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 1.第 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初冬,寅末时分。 天色黑漆漆的,街道上静寂无人,这个时辰,大部分人家都还沉睡在香甜的梦乡里。 但也有一些人家,已经开始为生计忙活起来了。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手中活计不停,口里忙道:“星儿,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白日念辛苦,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一边笑道:“娘,我不困,这时候安静,我背还更容易,我现在心里默背着呢,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 大张氏无子,活着时不讨婆婆喜欢,又被妯娌排挤欺负,在展家很受过些罪,展父对她心中有愧,后来人离了乡,每年四时八节还一直记得给她烧些香火纸钱,临终前并嘱咐展见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时候也顺便祭一祭大张氏。徐氏遵着亡夫遗言,来到大同后带着展见星去过张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张家人,让他们不用担心女儿在地底下会饿肚子的意思。 张家人见到他们,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来,本来心中有怨,但听见这个话,又回转来,觉得展父还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场,待徐氏和展见星倒是很好,留了他们吃饭。此后近两年间时有来往,听到展家族里又出了什么坏点子,张家人也愿意来给徐氏报个信。 “娘,不必和他们生气,我们横竖在城里,不回去就是了。”展见星绷着脸,说了一句。 展氏一族生活在大同县辖下杜庄乡的常胜堡村里,安葬展父那会儿,徐氏母子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很快因为跟展家大房三房的矛盾而住不下去,避居到了城里,不想,他们竟不死心,如今又逼了上来。 徐氏勉强笑了笑:“星儿,你说的是。” 到底有些心神不宁,寡母带弱子,在这世道太艰难了。幸亏星儿是这个样,若是—— “跑,快跑!” “关门,关门,快关门!” “——代王来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嚷自长街一头响起,瞬间整条街兵荒马乱,行人跑的跑,店家关门的关门,徐氏是外地人,来此的时间不算很长,不解这叫嚷的含义,慌乱又茫然,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是鞑靼人打进来了?” 大同是边镇不错,也是重镇,朝廷在这里陈了许多兵马,照理不该打进城来呀? 对面的小陈娘子见她糊涂,一边帮着小陈掌柜咣咣地上门板,一边大声道:“徐嫂子,比鞑靼人可怕,快关门罢,回头再告诉你!” “哦,哦!” 徐氏答应着,展见星暂停了去上学,一起帮忙把家什往铺子里收拾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第 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为了方便做生意,展家馒头铺的馒头在铺子里蒸制,但卖的时候会把摊位摆到门前来,徐氏反应慢了一点,加上要收拾的零碎东西又多,等到那一波人潮过来的时候,就没来得及收拾干净,门板也没上齐。 那波人很显眼,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清场了一样,还来不及跑掉的行人拼命往路边躲,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怕与他们沾着。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里面又分了点阶层,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抬手就抓了一个。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有样学样,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这样的行径,直是拿百姓当畜生取乐,本地官员参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飞去,这回连赐还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脸再贬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软弱性子,发起恼来更狠,直接下诏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三五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样,小陈娘子听了,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这位代王别的本事不见得怎样,可是真能活,数到如今,已是历经四朝了,熬死了父亲,熬死了侄儿——太/祖驾崩以后,本来先传位了皇太孙,先帝厉害,起兵从侄儿皇太孙手里夺过了皇位,从辈分论,代王与先帝倒是平辈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个侄儿继了位,把他放了出来。 这一出,好似恶狼出柙,从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摇过市来看,怎么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样。 “这可怎么好,好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点的日子。”旁边的邻居们伸长耳朵听着,慢慢聚拢来,听见是如此,脸上也都泛起愁来。有些曾亲身遭过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惊恐之色。 另一个皂隶插嘴:“别埋怨了,我们才倒霉呢,你们惹不起,好歹躲得起,听说代王爷在街面上出现,县尊老大人匆匆把我们派出来,叫我们看着点代王爷,好歹别一出门就惹出大乱子——这不是开玩笑嘛,代王爷不来敲我们的脑袋就算不错了,谁敢去管他!” 龚皂隶摇头,重重叹气:“好了,别说了,说也没用,谁叫我们吃这碗饭呢?走吧。” 几个皂隶互相拖拉着走了,背影都一副垂头丧气的衰相,要说他们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横行一二,可是碰见代王这样的大祸害,几个皂隶便只如蚂蚁一般,不够他一捏的。 大同县令给他们下的命令是“看着”代王,不过他们也不傻,听说代王才从这里路过不久,就不着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难料,皂隶们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为他们居然掉头杀了回来! 皂隶们一下吓得腿软,差点扭头就跑,慌张里又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乱的? 而且中间还少了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见皂隶们了,领头的鲜衣男子脚步一刹,拎过未及闪避的龚皂隶来,伸手用力一指:“快把这两个乱匪抓了!他们胆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龚皂隶衣襟冷不防一紧,吓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听他的话,脑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凭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见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妇——” 天降一口重锅,她唬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亲二人,在这条街上卖着馒头,做一点糊口的小生意,断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见星忍怒站出来,拱手说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么病,但这种天大罪名扣下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徐氏回过点神,连忙跟着点头:“对啊,大人,老爷们,民妇、民妇这样的小民,怎么可能敢害王爷这样尊贵的人呢!” 皂隶们也觉得代王府人有点神经,徐氏携子到亡夫家乡这里定居,是去衙门上过档的,来历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还死了,就剩下这么贫弱的两口人,就算和代王结过仇,想害,那也没本事害啊。 鲜衣男子音量不减,大声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馒头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没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还敢狡辩!” 毒毒毒——死?! 一条街的人都惊恐得停滞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第 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街尾。 代王硕大的身躯倒在路中央,脸面青紫,大张着嘴,脚边滚落着小半个馒头,几个奴仆围着他,哀声痛哭。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吏,不管文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逊烁眯起了眼睛,从前一直参奏他们家,害得他们堂堂龙子凤孙,丢过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弃跟他们作对的,就是这样耿头耿脑的混账文官们,这小子这点年纪,毛都没长齐,这股子劲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经的回忆—— 朱逊烁冷笑了一声,磨着牙道:“夹棍呢?要本王再说一遍?” 他说着话,目光凶狠地从旁边站立着的衙役们身上扫过,道:“还是,你们都是这两个乱匪的同伙?意图包庇他们?” 这个罪名压下来太重了,虽是无稽之谈,然而从朱逊烁的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不当回事,当下便有衙役胡乱应着,动弹起来。 很快夹棍抬了来,徐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不曾晕过去——那夹棍木索并施,是用来夹犯人大腿的,展见星还未长成,夹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还高一截! 好在因他身量不足,夹棍想套他身上也很有点麻烦,折腾一阵未果之后,在朱逊烁的首肯之下,衙役另换了一套用来折磨女犯的拶指来。 十根手指被塞进了带着黯沉血色的木棍里,展见星日常做活又习字,手指不算娇嫩,但也丝毫禁不起这样的酷刑,两边衙役才一使劲,他脸色煞白,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竟痛到叫不出来。 朱逊烁甚为满意:“臭小子,叫你还嘴硬,给本王收紧了,好好拶!” 徐氏惨呼着扑上去,被代王府跟来的下人拖开,李蔚之坐在堂上,额头渗出密汗,他应该叫停,应该怒斥朱逊烁,应该—— 他不敢。 小小少年单薄的背脊挺立不住,伏倒下去,公堂之外的百姓们许多不忍地别过了头去,不少人面上露出怒色,人群里开始起了骚动,那骚动渐渐扩大,朱逊烁被惊动,转头瞪眼道:“吵什么,都想当乱匪吗——” “罗府尊驾到!” “闲人闪避!” 宏亮的呼喝声打断了他,几个开道的小吏用力挥开人群挤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着绯袍,表情严肃的中年官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第 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匆匆赶来的是大同现任知府罗海成,代王突然身亡这样的大案自然会有人去禀报给他,他大吃一惊,听说人都已经进了县衙,不便让代王府人抬着代王尸身再折腾去府衙,忙自己下降到知县衙门来了。 李蔚之府县同廓,平常这父母官是做得束手束脚,很不怎么畅意,此时看见罗知府却真如看见再生父母,并且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怎么早没想起来推锅给罗知府,都是叫朱逊烁乱七八糟的给闹糊涂了! 李蔚之一个字来不及说,麻溜地从公案后滚了下来,请罗知府上座。 罗知府是科举正途出身,二甲进士,上升得快,倒比李蔚之这个县令还年轻几岁,今年才三十九岁,他雷厉风行,也不和李蔚之多说什么,直接坐下,就把这桩烫手案子接了下来。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审过一轮,罗知府已然心中有数,他得出的结论与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逊烁不干了,他十分恼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坏了良心的人,见罗知府气势不同,不像李知县那么含含糊糊的,就老实又将实情说了一遍。 朱逊烁为此勃然过去威吓他,罗知府倒是心平气和,道:“郡王不必着急,此是大案,楚某一人的诊断做不得准,自然还该再行检验才是。” 罗知府随行带来了知府衙门的仵作。 仵作当堂进行验看,他跪在代王尸身前,摸索了一阵代王的头脸,朱逊烁的脸阴沉沉的,过了一阵,忽然见到仵作扳开代王嘴巴,把手伸进去—— 他逮住机会,忙怒喝道:“大胆,你竟敢损毁亵渎我父王的遗体吗?!” 扑上去要撕打仵作,仵作不敢还手,只是躲避着,手却不曾从代王嘴里拿出来,朱逊烁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来帮忙,堂上一片乱象,罗知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肃静!” 乘着众人一愣的工夫,仵作两根手指勾着,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忙护着站起来,小跑到公案前,举着道:“府尊请看。” 罗知府凝神望去,却是一小块馒头。 就是这世间最寻常之物,带走了一位亲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丧长街。 仵作详加解释:“请府尊看代王爷喉间,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爷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说,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笔记下,以为填写尸格之凭证。 朱逊烁大怒:“胡说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声附和,下仆们尤其捧场,朱逊烁声势大壮,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罗知府,你当着这个官儿,可不能枉顾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当今皇上见了我父王,也得称呼一声叔叔——” “星儿!” 徐氏陡然一声惊呼,罗知府进来后,展见星暂时被放了开来,徐氏捧着他青紫渗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绞起来,回过罗知府的另一轮审问后,就忙把展见星紧紧揽在怀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连心,展见星痛得厉害,原也老实呆着没动,此刻听见朱逊烁狂妄的言辞,却突然挣脱了徐氏的怀抱,往公案前扑去。 众人注意力都在朱逊烁身上,连罗知府也眉头微皱,打算等朱逊烁的厥词放完以后,再行理论,不妨展见星抢到他面前,伸手从公案上拿了个什么,塞到嘴里,腮帮鼓起动了两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罗知府回过神来,又不禁失语:“你——” “小民无礼。”展见星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馒头有毒,毒死了代王爷,现在人人可见这块馒头正是从代王爷喉间取出来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当给代王爷偿命,绝无怨言。倘若无毒,小民安然无恙,则请府尊还小民母子一个清白。” ——他抢去吃下的,原来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块馒头。 说完话后,展见星直起身来,他的面色唇色都发白,额角渗着虚弱的细汗,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出。 满堂目光顷刻间从朱逊烁那边转移到了他身上,连代王府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也看了过来。 少年是先前抢馒头中的一员,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来到公堂后倒很安静,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发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又似冷漠,有种很难言说的意味。 现在他这种特的目光扫到了展见星身上,从展见星没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侧已经肿胀起来的手指,一掠而过。 罗知府也在看着展见星,他坐着,展见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视,他目中闪过一丝激赏,面上不动声色:“这法子不错。郡王爷,你我皆可为见证,且看馒头究竟是否有毒。” 朱逊烁有点目瞪口呆。 他全没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对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没多看过徐氏跟展见星两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极致后,不认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弹出这样的歪门心眼来! 这一招似无力的垂死挣扎,却又中了七寸——对方“以命相搏”了,还不足以自证清白吗? 世间公道两个字,虽然常常糊成一团,但再糊,毕竟还是存在的。 权贵威势纵然如山,压得垮脊梁,压不服人心。 罗知府微微一笑,对着朱逊烁气到黑漆漆的脸,甚有耐心地还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馒头铺位于街中,代王爷于此夺食馒头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时在一盏茶之内,倘若馒头有毒,毒发时间便也应在一盏茶之内,郡王稍安勿躁,与下官等一等便知结果了。” 这一等自然不会等出第二个结果来,馒头有毒没毒,本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罗知府当堂做出了徐氏母子无罪的判决。 展见星回到徐氏身边,徐氏搂着他喜极而泣,展见星心头悬着的一口气落下,眼眶也泛红,母子俩向公案叩头拜谢。 公堂外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爷”,激动喜乐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为代王府这头庞然恶兽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来,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们,罗知府能扛得住压力秉公执法,令他们也为自己觅得了一线光亮。 朱逊烁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见展见星搀扶起徐氏来要走,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将公堂大门把守起来,不许他们出去。 罗知府皱了眉,朱逊烁却也不怎么把他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罗的,你为了自己搏个清名,就乱判案子,照你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们这些草民说了没毒就没毒,那我代王府上下还都认为有毒呢!怎么,草民说的话算话,我们这些苦主的话反而不算?” 他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指着罗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朝廷,请朝廷做主,在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偿命!” 徐氏不料还有这个变故,腿一软,才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罗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这样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本官也是需将始末禀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坚持己见,那就请将供词签字画押,本官好一并上呈。” 罗知府先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记录下来了,不过代王府那边没有画押,现在这些都要作为证据往京城上报,那自然是要补上这一道手续的。 当下便有吏拿着供词过去,一个个对照着请代王府人确认画押,确认到最后,吏“咦”了一声,因为发现竟漏掉了一个。 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纪小,竟一直没人过问他,连罗知府也没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禀报了一下,罗知府点了下头,请那少年出来,补上口供。 少年没动,只是口气平淡乃至有点木呆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罗知府扬眉:“你怎会不知?你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又问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动了一下,转向了罗知府,他的眼神也有点木呆,好像在看罗知府,又好像没在看,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二叔说有毒,就是有毒罢。” 他没回答罗知府的第二个问题,但他能称朱逊烁为“二叔”,显见也是亲王后裔,当是代王的孙辈。 朱逊烁听他们对答,有点不耐烦,但又勉强满意:“听见了没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认为有毒,记清楚了!” 罗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嚣为意,眉头反而松开了——少年的答话看上去随意,甚至有点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事实上,这是出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至少说了个不知道,而不是斩钉截铁睁眼说瞎话的“有毒”。 吏很快把这句口供记录下来了,拿去让少年签字画押。 沾好墨的笔递到面前,少年却没接,道:“我不会写字。” 罗知府控制不住惊讶的眼神——看这少年身量,起码也十三四岁了,不说读多少,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可是亲王之孙! 他忍住了发问的欲望,让吏只让少年按了个手印,让后将供词拿回来,他亲自代为签上姓名。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少年终于回答了:“朱成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第 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在朱逊烁的极力阻挠之下,徐氏与展见星没能走得成,被关进了大牢之中,等待来自京城的最终裁决。 他们进的是府衙大牢,罗知府大约是知晓自己下属李知县那点骨气当不得代王府的压力,怕关押期间出意外,故此考虑周全地把人犯带走了。 徐氏起初十分惶然,拉着展见星寸步不敢撒手,在牢里呆了半天后,渐渐发现他们住的这一段还算安静,左右相邻的两间牢房都是空的,墙壁上那唯一的小窗渐暗下去,狱卒送来了粗粥窝头,量虽少些,凑合也能填个半饱,除此外,居然还有一小瓶伤药。 是罗知府让人送进来的。 徐氏十分感激,忙把瓶子旋开,借着小窗仅余的一点昏暗光线替展见星涂抹,又道:“罗府尊真是个好人。” 展见星感受到胀痛火辣的手指被药膏安抚,清凉舒适了些,低声认同:“他是个好官。” 药涂好了,晚饭也吃过了,小窗完全黑下来。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惧来,她忍着不说,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见星道:“星儿别怕,朝廷总有讲理的人,像罗府尊那样的,会替我们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来什么,又懊悔道,“罗府尊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大老爷,早知我应该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这受苦。” 展见星道:“没事,我陪着娘。” “你怎么好在这里——”徐氏欲言又止,声音放低下去,耳语一般,“你一个女孩儿家,进了牢里,将来别人知道,只怕说亲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展见星这个少年,实则是个女孩子。 这其中的缘故得从展父说起。 展父当日在家时,上有长兄顶门立户,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这个二儿子夹在当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挤,又因无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脚。 展父因此落下心结,他想不通一般的亲生儿女,何以自己这样不招待见,碍于孝字无法怨怼父母,但心中的结又总得寻个出处,最终他便将理由归结到无子头上,生了展见星后,他当时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极为疼宠这个好不容易来的女儿,一方面也有所遗憾,便索性将女儿充做了儿子养,打算等几时得了儿子,再给展见星恢复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边各个府州县到处跑——太/祖时路引制度极为森严,许多百姓终身不曾离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与皇太孙叔侄争位,把天下打得半烂,开朝时建立的那些制度废了不少,小生意人跑来跑去,一般便也没人有空去管。 如此换过好几个居住地,虽非刻意,但除展父与徐氏外,已无人知道展见星的真实性别。其后展父没能等到生出个儿子就病逝了,徐氏伤心了一场,倒想给女儿换回来,因要扶棺行远路,展见星扮作个小子更为方便,就暂没换,再后来,回到了展父故乡,展家那些贪婪的亲族连徐氏都不放过,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说出展见星实则是个女孩家? 就这样,阴错阳差拖延至今,展见星像模像样地仍旧做个小子,还如在南边时一般,找了个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对于母亲说的“说亲”一词,展见星毫不动容,她出了一会神,倒是低声道:“娘,我想读。”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着学堂?” 展见星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去学堂那种读。”她顿了一顿,“我想去考科举,要是有个功名,就不会这样容易被人欺负了。” 徐氏吃惊,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见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异想天开而已。 徐氏虽觉好笑,但笑过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见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打从展父去后,她们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逃离了贪婪亲族的纠缠,如今又一头撞进了蛮横的贵人手里。 噩运在头上织了一张,轻飘却绵密,怎么都逃不脱。 徐氏脸上短暂的笑意消失了,过了一会,她摸了摸展见星的头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说道:“别多想了,等过了这一劫,我们远远地避开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贵人,想来也犯不着总和我们这样的人计较。” 展见星听出母亲话里的无力,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个“嗯”字。 日子再差,命还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凑合铺好,招呼展见星睡下。 展见星听话过去挨着母亲躺好,但合眼没多久,又忍不住睁开了。 她睡不着。 不想吵到母亲,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一点,琢磨着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没错。 可是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好像,就熄灭不了了。 ** 数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从先帝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将都城从南迁到北之后,大同这座本来的边镇距离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递进了通政司里,流转之后,出现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来只归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讨论,但代王死成了一桩案子,大同知府还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长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对于代王府来说是塌了半边天,但对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来说,就四个字:死就死了。 说句更冷酷的话:死了还好呢。 这么个于国于民没有一点贡献,毕生以刷新恶棍下限为己任的人,实在很难激起大臣们的同情心。 非得要说有什么情绪,大臣们只是略觉开了眼界。 好赖总是一个王爷,怎么能死成这样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馒头噎死符合亲王的身份罢——顺带一提,代王长子就是这个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无度把自己搞死了,现在代王诸子孙中年纪最长的,正是在大同县衙大逞威风的朱逊烁。 登基才将三月的皇帝体丰,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御座上,满脸肉挤着,忧愁地叹了口气:“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们忙纷纷劝他节哀。 要说哀伤,皇帝也没多少,他虽然顾念亲戚情分,但要说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于,更多的是觉得颜面蛮无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来,代王飞快就给了他这么一耳光。 亲王之尊,领着儿子孙子抢庶民家的馒头,转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简直活的现世报。 这样也罢了,子孙不甘心,还要污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夹棍刑逼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脸丢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罗知府断案甚公,此案中的确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说道。 刑部周尚和都察院陈总宪也简单附和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辩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只补充了一句:“展家小儿当堂之举,已足可证自家清白,代王爷薨逝虽然令人惋惜,却也无可如何了。” 周尚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罗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点发疼——别人家的孩子便有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来岁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话,罗海成问他口供,居然只会说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点问题! 这么一窝亲戚,没一个给他长脸的,个顶个丢人。 皇帝想着,皱眉开口问:“这个朱成钧是怎么回事?罗海成的奏本上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现领着宗人令职位的是镇国公,他正在场,上前回话:“皇上,老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还未出生的时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导。” 病逝是好听的说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实际是马上风直接死在了宠妾的肚皮上,朱成钧因此变成了遗腹子。 因有这点特殊情由在,皇帝渐渐也想起这回事了,不过朱成钧在案件中牵涉不多,皇帝暂把他放去一边,与大臣们商议起代王案的处置来。 君臣的意见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说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无罪释放。 至于代王府,朱逊烁也写了一封上来哭诉,将自家的情状描述得可怜无比,好像偌大的亲王府倒要被两个庶民欺负死了,这劲使过头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觉得无语。 并且朱逊烁一通很卖力气的哭诉之后,末尾还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继承之事,欲语还休地,有那么点毛遂自荐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继位,不过,代王府的情况有点复杂。 当年先代王长子兼世子病逝,正好是在代王被废为庶人的期间,代王自己的王爵都没了,又哪还来什么世子,其后先帝登基,将王爵还给了代王,但随之代王犯过,全家都被圈禁起来,对于代王要求请立新世子的上,先帝根本懒得理睬,代王府的世子之位,因此一直悬到了如今。 既没世子,朱逊烁作为次子,就有志争取那么一下。虽然他身上已经有了郡王爵,不过郡王与亲王如何好比,封地岁禄护卫统统差一截,将来子孙除长子外,余子又要降一等袭爵,他在大同那样咆哮,其实并非是真的愚蠢狠毒到那个地步,背后蕴含的,乃是想以父亲之横死来勾得皇帝动念亲情,最终以搏代王爵之意。 ——所以代王才必须不能是被馒头噎死的。 这个死法要坐实了,别人笑都笑不过来,谁还同情他,他也没有借口为父出头,站到代王府领头羊的位置了——毕竟按照法理,先代王世子的长子也就是他的大侄儿的继承权才是排在第一位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大同府上下碍于所知有限看不出来,以皇帝的高度却是一目了然,所以都察院的陈总宪出主意:“皇上,代王薨逝,王爵尚未定下,不如就此缓一缓。” 皇帝沉思片刻,就马上同意了。 才下的赦免旨意,金口玉言,不好马上又收回来,但代王府行事如此癫狂,不给皇家长脸,也不能就此轻纵,皇帝是宽厚之君,对亲戚下不了多大狠手,给个扣住王爵的惩罚就刚刚好。 想来看在王爵的份上,代王府上下也该老实点了罢。 ** 朱逊烁这个小文盲侄儿的存在,皇帝是回到后宫以后,才又想了起来,跟能熨帖他心意的郑贵妃抱怨了两句。 “听皇上说的,代王爷家的九郎还小呢。”郑贵妃觑着皇帝的脸色,笑着解劝,“依臣妾看,孩子应该是好孩子,只是他父亲去得早,没有亲近的长辈悉心教导他,有些道理,他就懂得慢了些。” 皇帝摇头:“他那个父亲,不提也罢。” 这口声听起来硬,但郑贵妃揣摩着皇帝的心意,他要是真的深恶代王府,又何必特特提起朱成钧来? 可见心里还是顾念着亲戚。郑贵妃因此绝不肯说老朱家人的坏话,只是笑道:“皇上觉得九郎的长辈不能教他,那何不派个能教的人?以九郎的年纪,想来扳回来也容易。” 皇帝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动。 朱成钧这个小侄儿算起来确也可怜,没出生就没了父亲,出生没两年又遇上圈禁,罗海成记录的供词原话里有一句“第一次出府”,皇帝当时只顾着恼怒这侄儿怎么好似个痴儿,此时冷静一想,可不是吗?这侄儿在四面高墙里长大,怎么怨得他没有见识。 说起来,代王这个做祖父的是真不像样,出门就糟蹋地方欺负百姓,朱成钧跟着这样的长辈能学出什么好来,小时抢抢馒头做个小恶霸,大了就该变成个大恶霸,袖锤上街敲击路人又或是强抢漂亮民女了。 皇帝想着,对于郑贵妃的进言,慢慢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第 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困入大牢的第三天,徐氏发起热来。 昨夜降了初雪,牢中没有火炕,取暖全靠稻草和破被,徐氏与展见星抖索依偎着,一夜过来,展见星撑住了,徐氏鼻塞头昏,额头滚烫,却是病了。 展见星忙喊狱卒,狱卒见惯人间磨折,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过来看了一眼,见徐氏神智还清明,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急了,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第 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你这是做什么?” 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过来的罗知府发问。 展见星愣了愣,她没想到罗知府竟会突然出现,忙从恭桶上跳下来,扑到栅栏前,把冻红的手摊开伸出去:“府尊,我娘病了,她烧得厉害,我想弄点雪给我娘降温,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府尊,求您施恩,请个大夫来给我娘看看吧。” 她隔着栅栏跪下去。 罗知府低头,看了看她手心里的一小捧晶莹洁白的雪,赞许地道:“是个小孝子。”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刚刚开蒙,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代王薨逝之案,与尔等无关,你母子二人,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 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 “哎,徐嫂子,你缓口气,你病着呢,可生不得气。”小陈嫂子忙劝着,又推小陈掌柜,“别干站着了,去拿两串钱,把楚大夫请过来给徐嫂子瞧瞧。” 借钱的话本已滚在了展见星嘴边,只未来得及说出,她眼眶一红,要跪下给小陈娘子道谢。 小陈娘子一把把她拦着:“行了,我们门对门住了也快两年了,这点手还能不伸,干看着你娘烧坏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说,你家那些家什,回头再往族里要去,你们族老要是肯主持个公道,还是能要回来的。” 展见星咬了下唇,没着声。 她心里知道根本没这个可能,两年前徐氏还在热孝里就被逼嫁过一回,她们不是没有去求过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脱不管,又去求里老,当时倒是见到了里长,结果才知道,原来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长家的傻儿子,这儿子不但傻还半瘫,日夜睡卧在床,连口饭都要人喂食,徐氏为了展见星本就不愿改嫁,何况还是嫁给这样的人? 争执反抗之间,徐氏差点一头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长害怕背个逼死节妇的名声,才终于退让,徐氏才有机会避居到城里,靠着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攒买下了馒头铺这个容身之所,一切从头开始。 这些旧话暂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请了来,这个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给徐氏诊治过后,只收了药钱,没收出诊钱。 世道虽然严酷,小民处处碰壁,终究也有一点温暖可爱之处。 展见星因此振奋了一点起来,将徐氏在油铺里暂时安顿好后,她冒雪走到对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还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净。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驴车放不下没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墙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连墙皮都铲了一层走。 展见星没在前面停留——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两间屋看上去变化倒不大,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惧怕有朝一日连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识地没添置太多东西——也没钱添,但虽然如此,仅有的两三样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 展见星没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头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里面的小坛铜钱也不翼而飞。 她心头麻木得已经觉不出来疼了,又走到旁边自己的小屋,费力移开衣柜,从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掏出一块砖来,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这块砖在她们买下屋子时就是活动的,她有意没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给她的零用钱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砖块移开,里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铜钱。 展见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铜钱取出来捧到手里。别处没什么好看了,她走回油铺,先不顾小陈娘子的推拒,执意把药钱还给了她,然后拜托小陈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县衙。 村里的族老都是没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去告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第 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展见星的告官之路很不顺遂。 衙门有规定,逢着特定的日子才收百姓状纸,大同县衙是逢三、六、九,展见星含愤而去的这一日一来并不是正日子,二来她也没想起来写状纸。 只好掉头又回去,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总算徐氏的热渐渐退了下去,她们在牢里呆的时间不长,没吃多少苦头,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养了回来。 两日后,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却被拦在了外面,衙门口的办告诉她,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要么由办代写。 当然,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第 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罗知府正在堂中处理公务,闻言“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目中一怔:“是你?” 代王之死才过去小半个月,他自然是记得展见星的。 展见星上前行礼:“小民见过府尊。”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第 1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什么?不行,我不许!”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拍了展见星一下,“你这孩子,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你是亲眼见的,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第 1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办席答谢过邻居们以后,天气就一日冷甚一日了,徐氏纵然满心忧虑,也得承认倘若不是展见星病急乱投医,及时把被抢走的家财要回来,她们很可能就无声无息地冻死在了某个寒夜里。 又一场雪从天而降,一夜间覆满全城,待到天亮开门,百姓们发现半空中纷扬着的,除了雪花,还有纸钱。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过年去,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本等物,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只是去认个人,拜见一下,这马上快过年了,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罗知府也没闲着,挑来选去,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衣角洗得有些发白,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 罗知府还有一点公务未完,两个小少年老实站在门边等着,乘此时间小声通了下名姓年纪。 新伴读姓许,单名一个异字,五官轮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气,爱笑,笑起来则有点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两岁,马上过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见星拱拱手:“许兄。” “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许异挺开心的模样,道,“我也叫你名字,见星,你这名字怪好听的,可是有什么来历?” 展见星道:“来历算不上,只是个巧合——” “你两个,快进去,府尊叫你们。” 一个办走到门边来唤,展见星与许异都闭了嘴,恭敬进去向罗知府行礼。 罗知府摆手令他们起来,然后揉了揉自己写公文写到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并不啰嗦,道:“走吧。” 办忙跑出去命人备轿,许异好问道:“府尊大人,您亲自领我们去代王府吗?” 罗知府点了下头:“本官与将要教你们读的楚翰林是同年,顺道去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许异恍然大悟状。当下罗知府出门上了官轿,因不愿为小事扰民,没打仪仗,只携了三两个从人,展见星与许异自觉跟在官轿后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代王府这一整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可以用巍峨来形容,本是仿造南京旧都的皇城所建,后来先帝登基迁都,重起新皇城,据说还派人来看视取过经。 未及进府,才靠近府门外的九龙壁时,那九条神龙形态各异,身庞爪锐,一股皇家威严气象已迎头扑面而来,压得人不由悚然噤声。 罗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轿,随从一概留在外面,通传获准之后,只领着展见星、许异两人自角门而入。 展见星一路目不斜视,她是被代王府权势欺压过的人,这王府景象再雄伟,也不能令她有什么动容。 许异相对少年心气重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偶尔微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呼,他动静小,还算有礼仪,罗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代王府的格局方正大气,宫殿连绵壮丽,路途并不弯绕,但因占地阔大,他们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还是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位于前庭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一身褐灰道袍,外披氅衣,抄着手,正站在廊下相候。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没大见过世面的脚步不由都顿了一下——因为这位先生可比他们以为的年轻了不少。 罗知府今年三十九岁,才说过和楚翰林是同年,所谓同年,乃是指在科举考试中位列同榜者,与年纪无关,十八岁和六十八岁成为同年都是有可能的——道理两人明白,只是思绪仍一时走入误区。 这位楚翰林比罗知府年轻了足有七八岁,大约只在而立之间,面容儒雅,目光湛然,袍角在凛凛的寒风中翻飞。 展见星悄悄屏了一下呼吸,她不知道楚翰林现在做着什么官,但她知道翰林是只有进士及第才能做的,楚翰林如此年轻,已经攀过科举高梯,列于庙堂之上,其人之厉害,令她心生羡慕与一丝抑不住的向往。 罗知府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一别五六年,潜德风采更甚啊。” 楚翰林步下青石条阶,迎了上来,也笑道:“什么风采,不过闭居翰林院中,碌碌无为罢了,哪里比得正清兄一府父母,为民操劳呢。” “哈哈,潜德潜心学问,时刻备皇上参赞垂询,这要是碌碌无为,天下又还有几个人敢称有为?” “正清兄太过誉了。外面风大,都快进来说话吧。” 楚翰林扬手相让,诸人进入了堂中,各自安坐。 展见星与许异没座,只是默默站着,听楚翰林与罗知府两人继续寒暄叙旧。 展见星慢慢听出点头绪来,原来罗知府与楚翰林乃是八年前那一次大比中结识的——也就是说,楚翰林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而且还是二甲传胪,经馆选进入翰林院,此后便一直在这清要之地潜心治学,现任着侍讲之职,而罗知府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出了京,各处辗转,现为四品黄堂。 侍讲是从五品,严格算来比罗知府要低了三个品级,但其一,楚翰林是京官,他来代王府是临时差遣,本身官职仍挂在翰林院里,那么见外官就不成文地自动升一级;其二,如罗知府所言,翰林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有什么问题,随时可能提溜个翰林过来垂询,乃是天子腹心之所在,这一份近水楼台动辄上达天听的便宜,绝非区区两三个品级所能压过。 所以罗知府在与楚翰林的言谈之中,一点都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势,只以同年相叙,十分亲热地说着些别后境况。 两位同年五六年没见,自有不少话说,好一会之后才告一段落,罗知府招了下手,示意展见星和许异上前。 两人恭敬拜下去,楚翰林和善地点了点头:“起来罢,不必多礼。” 又向罗知府道:“我已让人去请九郎了,他们年后就是同窗了,趁便一处见见。只不知他得不得空。” 搁寻常人家,先生有命,做学生的自该一唤便到,哪有什么得闲不得闲。只是在这代王府里,倒是做先生的要客气些了。 罗知府心里有数,微笑点头不语。 满天下恐怕就数这里的先生最难做,哪怕是皇城内的天子,对自己的老师也要摆出敬重的意思,若有不合礼仪的举止,做臣子的也能谏一谏他。但,与代王府这一窝著名的恶霸们却有什么道理好讲? 名声反正是坏透了,从上到下,都不要面子的。 不过,他们今儿来得巧,不一会儿,楚翰林尊贵的学生“九郎”就来了,他不是一个来,还附送了一个。 “先生。” 身量未成,一身白狐裘衣的小少年眉目精细,满面含笑,进到堂屋来,折腰向楚翰林行礼。 楚翰林到代王府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但府里一直在办丧事,来往执事杂乱,他一个外人不敢乱走,每日只在安排给他暂住的纪善所里闷坐,对王府中许多人并不熟悉,这个少年他就从未见过,迟疑问道:“你是——?” “先生,我父亲是荣康郡王。”小少年自我介绍,“父亲命我和九弟一起来听先生的教导,日后我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楚翰林空闲这些日子,于这王府的人口起码是弄明白了,听这一说,就把人跟名姓对上了。 这当是荣康郡王朱逊烁膝下幼子,叫做朱成钶的。 与皇帝旨意中写明了的朱成钧是隔了房的堂兄弟,看二人年纪,十分相近。 楚翰林的冷板凳坐到如今,以为自己应该只有朱成钧这一个学生了,这也不怪,王府官员中本设有教授一职,像朱成钧这样因为圈禁就做了文盲的才稀罕,别人不可能都如此。 比如这个朱成钶,楚翰林听他开口这两句话,已知他有文法,并未如朱成钧般失学。朱逊烁作为现在代王府实质上爵位最高的人,先前全然不搭理他,这时不知怎么想的,却又把小儿子送了来。 楚翰林只欲奉旨教,不想过多涉入代王府内部的争端,便不深问,只道:“好,我知道了。” 朱成钶见他态度平淡,并未另眼相待,目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不悦之色。 “先生。” 这一声,却是朱成钧到现在才开口了。 他立在朱成钶旁边,没对比还好,一比朱成钶的白裘衣,他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袍子,话又少,叫完这一声就没了,脸还木,眼皮没睡醒似地垂着,只像个毫不知情识趣的小木桩子,干巴巴往那一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第 1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展见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代王出事那一日虽然情形混乱,但她出于一种无用的幼稚的记仇冲动,将代王府那些人的相貌都记下来了,她认得这个九郎朱成钧,清晰记得他还伸手抢过她家摊位上一个馒头。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也不对,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 “来,你们互相见一见吧,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子弟,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第 1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且说徐氏在家中翘首已久,终于见到展见星回来,忙把她拉到身前,从头到尾每一分都仔细打量过,唯恐她少了一根头发。 展见星笑道:“娘,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兰!” 钱童生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喝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知道了,爹。”钱淑兰这下有些慌张,忙答应着转身走了。 展见星向外走,钱童生的声音断续从身后传来:“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凑,他家穷得叮当响,谁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头,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爹,你说什么呢。” “哼,生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他家现在还得罪了代王府,能不能挣得出命都难说,你这个傻妮子,什么也不懂……” 展见星毫无触动,表情都不曾变,大步只管向巷子外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第 1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年节终于到了。 托那包阴错阳差得回来的首饰的福,徐氏和展见星这个年过得比去年还宽裕些,两人打定了主意不回常胜堡村见展氏那一家子,但有孝道掣肘,也不好做得太张眼了,年节消闲不做生意,徐氏便闭了门,只说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并不往街市上逛去。 展见星也不去,乘着过年这几日工夫,她赶着把前阵家里出事时丢下的功课补一补。 屋外仍是隆冬,滴水成冰,不怕冷的孩童笑闹声时时响起,屋里棉帘垂下,徐氏和展见星缩在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安静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装的包袋,这包袋展见星本来有,不过徐氏怕她去从贵人读,原有的那个太简陋了遭人小瞧,所以精心替她缝一个新的。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她默念完一章,一抬头,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便道:“娘,这袋子只要结实,能多使一阵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娘闲着也是闲着,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做馒头看似不起眼,实则是样体力活,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娘教你,娘虽然不精通这些,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 展见星点点头,懂了。 大同作为边镇,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军户,如展家这样的民户倒是极少数。这军户制度是从太/祖爷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分简单粗暴,大致来说就是:一人从军,全家军户,世代军户,爹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顶,直到全家男丁死绝,变成畸零户。 这么要命的制度实行了几十年,在卫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现逃亡之后,终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举。 能金榜题名,就能把户籍从军户转成民户,从此逃脱这诅咒一样的世代军役。 对一般军户来说,这近乎不可能,求学所需的费用就是一大负担,在求学的过程里,还必须保证家中有人在卫所服役,也就是说,倘若许异的父亲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许异马上就得顶上,没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经考中进士。 展见星听得心有戚戚,看来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不过她也明白了罗知府为何会挑中许异,许异的目的比她还单纯,就是为了努力读来的,读不读得出来且另说,起码不会为了讨好王孙就跟着王孙胡闹,或者直接把王孙往邪道里拐带。 “——我想考个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过一点。”展见星也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志向。 许异很高兴:“那咱们一样,以后一起好好念——” “呜呜……”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哭声。 许异:“——呃?” 他怪地扭头望去,他们这时刚拐入左路的一条道,只见原来那条正道的后方行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利落体面,后面则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丫头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乱,捂着半张脸,哭得凄切无比。 妇人使劲拽了丫头一把:“快着些!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爷,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这会儿后悔,晚了!” 丫头只露着半张脸,也看得出姿容俏丽,她哭着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少废话,什么没有,大爷还能冤屈了你?不要脸的小贱人,孝期里宽衣解带的勾引大爷,这会儿装清白,幸亏大爷立身正,马上叫人把你撵了出来,不然名声都叫你这小贱人败坏了!” 妇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放得宏亮,一串话说得一气呵成,又是这样的内容,远近几个路过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过来,一边听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丫头脸上打量。 丫头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嬷嬷,我真的没有,我要去见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这样的脏水,这叫我还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这儿寻死觅活的,你要是要脸,早该一头碰死了!” 倪嬷嬷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还想见王妃娘娘,真能做梦,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说一声见,王妃娘娘就得见你?大爷人品贵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这样陷主子于不孝不义的事儿,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妇人一行说,一行拽着丫头的手臂往外走,丫头抗衡不过,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呜呜哭得极惨。 展见星与许异皆不忍视,但心中虽恻隐,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许异闷闷地道:“我们快走吧。” 展见星默默点了下头,捏紧了包袋带子正要举步,后面忽又传来新的喧哗。 展见星没忍住转头,只见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穿着青贴里的年轻内侍来,这内侍体格甚为强壮,一把将倪嬷嬷搡开,扶起丫头来问道:“春英,你伤着哪里没有?” 丫头躲到他背后抹泪摇头:“哥,先别管这个,我没勾引大爷,你快帮我跟倪嬷嬷说说,好歹,别叫我背了这个污名走。” 内侍忙点头:“好——” 但倪嬷嬷不等他说话,已先冷笑着道:“张冀,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拨给九爷的人了,就是你还在大爷的外房听使唤,大爷处置内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实点叫你妹妹出去,大家还能多存一点体面。” 张冀目中闪过愤怒:“倪嬷嬷,大爷看着春英厌烦,不想要她伺候,我们做下人的不敢争辩,从此不来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说了她没有勾引大爷,嬷嬷不能硬往她头上栽这个罪名。” “我闲的,栽赃她!”倪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爷亲自撵出来的,一早上就闹开了,亏她还有脸哭,你不信,自己打听打听去。” 听见这么说,张冀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们兄妹卖进府里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平常能相见的时候并不多,妹妹渐渐长大,他对她的小儿女心思也没有那么清楚,也许,是见多了富贵花了眼,想学别人攀个高枝—— “你,”张冀忍不住低声道,“现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爷们好生守孝,王妃娘娘为此还召我们去训了话,我又不是疯魔了,哪敢捡这时候做什么?” 张冀听了恍悟过来,什么孝期不孝期对代王府里这群王孙们毫无约束力,淫乐个把丫头都不是个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诫饬在前,王妃训示在后,春英若违抗不得大爷,被迫成事还有可能,却怎会去主动勾引? 事要闹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头,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辩也没用,大爷犯得着冤枉你一个丫头,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倪嬷嬷一口咬定,又道,“张冀,你不服,就直接寻大爷说理去,这会却不要耽搁嬷嬷我办差,你护着春英不撒手,这个样子叫人围看着,难道就光彩了吗?” 他们争执的这几句话工夫里,周围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努力透过张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没一个叫人舒服。 张冀不由犹豫,乘着他软化的这一刻,倪嬷嬷上前拉出春英,脚不沾地地连忙就走,一路还在数落:“大爷心慈,又没打你杀你,不过叫你家去,你纠缠个什么劲儿,再闹,惊动了主子,给你一顿板子,那时才是死活凭你去呢……” 张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没有追上去,而是掉头就往来路走。 主角都走光了,这场戏也就没了看头,意犹未尽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着,渐渐散去了。 直到这时候,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主一仆才被显露出来。 主是朱成钧,仆是跟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很不忿,扭头对着张冀的背影道:“九爷,这人说是大爷拨给您使唤的,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刚才说跑就跑了,现在您在这站着,他跟没看见似的,说走又走了!” 朱成钧似乎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撩了撩眼皮,随口堵了他一句:“哦,那不是很正常?” 小内侍哑了:“……” 展见星与许异原本已要走,但这下看见了他,不好装没看见,只得迎了上去,双双行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第 1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朱成钧的态度还和年前一般,爱答不理,但他只要不和朱成钶似的开口就刻薄人,展见星和许异也不在意,默默跟他后面一起往纪善所走。 路上没再碰着什么事,纪善所里,楚翰林已经起来,见他们来,把他们引到了旁边一间屋里,这屋子是专门布置给楚翰林讲学用的,里面已放好了四套桌椅,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 展见星不由多看了一眼,她自己带了一套文房器具,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桌上摆的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许异也盯着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与你们使用,盼你们好好读,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人,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 朱成锠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听见二叔送了成钶才想到的,他得现搭起一个架子唱戏,我们现成的人,为什么不用?往后,你把对你那侄儿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听到没有?” 陶氏忙道:“我知道了,妾身不是不懂事的人,往后我就拿九郎当亲弟弟待。” 朱成锠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晚一步,可不表示步步晚。” 陶氏又想起什么,试探地道:“爷,春英那丫头既是个轻薄胚子,张冀也难使唤了,放到九郎身边不见得妥当,不如——” 朱成锠截断了她:“张冀我还有用,不需你多管。” 陶氏实是怕有张冀在,那个“有志向”敢勾引主子的丫头又回来,但朱成锠话说得强硬,她不敢相争,只得道了声:“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6.第 1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朱成锠出去了。 陶氏有些心神不宁,问身边的大丫头:“红云,你说大爷心里是不是还念着春英那丫头?不然为什么不肯把张冀一起弄走。”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可没有想闹这么大,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您点醒了大爷,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 忙跑到角落里,抱来件皮氅——正是之前张冀送来的那件,要给朱成钧盖上,不过他这么一番动静出来,朱成钧眼睫一动,已经醒了。 他抬手将皮氅推开,声音微带睡意,道:“不用。” 秋果皱着脸:“爷既然倦了,为何还不回去。” 朱成钧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脖子连着腰背都发僵,他因此语调缓缓地,有一股懒意不去,道:“我从前午间都不困,那先生唠唠叨叨的,说了一上午,生把我念叨困了。” 秋果“哈”一声笑了,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瞄见了门口那边,顿时像被卡住了脖子,后半截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朱成钧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发生了何事,他并不慌,手还捏着后脖颈,以一个有点扭曲又不恭的姿势转过了头去。 门边,“唠唠叨叨”的楚翰林一脚进了门槛,另一脚仍在外,目光与他对上,表情一言难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7.第 1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楚翰林甚是无奈,不过王孙学生的不省心他早在来大同的路上已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倒也没有对朱成钧背后不敬师长的言论生气,在朱成钶随之到来之后,如常开始了下午的习字教学。 他的主要精力在两位王孙身上,但也会注意一下伴读们的情况,看一看他们的字,纠正一下他们不太正确的用笔姿势。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楚翰林见学生受教,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字不必出,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以此晋身,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竞相效仿,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 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8.第 1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来的正是展家长房两口子,展大伯与他娶的妻子田氏。 田氏嘴堵上了,眼睛没闲着,一眼接一眼地往展见星身上盯。 自去代王府伴读以来,展见星的束脩省下了不说,每天中午还供一顿饭,这对贫家小户也是笔不小的俭省了,徐氏手头宽松起来,就变着法地替她添置衣裳鞋帽。如今时令已将二月,展见星穿着一件石青色夹袍,发髻束在乌绒小帽里,身形挺拔修长,面庞雪白清逸,虽只十二三岁年纪,已有一种初长成的矫矫风度。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看看你这衣裳,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 她说着话,手也过来了,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要摸展见星,嘴里不停,“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们少做一日,下顿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大嫂体谅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徐氏也不软弱,就道,“再说,我们回去,又费米粮,又要劳动大嫂做活,我心里怪过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别哄我,你都有本事牵挂上府尊大老爷了,还说什么日子艰难的话?”田氏啧声,“看看星哥儿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里还像个乡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儿拢共也就这一两身能见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时忙,不怎么收拾大郎罢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懒,不过她并没这个自觉,听了还得意道:“那也是。”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紧着就道,“弟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府尊大老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肯替你包揽事情?年前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皮厚肉粗还罢了,爹娘年纪大了,险些吓出好歹来。” 不等徐氏说话,她话锋又一转,“那总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趟来,也不是要同你计较,不过其中的缘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从前爹娘可怜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闹死闹活地不去,口口声声要守着,如今你可还是展家的儿媳妇,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大嫂,你胡说什么?”徐氏又羞又气,“我岂是那样的人,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她只以为展大伯两口子是惦记着被拉回来的家什,隔了两个月,见风头过去,不甘心才又来了,不想他们居然生出这样龌龊的猜想! 田氏不罢休,逼问道:“那府尊大老爷凭什么替你出这个头?” “凭我。” 展见星挣开徐氏的手站了出来,冷冷地道。 田氏一时怔住:“什么?” “是我去求的罗府尊。” 田氏哪里相信,拍着大腿夸张地笑出来:“星哥儿,你可真能张口唬人,你才多大,府尊大老爷吃饱了撑得慌来搭理你一个毛头小子?” 展大伯原来自恃长房大家长身份,田氏徐氏两个妇人斗口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这时出面训斥道:“星哥儿,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对着长辈都敢满口扯谎,你娘俩性情孤拐,从前非要搬城里住,家里也依着你们了,现在看却不成,你再跟着你娘还不知学出什么坏来。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过来,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见星。 徐氏惊得厉声道:“别碰她!” 她要扑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见星脚下未动,将母亲拦在身后,只眉头皱了一皱——展大伯常年做庄稼活的人,力气甚大,这一下抓在她的肩头,她骨头都发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来,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带我走,可以,不过得去问一问代王府。” 展大伯力气一泄,脸色现出惊疑:“什么?” 展见星口齿清晰,一字字道:“蒙罗府尊青眼,将我选为代王府王孙伴读,年前罗府尊肯帮忙将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抢走的财物要回来,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与大伯母刚才泼我娘的脏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与田氏面面相觑,彼此目光都像见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们住在乡下,消息远没那么灵通,之前衙役下乡去拉家什,说是奉了罗府尊之命,他们满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与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财化成一场空。 但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几乎见什么拿什么,他们还倒赔了家什进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骂徐氏展见星八回,挨到现在,眼见没什么新动静,就又活动了心思,前来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见星,一则是见徐氏态度羞愤,当是真没勾上府尊大老爷的福分,二则他是长辈,就是一时做错了什么,展见星一个侄儿还不只好受着,难道还敢对他怎么样不成?抓了这个小的,也就等于挟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听话。 不想,他张口攀出代王府来! “星哥儿,你孩子家不懂得轻重,可别什么都往外胡说。”田氏声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虚,补了一句道,“再说,谁抢你家东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进城,看你们这铺子大敞着,怕遭了贼,才替你先把东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过之后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门去了,就算后来把你们放了出来,这仇也是结下了,怎可能还要你去给王孙贵人当伴读。” 展见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气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对看一眼,犹豫住了。 田氏勉强道:“星哥儿,你要么是说瞎话唬人,要么就是真疯了——那鬼门关也是人能去得的。” 却是越说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谁听了去。 展见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给我和娘留下四面墙壁,左右没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罢了。我现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爷的伴读,大伯,大伯母,你们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证,现在就去,若不敢,就别总挡在这里了,我们还要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更不恭敬,但她口声越硬,展大伯与田氏越是意识到她可能没撒谎——否则那时候怎么使得动罗府尊?现在又怎么敢一点都不买他们的账? 田氏看看展见星,又看看徐氏,终于忍不住失声:“你们疯了?!” 这件事在徐氏心里始终是个隐忧,她听了气道:“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连徐氏也是这么说,展大伯与田氏终于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下两人的脸色已经不只是“像见鬼”了,而是真见了鬼般。 在一般百姓心中,代王府实在跟鬼门关无异,官字两张口再能压人,总还有个装样子的律法在,还能挣扎上两句,跟代王府则是连这一点点的道理都讲不起,好端端走路上,看你不顺眼就能敲死你,这种横祸,谁能不怕。 现在代王死了,可代王府那一大窝祸害还活蹦乱跳着呢。 田氏手里的小半个馒头都有点捏不住了,拉一把展大伯道:“他爹,我们走吧,还有事呢。” 展大伯也有点站不住,不过他惧怕里更生出恼火来:“简直是胡闹,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兜着,不许连累到家里来,听见没有?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声色严厉地说完,他又瞪了展见星一眼,才转头跟田氏走了。 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 展见星无语。 她虽有引虎拒狼的念头,也没想到代王府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徐氏的担心又被勾了出来,因此吓跑了展大伯夫妇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还叹了口气。 展见星听见,转头安慰道:“娘,别多想了,我去王府里念了半个月,不都好好的?我谨慎些,不招惹是非就不会有事——” 她话音忽然顿住,他们在摊位前争执了这些时候,引了些好的路人驻足围观,展大伯夫妇走了,没热闹可看,这些人也就陆续散了,却有两个,还杵在不远处没动,就显出来了。 竟是朱成钧和他的小内侍秋果。 展见星心内顿时讶异,她不知道朱成钧怎么会出府,还出现在了这里,眼瞧着朱成钧跟她对视一眼后,领着秋果越过几个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她不及细想,拱手行礼:“九爷。” 又小声跟徐氏介绍,“娘,这就是跟我在一处读的其中一位王孙。” 徐氏惊讶:“啊?” 便有些手足无措——代王身死那一日情形混乱,她已经不记得朱成钧了,慌张里下意识按照平常人家的礼数来招呼道:“哥儿长得真精神,快晌午了,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朱成钧看上去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又停顿一下,再然后,他点了头。 徐氏话出口便后悔,觉得自己礼数太粗了,但见朱成钧居然答应,她松了口气,马上高兴起来,转头嘱咐展见星道:“星儿,你在家好好招呼客人,娘去去就来。” 她又多抓了把铜钱,怕去晚了买不到新鲜的肉菜,急匆匆地走了。 展见星被留在摊位前,独自面对朱成钧,费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娘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他还真答应了? 他想什么啊? 她没话说,朱成钧是有的,还非常利索,先对她道:“我都听见了,你打着七哥的招牌在外面唬人。” 跟着就上了威胁,“你替我把五篇大字写了,不然我就告诉七哥。” 展见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9.第 1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展见星平了平气,道:“今天休沐,我记得先生没有布置课业。”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爷,叫别人代写这个,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楚翰林为了督促他,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手一伸就要往里抓,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 “哎。”秋果答应一声,跑上前去动手。 徐氏受宠若惊,她想阻拦,但两手都是东西,腾不出空来,只能连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小哥儿,可麻烦你了。” 秋果笑嘻嘻地道:“婶子,没事,这点活计算什么,我站这里闲好一会功夫了,正想找点事做呢。” 于是徐氏感动了:她真是多虑了,贵人里也有好人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0.第 2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展见星见母亲的反应,深觉她被蒙蔽,但她怕加重徐氏的忧虑,便是朱成钶那些为难也一字未往家里说过,这时自然不好揭穿朱成钧的真面目,只得把这亏干咽下去,闷不吭声地里外来回跑了几趟,和秋果一起把摆摊用的家什都搬进了屋里。 然后徐氏就催他们:“去吧,到里面屋里坐着,一会做起饭来,灶间油烟大,别熏坏了你们。” 展家馒头铺是前店后家的模式,外面临街这一大间不曾隔断,一应做馒头饭食都在这里,赶上雨天,便把馒头摊位收回铺里来卖,因人手少,不供应粥饭等更多附带品种,客人随买随走,倒也不怕灶支在这里熏着了人。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1.