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尽》 正文 第一章 启 泊川上的大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了许多,呼啸的狂风扯着漫天大颗的雪粒,打在脸上的刺痛不输荒漠中尘暴起时的黄沙。 大雪里有一颗黑点正在快速向着有火光的营帐移动,来人直到营帐门口才急急勒住胯一下的黑马,他在黑马扬起长蹄的一瞬间翻身下马,不只从何处冒出几个全身裹得只剩眼睛的士卒迅速拉住了黑马。 “主君。” 这个从马上下来,被叫做主君的男人点了点头,掀开帐帘阔步走了进去。他脱下身上厚厚的狼皮大氅,只剩下了贴身的骑装穿在颀长但不瘦弱的身体上。 “主君,请过目。”一旁的侍奴躬着腰递上一卷竹简,细绳捆着规制相同排列有序的竹片。 那是南边来的东西。 “什么时候的事情?”主君接下竹简,抖开来一边看一边喝下暖身的红姜马奶。 “泊川雪大,信使滞后了几日,大约半个月前的事情。”递上竹简的侍奴低着头,恭敬地说道。 主君不再搭话,对着竹简沉默良久后,将它搁置在了案几上。 世上没有不死的英雄,神武皇帝也一样,哪怕古逐月三个字念出来都让人感觉被一柄长刀直指眉心。 这些年一直被人唤作主君,尉迟然都快忘了,曾经有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把自己放在膝头,看着遥遥无际的远方告诉他:“父君送你个小字可好?南边的孩子都有个小字的,来生,来生怎么样?” 那时他不懂父君的意思,渐渐成长后,尉迟然无数次偷溜到边境的说书馆里,听到惊堂木响起后,说书人缓缓道来那段被称作焚星乱世的灿烂岁月。 英雄从草莽发家,王侯从马背上被拉下,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敢拿起刀,你就能在这世上为自己争一条不一样的路。 模糊不清的往事如同他手里茶杯中的茶叶,缓缓沉下。 他无心关怀那些死在史书页间的陈年旧事,已经被奉为主君的尉迟然,只想从说书先生天花乱坠的添油加醋之后,抽丝剥茧一窥父君当年的身影。 听多了就倦了,故事里的尉迟醒,威严如山英勇盖世。但镜花水月的滋味太过浓重,反而丢失了史册间白纸黑字的沉重感和真实感。 “主君?”一旁的侍奴小心翼翼地唤道。 尉迟然回过神,转头看着旁边的侍奴,侍奴继续说道:“今日是文敬大君身入泊川的日子,陆侯求见三次,请奏追谥大君。” 尉迟然知道陆征的厉害,他随自己的父亲从南边全身而退,又跟随他征战多年。 其实尉迟然没有追谥自己的父君,不是因为旁人议论所说的,厌恶中原繁琐礼节,而是他至今还没能相信。 没能相信照耀史册如不灭星辰的神话,会跟时节后落败的花朵一样枯萎死去。 尉迟然提起笔,身后的侍奴将毛领的披风披在他的肩头,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伴随着几下炭火的爆裂声,帐外的暴风雪不减半分。 因为太阳落下了。 昭。 短短一字被刻在玄色的石碑上,矗立于泊川草原的最高点,如同伦萨和天母在守望着这些生长于马背牧场的子民们。 与此同时,朔州第二十六辖城的某个深谷中,高大的王陵在青铜齿轮的转动间沉入大山腹地。王陵里沉睡的,是被人景仰半生畏惧半生,传唱一生铭记一生的神武皇帝古月逐。 四周的居民四处传言山谷中传来雷鸣之声,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从天而降,王陵所在的山谷淤积了大量雨水,一个天湖出现在了深山之中。 是天意还是人为,后人无从得知,工匠和最后的死臣一起陪着这位名动四方的皇帝长眠于此。湖深水静,一如威严的长史,任何人的一生投进去,砸出片刻水花后就又归于平静。 大寒的时候,尉迟然见到了一个人,他从满目飞雪里走来,狂风掀起他的斗篷,积雪没过他的膝盖。但他依旧不停不休地往尉迟然的大营走来。 弓箭手搭上弓,将冰冷的箭矢对准了这个在天地间显得无比单薄的男人。尉迟然匆匆赶来,呵斥了不明就里的守卫们,他走过去,将那个男人迎接了过来。 男人脱下自己斗篷,露出了年轻俊美的面容:“胡勒王见信。”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跪下去,双手捧着递给尉迟然。尉迟然看着这封封面上只字未写的信,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钦达天给您父君的”男人说。 冰冷的温度透过信封传到了尉迟然的掌心,里面像是一段树枝,但触感之坚硬又像是一块石头。 “文敬大君一生光明磊落,”男人说,“受天下人景仰,无奈为我一门所累。钦达天会在余下的岁月里一直倾全力庇佑泊川。” 尉迟然抬头望向西边,狂风席卷着雪花,目光无法越过百米,但他知道,有双眼睛在看着这里。 远在西方云巅的成群宫殿里,一扇大门缓缓打开,织羽的长袍远远地拖在走出来的那个人身后,她走到中庭的树下,转过头眺望着门外。 中庭上有道天光直直地照下来,冷白色的光萦绕在枯死的树枝上,冰雪封冻了它的每一处,但它还是像活着时一样地伫立着。 遗世独立在山巅,与长久的孤独和寒冷相伴。 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树下那个人的头冠上,眉眼上,肩头上,她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但又不知道到底缺了什么。 故事行至将休,一代代的传奇和英杰将铺天盖地地将这段荡气回肠的过往尽埋于此。 但故事的开端在哪里呢? 是寒风料峭的永定八年?还是春深草绿的永定二十四年? 重锁落在皇城里那座玄色磐石砌成的宫殿门上,白发黑衣的人默默走远,他无数次回来缅怀,无数次回来哀悼,把人们都忘记的或者憎恨的,深深刻在脑海里。 只要他还记得,那个固执但赤诚的人,就还活着。 斗转星移,万般过尽,千百年光阴如指缝中细沙流走,星尘神殿里的看客才终于勘透了漫天诸神为何垂下眼帘,悲戚地望着这人世间—— ——天命,不可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一 永定二十四年 浩浩荡荡的行伍抵达南行宫。以往的南行宫围猎只是皇家的表演,但这次,成为了全天下的朝圣。 远在西南朔州的信徒,虽然隔着横断的天险和高不可攀的山脉,他们都追随着天子圣驾,赶赴到南行宫的外围。冀州的茫茫戈壁和青州的太古森林,这样吃人的魔域,也成了朝圣路上的考验,而不是曾经人人敬而远之的死路。 缘只为星算一脉正真的掌派人,会在围猎当天出现在那个南行宫外围并不能看见的高台上。 数十只海东青从靖和王朝的皇城出发,振翅飞向更为广袤遥远的土地,每一只停下来,就有一位德望非常的老人接过信卷,当他们看清信卷上的文字后,浑浊的眼泪从他们皱纹密布的脸上滑落,他们笑了起来,像是看见了点燃四荒的火种。 由他们带头,无数人加入了这场举世罕见的朝圣,信徒们的脚印走过了数千万年无人涉足的蛮荒之地,他们只为了能赶上镜尊位现世。 宁还卿骑在马背上看着浅滩里倒映着的残阳,这匹纯黑色的良驹四足踏在不足没过蹄子的河水里,它低头啃着河边的青草,长尾时不时扫动一下。 它很惬意很放松,但只要它的主人收紧缰绳,它就会一往无前地朝着主人所示的方向奔去,追风逐箭,势不可挡。 “陛下还是没见您?”宁还卿问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一袭绛色的长袍,腰上一根赤金色的带子,别着一枚通体透绿的玉佩。玉佩镂空雕花,天然的纹路和精湛的雕工互相完善,成就了这件举世无双的至珍之宝。 “没有。”少年恭敬地回答,“学生谨遵老师的教诲,从未在父帝面前提及容家家主的相关事宜,但” 少年的话没说完,剩下的内容宁还卿不用听也知道是些什么了。 “承明。”宁还卿唤了他的小字。 少年又惊又喜,连忙在马上对着自己的老师行礼:“自本王继太子之位承亲王之爵以来,再不能听见老师唤本王一声承明,实在是遗憾。” 宁还卿看着他的头顶,笑了笑,随即收起了笑意回礼:“是臣僭越,太子恕罪。” 李璟双手托着宁还卿行礼的手,扶直了他:“老师有话可以直言,你我先是师徒,再是君臣。” “殿下,”宁还卿直起身,偏头看着不远处的南行宫,“您认为,治国者,何以为重?” “民心。”李璟想也不想就回答,“得民心,天下尽收囊中,失民心,身局高位也不过累卵之势。” 宁还卿没有对他的话做出评价,李璟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南行宫。威严的皇家建筑像只巨兽一般盘踞在那片平地的中央,四周的山峦拔地而起将它环抱其中。 “您是指?”李璟欲言又止。 宁还卿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天机,不可妄议。” 李璟愣了片刻,反应了过来,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宁还卿弯下腰:“老师教导之恩,学生不敢忘记,来日家国大任尽在我一人之肩时,还望老师能为我指出治国明路。学生定然给出十二万分的信任和一切能够交予老师的权力。” 宁还卿夹了下马腹,黑马抬起头,朝着浅滩里的残阳走过去:“臣记下了。” “太子只需记得,这天下能称为你的敌人的人,只有想动摇你身上所承载民心之人。”宁还卿说,“什么都可以不争,唯独民心除外。” “可镜尊位她”太子抖了抖手里的缰绳,跟着宁还卿,“星算一脉从未涉及政事,将容家放在国政对立面,前朝更是从未有过。” 千万人敬仰的镜尊位,百年来只要被提及,被想起,人们一定就会心怀尊崇的名字。 资质到底是什么?她给了世人一个最准确的答案,从降生那天开始,星算就像是专门为她设立的门派。算王朝更迭,算凡人爱恨,只要她起卦,卦象所示就一定是未来事物的发展方向。 容家千百年掌星尘神殿的荣耀,在她的时代走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匹夫无罪,”宁还卿说,“怀璧其罪。” “罪?”李璟有点惶恐,这世上还有人敢说镜尊位是罪,“学生愚钝。” 宁还卿叹了口气:“前人不质疑,不敢质疑的事,未必就是正确的。太子,未来是还未到来的事,还有无限更改的可能,结果摆在眼前,还有何人会在意过程?” “星算一脉虽不干政,但对政事的影响,已经超过了先主开国时所设上限。” 李璟沉思了片刻后开口:“本王如何不知,但星算的信徒,散之是满天星辰照耀长空,聚之是燎原野火焚尽草木。” 阵阵微风带起四周树叶沙沙作响,李璟带着叹息的话语随着风轻飘飘地散落在旷野之中:“君主和镜尊位,让普天子民做选择,老师觉得他们会选谁?” “会选,从不出错的那一个。”宁还卿回答道。 他对着李璟一拜,清风撩动他的发丝。 不远处的山林里升出几率轻烟,顺着风向蜿蜒出去。李璟双手托起宁还卿的手臂:“老师心怀苍生,胸襟广阔,智谋了得,学生愿一生追随,一声谨奉。” 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星尘神殿由这样的玄色磐石堆砌而成,殿内没有光源。随着正轴大道上那个人行走的步伐,玄石里浮现出了点点光芒萦绕在她的脚下。 每踏一步,穹顶上的星海就亮起一片,她从大殿门口走进来,走到演算台之上,漆黑的殿内被星辉温柔地照耀着,演算台下低着头颅的人影也显现了出来。 他们都披着黑色的长袍,长袍上的暗纹随着星光微闪而光芒流动,那个人走上演算台后,他们都抬起了头,将右手按在心口。 她叫容虚镜,辈分地位上来说有资格喊她大名的人,几乎都已经长眠地下了。 容虚镜拿起白玉牌,轻轻抛在演算台正中间的玄石棋盘上,清脆的碰撞声响起,棋盘的经纬绽放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一下照亮了容虚镜冰冷的这张脸。 纯白色的睫毛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扇动着,一双正蓝色的瞳孔盯着耀眼的棋盘,白色的发丝从兜帽里漏了几缕出来。 她把手里的长杖在地面上重重一点,棋盘的光芒退散下去,头上的穹顶却在这瞬间爆发出堪比白日的光芒。 光芒消散后,星辰在穹顶不断沿着自己的轨迹转动,殿内的一切都在星辉下清晰可见。台下的黑袍齐齐跪了下去:“天命所在。” “天命所在!”容虚镜的声音响彻大殿,冰冷的玄石一遍遍回响着她的声音。 回应她的,是黑袍们更为热烈的呼喊—— ——“天命所在!” 天命所在,虽万死而维其道;天命所在,倾四荒而成其业;天命所在,承其骨血而行其百十难路万重千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二 旭日于东升起,太辰皇帝的大帐就在东面,往来的婢子侍童脚步细碎但平稳,手上端的器具都举过头顶,表示对当朝天子的尊敬。 胡勒王的帐子在西边,着兽皮衣装的奴隶佝偻着身躯在各个帐间穿行,奴隶身份低微,进不去帐子,他们把茶水吃食端到帐门口,递给狼骑后就要毕恭毕敬地离开。 北面是阿律呼格勒的帐篷,年轻的贵族在帐子前饮酒作乐,倒是格外的祥和一片,只偶尔有几个婢子前来端茶倒水,擦汗扇风。 女人们都住在南行宫的南面—— ——这里才是南行宫的主殿所在。 跨马立刀的男人总爱打笑女人弱不禁风,更爱建造密不透风的墙壁,修砌挡住每一滴雨水的屋顶,把最华贵的地毯和最温暖的火炉都放在里面。让他们的妻女能在温暖的室内成长并且发胖。 围猎在秋季,今年日子选在了太辰皇帝生辰的月份,万过来朝的大场面史书唱本写过很多,但若是哪位书生秀才来南行宫看一眼,他必当感叹这盛大的场面。 浩浩荡荡的军队退开百里,将南行宫及其周边围在中心,各样装服的人穿梭在行宫中嬉笑打闹。王庭的帐营前除了他们本国的将士戍守,靖和王朝身披着荆棘困月图腾铠甲的金吾卫也在帐前巡逻。 陆麟臣站在霄门的城墙墙头,看着天际尽头与地面相接的地方,无数红到滴血的旗帜在那里飞扬,远远看去,虽只有指甲盖大小,但却足以动人心魄。 “在看什么?”宁还卿从城楼里走出来。 陆麟臣双手交叠躬身拜了下去:“老师。” 宁还卿走到他的身侧,顺着他刚刚看的方向望过去,陆麟臣直起身。 十八岁的少年副将已经长到了跟宁还卿一样的个头,单薄的身躯撑起这一身荣光无限的铠甲,散发出一种英雄初成的气概。 “老师来找学生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陆麟臣问道。 宁还卿负手看着天际,摇了摇头:“我本以为醒公子跟你在一处,我是来寻他的,他今日的课业又是错漏百出。” 陆麟臣忍住了面上的笑意,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这个学生真的不知道了,今日该我值守霄门,我早晨就来了,还没下城楼过。” “太子的功课呢?”陆麟臣计上心头,“太子的老师可检查了,不如先看太子的?” 宁还卿又好笑又好气地看了一眼陆麟臣:“你们什么时候才会不把太子推出来挡刀?” 陆麟臣有模有样地又一拜:“宁辅国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学生谨记。” “他逃避功课可以,”宁还卿严肃地说,“近日陛下心情不佳,让他一定记得不要私下见泊川来的任何人,要是有好事的人禀告了陛下,我也没法为他开脱。” “陛下他”陆麟臣欲言又止。 “我今日去军队外围放马,”宁还卿说,“周遭的山林里蹲踞了不少想一睹镜尊位真容的虔诚之人。” 陆麟臣低下头,不置可否也没发表任何评价,就像是听见了宁还卿跟他讲述中午吃了什么一样平常。 宁还卿看着他的头顶,目光沉了下去:“醒公子不在这里,我先回去了,晚上叫他来我帐子里一趟。” 说完他真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等脚步声渐渐难以听闻之后,陆麟臣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城楼下,发现宁还卿真的已经离开了。 “出来吧。”陆麟臣说。 城楼外围的墙角处钻出了另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头发用一根发带扎起来,簪了一根白玉粗雕的簪子在头上,眉似剑眼若星,薄薄的嘴唇勾起轻微的弧度。 陆麟臣对着他行礼:“醒公子。” 尉迟醒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过来扶起他:“老师最近怎么老提起容家家主?” “怕是要有大事发生。”陆麟臣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师是在试探我对镜尊位的态度。” 尉迟醒皱眉:“可,老师不是也没见过她吗?试探你的态度做什么?” “醒公子,”陆麟臣恨铁不成钢,“您什么时候上国政课的时候听一听老师讲的什么,就知道现在镜尊位的地位和陛下为什么一直在生气到底有什么联系了。” “什么联系?”尉迟醒问他。 “上一次星尘殿直接下白玉牌给陛下是四年前,”陆麟臣说,“陛下想加收青冀两州的税赋,放宽雷平宛三州的税赋,本是考虑到青冀接连十年大收,雷平宛深受洪灾之患的决定。白玉牌的逆字一出,皇令虽下,但各地百姓没有一个按令执行的。” “哪怕是即将要被减少税赋的地方,星尘神殿并未直言为何,但各地的百姓都心悦诚服。四年来,雷平宛又大收,青冀反而大旱,当初为平衡各地的新税令如果执行了,恐怕现在反倒要去青冀赈灾了。”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这不是好事吗?星算勘破天机,早一步为靖和筹谋。” “是好事。”陆麟臣点头,“但是,皇令和白玉牌,百姓更信白玉牌,就未必是好事了。” “有些事,就算是对的,也未必是好事。” “你们真复杂。”尉迟醒说。 陆麟臣看着天边的旗帜:“是啊,太复杂了,但生在这样的时代,只能看着英雄们搅动风云,政客们你争我斗。你看这场围猎,猎的是什么呢?” 尉迟醒没有回答,陆麟臣告诉了他自己心中的答案:“猎的是人心。” “醒公子,”陆麟臣单膝跪了下去。 正值放饭的时间点,城楼上的戍卫寥寥无几,两人站的地方正好清静,风把城墙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尉迟醒的衣摆也随之飞舞。 几缕发丝没被扎稳,也在尉迟醒的面前飞舞着:“天下兴亡最苦都是百姓,你有朝一日能回胡勒,不要忘了和臣的约定。” 尉迟醒托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扶起来:“我就算回去,也未必能登大位,你也看到了,我的资质也就这样。” “醒公子,”陆麟臣抬头看着他,“治国者未必需要资质,更看心性。” “陆征,”尉迟醒见他不起来,干脆退开半步,也半跪了下去,“约定我记得,但这样的话你切记不要再提起,这是靖和,你是靖和生养的金吾卫副将,你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要了你的命。我现在寄人篱下,但你不同,你是高高在上的副将,明日将星,你是要名垂青史的人。” “你我皆凡人,运势到了我自然顺势而为,运势不顺我只希望我的挚交能平步青云,不被我所拖累。” 陆麟臣从袖口摸出半块青碧色的玉佩:“我陆征,一生只为一人征战,苍山玉我十二岁就给了你。不论出身不论国别不论立场,只要你未成祸国之君,我,陆家最后的死臣,就不会放弃我的选择。” 尉迟醒叹了口气:“史官不记你一笔猪油蒙心就是你的大幸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三 南行宫里,陈总管让所有马童跪着把水盆举过头顶,时不时用鞭子抽打开始晃动的人:“醒公子的马草,是哪个不长眼的喂的,现在马驹子闹肚泻,死它一匹,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这南行宫。” 古逐月跪在地上,手臂已经开始发酸,但是他忍住了不晃动。这个总管,大可随意交一个人出去顶罪,但是他偏要惺惺作态在这里把所有人审问一番。 古逐月旁边的人突然被一脚踹倒,水盆翻滚在地,打了几个圈。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避开洒在地上的水。 “我看就是你!”陈总管尖着嗓子指着被他踢到在地的马童。 “不是,总管大人,不是我!”马童不顾被踢的疼痛,立即爬起来抱着总管的脚,“总管大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陈总管弯下腰抓着他的头发,“那你昨日鬼鬼祟祟到马棚里躲着做何事?” 马童脑海里划过昨日的情形,他只不过是太饿了,准备从马棚的侧面偷偷翻进厨房,偷点吃的:“没有,小奴真的没有。” “总管大人!”马童连连磕着头,“我该死,我是想去厨房偷东西吃,但我见到总管在厨房外,便立刻逃了。” 古逐月瞥了他一眼,心里暗自想着蠢货一个。 陈总管与门边的侍卫对了个眼神:“带下去。” “今日就到这里,这南行宫里的畜生都是宝,你们就是命丢了,也不能让它们有个好歹。”陈总管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散了,“都可记住了,如何行事才能保命。” 古逐月放下水盆,叩了个头后起身带着水盆离开。 “你,站住。”总管突然叫住了古逐月。 他转身双膝跪地叩头:“总管吩咐。” 总管走到他旁边,拉着他的手把他扶起来:“我看你少言寡语,是个好奴才,醒公子的马驹受苦也受惊了,你且带它去逐鹿林后的小溪边饮水吃草。” 古逐月顺势站了起来,依旧未抬头:“是。” 总管转身离开,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古逐月看在眼里但并未言语,他手里握着一个纸包,是刚刚总管塞给他的,他猜测多半是给马匹吃的解药。想来是刚刚那个马童看见了些什么,这总管才会想办法除了他。 下人的命不值钱,但却都在宗卷属录了卷,想随手除掉一个奴才,并不是他这个同为奴才的人说一句就能做到的。 古逐月也懒得多做猜测,世道如此,少听少问就是活下去最好的办法。 他到马厩里牵出马匹,侧头看了眼它,它不停地眨眼。古逐月突然伸手摸摸它的头顶:“你是上辈子决定投胎做畜生的下等人吗,如今可还如愿?” 逐鹿林就在南行宫主殿的背后,正面霄门和背面辰门同处一条轴线上,从辰门出去,走不远就是逐鹿林。 这是专门给王公子弟圈出来一片林子,安溪从其中蜿蜒而过,溪水刚没过脚踝。 安溪流出逐鹿林,就会注入天河,这条河呈马蹄形把整个南行宫包围在其中。 林立的宫殿矗立在平原上,苍翠的树林环抱着宫殿,出了天河包围的范围,就是茫茫的黄沙石砾,枕戈待旦的军队就驻守在外围的荒芜地带。 不远处的群山又把包括军队在其中的所有环抱在其中,一环套一环。 古逐月把马匹栓在一棵树上揪了把马草拿去溪水里沾湿,把陈总管给的那包粉末抖在马草上。 他走过去摸了摸马匹的头,把马草送到它的嘴边喂给它。 