碎片四处飞溅开来,窜起的火舌贪婪地舔舐过精致的绢纱,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好似得势逞凶,肆意地攀爬蔓延,满室的青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施婳张大眼睛,拼命搜寻逃离的出口,但是火太大了,熏得她眼睛疼,针扎似的,泪珠子不住地往外涌,好容易找到了门扇,还未来得及打开,一只有力的大手便将她扯了回去。 男子熏染着醉意的声音在熊熊的火势中响起:“婳儿,孤向来最是疼你,原本等太子妃去了,就将你扶正的,可是没成想如今是这般光景,你别怪孤,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谢翎,若不是他,孤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婳儿,孤实在是舍不得你,不如你与孤一道走罢,等到了下面,孤会待你好的。” 男人的声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仿佛隔着一层纱似的,施婳听不真切,浓浓的青烟弥漫过来,涌进口鼻中,令人无法呼吸,她像一条溺水的鱼,拼命地吸气,却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连骂几句都无法开口,纤细的双臂被男人紧紧箍住,让她怀疑自己几乎要被拗成了两截。 烟火越来越浓,整个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唯有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原本精美无比的摆设,如今却成了最后一把火,像是在拼命呐喊着,烧得好,再热烈一点!滚烫的温度将施婳拖入昏沉中,她奋力挣扎的手渐渐没了力气,意识也开始模模糊糊起来 脸颊上面火辣辣的,好像皮肤都要融化了似的,施婳觉得疼了,忍不住伸手将脸盖住,恍恍惚惚地醒转过来,才将将一睁眼,强烈无比的阳光便刺入眼瞳中,霎时间眼泪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怎么回事?我得救了吗? 施婳慢慢地坐起身来,目光首先便落在那只细瘦的手上,完全不似成年人的手,小小的,瘦得跟麻杆似的,指甲中布满了污垢,也不知多久没有洗刷了。 这是谁的手? 施婳左看右看了半天,才确定,这只又黑又瘦的手,是她自己的,等等,她不是死了么? 施婳一骨碌坐起来,眼前的场景便被收入眼中,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破旧的茅草屋顶,门前缺了一道口子的石磨,还有歪歪斜斜的草棚,院子里长满了一茬一茬的野草,这分明是她幼时的家。 施婳不太熟练地从草垛上滑了下去,直奔屋子,只是她没料到自己变小了,步子迈得矮,还没过门槛便被绊了一个跟斗,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屋子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似乎有人在走动,施婳竖着耳朵,屏气凝神地听那声音。 紧接着,那脚步声便传了过来,在施婳的眼前落定,那是一双破旧的草鞋,她抬起眼睛往上看,不敢确信地喊道:“哥?” 草鞋主人是个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便撇开眼,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口中含糊道:“阿九,哥出去一趟,很c很快就回来。” 他说着,便抬脚跨过施婳,脚步匆匆地往外面去了,施婳懵了一下,才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由于太过急切,她差点又被门槛绊倒。 施婳几步追到院门口,兄长的背影已经化作了一个指头大小的点,他跑得太快了,步伐仓皇而慌张,施婳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哥!——” 稚童拼命呼喊的嗓音,夹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变了调,透着一股子撕心裂肺的绝望意味,在山坳间回荡开来,莫名凄凉。 少年的脚步先是缓了缓,还未等施婳惊喜,然后再次加快,头也不回地走了,如同落荒而逃。 施婳如同一根木桩子也似,杵在院门口,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她哥又走了,带着家里最后的存粮,抛下她,自己逃难去了,临走时甚至没有叮嘱过她一句,只是说,我很快回来。 又是这样。 施婳心头翻滚,咬紧牙关,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山坳处,直到眼睛都看酸了,少年都没有回头,她再次被抛弃了,施婳漠然地想着,然后再不留恋地转身进了屋子。 这个时候,她还是阿九,只是梧村的一个孤儿,爹死娘另嫁,在闹旱灾的时候,她唯一的哥哥抛下她独自逃难去了,从此她孑然一身,风风雨雨,如无根浮萍,身旁再无亲人相伴。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户中间照进来,满室都是昏黄的光线,藏在床底下的大坛子被挪了出来,盖子也没盖紧,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石灰,被阳光映得亮眼。 施婳不死心地伸头看了看,里面原本有半斤花生,现在连个花生壳都没留下来,恰在这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找了一圈,家里却一点吃的都没有,真正的一贫如洗。 施婳只得去灶屋,拿瓢舀了半瓢水对付着灌下去,心里想,这要是个梦,还是干脆醒过来吧,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她上辈子过得那么难受,最后也没捞到一个好下场,还得被迫陪着那太子自焚,怎么还要再来一次?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么? 这么想着,施婳路过堂屋时,见着了神堂上她爹的灵位,顺便拜了拜,心道,她爹要是显灵,也接她下去享福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死了,若是运气好碰上了那太子,说不得还能冲上去挠他个满脸开花,阎王爷前告上一状,也算痛快。 才一拜完,施婳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起来了,她无奈地用手捣住腹部,只觉得心里烧得慌,多久没尝过这种饿肚子的滋味了? 没办法,人一饿起来,真的是潜力无穷,施婳绞尽脑汁地搜寻着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果腹,目光不由便落在神堂上她爹的牌位上,往下一挪,靠墙的位置露出一道缝隙来。 她连忙过去,把缝隙前的杂物搬开,后面是一个小门,只有一尺多高,连施婳都钻不进去,她把门打开,手在里面摸了摸,拽出一个布袋子来,不算重,想来是没装多少东西。 施婳不由失望,但是还是打开了袋子,往里面一看,是几个小布包,她把布包一一拿出来,才揭开第一个,顿时喜出望外。 那是一包剥了壳的花生米! 真是山穷水尽,柳暗花明,施婳高兴得跟捡到宝似的,小心拿了几粒扔进嘴里,又打开另外几个布包,有高粱米,玉米和粟米,分别用布包包着,分量虽然不多,但是品质都是极好的,颗颗饱满,一看便是精心挑选过的。 施婳琢磨了一下,估计这是她爹娘从前挑出来用作种子的,到了开春就能种下去,可没成想,今年旱灾,她爹头年底一蹬腿去了,她娘收拾收拾找了下家,哥哥不知道这事,也就便宜了施婳。 她立马收拾好布包,又冲她爹的灵位拜了拜,默念道:爹爹,还是您最好了,给你女儿我留了活路,等来日情况好转了,我再给您多烧些纸钱,就不必带你女儿去地下了吧。 施婳把粟米c玉米粒和高粱米和在一起,就着门前那破了口子的大石磨,推了一下午,她人小力气小,手都起了水泡,这才算把米面推成细细的粉。 花生米她没舍得用了,在灶上炒了炒,这要是饿了,吃几粒还能顶一阵子呢。 施婳往面粉中加了水,开始揉面,手上的水泡生疼生疼的,但是没办法,好容易才揉好面,天都黑了,她找了一块干净的棉布往盆上一罩,又把盆仔细藏好,仍旧还藏在神堂下面。 院子里的蛐蛐儿一声声地叫着,施婳就着天边的余晖出了门,她得去一趟村长家里。 梧村人不多,才将将十几户人,除了施婳她们一家,其他人都住的近,路边的杂草都长了成年人腰那么高,施婳走进去差点看不清方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前面走去,小路尽头便是村长的屋子了。 入了夜,也没有人点灯,从前鸡鸣狗吠的小村子,此刻唯有寂静,仿佛死去了一般。 不知是哪户人家中传来孩童哭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叫喊着:“娘,我饿!我饿了!” 随即便传来妇人斥责的话语,在寂静中显得十分严厉,施婳往口中又扔了一粒花生米,哼着小调儿,目不斜视地穿过巷子,往前面去了。 眼看着村长家的屋子就在眼前,一个妇人端着簸箕出来,见了她,先是一愣,才不确定地道:“是庚子家的阿九么?” 施婳脆生生道:“是呢,村长爷爷在家吗?” 妇人道:“你等等,我问问去。” 她说着,转身回屋去了,好一阵子才出来,手上的簸箕不见了,只是道:“他在祠堂商量事呢,你去那儿找吧。” 施婳道:“多谢婶子了。” 她说着,又往祠堂的方向去,没多久,就见祠堂的大门在眼前,门开着,才进院子,便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村里的青壮男人,大约有八九个,站的站,坐的坐。 老村长站在上边,见施婳来,便问道:“你哥呢?昨儿通知他了,今天傍晚来祠堂,也没见个人影,哪儿去了?” 施婳答道:“我哥走啦,他说要出远门去。” 听了这话,众人皆是一愣,便纷纷议论起来,老村长微微皱眉,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旁边一个男人心直口快道:“庚子家的老三这是自个儿跑了?” 有人接道:“这个没良心的,亏我们还想着他们家。” 还有人问道:“庚二,这事儿你不知道?” 庚二就是施婳的亲叔叔,他此时也坐在院子角落,听见有人问他,便慢腾腾答道:“我如何知道?” 施婳没说话,上头的老村长敲了敲拐杖,提起声音道:“先安静一下。” 那些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老村长环顾众人,过了一会,才道:“其中的利害我也跟大家伙儿都说得一清二楚了,十里八乡的村子都跑光了,之前你们说不肯走,现在就剩我们一个村儿了,你们谁不想走的,自己留下来就是,咱村儿里还是要留根的,要走的今天晚上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来祠堂这儿。” 听了这些话,众人都陆陆续续地散了,老村长走在最后,慢腾腾地锁了祠堂门,见施婳还站在门口,便问道:“怎么不回去?” 施婳道:“村长爷爷,咱们这是要往南去还是往北去?” 她赶来找村长,就是为了这桩事情,他们村地处大乾朝的偏西北位置,上辈子,他们是选择往北去的,原本想着北方近一些,州县又多,再往前面就是京师,那可是天子脚下,自然是要更好一些的。 但是只有施婳知道,万万是不能往北方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北方州县多,又近,是没错的,但是京师也近,他们离开村子之后,便是流民,一般的州县都不愿意接纳这种流民,尤其是北方的州县,更别说,再过不久便要入秋,北方本不如南方气候好,秋冬的天气熬一熬,饥寒交迫,可是要熬死人的。 他们这里的旱灾算是比较严重的,从春天开始便是春旱,几个月不下雨,种子秧苗种下去,苗苗没几天就蔫了,天天浇水都没用,眼看着河道的水一天天干涸,新打的井也不出水,只剩下几口老井苦苦支撑。 等入了夏,更是滴雨不下,一直到如今,□□月了,地里干得能裂出口子来,跟小孩儿的嘴似的咧着,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一天只吃一顿,孩童都不长个儿,看上去跟麻杆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饿得急了,眼睛都是绿的,看到地上的活物都恨不得抓起来直接塞嘴里。 人过不下去了,就想着挪个地儿,总要活下来才好,上辈子施婳跟着梧村的乡邻们,背井离乡,原本是去北方,出了他们所在的邱县后,一路上树皮草根,皆被流民食尽,最终艰难地到了袁州。 但是令人绝望的是,当地知州并没有接纳他们,甚至紧闭城门,流民们只得再又转往兰阳,一路上妇孺老弱有撑不住的,撒手去了,便拿一张破草席草草裹了,挖坑掩埋,到后面,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了,随便寻个山坳,把人往下面一扔,也就罢了。 那一批流民有数百人之多,经过几个月的磋磨,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十人,气息奄奄地到达距离京师最近的一个州县,施婳虽然活下来了,但是只要想一想那可怖的场景,便觉得心底发凉,每天都会有人死去,睡着的时候,不知道下一刻还是否活着,卖妻鬻女,已成常事。 倘若他们当时去的不是北方,而是南方,或许情况不会如此惨淡,施婳后来听说,南方的州县一开始是愿意接纳流民的,一来南方富裕些,二来温度好,气候好,运气好些,说不定半路上就能得到安置。 所以这一次,他们不能往北方去。 老村长将锁匙收起来,答道:“是去北方,你到时候收拾收拾,明儿一早过来祠堂,咱们便出发,可莫要忘记了。” 他说着转身便走,施婳跟在他身后,声音脆生生道:“村长爷爷,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老村长笑道:“做的什么梦?梦见你爹了?” 施婳眼睛一转,顺势回道:“正是呢,村长爷爷怎么知道?” 老村长呵呵笑道:“我随口一猜的罢了,怎么?想你爹了?”他说着,又叹息一声,觉得这小娃娃实在可怜,爹去的早,亲娘只顾着自己活命,亲兄长也自寻生路去了,从没有人想过她一点半点,虽然有一个亲叔叔,但是到了眼下这关头,自家都顾不了,哪儿还能顾得上她? 施婳笑着道:“我梦见我爹爹在院子里屋前屋后地挖井,最后说,‘南边儿出水了’,然后我就醒了,村长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老村长的脚步停下来,低头疑惑地看着她,道:“你爹是这么说的?” 施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答:“是呢。” 老村长面上浮现几许沉思,施婳见了,便知已然水到渠成,笑嘻嘻道:“那村长爷爷,我先回去啦。” “等等,”老村长追问道:“你爹还说什么了没?” 施婳摇摇头,道:“没有啦,就这一句呢。” 老村长摆手,道:“你先回去吧,可别忘了明天早上来祠堂。” 施婳应了,便往自家的方向去了,她哼着悠悠的小调儿,踏着月光,回到自家的院子,在灶屋烧了水,又把那和了面的大木盆从神堂下面拖出来,捏成窝窝头的形状,上锅蒸了小半个时辰,绵软的香气顿时顺着热气传了出来,令人忍不住咽口水。 施婳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叼着,然后把剩下的窝窝头都拾起来,放进竹编的筛子里风干放凉,然后从门后拿了一个大大的竹筒出来,竹筒中空,边缘被削薄了,拎起来不重,上面还有个盖子,把窝窝头塞进去,盖紧了,便是一个简易的小行囊。 她又依法装了一筒清水,两个竹筒并在一处,施婳想了想,又去神堂下面给她爹的灵位拜了拜,然后把那灵位收好藏起来,道:“爹,等女儿逃得此难,再回来给您修神堂吧。” 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施婳爬起来,收拾了一番,便背上两个竹筒并一个小包袱,往祠堂的方向去了,她来得不算早,已经有几户人家在这里等着了,施婳笑眯眯地与他们打过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问道:“阿九,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哥哥呢?” 施婳背着小包袱,挺了挺小胸脯,道:“哥哥出远门去了,我一个人也能走。” 那妇人听了,便知是怎么回事,眼神中不由露出些许怜悯,替她出主意道:“我方才瞧着你叔了,正要过来呢,你到时候呀,就跟着他们走,想来也不会缺你一口吃的。” 施婳仍旧是笑眯眯道:“就不给我叔添麻烦了。” 那妇人还欲再说什么,旁边一位大嫂子轻嗤一声:“谁还不知道,就庚二那一家子,可还是别指望了。” 说到这话,几个妇人又小声议论起来,直到巷口又来了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按下话头,施婳笑而不语,她紧了紧身上的竹筒,这辈子她可不会指望她叔叔那一家子,否则被卖了还要帮着他们数钱。 施婳上辈子会落得那般田地,有一大半还是要拜她叔叔和婶婶所赐,她年纪小,家境可怜,模样生得也颇不错,东家给一口,西家给一口,再加上自己也能琢磨,好歹活了下来,没成想后来被人牙子看上了,当时的施婳还半懂不懂,听叔婶和人牙子当着自己的面在讨价还价,最后一吊钱,把自己给卖掉了。 人牙子将施婳带走之后,先是卖给了一个戏班子,没两年,戏班子散了,班主又把她卖给了京师颇有名气的歌舞坊,给起了个雅名叫施婳,此后再无阿九此人,后来施婳辗转入了太子的眼,又进了太子府,这是别话。 且说眼下,不多时,村里的人便都挑着行李担子,陆陆续续地来了,乡民们聚集在一起,谈话声,孩童哭闹声,叱骂声,一时间闹哄哄的。 施婳眼看着她叔叔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庚二站在最后边,见着施婳,也没来打个招呼,仿佛没看到似的,她婶婶更是目不斜视,连眼角余光都没漏过一点,还往人后走了走,倒似乎生怕施婳过去一般。 直到老村长一家子到了,他着人点了点人数,道:“各家各户再看看有没有漏下的,没有了我们这就走了。” 众人听了,果然又去点拣了一遍,一阵闹腾之后,一行人这才终于上路了,方向正是南方,村长最终还是改主意了,看来自己昨晚说的那几句话还是有些用处的,施婳心中略带雀跃地想着。 梧村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们这一次背井离乡,也不知多久才会再回来,又或者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赶路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没日没夜地走,脚底板起了泡,泡又被磨破,在鞋子里闷着,不出几日就发脓溃烂了,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大人们倒还好,尤其是小孩子,便觉得愈发难捱,一路上蹦跶着哭闹不休,让人头痛不已。 施婳的鞋子也破了,但是情况倒要比其他人要好许多,她没事便捡些树叶草叶之类的东西垫在鞋子里,踩上去有些软,倒也还行,走起路来果然轻松许多。 因为天气干燥,竹筒里的窝窝头没吃多少,便都干了,硬邦邦的,跟石子儿似的,根本无法下咽,施婳倒是不在意,拿清水泡着继续吃。 就这样赶了七八天的路,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也没见着一个州县,大家便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不免有些人打了退堂鼓,想要回村子去,口称便是饿死,也要死在家里头,否则再这样下去,人累也要累死了。 老村长拄着拐杖,额上青筋迸起,骂道:“想回去就趁早滚,别在这胡说八道!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当初我在祠堂里怎么说来着?带大家寻个活路,你非要想死,大伙儿还拉得住你?别浪费了我们的力气,你自个儿去便是!”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众人皆是闭口不言,后来果然没有人再嚷嚷着喊要回去了,但是据施婳观察,确实有一户人趁夜带着一家老小回转去了,她并不多话,这个年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路都是自己选的,是死是活,也怨不得旁人。 接下来又走了两日,速度较之前要慢了许多,大伙儿的脚步也逐渐沉重,就在这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施婳心中奇怪,便过去一看,只见前方有一个小草塘,旁边有一群人在歇脚,显然也看到他们了,俱是站起身来,朝这边张望。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一个小草塘,那也是一份地盘,不容他人觊觎的,两方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起来,甚至有人拿起了地上的长棍之类的物事,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旁边有人迟疑道:“怎么看着像是瓦罐村的?” “真是瓦罐村的?”有人好奇道。 “我看到张二宝了,他不就是瓦罐村的么?”说话的人尝试着招了招手,叫了一声。 对面的人听见了,皆是议论纷纷起来,最后一个青壮的汉子拨开人群出来,确认着问道:“是梧村的人?” 老村长扬声回道:“我们是梧村的,你是三子么?” 那汉子应了,众人松了一口气,施婳记得,梧村和瓦罐村之间相隔只有二三里地,并且互相结亲,所以这两个村子里的人,都少不得沾亲带故,颇有几分亲戚关系。 老村长带着众人都往草塘边去了,众人相见,果然都是些熟面孔,凑到一堆,便又是一通感慨,趁着这歇脚的空儿,都或站或坐地拉起家常来。 施婳带着竹筒去了水塘边,草塘的水也快干涸了,才那么三指来深,但是胜在水质干净,清澈见底,池塘底部的水草幽绿,看上去像一块水头足的碧玉一般,几个小孩蹲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往水里看。 施婳用竹筒打了干净的水,正要盖好,突然,旁边一个小孩猛地扑进水中,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没头没脑地砸了施婳一身。 那小孩踉跄着站起来,两只手紧紧捂在一起,透亮的水珠儿顺着指缝一串串掉下来,他稚气的面容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来,透着一股子得意和兴奋,然后又立刻收敛好。 只是虽然他极力压着嘴角,但是飞扬的眉梢也透露出了他的心情,施婳看见了,另外几个小孩自然也看见了,俱是一窝蜂围拢过去,其中一个略大一点的孩子命令道:“你抓着了?给我看看!” 那小孩摇摇头,抿着唇道:“没有,我没抓住。” “骗人!”那大孩子自然是不相信的,蛮横道:“你把手打开!” 那小孩立刻捏紧了手心,放在背后,退了一步,道:“不!” “谢狗儿,你敢不听我的话?!”大孩子的语气十分凶狠。 小孩儿见势不对,撒腿便跑,大孩子叫道:“揍他!别让他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大孩子一声令下,旁边几个小孩连忙去追,那个叫谢狗儿的小孩急了,加快步子转身便跑,哪知一头正撞在施婳身上,巨大的冲劲让两人摔作一团,痛呼声同时响起:“哎哟!” 后面追来的孩子们顿时七手八脚地把谢狗儿给按住了,施婳爬起身来,只见那一堆小孩们已经打起来了,谢狗儿被按在最下面,那个大孩子见了,冲上去便去掰谢狗儿的手。 他用力之大,自己的脸都憋红了,眼看着手就要被掰开了,其中一点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那谢狗儿急了,一把把那东西塞进嘴巴里了,然后闭紧嘴巴,一张脸涨得通红。 大孩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巴掌就甩过去,然而巴掌还没到谢狗儿的脸上,后脑子倒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一记,他脑子一懵,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的七八岁小女孩儿正举着竹筒站在面前,正是施婳。 下一刻,施婳尖叫起来:“有人掉水里啦!快来人啊!” 女孩儿提高的声音又尖又利,划过安静的空气,惊动了那些唠嗑的大人们,霎时间便纷纷过来查看,孩子们见了,只得松开了谢狗儿。 谢狗儿一脱离桎梏,便撒腿跑没影了,那大孩子恶狠狠瞪了施婳一眼,带着一干小跟班们走了。 施婳撇了撇嘴,收好自己的竹筒,背上肩,转身离开了草塘边上,回到人堆中,这时候,两个村子里的大人们已经互相联络完感情了,并商议着一同上路,也好有个关照。 施婳在老村长旁边坐着,听他们谈话,并不多嘴,一群顽皮的孩子们在旁边的草丛中疯跑,尖叫打闹,咋咋呼呼地喧闹着,令人头疼。 等到了傍晚时候,他们约莫是闹得累了,各个叫起饿来,吵闹不休,施婳安静地坐在旁边,手中的棍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蚂蚁窝,众人赶了一天的路,身上累得慌,各自分吃了干粮之后,又取了铺盖,把小孩们都哄着睡下了。 夜里上了露,到处都湿润润的,施婳靠在树下,把自己的包裹拆开,便是一张完整的粗棉布毯子,用来垫着睡正好,她在树下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把棉布铺好,才刚躺上去,腿伸直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什。 施婳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只见那物什动了一下,然后爬起来,借着银色的月光,她这才认出来,正是下午被按着打的谢狗儿。 他看了施婳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绕到树后面去了,紧接着,施婳听见了草叶伏倒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小孩儿的态度实在不好,施婳心中便生出了捉弄之心,她压低声音道:“喂,你躺在草上睡觉,不怕蛇么?” 然后那边安静了,下一刻,草叶声音再次哗啦响起,那小孩儿站起来了,背紧贴着树干站着,颇有些无措的样子,施婳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如此吓唬他。 这小孩儿连个铺盖都没有,夜里这么凉,还要睡在地上,显然是没有大人管的,这么一想,施婳心中就觉得过意不去,就在这时,一点模糊的抽泣声传来,小孩儿好像是哭了。 施婳连忙爬起来,转过去,只见那小孩正半趴在地上,紧紧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哭泣声。 施婳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背,轻声道:“你别哭啊。” 那小孩儿停顿了一会,身子仍旧轻微颤抖着,施婳有点急了,她实在是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人给吓哭了,从没有哄过孩子的经验,这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安慰道:“这里没蛇,你别怕。” 过了片刻,小孩压低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我我肚子疼” 施婳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便问道:“你下午吃的那个,是鱼么?” 好一会,小孩才点点头,一时间,施婳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显然是小孩抓了一条鱼,然后未免它落入别人手中,直接把鱼生吞了下去,或许当真是时间久远了,她此刻听到这个回答,竟会觉得难受。 但是在上辈子那会,别说是生吞活鱼了,便是吃观音土,吃糠皮和豆萁,甚至青苔,都是常事,那还算有的吃了,没得吃的时候,真是见着个会动弹的东西都想着直接塞进腹中,便是施婳自己,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勉强拣了一条小命。 施婳想了想,把自己的粗棉布毯子叠起来,盖在小孩的背上,又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等我一会。” 她说着,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从前在路上乱吃了东西,总会腹痛不止,不过痛得多了,也有了些经验,此刻便能派上用场,施婳顺着小草塘走了一圈,便找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顺手摘了几片叶子,回到树下。 只见那小孩半靠在树旁,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上,原本披在他身上的粗棉布毯子被叠好放在脚旁,施婳走过去,他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月光透过树枝缝隙洒落下来,显得极其透亮。 施婳把那几片叶子揉得细软了,成了小丸子的形状,递过去道:“你把这个吃了。” 小孩迟疑地接过那丸子,仔细地看着,施婳解释道:“吃了这个,肚子就不痛了。” 他不太相信似的看了施婳一眼,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干巴巴地道:“苦的” 施婳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直接吞下去就行了,我从前吃坏了肚子,也是吃这个好的。” 小孩听了,这才犹犹豫豫地把那小丸子扔进嘴里,然后狠心闭眼,咬着牙关囫囵咽了下去,刺鼻的药草气息顺着鼻腔弥漫开来,令人十分不适。 小孩可怜巴巴地道:“好苦!” 施婳想了想,低声道:“你等等。” 她顺手把那粗棉布毯子拿起来,抖开又再次披在小孩身上,这才离开,小孩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草坡下,这才收回来,又蹭了蹭那不算柔软的粗棉布面,把脸埋在膝盖上。 施婳回去的时候,小孩已经半靠着树干快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颇是好笑,她走近几步,那小孩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惊醒过来,即便是在黑夜中,施婳也能感觉到他警惕的目光。 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待认出来施婳,小孩才松了一口气,施婳在他旁边蹲下,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道:“你吃。” 小孩迟疑地抬起手来,只见手心躺着一根草茎似的东西,颜色雪白,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半透明,施婳往嘴里塞了一根叼着,催促道:“你吃啊。” 