第 2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翌日,纪善所里。 “九郎,这是你写的字吗?”楚翰林扬着手里的一叠纸,向底下发问。 朱成钧抬起头:“是。” “你还真敢应声!”楚翰林都气笑了,把纸拍在桌案上,对这个朽木还顽劣的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病愈重来上学的朱成钶已经在楚翰林的一扬之间大概看清楚了纸上的字,重点不是纸上写了什么,而是那笔字—— “九弟,”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以你向来的懒怠,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读了半个月,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 “咳,咳……” 展见星一时还爬不起来,她喉咙火辣辣地疼,捡回一条命以后,忍不住费劲地又呛咳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缓过劲来,捂着脖子,仰起头来看着。 面前站着个高瘦的人影,右手一根木棍拄在地上。 “……九爷?”她眯了眯眼,感觉眼前仍有些发花,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人影未答,但出口的声音分明有着朱成钧那独特的漠然:“没死就走吧。” 展见星脑子里晕晕的,又问他:“张冀为什么要杀我?他说是大爷叫我——咳。” 朱成钧道:“对了,我没救你。” 两个人各说各的,展见星又咳嗽了一声,头疼地改从捂脖子变成了捂脑袋,她眼神黯淡而有些涣散,茫然地向上望着:“你说什么?” 浅清的月光洒下来,朱成钧看不分明展见星的五官,但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因受伤而显露出的罕有的柔弱气息,他心念一动,拿木棍去戳了她的小腿一下,道:“不许告诉别人我救了你,也不许告诉别人见过我,这里的事都与我无关,听见没有?” 展见星迟钝着:“嗯?” 她要问“为什么”,还未出口,朱成钧又戳了她一下:“怎么这样笨?你照做就是了。” 他微微俯低了身,从展见星的角度,似乎见他勾起了嘴角,又似乎没有,只听见他道:“一顿饭换一条命,总是你赚了。” “回家卖你的馒头去吧。不想死,就别再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2.第 2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天际一弯弦月。 展见星浑噩而跌撞地走在路上。 她已经出了代王府, 但魂魄似乎还丢了一半在那座巍壮的府第里。 杀机来得太突然了,她毫无防备,现在回头去想,也是满心茫然, 没有一点头绪。 脑子里非常拥挤,好像塞满了各样东西,可去分辨,却又一样都分辨不出来,展见星忍着头疼,非常努力地去想了一想, 才终于从乱麻里抓出一根线来:哦, 她被罚的抄写还没写完。 她没有回去纪善所, 朱成钧叫她走, 她被险些丧命的恐惧笼罩着,把他那句话当成了指引,真的就糊里糊涂地走了。 什么也没弄清。 她甚至不知道要杀她的是谁——她和张冀无冤无仇, 这不可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 现在该怎么办。 展见星的脚步缓了下来, 马上回去王府查明白吗?她不敢, 这种突然而致命的危险吓着了她,她现在只想回家,见到母亲。 对了,回家。 展见星的眼神终于亮了一点, 她加快脚步要走, 但没走成, 面前出现了一个仅有三四岁左右的胖胖的小丫头,拦住了她的路。 展见星此时才发现她走到了一家糕点铺门前,暖黄的灯光从屋里铺出来,她才历了险,正是最害怕黑暗的时候,大约因此不知不觉地挨近了过来。 一个妇人在铺子里忙碌着,一转头时发现小丫头跑到了门口,忙追出来:“大晚上还乱跑,仔细拍花子的拐了你去!” 小丫头声音嫩嫩的,带着好:“娘,你看那个哥哥,他的脖子上长了手。” 妇人已把她抱了起来,带点不耐烦地把她坚持抬着的小手拍下去,但也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哥儿,你这是怎么弄的?遇到坏人了?” 展见星不解:“啊?” 小丫头抢着说话:“哥哥,你的脖子怪怪的,有手指,和我不一样。” “她是说你脖子上有指印,”妇人解释,又担忧地道,“都红肿了,伤得可不轻哪。小哥儿,你快回家去吧,赶紧告诉家里大人,领你去报官。” 原来是她的伤处吓着了人。 展见星把衣领拢了拢,低低应了一声,快步往前走去。 她现在也只想回家。 但是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渐缓,停下。 她带着这样能吓到路人的伤处,怎么回家? 她会把徐氏吓死。 为了说服徐氏同意她去代王府读,她费了好大的工夫,就这样回去,徐氏死也不敢再放她去代王府了,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她将跌回尘土里,重新受困在与展家亲族的争斗里,这一片灰蒙的未来是如此让人不甘。 而又凭什么呢?她险些丢命,却只能抖抖索索地逃跑。 幕后凶手不用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一点代价。 庶民难道就天生命贱! 愤怒迟来地在心中升起,一经点燃便以燎原之势压倒了恐惧,展见星的眼神真正凝聚起来,亮起来,她迈开步伐,大步朝前走。 方向已不是回家,而是府衙。 她还太过弱小,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在代王府里做什么事,但她有力可以借,能不能借到,她决意去试一试。 ** 这个时辰,罗知府已用过晚饭,正在后衙享受着难得的一点空闲时光。 他既不会接状子,也不会随便见什么人了,但展见星的伴读身份帮了她,让她越过了第一道难关,在这个不太可能的时辰进到内堂,见到了罗知府。 又过了路途这段时间,她脖间的伤痕发散出来,愈加骇人,已经沉积出了紫红淤痕,被周围白皙的皮肤对比着,触目无比。 展见星立在堂中明亮的灯火下,尚未开口,罗知府的眼神已经凝住,抬手止住她下拜,张口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展见星控制着声音里的情绪,尽力简单明白地将经过说了,只隐去了朱成钧援手之事,只说她当时被掐晕了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张冀倒在地上,她不敢去查看他怎么了,飞快逃走了。 她嗓音嘶哑得厉害,等她说完,罗知府让下仆给她倒了杯水。 展见星谢过,捧着茶水小心地吞咽着,罗知府问她:“可有大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 展见星将茶盅交还下仆,躬身道:“多谢府尊。小民可以撑住。小民来求见府尊,只想得一个公道。小民不甘心白白遭此厄运,况且,这回小民侥幸逃得性命,但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下回又当如何呢?” 罗知府微有意外:“你没有被吓退?还想继续在代王府读?” 展见星哑声回应:“小民无路可退。” 退回去只有一片缠陷不休的泥沼,没有路。 罗知府点了点头,脸色冷峻:“好,本官与你主持这个公道。” 此时外面已是宵禁时分,但府尊有紧急公务出巡自然可以不受这个限制,罗知府点起家住左近的衙役轿夫等,凑齐了十来个人打了个简易的仪仗立即往代王府赶去。 ** 代王府在夜色里看上去很安宁,一点也不像刚刚差点出了人命案的样子。 罗知府没有立刻求见代王府的任何一位王孙,只是告诉门房要见王长史,然后就把大部分随从都留在外面,只带了一个心腹幕僚和展见星一起进去。 他是外官,对辖地里的藩王不法事有监督参奏之权,但不能直接涉入藩府内务,方便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朝廷委派来的王府长史。 代王府的这位王长史今年四十五岁,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十五——他非常倒霉,先帝下令圈禁的时候把他一起圈了进去,他费尽工夫终于递出去一封喊冤的奏本,结果先帝认为他有规谏辅导不力之责,根本没搭理他,他就生生也在里面圈了八年,圈成了个老翁模样。 时运如此不济,王长史灰心丧志已极,听见罗知府的来意,他第一个反应是闭门:“本官已向朝廷递了乞骸骨的奏本,只等批复下来了。王府一应事体,本官不再沾手。” 罗知府一伸手把门抵住了:“如今批复还没有下来吧?那张大人就仍旧是这代王府的长史,本官有话,只与你说。” 王长史垮着脸:“我劝府台一句,那伴读既然无恙,那就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我是要告老的人了,也不怕和府台说句实话,这府里蹊跷的事多着呢,就算府台不畏艰难,也很难真查出个结果来。” 展见星站在阶下,愕然地看着王长史——她还没见过这么软塌塌专一和稀泥的官员! 杀人未遂的恶性案件,在他嘴里就是个“化了”! 罗知府宦海多年,显然是见惯了,神色如常道:“查不查得出来,总得查过了再说。” 王长史又试图关门:“那府台就去查吧。” 他是这么个胆气丧尽的模样,罗知府也不跟他客气了,直接伸手把他拽了出来:“有劳长史陪本官走一趟。” 王长史猝不及防,叫道:“哎,罗府台,你怎么能这样,你怎可对本官如此,本官品级虽不及你,却受不着你的管束!” 长史是王府官,一般都要由皇帝点头才会任命,也有直奏御前的权利,罗知府作为地方官确实管不着他。 但王长史这样的人,其政治前途是已经彻底完蛋了的,罗知府丝毫不顾忌他,听了反而笑道:“张大人这时候又不提乞骸骨的事了?” 王长史无奈,只能一边被拖着走,一边不死心地又劝说道:“罗府台,本官与你说的真是良言,你大动干戈,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引得人心惶惶。” 罗知府道:“本官身为父母官,若对此装聋作哑,才会令得大同上下不安!” 长史司位于王府西路,与其他王府职官不同,它拥有一整座独立的院落,罗知府与王长史在院内争执时还无所谓,等出了院子,两人这副拉扯模样就难免要招人眼目了。 王长史毕竟还要点面子,唉声叹气道:“行了行了,本官随你去就是了,这像什么样子。” 罗知府才放开了他,笑容和煦道:“张大人,得罪了,本官也是没有办法。本官奉旨悉心挑选的伴读,进府陪王孙们才读了半个月,就险些无端遭人活活掐死,不弄个明白,他日如何对皇上回话?” 王长史苦笑道:“是,府台正当壮年,与我这种枯朽之人不同,自然是还想奋发上进的。” 罗知府微微一笑,并不管他话中深意,转而道:“此事楚翰林不可不知,需邀他一同见证。” 王长史正欲多拉几个人来,以便分薄自己头上的责任,对此倒是没有意见,忙道:“正是。” 在王长史的带领下,他们没有惊动什么人,顺利地来到了位于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的屋子以及旁边辟为学堂的屋里都亮着灯,第二间屋子门扉半敞,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朱成钧伏案的背影。 展见星惊讶地顿住了脚步——他居然回来了,还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抄写! 楚翰林这时端着茶盅正从自己屋里出来,见这么一串人忽然出现,面露意外:“王长史,正清兄,这么晚了,二位怎么过来了?” 罗知府转了下头,示意展见星跟上,然后就带着她走到屋前明亮之处,指着她的脖间道:“潜德你看。” 楚翰林定睛一看,顿时失声——这么重的扼痕,不可能是一般玩闹,就是冲着杀人害命去的! 他回过神,伸手把展见星一路拉到屋里朱成钧身旁——灯点在他桌上,这里光线最好,楚翰林看得更无疑问,出口疾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先前过来时见你不在,问了九郎,他不知你去了何处,再问别人,门房上说看见你出府了,我以为你家中有事,便没多管——却怎会如此?!” 展见星喉咙被掐伤了,不能多说话,罗知府三言两语替她把事说了,楚翰林听得皱起眉来:“张冀?” 他转头看向还慢吞吞在抄写的朱成钧:“九郎,来叫走展见星的是你的内侍,你怎会告诉我不知道?” 朱成钧没抬头,道:“他没告诉我他又来叫人,我怎会知道。” 秋果原缩在角落里无聊地打盹,此时趋步出来,道:“先生,张冀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们爷在大爷那挨训呢,我去给爷找糕点垫肚子,也不在。我说句实话,张冀到我们爷这也就半个来月,日常都是我服侍爷,爷不怎么吩咐张冀,就吩咐他,恐怕也支使不动。” 罗知府没怎么管秋果,微带怀疑的目光从朱成钧伏着的背影上扫过。 展见星与他虽然身份悬殊,但也算朝夕相处的熟人,出了这样大的意外,他怎地镇定如此,什么反应也没有? 楚翰林看出来了,低声说了一句:“九郎就是这样性子。” 到底“哪样”,他也说不太清楚,展许与朱成钶三人的脾气都明白得很,独有这个圣旨配给他的正牌学生,身上好像有一种游离般的气质,在他自己的家里都过得置身事外似的。 罗知府便暂且放下,问朱成钧与秋果道:“那你们可知这个张冀现在何处?” 秋果表情茫然:“不知道,我拿了糕点来,就一直陪在爷这里了。没再见着张冀。” 楚翰林道:“会不会偷偷回去住处了?他一个内侍,也无处可去。” 罗知府沉吟着:“这得是他还活着的情况下。展见星说当时不知出了什么事,他睁眼后只见到张冀倒在地上,不知他是死是活,若是已经身亡,尸身可能还在原处。” 他转头问展见星:“他把你引到何处下的手?你能带路去看一看吗?” 展见星迟疑摇头:“小民逃得性命后慌不择路,只知奔着有灯宽敞的道走,侥幸跑了出来,再想回去,恐怕难了。” 这一半是实话,朱成钧当时警告完她以后,转身就走了,她下意识跟在他后面,跟了一段发现了中路的正道,朱成钧回头指了指,在一片窒息的黑暗里,他沉默的背影像一盏救赎的明灯,他一指,她就照做了,跟他分道自己走出了府。 现在回想,那段路途实是迷雾一般,劫后余生的恐惧令得她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那就先去九公子那里看一看。”罗知府的思路很清晰,转向秋果道,“小公公,劳烦你带个路,最好九公子也一同过去。另外,张冀来引走展见星时既然自称是奉了大公子之命,那不管是真是假,也需见一见大公子金面,核实一下。如果张冀没回住处,需要在府里寻找一番,更要征得大公子的同意。” 说最后一句时,他目视着王长史,王长史自知甩不脱,叹气道:“知道了。不过审案不是我的专长,等见到大爷,府台要怎么说我可不管了。” 罗知府也不勉强他,点点头。 朱成钧却表示了异议,他终于直起身,转过头,手里还抓着笔:“我不去,我的字还没写完。” 啪嗒。 从他的笔尖滴下一大滴墨,迅速在他面前已经写了半张的宣纸上晕开一个墨团。 朱成钧察觉到,低头一看:“……” 他看上去僵住了,表情变得有点可怕。 楚翰林哭笑不得:“九郎,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不要为了图省事,就一下把笔毫上的墨沾得太饱满,这样很容易污了纸,白费了之前的工夫。” 罗知府打了个圆场:“罢了,原是我们打搅了九公子。”又向楚翰林道,“潜德,我替九公子求个情,这剩下的抄写就免了罢,他能坚持到这时候,可见虽有过错,已然改过了。” 楚翰林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点头同意了:“那这回就算了。但九郎,你若再有下次,就要加倍处罚了。” 朱成钧飞快丢了笔,干脆应了:“是。” 楚翰林又对展见星有些歉意:“早知不该将你一同留下,我本知道你不会和九郎胡闹,必是他威逼了你。” 正因他心中有数,所以发现展见星不见时,他才没过多追究。许多话他不曾明说,但行事间实是有偏向的——只没想到这偏向倒害了他喜欢的勤奋学生。 展见星连忙躬身:“是我不该替九爷做这样的事,先生罚得没错。” 当下不多赘言,罗知府集齐了助力,一行人跟在王长史身后往外走去。 展见星身份最低,本走在后面,忽然感觉到秋果挨了过来,暗暗拉了下她的衣袖,她会意地把步子又放慢了些,落到了最后。 “你好大的胆子,”秋果悄声道,“跑都跑了,居然还去报官?” 展见星轻动嘴唇:“我差点被人杀死,为什么不去?”她目光转过去,“你知道这件事?九爷告诉你了?” 秋果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刚刚听说,所以她有此问。 秋果道:“哪里是爷告诉了我,是我告诉爷的。我拿糕点回来时,看见你跟着张冀走了,我觉得怪,爷回来时我就说了,爷马上觉得不对,就追去了。” 展见星此时才知朱成钧怎会突然出现,她低声道:“多谢你。” 但她又迟来地觉出怪来,朱成钧去便去了,随身带根棍干什么?除非,他已预知了有危险。 “九爷知道张冀要杀我?” “那倒没有。”秋果道,“不过在这府里,人命不值钱得很。你和许伴读来的时候好,皇上派了楚翰林来,二郡王和大爷为了吊在眼跟前的王位安生多了。从前什么样子,你们都不知道。” 展见星默然,代王府的争斗从她进府第一天就已露了端倪——那个丫头恐怕确实没有勾引朱成锠,只是朱成锠要制造自己的孝名,就平白把她的清白填了进去。而在秋果眼里,这是比从前“安生”多了。 那么对朱成钧来说,事情一旦有意外,就意味着当事人可能真的出了意外,他带防身之物出去就说得过去了。 这样的意外,很可能他自己都没少遭遇过,所以才养得出这样的习惯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展见星转回头,看了走在前面的朱成钧一眼,心里滋味难言。 他还是来救了她,他完全可以不来,当不知道就完了。 “你放心。”她低低道,“我没有说出九爷来。” 秋果点头:“我听见了。只是,你胆子太大啦,其实报官没什么用,你以为罗知府官大,其实他哪里管得了我们府里这些爷呢。” 展见星的目光又亮起来,好似有什么在燃烧:“没用,我也得试试。能给凶手添一点麻烦,都算一点。” 她不能让害她的人毫无代价。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 罗知府晚间突至的消息瞒不了人,这个时候,朱逊烁和朱成锠已分别得到了消息。 朱逊烁已经睡下,朱成锠还没有,在短暂的整衣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出了门,往前面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3.第 2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三路人马最终在王府中路的承运殿前遭逢。 罗知府免了通传的工夫, 与朱逊烁朱成锠解释着来意, 展见星站在后面, 谨慎的目光自二人的面上掠过。 她一时看不出什么来,但她心里肯定,幕后指使多半出自这二人之中,王府中数他们斗得最凶,殃及她这条池鱼的可能性最大。 罗知府很快说完了, 这听上去不是个复杂的案子, 凶手明明白白,苦主亲眼所见,只要把他提出来审一审, 真相似乎就能大白了。 朱逊烁惊讶地先出了声:“大郎,七郎的伴读怎么得罪了你,你要叫人害死他?” 朱成锠立刻否认:“二叔不要胡说, 我只让张冀去叫了九郎, 他怎么又会去找了七郎的伴读, 还想掐死他, 我全然不知。” 罗知府道:“如此, 只能找到张冀问一问他本人了, 请郡王与大公子恕下官这个时辰冒昧登门, 下官也是怕走脱了此人,这口悬案倒扣在了大公子身上。如今尽快审问明白, 也好还大公子清名。” 他话说得不可谓不委婉, 但朱逊烁不肯放过, 笑了一声:“清不清白,那也不一定。张冀一个净了身的奴才,阖家性命都是主子的,哪里自己做得了杀人害命的主。” 朱成锠目光冷了冷:“二叔这话什么意思?不过二叔说的也没错,我记得年前在府衙大堂,二叔使尽了力气想把祖父薨逝的罪责压到七郎这个伴读身上,差点如愿逼死了他。究竟谁对他心存不善,二叔恐怕比我清楚。” 这两人居然继续针锋相对起来,罗知府不得不打断道:“二郡王,大公子,下官以为如今之计,还是先找到张冀要紧。他若还倒在原处,展见星记不清路途,还要请二位钧令,命人寻找一番。” 他说着以眼神示意王长史,希望他帮个腔,但王长史好似被风吹迷了眼,忽然举起手专心地揉起眼睛来。 罗知府:“……” 他好气又好笑,也算是掌王府政令的大总管,就怂到这样,难怪代王府乱象频生。 但朱逊烁忽然变得公正不阿起来:“查,当然得查!这个张冀好大的胆子,今儿能掐七郎的伴读,明天说不定就要掐起七郎来了!你去点起人来,叫他们给我在各处好好地搜,一处也不要落下!” 他身后的内侍躬身答应一声,立即去了,朱成锠顿了顿,也吩咐人:“把我们的人也叫起来,仔细找一找,张冀这个大胆的奴才,打着我的旗号干这样的事,一定不能轻纵了他。” 跟他的内侍便也连忙去了,罗知府这个搜府的请求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允准。 罗知府趁热打铁,又提出去朱成钧那里看一看,朱逊烁朱成锠也无不允,朱成锠还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张冀原就是服侍九郎的,偏说是奉了我的令去叫七郎的伴读,绕这么个曲里八拐的弯子,偏还有人肯信。” 朱成钧住在内廷东路东三所的一处院子里,从表面上看,他的待遇不算差,点起灯来后,屋里诸样陈设都过得去——这也就是说,张冀并不在这里。 如果他在,早该提前点起灯来,不会留给主子一个黑洞洞的屋子。 罗知府与楚翰林亲自分头将院里各屋都寻了一遍,确认确实四处无人。 众人暂时只能进了堂屋去等待搜府的结果。 朱成锠坐下前摸了一把椅袱,道:“这边角已有些起毛了,怎么没人报了换新的来?这些奴才,一眼看不到就偷懒。” 照展见星看,那椅袱根本是簇新的,一点看不到什么毛边。朱逊烁在这时冲着朱成钧笑道:“九郎,你从前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出来,打从楚侍讲来了,连这椅子套都有人替你操心了,你可得好好谢谢先生。” 朱成锠也面带微笑:“二叔,我关心弟弟难道还关心错了?我从前年轻,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周全,难免对九郎有些照管不到之处,但二叔既看在眼里,还是长辈,怎么也没见二叔伸把手?” 朱逊烁哼笑:“大哥去了以后,你们长房防我这个二叔像防狼一样,等闲多看你一眼,都要疑心我生了什么坏心,谁好多问你们的事?你就这一个亲兄弟,还把他排挤得连个一般人家的小子都不如,你倒好意思问我了。” 两人赛着揭短,罗知府并不解劝,面色十分平和。 这不是件坏事,两人互相攻讦越烈,越不可能为对方隐瞒,对找出真凶越有利。 朱成锠回道:“二叔真是会说笑。说起来,二叔哪里有功夫多看我,您的眼睛都盯在长春宫上呢。” 长春宫,即代王所居之地。 朱逊烁失语片刻,他不是没话回,他是就不愿意否认此事,不错,他就是要争亲王爵! 朱成钧这里伺候的人极少,这么一群人进来,只有黑屋冷茶,秋果忙忙碌碌的,现跑去隔壁的耳房里烧热水。 朱逊烁因此又找到了话说:“大郎,你从前年轻便罢了,现在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还是顾东不顾西,你有功夫盯着那椅子套不放,怎么不知道给九郎这里多添几个丫头?破天荒添来一个张冀,还是个杀人凶手。” 朱成锠徐徐道:“二叔怎么知道我没添?九郎在这上面古怪,说他怕丫头,陶氏送了两回来,他把门锁着不让人进去,我有什么法子,只得由他去了。” 怕丫头? 展见星有点好地悄悄看了旁边的朱成钧一眼,这是个什么毛病?她亲眼所见,朱成钧连张冀这样不听使唤的内侍都没多说过什么,怎么倒这么抗拒丫头。 朱逊烁也盯向了朱成钧:“九郎,当真如此?你不要害怕,尽管把实话说出来,二叔和楚侍讲都在这里,一起替你做主。” 被拉进去的楚翰林甚感无奈,这位郡王是一点都没觉出自己话里的毛病,朱成钧长到十四岁了,身边从没有丫头伺候,他不知道,还要向朱成钧求证,然后口口声声替他出头——这出的什么头?他完全暴露了他对侄儿的漠视更甚于朱成锠。 朱成钧坐在末尾,垂着眼帘:“是我不肯要丫头。” 朱逊烁不依不饶:“为什么?女人伺候起人来,可比那些粗手笨脚的阉人伶俐多了。二叔看你是叫你大哥亏待惯了,不懂得用好东西,明儿二叔给你挑两个可人的来。呵呵,你这年纪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才知道——” “我不要。”朱成钧木然道,“恶心。” 朱逊烁愕然:“什么?” 朱成锠闲适地笑了笑,道:“二叔知道了吧?九郎古怪着呢。再说,九郎在读上原有些不开窍,再往他身边放什么可人的丫头,就更分了他的心了,所以我才罢了。” 展见星原没会意,听到所谓“分心”等语,才明白朱逊烁先前没说完的意思是什么。她有点尴尬,把目光盯到面前地上,不去偷瞄朱成钧了。 朱成钧的脸又木了回去,拒绝对这个话题再给回应。 等待原来枯燥,但有朱逊烁与朱成锠片刻不歇的争持响在耳侧,时间倒也不难熬,秋果烧好了热水,提着茶壶过来泡茶,展见星自觉上去帮了点忙,等到一盏茶过,去寻人的下人们陆续前来回报。 “启禀二郡王,奴婢叫人分头将满府搜过,并未见到张冀踪迹。” “回大爷,奴婢等也没有搜到。” 朱逊烁喝问:“全都搜过了?那些树根底下,荷花池子周围,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里,都搜过了?” 内侍应道:“都搜过了。灯笼照得府里透亮,连王妃娘娘都惊动了,问是何事。张冀除非变成一只老鼠,否则断断躲藏不了。” 朱成锠那边的人晚到一步,跟在后面附和点头。 “那荷花池子里面呢?”朱逊烁居然很仔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上面自有心得,“也找过了?” “回郡王,天太黑了,人不好下去,但奴婢叫人拿竹竿往里捅了一圈,没感觉什么异常。那池子失人照管,如今水并不深,若真有东西被丢进去,一定找得出痕迹。” 朱成锠语气平缓地道:“倒提醒我了,回头腾出空来,该找人把那池子清整一番了,等夏日的时候祖母也好赏花。” 这是圈禁的遗留问题,一圈八年,人都要被圈出毛病来了,谁还有空去管什么荷花池。 “那张冀还活着的可能性更大。”罗知府冷静地想了想,“恐怕是他醒来之后,自知失手,立刻逃出府去了。” “张冀这个奴才也够没用的,害人害一半还能自己倒下了。”朱逊烁说完这句引得屋里众人侧目的话,总算又说了句正经点的,“他是不是被谁路过打晕了?这个人怕惹事,把七郎伴读救下来后不敢久留,马上跑了。” 罗知府起先也是这么想,但被朱逊烁这么说出来以后,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对。这个人若是为了救人,当时展见星也陷入了昏迷,他将展见星留在原处,如何能确定展见星是先清醒的那个?倘若是张冀先醒——” 他深邃探究的目光望过来,展见星心下一慌,拼尽全力维持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这个,小民也不知晓,当时小民知觉全无,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终究年少,又是骤逢变故,说谎未能说得周全,此刻面对疑问,只能强撑不认。 无论如何,她不能供出朱成钧来。 罗知府倒也没想到她会藏有隐情,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些问题必须找到张冀才能水落石出了。” 朱逊烁道:“这还怎么找?难道搜城不成,那本王这里的人可不够用,得去总兵府借人。罗知府,本王帮了你这个忙,皇上那里,你可要多加美言,别传扬出去,弄得像本王故意扰民似的。” 朱成锠反对:“二叔,这也太大动干戈了吧?七郎伴读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此事慢慢查访就是了。” 朱逊烁翘起腿来,笑道:“本王横竖是不怕搜出这个张冀来的,大郎,你好像不这样想?莫非,是怕找到了,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不成?” “二叔真是肯想得多——” “二郡王,大公子,”罗知府出声掐断了他们的又一轮龃龉,“下官先问一句,张冀在城中可有什么能投奔的亲人?” 朱成锠顿了一下,道:“有一个妹妹,月初犯了错,被撵出府去了,如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朱逊烁晃着腿:“这简单,她一个丫头能上哪儿去?八成还在附近,叫来她在府里相好的姐妹,一问便知了。” 朱成锠面色如常,吩咐自己的内侍:“那你就去问一问大奶奶,她身边有哪个丫头和春英相与得好。这些小事,我从来不管,眼下也想不出来。” 内侍答应了要去,恰罗知府也转头和他带来的幕僚说话:“进生,你出去告诉陈班头,叫他回去,天明之前在四个城门处都布置好人手,严查出城人口。” 朱逊烁眼睛一亮:“对啊,事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城门肯定关了,这个张冀有通天的本事,他能避人眼目偷偷出府,一定出不了城!把城门守好了,瓮中捉鳖捉他几天,只要他没死,不信捉不到他!” 大同因是边镇,城门守卫极其严格,一旦关闭,不可能通过贿赂等任何歪门方式出城。 “站住。”朱成锠自然叫住了内侍,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跟大奶奶说清楚了,务必叫她好好查问,不要不当回事,若因为她的缘故走脱了张冀,我要跟她说话。” 内侍弯下腰去:“是。” 展见星抓住这片刻功夫,忙向罗知府道:“府尊,我这个时辰还没回家,我娘一定等得着急了,能不能请人去向我娘说一声,就说,就说——” “说我这里有一项文抄写的事项,将你留下了。”楚翰林出声,“你这样子,也难回去,要惊吓着你母亲。不如在这里住几日,等印子消了再走。” 展见星也不敢回去,只又想不出住宿之地,楚翰林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感激应是。 罗知府向幕僚道:“你让陈班头拨出个老成的人来,去展家馒头铺那里说一声。” 衙役去说楚翰林的话似乎怪,但在衙门里呆了多年的老公人这点圆话的本事自然不缺,罗知府也不用多嘱咐什么。 当下幕僚和内侍一起出去,屋里的人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这一回的等待不长。 去向陶氏传话的内侍很有能力,他不但带回了春英的住处,更直接带回了张冀本人。 “回爷的话,春英没走远,张冀替她使了钱,在后巷子那里腾出一间屋子来,奴婢领人找去时,张冀正躲在那里,奴婢即刻将他捆了,带来请爷发落。” 后巷子一带住的都是王府下人,其中以家生子居多。 张冀被反缚了双手,衣裳凌乱,面色死灰,半趴半跪在堂屋中央。 “大郎,到底是你的奴才啊。”朱逊烁放下了腿,笑着,目中出现了兴奋的狠意,“我们这么多人大晚上闹得鸡飞狗跳,连根毛都没捞着,罗知府一说要查城门口,立刻你就把他揪了出来。这可真是无巧不成啊,哈哈!” 朱成锠也笑:“二叔,我和七郎伴读无冤无仇,至今为止,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我有什么理由去害他?二叔从一开始就拼命要把这个罪名扣到我头上,您的心思,才是值得琢磨呢。” 凶手已经拿到,罗知府再不管他们的机锋,打量了张冀一眼,直接审问起他来:“本官问你,你为什么要诱展见星出来,加害于他?” 张冀大约是自知大势已去,倒也不磨蹭,张口就招道:“是九爷让我做的。” …… 屋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谁都没料想到这个答案。 朱逊烁与朱成锠互相甩锅攀扯,谁都没推到过朱成钧身上,因为张冀到他身边不过半个月,不把朱成钧当回事也是许多人看在眼里的——但他毕竟现下是朱成钧的人。 如果是朱成钧指使了他,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能? 张冀跟着给出了理由:“九爷让展伴读替他写课业,展伴读有意戏耍他,把字写得先生一眼就能认出来,大爷知道,生气把九爷叫去骂了一顿。九爷心中不忿,出来遇见我,就叫我想个法子弄死展伴读,七爷在学堂里常常嘲笑九爷,九爷说,叫七爷的伴读死得不明不白,让七爷面上无光,正好也可以借此报复他。” 展见星惊得站出去一步:“你胡说!” 张冀眼皮垂着,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我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必要扯谎。” 罗知府道:“据本官所知,你平常并不听九公子的话,怎么杀人这样的大事,你反而一说就肯干了?” 张冀回道:“我之前不愿意到九爷身边来,所以对九爷很不恭敬,但我这几日冷静以后就后悔了,大爷已经把我给了九爷,我回不去大爷身边,九爷身边再站不住,那还有什么前程?九爷找我说的时候,我才答应了,希望九爷看着我有用的份上,把我之前的错处都转圜过来。” 他每一个疑问都解释得清楚扎实,屋里又静了片刻,展见星心头一口气撞着,再度忍不住道:“你胡说,不可能是九爷指使你!” 张冀从喉咙里发出来似笑非笑的两声嗬嗬:“展伴读,你很怪啊,我害你,我认了,也招了,你无凭无据,偏咬住了不信,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展见星有证据,可是她不能说出来——现场旁观朱逊烁与朱成锠争斗之烈,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朱成钧为什么要隐瞒,他牵涉进去,一时洗刷冤屈,却必将遗祸无穷。 她只能道:“我和九爷是有矛盾,但不过是一点口角,他没有必要因为这点事情就杀人。” 张冀道:“你觉得没必要,未必贵人们也觉得没必要。展伴读,你把你这条小命,看得太值钱了。” 罗知府从旁道:“展见星,你以良善度人是件好事,但也需提出一点凭据来。” “九爷不是这样的人。” 展见星话出口就知道自己着急了,这一句话并没什么效力,可这不能怪她,因为朱成钧安安稳稳地坐着,不要说起来辩解了,他甚至一脸昏昏欲睡的木然,跟现在被冤枉的是别人一样。 展见星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一点下来,认真用嘶哑的声音道:“府尊,九爷到过小民家里,帮小民卖过一上午的馒头。” 朱逊烁先哈地笑出来:“什么玩意儿?九郎,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呢?” 别人一时也不懂她为何说出来这事,展见星坚持说了下去:“郡王说得不错,小民以为,一个心胸狭窄心性狠毒到会因为琐事杀人的人,绝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 “九爷从前没出过门,没见识过民间风物,他虽出于玩乐之意,可是不以几文钱的买卖为贱业,无旁骛地投入进去,这是赤子之心才会有的作为。” “一个这样的人,不会随意杀人,也不会指使人杀人。小民相信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4.第 2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这世上的少年人们, 好像总有一份独属于那个年纪的古怪的赤诚, 成年人也许不以为然, 乃至嗤之以鼻,但心中静静一想,又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每个成年人,都是从少年过来的。 展见星的“卖馒头”理论让朱逊烁乐得前仰后合, 楚翰林也笑了, 却只微笑, 笑中带着感叹。 这个学生说别人赤子之心, 他自己何尝不是呢。 不但赤子,而且公正。不以私愤而坏公义。 秋果激动得脸红红的, 握着拳头在角落里小声嘟囔:“就是,才不是我们爷干的呢!” 罗知府看向了朱成钧:“九公子,你自己怎么说?” 朱成钧一脸犯困:“我没杀人。” “但张冀指控你。” “他说是就是了?”朱成钧打了个哈欠,“他要这么听我的话,我找他替我写课业就行了,还出去费事找展见星干什么。” 所有人:“……” 似乎哪里不对,但竟无法反驳。 只有楚翰林还记得先生的职责, 出声训他道:“九郎, 你再动这些歪心眼, 以后我一个字一个字看着你写。” 朱成钧脸微僵:“哦。” 他这生生是一个不爱学习被课业摧残的寻常少年表现, 顽劣是顽劣的, 可是跟杀人这样严重的指控就很难扯得上关系了。 罗知府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 又问张冀:“你识字?” 张冀顿了一下, 秋果忙抢着道:“张冀原来在大爷的外房伺候,肯定识字!” 张冀反驳:“我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这点学识,怎么够写九爷的课业。” 秋果笑了:“学问少才好呢,你忘了九爷为什么被先生训?就是因为展伴读的字太好了,根本不像九爷的啊!” 罗知府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理是没错,但这话里带出来的诡异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张冀闭了嘴,目光有些飘忽犹豫,朱逊烁喝道:“到底谁指使的你?还不老实招来!” 朱成锠跟着开了口,他慢慢道:“张冀,你现在从实招了,不过祸在你一人,要是仍然嘴硬,又或是胡乱攀诬,你想一想后果。” 朱逊烁眯眼望去:“大郎,我怎么觉得你在威胁他?” 朱成锠摩挲着茶盅:“二叔真是爱多想。我不过也觉得小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正告他一番罢了。” “是,是九爷!”张冀却似要跟他反着来,忽然张口又咬定了朱成钧:“就是九爷指使的我,你们爱信不信!” 他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绝望。 他这状态看着不太对劲,但罗知府再问他,他也不改口了,除了这份口供,他拿不出更多证据来,但就这么咬着,也很让人头痛。 秋果气得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 夜色已经很深,再这么耗下去,一时也难耗出个结果来,罗知府便道:“二郡王,大公子,不如由下官将此人带回府衙收监,明日再行审讯。” “带走?这不行。”朱逊烁下意识拒绝。地方官与藩王府是两个体系,藩王不能插手地方军政,反过来也是一样,朱逊烁虽然想扳倒大侄儿,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何况,罗知府带走一定是秉公审理,若审出来不是他要的结果怎么办? 还是把人留在自己手里,才方便行事。 朱逊烁因此道:“关到本王那里就行了,明儿叫人继续好好审他。” 朱成锠冷笑了:“二叔,那还有什么好审的?还不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张冀是我长房的人,该我带走他才是。” “呵,到你手里,那连审都不用审了,明天直接给张冀收尸得了!” 争论声中,张冀从大笑到面如死灰,再渐渐到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在主子们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知道。他们现在的争论,不过是想着如何利用他打击对手而已,并没有谁真的在管他的死活。 他一个阉侍,没任何挣扎的余地,从莫名失手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了。 但是春英,春英她是无辜的,他活到头也就是一条残命,而春英她还可以嫁人生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管他叫舅舅…… 张冀忽然挺起上身来,尖利地叫了一声:“郡王,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他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来,割断了缚手的绳索,而后不等众人反应,反手重重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至死圆瞪着眼,朝着朱逊烁的方向,直到栽倒在地。 “他、他娘的!”朱逊烁惊得跳了起来,爆了粗口。 罗知府疾步上前,去试张冀的呼吸,已经晚了。 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展见星心性虽坚,但头一回亲眼见到自尽这样的惨烈场景,小腿一软,为了撑住自己,她下意识胡乱抓住了身边的物事作为依靠。 “你干嘛。” 听到这声语调平平的质问,她一低头,跟朱成钧对了个正脸,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他的肩膀,而且因为用力,把他的衣袖都揪皱了。 “对不起,九爷,我不是故意的。”她慢慢放开了手,声音中带着惊魂未定。 她想到了秋果说的“人命不值钱”,在这里,人命是真的不值钱啊。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大郎,你的人怎么办的事!”朱逊烁愤怒地喷起朱成锠来了,“带这种杀人嫌犯来,居然不搜身!” 罗知府站起身来,表情也很难看。 他懊恼于自己的疏失,倘若是他的衙役下手缉凶,一定不会漏掉这个步骤,朱成锠的人先前把张冀押进来,因为人已经绑了,他就没想起来多问一句。 他现在心中有许多疑惑,可是张冀已经死了,等于偿了命,他一个知府没有足够权利再往下追查了,不管是朱逊烁还是——朱成锠。 朱成锠面上似也有畏惧,别过了眼去,口中冷道:“他一个内侍,谁知道他会随身带凶器?二叔,倒是你,难道不用对张冀临死前的话解释一下吗?” 朱逊烁怒道:“我解释什么?!” “解释你答应了张冀什么,才收买了他去杀害你的眼中钉。呵,二叔,您真是高明,不用自己的人,偏用张冀,这样万一失败,你一来可以推到小九身上,二来可以将我也拖下水,您自己站在干岸上,一点嫌疑都不用担——” “一派胡言!”朱逊烁气得喘了粗气,“朱成锠,本王今日才算认识了你,你可比你爹出息多了,你爹除了玩女人,屁本事没有,你都会构陷起长辈来了!” 朱成锠平静地道:“是二叔从一开始见了我,就拼命想把这个罪名构陷到我身上吧?但是您忘了,我和七郎伴读没有一丝冤结,您在污蔑我之前,是不是该先告诉我,我到底有什么理由杀他?” 朱逊烁被问得怒目圆瞪,可是回不出话来——没有! 朱成钧有,但是他以一种诡的角度把自己摘了出来,更别提苦主自己还跳出来替他背,他那点嫌疑在这双重清洗之下,不堪一击。 这一团乱麻纠缠到最后,居然是把他给装了进去。 罗知府摇了摇头,不想再听了。局面变成这样,这桩案子眼下竟只能作一个葫芦提了结,但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二郡王,大公子,下官身有公务,该告辞了。”他道,“此事下官不敢隐瞒,将会原原本本上禀奏。” 朱逊烁和朱成锠脸色变了,一齐看了过来。 朱逊烁道:“张冀已经死了,这个伴读又没事,何必惊动皇上?” 朱成锠目中变幻片刻,道:“二叔是怕张冀供出了你,有他以死明证,到皇伯父跟前遮掩不住吧?” 朱逊烁又怒火上头:“供个屁!这死阉奴,竟敢往本王头上泼脏水!” 他说着,上前就踹了张冀尸身一脚,将张冀踹得仰面朝天,匕首深深插入胸腔的模样完全暴露出来。 展见星急急移开目光,腿又有点软了。 “二郡王何必如此!” 罗知府看不下去,皱眉说了一句,但没有皇命,他暂时也不能再插手什么,只得行了一礼,又跟楚翰林道别了一下,转身走了。王长史一直站在边角里,见状忙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朱逊烁怒瞪了朱成锠一眼:“你给我等着!” 放完话,也不愿意再留下来,拂袖而去。 朱成锠缓缓站了起来,抚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摆,吩咐人:“把张冀抬走吧,别留在这里吓着小九。” 朱成钧没吓着,他张着嘴,又打了个哈欠。 朱成锠对着他张得大大的嘴巴:“……”安慰的话全被噎了回去,只得道:“困了就早点歇下吧,明天上学可不许迟到。” 他也走了,留下楚翰林还记得要安排一下展见星,他想了想:“这两天,你就住在,嗯——” “住我们这里吧!”秋果热情邀请,“我们这有地方住,我给展伴读收拾屋子!” 楚翰林笑道:“那也好。”他在纪善所里没空余的住处,收留展见星的话,展见星只能打地铺。 他觉得安排妥了也走了,展见星没什么挑拣的余地,只是暂住几日,她觉得小心些也妨碍不大,就向秋果及朱成钧道了谢。 此时满当当的屋里空落下来,中间地上那滩张冀留下的血变得刺目了起来。 “真渗人,怎么偏偏死在我们这里。” 秋果叨咕着,去提了茶壶把残水泼下去,又找了块破布来擦,擦着擦着叹了口气:“张冀也倒霉,让人当了枪使,又当替死鬼推了出来,唉。” 他有一点物伤其类的恻隐,展见星明白,张冀死了,她也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痛快,因为张冀不是死于伏法,而是被阴谋倾轧得丧了命。 这不是她想得到的公道。 秋果很快擦完了地,向展见星道:“展伴读,你稍等一会儿,我把我们爷安排睡了,就替你收拾屋子。” 展见星忙道:“不敢。你把屋子指给我,我自己收拾就行了,我在家也干惯了活的。” 秋果一想:“也行,那你跟我来。” 就拿起盏灯来,把展见星引到西边一间厢房里,这屋子陈设简单,沿墙打了一张通铺,看样子是下人屋,只是朱成钧这里伺候的人太少,眼下便空着了。 屋里并不脏乱,铺上有现成的被子,展见星上前要扯了铺开,秋果一拍脑袋,忽然阻止她:“别,展伴读,这是张冀盖的,不吉利,我另拿一床来给你。” 秋果跑出去了,展见星僵在了原地:“……” 张冀惨烈的死相在她脑中出现,她一下子倒退了好几步,远离了床铺。 秋果哼哧哼哧地很快抱着一床被子回来了:“我没有那么多的厚被子,这一床是爷的,爷同意借你用几天,展伴读,我先去爷那了,等会再过来啊。” 他又跑走了。 朱成钧的被子被放在通铺上,展见星迟疑地过去,理了一下,张冀的被子还在旁边,展见星强忍着不适将那床被子往远处推了推,但她目力所及之处,桌上的茶盅可能是张冀喝过的,墙边木架子上的布巾可能是张冀用过的,更别提这张铺,每一个夜晚张冀都睡在上面…… 昏黄的灯盏闪了一下,展见星的心也惊跳了一下,她再也忍不住了,抱起朱成钧的被子夺门而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5.第 2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堂屋里, 秋果并不在。 朱成钧歪在椅子里, 撩起眼皮来看她。 展见星抱着被子,半张脸掩在里面,有点进退两难。 朱成钧终于开口:“你不要这被子?” “不,不是,”展见星硬着头皮道,“九爷,我想换间屋。那一间是张冀住过的。” 朱成钧疑问地:“怎么了?他已经死了。” 就是死了才可怕啊! 展见星不得不坦白道:“九爷,我有点害怕, 不敢住那屋子。” 朱成钧的眼神困倦里透出费解来:“他活着你害怕, 死了你还怕?” “他活着我没怕。”展见星纠正。 “那死了你就更不用怕了。” 展见星张了张嘴,感觉有点难以跟他说清这个道理, 好在懂的人回来了, 秋果从隔壁耳房转出来:“展伴读, 你怕鬼啊?” 展见星也不是怕鬼, 只是才在她面前自尽的人,转眼就要她去住他的屋子,总是难以承受。这感觉不那么好说分明, 她就凑合着认了这个简单的说法:“是有点怕。” 秋果有点为难:“倒是还有一间屋子, 但都堆了杂物,收拾起来费大工夫了, 我怕弄得太晚, 耽误你明天跟九爷去学里。” 展见星也不好意思叫他费周章, 便试探着问道:“秋果, 你住哪间屋?我跟你一起,打个地铺就好了。” 那间屋的通铺上只有一床铺盖,很显然秋果不睡那儿。 “这个天怎么能睡地上,会冻病的。”秋果摇头,“不过一床又挤不下,我睡爷脚那头,夜里爷有事,踹我一脚我就行了。” 展见星:“……” 秋果因为她挺身回护朱成钧的举动对她印象极好,又出了个主意:“展伴读,要么我跟你换换,我睡张冀那屋,你跟爷睡,其实爷现在大了,晚上不怎么叫人了,不像小时候爱闹觉——” “不不不用。”展见星连声谢绝。 秋果好地往她面上望了一眼:“展伴读,你不愿意就算了,脸红什么呀?” 展见星有点结巴:“我——抱着被子有点热。” 秋果倒也没追究,抓了下腮,皱眉思索道:“那可怎么办。” 展见星咬咬牙,她一个蹭住的,不能叫主家为难:“我还是住那间——” “别吵了,你睡那里去。”朱成钧忽然伸手指了下旁边垂着帘子的东次间。 秋果道:“那不是爷的房?哦,对了,里面有张竹榻!” 这房是楚翰林来了以后,陶氏才叫人来布置出来的,不然从前朱成钧大字都不识,哪用得上什么房。只是朱成钧明面上的待遇虽然提高了,这办事的上不上心又另说,腊月寒冬里硬是给他抬了一架适合夏日小憩的竹榻来。 展见星并不挑这个,跟秋果进去看了后就道:“多谢九爷,我就睡这里好了。” 现在已经开春了,晚上盖厚实些就行了,总比睡地上好。 秋果便跑去抱了床薄些的被子来,展见星接过来往竹榻上铺,问题解决了,秋果有闲心了,笑话了她一下:“展伴读,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个读圣贤的,怎么还怕鬼呢。” 展见星解释:“他毕竟刚刚才——” “其实这里也是死过人的屋子了。” 朱成钧幽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掀着帘子往里张望他们在忙活。 “……”展见星控制不住垮了脸,“我知道,请九爷不要特别提醒我。” “你都不怕二叔,怕张冀的鬼魂干什么。” “二郡王地位虽隆,但我不曾犯错,不觉得需要害怕他。” “哦,要他死了你才怕。” “哈哈。”秋果笑了起来,“爷,你真风趣。” 展见星可不觉得,不想再跟他说话,转头继续铺起被子来。 “哎,”秋果想起来什么,连忙跑出去,“我的糕点!” 一会儿他端着一碟糕点回来了,朱成钧晚饭也没吃好,他怕主子饿,所以把之前去找的糕点拿到耳房去热了热。 “展伴读,闹到这么晚,你都没用晚饭吧?一起来吃两块垫垫肚子。” 被他一说,展见星才想起来自己真的滴米未进,但可能是饿过了头,她现在也没什么饥饿的感觉,却不过秋果的盛情,过去拈了一块。 朱成钧也过来了,嘴里塞了东西,他总算不一会儿“死”一会儿“鬼”地吓唬人了,三个人围站着,很快把一碟糕点吃完。 朱成钧出去咕噜咕噜漱了口,然后慢腾腾往另一边的西次间走。 展见星也出来漱口,她把水吐了,忽然想起来这一晚上忙乱,还没有正式对救命之恩道过谢,犹豫了一下,在他背后轻声道:“九爷,谢谢你救了我。” 朱成钧已经快进去了,忽然倒退了一步,扭头:“这样说,你是不是应该报恩?”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她不是不愿意,只是朱成钧的那个语气——怎么说,让她觉得不妙。 朱成钧马上道:“那你练练我的字。” 果然。 展见星闭了下眼,感觉自己真是要开始学一下养气的功夫了:“我不能从命,请九爷自己多写多练。” 朱成钧轻嗤一声:“这点事都不愿做,没诚意的空话,下回少说。” 抬步进去了。 展见星叫他噎得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想反驳,他已经走了,她总不能追到人家卧房里,只好悻悻转头也去睡了。 ** 东三所里余下的大半夜寂然无话,朱逊烁余怒未消,回去却是又闹腾了好一阵,才勉强安置了。 等到天明,朱逊烁一夜没睡好,醒来火气更大了,一睁眼就开始骂朱成锠:“这个小畜生!” 他平时脾气就暴躁,旁边的美人不敢吭声,抓着被角往床铺里面缩了缩。 朱逊烁也没空理她,气哼哼地起来穿鞋,外面有人听见了动静,小心翼翼地道:“王爷,奴婢有话要回。” 朱逊烁走出去,便见一个内侍弯腰站着,手里捧了根木棍。 朱逊烁觉得莫名其妙,夺过来,抬手就敲了他一棍:“有屁快放,还等本王问你呢?!” 内侍“哎呦”了一声,忙就势跪下,道:“回王爷,这是在离七爷后窗大约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捡到的,昨晚搜府时奴婢就看到了,只是当时急着找张冀那杀才,没留意,早上奴婢想想觉得不对,又去看了看,那棍子还在原地,奴婢捡起一看——” 他比划着,“有一头上面沾了血!” 朱逊烁眉头一挑:“嗯?” 他把木棍拿到眼跟前看了看,果然,比较粗糙的那一头接近下半截的地方沾着一点血迹,应该是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血迹显得黯沉,不仔细去看,看不出来。 “王爷您想,张冀是在意图掐死展伴读的半途中忽然倒下去的,平时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毛病,极大的可能,是也遭了别人的暗算——” “行了闭嘴,本王还用你教!” 朱逊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又打量了木棍一眼,眼神闪了闪,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这木棍是在哪儿找着的?” 内侍忙道:“在七爷后窗不远处。” “我后窗怎么了?” 门外响起问话,却是朱成钶穿戴整齐,过来请安了。他也住在这院里,因有个弱疾,郡王妃不舍得把他放到东西三所去。 也就是说,这木棍实际上距离朱逊烁的宫室也很近。 “好啊!”朱逊烁大喜又大怒,“朱成锠这个小畜生,果然早就打好了主意要栽赃本王!” 他完全想通了:“他一开始把张冀放到九郎身边去,就是为了方便把展见星诱出来,杀了展见星后,将罪责推到本王身上,让皇上以为本王死性不改,执意要报复展见星。等到本王失了圣心,就再也没有和他一争的能力了!” 朱成钶听了个半截话,但也听明白了——昨晚朱逊烁回来就骂过朱成锠,因此他知道前事,道:“父王说的不错,展见星的尸身一旦在我们这里被发现,别人都只会猜是父王动的手,大哥真是使的好一手奸计。只是没想到,张冀不但没能完成任务,自己反而被敲昏在了原地,漏了行迹,藏不住了。这是老天也看不过去,要帮父王洗刷冤屈。” 朱逊烁大为赞同:“七郎,你说得不错。他还教张冀咬了一回九郎再咬我,九郎傻子似的,能支使得动张冀就怪了,他这是想让别人以为这也是我指使的,哼,幸亏老天有眼!对了,这个打昏张冀的不知道是哪个?” 他琢磨了一下,一时想不出来府里有谁会去帮展见星,便作罢了,转而提着棍子要往外走:“我这就去找罗海成,叫他好好参上那小畜生一本!” 朱成钶想了一想,拦住他:“父王且慢,这棍子若是昨晚就找出来还罢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夜,焉知大哥不会贼喊捉贼,说是我们作假来的?” 朱逊烁一想似乎有理,便又敲了内侍一棍:“蠢奴才,你既昨晚就发现了,为何当时不拾起来!” 内侍不敢躲避,委屈地缩了缩。 朱成钶解劝了一下:“父王,这怪不得他,晚上天那么黑,如何看得清棍上的血迹。” “那如今怎么办?”朱逊烁恼怒着,“难道就任凭朱成锠把屎盆子扣我头上不成?” 朱成钶眼珠一转,笑了笑:“父王别急,难道就只有大哥会血口喷人吗?” “七郎,你有什么法子?” “大哥现在必然十分警惕,一时是难以下手的,不过九郎那里,我如今日日和他在一处,想整他一下却是不难。九郎坏了事,大哥也别想干净,到时候虽然没法洗清我们,可大家一样一身泥,就谁也别说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6.第 2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展见星得了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 不过这一夜她当然很难安眠。 很晚她才睡着了一会儿, 清晨天色蒙昧时又醒了, 醒来感觉喉间肿痛,出去想找水喝。 茶壶是空的,残水叫秋果昨晚泼了洗地,她站着发呆了一会, 东次间里响起动静, 不一时, 秋果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展伴读, 你起这么早啊。”他小声招呼。 展见星听他压低了声音, 估摸着朱成钧还没醒, 便没说话, 点了点头。 秋果起来第一件事正是要打水, 展见星便提着茶壶跟他去了, 等打了水回来, 她就帮着到耳房去烧水。 热水在茶壶里咕噜咕噜滚起了泡时, 她看见朱成钧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趿拉着鞋, 蹲到台阶下面去刷牙。 他动作很快,呼噜一阵漱了口,秋果端出水盆, 他呼啦两下又把脸洗了, 然后进屋去吃早饭。 展见星也被秋果招呼进去, 小米粥, 肉饼,红豆糕,简单管饱。 展见星喉咙不适,吃别的难以下咽,这小米粥喝着倒是极舒服的,她慢慢把一碗都喝完了。 秋果收拾起碗箸,她也伸手帮忙,将那一把木箸放回食盒里时,她手下一顿,混沌的脑中忽然裂开一道灵光:“九爷,你的木棍呢?” 她后来跟着朱成钧走,似乎就没看见他再拿着它。 朱成钧道:“丢了。” 展见星追问:“丢哪了?是路边还是隐秘一些的地方?要不要去找回来,被人发现不会有事吧?” 朱成钧却道:“不被人发现,我才可能有事。” 展见星一时未解:“——啊?” “你要是把我供出来呢?”朱成钧瞥了她一眼,“大哥发现我坏了他的事,就该找我算账了。” 他口气平平常常,可是如一声惊雷响在展见星耳侧,她惊道:“九爷,你——一开始就知道真凶是谁?!” 朱成钧没回答,可态度显然是默认的。 “为什么?”她迫不及待地问。 “自己想去。” 展见星震惊着真的想了想,秋果说过,朱成钧事前并不知道张冀要杀她,提棍去救她是仓促之间,但他却几乎在同时知道了幕后指使,为自保而留下了引线—— “地点,张冀引我去的地点有问题是不是?” “哇,展伴读,你很聪明啊。”秋果笑嘻嘻夸她。 展见星一点也不高兴,只是苦笑。 她聪明什么,她忽然发现不要说比朱成钧了,她比秋果都差点。这对主仆在王府里生存历练得堪称泰山崩而色不变,现在回想昨晚,再也想不到他们当时居然是已经洞悉了一切的。 “九爷有意将棍子留在那处,是为了让二郡王发现吗?二郡王被栽赃必然大怒,要寻大爷相斗,大爷就没空找九爷了——” 展见星忽然收住话头,因为她看见门外出现了一个中年嬷嬷。 “请九爷安。”中年嬷嬷在门槛外微微屈膝,“老奴奉王妃娘娘之命,来请展伴读前去见一见。” 展见星一怔,抬头望去,却望不出什么来,她并不认识这嬷嬷。 朱成钧站了起来:“知道了。” 展见星迟疑着去看他,他却没别的话,秋果小声道:“展伴读,你去吧,没事,这真是王妃娘娘身边的人。” 展见星才安了心,放下东西走出去。她不能不谨慎,昨晚才出了张冀的事,再被骗走一回,就是她蠢了。 代王妃已经六十多岁,身体不好,常年在燕居殿里静养。燕居殿位于王府西路,从中轴路横穿过去,再过一个花园,就到了。 路上中年嬷嬷说了叫展见星过去的缘故:“昨晚搜府,闹得人仰马翻,娘娘也知道了,听说你险些叫府里的奴才害了命,娘娘叹了好一会气,又过意不去,说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平白地遭这个难。就想见一见你,看你伤得究竟怎么样。” 展见星得过代王府的一套文房,心里对这位王妃是有好感的,便道:“这和王妃娘娘不相干,娘娘宽慈,别人做的事,如何怪得娘娘呢。” “难得你明白。” 嬷嬷点了点头,又提点了展见星几句拜见时的礼仪,燕居殿便也到了。 ** 展见星进入燕居殿的时候,朱成钶来到了东三所里。 “展见星呢?我来看看他。”他进了堂屋便说。 秋果愣了道:“——才被王妃娘娘使人唤走了。” 今儿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要找展伴读。 朱成钶眼珠转了一圈:“那你们爷呢,也不在?” “爷在里面换鞋。” 正说着,朱成钧出来了,朱成钶就势上前拉住他:“九郎,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朱成钧由他拉着,没吭声也没反抗,就跟他出去了,秋果不放心,忙跟上去,听朱成钶少有和气地说着:“我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找展见星解释一下,我父王当初那点气早消了,不可能到今天还想着招人杀他。他去祖母那里,正好,我们也去等一等他,等会一起去纪善所,先生看见我们和睦,也少些误会……” ** 展见星在燕居殿里呆了有一刻钟左右,大部分的时间在等候,代王妃的药煎好了,下人先服侍她用药,等用完药,展见星才获准进去。 居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代王妃比展见星想象中病得更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是一种从里到外的苍老之态。 “这些男人们,人大,心也就大了。”代王妃半卧在炕上,膝上盖着软被,似乎是向着展见星在说话,又似乎是自己出神,“我一个也管不了。” 等说完了,她才发现展见星还跪着,枯瘦的手指抬了抬:“孩子,起来吧。” 展见星站起来,代王妃又叫她到跟前,支起身子来看了看她的脖子:“唉,可怜见的,家里大人见了多心疼哪。柳叶,刚才叫你备的东西呢?” 一个丫头应声过来,捧上一个锦盒来,盒子很有些分量,丫头胳膊都坠得往下沉,引展见星来的中年嬷嬷过去,掀开了盒盖,露出了里面的耀目银光。 ——竟是满满一盒银元宝。 “这里是一百两银子,算作代王府对你的补偿。”代王妃道。 展见星惊讶而有些感动,这位王妃娘娘是她在王府里所见最讲理的人了。她收敛了心神,躬身道:“多谢娘娘,但此事已有官府替小民做主,小民心愿足矣,不敢领娘娘厚赐。” “张冀已经死了,这件事也就该了了。”代王妃慢慢道,“还做什么主?我听说,你家境十分艰难,拿了这笔银子回去改善家计,岂不比再闹腾下去强?你便去告诉罗知府,本是你和张冀私下有了矛盾,他为人偏狭,才想杀了你报复,至于别的,不过都是误会罢了。” …… 展见星直起身来,用力闭了下眼睛,借以平复心中的惊怒。 她再也没想到,代王妃叫她来,竟是要收买她说谎改口供! 罗知府不惧权贵挺身为她出了头,她这会儿去告诉她,一切全是误会,是她小题大做? 罗知府可能信吗?她短视贪利至此,罗知府该怎么看她,楚翰林又该怎么看她?他们宦海沉浮之人,不可能猜不出其中的猫腻。 “王妃娘娘,”她调整着自己还嘶哑着的嗓音,尽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小民不能从命。” 代王妃似乎有些不信:“什么?你想清楚了,可不要赌气。” 展见星道:“小民没有赌气,小民只是口拙,不会扯谎。辜负王妃娘娘的美意了。” 旁边的中年嬷嬷道:“展伴读,你太年少,恐怕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并不会如你所想。能抓到手里的不拿着,硬要拿鸡蛋碰石头,只会落得一场空。” 展见星道:“小民确实年少,但是来日方长,眼下两手空空,未必将来也是。若是德行有亏,坏了心境,那才是多少银钱也难以弥补的。” 她的回话斩截到这个地步,代王妃知道不可相强,叹了口气:“好,既然如此,你去吧。” 展见星也不犹豫,躬身便退出,代王府亏弱的声音在身后响着:“唉,我都管不了,算了,白操这些心做什么……” 展见星埋头疾走,她心里闷闷的,说不上多么怨怪代王妃,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等走了一段,她才发现只有独自出来了,燕居殿里并没人跟来给她引路。 她不由把脚步放慢了些,恐怕自己仓促间走错道,去到不该去的地方。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到右前方是处花园,正是来时经过的,才定了心,继续往前走。 花园里种满了各色花树,但二月初的时节,并没有多少鲜花盛开,这园子且看得出打理马虎,光秃秃的枝条胡乱生长,有一种衰败之气。 一棵认不出是什么品种的树旁,两个内侍穿戴的人正在纠缠推搡。 展见星停住了脚步——因为其中一个内侍是秋果。 秋果也看见了她,忙丢下那内侍跑了过来,那内侍似乎只要阻止他往花园里面去,秋果往外跑,他倒不管。 “展伴读,”秋果喘吁吁地,又压低了声音,“才你走了,七爷忽然来了,拉着九爷说来找你,走到这里又停下了,说不能打搅王妃娘娘召见你,就在这里等你。他等就等了,又说有什么兄弟间的话要和九爷聊,还不许我听,拉着九爷到花园里去了。我不放心,要跟去看,七爷的内侍偏拦着我——” 展见星明白了经过,道:“要我做什么?” 秋果冲她拱拱手:“我假意继续去和他纠缠,烦展伴读瞅个空儿,进去看看九爷怎么了,要是受了欺负,你就叫喊一声,好歹别叫七爷太过分了。” 展见星点头:“行,我知道了。” 秋果便又跑回去,这回有意挡着那内侍的视线,展见星起先假装往回走,见那内侍被秋果缠得背对了她,忙回头贴着路旁的假山石跑了进去。 代王府的阔大也体现在这处专门辟出的花园上,展见星胡乱走了十来步,没见到一个人影,只见到前方树木掩映处出现了一座八角亭,亭子依水而建,临着一处水池。 展见星试探地走过去,再近一点,她终于发现亭子外面有个人,蹲在水边,被亭子下围的美人靠挡了大半,不走到近前看不出来。 这身影展见星很熟悉——早上朱成钧刷牙时就是这么蹲着的。 他看起来没什么事。 但展见星没有松口气,因为她这个距离,已经看见了水面上漾开的微弱水花! 她三步并两步地奔过去,水面很浑,水面下的人面孔已经狰狞到扭曲,但她从衣裳仍然一眼认了出来——是朱成钶。 他有弱疾,只有他在二月里还会穿着裘衣。 “你——”她一时惊呆了,质问朱成钧,“你不救人,就这么看着?!” 她来不及等朱成钧的回答,扭头就要跑出去叫人。她不会水。 朱成钧却忽然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脚踝,道:“他自己找死,我为什么救他。” “什么?”展见星一时未解,这个紧要关头,也来不及细问,她空着的一只脚去踹他,“快放开,我去喊人!” 朱成钧没放,手上反而使劲一拖,展见星站立不稳,跌坐到地上,摔得屁股生疼。她火气也摔出来了,怒道:“九爷,你疯了吗?你就忍心看着一个人活活淹死?” 朱成钧笑了——他这么笑的时候,有一种非常冷漠的邪气。 “我忍心啊。”他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7.第 2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一大早, 王府里又乱了。 这回是二房的七爷出了事,他失足跌进了荷花池子里, 被救上来时全身僵冷,只剩下一口气。 良医所的良医正和良医副全被朱逊烁召了去,他咆哮着宣称:“救不回七郎, 你们都给本王下去陪他!” 两位良医似吞了黄连, 平日里也不见这位王爷多么父子情深, 朱成钶的弱疾打哪儿来的,还不就是他的妻妾们争斗过剧, 波及到了孩子身上。如今却作出这副样子来了。 却也没有道理可讲,只得通力去施救, 近半日过去,终于把朱成钶游丝般悬着的那口气吊了回来。 但良医们仍然愁眉不展,因为朱成钶本就有弱疾,开春之际, 池水仍然冰冷, 这落水在一个正常少年来说可能不会怎么样,喝几天姜汤驱驱寒就好了,放到朱成钶身上却是致命的打击,风寒入体,直迫心肺, 他的喘疾必将加重不说, 会不会引出新的病症, 一时都难以论断清楚…… ** “咳。” 纪善所的学堂里, 朱成钧咳了一声。 他坐在椅子上,腰部以下都湿淋淋的,上身也有水迹,脸色白里透出一点青来,一看就是副受了冻的模样。 展见星看一眼他,又看一眼紧闭的门窗,咬咬牙,转身要往门边走。 “别白费力气了。”朱成钧没回头,身后却好似长了眼,道,“你以为会有人理你。” 展见星没听他的,坚持向外喊了几声,外面起先有人走近,待听见她是要干净衣裳,却马上走开了,果然不曾搭理。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们现在是被关在了这里。 这得说回到之前。 她和朱成钧发生争执,她坚持要去叫人,朱成钧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放弃了对她的阻拦,然后自己走下水去了——没错,走下,那池水原来只及人的腰部,掉下去并没有那么大的危险。只是朱成钶运气不好,池水不深,池底淤泥却又厚又黏,他不慎滑倒后呛了水,紧张过度,竟爬不起来,以致险些溺死。 随后朱逊烁闻知消息赶来,他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朱成钶是被朱成钧推下去的,要把朱成钧抓回去偿命,秋果慌不择路去求助了楚翰林,在楚翰林的据理力争之下,才争取到暂时将他们关押在学堂里。 现在楚翰林赶去找罗知府了,朱逊烁和后得知消息的朱成锠派来的人在外面对峙,他们一时没有危险,可是想做别的什么却是不能的。 展见星拧眉走回来:“这怎么办,你总穿着湿衣裳会生病的。” 朱成钧想了想:“也是。” 他站起来开始解腰带,动作很利索,两下就扯开了,袍子下的里裤哗啦一下滑了下来,堆到脚踝处。 展见星:“——!” 朱成钧把湿透沉重的鞋袜也脱了,然后没有坐回湿漉漉的椅子,而是直接坐到了桌面上,把脚踩着椅边,两条白白的光腿从袍子里敞亮地支出来。正对着展见星。 展见星于目瞪口呆之中,神地维持住了濒临崩塌的表情——可能是她已经渐渐开始习惯朱成钧的作风了。他就是这么,一言难尽。 看个腿也没有什么,乡下汉子天热时打赤膊的都多着呢。 展见星理智地安慰自己,同时谨慎地回避着视线。朱成钧那两条腿太白了,乡下汉子可没有这么白的,也没有这么干净。 哦,也不是那么干净,脚上是有泥的,他的鞋曾深陷淤泥,脱下来时难免沾上了些。 “你后悔吗?”在她忙碌着不知该把眼神放哪的时候,朱成钧忽然出声问她。 展见星那些散乱的情绪潮水般褪去,她的心静了下来,回到了当下的现实里。 “九爷后悔吗?”她反问。 “你指哪一件?”朱成钧一边说话,一边把袍子的下摆拎起来拧了一把,一串水珠淅沥而下,展见星一下回避不及,瞄见了他的大腿——更白。 她猛地转头,差点把脖子扭了。 朱成钧倒没管她这个异常,只是继续自己的话,“我见死不救?还是你啰嗦两句,说我不该如此,我就又下去救了他?” 展见星勉力镇定了心神:“都有。” “都不后悔。”朱成钧肯定地回答了她,“该你了。” “那我也不后悔。” “就算你被二叔迁怒,一起被关在了这里?” “是。” “为什么?七哥一直在为难你,他死了对你不是件好事吗?” 展见星道:“七爷蛮横,骄奢,刁钻,瞧不起我,但我不会因此就盼望他死,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淹死而无动于衷。” 朱成钧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因为他过不至死,因为我不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也因为,我也不想九爷变成那样的人。” 她最后一句话引来了朱成钧的继续追问:“我是哪样的人?” 展见星的回答终于没有那么毫不犹豫了,她思索了一下措词,才道:“是个跟他们不一样,尚有善念底线的人。” “因为我帮过你一回,我就是个好人了?” 展见星纠正:“我没说九爷是好人。” 朱成钧琢磨了一下:“我懂了,我顶多不是个坏人,对吧?你还拐弯抹角的。” 展见星不说话了。 朱成钧追问:“问你话呢,干嘛不吭气?” 展见星不得不道:“——说了得罪人。” 朱成钧这下愣了一下,才表情赞叹地道:“你还知道得罪人。” 展见星:“……” 她没在意朱成钧的讽刺,因为她觉得他这些问题不像是无意义的随口一句,他似乎,想通过这些问题从她身上找到点什么。 她因此问:“九爷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朱成钧看上去显得无聊,但似乎确实也蕴了点探究的意思,他道:“你觉得自己所为都是对的吗?” 展见星惊讶地立刻道:“不敢。” 她哪里有这种狂妄,觉得自己不会犯错。 “但是你很坚定。” 做什么都很坚定。 朱成钧有一点怪——这种坚定是从哪儿来的? 展见星不大明白:“我有吗?我只是做的都是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那你要是错了呢?” “错了就改——” 外面在此时传来了一阵喧哗,展见星顾不上再说话,忙走到门边去看。 门已经从外面锁了,钥匙被楚翰林带走。这保护也许微乎其微,可楚翰林已尽了他的心力,他让他的学生起码能多安全一刻,不至于马上被抓走。 “都给本王滚开!” “郡王,楚翰林还没回来——” “他不就是找罗海成来查问清楚吗?不用他查了,本王已经有证据,知道真相了!” “郡王,这——哎呦!” 展见星努力贴着门缝去看,但视野太窄,她看不见多少,只听着外面喧闹越来越大,朱逊烁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砰! 一脚踹在了门上。 展见星心中惊跳,往后倒退两步。 “二叔。” 也就在这个时候,朱成锠赶了过来,他声音有些发喘:“二叔想干什么?” “大郎,你来得可真及时啊。”朱逊烁转过了身,冷笑着:“九郎干出这样残害兄弟的事来,你还护得这么紧,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朱成锠似乎也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七郎落水,二叔心里着急,但也不要胡乱说话。九郎早都说了,是七郎自己跳下去的。” “七郎疯了,自己往水里跳,还想拿这种推脱的蠢话搪塞我!” 朱逊烁吼着:“我告诉你,七郎命大,已经醒过来了,他明白说了就是九郎推的他。他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想找展见星解释一下,展见星被母妃叫去,他就先拉了九郎出去聊一聊,想九郎帮他说些好话,不想九郎见四下无人,伸手就把他推进了水里!” 朱成锠那边沉默了一下,旋即道:“下人们可是七郎自己撵走的,秋果说了,跟七郎的赵勇还一直拦着他,不许他靠近。” “那是七郎性子傲,不想被别人听见他跟九郎说软话才遣开了人,哪知却给了九郎可乘之机。九郎平时看着闷不吭声,真是好狠的心啊,听了你的教唆,兄弟都下得去手——” 朱成锠的声音中终于失却了那一种从容,他打断了朱逊烁:“二叔说什么?什么教唆?” “你还装傻,九郎推七郎下去之前,向他说了一句——‘你要怪,就怪大哥去’。大郎,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二叔这就是信口雌黄了,九郎什么时候说过这等话?” “哈,那我又几时许诺过张冀什么?!” 展见星听到这一句终于明白过来——朱成钶的落水原来就是个圈套! 朱成钧留下了木棍,引诱朱逊烁去报复朱成锠,朱逊烁确实这么干了,但他没有寻找证据堂堂正正地去揭穿朱成锠,而是利用侄儿也凭空构陷,做出一盆污水来反泼,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又是群什么样的人啊! 代王府这一棵大树,一朝重见天日,看似仍然枝繁叶茂,可是深埋在土里的根,已经烂透了。 屋里拢共这么大点地方,朱成钧自然也是听见了外面的话的,他看着听不下去走回来的展见星:“现在后悔了没有?” 有一瞬间,展见星心中确实滑过了这个念头,她完全相信,倘若她不出现,朱成钧就会坐在那里,平静无波地看着那片水面渐渐消失掉最后一个涟漪。 朱成钶自作孽不可活,他玩脱了自己的性命,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可是,她毕竟机缘巧合地出现在了那里。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九爷,我不后悔。你和他们不一样,不应当做和他们一样的事。” 朱成钶如何“自己找死”是一回事,看着血亲堂兄活生生在眼前溺毙,又是另一回事,这推不出因果关系,也不能混为一谈。 朱成钧道:“哎,说不定就是我把他推下去的呢。” 展见星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信口开河:“九爷别开玩笑了,要是你推他下去,怎么会被我一催就又救了他,他死了才没有对证好吗?” 当她傻啊。 朱成钧动了动腿,上身前倾,对着她笑了,那笑容非常诡秘——在展见星看来是非常讨打:“也许是因为我想看一看,你被人反咬一口以后后悔的样子啊。” …… 两个人说起话来,一时都没留心到外面的交锋短暂停了,只听得咔嚓一声,是门锁开了的声音,紧接着,门扉被人推到大敞。 气喘吁吁的楚翰林、罗知府,脸色不善的朱逊烁、朱成锠,以及若干下人们,就看见有推兄长下水嫌疑的“疑凶”朱成钧,光着脚,露着腿,高居桌上,脸上是一个一看就很反派的表情。 众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8.第 2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九郎, 这是你写的字吗?”楚翰林扬着手里的一叠纸,向底下发问。 朱成钧抬起头:“是。” “你还真敢应声!”楚翰林都气笑了, 把纸拍在桌案上, 对这个朽木还顽劣的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病愈重来上学的朱成钶已经在楚翰林的一扬之间大概看清楚了纸上的字,重点不是纸上写了什么,而是那笔字—— “九弟,”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 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 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 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以你向来的懒怠, 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只是声音放沉下来, 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 站起来, 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 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 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 读了半个月,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 “咳,咳……” 展见星一时还爬不起来,她喉咙火辣辣地疼,捡回一条命以后,忍不住费劲地又呛咳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缓过劲来,捂着脖子,仰起头来看着。 面前站着个高瘦的人影,右手一根木棍拄在地上。 “……九爷?”她眯了眯眼,感觉眼前仍有些发花,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人影未答,但出口的声音分明有着朱成钧那独特的漠然:“没死就走吧。” 展见星脑子里晕晕的,又问他:“张冀为什么要杀我?他说是大爷叫我——咳。” 朱成钧道:“对了,我没救你。” 两个人各说各的,展见星又咳嗽了一声,头疼地改从捂脖子变成了捂脑袋,她眼神黯淡而有些涣散,茫然地向上望着:“你说什么?” 浅清的月光洒下来,朱成钧看不分明展见星的五官,但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因受伤而显露出的罕有的柔弱气息,他心念一动,拿木棍去戳了她的小腿一下,道:“不许告诉别人我救了你,也不许告诉别人见过我,这里的事都与我无关,听见没有?” 展见星迟钝着:“嗯?” 她要问“为什么”,还未出口,朱成钧又戳了她一下:“怎么这样笨?你照做就是了。” 他微微俯低了身,从展见星的角度,似乎见他勾起了嘴角,又似乎没有,只听见他道:“一顿饭换一条命,总是你赚了。” “回家卖你的馒头去吧。不想死,就别再来了。”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29.第 2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 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 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 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 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 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 木柜, 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 凳子只有一张, 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 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 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 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 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 品相比较一般, 胜在用量充足, 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0.第 3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笑道:“娘, 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 展见星怕全然瞒着, 徐氏倒要更担心, 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 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 总是娘不中用,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 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 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 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 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 嘴角翘起来, 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 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 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兰!” 钱童生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喝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知道了,爹。”钱淑兰这下有些慌张,忙答应着转身走了。 展见星向外走,钱童生的声音断续从身后传来:“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凑,他家穷得叮当响,谁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头,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爹,你说什么呢。” “哼,生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他家现在还得罪了代王府,能不能挣得出命都难说,你这个傻妮子,什么也不懂……” 展见星毫无触动,表情都不曾变,大步只管向巷子外走去。 展见星上前行礼:“小民见过府尊。”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1.第 3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出事那一日虽然情形混乱,但她出于一种无用的幼稚的记仇冲动, 将代王府那些人的相貌都记下来了, 她认得这个九郎朱成钧, 清晰记得他还伸手抢过她家摊位上一个馒头。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也不对, 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 “来, 你们互相见一见吧,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 就陪你们一起读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 和许异一起, 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 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 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子弟,谁不埋头苦读, 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 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 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 将他们奉承得再好, 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 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2.第 3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之死才过去小半个月, 他自然是记得展见星的。 展见星上前行礼:“小民见过府尊。”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 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 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 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 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 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 像个和蔼的长者, 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 终于有些忍耐不住, 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 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 开口问她:“展见星, 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 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展见星平了平气,道:“今天休沐,我记得先生没有布置课业。”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爷,叫别人代写这个,不大好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3.第 3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也不去, 乘着过年这几日工夫,她赶着把前阵家里出事时丢下的功课补一补。 屋外仍是隆冬, 滴水成冰, 不怕冷的孩童笑闹声时时响起, 屋里棉帘垂下, 徐氏和展见星缩在烧得暖洋洋的炕上, 安静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装的包袋, 这包袋展见星本来有, 不过徐氏怕她去从贵人读, 原有的那个太简陋了遭人小瞧, 所以精心替她缝一个新的。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她默念完一章,一抬头,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 便道:“娘, 这袋子只要结实, 能多使一阵就成了, 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娘闲着也是闲着, 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 只是娘手笨, 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做馒头看似不起眼,实则是样体力活,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娘教你,娘虽然不精通这些,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 展见星点点头,懂了。 大同作为边镇,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军户,如展家这样的民户倒是极少数。这军户制度是从太/祖爷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分简单粗暴,大致来说就是:一人从军,全家军户,世代军户,爹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顶,直到全家男丁死绝,变成畸零户。 这么要命的制度实行了几十年,在卫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现逃亡之后,终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举。 能金榜题名,就能把户籍从军户转成民户,从此逃脱这诅咒一样的世代军役。 对一般军户来说,这近乎不可能,求学所需的费用就是一大负担,在求学的过程里,还必须保证家中有人在卫所服役,也就是说,倘若许异的父亲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许异马上就得顶上,没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经考中进士。 展见星听得心有戚戚,看来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不过她也明白了罗知府为何会挑中许异,许异的目的比她还单纯,就是为了努力读来的,读不读得出来且另说,起码不会为了讨好王孙就跟着王孙胡闹,或者直接把王孙往邪道里拐带。 “——我想考个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过一点。”展见星也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志向。 许异很高兴:“那咱们一样,以后一起好好念——” “呜呜……”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哭声。 许异:“——呃?” 他怪地扭头望去,他们这时刚拐入左路的一条道,只见原来那条正道的后方行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利落体面,后面则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丫头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乱,捂着半张脸,哭得凄切无比。 妇人使劲拽了丫头一把:“快着些!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爷,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这会儿后悔,晚了!” 丫头只露着半张脸,也看得出姿容俏丽,她哭着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少废话,什么没有,大爷还能冤屈了你?不要脸的小贱人,孝期里宽衣解带的勾引大爷,这会儿装清白,幸亏大爷立身正,马上叫人把你撵了出来,不然名声都叫你这小贱人败坏了!” 妇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放得宏亮,一串话说得一气呵成,又是这样的内容,远近几个路过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过来,一边听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丫头脸上打量。 丫头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嬷嬷,我真的没有,我要去见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这样的脏水,这叫我还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这儿寻死觅活的,你要是要脸,早该一头碰死了!” 倪嬷嬷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还想见王妃娘娘,真能做梦,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说一声见,王妃娘娘就得见你?大爷人品贵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这样陷主子于不孝不义的事儿,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妇人一行说,一行拽着丫头的手臂往外走,丫头抗衡不过,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呜呜哭得极惨。 展见星与许异皆不忍视,但心中虽恻隐,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许异闷闷地道:“我们快走吧。” 展见星默默点了下头,捏紧了包袋带子正要举步,后面忽又传来新的喧哗。 展见星没忍住转头,只见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穿着青贴里的年轻内侍来,这内侍体格甚为强壮,一把将倪嬷嬷搡开,扶起丫头来问道:“春英,你伤着哪里没有?” 丫头躲到他背后抹泪摇头:“哥,先别管这个,我没勾引大爷,你快帮我跟倪嬷嬷说说,好歹,别叫我背了这个污名走。” 内侍忙点头:“好——” 但倪嬷嬷不等他说话,已先冷笑着道:“张冀,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拨给九爷的人了,就是你还在大爷的外房听使唤,大爷处置内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实点叫你妹妹出去,大家还能多存一点体面。” 张冀目中闪过愤怒:“倪嬷嬷,大爷看着春英厌烦,不想要她伺候,我们做下人的不敢争辩,从此不来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说了她没有勾引大爷,嬷嬷不能硬往她头上栽这个罪名。” “我闲的,栽赃她!”倪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爷亲自撵出来的,一早上就闹开了,亏她还有脸哭,你不信,自己打听打听去。” 