马匹把它手里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古逐月解开绳索,准备牵着它往回走。 狂风从荒漠里吹来,葱郁苍老的树木沙沙地抖动着,哪怕是经过了树林,吹到古逐月脸上的风都还是夹带着细沙。 外围军队急匆匆地开始敲梆子,人群喧闹声隔得这么远也能被古逐月听见。 他手里牵着的马匹也突然不安了起来,焦急地扫动着自己马尾,四蹄也原地不断踏动。 晴朗的天空本来被夕阳和霞光填满,狂风一起,漫天的乌云立刻堆满了南行宫的上方,尘埃也甚嚣而起。 古逐月眼里被吹进了细沙,他下意识猛眨了几下眼睛,细沙混着泪水被他眨了出来。 视界恢复清明后,古逐月揉了揉眼睛,睁开眼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女孩。 她一身黑衣,金线绣着繁丽的花纹盘踞在她的领口袖口和衣摆。此时没有强光,但她身上的金纹无光自华,随着衣料的舞动间流转出夺目但并不张扬的光晕。 她的眉毛和睫毛都是纯白色的,头发被兜帽遮挡住了,但古逐月猜多半也是白色的。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却是一头白发。 “古逐月。”女孩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是容虚镜。” 她话音刚落,卷覆天地的狂风就突然安静了下来,天上的乌云散尽,金色红色紫色混杂着的霞光破开云雾重新照耀着南行宫。空气里的细沙失去了风力,也都重新坠落到了地面。 天地清明,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古逐月甚至都不惊奇这个女孩子张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天地间的异象不出意外就是因为她,他心里竟觉得有一丝理所当然的意味。 “我是来救你的。”容虚镜一双蓝眼睛像是千年的寒潭,说话间眼眸中毫无情绪波动,如同所说之事完全跟她无关一样。 “救我?”古逐月脸上浮现出了疑惑。 “救你。”容虚镜的语气平凡,神情也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古逐月下意识挺直了自己的背,他比这个不明来路的女孩高一个头,她说她来救自己。 “啊,好。”古逐月点点头,“你救吧。” 对话陷入了短暂而尴尬的静止阶段,容虚镜冷漠地看着古逐月,古逐月也看着她,实在是看不懂这个小女孩。 谁又能从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表情呢。 容虚镜伸手挡在马匹的一只眼前,淡淡的星辉在从虚空中而来,向她的手心聚拢。她的周身狂风乍起,兜帽被一下掀开,一头银发散在空中飞舞。 焦躁的马匹逐渐安静下来,它甚至闭上了双眼,安静地享受着星光的洗礼。 “少自作聪明。”容虚镜面无表情地说,“那个老奴隶给你的是毒‘药。” 她收回手,马匹睁开眼,它的眼神清亮,不似刚才那般焦虑无神。 古逐月心下震惊,但却依旧莫名地觉得理所当然。 好像她知道什么,做出什么,都那么理所当然。 多年后神武皇帝在孤寂的上清宫里,回忆起和改变自己一生的人初遇时的场景,他告诉史官: “我所遇并非凡人,她是神祉亲临世间,无悲无喜,无哀无怒。天地变色她便来了,寥寥数语就开启了我征战杀伐的半生。” 史官提着笔,为难地看着座上的皇帝:“自星算灭门,世间众人无人再敢提鬼神,陛下此言,于史可否欠妥?” “我与她相遇在星算一门无任何光耀配加身之时,有何不可言?” 神武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回响在大殿内,史官们纷纷低头提笔记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四 古逐月顺了顺马背的毛:“我以为总管是要除掉看见他做什么事的人,没想到他也要除掉我。” 容虚镜从袖口拿出一张白玉牌,玉牌是下窄上宽的形状,通体透亮没有丝毫杂质,在上部雕琢着一个笔力遒劲的顺字。 她把白玉牌递到古逐月的面前,等着他接下。 古逐月看着这个价值不菲的东西,挠了挠眉心:“我是马棚里的奴隶,这东西给我,明天早上就不见了。” 容虚镜松开手,白玉牌悬浮在了空中,她双手在虚无里划出两个半圆,她手过之处就留下了两道弧形的星辉。 星辉像是在生长一般,自然地长成了一个整圆,把白玉牌包裹在了其中。她两指并拢伸臂一指,白玉牌一下化作一道白光,钻进了古逐月的胸口。 古逐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前,却果然什么都没摸到。 “有用的时候它自然会出来。”容虚镜淡淡地说。 她上前伸手想触碰古逐月的胸口,他却突然往后退了半步。 容虚镜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一股无形的威严和无法抗拒的命令感从古逐月的眉心深入大脑。 她两指点在古逐月的胸口,一道符文绽放开,片刻后光芒收紧,符文一下钻进了他的衣衫间。 “不c不是,”古逐月突然磕磕巴巴地开口解释,“我身上很脏,所以才躲了一下。” 容虚镜把目光从他的眼睛上挪开,脑海里的威压一下消散,古逐月喘了口气:“为什么帮我?” 古逐月所有问题都可以不问,但这一个,他实在是太好奇了,看刚刚容虚镜做的事情,就知道她身份一定不平凡,而自己只是南行宫里的一个奴隶。 最大的用处就是每年围猎的时候为王公贵族把他们的爱马照顾好。 “不急。”容虚镜说,“还会再见,时候到了你自己就知道了。” 容虚镜转身,一把透明的长杖在她的手边渐渐成型,无数白色的光点向她聚拢,在她的头顶饶出一圈看上去像是缠绕的藤蔓状头环。 光芒四散,她的头上出现了一圈银色的精致头环,在太阳穴的位置贴缀着一颗蓝色的透明石头,长杖被她一下抓住。 随着容虚镜远走的动作,她的身体逐渐透明,等古逐月发现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一只海东青从他的头顶飞过,向着皇城的方向飞远。 星尘神殿里闭目跪坐着的容虚镜突然睁开双眼,她脚下玄石里的星光像是受惊的萤火虫一样突然一阵晃动,随之又慢慢平缓了下来。她撑着长杖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殿内穹顶上的点点星辉。 一颗浅红色的命星正绕着他自己的轨迹慢慢旋转闪烁着,与它不远处的另一点,还有一颗比普通命星要闪耀得许多的一颗,它是纯净的白色,不掺杂一点杂色。 白色和红色的命星都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转,但明眼人都能看见,两颗命星靠得越来越近了。 “尉迟醒。”容虚镜看着那颗红色的命星,它的轨迹之霸道,抢占了其他命星的轨迹,丝毫不避让,横冲直撞,只顾走完自己的环行。 被它冲撞后的命星闪烁的光芒变弱了不少,容虚镜用长杖在虚空中一指,那些命星随着容虚镜向右指的动作,也纷纷脱离自己的轨道,被调到了一处星辰运动不那么激烈的地方去,等停稳了,他们又开始了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什么不同的运转。 这片星海,是所有信奉星算派子民的命星,他们的信仰就是星辰神殿得以维持的精神力来源,与之相应的,容家家主就要保证命星间的绝对和平,不会让哪一颗命星无故陨落。 所有在列的,不论是臣子平步青云或者哪个百姓发家致富,在星海里,都只是一圈一圈重复千百遍的环形运动而已。人生的时候,他们就是星辉中的一分子,人死,命星陨落,就会永远地被冰冷和黑暗吞没。 “家主。”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站在容虚镜身边星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低着头恭敬地说到,“外八门送来的学生已经进殿了,家主可要选择门徒?” 容虚镜抬手划了个半圆,浅浅的星辉从她手里飞出去,散落在十几点命星上,命星的光辉一下就超过了它们周边的命星。她收拢手指,这些命星从穹顶向她飞来,萦绕在她的四周。 “不必。”容虚镜瞥了那些命星一眼,一挥袖它们又纷纷回到了自己的轨道。 “家主,”低头的黑袍人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天资一事,无人能入您的眼,您可曾想过是因为您的资质举世无双,再无来者。” 容虚镜转身看着他,她眼睛里微光一闪,一颗命星悄无声息从穹顶飞到了他的头顶,他本人却毫无察觉。 “是吗?”容虚镜转回去,背对着黑袍人。 “家主恕罪,容钺自知多言,甘愿领罚。”他一下单膝跪了下去,把右掌放在胸口。 “斧钺刀戟,杀伐之气太重。”容虚镜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轻轻落地。 容钺听不出这位家主语气里的喜怒,他重重地低下头:“容钺明日去司星观自请调职,绝不以自身杀伐之气冲撞神殿里命星运行。” 一块银色的小薄片当啷掉落在了容钺面前的地板上,容虚镜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本座暂拟砚青二字给你,明日去司星观交了银牌,掌天南方命星,行观尘长老之责。” 此时的容砚青看着自己面前的银牌,陷入了呆愣状态。星算以玉为尊,银次之,容虚镜的名字就用玉牌刻着,悬在司星观的最上方,观星观尘两个银牌就是仅次于她的存在。 容砚青双膝跪地,上半身低伏下去,额头触碰到了冰冷的地板:“观尘长老尚在人世,此举是否” “本座就是规矩。”容虚镜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容砚青不合规矩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好叩了三个头,起身将右手放在心口:“天命所在。下职,遵家主令。” 容虚镜伸手揽过容砚青的命星,往穹顶送了过去,穹顶上一颗黯淡的命星闪烁了几下,为它让开了自己的轨道。 “观尘长老命数已尽,”容虚镜把已经快要无光的命星引了过来,悬浮在她的掌心,“你顺道通知司星观,让太辰皇帝安排史官来修他的生平史。” “至于给什么殊荣追什么加封,皇帝自己决定就好,不用问过本座。” 容砚青恭敬的低首弯腰,后退三步后转身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五 古逐月呆呆地看了很久,他一直望着容虚镜离开的方向。星算,原来是这样的。 他听过很多传闻,他没有幻想过自己有一天见到星算的人会求他们给自己算什么,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真能在这样的世道里见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古逐月不禁猜测,这样小小的年纪,跟镜尊位同字还没被改名,说不定是未来星算的掌门人。 想着想着,古逐月的头顶被拍了一下。他猛地回头,一个金发的少女坐在尉迟醒的马背上,一只手抱着马脖子,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挥动着。 少女笑得毫无顾忌,露出一口白牙,纯黑色的眼珠亮亮的:“你好啊。” 她的头发有点卷,额头被一些碎发挡住了,一缕不那么顺服的卷发恰好卷到了她的嘴角,在酒窝和梨涡间来回扫动。 她衣服外面有层薄纱,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两条长腿被丝绸质的裤装包裹着,在马腹处晃来晃去。一根缀着红色宝石的腰带扎在她纯金色的上衣腰腹处,左边还有根红色的穗子垂下来,跟着她的腿一起摆动。 “古逐月,你叫古逐月?”少女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古逐月本想躲开,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你躲什么?!”少女脸上像是不快的样子,“我叫阿乜歆,刚刚你跟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古逐月双手捂着自己被抓住的头发的发根,很是害怕被她揪成秃头:“你放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弄疼你了?”阿乜歆连忙放开手,“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但是你别跑,我是想跟你交个朋友的。” 古逐月的头皮被放过,他重新抬起头,发现阿乜歆的头发已经变成了黑色,他正对着她那双乌亮的眼睛。 不出片刻,古逐月觉得自己的脸烧红般的灼热,他急急忙忙地低下头,眼神慌乱。 阿乜歆两只手捧起他的脸,迫使着他看着自己:“你躲什么?我又吓到你了?” 古逐月根本来不及惊讶她随意转换的发色,他慌乱地想掰开阿乜歆的手,却没想到这个少女使起劲来一时间他也无法挣开。 “你放手。”古逐月无奈地抬眼对着她的眼睛。 阿乜歆的眼神清亮,不带一丝杂质,是未经世事污染最纯真的眼神。 “哦。”阿乜歆嘟了下嘴,松开了古逐月。 “你听到我们刚刚说的话,”古逐月说,“难道没听到我是个奴隶,身上很脏吗?” 阿乜歆上下打量着他:“哪里脏?” 古逐月发现她的眼睛里是真的充满了疑惑,不带一丝反讽,是真真切切不知道古逐月觉得自己哪里脏。 “你哪儿来的?”古逐月问她。 阿乜歆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她指了指树上:“我在树上听你们说话啊,她走了我就跳下来了。” 古逐月一时间无奈,他本来准备等着阿乜歆报上自己的家世背景之后,告诉她她是贵族自己是奴隶,所以她说不能碰自己。 结果阿乜歆说她从树上来。 “你下来。”古逐月说,“我要牵马回去了,我是个奴隶,不能跟你做朋友。” “我也是奴隶,”阿乜歆眨眼,“那我们能做朋友了吗?” 古逐月嘴角一抽,阿乜歆这身衣服就是一个普通奴隶三年以上的工钱。 “算了,随便你。”古逐月牵着缰绳往回走,“南行宫你总知道吧,等到了辰门附近你自己下马,这是醒公子的马,哪怕你是世家也不能随便骑。” “好吧。”阿乜歆的声音在古逐月的耳边响起。 古逐月猛地偏头,发现阿乜歆不知何时已经下马,跟在自己旁边走着。 “不骑就不骑。”阿乜歆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 “我是震州来的,”阿乜歆自顾自地说着话,“我们那里有很多雪山,白天很热晚上很冷,这条溪就是从我们的当曲流出来的。” “我觉得我们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阿乜歆拍了拍古逐月的肩膀,“你躲开容虚镜的时候,那个眼神,让我很想跟你做朋友,我在树上都看见了。” “你喜欢看卑微的人手足无措?”古逐月偏头看了一眼阿乜歆。 “什么叫卑微?”阿乜歆问,“什么又叫手足无措?” 古逐月一时间被问得哑口无言。 什么是卑微? 他从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低下,但容虚镜来了,她身上带着浑然天成的骄傲和让人不由得心生跪服念头的威严。 容虚镜只说了几句话,语气里读不出任何情感,却带着高位者的尊贵。不是跋扈也不是恃权而傲,是真真正正的,高位者的尊贵。 那是生来就远离凡尘,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独有的气质。 什么又是手足无措呢? 不像是真实存在的容虚镜,伸手想触碰古逐月。 这个芸芸众生里最底层的人 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一无所有的人总会在某种情况下害怕自己的窘迫被阳光照见。 “我现在跟你说话就挺手足无措的。”古逐月敷衍地说。 “所以手足无措是高兴的意思吗?”阿乜歆觉得自己明白了过来,“那我也很手足无措。” 古逐月: “你说是就是吧。” 本来他自己就没读过书,没想到遇上个比自己还没文化的。 “你们名门望族里的贵公子贵小姐,”古逐月问她,“不是生下来就要开始念书吗,怎么比我还不如?” 阿乜歆想了想,自己学得最多的就是符咒,如果符咒书也算是书,她也不算是不念书的人。 “我念啊,”阿乜歆想了想,抓起了古逐月的手,在他的手心认真地画了些什么东西,“这就是我念的东西。” 古逐月也不识字,并不知道她在自己手心画了些什么牛蛇鬼神,但他敢肯定这不是字:“什么东西?” “我们的祝祷符咒。”阿乜歆说,“逢凶化吉保平安,升官娶妻发大财的。” “好多人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从雪山下面往山上爬,就是为了找我求这个符咒的。” “雪山?”古逐月心中有了一点点不太好的猜测。 “是啊,念渡一。”阿乜歆的脸上带着点小孩子心性的自豪。 念渡一 是靖和使者能走到的最西方,绵延的雪山横亘在震州最西的高原上,站在震州任何角落都能看见雪山的身影。 常年被冰封的山巅上,有一座云上宫,成群的宫殿像腰带一般缠绕在雪山上。 最初的一批靖和使者以为那是王朝的宫殿,牺牲了一批人后终于有人登上了山腰的浮劫口。云上宫派了一位修行者来浮劫口,他推开门,一身凌冽的寒气夹杂着雪花。 “山上并非王朝宫殿所在,只是一方信仰所在。使者远道而来,非为信仰,再往前走恐怕是有去无回。” 使者叫住了说完话就要离开的修行者:“世外有方圣地,可否告知小使尊名?” “念渡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六 古逐月愣了愣,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低下头:“不敢冒犯。” 自靖和西行的使者归来后,念渡一声名大噪,朝圣者从各处出发,赶赴到雪山上,等他们历经万难攀了上去,却发现除了一道符咒,什么也求不到。 星算只要机缘到了,心有所求的人必定能从他们的卦象里求到一段未来之事。他们虽然高傲,但能给信徒的,是真切的未来。 念渡一的修行者,说着无边大道,却只送人一道信则灵不信则废的符咒。 百年光阴穿梭,热潮过去,念渡一的雪山恢复了平静,肤浅随大流而来的信仰者也随大流而去,剩下的信徒,依然在云上宫中苦修。 “虚名,”阿乜歆摆摆手,“虚名而已,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会什么。那么多人找我求东西,我只会这个祝祷符,他们也知道这个东西很普通,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他们,他们就很开心。” “求个心安而已,”古逐月说,“你本身就代表着一个符号,能让他们心安。” 阿乜歆半懂不懂地点头:“他们说我是要嫁给将来的皇帝,掌管天下四方的人。我的能力会在合适的时候开启,但是什么才是合适的时候呢?” “我觉得时时都合适,到底谁觉得合适,我自己的能力才能被开启?为什么我自己的能力我自己不能决定呢?” 她叭叭地说着,古逐月的脑子被她绕口令一样的话饶得差点打不过来转。 “你到底是谁?”古逐月问她。 “我就是阿乜歆啊,”阿乜歆一脸理所当然,“我是从震州来的阿乜歆,我住在念渡一,人们都叫我钦达天。” 古逐月能接触到的文字不多,但他听过不少前朝传说,一千多年前,也有一个号称要嫁给皇帝的天选之人。四方豪杰为了争夺她而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但其实所有聪明人都懂,哪有什么注定要嫁给皇帝的人。权谋者不过是设立了一个令天下人都信服的符号而已,谁得到了符号,谁就能让民众相信他是天选的皇帝。 他们要争人心。 命,是可以被更改的,没有生来的王侯将相,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权势地位。这个分割的时代,给大部分人带来了不幸,却又给小部分人带来了机遇和触手可及的荣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古逐月问她,“说不定你喜欢谁,谁就能当皇帝,而不是谁娶了你,他就能当皇帝。你可以自己决定。” 阿乜歆倒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或者说她甚至没考虑过自己嫁人。 “那我要是喜欢你,”阿乜歆问,“你也可以当皇帝吗?” 古逐月看着阿乜歆,眼神里是这时候的阿乜歆读不出来的情绪。 神武皇帝多次对史官提起,他发家之前的那段奴隶岁月里,他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另一种活法。 当真正握住了权力的刀柄时,神武皇帝突然回忆起了那个霞光满天的下午。星算的掌门人从狂风中走来,念渡一的钦达天问他如果自己喜欢他呢。 这两个在世人心中如神祗般存在的人,随随便便就选择了一个尚未生出野心的奴隶。 神武皇帝想,自己的心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吧?如果这世上民心所向的两个人,都选择了自己,那天下,为什么不能争呢? 虽然那时候,少年们还不懂自己身上到底承载着怎样的可怕又可敬的力量。 尉迟醒迈着步子悠闲地往自己的住处走,路过的婢子奴隶跪过他之后,都会悄悄在他背后低声议论着什么。 他从不回头斥责他们,只当听不见,实在是听见了也当左耳进右耳出。 围猎随行的男子,无一例外都住在了不远的帐营里,只有尉迟醒跟着启阳夫人一起住在了南行宫。这个为了女人孩子修建的温室。 “醒哥哥!”一个响亮的少女喊声在长廊的拐角处传了过来。 尉迟醒停下了悠闲的脚步,方向一拐,极速朝着另一边的偏僻处走。 “别告诉公主见过我。”尉迟醒叮嘱着路过的下人,飞快地逃离声音的来源。 华冠锦服的公主急匆匆地转角,看见了长廊那头跪下了正要起来的婢子:“看见醒公子了吗?” 婢子们再次跪下,纷纷俯身摇头。 公主叉腰走了过去,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你们当本公主是傻的吗,没看见他你们跪什么跪?” 婢子们的身体俯得更低了,齐刷刷伸手指着刚刚尉迟醒离开的方向。 “起来吧。”公主蹭蹭迈着步子追了过去。 尉迟醒一路慌张地穿行过越来越静僻的走道,他感觉自己像是逃生一样。前方的道路变得潮湿而带着泥泞,尉迟醒提起他过长的衣摆,遇到大泥坑就跨步跳过去。 走着走着,马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提着衣摆,在马厩前面踱了几圈,打开栅栏走到马槽后面蹲了下去。 古逐月抱着马草出来,阿乜歆像尾巴一样跟着他,手里也抱着一捧马草。 “喂!”