小孩咬了一口,脆生生,甜丝丝的,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施婳笑着答道:“是茅根,这个好吃呢。” 小孩嚼吧着,神情尤其认真,仿佛吃东西是一件什么神圣的事情一般,也不知究竟饿了多久,他两颊微瘦,便显得眼睛尤其大,施婳叼着草根,一边随口问道:“你叫谢狗儿么?” 小孩顿了顿,没说话,又咬了一口茅根,极力地品味着那难得的甜味,就在施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这才道:“不是,我叫谢翎。” “谢翎?”施婳觉得这名字耳熟的很,倒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小孩以为她不知道,便认真念道:“有鸟有鸟,从西北来,丹脑火缀,白翎雪开,就是这个翎了。” 然而施婳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她微微皱起眉来,翻来覆去地读着这个名字,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谢翎?扳倒太子的那位,可不就是叫谢翎么? 婳儿,你别怪孤,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谢翎,若不是他,孤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施婳的手指都哆嗦了一下,脊背仿佛被刺球儿滚过一般,顿时一个激灵,浑身如同一时间坠入了火浆之中,那令人恐惧至极的高温眨眼便将她吞没了,皮肤上都泛起灼热的疼痛,就仿佛那一场大火的余热仍旧残留在她身上,从未散去一般。 施婳忽然想起从前听太子闲暇说起的旧事来。 那还是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常来她的院子听琴,说些闲话,施婳隐约还记得一些。 婳儿,孤今日碰着一个人才,叫谢翎,可惜入了老三的麾下,不能为孤所用,送去的字画都被退回来了,当真是可惜了。 太子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道,婳儿,说起来这人还与你是同乡呢。 彼时她听了,也只觉得不关己事,只是一个同乡罢了,她的老家邱县,百姓乡民不知几何,还有数千个同乡呢,施婳看似认真地拨弄着琴弦,实则漫不经心。 到后来,这个谢翎的名声却越来越大,在太子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提起,太子的神色也愈发不悦,甚至阴沉。 到最后,说到气处,他一把摔了上好的白玉杯子,香气醇厚的酒液溅落一地,阴鸷地道,谢翎屡次挑战孤的底线,此人不除,实在难消孤心头之恨,日后恐成大患。 婳儿,孤要他死! 再后来,谢翎没死成,太子却成了废太子,老皇帝一朝驾崩,一卷圣旨把皇位传给了三皇子,倒是废太子死了。 最后,便是那一场记忆犹新的大火。 眼前有什么东西晃过,施婳猛地回过神来,正见着一只小小的手在自己面前招了招,她语气僵硬地道:“你做什么?” 谢翎收回手,又开始捧着茅根吧唧吧唧地啃,一边问道:“你怎么在发呆?” 施婳的心情颇有些难以言喻,她看着谢翎,瘦骨伶仃的,脑袋大,身子小,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谁能想到,这位日后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尽享一身呢? 感慨完之后,施婳转念一想,即便如此,那又有什么用?谢大人现在不还是蹲在这儿跟我啃着草根,生吃活鱼,荣华富贵?还早着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第4章 天边渐渐亮起鱼肚白,山边落下蒙蒙的一层光晕,清晨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人们都陆陆续续地醒了,因为夜里打过露,到处都湿润润的,众人收拾起行囊来,动静也渐渐大了。 施婳觉浅,没一会便醒了,她靠着树坐,身旁就是谢翎,他蜷缩着身子,把半张脸都埋在棉布下面,睡得很沉,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孩童大声的嬉闹,谢翎一个激灵,猛地醒转过来,睁着一双困倦的眼睛四处张望,神色懵懂。 施婳见他醒了,便将棉布叠起来,淡淡道:“我们要走了。” 谢翎愣愣地应了一声,似乎还没有醒过神来,施婳将叠好的棉布背上肩,忽然听见一阵清晰的咕噜声,从谢翎的肚子处传来,两人俱是同时看过去,谢翎连忙捂住肚子,不知怎么,脸皮渐渐地红了。 施婳顿了一会,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便低声道:“张嘴。” 谢翎听话地张开嘴,便感觉施婳的手迅速在自己的嘴巴上拂过,同时,有两粒圆溜溜的小东西落在口中,磕着牙,有点硬邦邦的。 他睁大眼睛看着施婳,然后缓缓嚼动起来,霎时间,花生特有的香气在牙齿间爆裂开来,溢满了口腔,让人忍不住连舌头都想一并吞下去。 谢翎咀嚼的动作越来越快,然后被施婳一把捂住了嘴,警告性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压低声音告诫道:“别让人看见了,知道吗?” 谢翎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嚼动的嘴巴立刻停下了,不怪施婳这么小心,但是最近这几日,大家的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但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是背着人吃的,因为明面上一拿出食物来,便会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被几十个人一齐盯着吃东西,只怕会噎住吧? 这么一天的路走下来,谁不饿?倘若遇着水源还好,多喝点水,也能顶一阵,但是水源也不是那么好寻的,否则一开始他们遇见瓦罐村的人,气氛也不会那么紧张了。 也幸亏大家互相熟识,倘或换了别的人,说不得就会动手了。 谁不想活下去? 谢翎不敢再大力咀嚼,喷香的花生米碎含在口中,虽然有些不舍,但他还是用力囫囵咽了下去,原本正在轰鸣作响的肚腹立刻受到了安抚,渐渐平息下来。 施婳站起身来,见老村长站在最前头,便想过去问几句,没走几步,旁边的土坡后转出一个妇人来,她一边砸吧着嘴,见了施婳,跟没看到似的,目不斜视,脚步匆匆,仿佛生怕被叫住一般。 施婳好笑地挑了一下眉,那是她的婶婶刘氏,一个小气精明的妇人,性格泼辣,爱占别人便宜,但是倘若别人占了她的便宜,那是万万不行的,怕是跳起脚来能把人骂个狗血淋头。 趁着天色早,温度还不算炎热,一行人便又动身了,临走时又灌了一肚子水,走起路来几乎能听见肚子里哐当作响了,但是好歹也能顶一阵子。 日头逐渐升起来,等到了正午,太阳跟火球似的,晒得人眼睛发花,饥肠辘辘的,脚步几乎都要迈不动了,年轻人还能勉力支撑,那些老人小孩们,走三步歇一下,队伍越拉越长,最后孩子们实在不肯走了,又开始哭闹起来。 嗓子嚎得震天响,大人们原本就疲惫不堪,再加上这一出,顿时火就蹭地上来了,二话不说,反手就是几巴掌,打得嗷嗷叫,一个赛一个蹦的高,好不热闹。 施婳走在人群最后面,看见她叔叔的儿子阮宝儿也在其中,张着嘴嗷嗷哭闹,阮二庚倒是举起了巴掌,被他媳妇一把拉开了,刘氏放低声音,不知说了什么,阮宝儿顿时哭得更厉害了,嘴里还吵吵着:“我现在就要!现在就要!我饿!娘!” 一声娘喊得千回百转,撕心裂肺,刘氏无奈,只得从怀里摸出一块手指那么大的米饼,迅速塞进他嘴里,阮宝儿立刻不哭了,打着嗝儿,一边吧唧嘴,吃的可香,惹来周围众人不住地吞口水。 到了晌午,老村长寻了一块荫凉的地方,让大家伙歇脚,施婳仍旧坐在人群最外边,随手捡了几个小石子抛着玩,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喧闹声,伴随着吆喝和叫骂:“打他!打脸啊!” “打得好!踹啊!” 还有小孩不耐烦道:“哎呀你蠢死了,我来!” 施婳应声望去,果然见几个小孩打作一团,最底下蜷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谢翎,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努力把肚子团起来,似乎被打得疼了,他伸手猛地抱住一个小孩的腿,然后不管不顾地凑过去使劲咬了一口。 这一口用力可不小,施婳甚至能看得见他脑门上绽起的青筋,那被咬的小孩哪儿经得住?嗷地一嗓子哭开了,声音震天动地,这边的动静才终于引起了大人们的注意,但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事情,便又回过头去了。 施婳在一旁冷眼看了一会,眼见着他们并没有停手的趋势,心中不由叹气,她走过去将那几个孩子都扯开,然后把谢翎拉了起来,护在身后,皱眉盯着那领头的孩子,道:“你们打他做什么?” 那孩子仍旧是昨天在池塘边欺负谢翎的那个,他也认出施婳来,瞪起眼,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语气凶蛮道:“就打了,怎么了?关你什么事情?” 他力气极大,施婳被推得往后一个踉跄,顿时有些恼了,她反手便是一竹筒砸过去,毫不手软,竹筒正砸在那小孩的额头上,登时破了皮,鲜血奔涌而下,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答落在衣襟上。 众小孩都惊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惊叫着退了一步,被砸了的那个孩子只觉得额头剧痛无比,伸手一摸,才发现一手血,登时嗷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凶狠地冲着施婳扑了过去。 他比施婳要高出小半个头,力气也大,这一下要是被扑实了,施婳估摸着自己会被按着打,于是她当机立断抬起脚来,冲着那孩子的膝盖一踹,他一个没稳住,又是嗷一嗓子扑倒在地,霎时间尘土簌簌,一头一脸都是灰。 一时间众孩子都愣住了,他们似乎都没有料到他们的老大输给了这个豆芽菜女娃娃,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意外,施婳却没再停留,转身一把拖起谢翎就往大人堆里跑。 等那些小孩们追过来时,早看不见施婳的踪影了,人群挤挤攘攘的,树荫面积本就不大,大人们纷纷呵斥着,让他们去别的地方玩。 小孩们既找不着那两人,吃了哑巴亏也只能悻悻散去,那个负了伤的娃儿跑去找自家大人哭诉,先是得了一阵紧张的询问,哪知发现最后就破了点儿皮,反倒把衣裳给弄脏了,二话不说,几巴掌招呼过来,打得又是一顿鬼哭狼嚎,好不热闹。 却说这头,谢翎闷头坐在草堆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跟打翻了染料也似,施婳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引来一阵小声痛呼,问道:“怎么又打架了?” 谢翎抬起头,有点委屈地解释道:“是他们先打我的。” 施婳随手折了几根草茎,放在手里把玩着,淡淡道:“为什么要打你啊?” 谢翎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他们要我给他们当马骑我没答应” 施婳折草茎的动作顿了一下,才问道:“你爹娘呢?” 谢翎的嘴角往下撇了撇,看上去有点难受,低声回道:“爹前些年病了,后来娘亲也病了,都没要我了” 听了这话,施婳沉默片刻,她有些烦躁地扔了手中的草茎,看向谢翎,小孩儿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旁,两只手又细又瘦,跟鸡爪子也似,乖乖地摆在膝盖上。 施婳心想,我管他做什么?他无父无母,与我何干?我不也是孤儿一个?若不是他,我还不一定会被那狗太子拉着一道死呢。 可是他现在 施婳腾地站起身来,动作很大,强行打断了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倒把谢翎给吓了一跳,他有些不安地看着施婳,嘴唇动了动,没敢说话,他还记得施婳刚刚那一竹筒砸过去时,那种凶狠的气势。 施婳转身欲走,正在这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霎时间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翎的肚子上,他涨红了脸,有些尴尬地抱住肚子,仿佛这样做的话,就不会被人发觉了。 施婳静立片刻,打开背上的竹筒,一个圆圆的窝窝头滚了出来,干巴巴,硬邦邦的,看上去卖相实在是不大好,却散发出令人心神动摇的香气。 谢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施婳拉过他的手,把窝窝头往他手上一放,简短地道:“用水泡着吃,能饱肚子一些。” 她说完,再次将竹筒背上,起身大步离开了小树丛,她不想管了,这是最后一次,就算放下了上辈子的成见,又能如何?在天灾人难面前,她施婳也只是一个升斗小民而已,不是大富,也不是大贵,自身尚且难保,又救得了谁? 施婳一面走,一面有些漠然地想,人各有命,该死的早晚会死,能活的,自然会长命百岁,流芳青史,谁也左右不了。 施婳走后,谢翎握着那个硬邦邦的窝窝头,使劲抽了一下鼻子,他伸出袖子擦了一把眼睛,然后将窝窝头揣好,起身离开了。 片刻后,寂静的草丛中,钻出来一个小孩,他四下看了看,撒开腿便往人群奔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第5章 那小孩正是施婳的堂弟阮宝儿,他一溜烟回了人群中,直奔自家爹娘所在的位置,刘氏正在和旁的妇人吵嘴,声音尖利,跳着脚骂道:“不三不四的下作娘们,猪油蒙了你的心,这分明是我家的鸡蛋,几时成了你的了?莫不是你下的不成?你倒是下一个给我瞧瞧,同哪个野汉子下的,也好让老娘长长见识!” 她骂完,还啐了那妇人一头一脸的唾沫,那妇人是村头的一个寡妇,上有一个老婆婆要伺候,脚边还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打转,性情向来懦弱,如何能与刘氏这种泼辣妇人比? 她被骂得又气又恼,却奈何嘴拙,反驳不出来,刘氏遂愈发趾高气昂,洋洋得意,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也似,那妇人哭着掩面而去,哭嚎声远远的都能听到。 刘氏却不以为耻,左右都是熟识的乡亲父老,早对这泼辣妇人十分了解,刘氏那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眼下这光景,火没烧到自己身上来,谁有功夫去管?都各自装聋作哑,偶尔附送一个鄙夷的目光。 阮宝儿一过去,便见到刘氏手中的那个白乎乎的滚圆鸡蛋,吸溜了一下口水,道:“娘,打哪儿来的鸡蛋?” 刘氏连忙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便一把拉住阮宝儿,娘俩猫在行李担子后头,将那鸡蛋磕破,剥了起来。 刘氏压低声音,语气不无得意地道:“村西那个小寡妇,方才她的鸡蛋滚过来了,被娘给捡到了。” 阮宝儿张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剥了壳的鸡蛋看,使劲抽了抽鼻子,口水流下三尺长,直愣愣地道:“娘就给抢过来了?” 一听这话,刘氏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嗔怪道:“什么话?这怎么能叫抢?是娘的本事,这鸡蛋合该就是咱们家的,那小寡妇没那个命,来,宝儿,快吃了。” 阮宝儿早耐不住了,一把抢过鸡蛋,狼吞虎咽起来,差点给噎得翻白眼,把刘氏给急得,一通水灌下去,这才慢慢好转。 吃饱喝足之后,阮宝儿一边打着嗝,才想起另一桩事情来,低声向刘氏道:“娘,我方才看见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阮宝儿凑近刘氏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着,刘氏一听,便瞪圆了眼,小声道:“你说的是真的?那死丫头” 阮宝儿笃定地点点头,道:“我亲眼见到的,她那个竹筒里头,有东西。” 刘氏顿时心头火腾地蹿起,又道:“你说,那死丫头把好好一个白面窝窝头,给了别的人吃了?” “可不是。” 刘氏心疼得好似有人割她的肉一般,嘴里骂道:“败家玩意儿,好东西先不想着自家人,反倒给外边的猫儿狗儿分了去,胳膊肘往外拐的死丫头” 阮宝儿砸吧了一下嘴,道:“娘,我看她那竹筒里头,还有不少的样子” 刘氏眼睛一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好宝儿,娘会想法子的,既然她自己不吃,也不能便宜了外人才对。” 阮宝儿一听,便觉得十分开心,娘俩正合计得起劲,那头阮庚二一路过来,受了不少白眼,正莫名间,打听几句,便知道自家婆娘又做了什么好事,也没脸跟那些乡亲们拉扯,闷头往自家这边走。 抬眼见了猫在行李后头的刘氏和阮宝儿,张口便道:“你又做了什么事情?” 刘氏丝毫不惧他,两眼一瞪,嗓门比他还大:“我做了什么事情?你又从外头听了什么歪话回来寻我的错?” 说着便是往地上一坐,一拍大腿,拖长了声音哭号起来,话里话外无非是她嫁来阮家这么多年,连肉都没吃上一块,累死累活,忙里忙外,阮庚二还要怪责她之类的云云,一旁的阮宝儿还得给他娘助一助兴,扯开嗓子一个劲干嚎。 霎时间好似锣鼓喧天,一场好戏热闹非凡,引得旁边人家探头探脑,阮庚二只觉得脸要丢光了,实在无法,索性闷头走远了,不再搭理,刘氏也不以为意,哭声戛然而止,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一身的灰,将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落定在一个瘦弱的身影上。 远远望去,她那九岁的亲亲侄女儿,正坐在老村长的身边,认真地听着大人们谈话,女娃儿背上挎着两个大竹筒,黄褐色的竹筒被打磨的光滑无比,在日头下折射出闪闪的光来。 刘氏揩了揩方才撒泼时挤出来的眼泪,心里又开始打起了主意来。 却说午间短暂休息过后,一行人便又在村长的吆喝下,开始上路了,这一走便又是几个时辰,迎着火辣辣的日头,人都走蔫了,好似渴水的白菜秧子也似,蔫头耷脑的,孩童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至夜幕四临,才勉强找到了一个没干透的小水沟,一行人安顿下来,得了片刻喘息。 人们很快便生起火来,热一热干粮,烧点水,就着对付吃一点东西饱肚子,不多时,孩童们又开始成群结队地疯玩起来,他们就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大人们只觉得多呵斥一声,都是浪费口水了。 施婳捧着小竹筒的盖子,里头是温热的白水,泡着小半个高粱面窝窝头,卖相不好,光线也差,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团,完全引不起人的食欲来。 等窝窝头泡发的时间里,也有大人好奇问道:“阿九,你那吃的什么东西?” 施婳小口地啜着温水,答道:“是地瓜干。” 哦,这东西倒还不错,饱肚子,那人又道:“你家里还有这个啊。” 施婳点头,道:“哥哥留下来的。” 那人忍了一会,厚着脸皮道:“叔也好长时间没吃过地瓜干了,给叔来一口尝尝呗。” 施婳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村长开了腔,语气不大高兴:“你一个大人,怎么还想着娃儿这一口半口的,也不嫌丢人?庚二他家也有地瓜干,怎不见你去讨来吃?” 这是骂他欺软怕硬,那人被骂得一缩脖子,周围人都投来鄙夷的目光,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娃儿讨东西吃,确实没什么脸。 那人灰溜溜走了,施婳这才细声细气地对村长道:“谢谢村长爷爷。” 村长听了,却觉得心酸,摸了摸施婳的头,长叹一口气:“年头不好,人心也不好了啊。” 竹筒盖里的窝窝头已经泡发了,施婳吃着那粗糙的高粱面,仔仔细细地咀嚼着,和着水吃下肚去,轰鸣作响了小半日的肚腹才得到了些微安抚,安静下来。 她垂着眼,慢慢地喝着温热的水,不经意想到了那个小孩儿,谢翎,也不知他晚上怎么过,一个窝窝头,只够顶半天吧? 念头闪过,施婳又不由失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她也管不着,先顾好自己的小命吧。 盖上竹筒,施婳忽然察觉到了一束目光,有些刺人,她抬眼望去,只见她的婶婶刘氏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上面,朝这边看过来,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即便是隔着模糊不清的夜色,施婳也能确定她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她这位婶婶今天看了她一路了,施婳思忖着,略微往后缩了缩,避开了那道目光。 赶了一天的路,所有人都很累了,孩童们也都早早入睡,山林中到处都是蛐蛐儿和不知名的小虫子吱哇乱叫,烦人的紧。 但即便是如此,也没有扰了众人的好眠,直至凌晨,天光蒙蒙亮的时分,一声变了调的啼哭声号了起来,打破了山林间的静谧,透着一股子不详。 大多数人都被惊醒了,原本身上就酸痛得很,再听那催魂似的哭喊声,只觉得脑门上青筋直蹦,一时间喝骂声,斥责声四起,一窝蜂好似一群被惊动了的鸭子似的。 那哭号声仍旧在继续,一高一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在喊着:“娘!!!” 施婳也醒了,她坐起身来,却见不远处的村长已经起了身,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不少青年汉子也都起了,面面相觑,跟着村长往那边走。 施婳心中微微一紧,发了片刻的呆之后,她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棉布小毯子叠好,收起来,再将两个竹筒挎上,远远朝那边看了一眼。 哭的声音还很稚嫩,分明是孩子,一长一短,显然是不止一个,施婳去了小水沟旁边,水只有一指来深,够了点水抹脸,再回来时,便听到了些风声。 “是村西栓子他媳妇儿” “可怜啊,怎么去的?” “听说是半夜里用裤腰带把自个给吊死的,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那大娃儿牵着小娃起夜,抬头就见到他娘挂在树上两个娃儿才几岁大呢,抱着他娘的脚不肯挪窝,哭得嗷嗷的。” “她不是还有个婆婆,怎么说?” “就哭呗,我同你讲,昨儿我还看见她婆婆还劈头盖脸骂她呢,说是没用,连个鸡蛋都守不住,被刘泼妇昧了去,活着还浪费粮食,倒不如去死了算了。” “这唉,也是个想不开的。” 那妇人唏嘘:“谁说不是呢,若是换了我是她,怎么也得拉上那泼妇垫个背,可不能白死一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第6章 这一通事情闹了一阵,天全亮了,村长回来时,唉声叹气,脸色不大好,想是愁的,人一去,那一家子就剩个老婆婆,还得着病,底下两个五六岁大的娃儿,这眼看着是要过不去了。 一大清早遇着这种事情,所有人的心情不由沉重,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就愈发鄙夷庚二那一家子,你说非要昧人家一个鸡蛋做什么?这好好的,倒要了人家一条命,也不知那鸡蛋吃下肚去,烧不烧得慌? 阮庚二又发了一通脾气,责骂了刘氏,这回刘氏撒泼哭闹都不管用,骂完之后又把阮宝儿也骂了一通,直到又到了启程的时候,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了。 但是此事带来的阴影,依旧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挥之不去,有人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令人深感不安。 不管如何说,路还是要走的,又过了一日,待次日傍晚,那孩童的哭嚎声再次响起,所有人都是眼皮子一跳,小孩儿的哭声撕心裂肺,直冲云霄,透着一股子张皇无措的绝望。 村长正准备坐下,听到这哭声,顿时一个趔趄,施婳扶住了他,村长摆了摆手,拄着拐杖赶过去了。 施婳想了想,看他脚步蹒跚,还是跟在后头,免得他摔了,等到了那哭声传来的地方,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在等着了。 见了村长来,一个人便道:“是他奶。” 地上躺了一个老妇人,半趴在行李上,一动不动,眼看着是没气了,两个小孩儿围在她旁边,张着嘴哭嚎,一把鼻涕一包泪的。 村长上前探了探那老妇人的鼻息,施婳清楚地看见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然后问那两个小娃娃:“怎么回事儿?” 一个大一点的男娃打着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她两天没c没吃的了呜哇嗷嗷嗷” 是饿的,施婳站在一边,看着那老妇人枯槁的面孔,大张着的眼,无声无息,不只是施婳,便是旁边的几个青年汉子,都觉得瘆得慌。 饥饿就像是一个持着刀的恶鬼,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身后,只待时机一到,便悄悄割下一人的头颅,将他带走。 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会是谁? 最后在村长的安排下,几个青壮汉子去不远处刨了个坑,把那老妇人抬去埋了,施婳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死在前头倒还好,有坑可埋,到了后头,坑都挖不动了,就只能曝尸荒野了。 大人们看着那两个小娃儿,瘦骨伶仃的,几乎可以想见他们日后的命运,不由透露出几分怜悯来,又或是想起了他们自己。 小孩子最是敏感,仿佛是有所察觉,哭得愈发厉害,嗓子都嚎哑了,村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两个小孩领了回去,他家里也不算富裕,还有一家子人要养活,但是总不能真看着两个孩子饿死。 这一夜的气氛分外沉重,不远处爆发了一阵争吵,叱骂声传开去,在寂静的夜里令人心惊肉跳,但是大多数人,都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力气去管,那些平日里爱打探消息的妇人们,也都没有兴趣了。 争吵变成了争执,又变成了争斗,打得热热闹闹,和着孩子的哭嚎声,妇人的哭喊声,男人们的叫骂声,混在一处,仿佛在厮杀一般,施婳听出了其中有她二叔那一家子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动,就窝在火堆旁,偶尔拾起一根柴棍儿往里头扔,声音到了后半夜才平息下去。 许是因为下午的事情,施婳睡不着,周围打鼾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脑门上青筋直跳,她最后站了起来,趁着月光,往山林的方向走去,好歹那里安静些。 施婳与那些乡亲们都不同,她曾经经历过一次逃荒,她几乎能够想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于她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她甚至恨不得自己没有重新活过,就像他们一样。 熬一熬,总能熬过去,但是一旦知道了那一段期间有多么难熬,这痛苦就愈发明晰而刻骨。 施婳往林子里走了几步,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勾勒出一大片阴影,由于太长时间没有下雨的缘故,地上满是落叶,踩上去会发出焦脆的声音,干燥无比,只需一点火星,这里就霎时间会化作一片火海。 两旁的树叶都蔫头耷脑的,用指尖折一折,都会迸裂开来,正在这时,施婳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传来,那是另一阵脚步声。 施婳猛地停下,心道不好,这么些日子以来,尽管她再三掩饰了自己竹筒里的秘密,但是时间一长,有心人还是能够发现的,她一直刻意跟在村长身旁,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人,冷不丁地下黑手。 但是经过今天的这事情,她心绪烦乱,没想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施婳心中暗暗后悔,不该独自跑出来的。 只是现在想也晚了,下山只有一条路,而那人就堵在那条路上,施婳别无他法,只能拔腿往山上奔去,竹筒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脊背上,生痛无比。 身后那人显然也发现自己暴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步跟了上来,施婳张口喊了一嗓子,在山林间远远传开去,她试图以这种方式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但是此时正是深夜,经过半个多月的磋磨,大伙儿的睡眠已经比从前好了不少,便是有人在耳边大声争吵,也能不动如山地继续酣睡,更别说施婳这种隔远了的呼声了。 施婳人小,步子也小,几步就被那人用力按倒在地,一只粗糙的手捂了上来,不让她发出声音。 施婳差点一口气没呼过来,那人粗糙的手心刮过她的脸颊,生痛无比,她往后面拼命仰头,一口恶狠狠地咬上了那只手。 那人痛呼一声,发出了声音,施婳一愣,竟然是个妇人声音! 紧接着,那妇人似乎来了脾气,被咬的那只手一时间抽不出来,腾出另一只手对着施婳就是两巴掌,嘴里压低声音叱骂道:“好你个死丫头!还敢咬我!” 施婳立即听出来,这是她婶婶刘氏的声音,于是咬得愈发用力了,恨不得咬进她的骨头里去,一双黑亮的眼睛近乎仇恨地盯着她看,在月光下散发出黑黢黢的光。 刘氏愣了一下,顿时火从心头起,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施婳的牙齿,反而把自己的肉给撕裂了,一时气急,左手恶狠狠地掐上了施婳的脖子,骂骂咧咧道:“老娘这就送你去见你死鬼爹,臭丫头” 做惯了粗使活计的妇人,手劲极大,施婳被她掐得翻起白眼来,孩童细细的脖颈捏在手里,就像是捏着一把细嫩的水白菜一般,只需略略收紧,就能听见那细微的咯吱声。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刘氏脑后一痛,似乎被什么重物砸到了,她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施婳立时得了片刻的喘息,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腔子里,令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氏怒火冲天地回头一看,一个身影正站在她后边,举着石块又来了一下,霎时间鲜血奔涌而出,糊了眼睛,她唉哟一声,手上却毫不含糊地一推,将那身影推了一个大跟斗。 