听见这么说,张冀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们兄妹卖进府里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平常能相见的时候并不多,妹妹渐渐长大,他对她的小儿女心思也没有那么清楚,也许,是见多了富贵花了眼,想学别人攀个高枝—— “你,”张冀忍不住低声道,“现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爷们好生守孝,王妃娘娘为此还召我们去训了话,我又不是疯魔了,哪敢捡这时候做什么?” 张冀听了恍悟过来,什么孝期不孝期对代王府里这群王孙们毫无约束力,淫乐个把丫头都不是个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诫饬在前,王妃训示在后,春英若违抗不得大爷,被迫成事还有可能,却怎会去主动勾引? 事要闹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头,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辩也没用,大爷犯得着冤枉你一个丫头,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倪嬷嬷一口咬定,又道,“张冀,你不服,就直接寻大爷说理去,这会却不要耽搁嬷嬷我办差,你护着春英不撒手,这个样子叫人围看着,难道就光彩了吗?” 他们争执的这几句话工夫里,周围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努力透过张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没一个叫人舒服。 张冀不由犹豫,乘着他软化的这一刻,倪嬷嬷上前拉出春英,脚不沾地地连忙就走,一路还在数落:“大爷心慈,又没打你杀你,不过叫你家去,你纠缠个什么劲儿,再闹,惊动了主子,给你一顿板子,那时才是死活凭你去呢……” 张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没有追上去,而是掉头就往来路走。 主角都走光了,这场戏也就没了看头,意犹未尽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着,渐渐散去了。 直到这时候,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主一仆才被显露出来。 主是朱成钧,仆是跟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很不忿,扭头对着张冀的背影道:“九爷,这人说是大爷拨给您使唤的,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刚才说跑就跑了,现在您在这站着,他跟没看见似的,说走又走了!” 朱成钧似乎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撩了撩眼皮,随口堵了他一句:“哦,那不是很正常?” 小内侍哑了:“……” 展见星与许异原本已要走,但这下看见了他,不好装没看见,只得迎了上去,双双行礼。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看看你这衣裳,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4.第 3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你干的那些好事, 你自己说, 还是朕给你掀出来?”朱成钧走进殿里以后,皇帝收起了笑意,把脸虎着。 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没有一点生气。 朱成钧跪着道:“皇伯父, 只有一件, 没有那些。” “你还振振有词!”皇帝掩口咳了一声——因为要把笑意忍回去,“住过十王府的各藩王孙那么多,头一天就卖了器物出去玩乐的,你是独一份。朕又要问你了,你惭愧不惭愧?” 朱成钧道:“惭愧。” 展见星跪在旁边,秉着有难同当的心意,出声道:“启禀皇上,也有小民的过错——” “与你不相干, 你起来吧。”皇帝转向她的面色变得和蔼, “朕都听说了,要不是你拦着,九郎得把官汝窑的瓶子作价十两银子拿出去卖了,那出的笑话还大呢。” 看样子皇帝是连整个经过都知道了。展见星只好站起来。 朱成锠在这时身体前倾,含笑帮起腔来:“皇伯父,也不能都怪九郎,他打小在府里,长这么大了, 没出去过几回, 难免总想跑出去玩。等他再长两年, 大些了,又跟楚先生读明了事理,就稳重了。” 朱成锠跑来告这一状,其实不是为对付朱成钧,他在楚翰林面前都极力展现着兄友弟恭,给自己加分,又怎会到皇帝跟前犯这个蠢。他只是想见皇帝而无门路,才拿弟弟当了敲门砖,这门既如愿敲开了,他也就不犯着再做多余的事。 “这道理,朕看九郎倒也不是一点不懂。” 皇帝的话头却已经转了过去,因为他见朱成钧老实地跪在那里,没有多的求情辩解,抓着戒尺一副就等着挨打的样子,心底便有一分恼他,另外九分也皆化作了怜意,“这事情该不该做,他心里原来明白。只是,确实过于无知了些。” 他伸出肥壮的手指点点朱成钧,“都像你这样,就是朕的家当也不够你败的。” 这一句是指责,可是亲昵之意显露无疑,朱成锠一时愣住了。 他知道朱成钧大约是讨得了皇帝的喜欢,才能留住下来,但不知道有这么喜欢! 这个态度差别太明显了,千喜去传人传了多久,他就在这里坐了多久的冷板凳,皇帝多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本来以为这是常态,皇帝自然是繁忙和高高在上的,可是现在得了对比,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起来吧。”皇帝的口气已经完全平和下来,“你大哥说的话你听见了?以后要好好读,再胡闹,朕就不饶你了。” 朱成钧站起来:“是。” 朱成锠听见皇帝提了他,心下又受宠若惊起来,忙道:“皇伯父放心,等回去以后,侄儿一定好好教导他。” “这是应该的。”皇帝点了点头,“你们父亲去得早,你做长兄的,便当挑起责任来了,代王府这么一大家子,你若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管不好,将来又怎么去管别人?你说是不是?” 饶是朱成锠心境经得住历练,这时也不禁脑中一晕——皇帝这个话什么意思?都说到将来了,又是一大家子,不正是对他寄予厚望吗! 只差没有明说他将是未来的代王了。 他立刻站起来,躬身道:“皇伯父的教诲对极了,侄儿一定好好听从,不叫皇伯父失望。” 皇帝看上去甚为满意,道:“嗯,你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先拨个庄子给九郎。” 朱成锠:“——啊?” 皇帝道:“九郎对物价一无所知,只能从头学起了。这却不是圣贤能告诉他的,与他个小庄子,不拘四十还是五十顷,庄子上的人叫他自己管,出产也叫他自己安排,你一概不要插手,吃亏还是得便宜,都由他自己去。拢共这么点产业,朕瞧他也不是很傻,吃过两回亏,就该知道哪里不对了。” 朱成锠回不出话来,兀自怔愣着——四五十顷地不算少了!代王府现有的庄田加一起不过两千余顷,这是要供上下里外所有人嚼用的,皇帝说分就分,而且连数目都指定了,那么再少,也不能少于四十顷。 皇帝缓缓继续道:“九郎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还不学起来,将来分出去,该叫底下人蒙骗得狠了。” 朱成锠心里便又水深火热起来,朱成钧当然是要分出去的,他一个幼子,还想怎么样不成?但皇帝把话说到这么明白,又是对他的一种鼓舞,叔叔已经走了,弟弟早晚也要走,留下他这个嫡长孙,代王府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成锠?”皇帝疑问中带着一点催促,又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这么个半大小子,出去掏不出一文钱来,也不像话。” “是,”朱成锠心头一跳,终于肉痛着下了决心,“皇伯父有命,侄儿自然无所不从,回去便叫人挑选一处离府城近的田地,方便九郎时常过去。” 皇帝满意点了头:“嗯,这才是你们手足和睦的道理。” 千喜觑着空子上前:“皇爷,时辰不早,您该用午膳了。” 这一提醒,皇帝也觉着饿了,便道:“上膳吧,在偏殿给他们兄弟俩也摆一席,朕都饿了,这两个小子肯定也是,就不要出去折腾了。” 这话一出,朱成钧没什么反应,朱成锠心中又是一个激动,舍出去个小庄子,皇帝待他的态度便也不同了,都留饭了,值! 内侍要引着他们出去,朱成锠心思正多着,便赶紧跟着走了,去等他的赐膳。朱成钧磨磨蹭蹭地,往御座上看了一眼,走两步,扭头,又看一眼。 皇帝被他磨蹭得笑了,索性招手叫他回来:“九郎,你琢磨什么呢?” 朱成钧走回去,到御座底下站着,道:“皇伯父,我知道物价。素馅和没馅的馒头一个两文钱,肉馅的三文,一串糖葫芦三文,一个糖人也是三文,一根木钗两文,一个——” 他木着脸,但是眼神微闪着,一口气报出十来种各样吃食又或是小玩意儿的价钱,皇帝听得连连点头:“呦,你还真不傻!这都是你今儿出门去买的?你都记下来了?” 朱成钧道:“馒头不是,馒头是我卖过的。” 这一说,皇帝想起来先前楚翰林回报的他去伴读家抢着做买卖的事了,当时他还没见过朱成钧,没觉得什么,这会儿看他却是越看越可乐:“那是人家的生计,你也去捣个乱!” “我没捣乱,我账都算明白了。” “好,你明白,”皇帝笑道,“看来怪不得你,那汝窑的瓶子你没卖过,所以不知道了。” 朱成钧道:“嗯。” 皇帝止不住笑,但渐渐往深里一想,又觉可叹,生于王族,口里说的只是一文两文这样至小的钱财,竟不知道富贵为何物,他给瓶子定了个十两银子,只怕无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十两在他眼里已是很大的财物了。 御膳流水价进来,皇帝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起身走下来,道:“你就在这里陪朕用膳,朕再问问你。” ** 于是偏殿里,便只有展见星与朱成锠在。 朱成锠在上首,展见星在下首。 他们这里的膳食慢一点,还没送上,展见星一言不发,低头默等。 等待的间隙里,朱成锠沉吟着,开了口:“你如今都和九郎在一处了?” 展见星方抬起头来,淡淡道:“是。九爷向皇上要了小民。” 朱成锠尚不知此事,微有意外,但也没放在心上,展见星一介平民,于他眼中便如多宝格上陈列的花瓶一般,他替朱成钧张目,朱成钧喜欢,要了他去实在也不算什么。 他便只道:“你入府以来,着实生了些事,不过,如今都已过去了,二叔一家就了藩,府里没人会再寻你的麻烦,你陪着九郎,从此安心读便可。” 他说着话,目光放低,扫了一眼展见星脖间的膏药,微笑道,“你说,是不是?” 倘若是在王府中历事之前的展见星,这会儿该站起来冷然揭穿他的真面目了,便证据已经消失,也要凭一腔不平义勇扯掉他一层皮,但现在的展见星,却不过是低垂了眉目,淡淡道:“是。大爷的教诲,小民记下了。” 她已经知道公道没有那么容易得到,真实的权利博弈间所产生的错综复杂的状况远非对错二字所能概括,甚至,事往往与愿违。 但不要紧,她不着急,她甚至听得进去朱成锠的话——好好读,来日方长。 膳食终于送进来,以展见星与朱成锠地位差别之大,他们本不是真有话说,当下两人各自用膳,一顿饭功夫再无别话。 用完了饭也仍旧沉默着,展见星要等朱成钧,朱成锠则是自己舍不得走,还想多留一刻,最好再见到皇帝一面。两人干坐着,气氛说不上坏,但也绝不能算好,一股挥之不去的凝滞萦绕在偏殿之中。 这让陪皇帝用完饭过来的朱成钧一进门便感觉到了,他立即看向了朱成锠。 朱成锠见他来,心急地忙站起来:“皇伯父那里——” “皇伯父午后要小憩片刻,叫我们出宫。” “是吗?”朱成锠甚觉可惜,一时也没注意到自己被打断了话。 这一回出去,下次,恐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 “大哥。”朱成钧又叫了他一声。 朱成锠心不在焉地道:“什么?” “展见星是我的伴读了,”朱成钧背朝着阳光,慢慢道,“你不要再欺负他。” 他还是瘦削的少年身形,并未长成,可是这一瞬间眼瞳之中闪动着的,是有如成狼般的冷酷光芒。 朱成锠一惊,觉得心底都是一寒,但他再回神看去,又看不出什么了,朱成钧仍是那一张表情木呆的脸。 他松了口气,又觉仍有点惊疑,勉强笑道:“你以为大哥是小孩子呢,还和你们伙在一起玩。我又不是没事干,瞎欺负人。” 朱成钧道:“哦,这就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5.第 3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许异也盯着看, 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 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与你们使用,盼你们好好读, 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人, 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 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 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 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 先生勿怪, 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6.第 3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 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 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 晚到捱过年去,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 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本等物,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只是去认个人, 拜见一下, 这马上快过年了, 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 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 罗知府也没闲着, 挑来选去, 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 衣角洗得有些发白, 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 罗知府还有一点公务未完, 两个小少年老实站在门边等着,乘此时间小声通了下名姓年纪。 新伴读姓许,单名一个异字,五官轮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气,爱笑,笑起来则有点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两岁,马上过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见星拱拱手:“许兄。” “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许异挺开心的模样,道,“我也叫你名字,见星,你这名字怪好听的,可是有什么来历?” 展见星道:“来历算不上,只是个巧合——” “你两个,快进去,府尊叫你们。” 一个办走到门边来唤,展见星与许异都闭了嘴,恭敬进去向罗知府行礼。 罗知府摆手令他们起来,然后揉了揉自己写公文写到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并不啰嗦,道:“走吧。” 办忙跑出去命人备轿,许异好问道:“府尊大人,您亲自领我们去代王府吗?” 罗知府点了下头:“本官与将要教你们读的楚翰林是同年,顺道去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许异恍然大悟状。当下罗知府出门上了官轿,因不愿为小事扰民,没打仪仗,只携了三两个从人,展见星与许异自觉跟在官轿后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代王府这一整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可以用巍峨来形容,本是仿造南京旧都的皇城所建,后来先帝登基迁都,重起新皇城,据说还派人来看视取过经。 未及进府,才靠近府门外的九龙壁时,那九条神龙形态各异,身庞爪锐,一股皇家威严气象已迎头扑面而来,压得人不由悚然噤声。 罗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轿,随从一概留在外面,通传获准之后,只领着展见星、许异两人自角门而入。 展见星一路目不斜视,她是被代王府权势欺压过的人,这王府景象再雄伟,也不能令她有什么动容。 许异相对少年心气重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偶尔微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呼,他动静小,还算有礼仪,罗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代王府的格局方正大气,宫殿连绵壮丽,路途并不弯绕,但因占地阔大,他们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还是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位于前庭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一身褐灰道袍,外披氅衣,抄着手,正站在廊下相候。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没大见过世面的脚步不由都顿了一下——因为这位先生可比他们以为的年轻了不少。 罗知府今年三十九岁,才说过和楚翰林是同年,所谓同年,乃是指在科举考试中位列同榜者,与年纪无关,十八岁和六十八岁成为同年都是有可能的——道理两人明白,只是思绪仍一时走入误区。 这位楚翰林比罗知府年轻了足有七八岁,大约只在而立之间,面容儒雅,目光湛然,袍角在凛凛的寒风中翻飞。 展见星悄悄屏了一下呼吸,她不知道楚翰林现在做着什么官,但她知道翰林是只有进士及第才能做的,楚翰林如此年轻,已经攀过科举高梯,列于庙堂之上,其人之厉害,令她心生羡慕与一丝抑不住的向往。 罗知府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一别五六年,潜德风采更甚啊。” 楚翰林步下青石条阶,迎了上来,也笑道:“什么风采,不过闭居翰林院中,碌碌无为罢了,哪里比得正清兄一府父母,为民操劳呢。” “哈哈,潜德潜心学问,时刻备皇上参赞垂询,这要是碌碌无为,天下又还有几个人敢称有为?” “正清兄太过誉了。外面风大,都快进来说话吧。” 楚翰林扬手相让,诸人进入了堂中,各自安坐。 展见星与许异没座,只是默默站着,听楚翰林与罗知府两人继续寒暄叙旧。 展见星慢慢听出点头绪来,原来罗知府与楚翰林乃是八年前那一次大比中结识的——也就是说,楚翰林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而且还是二甲传胪,经馆选进入翰林院,此后便一直在这清要之地潜心治学,现任着侍讲之职,而罗知府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出了京,各处辗转,现为四品黄堂。 侍讲是从五品,严格算来比罗知府要低了三个品级,但其一,楚翰林是京官,他来代王府是临时差遣,本身官职仍挂在翰林院里,那么见外官就不成文地自动升一级;其二,如罗知府所言,翰林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有什么问题,随时可能提溜个翰林过来垂询,乃是天子腹心之所在,这一份近水楼台动辄上达天听的便宜,绝非区区两三个品级所能压过。 所以罗知府在与楚翰林的言谈之中,一点都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势,只以同年相叙,十分亲热地说着些别后境况。 两位同年五六年没见,自有不少话说,好一会之后才告一段落,罗知府招了下手,示意展见星和许异上前。 两人恭敬拜下去,楚翰林和善地点了点头:“起来罢,不必多礼。” 又向罗知府道:“我已让人去请九郎了,他们年后就是同窗了,趁便一处见见。只不知他得不得空。” 搁寻常人家,先生有命,做学生的自该一唤便到,哪有什么得闲不得闲。只是在这代王府里,倒是做先生的要客气些了。 罗知府心里有数,微笑点头不语。 满天下恐怕就数这里的先生最难做,哪怕是皇城内的天子,对自己的老师也要摆出敬重的意思,若有不合礼仪的举止,做臣子的也能谏一谏他。但,与代王府这一窝著名的恶霸们却有什么道理好讲? 名声反正是坏透了,从上到下,都不要面子的。 不过,他们今儿来得巧,不一会儿,楚翰林尊贵的学生“九郎”就来了,他不是一个来,还附送了一个。 “先生。” 身量未成,一身白狐裘衣的小少年眉目精细,满面含笑,进到堂屋来,折腰向楚翰林行礼。 楚翰林到代王府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但府里一直在办丧事,来往执事杂乱,他一个外人不敢乱走,每日只在安排给他暂住的纪善所里闷坐,对王府中许多人并不熟悉,这个少年他就从未见过,迟疑问道:“你是——?” “先生,我父亲是荣康郡王。”小少年自我介绍,“父亲命我和九弟一起来听先生的教导,日后我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楚翰林空闲这些日子,于这王府的人口起码是弄明白了,听这一说,就把人跟名姓对上了。 这当是荣康郡王朱逊烁膝下幼子,叫做朱成钶的。 与皇帝旨意中写明了的朱成钧是隔了房的堂兄弟,看二人年纪,十分相近。 楚翰林的冷板凳坐到如今,以为自己应该只有朱成钧这一个学生了,这也不怪,王府官员中本设有教授一职,像朱成钧这样因为圈禁就做了文盲的才稀罕,别人不可能都如此。 比如这个朱成钶,楚翰林听他开口这两句话,已知他有文法,并未如朱成钧般失学。朱逊烁作为现在代王府实质上爵位最高的人,先前全然不搭理他,这时不知怎么想的,却又把小儿子送了来。 楚翰林只欲奉旨教,不想过多涉入代王府内部的争端,便不深问,只道:“好,我知道了。” 朱成钶见他态度平淡,并未另眼相待,目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不悦之色。 “先生。” 这一声,却是朱成钧到现在才开口了。 他立在朱成钶旁边,没对比还好,一比朱成钶的白裘衣,他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袍子,话又少,叫完这一声就没了,脸还木,眼皮没睡醒似地垂着,只像个毫不知情识趣的小木桩子,干巴巴往那一戳。 然后徐氏就催他们:“去吧,到里面屋里坐着,一会做起饭来,灶间油烟大,别熏坏了你们。” 展家馒头铺是前店后家的模式,外面临街这一大间不曾隔断,一应做馒头饭食都在这里,赶上雨天,便把馒头摊位收回铺里来卖,因人手少,不供应粥饭等更多附带品种,客人随买随走,倒也不怕灶支在这里熏着了人。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7.第 3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说着话, 眼睛里闪着光亮, 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 漾弯唇边眼角, 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 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 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 还好含混, 最多过个两年, 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 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 离她太遥远了。 “娘, 以后我想好了, ”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8.第 3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病愈重来上学的朱成钶已经在楚翰林的一扬之间大概看清楚了纸上的字, 重点不是纸上写了什么, 而是那笔字—— “九弟, ”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 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 我可是听人说了, 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阳落山才回来, 以你向来的懒怠,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 只是声音放沉下来, 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 站起来, 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 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 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 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 读了半个月, 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 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 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 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39.第 3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 和许异一起, 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 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 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子弟, 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 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 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 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 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 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 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 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 他没吭声, 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 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 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 “什么?不行,我不许!”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拍了展见星一下,“你这孩子,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你是亲眼见的,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0.第 4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硕大的身躯倒在路中央, 脸面青紫, 大张着嘴,脚边滚落着小半个馒头,几个奴仆围着他, 哀声痛哭。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 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 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 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 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 徐氏踉踉跄跄, 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 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 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 比徐氏见识多些, 知晓眼下的情形, 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吏,不管文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逊烁眯起了眼睛,从前一直参奏他们家,害得他们堂堂龙子凤孙,丢过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弃跟他们作对的,就是这样耿头耿脑的混账文官们,这小子这点年纪,毛都没长齐,这股子劲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经的回忆—— 朱逊烁冷笑了一声,磨着牙道:“夹棍呢?要本王再说一遍?” 他说着话,目光凶狠地从旁边站立着的衙役们身上扫过,道:“还是,你们都是这两个乱匪的同伙?意图包庇他们?” 这个罪名压下来太重了,虽是无稽之谈,然而从朱逊烁的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不当回事,当下便有衙役胡乱应着,动弹起来。 很快夹棍抬了来,徐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不曾晕过去——那夹棍木索并施,是用来夹犯人大腿的,展见星还未长成,夹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还高一截! 好在因他身量不足,夹棍想套他身上也很有点麻烦,折腾一阵未果之后,在朱逊烁的首肯之下,衙役另换了一套用来折磨女犯的拶指来。 十根手指被塞进了带着黯沉血色的木棍里,展见星日常做活又习字,手指不算娇嫩,但也丝毫禁不起这样的酷刑,两边衙役才一使劲,他脸色煞白,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竟痛到叫不出来。 朱逊烁甚为满意:“臭小子,叫你还嘴硬,给本王收紧了,好好拶!” 徐氏惨呼着扑上去,被代王府跟来的下人拖开,李蔚之坐在堂上,额头渗出密汗,他应该叫停,应该怒斥朱逊烁,应该—— 他不敢。 小小少年单薄的背脊挺立不住,伏倒下去,公堂之外的百姓们许多不忍地别过了头去,不少人面上露出怒色,人群里开始起了骚动,那骚动渐渐扩大,朱逊烁被惊动,转头瞪眼道:“吵什么,都想当乱匪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1.第 4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 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 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 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 好人家的诗子弟, 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 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 将他们奉承得再好, 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 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 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 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 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 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 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 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 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 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 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2.第 4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什么?不行,我不许!”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 回到家来, 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 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 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 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 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 拍了展见星一下,“你这孩子, 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 你是亲眼见的,好容易逃得了性命, 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 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 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 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 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 宁可把这房子卖了, 娘同你赁屋住, 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3.第 4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 有样学样, 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 徐氏目瞪口呆, 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 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 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 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 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 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 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 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 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 眼底漠然, 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 鼻梁高挺, 是挺堂皇的相貌, 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这样的行径,直是拿百姓当畜生取乐,本地官员参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飞去,这回连赐还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脸再贬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软弱性子,发起恼来更狠,直接下诏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三五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样,小陈娘子听了,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这位代王别的本事不见得怎样,可是真能活,数到如今,已是历经四朝了,熬死了父亲,熬死了侄儿——太/祖驾崩以后,本来先传位了皇太孙,先帝厉害,起兵从侄儿皇太孙手里夺过了皇位,从辈分论,代王与先帝倒是平辈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个侄儿继了位,把他放了出来。 这一出,好似恶狼出柙,从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摇过市来看,怎么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样。 “这可怎么好,好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点的日子。”旁边的邻居们伸长耳朵听着,慢慢聚拢来,听见是如此,脸上也都泛起愁来。有些曾亲身遭过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惊恐之色。 另一个皂隶插嘴:“别埋怨了,我们才倒霉呢,你们惹不起,好歹躲得起,听说代王爷在街面上出现,县尊老大人匆匆把我们派出来,叫我们看着点代王爷,好歹别一出门就惹出大乱子——这不是开玩笑嘛,代王爷不来敲我们的脑袋就算不错了,谁敢去管他!” 龚皂隶摇头,重重叹气:“好了,别说了,说也没用,谁叫我们吃这碗饭呢?走吧。” 几个皂隶互相拖拉着走了,背影都一副垂头丧气的衰相,要说他们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横行一二,可是碰见代王这样的大祸害,几个皂隶便只如蚂蚁一般,不够他一捏的。 大同县令给他们下的命令是“看着”代王,不过他们也不傻,听说代王才从这里路过不久,就不着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难料,皂隶们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为他们居然掉头杀了回来! 皂隶们一下吓得腿软,差点扭头就跑,慌张里又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乱的? 而且中间还少了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见皂隶们了,领头的鲜衣男子脚步一刹,拎过未及闪避的龚皂隶来,伸手用力一指:“快把这两个乱匪抓了!他们胆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龚皂隶衣襟冷不防一紧,吓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听他的话,脑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凭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见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妇——” 天降一口重锅,她唬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亲二人,在这条街上卖着馒头,做一点糊口的小生意,断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见星忍怒站出来,拱手说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么病,但这种天大罪名扣下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徐氏回过点神,连忙跟着点头:“对啊,大人,老爷们,民妇、民妇这样的小民,怎么可能敢害王爷这样尊贵的人呢!” 皂隶们也觉得代王府人有点神经,徐氏携子到亡夫家乡这里定居,是去衙门上过档的,来历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还死了,就剩下这么贫弱的两口人,就算和代王结过仇,想害,那也没本事害啊。 鲜衣男子音量不减,大声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馒头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没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还敢狡辩!” 毒毒毒——死?! 一条街的人都惊恐得停滞住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4.第 4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 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 炕, 木柜, 桌, 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 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 但语气没什么恶意, 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 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 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 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 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 品相比较一般, 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 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 他咬下一口, 过片刻, 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5.第 4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 把人又都重新审过一轮, 罗知府已然心中有数,他得出的结论与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 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逊烁不干了, 他十分恼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坏了良心的人,见罗知府气势不同, 不像李知县那么含含糊糊的,就老实又将实情说了一遍。 朱逊烁为此勃然过去威吓他, 罗知府倒是心平气和,道:“郡王不必着急, 此是大案, 楚某一人的诊断做不得准, 自然还该再行检验才是。” 罗知府随行带来了知府衙门的仵作。 仵作当堂进行验看, 他跪在代王尸身前, 摸索了一阵代王的头脸, 朱逊烁的脸阴沉沉的, 过了一阵, 忽然见到仵作扳开代王嘴巴, 把手伸进去—— 他逮住机会,忙怒喝道:“大胆, 你竟敢损毁亵渎我父王的遗体吗?!” 扑上去要撕打仵作, 仵作不敢还手, 只是躲避着, 手却不曾从代王嘴里拿出来, 朱逊烁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来帮忙,堂上一片乱象,罗知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肃静!” 乘着众人一愣的工夫,仵作两根手指勾着,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忙护着站起来,小跑到公案前,举着道:“府尊请看。” 罗知府凝神望去,却是一小块馒头。 就是这世间最寻常之物,带走了一位亲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丧长街。 仵作详加解释:“请府尊看代王爷喉间,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爷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说,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笔记下,以为填写尸格之凭证。 朱逊烁大怒:“胡说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声附和,下仆们尤其捧场,朱逊烁声势大壮,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罗知府,你当着这个官儿,可不能枉顾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当今皇上见了我父王,也得称呼一声叔叔——” “星儿!” 徐氏陡然一声惊呼,罗知府进来后,展见星暂时被放了开来,徐氏捧着他青紫渗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绞起来,回过罗知府的另一轮审问后,就忙把展见星紧紧揽在怀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连心,展见星痛得厉害,原也老实呆着没动,此刻听见朱逊烁狂妄的言辞,却突然挣脱了徐氏的怀抱,往公案前扑去。 众人注意力都在朱逊烁身上,连罗知府也眉头微皱,打算等朱逊烁的厥词放完以后,再行理论,不妨展见星抢到他面前,伸手从公案上拿了个什么,塞到嘴里,腮帮鼓起动了两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罗知府回过神来,又不禁失语:“你——” “小民无礼。”展见星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馒头有毒,毒死了代王爷,现在人人可见这块馒头正是从代王爷喉间取出来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当给代王爷偿命,绝无怨言。倘若无毒,小民安然无恙,则请府尊还小民母子一个清白。” ——他抢去吃下的,原来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块馒头。 说完话后,展见星直起身来,他的面色唇色都发白,额角渗着虚弱的细汗,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出。 满堂目光顷刻间从朱逊烁那边转移到了他身上,连代王府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也看了过来。 少年是先前抢馒头中的一员,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来到公堂后倒很安静,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发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又似冷漠,有种很难言说的意味。 现在他这种特的目光扫到了展见星身上,从展见星没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侧已经肿胀起来的手指,一掠而过。 罗知府也在看着展见星,他坐着,展见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视,他目中闪过一丝激赏,面上不动声色:“这法子不错。郡王爷,你我皆可为见证,且看馒头究竟是否有毒。” 朱逊烁有点目瞪口呆。 他全没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对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没多看过徐氏跟展见星两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极致后,不认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弹出这样的歪门心眼来! 这一招似无力的垂死挣扎,却又中了七寸——对方“以命相搏”了,还不足以自证清白吗? 世间公道两个字,虽然常常糊成一团,但再糊,毕竟还是存在的。 权贵威势纵然如山,压得垮脊梁,压不服人心。 罗知府微微一笑,对着朱逊烁气到黑漆漆的脸,甚有耐心地还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馒头铺位于街中,代王爷于此夺食馒头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时在一盏茶之内,倘若馒头有毒,毒发时间便也应在一盏茶之内,郡王稍安勿躁,与下官等一等便知结果了。” 这一等自然不会等出第二个结果来,馒头有毒没毒,本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罗知府当堂做出了徐氏母子无罪的判决。 展见星回到徐氏身边,徐氏搂着他喜极而泣,展见星心头悬着的一口气落下,眼眶也泛红,母子俩向公案叩头拜谢。 公堂外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爷”,激动喜乐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为代王府这头庞然恶兽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来,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们,罗知府能扛得住压力秉公执法,令他们也为自己觅得了一线光亮。 朱逊烁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见展见星搀扶起徐氏来要走,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将公堂大门把守起来,不许他们出去。 罗知府皱了眉,朱逊烁却也不怎么把他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罗的,你为了自己搏个清名,就乱判案子,照你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们这些草民说了没毒就没毒,那我代王府上下还都认为有毒呢!怎么,草民说的话算话,我们这些苦主的话反而不算?” 他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指着罗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朝廷,请朝廷做主,在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偿命!” 徐氏不料还有这个变故,腿一软,才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罗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这样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本官也是需将始末禀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坚持己见,那就请将供词签字画押,本官好一并上呈。” 罗知府先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记录下来了,不过代王府那边没有画押,现在这些都要作为证据往京城上报,那自然是要补上这一道手续的。 当下便有吏拿着供词过去,一个个对照着请代王府人确认画押,确认到最后,吏“咦”了一声,因为发现竟漏掉了一个。 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纪小,竟一直没人过问他,连罗知府也没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禀报了一下,罗知府点了下头,请那少年出来,补上口供。 少年没动,只是口气平淡乃至有点木呆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罗知府扬眉:“你怎会不知?你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又问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动了一下,转向了罗知府,他的眼神也有点木呆,好像在看罗知府,又好像没在看,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二叔说有毒,就是有毒罢。” 他没回答罗知府的第二个问题,但他能称朱逊烁为“二叔”,显见也是亲王后裔,当是代王的孙辈。 朱逊烁听他们对答,有点不耐烦,但又勉强满意:“听见了没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认为有毒,记清楚了!” 罗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嚣为意,眉头反而松开了——少年的答话看上去随意,甚至有点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事实上,这是出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至少说了个不知道,而不是斩钉截铁睁眼说瞎话的“有毒”。 吏很快把这句口供记录下来了,拿去让少年签字画押。 沾好墨的笔递到面前,少年却没接,道:“我不会写字。” 罗知府控制不住惊讶的眼神——看这少年身量,起码也十三四岁了,不说读多少,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可是亲王之孙! 他忍住了发问的欲望,让吏只让少年按了个手印,让后将供词拿回来,他亲自代为签上姓名。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少年终于回答了:“朱成钧。”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6.第 4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 炕,木柜,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 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 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 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 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 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 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 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 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 他咬下一口,过片刻, 没给秋果, 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 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楚翰林见学生受教,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字不必出,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以此晋身,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竞相效仿,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7.第 4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你还真敢应声!”楚翰林都气笑了, 把纸拍在桌案上, 对这个朽木还顽劣的学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病愈重来上学的朱成钶已经在楚翰林的一扬之间大概看清楚了纸上的字,重点不是纸上写了什么,而是那笔字—— “九弟, ”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 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 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 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以你向来的懒怠, 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 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 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 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 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 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 读了半个月, 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 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8.第 4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罗知府那一关易过得简直不像真的, 回到家来,得知了消息的徐氏却是大惊失色, 立刻提出了反对。 展见星道:“娘, 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 不能再反悔,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拍了展见星一下, “你这孩子, 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你是亲眼见的, 好容易逃得了性命, 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 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 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 你真去了, 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 宁可把这房子卖了, 娘同你赁屋住, 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 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 当然,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49.第 4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之死才过去小半个月, 他自然是记得展见星的。 展见星上前行礼:“小民见过府尊。”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 不论谁来应征, 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 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 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 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 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 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 沉吟片刻, 开口问她:“展见星, 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 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0.第 5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困入大牢的第三天, 徐氏发起热来。 昨夜降了初雪,牢中没有火炕, 取暖全靠稻草和破被,徐氏与展见星抖索依偎着, 一夜过来,展见星撑住了, 徐氏鼻塞头昏,额头滚烫, 却是病了。 展见星忙喊狱卒, 狱卒见惯人间磨折, 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 过来看了一眼, 见徐氏神智还清明, 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 哪里理她, 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 急了, 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 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 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 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 且说徐氏在家中翘首已久,终于见到展见星回来,忙把她拉到身前,从头到尾每一分都仔细打量过,唯恐她少了一根头发。 展见星笑道:“娘,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1.第 5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 展见星怕全然瞒着, 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 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 总是娘不中用, 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 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 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 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 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 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 微笑时都藏着, 漾弯唇边眼角, 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 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 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2.第 5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 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 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 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 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 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 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 沉吟片刻, 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 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 无法断绝, 倘若将来再生事端, 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里面又分了点阶层,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抬手就抓了一个。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有样学样,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这样的行径,直是拿百姓当畜生取乐,本地官员参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飞去,这回连赐还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脸再贬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软弱性子,发起恼来更狠,直接下诏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三五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3.第 5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过来的罗知府发问。 展见星愣了愣, 她没想到罗知府竟会突然出现,忙从恭桶上跳下来,扑到栅栏前, 把冻红的手摊开伸出去:“府尊, 我娘病了,她烧得厉害,我想弄点雪给我娘降温, 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府尊,求您施恩, 请个大夫来给我娘看看吧。” 她隔着栅栏跪下去。 罗知府低头,看了看她手心里的一小捧晶莹洁白的雪, 赞许地道:“是个小孝子。”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 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 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 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 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 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 刚刚开蒙, 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 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代王薨逝之案,与尔等无关,你母子二人,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 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 “哎,徐嫂子,你缓口气,你病着呢,可生不得气。”小陈嫂子忙劝着,又推小陈掌柜,“别干站着了,去拿两串钱,把楚大夫请过来给徐嫂子瞧瞧。” 借钱的话本已滚在了展见星嘴边,只未来得及说出,她眼眶一红,要跪下给小陈娘子道谢。 小陈娘子一把把她拦着:“行了,我们门对门住了也快两年了,这点手还能不伸,干看着你娘烧坏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说,你家那些家什,回头再往族里要去,你们族老要是肯主持个公道,还是能要回来的。” 展见星咬了下唇,没着声。 她心里知道根本没这个可能,两年前徐氏还在热孝里就被逼嫁过一回,她们不是没有去求过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脱不管,又去求里老,当时倒是见到了里长,结果才知道,原来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长家的傻儿子,这儿子不但傻还半瘫,日夜睡卧在床,连口饭都要人喂食,徐氏为了展见星本就不愿改嫁,何况还是嫁给这样的人? 争执反抗之间,徐氏差点一头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长害怕背个逼死节妇的名声,才终于退让,徐氏才有机会避居到城里,靠着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攒买下了馒头铺这个容身之所,一切从头开始。 这些旧话暂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请了来,这个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给徐氏诊治过后,只收了药钱,没收出诊钱。 世道虽然严酷,小民处处碰壁,终究也有一点温暖可爱之处。 展见星因此振奋了一点起来,将徐氏在油铺里暂时安顿好后,她冒雪走到对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还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净。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驴车放不下没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墙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连墙皮都铲了一层走。 展见星没在前面停留——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两间屋看上去变化倒不大,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惧怕有朝一日连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识地没添置太多东西——也没钱添,但虽然如此,仅有的两三样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 展见星没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头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里面的小坛铜钱也不翼而飞。 她心头麻木得已经觉不出来疼了,又走到旁边自己的小屋,费力移开衣柜,从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掏出一块砖来,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这块砖在她们买下屋子时就是活动的,她有意没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给她的零用钱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砖块移开,里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铜钱。 展见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铜钱取出来捧到手里。别处没什么好看了,她走回油铺,先不顾小陈娘子的推拒,执意把药钱还给了她,然后拜托小陈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县衙。 村里的族老都是没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去告官。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4.第 5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 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爷, 叫别人代写这个, 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 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 楚翰林为了督促他, 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 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 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 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 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 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 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 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 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 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 手一伸就要往里抓, 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 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 “哎。”秋果答应一声,跑上前去动手。 徐氏受宠若惊,她想阻拦,但两手都是东西,腾不出空来,只能连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小哥儿,可麻烦你了。” 秋果笑嘻嘻地道:“婶子,没事,这点活计算什么,我站这里闲好一会功夫了,正想找点事做呢。” 于是徐氏感动了:她真是多虑了,贵人里也有好人啊。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手一伸就要往里抓,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不能乱上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5.第 5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昨夜降了初雪, 牢中没有火炕, 取暖全靠稻草和破被, 徐氏与展见星抖索依偎着, 一夜过来, 展见星撑住了,徐氏鼻塞头昏, 额头滚烫, 却是病了。 展见星忙喊狱卒,狱卒见惯人间磨折, 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 过来看了一眼,见徐氏神智还清明, 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 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 急了, 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 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 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 “九弟,”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以你向来的懒怠,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读了半个月,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6.第 5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 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 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 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 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 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 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 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 这一次, 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 什么时候排到了, 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 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子弟,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7.第 5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朱成锠出去了。 陶氏有些心神不宁, 问身边的大丫头:“红云, 你说大爷心里是不是还念着春英那丫头?不然为什么不肯把张冀一起弄走。”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 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 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 可没有想闹这么大,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 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 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 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 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 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 您点醒了大爷, 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8.第 5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只好掉头又回去,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 总算徐氏的热渐渐退了下去, 她们在牢里呆的时间不长, 没吃多少苦头,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养了回来。 两日后, 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却被拦在了外面, 衙门口的办告诉她,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要么由办代写。 当然, 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 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 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 天太冷, 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 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 要想告状, 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屋外仍是隆冬,滴水成冰,不怕冷的孩童笑闹声时时响起,屋里棉帘垂下,徐氏和展见星缩在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安静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装的包袋,这包袋展见星本来有,不过徐氏怕她去从贵人读,原有的那个太简陋了遭人小瞧,所以精心替她缝一个新的。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她默念完一章,一抬头,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便道:“娘,这袋子只要结实,能多使一阵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娘闲着也是闲着,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做馒头看似不起眼,实则是样体力活,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娘教你,娘虽然不精通这些,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59.第 5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 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 是城里有名的大夫, 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 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 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 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 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 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 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 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 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 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吏,不管文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0.第 6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 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 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 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 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 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 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 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 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 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 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 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 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 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 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1.第 6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一路上, 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 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 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 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 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 灭顶大祸陡然降下, 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 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 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 哭嚎声震天, 后方, 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 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 官场不算很得意, 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吏,不管文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逊烁眯起了眼睛,从前一直参奏他们家,害得他们堂堂龙子凤孙,丢过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弃跟他们作对的,就是这样耿头耿脑的混账文官们,这小子这点年纪,毛都没长齐,这股子劲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经的回忆—— 朱逊烁冷笑了一声,磨着牙道:“夹棍呢?要本王再说一遍?” 他说着话,目光凶狠地从旁边站立着的衙役们身上扫过,道:“还是,你们都是这两个乱匪的同伙?意图包庇他们?” 这个罪名压下来太重了,虽是无稽之谈,然而从朱逊烁的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不当回事,当下便有衙役胡乱应着,动弹起来。 很快夹棍抬了来,徐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不曾晕过去——那夹棍木索并施,是用来夹犯人大腿的,展见星还未长成,夹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还高一截! 好在因他身量不足,夹棍想套他身上也很有点麻烦,折腾一阵未果之后,在朱逊烁的首肯之下,衙役另换了一套用来折磨女犯的拶指来。 十根手指被塞进了带着黯沉血色的木棍里,展见星日常做活又习字,手指不算娇嫩,但也丝毫禁不起这样的酷刑,两边衙役才一使劲,他脸色煞白,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竟痛到叫不出来。 朱逊烁甚为满意:“臭小子,叫你还嘴硬,给本王收紧了,好好拶!” 徐氏惨呼着扑上去,被代王府跟来的下人拖开,李蔚之坐在堂上,额头渗出密汗,他应该叫停,应该怒斥朱逊烁,应该—— 他不敢。 小小少年单薄的背脊挺立不住,伏倒下去,公堂之外的百姓们许多不忍地别过了头去,不少人面上露出怒色,人群里开始起了骚动,那骚动渐渐扩大,朱逊烁被惊动,转头瞪眼道:“吵什么,都想当乱匪吗——” “罗府尊驾到!” “闲人闪避!” 宏亮的呼喝声打断了他,几个开道的小吏用力挥开人群挤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着绯袍,表情严肃的中年官员。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楚翰林见学生受教,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字不必出,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以此晋身,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竞相效仿,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2.