古逐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娇蛮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衣摆下和鞋子上沾满了泥土的女孩子。 古逐月把马草放在食槽里,对着那个女孩子跪下来,扣了扣头。 阿乜歆看着那个女孩子走到古逐月的面前,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眼神四处张望:“小马奴,本公主问你,有没有看到醒公子过来?”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跟他。”阿乜歆替古逐月回答了。 公主打量着这个没有跪自己的人,看她的装束不像是靖和的人,围猎来的异国皇族太多,公主一时间也吃不准这是哪个贵族。 “你是哪里来的?”公主问她,“怎么跟一个奴隶混在一起?” “我不能跟奴隶一起吗?”阿乜歆问她,“奴隶跟我有区别吗?” 公主这倒是被问住了,奴隶也是人,她也是人,本质上来说确实没什么区别。 见公主答不上来,阿乜歆抱着马草往食槽走,准备把马草放进去。她刚走到食槽边,一张温雅俊秀的脸抬起来看着她。 那个蹲在马厩里的小公子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他又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姿势。 阿乜歆轻轻点了下头,转身把古逐月拉起来:“我们没见过你要找的人,你的裙子脏了,你找到他,他看到你不漂亮的样子,你会高兴吗?” 公主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觉得阿乜歆说得很有道理:“我叫李璎,小字灵秀,你叫什么名字?” 李灵秀觉得这个女孩子跟自己十分投缘。 “我叫阿乜歆,”阿乜歆坦然地说道,“他们都叫我钦达天。” 李灵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父帝专门从雪山上接来的贵客,现在跟一个马奴厮混在一起,还干着喂马这种粗活。她想到了这个女子不一般,但实在是没想到她就是钦达天。 “钦达天,”李灵秀双臂交叉,手掌贴着自己的肩头,对着阿乜歆弯下腰,“你应该跟我去见我的父帝,而不是在这里喂马,你是尊贵的客人。” 阿乜歆转过身,走过去把马槽里的马草呼撸均匀,她伸手摸了摸一匹马的头顶,对着下面蹲着的尉迟醒眨了眨眼。 “我不去。”阿乜歆说,“刚刚有海东青飞过来,我们长老和我的阿妈叫我不要见海东青带过来的人。” 海东青,是星算的送信使。 李灵秀心下了然,大门大派之间必然有一些他们凡俗人不懂的纠葛,星算和念渡一说不定就恰好互相看不顺眼。 “那你跟我走?”李灵秀试探着问她,“我们两个女孩儿在一起不是更好相处吗?朔州新贡了很多织绣,我叫他们给你做衣裳?” 阿乜歆伸手张开五指在自己胸前挥了挥,用嘴型跟尉迟醒说了句再见。 “走吧。”阿乜歆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路过古逐月的时候拍了下古逐月的肩膀,降低了声音对他说,“我下次再来找你,给你带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等我。” “马厩里有个人,在躲她。” 李灵秀追着撒欢的阿乜歆离开了,古逐月走到她刚刚放马草的地方,果然有个人缩在那里。 “出来吧,”古逐月看着那个灰头土脸但是依旧贵气非凡的少年,“公主走了。” 尉迟醒站了起来,拍了拍被自己衣服带起来的枯草,古逐月斜眼看了一下他,伸手把掉落在他头顶的一点马草摘了下来。 两个人中间隔着个粗砺的石质马槽,尉迟醒站在马匹中间,古逐月站在旭日余晖里。 星尘神殿里两颗非常的命星轨迹在这一瞬间交叠,红色的霸星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白色的命星也不甘示弱。两颗命星争辉,四周的命星一下被衬得黯淡了下去。 容虚镜站在穹顶之下,抬头静静地看着一切的发生,她松开手,透明的长杖化作星辉四散而去,头顶银色树枝状的发箍也随之消散。 “容砚青。”被她的声音喊出来,这三个字带着无尽的寒意和拒人千里的高傲。 容砚青从阴影里走出来:“尊位。” 容虚镜一伸手,一颗命星从穹顶飞下来,萦绕在她的掌心。她把命星递给容砚青:“找人去查她的往事,从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全部。” 容砚青偷偷闭眼感受了一下这颗星星主人的身份,他恐惧地睁开眼,很是不能理解自己家主的决定:“尊位,这是?” “启阳夫人。”容虚镜淡淡地说,“天下没有本座查不得的人。” 穹顶上那颗红色的霸星,本该在永定八年就永远寂灭,但今年年初,霸星出现在了皇城的命星海里,容虚镜发现了它。 也发现了它的宿主—— ——尉迟醒。 但尉迟醒的母亲,早该死在了十六年前的围剿里。 “不该问的不要问。”容虚镜看着容砚青的头顶,他深深地低着头,但容虚镜依旧知道他想问什么,“本座要去南行宫,新的观星长老就在这一批新进来的门徒里,你选出来。” 观星掌天北,观尘司天南,容砚青刚把自己的银牌交给司星观,尊位给他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从资质差不多的门徒里找出未来掌天北一方命星的人。 容砚青心里苦笑,不知道该觉得荣幸还是该觉得被刁难。可能容虚镜是真的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天分。 “怎么?”容虚镜的尾音轻微上挑,是个疑问句。 “下职领命。”容砚青半跪下去,右手按在心口。 “是你在喂我的马?”尉迟醒看见身侧是自己马,转头问自己面前这个少年。 他很瘦,穿着灰色粗布衣衫,一根破旧的深蓝色腰带扎在他的腰间。敞开的领口可以看他深刻而漂亮的锁骨,这是瘦带来的美的馈赠。 不同于奴隶们的低眉顺眼或者是阿谀奉承的神态,古逐月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子倔强和对这个世界的不服气。 “你叫什么名字?”尉迟醒问他。 古逐月双手交叠,深深地鞠下一躬:“禀醒公子,下奴姓古,名逐月。” “古逐月,”尉迟醒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追云逐月,四荒同晨,八陆不昏,饮平江之水,与天地共生。令堂是对你寄托了成大事的期望。” 古逐月抬眼看着这个站在马厩里文绉绉的泊川人,全靖和的人都知道这个泊川蛮子课业难以入目,只当是他的天资实在是不能加以教育。 但短短几句话,古逐月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却也觉得他一定不是池中之物。 “醒公子是在取笑我这个奴隶?”古逐月重新低下眼,不去看这个即使一身尘灰也光彩夺目的异族王公。 尉迟醒从马厩里踱步出来,走到了他的面前:“你可遇到过跟你同姓的人?” “没有。”古逐月低着头回答。 “你可曾从唱本上听过与你同姓的人?”尉迟醒接着问他。 “不曾。”古逐月依旧低着头。 尉迟醒伸手托起他:“莫非普天之下就你一人姓古?你可曾想过为何?” 古逐月登录在卷宗属里的名字是阿展,是那个负责录卷的副管随意给他取的。事实上这里的每个奴隶,名字冲撞了哪位贵族,都会被随便安个名字。 但古逐月当时还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报了个姓氏,副管就告诉他古什么古,今天起你叫阿展。 “看你的样子,你也是好奇的”尉迟看着他的头顶,“不过我也只看到了一些皮毛,你自己想办法来我住处,我就想办法带你回皇城,上清宫里的卷宗会给你答案的。” “还有,做人不要这么老实,人家问你你就告诉别人你的名字。” 古逐月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尉迟醒的眼睛。 容虚镜伸臂一指,一道浅蓝色的温和光芒从她指尖冲了出去,围成了一个圈,把霸星四周的命星与它隔绝开了。 她伸手拢过自己的兜帽,把一头白发藏在其中。与容砚青擦肩而过后,踏着星辉向殿外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七 宁还卿穿着一身骑装,掀开了自己帐营的门帘,他跨着大步往里走,一路上跪下了不少婢子。他停了下来,看着这些下人们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知道了,没你们的事。”宁还卿心下了然,“与你们无关,出去吧。” 他把肩上的披风取下来,挂在木架上,转过屏风,看到了躺在榻上的那个女人。 她生得明艳动人,眼尾本来就自然上挑,用水红色的胭脂扫了下,更显妩媚。她懒懒地倚着,纤细白嫩的长腿露在外面,黑色的长发无意间落了几缕下来,让胸口的大好光景显得有几分朦胧。 “宁卿。”女子伸手,勾了勾手指,“过来。” 宁还卿坦然地走了过去,坐在了榻上。 女子柔若无骨一般攀上了她的背,手中捏着自己的一捻青丝在宁还卿的脸上扫动。她穿着一身红裙,和宁还卿的黑衣格格不入,但又莫名相衬。 宁还卿抓住她的手腕,翻身把她压在了床榻上:“尉迟夜,胡勒大王女夜闯靖和辅国的营帐,这话传出去恐怕对您名声的影响不大好。” 尉迟夜抽出自己的一只手,勾着宁还卿的领口往下探:“那正巧有名头结两国之好,宁卿知道本王等很久了。” 宁还卿松开她,坐直了问她:“找臣是有什么大事要谈,非要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要什么,辅国不知道?”尉迟夜撑起半边身子,娇嗔地看着他,“本王要我的王弟。” 宁还卿偏头笑了下:“我当是什么事呢,放心吧,太辰皇帝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启阳夫人和醒公子回去的。” “那他要是死了呢?”尉迟夜笑得无邪,像是十二三岁的少女。 “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算了,传出去你们胡勒恐怕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来。”宁还卿站起来,俯视着这个妖娆而明艳的女人,“而且你要争王位,未必就一定要靠你的弟弟。” 尉迟夜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抬头看着宁还卿,她的眼神一下变得危险了起来,像是盯着猎物的毒蛇:“什么意思?” “你费尽心思来要你的弟弟,”宁还卿说,“不就是为了让你父君开心吗,世上哄人高兴的办法那么多,何必选最南辕北辙的一个?” 宁还卿从塌尾拿过尉迟夜的斗篷,亲手给她披上:“你们泊川跟我们的规矩不太一样,我们是百姓说谁当皇帝,谁就能握权力的刀。你们得去争主君的心,但一个君王的心,到底想什么呢?” “他永远最记挂的,是他没有得到的东西。”宁还卿认真地替她把穗子的结打好,“你以为你的父君是多喜欢醒公子吗?他只是心怀愧疚,为人父母没能陪着他长大,还让他深陷异国。” “你能让他觉得他也亏欠你,就是你的本事。” 一个漂亮的结出现在了尉迟夜的锁骨处,宁还卿理了理衣料,尉迟夜玲珑有致的身材一下就被这纯黑色的布料遮挡得严严实实。 “跟你争王位那个兄弟,”宁还卿好心多馈赠了她一句,“做事可比你狠得多,权势斗争,再会算计的也怕不要命的。” 尉迟夜站了起来,她只到宁还卿鼻尖的高度,走到他身侧的时候,她抬起了头,看着宁还卿那双常年不知喜怒的眼睛:“靖和有你,难怪昌顺。” “大王女过誉。”宁还卿低下头,双手交叠对着尉迟夜一拜,“宁某尽人臣之责,如此帮扶王女是为何,我相信您心中自有考量。” 尉迟夜扶起宁还卿,伸手拂过他这张备受上苍厚待的脸:“好说,娶我就是。” 见宁还卿不说话,尉迟夜狡黠地笑了笑,眼角的水红张狂地上挑,散发着惊人心魄的妖异之美。 “说起来,”尉迟夜勾了勾他的下巴,“宁卿推了太辰皇帝这么多桩赐婚,可是为了我?” “王女觉得是,那就是。”宁还卿垂眼,“王女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尉迟夜点了一下他的心口:“宁卿的心我可不敢猜,心门重重,若要深究,也不知我会死在哪一重。” 说完她就迈着步子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屋子香气。 “出来。”宁还卿侧头看着帐子的角落。 一个一身深蓝色骑装的人走了出来,他的手臂上有一圈护腕状的金属,半张脸也被银色的面具挡得严严实实。 他走到宁还卿跟前单膝跪下:“主人,地牢里的人好像是撑不住了。” 宁还卿垂眼思考了一下,抬眼看着他:“还是老规矩,他得活着,直到吐出我想知道的事情。” “主人,”跪着的人抬起头头来,“念渡一的钦达天也来了,她可以问出您想知道的事情。” “她的能力还没开启。”宁还卿眯了眯眼,转头看向西方,“而且我还需要时间,让她为我所用。” “风亦尘。”宁还卿转过身,面对着床榻张开双臂。 跪着的风亦尘连忙站起来,替宁还卿解开了腰带,然后绕到他身前解开领口的盘扣。 宁还卿低眼看着这个认真为自己宽衣的男人,伸手捏起他的下巴,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拂开他挡着一边眼睛的发丝。 “风亦尘。”宁还卿再次唤他,这一次尾音上挑,带着些许暧昧不明的滋味。 风亦尘的左面的瞳孔金黄,在烛火下显得妖异非常。他被迫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却十分顺从。瓷白的脸上渐渐爬上了一点红晕:“主人。” “你心中可有不快?”宁还卿问他。 “没有。”风亦尘斩钉截铁地回答。 宁还卿轻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我问的什么呢。” “我知道,”风亦尘说,“大王女是能帮主人成事的人,她的存在是对主人有用的。” 宁还卿的笑意止在唇角,他突然发狠撕开了风亦尘的领口,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烛光下。宁还卿顺势把他压在床榻上,抬手几支细小的寒光从他的袖口飞出,帐内的烛光纷纷熄灭:“可你太听话了,惹我心中不快了。” 尉迟醒走回自己住处的时候已经深夜了,他很喜欢没人跟着自己的时候,能得片刻清静。 清冷的宫殿里没有点烛火,下人们都已经休息去了,他踏着月光走到自己的起居室,一盆水放在木架上,早就凉透了。 他拿过帕子浸湿,坐在铜镜前借着月光擦脸,突然之间,他在镜子里看见窗外黑影一闪。 尉迟醒把帕子丢到盆里,轻手轻脚走到窗边,谁知那黑影干脆拍起了窗户。他愣了片刻,打开了窗户。 “你好啊,”阿乜歆露出大白牙的笑脸出现在了尉迟醒的视野里,“醒哥哥。” 尉迟醒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别乱叫。” “那叫你醒公子?”阿乜歆想起来下午古逐月就是这么叫他的。 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您是钦达天,叫我尉迟醒就可以了。” “好吧。”阿乜歆舔了舔嘴唇,然后就趴在窗台上看着他。 尉迟醒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还好月光幽暗,并不能看出他的脸红:“你来找我干什么?” 阿乜歆伸直了腰,离开了窗台,隔远了一点距离再次打量他:“李灵秀拉着我说了一整个晚上,说你多好看,人多优秀,脾气多好,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什么样子,今天下午没看真切。” 尉迟醒的脸更红了。 “下午我见了你一回,只觉得眉是眉眼是眼好看得打紧,”阿乜歆说,“但是李灵秀说你什么繁星点眸长剑化眉刀削成骨玉石为肤,我以为我看错了,就打听了你的住处,再来看看。” 尉迟醒就差从地缝里钻进去了,原来李灵秀在背后就是这样到处跟人形容自己的,怪不得每次跟李灵秀一起出现,周围人的眼光总是那么奇怪。 “现在看来,”阿乜歆说,“李灵秀是对的。” 尉迟醒愣了下,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哈,是吗?” 阿乜歆伸手进来,眼看就要直接摸尉迟醒的脸,他一缩就给躲了过去。她干脆跳起来一下,重重地拍了一下尉迟醒的头:“怎么你们都要躲我!古逐月也不让我摸。” “男女授受不亲,”尉迟醒挠了自己的太阳穴,他也不确定这个常年在山上的女孩子能不能听懂,“就是男女有别,不能随便互相碰来碰去。” “好吧,”阿乜歆拍了拍手,重新趴到了窗台上,“我很无聊,你能陪我玩吗?” 尉迟醒看了一眼旁边的漏更:“你不睡觉吗?” “李灵秀把我从床上挤掉下去了,”阿乜歆忿忿不平的样子,“我说了不跟她睡一起,她拉着我一起,又把我挤下去。” 尉迟醒差点笑出来,阿乜歆想了一下:“你会把我挤掉下去吗?不会的话我跟你一起睡。”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潮红迅速从脖子耳根爬上了脸颊鼻尖“不c不行c不行不行,你你不能跟我一起睡觉。这话你不能再说,否则人家会在背后议论你的。”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磕磕巴巴的样子,突然大笑了起来:“我逗你玩的,这我还是知道的。看你不开心,吓一下你而已。” “我看上去不开心吗?”潮红从脸上消退,扑通乱跳的心脏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节奏,尉迟醒长长地呼了口气。 “我们都是不开心的人,”阿乜歆看着他说,“不过我是因为无聊才不开心,你是因为有事情想不明白。” 尉迟醒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寒冷的震州雪山上生长出来的容貌,清冽纯净的美丽里偏偏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于冷艳和娇俏的边界,分寸把握得刚刚好。 “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开心的呢。”尉迟醒说,“习惯了就好了。” “就像你说你无聊一样,很多人都挺无聊的,争权夺利其实都只是太无聊了才找点事情干。想不无聊,是件很难得的事情。” 阿乜歆听得半懂不懂,但是她摇头否定了他:“我们雪山上有棵树,我每次觉得没事干可以跟它对视,一天就那么过去了,那时候我是不无聊的。” 尉迟醒心想你都跟树对视了你还不无聊,但嘴上他什么也没说,就敷衍地笑了笑,然后点头:“行吧。” 阿乜歆有点急了:“是真的,你要是看见它,你也会喜欢跟它对视的,它可以记住你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 “记住那么多干什么?”尉迟醒笑了笑,“你知道普通人为什么会忘记许多事吗,这就是上天唯一的垂怜,赐给了人们遗忘的能力。所有让自己痛苦的事情,人们都可以选择遗忘,不想起就不会痛。” 阿乜歆这回听懂了,但是她还是摇头:“我觉得不对,痛苦的事情,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怎么可能忘得掉呢?身上的伤口会愈合结痂,心上的伤口只会一遍一遍被凌迟,越是想忘记就越是会想起。 不顾一切攀爬高山雪岭,跪倒在念渡一门口的人,他们的脸上大多都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悲苦,他们一次次叩头,一次次祈求,只求神明大发慈悲放过他们。 人生而注定尝尽悲苦,快乐才是短暂且容易被遗忘的。 尉迟醒思考了一下,觉得阿乜歆说得好像也对:“好吧,是我学艺不精,献丑了。” 阿乜歆欣慰地拍了拍尉迟醒的肩膀,这回他倒是没有躲了:“你不懂,本座见过的人太多了,本座很是懂得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挣扎的。” 她的样子,在尉迟醒看来就像是皇城街巷里那些披着布帛,玩着装扮游戏的小孩子,其中一群孩子对着身上布最多的那位跪下去,被跪的那个人就高傲地扬起头:“各位爱卿平身。” “钦达天说得在理。”尉迟醒双手交叠,对着她一拜,“俗子受教了。” 空气静了片刻,然后两个人都抬起头对视了一眼,随后都笑了出来,笑声充盈在这个寂寥的院子里。 后来文敬大君辗转过很多住处,也尝尽了许多悲欢,但他总对史官提起曾经有一座行宫,没有灯火只有月光,那个女子陪他在月光隔着一扇窗户下说笑,快乐得很不真实。 史官们待他停顿时便问他,这个女子姓是名谁。 文敬大君沉默了很久,然后摇头,只说是太过久远,不记得了。 后世的人猜想是前朝最受宠的恒澄公主李璎,民间许多唱本也这么演,文敬大君偶然间也见过一台这样的戏。戏子们披着华丽的衣裳在高台上,一个演身困皇城的泊川之鹰,一个演出身荣华受尽宠爱的公主。 文敬大君只笑了笑,没有去惊扰戏台上的爱恨情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八 李璟被侍卫叫醒的时候吓的不轻,侍卫说御殿金吾卫传话来,陛下要见他。 尊贵的太子又惊又喜,催促着下人给自己洗漱完毕后匆匆赶到了皇帝的大帐外。帐顶贴的金箔在晨光里熠熠生辉,李璟双手交握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等待传话太监。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侍女一路引着李璟往里走。威严的皇帝坐在高高的座椅上,他单手支着头,闭眼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李璟走到跟前,跪拜下去,低伏着身子没有起来:“不能为父帝分忧,是儿臣的失职,请父帝责罚。” 李慎睁开眼看着他:“起来吧,灵秀昨日派人来告诉我钦达天来了,你觉得,她为何不来见朕?” “儿臣惶恐,”李璟抬起头,战战兢兢地回答他,“儿臣不知,但既然钦达天来了,就说明他们对我们还是有几分敬意的。” “荒唐!”李慎一甩长袖站了起来,“几分敬意?” 李璟像是受惊的羔羊,又慌慌张张地伏拜了下去:“儿臣失言。” “父帝!”李灵秀提着自己的裙摆,直直地闯了进来,她的裙裾扫过李璟的手背,踩着高台的阶梯,李灵秀直接扯着李慎的袖口,“父帝,醒哥哥又不见了,您又把他安排去了哪里?” 李慎深吸了几口气,转头看着这个不知礼数的女儿,竟然慈爱地笑了起来:“灵秀,没大没小。” “您先让哥哥起来,”李灵秀嗲着声音撒娇,“再把醒哥哥交出来,从来南行宫开始,儿臣再也没见过他了。” “先起来吧。”