那身影却灵活无比,爬起身来,拽着施婳飞快地朝一旁跑去,刘氏下意识抓了一把,那人一个轻微的趔趄,但是仍旧是跑了,滑溜无比,跟一条鱼也似。 刘氏急了,怎肯让他们轻易跑掉?这若是功亏一篑,恐怕日后再想下手就难了,连忙追了上去,鞋跑丢了一只也来不及捡。 山林间,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步调并不一致,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施婳大口喘着气,感觉到那只手用力地抓着她,拼命往前跑去,矮矮的树枝被拨开时,发出窸窣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十分响亮。 树枝划破了皮肤,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直到牵着她的那个人停下来,把她往一个树洞里头一塞,紧接着也挤了进来,两人紧紧贴在一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沉重的脚步声追了上来,在树旁停下,鞋底踩在干枯的树叶上,发出咔嚓的脆响,令人心惊肉跳。 刘氏追丢了人,在树旁转了几圈,最后实在找不见,这才无奈地离开。 “咚——” 安静的夜色中,传来这么一声响亮的动静,施婳猛地一抖,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是她的心跳,因为太过紧张,所以跳得尤其快,而且不只是她,另一人的心跳也很快。 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她走了。” 施婳吐出一口气来,她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声嘶哑不成调子的叫声,喉咙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知后觉的痛楚这才袭来。 刘氏掐她时的用力之大,施婳毫不怀疑,若是没有眼前的人来救她,恐怕自己早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第7章 夜色中的山林看上去不那么友善,到处都黑黢黢的,施婳坐在地上,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并且再一次感觉到了孩子和成年人之间的差距,即便刘氏只是一介妇人,但是对于他们而言,怕是一手就能掐死一个。 山风吹拂而过,原本身上的热汗都凉了下去,那些被树枝划开的血口子,被汗水一激,疼痛争先恐后地醒了过来。 施婳嘶地抽了一口凉气,心情有些复杂,她看着面前规规矩矩坐在地上的谢翎,道:“你怎么会过来?” 谢翎随手捡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怕王二虎他们暗算你么” 半大的孩子,也会说暗算这个字眼,施婳不由好笑,想起一事来:“王二虎是谁?上回打你的那个吗?” 谢翎点点头,施婳的心情再次复杂起来,她看着谢翎,这人虽然是上辈子害死他的间接凶手,但是但是仔细算来,她的迁怒是毫无理由的,在其位谋其政,只能说她和那狗太子的运气不好罢了,怪谢翎做什么? 要怪只能怪,施婳的命不好。 更何况,如今的谢翎,还只是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儿,想到这里,施婳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羞愧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气量,竟然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这种可笑的事情。 想到这里,施婳对谢翎的好感便攀升了不少,她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的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想来是方才那一阵奔逃,被树枝和荆棘划伤的,她想了想,道:“你饿么?” 听了这话,谢翎猛地咽了咽口水,然后顿了片刻,竟用力摇摇头,施婳看得出他确实是饿了,比起前一阵子,谢翎又瘦了些,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想来刚刚能跑过刘氏,已是花费了他毕生的力气,然而面对施婳的发问,他却是摇头否认。 施婳讶然道:“你不饿?” 谢翎抬头看着她,认真地道:“我帮你,不是为了吃的。” 施婳顿时愣住了,谢翎才又接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之前救过我三次,我要报答你。” 闻言,施婳想了想,慢慢地笑了,她笑自己之前的偏见,笑罢之后,才道:“你方才救了我,我也要报答你才对。” 说着便取下背上的两个竹筒,拿了一个窝窝头,泡着水,等窝窝头完全泡开之后,才递给谢翎,温声道:“你吃吧。” 谢翎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犹豫了片刻,又试探性地看了施婳一眼,见她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捧着那竹筒盖,开始吃起来,看得出他饿得很了,但即便如此,吃相也是斯斯文文的,不似一般小孩那样饿死鬼投胎也似。 施婳托着下巴就这么看着他吃,心道,谢翎从前的家教定然是十分不错的,也不知他父母是怎么样的人。 谢翎吃着吃着,大概是被施婳看得久了,不觉有些害羞,他涨红着脸,放慢了速度,一口一口地继续吃着那个高粱面窝窝头,香喷喷的食物气味拼命往鼻子里头钻,令他倍感满足。 而这个小小的,粗劣的窝窝头,便成了小小的谢翎心中此生最为好吃的食物,即便是日后位极人臣,吃遍珍馐美味,他仍旧记得这个月光下,用白水泡着的窝窝头,还有旁边坐着的那个小女孩。 夜色深了,山风吹得有些冷,方才又发过汗,谢翎猛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施婳将竹筒盖上,立即道:“冷?” 谢翎捂住鼻子,点点头,施婳想了想,取出缠在竹筒上的棉布来,两人凑到一处背风的地方,用棉布将两人盖好,往树干上一靠,很快便睡了过去。 施婳是被啾啾鸟鸣吵醒的,还有温热的阳光,落在眼皮子上,泛着一片朦胧的金色,令她目眩不已。 脊背在树干上靠了一晚上,硌得生痛无比,动一动就好似要折断了一般,施婳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半眯着眼往山下看去,山林间的树叶都泛着暗沉的黄,死气沉沉的,今日的太阳,依旧灿烂无比。 谢翎也醒了,他打了一个呵欠,见棉布毯子掉在地上,连忙捡拾起来,仔细叠好,递还给施婳,他道:“我们现在下山么?” 施婳收好毯子,应了一声,两人便一同往山下走去,走了一刻钟,很快就到了山脚下,两人顿时都懵了。 山脚下原本休息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唯有熄灭的火堆提醒着他们,队伍已经出发了。 施婳愣愣地站在原地,转了一圈,依旧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她不自觉地想,他们一夜没有回来,难道村长没有发现吗? 为什么不等他们? 又被抛下了,施婳的牙齿不自觉打了一个抖,像是冷极了似的,谢翎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道:“你怎么了?” 施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道:“没事” 谢翎左右看了看,又道:“他们已经走了,我们现在去追吗?” 施婳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她走到那冷却的火堆边,拨弄了一下,意外地捡到了两个没有用完的火折子,她伸手把火折子揣进怀里,冷漠地道:“不,我们不追了。” 谢翎犹豫着道:“那就我们一起走吗?” 施婳转头看着他,道:“对,以后就我们一起走。” 听了这话,谢翎怔了怔,孩童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来,像是有些惊喜,他大力地点了点头:“嗯!” 施婳叮嘱道:“再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我们能用得上的。” 谢翎立即答应了,脚步轻快地蹦跳着转了一圈,回来时怀里多了不少东西,都是那些乡邻们扔下的,一只破旧的草鞋,缝补衣服的线团,一个旧竹筐,半张破麻布,林林总总,他抱在怀里,好似要玩过家家似的。 施婳看得哭笑不得,把那草鞋扔了,线团里还别着两根缝衣针,便留了下来,破麻布和竹筐也都留了下来,日后有些用处。 施婳只捡到了一把小刀,两指来长,上面有一个大缺口,但是勉强能用,又拾到了一捆细草绳,收拾收拾,两人便准备上路了。 谢翎道:“我们往哪儿走?” 施婳答道:“往南方去。” 此时的谢翎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叽叽喳喳的好似一只小麻雀,雀跃地继续问:“南方哪里?” 施婳顿了顿,道:“去一个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地方。” 谢翎忽然提议道:“我们能去苏阳吗?我听爹爹说过,苏阳很富裕,水肥草美,百姓都过得很好,去那里,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 苏阳,施婳愣了一下,确实,苏阳是一个好地方,位置偏南,气候极好,苏阳的茶叶更是年年上供的,她问谢翎道:“你怎么知道苏阳?” 谢翎想了想,答道:“从前爹告诉我,若是日后他不在了,便叫人捎我去苏阳,投奔世伯,他会照料我的。” 施婳拍了拍他的头,道:“那我们就去苏阳。” 说来轻巧,但是真正要做,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两人年纪都不大,施婳才九岁,谢翎还小她一岁,大概由于父母过早逝世的缘故,无人照料,个头也小,看着倒仿佛六七岁的模样,这么两个娃娃一同逃荒赶路,任谁见了,都要摇头叹息,不看好。 但是施婳决定的事情,便是一定要做到的,她说要带着谢翎去苏阳,那就一定要往苏阳去。 苏阳地界好,气候好,典型的江南水乡,去了那里,他们肯定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怀揣着这样的希冀,就如同天边的启明星指引一般,两人走了七八日的路,竟然也不觉得如何,尤其是谢翎,他如今不再受到欺凌,更是活泼不少,虽然吃得不算饱,但是每到饿了的时候,施婳都会给他几粒花生米,顶一顶肚子,也就不觉得难熬了。 白日里赶路,夜里挤在一处休息睡觉,两人就仿佛两只天生地长的小野兽一般,相依为命,倒也十分过得去。 一路往南,又走了两三日,施婳与谢翎碰到了他们赶路以来最大的难题,竹筒倾斜,晃了晃,两个干巴巴的窝窝头滚了出来,跟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施婳拾起那两个窝窝头,吹了吹灰尘,将其中一个又塞回去,盖好竹筒,把剩下那个用水泡着,谢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忽然道:“我们没有吃的了吗?” 施婳顿了一下,不止没有吃的,水也快没有了,不比那些大人们经验丰富,他们很少能找到水源,偶尔运气好,找到了一两回快枯竭的小河沟,但是更多时候,他们都是无功而返。 已经太久没下雨了,他们经过的那些树林,许多树叶都被阳光烫得卷曲焦脆,仿佛能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草叶发黄,没有一点水分,施婳甚至觉得,他们也会像这些草木一样,渐渐地被烈日蒸发掉。 这次的窝窝头,谢翎只吃了一口,施婳疑惑地看着他,谢翎大力地咽了咽口水,把粘在那窝窝头上的目光挪开,道:“我还不饿,阿九你吃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第8章 最后那个窝窝头,还是分了一半让谢翎吃掉了,施婳自然不能真的饿着他,谢翎摇头不肯吃的时候,施婳便故意沉下脸来,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谢翎便有些忐忑地望着她。 施婳道:“你不吃,到时候饿着肚子走不动路,我是背不动你的,那我们便一齐在这里坐着,直到饿死了。” 谢翎听了,便服了软,老老实实地吃了那半个窝窝头,但即便是吃了,饿了许久的肚腹也依旧叫嚣着饥饿,区区半个窝窝头,也只够垫一垫罢了。 这样下去,他们会被饿死在路上的,施婳这样想,她必须想个办法,让他们都活下去。 到了傍晚时分,兴许是老天爷眷顾,两人竟然找到了一条小河沟,河沟还未完全干涸,底下积着一滩半指深的水,看上去有些浑浊,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了。 谢翎摘了两大片树叶,做成了一个小漏斗的形状,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浑浊的泥水盛起来,就这么捧着,等它沉淀下来。 施婳则是打量着河沟周围,目光落在河沟旁的茅草上,草叶细长,边缘锋利,一不小心就会被割破手,久未下雨,就连那些草都枯黄瘦弱,好似一把干燥的柴火。 施婳取出小刀来,跪在地上开始挖掘起那些茅草的根部,这一挖便是一刻钟,才总算挖到了东西,白色的茅根沾着干燥的泥土,一节一节的,看上去有些脏,但是现在也没有水可以洗,施婳只能用麻布仔细擦拭干净,然后拿了一截塞到谢翎口中。 谢翎手里还捧着泥水不敢动,咀嚼了片刻,嘴里尝到了久违的甜丝丝的味道,他脏兮兮的小脸上浮现出惊喜来,含糊不清地道:“甜的。” 施婳也叼着一根茅草,两人仿佛捡到了什么宝贝一般,都相视露出了笑容来,灿烂而欢愉。 施婳咀嚼着茅根,继续挖掘,直到她摸到了一点湿润的泥土,她怔了一下,指尖捻着那点泥土,脸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施婳打定主意,开始继续挖起来,并且刻意朝着那些泥土湿润松软的地方,一路挖下去,直到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小洞口。 谢翎被那个洞口引起了注意,他好奇地问道:“阿九,那是什么?” 施婳摇了摇头,她四下张望片刻,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来,朝那洞里戳了戳,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嘶声。 紧接着,一条小儿臂粗的长蛇吐着信子游了出来,谢翎啊了一声,仿佛被惊了一跳。 施婳也被吓到了,她只以为是老鼠或者兔子洞什么,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条蛇。 蛇通体黑色的鳞片,上面分布着褐色的斑纹,椭圆形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它大概是躲在地底下睡觉的,不想竟然被人挖了老巢,似乎也受了惊,扭头便朝远处游去。 谢翎一下蹦起来,惊叫道:“它要跑!” 他喊了一嗓子,眼看着那蛇要游到草丛中去了,撒手扔了树叶,捡起脚边的大石块,上前一步就砸中了那蛇。 蛇一时吃痛,猛地嘶了一声,长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拼命翻滚着,试图挣脱那块压住它的石头,它力气极大,竟然把那石头顶得翻了个个儿。 眼看就要挣脱了,谢翎急了,喊道:“阿九!” 施婳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踏在那石块上,让它无法顺利逃走,然后利落地一刀朝蛇头割去。 哪知那刀有些钝了,割了一下,没有割断,反倒是蛇头扭过来,咬了施婳一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她痛呼一声,手一松,刀子便当啷落在地上,谢翎见了,连忙拉开施婳,也不去管那刀子,随手操起一块石头,拼命朝那蛇头砸去,一下又一下,他紧紧抿着唇,表情看起来有些凶狠,眼神里带着一股子如狼一般的气势,倒叫施婳十分意外。 直到那蛇一动不动,死得透透的了,谢翎还没有停手的迹象,施婳拦住他,道:“已经死了。” 谢翎愣了一下,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抛下那石头,拉过施婳的手,只见上面赫然两个血洞,血珠子涌了出来,他微微垂着头,好半天没有说话。 施婳只以为他被吓到了,便拍了拍他的头,还未开口,谢翎抬起脸来,眉毛皱起,眼睛里湿润润的,竟然像是一副要哭出来的神情,他看着施婳,声音哽咽道:“你会死吗?” 这是施婳第二次看到谢翎哭,头一次是因为谢翎生吃了活鱼,肚子疼,但那时是在夜里,看不真切,后来谢翎挨打,挨饿,挨欺负,都没有哭过,他们赶了这么久的路,顶着大太阳,脚底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继续磨,其中种种痛楚,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但是谢翎从未哭过,他坚强的很。 然而在看到施婳手上被蛇咬出的两个血洞,他竟然哭了,施婳看他张着口呼气,眼泪一串一串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眼圈通红,他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不像一般的小孩子,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他哭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一边抽噎,一边又问了一声:“阿九,你会死吗?” 施婳忽然意识到了幼小的谢翎心中的惶恐,他害怕她死,心中不由有些酸楚,又觉得有些微的喜悦,她伸手摸了摸谢翎的脸,道:“不会,我不会死的。” 谢翎打了一个小小的嗝,确认似地又问了一遍:“真的?” “真的,”施婳把手上的伤口亮给他看,指着那两个血洞,道:“你看,这蛇是没有毒的,若是有毒,这里恐怕早就变色了。” 谢翎仔细看了看,果真如她所说,不由放下心来,施婳松了一口气,正欲抽回手,却被谢翎一把捉住,然后低头将那伤口上的血珠舔舐干净,又认认真真地舔了一遍伤口,才抬起头,对略显惊愕的施婳道:“口水可以治伤的。” 他说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背擦了一把脸,支吾着解释道:“我我听大人们说过,如果受了伤,可以涂一些口水” 施婳不由笑了起来,她看着谢翎脏兮兮的小脸,被眼泪冲刷出了两道干净的痕迹,眼圈儿还委委屈屈地泛着红,便指着他打趣道:“花猫。” 谢翎也笑了,颇有些难为情地蹭了蹭脸,夕阳落在他的眸中,那是属于孩童所独有的,天真的温柔的光芒。 两人用棍子挑着那条死透了的倒霉蛇,又盛了些水,便准备找个地方过夜,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河沟下游走去。 没多久,天光便暗了下来,谢翎眼尖地看着前方,惊喜道:“阿九,你看,那里是不是村子?” 施婳略微抬起头来,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个村庄,坐落在山脚底下,在夜幕下显得十分静谧而安详。 她心中一喜,但是随着两人走近些,喜悦又凉了半截,村庄里没有任何声音,鸡鸣犬吠,什么也没有,就连火光也不见些许。 很明显,这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村落,一丝人声都没有,两人站在村口处,不由有些丧气,丧气过后,施婳又打起精神来,道:“好歹我们今夜不必睡在外头了。” 两人便进了村子,十室九空,到处都是铁将军把门,这里的村民大概同他们一样,都逃荒去了。 村落一片死寂,两人从村头开始查看,到了村尾处,竟然发现有一个院子的门是半开着的,谢翎小心翼翼地朝里头瞥了一眼,大着胆子叫一声:“有人在么?” 一连叫了三声,没有人回应,谢翎便将那小竹筐放在地上,低声对施婳道:“我进去看看,若是没有人,我们就在这里借住一宿好了。” 他说着,便推门进去了,入了院落,又入了屋子,施婳脚边放着那死蛇,探头正朝里面张望,没看到谢翎出来的身影,倒听见哐当一声,在这夜里显得十分清晰,施婳一下子紧张起来,心都蹦到了嗓子眼,顾不得别的,几步进了院子。 正见着谢翎一头从里面跑出来,抓着她便要走,脸色煞白,急声道:“走,我们去别的地方,我们不在这里住。” 施婳观他神情,便知道那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伸手将他搂住,安抚似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抚摸,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 谢翎的身子颤抖着,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的脸埋在施婳的肩膀上,声音闷闷地道:“阿九,我害怕” 施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细声安抚道:“别怕,我们会活下来的。” 大概是因为施婳的声音太过笃定,谢翎似乎从中汲取到了些力量,过了片刻,他再次打起精神,牵着施婳,两人一同离开了这个小院子,关上远门的那一刻,施婳甚至能听见内里传来的嘤嘤嗡嗡的虫蝇声音,令人恐惧,就仿佛附骨之疽,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般。 直到两人又走回村头,那些细碎的虫蝇之声才被摆脱,但是如今即便是看到打开的院子,他们也不敢进去了,谢翎索性捡起一大块石头,砸开了一家院门,两人准备在这里暂歇一晚。 旁的东西都没有动,进了厨房,意外地发现缸里还有一点水,施婳和谢翎将那死蛇处理了一番,在灶上烧了吃了,竟然也算是饱餐一顿。 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又是打蛇又是惊吓一场,两人很快便困了,依偎着在一处睡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第9章 及至第二日,晨光亮起时,施婳睡得朦朦胧胧间,只觉得脸上痒痒的,她忍不住蹭了蹭,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那眸子的主人笑了笑,谢翎语气欣快道:“阿九,起来啦。” 施婳撑着手坐起来,窗外又是一日晴好,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她简直恨透了这明媚的阳光,但是无法,他们还要赶路,遂只得爬起来,两人草草收拾一番,见无甚遗漏,便将那户人家的摆设恢复原样,出了门,将那被砸断了半截的锁依旧挂在上头,这才离去。 上路之后,仍然顺着那干涸的小河沟往下游走,不同于谢翎的轻松,施婳心头始终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她背上的竹筒已经空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窝窝头,还有一小把花生米,这还是两人硬生生从牙缝里头抠出来的,水倒有小半筒,勉强还能顶一阵子。 但是显然,两人这一路走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弹尽粮绝是迟早的事情,施婳一边走,一边竭力地观察着四周,试图找到点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让他们接下来不必面临着饿死的残酷情状。 只不过事与愿违,从清晨走到傍晚,整整一日,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施婳只觉得两条腿酸软无比,又不敢停下来,走惯了倒还好,骨头都麻木了,但若是一旦停下来,恐怕就要立刻扑倒在地了。 谢翎半垂着头,嘴里木然地咀嚼着半根茅根,就这么小拇指长的草根,他已经嚼了一个下午了,茅根从一开始的坚韧,最后变成了一团稀烂的草糊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垂着的目光扫过脚下的小路,石子儿,枯草,落叶,连虫子都不见一只,大概是就连虫子都饿死了罢。 谢翎的目光在那些石头上流连了一会,他心里想,若是石头也能顶饱就好了,紧接着,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他眨了眨眼,然后使使劲,把嘴里一直咀嚼的那团茅根咽了下去。 粗糙的茅根刮过柔嫩的喉咙,带来一阵粗粝的疼痛感,不太好受,但是谢翎愣是没作声,咽下茅草之后,他反而觉得肚子好受了不少,一连嚼了几根,他倒不觉得饿了。 等施婳发现的时候,谢翎已经把分给他的茅根吃干净了,她皱着眉,有点担忧地询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谢翎摇摇头,道:“没有。” 施婳叹了一口气,她取下竹筒,谢翎知道她的意思,按住她的手,固执地道:“我不饿,别拿。” 竹筒里还有最后一个窝窝头,那是他们最后的存粮,是绝对不能动的,谢翎说什么也不让施婳拿出来,最后无法,施婳只能取出几粒花生米,两人分着吃了,也算是吃了一顿。 施婳观察着谢翎,见他吃了那茅根,确实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路上又挖了一些,茅根中的汁液十分充足,又甜丝丝的,饿急了倒也能顶一阵子。 只是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施婳心中愈发沉重,因为秋天来了,草叶都泛着黄,树叶开始往下落,白日里还好,有太阳照着,一旦到了夜里,上了露之后,那一张棉布根本不足以为两人抵挡寒意,这样下去,他们会生病的。 而同时,这样就意味着,再过不久,他们连茅根都找不着了,施婳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她甚至隐约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或许当初她是错的,他们跟着村子的队伍,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些念头不止一次在她脑海中闪过,但是对着谢翎,施婳却无法说出口,比起之前,谢翎更瘦了,脸色蜡黄,又黑又瘦,显得脑袋大,身子小,轻轻一推就能让他栽一个大跟斗,他嘴唇干裂,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大得惊人,好似下一刻就能从眼眶里头掉出来似的。 直到最后一粒花生吃干净了,水也没有了,谢翎嘴里叼着茅根,他没敢嚼,就这么慢慢地吸吮着,像是在吃一颗美味的糖那样,两人晃悠悠地走在小路上,草叶都被烘烤得干枯,一脚踩下去,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像是要燃烧起来似的。 施婳看着谢翎一步一晃的背影,忽然间心头难过无比,她倏然停下脚步,叫住谢翎,道:“我们把窝窝头吃了吧。” 谢翎的步伐一下子就停住了,好像被窝窝头那三个字钉在了原地似的,他下意识摇头:“不” 施婳冷静地打断他,说:“我饿了,谢翎。” 这个饿字一说出来,肚腹内的饥饿就好像被唤醒了似的,如同一群鬼魅,拱动着争先恐后地往外钻,排山倒海一般侵袭着他们的意志,谢翎的眼神有点茫然,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使劲咽了咽口水,脖子上的青筋用力挣动着,像他们从前打的那条蛇一样濒死挣扎。 谢翎的思绪空白了一段时间,他才反应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阿阿九饿了,那c那就吃吧” 他们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两人各自叼着一根茅根,渴了便嚼一嚼,那个窝窝头,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施婳放下竹筒,正欲打开的时候,目光忽然掠过前方,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她愣了一下,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路不大宽,杂草丛生,凌乱无比,那东西就斜斜藏在草丛中,探出了一角。 谢翎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施婳收起竹筒,拔腿便朝那里奔过去,她许久没有吃东西了,骤然跑起来,脚步虚浮,差点摔了一个跟斗。 短短一段路程,在两人看来却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赶到近前,施婳扒拉了一下草叶,那是一个匣子,她先是一阵惊喜,匣子是用上好的梨花木做的,四角镶金包银,上面雕刻着五福拜寿图,精美无比,这种东西,她上辈子只在京师那等地方见过,绝不是普通百姓能有的。 可是惊喜过后,她又冷静下来,显然,这种匣子,里头绝不是用来盛食物的,大多用途是来装金银翡翠之类的摆设和首饰,甚至是银票。 可是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这匣子里头就是摆满了黄金,也救不了他们。 施婳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绝望来,谢翎却毫无所觉,他张大了眼睛,眸光闪亮,像是一簇星光,充满了希冀,催促道:“阿九,打开看看,里面有吃的么?有没有?” 施婳扯出一个艰涩的笑容,然后颤抖着手,将那匣子的锁扣拨开了,等内里的东西映入眼帘,她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谢翎眼中的星光熄灭了,他失望地看着那匣子里的东西,难过极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将那一块黑咕隆咚的木头拿起来,不死心地道:“能吃吗?” 施婳摇摇头:“不能。” 谢翎还试图去咬一咬,被她制止了,那块木头入手分量极重,一股沉郁的香气幽幽传来,往鼻孔里钻,施婳低头看了一眼,将它放回了匣子,谢翎道:“这是什么?” 施婳道:“是香料。” 好了,这下不必多加解释,既然不是吃的,谢翎就半点不感兴趣了,他又看了看匣子,里头一共摆着三块木头,长得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上面还描着祥瑞的图案,香是很香,可惜不能饱肚子。 施婳把匣子扣上,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草叶,不出所料,看见了两道车辙,从枯黄的草叶上滚过,轧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 施婳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她要把这个匣子带上,谢翎虽然不解,但是他也没有多问,施婳做事情总是有原因的。 