第 6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 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 “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 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 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 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手一伸就要往里抓, 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 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 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 但他本人皮肤雪白, 相貌英浓, 那客人也不嫌弃, 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 “哎。”秋果答应一声,跑上前去动手。 徐氏受宠若惊,她想阻拦,但两手都是东西,腾不出空来,只能连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小哥儿,可麻烦你了。” 秋果笑嘻嘻地道:“婶子,没事,这点活计算什么,我站这里闲好一会功夫了,正想找点事做呢。” 于是徐氏感动了:她真是多虑了,贵人里也有好人啊。 那波人很显眼,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清场了一样,还来不及跑掉的行人拼命往路边躲,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怕与他们沾着。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里面又分了点阶层,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抬手就抓了一个。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有样学样,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3.第 63 章 新章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 上前施为, 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 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 罗知府不由笑了, 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书?”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 刚刚开蒙, 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 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书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 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 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代王薨逝之案, 与尔等无关, 你母子二人, 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 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奇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c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书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 “哎,徐嫂子,你缓口气,你病着呢,可生不得气。”小陈嫂子忙劝着,又推小陈掌柜,“别干站着了,去拿两串钱,把楚大夫请过来给徐嫂子瞧瞧。” 借钱的话本已滚在了展见星嘴边,只未来得及说出,她眼眶一红,要跪下给小陈娘子道谢。 小陈娘子一把把她拦着:“行了,我们门对门住了也快两年了,这点手还能不伸,干看着你娘烧坏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说,你家那些家什,回头再往族里要去,你们族老要是肯主持个公道,还是能要回来的。” 展见星咬了下唇,没着声。 她心里知道根本没这个可能,两年前徐氏还在热孝里就被逼嫁过一回,她们不是没有去求过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脱不管,又去求里老,当时倒是见到了里长,结果才知道,原来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长家的傻儿子,这儿子不但傻还半瘫,日夜睡卧在床,连口饭都要人喂食,徐氏为了展见星本就不愿改嫁,何况还是嫁给这样的人? 争执反抗之间,徐氏差点一头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长害怕背个逼死节妇的名声,才终于退让,徐氏才有机会避居到城里,靠着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攒买下了馒头铺这个容身之所,一切从头开始。 这些旧话暂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请了来,这个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给徐氏诊治过后,只收了药钱,没收出诊钱。 世道虽然严酷,小民处处碰壁,终究也有一点温暖可爱之处。 展见星因此振奋了一点起来,将徐氏在油铺里暂时安顿好后,她冒雪走到对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还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净。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驴车放不下没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墙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连墙皮都铲了一层走。 展见星没在前面停留——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两间屋看上去变化倒不大,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惧怕有朝一日连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识地没添置太多东西——也没钱添,但虽然如此,仅有的两三样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 展见星没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头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里面的小坛铜钱也不翼而飞。 她心头麻木得已经觉不出来疼了,又走到旁边自己的小屋,费力移开衣柜,从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掏出一块砖来,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这块砖在她们买下屋子时就是活动的,她有意没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给她的零用钱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砖块移开,里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铜钱。 展见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铜钱取出来捧到手里。别处没什么好看了,她走回油铺,先不顾小陈娘子的推拒,执意把药钱还给了她,然后拜托小陈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县衙。 村里的族老都是没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去告官。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4.第 64 章 新章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 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 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 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 像个和蔼的长者, 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 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 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 但不等流过面颊, 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 开口问她:“展见星, 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 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 二来,祖父母尚在, 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 无法断绝, 倘若将来再生事端, 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c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奇,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书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c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奇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5.第 65 章 新章 徐氏哪里肯信, 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 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 我顺着他, 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 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 娘, 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 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 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书,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 眼睛里闪着光亮, 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 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 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 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 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c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书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书,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书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兰!” 钱童生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喝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知道了,爹。”钱淑兰这下有些慌张,忙答应着转身走了。 展见星向外走,钱童生的声音断续从身后传来:“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凑,他家穷得叮当响,谁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头,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6.第 6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许异也盯着看, 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 与你们使用,盼你们好好读, 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人,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 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 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 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 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 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 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对先生不恭, 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 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 先生勿怪, 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 朱成锠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听见二叔送了成钶才想到的,他得现搭起一个架子唱戏,我们现成的人,为什么不用?往后,你把对你那侄儿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听到没有?” 陶氏忙道:“我知道了,妾身不是不懂事的人,往后我就拿九郎当亲弟弟待。” 朱成锠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晚一步,可不表示步步晚。” 陶氏又想起什么,试探地道:“爷,春英那丫头既是个轻薄胚子,张冀也难使唤了,放到九郎身边不见得妥当,不如——” 朱成锠截断了她:“张冀我还有用,不需你多管。” 陶氏实是怕有张冀在,那个“有志向”敢勾引主子的丫头又回来,但朱成锠话说得强硬,她不敢相争,只得道了声:“是。”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7.第 6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徐氏起初十分惶然, 拉着展见星寸步不敢撒手, 在牢里呆了半天后,渐渐发现他们住的这一段还算安静,左右相邻的两间牢房都是空的, 墙壁上那唯一的小窗渐暗下去, 狱卒送来了粗粥窝头,量虽少些, 凑合也能填个半饱,除此外,居然还有一小瓶伤药。 是罗知府让人送进来的。 徐氏十分感激,忙把瓶子旋开,借着小窗仅余的一点昏暗光线替展见星涂抹, 又道:“罗府尊真是个好人。” 展见星感受到胀痛火辣的手指被药膏安抚,清凉舒适了些,低声认同:“他是个好官。” 药涂好了,晚饭也吃过了, 小窗完全黑下来。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惧来,她忍着不说,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见星道:“星儿别怕, 朝廷总有讲理的人, 像罗府尊那样的,会替我们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来什么, 又懊悔道, “罗府尊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大老爷, 早知我应该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这受苦。” 展见星道:“没事,我陪着娘。” “你怎么好在这里——”徐氏欲言又止,声音放低下去,耳语一般,“你一个女孩儿家,进了牢里,将来别人知道,只怕说亲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展见星这个少年,实则是个女孩子。 这其中的缘故得从展父说起。 展父当日在家时,上有长兄顶门立户,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这个二儿子夹在当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挤,又因无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脚。 展父因此落下心结,他想不通一般的亲生儿女,何以自己这样不招待见,碍于孝字无法怨怼父母,但心中的结又总得寻个出处,最终他便将理由归结到无子头上,生了展见星后,他当时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极为疼宠这个好不容易来的女儿,一方面也有所遗憾,便索性将女儿充做了儿子养,打算等几时得了儿子,再给展见星恢复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边各个府州县到处跑——太/祖时路引制度极为森严,许多百姓终身不曾离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与皇太孙叔侄争位,把天下打得半烂,开朝时建立的那些制度废了不少,小生意人跑来跑去,一般便也没人有空去管。 如此换过好几个居住地,虽非刻意,但除展父与徐氏外,已无人知道展见星的真实性别。其后展父没能等到生出个儿子就病逝了,徐氏伤心了一场,倒想给女儿换回来,因要扶棺行远路,展见星扮作个小子更为方便,就暂没换,再后来,回到了展父故乡,展家那些贪婪的亲族连徐氏都不放过,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说出展见星实则是个女孩家? 就这样,阴错阳差拖延至今,展见星像模像样地仍旧做个小子,还如在南边时一般,找了个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对于母亲说的“说亲”一词,展见星毫不动容,她出了一会神,倒是低声道:“娘,我想读。”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着学堂?” 展见星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去学堂那种读。”她顿了一顿,“我想去考科举,要是有个功名,就不会这样容易被人欺负了。” 徐氏吃惊,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见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异想天开而已。 徐氏虽觉好笑,但笑过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见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打从展父去后,她们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逃离了贪婪亲族的纠缠,如今又一头撞进了蛮横的贵人手里。 噩运在头上织了一张,轻飘却绵密,怎么都逃不脱。 徐氏脸上短暂的笑意消失了,过了一会,她摸了摸展见星的头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说道:“别多想了,等过了这一劫,我们远远地避开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贵人,想来也犯不着总和我们这样的人计较。” 展见星听出母亲话里的无力,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个“嗯”字。 日子再差,命还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凑合铺好,招呼展见星睡下。 展见星听话过去挨着母亲躺好,但合眼没多久,又忍不住睁开了。 她睡不着。 不想吵到母亲,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一点,琢磨着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没错。 可是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好像,就熄灭不了了。 ** 数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从先帝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将都城从南迁到北之后,大同这座本来的边镇距离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递进了通政司里,流转之后,出现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来只归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讨论,但代王死成了一桩案子,大同知府还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长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对于代王府来说是塌了半边天,但对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来说,就四个字:死就死了。 说句更冷酷的话:死了还好呢。 这么个于国于民没有一点贡献,毕生以刷新恶棍下限为己任的人,实在很难激起大臣们的同情心。 非得要说有什么情绪,大臣们只是略觉开了眼界。 好赖总是一个王爷,怎么能死成这样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馒头噎死符合亲王的身份罢——顺带一提,代王长子就是这个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无度把自己搞死了,现在代王诸子孙中年纪最长的,正是在大同县衙大逞威风的朱逊烁。 登基才将三月的皇帝体丰,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御座上,满脸肉挤着,忧愁地叹了口气:“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们忙纷纷劝他节哀。 要说哀伤,皇帝也没多少,他虽然顾念亲戚情分,但要说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于,更多的是觉得颜面蛮无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来,代王飞快就给了他这么一耳光。 亲王之尊,领着儿子孙子抢庶民家的馒头,转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简直活的现世报。 这样也罢了,子孙不甘心,还要污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夹棍刑逼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脸丢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罗知府断案甚公,此案中的确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说道。 刑部周尚和都察院陈总宪也简单附和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辩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只补充了一句:“展家小儿当堂之举,已足可证自家清白,代王爷薨逝虽然令人惋惜,却也无可如何了。” 周尚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罗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点发疼——别人家的孩子便有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来岁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话,罗海成问他口供,居然只会说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点问题! 这么一窝亲戚,没一个给他长脸的,个顶个丢人。 皇帝想着,皱眉开口问:“这个朱成钧是怎么回事?罗海成的奏本上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现领着宗人令职位的是镇国公,他正在场,上前回话:“皇上,老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还未出生的时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导。” 病逝是好听的说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实际是马上风直接死在了宠妾的肚皮上,朱成钧因此变成了遗腹子。 因有这点特殊情由在,皇帝渐渐也想起这回事了,不过朱成钧在案件中牵涉不多,皇帝暂把他放去一边,与大臣们商议起代王案的处置来。 君臣的意见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说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无罪释放。 至于代王府,朱逊烁也写了一封上来哭诉,将自家的情状描述得可怜无比,好像偌大的亲王府倒要被两个庶民欺负死了,这劲使过头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觉得无语。 并且朱逊烁一通很卖力气的哭诉之后,末尾还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继承之事,欲语还休地,有那么点毛遂自荐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继位,不过,代王府的情况有点复杂。 当年先代王长子兼世子病逝,正好是在代王被废为庶人的期间,代王自己的王爵都没了,又哪还来什么世子,其后先帝登基,将王爵还给了代王,但随之代王犯过,全家都被圈禁起来,对于代王要求请立新世子的上,先帝根本懒得理睬,代王府的世子之位,因此一直悬到了如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8.第 6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 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 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 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 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 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 但不等流过面颊, 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 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 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 无法断绝, 倘若将来再生事端, 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69.第 6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 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 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 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 像个和蔼的长者, 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 终于有些忍耐不住, 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 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 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 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 躬身道:“一来, 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 无法断绝, 倘若将来再生事端, 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0.第 7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 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 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 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 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 只好回去, 好容易又挨了两日, 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 这一次, 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 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 递完了排队等通知, 什么时候排到了, 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 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过年去,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本等物,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只是去认个人,拜见一下,这马上快过年了,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罗知府也没闲着,挑来选去,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衣角洗得有些发白,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1.第 7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屋外仍是隆冬, 滴水成冰, 不怕冷的孩童笑闹声时时响起,屋里棉帘垂下,徐氏和展见星缩在烧得暖洋洋的炕上, 安静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装的包袋, 这包袋展见星本来有,不过徐氏怕她去从贵人读,原有的那个太简陋了遭人小瞧, 所以精心替她缝一个新的。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她默念完一章,一抬头, 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 便道:“娘,这袋子只要结实,能多使一阵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 娘闲着也是闲着, 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只是娘手笨, 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 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 做馒头看似不起眼,实则是样体力活,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娘教你,娘虽然不精通这些,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 展见星点点头,懂了。 大同作为边镇,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军户,如展家这样的民户倒是极少数。这军户制度是从太/祖爷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分简单粗暴,大致来说就是:一人从军,全家军户,世代军户,爹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顶,直到全家男丁死绝,变成畸零户。 这么要命的制度实行了几十年,在卫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现逃亡之后,终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举。 能金榜题名,就能把户籍从军户转成民户,从此逃脱这诅咒一样的世代军役。 对一般军户来说,这近乎不可能,求学所需的费用就是一大负担,在求学的过程里,还必须保证家中有人在卫所服役,也就是说,倘若许异的父亲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许异马上就得顶上,没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经考中进士。 展见星听得心有戚戚,看来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不过她也明白了罗知府为何会挑中许异,许异的目的比她还单纯,就是为了努力读来的,读不读得出来且另说,起码不会为了讨好王孙就跟着王孙胡闹,或者直接把王孙往邪道里拐带。 “——我想考个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过一点。”展见星也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志向。 许异很高兴:“那咱们一样,以后一起好好念——” “呜呜……”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哭声。 许异:“——呃?” 他怪地扭头望去,他们这时刚拐入左路的一条道,只见原来那条正道的后方行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利落体面,后面则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丫头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乱,捂着半张脸,哭得凄切无比。 妇人使劲拽了丫头一把:“快着些!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爷,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这会儿后悔,晚了!” 丫头只露着半张脸,也看得出姿容俏丽,她哭着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少废话,什么没有,大爷还能冤屈了你?不要脸的小贱人,孝期里宽衣解带的勾引大爷,这会儿装清白,幸亏大爷立身正,马上叫人把你撵了出来,不然名声都叫你这小贱人败坏了!” 妇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放得宏亮,一串话说得一气呵成,又是这样的内容,远近几个路过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过来,一边听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丫头脸上打量。 丫头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嬷嬷,我真的没有,我要去见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这样的脏水,这叫我还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这儿寻死觅活的,你要是要脸,早该一头碰死了!” 倪嬷嬷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还想见王妃娘娘,真能做梦,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说一声见,王妃娘娘就得见你?大爷人品贵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这样陷主子于不孝不义的事儿,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妇人一行说,一行拽着丫头的手臂往外走,丫头抗衡不过,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呜呜哭得极惨。 展见星与许异皆不忍视,但心中虽恻隐,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许异闷闷地道:“我们快走吧。” 展见星默默点了下头,捏紧了包袋带子正要举步,后面忽又传来新的喧哗。 展见星没忍住转头,只见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穿着青贴里的年轻内侍来,这内侍体格甚为强壮,一把将倪嬷嬷搡开,扶起丫头来问道:“春英,你伤着哪里没有?” 丫头躲到他背后抹泪摇头:“哥,先别管这个,我没勾引大爷,你快帮我跟倪嬷嬷说说,好歹,别叫我背了这个污名走。” 内侍忙点头:“好——” 但倪嬷嬷不等他说话,已先冷笑着道:“张冀,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拨给九爷的人了,就是你还在大爷的外房听使唤,大爷处置内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实点叫你妹妹出去,大家还能多存一点体面。” 张冀目中闪过愤怒:“倪嬷嬷,大爷看着春英厌烦,不想要她伺候,我们做下人的不敢争辩,从此不来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说了她没有勾引大爷,嬷嬷不能硬往她头上栽这个罪名。” “我闲的,栽赃她!”倪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爷亲自撵出来的,一早上就闹开了,亏她还有脸哭,你不信,自己打听打听去。” 听见这么说,张冀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们兄妹卖进府里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平常能相见的时候并不多,妹妹渐渐长大,他对她的小儿女心思也没有那么清楚,也许,是见多了富贵花了眼,想学别人攀个高枝—— “你,”张冀忍不住低声道,“现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爷们好生守孝,王妃娘娘为此还召我们去训了话,我又不是疯魔了,哪敢捡这时候做什么?” 张冀听了恍悟过来,什么孝期不孝期对代王府里这群王孙们毫无约束力,淫乐个把丫头都不是个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诫饬在前,王妃训示在后,春英若违抗不得大爷,被迫成事还有可能,却怎会去主动勾引? 事要闹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头,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辩也没用,大爷犯得着冤枉你一个丫头,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倪嬷嬷一口咬定,又道,“张冀,你不服,就直接寻大爷说理去,这会却不要耽搁嬷嬷我办差,你护着春英不撒手,这个样子叫人围看着,难道就光彩了吗?” 他们争执的这几句话工夫里,周围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努力透过张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没一个叫人舒服。 张冀不由犹豫,乘着他软化的这一刻,倪嬷嬷上前拉出春英,脚不沾地地连忙就走,一路还在数落:“大爷心慈,又没打你杀你,不过叫你家去,你纠缠个什么劲儿,再闹,惊动了主子,给你一顿板子,那时才是死活凭你去呢……” 张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没有追上去,而是掉头就往来路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2.第 7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站起来, 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 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 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 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 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 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 面前宣纸摊着, 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 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 出来的成果不像“写”, 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 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 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 李蔚之府县同廓,平常这父母官是做得束手束脚,很不怎么畅意,此时看见罗知府却真如看见再生父母,并且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怎么早没想起来推锅给罗知府,都是叫朱逊烁乱七八糟的给闹糊涂了! 李蔚之一个字来不及说,麻溜地从公案后滚了下来,请罗知府上座。 罗知府是科举正途出身,二甲进士,上升得快,倒比李蔚之这个县令还年轻几岁,今年才三十九岁,他雷厉风行,也不和李蔚之多说什么,直接坐下,就把这桩烫手案子接了下来。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审过一轮,罗知府已然心中有数,他得出的结论与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3.第 7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 她默念完一章, 一抬头, 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 便道:“娘,这袋子只要结实,能多使一阵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 你如今大了, 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 娘闲着也是闲着,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做馒头看似不起眼, 实则是样体力活, 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 娘教你, 娘虽然不精通这些, 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 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 展见星点点头,懂了。 大同作为边镇,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军户,如展家这样的民户倒是极少数。这军户制度是从太/祖爷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分简单粗暴,大致来说就是:一人从军,全家军户,世代军户,爹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顶,直到全家男丁死绝,变成畸零户。 这么要命的制度实行了几十年,在卫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现逃亡之后,终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举。 能金榜题名,就能把户籍从军户转成民户,从此逃脱这诅咒一样的世代军役。 对一般军户来说,这近乎不可能,求学所需的费用就是一大负担,在求学的过程里,还必须保证家中有人在卫所服役,也就是说,倘若许异的父亲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许异马上就得顶上,没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经考中进士。 展见星听得心有戚戚,看来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不过她也明白了罗知府为何会挑中许异,许异的目的比她还单纯,就是为了努力读来的,读不读得出来且另说,起码不会为了讨好王孙就跟着王孙胡闹,或者直接把王孙往邪道里拐带。 “——我想考个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过一点。”展见星也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志向。 许异很高兴:“那咱们一样,以后一起好好念——” “呜呜……”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哭声。 许异:“——呃?” 他怪地扭头望去,他们这时刚拐入左路的一条道,只见原来那条正道的后方行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利落体面,后面则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丫头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乱,捂着半张脸,哭得凄切无比。 妇人使劲拽了丫头一把:“快着些!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爷,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这会儿后悔,晚了!” 丫头只露着半张脸,也看得出姿容俏丽,她哭着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少废话,什么没有,大爷还能冤屈了你?不要脸的小贱人,孝期里宽衣解带的勾引大爷,这会儿装清白,幸亏大爷立身正,马上叫人把你撵了出来,不然名声都叫你这小贱人败坏了!” 妇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放得宏亮,一串话说得一气呵成,又是这样的内容,远近几个路过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过来,一边听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丫头脸上打量。 丫头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嬷嬷,我真的没有,我要去见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这样的脏水,这叫我还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这儿寻死觅活的,你要是要脸,早该一头碰死了!” 倪嬷嬷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还想见王妃娘娘,真能做梦,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说一声见,王妃娘娘就得见你?大爷人品贵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这样陷主子于不孝不义的事儿,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妇人一行说,一行拽着丫头的手臂往外走,丫头抗衡不过,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呜呜哭得极惨。 展见星与许异皆不忍视,但心中虽恻隐,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许异闷闷地道:“我们快走吧。” 展见星默默点了下头,捏紧了包袋带子正要举步,后面忽又传来新的喧哗。 展见星没忍住转头,只见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穿着青贴里的年轻内侍来,这内侍体格甚为强壮,一把将倪嬷嬷搡开,扶起丫头来问道:“春英,你伤着哪里没有?” 丫头躲到他背后抹泪摇头:“哥,先别管这个,我没勾引大爷,你快帮我跟倪嬷嬷说说,好歹,别叫我背了这个污名走。” 内侍忙点头:“好——” 但倪嬷嬷不等他说话,已先冷笑着道:“张冀,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拨给九爷的人了,就是你还在大爷的外房听使唤,大爷处置内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实点叫你妹妹出去,大家还能多存一点体面。” 张冀目中闪过愤怒:“倪嬷嬷,大爷看着春英厌烦,不想要她伺候,我们做下人的不敢争辩,从此不来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说了她没有勾引大爷,嬷嬷不能硬往她头上栽这个罪名。” “我闲的,栽赃她!”倪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爷亲自撵出来的,一早上就闹开了,亏她还有脸哭,你不信,自己打听打听去。” 听见这么说,张冀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们兄妹卖进府里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平常能相见的时候并不多,妹妹渐渐长大,他对她的小儿女心思也没有那么清楚,也许,是见多了富贵花了眼,想学别人攀个高枝—— “你,”张冀忍不住低声道,“现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爷们好生守孝,王妃娘娘为此还召我们去训了话,我又不是疯魔了,哪敢捡这时候做什么?” 张冀听了恍悟过来,什么孝期不孝期对代王府里这群王孙们毫无约束力,淫乐个把丫头都不是个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诫饬在前,王妃训示在后,春英若违抗不得大爷,被迫成事还有可能,却怎会去主动勾引? 事要闹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头,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辩也没用,大爷犯得着冤枉你一个丫头,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倪嬷嬷一口咬定,又道,“张冀,你不服,就直接寻大爷说理去,这会却不要耽搁嬷嬷我办差,你护着春英不撒手,这个样子叫人围看着,难道就光彩了吗?” 他们争执的这几句话工夫里,周围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努力透过张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没一个叫人舒服。 张冀不由犹豫,乘着他软化的这一刻,倪嬷嬷上前拉出春英,脚不沾地地连忙就走,一路还在数落:“大爷心慈,又没打你杀你,不过叫你家去,你纠缠个什么劲儿,再闹,惊动了主子,给你一顿板子,那时才是死活凭你去呢……” 张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没有追上去,而是掉头就往来路走。 主角都走光了,这场戏也就没了看头,意犹未尽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着,渐渐散去了。 直到这时候,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主一仆才被显露出来。 主是朱成钧,仆是跟他的小内侍。 小内侍很不忿,扭头对着张冀的背影道:“九爷,这人说是大爷拨给您使唤的,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刚才说跑就跑了,现在您在这站着,他跟没看见似的,说走又走了!” 朱成钧似乎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撩了撩眼皮,随口堵了他一句:“哦,那不是很正常?” 小内侍哑了:“……” 展见星与许异原本已要走,但这下看见了他,不好装没看见,只得迎了上去,双双行礼。 两日后,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却被拦在了外面,衙门口的办告诉她,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要么由办代写。 当然,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4.第 7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 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 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子弟, 谁不埋头苦读, 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 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 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 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 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 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 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 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 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 算是默认了。 “先生, 左右无事, 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5.第 7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罗知府低头, 看了看她手心里的一小捧晶莹洁白的雪, 赞许地道:“是个小孝子。”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 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 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 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 罗知府不由笑了, 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 可是有在读?”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刚刚开蒙,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小小年纪,机敏奉孝, 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 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 代王薨逝之案, 与尔等无关, 你母子二人,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 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 “哎,徐嫂子,你缓口气,你病着呢,可生不得气。”小陈嫂子忙劝着,又推小陈掌柜,“别干站着了,去拿两串钱,把楚大夫请过来给徐嫂子瞧瞧。” 借钱的话本已滚在了展见星嘴边,只未来得及说出,她眼眶一红,要跪下给小陈娘子道谢。 小陈娘子一把把她拦着:“行了,我们门对门住了也快两年了,这点手还能不伸,干看着你娘烧坏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说,你家那些家什,回头再往族里要去,你们族老要是肯主持个公道,还是能要回来的。” 展见星咬了下唇,没着声。 她心里知道根本没这个可能,两年前徐氏还在热孝里就被逼嫁过一回,她们不是没有去求过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脱不管,又去求里老,当时倒是见到了里长,结果才知道,原来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长家的傻儿子,这儿子不但傻还半瘫,日夜睡卧在床,连口饭都要人喂食,徐氏为了展见星本就不愿改嫁,何况还是嫁给这样的人? 争执反抗之间,徐氏差点一头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长害怕背个逼死节妇的名声,才终于退让,徐氏才有机会避居到城里,靠着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攒买下了馒头铺这个容身之所,一切从头开始。 这些旧话暂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请了来,这个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给徐氏诊治过后,只收了药钱,没收出诊钱。 世道虽然严酷,小民处处碰壁,终究也有一点温暖可爱之处。 展见星因此振奋了一点起来,将徐氏在油铺里暂时安顿好后,她冒雪走到对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还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净。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驴车放不下没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墙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连墙皮都铲了一层走。 展见星没在前面停留——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两间屋看上去变化倒不大,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惧怕有朝一日连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识地没添置太多东西——也没钱添,但虽然如此,仅有的两三样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 展见星没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头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里面的小坛铜钱也不翼而飞。 她心头麻木得已经觉不出来疼了,又走到旁边自己的小屋,费力移开衣柜,从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掏出一块砖来,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这块砖在她们买下屋子时就是活动的,她有意没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给她的零用钱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砖块移开,里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铜钱。 展见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铜钱取出来捧到手里。别处没什么好看了,她走回油铺,先不顾小陈娘子的推拒,执意把药钱还给了她,然后拜托小陈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县衙。 村里的族老都是没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来,为今之计,只有去告官。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6.第 7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田氏看得怔住了, 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 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 看看你这衣裳, 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 她说着话,手也过来了,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要摸展见星,嘴里不停,“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 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 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 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 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 展见星年纪越长, 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们少做一日,下顿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大嫂体谅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徐氏也不软弱,就道,“再说,我们回去,又费米粮,又要劳动大嫂做活,我心里怪过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别哄我,你都有本事牵挂上府尊大老爷了,还说什么日子艰难的话?”田氏啧声,“看看星哥儿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里还像个乡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儿拢共也就这一两身能见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时忙,不怎么收拾大郎罢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懒,不过她并没这个自觉,听了还得意道:“那也是。”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紧着就道,“弟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府尊大老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肯替你包揽事情?年前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皮厚肉粗还罢了,爹娘年纪大了,险些吓出好歹来。” 不等徐氏说话,她话锋又一转,“那总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趟来,也不是要同你计较,不过其中的缘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从前爹娘可怜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闹死闹活地不去,口口声声要守着,如今你可还是展家的儿媳妇,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大嫂,你胡说什么?”徐氏又羞又气,“我岂是那样的人,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她只以为展大伯两口子是惦记着被拉回来的家什,隔了两个月,见风头过去,不甘心才又来了,不想他们居然生出这样龌龊的猜想! 田氏不罢休,逼问道:“那府尊大老爷凭什么替你出这个头?” “凭我。” 展见星挣开徐氏的手站了出来,冷冷地道。 田氏一时怔住:“什么?” “是我去求的罗府尊。” 田氏哪里相信,拍着大腿夸张地笑出来:“星哥儿,你可真能张口唬人,你才多大,府尊大老爷吃饱了撑得慌来搭理你一个毛头小子?” 展大伯原来自恃长房大家长身份,田氏徐氏两个妇人斗口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这时出面训斥道:“星哥儿,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对着长辈都敢满口扯谎,你娘俩性情孤拐,从前非要搬城里住,家里也依着你们了,现在看却不成,你再跟着你娘还不知学出什么坏来。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过来,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见星。 徐氏惊得厉声道:“别碰她!” 她要扑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见星脚下未动,将母亲拦在身后,只眉头皱了一皱——展大伯常年做庄稼活的人,力气甚大,这一下抓在她的肩头,她骨头都发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来,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带我走,可以,不过得去问一问代王府。” 展大伯力气一泄,脸色现出惊疑:“什么?” 展见星口齿清晰,一字字道:“蒙罗府尊青眼,将我选为代王府王孙伴读,年前罗府尊肯帮忙将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抢走的财物要回来,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与大伯母刚才泼我娘的脏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与田氏面面相觑,彼此目光都像见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们住在乡下,消息远没那么灵通,之前衙役下乡去拉家什,说是奉了罗府尊之命,他们满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与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财化成一场空。 但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几乎见什么拿什么,他们还倒赔了家什进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骂徐氏展见星八回,挨到现在,眼见没什么新动静,就又活动了心思,前来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见星,一则是见徐氏态度羞愤,当是真没勾上府尊大老爷的福分,二则他是长辈,就是一时做错了什么,展见星一个侄儿还不只好受着,难道还敢对他怎么样不成?抓了这个小的,也就等于挟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听话。 不想,他张口攀出代王府来! “星哥儿,你孩子家不懂得轻重,可别什么都往外胡说。”田氏声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虚,补了一句道,“再说,谁抢你家东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进城,看你们这铺子大敞着,怕遭了贼,才替你先把东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过之后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门去了,就算后来把你们放了出来,这仇也是结下了,怎可能还要你去给王孙贵人当伴读。” 展见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气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对看一眼,犹豫住了。 田氏勉强道:“星哥儿,你要么是说瞎话唬人,要么就是真疯了——那鬼门关也是人能去得的。” 却是越说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谁听了去。 展见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给我和娘留下四面墙壁,左右没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罢了。我现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爷的伴读,大伯,大伯母,你们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证,现在就去,若不敢,就别总挡在这里了,我们还要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更不恭敬,但她口声越硬,展大伯与田氏越是意识到她可能没撒谎——否则那时候怎么使得动罗府尊?现在又怎么敢一点都不买他们的账? 田氏看看展见星,又看看徐氏,终于忍不住失声:“你们疯了?!” 这件事在徐氏心里始终是个隐忧,她听了气道:“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连徐氏也是这么说,展大伯与田氏终于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下两人的脸色已经不只是“像见鬼”了,而是真见了鬼般。 在一般百姓心中,代王府实在跟鬼门关无异,官字两张口再能压人,总还有个装样子的律法在,还能挣扎上两句,跟代王府则是连这一点点的道理都讲不起,好端端走路上,看你不顺眼就能敲死你,这种横祸,谁能不怕。 现在代王死了,可代王府那一大窝祸害还活蹦乱跳着呢。 田氏手里的小半个馒头都有点捏不住了,拉一把展大伯道:“他爹,我们走吧,还有事呢。” 展大伯也有点站不住,不过他惧怕里更生出恼火来:“简直是胡闹,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兜着,不许连累到家里来,听见没有?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声色严厉地说完,他又瞪了展见星一眼,才转头跟田氏走了。 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 展见星无语。 她虽有引虎拒狼的念头,也没想到代王府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徐氏的担心又被勾了出来,因此吓跑了展大伯夫妇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还叹了口气。 展见星听见,转头安慰道:“娘,别多想了,我去王府里念了半个月,不都好好的?我谨慎些,不招惹是非就不会有事——” 她话音忽然顿住,他们在摊位前争执了这些时候,引了些好的路人驻足围观,展大伯夫妇走了,没热闹可看,这些人也就陆续散了,却有两个,还杵在不远处没动,就显出来了。 竟是朱成钧和他的小内侍秋果。 展见星心内顿时讶异,她不知道朱成钧怎么会出府,还出现在了这里,眼瞧着朱成钧跟她对视一眼后,领着秋果越过几个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她不及细想,拱手行礼:“九爷。” 又小声跟徐氏介绍,“娘,这就是跟我在一处读的其中一位王孙。” 徐氏惊讶:“啊?” 便有些手足无措——代王身死那一日情形混乱,她已经不记得朱成钧了,慌张里下意识按照平常人家的礼数来招呼道:“哥儿长得真精神,快晌午了,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朱成钧看上去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又停顿一下,再然后,他点了头。 徐氏话出口便后悔,觉得自己礼数太粗了,但见朱成钧居然答应,她松了口气,马上高兴起来,转头嘱咐展见星道:“星儿,你在家好好招呼客人,娘去去就来。” 她又多抓了把铜钱,怕去晚了买不到新鲜的肉菜,急匆匆地走了。 展见星被留在摊位前,独自面对朱成钧,费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娘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他还真答应了? 他想什么啊? 她没话说,朱成钧是有的,还非常利索,先对她道:“我都听见了,你打着七哥的招牌在外面唬人。” 跟着就上了威胁,“你替我把五篇大字写了,不然我就告诉七哥。” 展见星:“……”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7.第 7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托那包阴错阳差得回来的首饰的福, 徐氏和展见星这个年过得比去年还宽裕些, 两人打定了主意不回常胜堡村见展氏那一家子, 但有孝道掣肘,也不好做得太张眼了, 年节消闲不做生意, 徐氏便闭了门, 只说身体不适, 需要休养, 并不往街市上逛去。 展见星也不去, 乘着过年这几日工夫,她赶着把前阵家里出事时丢下的功课补一补。 屋外仍是隆冬,滴水成冰,不怕冷的孩童笑闹声时时响起, 屋里棉帘垂下,徐氏和展见星缩在烧得暖洋洋的炕上, 安静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装的包袋,这包袋展见星本来有,不过徐氏怕她去从贵人读, 原有的那个太简陋了遭人小瞧,所以精心替她缝一个新的。 展见星对此无所谓, 她默念完一章, 一抬头, 见徐氏手里那簇兰草才多出了半片兰叶, 便道:“娘, 这袋子只要结实,能多使一阵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细。难得清闲,你多歇一歇。”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该体面些了。你看你的,娘闲着也是闲着,这东西做起来又不费劲,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 徐氏确实不擅女工,不然不会被逼到开馒头铺了,做馒头看似不起眼,实则是样体力活,和面剁馅,样样都不轻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儿,你要是想学,娘教你,娘虽然不精通这些,但你学一点也不坏——” 展见星马上把头低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娘,不说话了,我看呢。” 徐氏不由失笑,没勉强她,也低了头,继续绣起自己的兰草来。 闲适的日子过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两个包袋,一个修竹,一个兰草,刚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见星早早起来,提着新的兰草绣包袋,在徐氏担忧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九龙壁前遇到了气喘吁吁的许异。 许异是一路跑着来的,头上蒸腾着热气,很有活力地向展见星打招呼:“这么巧,早啊!” 展见星回应:“早。” 两人会齐了一起进府,他们上回来时已在门房处认了脸,倒无人阻拦,但小厮没拿他们两个半大小子当回事,不想领路吹冷风,只叫他们自己走去,两人只得从记忆里扒拉着上回的印象,摸索着往纪善所走去。 时辰尚早,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许异是个好说话的,展见星没怎么问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个底掉:“上回我好像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家落籍入的是军户,本来我该接我爹的班,做个军丁,这份营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听人说罗府尊张榜召伴读,召了好些天都没有满意的,就想送我来碰个运气,万一选上了,我就可以正经跟先生读了,万一再运道好,能考个进士,以后就不用做军户啦。” 展见星点点头,懂了。 大同作为边镇,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军户,如展家这样的民户倒是极少数。这军户制度是从太/祖爷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分简单粗暴,大致来说就是:一人从军,全家军户,世代军户,爹死了儿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顶,直到全家男丁死绝,变成畸零户。 这么要命的制度实行了几十年,在卫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现逃亡之后,终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举。 能金榜题名,就能把户籍从军户转成民户,从此逃脱这诅咒一样的世代军役。 对一般军户来说,这近乎不可能,求学所需的费用就是一大负担,在求学的过程里,还必须保证家中有人在卫所服役,也就是说,倘若许异的父亲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许异马上就得顶上,没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经考中进士。 展见星听得心有戚戚,看来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不过她也明白了罗知府为何会挑中许异,许异的目的比她还单纯,就是为了努力读来的,读不读得出来且另说,起码不会为了讨好王孙就跟着王孙胡闹,或者直接把王孙往邪道里拐带。 “——我想考个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过一点。”展见星也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志向。 许异很高兴:“那咱们一样,以后一起好好念——” “呜呜……” 两人正说得投机,忽然侧后方传来了一阵哭声。 许异:“——呃?” 他怪地扭头望去,他们这时刚拐入左路的一条道,只见原来那条正道的后方行来了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利落体面,后面则是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丫头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乱,捂着半张脸,哭得凄切无比。 妇人使劲拽了丫头一把:“快着些!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爷,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这会儿后悔,晚了!” 丫头只露着半张脸,也看得出姿容俏丽,她哭着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少废话,什么没有,大爷还能冤屈了你?不要脸的小贱人,孝期里宽衣解带的勾引大爷,这会儿装清白,幸亏大爷立身正,马上叫人把你撵了出来,不然名声都叫你这小贱人败坏了!” 妇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声音放得宏亮,一串话说得一气呵成,又是这样的内容,远近几个路过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过来,一边听着,一边一眼一眼地往丫头脸上打量。 丫头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嬷嬷,我真的没有,我要去见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这样的脏水,这叫我还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这儿寻死觅活的,你要是要脸,早该一头碰死了!” 倪嬷嬷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还想见王妃娘娘,真能做梦,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说一声见,王妃娘娘就得见你?大爷人品贵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这样陷主子于不孝不义的事儿,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 妇人一行说,一行拽着丫头的手臂往外走,丫头抗衡不过,几乎是在地上被拖行着,呜呜哭得极惨。 展见星与许异皆不忍视,但心中虽恻隐,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许异闷闷地道:“我们快走吧。” 展见星默默点了下头,捏紧了包袋带子正要举步,后面忽又传来新的喧哗。 展见星没忍住转头,只见不知从何处跑出一个穿着青贴里的年轻内侍来,这内侍体格甚为强壮,一把将倪嬷嬷搡开,扶起丫头来问道:“春英,你伤着哪里没有?” 丫头躲到他背后抹泪摇头:“哥,先别管这个,我没勾引大爷,你快帮我跟倪嬷嬷说说,好歹,别叫我背了这个污名走。” 内侍忙点头:“好——” 但倪嬷嬷不等他说话,已先冷笑着道:“张冀,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拨给九爷的人了,就是你还在大爷的外房听使唤,大爷处置内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实点叫你妹妹出去,大家还能多存一点体面。” 张冀目中闪过愤怒:“倪嬷嬷,大爷看着春英厌烦,不想要她伺候,我们做下人的不敢争辩,从此不来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说了她没有勾引大爷,嬷嬷不能硬往她头上栽这个罪名。” “我闲的,栽赃她!”倪嬷嬷翻了个白眼,“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爷亲自撵出来的,一早上就闹开了,亏她还有脸哭,你不信,自己打听打听去。” 听见这么说,张冀愣住了,迟疑地看向妹妹春英。 他们兄妹卖进府里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平常能相见的时候并不多,妹妹渐渐长大,他对她的小儿女心思也没有那么清楚,也许,是见多了富贵花了眼,想学别人攀个高枝—— “你,”张冀忍不住低声道,“现在是孝期啊。”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爷们好生守孝,王妃娘娘为此还召我们去训了话,我又不是疯魔了,哪敢捡这时候做什么?” 张冀听了恍悟过来,什么孝期不孝期对代王府里这群王孙们毫无约束力,淫乐个把丫头都不是个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诫饬在前,王妃训示在后,春英若违抗不得大爷,被迫成事还有可能,却怎会去主动勾引? 事要闹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头,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辩也没用,大爷犯得着冤枉你一个丫头,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倪嬷嬷一口咬定,又道,“张冀,你不服,就直接寻大爷说理去,这会却不要耽搁嬷嬷我办差,你护着春英不撒手,这个样子叫人围看着,难道就光彩了吗?” 他们争执的这几句话工夫里,周围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样的目光努力透过张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没一个叫人舒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8.第 7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 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 娘, 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 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 嘴角翘起来, 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 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 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 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 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 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 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 还好含混, 最多过个两年, 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兰!” 钱童生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喝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知道了,爹。”钱淑兰这下有些慌张,忙答应着转身走了。 展见星向外走,钱童生的声音断续从身后传来:“爹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凑,他家穷得叮当响,谁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头,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爹,你说什么呢。” “哼,生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他家现在还得罪了代王府,能不能挣得出命都难说,你这个傻妮子,什么也不懂……” 展见星毫无触动,表情都不曾变,大步只管向巷子外走去。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79.