李慎示意自己跪着的儿子起身坐下,他拉着李灵秀坐在金椅上,“你如今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要注意你的言行,不要老跟着外邦的人厮混。” 他的话其实已经不算隐晦了,早几年旁敲侧击李灵秀少贪玩多读书,她只当是听不懂李慎在说什么,后来李慎私下无人时,干脆把话挑明了提醒她,就像现在这样。 “什么外邦不外邦,”李灵秀巴掌大的小脸上快堆不下这样多的不愉快了,“我如今已经十五岁了,父帝要是愿意,他就不是外邦人,是您的女婿。” “灵秀!”这次出言提醒她的人是李璟,“不要丢了你的身份。” 李慎投给李璟一个赞许的目光,他转过来温和地看着李灵秀:“你是我最疼爱的公主,皇城里想娶你的王公贵族尚且要经过我无数次的筛选和考验,父帝话只说一遍,尉迟醒,你不能嫁。” “不为什么!”李慎在李灵秀发问之前喝止了她,他脸上少见地带着点极力克制的愠怒,“谁都可以,尉迟醒不行!尉迟家的人不行!泊川的人都不行!” 这个走向暮年的帝王发间已经出现了银丝,皱纹爬上了他威严的脸颊眼尾,曾经目光凌厉于阵前气盖三军的双眼也失去了原本的锋利,岁月不曾放过任何凡人。 哪怕你的一生受万国朝贺。 李灵秀气得涨红了脸,她把一张黄纸拍在李慎的胸膛处,气冲冲地往台阶下走:“钦达天来过了,这是她给您的见面礼,祝你万寿无疆福泽永昌。” “等等,”李慎叫住了她,“钦达天她人呢?为何不迎过来以上宾之礼对待?” “朝政朝政!”李灵秀听完了,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就知道朝政,不知道,没见着,早上起来就不见了!” 李璟看着自己的父亲一脸无奈地望着李灵秀离开的方向叹气,他坐直了,双手交叠对着李慎拜下去:“父帝,妹妹年纪尚小,很多事她还不懂。” “承明。”李慎唤了他的小字,“是朕太纵容灵秀了,她以后恐怕要吃不少苦头,你是她哥哥,你要好好保护她。” 李璟长拜下去:“儿臣知道。” “围猎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李慎问他。 “父帝放心,”李璟坐直了回答,“左右是宁辅国和风将军,儿臣就算是什么都不做,围猎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说起来,风临渊也还未婚配吧?”李慎皱着眉思考。 靖和的左膀右臂,某些方面来说是有很大的相同点的,比如都是位极人臣,比如都大龄未婚,皇城里富家的姑娘们挤破了脑袋都挤不进去他们的府门。 “父帝是想?”李璟很害怕听到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 李慎看着愁容满面的李璟,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还没老糊涂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她兄长的老师辈,他们早过了而立之年,就算要嫁,也是嫁我的大公主,不会嫁灵秀的。” 李璟松了口气,李慎又想起来一个人:“你觉得,陆征怎么样?他与你一同师从宁卿,才能卓越是一目了然,但人品我还是要问过与他亲近之人。” “陆少将军少年英才,”李璟诚恳地回答,“来日必是镇守一方的名门将星。” 言下之意还是否定了这门神来一笔的指婚,陆征是要去征战天下的人,上了战场就半条腿踏进棺材里,李慎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另谋良婿比较稳妥。 “父亲。”李璟喊起这个称谓时有点心虚,但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您既然想用父亲的身份为灵秀指婚,可否暂且放下君主的身份?灵秀想嫁的是情投意合之人,而非门当户对之人。” 李慎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眼里的喜怒藏得太久藏了太深,连他的儿子都看不出来了。 “如此僭越之言,”李慎威严而冰冷的声音在金帐里回响,他的目光在金帐里扫了一遍。 “儿臣不会再提起。”李璟自知有错,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 李慎勾起嘴角无声地轻笑了一下,他从高台上走下来,扶起了自己的儿子:“如此僭越之言,日后不可在外人面前提及,只你我父子二人知晓。” 李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额角因为惊吓冒出的冷汗还没退去。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小时候把自己放在膝头教他写字的父亲。时间过去太久,身为君臣太久,李璟都快忘记自己与他是有父子情分的。 “御殿金吾卫何在?”李慎沉声喊道。 金帐的角落里钻出来不少通身金甲的金吾卫,他们的护心镜上雕琢着靖和荆棘困月的图腾,精钢打造的铠甲被镀上了一层金,他们的刀柄刀鞘上也缠着荆棘的花纹,像是一路从绝境里劈斩而来的架势。 “赐死。”李慎的声音冰冷,短短两字说毕,金帐里所有人纷纷跪下。 李璟的手还在自己父亲的手里,他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地。他此时本该求饶或者认错,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能望着这个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的帝王。 一片金色的人影在李璟眼前晃动,金吾卫门出现在了跪着的宫人们身后,数十把长刀出鞘,金帐内的寒光粼粼闪动。李璟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快炸裂开了一样的疼痛,眼泪从他呆滞的脸上流下来。宫人们低低的呜咽声像是炼狱里传来的凄惨之音,他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说错了话,这些人是要替他死的。 “静观。” 一个声音从帐外传来,夹杂着如同洪荒而生的孤独和睥睨众生的高傲。大帐的门帘被狂风高高地掀起后又落下,炽白的光芒在李慎走下来的高台上绽放开,金吾卫们纷纷丢下了刀,不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受强光刺激,李慎和李璟也闭上了眼,风从高台上吹过来,掀动了李慎的长袍和他的发须。直到光芒消散,帐内的人才能缓缓睁开眼。 “尊位。”帐内除了李璟和李慎,所有人都跪伏了下去。 当世还敢直呼李慎表字的,除了容家家主,还有哪一个敢冒这样的大不韪? 李慎右手按着心口,对着她低下头:“镜尊位。” 容虚镜站在高台上,负手背对着众人,她穿着一身黑衣,金线绣成的花纹华光流动。她的头发被兜帽遮住,高台上对应的金帐顶有面琉璃镜,日光穿过琉璃镜投射到她的身上,像是神明亲临人世。 她抬起手,宫人们的头顶有点点星光升起,纷纷向着她的掌心飞去,渐渐凝聚成了一个冷白色的光团。容虚镜攥紧了手掌,光团一下就黯淡了下去,宫人们纷纷昏倒在地,金吾卫偷偷地对换眼神,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他们醒来不会再记得”容虚镜卡了一下,她好像忘了这个太子叫什么名字,“太子方才所言,静观可留他们性命?” “得尊位相救,是他们的无上荣幸。”李慎低着头回答。 容虚镜举起手臂,在日光里张开了手,星辉从她的手掌出发,散落在了耀眼的阳光里:“他们也是无辜受累。” 同一时间,星尘神殿里,受霸星所刺激而黯淡下去的命星闪烁了几下,恢复了如初的光华。 李慎低着头,咬紧了自己的牙关默不作声。 “静观,”容虚镜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你是皇帝。” 李慎闻言抬起头,高台上哪里还有容虚镜的身影,只有孤独的王座在琉璃镜下受日光照耀。 “滚出去!”李慎怒吼道,“全部都滚出去!” 金吾卫们拖着昏迷的宫人们离开,李璟爬了起来,对着自己的父帝长拜后也退了出去。李璟余光瞥到这个迟暮的帝王一步一步走上自己的王座,背影落寞,他重重地跌坐在金色的椅子上,伸手撑住自己那颗被沉重的珠玉冠所压着的头颅。 李璟不敢再看,匆匆逃离了金帐。 “太子这是怎么了?”宁还卿手里拿着一卷文书,上面全是这次围猎的安排,他刚走过来,就正好撞见连御殿金吾卫都被赶出来的大场面。 李璟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文书:“老师还是不要进去了,镜尊位方才来过。” 宁还卿心下了然,镜尊位来过,那这个场面就说得通了。李璟一边跟着宁还卿往辅国的理事帐营走着,一边把刚刚的事情大致给宁还卿讲了一遍。 “我总觉得,”李璟压低了声音,“父帝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并非我不遵孝道,实在是我拿不准哪句话又会让父帝不快。” “凡俗世人,都会老去,”宁还卿倒是坦然地笑了笑,“陛下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李璟叹了口气:“我看如今就只有镜尊位敢说父帝的不是了。她说那些宫人是无辜受累,不就是明里说父帝昏庸无道杀人如麻吗。” 宁还卿帮李璟掀开帐营的门帘,待他走进去之后自己也跟了进去。 “老师,学生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了,老师要做的事情,真的是对的吗?”李璟满面忧愁地问他。 “为何又觉得不对了?”宁还卿反问他。 李璟脱下自己的披风,交给跟在宁还卿身侧的那个暗卫,走到桌边坐了下去:“今日数十位宫人险些因为我的失言和父帝的一时之怒而无辜丢了性命,镜尊位不出现,这些人恐怕真的要成御殿金吾卫刀下冤魂。” “究其根本,”宁还卿笑着说,“陛下变成现在这样子,是因为什么呢?” 民心日复一日向着星算倾过去,皇权并没有旁落,但却已经丢失了不少威信。星尘神殿里那些人倒是两耳不闻殿外事,一心只算天命事,但皇帝着急。 皇帝急自己手里的权力变得越来越虚,然而他还真的不能动镜尊位。星算的势力不止在靖和,天下四方,每一个与靖和有邦交的国家,都有超过国家半数人口的星算信徒。到时候靖和的人都会站起来反这个皇帝不说,边土受不受侵犯也成了未知数。 “这条路不好走。”李璟叹气,“我见今日御殿金吾卫的反应,那是父帝一手扶植的亲信,他们在不自觉之间早就深受星算影响。连这样的死士都如此,更不要说天下人了。老师要走的,恐怕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大难之途。” 宁还卿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敬李璟:“臣从不畏惧大道艰难,只做心中认为正确的事情。” “啊呦!”一个少女的尖叫声在两个人身后的屏风之后响起。 李璟看见经常跟着宁还卿的暗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屏风后,现在还提着一个少女的衣领把她揪了出来,放在宁还卿的面前:“主人。” 这个少女的眼睛明明又圆又大,但是不怎么是可爱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种清冷疏离的美感,让人不由自主就联想到冰,联想到雪,联想到这世上所有寒冷的东西。 但就是这样的长相,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不少糕点,一动弹还有几块从她的腰间掉了出来。 宁还卿倒是觉得有趣得很,他身子前倾了一点,笑着问她:“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叫阿乜歆,”她回答道,“我从震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九 风亦尘吓得马上就撒了手,阿乜歆差点跌到地上去,宁还卿及时伸手捞了她一把,把她扶稳了后松开手,看着一边手足无措的风亦尘:“你下去吧。” “是。”风亦尘低头转到屏风后,也不知退到了哪里去。 “你来我营帐做什么?”宁还卿问阿乜歆。 阿乜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宁还卿手边的茶点和风干的羊肉,他读懂了他的眼神,端过盘子递给阿乜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你不是看到了我在做什么吗?”阿乜歆理直气壮,“我就是来找点吃的而已。” “你可知这是哪里?”李璟差点笑出声来。 阿乜歆诚实地摇头:“不知道。还有吃的吗?我有个很瘦的朋友,我想多给他带点吃的去。” 李璟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看自己老师的态度,他决定把自己这边的吃的也递给她,顺手还给了她一块丝帕。 阿乜歆抖开丝帕,把茶点羊肉干全倒了上去,顺手把藏在自己腰带里的糕点也摸了出来放进去,仔细系好了之后抱着吃的就往外走。 “我还能来吗?”阿乜歆走到门帘边突然转身。 宁还卿笑了笑:“当然。你下次来,我会让人备好东西,你直接带去就是,或者把你朋友带来。” 阿乜歆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摸,只摸出了一张黄纸,她走到宁还卿跟前:“这个给你吧,可以保佑你,嗯” 她思考了很久,然后说:“可以保佑你步步高升,权倾朝野。” 阿乜歆心里对自己很满意,听他们刚刚说话,祝他们官场得意总是没错的。 “这”李璟欲言又止,这不是李灵秀给父帝那个万寿无疆福泽永昌的符吗,连笔画都不差分毫。 宁还卿收起黄纸,对她长拜:“多谢。” 阿乜歆很欣赏这个大叔,伸手拍了拍他交叠在一起行礼的手掌:“客气客气。”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这是钦达天的祝祷符。”宁还卿把黄纸递给李璟,上面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老师不留她?刚刚父帝发怒,也有她没有去面圣的缘由在其中。”李璟问。 “太子没听见,她下回还要来吗?”宁还卿看了一眼桌上空着的盘子,“太子不妨派人看看,她那位朋友是谁,笼络钦达天总要投其所好。” 李璟想了想她刚刚说的话,有点犹豫:“钦达天是交了什么朋友?还要来偷吃的?” “结交了点奴隶做朋友,”宁还卿说,“也总好过被其他不安分的贵族先行下手。” “这倒是。”李璟点了点头,“要真是个奴隶,倒还可以把人调去老师的飞羽军里,给他个摆脱奴籍的机会。” “我飞羽军,不收裙带而来的庸才,”宁还卿笑道,“太子莫要打我飞羽军的主意,不妨与陆少将军打个商量,安到金吾卫里去,反正里面都是些混吃等死的王公之子。” 一提起这个,李璟就满目愁容:“是啊,现在金吾卫除了御殿前那批,几乎都是各地送来的官宦之子,多年积重下来,全是些绣花枕头了。这要真的打起仗来,恐怕都不等敌军号角吹响,他们自己倒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这是个争虚荣好去处,哪家不想把自己的儿子送来光耀门楣?”宁还卿也知道金吾卫的毛病,他的飞羽军还抓过不少在皇城里酒后打斗撒疯的纨绔,一查结果全是金吾卫,“太子若想整治,就是断了某些门阀世家的荣耀。” 李璟深知这些世家得罪不得,他们每年给国库的补贴,甚至超过了有些州连年的税赋。 最开始对金吾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是已经故去的太上皇,那时本觉得这些只知钱财往来的商人要点荣誉,给他们就是。但没想到到了现在,也成为了轻易无法动得的掣肘。 跟他们比起来,提防容家都显得没那么要紧了,毕竟容家千百年如一日效忠帝王,从未干涉过国家政事,也从未成为过国家政事的阻挠。 “那老师,”李璟试探着问道,“您觉得是先解决这些门阀的问题比较要紧,还是先解决容家的问题比较要紧?” 宁还卿站起来,走到帐营的一面窗户边:“能决定这件事情的是皇帝,谁是皇帝,他比较在意哪件事,臣子就要先去办哪件事。” 李璟跟着走到窗边,御殿金吾卫的身影穿梭在帐营间,他们抬着的容器里,是各种被摔坏的瓷器和被刀剑砍断的木质坐具。 半个时辰之前,这些东西还摆在那座金色的大帐里,尽职尽责地散发出皇家气度,而如今就只是一堆破烂,一文不值。 李璟后退一步,对着宁还卿长拜:“学生明白了。” 天上的云层相叠,湛蓝的天空像是一潭深而静的湖水。容虚镜坐在一只巨大的海东青背上,它展臂振翅就像是能遮住日头一般。 巨大的气流带得容虚镜的白发在风里翻飞,她低垂着眼眸看着脚下缩成巴掌大小的南行宫。 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少女模样,只是那颗不思凡俗的心越来越看尽世间万象而已。 她比常人要白许多,唇色也浅很多,世上很多人信奉她却不知道她的名字,没见过她的真容,不知道她这双正蓝的眼睛看上去有多冷,不知道她这张十来岁少女的脸上,有怎样威严高傲却又只让人心生跪拜念头的神情。 许多倨傲的权臣,只会让人看一眼就想把他们套上麻袋拖到巷尾里暴揍一顿。 她眼里所见的南行宫,有一个红色的光点在一处闪耀,另一个白色的离他不远,并且正在靠近。 刚刚出手干预李静观斩杀宫人,耽搁了她去见尉迟醒。从霸星再次出现开始,容虚镜就想去看一下这位霸星的宿主,但每次都很巧地刚好有事拖住了她。 容虚镜摸了摸海东青的背部:“就在此处等候。” 她纵身跃下,纯黑色的衣袍与冷白色发丝颜色交织,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海东青一声长啸,向上冲入了云端。 尉迟醒的住处基本上没什么人,巨大的宫殿清清冷冷的,容虚镜的脚步声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发出经久不绝的回响声。 她转过偏殿,直接推开了起居室的门走了进去。尉迟醒还在睡觉,室内的窗户紧闭着,少年躺在床上,呼吸均匀面色如玉。 容虚镜本来以为是个胡子拉碴的蛮子的,看到了之后她还有点犹豫,感觉自己是不是走岔了。一抬手,一点红色的光芒从尉迟醒的头顶飞出,她这才确定了这就是霸星的宿主—— ——尉迟醒。 她垂下手,点点星光在她凝视尉迟醒的空隙里向她的手心汇聚,逐渐凝聚成了一把长剑的模样,长剑的剑尖点地,光芒下看不见利刃,但却令人无端害怕。 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女人紧紧捂住自己嘴巴,端紧了手里的碟子,没让它打翻在地。女人拖着长长的裙摆,匆匆将碟子放在桌上后跪在容虚镜面前,抓着她的衣袖摇头。 眼泪从女人的眼角不断流出,容虚镜皱了皱眉,张开手,长剑随光芒消散而没了踪影。她转身走出起居室,女人也跟在她身后,临出门前,女人用还带着眼泪的双眼,贪恋了偷瞥了一眼还在睡觉的尉迟醒。 “尊位。”女人跟着容虚镜走进了偏殿,容虚镜一停下,她就跪了下来,“不知我儿子做错了什么,劳动您千里过来取他性命?” 容虚镜侧头看着这个一身华袍的女人,她就是启阳夫人。曾经那个以美艳之名惊天下四方豪杰的女人。正红的长袖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越加肤如凝脂,衣服上用金银线盘绣着无数复杂瑰丽的花纹,她抽泣的时候,花纹在偏殿透进来的日光里折射出令人眼乱的光。 “你不必跪本座。”容虚镜说,“你蒙本座恩师亲点,本座没资格受你这一跪。” 启阳夫人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她擦了擦眼泪:“长门先生曾说我儿子是天生的英雄,日后不二的统领之才,他犯了什么错,竟惹得镜尊位不快?” “他真是你儿子?”容虚镜没理会启阳夫人问了什么,转身来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启阳夫人愣了愣:“自c自然是啊,我养育他足足十六年,我怎会认错儿子?莫不是镜尊位认错了人?” “那就是本座的老师错了”容虚镜淡淡地说道,这么不轻不重短短的一句话,就否认了那位十六年前算尽天机的司星执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多大的变化,语气也如同常人看见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秋天来了。 那般自然,那般无可怀疑。 “镜尊位,您c您这是什么意思?”启阳夫人心中有了些猜测,但她很怕从容虚镜的嘴里说出来,只要她说出来,就成了逃不过的命数。 “我只愿他一生平凡,顺遂喜乐地度过,”启阳夫人跪伏下去,对着容虚镜长拜,“名利地位,皇权疆土,我都不会让他争的。他只做个平凡的丈夫,和妻儿一起生活在泊川的草原上,直到闭上双眼。” “本座说了不必跪。”容虚镜侧头垂眼看了一下这个还没被岁月蹉跎的美人,“你所说之事并不是以你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他是未来天下一方的霸主,本座今日不杀他,日后也是迟早的事。” 容虚镜很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曾经也事无巨细为人分析过未来运势。随着光阴的流转,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很多事别人想听,她觉得没必要说也就不说了。到了现在,很多事她觉得必要,也懒得去说了。 “尊位,我斗胆问一句,”启阳夫人跪着抬起头,“万一您错了,长门先生是对的呢?” 顾长门这个名字多久没被提及了,他成为司星执事那段岁月无人敢直呼,再往前,他一卦惊四方以后也无人敢直呼。如今听来,这个名字远得像是在天边。 “什么是对错?”容虚镜问她。 你一人之对,于天下人是错,那到底是谁对是谁错? 容虚镜的话点到为止,她没有多说,命数都是有天定的。今天启阳夫人拦下了她来杀尉迟醒,就说明他的命数不在今日断止。 “尊位!”启阳夫人叫住了往外走的容虚镜,“星象所示的未来,当真一定正确吗?您执掌四方命星真的没出过错吗?!”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尽力压制自己嘶吼的缘由,让她的脸上看上去泛着些潮红。 容虚镜没有为她的质疑停留,清风徐来,夹杂着她轻飘飘的的一句话:“你觉得本座是错的,那你怕什么?” 