两人把匣子搁在竹筐中,施婳调整了路线,他们开始顺着那车辙滚过的小路走,这一走便是从正午走到天黑,两人都饿得两眼发黑,步子也迈不动了,施婳甚至觉得自己几乎要扑倒在地上。 谢翎还在咬牙支撑,施婳拉着他,两人互相靠着,在路边歇了一会,傍晚时分,天边渐渐爬出了一弯新月,空气安静无比,连虫鸣声也听不到了。 施婳忽然觉得这份安静令人不安,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似的,她推了推谢翎,道:“困了么?” 谢翎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仿佛是在回答,于是那不安愈发扩大,施婳继续道:“你别睡。” 谢翎轻轻应了一声,施婳咽了一口口水,慢慢地,轻柔地道:“等一会,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谢翎,我们会活下去的。” 谢翎这回没有答应,莫大的惶恐攫取了施婳的全部心神,她有些慌张地想,谢翎会死吗? 施婳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自觉想起了她病逝的爹,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印象中,她爹很疼她,每次做了活回来,都会把小阿九举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满院子走来走去,到处都充满了阿九快活的笑声,还有娘亲,娘亲还在家的时候,会每日坐在房檐下,缝补衣裳,偶尔对她和哥哥笑一笑,细声叮嘱,阿九慢点儿,阿九当心摔了。 哥哥会带着小阿九,上山下水,摸鱼抓鸟,那是阿九深藏在记忆中最珍贵的东西,然而经过岁月的浣洗,都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变得苍白而模糊,直到最后什么也看不清了。 所有人都一个个离开,爹爹冰冷而毫无生气的身体,娘亲痛哭哀戚的面孔,还有兄长背着草篓消失在山坳间的背影,这些画面一幕幕闪过施婳的脑海,最后,是那一场记忆深刻的大火,九岁的小阿九被留在了大火中央,绝望地哭泣着。 男子偏执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疯狂之意,婳儿,孤实在舍不得你,你跟着孤走,孤会待你好的 猖狂的笑声中,施婳忽然惊醒过来,她猛地睁开双目,漫天的星子映入眼帘,她浑身的皮肉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灼痛的感觉,深入骨髓之中,许久后,她才反应过来,愣愣地想着,啊,那是阿九,可是软弱的阿九已经死去了。 那么,现在活着的是谁?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令施婳回过神,她拼命坐起身来,推了推身旁的谢翎,惊喜而急促地道:“谢翎,我们有救了,谢翎!” 只是身旁的人没有动静,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与夜色中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谢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第10章 谢翎没有动静,施婳一下子就慌了神,她连忙爬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僵在了原地。 好半天,她才感觉到一点点热气吹拂在手指上,在这冰冷的夜里显得尤其弥足珍贵。 施婳的眼睛霎时间湿润了,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朝那马蹄传来的方向招手,高声喊道:“救命!救救我们!” 女童的声音沙哑而凄厉,划破了寂静的黑夜,远远传开去,令人不由心惊肉跳。 马蹄声靠近了,带着一盏昏黄的马灯,一个有力的男子声音喊道:“是什么人?” 灯光柔和无比,施婳走近几步,扑通跪倒在地,语气恳切求道:“求大老爷救救我们!” 那人似乎愣了片刻,然后下了马,提着灯过来,看清楚了面前的情状,道:“原来是两个乞儿,你们可是流民?” 施婳连忙答道:“我们要去苏阳投奔亲戚的,不是流民。” 那汉子也不知信是不信,他注意到施婳身旁的谢翎,便道:“那是你弟弟还是哥哥?他怎么了?” 施婳急急答道:“他饿晕过去了,求大老爷援手,大恩大德,日后必报。” 那汉子听了,立即将马灯挂在马背上,取了一个水囊,几步上前来,看了看谢翎,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道:“先给他喂些吃的。” 施婳谢过之后,将谢翎半抱起来,灌了些水下去,那纸包里头是两个馒头,拿一个用水泡烂之后,给谢翎喂了。 那汉子将水囊和另一个馒头送与他们,又道:“小孩,你们先在这里候着,不要走动,我承东家吩咐,过来寻东西,待我寻到之后,便会赶过来,带你们一道过去。” 施婳便道:“大老爷寻的可是一个匣子?” 那汉子听了,立即大喜过望,道:“你见到过?” 施婳抱着谢翎,腾出一只手来,将旁边竹筐上的麻布揭开,道:“是路上拾到的,原想着失主会来寻,不想如此凑巧。” 那汉子长舒了一口气,将那匣子拿在手里,看了看,才重新收好,又谢过施婳,这才欣然道:“既如此,我这便带你们回去。” 他见施婳神色不安,又安慰道:“你放心,我们商队里有大夫,着他给你弟弟瞧一瞧病,必然大好。” 施婳听了,顿时喜出望外,那汉子将他俩人抱上马背,依旧挂着马灯,往来时的路赶去。 因谢翎依旧昏睡,情况不明,那汉子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一路小心驱赶着,到了商队营地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前方火光通明,映入施婳眼底,就仿佛燃起了希望。 一个大嗓门高声喊道:“马老二,你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可是摸瞎去了?东家问起几回了。” 载着施婳和谢翎两人的汉子扬声道:“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搁了。” 正说着,营地到了,马老二下了马,又将施婳抱下去,然后才去抱上谢翎,喊话那人迎上来,见了他们,瞪了眼,道:“你怎么一个人去,倒拐回了两个小孩儿?” 那马老二没同他闲扯,只是道:“娄大夫在何处?请他来看一看这个小孩儿。” 一个声音答道:“娄大夫在后头用饭。” 马老二出去一趟,带回来两个小孩,不多时便惊动了整个商队营地,就连那东家也出来了,彼时施婳正守在谢翎身边,看那娄大夫给谢翎看诊,紧张地问道:“他有没有事?” 娄大夫捻了捻胡须,道:“无妨,就是饿的,去熬些米粥来便是。” 那东家听了,便吩咐人道:“去熬一锅粥。” 那人得了吩咐便去了,东家是个中年男子,四方脸,山羊胡子,五官看起来有些和善,他已从马老二处听说了这两个小娃儿的事情,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施婳便恭恭敬敬施礼,答道:“回大老爷的话,我们是从邱县而来的。” 那东家听了,先是嚯了一声,道:“邱县可不近,就你们二人么?” 施婳摇摇头,老实道:“原是与乡亲们一道走的,后来走散了,便只得我们姐弟二人。” 东家又问道:“你们走了多少日了?” 施婳努力回忆了一下,不大确定地道:“一个多月,或许也已有近两旬了,我们是八月下旬出发的,路上也不知时日。” 那东家便道:“如今已是十月了。” 十月,当真快有两个月了,施婳都有点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就这么熬过来了。 那东家又随口问了些话,无非是路上所见所闻,忽而他指着施婳背上的竹筒,道:“你这是什么?” 施婳听了,便将竹筒解下来,其中一个竹筒里装的是水,只有浅浅的一层了,连指头尖儿都淹不了,倒出来之后浑浊不堪,与泥水无异,根本不能喝,第二个竹筒,她倾斜了一下,一个东西骨碌碌滚下来,落在那简易搭建的桌面上,灰不溜秋,硬邦邦的,旁人起先还以为是石子儿之类的。 直到施婳拿起来,放在手中看了看,上面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霉菌,早就不能吃了,她道:“是窝窝头。” 众人顿时不言,一股压抑的沉默渐渐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施婳将那窝窝头收回竹筒内,道:“我们能活下来,已是很好了。” 还有更多的人,已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他们甚至没有看到生机和希望。 商队的人自北往南,一路走来,见过的显然比施婳更多,他们甚至特意拣了小路走,不走官道,为的就是避免麻烦,因为官道上的流民更多,一路上树皮草根,皆被食尽,不可谓不惨。 正在这气氛沉重间,那边的粥已经熬好了,端上桌来,米粥的香气散发开来,令施婳不由咽着口水,那东家见了,便起身道:“你先吃些东西,你们既帮了我的忙,来了我这里,必然不会让你们饿着了。” 施婳急忙道谢,等那东家离开了,这才拿碗盛了些米粥,吹凉了喂谢翎。 一碗粥喂下去,那边娄大夫又端了一碗药过来,对施婳道:“这药你与你弟弟都吃些,过一阵子身子便能养好了。” 施婳谢过,接了药碗,她的手指瘦骨嶙峋,搭在那碗沿上,只看得让人心惊不已,那娄大夫是个心善的人,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施婳的头,这才走开了。 施婳吹凉了药,才喂了谢翎一口,便见他眉头不自觉皱起来,立即欣喜,轻声唤道:“谢翎,阿翎,醒醒。” 谢翎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迷迷瞪瞪地醒转过来,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看她,施婳心中不由酸楚,道:“起来喝药了。” 谢翎听了,下意识道:“药?什么药?” 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来,施婳连忙放下碗,扶住他,低声把事情一一说给他,谢翎听罢,惊喜而天真地道:“我们可以活下去了吗?” 施婳摸了摸他的头,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道:“是,我们会活下去的。” 她如此坚定地说着,两人便分吃了那一碗药汤,虽然苦涩无比,但是谢翎却很高兴,就像他从前叼着那茅根一样,露出喜悦的笑容。 喝完汤药之后,谢翎眼巴巴地看着那一锅粥,他还想再喝一点,但是施婳不让,方才娄大夫说了,太久没有进食,贸贸然吃得太多,反而不好。 那粥便在谢翎巴望的眼神中,被端了下去,此时夜已深了,马老二将两人安排在后头睡下,又给了两张毯子,十分暖和。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施婳是被谢翎推醒的,她实在是太累了,睡得昏沉香甜,不知今夕何夕,被推醒之后,还有些愣不过神来,谢翎悄悄指了指周围,施婳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他们昨天晚上被一个商队的人救下了。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声音渐渐进入耳中,嘈嘈杂杂,间或着人声吆喝,收拾东西的声音,木板碰撞的声音,还有人们交谈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一个青壮汉子走过来,笑着看他们,正是马老二,他道:“起来了?我们现今要赶路了。” 他说着,蹲下身来收拾起施婳他们睡的铺盖来,施婳有些不好意思,立即动手帮忙一起收拾,那马老二摆了摆手,道:“我来就行了,你们小娃娃去吃些早饭罢,就在那边,等我们上路了,可就要等到午时才能吃了。” 施婳道了一声谢,马老二笑笑,道:“你这小女娃娃好客气,谢什么,去便是了。” 施婳也笑,这才拉着谢翎去了那后面造饭的地方,各自领了一个大白馒头,那做饭的人见他们瘦的可怜,又多塞了一个,两人道过谢之后,这才蹲到一边吃了。 才吃到一半,施婳抬眼见那东家迈着步子踱过来了,连忙拉了拉谢翎,向那东家施礼,她从前对于礼仪这一套便是烂熟于心的,做来更是优雅完美,无可挑剔,虽然此时衣衫褴褛,瘦骨伶仃,但是一举一动之间,也充满了女孩儿的柔美,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 叫那东家见了,不由十分惊讶,谢翎则是像模像样地作了一揖,那东家笑了,问谢翎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翎摇头:“多谢东家老爷相助,我已无事了。” 东家听罢,便笑道:“我是来与你们说一声,我们商队是要往南洲去的,我昨日听说,你们是要去苏阳投亲?” 施婳点点头,道:“正是。” 东家道:“如此正好,我倒是能捎你们一程,从这里到苏阳也不过是半个月的路程,你们安心待着便是。” 施婳和谢翎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连忙齐声道谢,东家笑而摆手,商队那边吆喝着,说是要准备出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第11章 商队脚程很快,施婳和谢翎被安排在最后一辆牛车上,两人靠在一处,小声说话,正是清晨时候,金色的阳光落在大地上,道路两旁都生长着枯黄的杂草,草叶上打了露,将阳光折射得好似发光的珠宝一般。 东家姓刘,是个香料和药材商人,经常来往于南北之间,运送货物,也是施婳和谢翎两人运气好,命不该绝,这种商队一般都是走官道的,便是迷路也不会拐到这种小岔路上来,但是奈何今年中部地区这一带有大旱,四处皆是逃荒的流民,以官道尤甚。 流民一多,就怕出乱子,若有饿急了眼的,成群结队来抢,恐怕要出事情,东家便当机立断,改了小路走,没成想,倒拣了施婳和谢翎一条小命。 施婳心中也是后怕不已,她当初带着谢翎赶路,也是刻意走的小径,无他,他们两人人小力气小,若是碰到那些蛮不讲理的流民,怕是早就被磋磨死了,人饿到极致之处,便会没了理智,与野兽无异,便是吃人这种事情,也是做得出来的。 如今看来,施婳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受了不少磨难和苦楚,但是幸好,他们如今已经获救了。 商队的马蹄就这么哒哒往前跑去,载着施婳和谢翎两人,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便到了苏阳城。 由于时间紧迫的缘故,商队并不打算入城,便在城门外将施婳两人放下了,那刘东家过来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递来一个小布包,和气地道:“我看你们两个小娃娃,也实在不容易,这些东西你们收好,莫露财叫人窃了去,待投了亲,日子便会好过了。” 施婳不肯接,只是道:“我们姐弟二人一路上叨扰东家老爷了,白吃白喝,哪里还能拿您的东西?如今苏阳城已在眼前,东家老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那刘东家见她不肯收,又转而递给谢翎,谢翎自然是也不收,拒绝几番之后,刘东家叹了一口气,既是心喜他们的品行,又是可怜他们,便收了那布包,让人取来几个馒头和糕点,用纸包好,叮嘱几句道:“若是日后遇到难处,可来南洲的盛阳商行寻我。” 车队辚辚离开,施婳两人站在路边,直到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远处的山后,这才牵起谢翎,往苏阳城内走去。 他们一路上走来,原本衣衫褴褛,如同乞儿一般,幸好碰到那一行商队,路过小镇时,给他们买了两身衣裳,收拾了一番,看上去倒也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孩了,只是仍旧瘦的厉害,站在路上,仿佛一阵风都要吹跑了似的,两人的手臂一般细,好似两根麻杆,轻轻一掰就会折了。 施婳问谢翎道:“你还记得你那位世伯的名姓?” 谢翎答道:“记得,是姓苏,家住南大街二巷里头。” 他说着,又道:“我爹还给了我信物,说是那位世伯见了便知道是我了。” 施婳好奇道:“什么信物?” 谢翎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拉着她拐进旁边的小巷子,然后从脖子里扒拉出一块玉来,不无得意地道:“就是这个了。” 施婳低头看了看,那玉是被一根红绳栓着的,大概是带的久了,红绳已经被磨得很陈旧,边缘发白,那玉倒是一块好玉,刻成了一条鱼的模样,看上去十分精致,水头极好,绿汪汪的,漂亮极了。 施婳让他将那玉收起来,又叮嘱道:“除非见到那位世伯,否则别叫人看见了。” 谢翎将玉鱼收进衣服里,方才那点热气全跑光了,冰冷的玉冻得他一个激灵,口中应答:“我知道了。” 施婳又牵着他出去,苏阳城很热闹,金秋的阳光也不刺眼,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路上行人很多,嘈嘈杂杂,他们就顺着人一路问过去,倒也十分顺利地找到了那位苏世伯的住处。 谢翎张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宅子,小小地惊叹道:“好高的屋子。” 施婳点点头,虽然她上辈子见过更加豪华的宅子,但是显然,这位苏世伯的确是个身家丰厚的人,这样一座高门大宅在苏阳城里,已算得上数一数二了。 门口两尊大石狮子十分威风,惹得谢翎不时转头看一眼,似乎很想上手摸一摸,但是他忍住了,并没有妄动,只是乖乖地跟在施婳身后。 施婳走上前去,敲了敲那紧闭的宅门,许久之后,那门才开了一条缝,半张耷拉着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低头打量他们,语气不大客气地道:“做什么的?” 施婳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从邱县来的,父亲让我们来拜访苏伯伯,烦请大哥通报一声。” 那门房不大耐烦地道:“我们老爷没有什么邱县的亲戚,你们找错了。” 他说完,大门便砰地一声合上了,施婳心中不由有了气,但是这种人多得是,她若一个个计较过来,岂不得早早把自己给气死? 衣摆被扯了扯,谢翎小声道:“阿九,那位苏伯伯是不是不肯见我们?” 施婳听出他声音中的忐忑和不安,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是,只是一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从门缝里看人罢了。” 谢翎一想,方才那人还真是从门缝里头看的他们,不由扑哧笑了,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施婳想了想,道:“先等一等看吧。” 她便拉着谢翎在一旁的墙角坐下,那里有一个角门,正是午时到了,两人便分着吃了一个馒头,等那宅子里的人出来。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谢翎靠在施婳身旁打起了瞌睡,施婳便侧着头,不时盯着那宅子的正门看一眼,正在这时,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丝响动,还没来得及反应,背上一空,往后跌去,她连忙拽了谢翎一把,但是事出突然,谢翎又睡得香,没拽住,整个就朝后滚了出去。 门里传来哎呀一声,一个女童声音惊讶地道:“怎么有两个乞丐在这里?” 谢翎被这一摔,倒是醒了,正好听见这话,摸着被摔痛的后脑勺站起来,不忿地道:“我们才不是乞丐。” 施婳赶紧将他拉出来,同时打量了门里一眼,只见那里站着三个人,打头是一个身穿水红色衫子的小女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一张脸白嫩嫩,胖乎乎的,扎着两个双丫髻,颈间挂了金锁环,看上去既富贵,又讨喜。 旁边则是站了一个婆子并一个丫鬟,约莫是跟着伺候的人,那小女童看了他们一眼,撇了一撇嘴,声音稚嫩却十分轻蔑:“穿的这么脏,还说不是乞丐。” 谢翎一听就被气到了,反唇相讥道:“你穿的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丑?你长得比乞丐还丑。” 那女童听罢,登时涨红了脸,气得话都说不顺了,想她出生以来便是被众人捧着怕飞了,含着怕化了,又兼模样长得好,只有被夸好看的份,几时被人指着鼻子说过丑? 她委屈极了,一包眼泪含在眼眶里,指着谢翎和施婳两人高声骂道:“你c你们给我滚出去!不许在我们家门口。” 她一边骂一边还跺着脚,对身后的婆子和丫鬟嚷嚷道:“让他们滚,让他们滚!” 那两人见自家小祖宗发难了,连忙上来赶人的赶人,安慰的安慰,无奈之下,施婳只得带着谢翎又挪了一个地儿,临走时,谢翎还冲那女童吐舌头:“丑八怪,你以后肯定嫁不出去,在家里做老姑娘吧。” 气得那女童哇的一声哭出来,被那婆子和丫鬟连声哄着回转去了,施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谢翎这么调皮放肆的一面,不由道:“她年纪小的很,你同她计较什么?再说了” 她说着,顿了顿,却听谢翎嘀咕道:“她哪里小了?我也小呢。” 他说到这里,又抽了一下鼻子,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我们只是在门口坐一坐罢了,又没有碍着他们什么事情,那般趾高气昂做什么?” 声音渐小,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施婳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或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会有的想法,而不是如她一样,第一反应则是,这女童穿着富贵,必然,或者说有很大的可能,是那位苏老爷的女儿或孙女之类的人物,不该得罪的。 可是她忍不住望了望谢翎一眼,谢翎也才只是一个孩子罢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被人指着鼻子骂乞丐,难道不该做出他应该有的反应么? 他们现在虽然贫穷,但这绝不是让人随意折辱磋磨的理由。 想到这里,施婳不由拍了拍谢翎的头,语气欣然道:“不是你的错。” 闻言,谢翎的表情果然松快了许多,两人正走着,忽然街角有一辆马车辚辚驶过来,慢慢地在宅子门口停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第12章 那马车停下之后,便有人去敲宅子的门,这次门很快便打开了,几人迎了出来,口称老爷回来了。 马车内这才有了动静,一个中年男人掀开帘子下车来,身着褐色锦袍,因为隔得远的缘故,倒是看不清楚面孔,只凭施婳的直觉,那人必然就是谢翎口中的苏世伯了。 想到这里,她拉了拉谢翎,道:“你可见过他?” 谢翎摇了摇头,又道:“他就是苏伯伯么?从没见过,我也只是听爹提起过。” 施婳应了一声,眼看着那中年男人要进门了,便带着谢翎上前去,喊了一声:“苏伯伯。” 几名仆从见了,倒是不敢来拦,正面面相觑间,那中年男人听见声音回了头,打量施婳两人一眼,略微皱了一下眉,有些茫然地道:“你们是” 这回是谢翎上前一步,恭敬地拱了拱手,道:“家父名讳是谢流,着我来苏阳城拜访苏伯伯。” “谢流”那苏伯伯念叨了一句,很快便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你是谢兄的儿子?” 谢翎答道:“正是。” 苏世伯惊讶道:“怎么只你一人前来,你父亲呢?” 谢翎语气艰涩道:“父亲他他已经病逝一载有余了。” 那苏世伯闻言大惊,连忙请了谢翎与施婳两人入了宅子,在花厅坐下,自有下人捧了果茶上来,苏世伯细细问了一番,得知谢翎的遭遇,不由捶胸顿足,长叹一声,道:“是我的疏忽,自打今年年头开始,生意便忙,无暇顾及旁事,早年又与你父断了书信往来,一时竟没有想到你父老家就在邱县,一路过来,可吃了不少苦吧?” 他的态度情真意切,谢翎从父亲还在的时候,便听过这位世伯,更觉亲切,如今听他问起,便差点红了眼,抽了一下鼻子,摇摇头,道:“走过来,便觉得没什么了。” 苏世伯叹了一口气,又道:“好孩子,你且放心,我与你父亲乃是多年同窗,莫逆之交,当初我入京赶考,还是托他竭力襄助,如今你既有难处,我一个做伯伯的,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你只管在我家安心住下便是。” 他说着,又注意到一旁默不作声的施婳,不由好奇问道:“这位是” 施婳起身施了礼,答道:“小女施婳,见过苏老爷。” 谢翎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的姐姐,我们一起从邱县来的。” 苏世伯听了,点点头,和善地道:“既如此,你也一并住下吧,我这宅子虽然不大,但是安置你们两个小孩,还不算问题。” 三人正说着,便见听见后面一阵喧闹,紧接着,一团红色的小小人影从外头奔进来,直冲着上位的苏世伯而去,扑到他怀中,拖长了声音撒娇:“爹爹,我的琉璃兔子呢?” 苏世伯慈爱地笑,将她抱在怀中,向下人吩咐道:“去,将小姐的琉璃兔子取来。” 早有眼色好的下人捧了东西来,那苏世伯笑呵呵地把匣子拿给女童看,道:“妙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妙儿打开匣子,顿时欢呼一声,捧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兔子蹦跳起来,那兔子模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更为奇特的是,通体呈半透明,如同一块冰晶一般,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十分好看,便是谢翎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施婳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从前在太子府中,什么样的新奇玩意没见过?何况只是区区一个琉璃兔子。 那苏妙儿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番,才注意到旁边的谢翎与施婳两人,不由张大了眼睛,惊诧道:“呀,是你们!” 她惊讶过后,便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进来我家里做什么?滚出去!” 苏老爷一听,便沉下声音唤道:“妙儿,不得无礼。” 苏妙儿丝毫不惧他,哼了一声,蹦下地来,抱着那琉璃兔子冲谢翎骂道:“呸,小乞丐,不许你们待在我家里,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苏老爷这下脸色也跟着黑了,当着谢翎和施婳两人的面,又下不来台,不免尴尬,轻斥道:“没规矩了,这是你哥哥,什么乞丐不乞丐,谁教的你说这些浑话?” 苏妙儿显然是骄纵惯了的,听她爹呵斥,索性跺着脚,扯着嗓子嚎起来,女童的声音又尖又利,好似一把刀子划过去似的,嚷嚷道:“他算哪门子的哥哥?我嫡亲哥哥在学堂上学呢!他们怕不是哪儿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吧?” 这话一出,别说苏老爷,便是施婳的脸色也不大好了,而谢翎则是微垂着头,两手握紧了,指尖捏得泛起了白,施婳甚至以为他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把这嚣张的小姑娘给揍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谢翎竟然忍下来了,倒是苏老爷被气坏了,狠狠一拍桌子,杯盏顿时叮哐一阵乱跳,茶水都溅了出来,看得出他确实是气急了,指着苏妙儿道:“住口!谁许你说这种话的?” 苏妙儿大抵是看出来她爹发脾气了,闭口呐呐,抱着那琉璃兔子退了一步,苏老爷连声唤奶娘,很快,后头转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是施婳和谢翎之前在角门处见过的那个婆子,她慌慌地行礼,苏老爷便指着她的鼻子开了骂:“做什么吃的奴才?一天到晚就会嚼舌根子,教了小姐说这种话,倘若再叫我听到小姐说出这些话来,饶不了你!” 那奶娘急急磕头认错,苏老爷冷声道:“把小姐带回去。” 那奶娘连忙上前抱起正在抽搭哭泣的苏妙儿,哄着她出去了,苏老爷吐出一口气来,显是方才气得够呛,喝了一口茶才平静下来,又和颜悦色地对谢翎道:“贤侄莫要见怪,你妹妹年纪小,又是这么个性子,被宠得过了,那些下人们不带个好样,说的什么浑话胡话教她学了去,她心地总是好的,我已训斥过她了,方才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听了这话,施婳在心里笑了笑,怕是训斥过下人了才是。 话两头好歹都让这位世伯说了,谢翎还能说什么?只能口中称是。 那苏世伯又叫了人来,安排他们两人住下,叮嘱道:“我与你父交情甚笃,你在这里安心住下,只管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一样,有什么需要吃的用的,与下人们说一声便是,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告诉我,伯伯为你做主。” 他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谢翎往边上靠了靠,牵住施婳的手,两人随着那下人往后院而去。 苏家的宅子确实很大,想来产业也有不少,施婳和谢翎随着那下人一路走了一刻钟,七绕八拐,才到了一座小院子前,那人推门进去,道:“小公子就住在此处了,您先瞧一瞧,满不满意,有什么需要添的,与我知会一声便是。” 谢翎探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是一座二进小院,已是一座乡下的普通人家的屋子那般规模了,有花有草,还有个小池塘,池塘里头甚至还有一座假山,布置甚是雅致,仿佛画里的庭园。 谢翎看了看,便点头道:“挺好的,多谢你了。” 那下人矜持地一颔首,态度里是显而易见的傲气,他转向施婳道:“既然如此,这位小姐请随我来。” 谢翎心里一紧,拉住施婳,对那人问道:“她不能同我一起住么?” 那下人瞪了一下眼睛,像是不可思议地道:“这不合规矩,小公子如今也有八九岁了罢?像我们府里头,这般年纪都是要分院子住的,只有乡下人家才会一间大屋子混在一处睡。” 这下即便谢翎是个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轻蔑之意,他握紧了施婳的手,涨红着脸,眼神隐忍,但是那怒意就像是一簇火一般,在他眼底跳跃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他在乡下时,虽然也遭受同村伙伴的欺辱,但是谢翎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那只是表面的疼痛罢了,过一阵淤青散去便好了,而眼下这人的话,却恍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得他皮肉生痛,由内自外传开的那种疼痛感,刺入灵魂和骨髓之中,过了许久以后,谢翎才意识到,那叫羞辱。 