第 7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只好掉头又回去, 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 总算徐氏的热渐渐退了下去,她们在牢里呆的时间不长, 没吃多少苦头,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养了回来。 两日后,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 却被拦在了外面, 衙门口的办告诉她, 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 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要么由办代写。 当然,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 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 又现去买了纸笔, 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 只得问明白了格式, 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 问了门子才知道, 天太冷, 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 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 要想告状, 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那波人很显眼,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清场了一样,还来不及跑掉的行人拼命往路边躲,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怕与他们沾着。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里面又分了点阶层,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抬手就抓了一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0.第 8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硕大的身躯倒在路中央, 脸面青紫, 大张着嘴, 脚边滚落着小半个馒头, 几个奴仆围着他,哀声痛哭。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 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 是城里有名的大夫,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 看他模样, 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 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 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 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 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 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 比徐氏见识多些, 知晓眼下的情形, 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吏,不管文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1.第 8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 “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 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大爷嫌我手脚笨, 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 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 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您点醒了大爷, 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 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 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 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 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 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 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 忙跑到角落里,抱来件皮氅——正是之前张冀送来的那件,要给朱成钧盖上,不过他这么一番动静出来,朱成钧眼睫一动,已经醒了。 他抬手将皮氅推开,声音微带睡意,道:“不用。” 秋果皱着脸:“爷既然倦了,为何还不回去。” 朱成钧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脖子连着腰背都发僵,他因此语调缓缓地,有一股懒意不去,道:“我从前午间都不困,那先生唠唠叨叨的,说了一上午,生把我念叨困了。” 秋果“哈”一声笑了,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瞄见了门口那边,顿时像被卡住了脖子,后半截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朱成钧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发生了何事,他并不慌,手还捏着后脖颈,以一个有点扭曲又不恭的姿势转过了头去。 门边,“唠唠叨叨”的楚翰林一脚进了门槛,另一脚仍在外,目光与他对上,表情一言难尽。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急了,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2.第 8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 从屋里出来, 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 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 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 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 叫展家人坑害卖了, 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 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 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 勉强挤出点笑容, 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 年节时我生了场病, 星儿要照顾我, 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们少做一日,下顿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大嫂体谅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徐氏也不软弱,就道,“再说,我们回去,又费米粮,又要劳动大嫂做活,我心里怪过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别哄我,你都有本事牵挂上府尊大老爷了,还说什么日子艰难的话?”田氏啧声,“看看星哥儿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里还像个乡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儿拢共也就这一两身能见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时忙,不怎么收拾大郎罢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懒,不过她并没这个自觉,听了还得意道:“那也是。”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紧着就道,“弟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府尊大老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肯替你包揽事情?年前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皮厚肉粗还罢了,爹娘年纪大了,险些吓出好歹来。” 不等徐氏说话,她话锋又一转,“那总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趟来,也不是要同你计较,不过其中的缘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从前爹娘可怜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闹死闹活地不去,口口声声要守着,如今你可还是展家的儿媳妇,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大嫂,你胡说什么?”徐氏又羞又气,“我岂是那样的人,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她只以为展大伯两口子是惦记着被拉回来的家什,隔了两个月,见风头过去,不甘心才又来了,不想他们居然生出这样龌龊的猜想! 田氏不罢休,逼问道:“那府尊大老爷凭什么替你出这个头?” “凭我。” 展见星挣开徐氏的手站了出来,冷冷地道。 田氏一时怔住:“什么?” “是我去求的罗府尊。” 田氏哪里相信,拍着大腿夸张地笑出来:“星哥儿,你可真能张口唬人,你才多大,府尊大老爷吃饱了撑得慌来搭理你一个毛头小子?” 展大伯原来自恃长房大家长身份,田氏徐氏两个妇人斗口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这时出面训斥道:“星哥儿,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对着长辈都敢满口扯谎,你娘俩性情孤拐,从前非要搬城里住,家里也依着你们了,现在看却不成,你再跟着你娘还不知学出什么坏来。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过来,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见星。 徐氏惊得厉声道:“别碰她!” 她要扑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见星脚下未动,将母亲拦在身后,只眉头皱了一皱——展大伯常年做庄稼活的人,力气甚大,这一下抓在她的肩头,她骨头都发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来,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带我走,可以,不过得去问一问代王府。” 展大伯力气一泄,脸色现出惊疑:“什么?” 展见星口齿清晰,一字字道:“蒙罗府尊青眼,将我选为代王府王孙伴读,年前罗府尊肯帮忙将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抢走的财物要回来,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与大伯母刚才泼我娘的脏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与田氏面面相觑,彼此目光都像见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们住在乡下,消息远没那么灵通,之前衙役下乡去拉家什,说是奉了罗府尊之命,他们满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与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财化成一场空。 但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几乎见什么拿什么,他们还倒赔了家什进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骂徐氏展见星八回,挨到现在,眼见没什么新动静,就又活动了心思,前来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见星,一则是见徐氏态度羞愤,当是真没勾上府尊大老爷的福分,二则他是长辈,就是一时做错了什么,展见星一个侄儿还不只好受着,难道还敢对他怎么样不成?抓了这个小的,也就等于挟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听话。 不想,他张口攀出代王府来! “星哥儿,你孩子家不懂得轻重,可别什么都往外胡说。”田氏声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虚,补了一句道,“再说,谁抢你家东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进城,看你们这铺子大敞着,怕遭了贼,才替你先把东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过之后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门去了,就算后来把你们放了出来,这仇也是结下了,怎可能还要你去给王孙贵人当伴读。” 展见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气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对看一眼,犹豫住了。 田氏勉强道:“星哥儿,你要么是说瞎话唬人,要么就是真疯了——那鬼门关也是人能去得的。” 却是越说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谁听了去。 展见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给我和娘留下四面墙壁,左右没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罢了。我现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爷的伴读,大伯,大伯母,你们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证,现在就去,若不敢,就别总挡在这里了,我们还要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更不恭敬,但她口声越硬,展大伯与田氏越是意识到她可能没撒谎——否则那时候怎么使得动罗府尊?现在又怎么敢一点都不买他们的账? 田氏看看展见星,又看看徐氏,终于忍不住失声:“你们疯了?!” 这件事在徐氏心里始终是个隐忧,她听了气道:“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连徐氏也是这么说,展大伯与田氏终于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下两人的脸色已经不只是“像见鬼”了,而是真见了鬼般。 在一般百姓心中,代王府实在跟鬼门关无异,官字两张口再能压人,总还有个装样子的律法在,还能挣扎上两句,跟代王府则是连这一点点的道理都讲不起,好端端走路上,看你不顺眼就能敲死你,这种横祸,谁能不怕。 现在代王死了,可代王府那一大窝祸害还活蹦乱跳着呢。 田氏手里的小半个馒头都有点捏不住了,拉一把展大伯道:“他爹,我们走吧,还有事呢。” 展大伯也有点站不住,不过他惧怕里更生出恼火来:“简直是胡闹,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兜着,不许连累到家里来,听见没有?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声色严厉地说完,他又瞪了展见星一眼,才转头跟田氏走了。 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 展见星无语。 她虽有引虎拒狼的念头,也没想到代王府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徐氏的担心又被勾了出来,因此吓跑了展大伯夫妇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还叹了口气。 展见星听见,转头安慰道:“娘,别多想了,我去王府里念了半个月,不都好好的?我谨慎些,不招惹是非就不会有事——” 她话音忽然顿住,他们在摊位前争执了这些时候,引了些好的路人驻足围观,展大伯夫妇走了,没热闹可看,这些人也就陆续散了,却有两个,还杵在不远处没动,就显出来了。 竟是朱成钧和他的小内侍秋果。 展见星心内顿时讶异,她不知道朱成钧怎么会出府,还出现在了这里,眼瞧着朱成钧跟她对视一眼后,领着秋果越过几个行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她不及细想,拱手行礼:“九爷。” 又小声跟徐氏介绍,“娘,这就是跟我在一处读的其中一位王孙。” 徐氏惊讶:“啊?” 便有些手足无措——代王身死那一日情形混乱,她已经不记得朱成钧了,慌张里下意识按照平常人家的礼数来招呼道:“哥儿长得真精神,快晌午了,就留在这里吃饭吧?” 朱成钧看上去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又停顿一下,再然后,他点了头。 徐氏话出口便后悔,觉得自己礼数太粗了,但见朱成钧居然答应,她松了口气,马上高兴起来,转头嘱咐展见星道:“星儿,你在家好好招呼客人,娘去去就来。” 她又多抓了把铜钱,怕去晚了买不到新鲜的肉菜,急匆匆地走了。 展见星被留在摊位前,独自面对朱成钧,费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娘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他还真答应了? 他想什么啊? 她没话说,朱成钧是有的,还非常利索,先对她道:“我都听见了,你打着七哥的招牌在外面唬人。” 跟着就上了威胁,“你替我把五篇大字写了,不然我就告诉七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3.第 8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徐氏哪里肯信, 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 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 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 娘, 我告诉你, 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 眼睛里闪着光亮, 嘴角翘起来, 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 微笑时都藏着, 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 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 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 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兰!” 钱童生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喝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知道了,爹。”钱淑兰这下有些慌张,忙答应着转身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4.第 8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 楚翰林见学生受教, 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 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 字不必出, 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 以此晋身, 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 竞相效仿, 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 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 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 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 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 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 许异原没反应过来, 见了忙跟着站起, 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 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 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 陶氏有些心神不宁,问身边的大丫头:“红云,你说大爷心里是不是还念着春英那丫头?不然为什么不肯把张冀一起弄走。”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可没有想闹这么大,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您点醒了大爷,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5.第 8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来, 你们互相见一见吧, 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 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 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 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 好人家的诗子弟,谁不埋头苦读, 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 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 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 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 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 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 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 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 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 “——你这是做什么?” 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过来的罗知府发问。 展见星愣了愣,她没想到罗知府竟会突然出现,忙从恭桶上跳下来,扑到栅栏前,把冻红的手摊开伸出去:“府尊,我娘病了,她烧得厉害,我想弄点雪给我娘降温,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府尊,求您施恩,请个大夫来给我娘看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6.第 8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忙喊狱卒, 狱卒见惯人间磨折, 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 过来看了一眼,见徐氏神智还清明, 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 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 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 哪里理她, 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 急了,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 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 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 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 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 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 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 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 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 然后徐氏就催他们:“去吧,到里面屋里坐着,一会做起饭来,灶间油烟大,别熏坏了你们。” 展家馒头铺是前店后家的模式,外面临街这一大间不曾隔断,一应做馒头饭食都在这里,赶上雨天,便把馒头摊位收回铺里来卖,因人手少,不供应粥饭等更多附带品种,客人随买随走,倒也不怕灶支在这里熏着了人。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7.第 8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忙喊狱卒, 狱卒见惯人间磨折, 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过来看了一眼, 见徐氏神智还清明, 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 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 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 急了, 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 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 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 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 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 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 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急了,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8.第 8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这个时候, 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 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 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 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 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 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 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 这个时辰刚好, 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 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 开课之前, 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 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 朱成锠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听见二叔送了成钶才想到的,他得现搭起一个架子唱戏,我们现成的人,为什么不用?往后,你把对你那侄儿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听到没有?” 陶氏忙道:“我知道了,妾身不是不懂事的人,往后我就拿九郎当亲弟弟待。” 朱成锠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晚一步,可不表示步步晚。” 陶氏又想起什么,试探地道:“爷,春英那丫头既是个轻薄胚子,张冀也难使唤了,放到九郎身边不见得妥当,不如——” 朱成锠截断了她:“张冀我还有用,不需你多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89.第 8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忙喊狱卒, 狱卒见惯人间磨折,根本不把这一点小病痛放在眼里,过来看了一眼, 见徐氏神智还清明,就抄着手懒懒道:“叫爷有什么用?熬着吧,爷又不是大夫。” 说罢要走。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 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 哪里理她, 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 急了,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 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 倒不是全无道理, 这对人犯进来那天, 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 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 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 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 已到正堂阶前,满目素白幡幔在寒风中舞动,发出呼啸声响,堂内呜咽号哭此起彼伏,絮絮叨叨的小内侍闭了嘴,及时迅速地换上了一副如丧考妣的面孔。 朱成钧面上的一切表情也消失,变得平板,沉默着走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跪了下去。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0.第 9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自己带了一套文房器具, 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桌上摆的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许异也盯着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 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 与你们使用, 盼你们好好读,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人, 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 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 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 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 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 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 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 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 对先生不恭, 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 朱成锠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听见二叔送了成钶才想到的,他得现搭起一个架子唱戏,我们现成的人,为什么不用?往后,你把对你那侄儿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听到没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1.第 9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 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 比如钱童生, 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 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 不需自挣前程, 便也不必受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 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 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 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 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 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 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 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 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2.第 9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只好掉头又回去, 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总算徐氏的热渐渐退了下去, 她们在牢里呆的时间不长,没吃多少苦头, 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养了回来。 两日后,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 却被拦在了外面,衙门口的办告诉她, 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 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 要么由办代写。 当然,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 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 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 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 问了门子才知道, 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 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 要想告状, 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3.第 9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 小到什么地步呢, 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 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 炕, 木柜, 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 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 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 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 但语气没什么恶意, 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 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 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 品相比较一般, 胜在用量充足, 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又叫了两声,没人理她,她没办法,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4.第 9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 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 只怕万一不走运,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 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过年去, 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 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本等物, 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 只是去认个人, 拜见一下, 这马上快过年了, 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 罗知府也没闲着,挑来选去, 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 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 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 衣角洗得有些发白, 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 罗知府还有一点公务未完, 两个小少年老实站在门边等着,乘此时间小声通了下名姓年纪。 新伴读姓许,单名一个异字,五官轮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气,爱笑,笑起来则有点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两岁,马上过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见星拱拱手:“许兄。” “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许异挺开心的模样,道,“我也叫你名字,见星,你这名字怪好听的,可是有什么来历?” 展见星道:“来历算不上,只是个巧合——” “你两个,快进去,府尊叫你们。” 一个办走到门边来唤,展见星与许异都闭了嘴,恭敬进去向罗知府行礼。 罗知府摆手令他们起来,然后揉了揉自己写公文写到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并不啰嗦,道:“走吧。” 办忙跑出去命人备轿,许异好问道:“府尊大人,您亲自领我们去代王府吗?” 罗知府点了下头:“本官与将要教你们读的楚翰林是同年,顺道去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许异恍然大悟状。当下罗知府出门上了官轿,因不愿为小事扰民,没打仪仗,只携了三两个从人,展见星与许异自觉跟在官轿后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代王府这一整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可以用巍峨来形容,本是仿造南京旧都的皇城所建,后来先帝登基迁都,重起新皇城,据说还派人来看视取过经。 未及进府,才靠近府门外的九龙壁时,那九条神龙形态各异,身庞爪锐,一股皇家威严气象已迎头扑面而来,压得人不由悚然噤声。 罗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轿,随从一概留在外面,通传获准之后,只领着展见星、许异两人自角门而入。 展见星一路目不斜视,她是被代王府权势欺压过的人,这王府景象再雄伟,也不能令她有什么动容。 许异相对少年心气重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偶尔微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呼,他动静小,还算有礼仪,罗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代王府的格局方正大气,宫殿连绵壮丽,路途并不弯绕,但因占地阔大,他们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还是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位于前庭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一身褐灰道袍,外披氅衣,抄着手,正站在廊下相候。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没大见过世面的脚步不由都顿了一下——因为这位先生可比他们以为的年轻了不少。 罗知府今年三十九岁,才说过和楚翰林是同年,所谓同年,乃是指在科举考试中位列同榜者,与年纪无关,十八岁和六十八岁成为同年都是有可能的——道理两人明白,只是思绪仍一时走入误区。 这位楚翰林比罗知府年轻了足有七八岁,大约只在而立之间,面容儒雅,目光湛然,袍角在凛凛的寒风中翻飞。 展见星悄悄屏了一下呼吸,她不知道楚翰林现在做着什么官,但她知道翰林是只有进士及第才能做的,楚翰林如此年轻,已经攀过科举高梯,列于庙堂之上,其人之厉害,令她心生羡慕与一丝抑不住的向往。 罗知府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一别五六年,潜德风采更甚啊。” 楚翰林步下青石条阶,迎了上来,也笑道:“什么风采,不过闭居翰林院中,碌碌无为罢了,哪里比得正清兄一府父母,为民操劳呢。” “哈哈,潜德潜心学问,时刻备皇上参赞垂询,这要是碌碌无为,天下又还有几个人敢称有为?” “正清兄太过誉了。外面风大,都快进来说话吧。” 楚翰林扬手相让,诸人进入了堂中,各自安坐。 展见星与许异没座,只是默默站着,听楚翰林与罗知府两人继续寒暄叙旧。 展见星慢慢听出点头绪来,原来罗知府与楚翰林乃是八年前那一次大比中结识的——也就是说,楚翰林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而且还是二甲传胪,经馆选进入翰林院,此后便一直在这清要之地潜心治学,现任着侍讲之职,而罗知府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出了京,各处辗转,现为四品黄堂。 侍讲是从五品,严格算来比罗知府要低了三个品级,但其一,楚翰林是京官,他来代王府是临时差遣,本身官职仍挂在翰林院里,那么见外官就不成文地自动升一级;其二,如罗知府所言,翰林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有什么问题,随时可能提溜个翰林过来垂询,乃是天子腹心之所在,这一份近水楼台动辄上达天听的便宜,绝非区区两三个品级所能压过。 所以罗知府在与楚翰林的言谈之中,一点都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势,只以同年相叙,十分亲热地说着些别后境况。 两位同年五六年没见,自有不少话说,好一会之后才告一段落,罗知府招了下手,示意展见星和许异上前。 两人恭敬拜下去,楚翰林和善地点了点头:“起来罢,不必多礼。” 又向罗知府道:“我已让人去请九郎了,他们年后就是同窗了,趁便一处见见。只不知他得不得空。” 搁寻常人家,先生有命,做学生的自该一唤便到,哪有什么得闲不得闲。只是在这代王府里,倒是做先生的要客气些了。 罗知府心里有数,微笑点头不语。 满天下恐怕就数这里的先生最难做,哪怕是皇城内的天子,对自己的老师也要摆出敬重的意思,若有不合礼仪的举止,做臣子的也能谏一谏他。但,与代王府这一窝著名的恶霸们却有什么道理好讲? 名声反正是坏透了,从上到下,都不要面子的。 不过,他们今儿来得巧,不一会儿,楚翰林尊贵的学生“九郎”就来了,他不是一个来,还附送了一个。 “先生。” 身量未成,一身白狐裘衣的小少年眉目精细,满面含笑,进到堂屋来,折腰向楚翰林行礼。 楚翰林到代王府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但府里一直在办丧事,来往执事杂乱,他一个外人不敢乱走,每日只在安排给他暂住的纪善所里闷坐,对王府中许多人并不熟悉,这个少年他就从未见过,迟疑问道:“你是——?” “先生,我父亲是荣康郡王。”小少年自我介绍,“父亲命我和九弟一起来听先生的教导,日后我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楚翰林空闲这些日子,于这王府的人口起码是弄明白了,听这一说,就把人跟名姓对上了。 这当是荣康郡王朱逊烁膝下幼子,叫做朱成钶的。 与皇帝旨意中写明了的朱成钧是隔了房的堂兄弟,看二人年纪,十分相近。 楚翰林的冷板凳坐到如今,以为自己应该只有朱成钧这一个学生了,这也不怪,王府官员中本设有教授一职,像朱成钧这样因为圈禁就做了文盲的才稀罕,别人不可能都如此。 比如这个朱成钶,楚翰林听他开口这两句话,已知他有文法,并未如朱成钧般失学。朱逊烁作为现在代王府实质上爵位最高的人,先前全然不搭理他,这时不知怎么想的,却又把小儿子送了来。 楚翰林只欲奉旨教,不想过多涉入代王府内部的争端,便不深问,只道:“好,我知道了。” 朱成钶见他态度平淡,并未另眼相待,目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不悦之色。 “先生。” 这一声,却是朱成钧到现在才开口了。 他立在朱成钶旁边,没对比还好,一比朱成钶的白裘衣,他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袍子,话又少,叫完这一声就没了,脸还木,眼皮没睡醒似地垂着,只像个毫不知情识趣的小木桩子,干巴巴往那一戳。 展见星不由多看了一眼,她自己带了一套文房器具,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桌上摆的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许异也盯着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与你们使用,盼你们好好读,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人,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5.第 9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病愈重来上学的朱成钶已经在楚翰林的一扬之间大概看清楚了纸上的字, 重点不是纸上写了什么,而是那笔字—— “九弟,”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 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 早上就溜出去玩了, 到太阳落山才回来, 以你向来的懒怠,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 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 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 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读了半个月,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 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 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 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第 9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虽然张真人的身份在天下道教中不凡, 但终究脱不了一个道士本色, 要说他做个寿能把江西上下都惊动到, 似乎不至于,不过有句话说得好, 上有所好, 下必效焉,真人的名号只够号令道中群雄,宁王的挚友这个身份, 就令江西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都趋之若鹜了。 也不是真要怎么把面皮贴上去,送份寿礼总是应有之义。 县丞就问展见星:“县尊,我们这里送些什么?” 展见星道:“我又不认得他, 也不打算认识,为什么给他送礼?他过寿,过便是了。” 县丞很操心地道:“县尊,我打听过了,邻县都送, 我们不送, 似乎有些不妥。” “哪个邻县,临川吗?” 见县丞点头, 展见星不以为然道:“临川郡王要孝敬父亲, 给张真人排了戏, 临川县令又要奉承临川郡王, 所以送了礼, 我们这里的郡王跟张真人什么关系也扯不上, 我就算想奉承都不必要,花这份冤枉钱做什么?再说,我如今穷得很,也没钱。” 她这是真话,本来俸禄算宽绰,因为给朱成钧租了个院子,多了这笔格外开销,就有点紧巴,刚缓过来,到了年底,又要预备往京城给楚祭酒送一份敬师的节礼,东西贵重不贵重两说,这份心意不能不尽,银钱因此都是算着花的,才挤不出来给什么张真人李真人送礼。 县丞忙道:“哪里要县尊自己出钱,县库里出一笔就是了。” 抄了赌坊,县库现在正经还挺肥的。 展见星一口拒绝:“那更不行,我听人说了,城东那里有座桥建得不好,五六月雨水连绵时甚至会淹过桥面去。我与工部的李大人商量过了,那桥不难,他答应给我们出一份图纸,等他忙完郡王府那边,就从城里征发些民役来,把桥拆了重建,县库不能动,预备着这笔花销是正事。” 小县尊这风风火火的劲,看样子是往一心奉公的路上不复返了,县丞也算习惯了一点她的作风,无奈摇摇头,也不劝了,转身而去。 展见星全然没把这事往心里去,郡王府这阵子刚刚开建,她一边要处理衙务,一边要盯着那边的工程进展,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与张真人寿辰相关的消息,她是事后才听见的。 就在寿宴之后,张真人下了山,赶到南昌为宁王进行了授箓仪式。 也就是说,宁王从此就是一名道士了。 虽然龙虎山是正一派的道统所在,这个派别大部分都是不出家的道士——也称居士,宁王一样能娶妻吃荤,生活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好道,跟真的入教成为一名道士,那多少还是有点差别的。 至少以展见星的街听巷闻,百姓们都直接传说宁王看破红尘,上山出家去了。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道士,一般民众哪里分得那么清楚。话传过三四人耳,就走样了一半。 而一个已经看破红尘的人,自然不会还对俗世的富贵荣华争权夺利有什么兴趣—— 展见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朱成钧在一块久了,疑心病也大了,总之她在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并不像百姓们那样赞叹着宁王的境界高远,第一个反应只是这个。 朱成钧不认同:“展见星,你什么意思?我发现你越来越能耐了,不但不对我好,还学会把自己坏的地方推我身上来了,你的良心呢?” 展见星有点讪然,但是为了防备朱成钧又打蛇随棍上,她抢先哼道:“我这么坏,哪有什么良心。” 朱成钧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但他完全不是着恼,眉眼间反而熠熠生辉,还有点想挨蹭过来的样子——这可是在外面! 展见星忙蹬蹬退了两三步,她到城西来看视工地进度,遇见朱成钧才站住说了两句,虽然近侧无人,但不远处就是许多民夫在忙忙碌碌,他们一个官员一个郡王,这么腻乎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九爷,你说是我想多了还是怎么样?”她又忙把话题正回去,“我觉得宁王这个做道士的时机,有点太巧了。” 铸私钱案已经尘埃落定,不论京中还是江西明面上看都恢复如常,但她相信,对安知府之死心存疑虑的一定不只她一个新入官场的生手,她过后回想,安知府与胡三在地位上天差地别,死因也不一样,一个自杀一个他杀,可拂去这些纷扰表象,他们其实有分明的相像之处——那一种代人顶过被灭口的意味,细微而不容忽视。 她官位卑微,能掀起这个案子已属不易,短时间内实在做不了更多了,但江西静水般的官场被她丢下一颗石子,涟漪就算消失在水面上,人心里的涟漪是不是也跟着消失了,那不一定。 宁王好道多年,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正式遁入道门,从真正旁观者的角度看只是巧合,而对心里本有疑惑的人来说,这更像种表白。 表露与天下人,剖白于京城,宁王一系,世外闲人,与尘间的熙攘都无干系。 但是这么一想,展见星又难免再度觉得自己疑心病太重,毕竟她两手空空,毫无证据,甚至跟宁王系都不熟,这么平白去推断人家有罪,不太说得过去。 朱成钧从她的表情看出她想什么了,忽然道:“我刚才说错了。” 展见星以为他有什么聪明过人的真知灼见要发表,连忙目视他,等他开口。 “我不该说你没良心,”朱成钧一本正经地道,“你像我,是件好事,你以后可以尽管多像一下我。” “……”展见星无语到匪夷所思地瞪他。 已经过去的话头,他津津有味地捡回来把她调戏一下,他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是吗? 好在朱成钧接下来的话表示还是可以的:“你想没想多不要紧,就算做也不是做给你看的,龙椅上的人怎么想,才重要。” 展见星一想:“也是。不管他了,我也管不着,做好我自己的事就是了。” ** 展见星的分内事正经做得不错。 这年头的小民所求不多,堂上的大老爷略微清些,堂下的皂隶不胡乱抓人,不编排名目乱收规费,就算是好年景了,百姓们就能自动把小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今年底就是个丰年,人人上街都是一张笑脸,大方地把年货一样样往家里搬,年底闭衙封印以后,展见星终于腾出空来,也陪着徐氏逛了趟街,路上有些百姓认得她,也不怕,都欢喜地上前行礼打招呼。 他们这个县尊年纪虽小,难得地懂得体下,现在王府开建了也没怎么影响到大家正常过日子,这就是件极不容易的事了。 走过一个卖手帕子珠串等小饰物的地摊时,也有人招呼展见星:“县尊也出来办年货了?” 展见星一看,有点惊讶“你们——?” 地摊后竟是冒氏和丁大嫂两个人。 “你不是走了吗?”她先问冒氏。 冒氏是有娘家的,娘家家境还不错,先前她丧子之后受了刺激,才一时冲动去出家,险被坑骗之后就冷静过来了,领了当时县衙发放的十贯钱后就决定回家去,她娘家在太原,路引还是展见星亲自替她办的。 冒氏笑了笑:“唉,不瞒县尊,我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又回去看了看,听邻居说李振把房子卖了,葬了婆婆和升儿,之后他自己跑了个不知所踪,我也不想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能让婆婆和升儿入土为安,算是还有点良心。我没了牵挂,本打算就走,又想该谢谢丁大嫂,便去同她辞行——” “谁知我一听,我也想走了。”丁大嫂接过了话头,爽朗笑道,“县尊照顾,问案时都没叫人见着我们,不过从前熟悉的人多少猜得出来,还有我家那个没脸没皮的死赌鬼,找着了我,居然还想叫我回去过,呸,我拿起扫帚就把他打跑了。还在这里总是啰嗦,我就想着,不如跟了冒家妹子走,走得远远的,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 冒氏又接话:“因为要等丁大嫂的头发再养长些,所以耽误了一阵子,天又冷了,我们就想,不如等到开春,那时再走,路上也不受罪。” 丁大嫂和冒氏不一样,她是真剃了头做了姑子的,四五个月过去,已经养了些头发出来,使块赭布包了头,不仔细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展见星听她们一替一个说话,面色在寒风里吹得发红,但眼神都闪着光,可见两个人能做个伴,比一个人胡思乱想自己的苦楚好多了。她十分欣慰,笑道:“这就好。” 丁大嫂想起来忙道:“对了,我还有一事要求县尊,冒家妹子有路引,我却还没这样东西,听人说出远门都需要的——” 展见星点点头:“你年后到县衙来,我会交待户房。” 丁大嫂和冒氏听了一起行礼,都感激不尽:“幸亏遇上了县尊这样的青天大老爷,不然,我们都不知葬身在哪里了。” 和两人告别后,展见星心情很好,她这个官虽然微小,还是能做一些事,有时上位者的一言,改变的也许就是百姓的一生。 又隔两天,年二十八了,被她打发去京里送节礼的一个衙役赶了回来。 衙役是和秋果一起去的,朱成钧也要送一份,两个人便一起去,也一起回来了,带回来了两封信。 朱成钧也在县衙里,他的王府还在建,他在这孤身一人,把年过到县衙里来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熏笼暖乎乎地燃着,展见星和朱成钧各坐一边,拆信。 片刻后,面面相觑。 信的内容大半都没什么要紧,楚祭酒只是表达了对收到千里之外的学生节礼的高兴,正事只顺带了一笔,就这一笔,让朱成钧一时都有点说不出话来。 ——江西抚州府内,可能又要多添一位郡王了。 好巧不巧,这位郡王,与朱成钧同出一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第 9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 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 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 变圆, 又变长, 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 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手中活计不停,口里忙道:“星儿,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白日念辛苦,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 一边笑道:“娘,我不困,这时候安静, 我背还更容易, 我现在心里默背着呢, 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 大张氏无子,活着时不讨婆婆喜欢,又被妯娌排挤欺负,在展家很受过些罪,展父对她心中有愧,后来人离了乡,每年四时八节还一直记得给她烧些香火纸钱,临终前并嘱咐展见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时候也顺便祭一祭大张氏。徐氏遵着亡夫遗言,来到大同后带着展见星去过张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张家人,让他们不用担心女儿在地底下会饿肚子的意思。 张家人见到他们,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来,本来心中有怨,但听见这个话,又回转来,觉得展父还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场,待徐氏和展见星倒是很好,留了他们吃饭。此后近两年间时有来往,听到展家族里又出了什么坏点子,张家人也愿意来给徐氏报个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第 9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 嘴角翘起来, 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 漾弯唇边眼角, 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 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 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 展见星一个女孩子, 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 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 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 万一坏了名声, 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 离她太遥远了。 “娘, 以后我想好了, ”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 展见星以为她要来买馒头,就道:“你来,我会跟娘讲多送你一个。” 钱童生虽不是个称职的先生,但这时的师道尊严不可轻忽,客气一些是应当的。 钱淑兰感觉展见星和她说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胧生出些小女儿心思,不曾全然开窍,听得展见星这样说,起码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满足了,再一想会见到“展哥哥”的母亲,又觉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第 9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默了下, 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楚翰林为了督促他, 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 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 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 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 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 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 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 手一伸就要往里抓,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 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 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 他拿油纸去包馒头, 展见星想抢回来, 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 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 “哎。”秋果答应一声,跑上前去动手。 徐氏受宠若惊,她想阻拦,但两手都是东西,腾不出空来,只能连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小哥儿,可麻烦你了。” 秋果笑嘻嘻地道:“婶子,没事,这点活计算什么,我站这里闲好一会功夫了,正想找点事做呢。” 于是徐氏感动了:她真是多虑了,贵人里也有好人啊。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看看你这衣裳,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第 10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我不委屈, 娘,我告诉你, 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 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 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 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 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 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 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 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 她现在年纪小, 还好含混, 最多过个两年, 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 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 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第 10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在几个人簇拥下走过来的罗知府发问。 展见星愣了愣, 她没想到罗知府竟会突然出现,忙从恭桶上跳下来,扑到栅栏前, 把冻红的手摊开伸出去:“府尊, 我娘病了, 她烧得厉害, 我想弄点雪给我娘降温, 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府尊,求您施恩, 请个大夫来给我娘看看吧。” 她隔着栅栏跪下去。 罗知府低头,看了看她手心里的一小捧晶莹洁白的雪, 赞许地道:“是个小孝子。”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 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 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 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 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 刚刚开蒙, 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 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 罗府尊笑着点了下头:“本官才接到朝廷谕旨,代王薨逝之案,与尔等无关,你母子二人,今日起无罪开释。” 也是巧了,徐氏病了的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他正好收到驿站流转来的公文,才兴起打算来看一看。不然,释放辖下两个庶民之事还不至于劳动他驾临牢狱,亲自告知。 展见星大喜,跪地磕了个头:“多谢府尊!” 然后忙跳起来,奔到角落里,先把手里已化了小半的雪敷到徐氏额头上,然后努力去扶起她。平日里坚持干活的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了,她虽有些吃劲,但撑着也能把徐氏架起来。 徐氏被雪一冰,打了个寒颤,神智回来了些:“……星儿?” “娘,我们没罪,我们回家了!” 徐氏迷迷糊糊地笑了:“真的吗?” “真的,娘,我们回家。” 展见星认真地答着,把徐氏往外搀,路过罗知府的时候,向他诚心诚意地又道了一遍谢。 罗知府微微一笑:“别耽搁了,快去寻大夫吧。” ** 要看大夫,得要钱。 出了牢狱大门,乱飞的雪花打在身上,虽然冰寒,但徐氏意识到真的出来了,精神反又振奋了两分,也不全用展见星搀扶了,自己努力支棱起发软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往家的方向赶。 熟悉的街道渐渐在望,展见星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她心里算得好好的,这条街上就有药堂,家去拿了钱,很快就可以给徐氏看病。 满心劫后余生的激动在看见家门的时候,散了个干净。 展家馒头铺门洞大敞,北风卷着雪花,肆无忌惮地灌进空荡荡的铺子里。 她们几天前被抓走得急,门板没来得及上齐,但地处府城,周围的邻居们又大多和气,就算治安离路不拾遗差些,也不至到只给她们留下一间空铺子的地步! 展见星站在几块横七竖八散落在地的门板前,只觉手足冰冷,周身战栗之意不下于那日忽然被扣上“毒死代王”那顶大帽子的时候。 遭贼了—— 偏偏在这时候! 展见星木木地转头看了一眼徐氏,忽然想倒下去算了。 太累了。 怎么会这么难。 可她知道她不能倒,她倒了,正病着的徐氏怎么办? 她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很快感觉到嘴里漫开了血腥味,她不知道咬破了何处—— “星哥儿,你们回来了?!” 惊喜的叫声从对面传来,小陈娘子探出身来,连连招着手:“快过来,到我们家来暖暖!” 展见星在这亲切的招呼声中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别慌,还有办法的,找到那个贼就好了。 她搀着一样被打击得不轻的徐氏过去,小陈娘子看出徐氏状态不对,跑出来帮忙,“哎呦”惊叫:“徐嫂子这是病了?对了,星哥儿,你们能回来,可是没事了?” 展见星一一地回答:“朝廷查明白了,我们没有罪。天下了雪,我娘在牢里病了。” “这就好,这就好!” 把火盆往外挪着的小陈掌柜也很高兴,扬声道,“来,让徐嫂子和星哥儿坐这里,烤烤火。” 展见星扶着徐氏安顿下来,谢了他们夫妻俩后,忙就问道:“陈大哥,陈大嫂,可知道是谁偷了我们家?我好报官,我娘病着,正等着钱治病,耽搁不起。” 小陈掌柜与小陈娘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说。 展见星扣紧的心弦倒松了点,她没想能这么顺利,原想着有一点线索就好了,忙追着又问一句。 小陈娘子叹了口气:“唉,星哥儿,我说了,你别着急生气。我们对门做着邻居,一向处得好,你们遭了横祸,别的我们帮不上,这铺子总是要帮着看守一下的。我们当时从衙门回来,原想着替你们把门板上好,只是没想到,你们展家族里的人来了——” 来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两兄弟,不知本来是来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遗孀幼子遭了难,片刻怔愣之后,却是立即两眼放光,他们原是套了驴车来的,把展家馒头铺本已上起的几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摇大摆进去,见什么搬什么,直往驴车上放。 邻居们看不过眼,有人上来阻止,展家大伯两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与你什么相干?” 邻居们再说,展家三叔的话说得更不好听:“我二嫂是个寡妇人家,应当谨守门户才对,你上来瓜瓜葛葛的,别是跟我二嫂有点什么吧?” 这盆污水扣下来,便是心中还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头了,徐氏一日没有另嫁,一日就还是展家的媳妇,膝下还带着展家的儿子过活,自家里的财物纠葛,外人确实不好多插手。 就这样,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两个把馒头铺搬了个空,连地窖里腌着过冬的大白菜都没放过,搬了几颗,架着满满当当的驴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阵寒一阵热,牙关打战,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还是气的:“这些、这些畜生——!” 陈家两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为何而来,她心里约莫有数,十有八/九是要像张氏说的那样来逼她改嫁,指不定还要把展见星抢走,逼她丢了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马。这么一想,徐氏几乎气晕过去。 “哎,徐嫂子,你缓口气,你病着呢,可生不得气。”小陈嫂子忙劝着,又推小陈掌柜,“别干站着了,去拿两串钱,把楚大夫请过来给徐嫂子瞧瞧。” 借钱的话本已滚在了展见星嘴边,只未来得及说出,她眼眶一红,要跪下给小陈娘子道谢。 小陈娘子一把把她拦着:“行了,我们门对门住了也快两年了,这点手还能不伸,干看着你娘烧坏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说,你家那些家什,回头再往族里要去,你们族老要是肯主持个公道,还是能要回来的。” 展见星咬了下唇,没着声。 她心里知道根本没这个可能,两年前徐氏还在热孝里就被逼嫁过一回,她们不是没有去求过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脱不管,又去求里老,当时倒是见到了里长,结果才知道,原来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长家的傻儿子,这儿子不但傻还半瘫,日夜睡卧在床,连口饭都要人喂食,徐氏为了展见星本就不愿改嫁,何况还是嫁给这样的人? 争执反抗之间,徐氏差点一头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长害怕背个逼死节妇的名声,才终于退让,徐氏才有机会避居到城里,靠着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攒买下了馒头铺这个容身之所,一切从头开始。 这些旧话暂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请了来,这个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给徐氏诊治过后,只收了药钱,没收出诊钱。 世道虽然严酷,小民处处碰壁,终究也有一点温暖可爱之处。 展见星因此振奋了一点起来,将徐氏在油铺里暂时安顿好后,她冒雪走到对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还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净。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驴车放不下没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墙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连墙皮都铲了一层走。 展见星没在前面停留——实在没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两间屋看上去变化倒不大,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惧怕有朝一日连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识地没添置太多东西——也没钱添,但虽然如此,仅有的两三样箱柜也都被打开了,翻得乱七八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第 10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九弟, ”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 “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 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阳落山才回来, 以你向来的懒怠, 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 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 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 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 读了半个月, 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 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 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 神色冷而清, 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 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 “咳,咳……” 展见星一时还爬不起来,她喉咙火辣辣地疼,捡回一条命以后,忍不住费劲地又呛咳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第 10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 炕, 木柜, 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 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 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 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 但语气没什么恶意, 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 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 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 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 没给秋果, 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 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第 10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 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 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 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 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 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 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 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 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 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 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 递完了排队等通知, 什么时候排到了, 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 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第 10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 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 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 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 可没有想闹这么大,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 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 “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 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 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 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 您点醒了大爷, 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 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第 10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自己带了一套文房器具,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 桌上摆的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许异也盯着看, 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 与你们使用, 盼你们好好读,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人,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 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 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 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 色泽明晰沉稳, 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 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 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 对先生不恭, 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第 10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站起来, 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 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 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 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 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体, 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 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 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 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 他写着写着就飘了, 出来的成果不像“写”, 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 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他这哈欠可能憋了有段时间,动静不算轻,屋里人都听见了。 楚翰林:“……” 朱成钶面露鄙夷,道:“九弟,你当着先生的面怎么这样无礼。” 朱成钧木着的一张脸仰起来,眼角一滴打哈欠打出来的泪,嘴边一块乌黑墨迹,紧挨着嘴唇,差一点点,就进嘴巴里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 费心总不叫人尊重,楚翰林原也有一点不悦,但这一看,却又不由忍笑,干咳了一声道:“九郎大约是头一次上学,不太习惯,去洗一洗罢。” 这算是一个小插曲,朱成钧若只闹这一个笑话也没什么,但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楚翰林无奈地发现:他这个学生可能是真的对读没有兴趣。 朱成钧看着老实,实则根本坐不住,在屋里呆超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神游。唯一的好处是他记性还不错,提问他昨日教的内容,总还能答得上来,但是一到习字课就现形,一笔字好似狗爬,可见根本不曾用心练习。 质上不来,楚翰林只好加量了,规定朱成钧每日回去以后,还要将当日教的内容抄写十遍——朱成钶和两伴读就只要写五遍。 连着抄了五六日,朱成钧交上来的功课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惰学愚笨的名声是已经传遍了满府,展见星从不随便往外乱走的人都听闻了。 许异有点发愁,背地里跟她合计道:“见星,我看九爷也确实没用心,他老这么糊弄下去,他是不怕,我害怕啊,万一先生不叫我来了怎么办?” 他和展见星并不是真的来读,只是蹭了这个导王孙向学的际遇,朱成钧总没长进,他本人无所谓,可许异这个伴读算是不称职了。 展见星安慰他:“这才几日,慢慢来,我瞧先生并不着急,不会撵我们的。” “是撵我,七爷早开了蒙,你不愁这事。不过,七爷那样,你也不容易,唉。”许异叹气道。 两个因缘际会进入王府的小伴读日子都不算好过,朱成钧不说了,朱成钶报复心极强,展见星作为庶民有幸选为他的伴读,却居然敢不听他的使唤,跟随他打压朱成钧,朱成钶因此对她展开了持续不断的找茬。 展见星替他磨墨,他嫌墨汁不匀称,展见星替他洗笔,他斥责她把笔毫洗劈了两根,一个砚台,展见星洗过三遍,他还嫌不洁净—— 展见星就去洗第四遍。她一字不曾抗议,也一字不曾服软。 受再多为难做再多琐事都不算什么,但她的背脊不会真的弯下去,她不会向朱成钶屈服,听他的使唤去指哪打哪。 她是伴读,不是代王府的奴才。 许异给她出主意:“见星,要么你悄悄跟先生说一说?” 