启阳夫人头顶的金玉饰品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她连忙扶住了一旁的柱子,这才没有跌坐在地上。顾长门的话还言犹在耳,容虚镜就全盘否认了,带着无上的权威和一把星光所化的长刃。 “母亲?”尉迟醒在偏殿门外看见了状态不太好的启阳夫人,匆匆跑过来扶着她,“母亲这是怎么了。” 启阳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无事:“没什么,我看你还未起身,端了早膳去给你,你可吃下了?” 尉迟醒点点头,回答的语气十分温柔:“吃过了,多谢母亲。” “那就好,那就好。”启阳夫人失神地点了点头。 “母亲可是有什么心事要说?”尉迟醒看出了她的忧虑,其实不看出也难,这位风韵犹存的美人把自己细长的眉毛紧紧地拧着,一双勾人神魂的眼睛也被愁闷挤得满满当当的。 “你已十六岁,等给你指婚后你就可以回泊川去了,”启阳夫人紧紧地抓住尉迟醒的双手,“母亲要你答应我,该是你的你便守好,不该是你的你绝不要去争,一生都不要动强争的念头。” “儿子知道,儿子不是早就答应过您吗?”尉迟醒宽慰着自己的母亲,“再说我这个才徳,泊川上的王族未必就支持儿子。” “我要你对着伦萨和天母发誓。”启阳夫人紧紧地盯着尉迟醒,他只要有一丝隐瞒,立即就会被她看出来。 尉迟醒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西北方跪了下去,双手交叠放在心口:“伦萨和天母见听,尉迟醒此生绝不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一切,若违誓言,一生孤独,一生得不到所求所爱。” 启阳夫人连忙把他扶了起来,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灰。 门边缝隙里黑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时光一去多年,后来文敬大君抱着自己的儿子无意中想起了这个誓言,他苦笑了一下。回忆过自己的前半生,他敢笃定从未争夺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将很多自己应得的拱手相让给了神武皇帝。 那为什么还是落得了誓言里的下场呢? 文敬大君想不明白,镇守着遗落人间的神衹的那群人,也想不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十 容虚镜停下了步子,冷漠地看着墙头那个正在偷偷摸摸翻过来的人。 那人好容易翻了过来,纵身一跃,实打实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他倒是没摔痛,一下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要往容虚镜刚刚走来的方向跑。 “容虚镜?你怎么在这里?”古逐月终于看到了站在檐下阴影里的那个人,问完他就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容虚镜是星算的人,住在南行宫里也是正常的。 “你要干什么?”容虚镜从阴影里走出去,黑袍上纹绣着的赤金花纹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晕,晃得古逐月差点睁不开眼。 容虚镜走到他的面前,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帕子来,递到到古逐月的面前。古逐月一脸狐疑,迟迟没有接下来。 “脸。”容虚镜淡淡地说。 “哦哦,”古逐月接过了帕子,在脸上一通乱擦,“我其实从未在意过脸上干不干净,多谢了。” “你去不去围猎?”容虚镜问他。 古逐月愣了,他记得自己告诉过她自己是个奴隶,围猎这样贵族的活动,也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更何况他没想过要去。 “你忘了我是个奴隶吗?”古逐月回答她,“围猎是你们的事情,你想让我给你牵马,我都还需要上报了之后,经过无数次盘问和检查才能去,免得我刺杀你。” “你杀不了我。”容虚镜抬手,一把小臂长短的匕首出现在了她的手里,她把匕首递给古逐月。 不出意外地,古逐月又没接,容虚镜忍无可忍:“这是第三次了,我给你的东西看上去会要你的命吗?” 古逐月连忙接了过来:“不是,我就是脑子里在想你给我干什么,一想就忘了接过来。” “给你就是有用的。”容虚镜说,“我不会害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跟寻常人说吃过午饭了的语气相仿,是既没必要说谎也没必要遮掩的随意和坦荡。 可她说的内容,是一句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的承诺。 “那是当然,”古逐月愣了下,“你位高权重,害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你也可以手握权力,”容虚镜说,“地位甚至可以超过我。” 古逐月想了很久,还是问出了这个他觉得不太适合被问出来的问题:“你是什么地位?” 这回容虚镜倒是被问愣住了,自己是什么地位呢?走哪里哪里就跪倒一片,但是名分上只是一个家族的家主,家族里的人全部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地方县官统御的人多。 “我,就是个算命的。”容虚镜沉思了很久,认真地回答,“觉得我算得准的人对我就有几分尊敬,觉得我算不准的人,我在他们眼里就是普通人。” 说完了之后,容虚镜回想了一下,感觉自己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比较清晰准确的。 古逐月笑了笑,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荣光加身的星算师是这么描述自己的。 “你可能对你自己的认识有偏差,”古逐月说,“你们星算一个普通的入门弟子,随便一句话就值万金。你知道的,不管乱世还是盛世,你们都很重要。” “重要?”容虚镜像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一样。 古逐月点头:“你们能算准未来,知道自己未来怎么样,才能在当下挣扎挣扎。未来是好的,就努力变得更好,是不好的,就努力让它变好,总好过没有目的地活着。” 他说完了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班门弄斧到了星算师的头上。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用处,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这么话多过的古逐月,有点后悔管不住自己的嘴。 “凡人命数是天定的,”容虚镜说,“改变不了,哪怕知道了也改变不了。” “你这话,很让人失望啊。”古逐月轻轻地说着,声音像是叹息一样。 阳光下他的瞳孔有点泛金,像是泡久了的浓茶之色。长长的睫毛在眨眼的时候扇动着,他的神情里带着几分莫名的悲怆。 看着古逐月失神的片刻,容虚镜差点告诉他,但你的命数不同,你是这片大地等待了上千年的真正的主人。你会登上王座,一统分裂已久的各个王国,烈火苍鹰的旗帜会出现在每一块人力所能至的土地上。 不论是富庶无比的东南平原,还是从太古以来就封冻极北之地,不论是西南瘴气丛生的相间山河,还是孤寂地盘亘在高原上的绵延雪岭,你的长剑所指,就是燎原的荒火燃烧之处。 到底她还是没说出来,她觉得没必要告诉他,现在也不是时候告诉他。 容虚镜伸手揽过自己的兜帽戴上,周身光华不断流转:“习惯就好。” 她又消失了,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从星光中而来,从星光中而去。 “你也可以手握权力,地位甚至超过我。” 容虚镜说这话时太过随意太过理所当然,古逐月差点陷进了大权在握的美梦里,等他回过神,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有了对权力的渴望呢? “你让我好找!”阿乜歆重重地拍了下古逐月的肩头。 她也是从墙头跳下来的,但她落地的时候比古逐月优雅了许多。 “给你的!”阿乜歆把一包东西塞到古逐月手里,“本姑娘言出必行,说到做到,这是给你带的好吃的。” 古逐月打开丝帕,里面的茶点糕点差不多都被压碎了,浅色的碎块跟深色的肉干混在一起。 阿乜歆见状挠了挠自己脑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算了我下次带你去那个大叔的帐子里,你吃饱了再走。” “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古逐月拿起一块风干肉丢进嘴里,他确实长到现在还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我不讲究这些。你为什么要给我带吃的?” 上次分开的时候,阿乜歆就没头没尾来了句要给他带吃的,这次也真的给他带了。 阿乜歆曲起自己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大臂:“你看看,你是不是比我还要瘦?我是个女孩子,你是男孩子,你怎么能比我还瘦,你这样子怎么能上马打架?” “我是奴隶,”古逐月嘴里咀嚼这肉干,说话含糊不清的,“我上不了马,跟人打起来也都只是些奴隶,谁也不比谁强。” “哎呀你这个呆瓜脑子!”阿乜歆抬头在他的头顶重重一拍,“我是怕你太瘦了被欺负!” 古逐月被她拍得一个趔趄,手里的吃的差点全抖出去,他抬起头:“在我们这里,女孩子讲究秀外慧中,像你这样力气盖世的,倒可以上马杀敌。” “不行不行,”阿乜歆连连摆手,“念渡一死规,不能手沾鲜血夺人性命,这是大忌。” 古逐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乜歆就抓着他的手腕,拉着他躲到了一丛修剪得很规矩的灌木后头去。 阿乜歆把他的头往下按:“别动,有人来了。” 古逐月被她强行按下去,额头抵着她的膝盖,阿乜歆身上清冷的香味不住地往古逐月的鼻子里钻。 他长到现在都没怎么闻过贵夫人贵小姐身上的香气,但此时他固执地觉得阿乜歆的香气是与他们不同的。她身上的香带着几分寒冷的凛冽感,是只有与世隔绝的世外之地才能生养出的气味。 如此亲密的距离,古逐月逐渐听不清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了,莫名加速的心跳声冲击着他的耳膜,战场上的振聋发聩的鼓点也不过尔尔。 阿乜歆从灌木叶的缝隙间看见一片红色的衣角出现又消失,直到脚步声再不可闻,她才放开了古逐月:“好了,走了。” “你脸怎么红了?”阿乜歆指着古逐月的耳朵,“耳朵也红了,你很热吗?” 古逐月点头,想了想不太对又猛地摇头。他干脆站了起来:“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找醒公子。” “我也去我也去!”阿乜歆也兴奋地站了起来。 十证莲华境 “国师。”舒震对着莲境台上的人长长地一拜下去。 他穿着全副的铠甲,纯黑色的钢在烈火下被熔铸成龙鳞状,贴伏在的他的身上让人恍眼以为真的见到了黑龙。沉重的行军装让他无法跪下,心中再多的尊敬他也只能弯弯腰。 莲境台上的人闻声后走下来,伸手扶起他:“荒山侯早些时候不应天子之召去南行宫围猎,如今是要去赴约了?也不知道那个老朽儿见到你,会是何种反应。” “程先生,”舒震抚着自己腰间的古刀,“你从未阻止本候将行之事,现在可否告知本候了?” 程映雪穿着一身三青色的素袍,走动之间衣带扫过荷叶,颤抖的花枝把露水抖落在他的衣摆上,像是仙人踏月而来。 “星算在世多少年?”程映雪没有回答舒震的问题,问了另一个问题。 舒震想也不想就回答:“千年之久,具体无可查。” “那靖和呢?”程映雪继续问。 “八百余年。”舒震回答。 程映雪笑了笑:“荒山侯,星算只选择天下的主人为其效命。你看容虚镜避世百余年,就知道李氏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靖和八百余年,只不过是星算委曲求全,随便庇佑了一个运气比较好的宗室而已。既然这主人还未出现,那您未必就不能试试成为这样的好运之人。” 舒震抽刀出鞘,将闪着寒光的刀双手捧到程映雪面前:“灭国以来,舒震卧薪尝胆,哪怕争不得这个霸主之位,舒震也要提醒提醒李氏这天下到底该如何管治。” 程映雪伸手握住刀身,利刃划破了他掌心的皮肤,流出来的血液却不是常人一样的鲜红色。倒像是血液搁置太久,已经暗暗发黑了。血没有淌到地上去,它活了过来,在刀身上游走一番后钻了进去。 “不,李氏必亡。”程映雪说,“我自海外学成归来,十证莲华一门虽不比星算事事料尽,但也有幸能窥得些许天机。荒山侯,这天下就快要乱了。” 血液仿佛滋养了刀身里困囿着的不甘的灵魂,它发出低不可闻的嗡嗡声,但舒震可以感受到它的不安—— ——等待了太久,渴望了太久,迫不及待想要吃人骨血收人性命的狂躁。 这样嗜杀的血性,带着十证莲华境里的风荷都在瑟瑟发抖,飘着雾气的水面上也激起了细微的波澜。 “待本侯凯旋,定奉程先生为开国国师。”舒震把刀收回刀鞘,转身离开。 程映雪走到莲台边,这里摆着一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海东青。他把笼子打开,海东青振了振翅膀,向着靖和皇城飞回去。 他没有告诉舒震,这次舒震接召但是不去的围猎,容虚镜会出现。她还把消息散布到了所有人力能到的土地的上。没有人知道容虚镜要干什么,程映雪也是。 但他觉得可以赌一把,别人不知道容虚镜,但程映雪知道。容虚镜至情至性,不是天下之主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晾了李氏几百年,这次现世说不准就是为了未来的皇帝。 偏偏舒震这时候告诉自己,他要去打靖和,这个八百年巍然不动的王朝。有那么一瞬间,程映雪差点以为舒震就是容家等待了几百年的人。 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欣喜冲昏的头脑,片刻后就冷静了下来。怎么可能是呢,如果是,容家怎么可能会放任李氏灭了舒震的家国,还封了荒山侯这样一个引天下人讥笑的封号。 舒震这些年伏低做小,骗过了靖和数次来视察的钦差,也截断了不少窥查军情的暗探。程映雪就这么一日一日看着他卧薪尝胆秣马厉兵,容虚镜和舒震的不谋而合,让他差点以为是漫天的神佛终于肯低眼垂怜。 海东青的身影越来越小,程映雪一挥袖,莲池里的凤荷全都缓缓收拢了花瓣,他的声音传遍了这个空荡幽静的十证莲华境:“今日起闭门,待荒山侯得胜归来。” 雕琢着缠枝莲花的月长石大门应声而闭,两个海外装束的童子把锁落在大门上,退回了莲境里。 “荒山侯,臣等您凯旋。”程映雪轻轻地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十一 阿乜歆拉着古逐月的手腕抬脚就要往尉迟醒的住处走:“我带你去。” 一个人影从墙头跳下,挡在了两个人的面前,古逐月下意识把阿乜歆带到自己的身后,抬头冷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风亦尘笔直地站着,自己面前这个瘦小的少年目光中藏着一丝凶狠和疑惑,很像是幼狼在危险时刻爆发出来的杀意。但幼狼始终是幼狼,没有了尖牙利爪,目光越是凶狠就显得越是可笑。 “是你。”阿乜歆踮起脚,越过古逐月的肩头看到了这个熟悉的人,“你是那个大叔的侍卫,我认得你。” 古逐月慌忙松开手:“你们认识?” 阿乜歆从他背后钻到前面来:“认识认识,今天我去给你拿吃的,就是被他抓住的。” 古逐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就是她朋友?”风亦尘问他,“叫什么名字?” 古逐月眼看着阿也歆就要回答,连忙抢在了她的前面:“阿展。” 阿乜歆疑惑地看着古逐月,她瞧着古逐月脸上的神情,觉得自己好像是懂了什么,既然古逐月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帮他骗骗人也没事。 “辅国让我问你,可愿脱了奴籍,进军营?”风亦尘例行公事地问他,“飞羽军,听说过吗?” “我不去。”古逐月随口一答,绕过风亦尘走开了,“我渴求出路,但不是这样的出路。” 阿乜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跟风亦尘挥了挥手表示告别之后就追着古逐月跑过去:“你知道他住哪里吗你就乱走?喂!我跟你说话呢!” 风亦尘偏过头,看着宁还卿从一边的廊下走了出来,他看着少女蹦跳着离开的背影:“也算是个聪明人。” “你不懂?”宁还卿看着风亦尘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知道是沾了钦达天的光才有机会,但是他什么也不会,进了军营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里面不是从小习武的就是家世显赫的,他明白自己什么地位,也明白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 有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好机会,常常不考虑自己能不胜任就一股脑扑上去,但事情往往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没有实力,进了自己一直渴求的地方又能怎么样,学不到东西还要遭受一分不减的白眼。 “不试试怎么知道?”风亦尘说,“摸爬滚打总能学会些东西,比当奴隶强得多。” 宁还卿勾起嘴角一笑,轻轻点了一下风亦尘的鼻尖:“匹夫之勇,我喜欢。” 虽然知道四下无人,但风亦尘还是下意识地环顾了周围一圈。红晕从他的脖子爬到脸颊,若不是面具遮挡,看上去倒还真的有些许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他不愿意就算了,”宁还卿负手往回走,“你想办法把他安排进那件事里去,没机会卖钦达天这个人情也就罢了。我倒欣赏他的脾性,给他个拿命搏出路的机会。” 风亦尘眉头紧皱,他真的不太知道宁还卿是不是故意刁难这个叫阿展的小奴隶。 环佩撞击的叮当声从廊下传来,风亦尘的耳朵动了动,他猜出了来人的身份,退回墙边翻了出去。 宁还卿停在拐角处,等小跑过来的人露出一片衣角的时候,对着那个方向长拜下去:“公主。” 气得眉毛几乎倒竖起来的李灵秀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宁还卿:“辅国怎么在这里。” “听闻公主有烦心事,臣下替太子来宽慰半分。”宁还卿垂下手,直起身来看着她。 “你?”李灵秀带着疑惑拧眉抬眼,“你可是带了给本宫和尉迟醒的赐婚旨?” 宁还卿诚恳地回答:“不曾。” 李灵秀提起裙摆就要往尉迟醒的起居室走:“那你宽慰本宫什么,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跟我父帝一样,只会拿国政兵事来压本宫。” “公主。”宁还卿叫住她,“臣下带不来赐婚旨,但有人可以。” 李灵秀停下了脚步,迟疑地转过身:“什么意思?你真是来帮本宫的?” “算不得全是为了公主,”宁还卿说,“现在局势微妙,任谁当说客都不如天意。” “让本宫去求镜尊位?”李灵秀就差翻白眼了,“镜尊位这些年影子都没看见一个,让本宫去求她,你怎么不出个主意让本宫去找海外客?” “公主,钦达天。”宁还卿提醒道,“钦达天也是天意的通晓者。” 李灵秀叹了口气:“本宫何尝不知,昨夜本宫带她回住处,明里暗里不知道为自己说了多少话,她全然一副没听懂的模样。本宫还真不知她到底是不是装傻。” “钦达天灵智未开,”宁还卿说,“云中剑未现世,钦达天不过就是孩童的心性而已。” 靖和使者西行至念渡一,除了带回来一个古老宗派的教义,还带回来一个被尘封已久的传闻:巫神陵里藏着云中剑,剑被握在陵墓里早就死去的姬永夜手中。这位曾经引发四方动乱生灵枉死的乱世霸主,被天降的使者杀死,还没赎清罪孽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天降的使者,就是云中剑的主人。历代钦达天都会用云中剑,斩下窃国者的头颅,他们只庇护真正的天选者。 不知后来如何被添油加醋,传言从得到钦达天就能成为天下霸主,变成了娶了钦达天就能当皇帝。令人发笑并且荒诞异常,凡人如何敢触碰神明? 神明从云端而来,执掌八荒四土,三山五海,她手里握着罪与罚的剑,挥向贪婪无尽的蝼蚁。 “等她找到云中剑,”李灵秀说,“又不知道几百年过去了。” 李灵秀摆了摆手:“算了,这样比起来,等父帝有朝一日想明白比较实在。” “云中剑现世不远了。”宁还卿说,“公主有办法帮臣下,臣下就有办法让云中剑回到它主人的手里。” 李灵秀心动了一瞬,但她突然想起来娶了钦达天才能一统四海成为天下主人的传闻。她转过身,一步一顿地往尉迟醒的起居室走:“你容本宫想想。” 阿乜歆鬼鬼祟祟地推开门,踮着脚往里走。尉迟醒坐在茶案前,背对着门口,她走过去,蒙住了尉迟醒的双眼。 “猜猜我是谁?” 尉迟醒放下书卷,怎么说呢,他很想笑,但他还是绷着脸回答:“是公主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是阿乜歆还是边摇头边说:“错了错了,再猜。” “是大掌事吗?” “再猜。” “是四库管领吗?” “不是不是,你太笨了!是我,阿乜歆。” 阿乜歆松开尉迟醒的眼睛,歪着头把自己的脸塞进他的视野里:“你真笨。” 尉迟醒看见古逐月站在自己对面,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十分手足无措。 “坐吧,不用客气。”尉迟醒微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我学不来那么多规矩。” 阿乜歆跨过木板凳,坐在了尉迟醒的对面,她抓过古逐月的袖子,把他也拽着坐下来。 “你说了,我来找你,你就带我去上清宫看宗卷。”古逐月直勾勾地看着尉迟醒。 尉迟醒差点被他的呆愣挑得笑出来,自己是让他来,不过尉迟醒想说的是离开南行宫那天,不是现在。 “我尚且困在这里,”尉迟醒温和地看着他,“你要我怎么带你去皇城?我是指秋围结束的时候来找我,不是今天。” 古逐月有点窘迫,他挠了下眉心:“那我先回去了,等你们要回皇城的时候再来找你。” “等等,”尉迟醒叫住他,“我有位至交,是御殿金吾卫副将,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他那里。