因为贫寒,所以遭受羞辱。 谢翎心中有怒,却说不出话来,反倒是施婳回握住他的手,对那下人道:“有劳你费心了,只是我看这院子也算大,我们两人分着东厢和西厢都能住下,再说,我们才初来乍到,也不好给苏伯伯添麻烦了,若是伯伯问起,我们自会这般回复,想来伯伯深明大义,不会说什么的。” 那下人听罢,哼了一声,懒得同他们纠缠,只是摆手道:“如此也好,你们自己安排便是。” 说着又嘀咕一句,不识好歹,这才扬长而去了,谢翎一时气结,但是那人已走了,一股气憋在心里,倒把自己给气得够呛。 施婳牵着他,淡淡道:“这么生气?” 谢翎跟着她进了院子,鼓着眼睛道:“你不气?他嘲讽我们呢。” “听出来了,”施婳不甚在意地迈过门槛,道:“我又不是傻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第13章 牵着谢翎进了门,施婳便放下他的手,看着他,认真地道:“但是你要习惯,这种事情,日后只会越来越多。” 谢翎有些迷惑:“为什么?” 为什么? 施婳垂了一下眼睛,然后再抬起来与他对视,飞快地笑了一声:“大概,是因为我们无权无势,还一贫如洗的缘故吧。” 她说着,又摸了摸谢翎的头,继续道:“但是,生而为弱者,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若想不为他人欺辱,便要自己强大起来,只有如此,才能站到他人所无法企及的高度,令他人仰望。” 谢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直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刻的施婳,仿佛距离他十分遥远,却吸引着他迫切地靠近。 施婳的这一席话就仿佛一粒小小的种子,播在谢翎那懵懂的心间,只待来日明晓事理,便破土而出,长成一株参天大树来。 施婳与谢翎两人就在苏府住了下来,没多久,苏府所有的人都知道府里头最西边的小院里,住了老爷从前故交的一对儿女,父母都逝世了,从邱县逃荒过来投亲的。 他们说起来煞有介事,啧啧称奇,唉哟邱县那样远,乡下地方,听说旱了一整年了,那里的流民连树皮草根都能吃下肚去,这两个小孩竟然能捡了一条命,逃到苏阳城来,可见是十分厉害的人物啊。 下人们嚼舌根的时候,并不背着人,好几次施婳和谢翎出去时,都能听见他们的议论,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说些什么不中听的,但是那些语气,神态,叫人听了便生厌。 若是放在以前,谢翎肯定要与他们吵起来的,但是自从那一日听施婳说过之后,他便能忍了很多,只装作听不见。 只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有人常来刻意寻他们的麻烦,这人便是苏府的小小姐,苏妙儿。 苏妙儿虽然才六七岁的年纪,但是平日里甚是骄纵,又爱记仇,她始终记得那一日她被爹当着旁人的面训斥的事情,心里气不过,终日闷闷不乐。 等她兄长苏晗下得学来,见自家妹妹发愁,一张小脸好似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由十分心疼,抱起她来仔细问询一遍,哂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哥哥帮你出了这气便是,来日教他跪着给你好生道歉。” 苏妙儿听了,立即双眼一亮,抱住苏晗的脖子撒娇:“你说与我听一听,说说。” 苏晗便凑近她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苏妙儿喜得一拍双手,兴奋道:“这法子好,还是哥哥聪慧,我听先生说,哥哥是龙章凤姿,日后必有大才哩!” 苏晗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道:“就你这张小嘴能说会道。” 兄妹俩合计妥当,便着人去安排了,施婳和谢翎这边还一无所知,两人平日里也不爱出去,就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是施婳要教谢翎写字。 施婳上辈子虽然也没有入过学堂,但是她进了戏班子,要看戏文,班主便叫人教她读书识字,后来又入了京师最好的歌舞坊,那里的姑娘们,不拘哪个,便是端茶送水的婢女,都是读过书的,更不要说施婳这种了,坊主专门请了人来,教姑娘们诗词书画,务必要求样样精通,一旦拿出手去,就要惊起满堂喝彩,好博那些雅士文人c达官显贵们的欢心。 虽然施婳深知,自己学的那些东西,都是风雅产物,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必是教不了谢翎什么,但若是识个字,倒还绰绰有余,再加上谢翎从前也跟着他父亲读书识字,这事情看起来倒也不是难了。 施婳写下一个字来,叫谢翎照着写几遍,她托着两腮在一边看,谢翎提着笔,一板一眼地写着,倒也十分像模像样,几乎能够窥见日后探花郎的影子了。 探花小谢郎,施婳隐约记得歌舞坊里头的女子们这么称呼他的,谢翎参加科举早,那时候还传着一样趣事,听说他原本要被圣上点为状元的,哪知叫出来前三名,一个丑,一个老,唯有谢翎模样俊俏,正当年少,皇帝叹了一口气,只道,都说老状元,美探花,探花这名字,不拘给了谁,朕都觉得可惜了,唯有卿似乎恰好。 于是朱笔一圈,谢翎做了探花郎,名声便传了出去,并着这则趣事,吹到了歌舞坊,施婳也不知这事真假如何,彼时她对这位新探花也并不上心,是以过了耳风便算,如今想起来,却觉得世事当真是奇妙无比。 谢翎抄了几遍字,便停下来了,施婳见状问道:“怎么了?” 谢翎答道:“婳字怎么写?” 施婳一听,便笑了:“可是我名字里这个婳字?” 谢翎有些赧然地点点头,施婳接了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遍,谢翎又抄了几遍,直到熟记于心了,才停下笔来,施婳看了看,略微皱起眉,谢翎以为自己抄错了,立即检查一番,发现没问题,才道:“怎么了?可是我写得不像?” 施婳摇摇头,不是写得不像,而是,太像了,一笔一划,简直就是一个人写得一般,自打教他习字以来,施婳便知道谢翎天赋极高,不拘什么字,多么复杂,只需抄上几遍,他就全部记得了,日后再抽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但是这样,就有一个问题凸显出来了,施婳常写的字,乃是簪花小楷,笔划柔美清丽,女子写这笔字正好,但是让一个男子写出来,偶尔写一写倒还好,若是常写,恐怕会招人笑柄。 施婳琢磨着,该让谢翎临一些好的字帖才是,她伸手将那些练过的宣纸都收起来,道:“今日便写到这里了。” 才说完,便听见前院有人敲门,她放下宣纸,道:“我去看一看。” 待去了前院,原来是一个丫鬟,让她去一趟后厨帮忙,施婳虽然不解,但是依旧答应下来,与谢翎说了一声,便离开了。 谢翎一人坐在院子里,颇有些无聊,见那些练好字的宣纸依旧摊在桌上,便提起笔来,又照着写了起来,先是练婳字,练完了又练施字,最后两个并在一处写,施婳,施婳 写了满满一张,他觉得十分满意,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只觉得施婳两个字尤其好听,写起来也好看,和旁人的名字都不一样,便是倒过来念,也是极好听的。 正在他入神间,忽然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声,谢翎回过神来,下意识将那一张写满了施婳名字的宣纸往下一藏,站起身来。 这时,一个身着鹅黄色锦袍的少年走了进来,看上去十一二岁的模样,谢翎见过他,是苏老爷的长子,名叫苏晗,苏妙儿的兄长,如今在学堂里头读书,想是才下学,谢翎平日里也没与他说过什么话,正疑惑今日是吹得哪阵风,把这位给吹来了。 苏晗的目光在桌案上逡巡而过,落在那一排整整齐齐的簪花小楷上,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颇有些感兴趣地拎起其中一张,抖了抖,随口问道:“这是你写的?” 谢翎点点头,简短地答道:“是。” 苏晗看了看,突然笑了:“写得很不错。” 谢翎不知他来意,心道总不是特意过来夸我一句的罢?但是既然人家开口夸了,谢翎也拱手道谢,谦虚几句。 苏晗放下那宣纸,对谢翎道:“我就是来瞧一瞧,你不必拘束,在这里住着可还好?” 谢翎心里犯嘀咕,但是面上不显,只是恳切答道:“已经很好了,多谢关心。” 苏晗又说了几句,谢翎耐着性子一一答复,便听他突然提起一事来:“我之前听说,你似乎与舍妹有过些误会和矛盾” 谢翎听了,这才明白他的来意,原是替他妹妹打抱不平来了,只是他如今已懂事了许多,开口便道:“此事是我的不是,当初不该口出不逊” 苏晗故作老成地摆摆手,道:“与你无关,妙儿那个性子,我比你了解,必然是她过分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说着还替苏妙儿道几句歉,谢翎心中纳罕不已,还道这兄长和妹妹倒是不一样的人品,自己之前那样猜测他,想是气量太小了。 思及此处,不由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又与那苏晗说了几句话,正在这时,那苏晗起身欲告辞,不小心袍袖扫过桌案,带翻了砚台,未干的墨汁四溅开来,手和袖子都沾染上了。 苏晗连连道歉,谢翎便让他别动,自己进东厢屋里翻找出一块棉布,又打水来,让他拭了手,苏晗这才告辞离开。 谢翎收拾了桌上的物什,施婳便回来了,见到打翻的砚台,问了几句,谢翎便将方才苏晗来过的事情说了说。 施婳闻言,不由皱了皱眉,谢翎见了,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妥?” 施婳莫名觉得哪里都不妥得很,但是却又说不上来,最后只能按捺住,摇了摇头,温声道:“起风了,外头冷,想是要下雨了,我们把桌案先抬进去,免得淋湿了。” 谢翎答应下来,两人便收拾起东西来,及至到了傍晚时分,施婳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苏妙儿来了,不止是她,还有一大群仆役和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直奔他们的小院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第14章 苏妙儿声势浩大,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来,说是自家兄长训过她了,要给谢翎赔罪,带着几盘精致的糕点,摆了满满一桌子。 谢翎对这小女童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头两回见面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过好感,如今见她来赔罪,虽然惊讶,但还是接受了,也道了歉,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算是说和了,苏妙儿便自顾自在屋子里看了起来。 她翻了桌案,把谢翎写过的宣纸都翻乱了,谢翎欲说她几句,但是最后又忍下来了,苏妙儿兀自不觉,转悠了半天,眼睛突然定在了窗台边上,一错不错,嘴里问道:“那是什么?” 施婳寻声看去,眼皮子顿时一跳,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即便是天黑了,点了火烛,那东西也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琉璃兔子,静静地蹲在窗棂的角落里,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早有下人立即上前,将那琉璃兔子捧了起来,递给她看,这下谢翎也看清楚了,心里猛地一紧。 苏妙儿娇俏的面孔在他眼中,就仿佛带着无限的恶意,她指着那琉璃兔子,语气脆生生道:“这不是我被偷了的那个兔子么?怎么在你这里?” 她这话一出,便有下人顺口接道:“小姐的兔子昨日才丢了,可是你们偷的?” 谢翎有些慌了,他否认道:“不是我们,我不知道这兔子从哪里来的,我没偷。” 苏妙儿咯咯笑了,像花儿一般,道:“不是你们偷的,难道是这兔子长了腿,自个儿跑过来的么?” 霎时间仿佛有一桶冰水迎头泼下,寒意一直从脊背凉到了脚底板,谢翎拼命摇头,辩驳道:“我不知道,不是我们偷的。” 苏妙儿嫩白的手指点了点他,又点了点一旁的施婳,轻蔑道:“不是你,就是她,总归是你们两个。” 她说着转身要走,道:“我要告诉我爹去,你们两个小贼,偷我的东西!” 话还未说明白,谢翎如何肯让她走了?他急得一个箭步上前,双手张开,拦在门口,梗着脖子反复道:“真的不是我们。” 可是谢翎也不知道,为何那琉璃兔子会出现在他们的窗台上,是有人拿过来的?是谁?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陷害他们? 谢翎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想起来了,下午不请自来的苏晗,还有那不慎打翻的砚台 他的脊背顿时如同有刺儿球滚过似的,那刺疼得他一个激灵,脑中清明无比,手上的动作便停滞了几分。 苏妙儿哪里管他,一摆手,几个下人便把谢翎拉到一边去,谢翎不肯,施婳正欲上前阻拦,却不防几番挣扎之下,一样绿色的东西从谢翎的衣襟口掉了出来。 苏妙儿睁大了眼睛,尖声叫道:“等等!” 一时间众人都停下了,苏妙儿指着谢翎脖子上的那东西,道:“你那是什么?好眼熟!” 谢翎低头一看,是他的玉,他爹留给他的玉鱼,说是苏世伯的信物,只是当初他来苏府之后,苏老爷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便一直没有拿出来。 却见苏妙儿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那玉,她个子矮,力气又大,这么一拽,便勒得谢翎脖子疼,他忍不住推了苏妙儿一把。 苏妙儿一个没防备,摔了个屁股墩,她愣了愣,突然哇地哭号起来:“呜哇哇哇哇,他还偷我的玉呜呜呜呜” 谢翎也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出给弄傻了,他气冲冲地抢回自己的玉,骂道:“这是我的玉!我爹留给我的!” 苏妙儿爬起身来扑上去厮打,嘴里一边哇哇哭着:“就是我的玉,就是我的玉!呜哇哇哇” 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拉架的拉架,禀人的禀人,哭骂声和在一处,没多久,半个苏府都被惊动了。 苏老爷近来商行事情忙,不常在府里,也管不了这么多,来去匆匆,半个多月过去,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家后院里头还住了这么两个小孩了。 直到这一日傍晚,苏老爷觑着天色回了府,才一坐下,苏夫人找了过来,劈头便问他道:“当年我陪嫁来你家时,有一对儿翡翠金鱼,是特意从京师托玉匠刻的,你拿去哪里了?” 苏老爷才从商行回来,满脑子事情乱七八糟呢,听见这一问,顿时发蒙,道:“都多久的事情了,你问起这个做什么?” 苏夫人道:“我问你,你只管说便是。” 苏老爷想了又想,才一拍大腿:“当年我一个同窗有弄璋之喜,我与他交好,他麟儿满月时,我便将其中一块玉送了出去,我当初还与你说过,怎么突然又问起来了?” 苏夫人冷笑道:“你当时怕是还说了,趁着这喜事,两家结个秦晋之好,亲上加亲,你莫不是忘了?” 苏老爷琢磨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依稀似乎是说过罢” “你恐怕连那同窗名姓也给忘了?” 苏老爷这下仔细回想了片刻,笑道:“没忘,不正是我们从前那位连中小三元的谢同窗,谢流么” 他说到这里,笑容便忽然凝固了,苏老爷惊疑地看向苏夫人,道:“怎么?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苏夫人将手中的东西往桌案上一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指着那东西道:“若不是妙儿今日发现了此事,恐怕日后你要将我的妙儿嫁给那些猫猫狗狗做妻了。” 苏老爷的目光掠过那枚翡翠金鱼,面上不免有几分尴尬,道:“这不是从前我与他交情甚笃,他又是个做文章极好的,想是日后必成大器,这才提了此事么。” 闻言,苏夫人冷笑道:“做文章好有什么用?没有那个时运,不仍旧是回了乡下做泥腿子,如今命都没了,你倒好,白白赔了一个心肝女儿进去,还要嫁与他做妻,你如何狠得下心?苏老爷,做的一笔好划算的生意。” 听她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苏老爷也有些不耐烦了,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说的?当初的那些事情,谁能料得到?你翻起这些旧账来,是要给老爷下脸子么?” 苏夫人原本想起这件事情,便觉得心酸不已,自家的女儿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长大,真真跟自个儿的眼珠子一样,没成想到头来却要将她嫁与一个父母双失的穷小子做妻。 从下午得知此事至今,苏夫人脑子里翻腾的全是女儿日后的辛苦,便越想越难过,又听苏老爷这些话,不由落下泪来,骂他道:“苏默友你真是好狠的心啊,随随便便就将我的女儿许了出去,那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想我当初从许州嫁来你家,不远千里,却落得如今这种境地” 她一边哭一边骂,苏老爷听得脑仁疼,连忙摆手,道:“好好,你要如何,只管说便是,好端端的哭什么?” 闻言,苏夫人这才止住了哭声,取手帕来揩了眼泪,冷静下来,道:“这桩亲事不能作准。” 苏老爷不由犯难:“可是这玉已经送出去了” 言下之意,是不好拿回来,苏夫人却道:“你与那位同窗当初约定亲事时,可有什么凭证?” 苏老爷道:“托人送了信,白字黑字说了的。” 苏夫人思忖片刻,道:“你去设法将那玉拿回来,到时他若真的提起此事,没了信物,便是空有一封书信,又能如何?” 苏老爷虽是个商人,但是要他从一个半大的孩子手中拿东西,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合适,遂犹疑道:“这恐怕不妥。” 苏夫人冷哼道:“有什么不妥的?难不成日后八抬大花轿把妙儿送出去,才是妥的?” 她见苏老爷狠不下心,又下了一剂猛药,道:“我在许州有个表兄,他的第三个儿子与咱们妙儿正当适龄,我前些日子都去了信,提了这事,表兄已欣然答应,妙儿嫁去他家,只有享福的。” 闻言,苏老爷眼睛顿时一亮:“可是那位家里经营丝绸的二表兄?” “正是。” 苏老爷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打定主意道:“此事我会处理的,你莫烦心了,我向来疼爱妙儿,自然不会害了她的。” 苏夫人听罢,心中满意了,这才离开。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打在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水滴顺着房檐滴落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之声。 施婳拿着手帕沾了水,替谢翎擦拭伤口处,水虽然是温的,但是触及到伤口,还是引起一阵刺激的痛意,他嘶地抽了一口凉气。 施婳道:“疼?” 谢翎老老实实地点头,苏妙儿的指甲太尖利了,在他脖子上挠了好几道血口子,血珠往外冒,看得触目惊心。 施婳道了一句:“疼就忍着。” 谢翎应下,那温热的手帕又覆盖上来,他不由嘶嘶抽气,施婳的动作便轻了许多,谢翎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其实那伤口也并不是特别疼,起码没有疼到他忍不了的状况,但是他就是想做出一副难忍的模样,这样的话,施婳就会皱一皱眉,那眉间若翩飞的蝶翼,让人见了心头痒痒的,想上去摸一把。 他盯着面前的人看,心道,施婳真好看,与那蛮横泼辣的苏妙儿完全不一样,不,苏妙儿压根不能比,两者就像云和泥之间的区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第15章 伤口清理干净,施婳放下手帕来,替他将衣襟拢好,思索了片刻,才道:“今日这事还没有完,你且做好准备。” 谢翎闷闷地应了一句,他想起下午时候,赶过来的苏夫人看到他脖子上那块玉鱼时,面上流露出的反应,有震惊,也有难以置信,她还想让谢翎取下玉看一眼,只不过被谢翎拒绝了,后来苏夫人什么也没说,抱起苏妙儿就匆匆离开了,临走时那一眼,令谢翎和施婳都觉得有些不妙。 这不妙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没多久,便有下人过来道:“老爷请小公子去书房一趟。” 闻言,谢翎与施婳对视一眼,施婳点点头,谢翎忍不住拉了拉她的手,道:“我一会便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上刑场呢,施婳心底发笑,但是面上不显,点头应下来了。 谢翎便随着那下人出了院子,外头下着雨,豆大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动静好似打在他的脑门上一样,溅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色,凉丝丝的,夜风吹过,挟裹着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谢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冬天要来了。 在后园中七绕八拐,不知转了多少条回廊,那下人才领着谢翎在书斋前站定,上前敲了敲门,通禀一声,里头答应了,他这才恭敬地将门推开,示意谢翎进去。 一进书斋,便有一股暖香袭来,谢翎抽了抽鼻子,觉得有些不适,他站在门口,想等着身后的冷风多吹一会,最好把那些浓烈的香气吹散了才好。 只是这主意没打成,屏风后头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多日不见的苏老爷,他见了谢翎站在门边,冷风嗖嗖吹着,衣袍乱飞,连忙道:“站在门口做什么?当心吹着风,快进来坐。” 谢翎心中有些遗憾,但还是听了他的话,依言进去,把门合上了,屋里燃的香很浓,让他有一种想打喷嚏的冲动,但是他硬生生给忍住了。 苏老爷拉着谢翎在桌案边坐下,亲切地问他一些近日的事情,得知他在习字,不由十分惊讶,转而又笑道:“倒是我的疏忽了,你父从前文章才学便是极好的,当初我们整个书院,每回小试,头名都是他,后来参加院试,他一路考过去,连中了小三元,轰动了好一阵子。” 这些都是谢翎没听过的,自他有记忆之后,他爹也没与他说起过从前的事,这回从旁人口中听到,不觉十分新奇,又好奇地追问几句。 苏老爷便笑道:“后来考乡试,你父文采出众,又中了解元,我们一同去入京赶考,只不过那一回我们时运都不好,你父得了急病,没有应考,我则是学问不济,也落了榜,我向来懒于读书,便索性收拾收拾回苏阳了,此后与你父分开,只有书信往来。” 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想是那一回,你父亲生病伤了底子,这才落下了病根,若我早些察觉” 说到此处,便又是一声长叹,苏老爷语气颇有些黯然伤怀,谢翎听了,心中也极为难过,自他小时起,家中便总是萦绕着苦涩的药味,挥之不去,如今一想,或许正如苏老爷所说那般,是年轻时候生病伤了底子,才导致父亲无法施展抱负,只能蜗居在邱县的小山村中,郁郁而终。 苏老爷说得动情,不由拿起衣袖,拭了拭眼角,见谢翎眼圈发红,又安慰他几句,道:“你且放心,你父亲那样的人才,你自然也不会差的,来日我吩咐人一声,让你与晗儿一同去学堂读书,好好学习,也去考个功名回来,为你父争一口气,光耀门楣才是。” 谢翎急忙谢过了,苏老爷这才又说起别的,问他来了这么久,在府里住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下人有没有怠慢之处,谢翎都一一答了,只说一切都好。 眼看气氛恰当,苏老爷话锋一转,终于提起正事来,道:“你父让你来苏阳这里,可有说起别的事情?” 谢翎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苏伯伯的意思是” 苏老爷心里顿时一松,看来谢翎并不知道那桩娃娃亲,正好,他便道:“你父可让你拿了什么信物来?本来你出生时,我也没见过你。” 谢翎听罢,便从领口翻出一枚翡翠金鱼来,道:“父亲只把这个给了我,说是苏伯伯一看便知道了。” 苏老爷借着烛光,仔细打量了一眼那翡翠金鱼,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的这位同窗,倒当真是个人物,他并不与谢翎说起那桩草草定下的亲事,只是让他携了这玉过来,若是苏老爷念及旧情,愿意将女儿嫁与他,自然是极好,若是苏老爷后悔了,要毁诺做个小人,也并不拆穿他,让他在小辈面前难看。 但无论愿意或是不愿意,苏老爷见了这玉鱼,想起昔日同窗之情,都会心生几分愧疚,有了这几分愧疚,谢翎就有了活路,苏老爷断然是不会不管他,让他饿死街头的。 看着那玉鱼,苏老爷心中复杂无比,倘若谢流当初不是害了急病,他那回会试肯定榜上有名,必然能做出一番成就来,他苏默友也不至于如今要做个毁诺的小人了,真是时也,命也。 苏老爷感叹了一会,那些萦绕心头的复杂情绪渐渐消散了,他回过神来,发觉谢翎正在看着他,不由轻咳一声,道:“贤侄啊,你这玉” 他正说着,便见谢翎仍旧盯着自己看,像是在等他下半句话说出来似的,被那双孩童的黑亮眼睛盯着,苏老爷不禁生出几分局促之感,只觉得自己的心思无所遁形,被看了个清楚,他顿了顿,狠下心,咬着牙继续道:“你这玉,当初便是我送与你父亲的,只是我后来想起还有大用,不知你能否还给我?” 谢翎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握紧了玉,藏进衣襟内,像是没听清楚似地道:“还给您?” 苏老爷点点头,又咳了一声,试探着道:“你看,这玉原本是我的,当时错手送了出去,后来一直不好意思向你父说明,如今咳,你一个小孩子,拿着这种东西,容易招人惦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想是不是这个理,到时候若是被人窃走了,反倒不美。” 谢翎微微垂头,没吱声,苏老爷以为他被说动了,正准备继续再接再厉,却见谢翎摇摇头,道:“不,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是我的东西。” 苏老爷一梗,谢翎抬起头来,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语气平静地道:“苏伯伯今日叫我过来,就是特意为了此事罢?与我说起我父亲的事情,也只是为了套套感情?” 这话就像劈面一个巴掌,打得苏老爷脸上火辣辣的,他做惯了商人那一套,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都是十分自然的,上一刻连面都没见过,下一刻就能笑着逢迎,彼此拉拉关系,这态度就水到渠成地亲切起来了。 但是放在谢翎面前,简直就像是把他那一层虚伪的外皮给剥下来了似的,苏老爷一贯是个体面人,被一介稚儿这么下脸子,面上总有些过不去,语气不免生硬了几分,就像是在与那些商场上交战的对手谈话一般,压着些怒意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伯伯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人吗?本来这翡翠金鱼,于你一个小孩儿来说,不过是一件漂亮的小玩意罢了,吃不得也穿不得,这样罢” 他说着站起身来,绕到那屏风后面,很快又回转来,手里拿了一个匣子,打开来,里头是一封封细丝纹银,好几大锭,在烛光下晃得人眼睛发花。 苏老爷将那匣子往前推了推,道:“这些银子你拿去,买些好吃好玩的,那翡翠金鱼仍然交还给我,你看如何?” 他志得意满地看着谢翎,似乎笃定他会答应,没想到谢翎却看都不看那银子一眼,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我年纪虽小,但也听过一句话,叫真小人,伪君子,如今看来,苏伯伯你既当不得真小人,也当不得伪君子。” 孩子的声音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是听在苏老爷的耳中,就仿佛一个个耳光,噼啪打在脸上,脑子里咣咣作响,他依稀仿佛看到当年那位风姿卓然,文采绝佳的同窗正站在他面前,失望而讥讽地看着他,道:苏默友,你实在当不得君子二字。 苏老爷顿时心头火起,恼羞成怒,当不得君子又如何?他要当君子作甚?他如今家财万贯,坐拥良田百亩,妻妾成群,过得是人上人的富贵日子,你谢流呢?你谢流自然是个君子了,不早就化作了一抔黄土,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得了! 谢翎已窥见苏老爷的无耻面目,气的手都颤了,愤怒地一把掀飞那一匣子银锭,霎时间噼啪声滚落一地,他也不看,转身便走,苏老爷见状,大喝一声:“站住!” 谢翎哪里听他的话?一阵风似地跑出了书斋,消失在大雨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第16章 却说谢翎气急了跑回院子,施婳正坐在窗边收拾笔墨,见他匆匆冒雨而来,不由惊疑,起身道:“怎么了?” 谢翎没有打伞,一身都被大雨淋湿了,挟裹着深秋的寒气,进的门来,一把牵起施婳,简短地道:“我们走!” 他红着眼圈的模样,让施婳想问点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点点头,谢翎从门后取出一把油纸伞来,两人什么也没有拿,就这么冒雨离开了苏府,一如他们来时那般,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他们一路出去,惊动了不少下人,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早有人去禀了苏老爷,苏老爷正在气头上,只是怒道:“随他去,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要走,我还能打断了他的不成?” 倒是苏夫人闻声赶到书斋,见散落了一地的银锭,先是一惊,而后使人收拾妥当,才问道:“他走便走了,那块玉呢?” 一说起这个,苏老爷就来气,瞪着眼睛粗声粗气地道:“玉什么玉,那小兔崽子不肯给,撒腿跑了,难道我还追上去不成?” 闻言,苏夫人咬紧下唇,心中又是气又是急,拂袖便走,这姿态倒把苏老爷气得够呛,狠狠拍着桌案,一腔怒火无处发,唯有摔杯子泄愤。 再说谢翎和施婳两人打了伞,冒着大雨离开了苏府,便沿着那巷子出去了,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好似有人在上面一把一把地洒豆子似的,令人听得两耳嗡嗡直响。 一路上谢翎一直默不作声,借着巷口的昏黄的灯笼,施婳觑了他一眼,却见他两眼通红,紧紧咬着下唇,直把皮都给咬破了,流出血来,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吭一声,只是闷头走着。 待转过街角,看不见那苏府的大门了,施婳这才一把拉住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谢翎忽地抬起眼来,看着她,嘴角倔强地撇着,因为太过隐忍而微微地颤动着,片刻后,他才开口道:“阿九,以后就我们两个人,可好?” 