朱成钶这些事大半是背着楚翰林干的,楚翰林大约心里有点数,但朱成钶当面既然若无其事,他便也不好轻易出言调停。 展见星摇摇头:“我不能给先生添麻烦,先生在这里也不容易。” “这也是。”许异抓了抓头,“二郡王和大爷总是变着法地往先生面前凑,先生应付他们就够为难的。” 两个伴读在王府里呆了有半月,虽然都秉持本心,不敢乱走乱打听,怎奈朱逊烁与朱成锠这对叔侄的争斗就是围绕着纪善所这片来的,便再埋头苦读,也总有话音往耳朵眼里钻。 譬如他们头一天来碰见那被撵丫头的事,很快就有风声起来,夸赞朱成锠守孝志诚,坚拒女色,但话传了没两日,风声一变,变成了朱成锠沽名钓誉,不惜污蔑无辜丫头。 对了,后面这话是跟朱成钶的内侍说的,也不知有意无意,音量根本没收敛,就在屋外和人这么闲聊,展见星和许异想听不见都难。 再隔一天,跟朱成钶来上学的就换了个人——据说原来那个好端端走路,忽然平地跌跤,把腿摔折了。 楚翰林对此不置一词,展见星与许异也不敢深想,只能听着又过几天,满府里换了新词,开始传起朱成钧的愚笨惫懒来。 这倒不假,朱成钧确实不受教,朱成锠那边大概一时还未想出破解反击之法,这话目前便还是传着,从大面上看,总是王府长房那边颜面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九爷不笨,先生教的他都记得,就是不用心,不想练字。”许异又转回了自己的烦恼上,“想个什么法子能让九爷的字好起来呢?” 他没想出来,朱成钧自己“想”到了。 ** 这一日,在连着上了半个月学后,学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休沐。 这得托朱成钶的福,楚翰林性格温和,从来不严厉训斥学生,但他下手教学不手软,压根没想过要给学生放假——主要是因为朱成钧,学成这个样,加练都来不及,还想放假? 但这天早上朱成钶没来,朱逊烁亲自来替儿子告了假,说朱成钶用功过度,弱疾犯了,得在家卧床休养一日。 是不是用功过度不知道,不过朱成钶确实有个弱疾,据说是心肺方面的毛病,平时无事,犯了就胸痛咳嗽,严重时气都倒不上来,没得根治,只能静养。 楚翰林自然允了,回过头来想想,似乎也该给学生松一松弦了,于是才宣布这一天大家都休息。 许异欢天喜地,展见星也很高兴,再想读的学生,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总是快乐的,两人收拾了东西,一溜烟出府回家了。 徐氏正在门前摆摊卖馒头,展见星放下袋跟她说了缘故,就捋起袖子站到旁边帮起忙来。 展见星去代王府后一直早出晚归,回家还有课业,与母亲相处的时候少了不少,见她回来,徐氏很是开心,推她进屋去休息,因展见星执意不肯,也就罢了,母女俩一个给客人装馒头,一个收钱,间或絮叨说几句话,气氛其乐融融。 馒头一个个减少,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展见星向徐氏道:“娘,你去忙别的,就剩这两笼了,我坐门口看着就行。” 徐氏想了一下,笑着同意了:“好,难得你今天午饭在家吃,娘去多买两样好菜。” 从罐子里数了三十余个铜钱,约莫估着够了,串好了放到袖里,徐氏便进屋去寻水洗一洗手。 她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前就来了不速之客。 是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夫妻,年纪总在四十上下,男人皮肤黧黑粗糙,手脚粗大,周身是劳作的痕迹,妇人则身形粗壮,相貌普通,独一双眼睛灵活,滴溜溜地转着,擦肩而过的行人们有穿戴好些的,她那眼神就要往人身上多溜两圈。 展见星无意一瞥,从熙攘人群中看见他们,立即微变了脸色。 这时候,这对夫妻已经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摊位前。 中年男人板着脸,冲展见星道:“你跟着你娘过,越过越不懂礼了,见着长辈还大模大样地坐着,都不晓得招呼一声?” 妇人没说话,因为她的目光已经从行人身上移到了笼屉上,快速地伸手一掀,抓出个白胖馒头来,狠狠一口,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展见星来不及阻止,也无法阻止,她慢慢站了起来,冷道:“大伯,大伯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第 10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但也有一些人家, 已经开始为生计忙活起来了。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 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 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又变长, 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 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 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 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手中活计不停,口里忙道:“星儿, 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白日念辛苦, 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 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 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 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一边笑道:“娘,我不困, 这时候安静, 我背还更容易, 我现在心里默背着呢,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 大张氏无子,活着时不讨婆婆喜欢,又被妯娌排挤欺负,在展家很受过些罪,展父对她心中有愧,后来人离了乡,每年四时八节还一直记得给她烧些香火纸钱,临终前并嘱咐展见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时候也顺便祭一祭大张氏。徐氏遵着亡夫遗言,来到大同后带着展见星去过张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张家人,让他们不用担心女儿在地底下会饿肚子的意思。 张家人见到他们,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来,本来心中有怨,但听见这个话,又回转来,觉得展父还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场,待徐氏和展见星倒是很好,留了他们吃饭。此后近两年间时有来往,听到展家族里又出了什么坏点子,张家人也愿意来给徐氏报个信。 “娘,不必和他们生气,我们横竖在城里,不回去就是了。”展见星绷着脸,说了一句。 展氏一族生活在大同县辖下杜庄乡的常胜堡村里,安葬展父那会儿,徐氏母子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很快因为跟展家大房三房的矛盾而住不下去,避居到了城里,不想,他们竟不死心,如今又逼了上来。 徐氏勉强笑了笑:“星儿,你说的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第 10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朱逊烁不干了,他十分恼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坏了良心的人, 见罗知府气势不同, 不像李知县那么含含糊糊的, 就老实又将实情说了一遍。 朱逊烁为此勃然过去威吓他,罗知府倒是心平气和, 道:“郡王不必着急, 此是大案, 楚某一人的诊断做不得准, 自然还该再行检验才是。” 罗知府随行带来了知府衙门的仵作。 仵作当堂进行验看, 他跪在代王尸身前,摸索了一阵代王的头脸, 朱逊烁的脸阴沉沉的,过了一阵, 忽然见到仵作扳开代王嘴巴, 把手伸进去—— 他逮住机会,忙怒喝道:“大胆, 你竟敢损毁亵渎我父王的遗体吗?!” 扑上去要撕打仵作, 仵作不敢还手,只是躲避着, 手却不曾从代王嘴里拿出来,朱逊烁更怒, 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来帮忙, 堂上一片乱象, 罗知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喝道:“肃静!” 乘着众人一愣的工夫,仵作两根手指勾着,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忙护着站起来,小跑到公案前,举着道:“府尊请看。” 罗知府凝神望去,却是一小块馒头。 就是这世间最寻常之物,带走了一位亲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丧长街。 仵作详加解释:“请府尊看代王爷喉间,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爷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说,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笔记下,以为填写尸格之凭证。 朱逊烁大怒:“胡说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声附和,下仆们尤其捧场,朱逊烁声势大壮,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罗知府,你当着这个官儿,可不能枉顾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当今皇上见了我父王,也得称呼一声叔叔——” “星儿!” 徐氏陡然一声惊呼,罗知府进来后,展见星暂时被放了开来,徐氏捧着他青紫渗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绞起来,回过罗知府的另一轮审问后,就忙把展见星紧紧揽在怀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连心,展见星痛得厉害,原也老实呆着没动,此刻听见朱逊烁狂妄的言辞,却突然挣脱了徐氏的怀抱,往公案前扑去。 众人注意力都在朱逊烁身上,连罗知府也眉头微皱,打算等朱逊烁的厥词放完以后,再行理论,不妨展见星抢到他面前,伸手从公案上拿了个什么,塞到嘴里,腮帮鼓起动了两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罗知府回过神来,又不禁失语:“你——” “小民无礼。”展见星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馒头有毒,毒死了代王爷,现在人人可见这块馒头正是从代王爷喉间取出来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当给代王爷偿命,绝无怨言。倘若无毒,小民安然无恙,则请府尊还小民母子一个清白。” ——他抢去吃下的,原来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块馒头。 说完话后,展见星直起身来,他的面色唇色都发白,额角渗着虚弱的细汗,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出。 满堂目光顷刻间从朱逊烁那边转移到了他身上,连代王府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也看了过来。 少年是先前抢馒头中的一员,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来到公堂后倒很安静,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发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又似冷漠,有种很难言说的意味。 现在他这种特的目光扫到了展见星身上,从展见星没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侧已经肿胀起来的手指,一掠而过。 罗知府也在看着展见星,他坐着,展见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视,他目中闪过一丝激赏,面上不动声色:“这法子不错。郡王爷,你我皆可为见证,且看馒头究竟是否有毒。” 朱逊烁有点目瞪口呆。 他全没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对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没多看过徐氏跟展见星两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极致后,不认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弹出这样的歪门心眼来! 这一招似无力的垂死挣扎,却又中了七寸——对方“以命相搏”了,还不足以自证清白吗? 世间公道两个字,虽然常常糊成一团,但再糊,毕竟还是存在的。 权贵威势纵然如山,压得垮脊梁,压不服人心。 罗知府微微一笑,对着朱逊烁气到黑漆漆的脸,甚有耐心地还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馒头铺位于街中,代王爷于此夺食馒头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时在一盏茶之内,倘若馒头有毒,毒发时间便也应在一盏茶之内,郡王稍安勿躁,与下官等一等便知结果了。” 这一等自然不会等出第二个结果来,馒头有毒没毒,本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罗知府当堂做出了徐氏母子无罪的判决。 展见星回到徐氏身边,徐氏搂着他喜极而泣,展见星心头悬着的一口气落下,眼眶也泛红,母子俩向公案叩头拜谢。 公堂外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爷”,激动喜乐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为代王府这头庞然恶兽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来,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们,罗知府能扛得住压力秉公执法,令他们也为自己觅得了一线光亮。 朱逊烁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见展见星搀扶起徐氏来要走,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将公堂大门把守起来,不许他们出去。 罗知府皱了眉,朱逊烁却也不怎么把他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罗的,你为了自己搏个清名,就乱判案子,照你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们这些草民说了没毒就没毒,那我代王府上下还都认为有毒呢!怎么,草民说的话算话,我们这些苦主的话反而不算?” 他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指着罗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朝廷,请朝廷做主,在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偿命!” 徐氏不料还有这个变故,腿一软,才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罗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这样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本官也是需将始末禀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坚持己见,那就请将供词签字画押,本官好一并上呈。” 罗知府先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记录下来了,不过代王府那边没有画押,现在这些都要作为证据往京城上报,那自然是要补上这一道手续的。 当下便有吏拿着供词过去,一个个对照着请代王府人确认画押,确认到最后,吏“咦”了一声,因为发现竟漏掉了一个。 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纪小,竟一直没人过问他,连罗知府也没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禀报了一下,罗知府点了下头,请那少年出来,补上口供。 少年没动,只是口气平淡乃至有点木呆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罗知府扬眉:“你怎会不知?你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又问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动了一下,转向了罗知府,他的眼神也有点木呆,好像在看罗知府,又好像没在看,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二叔说有毒,就是有毒罢。” 他没回答罗知府的第二个问题,但他能称朱逊烁为“二叔”,显见也是亲王后裔,当是代王的孙辈。 朱逊烁听他们对答,有点不耐烦,但又勉强满意:“听见了没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认为有毒,记清楚了!” 罗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嚣为意,眉头反而松开了——少年的答话看上去随意,甚至有点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事实上,这是出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至少说了个不知道,而不是斩钉截铁睁眼说瞎话的“有毒”。 吏很快把这句口供记录下来了,拿去让少年签字画押。 沾好墨的笔递到面前,少年却没接,道:“我不会写字。” 罗知府控制不住惊讶的眼神——看这少年身量,起码也十三四岁了,不说读多少,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可是亲王之孙! 他忍住了发问的欲望,让吏只让少年按了个手印,让后将供词拿回来,他亲自代为签上姓名。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少年终于回答了:“朱成钧。” 然后徐氏就催他们:“去吧,到里面屋里坐着,一会做起饭来,灶间油烟大,别熏坏了你们。” 展家馒头铺是前店后家的模式,外面临街这一大间不曾隔断,一应做馒头饭食都在这里,赶上雨天,便把馒头摊位收回铺里来卖,因人手少,不供应粥饭等更多附带品种,客人随买随走,倒也不怕灶支在这里熏着了人。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第 11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 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 那同咱们关系不大, 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房有个哥哥, 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 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 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 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 但他们不过是陪衬, 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 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 忙跑到角落里,抱来件皮氅——正是之前张冀送来的那件,要给朱成钧盖上,不过他这么一番动静出来,朱成钧眼睫一动,已经醒了。 他抬手将皮氅推开,声音微带睡意,道:“不用。” 秋果皱着脸:“爷既然倦了,为何还不回去。” 朱成钧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脖子连着腰背都发僵,他因此语调缓缓地,有一股懒意不去,道:“我从前午间都不困,那先生唠唠叨叨的,说了一上午,生把我念叨困了。” 秋果“哈”一声笑了,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瞄见了门口那边,顿时像被卡住了脖子,后半截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朱成钧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发生了何事,他并不慌,手还捏着后脖颈,以一个有点扭曲又不恭的姿势转过了头去。 门边,“唠唠叨叨”的楚翰林一脚进了门槛,另一脚仍在外,目光与他对上,表情一言难尽。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第 11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 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 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 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 娘同你赁屋住, 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 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 再来一次, 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 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 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 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 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 展见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代王出事那一日虽然情形混乱,但她出于一种无用的幼稚的记仇冲动,将代王府那些人的相貌都记下来了,她认得这个九郎朱成钧,清晰记得他还伸手抢过她家摊位上一个馒头。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也不对,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2.第 11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两日后, 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 却被拦在了外面, 衙门口的办告诉她, 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 要么由办代写。 当然, 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 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 又现去买了纸笔, 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 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 问了门子才知道, 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 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 要想告状, 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 好容易又挨了两日, 再去。 办虽然娇贵, 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您点醒了大爷,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3.第 11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许异也盯着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两个的目光, 笑道:“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来的, 与你们使用, 盼你们好好读, 陪伴督劝王孙向善。” 读人,没有不喜欢好文房的,两人听了都觉开心,便是展见星也暂抛了对代王府的恶感,一起拱手遥拜道:“多谢王妃娘娘。” 这个时候,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 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 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 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 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 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 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 对先生不恭, 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 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 先生勿怪, 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开课之前,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4.第 11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默了下, 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 楚翰林为了督促他, 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 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 “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 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 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 手一伸就要往里抓, 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 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 展见星想抢回来, 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 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5.第 11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 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 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 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 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只是叔伯辈, 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 有件事您别忘了, 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 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 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 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 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 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 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 展见星平了平气,道:“今天休沐,我记得先生没有布置课业。”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爷,叫别人代写这个,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楚翰林为了督促他,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6.第 11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 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 “爷,叫别人代写这个, 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 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 楚翰林为了督促他,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 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 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 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 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 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 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 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 手一伸就要往里抓, 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 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7.第 11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是罗知府让人送进来的。 徐氏十分感激, 忙把瓶子旋开,借着小窗仅余的一点昏暗光线替展见星涂抹,又道:“罗府尊真是个好人。” 展见星感受到胀痛火辣的手指被药膏安抚,清凉舒适了些, 低声认同:“他是个好官。” 药涂好了,晚饭也吃过了,小窗完全黑下来。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惧来,她忍着不说,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见星道:“星儿别怕,朝廷总有讲理的人, 像罗府尊那样的,会替我们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来什么,又懊悔道,“罗府尊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大老爷, 早知我应该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 免得跟娘一道在这受苦。” 展见星道:“没事,我陪着娘。” “你怎么好在这里——”徐氏欲言又止, 声音放低下去, 耳语一般,“你一个女孩儿家, 进了牢里, 将来别人知道, 只怕说亲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 展见星这个少年,实则是个女孩子。 这其中的缘故得从展父说起。 展父当日在家时,上有长兄顶门立户,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这个二儿子夹在当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挤,又因无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脚。 展父因此落下心结,他想不通一般的亲生儿女,何以自己这样不招待见,碍于孝字无法怨怼父母,但心中的结又总得寻个出处,最终他便将理由归结到无子头上,生了展见星后,他当时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极为疼宠这个好不容易来的女儿,一方面也有所遗憾,便索性将女儿充做了儿子养,打算等几时得了儿子,再给展见星恢复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边各个府州县到处跑——太/祖时路引制度极为森严,许多百姓终身不曾离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与皇太孙叔侄争位,把天下打得半烂,开朝时建立的那些制度废了不少,小生意人跑来跑去,一般便也没人有空去管。 如此换过好几个居住地,虽非刻意,但除展父与徐氏外,已无人知道展见星的真实性别。其后展父没能等到生出个儿子就病逝了,徐氏伤心了一场,倒想给女儿换回来,因要扶棺行远路,展见星扮作个小子更为方便,就暂没换,再后来,回到了展父故乡,展家那些贪婪的亲族连徐氏都不放过,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说出展见星实则是个女孩家? 就这样,阴错阳差拖延至今,展见星像模像样地仍旧做个小子,还如在南边时一般,找了个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对于母亲说的“说亲”一词,展见星毫不动容,她出了一会神,倒是低声道:“娘,我想读。”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着学堂?” 展见星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去学堂那种读。”她顿了一顿,“我想去考科举,要是有个功名,就不会这样容易被人欺负了。” 徐氏吃惊,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见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异想天开而已。 徐氏虽觉好笑,但笑过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见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打从展父去后,她们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逃离了贪婪亲族的纠缠,如今又一头撞进了蛮横的贵人手里。 噩运在头上织了一张,轻飘却绵密,怎么都逃不脱。 徐氏脸上短暂的笑意消失了,过了一会,她摸了摸展见星的头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说道:“别多想了,等过了这一劫,我们远远地避开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贵人,想来也犯不着总和我们这样的人计较。” 展见星听出母亲话里的无力,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个“嗯”字。 日子再差,命还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凑合铺好,招呼展见星睡下。 展见星听话过去挨着母亲躺好,但合眼没多久,又忍不住睁开了。 她睡不着。 不想吵到母亲,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一点,琢磨着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没错。 可是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好像,就熄灭不了了。 ** 数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从先帝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将都城从南迁到北之后,大同这座本来的边镇距离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递进了通政司里,流转之后,出现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来只归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讨论,但代王死成了一桩案子,大同知府还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长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对于代王府来说是塌了半边天,但对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来说,就四个字:死就死了。 说句更冷酷的话:死了还好呢。 这么个于国于民没有一点贡献,毕生以刷新恶棍下限为己任的人,实在很难激起大臣们的同情心。 非得要说有什么情绪,大臣们只是略觉开了眼界。 好赖总是一个王爷,怎么能死成这样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馒头噎死符合亲王的身份罢——顺带一提,代王长子就是这个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无度把自己搞死了,现在代王诸子孙中年纪最长的,正是在大同县衙大逞威风的朱逊烁。 登基才将三月的皇帝体丰,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御座上,满脸肉挤着,忧愁地叹了口气:“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们忙纷纷劝他节哀。 要说哀伤,皇帝也没多少,他虽然顾念亲戚情分,但要说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于,更多的是觉得颜面蛮无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来,代王飞快就给了他这么一耳光。 亲王之尊,领着儿子孙子抢庶民家的馒头,转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简直活的现世报。 这样也罢了,子孙不甘心,还要污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夹棍刑逼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脸丢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罗知府断案甚公,此案中的确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说道。 刑部周尚和都察院陈总宪也简单附和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辩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只补充了一句:“展家小儿当堂之举,已足可证自家清白,代王爷薨逝虽然令人惋惜,却也无可如何了。” 周尚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罗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点发疼——别人家的孩子便有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来岁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话,罗海成问他口供,居然只会说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点问题! 这么一窝亲戚,没一个给他长脸的,个顶个丢人。 皇帝想着,皱眉开口问:“这个朱成钧是怎么回事?罗海成的奏本上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现领着宗人令职位的是镇国公,他正在场,上前回话:“皇上,老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还未出生的时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导。” 病逝是好听的说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实际是马上风直接死在了宠妾的肚皮上,朱成钧因此变成了遗腹子。 因有这点特殊情由在,皇帝渐渐也想起这回事了,不过朱成钧在案件中牵涉不多,皇帝暂把他放去一边,与大臣们商议起代王案的处置来。 君臣的意见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说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无罪释放。 至于代王府,朱逊烁也写了一封上来哭诉,将自家的情状描述得可怜无比,好像偌大的亲王府倒要被两个庶民欺负死了,这劲使过头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觉得无语。 并且朱逊烁一通很卖力气的哭诉之后,末尾还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继承之事,欲语还休地,有那么点毛遂自荐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继位,不过,代王府的情况有点复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8.第 11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平了平气, 道:“今天休沐, 我记得先生没有布置课业。”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 “爷, 叫别人代写这个, 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 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 楚翰林为了督促他,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 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 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 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 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 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 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 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 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 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 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 手一伸就要往里抓,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9.第 11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但也有一些人家, 已经开始为生计忙活起来了。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 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 青衣妇人挥汗如雨, 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 变圆, 又变长, 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 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 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 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 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 手中活计不停, 口里忙道:“星儿, 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白日念辛苦,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 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 一边笑道:“娘,我不困, 这时候安静, 我背还更容易, 我现在心里默背着呢,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0.第 12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巴在监栏上求恳, 狱卒记挂着回去烤火吃肉,哪里理她,展见星见他真的无动于衷走开, 急了, 喊道:“我们是朝廷要犯,罗府尊都不敢叫我们出事,若在你手里病出好歹来,仔细罗府尊与你算账!” 狱卒心硬如铁,求恳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听了这威胁却不由迟疑了一下:毛小子说话硬撅撅的,倒不是全无道理, 这对人犯进来那天,罗府尊还特地送了伤药, 可见重视。这天落了雪, 不是好熬的,真病死了一个,他也难开交。 狱卒心中计量已毕, 转头呸了一声:“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给爷找事!” 到底不敢真不当回事, 一头骂着“晦气”一头去了。 展见星却不知他去向何方, 又叫了两声, 没人理她, 她没办法, 只得将就着拿破被把徐氏密密裹起, 又不停搓着徐氏手脚,努力多攒出丝热气来。 人力抗不过天,外面雪花渐密,牢里冰窖一般,展见星自己的手足也剩不下多少热乎气了,冻得发疼,徐氏情形更差,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展见星挨近,怕将病过给她,渐渐烧得脸面通红,神智昏沉,不知外界了—— “娘,娘?” 展见星慌了,打展父去后,她和母亲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越不好过,她秉性里的倔强越是被激出来,与母亲相依扶持,硬是将家计撑了起来,吃多少苦头她不怕,但倘若徐氏有事,那她的天就塌了。 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展见星用力拧了自己一把。 哭没用。 把自己疼得醒过神来后,她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最后仰头望向了墙壁上那个小窗——其实就是个洞。 展见星不知道别地的牢房什么样,但大同这里因是北地,为了保暖,普通民居一般都建得不甚高大,牢房也不例外,矮趴趴的一小间,小窗上也有两道栅栏,糊了层又破又脏的纸,另乱七八糟堵了个稻草垫子——大约是这间牢房的前任住户干的,窗纸早已不成形了,真正堵住大部分北风不往里面肆虐的,实际就是后塞上去编得乱七八糟漏风透光的草垫。 展见星屏住呼吸,把恭桶搬过来,站到上面,垫着脚去够那个草垫。 她刚把草垫挪开,抓到一小把飘在窗框间的雪在手里,一串脚步声过来了。 ** 这个时候,来自京城的使者也冒着雪抵达了大同代王府。 前来宣旨的不但有天使,还有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姓楚名修贤,在翰林院中任侍讲一职,本身的职责是为皇帝或太子讲论经史。 如今他与天使同行而来,身上受命了一项新职责:为代王孙朱成钧开蒙。此外代王府如有其他与朱成钧一般失学的王孙,也可一同前来习学。 以他这般的饱学翰林为孩童开蒙,打个比方:就是杀鸡用了牛刀。 由此可见郑贵妃揣摩得不错,皇帝嘴上埋怨,心里还是顾惜亲戚的。 不过朱逊烁不能这么想。 听完了天使宣读的旨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 这封谕旨里,别说他梦想的代王爵了,连他的封地都扣住了——朱逊烁此前有郡王爵而无封地,算来其实也只是个空头王爷,不但如此,代王府其他一大窝王子王孙所涉请爵封赏等暂时也都跟着泡汤,旨意明令他们老实给代王守孝,守孝期间若不老实,再干出欺民害民的事—— 不记当年耶? 当年,哪个当年,被直接削为庶民的当年,还是被圈禁的当年? 对着这句威胁随便一想,朱逊烁全身就凉透了。 代王府对着百姓凶狠无匹,但对上更有权势的天家,不是没有畏惧的,不能不怕呀,被收拾过两遍了,就是头猪也该长记性了。 朱逊烁因此心中愤怒不满,却不怎么敢表现出来,他眼珠子瞪着转了两圈,转到了跪在他旁边的少年身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伸脚就踹了他一下:“九郎,你背后干了什么?怎么皇上倒把你记挂上了?” 旨意里拢共说了两件事,一件训斥代王府要安分守己,一件就是给朱逊烁派了个翰林当先生。 朱逊烁好赖姓朱,再不学无术也知道楚翰林这个侍讲本来可以给谁讲课,皇帝把他骂了一通,这个他平常都不太记得的侄儿却捞到了好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狐疑不悦,看朱成钧哪哪都不顺眼,被一同叫来接旨的朱成钧脸色却也不佳,他本来跪着,被踹得歪倒在地上,嘴角下撇,一副甚不乐意的样子。 “二叔,我怎么知道。” 他言辞也不驯服,朱逊烁要发怒:“你——” 话出口,又反应了过来,他知道楚翰林代表了什么,这养得跟个深闺千金似的小侄儿哪里知道?毛头小子本来天天自管玩耍,这下好了,皇帝多事给他派了个先生来,压着他读认字,他要高兴才是反常了。 朱逊烁心中的淡淡疑虑消去了,天使将他抬脚就踹朱成钧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催他:“郡王,您该接旨了。” 朱逊烁满心不想接,又没真不接的胆子,没奈何,站起垮着脸把明黄卷轴接了。 然后别说懒得再想朱成钧的事了,天使他都憋着气不想理,转身就扬长而去。 前来宣旨的天使是宗人府中一名官员,常年与这些王孙打交道,吃惯了王孙们的脾气,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只向楚翰林道:“侍讲,本官的差事了了,这便回京缴旨,就此与侍讲别过了。” 楚翰林拱手点头。 宗人府官员走之后,楚翰林转身再一看,发现朱成钧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偌大的前庭,覆满白雪,只剩了他一个人。 角落里三两个下人看好戏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本该朝着帝师之路攀爬的楚翰林:“……” 无奈摇头苦笑一声。 ** 朱成钧走在回去正堂的路上。 一个瘦弱的小内侍缩脖拱肩地跟着他,往后望一望,见离前庭已远了,周围也没什么旁人,才忙伸手拍着朱成钧身上被踹出来的那个鞋印,又心疼地开口哈出一团白气:“九爷,二郡王踹着您哪了?可疼吗?” 朱成钧甩手走着,摇头:“不疼,我躲开了。” “二郡王真是,自己心里气不顺,发到爷身上来,这也算是做叔叔的。”小内侍没那么平静,很有几分主忧仆辱的模样,气鼓鼓地抱怨,“还不如皇上待爷好。皇上真是个仁德的皇上,面都没见过爷一回,倒记挂着爷,特地从京里派了先生来。” 朱成钧垂着眼睫,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的讥诮之意让小内侍茫然地住了嘴:“——爷,我说错什么了?” 朱成钧笑着道:“当然错了。” 哪里真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 这份所谓记挂,分明是他拐弯抹角哭来的。 当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隔着好几百里,他哭出两缸泪来,皇帝也见不着,唯有把事实借势摊出去,落到所有人眼里,皇帝如果还要点面子,那就不会对他这个快被圈傻的堂侄儿视若无睹,总得发点慈心。 这一招是他跟朱逊烁现学现卖来的,他那天在堂上听到朱逊烁不依不饶说要上向朝廷“申冤”时,就明白了这个二叔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逊烁失败了,他成功了。 小内侍不知他想什么,等了一会,不见他解释,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追问,自己又高兴起来:“不管怎么说,以后就好了,看在皇上派来的先生份上,别人再欺负爷也要有些顾忌了。对了,咱们把先生撂在那不好吧?先生头回来府里,不认得路,天还下着雪呢。” 朱成钧轻飘飘地道:“那又怎么样。” 小内侍担忧:“我怕先生对爷有意见。” “不用你操心。” 朱成钧脚下不停,眼看着正堂,也就是为代王丧事匆忙布置起来的灵堂出现在了前方,才道,“我们又干不了什么。二叔这会儿念想落空,正在气头上。等他把火气发完了,就该换张脸了。” 小内侍愣了愣:恍然道:“爷说得对,二郡王还惦记着王爵呢,那他怎么敢得罪皇上派来的楚先生。对了爷,我刚才躲在一边,听那圣旨半懂不懂的,好像还要在本地召几个品行优秀的少年给爷当伴读,也不知我听没听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1.第 12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感受到胀痛火辣的手指被药膏安抚, 清凉舒适了些,低声认同:“他是个好官。” 药涂好了, 晚饭也吃过了,小窗完全黑下来。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惧来,她忍着不说, 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见星道:“星儿别怕, 朝廷总有讲理的人,像罗府尊那样的,会替我们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来什么, 又懊悔道, “罗府尊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大老爷, 早知我应该求一求他, 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这受苦。” 展见星道:“没事, 我陪着娘。” “你怎么好在这里——”徐氏欲言又止,声音放低下去, 耳语一般,“你一个女孩儿家, 进了牢里,将来别人知道, 只怕说亲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 展见星这个少年, 实则是个女孩子。 这其中的缘故得从展父说起。 展父当日在家时, 上有长兄顶门立户, 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这个二儿子夹在当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挤,又因无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脚。 展父因此落下心结,他想不通一般的亲生儿女,何以自己这样不招待见,碍于孝字无法怨怼父母,但心中的结又总得寻个出处,最终他便将理由归结到无子头上,生了展见星后,他当时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极为疼宠这个好不容易来的女儿,一方面也有所遗憾,便索性将女儿充做了儿子养,打算等几时得了儿子,再给展见星恢复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边各个府州县到处跑——太/祖时路引制度极为森严,许多百姓终身不曾离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与皇太孙叔侄争位,把天下打得半烂,开朝时建立的那些制度废了不少,小生意人跑来跑去,一般便也没人有空去管。 如此换过好几个居住地,虽非刻意,但除展父与徐氏外,已无人知道展见星的真实性别。其后展父没能等到生出个儿子就病逝了,徐氏伤心了一场,倒想给女儿换回来,因要扶棺行远路,展见星扮作个小子更为方便,就暂没换,再后来,回到了展父故乡,展家那些贪婪的亲族连徐氏都不放过,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说出展见星实则是个女孩家? 就这样,阴错阳差拖延至今,展见星像模像样地仍旧做个小子,还如在南边时一般,找了个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对于母亲说的“说亲”一词,展见星毫不动容,她出了一会神,倒是低声道:“娘,我想读。”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着学堂?” 展见星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去学堂那种读。”她顿了一顿,“我想去考科举,要是有个功名,就不会这样容易被人欺负了。” 徐氏吃惊,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见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异想天开而已。 徐氏虽觉好笑,但笑过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见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打从展父去后,她们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逃离了贪婪亲族的纠缠,如今又一头撞进了蛮横的贵人手里。 噩运在头上织了一张,轻飘却绵密,怎么都逃不脱。 徐氏脸上短暂的笑意消失了,过了一会,她摸了摸展见星的头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说道:“别多想了,等过了这一劫,我们远远地避开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贵人,想来也犯不着总和我们这样的人计较。” 展见星听出母亲话里的无力,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个“嗯”字。 日子再差,命还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凑合铺好,招呼展见星睡下。 展见星听话过去挨着母亲躺好,但合眼没多久,又忍不住睁开了。 她睡不着。 不想吵到母亲,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一点,琢磨着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没错。 可是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好像,就熄灭不了了。 ** 数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从先帝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将都城从南迁到北之后,大同这座本来的边镇距离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递进了通政司里,流转之后,出现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来只归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讨论,但代王死成了一桩案子,大同知府还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长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对于代王府来说是塌了半边天,但对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来说,就四个字:死就死了。 说句更冷酷的话:死了还好呢。 这么个于国于民没有一点贡献,毕生以刷新恶棍下限为己任的人,实在很难激起大臣们的同情心。 非得要说有什么情绪,大臣们只是略觉开了眼界。 好赖总是一个王爷,怎么能死成这样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馒头噎死符合亲王的身份罢——顺带一提,代王长子就是这个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无度把自己搞死了,现在代王诸子孙中年纪最长的,正是在大同县衙大逞威风的朱逊烁。 登基才将三月的皇帝体丰,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御座上,满脸肉挤着,忧愁地叹了口气:“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们忙纷纷劝他节哀。 要说哀伤,皇帝也没多少,他虽然顾念亲戚情分,但要说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于,更多的是觉得颜面蛮无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来,代王飞快就给了他这么一耳光。 亲王之尊,领着儿子孙子抢庶民家的馒头,转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简直活的现世报。 这样也罢了,子孙不甘心,还要污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夹棍刑逼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脸丢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罗知府断案甚公,此案中的确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说道。 刑部周尚和都察院陈总宪也简单附和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辩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只补充了一句:“展家小儿当堂之举,已足可证自家清白,代王爷薨逝虽然令人惋惜,却也无可如何了。” 周尚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罗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点发疼——别人家的孩子便有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来岁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话,罗海成问他口供,居然只会说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点问题! 这么一窝亲戚,没一个给他长脸的,个顶个丢人。 皇帝想着,皱眉开口问:“这个朱成钧是怎么回事?罗海成的奏本上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现领着宗人令职位的是镇国公,他正在场,上前回话:“皇上,老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还未出生的时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导。” 病逝是好听的说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实际是马上风直接死在了宠妾的肚皮上,朱成钧因此变成了遗腹子。 因有这点特殊情由在,皇帝渐渐也想起这回事了,不过朱成钧在案件中牵涉不多,皇帝暂把他放去一边,与大臣们商议起代王案的处置来。 君臣的意见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说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无罪释放。 至于代王府,朱逊烁也写了一封上来哭诉,将自家的情状描述得可怜无比,好像偌大的亲王府倒要被两个庶民欺负死了,这劲使过头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觉得无语。 并且朱逊烁一通很卖力气的哭诉之后,末尾还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继承之事,欲语还休地,有那么点毛遂自荐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继位,不过,代王府的情况有点复杂。 当年先代王长子兼世子病逝,正好是在代王被废为庶人的期间,代王自己的王爵都没了,又哪还来什么世子,其后先帝登基,将王爵还给了代王,但随之代王犯过,全家都被圈禁起来,对于代王要求请立新世子的上,先帝根本懒得理睬,代王府的世子之位,因此一直悬到了如今。 既没世子,朱逊烁作为次子,就有志争取那么一下。虽然他身上已经有了郡王爵,不过郡王与亲王如何好比,封地岁禄护卫统统差一截,将来子孙除长子外,余子又要降一等袭爵,他在大同那样咆哮,其实并非是真的愚蠢狠毒到那个地步,背后蕴含的,乃是想以父亲之横死来勾得皇帝动念亲情,最终以搏代王爵之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2.第 12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蜡烛燃起, 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 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 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 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 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 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 手中活计不停, 口里忙道:“星儿,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白日念辛苦,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 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 一边笑道:“娘, 我不困,这时候安静, 我背还更容易, 我现在心里默背着呢, 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3.第 12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九弟, ”他毫不掩饰地讥笑起来, “你在说笑话吧?不过一天没见, 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还有,我可是听人说了, 你昨天一天都没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 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以你向来的懒怠, 难道回去还会挑灯夜战不成?” “展见星。”楚翰林没管他们兄弟间的口舌, 只是声音放沉下来,点了第二个名。 展见星早已有心理准备,站起来, 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这几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 话语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称,显见已经动怒。 展见星沉默片刻, 低了头:“学生无话可说, 但凭先生责罚。” 朱成钶愕然转头:“是你代的笔?” 他目无下尘, 读了半个月, 也不知道展见星的笔迹是怎样的,只是看出来纸上那一笔工整字体绝不可能出自朱成钶之手, 才出言嘲笑了。 展见星嘴唇抿着, 神色冷而清, 并不回答。 朱成钶面色抽搐——他的伴读跟朱成钧裹一起去了, 他应该生气,但两人捣鬼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被楚翰林当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坏事,他这心情一喜一怒,一时就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从展见星面上移到自己手边的字纸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没有再训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虚作假,本官便罚你们将这纸上的内容各自重新加罚十遍,不写完不许回家休息,可听见了?” 展见星松了口气,这结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钧:“哦。” 他一张脸又是呆板状,谁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钶很是不足,这就完了?居然没有狠狠训斥他们。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到午间休息时,站起来哼笑一声,领着内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钧转过头来,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见星毫不怯让,与他对视:“九爷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么结果来就不一定了。总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给他了。 朱成钧日常虽有些古怪,好歹没有像朱成钶一样表现出主动寻衅的一面,许异在一旁便也有勇气相劝:“九爷,这个不好怪见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来就有些差别。” 差别大了,展见星的字是他们几人中最好的。 朱成钧不理他,盯着展见星:“那你不会仿写吗?” 展见星道:“先生没教过,不会。”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绝,九爷再三相逼,我以为九爷必定考虑过。” 朱成钧不管她的辩解,自顾下了结论:“你就是故意的。” 展见星便不说话了,她不长于狡辩,事实明摆着,多说也无用。 朱成钧眯着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转悠着什么主意,秋果这时候气喘吁吁地提着个食盒进来了:“爷,吃饭啦。” 朱成钧才转了回去,展见星和许异的饭食也被下人送来,这争论暂时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饭毕,朱成钧大概是昨天疯跑多了,疲累未消,顾不上再找展见星算账,趴桌上又睡去了。 许异听到他的呼吸渐沉,凑过来小声道:“见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钧的伴读,照理要找麻烦也是找他的才对。 展见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她一开始也疑惑,后来想了想才明白。 许异恍然:“原来这样。见星,你今天直接来告诉先生就好了,现在这样,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嘛。” 展见星心情不坏,微翘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罚,九爷如何善罢甘休。” 许异张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见星“嗯”了一声,低头磨起墨来。 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她想不出来,也不会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墙,以直道破局。 朱成钧这个午觉睡得结实,直到下午楚翰林进来,他还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样子还没怎么醒神。 楚翰林无奈摇头,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罚也罚下去了,还这个样,总不能揍他一顿。 展见星与朱成钧的罚写是不能占用正常习字课的,等到一天的讲学都结束之后,两人才被留在这里,饿着肚子抄写。 朱成钶幸灾乐祸地去了,许异想留下来陪着,尽一尽伴读的本分,却被楚翰林撵走:“与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读左右不了王孙的行为,并不实行连坐制,许异在这与众不同的宽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日头渐渐西斜,楚翰林没看守他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内只剩下了朱成钧和展见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头看看天色,回来把屋里的灯点起来,然后到朱成钧身边道:“爷,你在这里用功着,我去找点糕饼来,我肚里都叫了,爷肯定也饿了。” 朱成钧没抬头,低垂的脸板得没有一丝表情,侧脸轮廓似玉雕成,疏离而缺乏生气,唯有用力抓在笔杆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钧的另一个内侍张冀来了,站在门槛外道:“九爷,大爷找你,叫你现在就过去。” 朱成钧写字的动作顿了下,丢下笔,没说话,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理会展见星,安静的屋内,她一个人奋笔疾,少了干扰,她写得更快了些。十遍还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搁太晚了,徐氏在家担心。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心无旁骛之际,先前来过一趟的张冀又来了,这一回是找她。 “展伴读,大爷找你问话。” 展见星惊讶转头:“找我问什么?” “先跟我走吧。”张冀催促,“大爷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诉你。” 展见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笔,拿过镇纸将已经写好的字纸压好,站起跟他出了门。 她此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出了纪善所后,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变得更为陌生,庞然的建筑隐在夜色里,她谨慎地跟紧了张冀,一边问他朱成锠相召所为何事。 张冀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口里道:“不是什么大事。七爷多嘴,叫人将九爷找人代笔课业的事四处宣扬,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生了气,将九爷叫回去教训,问出来代笔的是你,又叫传你。” 展见星心下沉了沉,低声道:“嗯。” 张冀大约猜出来她的忐忑,补充道:“大爷骂一顿九爷罢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到大爷跟前,大爷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再诚恳认个错,说下次不会再这么帮九爷了,这事就差不多过去了。” 展见星不意他能说这么多,感激道:“多谢您指点。” “不用客气,主子气不顺,我们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不是。” 张冀的声音听上去很和气,他手里的灯笼晕开昏黄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渐行渐黯,越来越小,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便好似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倏忽一闪,灭了。 展见星一惊,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处,天际一弯细细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够光亮,前方的张冀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哎呀,”张冀的惊呼声还是清晰的,“采买上越来越不经心了,这样的灯笼也敢送进来。展伴读,你能看清路吗?可别跟丢了。” 展见星道:“不会。”周围暗归暗,她不需细看张冀,只是跟着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见星心里生出一点异的感觉,这里是大同的第一门第代王府,晚间道上也这么黑吗?还是这条路特别偏僻一点?她好像也有一阵子没遇到路过的下人了,难道他们也和主子一样,这时候就能歇下? “展伴读,到了,你看,就是那里。” 张冀停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展见星满腔胡乱思绪退去,下意识顺着看过去—— “呃!” 脖间忽然一股大力传来,展见星的呼吸被阻断,眼前瞬间由昏暗变为纯粹的黑,她双手努力地挣扎,感觉自己抓中了张冀的手背,然而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她完全不能撼动他,只能拼命而徒劳地感觉到窒息和剧痛,脑子里憋得像要炸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展见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没有,她感觉不到,也无暇去想,满心满意只剩下了强烈的不甘与恐惧。 她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么办,她娘怎么办啊——! 娘…… 咚! 一声闷响。 脖间的桎梏撤去,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展见星跌坐在地,张大了嘴疯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声,却是栽倒在一侧的张冀有动弹的迹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后脑勺又给了他一下,干脆利索,这下张冀脑袋一歪,终于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晕。 “咳,咳……” 展见星一时还爬不起来,她喉咙火辣辣地疼,捡回一条命以后,忍不住费劲地又呛咳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缓过劲来,捂着脖子,仰起头来看着。 面前站着个高瘦的人影,右手一根木棍拄在地上。 “……九爷?”她眯了眯眼,感觉眼前仍有些发花,迟疑地问:“是你救了我?” 人影未答,但出口的声音分明有着朱成钧那独特的漠然:“没死就走吧。” 展见星脑子里晕晕的,又问他:“张冀为什么要杀我?他说是大爷叫我——咳。” 朱成钧道:“对了,我没救你。” 两个人各说各的,展见星又咳嗽了一声,头疼地改从捂脖子变成了捂脑袋,她眼神黯淡而有些涣散,茫然地向上望着:“你说什么?” 浅清的月光洒下来,朱成钧看不分明展见星的五官,但能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种因受伤而显露出的罕有的柔弱气息,他心念一动,拿木棍去戳了她的小腿一下,道:“不许告诉别人我救了你,也不许告诉别人见过我,这里的事都与我无关,听见没有?” 展见星迟钝着:“嗯?” 她要问“为什么”,还未出口,朱成钧又戳了她一下:“怎么这样笨?你照做就是了。” 他微微俯低了身,从展见星的角度,似乎见他勾起了嘴角,又似乎没有,只听见他道:“一顿饭换一条命,总是你赚了。” “回家卖你的馒头去吧。不想死,就别再来了。” 初冬,寅末时分。 天色黑漆漆的,街道上静寂无人,这个时辰,大部分人家都还沉睡在香甜的梦乡里。 但也有一些人家,已经开始为生计忙活起来了。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4.第 12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罗知府摆手令她起来, 探究地望向她:“——你家中出了何事?” 伴读之职,不论谁来应征,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 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 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 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 但不等流过面颊, 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 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 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 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 躬身道:“一来,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天色黑漆漆的,街道上静寂无人,这个时辰,大部分人家都还沉睡在香甜的梦乡里。 但也有一些人家,已经开始为生计忙活起来了。 蜡烛燃起,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5.第 12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为了方便做生意, 展家馒头铺的馒头在铺子里蒸制, 但卖的时候会把摊位摆到门前来,徐氏反应慢了一点, 加上要收拾的零碎东西又多,等到那一波人潮过来的时候,就没来得及收拾干净, 门板也没上齐。 那波人很显眼, 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清场了一样,还来不及跑掉的行人拼命往路边躲,似乎连一根头发丝都怕与他们沾着。 要说行在路当中的这十来个人,看上去也没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还有少, 里面又分了点阶层, 最前列最当中的四五个人穿着要更为鲜亮一点,为首的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浓眉大眼,不过眼下有些青黑, 眼神也有点颓然,他晃着膀子,步子迈得很大, 几步迈到了展家馒头铺这里, 见到竹匾里还有几个没收拾回去的馒头, 抬手就抓了一个。 他身后的三四个人嘻嘻笑着,有样学样,挨个也去抓了个馒头,抓完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拦,展见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论,徐氏忙把他抓住:“星儿,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从这出行的气派看,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们这两个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帮子? 展见星被母亲抓着不好动弹,恼怒地握紧了拳头。那些馒头好多是他一个一个辛苦捏出来的,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简直与抢匪无异!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个若有所觉,斜过一点身子扭头看了回来。 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少年,与展见星差不多大的样子,他目光跟展见星对上,没有一点当街抢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浓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这一笑却是邪气毕露,又似带了些挑衅,气得展见星瞪着他,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抢馒头的几人组合有点特,像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后面跟的则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见星有此语。 “嘘!”徐氏怕那些人听见,回来找麻烦,唬得忙把展见星嘴巴捂住。 好在还算太平,没有人折返回来,只是这些人一点不知道爱惜粮食,其中有两人大约觉得馒头难吃,咬了一口,就随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着好好的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的,心疼地抽了口气,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揽着展见星缩在铺子边上,眼见他们渐渐走远,才松下心弦来。 对面的小陈娘子也悄悄探出头来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远了,才敢出来,小跑着到馒头铺前,对着徐氏道:“徐嫂子,算你运气好了,你可知道这些人是谁?” 徐氏茫然摇头:“先前好像听见人叫嚷,说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镇守在我们大同城的代王。”小陈娘子纠正。 这一说,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爷打下了江山,分封诸子,几大边关重镇里都分了儿子镇守,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这里,就是代王。只是这代王府却与别处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气十分暴躁,为此曾犯过被削过一回王爵,后来先帝登位,才把王爵还给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气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起来,当街抢个馒头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这位王爷还有一个吓人的爱好,带着子孙横行街市,袖里藏锤,看见哪个路人不顺眼,就照脑袋给他一下——小陈娘子说徐氏运气好,就是为此,被抢几个馒头比起被敲破脑袋乃至丢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这样的行径,直是拿百姓当畜生取乐,本地官员参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飞去,这回连赐还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脸再贬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软弱性子,发起恼来更狠,直接下诏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这一圈就是八年。 大同百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随着时日推转,一年年过去,代王府始终高墙矗立,朱门紧闭,百姓们渐渐忘了头顶上还压了这么尊恶佛,到徐氏来此落脚时,日常还会提起代王的人已经很少了。 如今听说竟是他,徐氏害怕里又生出纳闷来,道:“陈家娘子,不是说代王在先帝爷手里被圈了吗?怎么还能出现在大街上?” 这个问题小陈娘子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人能。 三五个身着青衣的衙门皂隶从门前匆匆跑过,小陈娘子是本地人,正好认得其中一个,就拉住了问道:“龚大哥,你可知道代王爷一家怎么出来了?我们才见他从这里路过,都吓了一跳。” 