既然你今天来找我,话没说清楚过错在我,承诺我也还是要兑现的” “你去金吾卫暂且安身,回宫时就可以跟随军队一同到皇城了。” 古逐月觉得今天可能是撞了大运,前脚拒绝了飞羽军,后脚就来了金吾卫。以往他构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期满脱了奴籍会做什么。想着想着他就不想了,六十岁以后,再有什么壮志都成了空谈,更何况他这样从来就没有变数的人生。 “你不必为难,”尉迟醒看出了他的犹豫,“你不会拳脚功夫,不安排你去军营。随行的伙夫营也是有军籍的,你先去伙夫营呆呆,等回了皇城,我想办法找你。” “伙夫营是做饭的吗?”阿乜歆眨着眼问他。 尉迟醒点了点头,他刚想说这只是权宜之计,阿乜歆就很是高兴地拽着古逐月的袖子:“可以去!你这么瘦,随随便便偷吃些,肯定能长胖!” 古逐月: 尉迟醒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这个钦达天的思维还真是不太一样。 “什么时候去?”古逐月问他。 “现在就去。”尉迟醒看着他,脸上表情平静,但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温和的光,“我让你去金吾卫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回皇城那天你未必有机会到我这里来,不然我也不会只给你找到我这么个简简单单的条件了。” “为什么帮我?”古逐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尉迟醒拿过一张信纸,提笔蘸了蘸墨,隽秀但笔力遒劲的汉字在他挥动笔杆之后整齐地排列在了浅黄的纸张上。 古逐月在一旁看着他认真书写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在默默学习着他的姿态。他低眉写字的姿态,他握笔的姿态,他挥动手腕的姿态。 他只是写了几行字,古逐月却看愣了。 尉迟醒把写好的纸张对折了几下,从袖口里摸出半块苍山玉一并交给了古逐月:“你去辰霄二门找找,只说要见陆少将军,把东西都给他,他自然会帮你安排好。” 他说完了之后,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回答古逐月的问题:“你觉得我是在帮你?其实不然,你心中的疑问是我带给你的,我得自己解决我为别人造成的麻烦。” “什么麻烦?”阿乜歆疑惑地看着他,“你的住处一个人也没有,也是怕别人麻烦吗?” 阿乜歆这么一说,古逐月才反应了过来。尉迟醒的住处其实是没几个下人的,一路偷偷摸摸跑过来,除了阿乜歆和那个戴着面具的怪人,好像一个人也没碰到。 “这个不是因为麻烦,”尉迟醒摇头,“处境艰难,别无选择而已。” “我知道!”阿乜歆觉得自己听明白了,“我知道,以前也有人上念渡一求过怙伦珂,他说他也是处境艰难,别无选择。” “不过他是因为有家不能回,你是因为什么?” 尉迟醒的眼底一动:“看来我与你口中那位前辈,应该确实很是相似,我也是有家却不可归的人。” 这个古逐月知道,尉迟醒是胡勒的幼子。十六年前泊川大旱后,草原几乎化成荒漠,是靖和借了水粮给他们,草原上精悍勇猛的文明才没随着水分被毒辣的日头给蒸发掉。 但作为代价,胡勒成了靖和的附属国,连年上供面圣,甚至把启阳夫人和尉迟醒送来了皇城,昭示胡勒永远记得靖和的恩情。 “有家为什么不能回?”阿乜歆实在是不懂,“你们真奇怪。” 古逐月在桌底下悄悄拉了拉阿乜歆的袖口,想阻止她接着说下去。 阿乜歆挣开了他:“你不是有家不能回,只要想回,总有办法回去。那个老大叔努力了十六年,跟我一起下了雪山,说不定他就是要回家了。” “哎呀你拉我做什么?”阿乜歆转头瞪着古逐月,“尉迟醒天天都不开心,再这么下去他要愁成老头子了。” 尉迟醒看着阿乜歆跟古逐月大眼瞪小眼,一个张牙舞爪一个理屈词穷,要不是端着结两国邦交之好的身份,他都想拍着桌子大笑了。 “无妨,”尉迟醒看着古逐月,“她是孩子心性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于我也不必拘束,我虽出身不低,但过得并不比奴隶好上许多,你我是同一类人,不用分彼此。” 这段文绉绉的话古逐月此时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他听明白了一句不用分彼此。 之后与他一同并肩行于天地的漫长岁月里,他也常常想起这句话来,回忆着这个阿乜歆口中不太开心的异乡人,是如何一路走来变成了这样气概无双的不二将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十二 程映雪在送别舒震的第三日,抬头望着天穹,他曾无比向往星算一门,接连五次为了进入星算平门弟子之列而付出了力所能尽的所有努力。 世上应当无人会不爱这片浩瀚的星海,里面藏着凡人的爱恨,也藏着神明的悲欢,人们都看得见它的美,却很难看懂它的美。程映雪不得不承认,他很羡慕那些轻易就能读懂它的人。 他有时也很嫉妒,有些人并不真心爱这星空,但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能轻松做到自己不能做的事情——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嫉妒着受万民拥戴的容虚镜 容虚镜爱不爱星空另当别论,程映雪对她的嫉妒多于崇拜反正是已成的事实。 月郎星稀是人所皆知的规律,今夜的星星点点的运行比平常清晰了许多,但月亮也很圆满皎洁。程映雪原本只想好好看下书,但这异象确实太过迷人,他这一看,就忘了时候。 程映雪正要往回走,月亮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随着它慢慢变大,程映雪发现它的身影很像一只鸟。 飞鸟的双翼修长,挥动起来像是广寒里的仙子挥动水袖。它的脖子也很长,并且很优雅,黑点变大,程映雪总算是确定了那是什么—— ——是鹤,比人还要大的鹤。 鹤背上坐着一个银袍的人,他衣袖上用银线纹绣着许多的花纹,如果容虚镜在场的话,会发现这纹路跟她身上的很是相似。 他抱着一把琴,气流带着他的衣袖和发丝一起飞舞,像是月中的仙人踏风而来。 十证莲华境里的风荷纷纷张开了花瓣舒展花蕊,程映雪痴痴地望着乘鹤而来的人。 白鹤在低空盘旋,鹤背上的人纵身一跃,踩在荷叶上轻轻一点,落在了漫着雾气的地板上。 “星算顾长门,不请自来,叨扰了。”他抱着琴向程映雪走去,衣摆上的鹤羽拂过风荷花瓣,浅浅的星辉就落了上去。 程映雪起前以为自己眼花,现在怀疑自己耳鸣,但他不敢不信这个就是顾长门。 十六年前,死在泊川的顾长门。 古逐月坐在草垛上,这三天过得很平静,他一如往常一样放马喂马。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这垛一墙高的草堆上,望向北边的时候,他只能看见层叠的山峦和山脚下的平原。 但毫无疑问,越过在这里群聚的山峰,后面就是皇城。酒肆茶楼,南北往来商客,金银珠玉,天下奇珍异宝,都在那座皇城里。 能去皇城的机会就揣在他的怀里,三天了,古逐月还是没有去找尉迟醒所说的陆少将军。 他从草垛里抽出一根枯草,学着尉迟醒写字的样子捏着它,慢慢扭转着手腕在空中虚画着些什么。 古逐月的肩头被重重一拍,他扭头就看见了还是一身红衣的阿乜歆。 “我去尉迟醒说的金吾卫转了好大一圈,”阿乜歆用双臂夸张地比了个大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你怎么在这里,尉迟醒不是让你去军营吗?” 古逐月看着远方落下去的日头,神思又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阿乜歆从怀里摸出一包茶饼来,淡淡的香气把他的思维拉了回来。 阿乜歆把茶饼递到了他的嘴边,眨眼看着他:“开心些,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愁眉不展的?” 她把茶饼往古逐月的嘴里塞,古逐月拗不过她,只好张嘴咬了下去。 “明天他们就要开始围猎,”阿乜歆说,“今晚上我就得去宴席上露个脸,否则怙伦珂又要念我一通。你今晚上不要睡着了,我带着烤肉来找你。” 古逐月嘴里含着吃食,说话含糊不清的:“我今晚上就去金吾卫,我想好了。” “咦?”阿乜歆一副看稀奇的表情,“你这就想好了?” 古逐月木木地点头,他其实也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尉迟醒写字的样子很是好看,有机会他也想学学。 “开心就好。”阿乜歆噘着嘴点头,“人活一辈子就是图个开心,你不知道选什么的时候,就选心里觉得会让自己觉得开心的那个。” 她盘着腿坐在古逐月的旁边,觉得腿有点麻正准备换个姿势坐。屁股底下的草垛之前被她自己从底下抽出去了一把草,受力不稳突然凹陷了下去。 阿乜歆瞪大了眼睛,回想起来了自己作孽抽马草的那天。古逐月喂马,她也非要学着随便乱抽了一把,没想到今天自食其果。 她坐得很边缘,晃了一下眼见着就要掉下去,古逐月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回事?” 阿乜歆整个人已经滑了出去,她抬起头伸出另一只手抓紧了古逐月的手腕,不好意思地对着古逐月笑了笑:“没坐稳,没坐稳。” 古逐月把她拉了上来,自己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出一片平整的地方。他看着刚刚阿乜歆坐的那块,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你这叫自食其果。” 阿乜歆抖了抖头发上的草渣,坐在了古逐月的旁边,肩膀并着他的肩膀,两条腿垂在草垛外乱晃:“就是这样嘛,多笑一下有什么不好。” 她一说,古逐月才反应了过来,连忙收拢了莫名上扬的嘴角。霞光温柔地铺在平静的南行宫上,天空中南回的大雁排成人字一同振翅飞翔。 少年并排而坐,温柔的秋风拂过,扬起了他们的发丝。 尉迟醒小心翼翼地在帐营间穿行,他忘了一件事,很严重的一件事:去找宁还卿。 陆麟臣帮他打了个掩护,骗走了宁还卿,但是他那天一逛就忘了时候,回到住所又恰好碰到阿乜歆来找自己,一来二去,把宁还卿要自己去找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这次突然想起来,只是因为晚宴即将开始,宁还卿入场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尉迟醒如同惊弓之鸟,连忙回忆自己有没有什么功课没交,思来想去,想到了这么件大事。 这些帐营是备给各国权贵休息的地方,尉迟醒摸索着来到宁还卿的帐营门口,夜风把辅国和太子的声音一并传出来,尉迟醒立即停下了步子,遥遥地站在一边。 风亦尘注意到他,钻进帐子里去通禀。过了没多久,风亦尘又走来出来,走到尉迟醒的旁边去请他入帐:“醒公子,辅国让您进去。” 尉迟醒点点头表示感谢,风亦尘说完就走开了,也不知朝着哪里赶了过去,像是很着急的样子。 “老师。”尉迟醒走进去,双膝跪地长拜宁还卿,“学生有错,竟然忘记老师召我来。” 宁还卿走到他跟前,扶着他的手臂拉他起来:“臣下找您也无别事,就是询问您是否要参与围猎。” 尉迟醒已经十六岁了,按泊川的规矩都该该娶妻生子了,但被困在皇城里,他连真正上马的机会都不多。 “学生可以吗?”尉迟醒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哪个男儿不想跨马立刀挥剑四方,年年围猎学生都想参与,只可惜” 只可惜太辰皇帝说他身体羸弱,经不起这样的劳累。 “自然。”李璟在一旁回答,“老师已经为你安排妥当了,你已十六岁,也该试试你的刀箭之术如何了,你是泊川生的,不能丢了骁勇的本性。” 宁还卿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尉迟醒的眼神里亮着光,看上去很像个得了糖果的孩童。他笑了笑,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了尉迟醒:“几日前臣唤公子来,就是想告知公子,只可惜为师严厉,醒公子竟如此躲臣。” 尉迟醒接过剑,连忙又要跪下道歉:“学生过愚钝,竟不知老师的苦心,还请老师责罚。” 宁还卿连忙扶住了尉迟醒:“公子不怪臣还未告知就先行安排下,已是臣的大幸,何须言谢。” “学生可以拔一出来看看吗?”尉迟醒看着自己手里这把长剑,心里涌起了不少的敬意。 刀剑斧枪戟都是有灵魂的,铸造时就有无数的铭文熔炼其中,开锋后每一记劈斩都在磨练着兵器本身。好的兵器会在长久的岁月里被磨练出一股英武之气,接触到空气就会引发虽无声但强烈的共鸣,哪怕是不懂兵器的人,都会觉得周身有无数英灵在注视着自己。 宁还卿点头:“自然。” 尉迟醒抽剑出鞘,寒光在帐中闪过,剑身荡起的肃杀之气让铜台上的烛火不自主地晃了晃。他双手握着剑柄,在半空中挥了一圈,光滑的钝背上浸出细密的水珠来。水珠越聚越多,小颗聚成大颗,从钝背向着剑锋划过去。 英灵在空旷的大殿上纷纷睁开眼,注视着殿中拔起长剑的瘦弱少年,少年挥着剑,眼里中充满了惊奇,如同误闯人间的山中鹿。他们在虚空里伸出双手,抚摸着少年的头顶,寸寸光华在剑身上亮起,几乎要照亮整个大殿。 尉迟醒惊慌地四顾,发现自己哪里是在什么帐营里,他在一个装砌地无比华贵的殿堂里,只可惜殿里没有亮光,所有极尽奢华的物件都泛着死气,穹顶上有一道光,打在自己身上,像是给他度上了一层银。 “剑灵吗?”尉迟醒喃喃地问自己,他原地转了几圈,还是没发现附近有任何人影。 但他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十三洲头藏昆吾,炼无常生魂为刃,斩千万代贪伐之心。”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在大殿里一遍遍念着,尉迟醒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在重复还是很多人参差不齐地在一起念,经文般不止休的念叨让尉迟醒血脉里某种东西渐渐醒露过来。 他握紧了剑柄,不堪其扰下把剑高高举过头顶四处挥斩。尉迟醒觉得自己的眼有点花,大殿里的柱子仿佛活了过来一样,在他眼前乱晃,他觉得自己就快被撞倒了,只好提着剑四处躲避。 走得跌跌撞撞的,他都不忘时不时挥动长剑,那个声音还在,还在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别吵了,”尉迟醒丢下了剑,痛苦地捂着耳朵,“别吵了!” “十三洲头”重叠不断的声音还在继续。 尉迟醒想起来了自己脚边还有把剑,他慢慢定住了眼神看着剑,自己死了是不是就听不到了? 他捡起了剑,缓缓地抬起了手臂。 “尉迟醒!”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他耳边令人头痛发昏的嘈杂声里冲了出来,如同一把利剑破开混沌。 他痴痴地望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大殿的影像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看见了很多人拿着剑指着自己。一个红衣的少女被拦着,但还是不断尝试着冲向他,一边还大喊着什么。 尉迟醒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一直在张动,却听不见声音。他虚着眼睛望向周围,李璟被金吾卫护在身后,有好些个受伤的婢子捂着伤口跌坐在地上。鲜血从他们的伤口里涌出来,扎得尉迟醒的眼睛很痛。 刺痛感传入大脑,他打了个激灵,一下丢掉了手里的剑。红衣服的少女说了句什么,冲破了金吾卫的阻拦向着他跑过来,抱住了倒下的他。 冰冷的香气从尉迟醒的鼻息里进入。那气味混着雪花的寒冻之感,如山巅上独立的枯木,不是腐朽的死气,而是一种远离凡尘的清冽之香。 尉迟醒迟钝的神思渐渐恢复露一些,模糊的视线也逐渐清楚,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有个人抱起了他,把他护在怀里。 这个人很瘦小,勉勉强强抱起了尉迟醒的上半身,她张牙舞爪地威胁周围的金吾卫不要乱来。金吾卫手里握着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场面。 她的下巴抵在尉迟醒的头顶,尉迟醒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搂着自己臂膀的手背:“阿乜歆,我没事。” 阿乜歆又惊喜又担忧,连忙扳着他让他对着自己的眼睛:“真的没事?” 几个金吾卫搀着宁还卿走了过来,他好像是受了什么伤,说话间都有些气力不足:“谁准你们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十三 宁还卿的剑安静地躺在草地上,刚刚尉迟醒拔一出来的时候,它的剑身银白,闪动着精心保养的富贵光芒。如今它同身都变成了漆黑,剑身粗砺,仿佛未经打磨的石头。 阿乜歆抱住尉迟醒,抬头看着宁还卿:“你们干什么?” 李璟拨开了自己面前的金吾卫,走到尉迟醒跟前:“他拔了这把剑,就失控了。” 尉迟醒动了动,阿乜歆连忙把他扶了起来。尉迟醒的视线不太清明,他晃了晃自己的头,看着宁还卿的方向:“老师,这不是剑。” 宁还卿明白了过来,他挥手示意金吾卫退下:“醒公子为兵器所伤,在场的若不知神兵为何伤人,就多去看书,记得不要四处透风。” 金吾卫收剑入鞘,天下神兵数不胜数,心智不能压制神兵就会被其控制是世人皆知的。宁辅国的剑便也是把不世的神兵,当年他带兵南下,战场上这把剑没有少立下功劳,区区十六岁的少年压制不了,也属于正常情况。 人来得快散得快,短短片刻这里又只剩下了四个人,尉迟醒走近了宁还卿,低声说:“老师,这把刀,叫寒山尽平。” 宁还卿看着尉迟醒的眼睛,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陛下稍后要开晚宴,公子去把衣服换好,这件事不要再对别人提起,这只是臣的一把剑,臣把它借给了公子而已。” 尉迟醒看了眼自己的衣衫,几点鲜血溅在广袖的袖口,显得无比刺目。 阿乜歆把寒山尽平捡起来,递给宁还卿:“你的就你的,我们不稀罕。” “钦达天!”宁还卿叫住了想要跟尉迟醒一起离开的阿乜歆,“不想害了他,还请钦达天留步。” 尉迟醒拍了拍她的手,对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一个人走。阿乜歆迟疑着放开了他,看着他一个人走进了夜幕之中。 “我看在尉迟醒叫你一声老师的分上才没有给你脸色看,”阿乜歆转过身,“你还留我做什么?” 她的脸上藏不住情绪,说高兴就是高兴,笑得张扬明媚,露出两排白牙。说生气就是生气,像现在这样拧着眉毛瞪着眼睛,嘴角下撇,就差鼻孔哼哧哼哧出气了。 “醒公子身份特殊,”宁还卿只当是看不懂她在生气,“您也身份特殊,离他太近,天子猜疑会毁了他。” 阿乜歆觉得他说得并非全都不对,但生气的姿态已经摆出来了,一时半刻她也不好收回来。 宁还卿咳了咳,半口猩红的血液滴答落在地上的草叶上,阿乜歆感觉到了尉迟醒身上胡乱冲撞的那股灼热而霸道的气息,她也知道自己一接近他,那股气息就平静了下来。 她迟疑了很久,走到宁还卿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宁还卿看着她的手,感觉到自己体内受强劲霸道剑气所冲击的经脉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一股清凉感从阿乜歆的手下出发,流经每条血脉,抵达到了他身上的每一寸每一角。 给自己找个个台阶下,阿乜歆把自己凶巴巴的表情收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没有安什么好心?” 宁还卿笑了笑:“那你帮我做什么?” “你给了我不少吃的,”阿乜歆死鸭子嘴硬,“我得报恩,我们念渡一没有白眼狼。我走了,李灵秀还等着我。” 阿乜歆感觉李灵秀殷勤得让她有点不适应。 “这个如何?”李灵秀把一根金钗比在阿乜歆被盘起来的黑发上,还不等她回答李灵秀就皱着眉摇头,放下了金钗,“不行,太浮夸。” 她又拿起一根玉钗,还没问她就放了下去:“不行不行,太过素净。” 阿乜歆拿过梳子,把自己的头发梳了几下,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钦达天!”李灵秀拉住她,“你不能走,衣服还没穿好。” 阿乜歆笑不出来,她身上的八重锦压得她都快站不直腰了,李灵秀还说没穿完。 李灵秀一挥手,两个婢子捧着金丝绣锦走过来,恭敬地站在阿乜歆的面前,等着为她穿上去。 阿乜歆认命地转身,张开双臂由着他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 火红的八重锦穿在她身上,金银混绣的花纹显得端庄而华贵,她一头乌黑的头发被盘了起来,露出了瓷器一样雪白的脖颈。 缀着翡翠和青金石的腰带把她纤细的腰线勾勒得十分好看,阿乜歆转过头,头上的玉饰当啷作响。 “兄长?”李灵秀看见李璟呆呆地站在帐子门口,“你怎么来了?” 李璟好像是看恍了神,李灵秀叫他,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 “哦c哦那个父帝让本王来请钦达天。”李璟自己可能没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有点磕磕巴巴的,“钦达天若是c若是准备好了,就随本王出去吧。” 阿乜歆把过重的袖子捋到肩膀上,露出了两条被红色衬得不能更白的胳膊:“好了好了,走啊。” 她提起后摆,把衣料抱在手里,眼看就要跨过茶桌跟着李璟走了。 李灵秀惊恐地拦住她,把她的长袖和衣摆拂顺,阿乜歆从眼看就要去掐架的街头混混又变回了端庄大气的钦达天。 “钦达天可不要胡来。”李灵秀牵着她绕着茶几走到李璟的面前,“随您一同前来的族人也会看着您的。” 阿乜歆想起怙伦珂,头皮突然一紧,她只好呵呵地笑着:“知道了知道了,本座记得。” 尉迟醒换了衣服过来,晚宴已经开始了,他趁人不注意,溜到一个角落就坐下了,他小口地嘬着马奶酒。 一尝就知道这是泊川的手笔。 晚宴其实就在一块空旷的草地上,正北方搭起了一人高的平台,太辰皇帝就坐在上面,左右两侧是风临渊和宁还卿。 台下的座位呈马蹄形环绕着,中间有团熊熊的篝火,牛羊兔被架在篝火旁翻烤着,几个婢子时不时往上面抹些调料。 外围突然有一阵低低的骚乱,不用看尉迟醒都知道,是陆麟臣来了。 