没有别的人,就我们两个人。 施婳听了,沉默片刻,就在谢翎的心渐渐沉入无边的谷底之时,她忽而笑道:“不是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昏黄的灯笼光线映照在她的身上,将身后的雨丝都映出一丝丝亮晶晶的光芒,谢翎翘了翘嘴角,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施婳整个抱住,仿佛抱住了此生的慰藉一般,又仿佛漂泊的渔船入了避风的港湾,安心无比,谢翎在她肩头蹭了蹭,施婳笑他道:“鼻涕都蹭到我身上了。” 谢翎反驳道:“没有鼻涕!” 施婳继续逗他:“怎么没有?” 谢翎退开,仔细看了看,认真答道:“真的没有,你看。” 施婳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谢翎撇了撇嘴:“你尽会取笑我。” 他说着,又大方道:“罢了,随你取笑吧。”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雨不知不觉小了许多,但还是凉,冷风裹着雨丝吹进脖子里,谢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问道:“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施婳道:“方才跑出来之前,不想一想这个问题,如今再来想,是不是有点晚了?” 谢翎闷闷地道:“是我的错,我太生气了。” “谢翎,”施婳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道:“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你做事之前需要好好想一想,心中要有个章程,但凡是个人,都是有脾气的,但是有脾气不等于冲动,一旦冲动行事,必然失去理智,总有一日,会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来。”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谢翎的头,温声问道:“你可懂我的意思了?” 谢翎点点头,回望着她,道:“我明白了,我会记得的。” 施婳一手举着伞,一手牵着他,随口问道:“说说,今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才令你如此大动肝火?” 谢翎便老实将在书斋的事情详细说来,最后才道:“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当初既送了人,如今又要回去,圣人不是说过,君子一诺重千金么?” 施婳想了想,便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君子,起码苏老爷不是,他是个商人,商人逐利,本性使然,想来这块玉于他来说,是有些重要的。” 谢翎咬了咬下唇,道:“我并不是因着这玉多么贵重才不还他,而是而是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难过,施婳摸了摸他的头,以他们如今的情况,回去邱县已是万难,十年之内能不能回去,还是一个未知数,谢翎孑然一身,就带了这么一块玉出来,那就是他的一个念想,叫他双手奉上,实在是不可能。 施婳安慰他道:“无妨,走一步算一步”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些许动静,不知为何,谢翎眼皮一跳,他拉了施婳一把,两人靠在墙边,往后看去,一道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已经离他们很近了,之前由于雨声的缘故,他们竟然谁也没有发觉。 眼看着那人距离他们只有两三步之遥,许是路人,施婳打量一眼,但是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那人紧走几步,很明显是冲着他们过来的。 施婳心中一惊,拽着谢翎转头就跑,那人见惊动了他们,也不掩饰了,几步追上来,伸手抓向他们,眼看指尖都勾住了施婳的衣裳,谢翎猛地一拉施婳,两人拔腿往前跑去。 施婳顺手便把伞往地上一抛,试图阻挡一下那人的脚步,只听咔嚓几声碎响,伞骨折断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 施婳和谢翎都惊出了一身汗,冷风挟着冰冷的雨丝吹过来,寒意沁入心底,令人压根都忍不住咬紧了,两人拼命往前跑,寂静的街巷中响起前后不一的脚步声,心惊不已。 偏偏在这个时候,施婳脚下一滑,约莫是踩到了青苔,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身后追着的那人就如同夜枭一般,大手抓过来,将她按住,手掌如同铁铸似的,捏得她骨头都疼了。 “阿九!” 谢翎急了,想去扯开那人,只是两者之间的力量太悬殊了,那人只推了一把,谢翎便跌倒了。 紧接着,施婳感觉到自己被松开了,那人顺手去抓谢翎,她立即意识到,此人的目标不是她,而是谢翎。 眼看着谢翎被如同一只鸡仔儿似的按倒在地,施婳紧张地四下张望,正看见人家门后一块磨刀石,她冲过去将那石头抓起来,狠狠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砸了个正着,痛呼一声。 施婳心里一凉,这一下没砸晕过去,反而会激起那人的怒气,她咬着牙,准备再继续砸一下,这回那人早有防备,身子一侧,同时一把抓住了施婳的手,用力一拗,施婳本就瘦弱,成年人全力这么一扭,她如何吃得住痛?手一松,磨刀石便落了地。 谢翎立马试图爬起来帮忙,哪知那人一膝盖砸下去,将他窝心一顶,谢翎整个人被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施婳被抓住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人被之前那一石头砸起了凶性,按住施婳之后,先是噼啪两记耳光,打得她两颊肿了起来,头昏脑涨,她咬着牙不吭气,倒是谢翎大叫一声,目呲欲裂,愤怒如同一只发狂的小野兽,就仿佛那两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似的。 那人揪住施婳的头发,拽着她往墙上撞去,施婳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没撞上,这才勉强避免了脑袋开花的后果。 但是下一刻,那人就腾出一只手来,将施婳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拗,这下她疼得叫了一声,那人犹不满意,揪着她往墙上连撞三四下,磕得砰砰响,在安静的雨夜传开去,令人心惊肉跳。 谢翎眼睁睁地看着施婳被揪着打,孩童的力量在一个成年人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大吼着,手脚拼命挣动,脸上都蹭了许多泥,青筋都暴出来了,那人一个疏忽,倒真叫谢翎挣脱开来。 谢翎甫一得自由,便跳到那人身上,拼命厮打着,毫无章法,试图让他松开施婳,那人一脚踹开他,然后把施婳往地上狠狠一掼,朝谢翎走过来。 谢翎手脚并用,飞快地从地上翻起身,往施婳那边跑去,才跑了两步,就觉得脖子一紧,只听嘣铮一声,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脖子被刀划了一道口子。 火辣辣的疼痛过后,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间,谢翎不由大声地咳嗽起来,那人转身奔入黑暗之中,很快便寻不见踪影了。 谢翎半跪在地上,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等终于能够顺畅呼吸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阿九?” 没有回应,谢翎顿时一个激灵,冷风吹来,他这才发现身上都湿透了,满身泥泞,寒意四起,令他不禁哆嗦了一下,但这些谢翎都顾不上,因为他看到施婳正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一动不动。 “阿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第17章 谢翎连滚带爬过去,将施婳翻过来,哆嗦着手指去试探她的呼吸,发现还有热气的时候,他顿时欣喜若狂,吃力地将施婳的头抱在怀里,为她遮住细密的雨丝,他摇了摇施婳,轻轻唤她的名字:“阿九?阿九你怎么样了?” 施婳没醒,额头上好大一个伤口,混着细碎的沙石,往外渗着血,谢翎根本不敢去碰,对年纪尚小的他来说,和从前那些村里的孩子打架,顶天了也就蹭秃一块皮,流几滴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伤在脑袋上的,这么严重。 雨依旧不停,两人的衣裳几乎都湿透了,深秋夜里冷酷的寒意侵袭过来,令谢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都这么冷,阿九躺在地上,一定更冷。 这么想着,他拼命将施婳抱到墙边,让她靠着墙壁,然后蹲下身来,将施婳背起来,但是他要小施婳一岁,身子矮她半个头,如何背的动? 一路上连拖带拽的,才终于把施婳弄到了一户人家的后屋檐下,勉强不必淋雨了,但是施婳还是没醒,手脚都是冷的,没一点热气,谢翎有点不知所措,他直觉现在要有一套干燥暖和的衣裳,还有一个火炉才好。 他不能让阿九在这里挨冻,这么一想,谢翎便一骨碌站起来,绕到他们躲雨的这户人家前门去,开始敲门。 没有人来应,这冷天的还下着雨,他们方才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动屋子里的人,或许主人并不在家,谢翎敲了一阵,见没有人来开,又去了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继续敲门。 好歹这回有回应了,门里的人语气不耐烦地道:“做什么的?” 谢翎被冻得声音有点颤抖:“求求大老爷救命。” 门里骂了一声,没动静了,谢翎又敲了敲门,那人没好气地道:“叫魂呢!” 脚步声传过来,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双冷漠的眼出现在门后,上下打量了满身泥泞的谢翎,然后扔出来一个馒头,仿佛驱赶着苍蝇一般:“去去,拿着滚吧,大半夜的嚎丧呢。” 可是谢翎要的不是馒头,他张了张嘴,那人眼睛一瞪,砰地把门摔上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 谢翎咬咬牙,继续冒着雨去下一家,敲门,这回应门的是一个妇人,谢翎生怕她把门关上了,连忙道:“求求您,救一救我姐姐!求您了!” 那妇人有些心软,倒是取了一把伞来,谢翎见有了希望,顿时大喜,带着那妇人走到安置施婳所在的地方,那妇人打量一眼,倒抽一口气,道:“唉哟,这么大的伤口怎么弄的?这怕是要去医馆才成罢?” 她似乎怕惹了麻烦,没等谢翎开口,便连连摆手,道:“这不成,要去医馆才能治,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得法子。” 她说着,又道:“我家里还有事情,就先回去了,你去找医馆吧,医馆能救。” 谢翎连忙问道:“医馆在哪儿?” 妇人道:“城东有一家,离这近些,在江湾桥边就是了,他们若是打烊了,你就去城北那边,那里也有一家。” 妇人说完,打着伞匆匆离开了,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谢翎蹲下身来,抱了抱施婳,试图以自己的体温为她暖一暖身子,只是冷风嗖嗖的,他甚至分不清谁身上更冷些。 谢翎把脸埋在施婳的肩膀处,他突然就觉得无比后悔,若不是他一时冲动,带着施婳从苏府跑出来,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阿九说,冲动行事,必然会后悔莫及,可是为什么是应验在阿九身上?阿九何其无辜? 谢翎觉得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自厌的愤怒,又混合着对施婳的愧疚和悲伤,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煎熬无比。 正在这时,施婳轻轻□□一声,谢翎连忙直起身来看她,喊道:“阿九?阿九你醒了?” 施婳初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好半天才清晰了些,她眨了眨眼睛,看着谢翎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凑在面前,眼圈还发着红,便道:“怎么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谢翎的眼泪便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打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着灼烫的温度,他抽泣着问:“阿九,你会死吗?” 施婳忍不住笑,想坐起身来,但是才一动,脑子就天旋地转地晃,让她有一种想吐的冲动,她知道谢翎最恐惧的是什么,便安慰他道:“不会,我不会死的,只是头有些晕。” 谢翎擦了一把眼泪,坚定地道:“阿九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医馆,让大夫来救你。”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飞快地往外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在雨里喊道:“阿九你等我!” 施婳想叫住他,但是声音还没出口,谢翎便跑没了影,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把话咽回去,她想告诉谢翎,你没有钱,医馆如何会出诊? 于是一刻钟后,谢翎站在城东的医馆门口,朝里面张望,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有人么?” 一个伙计从柜台后探出头来:“谁?” 谢翎踏进门去,那伙计见了,以为他是乞儿,连忙驱赶道:“去去,做什么?别脏了我的地方。” 谢翎顿时涨红了脸,局促地退开一步,道:“你是大夫吗?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那伙计听了,眼皮子一翻,不太耐烦地道:“夜里出诊,需加一倍诊金,一共一吊钱,要救人,拿钱来。” 谢翎懵了一下,他从苏府两手空空出来,哪里带了钱?再加上救阿九心切,他压根没来得及想这么多,他站在门口,无措地用手掌搓了一下湿淋淋的衣服,鼓起勇气试探道:“可以先看诊吗?” 伙计嗤地一声笑了,白了他一眼,道:“是你傻还是我傻?一看你这副穷酸样就是出不起钱的,还先看诊,做梦去吧。” 他说着便摆摆手:“滚滚滚,别在这里碍事。” 谢翎好容易才找到了医馆,阿九还在等着他,如何能空手回去?他咬咬牙,道:“我c我虽然没有银子,但是我有一块玉,可以当做诊金吗?” 那伙计听了,先打量他一眼,看他身上穿着,虽然脏兮兮的,沾满了泥水,但是似乎不是乞儿,便信了一分,道:“你先拿来给我瞧瞧。” 谢翎便往脖子上摸,摸了一下,空的,顿时愣住了,那伙计见他不动,道:“又怎么了?让你把那劳什子的玉拿来看一眼。” 谢翎低头往地上找寻,又摸了摸衣裳,袖子,腰带,就连衣角都给摸到了,依旧没有找到那块玉,他忽然便想起来,之前打他们的那人,伸手似乎拽了一下他的领子。 他只以为那是单纯地拽了一下,没想到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玉被拽掉了,所以,那人这才匆匆离开。 因为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脖子上依旧火辣辣的,是红绳勒出来的痕迹,谢翎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谁知道他有玉?谁想要那一块玉? 所有的线索和信息都指向了一个地方,苏府。 最后谢翎拿不出来玉,于是被医馆伙计骂骂咧咧地哄了出来,他走在雨里,满心都是难以平息的怒火,还有痛恨,痛恨苏府的无耻和冷酷,也痛恨因为自己,施婳才会受到伤害。 他微微抬起头来,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还有眼眶里,令他鼻尖酸楚无比,没有钱,医馆就不肯出诊,他救不了阿九,阿九会死的 幼小的c年仅八岁的谢翎,在深夜里,手足无措地站在街角,那一刻,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官居高位,拥有了显赫的权势,轻易能左右他人性命,动辄如千钧雷霆之势,但是这一刻的无助和绝望依旧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每每午夜梦回,都时常被惊醒,惶惶无措,冷汗涔涔,唯有抱住身旁的施婳,才能继续安睡。 医馆不肯出诊,谢翎手足无措地走在雨中,冷风吹得他有些瑟瑟发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那妇人说,城北处还有一家医馆,尽管夜色已经深了,但是谢翎仍旧是打算去看一看,只要有一分希望,他也要去试试。 这么想着,谢翎便迈开步子,朝城北的方向跑去,天黑路滑,他又跑得快,不知跌了多少跤,手上的皮都蹭掉几大块,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直奔城北而去。 谢翎从前和施婳来过城北,这里店铺林立,在夜色下连成一片,静静地伫立在雨中,静默无言,一片漆黑,偶尔有店铺檐下挂了一个灯笼,昏黄的灯光落在雨幕中,才不至于叫谢翎两眼一抹黑。 医馆很好找,只因与旁的店铺不同,黑黢黢的夜色中,唯有它家门前挂了两个灯笼,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一眼便吸引了谢翎的目光。 他眼睛顿时一亮,那灯笼上写了斗大的字:医馆,门上有一块匾额,字迹古朴,上书“悬壶堂”三字。 谢翎还没来得及高兴,但见那医馆大门紧闭,心就凉了半截,这种时间,显然是已经打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第18章 谢翎咬咬牙,跑上前去,开始敲医馆的门,砰砰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中传出去老远,夹杂着檐下水珠滴落的动静,一如谢翎此时焦灼急切的心情。 他恨不得直接破门而入,将那大夫抓出来,幸运的是,不多时,头便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来了来了,客人轻些!可莫把老朽医馆的门给锤坏了。” 谢翎听罢,心中大喜,立时停下,两手不安地垂在身侧,果然不敢再敲,透过窗纸,一点朦胧的暖黄光线渐渐靠近,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站在门后,半披着衣裳,他见了谢翎,举起手中的灯看了看,道:“唷,这么小的娃娃,可是家中人害了什么急病?” 他说话神态甚是慈和,比之前那城东医馆的伙计不知道好了多少,谢翎二话不说,噗通跪倒在地,喊道:“求大夫救救我姐姐!” 那老者见了,连忙来扶他,口中道:“别急别急,先起来,你姐姐现在在何处?” 谢翎依言起来,红着眼圈道:“她现在动不了,我背不动她。” 那老大夫听了,便道:“你稍等片刻。” 他说罢立即回转去,入了内间,谢翎心中焦急,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那通往内间的帘子处看,幸好没多少时间,那老大夫便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睡眼惺忪,仿佛才刚醒的模样。 老大夫背着一个箱子,取了两把伞,对谢翎道:“走罢,老朽与你去看看。” 谢翎大喜过望,心中充满了感激,又对那老大夫殷切道:“我来替您背箱子罢?” 老大夫呵呵笑了,摆手道:“这箱子重着哩,莫绊得你摔跟头。” 倒是那少年将灯笼递给谢翎,道:“劳烦你提着。” 谢翎依言接了,他才转头去对老者道:“爷爷,药箱给我罢,天黑路滑,别把您再摔了。” 一行三人打着伞,在谢翎的带领下,步履匆匆地朝城东走去,谢翎忧心施婳的情状,但是无奈那老大夫年纪大了,腿脚慢,实在走不快,只能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焦灼,这一路走过来,倒仿佛把谢翎一颗心按在那滚烫的油锅上煎熬一般。 终于,谢翎带着那老大夫到了施婳所在的地方,施婳依旧躺在地上,还没有醒,谢翎心中一紧,赶紧放下灯笼冲过去,轻轻摇了摇她,小声唤道:“阿九?阿九?” 触手的温度烫得他一个哆嗦,施婳脸色苍白无比,脸颊处却浮现出绯红,映衬着她额上的伤口,简直是触目惊心。 谢翎的整个心都好似被一只手攥紧了,碾得生痛无比,他声音带着哭腔,对那老大夫道:“我姐姐醒不过来了。” 老大夫上前来,口中忙道:“别急别急,让老朽先看一看。” 借着灯笼光线,他看见了施婳额上的血洞,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怎么弄的?寒水,把药箱拿过来。” 那少年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将药箱放下,利落地打开,一股子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面而来,里头各种瓶瓶罐罐,不一而足,谢翎看不懂,他只能拎着灯笼在一旁干着急。 老大夫手法利索地处理了施婳的额上的伤口,拿棉布缠了,又道:“发热了,衣裳还湿着,恐怕是冻的。” 他转向谢翎问道:“小娃儿,你家住在何处?可不能在这里呆着,病情怕是会加重。” 谢翎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家?他们没有家 老大夫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问了,只对那少年道:“罢了,寒水,你将她背起来,我们回医馆去。” 少年应了,弯腰背起施婳,不由皱了皱眉头,这女孩太轻了,简直就像是一把柴火似的,轻飘飘,怎么这么瘦? 这么一想,他手上便放轻了动作,依旧是谢翎打灯笼,一行三人穿行在夜色中,原路回了医馆。 施婳朦胧间,只觉得浑身滚烫,如同火烧,额上渗出热汗来,太热了,她想,怎么这么热? 眼前像是有赤红色的光芒闪烁,她猛地睁开眼来,却见四周已是火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蹿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她身上的衣物,像是要将她一并吞噬一般。 剧痛袭来,仿佛皮肉被什么利器一寸一寸割过,施婳疼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焰,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朝她层层涌过来。 施婳连连退后,直到,她撞上一道坚实的身躯,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婳儿。” 施婳浑身一颤,这声音就像是如影随形的梦魇,将她整个人都拖入那大火之中,男子面目俊朗,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却渐渐化作狰狞:“婳儿,你不愿意陪孤一道么?” 施婳拼命摇头,陪你死?凭什么?她好不容易活了下来,逃荒时没有饿死,在戏班时没有病死,被人折辱磋磨时没有死,她活得那么努力,凭什么要陪他死? 男子的手臂如同铁铸一般,牢牢地箍紧了她,道:“婳儿,你陪着孤,孤最喜欢的便是你了,等孤继位了,便封你做皇后。” 去你的皇后!施婳张嘴想骂他,但是喉咙却疼痛无比,什么都喊不出来,唯有用力推拒着,不叫那人把她拖到火里去。 但是她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那人习过武,抓着她的力道简直像是捏了一把柔弱的花瓣,收紧时,施婳几乎听到了自己浑身的骨骼在一寸寸断裂,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入了大火中,疼痛席卷过来,正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忽而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急切:“阿九!阿九!” 那声音像是给了她无穷的力量,施婳猛然一挣一推,太子一时没有防备,竟被推入了火中,他惨叫一声,随即高声喊道:“婳儿!孤等着你!孤等你!” 喊完之后,他便猖狂大笑起来,仿佛胜券在握一般,施婳满腔恨意和怒火交织,她厉声朝他骂道:“我会杀了你!李靖涵,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太子仍旧在笑:“婳儿,孤会来找你的,你千万要等着孤!”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取施婳的全部心神,她猛地睁开双目,额上冷汗涔涔,耳边是谢翎惊喜的声音,又带了几分担忧:“阿九,你终于醒了?” 施婳毫无所觉,她依旧沉浸在方才那个可怕的梦境之中,久久无法回过神,眼睛毫无焦距地注视着房梁,谢翎见了,不由十分担忧,又不敢碰她,只能趴在榻边,小声叫道:“阿九,你头还疼吗?” 过了一会,施婳才真正听见了谢翎的声音,她顿时大喘了一口气,让思绪冷静下来,心中默念,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罢了,一切都过去了,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她活过来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番自我安慰过后,太子那疯狂的话语和神态依旧记忆犹新,令她心惊不已,正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她的额间,一个少年声音道:“热度退了些,不过还没全好。” 施婳应声看去,只见一个陌生少年站在谢翎身边,见了她,便笑了笑,道:“可是还觉得头痛?”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施婳霎时间便觉得头痛欲裂,尤其是额头处,好似有人在拿凿子凿穿了一个洞似的,忍不住伸手去摸,才只触及了棉布表面,就被谢翎一把抓住了,小心地道:“不能摸,大夫说还没好。” 施婳有些迷惑地看了那少年,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沙哑:“大夫?” 年纪这么小的大夫? 那少年听出了她的意思,便知她误解了,笑着解释道:“我爷爷才是大夫,我还不是,他今日出诊去了,你若是哪里不舒服,只管与我说便是。” 少年叫林寒水,乃是悬壶堂坐堂老大夫的孙子,他们一家世代行医,传到他爷爷这里时,已是第六代了,林寒水一边捣药,一边笑道:“等传到我时,便是第八代,我以后也是要做大夫的。” 言谈之间,带着几分少年的骄傲,施婳不由笑了一下,她靠在榻上,不能下地,只需一动,便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下去,之前还把谢翎给吓一跳,说什么也不肯让她下来,施婳所有的需要,他都一力承担了,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十分殷切。 林寒水见了,不由笑道:“你弟弟倒是十分懂事,不似我那几个表兄弟,每日打打吵吵,恨不得上房揭瓦了。” 他说着,又低头往药杵中加了一些药材,好奇道:“不过为何你们姐弟俩不同姓?可是表姐弟?” 施婳看了谢翎一眼,他正垂着眼,捉着茶壶倒水,抿起唇,小模样十分认真,仿佛在做什么大事一般,于是便笑了,答道:“确实如此。” 林寒水点点头,道:“那就更难得了。” 又说了几句,施婳这才得知昨夜发生的事情,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是她心中知道,谢翎必然是经历了不少困难,才摸到了这医馆,请到大夫,天色那么黑,他又没有灯笼,若是一个不慎跌进河里,恐怕都无人发觉。 这么一想,施婳便觉得有些后怕起来,恰逢谢翎捧了热茶过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谢翎悄悄回头看了林寒水一眼,见他没注意,这才放下心来。 听人说过,若是男孩儿老是被摸头,会长不高的,不过若是阿九喜欢,那摸就摸吧,他努努力,总能长高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第19章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等到了午间时分,门外便有人进来,是个妇人,她提着一个食盒,见了施婳,惊讶道:“醒了啊。” 施婳礼貌地颔首,正不知该如何称呼时,却听林寒水道:“这是我娘亲,昨日你身上衣裳湿了,便是我娘亲替你换下的。” 施婳早就发觉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换下了,只是不知是谁换的,听了这话,连忙向那林家娘子道谢。 林家娘子笑了,摆手道:“小事罢了,一早上没有进食,可是饿了?你还病着,需要忌口,我只熬了些稀粥,你吃一些,别饿坏了。” 施婳又感激地道谢,林家娘子笑着盛粥,一边道:“你这女娃娃好客气,模样也长得好,也不知哪个天杀的能下这种狠手,黑心肠的狗东西,迟早要遭报应。” 她一边骂,手脚倒是很麻利地盛好粥,谢翎连忙接了,小心端过来,吹了吹,道:“阿九,你吃粥。” 他似乎还准备喂给施婳,施婳不由大窘,连忙要来接,谢翎不让,只是固执道:“你的病还没好,我来便是。” 施婳辩解道:“我只是头磕到了,又不是手磕断了,端个碗还是不成问题的。” 谢翎仍旧是不肯,在他看来,现在的施婳就跟那瓷娃娃一样没什么区别,磕着碰着都要裂口子,坚决不让施婳自己吃,他们俩争辩几句,认真的模样倒把林家娘子和林寒水给逗笑了。 吃吃的笑声传来,施婳又是一窘,林家娘子一边笑,一边道:“粥还烫着呢,那小娃娃,你先来吃饭,让你姐姐慢慢吃罢。” 听了这话,谢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粥碗,似乎对于不能亲手给阿九喂粥这事颇感遗憾,他到桌边坐下,两手规矩地摆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很乖,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孩,屁股上就像是长了钉子似的,片刻安静不下来。 林家娘子见了,又唉哟一声,道:“这小娃娃也听话得很,是个招人疼的。” 施婳吹着粥,看了谢翎一眼,心里默默点头,嗯,是挺招人疼。 