姓龚的皂隶停住脚步,扭头忙先反问道:“代王爷才从这里过去?可有惹出什么乱子没有?” 小陈娘子道:“抢了徐嫂子家几个馒头,别的倒没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陈娘子道:“哪里好,你看看,一条街的人都吓得人仰马翻!” 又追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龚皂隶叹了口气:“八月里先帝爷不是薨了吗?新皇爷登了基,大赦天下,赦到最后,想起还有这么位叔叔来,就下了谕旨,解了代王府的圈禁,也就是昨天的事,今天就——唉!” 他一包苦水的模样,小陈娘子听了,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 这位代王别的本事不见得怎样,可是真能活,数到如今,已是历经四朝了,熬死了父亲,熬死了侄儿——太/祖驾崩以后,本来先传位了皇太孙,先帝厉害,起兵从侄儿皇太孙手里夺过了皇位,从辈分论,代王与先帝倒是平辈的,因此代王又熬死了兄弟,直到如今又一个侄儿继了位,把他放了出来。 这一出,好似恶狼出柙,从代王昨日解禁,今天就招摇过市来看,怎么也不像悔改了的模样。 “这可怎么好,好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点的日子。”旁边的邻居们伸长耳朵听着,慢慢聚拢来,听见是如此,脸上也都泛起愁来。有些曾亲身遭过代王府荼毒的,更直接露出了惊恐之色。 另一个皂隶插嘴:“别埋怨了,我们才倒霉呢,你们惹不起,好歹躲得起,听说代王爷在街面上出现,县尊老大人匆匆把我们派出来,叫我们看着点代王爷,好歹别一出门就惹出大乱子——这不是开玩笑嘛,代王爷不来敲我们的脑袋就算不错了,谁敢去管他!” 龚皂隶摇头,重重叹气:“好了,别说了,说也没用,谁叫我们吃这碗饭呢?走吧。” 几个皂隶互相拖拉着走了,背影都一副垂头丧气的衰相,要说他们平日在街市上也算可以横行一二,可是碰见代王这样的大祸害,几个皂隶便只如蚂蚁一般,不够他一捏的。 大同县令给他们下的命令是“看着”代王,不过他们也不傻,听说代王才从这里路过不久,就不着急了,都把步子放慢,免得真追到了代王就不妙了。 但世事难料,皂隶们步子放得再慢,仍是跟代王一家遭遇上了——因为他们居然掉头杀了回来! 皂隶们一下吓得腿软,差点扭头就跑,慌张里又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代王那一家子,看上去也挺乱的? 而且中间还少了个最关键的人物,代王本尊。 代王家人也看见皂隶们了,领头的鲜衣男子脚步一刹,拎过未及闪避的龚皂隶来,伸手用力一指:“快把这两个乱匪抓了!他们胆大包天,害死了我父王!” 龚皂隶衣襟冷不防一紧,吓得五官都歪斜了,再一听他的话,脑中更是嗡地一震,只能全凭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是徐氏和展见星。 徐氏也傻掉了:“我,我,民妇——” 天降一口重锅,她唬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小民家中只有小民和母亲二人,在这条街上卖着馒头,做一点糊口的小生意,断不敢行那般大逆不道之事。”展见星忍怒站出来,拱手说道。 他不知道代王府的人又犯了什么病,但这种天大罪名扣下来,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认的。 徐氏回过点神,连忙跟着点头:“对啊,大人,老爷们,民妇、民妇这样的小民,怎么可能敢害王爷这样尊贵的人呢!” 皂隶们也觉得代王府人有点神经,徐氏携子到亡夫家乡这里定居,是去衙门上过档的,来历人口清清楚楚,他家男人还死了,就剩下这么贫弱的两口人,就算和代王结过仇,想害,那也没本事害啊。 鲜衣男子音量不减,大声喝道:“就是你家做的馒头毒死了我父王,我父王走出去没多久就倒在了半道上,你还敢狡辩!” 毒毒毒——死?! 一条街的人都惊恐得停滞住了。 他们进的是府衙大牢,罗知府大约是知晓自己下属李知县那点骨气当不得代王府的压力,怕关押期间出意外,故此考虑周全地把人犯带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6.第 12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她说着话, 手也过来了, 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 要摸展见星, 嘴里不停,“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 从屋里出来, 一眼看见, 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 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 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 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 怨我没看清, 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 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 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 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们少做一日,下顿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大嫂体谅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徐氏也不软弱,就道,“再说,我们回去,又费米粮,又要劳动大嫂做活,我心里怪过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别哄我,你都有本事牵挂上府尊大老爷了,还说什么日子艰难的话?”田氏啧声,“看看星哥儿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里还像个乡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儿拢共也就这一两身能见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时忙,不怎么收拾大郎罢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懒,不过她并没这个自觉,听了还得意道:“那也是。”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紧着就道,“弟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府尊大老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肯替你包揽事情?年前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皮厚肉粗还罢了,爹娘年纪大了,险些吓出好歹来。” 不等徐氏说话,她话锋又一转,“那总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趟来,也不是要同你计较,不过其中的缘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从前爹娘可怜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闹死闹活地不去,口口声声要守着,如今你可还是展家的儿媳妇,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大嫂,你胡说什么?”徐氏又羞又气,“我岂是那样的人,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她只以为展大伯两口子是惦记着被拉回来的家什,隔了两个月,见风头过去,不甘心才又来了,不想他们居然生出这样龌龊的猜想! 田氏不罢休,逼问道:“那府尊大老爷凭什么替你出这个头?” “凭我。” 展见星挣开徐氏的手站了出来,冷冷地道。 田氏一时怔住:“什么?” “是我去求的罗府尊。” 田氏哪里相信,拍着大腿夸张地笑出来:“星哥儿,你可真能张口唬人,你才多大,府尊大老爷吃饱了撑得慌来搭理你一个毛头小子?” 展大伯原来自恃长房大家长身份,田氏徐氏两个妇人斗口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这时出面训斥道:“星哥儿,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对着长辈都敢满口扯谎,你娘俩性情孤拐,从前非要搬城里住,家里也依着你们了,现在看却不成,你再跟着你娘还不知学出什么坏来。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过来,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见星。 徐氏惊得厉声道:“别碰她!” 她要扑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见星脚下未动,将母亲拦在身后,只眉头皱了一皱——展大伯常年做庄稼活的人,力气甚大,这一下抓在她的肩头,她骨头都发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来,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带我走,可以,不过得去问一问代王府。” 展大伯力气一泄,脸色现出惊疑:“什么?” 展见星口齿清晰,一字字道:“蒙罗府尊青眼,将我选为代王府王孙伴读,年前罗府尊肯帮忙将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抢走的财物要回来,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与大伯母刚才泼我娘的脏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与田氏面面相觑,彼此目光都像见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们住在乡下,消息远没那么灵通,之前衙役下乡去拉家什,说是奉了罗府尊之命,他们满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与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财化成一场空。 但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几乎见什么拿什么,他们还倒赔了家什进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骂徐氏展见星八回,挨到现在,眼见没什么新动静,就又活动了心思,前来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见星,一则是见徐氏态度羞愤,当是真没勾上府尊大老爷的福分,二则他是长辈,就是一时做错了什么,展见星一个侄儿还不只好受着,难道还敢对他怎么样不成?抓了这个小的,也就等于挟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听话。 不想,他张口攀出代王府来! “星哥儿,你孩子家不懂得轻重,可别什么都往外胡说。”田氏声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虚,补了一句道,“再说,谁抢你家东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进城,看你们这铺子大敞着,怕遭了贼,才替你先把东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过之后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门去了,就算后来把你们放了出来,这仇也是结下了,怎可能还要你去给王孙贵人当伴读。” 展见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气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对看一眼,犹豫住了。 田氏勉强道:“星哥儿,你要么是说瞎话唬人,要么就是真疯了——那鬼门关也是人能去得的。” 却是越说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谁听了去。 展见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给我和娘留下四面墙壁,左右没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罢了。我现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爷的伴读,大伯,大伯母,你们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证,现在就去,若不敢,就别总挡在这里了,我们还要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更不恭敬,但她口声越硬,展大伯与田氏越是意识到她可能没撒谎——否则那时候怎么使得动罗府尊?现在又怎么敢一点都不买他们的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7.第 12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这个时候, 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 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 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 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 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 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 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 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 先生勿怪, 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 楚翰林心情不错,道:“你并没有晚,只是他们太早了些, 这个时辰刚好, 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 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 开课之前, 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 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8.第 12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田氏看得怔住了, 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 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 你娘俩在城里住着, 真像个城里人了, 看看你这衣裳, 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 她说着话, 手也过来了,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 要摸展见星, 嘴里不停, “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 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 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 又不是人贩子, 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 展见星年纪越长, 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 田氏马上道:“那病好了呢?也没见你们的影子,娘可想星哥儿了,元宵的时候都还满口念叨,要不是犯了老寒腿,今天就亲自跟我们套车来了。” 徐氏一个字也不信,展老娘根本不喜欢展见星,嫌她总是神色孤清,不吉利——可他们刚到乡下时是为着送棺去的,展见星刚丧了父,哪里摆得出什么喜庆脸色来?后来偶有见面,已经是闹翻过了,亲娘差点被逼改嫁给瘫子,更不可能和睦了。 “我们少做一日,下顿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大嫂体谅体谅我们孤儿寡母,”徐氏也不软弱,就道,“再说,我们回去,又费米粮,又要劳动大嫂做活,我心里怪过不去的,不如彼此省些事。” “弟妹,你可别哄我,你都有本事牵挂上府尊大老爷了,还说什么日子艰难的话?”田氏啧声,“看看星哥儿这身上穿的戴的,比我们大郎不知好了多少,哪里还像个乡下小子呢。” 徐氏道:“星儿拢共也就这一两身能见人的衣裳,如何比得他堂哥,只是大嫂平时忙,不怎么收拾大郎罢了。” 田氏根本不是忙,是懒,不过她并没这个自觉,听了还得意道:“那也是。” 但她马上就想到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紧着就道,“弟妹,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府尊大老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肯替你包揽事情?年前来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皮厚肉粗还罢了,爹娘年纪大了,险些吓出好歹来。” 不等徐氏说话,她话锋又一转,“那总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趟来,也不是要同你计较,不过其中的缘由你可得交待清楚了,从前爹娘可怜你青年守寡,替你找了人家,你闹死闹活地不去,口口声声要守着,如今你可还是展家的儿媳妇,要是跟外人做下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大嫂,你胡说什么?”徐氏又羞又气,“我岂是那样的人,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她只以为展大伯两口子是惦记着被拉回来的家什,隔了两个月,见风头过去,不甘心才又来了,不想他们居然生出这样龌龊的猜想! 田氏不罢休,逼问道:“那府尊大老爷凭什么替你出这个头?” “凭我。” 展见星挣开徐氏的手站了出来,冷冷地道。 田氏一时怔住:“什么?” “是我去求的罗府尊。” 田氏哪里相信,拍着大腿夸张地笑出来:“星哥儿,你可真能张口唬人,你才多大,府尊大老爷吃饱了撑得慌来搭理你一个毛头小子?” 展大伯原来自恃长房大家长身份,田氏徐氏两个妇人斗口的时候,他没怎么说话,这时出面训斥道:“星哥儿,你娘真是把你惯坏了,对着长辈都敢满口扯谎,你娘俩性情孤拐,从前非要搬城里住,家里也依着你们了,现在看却不成,你再跟着你娘还不知学出什么坏来。二弟去得早,我做大伯的不能不管教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他粗糙的手掌伸过来,居然直接就要抓展见星。 徐氏惊得厉声道:“别碰她!” 她要扑上去和展大伯拼命,展见星脚下未动,将母亲拦在身后,只眉头皱了一皱——展大伯常年做庄稼活的人,力气甚大,这一下抓在她的肩头,她骨头都发痛,但她忍住了不曾呼出来,凝冰般的眼神盯住展大伯,道:“大伯要带我走,可以,不过得去问一问代王府。” 展大伯力气一泄,脸色现出惊疑:“什么?” 展见星口齿清晰,一字字道:“蒙罗府尊青眼,将我选为代王府王孙伴读,年前罗府尊肯帮忙将我家被大伯和三叔抢走的财物要回来,为的就是这个缘故,与大伯母刚才泼我娘的脏水毫不相干。” 展大伯与田氏面面相觑,彼此目光都像见了鬼般——代王府? 代王府?! 他们住在乡下,消息远没那么灵通,之前衙役下乡去拉家什,说是奉了罗府尊之命,他们满心疑惑,又心痛非常,不敢与衙役相抗,只得任由到手的外财化成一场空。 但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衙役霸道,几乎见什么拿什么,他们还倒赔了家什进去呢! 因此一天在家骂徐氏展见星八回,挨到现在,眼见没什么新动静,就又活动了心思,前来哨探哨探了。 展大伯敢伸手就抓展见星,一则是见徐氏态度羞愤,当是真没勾上府尊大老爷的福分,二则他是长辈,就是一时做错了什么,展见星一个侄儿还不只好受着,难道还敢对他怎么样不成?抓了这个小的,也就等于挟制住徐氏了,不怕她不听话。 不想,他张口攀出代王府来! “星哥儿,你孩子家不懂得轻重,可别什么都往外胡说。”田氏声音都低下去一截,她不肯相信,但又不由地心虚,补了一句道,“再说,谁抢你家东西了,那不是你家出了事,你大伯正好进城,看你们这铺子大敞着,怕遭了贼,才替你先把东西收着了,都是一片好意。” 展大伯更精明些,愣过之后马上道:“你家出那事,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代王府?官司都打到衙门去了,就算后来把你们放了出来,这仇也是结下了,怎可能还要你去给王孙贵人当伴读。” 展见星冷道:“大伯若是不信,这就和我往代王府走一遭,如何?” 她的底气看上去太充足,展大伯和田氏不由又对看一眼,犹豫住了。 田氏勉强道:“星哥儿,你要么是说瞎话唬人,要么就是真疯了——那鬼门关也是人能去得的。” 却是越说音量越低,怕末尾一句叫谁听了去。 展见星道:“大伯和三叔只给我和娘留下四面墙壁,左右没了活路,不得不拼一拼罢了。我现做着二郡王那一房七爷的伴读,大伯,大伯母,你们若要跟我去代王府找人印证,现在就去,若不敢,就别总挡在这里了,我们还要做生意。”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更不恭敬,但她口声越硬,展大伯与田氏越是意识到她可能没撒谎——否则那时候怎么使得动罗府尊?现在又怎么敢一点都不买他们的账? 田氏看看展见星,又看看徐氏,终于忍不住失声:“你们疯了?!” 这件事在徐氏心里始终是个隐忧,她听了气道:“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连徐氏也是这么说,展大伯与田氏终于灭失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下两人的脸色已经不只是“像见鬼”了,而是真见了鬼般。 在一般百姓心中,代王府实在跟鬼门关无异,官字两张口再能压人,总还有个装样子的律法在,还能挣扎上两句,跟代王府则是连这一点点的道理都讲不起,好端端走路上,看你不顺眼就能敲死你,这种横祸,谁能不怕。 现在代王死了,可代王府那一大窝祸害还活蹦乱跳着呢。 田氏手里的小半个馒头都有点捏不住了,拉一把展大伯道:“他爹,我们走吧,还有事呢。” 展大伯也有点站不住,不过他惧怕里更生出恼火来:“简直是胡闹,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闯的祸,自己兜着,不许连累到家里来,听见没有?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声色严厉地说完,他又瞪了展见星一眼,才转头跟田氏走了。 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 展见星无语。 她虽有引虎拒狼的念头,也没想到代王府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徐氏的担心又被勾了出来,因此吓跑了展大伯夫妇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还叹了口气。 展见星听见,转头安慰道:“娘,别多想了,我去王府里念了半个月,不都好好的?我谨慎些,不招惹是非就不会有事——” 她话音忽然顿住,他们在摊位前争执了这些时候,引了些好的路人驻足围观,展大伯夫妇走了,没热闹可看,这些人也就陆续散了,却有两个,还杵在不远处没动,就显出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29.第 12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陶氏有些心神不宁, 问身边的大丫头:“红云, 你说大爷心里是不是还念着春英那丫头?不然为什么不肯把张冀一起弄走。”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 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可没有想闹这么大, 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 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 “这倒是。”陶氏不觉点了头, “我真的也没想怎么样,早起我给大爷穿衣裳,大爷嫌我手脚笨,叫了春英来,我心里有气, 借题发挥骂了春英一句,我还以为大爷要怪我呢, 没想到他转脸叫人把春英撵了,我看春英那丫头吓懵了, 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红云笑道:“奶奶, 您点醒了大爷, 让大爷灵光一闪想到了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养出这个诚心守孝的名声来,大爷又怎么会怪您呢。” 陶氏更放松了些:“不过,大爷到前面去是不是有什么不顺?我怎么瞧着他刚才脸色又不好了,可是这事没安排好?” “奶奶,那同咱们关系不大,总归春英是撵走了,您再也不用担心她在外房有个哥哥,一旦上来,里应外合,比别人都难对付了。” 陶氏便又笑了:“也是。只是那个张冀,要能一并出去就更干净了,他们这些阉人没自己的指望,对亲戚看得都格外重些,要不甘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倒麻烦。” 红云道:“他们就是恨,也恨不着奶奶,可不是奶奶让春英到前庭现眼去的。” 陶氏听了,深觉有理,就安心地和丫头理起剩下的衣裳来。 ** 且说前面,张冀送皮氅送得正是时候。 倒不是朱成钧坐在学堂里坐冷了,而是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楚翰林在进行考校。 先生上课之前,要先摸摸学生的底,两个伴读那天问过了,但他们不过是陪衬,楚翰林只大略问了两句,问两位王孙却问得细致。 朱成钶先回答,楚翰林按照他自己报的读进度来问他,十个问题里,他大概只能答出来一半,但朱成钶面上并无羞惭之色,他的人生进程中不需要任何考试,能随便学学就不错了,何况,他清楚知道自有人给他垫底。 下一个就轮到垫底的朱成钧,楚翰林知道他失学,但总还抱有那么一丝希望——总不至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 楚翰林就费了点心思,尽量找最浅显的问题问他,朱成钧的回应只有一个——摇头。 连摇了三四遍头,楚翰林有点怔住了,他感觉不太好收场,早知不问也罢了,把王孙问成个摇头三不知,旁边伴读都有点在偷偷瞄向朱成钧了,弄得像他成心给王孙难看似的。 这个时候,张冀的登场等于救场。 楚翰林看见张冀在门外与一个小内侍拉扯着什么,就势停下了话头,转而问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小内侍力薄,张冀这时也推开了他,直走进来,举着皮氅到朱成钧面前,给他看着道:“大爷见九爷穿得单薄,怕九爷下学受冻,特特命小人把这件衣裳送来。” 朱成钧撩起眼皮:“哦,谢谢大哥。” 声音表情都平板,扭过头,“秋果,你来接着。” 小内侍飞跑进来,接过张冀手里的皮氅,鼓着嘴嘟囔道:“这还不是得给我?先生上着课呢,非得往里闯。” 张冀完成任务,才跟他一前一后地出去了,这个小插曲过去,楚翰林正式讲起学来。 四个学生,四种进度的情况下,楚翰林选择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讲起,朱成钶听了有异议,站起来道:“先生,这个我早便学过了,我的伴读也学过了,虽然九弟不会,先生不得不迁就他,但叫我们都跟着他一起浪费时间,也不公平吧?” 他说着转头,理所当然地转头扫了一眼展见星,示意她帮腔。 展见星:“……” 她是朱成钶的伴读不错,可她不想卷入他们兄弟相争之间。便只是端正坐着,望向前方的楚翰林,全当没接收到。 但朱成钶不放过她,见她没反应,直接开口逼问:“展见星,你说是不是?” 这就躲不过去了。 展见星稳稳地站起来,在座位上向他躬身道:“回七爷话,小民鲁钝,只知道听先生的话,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成钶细长眼睛眯起,盯了展见星一眼,目光阴沉。 楚翰林淡淡道:“都坐下罢。” 朱成钶自己的伴读都未能驯服,再要寻隙,声势上已鼓不起来,当着楚翰林,他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坐下,动作有些重。 展见星并不畏惧,跟着坐了下来。 楚翰林此时向着朱成钧道:“九郎,大家迁就你的进度,是体惜你,不过这些前面的内容,我不会反复宣讲,一遍而过,你如有不明之处,可私下再询问我。” 朱成钧道:“是。” 这样一说,也算安抚了一下朱成钶的颜面,但朱成钶的表情并没有转晴。 “人之初,性本善……” 楚翰林不再去管他,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堂室之内,虽是最浅显的内容,展见星也认真听了,然后跟着背诵,一上午时光倏忽而过。 楚翰林把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上午学文,下午习字,只有中午休息一个时辰。 代王府安排了一顿饭食,展见星和许异可以不用回家,就在这里用饭。 至于朱成钶朱成钧兄弟两个,他们本来该各自回去,但朱成钧坐着未动,就要在这里用,朱成钶一看,不知是不是出于较劲,他也不走了,只是脸色很勉强,一副纡尊降贵之态。 两人的内侍忙碌了起来,各自飞跑回去拿膳。 此时楚翰林已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里用膳,展见星与许异围坐一起,朱成钶朱成钧各自为政,乍一看,倒也热热闹闹的。 但这假象不多久就被打破,吃着吃着,朱成钶将箸一放,向展见星道:“你从没吃过饱饭吗?这般吃相,恨不得连盘底都舔干净了。” 展见星:“……” 她勉力撑着,但生平没叫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展家叔伯不是这个刻毒路数,明知朱成钶是有意报复,脸色也因羞耻而瞬间泛白,很快又涨红。 许异嘴巴正塞得鼓鼓的,听了想帮腔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呆住了。 他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他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朱成钶余光瞥见他,感觉他那一嘴的残渣好似随时能喷出来,一下被恶心得不行,无法忍耐地站了起来。 羞辱过展见星,朱成钶也算出了点气,再不想跟这两个低贱的庶民同屋吃饭,当下冷哼了一声,也不管面前剩余的大半饭菜,嫌恶地直接走了。 等他出了门槛,许异同情地转头道:“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看我,我娘还总说我是饿死鬼投胎呢,他就是存心找茬,没什么可羞的。” 展见星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低声道:“嗯。” 许异身体力行,埋头又狼吞虎咽了起来,抽空含糊地道:“快吃吧,这里的饭食可比我家里的好吃多了,嘿,还给家里省了一顿,我娘可高兴了。” 有他带着,展见星也如常起来,说实话,这饭食也比她家里的好,因为油水丰足,一般人家用油盐一类的调料都有数,可舍不得这么放。 一时饭毕,离着下午习字还有约半个时辰,许异趴桌上打了一会盹后,想去恭房,约展见星一起。 展见星也想去,但不便答应,候他去过后回来继续打盹,才悄悄起身出去。 纪善所这一代属于官舍,为王府属官们当值所用,配套的恭房条件因此也不差,她出门在下人的指点下找到以后,发现是独立隔成了几小间,松了口气,又还是有点紧张地解决了问题,回去屋里。 展见星在外面心有顾忌,不敢随意入睡,想起下午是习字课,便又出去接了点水,回来顺便推醒许异。 许异半边脸顶着袖口印子,一拍脑袋:“对呀,该磨墨的,见星,还是你想的细。” 从展见星那分了点水,两个人磨起墨来。 磨着磨着,许异想起来自己是个伴读,忙问前面的朱成钧:“那个,九爷,我帮你也磨些?” 朱成钧半歪在椅背里,脑袋低低垂着,没有任何回应。 许异不解,站起来勾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斜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向展见星吐吐舌头,小声道:“睡啦。” 展见星点点头。 磨墨是个挺枯燥的活计,过了一会儿,许异觉得无聊,又小声道:“他怎么不回去自己屋里睡呢。” 椅子又冷又硬,他们小伴读凑合凑合罢了,他何苦受这个罪。 展见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有钱有势也没那么好,”许异小声发感叹,“这里的贵人好些都不开心,还有点怪怪的。” 这“怪怪的”显然是指朱成钧,展见星比许异多见过朱成钧一次,但也很难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朱成钧没比她大两岁,身上却似笼着一层迷雾,喜怒哀乐都让人看不分明,馒头铺那一日的鲜活纨绔只如昙花一现,那以后,他无论对着谁,都再没彰显出什么存在感。 想不明白的事,展见星也不去想,终究和她没有关系,她做伴读,也不是做的朱成钧的。 许异自己的墨磨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把朱成钧桌角的墨砚拿到自己桌上,一边替他磨着,一边悄声道:“见星,你也替七爷磨一下吧?省得他来了见我们都有,独他砚池里空荡荡的,又找你茬。”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点头照做了。 两人正继续磨着,小内侍秋果进来了,他先前好像是被朱成钧支使去做了什么事,这会儿回来,见朱成钧耷拉着脑袋打盹,心疼地“啊”了一声,轻跺了下脚:“爷怎么这样就睡了,仔细冻着。” 忙跑到角落里,抱来件皮氅——正是之前张冀送来的那件,要给朱成钧盖上,不过他这么一番动静出来,朱成钧眼睫一动,已经醒了。 他抬手将皮氅推开,声音微带睡意,道:“不用。” 秋果皱着脸:“爷既然倦了,为何还不回去。” 朱成钧一手揉着自己的脖子——他这么个姿势窝在椅子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脖子连着腰背都发僵,他因此语调缓缓地,有一股懒意不去,道:“我从前午间都不困,那先生唠唠叨叨的,说了一上午,生把我念叨困了。” 秋果“哈”一声笑了,笑到一半,余光不慎瞄见了门口那边,顿时像被卡住了脖子,后半截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 朱成钧从他的反应里察觉到发生了何事,他并不慌,手还捏着后脖颈,以一个有点扭曲又不恭的姿势转过了头去。 门边,“唠唠叨叨”的楚翰林一脚进了门槛,另一脚仍在外,目光与他对上,表情一言难尽。 田氏看得怔住了,口里的馒头都发起酸来,她直着脖子把馒头噎下去,腾出空来,啧啧有声:“星哥儿,你娘俩在城里住着,真像个城里人了,看看你这衣裳,比村头朱老爷家的少爷也不差什么了。” 她说着话,手也过来了,指缝和指甲盖里都藏着污糟,要摸展见星,嘴里不停,“这是绸面还是缎面?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想着长辈也算了,怎么也不惦记惦记你大堂哥——” “你干什么?!” 却是徐氏洗好了手,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惊得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扑过来赶着把展见星护到了身后。 田氏没来得及摸到料子还被推了一把,手里剩的小半个馒头差点掉了,恼怒地伸手指向徐氏道:“我是星哥儿的大伯娘,又不是人贩子,摸他一下还能把他摸坏了?!” 徐氏眼中这两口子实在跟人贩子没什么差别,展见星年纪越长,她越怕她女儿身暴露,叫展家人坑害卖了,因此嘴上道:“大嫂,我一时眼花了,怨我没看清,以为是生人呢。” 身子却牢牢把展见星挡在后面,不叫她上前。 展大伯看出来了,脸色阴沉道:“你们连过年都不回家,当然看我们眼生了,别说我们,明儿连爹娘都该不认得了。” 这顶“不孝”的帽子徐氏还是不敢背,勉强挤出点笑容,回道:“不是有意不回去,年节时我生了场病,星儿要照顾我,才在城里耽搁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0.第 13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这个时候, 朱成钶也来了。 他穿着件猞猁裘衣,轻暖绒毛拥着细白脸颊,仍是一身喧嚣富贵气息,与朱成钧的棉袍形成惹眼对比。 其实朱成钧的棉袍也并不差, 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质料光洁,色泽明晰沉稳, 领边袖口都绣着祥云纹样。 只是凡事就怕对比,朱成钶往他身边一站, 他就又显得简素了。 朱成钶未语先笑, 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亲怕我晚了,对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唤我起来,不想还是比别人晚了, 先生勿怪, 明日我一定早些来。” 学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错, 道:“你并没有晚, 只是他们太早了些,这个时辰刚好, 以后都这时来便好。” 朱成钶当着楚翰林很好说话,立刻道:“是。”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学, 开课之前, 学生们要先行过拜师礼, 不过展见星和许异只是伴读,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门下,便只是随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时礼毕,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学生们各自入座,楚翰林刚欲说话,门外大步走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头戴翼善冠,穿袍围革带,负手进来笑道:“我来晚了,打搅侍讲授课了。” 楚翰林定睛一看,认出来人,离席拱手:“大爷。” 朱成钧也站了起来,来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长子朱成锠。 在礼法上,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资格的继承者,只是因王府行为不端多次出事,几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悬,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没有,只得被人含糊称一声“大爷”罢了。 朱成钶慢吞吞跟着站了起来,展见星和许异自然不敢再坐着,也站了起来。 朱成锠的相貌与朱成钧有三四分相像,但气质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钶,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荣富贵。他笑道:“侍讲不必客气,成钧这小子有些贪玩,开课第一天,我本打算亲自送他过来,叫他好生听侍讲的话,不想,家里出了点事,将我耽搁住了。” 楚翰林平稳眸光不动,实则心里已知道他说的何事——倪嬷嬷和春英吵闹的地方离纪善所不远,早有好事的人探听到,回来当个新鲜话儿嚼舌过了。 楚翰林当时没有插嘴,此时也只当不知道,微笑道:“大爷客气了,九爷小小年纪,倒是难得一份稳重。” 朱成锠在朱成钧低垂的后脑勺上扫了一眼,本是一掠而过,余光瞥见立他旁边的朱成钶,怔了一下,又扫回朱成钧身上,盯了一眼,皱了下眉,才又舒展开来道:“他面上看着还好,其实里头淘气得很,成日坐不下来。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引了皇伯父生气。” “往后就好了,有侍讲这样的名师,想来这小子总会开窍,若他还像从前一样,懒怠用功,侍讲不要替他遮瞒,只管来告诉我,我必教训他。”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会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楚翰林心中想着,面上一丝不露,只道:“九爷眼目澄澈,内里自有文秀。” “但愿如此罢。不打搅侍讲了,我家里那事还在闹着,得回去处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丢出半截话头,又叹了口气,“唉,家业大,人口多,有时管不过来,外人看着不像样,往往以为是我们怎么了,其实哪里是呢!” 他说着话,眼神在楚翰林脸上扫着,楚翰林那春风般的微笑却连个弧度都不曾变上一变,只道:“大爷慢走。” 他提出告辞,楚翰林随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带着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纪善所,朱成锠的脸色未变,但一路不发一语,跟他的内侍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大气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内廷东路一处叫做谨德殿的宫室里,他说“有事”不全是虚言,此时院子角落里跪着一个内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嬷嬷发生短暂冲突的张冀。 朱成锠从他身边走过,恍若未见,张冀抬头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摆,但见他脚步远去,终究未敢,肩膀颓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风中。 内室里温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头理衣服,几件华贵的裘氅在炕上摊得满满当当。 见到朱成锠进去,陶氏忙站起来,笑道:“大爷回来了。”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没接她的话,只是问:“我叫你给小九那边添些东西,把他打扮得像个样子,别出去缩手缩脚的,你给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边原来含着的笑意消去,道:“大爷这是什么了?大爷的话,妾身自然是听了照办的,赶着年前就给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可是他同大爷抱怨了?” 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声,道,“从前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着,如今大爷略看重他些,给他添了东西添了人,他倒轻狂起来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儿禁不住抬举——” “你东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说的。”朱成锠冷道,“是我长了眼,亲身瞧见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钶站一起,寒酸得好像个伴读。” “这——这有什么问题?”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惊起来,“爷,你不会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着他吧?七郎那是亲爹亲娘在,自然凭他怎么花费。我们不过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运了,如今府里的艰难时候还没过去,都照七郎那么来,日子就没法过了。”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没法过?那这些是什么?” 陶氏:“这、这是——” “你不会说这是给爷做的吧,你当爷瞎,连个尺寸也认不出来?”朱成锠的语气终于放重,带着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举着直接问到陶氏脸上,“又是给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儿金贵,不过是个千户的儿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爷的兄弟倒挨不着边?” 陶氏被问得无言以对。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钧一样大,比朱成锠就差得远了,这怎么扯也扯不过去。 好一会,辩解出来一句:“七郎身体不好,自幼有个弱疾,我侄儿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轻暖,这么保养着,近来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给我侄儿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儿上回来,满府里撒欢,他有个屁的弱疾。”朱成锠张口就拆穿了,转头喊人:“把张冀叫进来。” 很快,张冀进来了,他跪了好一阵了,被冻得举止有些僵硬缓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寻个理由辩解,又不敢开口。 朱成锠没看她,直接把皮氅丢到张冀身上:“你把这衣裳给九郎送去,务必当着楚修贤的面送,再说给九郎,天还寒着,叫他下学的时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风。” 张冀先应道:“是。”又忙哀求,“大爷,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闻,只是低头又翻检起炕上的大毛衣裳来。 陶氏要将功补过,忙冲张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耻,爷已饶了她的命,你还啰嗦什么?好好给爷办差,才是你的出路,只会跟主子纠缠耍赖,别说你妹子了,连你也别想得好!” 张冀:“可是——” 他咬着舌尖,终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主子现在还用他,他还有指望,要是被彻底厌弃,连主子的面都见不着了,那妹妹就全完了。 这两句话工夫,朱成锠已又从炕上翻出两件裘衣来,一起丢到张冀怀里:“这两件,带回去小九屋里,留着给他家常换着穿。还有什么缺的,你再来告诉我。” 张冀消沉地应了声,见朱成锠再没别的吩咐,默默倒退着出去了。 陶氏的目光追着他,心疼得了不得——那可是所有衣裳里品相最好的三件了! 所谓府里艰难的话,其实不是哭穷,代王府被圈了八年之久,虽说禄米还是按时发放,但暗地里那些收益几乎断完了,陶氏这几件衣裳也是好容易才攒出来的,结果轻飘飘就被截走了。 还是截给那个从来像杂草般随便生长在府里的朱成钧。 陶氏越想越心疼,忍不住向朱成锠道:“大爷如今真是心疼兄弟了。” 朱成锠看了她一眼。 陶氏又怂了,音量变小:“大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哪个意思,她也说不出来。 朱成锠有点不耐烦,终于点了她一句:“你要是想做王妃,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小家子心思收收,最好,也学着心疼心疼小九。” 陶氏心中先火热了一下,又反应不过来:“啊?” “二叔为什么要把成钶送到楚修贤那里,你就从没想过吗?” 陶氏试探着道:“讨好楚修贤,让楚修贤向皇上说他的好话?” “你还不算太笨。”朱成锠终于点了下头,“不过,除此之外,成钶还专门点了展家那小子当伴读,这就是明摆着要给皇伯父看他改过的意思了。哼,二叔看着是个粗人,动起心眼来也够瞧的。” 陶氏道:“他动也是白动,爷长房嫡长,才最应该继承亲王爵位。” 朱成锠嘴角勾了一下,又微微摇头:“话是这么说,但里面有个此消彼长的道理,他那边一个劲儿往皇伯父面前装样讨好,成钧也是皇伯父圣旨里亲笔提到的,保不准皇伯父哪天就问起来。他跟成钶站一处,却样样被比下去,学问就不说了,只说他自己贪玩,穿戴这些眼跟前的东西也差一截,楚修贤禀报上去,岂不显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苛待了?” 陶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爷真是聪明,我先就没想到这些。” 朱成锠道:“我想到的也算晚了,听见二叔送了成钶才想到的,他得现搭起一个架子唱戏,我们现成的人,为什么不用?往后,你把对你那侄儿的心,移一半到小九身上,听到没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1.第 13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 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 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手中活计不停,口里忙道:“星儿, 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白日念辛苦, 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 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 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 一边笑道:“娘, 我不困, 这时候安静,我背还更容易,我现在心里默背着呢, 娘自管忙, 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 又欣慰孩子心疼她, 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 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 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 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 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 大张氏无子,活着时不讨婆婆喜欢,又被妯娌排挤欺负,在展家很受过些罪,展父对她心中有愧,后来人离了乡,每年四时八节还一直记得给她烧些香火纸钱,临终前并嘱咐展见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时候也顺便祭一祭大张氏。徐氏遵着亡夫遗言,来到大同后带着展见星去过张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张家人,让他们不用担心女儿在地底下会饿肚子的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2.第 13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道:“娘,我已经和罗府尊说好了, 不能再反悔, 罗府尊承诺要替我们讨还家什的人说不定都派出去了。” “那些东西大不了都不要了, 娘不能让你去代王府送死!”徐氏态度坚决, 而且少有地气到眼眶发红, 拍了展见星一下, “你这孩子, 平常那么听话懂事,这回怎么敢拿这样不要命的主意?代王府那些贵人多凶恶, 你是亲眼见的, 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如今还要往人嘴里去填送不成?” 展见星没动——徐氏本也舍不得拍得多重, 她耐心地把自己的分析与罗知府的肯定都说出来,徐氏倒是听进去了一些,却不肯松口:“就是不行。星儿,你真去了,叫娘怎么放心?家里的东西虽都没了, 好歹还剩了这房子,宁可把这房子卖了, 娘同你赁屋住,卖了钱把生意重做起来就是了。” “大伯和三叔要是再来捣乱呢?我们还有第二间房子卖吗?” 徐氏迟疑了一下。 “他们还罢了, 只是叔伯辈, 我们豁出去同他们闹, 未尝没有一点指望。但倘若他们搬出了祖父祖母呢?娘能不听二老的吩咐吗?”展见星道:“娘, 有件事您别忘了,我们的孝期快满了。” 徐氏失语。 当年热孝里的那一次逼嫁能逃过,已算是拼尽全力抗争的结果,再来一次,她已出了孝,连这最后一层自保的余地都没了,以死相逼不过是个名头,她总不能真的去死,到时留下展见星一个,她要是被发现了女儿身,又将是什么下场? 儿媳都卖得,孙女又有什么不行。抓回去顶多养个两三年,就正是好年纪了。 徐氏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慌突突吓得厉害,忍不住拭了下眼角。这吃人的世道,想活活不下去,想死,居然还不敢死。 展见星安慰地抚了抚母亲的手背:“娘,您别怕,我想好了才这么做的。” 徐氏不安:“你说得容易……星儿,要么我们偷偷跑吧?跑回南边去,娘在那边有些打小认识的手帕交,只要能回去,总会有人愿意帮我们一把。” 展见星摇头:“娘,我想过,但是没法跑。我的户籍随爹落在了大同县衙里,现在要走,李县尊对我们老大意见,路引怎么开得出来?我们身无分文,又如何走那么远路。” 如今路引制度虽说松弛了不少,但从南至北上千里地,孤儿寡母上路,怎可能不依靠路引,她们两年前从南边来大同,是用安葬先夫(先父)的情由老老实实去开具了路引的,如今别说和李蔚之有隙,就是没有,也难以寻到理由说服衙门。 徐氏听得没了主意,十分后悔起来:“早知不听你爹的,就将他在南边葬了也罢了。” 展见星沉默了片刻,道:“倘若爹泉下有知,必然也不想的。” 于展父来说,父母虽有偏心,总是至亲,他离家十来年,将要临终之际,如何能不加以思念,有落叶归根之想。此外,他也不放心自己死后徐氏拉拔着独女悬在外地过活,想着父母看在他的份上,总会照拂些他留下的妻女,才遗言叮嘱了徐氏。 怎知,展家老两口原来对他感情就不深,一走这么多年,更早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的了。他这份遗愿,是亲手将妻女推入了火坑。 徐氏虽埋怨丈夫,听这么一说,想到展父生前的好处,又忍不住哭起来。 若丈夫还在,她们何至于这么难啊。 如今狼窝和虎口,竟分不出哪个更叫人熬不过。 ** 不论徐氏有多不情愿,罗知府却是言出必行,这事也费不了他多大功夫,他吩咐一句,不过隔天,一群青衣皂隶就哼哧哼哧,赶着辆大车到展家馒头铺来了。 徐氏闻讯出来,看着一车堆得乱七八糟的笼屉桌子板凳衣物等,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下,发慌发怯的情绪就马上涌了上来——这可是把女儿赔进代王府才要回来的,将来可怎么办哪? 皂隶一边擦汗一边催促:“大嫂,你清点一下,要是东西都齐全,我们就回去向府尊复命了。” “是,是,多谢差爷们了。” 徐氏心神不宁地和跟着跑出来的展见星一起清点着,很快发现有些不对—— 这一车的东西粗粗一看,非但不少,倒好像,还多了些。 徐氏拎起一个小板凳,迟疑地向皂隶道:“差爷,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的物件,差爷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看上去像领头的那个皂隶扫了一眼过来,随意地道:“府尊没给清单,我们去了展家,只得问他们要罢了。你那叔伯狂妄得很,连府尊的令都敢推三阻四地搪塞,说什么只是他家的家事,哼,这大同上下,什么家事国事,有哪样是府尊管不得的?兄弟们少不得开导了一番,你那叔伯才老实了。” 展见星在旁,心里“呃”了一声——什么开导,恐怕就是揍了一顿吧? 衙门的公人对上小民,有耐性慢慢讲道理才怪了。 皂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至于这板凳,兄弟们人多手杂的,偶然拿错了一两件不是很正常,你大概点点就是,总不至于为个破板凳叫我等再跑了送回去。” 徐氏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应道:“差爷说得是。” 在皂隶及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一车家什都被卸下来了,皂隶们手是真黑,足多出了四五样东西,加起来值不了多少钱——展家并不富裕,但由此可见他们摆开的威风了,展家叔伯不可能没有争抢,却硬还是叫搬走了,这过程里只怕少不了又挨揍。 徐氏找到了自己日常存钱用的那个坛罐,掂了掂,感觉分量同先差不多,应该尚未来得及被展家人花用,松了口气,探手进去抓了十来枚铜钱,塞给领头的皂隶:“差爷们辛苦了,与差爷喝杯茶,别嫌弃。” 皂隶手一摊一拢,十来枚铜钱熟练地滑进了袖笼里,他脸上的笑又满意了些:“行啦,我们去向府尊回禀了。” 招呼着几个皂隶,推着大车走了。 徐氏又向邻居们团团作礼:“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高邻帮扶。如今家里乱,等收拾好了,我专备一席答谢,大家伙一定得来。” “徐嫂子太客气了,街坊邻居的,这不是应该的吗?” “徐嫂子,你别灰心,这么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往后就好了。星哥儿出息懂事,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众口纷纭间,也有人好问徐氏怎么请动了府衙的人将家什追回来,这可戳了徐氏的心头隐痛,她暂不想说,就只含糊说是写了状子去告,罗府尊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伸手帮了一把。 一时邻居们渐渐散去,徐氏和展见星忙忙碌碌把各样家什放回原位,徐氏看见笼屉丢了半月,比原先脏了数倍,甚是心疼,抱怨道:“肯定是你大伯母使过,她一般的妇人家,不知怎地那样邋遢。先时我们在乡下住过几日,我记得她管的厨房灶台柜子都是厚厚一层油灰。” 展见星闻言转过身来,却是微微一笑:“娘,你看。” 她手里摊着一张帕子,帕子里摆放着三四件银饰。 徐氏凑过去看了两眼,怔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戴的吗?一回乡就被你大伯母抢走,说要孝敬给你祖母,结果隔天我就在她头上看见了。星儿,你从哪里找到的?” 展见星对着徐氏身边的笼屉扬了扬下巴,道:“先前我搬笼屉下车时在里面发现的,外面人多,暂时没有声张。” 首饰失而复得,徐氏又欢喜又费解:“了,怎么会在那里面——你大伯母再邋遢,不至于把笼屉当首饰盒子罢?” 展见星道:“我猜,那些差爷们上门替我们讨要东西时肯定不甚温柔,大伯母吓着了,以为从前她抢走的东西也得交出来,她又舍不得,就匆忙拿了想藏起来,被差爷发现,差爷不管那许多,见她心虚想藏,那东西就多半不是她的,夺了顺手一丢——” 这事想来有些可乐,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一个小小梨涡。 徐氏一想,大约就是如此,忍不住也笑了:“这可真是,你大伯母不知多么心痛。” “管她呢。”展见星道,“娘,如今这些首饰失而复得,我们这个年就好过多了。” 徐氏短暂笑过,又乐不起来了:“话是这样说,可——你怎么办哪,娘宁可不要这些浮财,也不想你到代王府去。” 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 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得罪不起代王府,难道就承担得起对罗知府出尔反尔的代价不成? 展见星将要成为王孙伴读这件事,是就此定下了。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3.第 13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硕大的身躯倒在路中央, 脸面青紫, 大张着嘴,脚边滚落着小半个馒头,几个奴仆围着他,哀声痛哭。 一个须发半白、衣着甚为体面的老人家不太体面地瑟缩在一边, 不敢动弹——赶过来的皂隶们认得他,是城里有名的大夫, 姓楚。他供职的医堂正好是在这条街上,看他模样,应该是被代王府的奴仆们匆忙揪出来诊治代王的。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 龚皂隶连滚带爬,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 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 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 展见星稍微好一点,跟在后面,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 比徐氏见识多些, 知晓眼下的情形, 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哭嚎声震天,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吏,不管文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逊烁眯起了眼睛,从前一直参奏他们家,害得他们堂堂龙子凤孙,丢过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弃跟他们作对的,就是这样耿头耿脑的混账文官们,这小子这点年纪,毛都没长齐,这股子劲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经的回忆—— 朱逊烁冷笑了一声,磨着牙道:“夹棍呢?要本王再说一遍?” 他说着话,目光凶狠地从旁边站立着的衙役们身上扫过,道:“还是,你们都是这两个乱匪的同伙?意图包庇他们?” 这个罪名压下来太重了,虽是无稽之谈,然而从朱逊烁的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不当回事,当下便有衙役胡乱应着,动弹起来。 很快夹棍抬了来,徐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不曾晕过去——那夹棍木索并施,是用来夹犯人大腿的,展见星还未长成,夹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还高一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4.第 13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朱逊烁不干了, 他十分恼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坏了良心的人, 见罗知府气势不同,不像李知县那么含含糊糊的,就老实又将实情说了一遍。 朱逊烁为此勃然过去威吓他,罗知府倒是心平气和, 道:“郡王不必着急,此是大案, 楚某一人的诊断做不得准,自然还该再行检验才是。” 罗知府随行带来了知府衙门的仵作。 仵作当堂进行验看,他跪在代王尸身前, 摸索了一阵代王的头脸,朱逊烁的脸阴沉沉的, 过了一阵,忽然见到仵作扳开代王嘴巴,把手伸进去—— 他逮住机会,忙怒喝道:“大胆,你竟敢损毁亵渎我父王的遗体吗?!” 扑上去要撕打仵作,仵作不敢还手, 只是躲避着, 手却不曾从代王嘴里拿出来,朱逊烁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来帮忙, 堂上一片乱象, 罗知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 喝道:“肃静!” 乘着众人一愣的工夫,仵作两根手指勾着,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忙护着站起来,小跑到公案前,举着道:“府尊请看。” 罗知府凝神望去,却是一小块馒头。 就是这世间最寻常之物,带走了一位亲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丧长街。 仵作详加解释:“请府尊看代王爷喉间,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爷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说,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笔记下,以为填写尸格之凭证。 朱逊烁大怒:“胡说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声附和,下仆们尤其捧场,朱逊烁声势大壮,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罗知府,你当着这个官儿,可不能枉顾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当今皇上见了我父王,也得称呼一声叔叔——” “星儿!” 徐氏陡然一声惊呼,罗知府进来后,展见星暂时被放了开来,徐氏捧着他青紫渗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绞起来,回过罗知府的另一轮审问后,就忙把展见星紧紧揽在怀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连心,展见星痛得厉害,原也老实呆着没动,此刻听见朱逊烁狂妄的言辞,却突然挣脱了徐氏的怀抱,往公案前扑去。 众人注意力都在朱逊烁身上,连罗知府也眉头微皱,打算等朱逊烁的厥词放完以后,再行理论,不妨展见星抢到他面前,伸手从公案上拿了个什么,塞到嘴里,腮帮鼓起动了两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罗知府回过神来,又不禁失语:“你——” “小民无礼。”展见星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馒头有毒,毒死了代王爷,现在人人可见这块馒头正是从代王爷喉间取出来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当给代王爷偿命,绝无怨言。倘若无毒,小民安然无恙,则请府尊还小民母子一个清白。” ——他抢去吃下的,原来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块馒头。 说完话后,展见星直起身来,他的面色唇色都发白,额角渗着虚弱的细汗,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出。 满堂目光顷刻间从朱逊烁那边转移到了他身上,连代王府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也看了过来。 少年是先前抢馒头中的一员,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来到公堂后倒很安静,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发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又似冷漠,有种很难言说的意味。 现在他这种特的目光扫到了展见星身上,从展见星没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侧已经肿胀起来的手指,一掠而过。 罗知府也在看着展见星,他坐着,展见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视,他目中闪过一丝激赏,面上不动声色:“这法子不错。郡王爷,你我皆可为见证,且看馒头究竟是否有毒。” 朱逊烁有点目瞪口呆。 他全没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对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没多看过徐氏跟展见星两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极致后,不认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弹出这样的歪门心眼来! 这一招似无力的垂死挣扎,却又中了七寸——对方“以命相搏”了,还不足以自证清白吗? 世间公道两个字,虽然常常糊成一团,但再糊,毕竟还是存在的。 权贵威势纵然如山,压得垮脊梁,压不服人心。 罗知府微微一笑,对着朱逊烁气到黑漆漆的脸,甚有耐心地还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馒头铺位于街中,代王爷于此夺食馒头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时在一盏茶之内,倘若馒头有毒,毒发时间便也应在一盏茶之内,郡王稍安勿躁,与下官等一等便知结果了。” 这一等自然不会等出第二个结果来,馒头有毒没毒,本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罗知府当堂做出了徐氏母子无罪的判决。 展见星回到徐氏身边,徐氏搂着他喜极而泣,展见星心头悬着的一口气落下,眼眶也泛红,母子俩向公案叩头拜谢。 公堂外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爷”,激动喜乐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为代王府这头庞然恶兽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来,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们,罗知府能扛得住压力秉公执法,令他们也为自己觅得了一线光亮。 朱逊烁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见展见星搀扶起徐氏来要走,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将公堂大门把守起来,不许他们出去。 罗知府皱了眉,朱逊烁却也不怎么把他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罗的,你为了自己搏个清名,就乱判案子,照你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们这些草民说了没毒就没毒,那我代王府上下还都认为有毒呢!怎么,草民说的话算话,我们这些苦主的话反而不算?” 他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指着罗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朝廷,请朝廷做主,在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偿命!” 徐氏不料还有这个变故,腿一软,才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罗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这样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本官也是需将始末禀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坚持己见,那就请将供词签字画押,本官好一并上呈。” 罗知府先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记录下来了,不过代王府那边没有画押,现在这些都要作为证据往京城上报,那自然是要补上这一道手续的。 当下便有吏拿着供词过去,一个个对照着请代王府人确认画押,确认到最后,吏“咦”了一声,因为发现竟漏掉了一个。 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纪小,竟一直没人过问他,连罗知府也没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禀报了一下,罗知府点了下头,请那少年出来,补上口供。 少年没动,只是口气平淡乃至有点木呆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罗知府扬眉:“你怎会不知?你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又问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动了一下,转向了罗知府,他的眼神也有点木呆,好像在看罗知府,又好像没在看,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二叔说有毒,就是有毒罢。” 他没回答罗知府的第二个问题,但他能称朱逊烁为“二叔”,显见也是亲王后裔,当是代王的孙辈。 朱逊烁听他们对答,有点不耐烦,但又勉强满意:“听见了没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认为有毒,记清楚了!” 罗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嚣为意,眉头反而松开了——少年的答话看上去随意,甚至有点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事实上,这是出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至少说了个不知道,而不是斩钉截铁睁眼说瞎话的“有毒”。 吏很快把这句口供记录下来了,拿去让少年签字画押。 沾好墨的笔递到面前,少年却没接,道:“我不会写字。” 罗知府控制不住惊讶的眼神——看这少年身量,起码也十三四岁了,不说读多少,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可是亲王之孙! 他忍住了发问的欲望,让吏只让少年按了个手印,让后将供词拿回来,他亲自代为签上姓名。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回,少年终于回答了:“朱成钧。”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审过一轮,罗知府已然心中有数,他得出的结论与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5.第 13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王爷, 您再不让开, 下官回宫之后,就真要去进您的谗言了。”这个姿势实在令人不安, 展见星面上尽力维持,心内已开始发慌, 赶在热意扑上脸颊之前,她放了狠话。 朱成钧盯着她。目中现出疑惑。 他又不确定了。而他也没法确定, 这不是审案,无论他有多少办法, 最终答案永在她那里, 她不肯给, 他就得不到。 他终于退了开来。 “展大人, ”他又觉不甘,嘲道, “你对付起我来, 倒是一向很有主意。” 他信她下得了手,毕竟他已经领略过一次。 展见星装作没听见,转身把梅瓶扶稳,借此平复了内心的波动, 等转回来时, 她已恢复了平静:“王爷,您在文华殿里说查到了摄政流言的线索, 不知是什么?” 朱成钧懒洋洋走到门边去, 朝外吩咐:“把人带过来。” 门外有人应声而去。 展见星等了一会, 人尚未来,她心生好,走到另一侧的门边去,问他:“王爷要带谁过来?” 朱成钧望一眼两人间空出的缝隙,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回去,不理她。 展见星不知他何意,不好追着问,只得随意望向庭中。 庭中有石榴树,三月时节,丹芳未吐,满枝新绿,令人神清。 得令的侍从没有去太久,再过一会,便拎着一个堵了嘴的“粽子”回来了。 “粽子”似乎吃了不小苦头,外面看着没什么伤,里面已经吓破了胆,嘴里的破布一被扯出来,他就嘶哑着嗓子喊:“别杀我,我就是个传话的,我知道的都招了!” 他嚷嚷的工夫里,展见星打量了他一下,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相貌普通,衣着也普通,手脚紧缚,像个球般倒在地上,一副倒霉样。 朱成钧从他身侧走过,坐到上首椅中,把茶杯端到手里,道:“再招一遍。” 男子眉眼丧着:“为什么?王爷,我真的全都说了。” 朱成钧掀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好,我招,我招还不行吗?”男子更丧了,苦巴着脸道,“我是奉了襄王的令进京来的,襄王命我寻着机会,收买几位御史老爷,参一参王爷,说王爷恋栈京中不去,行迹不臣,必有图谋。” 展见星愕然着向他走近两步。 襄王? “长沙府的襄王?先帝胞弟?”她发问。 男子拧着脸费劲地看向她——不认识,不过他识相,道:“哎,就是我们王爷。” 展见星惊异地问:“襄王与代王并无交集,代王应当也没得罪他的地方,他为什么下此黑手?” 男子道:“呃,这个——”他卡壳了片刻,转而问展见星,“这位大人,你是朝廷派来审问我的吗?先说好了啊,我真的就是跟御史老爷们传个话,别的什么也没干,这传话还没传透彻,就被代王爷逮回来了,我这点过错,不至于杀头罢?我估摸着,打我一顿,把我撵走就差不多了。” 他说话间把自己的结果都安排好了。 展见星做过一任地方官,对这类滚刀肉又二皮脸似的人物不陌生,她倒有些回到昔日感觉,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微微俯身,盯着他道:“这点过错?你攀诬当朝亲王,罪在不赦,本官上奏皇上,立时推你出去剐了也不冤。” 男子:“——!” 他眼都吓得瞪凸出来,忙扭回去看朱成钧,“王爷,怎怎么就要剐我了呢?!我都招了的,我也没叫王爷费事啊。” “不要东拉西扯!”展见星喝阻住他,而后道,“襄王为什么叫你污蔑王爷,你又收买了哪几个御史,使了多少银两,都说分明了,若有一点隐瞒,罪加一等,不但你,你的家人也要牵连进来,到那时,你再想招也晚了。” “这——,”男子眼神狡黠一闪,“回大人,我们王爷也是为了朝廷着想,皇上年幼,代王爷呆在京里,难免容易叫人多想,王爷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所以才不惜出了这个下策。” 展见星一愣,转去看朱成钧:“这就是他的实话?” 不,她怪的不是男子招的不实,以襄王之尊,真使出这么个嘴巴没把门的探子来搅局才是笑话,但以朱成钧之能,他不应该审不出真话,只叫人拿这几句话把他敷衍住了。 真把这种话报到朱英榕面前去,倒好像给襄王脸上镶层金了。 朱成钧道:“他说了,我就当真话听了罢。” 展见星皱眉。这话意来得更怪。 她见朱成钧喝起茶来,不再解释,她也不大想去招惹他,便按自己的意思转回来,冲着男子冷道:“多想?代王虽在京中,全副护卫不过八百,为着朝廷近来多事,先帝遗命特恩的两支护卫都推迟至今没有组建,反是襄王,人在长沙,手伸到了京城来,难道就不怕人多想了?” 朱成钧只带了八百护卫之事,她是后来才知晓的,当日城墙下那个令行禁止的气势太盛了,易予人锐不可挡的错觉。 而这番话一出,她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男子眼又瞪大:“这位大人,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王爷呢?这是血口喷人,我断断不会认的。” 展见星却已觉得没有理他的必要了,淡淡说了一句:“你不认,自有人认,能为银钱收买之人,又守得住什么口舌?” 说完起身,“我这便禀告皇上,转交有司审理。王爷以为如何?” 她后一句话是向朱成钧说的。 朱成钧才放下茶杯,点了点头,然后指男子道:“堵上。” 侍从立即过来,于是,那块破布又回到了男子口中。男子在地上有点焦急地挣动了一下,展见星最后的话令他产生犹疑,但无论他是不是还想说点什么,短时间内都已说不出来了。 展见星要告辞,朱成钧站起来,和她一起往外走,他这时的气息又平和了点,不那么想找茬的样了。 不过展见星心里挂上了襄王这一桩事,没空再琢磨他,朱成钧不时侧头看看她,好几次之后,她终于有所察觉:“——王爷,您看什么?” 朱成钧道:“我几时看你了?” 展见星没想到他居然不认,呆了片刻后道:“那是下官误会了。” 到底看没看,她也不很确定,毕竟她本来没留意,硬要争辩他就是看她了,那最后吃亏的不一定是谁。 朱成钧自己又走了几步,忽然道:“我要走了。” 展见星没反应过来:“什么?” “回大同去。” 展见星惊得停了脚步。她没想到他就在大街上把这个决定说了出来。 朱成钧道:“惊讶什么,这不是早晚的事,难道非要等人参我走。” 但她没想到这么快——不,也不算快了,朱成钧正月进京,如今已经三月了,展见星思绪凌乱,一会后才道:“但是皇上刚才说,想留王爷多住一阵——” “我不耐烦带小娃娃,尤其是心眼很多的小娃娃。”朱成钧说着皱了眉,“他小时候,我见过一回,那时候不像这样。不过也很烦人。” 他这么说,展见星就只有无语看他了。 朱成钧道:“你看我干什么?是不是想说我心眼更多?我问你,我要是有心眼,你还有机会在外面这么胡闹?” 展见星不悦反驳他:“王爷,我没胡闹。” 但是只说了这一句,她又觉说不下去,她从前觉得朱成钧古怪,但真正做出惊世骇俗之行的分明是她,以他的出身与性情,他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志向与坚持,但于不理解之中,他仍是选择放手,尊重了她。 “这与王爷心智无关,只是王爷品行——啊!” 后方有奔马呼啸而来,朱成钧及时伸手将她一扯,她惊险闪过,但衣袂都被风声带得飘起。 展见星举目追望,余悸中而忽然凝神:“有军情?” 那匹马上的人是驿兵打扮,背插令旗,方向直冲午门而去,看其去势,非但有军情,而且是八百里加急的最高级别。 她与朱成钧对望一眼,这军情来历不难猜,两人都意识到:宁藩,恐怕是终于反了。 ** 宁藩确实反了。 朝廷问责的文早已发去,方学士亲自撰写,责令宁王来京请罪,一去如沉大海,而到这春暖花开的暮春时节,宁王终于以一面反旗回应了问罪。 展见星与朱成钧走到文华殿的时候,方学士等大臣已齐聚殿中,朱英榕虽未亲政,但这样的消息不能不知会他一声。 这消息来得急,但酝酿得实在是太久了,朱英榕对此也不意外,他小小的身躯坐在龙座上,还撑得住,点头道:“朕知道了。” 但等到展见星得到通传后进去,将襄王派人收买御史陷害朱成钧之事如实禀告以后,他背脊就忍不住往下塌了一块,颤声道:“五叔做的?” 襄王行五,是他正经的亲叔叔,虽然朱英榕打出生没见过,但论亲缘要比朱成钧近得多了。 方学士等还未退去,都露出惊色。 展见星躬身道:“皇上,代王爷已将襄王手下抓住,臣问了两句,但未敢擅专,请皇上下旨,命有司严查。” 朱成钧在旁边补了一句:“御史骂我,我觉得不对,派人盯了几家门户,从一个姓秦的后门处抓到了他。” 他盯官员门户很显然不对,但御史先去招惹了他,还真叫他拿住了把柄,抓到了跟襄王的首尾,在场大臣也无话可说了。 只有大臣疑惑道:“襄王——为了皇上,抹黑代王?” 这弯子绕得怎么样且不说,襄王自己,就有这么高风亮节? 这“大忠”里透出来的味儿,怎么闻,怎么有那么点不对。 展见星含蓄地点了点头:“襄王派来京中的手下是这么招认的。” 她未隐瞒,因为用不着隐瞒,朱成钧未动真格审讯,因为也用不着审,他审出来的,朝臣未必肯服,他不多管,朝臣不傻,自会深究下去。 甚至都不必到动用有司的程度,方学士等阁臣已然满腹狐疑警惕——襄王私自派人进京串联收买御史,本来就是个极越矩的行为,又捡在这时候,幼帝诚然可欺,但想欺他的,到底是代王,还是襄王? ——哦,对了,宁王是确凿要谋朝篡位来欺一欺的。 幼主坐龙廷,便好似手捧千金过市集,甫一迈腿,已引得各方馋涎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6.第 13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蜡烛燃起, 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 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 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变圆, 又变长,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 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 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 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 手中活计不停, 口里忙道:“星儿,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白日念辛苦, 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 一边笑道:“娘, 我不困,这时候安静, 我背还更容易, 我现在心里默背着呢, 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7.第 13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伴读之职, 不论谁来应征, 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 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 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 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 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 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 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 终于有些忍耐不住, 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 沉吟片刻, 开口问她:“展见星,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 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 躬身道:“一来, 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爷,叫别人代写这个,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楚翰林为了督促他,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8.第 13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许异这两年确实在宁藩那里。”进屋坐定, 避开那些来往搬运家什的喧扰之声后, 朱成钧以这句话开了头。他问:“你记得你回京叙职那年,许异丧父丁忧,正好离开了京城吧?” 展见星自然记得, 她还为许父嗟叹过。她意识到朱成钧将要说出的话不同寻常, 克制了自己发问的欲望,只是听着他继续说。 “我没与你开玩笑,许异那个父亲,确实是宁王的人。宁王布局二十年,你以为, 他攥在手心的只有一个蓟州卫吗?” 不, 很多。 宁王就像一个勤恳的农夫一样,往京畿周边撒下了许多颗种子,这些种子有的生来饱满可期, 如出身世袭将领的蓟州卫指挥使,也有的平凡无,如只是借内迁之名扎下根来的许父。 大同作为边关重镇,重要性不下于蓟州, 宁王这一颗种子撒的方位本来不错,但种子本身却不怎么样,可能是机遇时运不到, 也可能是许父本身能力问题, 漫长的二十年过去, 他的同伴升成了一卫指挥使, 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卫所兵。出征打仗,只配去填铁蹄的那种。 而可以用悲惨来形容的是,渐渐地,许父连去填铁蹄的机会也没有了。太宗征途中重病驾崩,继任的两任天子都以休养生息为要,关外的鞑靼人叫太宗打破了胆子,等闲也不敢来犯边,许父这颗种子,日常营生只剩下了种田,几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农夫。 许父在蹉跎中年纪渐长,他实在是个没什么长处的人,但看上去好歹老实寡言、干活卖力,也没沾染什么油腻嫖赌的坏毛病,在普通人家的姑娘来说,就是个可以托付的不错的良人了。 同一个千户所的老兵看上了许父,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他,一个正常男人,是很难一直寻到理由不成家的,许父便答应了。 他揣着自己的秘密来历,随波逐流地成了亲,又随波逐流地生了儿子,儿子渐渐长大,一个偶然的机会,展露了自己在读方面的天分,碌碌了半生的许父忽然发现,他未竟的忠心与事业,有了延续的机会。 …… 展见星震惊失语:“许兄……” “别急。”朱成钧微讽地笑了笑,“许异他爹,在许异身上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可是成也读,败也读。” 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便如同一张不染点墨的宣纸,照理大人想将他教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思索,会疑惑,会独立。 刚知道自家来历的时候,许异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听着父亲的话,父亲是宁王的人,他自然也是,他们父子都要为宁王效忠卖命。 但正式跟随塾师开蒙之后,许异很快就产生了疑问。 儒家经典经历代先贤注解,治学核心在于忠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古颠扑不破,不忠天子,去忠宁王一个藩王,饶是许异作为一个蒙童,也不由心想——这不是乱臣贼子才干的事吗? 许异将这个疑问对父亲提了出来,许父勃然大怒,将他一顿痛斥,许异有生以来未受过父亲这么严厉的怒骂,委屈不已,他当时年纪还小,不敢多争辩什么,他认了错,但是心底,这个疑问未曾消失。 后来,便是代王府征伴读了。 楚祭酒的水平比塾师高十倍不止,许异这时也长成了少年,他清楚地认识到,没有错,如果他像父亲一样坚持效忠宁王,那他就是一个乱臣贼子。 许异和父亲爆发了再一次的冲突,他试图说服父亲,那么多年过去,许父一事无成,从未接到过来自宁王的命令,他很可能早已被宁王忘却,如此正好将过往埋葬,一家人往前看,重新过日子。 但从宁王的角度来说,他的眼光没有全然失败,许父纵然百无一用,一颗忠心百折不回,而君君臣臣之后,还有父父子子,许异说不服父亲,并且拿父亲毫无办法——他能怎么样,难道去官府告发父亲,然后把一家三口都推上刑场吗? 许异这一次不愿认错,但他也只能沉默。 他和同窗们一起努力读,试图待自己强大后,挣脱父亲的束缚,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怪不得……”展见星听到此处喃喃自语。 过往种种宛然眼前,许异中了秀才那样高兴,说秀才对他很重要;先帝生了儿子他也很高兴,以至于朱成钧要问他“和那孩子什么关系”—— 他一个乡野间长成的小子,与尊贵的皇长子毫无关系,但是他乐见帝系江山稳固,乐见宁藩只能蛰伏,他有一个反贼的出身,但他没有一颗反贼的心。 在读这一点上,父子俩倒是意见一致,许父也希望儿子早日学业有成,以便为宁王所用。 顺带一提,这实在是个漫长的过程,宁王的精力渐短,于是手中的势力拆成了两半,最重要的兵权交由了长子,其余的则移交给次子临川郡王谋划。 随着朱成钧的讲述,过往如一副或明或暗的图卷缓缓展露在面前,而从前暗的那部分,依次点亮。 展见星想及往事,又了然一桩:“所以临川郡王当日以为我与王爷不合,这消息实是由许兄而来?许兄不愿效命宁藩,有意给了假消息?” 不是自代王府打听,而偏又能令朱议灵确信,只能是被他当成自己人的许异了。 朱成钧点头:“他是这么说的,要以这一点取信我。” 展见星听出话音:“王爷没有信他?” “我跟他又不熟,凭什么信他?”朱成钧很铁面无私地道。 展见星无语:“……”过片刻她道,“许兄也是担了风险的吧?