果然,不到片刻,陆麟臣一身行军装束出现在了被圈出来的平地上。他一手扶着佩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 陆麟臣生得俊秀,出身不算太高贵却深得风临渊的赏识,年纪轻轻就承袭了金吾卫副将的将职。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在他受封巡街那日就芳心暗许,引起这点动静,尉迟醒觉得比起过往,已经算是小动静了。 好像是感觉到了有人看自己,陆麟臣看向尉迟醒的方向,尉迟醒前排的几个王公之女立即或兴奋或娇羞地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陆麟臣转过头,朝着高台走过去。他跪在太辰皇帝的面前:“陛下,臣布防来迟,甘愿领罚。” 李慎打量着这个青年才俊,心下很是可惜不能许了李灵秀跟他的婚事,但想着他以后是要征战四方的,这样难平的心意倒是顺畅了不少。 “不为俗乐误你本职,”李慎说,“当赏才对,何来责罚一说。” 风临渊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副将,虽然陆麟臣是宁还卿的学生,但真正意义上的老师,其实应该是风临渊才对。 他一身行兵打仗的本领,舞刀弄枪的功夫,国家朝政的道理,除了宁还卿教了该教的,还有很多风临渊开小灶多教给他的。 并非宁还卿教得不好,只是风临渊觉得不够,陆麟臣有世间再难遇的才华,他值得更好的东西。 “将军。”陆麟臣拜过风临渊。 风临渊摆了摆手:“知道你心不在此,今夜尽兴玩乐,明日莫忘了当值就是。” “也不知这到底是我的徒儿还是你的徒儿,”宁还卿端起一杯酒,语气很是委屈,“我这盼了半天,徒弟来了也没跟我打打招呼。” 陆麟臣恍然大悟,连忙转身长拜宁还卿:“是学生无礼,老师见谅。” 李慎看着自己的左右肱股之臣戏弄一个毛头小子,他正想出言调侃这两个为老不尊的臣子,一阵胡琴声穿过喧闹的人群,抓住了李慎的注意力。 穿着鹅黄露脐纱裙的少女转着圈到了高台正前方,熊熊的火焰为她度上一层浅黄温暖的光,她捻着兰花指给在座的所有人献了一曲异域的舞蹈。 喧杂的人群安静下来,她踩着悠扬的胡琴声舞蹈着,动作不像宛州女子那样柔和绵长,她每次伸臂扭腰都带着几分力道。 胡琴声声,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正在进行的动作,痴痴地看着这个跳着舞的少女,柴火发出一点浅浅的爆裂声,她在旋转中停了下来,对着高台半跪。 “为陛下贺寿。”她双手交叠,手掌按着肩膀,说话时低下头,只留给高台上的人一个头顶。 靠近高台的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人,他用力地鼓着掌,端起一碗酒敬李慎:“这是我的大女儿娜仁托娅,我带她来给陛下贺寿!” 李慎也站起来,用手中的酒回敬他:“既寿永昌,同贺真金部与我靖和盟约长存!” 两人一同仰头干了手中酒器里酒,李慎重重地把酒碗放在自己面前的案桌上,伺候宫人们纷纷低下头,王公贵族抬头看着他,等待着他说话。 “我们有一位贵客。”李慎的声音很浑厚,喝了酒的众人听着他的声音,都感觉自己立马能拔剑上战场。 “她从震州来,百年前许多信徒就渴望着能见她一面。如今我靖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有她的到来,才能说明四海都认同靖和的地位!” 陆麟臣趁着李慎说话,悄悄溜到了尉迟醒的旁边坐下,抢过了他手里的马奶酒:“你不能多喝酒,你又忘了?” 尉迟醒耸肩,并不打算回答,他只管装傻。 陆麟臣把酒碗里的酒喝尽,擦了擦嘴,用胳膊肘碰了下尉迟醒:“请的是谁你可知道?” 尉迟醒思考了一下,然后摇头。 “笨!”陆麟臣就差戳一下他的眉心了,“震州雪原上的钦达天。” “说来也是奇怪,”陆麟臣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疑惑,“几百年前请不来的人,怎么今天就到了,你说会不会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婆?活了几百年,得老成什么样呢?” “你看陛下老吗?”尉迟醒差点笑出来,“说不定人家也是有人接替位置的,哪能几百年都是同一个钦达天,都成老妖怪了。” 陆麟臣想了想,觉得尉迟醒说得有道理:“也是,钦达天虽然不知道有多神力通天,但是肯定不可能不死,星算的弟子都还会生老病死呢。” “嘘,”尉迟醒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闭嘴,“别说了,被陛下发现,你的副将明天就没得当了。” 陆麟臣挠了挠头,抬头正好碰上李慎接着说话:“星算通晓天意,能算未来,念渡一渡人苦难,珍藏凡人过往。有念渡一和星算的支持,我靖和必当千秋永盛!” 众人举起酒杯,跟着李慎一起欢呼着千秋永盛。 清远的环佩声响起,人们脚下的草地里弥漫出了点点薄雾,像是极寒地的封冻之气。 李璟引着一身红衣的阿乜歆往高台上走,她此时没什么表情,认真走路的时候平视着前方。 那张脸很熟悉,就在刚才阿乜歆还抱着尉迟醒凶巴巴地威胁人不要过来,现在她收起了面上的情绪,立刻就冷得让他险些认不出来。 尉迟醒注视着她一步一步从自己面前走过。红色的衣服,金银色的绣线,翠绿的湛蓝的宝石,和,和高不可攀的疏离感。 他此前从未觉得阿乜歆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她身穿八重锦,从火光里走过来,万人跪拜的太子为她引路,披着斗篷的老者跟在她身后。这一刻,尉迟醒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是不同的。 不同于他这样身陷樊笼困囿半生的人,她与这世界,与这众人,都没有半分关联。 世间千万种绝色,比不得这世外之人路过烟火地时无意中的一瞥。她不看花红柳绿,也不看金碧辉煌,人世百年于她只是转眼一瞬。但偏偏这样的人,又深受人们的拥戴和追捧。 令人不得不信,离凡尘越远,就越深受凡尘之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十四 李慎走下高台,恭敬地低首等着她走上去。风临渊和宁还卿在李慎两侧,同在场的人一样一起低首等她走上高处。 李璟没有接着再走,他也静默着低下头。 阿乜歆看了身后的老者一眼,老者点点头,她就走了上去。登到最后一层,她转过身来在虚空中写下什么符号,她手划过的地方像是燃起了火焰,出现了一道光芒很温和的印记。 老者摸出一把黄纸洒在空中,印记像是活了过来,分化成无数火光向着每一张纸飞过去。黄纸在空中抖了抖,空白的纸页上出现了红色的符号。黄纸带着符号飞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尉迟醒伸手抓过自己面前的符纸,放在手心仔细地看着。陆麟臣也有一张,他仔细地琢磨着这是什么,但是实在不认识上面的字。 “最近可有人去找你?”尉迟醒把符纸收进怀里,转头问陆麟臣。 陆麟臣想了一下后点头:“你是说今天傍晚拿着你的手信来寻我的人?我已经安排妥当了,赵阔帮他入了军籍会带他去金吾卫的。” “最迟多久?”尉迟醒问。 陆麟臣煞有介事地抱臂看着他:“怎么?对一个奴隶的事这么上心?你该不是好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了皇城里那些纨绔见不得人的癖好吧?” “我答应带他去上清宫,”尉迟醒说,“我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放心吧,”陆麟臣一脸我办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表情看着尉迟醒,“我估计现在赵阔就带他去金吾卫了。不过我见了他一次,我觉得你的眼光还可以。” “眼光还可以?”尉迟醒没听明白,“我什么眼光?” “你不是要让他成你的助力吗?”陆麟臣诧然,“我看他的眼神,像是未来的良将之才呢。” 尉迟醒笑了笑,他又想倒马奶酒,却被陆麟臣给按了下来,他只好抬头看着陆麟臣:“他没学过半点功夫,一个普通马奴而已。” 陆麟臣按着酒不放:“你还说你没学坏?” “他姓古。”尉迟醒抽回手,叹了口气解释道,“也不知道学坏的是谁,我半点没往那个方向想,你倒是一直偏倒到那种关系上去。他姓古,就是你我无意间看到的那本野史上的古字。” “古?”陆麟臣显然没想到是因为这层,“那岂不是,野史上是真的?” 尉迟醒拍开他的手,抱过马奶酒的罐子:“野史之所以存在,很多一部分是因为它太真,所以才被禁在上清宫。” “那也不对啊。”陆麟臣实在是阻止不了尉迟醒,只好放开手,“野史还说镜尊位十六年前滥杀无辜呢,你觉得是真的吗?” 十六年前容虚镜去过一次泊川,她到的当天泊川就久旱逢霖,带去了靖和的救助物资,还拯救了无数将死的草原生灵。 正史说她有通天之能,为信仰者带去生的希望,野史说她冥顽不灵滥杀无辜,害得顾长门长眠泊川。 “也是。”尉迟醒耸肩认输,“她怎么会做错事。” 刚说完,尉迟醒就发现众人的视线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刚刚偷偷议论镜尊位的声音并不大,难道他们全都听到了? “尉迟卿认为呢?”李慎问他。 尉迟醒无奈地站了起来,这画面他很熟,每次他上课睡着了的时候宁还卿就会点点他的桌面碰醒他,然后从上看下来问他:醒公子认为呢? 我能认为点什么呢?尉迟醒站着,接受众人等待答案的目光。 “臣认为,”尉迟醒铁着头回答,“甚好。” “荒唐!”李慎震怒,宫人们纷纷跪地伏首,他们连抖都不敢抖,生怕动了一下就丢了性命。 陆麟臣也急得不行,但他也没听到李慎问了什么。刚刚跟尉迟醒偷偷说话的就是他,他实在是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好看向风临渊。 风临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陆麟臣不要参与。 他哭笑不得,自己能参与个什么,自己也没听到陛下问什么。 宁还卿走了几步,跪在李慎的面前:“此事是臣一人所定,醒公子也是听从臣的安排,陛下若要责罚,受罚的也该是臣才是。” 李璟也坐不住了,跪在了宁还卿身边:“此事主要是儿臣所出之计,老师不过听了我的谬言,父帝还请罚我。” 陆麟臣见状,也匆匆走到宁还卿的另一侧跪下:“臣也有错,醒公子不过是受臣怂恿,还请陛下责罚臣下。” 宁还卿看着陆麟臣,不知怎么的,陆麟臣看那眼神有几分在问自己你是来干嘛的意思。 “行了。”高台上的阿乜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顺着台阶走下来,指着座下的一个老臣,“你,你出来,再跟本座说说他为何去不得围猎?” 老臣被钦达天点到,瑟瑟地走到李慎面前跪下,再次陈述自己刚刚所说:“醒公子自出生起就体弱多病,否则也不会被送来我靖和好生调养,围猎岂是他能参与的?” 说到这里,尉迟醒终于明白了,李慎刚刚可能就是问自己对去围猎一事怎么看。陆麟臣也明白了,宁还卿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确实是正确的。 阿乜歆对着李璟伸出巴掌:“给我。” 李璟愣了愣:“什么?” “帕子!”阿乜歆恨铁不成钢。 “哦哦,好。”李璟慌忙摸出自己怀里的一块帕子递给了她。 阿乜心把帕子塞在那个老臣怀里:“去给我装那边桌上的茶点。” 老臣虽然不知道阿乜歆要做什么,但是钦达天让他去,他还是拖着步子去装了几块糕点过来。阿乜歆看了看他手里零星的几块糕点,挥了挥手:“再去。” 老臣又加了几块来,阿乜歆还是摆手,他又去加了几块,这回他已经把一桌上的糕点倒空了。 他走到阿乜歆跟前,突然醍醐灌顶:“钦达天是想说要臣懂得分寸?” 阿乜歆摇头,老臣又猜测:“那钦达天是要臣多加思虑?” 阿乜歆指了指旁边的几桌:“不,我是叫你装,接着装。” 人群里传出来几声低低的哄笑,李慎原本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差点笑了出来。尉迟醒隔着几排座位,憋笑憋得太阳穴有点疼,他只好低下头去,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尉迟醒为什么来靖和,”阿乜歆拍着老臣的肩膀,语气间很是平易近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尉迟醒揉太阳穴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个扶着老臣肩膀的女孩子。她笑得很虚假,一副虽然你在放屁但是我还是要对你微笑的表情。 火光温柔地映在阿乜歆的脸上,寄人篱下的少年在人海之中怔怔地看着她。身处乱世洪流之中,她向着孤独的少年伸出了手,要拉他上岸。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并且选择了站在自己这一边。尉迟醒突然觉得,日后将要来到的风雨或许也并不那么难熬。 李慎一怔,眼看就又要发火,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在一边响起:“陛下,我的弟弟参加个围猎,您为何如此震怒?” 尉迟夜拢紧了自己的披风,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浓妆艳抹的,唇角带着几分妖冶而勾人心魂的笑容。 她一路走到阿乜歆的跟前,阿乜歆比她矮了不少,刚到她的胸口,不需要低头就能看见薄纱下某条令人心神荡漾的曲线。 尉迟夜拉过阿乜歆放在老臣肩头的那只手:“我觉得钦达天倒是说得不错,我弟弟已经十六岁,是该让他体会纵马乐趣的年纪,靖和若是不愿意教,我们泊川的勇士,个个都愿意教他们的小王子。” “大王女说笑了,”宁还卿出言打圆场,“靖和一直倾力给醒公子最好的。” 李慎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外族的王女,他盯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当然,既然尉迟卿觉得自己也可以去参加围猎,孤没有阻止的道理。” “我弟弟是个好男儿,”尉迟夜笑着回答,“区区围猎不至于让他畏惧,他也不可能畏惧,丛林凶兽如何比得过人心险恶。” “王女不必担忧。”宁还卿说,“靖和会派人一直保护醒公子。” “飞羽军!”宁还卿回头,喊着远处外围佩剑巡防的将士。 两个披着银色细麟铠甲的将士带着一个精瘦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贴身军装,领口袖口和腰带上都纹着金吾卫的荆棘困月徽章。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偷偷轻微地挤眉弄眼问他怎么回事,陆麟臣一脸无辜地耸肩挤眼回答我怎么知道没看见他还穿着金吾卫的衣服吗。 古逐月也很无奈,有人来带他去金吾卫的,但是那个带着面具的人直接带来了辅国印信。 风亦尘问赵阔军籍是否已经录入了四库管事卷,赵阔支支吾吾答不出,陆麟臣本来是等着去皇城补章程的。风亦尘接着逼问军籍既然未过库,辅国要带走一个奴隶有何不可? 于是古逐月就被带来了。 这是他头一回被这么多人注视着,他只穿着件单薄的衣衫,纯黑的布料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小臂被护腕裹住,无处安放的双手暴露无遗。 尉迟夜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心里的不满几乎快要写在了脸上,但刚刚夸自己弟弟英勇无畏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她也不好直接出言嫌弃这个小将士太羸弱无法保护尉迟醒。 阿乜歆的意外也是写在脸上的,不过考虑到现在微妙的局势,她没有开口喊他。 “这是你们靖和金吾卫的人?还是你宁卿飞羽军的人?”尉迟夜低头问宁还卿。 李慎这才看见自己面前还跪着人,他挥了挥袖:“都起来吧。” 仿若惊弓之鸟的宫人们仿佛得了大赦,纷纷起身各自忙活。宁还卿站了起来,李璟连忙扶着他。他拍了拍李璟的手,示意不必。 “大王女问我?”宁还卿回答道,“不如问他自己。” 矛头再次指向古逐月,他一个头两个大。陆麟臣倒是得了机会,插话回答:“这是我金吾卫的人,他身上的就是金吾卫的徽章,大王女能看见的。” “你这话,是在质疑本王?”尉迟夜看着这个少年人,“眉眼生得俊俏,可惜心思太过粗放,这样的瘦驹子也招进你的军队,这容易让人疑你们靖和无人的。” “长姐,”尉迟醒绕过成排的座位,走到尉迟夜身边对着她长拜下去,“长姐方才说区区围猎不足以难住我,靖和派太过勇武的人给我,才是看不起我。” 这话虽然是在损古逐月,但他听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尉迟醒在给自己解围,他知道的。 阿乜歆从冗重的袖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对着尉迟醒竖起了大拇指。 尉迟夜冰冷地扫了一眼尉迟醒:“除了这无大裨益的规矩,你还学得了什么?” 她不是在问他,而是一种指责的语气。尉迟醒觉得也是应该的,如果要自己对一个十六年没见的弟弟尽兄长之责,他也做不到。更多的是要维护家国的颜面,自己这样,确实是丢了泊川的脸面。 “长姐见谅,”尉迟醒说,“臣弟无事,烦得长姐多忧思,是臣弟的不是。” 尉迟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自己弟弟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争胡勒王储注定没有他的份,但他也不能如此堕落才对。 “好,”尉迟夜也没有多纠缠,“但我弟弟毕竟第一次围猎,这个小将士要立你们的军令状,我弟弟出了任何事他都得以死谢罪。” “陛下觉得呢?” 李慎的表情上看不出喜怒,他跟倨傲的尉迟夜对视了许久后扯出了一个笑容:“当然。” 一边像个木偶一样站着的古逐月,再次被安排了个明明白白的。 阿乜歆偷偷往后仰,低声问自己身后的老者:“怙伦珂怙伦珂,军令状是什么?” 怙伦珂凑到阿乜歆耳边:“就是写个誓言,做不到誓言上所说的,就要用死来偿还自己错误的决定。” 阿乜歆似懂未懂的点头:“誓言啊。” 纸张来得很快,捧到古逐月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已经写好了,只是上面的字,古逐月不怎么认识。婢子把笔递给他,他迟迟没有接下来。 “怎么?”尉迟夜带着调笑看着他,“不愿意。” “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古逐月毫不犹豫地回答。 尉迟醒回头,看到桌上有盒妇人用的胭脂,他拿起胭脂走到古逐月身边:“按个手印也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十五 程映雪呆呆地立在风荷之间,它们又敛上了花瓣。夜空里那轮不寻常的圆月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浩瀚的星海,无数星辰在其间闪烁。 凉风徐来,程映雪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泪痕已经干了。 信仰是什么?他以前觉得自己回答不了,如今或许能说上一二了。 古逐月把手印按在军令状上,尉迟夜拿过纸张,细看了很久,满意地塞进了胸口。她轻笑了一声,往着场地外围走:“家父今日身体不适,要我替他向陛下问好,既已问过,臣女先告退了。” 李慎的神情看上去不太好,他额角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沉默了许久后,李慎挥袖往高台上走回。 尉迟醒拉着古逐月,又想缩回自己的角落里。那里还有没吃完的烤兔子肉,小刀扎进去,香气逼人的油就会顺着刀口流出来,想到这里,尉迟醒的步伐变快了不少。 古逐月被他拖着,不自主间回头看了一眼阿乜歆。她穿着金银绣纹的正红八重锦,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察觉到有人看自己,阿乜歆摆过头看着古逐月。 烈火中一回首,她原本放平的嘴角突然勾起,一笑就露出了两排白牙。阿乜歆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心去吧,她的眼里倒映着火光,像极天上的星辰。 短短一瞬,古逐月觉得自己似乎是生出了贪念。 李慎一言不发地坐回自己的金椅上,司乐的宫人们谨慎地打量了很久,低头试探着重新开始奏乐。一开始乐声很小,发现李慎并未斥责后,音乐声渐渐恢复了正常大小。 高台空旷,李慎震怒后伺候的婢子都纷纷撤下,只留下了宁还卿和风临渊,以及一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太子李璟。 “辅国好本事,”李慎笑了笑,目光似刀般在宁还卿身上来回打量,“看来你的学生比靖和的国事还要重要,你今日能为他参与围猎一事精心布局套孤,来日还能做出什么?!” 宁还卿不急不缓地跪在地上,长拜李慎后抬起头:“陛下,您认为,胡勒与我们的关系如何?” “雪中送炭之恩,”李慎回答,“靖和救他子民无数,理当长久感念。” “长久是多久?”宁还卿接着问,“是一代人,十代人,还是千秋万代人?陛下看尉迟夜的态度,胡勒上下对我靖和是什么态度,还不明白吗?” 尉迟夜不甚尊敬这位养尊处优的太辰皇帝,甚至有意在话语间惹他不快。 风临渊也跪了下来:“陛下,以恩人自居五年十年,胡勒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当年之恩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新的少年们看不见他们长辈所受恩泽,只知道自己成长在一个遥远王朝的压迫下,而这个王朝,还以恩人自居。” “陛下,一直打压着胡勒,”宁还卿补充着说,“不是长久之计。” 李慎沉默了许久,一旁的太子额头冷汗连连,天子心意实在是太过于无常,从刚刚尉迟醒站起来回答李慎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自己行走在薄冰上,稍不注意就会行差踏错。 宁还卿和风临渊位极人臣,也只能跪在李慎的面前,耐心与他解释这天下人都能看明白的局势。 岁月改变了所有人,包括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也曾纵横捭阖将天下治理得无一人能够置喙。