林家娘子分好饭,三人便就着桌边吃起来,他们家吃饭大概是奉行食不言,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筷子磕碰碗沿的声音,谢翎也不吭声,他鲜少与陌生人一个桌吃饭,生怕出丑,只捡着面前的青菜闷头吃。 林家娘子见了,看这小孩又瘦又小,不由有些心疼,将一旁的炒肉往他面前推了推,谢翎似乎愣了一下,夹菜的筷子差点戳到那肉菜上了,他抬头看了看林家娘子,像是有些不确定。 林家娘子见了,便对他笑笑,示意他吃,谢翎这才夹了一块肉,继续吃起来,原本僵直的脊背却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 一顿饭吃完,林家娘子这才收拾起碗筷,谢翎和林寒水都动手帮忙,收拾妥当之后,她才道:“我晚间再来送饭。” 说着,她叮嘱林寒水道:“你爷出诊回来,若是没吃,便回来告知我一声,我送些热菜饭过来。” 林寒水答应了,林家娘子又转向谢翎和施婳,柔声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暂且在这里安心待着,其他的不必担心,放到日后再说,先把病养好才是正经,来了咱们悬壶堂,没好全乎,可别想出这道大门。” 施婳知她这话是特意安抚他们二人的,心中不由十分感激,点头应下了,林家娘子这才拎着那食盒回转了。 下午时候,施婳依旧不能下榻,她倒是觉得自己可以走了,但是奈何谢翎搬着板凳坐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她,若是她要下地,便立即蹦起来,活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狗儿。 林寒水见施婳颇是无聊,便取了一本册子递过来,道:“若是觉得无趣,你们就看看这些画儿解个闷,都是我从前看着玩的。” 施婳道了谢,才接过那册子,与谢翎一道翻看起来,翻了几页,她才发现这是一本草药书籍,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药草,旁边还仔细标注药草名字,用途和生长环境。 册子很旧了,纸张边缘都起了毛边,上面还写了各种各样的标注,想是常有人翻看,施婳和谢翎一起看了一会,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门口有人进来,道:“才入城又下了雨,幸好我脚程尚快。” 施婳立即回过神来,将册子放下,只见进来的人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眉目慈善,背着一个木箱,想是那位林老大夫了。 林寒水连忙放下手中的药杵,迎上前去,替他接了药箱,道:“爷爷可吃过饭了?” 林老大夫道:“吃过了,病人家里午间留饭,推脱不过,上午可有人来看诊?” 林寒水道:“没有。” 林老大夫点点头,转头来看施婳,见她醒了,慈和笑笑,白胡子翘起来,道:“女娃儿醒了?” 施婳连忙下榻,施礼道谢:“多谢老先生救命,大恩大德,小女谨记于心,来日必报。” 林老大夫呵呵一笑,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可是还觉得头晕?” 施婳点点头,若不是扶着谢翎,她恐怕连榻都下不来,林老大夫让她坐下,才道:“晕就对了,被那样撞了几下,不晕才是有问题,你暂且不要活动,就歇着,养好病再说。” 施婳听罢,这才又躺下,林老大夫又问她家住何处,可还有旁的家人,施婳都一一答了,待听到他们二人是从邱县逃荒过来的,惊讶不已,叹了一口气,道:“这年头,确实难熬啊。” 他说完,又让施婳两人不必忧心,先在医馆养好病再说,林老大夫一家确实心善,施婳心中感激,遂答应下来,开始养伤。 悬壶堂里一共有两个大夫,便是林老大夫和他的儿子林不泊,没有请伙计,就让孙子林寒水在医馆做事,也顺便跟着学看诊,日后好承接衣钵。 父亲林不泊在月头时候便去外地购药材了,如今还未回来,悬壶堂就剩下林老大夫坐馆,抓药捣药一类的杂事都是林寒水在做,一忙起来,就恨不得长出六条胳膊才好,再加上林老大夫还常常出诊,就愈发忙不过来了。 施婳和谢翎暂时住在医馆里,吃住都是人家的,他们还没有银子付,总归是觉得不好意思,这一日,林老大夫出诊去了,一连有三个人拿着方子来排队抓药,林寒水忙得脚打后脑勺,抓药又是个精细活,急不来。 一人等了半天,抱怨道:“寒水,你家这医馆恁大,也不请个伙计来帮忙么?” 林寒水一边看秤,口中笑着答道:“老二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伙计是留不住的,每回才学上了手,没多久就跑了,我们就是教他认药材还累得慌呢。” 那人想一想,道:“这倒也是,才认熟了脸,第二回来就换了个人,莫不是你家给的工钱少了,留不住人?” 林寒水却摇头道:“倒不是工钱的问题,只是我爷,夜里会出诊,伙计需得留在医馆住,有病人来叫门,不管睡多晚,都是要起来的,若一晚上起个二三回,就不必睡了,有些伙计熬不住,就跑了,也是人之常情。” 那人道:“这却也是,林老大夫是个好大夫。” 林寒水笑了笑,称好药,分包装好,用细绳捆了,递过去道:“老二叔,药都称好了,三碗水,小火煎作一碗,分早晚饮服,很快便会大好的。” 那老二叔听了,笑道:“借你吉言了。” 施婳在一旁听了,便将事情放在心上,她与谢翎细语几句,谢翎点点头,答应下来,不多时,抓药的人都走了,医馆可算清闲了片刻,施婳便下了榻,走到柜台前去。 林寒水正在收拾桌柜,见她过来,先是一惊,道:“怎么下地了?” 施婳笑了笑,道:“现在晕的没有之前厉害了,想是很快就要好了。” 林寒水不大赞成地道:“养病这种事情,就是如抽丝剥茧一般,急不来的,一个不慎,便会加重,你先坐。” 施婳依言坐下,看了谢翎一眼,向他说了自己的意思,林寒水听了,愣了愣,道:“你是说,让你弟弟来帮忙做事?” 施婳点头道:“他年纪虽小,但是手脚尚算麻利,做些杂事倒还是可以的,我们在医馆叨扰这么久,若是不尽些绵薄之力,恐怕难以心安。” 林寒水不免有些犹疑,施婳又道:“我与舍弟,都是粗识些字的,你前几日给我们看的那本册子,上头的字他都认得,若是晚上有病人来叫门,他也可以起来帮忙。” 林寒水有些迟疑地看了谢翎一眼,就这么点大的孩子,能认得几个字?更何况,大人不在,他也做不得主,正犹豫间,林家娘子送饭来了,林寒水见了她,连忙把事情与她说了。 林家娘子听得谢翎识字,不由十分意外,道:“你既认得,我就考一考你,如何?” 谢翎点点头,林家娘子使林寒水取一本药材册子来,这一本是他们没读过的,谢翎不免有些紧张,又看了施婳一眼,施婳只是点点头,示意没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第20章 见施婳点头,谢翎这才放下心来,林家娘子点了几十个药材名字,他大概能正确读出一半有余,这已经是十分不错了,比起他们从前请来的伙计认得的字还要多,林家娘子不免惊喜,又问谢翎可上过学堂,读过书之类的。 谢翎摇摇头,只是答道:“我爹曾是秀才先生,他教了许多字,”他说着,又望一望施婳,补充道:“姐姐也教了许多。” 姐弟两人都识字,还识得不少,这就愈发令林家娘子和林寒水意外了,林家娘子当即拍板,等林老大夫出诊回来,便把事情与他说了,问他的意思如何。 林老大夫听了,欣然道:“这正好,医馆不是正缺人手么?我看这两个孩子都是十分听话的,又无处可去,留下他们倒也是一桩好事。” 他说着,又向施婳道:“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医馆,吃穿都不必愁,至于工钱么,就与从前的伙计们一样,每月一贯钱。” 闻言,施婳连连摆手,道:“工钱就不必了,说起这事来,原本也是为了报答老先生,我们姐弟二人已是在医馆白吃白喝了这么久,哪里还能厚颜索要工钱?” 林老大夫哈哈笑起来,对这两个娃娃越是喜欢,他道:“哪有要你们白做工的道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情,你们又不是写了卖身契与我,做事情还不要工钱,叫我们如何心安?” 林家娘子也劝道:“从前的伙计也是这么给的,他们识的字儿还不如你们多,这是你们该拿的,莫要犯那傻劲。” 两人又劝了几句,施婳这才答应下来,她的病还未全好,就暂时不必做活,等过几日再说,谢翎人虽小,手脚却快,林老大夫就先安排他跟林寒水学着认认药材,做一做捣药的杂事了。 在进入寒冬之前,施婳和谢翎总算是在医馆里安定下来,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必再四处漂泊了。 天气越来越冷,直到有一日起来,房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施婳才惊觉,已是深冬了。 即便如此,林老大夫出诊的次数却不见减少,到了这时候,病人也越来越多了,林寒水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常常陪同他一起,帮着背箱子打伞,免得路上出什么意外。 这样一来,白日里大多时候,林寒水陪着林老大夫出诊,施婳就和谢翎守着医馆,谢翎捣药,有人拿着方子来抓药,便是施婳的活儿。 那些人起先没见过他们两个,又看他们年纪太小,疑心抓不好药,拿着药方又走的都有,不过时间一长,施婳抓药又微小谨慎,心思细,从来没错过,这种情况渐渐的也就少了。 到了夜里,施婳就带着谢翎坐在柜台后,点一盏灯,拿着药书教他识字,谢翎学得很快,几乎看过几遍之后,那些字就都记在心里了,无论施婳什么时候抽查,他都没有错过。 施婳心中既是高兴,又不免泛起些忧心,按理来说,过了今年,谢翎就九岁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要进学堂开蒙了才是,更何况他还这样有天赋,更不应该被耽误了。 可是,哪里来的钱?这是一个大问题。 自打施婳起了念头之后,她成日里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这件事情,怎么才能赚钱?吃饭的时候在琢磨,睡觉的时候在琢磨,只要得了空闲,她的脑子就没有停过。 林寒水和谢翎都有所察觉,两人看着施婳的筷子在空碗里头夹了半天,然后漫不经心地塞进嘴,不由都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林寒水以眼神示意:她怎么了? 谢翎看了看施婳,摇头:不知道。 到了下午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林寒水拿着伞,去接林老大夫,谢翎看天气不好,也跟着一并去了。 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夜幕四临,小雪未停,三人进了大堂,施婳取了布巾过来给他们擦拭雪水,见林寒水和谢翎身上都沾了些泥泞,询问几句。 林寒水惊魂未定道:“城外那桥太滑了,上面都结了冰,又下了雪,爷爷差点走不稳滑下去,幸好我和谢翎手快,给拉住了。” 他说着又向林老大夫劝道:“爷爷,这几日天气差,先不要出诊了,等天气放晴之后再说,若是一个不慎给摔了,可就麻烦了。” 林老大夫嗯嗯应下,答应道:“明日不去了,不去了。” 林寒水无奈极了,林老大夫虽然看似应下了,但是若明日有病人家属来求,他还是会拎着药箱出门去,也只有他们家医馆才会在这么恶劣的天气还出诊,诊金还没变过,若是换了城东那一家,没翻个三四倍的价钱别想把他们坐馆大夫叫出门去。 大伙儿也都知道这事情,索性全来了他们悬壶堂,只有林老大夫出诊的时候,病人才会去城东那家医馆。 林寒水虽然无奈,却也没有办法,他爷就是这样行医治人的,都好几十年了,改不了了。 趁着他们说话,谢翎扯了扯施婳的衣袖,带着她去了后院,施婳疑惑道:“这么神神秘秘的,什么事情?” 谢翎笑了笑,献宝似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道:“你看,这是什么?” 施婳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一眼,惊讶道:“梅花?” 谢翎十分高兴,将那一枝梅花递过来,道:“似乎是白梅花,我头一次见,觉得好看的紧,特意摘了一枝给你带回来,原本更好看的,可惜路上被衣服压掉了些花瓣。” 施婳看着那一簇盛开的白梅花,接了过来,白色的花瓣透着一点淡粉,像女子薄施的胭脂,晕染开来,五瓣儿做一朵,当中是一簇鹅黄的花蕊,花朵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半透明,上面还沾着些雪水,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十分漂亮,好似一个妆容浅淡,含羞带怯的美人儿一般。 施婳看得入了神,谢翎见她不说话,只是打量那梅花,便忍不住问道:“喜不喜欢?” 施婳回过神来,笑道:“好看,喜欢。” 她四下看了看,从窗下拾起一个裂了缝的罐子,倒尽里头的雪水,仔细洗干净之后,盛了点清水,把那梅花插进去,放到了大堂的桌柜上。 林寒水见了,便笑着赞道:“这枝梅花好看,是谢翎摘的么?” 施婳点点头,林寒水不太意外地道:“我之前就见他一头钻进了那林子里头,原来是特意摘花去了。” 施婳看着那梅花,心里头闪过几分念头,到了夜间,她问谢翎道:“这梅花树长在哪儿?” 谢翎只以为她喜欢,答道:“出城之后,顺着河道往下走,不远就是一座木桥,过了桥拐个弯,有一座小山包,梅花树就长在上头,还有好几株呢,长在一起,特别好看。” 施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二日早上,天光还未亮,施婳便起了,她趴到窗沿往外看,小雪已经停了,只有零星几片飘飘洒洒地落下,她穿上衣物,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隔壁便是谢翎和林寒水住的屋子,里头没有动静,想是还没醒,施婳朝手心里呵了一口白气,才站出来这么一会,她就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僵硬了。 她从墙上取了一把伞,并一个空的小竹篓,背上之后,打起灯笼,推开后门往外走。 外面是一条小巷子,才下过小雪,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被灯笼映出淡橙色的光,她提着灯笼小心往外走,鞋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碎响。 残雪和着冰,稍不注意就会滑倒,天边仍旧是沉沉的一片,还未亮起来,施婳趁着那灯笼的光,往城外走去,很快她就看到了谢翎所说的那条河,顺着河走了小半刻钟,才看到木桥。 木桥只有成年人的一臂之宽,上面结满了冰,还有积雪,底下河水淙淙流过,这若是一个不慎,掉进河里,恐怕要被冻个半死。 施婳咬咬牙,从背上的竹篓里取出一个小镐来,蹲下身把桥上的冰都敲碎了,和着残雪一并扫开,落在河水中,发出哗啦的声音。 在确定全部扫干净之后,她这才试探着踏上木桥,用力跺了跺脚,没有问题,便小心地一步步挪过去了。 待过了桥,她才松了一口气,将小镐放入篓中,拎起灯笼往前走去,天气太冷了,寒风卷起零星的小雪往脖子里灌,施婳冷得不行,唯有缩起脖子,才能留着些许热气。 拎着灯笼的手指已经冻僵了,皮肤通红,她把手往身侧靠了靠,试图挡住些许冷风,然后迈开步伐,朝前面走去。 依照谢翎所说的路线,施婳很快就找到了那几株梅花树,它们藏在山包后,如同羞怯的美人,半探出脸来。 梅花开得十分灿烂,花枝上还裹着晶莹的冰雪,漂亮极了,施婳仰头看了看,才放下竹篓,把灯笼挂在树上,然后捧着手,重重地呵气,试图暖一暖僵硬的手指,好让它重新活动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第21章 施婳暖了手之后,才从竹篓里翻出一把巨大的剪子来,这是专门用来剪药材的,有点费力气,但是胜在很锋利,成年人手指那么粗壮的枝干都能剪断。 施婳挑了几只怒放的白梅,花枝形状看起来很漂亮,用力剪下来之后,又挑了一些含苞待放的梅花,两者各剪了几枝,放进篓子里,这才收好剪子,将竹篓背起,拎着灯笼,依旧原路往回走。 天边泛起了白,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谢翎和林寒水也快起来了,施婳连忙加紧脚步,往前走去,她必须快一点儿赶回城里。 这么想着,施婳脚下不停,过了木桥,但是在桥头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往下跌去! 施婳心中一惊,她反应极快,下意识一伸手,一把抱住了桥头的横木,只听哗啦啦几声,泥土和着冰渣子落入河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灯笼滚落在一边,火灭了,施婳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看,黑黢黢一片,唯有水面折射出些许天光,她抱着横木的手紧了紧,这水也不知道有多深,若是掉下去,说不得就被冲走了。 施婳咽了咽口水,总不能在这里吊着,想到这里,她开始挪动手臂,慢慢地往岸边蹭过去,只是她的手都被冻僵了,根本无法自如地移动,等好不容易挪到岸边时,已是一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施婳紧紧贴着河岸,那里有些凸出的石块,看上去不甚牢固,她的双臂酸痛无比,几乎要坚持不住了,一咬牙,试探着踩上石块,她身子很轻,竟然真的站住了。 施婳心中一喜,就这么踩着那些石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她趴在雪地上喘了一口气,回头再看那木桥时,就仿佛一只吃人的怪物似的,心中尽是劫后余生之感。 天色已经很亮了,施婳赶紧爬起身来,拍尽了身上的冰雪渣子,拾起灯笼,脚步匆匆地往城里走去。 施婳没有回医馆,而是去了城东,今日开市,天气虽然差,但是依旧有不少行人赶过来,有挑担子的,有扛东西的,形形色色,施婳背着一个篓子,在路上很不起眼。 到了东市以后,施婳便拣了一个不错的位置蹲下了,把竹篓摆在面前,里头插满了新鲜的梅花,沾着晶莹剔透的雪水,含苞欲放,冷香扑鼻,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一开始并没有人来询价,施婳心中还是有些急的,因为天已经亮了,她还得趁早赶回医馆去。 就在她蹲到腿麻的时候,有一个妇人停下,问道:“这花怎么卖的?” 施婳连忙起身,答道:“三十五文一枝,姐姐要买一枝吗?放在家里能养好几天呢。” 那妇人听了,眉头一皱,又看了几眼,道:“这么贵啊?” 施婳便从善如流道:“姐姐若是有心买,少几个钱也是使得的。” 她还价倒也爽快,不像旁的摊贩抠抠索索,恨不得一个铜板要掰成两半才好,那妇人面色好了些,最后花了二十八文钱,买了一枝半开的梅花走了。 施婳拿着那二十八个铜板,数了一遍,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有人买就好,她最怕的是这些梅花无人问津,现在看来,情况也不像她想的那样坏。 铜板放在手心捂热了,施婳这才把它们塞进襟口的袋子里,后面又来了几个人询价,问东问西,最后都没有买。 施婳心中颇有些遗憾,她腿蹲得麻了,天气冷,身子都被冻僵了,最后索性站起来,伸了伸腿,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道:“那女娃娃,这些梅花可是你卖的?” 施婳愣了一下,连忙转头去看,是一个体型微胖的妇人,她手里拎着菜篮,里面满满当当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矮个儿男子,挑着担子,好家伙,里头也是装满了菜。 施婳心头一动,脆生生答道:“是,大娘可要买么?” 妇人道:“怎么卖的?” 施婳报了价,她也不还,只是道:“这些梅花我们全要了,只是腾不出手来,能麻烦你帮忙送一送么?” 施婳自然答应下来,拎起竹篓,跟着那妇人和男子走,出了东市,拐个方向,竟然是往城南去的。 施婳来了苏阳城这么久,对于城内的一些大致布局还是清楚的,城东和城西都是市井之地,城北大部分是寻常百姓,唯有城南,多富贾,身家丰厚的都住在这里,就好比之前的苏府。 城南大宅子多,路也长,幸而那两人腿脚便利,走了两刻钟,才算是到了一户大宅的后门处,那妇人付了钱,施婳这才背着空竹篓,捧着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呵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往城北赶去。 当第一缕金色的朝阳洒落下来时,施婳已赶到了城北处,她转头看向东边,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但是暖融融的,太阳点亮了天边的云彩,将一连数日积累的阴霾一扫而尽,令人心情大好。 施婳步履轻快,回到了医馆,从后门进去,后院安静无比,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她有些疑惑,扬声喊了一句:“谢翎?” 没有人答应,许是出门了,这么想着,施婳放下了竹篓和灯笼,先去洗漱了,将沾了泥泞的衣裳换下,去了前堂,林老爷子正站在门廊下做五禽戏,动作慢吞吞,晃悠悠的。 他一套五禽戏做完了,回头正好见了施婳,倒是唬了一跳,道:“你一清早去哪里了?把谢翎那孩子急的” 施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才道:“谢翎怎么了?” 林老大夫呵呵一笑,道:“他一早不见你,饭也不吃,出门寻你去了,寒水怕他一个小娃娃不安全,也跟着去了。” 施婳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出门办些事情” 她说着,又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去找找。” 林老大夫摆摆手,一边进门,一边道:“无妨,他们两个男娃娃,有寒水带着,不会出事的,若是你一个女娃娃出去,我倒要忧心几分。” 施婳听罢,连忙歉意道:“是我鲁莽了,早该与您说一声的。” 林老大夫哈哈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道:“你别多想,只是天气不好,路上到处都是冰雪,城里又有河道,你一个小娃娃,别滑进去了,旁的倒是没什么。” 他说完,又道:“还没用早饭吧?快吃些,别冷了。” 施婳添了些碳,这才答应着去了一趟后院,林家娘子果然送了粥来,就着咸菜吃了后,她担心谢翎和林寒水回来时粥冷了,便又拎着那粥回了前堂,就放在炭火旁边温着。 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今日天气好,久违的太阳出来了,便有病人来了医馆,林老大夫开始看诊,确诊之后,提了笔写方子,让施婳抓药。 施婳正忙活间,前门进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正是谢翎和林寒水,谢翎看见她,脚步立即一顿,倒是林寒水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施婳不是在这里么?别着急了,去把衣裳换下吧。” 施婳这才看见谢翎一身泥泞脏污,就连小脸上都沾了些泥点子,也不知摔在哪里了,她连忙道:“谢翎,你怎么了?” 哪知谢翎只是看了她一眼,也不答话,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往后院去了,留下林寒水一脸惊愕,好半天才道:“这是生气了?” 他对施婳道:“谢翎一早找遍了整个医馆也没看到你,急得不行,非说你走了,要去寻你,我不放心,跟着一并去了,差点把整个苏阳城都转了一遍,他还要出城去,好歹被我拦住了,劝了半天才肯回来。” 施婳听罢,点点头,歉然道:“我知道了,原是我不对,麻烦你了。” 林寒水却笑道:“哪里的事?我就说了,你怎么可能会一声不吭地就走?他非不信。” 施婳心中一动,抓好了药之后,听林老大夫道:“谢翎还未吃饭罢?施婳,你去叫他来,别让粥冷了。” 林寒水也起身过来,道:“这些事我来做罢,你去叫他。” 施婳点点头,拍了拍手,拎起粥罐子就往后院走,谢翎的房门紧闭,显然人在里头,她过去敲了敲门,叫了一声:“谢翎?” 没有人答应,施婳又敲了一下,门却开了一条缝,原来是没上栓,分明是有人故意开着的,她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继续敲门,喊他:“谢翎?你在不在?” 一连喊了四五声,谢翎依旧不回答,施婳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不在了,我去后厨看看。” 她嘴里说着,脚却不动,果然,屋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门又没关,你不会自己进来么?” 施婳想笑,但是忍住了,拎着粥罐子推门进去,正见着谢翎坐在窗下,板着个小脸,面无表情,也不看她,施婳走过去,把粥罐子放在他面前,道:“怎么不来吃早饭?” 谢翎没回答,只是硬邦邦地问:“你早上去哪里了?” 施婳早知道有这么一关,答道:“我去办事情了。” 谢翎继续问:“什么事情?” 施婳斟酌了一下,道:“有些小事” 谢翎紧追不放,抬眼盯着她:“什么小事,你要瞒着不肯告诉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第22章 施婳沉默片刻,斟酌着该不该说,谢翎见她不说话,更加生气了,撇着个嘴,一言不发。 施婳看他那模样,心里还不知怎么憋闷呢,遂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要走,你不要担心。” 谢翎见她软了语气,紧追不舍地问:“那你去做什么了?” 施婳回头看了看,见门外没有人,便过去把门关上了,才回过身,道:“我去摘梅花了。” 谢翎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摘梅花做什么?” 施婳把早上的事情说了说,道:“医馆虽然每月给我们一贯钱,可是若是要供我们两人使,恐怕不够花用的,再说日后你还要上学堂,便是一个铜板掰成两瓣儿都填不上。” 谢翎听了,放下心来,又道:“那我与你一起去。” 施婳自然不肯:“不行,你太小了,冬天路滑,若是掉河里去了如何是好?” 谢翎撇了撇嘴,辩解道:“你不是也才大我一岁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施婳自然是不想他去的,今日那木桥实在惊险,再说了,谢翎与林寒水住一个屋,若是他起得太早,势必会惊动林寒水,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 施婳不想让林家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两人叨扰得够多了,林家医馆一家子都是善人,若是他们开口,林家十有八九会伸出援手的,可是施婳不愿意如此。 施婳拒绝了谢翎的提议,然后把粥罐子打开,还是温的,往前推了推,道:“你先吃粥,吃了就来前堂帮忙,今日耽搁久了,莫误了正事。” 她说着,便回了前堂,料想今日天气晴朗,不少病人都会来求医,到了一看,前堂的椅子上一溜儿坐了五六个人了,在等着求诊,抓药的柜台前也等了两个人。 施婳立即过去接过林寒水的活儿,道:“这里我来便是,你去给大夫帮忙。” 林寒水应了一声过去,不多时,谢翎也从后院过来了,上来给施婳打下手干活不提。 这一日站下来,施婳只觉得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痛,除了中午用饭那会,根本就没有坐下来过。 到了晚间,最后一个病人才看完,林寒水伸了一个懒腰,感慨道:“这天气一好,人都要忙坏了,连偷个懒都不行。” 林老大夫笑着骂他:“猢狲,就你坐不住,明日你去抓药,换施婳来,我看她心思细,人也聪慧,比你顶用。” 林寒水笑眯眯的,欣然答应:“好,让婳儿来。” 听到这个称呼,施婳正在抓药的手猛地一抖,没留神一把麦冬洒了下来,超分量了,她连忙仔细将麦冬一粒粒拾起来,再次分类称好,才把所有的药用纸包起来,一一捆好,交给客人。 婳儿 施婳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称杆,才把心底浮现出来的恐慌压下去,在方才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热,就像是有灼烫的火苗扑面而来一般。 “阿九?阿九!” 有人推了推她,施婳才懵懵然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人,谢翎看她神色不对,不由担忧地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施婳很快就冷静下来,道:“没事,我方才在发呆。” 谢翎觉得不对,但是他年纪小,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应了一声,又道:“要用晚饭了。” 施婳答应一句,慢慢地把柜台收拾好,谢翎陪着她,把贵重的药材都一一上了锁,此时的施婳已经从方才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她摸了摸谢翎的头,道:“走罢。” 入了夜,大概是因为白天病人多的缘故,夜里反倒没有人来求诊,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到了凌晨时候,施婳醒了过来,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她起身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冰冷的空气霎时间围了过来,将她包裹在内。 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她拿了灯笼,背起竹篓从后门出去之后,又照例把门虚虚掩上,哪知才一转身,就看见旁边的墙根处看见了一道黑影,冷不丁吓她一跳,心都差点蹦出嗓子眼了。 施婳退了一步,那黑影动了动,她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什么人,拧着眉头叫了一声:“谢翎?” 走近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谢翎,他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施婳简直无奈了,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翎抬头看着她,张开口便呵出白气来,固执地道:“我要跟你去。” 施婳心里来气,感情她白天那些话都被当成耳边风了,她低声道:“你不听我的话?” 谢翎低着头,一言不发,又是这样,施婳简直无奈了,谢翎的沉默不是默认,而是抵抗,不听从,他不辩驳,但是不愿意接受你的安排。 再拖下去,很快天又要亮了,今天绝对不能如昨天那般忙乱了,否则很快就会引起林家人的注意,施婳紧了紧竹篓,懒得再劝他,只是冷声道:“你要跟就跟吧,掉进河里的话,我是不会管你的。” 她说完,便提着灯笼大步往前走去,很快,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谢翎跟上来了。 施婳心里憋着气,一路上眉头紧皱,谢翎很少会有这么不听话的时候,她去摘花卖,又不是去玩儿,总是跟着她做什么?没断奶么? 她心里不悦地想着,也不说话,闷头就走,然而施婳也忘记了,她自己如今也就只有九岁而已,尽管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已经住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但是在谢翎看来,施婳只是一个大不了他多少的女孩儿,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施婳一个人去的。 