但他老了,浑浊的双眼被权势所蒙,更加看不清这风云动荡的局面了。 “钦达天方才,”李慎半侧过身子,看着李璟,“找你索要丝帕,你与她是熟识?” 李璟看着自己父帝意味不明的神情,慌忙跪在地上:“儿臣与她只是数面之缘,绝无私交,更不可能暗中筹谋对父帝不利之事!” “愚钝!”李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璟,“这是好事,你为何要跪?” “陛下!”宁还卿明白了李慎的想法,“钦达天身份特殊,承明若非命定之人,恐怕会” 李慎冷笑了一声:“宁卿此意,是指孤也不该坐这皇帝之位?” 宁还卿像是没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悦和愤怒一样,轻呼了口气继续说:“忠言逆耳,臣宁愿被责罚也要说出心中所想。传言钦达天只嫁命定天下之主,否则便会手刃窃国者。臣以为,陛下确实算不得天下之主,太子也算不得。” “天下之大,王国之多,尚未一统,历代何人敢说自己是天下之主。陛下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冒险与钦达天攀关系,而不是逐渐削弱他国势力,慢慢扩张疆域吗?” 听到这里,李璟才明白了过来,钦达天刚刚的举动,让自己的父帝以为他有机会娶她。 “宁卿,”李慎神情里的怒气减少了许多,“人生不过百年,孤恐怕等不到天下版图皆在我手的一天,险中求进未尝不可。” “陛下,”风临渊皱着眉,“男儿征战四方,臣等皆可为靖和上马,您指向何处,金吾卫和飞羽军的旗帜就荡过何处,为何非要听信这无端的传言?” “天下十人百人千人信这传言,孤都只当是个笑话,”李慎说,“但它流传了上千年,无人不信,钦达天已经不是一个传言了,她是民心。” 在位者万般皆可不图,唯独民心,必争之。 李慎看着一旁的李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也没什么一统四海的气度。 天生的王者生来就带着令人不敢冒犯的气度,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受到了召唤。他说一句,就可为他冲锋陷阵,征战杀敌。这样的人,千百年难遇。 李慎无奈地转过身:“罢了,孤会再思量的,你们都退下吧。夜深了,孤也该回去了。” 尉迟醒拉着古逐月坐下,把马奶酒的罐子重重地往他面前一搁:“签下军令状,你与我也算是生死与共了,喝酒吧。” 陆麟臣也坐了下来,这里离篝火很远,他脱下了铠甲,秋风袭来竟也觉得有几分寒冷。看见古逐月一脸迟疑,他抓过罐子仰头倒了一口:“这是尉迟醒家乡出的,是很好的东西。” 就一口下去,陆麟臣发冷的躯体又立刻热了起来,说话间都带着更加兴奋的语气。 古逐月抱起罐子,学陆麟臣倒了一口,立刻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尉迟醒被他逗得笑了出来:“你学他做什么?这个副将十岁出头就是个酒鬼了,寻常人哪里比得了他。” 辛辣的感觉一直不断刺激着喉头,古逐月的眼泪都快呛出来了,但他觉得有股热流在经脉里奔走,烧得他胸中燃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不过你别信他,”陆麟臣拍了拍古逐月,“什么生死与共,是你可以死,他不行,千万不要信,他诓你的。” 古逐月放下马奶酒罐子,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里被呛出来的泪水:“将军说得是。” “我叫陆征,”陆麟臣又拿过酒罐子,“与我亲近的人都叫我陆麟臣,你既然是尉迟醒的朋友,就随他一同叫我陆麟臣就是。什么将军不将军,虚名而已。” 尉迟醒微笑着点头:“是,他是我朋友,他叫古逐月。” “逐月?”陆麟臣顿了一下,“追风逐月,好名字!” 一缕异香钻进了三个人的鼻息里,这香气很难以形容,但他们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穿着异域服装翩翩起舞的少女。 少女的眼上唇上都涂着鲜艳的颜色,她转起圈来身上的配饰就叮当作响。她一定是从荒漠上来,落日照着骑在骆驼上的她。 “好香啊。”陆麟臣喃喃地说。 “说我吗?”刚刚穿着鹅黄色衣服跳舞的少女走到了他们这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尉迟醒想了很久,刚刚真金部的人说她叫什么来着。 “我叫沐怀时,”她落落大方地说,“你们刚刚跟皇帝说话,我也看见了,我很欣赏你。” 我很欣赏你,这个你,指的是尉迟醒。这并不难看出来,因为沐怀时就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是说叫娜仁托娅吗?”尉迟醒终于想起来了。 沐怀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脸就红了,尉迟醒紧张地看着陆麟臣,陆麟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拉着古逐月吃肉。 “那是我在我部族里的名字,”沐怀时说,“只有我的家人叫的,意思是霞光。” 尉迟醒反应了过来,他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冒犯了。” “你是真金部阿律呼格勒的女儿吧?”陆麟臣看热闹不嫌事大,“那我叫你一声郡主,郡主可知皇城里多少姑娘家盼着看我们醒公子一眼?” 尉迟醒很想纠正他一下,每次跟陆麟臣一起出去,陆麟臣总以为那些姑娘是来看尉迟醒的,但是尉迟醒看得明明白白,她们仰慕的是御殿金吾卫副将陆征。这个少年封候的不二将才。 他话一说出来,沐怀时的脸又红了。她这幅小家碧玉的样子倒是跟刚刚在火焰旁起雾的那个样子判若两人。 “算了,我不开你玩笑了,”陆麟臣觉得这个玩笑好像开过头了,“你来找他什么事?” “没事,你就叫我娜仁托娅就好。明日围猎我也要去,”沐怀时说,“我想问问能不能同你一起?” 尉迟醒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大,一个围猎而已,他甚至打算找棵树安稳睡几觉然后出来的。反正自己资质平庸的形象已经立起来了,打不到猎物才是正常操作。 前脚宁还卿塞个古逐月给他,后脚沐怀时又跑来找自己,想浑水摸鱼的路也太难走了。 “不c不了吧?”尉迟醒疯狂暗示她,“林中凶险,郡主还是跟本部的人一起,也才好有个照应。而且我学艺不精,恐怕没什么本事带郡主。” 沐怀时期盼的神情一下就落寞了下来,很像是只走不回母猫身边的幼崽,弱小可怜而无助。 尉迟醒迅速看向陆麟臣,发出求助的信号。陆麟臣一脸惊讶地摊手,每一根头发都在说我能怎么办我也哄不来。 “钦达天说醒公子明日不宜结伴而行,”古逐月信口开河,“否则会有大灾,郡主不信可以去问钦达天。” 沐怀时将信将疑地抬眼看着古逐月:“钦达天不是只知过往,无法测未来吗?” 古逐月愣了一下,也不知道现在改口说是容虚镜说的来不来得及。 “我认识一个星算的友人,她给我的卦象,”古逐月接着胡诌,顺手摸出了容虚镜给他的匕首,匕首上流转着淡淡的星光,让人无法不信那是星算的东西,“我读不懂卦象,所以请钦达天看了一眼。” 沐怀时看着匕首,心中虽然还存着疑虑,但也确实没办法不相信:“好吧,日后相处机会很多,我不急。” 尉迟醒:??? 沐怀时站起来摆了摆手跟他们告别,然后朝着阿律呼格勒的座位那边走过去。 古逐月见她没再回头,又把匕首收了回去。 “你说的可是真的?”陆麟臣用胳膊肘碰了下古逐月。 古逐月以为他问卦象的事情,无奈地笑了出来:“当然是假的,星算哪有给人卦象不给人解卦的?” 陆麟臣觉得他说得也是,点了点头:“你资质不错,诓起人来不输尉迟醒,难怪他要交你这个朋友。” 莫名被排兑的尉迟醒抬头看着陆麟臣:“他骗郡主,与我何干?再说了,这世上有胆子一下拿钦达天和星算一起诓人的,目前我只见过他古逐月一个。” 不知怎么的,古逐月觉得尉迟醒这话像是夸他,他只好摸了摸后脑勺:“过奖过奖,这匕首真的是星算的人给的,虽然我不知道是谁。至于钦达天——” 古逐月看着尉迟醒,两个人确认过眼神,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出来。刚刚当着太辰皇帝的面,让那个老大臣接着装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背后有人偷偷打她的名号招摇撞骗。 “醒公子可以证明,”古逐月说,“我完全是善意的谎言。” “你说是星算的人给你的?”尉迟醒听到了重点,“为何给你?” 古逐月摇头:“只说我会用上。我觉得她说得不错,我签了保护醒公子的军令状,我觉得确实用得上。” “保护他得用刀,”陆麟臣哈哈大笑了起来,“保护不了他也得用刀,自裁还得用把利索的。星算料事如神,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十六 古逐月明白了陆麟臣为什么说尉迟醒酒量不行了。他趁着说话的间隙偷偷嘬了几杯马奶酒,直接被放倒了。 被他自己放倒了。 “你送他回去?”陆麟臣指着明明睁着眼,但是就是不知道在看哪里的尉迟醒,“我明早上还要布围猎的防,去南行宫一趟再回营又要耽搁我许久。” 古逐月点点头:“好。” 他比划着,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扶他。尉迟醒喝醉了之后很安静,盘腿坐着双手揣在胸前,眼睛呆呆愣愣地直视些前方,时不时打个酒嗝,带得他自己向后一仰几乎快要坐不稳。 陆麟臣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直接上手拉起尉迟醒,把他拖站起来:“起来起来。” “哦哦,好。”古逐月连忙撑了一把草地站了起来,陆麟臣把尉迟醒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 “他醉着,很好折腾,反正他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你要是想在他脸上画王八,趁着晚上赶紧画了。”陆麟臣碎碎念。 古逐月侧头看了一眼这个脸颊发红目光呆愣的少年。他觉得一切都有点恍惚,昨天还是个在马棚里刷马喂食的奴隶,今天就和靖和的副将,胡勒的小王子成为了朋友。 尉迟醒亲口说的,他是我朋友。 命运的轮盘开始缓缓转动,少年们身处其中,巨大的齿轮声让他们环顾四望,却没有人看得见是何人在操纵着一切。 “知道他住处吗?”陆麟臣对着扶着尉迟醒往南宫方向走的古逐月喊道。 古逐月回首,轻轻点头。 陆麟臣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古逐月都走没影了他才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你怎么知道他住处的?” 古逐月扶着尉迟醒走到南行宫的起居室,他还没推开门,就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一边的墙角一闪而过。古逐月看着墙角,过了半晌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尉迟醒虽然已经喝醉了,但是一点也没撒疯的迹象,古逐月把他按在木椅上,他还坐得很乖巧。不知道怎么的,古逐月心里确实是有点在他脸上画点什么的想法。 古逐月拿过一边架子上的一把长剑,走到床边挑开了不怎么整齐的被褥。失去了布料的遮盖,几条花色不太一样,缠在一起的蛇露了出来。 室内没有点灯,古逐月用没出鞘的剑挑动了这些蛇几下,凭着月色看不太清它们的花色,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有毒的。 他看着这些蛇,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一股轻轻的气流从鼻息中出来—— ——这是轻蔑的笑, 当马奴的这些年,古逐月就没见过行动这么迟缓的毒蛇,放过来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把蛇挑到地上,拔出剑砍下了蛇头。过程可以用短暂来形容,但是古逐月并不觉得打扫这里很简单。 “醒公子,”古逐月把剑鞘放在桌上,剑立着搁在墙角,走到椅子边扶起尉迟醒,“你该休息了,知道睡觉吧?” 尉迟醒木木地点了点头,顺着古逐月的动作躺在了床上。古逐月给他盖上被子,他就乖巧地闭上了眼。 “我是不是该给他换床被的?”古逐月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思考着这些贵族繁琐复杂的起居习惯,“应该不用吧?就被蛇蹭了几下?” 他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蛇的尸体处理了。古逐月提着蛇尾巴,一条一条扔到了门外,蛇头最后用长剑穿成了一串。 古逐月拿着蛇头串,跨过门槛往外走。 月色里,成群的少年站在庭院里,他们的脚下就是蛇身。为首的少年神色不那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阴鹜,他盯着古逐月,像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一样。 “你是哪个营哪个伍长手下的?”后面缀着的跟班里有一个指着古逐月发问,“见了四皇子为何不跪?” 古逐月把剑搁在墙边单膝跪地,叠手长拜他:“卑职拜过四殿下。” 他在心里长长地呼了口气,差点就漏嘴说自己草民了,一低头看见袖口的徽章才想起来自己也算半个金吾卫了。太辰的皇帝的儿子很多,但出名的就那么几个,除了才学惊人的,就是面前这种靠脾气不好出名的了。 十二皇子李珘和四皇子李珩,分别就是这两种皇子的代表。李珘德行才学过人,嫡出的十五皇子李璟如履薄冰克己奉公这么些年,大半原因就是这位皇兄太过优秀。而用来衬托他们的优秀的,就是李珩,不学无术的程度跟他嚣张跋扈的程度不相上下。 这些事情,远在南行宫为奴的古逐月,听了不少。 “问你是哪个营的?”发问的那个跟班穷追不舍地问着。 李珩双手揣在大袖中,从上往下轻蔑地看着这个最低级的将士。 “卑职今日才进金吾卫,无营,也无伍长。”古逐月低着头回答。 李珩的随行的人爆发出哈哈的大笑声,其中一人走上来一脚踹倒古逐月:“没有营?没有伍长?那你听好,本将是金吾卫抚远朗将徐斯,从今天开始你就归到本将的部下,听本将管辖。” 徐斯踩着古逐月的肩膀,蹲下来拍着他的脸:“本将今天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不要多管闲事。” 月光投下来,古逐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死死地看着徐斯。被这样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着,徐斯心里咚咚大鼓,只能用面上嚣张的气焰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抓过墙角的剑,剑身上穿着的蛇头让他背脊一凉,但他还是拿到了古逐月的面前:“本将听说蛇死后,毒牙依旧是活着的。” 他拿着剑靠近古逐月的脖子,蛇头被长剑贯穿,长而尖的獠牙外翻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古逐月一把抓住剑刃,毒牙离他的手掌只有一指之距。利刃割破皮肉,鲜血顺着剑尖低落在地。古逐月抬起头看着徐斯:“抚远郎将和骠骑将军的话,我该听谁的?” 靖和只有飞羽军总领宁还卿和御殿金吾卫上将风临渊两个一品大将军,再往下就只有金吾卫的副将陆麟臣金印紫绶封了将军,从品级上来说,他就是骠骑将军。 徐斯进金吾卫的时间不算短,陆征跟一个外邦蛮子厮混他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古逐月一提,他的邪火更是烧心。 两个对峙着,一旁的李珩的走了过来,按着徐斯的肩膀:“陆征的狗而已,你要来做什么?” 徐斯冷笑了两声:“是啊,狗而已。”他丢了剑,拍了拍手站起来,“我今天不杀你,是不能脏了皇家庭闱,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多久。” 李珩瞥了一眼那把剑,他捡了起来,靠在一个台阶上刮落了蛇头,他觉得这剑有点眼熟,但实在是想不起来这是什么。片刻后,他放弃了回忆,转过半边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古逐月。 这股无名火来得很突然,他很讨厌尉迟醒,更讨厌尉迟醒身边有任何亲近的人,他就想要尉迟醒孤独地过日子。 “谁说不能杀了?”李珩看着剑,“本王看着这剑很是眼熟,想来是我的友人丢失的宝剑,这个低贱的将士敢偷盗皇家物件,为何不该死?” 他的眼神一闪,挥剑穿进了他的肩膀处。徐斯的鞋履在他的衣服上踩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剑身扎在上面,漫出血液立刻打湿了那个脚印。 “不过你明天要奉旨保护那个北蛮种。”李珩转动剑柄,“本王代我友人稍微罚一下你,之后的处理,且看我的友人如何说。” 他抽出剑,举到自己面前,借着月色观摩。剑身上的细纹很繁丽,一把杀人的利器却如同传世的艺术品一样精美动人。凝视着剑身的时候,李珩觉得自己仿佛是看见了层层高台上那个梦寐以求的黄金王座一样。 李珩看见自己一步一步登上去,玄袍加身,珠玉佩冠。星尘神殿的大门打开,拢着黑袍的使者递上白玉牌,牌上镌刻着大大的顺字。李珩双手捧着白玉牌,转身面对百官的朝贺和山呼。 徐斯夺过剑丢在地上,李珩面前的景象全部消失了,没有王座没有玄袍没有冠冕更没有使者。银色的剑身变得漆黑粗砺,它躺在柱子下,一半在月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殿下?”徐斯紧张地看着李珩,“您刚刚,差点杀了自己” 他话没说完,刚刚李珩甚至差点伤了同行过来的人。但他没说出来,李珩并不看重别人的性命,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这把剑你从哪里来的?!”李珩怒视着古逐月。 古逐月的伤口很疼,他平躺在地上轻笑了一下:“殿下不是说是我从你友人那里偷来的吗?” “你!”李珩被气得差点一口气倒不过来。 古逐月捂着伤口,痛感让他脸色发白,额头上也不断冒出冷汗:“殿下,天色晚了,太过为难醒公子,传出去恐怕对殿下不太好。” “为难尉迟醒?”李珩冷笑,“我跟徐斯只不过是教教一个低下的臣子该如何做人,我为难尉迟醒了?” “谢殿下和郎将的教诲,”古逐月笑了下,“卑职也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毒蛇混在一起,长久不喂养,他们会互相绞杀,争斗下会失去伤人的能力。更何况,这是秋季。” 月光下,一两个尚未失去活力的蛇头动了动。李珩被气得青一块红一块的脸在此刻无人能看懂,但他也庆幸幸好夜色掩饰,否则被一个最低等的将士气得说不出话,他的面子实在是没处搁。 “什么伤人?”沐怀时端着一碗什么东西,从廊下拐角处走了出来。 她脱下舞服,换上了靖和姑娘们的打扮,藕色的抹胸长裙缀着兰竹的刺绣,褂子上还盘着几只翠鸟图腾。 李珩怔住了,他一向觉得自己能言善道,但刚刚在席间,沐怀时起舞时他就如现在这般失去语言能力过。靖和的富家小姐官宦女子他见过太多,但这样惊鸿一面的,他是头一次见。 “你叫娜仁”李珩记得她的名字,阿律呼格勒说了一遍,他就念了上百遍。霞光霞光,这个异域的女子确实如霞光班般夺人心神。 “不准叫!”沐怀时打断了他,“我叫沐怀时,那是我阿玛叫的。” 李珩知趣地闭上了嘴。 沐怀时把那碗东西放在了地上,蹲下扶起了古逐月:“你没事吧?你怎么在这里?他们欺负你了?尉迟醒呢?” 古逐月不知道这几个问题他该先回答哪一个,但是他疼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力气来一一回答。他只好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郡主,是这个低贱的将士冲撞了我,”李珩解释道,“他手脚不干净,还偷了我朋友的东西。” 说到东西的时候,李珩瞥了一眼剑。沐怀时把古逐月扶起来,让他靠着墙站着后就走过去捡起了剑。她走到李珩的面前,把剑递给他:“他是我朋友,我信他不会偷东西,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朋友?”李珩狐疑地看着她。 沐怀时点头,把剑往他面前送了送:“你们有句话叫化干戈为玉帛,你的东西你拿回去,我们也是朋友。” 李珩往后退了一步摆手,咬牙切齿地说:“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不追究了,这剑你留着,哦不是,他留着吧。” 说完他就狼狈地离开了,沐怀时看着他的背影,有点疑惑,她转头看着靠墙的古逐月:“你没事吧?” 古逐月受过大大小小不少的伤,但这把剑太过于奇怪了,扎进他的血肉里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朝着剑涌去。但剑身也在回馈他,一股滚烫灼人的气流涌进他的身体里,像是想要冲破每一条经脉一样的霸道。 剑身从他身上抽离,像是抽走了他全身的骨骼,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伤口还是滚烫的,让他想撕开那片血肉,扔进寒潭里让它们冷却下来。 “我没事。”古逐月强撑着摇头,“郡主来找尉迟醒?他已经睡下了。” 沐怀时在自己身上左右摸索,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我这里有点伤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古逐月抬头看着她,沐怀时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看到你,你扶着醒公子走了,我猜他是喝醉了,明天还要围猎,送点我们那边解酒的偏方。” “很很有用的。”沐怀时的眼神躲闪,怕他不信,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见古逐月没说话,她一把把伤药塞在他手里,转身跑开了。那碗浅色的解酒汤摆在地上,折射着点点月色,古逐月无奈地笑着,这才认识几天,自己所见到的尉迟醒身上的桃花就这么几朵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