这种事情,只消几句话就说开了,但是两人脾气都执拗得跟牛似的,一路上没有半句话交流,各自沉默着往城外走,一前一后,借着月光,踩着冰渣子,倒也还能看清路。 等到了桥边,施婳停了下来,灯笼在她手里,若是摸黑走,谢翎很有可能掉进河里去。 谢翎见她停下来,心中不由高兴,紧走几步,才一走近,便听施婳叮嘱道:“我自己过去就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翎的高兴立即就像潮水一般褪去,他不答应,固执地道:“我跟你一道去。” 施婳心中的火腾地蹿起来,道:“你不怕掉河里去?” 谢翎看了看那木桥,上面残雪未化,经过一夜的霜冻,上头结满了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一脚踩下去,没留神就会滑河里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道:“我会小心的。” 施婳却冷冰冰地道:“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谢翎被这句话刺到了,他仿佛瑟缩了一下,沉默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黑亮的眼眸也暗沉下来,施婳的心倏然又软了,放缓了语气道:“我就在河对岸,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就是。” 冷风嗖嗖吹来,谢翎吸溜了一下鼻子,低声道:“我我不会拖累你的,你别丢下我” 那风迎面吹着,就像是吹到了施婳心里头去了似的,霎时间一股子寒意窜上来,她忽然想起来,谢翎对于她来说,是拖累么? 还是她今日这番表现,让谢翎误会了什么?施婳扪心自问,她对谢翎已经足够好了,仁至义尽,掏心掏肺不过如此,可是当真如此吗? 她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未来的谢翎,还是因为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谢翎? 如果他不是将来的探花小谢郎呢? 霎时间,施婳心头千回百转,这些念头令她心情复杂无比,过了许久,冷风吹得眼珠子都疼了,她才伸出手来,摸了摸谢翎的头,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好,你跟着来吧。” 谢翎一下子就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看着她,像某种小动物一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会小心的。” 施婳把灯笼交给他,从竹篓里拿出麻绳来,一端绑在桥边的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然后敲掉桥上的冰,带着谢翎一步步小心踏过去。 此后的一路上,谢翎都表现得很高兴,甚至哼起小调来,就像是馋嘴的孩子吃到了念念不忘的糖果一般。 两人顺利摘了梅花,远路返回,因为足够小心的缘故,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等回到城里时,天还未亮,远处传来鸡鸣阵阵。 谢翎道:“我们还去东市么?” 施婳摇头道:“今日不去了,我们去城西。” 城西比东市更加繁华,这里有戏园子,酒楼,茶馆,柳巷,当铺等等,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云集于此。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施婳背着竹篓,牵起谢翎走在路上,有些铺子已经开门了,路上也隐约可见行人来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施婳清了清嗓子,扬声喊道:“卖花嘞!” 孩童声音清脆,就仿佛冻过一夜的梨似的,脆生生的,口齿清晰,吆喝起来,声音在中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感,谢翎直觉这吆喝声与旁的摊贩不同,但是不同之处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很好听,像像唱戏那样! 施婳喊了两声,感觉到谢翎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便疑惑看过去,道:“怎么了?” 谢翎指了指自己,小声道:“我也要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 23 章 第23章 谢翎想学,施婳便停下来教他,如何提气,如何开腔,如何转音,都一一仔细说清楚了,一边教,一边喊上一嗓子,谢翎听罢,自觉掌握了技巧,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道:“我懂了。” 施婳狐疑:“真懂了?” 谢翎答道:“真的,不信你听听。” 他说着,便学着施婳那样喊:“卖花嘞!” 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转音更是没有,但是胜在音质清脆,足够响亮,一声吼出去,半条街是听到了,施婳顿时扑哧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她听到了另一个笑声,就在头顶响起,施婳立即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半开的窗扇旁,站着一个青年,正低头看着他们。 方才笑的人大约就是他了,施婳见了,也并不窘迫,冲他一笑,反而落落大方道:“叫这位公子见笑了,可是打扰到您了?我们这就离开。” 那青年听罢,摆了摆手,笑吟吟道:“无妨,小孩儿,你们卖的是什么花?” 施婳转过身来,好让他看清楚背上的竹篓,答道:“是梅花,公子可要买上一两枝?若是用水盛着,能放好几日呢,香气也好闻的很。” 青年闻言,爽快道:“好,你的花我全要了。” 施婳怔了一下,却听那青年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你答不答应。” 施婳很快回过神来,并没有露出喜色,只是谨慎道:“请公子道来。” 青年道:“你再喊一声给我听听。” 施婳没明白这意思,有点发蒙:“喊什么?” 青年悠悠道:“卖花嘞。” 竟是学着她那一声喊出来的,施婳恍然大悟,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定了定神,道:“原来是这一句,请公子听好了。” 她说着,便沉住气,开口喊了一声:“卖花嘞!” 声音清脆,又夹着几分女童的柔和,调子优美绵长,在清晨寂静的街道间传开去,好似歌声一般,十分好听。 那青年笑了,抚掌赞道:“好!” 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着青色衣帽的少年小厮下来,给了施婳一个锦袋,把那些梅花抱走了,施婳掂了掂袋子,心中有了数,叫住那小厮道:“小哥哥等一等,这钱多了。” 那小厮还没说话,楼上那青年又出来了,声音带笑道:“多出来的便送你了,小孩儿,你以后若是要卖花,可以来这一带,想买的人多着呢。” 施婳点点头,认真向他道了谢,拉起谢翎的手,背着空竹篓沿街远去了。 没多久,房门被敲响了,那少年小厮进来,怀里抱着满满的花枝,霎时间冷香盈满了房间,他道:“公子,这花要插起来么?” 青年听了,道:“插起来吧。” 小厮在屋角找了一个天青色柳叶瓶,把梅花都插上了,才道:“公子平日里不爱这些花花草草的,怎么今日想起来买了?” 青年慢悠悠地道:“不是看着挺美的么?” 他说着,又叮嘱道:“若那小孩下回还来,你不必知会我,买下便是了。” 小厮心里犯嘀咕,也不知他家公子又撞的哪门子邪了,但是嘴里仍旧是答应下来了。 话说施婳和谢翎回了医馆,天还未全亮,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想是林寒水与林老大夫还未起,施婳问谢翎道:“你今早是如何起的?竟然没有惊动寒水?” 谢翎老老实实地答道:“我让他睡里边,我靠外边睡了,到时候若惊动了他,就说我要起夜,他自然就不会怀疑。” 这还连后路都想清楚了,可见是认真筹划过的,施婳心中好笑,又道:“你现在若回去睡,恐怕要惊动他,到时又如何解释?” 谢翎答道:“我若跟着你去,回来时必然与你一起,就不回房睡了,在你这里挤一挤。” 施婳故作生气道:“你就不担心惹恼了我,我把你赶出来吹风?” 谢翎却道:“那我就站在你房门口吹。” 这是拿准了她没办法,施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只能敲他的额头,道:“进来吧。” 谢翎立刻高兴起来,一溜烟跟了进去,施婳把那锦袋往桌上一倒,霎时间银色的小珠子洒了开来,谢翎睁圆了眼,道:“这是银子?” 施婳一开始也被那一片银色晃花了眼,自打她重生以来这么久,她都快忘了银子长什么样了,冷不丁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多,也惊了一跳,但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那些都是碎银,状若珠子,看起来虽然多,但是实际上每一粒只有半两左右。 尽管如此,这么多也实在是一笔大钱了,那青年出手好大方,施婳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么多碎银,大概有五两之多! 五两,足够一户普通的农庄人家过一年半载了,施婳心里盘算着,反倒是谢翎皱起眉头来,看着那些碎银子不说话。 施婳见状,不由好奇道:“怎么了?你不高兴么?” 谢翎却思索着道:“阿九,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银子?” 施婳随口道:“不是买了我们的花么?” 谢翎摇摇头,道:“这么多钱,能买好多花了吧?” 施婳的动作略微一停,她将那些银珠子都收起来,仔细放妥当,才道:“是,他吃大亏了。” 谢翎想了想,对施婳道:“阿九,明天我们不去城西卖花了吧?” 施婳转过身来,看着他,点点头,道:“好,就不去城西了,我们依旧去东市。” 果然,自第二日起,他们就再也没有去过城西,两个人一起的话,摘花便快了许多,那路他们也走得熟了,基本上半个多时辰,施婳和谢翎就能把花全部卖完,回医馆时,天才蒙蒙亮,是以林家人一直都不知道此事。 偶尔也有花卖不出去的时候,两人便会去城南转一转,也能卖出去。 最惊险的是有一回,施婳正站在竹篓后头,却听谢翎扯了扯她,低声道:“蹲下!” 施婳虽然不明白,但还是蹲下了,两人就这么挤在竹篓后头,繁杂的花枝将他们的身形掩盖住,旁边紧挨着还有摊贩,施婳小声道:“怎么了?” 谢翎答道:“我看见林伯母了。” 闻言,施婳心里一跳,小心地从花枝间隙里头偷眼看,果然见到林家娘子挎着个竹篮,在人群里挤过去,不由吐出一口气,幸好谢翎眼尖。 最后两人怕被林家娘子看到,背起竹篓一溜烟跑了,到了城南几户常买花的人家宅子侧门转了转,花就卖出去了。 自此以后,施婳和谢翎便愈发小心起来,便是卖花,也只捡街角站着,一有不对就准备跑,生怕被林家娘子发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那几株梅花树快被摘秃了的时候,施婳也已经攒了不少钱,她去了东市一趟,给谢翎买了几本书回来,还有笔墨纸砚等一应物事,谢翎没事的时候,就继续练字。 如今施婳不许他照自己的字迹抄了,一定要按照字帖来,字帖是她精心挑选过的,谢翎还有些不满意,说没施婳写的好看,被她训了几句,心中虽然还不服气,但是他并不敢真的惹施婳生气,老实了许多。 谢翎学习的事情没法遮掩,林家人很快就知道了,林老大夫摸着胡子,很是赞许,拿着谢翎练过的字,左看右看,十分满意,还道,若是日后他看诊,就让谢翎来记方子。 林寒水也把自己读过的书都寻了出来,全部贡献给谢翎,他反正是不需要考功名的,学堂早就不去了,这些书放在那里也是积尘,倒不如给谢翎看,还省了施婳一笔钱。 果然不出施婳所料,林家娘子道:“若谢翎来年入学堂,我们倒是可以为他帮衬一二。” 施婳连忙婉拒了,道:“伯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去打听过了,城西有一家义塾可以去上,到时候给先生送一些束脩便是,不须多大的花费。” 林家娘子又道:“即使如此,那笔墨纸砚总是一笔大开销,你们如何应付得来?” 施婳笑道:“我们不是每月有一贯钱的工钱么?足够用了。” 她语气坚持,林家娘子说她不过,便只得道:“那日后你们若有难处,千万要与我们说才是,你们开口,自然没有不帮的,我把你们当成寒水的亲手足看待一般,有事就说,莫要见外。” 她说的乃是肺腑之言,施婳心中很是感动,道:“伯母一家的恩情,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林家娘子一哂,嗔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来,都先吃饭罢。” 一行人便收拾碗筷,正在这时,却听门前传来辚辚的车轴声,停在医馆门口,林寒水突然跳起来,道:“可是爹回来了?” 他说完便兴奋地跑出门去,林家娘子和林老大夫也甚是惊喜,林家娘子擦了擦手,神色难掩激动地道:“前阵子收到信,说是这几日到,恐怕真是回来了,我也去看看。” 施婳和谢翎对视了一眼,跟在林老大夫的身后一起去了前堂,见着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手搭在林寒水的肩头,正笑着与他说话,回头见了林老大夫,笑着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 24 章 第24章 对于林不泊的归来,林老大夫十分高兴,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路上可还顺利?” 林不泊答道:“一切都好,就是北边儿太冷了,路上下了一阵雪,我还道赶不及过年了,幸好这几日放晴,紧赶慢赶,总算到了。” 他说着,又注意到施婳和谢翎两人,不由道:“这两位是” 林寒水连忙解释了几句,林不泊看上去是个和善的性子,听了便连声道:“好好,咱们医馆可缺人很久了,寒水也有个同伴玩,省得日后变成一个木楞子。” 林不泊是去购买药材的,这一去一回就是四个月之久,但是药材总算买回来了,指挥着随同的伙计,一家子人都出动,搬的搬,抬的抬,等弄妥当之后,晚饭时间已过了。 幸好林家娘子把菜饭都热过一遍,大伙儿就着吃罢,施婳和谢翎几人帮着林家娘子收拾碗筷,林寒水一边忙,一边问他爹路上的事情。 林不泊摆了摆手,道:“下回不能再去了,起码这个时间不能去,北方太冷了,半路上还能看到流民,商队都不敢走大路,更别说我们这些赶路的了,当真是哪里偏僻往哪儿走,好容易到了怀州,已是十月下旬了,怀州已下起了雪,早上起来,牛蹄子都快要冻住了。” 林寒水纳罕道:“路上还有流民?” 林不泊叹了一口气,道:“都是临茂和青江那一代的,不是大旱么?去的时候,路上皆是流民,不敢从官道走,捡小路去,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两个月之久,回来时倒是不见了。” 林寒水不解:“怎么了?” 林不泊苦笑一声:“回来时已是十一二月时候了,大雪不断,哪里还有流民?” 要么冻死,要么饿死了,施婳把筷子放进竹篮中,心里默默地想,要不是他们这回选择了南方,恐怕如今还不知在哪里苦苦挣扎,又或者已被淹没在大雪之中了。 众人唏嘘不已,谢翎忍不住往施婳身边靠了靠,林家娘子收拾好碗筷,又沏了热茶来,一家人便围在火炉旁,听林不泊说路上的见闻。 直至深夜时分,林寒水和谢翎都泛起了困,这才各自散去,施婳拉着睡眼惺忪的谢翎去了后院,正在这时,谢翎揉了揉眼睛,道:“下雪了。” 片片雪花漫天飘舞着洒落下来,如同花瓣一般,纷纷扬扬,在暖黄的烛光中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 林寒水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站在门廊下,道:“好漂亮,这是一场大雪,明天可有的玩了。” 施婳望着暗沉的天空,夜色下,无边无际的都是鹅毛大雪,争先恐后地扑向大地的怀抱,将整个世界都覆盖成一片白色。 年关将近了。 十二月又称腊月,随着一场大雪下来,年味渐浓,不时能听到鞭炮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靠近年关的原因,医馆也渐渐清冷下来,人们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概觉得过年来医馆不吉利罢。 悬壶堂一天到晚也没几个病人来看诊,也没人抓药,林寒水也不知去哪里了,施婳和谢翎守着火炉边,林不泊见了,便笑:“你们两个小娃娃,怎么比老人家还不爱动,既没有病人,就出去玩罢,外头下了雪,好玩着呢。” 施婳不太想玩,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在火炉边坐着暖和些,她看了谢翎一眼,却见谢翎虽然也没动静的,但是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头带着几分跃跃欲试,也不知忍了多久了。 施婳好笑之余,对他道:“你想去就去,莫靠近河边。” 谢翎犹豫了一会,还是摇摇头,不肯去,施婳见了,便收起书册,起身道:“好吧,你既然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听了这话,谢翎连忙站起身来,拉住她道:“我与你同去。” 施婳由他拉着,两人一起出门,然后站在门廊下大眼瞪小眼,施婳道:“你想去哪儿?” 谢翎摇摇头,道:“你呢?” 施婳想了想,目光扫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儿,舔着根糖葫芦从门前过,小小的脸上满是欢欣愉悦,十分满足,遂道:“我们去东市玩吧。” 谢翎自然答应下来,两人便一齐往城东走,年关近在眼前,东市热闹得很,到处都是行人,街道两旁都是摊贩,挨挨挤挤,卖各色瓜子零嘴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小孩儿玩具的,各式各样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嘈嘈杂杂,热闹非凡。 施婳好容易找到了被挤在街角的糖葫芦小贩,掏钱买了一根,递给谢翎道:“你吃。” 谢翎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有点惊讶,他看着那红彤彤的糖葫芦,道:“给我吃么?” 得到施婳的肯定之后,他才伸手接了,小心地举着,看起来有点难得的傻愣感,谢翎拿着那糖葫芦,也不吃,一手牵着施婳,把举着糖葫芦的手放在身前,避开来往拥挤的行人,生怕被挤掉了。 两人逛了一圈,看了戏法表演,还听了茶馆说书,一个下午转眼就过了,都玩得十分尽兴,正欲离开时,施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谢翎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点东西就回来。” 谢翎问道:“买什么?” 施婳指了指对面的糕点店,道:“我想起寒水和爷爷喜欢吃云片糕,人太多了,你就在这里等我。” 谢翎这回没有执意要跟着去,应了一声,又道:“那你快些回来,小心些。” 施婳点头去了,那家糕点铺子生意很是红火,熙熙攘攘都是人,大多还是成年人,施婳一个小女娃挤在里头,好似一根小豆丁似的,发绳都差点被挤掉了。 好容易买到了云片糕,施婳又费力从人群中挤出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跑开了,等她回到之前的地方时,谢翎还等在那里,只是手中的糖葫芦已没有了,施婳随口道:“糖葫芦吃了?” 谢翎轻描淡写道:“吃了。” 先前怎么样也不肯吃,宝贝得跟要收藏起来似的,怎么就这一会功夫给吃光了,施婳心中狐疑,道:“全吃了?” 谢翎唔了一声,施婳道:“抬起脸来,低头做什么?找钱么?” 谢翎只得慢慢抬起头,脸上赫然三道血印子,衣襟口也扯破了些,像是跟人搏斗过一回似的,施婳哭笑不得地道:“怎么我就去了这一会,你就跟人打了一架?” 谢翎闷闷地道:“是他们先动的手。” 施婳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道:“他们?谁?” 谢翎顿了顿,才答道:“是苏府的人” 听了这句,施婳不由皱起眉来,道:“是苏妙儿?” 会上手挠人的,她认识的也就一个苏妙儿了,谢翎点点头,道:“她挤掉了我的糖葫芦,不但不道歉,还骂我们,我一时没忍住,就打了她一下” 他避重就轻,没说他那一耳光可重,毕竟在医馆做活久了,每日捣药磨药的,几个月下来,手劲比一般孩童都大许多,一巴掌甩过去,那苏妙儿都被打懵了,隔了好一阵才嚎啕大哭起来,她是带着奶娘和丫鬟的,谢翎不及逃走,就被按住,苏妙儿冲上来挠了一把,登时见了血。 谢翎气得不行,又见那糖葫芦在她们脚下被踩得稀烂,立时大怒,拼命挣扎,像是发了疯一般,两眼都气红了,仇恨地盯着苏妙儿看,那奶娘和丫鬟竟然按不住他,几乎要被挣脱开来,苏妙儿看得心中害怕,生怕又挨上一耳光,连连后退,叫那奶娘抱着她走了。 糖葫芦是不能吃了,裹着糖浆的山楂都破了,上头沾满了泥泞,吹也吹不掉,竹签儿也断了,谢翎心里有些难过,这种难过一直持续到了晚上,闷闷不乐,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是施婳还是看出来了。 在大多数时候,谢翎是一个异常懂事的孩子,他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无论是高兴或者不高兴,除非是实在忍不住,否则大多数时候,施婳要从他的眼神中,才能判断出他的想法。 一顿晚饭吃得没滋没味,谢翎帮着收拾了碗筷,施婳轻轻扯了他一下,小声道:“别不高兴了,我明日再给你买一根新的糖葫芦。” 谢翎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为糖葫芦不高兴。” 那就是因为苏妙儿了,又或者是因为整个苏府,施婳心头了然,自打那件事之后,苏府大概就是谢翎的心头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如今的力量太小了,于苏府来说,就是蜉蝣和大树之间的区别。 谢翎不开心,施婳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大过年的,还犯不着为那些人扰了自己的心情,遂道:“明日若是空闲,我们还去玩。” 听了这话,谢翎果然精神了几分,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这是高兴了,他点点头,应道:“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 25 章 第25章 第二日,医馆愈发清冷了,从早上到中午开始,就没有病人上门看诊,就连抓药的都没有了,林老大夫索性给施婳和谢翎放了假,道:“去玩罢,寒水早不知去哪儿疯了,你们也去,每年都是这样,年前没有事情可做的,别拘着自己。” 施婳道了谢,便拉着谢翎出门去了,去了东市,直奔街角的小摊,买了一大卷红纸,花了不少钱,谢翎看得都有点肉疼,但见施婳似乎并不在意,也就放下了,于他来说,阿九喜欢就好,再多的钱都是舍得的。 买了红纸以后,又请摊贩帮忙裁了,路过文玩店时,进去买了一枝狼毫,不是平常写的那种,而是大一号的狼毫笔,谢翎看了看,对施婳道:“阿九,这是要写对联么?” 施婳应道:“对,我们去街头卖对联去。” 如今已是十二月十七八了,再过几日就是小年,眼看年关也不远了,但是大多数人家的对联还未揭下来,施婳逛了两日东市,也没见到卖对联的,便觉得这是一个赚钱的机会,当机立断,拉着谢翎来了。 两人在入市口的位置,勉强占了一个摊位,笔墨纸砚都摆好,两个小娃娃做这事情,不免引起了来往行人的注意,甚至有好事人围过来看,道:“小孩儿,你们是要卖对联么?现在贴对联还早着哩。” 施婳笑笑,取了一张红纸用镇纸压住,道:“大叔说的是,所以现在买对联便宜着呢,等过几日,价钱就贵啦。” 那大叔听了,一想也是这个理,不免顺着话头问道:“你们这对联怎么卖?” 施婳道:“今日开张,只卖二十文一副。” 那大叔调侃道:“难不成明日就不同了?” 施婳不答,但笑不语,那大叔便道:“好,既是如此,你们若写得好,我就买两副回去贴上,只当给你们捧场了。” 施婳应下,让谢翎磨墨,大叔看了半天,还不见大人来,道:“你家大人呢?写对联的人还不来么?” 施婳舔了舔狼毫尖儿,头也不抬地答道:“写对联的人是我,没有大人。” 大叔一听,顿时懵了,眼看着施婳要下笔,急忙阻止道:“哎等等!” 这一笔已经下了,哪里有半途停下的道理?浓黑的墨在大红纸上划出一道漂亮饱满的弧线,大叔哎了几声,没阻止成,不由大是叹气,他也是疏忽了,没注意就这两个小孩儿在,还以为是有大人来写的,这才说要买对联,两个八九岁的小娃娃,能写出什么字儿来?他家那小子如今都十二了,学堂去了两年,写的一手字也还跟狗刨似的呢。 这么想着,大叔心里一阵后悔,安慰自己,二十文就二十文,只当扔进水里听个响儿算了,便守在摊前,不太抱希望地看着施婳下笔。 他仔细端详着,第一个字看起来还挺端正,大概是运气好,正这样想着,却见一旁磨墨的小孩儿抬起头来,对他道:“大叔不要担心,若是写的不好,我们不收您的钱就是。” 这话说的自信满满,大叔却没搭理,他惊奇地看着施婳动笔,那笔当真像是自己长了眼睛似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极其漂亮的,一个个字写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浓浓的墨衬着那大红纸,看上去喜庆无比,每个字大小就仿佛用尺子量过,一丝不差,便是看不懂字的人都觉得那字写得好。 因着这一阵子,已有不少旁观的人了,一张对联写下来,甚至有人喝彩,大声叫好。 最后一笔落下,施婳搁下狼毫,笑着念道:“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大叔看看,可觉得还好?” 大叔见了,哪里有不满意的,越看越高兴,高声道:“好!写得好,再替我写两对。” 施婳自然答应,旁边也有人询价,二十文一副对联,自然是不贵,放在往年,都是三四十文往上,甚至更贵,如今二十文就能买,傻子才不买。 施婳写了一下午,手都酸了,但是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两个小孩儿写对联,远远比其他人更有噱头,也更引得旁人争相来看,人都有从众心理,看到大伙儿都掏钱买,自觉不能吃了亏,一来二去,生意就多了,他们这摊前人头攒动,黑压压全是一片脑袋瓜子凑在一处,好不壮观。 到了暮色四临,实在看不见了,两人才收了摊,还有人没买到,不死心地问他们:“小孩儿,明日还来不来?” 施婳笑着整理物什,脆生生答道:“还来,依旧在这里。” 人群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开,施婳和谢翎两人收摊回了城北,还没到晚饭时候,他们便一头钻进了房间,关上了门,谢翎把装钱的袋子往桌上一倒,只听叮里哐啷一阵乱响,满桌子都是铜板,足足有好几百个。 最后两人凑在窗下,数了一阵,一共有四百八十个铜板,换算成银两的话,这里都快半两了,是他们在医馆半个月的工钱! 施婳颇有些遗憾,道:“可惜只有年前这一阵子,不过,也足够了,我们赚了钱,明年就送你去学堂。” 她说着,又把铜板收起来,和以前卖花赚的钱放在一起,藏在床铺的夹缝里头,这个地方只有她和谢翎知道,轻易不会丢的。 到了晚饭时候,林寒水才踏着夜色回来,一身寒气,精神气却很足,想是玩了一天,林家娘子摆好碗筷,招呼吃饭,一众人吃过之后,沏茶上来,林不泊才问林寒水道:“今日去哪里玩了?” 林寒水答道:“和几个同窗爬山去了妙空寺,山上的积雪半点儿没化,好玩得很。” 林不泊又问谢翎和施婳,去哪儿玩,玩得高不高兴,谢翎唔唔点头,只说高兴。 施婳问了医馆今日的情况,林老大夫摸着胡子笑道:“清闲了一日,倒有些不习惯了。” 看来医馆果然没有生意做,施婳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明日还能去东市一趟。 两人第二日果然又去了东市,哪知一到市口,却发现他们原本那个摊位被人家占了去,施婳倒是没说什么,两人一路找过去,只在最后的街角找到了一个空位,依旧摆好笔墨纸砚,等着生意上门。 不出多时,果然有人寻过来了,大概是昨日没买到的客人,点名要了两副对联,施婳却道:“今日的对联要二十五文一副,客人还要么?” 那人一听,纳罕道:“怎么一日不见,就涨了五文钱了?” 施婳笑道:“昨日是生意开张,只需二十文。” 那人听了,抬脚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施婳也不留他,放下狼毫依旧坐下,对上谢翎的眼神,以为他在忧心,遂以眼神安抚。 没多久,又有不少人来询价,施婳没有把话说死,只说“今日的对联二十五文一副”。 二十五文一副也不算贵,大多数人都掏得起这个钱,一年才买一次呢,图个吉利喜庆,很快,他们的摊位前又挤满了人,有的就算不买,也要凑过来看个热闹。 正在施婳埋头苦写的时候,她依稀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个惊诧的声音:“婳儿?谢翎?” 骤然听到这个称呼,施婳手又是一抖,好好的一捺岔了一笔,长出了尾巴,这张写坏了,她心中遗憾,把写错的纸揉了,静立片刻,方才那种颤栗的恐惧感渐渐消散。 施婳这才抬起头来,果然见林寒水站在人群后,踮着脚尖往这边看来,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打搅了施婳,面上不免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施婳冲他招了招手,他便奋力地从人群中挤过来,谢翎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但是他的情绪很内敛,除了施婳,几乎没有人看得出来,更别说林寒水了。 林寒水万万没想到施婳和谢翎会在东市卖对联,他今日本是来逛逛的,见着二人,遂起了兴,也参与进来,只是他的字不大好看,也就是帮着收一收钱,铺纸磨墨的活儿轮不上他,谢翎都打点得妥妥帖帖的。 这么一日下来,三人都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医馆时,已是上灯时分,林寒水喊了一日,嗓子有些疼了,话都说不出来,林老大夫随口问了几句,他便把事情和盘托出了,林老大夫一听,低声叮嘱了几句,林寒水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到了晚饭后,施婳和谢翎两人照例点钱,今日赚的比昨日还多些,谢翎叫了林寒水过来,施婳将其中一堆推给他,道:“这是给你的。” 林寒水见了便笑,拒绝道:“不必了,我只是凑一凑热闹罢了,怎么还能分你们的钱?” 施婳却道:“便是凑热闹,也是帮了我们大忙的,哪有要你白做工的道理?” 林寒水不肯拿,不及他们阻拦,便溜出门去,扒在门框旁朝他们笑道:“我做兄长的,不说照拂你们,如今还要分你们的钱,叫我爹娘和爷爷知道了,少不得要揭我一层皮下来,你们可千万别叫我难做了,我还想囫囵个儿过年呢。” 他说完,便笑着跑了,施婳拿他无法,只得作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