倘若王爷初到崇仁时,未曾伪装与我不合,当时许兄便暴露了。” “你以为他傻吗?”朱成钧冷道,“他给那消息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也到崇仁去了,以为临川郡王只是想打听你,翻你的履历,所以是胡乱往反了说的。但后来临川郡王又去信质问,他发现不对,马上又编出新的胡话,说是我想把你收为禁脔,你誓死不从,所以我俩翻了脸——” 展见星瞠目结舌:“禁、禁什么——?!” 朱成钧要重复:“禁——” “别别别!”展见星跳起来打断他,又想掩面,腰背都颓了下来,“许兄真是,他都跟人胡说些什么啊。” “我早跟你讲过他不老实吧?”朱成钧没硬把那个词说出来羞臊她,但是也没停嘴,“你总不信我,在你心里,别人都是好人,就我小心眼,是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展见星要辩解,忽而觉得不对,“王爷,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或者准确地说,打她今天进门起,都跟她翻过多少回旧账了? 就这样,这个心眼要说大——似乎也算不上吧。 “不管多久之前,总之我没编瞎话。”朱成钧才不理虚,反问她,“你再帮许异说话,是不是很想叫他说的话成真?” 他话里带了十足危险的意味,语速都带着一股子一气呵成,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到底是谁想叫许异的话成真。 展见星识了时务:“……王爷,是下官小心眼,度了王爷君子之腹。” 朱成钧哼了一声,才继续说。 再往下,就是许父病逝了。 许父辛辛苦苦将儿子培养成材,可惜没有等到儿子在官场攀爬上升,给宁王派上大用场的那天,终他一生,许异唯一为宁藩做的,就是给临川郡王传递了一个错误消息。 这久长的岁月中,心中究竟有多少撕扯折磨,只有许异自己清楚,丧父是人生一大痛,但,从一个无情的角度来说,命运终于对他好了一回。 一直勒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 不过,只是松开,没有全然解绑。 许异不是只耕耘没收获的许父,他出了头,宁藩不会肯弃他这颗棋子不用的。 他向险中搏,安葬完许父后,主动掉头扑向了宁藩。 宁藩没怀疑他。 许异的出身太“正”了,这个正,第一是完全的宁藩自己人,这跟撒钱去朝堂上收买的那些墙头草不一样,第二许异是靠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的进士,他眼下年纪轻,做不成什么事,但有朝一日宁王夺了大统,安抚朝臣,许异在其中所能起到的带头串联作用就不小了,宁王镇边,于武上有优势,但文道有短板,许异在里面算出挑了。 他兢兢业业潜伏,终于于起事前夕,嗅到了味道,然后从临川郡王处领到了一个顺带任务——说降朱成钧。 展见星道:“……顺带?” “他跑到江西满打满算没两年,宁藩就算不聪明,也不傻,哪里真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朱成钧道,“临川郡王本来没想来招惹我,是他拼命去和临川郡王说,先帝待我不好,我又对你多痴迷,多神魂颠倒,多想弄到手里,只要允诺事成之后把你送给我,我一定会同意。” 展见星再一次:“……” 她困难地承认,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认清过许异。 朱成钧欣赏着她的表情,目光饶有兴趣,嘴上接着道:“因为只是顺带,他获准出发的时间离起事已经很近了,临川郡王以为,他就算说不服我,或者他本人就不可靠,对蓟州卫的行动也不会造成影响。” 当然,最终造没造成,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了。 展见星把思绪从那种一言难尽的心境里拔/出来,听见这番话,又有点疑问:“是有人在后面跟踪监视他吗?否则何不直扑京城报信?许兄虽然位卑,但兹事体大,朝廷不会不重视的。” 来大同,一则绕路,二则大同虽有重兵,朱成钧手里可没有,他本身就是被官府防范的一份子。 朱成钧道:“我哪懂他怎么想,大概你懂罢——他说那等于完全背弃了父亲,他不忍心。” 展见星恍然。她确实懂,许异选择向朝廷报信,经了官面,宁藩一定会知道,无论起事成功与否,将许异的真实身份抖落出来是不费劲的,许异自己忍辱负重报信有功,未必会受多少牵连,但地底下的许父就完了,再不认同许父的作为,对许异来说,他毕竟还是生身之父。 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许兄很不容易。” 秋果听到这一句,唏嘘赞同道:“可不是,许伴读是挺不容易,他赶到我们这时还来得及,心里高兴,就没直接报信,先和我们爷开了句玩笑——也怪许伴读自己,我看他是编胡话编惯了,管不住嘴。结果爷不吃他那套,把他倒吊在了树下,他吊了半天,人冻糊涂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等终于放下来,暖和了一会,他又说腿疼,我想我也没打他腿,他说是赶路赶的,裤子扒下来一看,那一片磨的烂的,差点就成了我。” 展见星没听懂:“啊?” 朱成钧想了想:“就是从有什么,变成没什么了。你记不记得,你骗过我的那个球。” 展见星:“……” 可能是年纪大了脸皮厚度自动见长,她没那么容易频繁地害羞了,她只是服气地想,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记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39.第 13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言归正传, 许异那一天带来最重要的消息, 是蓟州卫要在郊祀时起事。 叛乱真正发动时,出现了点误差,因为蓟州卫原是冲着皇帝去的, 没想到皇帝病体难支, 临时换成了朱英榕代祭,叛军阵脚被打乱,而后朱成钧及时赶到,叛军连朱英榕也没能抓到手里,还损失了己方最重要的主将宁王世子, 后续的一系列计策, 因此都未能实施出来——其中包括了许异带来的第二重消息,即宁藩从汪家探听出来的朱英榕身世秘闻。 想及那一日的混乱险急,展见星仍觉心惊, 她道:“所以,蓟州卫实则是预备弑君,事成以后,再以此讯击破朝臣心防, 改天换日?” 朱成钧道:“对。” “王爷不信任许兄,早知这一点,也未说出来。” “说出来有什么用?”朱成钧反问。 展见星一愣后明白, 这一局只能后发制人, 朱英榕即便事先知道, 也无对策, 难道抢先一步向天下发明旨说“我就是我爹亲生的”? 那才是此地无银。 她再一想,脑中忽有灵光一闪:“王爷停留京中,之前领人日日巡街,其实就是在等待宁王这个后招出现吧?” 朱成钧未置可否。 展见星已确定了,她接下去道:“王爷料准宁藩若真知此事,必不会放弃,迟早会卷土重来。不过宁王世子意外授首,宁藩内部或有混乱,这个后招至今才来,而王爷张的先等到了襄王——襄王欲踩王爷上位,内阁中有阁臣中计,参了王爷。” 然后,朱成钧就决定要走。 展见星想到此处,有点想叹气:“王爷一句都不解释。” 朱成钧道:“我为什么解释?一解释,我更不是个好人。” 他这句话不是赌气,捡在御史参他的时候解释,只能让朝臣怀疑:你早知道,为什么早不说?继而认为他心怀叵测。 “那王爷——”展见星想问他又何必隐瞒,但忽然醒悟:“王爷是想抓到宁藩安插传播的人,直接以谣言结案,尽量将此事大事化小吧?毕竟皇上——” 朱英榕若真是帝后嫡出,那拿到什么场合也不惧,偏偏他的身世确实有问题,是不大禁得起人议论探讨的。 宁藩散播的谣言半真半假,她知道,钱妃知道,阁臣也明白,但再外围的那些官员如何清楚? 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话起来,更加不会明察秋毫。一旦发散开来,再想控制就很难了。 从朱成钧的角度来说,他抓了襄王的探子,砍了襄王伸向京城的触角,但襄王无意中也阻止了他探查宁王的举动,从将襄王府的那个探子交给刑部后,朱成钧就不再上街巡视了,他得避嫌。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宁王的人把谣言兜售了出去。 展见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这事麻烦了,麻烦不但在外面,也在朱英榕自己,她深知道,小天子是很忌讳提起这件事来的。 这不怪他,那么一团乱麻,就是成人也难以处置清白。 “王爷,宁藩是如何从汪家得到这个消息的?是在汪家放了探子,还是汪家内部有人与他勾结?”她想起又问了一句。 朱成钧摇头:“不知道。许异没探听到那么细。不过依理推论的话,应当是前者。” 他对汪家不客气,但没硬栽罪名,汪家人除非脑子里塞了稻草,才会放弃皇帝外甥去跟八竿子打不着的宁藩勾结到一起去。 展见星便点头:“下官明白了,会如实转与皇上。——对了,京中情势诡谲,皇上心中不安,想请王爷在京里长住。” 这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结果朱成钧太能打岔了,她到现在才得着机会把这一句说出来。 朱成钧眉头一动,却是干脆拒绝:“不必了。” 展见星还要说:“皇上——啊?” 她不习惯从朱成钧这里得到这么利落的回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摆出这副很意外的表情干什么?”朱成钧瞥她一眼,“我离你远一点,不也正中你意么?” 展见星:“……”她有点别扭,低声道,“我没这么说过。” “但你是这么想的。” 展见星不说话了。 朱成钧瞪了她片刻,站起来道:“秋果,东西收拾好了没?你怎么这么慢。” 秋果站在门边吐吐舌头:“爷,我这就去催一催——” “我也没这么想。” 朱成钧已在往外走了,正路过她身侧,闻言停了脚步,头一侧,道:“你再说一遍。” 展见星甚是烦恼,回嘴道:“王爷耳聪目明,何必要下官重复。” 朱成钧理直气壮:“我就是要。” “……”展见星无语了,只好道,“下官一介六品官,如何能决定王爷的去留,所以从未做此想过。” “那你要是能呢,是不是马上就要把我赶出京去了?” “下官怎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假定你能——这样好了,”朱成钧眯了眼,“你现在就能。你是想我走,还是想我留?你说了就算。” 展见星瞠目:“王爷,这不是件小事,事关王爷将来,王爷自己该好生思索才是——” “好,我知道了。”朱成钧一点头,“秋果,走。还没收拾好的东西不要了。” 他迈步便走,毫无犹疑,展见星未曾料到,她又急,想追上去,又气得定在原地:“王爷,你怎么这样儿戏,我都说了没想你走——” 她没说谎,她不想他留,可是,她确实也没想他走。 在她矛盾的内心里,实则是将一切交由时局决定。 “早这样说,”朱成钧停步扭头,勾了嘴角,“不就好了。” 展见星连瞪他的力气也攒不出了,碰上这样的人,她还能怎么办呢? …… ** 午后时分,她返回了文华殿。 她一路上都在琢磨要如何将宁藩传谣且汪家还涉入的事妥善地说出来,不能暴露出许异——许异一直没有露面,宁藩连他生死都不知,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他坏的事,造反要紧关头,就不至于马上来查他,他继续神隐,隐到整个宁藩兵败,到时在身世上所能腾挪的余地便大多了。 想了一路,终于想定,但进入殿里后,她就发现不用费这个功夫了。 朱英榕已经知道了。而且还更详尽,连钱妃都被扫了进去,流言传说汪皇后便是将钱妃暗扣在家庵生子,其父不详,后为掩人耳目,将钱妃选入宫中…… 到了秋果上街买东西都能听见的程度,官员之中有人耳闻是很正常的事,一时没人敢在朝堂上说起来,但这种消息不可能隐瞒得住,就在她去十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内阁来禀报了朱英榕。 阁臣们在此事上意见不一,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最终争执到了文华殿。 “无稽之谈,不要理会便是,若去分辩,反落了下乘。” “若能清者自清,自然是好,但——唉!”方学士叹气。 当着朱英榕,方学士不好说得太明白,但意思是露出来了:这事清不了,不能不理会。 “这谣言到底从何处起来的?查出来没有?”另一个阁臣问。 “暂时还没有,已着人去查了,但恐怕——” “依我之见,不如便将真相公开也罢,免得群议滔滔。” 这一声出来的时候,殿里终于静了片刻。 还没有臣子真的将此事当着朱英榕的面说开过,诸人不过心知肚明而已,此前争论,也只是想找出个对策。 “朕,”朱英榕独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声音干涩地开了口,“想静一静。” ** 阁臣们暂时离去了。 展见星试探着请求通传——她是带了差事出去的,回来了要交差,她以为朱英榕现在未必会有心情见她,但片刻以后,内侍出来传达了朱英榕的允准。 展见星进到里间,说了朱成钧答应留下来的话,朱英榕屈膝坐在炕上,抱着自己的腿,发了一下呆,然后点头:“哦,总算还有件好事。” “但代王不愿应允与汪家的婚事——”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朕说了不勉强王叔。” 展见星迟疑一下,朱英榕的状态比她想得要好,他有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承受稚嫩肩上的重担。 她便将下文说了出来:“因为据王爷查知,皇上身世的疑团,正是由汪家泄露的——” 朱英榕一下直起身子:“什么?” “是王爷先前安插在宁藩的人返回的消息,应当假不了。”展见星斟酌着话语,“汪家非是故意,但,恐怕是大意了,走漏了消息。” “怪不得——!”朱英榕不需要更多的佐证了,他马上信了,因为他已有了自己的联想,“外祖母想朕牵线替王叔说亲,朕当时就觉得急了些,但是没有多想,朕以为她是真的看中王叔人才,原来,哈。” 他笑了一声,而眼圈同时红了:“外祖母一家都知道朕非母后亲生,即使母后去后,朕心中愧悔,早已回转,外祖母仍怕朕不可靠,要给自家另外找一个靠山。” 这份算计过于冷酷,天子一腔真情换得如此,展见星心中不忍,想要安慰他两句,但朱英榕并不需要。 他眼神亮着,冷冷地道:“外祖母真是虑事周全,大概也是想着,朕是九岁天子,未必斗得过宁藩多年谋算,所以提前替自家寻一条退路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0.第 14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聪明人的疑心病一旦发作起来, 不可收拾。 朱英榕与汪家的关系不过靠他对汪皇后的愧疚维持, 这层愧疚一去,挡在他眼前的那片叶子就消失了。 而他几乎没怎么停留在伤心这一层情绪上,疑猜过汪老夫人两句后, 往炕边移了移, 已问起展见星来:“展中允,你说——太妃娘娘会不会怪朕?” 他说的是钱妃,先帝一去,钱妃由妃升成了太妃。 展见星一怔道:“怎么会。” “我有点担心,”朱英榕面上显出忐忑, “我从前那样, 她叫人给我送东西,我不肯要,也不肯见她, 其实我不是故意的。” “她会不会以为我讨厌她?” 展见星意识到了什么:“不会,就是会——也不要紧,皇上觉得有误会,去解释一下就好了, 太妃娘娘断不会记恨皇上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太妃娘娘要是不理我呢。”朱英榕说着话,烦恼地连炕上也待不住了, 顺着炕沿爬下, 趿拉着软鞋在屋里来回走, 他短腿迈得很快, 脚步也急,绕了一个圈后,到展见星面前又蓦地停住,眼睛殷切地仰望着她,“展中允,你说,当初应该不是太妃娘娘不愿意要我吧?” 展见星微笑起来,摇头:“皇上,当然不是,没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 她替钱淑兰欣慰。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母子相认的曙光,朱英榕为心障所困,一直回避着那个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真相,可是孩子眷恋生母也是天性,他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想追究呢?这障一破,他压抑着的那些情感立刻奔涌而出。 “那是母后欺负了她吗?”朱英榕小声问。 展见星蹲下/身来,她没有告诉过朱英榕她和钱太妃有旧交,因为从前以朱英榕对钱太妃的排斥,她找不到机会,草率说出,只会将这个孩子推得离钱太妃更远。 而现在,这个开口的时机终于到了。 她先给予了一句公允的回答:“皇上,先皇后一人办不成这样的事。” 而后道:“皇上,您知道吗?如果不是思念您,太妃娘娘不会拼着性命想回到宫里来……” 她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说不出多精彩纷呈的词句,此时说起来,也不过平铺直叙罢了,但朱英榕听得呼吸都屏住了,待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展见星向他递了一条手帕,他接过来下意识往脸上一抹,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他说不出话来,脑中只是闪过父亲生前曾想将他交给钱太妃抚养,他不愿意,先皇没有勉强他,而是百忙之中亲自养了他一段时日,对他种种纵容之处,现在想来,便是因为曾经默许了将他从生母身边抱走,后悔中包含了愧疚吧。 “我,朕想见一见太妃。”朱英榕没有想很久,他回过神,把正确的自称找了回来,也再压不住鼓动的心绪,泪眼里闪着光,脸颊都红润了起来。 展见星笑起来,起身:“皇上想去便去,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向太妃娘娘询问。” “嗯!” 朱英榕一点头,就往外跑,外面的内侍忙追着他:“皇上,鞋子,您的鞋子还没穿好,仔细摔跤——” 展见星更觉失笑,她跟着走出去,望着殿外晴朗天空,舒了口气。 天子错位的这一段过往,不可能永远拖延下去,这个时机在大局上算不上好,但能早点将这个疮疤揭破,让它早些愈合,不见得是件纯然的坏事。 ** 朱英榕一去,剩下的半天就再没回来。 他未亲政,在不在前朝也无甚要紧,直到第二天,才又来到文华殿,一来就找到展见星,把她叫到身边道:“展中允,朕去见过太妃娘娘了。” 展见星觉出他有许多话想说,便未开口,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朱英榕迫不及待地说下去:“太妃娘娘说了不怪朕,她还说了许多话,说朕小时候的事——其实不多,母后不许她接近朕,她费好大功夫,才打听来一些,朕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唉。” 他有点叹息着,但这叹里又带了十足的欢喜,这份冰释来得太及时,极大地填补了他心中亲人尽逝的伤痛,他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汪皇后这个嫡母,可是他还有生母,他不那么孤单了。 “太妃娘娘还把二弟叫来给我看了,从前母后看我很紧,我和二弟也不熟,都没说过几句话。”朱英榕又道,“太妃娘娘说,二弟眼睛眉毛都生得像我,我一看,真的像。”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沉浸在忽然重获两个亲人的满足里,“——就是二弟年纪小,闹腾了些,满屋子乱跑,太妃娘娘都拉不住他,急了要拍他两下,二弟就满口喊‘娘’求饶,太妃娘娘就拍不下去了,跟朕说,让朕以后好好管他。” “其实,其实,”朱英榕的声音终于低了一点下去,“朕听见二弟那样叫,朕也想——但没有说得出口,朕走的时候发现了,太妃娘娘有点失望。” 展见星听到此处,鼓励他:“皇上,别着急,慢慢来,太妃娘娘能理解。” 朱英榕点头:“嗯,太妃娘娘也没有说什么。”他又想起来件事,道,“展中允,太妃娘娘说了,这件事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她等不到见朕,想朕升你的官——” 展见星忙道:“不可。” 朱英榕怪道:“为什么?”他又解释,“你别多想,朕不是听太妃娘娘的,她也没有逼朕,只是情绪太激动了,才顺口说的话。朕答应,是朕自己也愿意,你做朕的属官这么久,屡次规劝朕,朕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 展见星摇头:“多谢皇上夸赞,但正因如此,臣不能以此事幸进。且臣在中允任上未满三年,也不当就此升品。” 朱英榕打量了她一下,见她态度坚决,才作罢了,不过道:“那就等你任满了,朕肯定记着——” “皇上,汪老夫人和汪国舅在午门外递牌求见。” 殿外有宫人传报,朱英榕本来满面的柔和,几乎是瞬间凝沉了下去,脱口便道:“他们还好意思来见朕!” 宫人尚不知他何出此言,躬着身不敢应声。 朱英榕往外走了两步,只觉心里怎么想怎么堵得慌,半自语道:“外祖母来还不够,舅舅也来了,分明是知道了外面传的话——哼。叫他们进来。” 他忽然又想知道汪老夫人和汪国舅还能来和他说什么,念头变得也快,又改了口。 宫人抹了把汗,方忙去了。 汪老夫人和汪国舅母子俩很快到了,他们确实也听见了流言,岂有不慌神的,赶着便来了,来了坐定就开始辩白,总而言之,流言全是无稽,所传皆是荒谬,朱英榕就是嫡嫡亲的汪家外孙,一点儿也错不了。 朱英榕居高临下地坐着,听了一会,咯咯一笑,向底下道:“外祖母不是觉着朕养不熟吗?如今又改了主意?” 汪老夫人:“……!” 她一把年纪,本已慌乱,哪里禁得起这个刺激,直接吓倒在了椅子里。 汪国舅更不成器,失声道:“皇上怎么知道——” 朱英榕大怒! 他那句“养不熟”,原是为着汪老夫人借他的手要攀朱成钧这一条退路才问的,不想汪国舅这个反应,私下居然真的说过这种话! 汪皇后为私欲将他从生母身边夺走,汪家更视他为器具,这般议论他,汪皇后数年养育之情,他最后的一丝不舍,自此叫汪家割去。 汪国舅反应过来失言,要辩解:“皇上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舅舅是什么意思,留着说与自己听吧。”朱英榕厌烦道。 汪国舅急了,上前两步道:“外面那些人胡说八道,皇上难道还当真吗?那些多半是宁王的人,专为着混淆皇上血脉,泼皇家脏水来的,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重重治罪,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胡说了!” 朱英榕实在觉得可笑,他因此真的露出了冷笑:“那朕当第一个把舅舅抓起来才是——舅舅猜得不错,这谣言确实是宁王使人传起来的,但舅舅知道宁王是从哪知道的消息吗?” 他顿一顿,“正是舅舅府中。” 汪国舅再度失声:“这不可能——!” 旁边的汪老夫人脸色却已变得苍白,她比汪国舅稳重,已经想到了,自从汪皇后去后,汪国舅心中不安,在家中时时抱怨,她阻止过,但她年纪大了,实在也没心力管那许多,宁藩的手伸不进皇宫,可是要伸进她汪家—— 这一颗自己搬起的石头,重重砸上了自己的脚面,她一时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国舅也傻眼了,他是酒色中人,记性没那么好,奈何他不习惯汪皇后去后汪家的冷清,着实抱怨过朱英榕不少回,这一下想忘也忘不掉,而想抵赖——又还怎么抵呢? 对着上首不过九岁然而已现威严,目光阴冷的小小天子,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心里恍惚着闪过一句问话。 ——这难道,就是报应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1.第 14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伴读之职, 不论谁来应征, 都不该这个才从代王府虎口中逃生的小少年来,按理,他该巴不得离开代王府八百里远才是。这不合常理的事竟然发生了, 那一定是别处生了变故, 令得他不得不来。 以罗知府的年纪阅历,对世情不说洞若观火,也差不多了,立刻就想到了疑问所在。 展见星却不料罗知府这样善体下情,此前罗知府刚正不阿, 顶住代王府压力救了她和母亲性命, 此刻问话口气又好,像个和蔼的长者,她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 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一行把自家里出的事说了,一行两滴泪不由漫了出来,但不等流过面颊, 她连忙抬手拭去。 罗知府的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开口问她:“展见星, 你为何不直接求本官替你做主, 将你的家产夺回来?” 展见星平复了一下情绪, 躬身道:“一来, 小民无权越级向府尊上告,二来,祖父母尚在,小民与叔伯间血缘之亲,无法断绝,倘若将来再生事端,小民又何以计之呢?” 总不能再来找罗知府。她一介布衣小民,罗知府堂堂四品正官,彼此间地位天差地别,别说下回,这次罗知府都全无道理帮她。她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 依律例,祖父母、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析产,违者要杖一百,展家叔伯所以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搬空兄弟的家,便是因此有恃无恐,哪怕被告了官,也可以狡辩说是搬给展家老两口的。因为父母在,子女也不得有私财。 走来府衙的路不长,但展见星已经已经把这一切想清楚了,她连遭打击,前方所有的活路都荆棘密布无法前行,她愤怒而不屈,脑海中反而破出一条险道。 她决意争取代王孙伴读之位,听来是胆大到荒谬,可是,她已走投无路。 罗知府注视着她,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你打算引虎拒狼?” 展见星想了想,点头。 “本官看你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也。”罗知府道,“这主意是不错,可是你身份与别人不同,代王府上下对你必然饱含恶意,你不怕吗?” “小民很怕。”展见星老实承认,“但代王府要如何对付小民,总是将来的事,而眼下,小民家已无隔日米粮,不入虎口,也将饿死家中。” 对于罗知府来说,展家发生的事并不稀,他为官至今,很知道乡间宗族势力有多大,失去丈夫的女子生存又有多么艰难,徐氏舍不得孩子,不愿改嫁,那就只好受婆家的磋磨。 世上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苦难又静默地去了。 但展家事又有不同流俗之处。 展见星一介童子,竟有如此胆魄骨气,不惜将自己置于死地,对同宗叔伯展开绝地反击。 孝吗?不太孝,他试图抗衡的是他的亲叔伯,可是要说他不孝?那更错,因为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与家。 天下至亲至重者,无过于父母。对父母孝,才是大孝。 罗知府再问:“你可有想过,倘若你在代王府中出了事,你母亲余生将如何痛悔?” 展见星迟疑了一下,道:“小民觉得,也许不一定会出事——” 罗知府见她停住,鼓励了一句:“说下去。” “小民是自己胡想的,才听人说,京城的圣上十分贤明,下旨重重训斥了代王府,又按住了代王的王爵暂不敕封。小民因此想,为了王爵,短时间内,代王府的贵人们也应当守规矩些。” “还有呢?” “代王府如果积习难改,一定要寻人麻烦,那寻小民的也许反而比寻别人的可能性都要低些——圣上才还了小民母子清白,代王府不依不饶,还要报复到小民头上,不是公然违抗圣命了吗?小民倘若在代王府中出事,对代王的王爵承继就更不利了。” 说到后来时,展见星的声音渐低下去,因为这纯出于她的想当然,不成熟且很可能过于天真,朱逊烁倘若没有这份理智,就是要疯狂到底,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罗知府却终于露出了明确的笑意。 他和展见星的地位不对等,所能获得的信息量也不相同,据他所知,至少在代王丧期的三年内,朝廷不会考虑批准任何一个代王府的爵位,上请封也没用。至于之后,看表现。 这是掐准了代王府的命脉来的。 资格最老的代王已经薨逝,遗下的子孙们与帝脉情分既差一截,也没法仗着长辈的身份指戳什么,被贬为庶民的日子代王府尝过,不会想再尝,因此,代王府日后将不得不学会低调做人。 如果学不会,那也简单,封爵别想要了。 罗知府作为代王案的主官,一直很关注此事后续,他自己手里也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所以可以做出这么笃定的推断,但以展见星的稚龄,竟能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出了差不多的猜想,这份敏锐聪慧,实在难能可贵。 此子尚未长成,头角竟已隐现峥嵘之相。 罗知府按下了心中赞叹,道:“本官可以成全你。不但如此,你被夺走的家产,本官也会派人去帮你要回来,当做你解了本官一个难题的报酬。” 展见星来不及喜,先惊了:“——府尊何出此言?小民何德何能?而且,这、这就成了吗?府尊不要考校一下小民的学问?” 代王府中虽尽虎狼恶霸,也是王孙贵族,去与他们做伴读,难道什么选拔的程序都不需过? 她满面迷茫,掺着些惶恐,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在这堂中站到此时尚未消去,这么看上去,又是个普通平常的小少年了。 罗知府笑了起来:“你问题倒多,不过,你这么些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问题。本官奉旨为代王府中王孙选征伴读,已近半月,展见星,你是个聪明小子,不妨猜一猜,目前征到了几个?” 展见星脑中灵光一闪,罗知府发出此问,她要还不能悟,就白费罗知府夸她一句了,她脱口道:“只有小民一人?” 罗知府点了点头:“不错。” 王孙召伴读,应者怎么会如此寥寥? 展见星难以置信。她以为该抢破了头才是。 有人生来好命,什么也不用做,天生一份富贵等着,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不过忙得一口饱饭,突破固有的阶层是那样艰难,平民少年知道有这个机会,怎会不把它视为晋身之阶,纷来争竞? 罗知府将她的疑问看在眼里,解释了一下:“你不在本地长大,对于代王府的名声所知不深,但以你自身遭际,当可推出代王府向来行事如何。莫说有些底蕴的士绅人家,便是平常百姓,也鲜有愿意往来者。” 展见星仍觉怪,道:“小民斗胆相问,便没有不畏艰险,敢于攀高结贵之人吗?” “这样的人,其人品可知。本官将这样的人送到王孙身边,日日相伴,如何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慈心呢?”罗知府反问。 话到此处,展见星终于明白了。 给代王孙征召伴读这事,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个好人家都不愿来,愿意来的都不是好人。 罗知府是个注重官声民生的好官,不愿硬性摊派到那些符合条件的人家去,但那些主动前来的,攀附之心太烈,他又看不上,因此告示贴出去那么久了,一个也没选到。 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罗知府对展见星的前来才会说出“解难”之语。 他不考校展见星的学识,因为并不用在意,王孙自有翰林教导,不需向伴读讨教,但与此相对应的,伴读的人品必须过关。 给王孙的先生由京中派来,伴读则委派了地方官,这两件事都特地绕过了代王府,可见皇帝对于代王府自身有多不信任。 ——祖父辈代王已死不需多说,父辈朱逊烁等已经长成,脾性不可挽回,再底下稚嫩的孙辈们,也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这一层圣意苦心,罗知府看得分明,才这样慎重。选伴读的旨意实际是和代王案的判决一起下来的,他当天就亲赴牢狱把徐氏母子放了,但这伴读选来选去,选到如今,才只选到了当时差点被冤死的展见星。 人生际遇的无常与巧合,令罗知府都觉得有些难言滋味,他因此最后安慰了展见星一句:“不必惧怕,你所猜不错。如今代王府还在举丧期间,总得丧事完毕,才说得到王孙读之事。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你那时候前去,代王府就算原来对你有些愤懑,也该冷静下来了。” 该说的都说了,展见星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搅罗知府的公务——能说这么多,在罗知府来说都算纡尊降贵了。 她默默识趣告退,罗知府也没有留她,让门子引了她出去。 红云陪笑轻声道:“大奶奶,您借着孝期,发作春英的时候大爷吭声了吗?没有。不但没有,还顺着认下了奶奶的话,亲自吩咐倪嬷嬷把春英从前庭撵走,张扬得满府皆知——奶奶的本意,可没有想闹这么大,丫头犯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后角门叫她出去就得了。这么一来,春英的名声全完了,大爷哪怕对她还有一分情意,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么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2.第 14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也就是说——代王确实没救了。 这样的惊天祸事不是几个皂隶能处理的, 龚皂隶连滚带爬, 先一步赶去县衙通知知县,余下的皂隶则临时找了绳索来,捆绑住徐氏和展见星, 拉扯着他们也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 徐氏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她的腿脚软塌得根本一步都迈不出去,完全是靠皂隶的力量在把她往前拉,展见星稍微好一点, 跟在后面, 不时还能努力扶她一把。 他读了,比徐氏见识多些,知晓眼下的情形, 能去县衙经官断已经算是难得的一线生机了,不然若照代王府人的意思,当街就能把他们母子打死,回头即便是查出来冤枉, 又还有什么用。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灭顶大祸陡然降下,他心内也是恐惧茫然交杂, 一片不知所措。 在他和徐氏的前方, 代王府人抬着代王的尸身, 哭嚎声震天, 后方,则遥遥缀着些在怕事与好心间反复纠结的百姓们,头痛欲裂的大同知县李蔚之在县衙里迎来的,就是这么一支特的队伍。 李知县今年四十有五,官场不算很得意,但以举人入仕,在官场中也是浸淫了有十来年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将双方供词一听,再传了几个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一作证,就知道所谓毒杀完全子虚乌有,代王纯属自作自受。 代王真正的死因,说来只有一个“荒诞”可以形容。 他是被噎死的。 这一点,对代王施救失败的楚大夫可以作证——实际上他被从药堂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救,代王已经断气了。 “请县尊看代王的喉间,”同样无辜被卷入祸事中的楚大夫努力抑制着发抖的声音,道,“那是——” “那就是被毒死的证据!” 代王次子即先前拉扯皂隶的鲜衣男子朱逊烁大声道:“可怜我父王,去得这么惨,把喉咙都抓破了!” 代王府在大同恶名太甚,楚大夫瞬间矮了一截,几乎快趴到地上,也不敢说话了。 朱逊烁得意转头,想指使李蔚之,但被圈了好几年,大同知县已经换过,他不知道李蔚之的名字,便索性含糊过去,“喂,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让这两个大胆的庶民给我父王偿命?” 即便徐氏母子真是人犯,断案也没有这样草率的,李蔚之紧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勉强说了一句:“王爷似乎并非中毒——” 他不过七品官位,对百姓来说是父母官,可对上代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微末不值一提,皂隶楚大夫不敢与代王府作对,他一样也有所犹豫。 朱逊烁眼一瞪,上前两步,几乎快挨到上面的公案,逼视着道:“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居然还敢包庇他们?你这芝麻官是不想做了?!” 见鬼的人证物证。 李蔚之心内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不敢说出来。这模棱态度看到展见星眼里使他心凉了半截,他忍不住抗争道:“县尊,小民母子向来本分小心,整条街的人皆可为证,今日这馒头,也是代王爷强抢去的,小民家并没有卖给他,怎么可能事先料准下毒,小民守法平民之家,又从哪里弄到毒/药——” 他说得条条在理,从任何一个角度来探查,所谓下毒都是显而易见的无稽之谈,但不论他多么有理,最终起到的效果只有两个字:无力。 死的是个王爷。 太/祖亲子,当今皇帝也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样的万金之体,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准确地说,怎么可能就这样被一个馒头噎死? 传扬天下,活活要笑死人。 所以代王不能是这个死法,代王府不论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总而言之,必须得找口锅给代王遮羞。 徐氏母子就被扣进来了,他们当然是冤枉的,这堂里堂外上百人,宗室、官、吏、隶、医、百姓无人不知,但于代王府威压之下,又能有多大作用。 天底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冤案多了,并不多这一桩。 啪! 朱逊烁直接拍了公案:“你要是不会办案,就滚下来,本王亲自来办!” 按制,亲王长子袭亲王位,其余诸子降一等封郡王,朱逊烁是代王次子,身上是有郡王爵的,不过他运气欠点,赶上之前两任皇帝叔侄掐架,没空给他选封地,不但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是这么个情况,有运气更欠点的,将成人或未成人时赶上了圈禁,直接连个爵位都没混上,至今还是个空头宗室。 所以代王府一大家子子嗣,至今全窝在代王府里,不曾各赴封地。 当着这么多百姓下属被如此呼喝,李蔚之也是下不来台,脸面发红,想要发作一二,瞥见自己身上的青袍,又不由瘪了下来——这辈子过了大半,穿朱着紫是没有希望了,恶了代王府,这七品官位都不知保不保得住。 毕竟,代王是真的死了。 代王府迁怒于人也不算无的放矢,这口气若是出不去,连他一起迁怒进去—— 李蔚之心中剧烈挣扎,或者,其实也没有多么剧烈,他张了口,听见自己声音轻飘地道:“此案事关重大,暂且,先将人犯收押罢。” 他自觉已做了让步,外面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发得突然,先前没来得及清场,现在再撵人也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当堂判这么个冤案出来,多少有损他父母官的体面,因此想使个拖字诀,压一压再说。 说不定代王府人冷静下来以后,自知无礼,撤销状告了呢。 他这个梦还未成形就醒了,朱逊烁绝不满足于此,并且认为他的态度很不端正,啪地又拍了下公案,道:“本王叫你办,是给你颜面,你还敢拖延!我父王被匪人毒杀这么天大的案子,是你拖得起的吗?现在就给本王拷问口供!” 口供先前早已有了,然而朱逊烁的意思,那些通通不作数,他只认照他意思来的口供。 怎么来? 拷打呗。 三木之下,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徐氏已经瘫倒,展见星挨着母亲,一口气憋着,紧紧咬着牙关,努力撑起身体,试图再要抗辩,但背对着他的朱逊烁已经真的开始“审案”了,他去逼问楚大夫:“老头,你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毒死的?” 楚大夫怕挨打,吓得往后缩了缩,胡乱道:“不是——是……” 朱逊烁断喝一声:“想好了说!你要是想不好,本王只好问一问你的全家了!” 楚大夫一慌神,虚弱地道:“是……是……” 说完了,他深深地埋了下头去,不敢看任何人。 朱逊烁满意了,扭头就指使人:“听见了没有?还不快记下?等下叫他画押。” 被他指中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吏,不管文口供这事,但不敢驳他,结巴应着去找纸笔。 朱逊烁志得意满,将下一个目标就放到了徐氏身上,转身指她喝道:“你这妇人,还不从实招来,怎么下毒害死我父王的?还有没有同伙?!” 徐氏哪里招得出来,如遇灭顶天灾,慌乱地只能道:“民妇没有,没有……” 堂上的大老爷显见得靠不住,她趴在地上扭身往外望去,怀揣最后一丝希望地,指望外面乌压压的人头里能有个义士出来说句公道话。 与她目光相接的百姓们目中都是同情,但同情之外,又有意无意地都避过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给她更多回应。 她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遭此横祸,本乡本土同气连枝还有可能鼓噪出点动静来,如今只有两年多的交集,逢上这种破家灭族的大案,别人明哲保身才是正常的。 “还不招?来人,上刑!” 求助无门,朱逊烁的恐吓倒是马上就来了,徐氏只余了满心绝望,但是感觉到了身侧展见星悲愤发抖的身体,她忽然又于无边恐惧里生出一丝勇气来,砰砰砰地转回来磕头,道,“都是民妇的错,民妇认了,但是和孩子没有关系,他什么也不知道,大老爷,贵人们,求你们放过我孩儿吧,给他一条生路——” “娘!”展见星目中通红,打断了徐氏的话。 他这一声叫极其尖厉,蕴着满腔不平不甘不服,震响在公堂之上,把朱逊烁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你还不承认是不是?臭小子,本王还收拾不了你了,来人,上夹棍!”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见星往身后拦:“别,老爷,贵人,有什么都冲我来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们了,星儿,快,给贵人们磕头赔罪——” 展见星昂着脖子不肯,没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爷,什么贵人,就是要冤死他们,他们这样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逊烁眯起了眼睛,从前一直参奏他们家,害得他们堂堂龙子凤孙,丢过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弃跟他们作对的,就是这样耿头耿脑的混账文官们,这小子这点年纪,毛都没长齐,这股子劲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经的回忆—— 朱逊烁冷笑了一声,磨着牙道:“夹棍呢?要本王再说一遍?” 他说着话,目光凶狠地从旁边站立着的衙役们身上扫过,道:“还是,你们都是这两个乱匪的同伙?意图包庇他们?” 这个罪名压下来太重了,虽是无稽之谈,然而从朱逊烁的嘴里说出来,谁也不敢不当回事,当下便有衙役胡乱应着,动弹起来。 很快夹棍抬了来,徐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不曾晕过去——那夹棍木索并施,是用来夹犯人大腿的,展见星还未长成,夹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还高一截! 好在因他身量不足,夹棍想套他身上也很有点麻烦,折腾一阵未果之后,在朱逊烁的首肯之下,衙役另换了一套用来折磨女犯的拶指来。 十根手指被塞进了带着黯沉血色的木棍里,展见星日常做活又习字,手指不算娇嫩,但也丝毫禁不起这样的酷刑,两边衙役才一使劲,他脸色煞白,一声惨叫卡在喉咙里,竟痛到叫不出来。 朱逊烁甚为满意:“臭小子,叫你还嘴硬,给本王收紧了,好好拶!” 徐氏惨呼着扑上去,被代王府跟来的下人拖开,李蔚之坐在堂上,额头渗出密汗,他应该叫停,应该怒斥朱逊烁,应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3.第 14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家馒头铺是前店后家的模式, 外面临街这一大间不曾隔断, 一应做馒头饭食都在这里, 赶上雨天, 便把馒头摊位收回铺里来卖, 因人手少,不供应粥饭等更多附带品种, 客人随买随走, 倒也不怕灶支在这里熏着了人。 从店铺后门走进去, 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小到什么地步呢,展见星领着朱成钧秋果, 三个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里一站, 已差不多把这院子塞满了。 迎面两间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见星的居处了, 展见星不能把他们往徐氏屋里带, 只能带到了自己屋里。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 炕,木柜,桌, 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 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 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 但语气没什么恶意, 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 秋果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你们读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情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4.第 14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展见星笑道:“娘, 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 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 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 我顺着他, 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 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 我告诉你, 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 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 嘴角翘起来, 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 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 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 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 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 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险地,展见星一个女孩子,也不能总去和小子们混在一起,她现在年纪小,还好含混,最多过个两年,就必须得想退步之法了。贫家小户讲不起闺誉不闺誉,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万一坏了名声,可是一辈子的事。 展见星却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务,而这件事已几乎占满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离她太遥远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见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轻声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长久之计。” 徐氏是巴不得离代王府越远越好,闻言忙道:“这才好,星儿,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见星道:“娘,我现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读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童生试——” “什么?”徐氏失声,她记得展见星在牢里时说过一回想考科举的念头,但她们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罢了,如今却—— “星儿,那不过是个赌气的话,你如何认真起来?”徐氏说着有点发慌,她和展见星相依为命,虽是满心不赞同,也不舍得训斥女儿一句,转头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别人差一点了,偏他胡折腾,要拿你当个男娃娃养,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闹得糊里糊涂的。” 展见星性别错位了好几年,虽说大了点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点一滴长起来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见星是仍对自己的性别有点认知上的混淆,才会生出这个想头。 “我没赌气,娘,祖父祖母是我们绕不过的一道坎,我们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们管一日。”展见星眼神冷了些,“想逃离他们的控制,只有远远走到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也就是说,必须离开大同。 但没有充足理由,很难说服衙门开具路引,问题回到了曾经的难点上。 “我不妄想金榜题名,只求考个秀才就够了。我听先生说过,秀才出游不受离家百里之限,办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门也阻拦不得。只要有了这个功名在身,我们不论是回南边,还是去别地,都不必受困了。” 徐氏道:“可这、这不是欺瞒朝廷?进考场是要搜查的,万一被发现了——” “娘,如今无人知道我是易钗而弁,怕的什么?”展见星耐心道,“从前出去玩耍时,我见过衙门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过查一查考篮有没有夹带,拍一拍身上藏没藏本而已,并不难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担忧。” 此时离开国不过五六十年,科举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见星偶然所见,入场搜检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时的官员们还不曾料到,因为文人进身之阶日益狭窄,科举成为有且仅有一条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样日益翻新,倒逼搜检跟着严格起来,乃至要考生脱尽帽鞋解开外裳的,堪称斯文扫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检之中,考生仍旧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说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这对徐氏来说仍旧冲击力太大了,她劝道:“星儿,你还是消了这个念头吧。那些官们,不来寻我们的麻烦就算不错了,哪敢主动往他们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问下罪来,把你敲上几十大板,娘还活不活了?” 展见星叹了口气——她极少叹气,这一叹,话语里的无奈之意再也掩饰不住:“可是娘,我不乘着现在读,寻一条出路,再过几年,就不说祖父祖母了,官府那边也有着现成的麻烦。”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展见星回答,“过完年后我就十三岁了,再过三年,倘若我还不将身份改回来,就得去服徭役了。” 徐氏脸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因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扮男装至今不过是不得已,从未想过徭役会跟女儿扯上关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亏这档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国朝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从此直到六十岁,每年都要承应官府的徭役,这役分正役和杂役,繁重不需细叙,逃脱会受重罚,何况逃得了一时,逃得了漫漫几十年吗? 前路这样艰难,但展见星并不如徐氏般气馁,她的声音中还含了轻快:“娘,没事,只要我在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大同,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们有再大的劲,也不必去理会了。” 这前景描绘过于美好,好似从逼仄窄巷中一转而至开阔大道,徐氏都听得动心了,但她的担忧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见星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读总是不会错的,期间若有别的变数,我再和娘商量着办。” 徐氏虽然时时埋怨丈夫不该拿女儿当儿子养,然而因着她的宠溺,展见星一日日长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为一个丧了夫的普通妇人,在许多事上倒不觉去依靠展见星了,展见星没有被养成个娇娇女儿,她在话语权上,实则和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没有多少差别。 在自己坐困囚笼,拿不出有效主张的情况下,徐氏最终迟疑地点了头:“那——好罢。” ** 离年节越来越近,展见星还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来的私塾先生辞别。 这位先生姓钱,打从十五岁开始应试,应到四十岁上,只是个童生,此后自觉年纪老大,羞于再和许多能和他做儿子的童生们一同考试,终于放弃了举业之路,在家中办了个馆,收些学生聊做养家糊口之用。 钱先生连科举的第一道关口都迈不过去,其学问不问可知,不过他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贵些儿的,展见星也读不起。 这日,展见星提了些礼物去往钱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阵子没来了,钱童生膝下的小女儿淑兰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见星小一岁,穿着件红袄,看见展见星,惊喜地放下衣裳迎上来:“展哥哥,你来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吗?” “咳!” 展见星还未回答,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来,钱童生站在堂屋门前,瞪了一眼女儿,训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贞静少言的道理吗!” 钱淑兰是独女,并不怎么畏惧父亲,又冲展见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绕回晾衣绳那边了。 “先生。” 展见星上前去行了礼,然后便将来意说知。 “知道了,你去罢。”钱童生态度很冷淡也很敷衍,听完了就直接撵人。 展见星愣了一下,没多说什么,放下礼物便依令转身离开了。 她与钱童生谈不上什么师徒情分,因为钱童生上课极为糊弄,一大半时间都只让小学生们摇头晃脑地将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则自顾打盹。 展见星向他请教文章的释义,十回里钱童生大约只答得上两回,另外被问倒的八回,他倒也有办法应对——那就是将展见星呵斥一顿,挑剔她好高骛远,整日瞎出风头。 展见星只得忍,她家贫,就是找这样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爱她才有机会。 如今要走,她没什么留恋之意。 不过,有人留恋她。 展见星才走到门外不远,钱淑兰就追了出来:“展哥哥!” 展见星脚步顿住。 钱淑兰跑到她面前,娇俏的粉脸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来我家了吗?” 展见星点点头。 “哦——”钱淑兰低了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袄角,缠到了一块。 展见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就道:“我要回家了。” 钱淑兰忙抬了头,她想说什么,对上展见星一贯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脸红了,她自己觉出来,跺一跺脚,好似从这动作里获得了勇气,望着展见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还理我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5.第 145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衙门有规定,逢着特定的日子才收百姓状纸, 大同县衙是逢三、六、九, 展见星含愤而去的这一日一来并不是正日子, 二来她也没想起来写状纸。 只好掉头又回去, 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 总算徐氏的热渐渐退了下去, 她们在牢里呆的时间不长,没吃多少苦头, 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养了回来。 两日后,展见星算准日子,又拿自己写的状子去了县衙, 却被拦在了外面, 衙门口的办告诉她, 原来她写的格式不对,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写, 要么由办代写。 当然, 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 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 又现去买了纸笔, 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 只得问明白了格式, 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 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 问了门子才知道, 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 展见星揣着希望,回家与徐氏傻等起来,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际,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难熬不必细说,多亏了邻居们心善,各个伸手帮扶一把才将就了下来。 度日如年间,眼瞧着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见星等不住了,决定去县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来她妇道人家,见官不便,二来她也不识字,没拗得过展见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着。 在门口收状纸的仍是那个办,展见星上前行礼探问,那办瞪着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来是你!小子,你那状子不尽不实,胡编乱造,可是害得我吃了县尊好大一个瓜落!” 展见星愣了:“——小民字字实情,何来虚言?” 办大声道:“搬走你家财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盗匪状格?” 展见星辩解道:“小民状纸上写明了的,并无遮掩,他们侵门踏户,强占小民家业,岂不就与强盗无异?” 展见星的状纸上确实写得明白,但这办因天气寒冷,当差极是敷衍,按理他有审核之职,不合规定的状子当时就该驳回,但他第二回时却根本没有细看,胡乱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发现不对,把他叫去骂了一顿。 办因此心气不顺,也不耐烦与展见星这么个毛头小子多费口舌,直接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衙门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吗?总之,你这状子不该告到县衙来,该去寻乡里的里老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跑来县衙告一状,你以为县尊老大人那么闲?好了,去,去,别站这碍事了!” 将近半个月白耗在这里,展见星气得不行,勉强忍着道:“既是不准告,差爷当时不说,事后也该告知一声,小民白白等了这么久——” 律例其实规定得不错,准告不准告,官府都该尽到基本的告知之责,但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再好的规章,下面人执行起来都能走出七八种样来。办就完全不以为意:“现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几天就委屈了,告诉你,你告这刁状,没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展见星脸都气白了,捏着拳头:“好,县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转身就走,办在她身后嘲笑:“毛头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进京告御状去!” 展见星脚步顿住,霍然转头:“你以为我不敢?!” 办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办周围几个瞧热闹的差役跟着笑成一团,展见星:“你——!” “你过来。”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见星回头一看,却见是个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认出是之前代王案时见过的龚皂隶。 龚皂隶把她拽到八字墙那边,开口问她:“你家的事,我听小陈说过了。你现今还想去哪儿?是不是府衙?” 见展见星点头,他叹了口气:“别费这劲了,你去府衙是越级上告,府尊大老爷更不会接你的状子。” 展见星愣了片刻,这道理她懂,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谢龚叔提醒,那我还找李县尊说理去。我家就是强盗入室劫掠的案由,他凭什么不接。” 龚皂隶忙阻止了她:“罢了,看在小陈掌柜的面上,我与你说句实话。你家这案子,衙门接不接在两可之间,县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发你找里老去,那也没什么错。”他声音低下去,“为着你家先前那事,县尊觉得失了颜面,所以如今是不会管你的——” 展见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说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势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诸己,却迁怒到她头上来了,这是什么昏官! 龚皂隶见她直挺挺站着,眼神失焦,一句话说不出来,也有些可怜她,指点了她一句:“小哥儿,你还是往你们里老那使使劲吧,破些银钱喂他,你们家那些东西,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罢。” 她们早把里长得罪透了,根本没法去寻;何况银钱,家里又哪里还有什么银钱,邻居们接济一时,不能接济一辈子,她和母亲的日子已经窘迫到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何方了—— 一阵寒风袭来,展见星站立不稳,被吹得往八字墙边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顺势在墙上扫过。 设立在衙门两边呈八字状的墙壁就相当于布告墙,官府有什么需要下达于民的律令告示,都会在此张贴。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张上写着——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学兼优之少年充为代王府王孙伴读?” 展见星仰着头,对着这张布告发怔住了。 龚皂隶转头看了一眼,顺嘴道:“这是罗府尊让人来张贴的,府衙那边也有。皇上真是圣明又仁慈,听说下旨大大训斥了代王府一顿,连代王爷的王爵传承都扣住了。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孙因为圈禁耽误了习学,竟成了白丁,又从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学问的翰林老爷来,专门教导小王孙们读。” 展见星回过神来,向他拱手拜道:“多谢龚叔教我。不耽误龚叔当差了,我这便往府衙去。” 龚皂隶有点急:“哎,你这小子,敢情我半天话都白说了?” 展见星苍白着脸色,静静地道:“龚叔误会了,我不告状。” “我去应征。” ** 大同府县同廓,县衙府衙相去不远,不多久,展见星已经来到了府衙前。 这一片官署前比县衙要清静得多,因大同是边关重镇,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些,府衙门前还派有军士守卫。 展见星才往八字墙前站了站,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儿,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这里搅扰!” 展见星匆忙间一扫,看到了墙上确实贴着一张和县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军士那边走过去,行礼道:“军爷,小民不是来玩耍的,敢问军爷,府尊征召伴读的告示还作数吗?” 军士打量她两眼,脸色缓和下来:“你是要应征的?那进去罢。” 展见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府衙的门倒比县衙好进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进去。 将到仪门时,又被此处的门子拦了下来。展见星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门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笼着手站起来:“跟我来吧。” 展见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风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觉得她说完话后,门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对她的到来多么喜闻乐见似的—— 不确定的事,展见星暂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来的,默不吭声地跟在门子身后,一路走进了后堂。 “大老爷,有人来应征那个伴读了!”才到门边,门子就扬声叫了起来,声音喜气洋洋的。 展见星这回确定自己没有辨错了,门子这句通传里分明溢满了终于逮到个“冤大头”的喜悦! 当然,办不会白白效劳。 展见星还过药钱以后,倾家只剩了百十个铜钱,又现去买了纸笔,实在再出不起这笔多余花费,只得问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写。 她下午时再度跑去,谁知衙门口那收状纸的办已经不在了,问了门子才知道,天太冷,办大爷说手抖写不了字,已经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状,下个日子再来吧。 展见星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两日,再去。 办虽然娇贵,倒也不是一点活不干,这一次,展见星的状子终于递上去了。 但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县令,要告状的人多了,递状子不过是第一步,递完了排队等通知,什么时候排到了,才能去过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6.第 146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徐氏起初十分惶然, 拉着展见星寸步不敢撒手, 在牢里呆了半天后, 渐渐发现他们住的这一段还算安静, 左右相邻的两间牢房都是空的, 墙壁上那唯一的小窗渐暗下去, 狱卒送来了粗粥窝头,量虽少些,凑合也能填个半饱, 除此外,居然还有一小瓶伤药。 是罗知府让人送进来的。 徐氏十分感激,忙把瓶子旋开,借着小窗仅余的一点昏暗光线替展见星涂抹,又道:“罗府尊真是个好人。” 展见星感受到胀痛火辣的手指被药膏安抚,清凉舒适了些, 低声认同:“他是个好官。” 药涂好了,晚饭也吃过了, 小窗完全黑下来。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惧来, 她忍着不说, 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见星道:“星儿别怕,朝廷总有讲理的人,像罗府尊那样的, 会替我们做主的。哎呦——。” 她想起来什么, 又懊悔道, “罗府尊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大老爷, 早知我应该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这受苦。” 展见星道:“没事,我陪着娘。” “你怎么好在这里——”徐氏欲言又止,声音放低下去,耳语一般,“你一个女孩儿家,进了牢里,将来别人知道,只怕说亲上要叫人挑剔。” 是的,展见星这个少年,实则是个女孩子。 这其中的缘故得从展父说起。 展父当日在家时,上有长兄顶门立户,下有幼弟嘴甜如蜜,他这个二儿子夹在当中就很不起眼,及到娶了妻,拖累得妻子都受妯娌排挤,又因无子,更在家里立不住脚。 展父因此落下心结,他想不通一般的亲生儿女,何以自己这样不招待见,碍于孝字无法怨怼父母,但心中的结又总得寻个出处,最终他便将理由归结到无子头上,生了展见星后,他当时已算中年得女,一方面极为疼宠这个好不容易来的女儿,一方面也有所遗憾,便索性将女儿充做了儿子养,打算等几时得了儿子,再给展见星恢复女身。 他做生意的人,在南边各个府州县到处跑——太/祖时路引制度极为森严,许多百姓终身不曾离家百里之外,但此后先帝与皇太孙叔侄争位,把天下打得半烂,开朝时建立的那些制度废了不少,小生意人跑来跑去,一般便也没人有空去管。 如此换过好几个居住地,虽非刻意,但除展父与徐氏外,已无人知道展见星的真实性别。其后展父没能等到生出个儿子就病逝了,徐氏伤心了一场,倒想给女儿换回来,因要扶棺行远路,展见星扮作个小子更为方便,就暂没换,再后来,回到了展父故乡,展家那些贪婪的亲族连徐氏都不放过,想逼她改嫁,徐氏哪敢说出展见星实则是个女孩家? 就这样,阴错阳差拖延至今,展见星像模像样地仍旧做个小子,还如在南边时一般,找了个束脩低廉的私塾去上。 对于母亲说的“说亲”一词,展见星毫不动容,她出了一会神,倒是低声道:“娘,我想读。” 徐氏不解:“你不正上着学堂?” 展见星摇了摇头:“不单单是去学堂那种读。”她顿了一顿,“我想去考科举,要是有个功名,就不会这样容易被人欺负了。” 徐氏吃惊,又忍不住失笑:“你——唉,你怎么好去考呢。” 展见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是啊,她怎么好去考呢。 异想天开而已。 徐氏虽觉好笑,但笑过之后,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展见星的想法。 寡母幼子,天生便似在脸上写了“好欺负”三个字,打从展父去后,她们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好容易逃离了贪婪亲族的纠缠,如今又一头撞进了蛮横的贵人手里。 噩运在头上织了一张,轻飘却绵密,怎么都逃不脱。 徐氏脸上短暂的笑意消失了,过了一会,她摸了摸展见星的头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地说道:“别多想了,等过了这一劫,我们远远地避开就好了,那些都是天上的贵人,想来也犯不着总和我们这样的人计较。” 展见星听出母亲话里的无力,她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应了个“嗯”字。 日子再差,命还在,就得熬下去。徐氏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牢房里的稻草及一床破被凑合铺好,招呼展见星睡下。 展见星听话过去挨着母亲躺好,但合眼没多久,又忍不住睁开了。 她睡不着。 不想吵到母亲,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黑暗中的一点,琢磨着自己的心思。 …… 功名路是妄想没错。 可是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好像,就熄灭不了了。 ** 数百里之外的京城。 打从先帝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将都城从南迁到北之后,大同这座本来的边镇距离京城就甚近了,代王不幸猝死的消息,在隔日的早晨便递进了通政司里,流转之后,出现在了皇帝的御案上。 宗室的生老病死本来只归宗人府管,可以不必拿到朝堂上讨论,但代王死成了一桩案子,大同知府还接了手,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官长便也可以插言一二了。 代王的死,对于代王府来说是塌了半边天,但对于朝廷之上的朱衣公卿来说,就四个字:死就死了。 说句更冷酷的话:死了还好呢。 这么个于国于民没有一点贡献,毕生以刷新恶棍下限为己任的人,实在很难激起大臣们的同情心。 非得要说有什么情绪,大臣们只是略觉开了眼界。 好赖总是一个王爷,怎么能死成这样呢。 哪怕是玩女人玩薨了,也比被馒头噎死符合亲王的身份罢——顺带一提,代王长子就是这个死法,十二年前就荒淫无度把自己搞死了,现在代王诸子孙中年纪最长的,正是在大同县衙大逞威风的朱逊烁。 登基才将三月的皇帝体丰,他庞大的身躯坐在御座上,满脸肉挤着,忧愁地叹了口气:“代王叔真是——” 下立的臣子们忙纷纷劝他节哀。 要说哀伤,皇帝也没多少,他虽然顾念亲戚情分,但要说这情分有多厚重,那不至于,更多的是觉得颜面蛮无光的。 他才把代王赦出来,代王飞快就给了他这么一耳光。 亲王之尊,领着儿子孙子抢庶民家的馒头,转眼自食其果把自己噎死了,简直活的现世报。 这样也罢了,子孙不甘心,还要污蔑庶民下毒,咆哮公堂,用夹棍刑逼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真是不把老朱家的脸丢光不算完。 “皇上,依臣看,大同罗知府断案甚公,此案中的确不存在下毒的可能。”大理寺卿拱手说道。 刑部周尚和都察院陈总宪也简单附和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可辩的,案情太明白了,周尚只补充了一句:“展家小儿当堂之举,已足可证自家清白,代王爷薨逝虽然令人惋惜,却也无可如何了。” 周尚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罗知府的奏章,牙根都有点发疼——别人家的孩子便有这等急智,代王家的,十来岁了一个大字不识,看他公堂之上的回话,罗海成问他口供,居然只会说不知道,搞不好心智都有点问题! 这么一窝亲戚,没一个给他长脸的,个顶个丢人。 皇帝想着,皱眉开口问:“这个朱成钧是怎么回事?罗海成的奏本上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现领着宗人令职位的是镇国公,他正在场,上前回话:“皇上,老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已故代王世子幼子,行九,还未出生的时候,代王世子就病逝了。可能是因此——咳,失人教导。” 病逝是好听的说法,那位先代王世子,实际是马上风直接死在了宠妾的肚皮上,朱成钧因此变成了遗腹子。 因有这点特殊情由在,皇帝渐渐也想起这回事了,不过朱成钧在案件中牵涉不多,皇帝暂把他放去一边,与大臣们商议起代王案的处置来。 君臣的意见基本差不多,既然下毒说完全不能成立,那代王就是自作自受,被告徐氏母子自然无罪释放。 至于代王府,朱逊烁也写了一封上来哭诉,将自家的情状描述得可怜无比,好像偌大的亲王府倒要被两个庶民欺负死了,这劲使过头了,皇帝看完,非但生不出同情之心,反而觉得无语。 并且朱逊烁一通很卖力气的哭诉之后,末尾还提到了代王王爵的继承之事,欲语还休地,有那么点毛遂自荐之意。 照理代王逝世,自有世子继位,不过,代王府的情况有点复杂。 当年先代王长子兼世子病逝,正好是在代王被废为庶人的期间,代王自己的王爵都没了,又哪还来什么世子,其后先帝登基,将王爵还给了代王,但随之代王犯过,全家都被圈禁起来,对于代王要求请立新世子的上,先帝根本懒得理睬,代王府的世子之位,因此一直悬到了如今。 既没世子,朱逊烁作为次子,就有志争取那么一下。虽然他身上已经有了郡王爵,不过郡王与亲王如何好比,封地岁禄护卫统统差一截,将来子孙除长子外,余子又要降一等袭爵,他在大同那样咆哮,其实并非是真的愚蠢狠毒到那个地步,背后蕴含的,乃是想以父亲之横死来勾得皇帝动念亲情,最终以搏代王爵之意。 ——所以代王才必须不能是被馒头噎死的。 这个死法要坐实了,别人笑都笑不过来,谁还同情他,他也没有借口为父出头,站到代王府领头羊的位置了——毕竟按照法理,先代王世子的长子也就是他的大侄儿的继承权才是排在第一位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大同府上下碍于所知有限看不出来,以皇帝的高度却是一目了然,所以都察院的陈总宪出主意:“皇上,代王薨逝,王爵尚未定下,不如就此缓一缓。” 皇帝沉思片刻,就马上同意了。 才下的赦免旨意,金口玉言,不好马上又收回来,但代王府行事如此癫狂,不给皇家长脸,也不能就此轻纵,皇帝是宽厚之君,对亲戚下不了多大狠手,给个扣住王爵的惩罚就刚刚好。 想来看在王爵的份上,代王府上下也该老实点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7.第 147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又一场雪从天而降, 一夜间覆满全城, 待到天亮开门, 百姓们发现半空中纷扬着的,除了雪花, 还有纸钱。 代王出殡了。 送丧的队伍浩荡连绵了好几里地, 虽不曾从展家馒头铺这里过,也唬得听到传言的徐氏赶忙关了铺门,只怕万一不走运, 在这种丧日里撞到代王府哪个贵人的眼里。 只是躲得过和尚, 躲不过庙。 徐氏希望展见星去伴读的日子越晚越好,晚到捱过年去,把这事捱黄了最好—— 但腊月下旬,赶在年根底下,府衙的通知还是来了。 徐氏极不情愿又手忙脚乱地要给展见星收拾本等物,被来传话的皂隶阻止了:“府尊说了, 只是去认个人, 拜见一下,这马上快过年了, 开课要到年后。现在什么也不用带, 跟我走就是,府尊等着呢。” 展见星只好匆匆出门。 这段时间里,罗知府也没闲着, 挑来选去, 终于又选中了一个伴读。 展见星随着报信的皂隶来到府衙的时候, 新伴读先一步到了,是个身材健壮的少年,穿着身褐色棉布袍子,衣角洗得有些发白,看上去家境亦是寻常。 罗知府还有一点公务未完,两个小少年老实站在门边等着,乘此时间小声通了下名姓年纪。 新伴读姓许,单名一个异字,五官轮廓略深,相貌俊朗有朝气,爱笑,笑起来则有点憨乎乎的:“你今年才十二呀?那我比你大两岁,马上过了年我就十五了。” 展见星拱拱手:“许兄。” “别客气,叫我名字就行。”许异挺开心的模样,道,“我也叫你名字,见星,你这名字怪好听的,可是有什么来历?” 展见星道:“来历算不上,只是个巧合——” “你两个,快进去,府尊叫你们。” 一个办走到门边来唤,展见星与许异都闭了嘴,恭敬进去向罗知府行礼。 罗知府摆手令他们起来,然后揉了揉自己写公文写到发酸的手腕,站起身来,并不啰嗦,道:“走吧。” 办忙跑出去命人备轿,许异好问道:“府尊大人,您亲自领我们去代王府吗?” 罗知府点了下头:“本官与将要教你们读的楚翰林是同年,顺道去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许异恍然大悟状。当下罗知府出门上了官轿,因不愿为小事扰民,没打仪仗,只携了三两个从人,展见星与许异自觉跟在官轿后面,一行人往代王府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代王府这一整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可以用巍峨来形容,本是仿造南京旧都的皇城所建,后来先帝登基迁都,重起新皇城,据说还派人来看视取过经。 未及进府,才靠近府门外的九龙壁时,那九条神龙形态各异,身庞爪锐,一股皇家威严气象已迎头扑面而来,压得人不由悚然噤声。 罗知府到此也早下了轿,随从一概留在外面,通传获准之后,只领着展见星、许异两人自角门而入。 展见星一路目不斜视,她是被代王府权势欺压过的人,这王府景象再雄伟,也不能令她有什么动容。 许异相对少年心气重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偶尔微张嘴发出一声无声的惊呼,他动静小,还算有礼仪,罗知府便也不去管他。 代王府的格局方正大气,宫殿连绵壮丽,路途并不弯绕,但因占地阔大,他们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还是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了位于前庭东路的纪善所里。 楚翰林一身褐灰道袍,外披氅衣,抄着手,正站在廊下相候。 展见星和许异两个没大见过世面的脚步不由都顿了一下——因为这位先生可比他们以为的年轻了不少。 罗知府今年三十九岁,才说过和楚翰林是同年,所谓同年,乃是指在科举考试中位列同榜者,与年纪无关,十八岁和六十八岁成为同年都是有可能的——道理两人明白,只是思绪仍一时走入误区。 这位楚翰林比罗知府年轻了足有七八岁,大约只在而立之间,面容儒雅,目光湛然,袍角在凛凛的寒风中翻飞。 展见星悄悄屏了一下呼吸,她不知道楚翰林现在做着什么官,但她知道翰林是只有进士及第才能做的,楚翰林如此年轻,已经攀过科举高梯,列于庙堂之上,其人之厉害,令她心生羡慕与一丝抑不住的向往。 罗知府加快了脚步,笑着上前:“一别五六年,潜德风采更甚啊。” 楚翰林步下青石条阶,迎了上来,也笑道:“什么风采,不过闭居翰林院中,碌碌无为罢了,哪里比得正清兄一府父母,为民操劳呢。” “哈哈,潜德潜心学问,时刻备皇上参赞垂询,这要是碌碌无为,天下又还有几个人敢称有为?” “正清兄太过誉了。外面风大,都快进来说话吧。” 楚翰林扬手相让,诸人进入了堂中,各自安坐。 展见星与许异没座,只是默默站着,听楚翰林与罗知府两人继续寒暄叙旧。 展见星慢慢听出点头绪来,原来罗知府与楚翰林乃是八年前那一次大比中结识的——也就是说,楚翰林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而且还是二甲传胪,经馆选进入翰林院,此后便一直在这清要之地潜心治学,现任着侍讲之职,而罗知府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出了京,各处辗转,现为四品黄堂。 侍讲是从五品,严格算来比罗知府要低了三个品级,但其一,楚翰林是京官,他来代王府是临时差遣,本身官职仍挂在翰林院里,那么见外官就不成文地自动升一级;其二,如罗知府所言,翰林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有什么问题,随时可能提溜个翰林过来垂询,乃是天子腹心之所在,这一份近水楼台动辄上达天听的便宜,绝非区区两三个品级所能压过。 所以罗知府在与楚翰林的言谈之中,一点都没有摆出上官的架势,只以同年相叙,十分亲热地说着些别后境况。 两位同年五六年没见,自有不少话说,好一会之后才告一段落,罗知府招了下手,示意展见星和许异上前。 两人恭敬拜下去,楚翰林和善地点了点头:“起来罢,不必多礼。” 又向罗知府道:“我已让人去请九郎了,他们年后就是同窗了,趁便一处见见。只不知他得不得空。” 搁寻常人家,先生有命,做学生的自该一唤便到,哪有什么得闲不得闲。只是在这代王府里,倒是做先生的要客气些了。 罗知府心里有数,微笑点头不语。 满天下恐怕就数这里的先生最难做,哪怕是皇城内的天子,对自己的老师也要摆出敬重的意思,若有不合礼仪的举止,做臣子的也能谏一谏他。但,与代王府这一窝著名的恶霸们却有什么道理好讲? 名声反正是坏透了,从上到下,都不要面子的。 不过,他们今儿来得巧,不一会儿,楚翰林尊贵的学生“九郎”就来了,他不是一个来,还附送了一个。 “先生。” 身量未成,一身白狐裘衣的小少年眉目精细,满面含笑,进到堂屋来,折腰向楚翰林行礼。 楚翰林到代王府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但府里一直在办丧事,来往执事杂乱,他一个外人不敢乱走,每日只在安排给他暂住的纪善所里闷坐,对王府中许多人并不熟悉,这个少年他就从未见过,迟疑问道:“你是——?” “先生,我父亲是荣康郡王。”小少年自我介绍,“父亲命我和九弟一起来听先生的教导,日后我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楚翰林空闲这些日子,于这王府的人口起码是弄明白了,听这一说,就把人跟名姓对上了。 这当是荣康郡王朱逊烁膝下幼子,叫做朱成钶的。 与皇帝旨意中写明了的朱成钧是隔了房的堂兄弟,看二人年纪,十分相近。 楚翰林的冷板凳坐到如今,以为自己应该只有朱成钧这一个学生了,这也不怪,王府官员中本设有教授一职,像朱成钧这样因为圈禁就做了文盲的才稀罕,别人不可能都如此。 比如这个朱成钶,楚翰林听他开口这两句话,已知他有文法,并未如朱成钧般失学。朱逊烁作为现在代王府实质上爵位最高的人,先前全然不搭理他,这时不知怎么想的,却又把小儿子送了来。 楚翰林只欲奉旨教,不想过多涉入代王府内部的争端,便不深问,只道:“好,我知道了。” 朱成钶见他态度平淡,并未另眼相待,目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不悦之色。 “先生。” 这一声,却是朱成钧到现在才开口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8.第 148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蜡烛燃起, 半旧门板间透出昏黄微暖的光, 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铺里,青衣妇人挥汗如雨,用力揉搓着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团。 柔软的面团在枯燥的揉搓中渐渐变得有劲道, 变圆, 又变长, 最后被揪成一个个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面坨,整齐地摆到案板上。 此时吱呀一声,后门发出轻轻的响动,一个身形瘦削、看去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妇人见到他,手中活计不停, 口里忙道:“星儿, 你怎地又起来了?娘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白日念辛苦, 早上该多睡一会儿。” 少年展见星只是笑了笑, 脚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 拿起一个揪好的面坨按开摊平, 一边利落地往里填着菜馅,一边笑道:“娘, 我不困, 这时候安静, 我背还更容易, 我现在心里默背着呢, 娘自管忙,莫要吵我。” 妇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总找许多借口早起来帮她,再要说话,又怕真的吵着了展见星背,只得带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埋头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团来。 铺子里各样动静响着,案板轻微的咯吱声,灶上大锅热水将要煮沸的咕噜声,一个个带馅的不带馅的馒头自展见星手下成形,和着满屋烟火气,充实又饱满。 妇人手里的活终于完了,站过来接手了捏馒头的活,她的动作要更为娴熟,展见星顺势让开,到灶台那里揭开锅盖看了看水,见已经滚起水泡来,便将锅盖放过一边,另去拿了几格竹制的笼屉,把先前捏好的馒头一个个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锅上。 妇人一直留意着,此时忙道:“星儿,放下我来,那水滚开,仔细烫着你。” 展见星毕竟年小力薄,听了便不逞强,由妇人来将满当当的笼屉捧去蒸起。 第一批馒头将要出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终于蒙蒙亮了些。 展见星走到门边去,抽开门闩,将半旧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搬去外面墙边放好。 他的年纪还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实,身上穿着的蓝色棉布袍子都显得有点空荡,卸门板的活计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学着早早当家罢了。 长街上飘荡着薄雾,冬日空气沁凉,展见星乍从铺子里出来,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但同时头脑也为之一清。 他站在街边伸展了一下胳膊,对面是家卖油的铺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也正往外卸着门板,见到他,笑道:“星哥儿,又起来帮你娘做活啦?” 展见星对着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礼貌,点头应一声:“陈大哥早。” 就小跑回铺子里继续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这念了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一些儿顽皮劲没有,又稳重又勤快。”卖油铺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来,一边往外泼洗脸水一边赞了一声。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学堂你还不乐意。” “呸,你弟弟是那块料吗?”后生娘子不客气地转头翻了个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儿一年生的,这会儿还在被窝里赖着吧?就这懒怠劲儿,也好意思说去学堂,趁早别浪费钱了!” 就在小夫妻俩的两句争嘴中,又有三两家铺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门板来,街头薄雾间也渐渐出现了行人,整条街从沉夜中苏醒了过来。 展家馒头铺的生意也开始了,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邻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见星和母亲徐氏其实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没了,为了让展父落叶归根,徐氏带着展见星千里扶棺来到了这大同县,将展父下葬后,一边守孝一边盘了这个小店铺起早贪黑地做起生意来,邻居们见母子俩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馒头便宜又实惠,便常来照顾。徐氏与展见星的日子虽因家中缺乏顶梁柱而过得颇为辛苦,倒也磕绊着熬了下来。 日头渐渐升起,展家第一批摆出来的五六十个馒头卖得很顺利,对面铺子的小陈掌柜也来买了四个,笼屉里的馒头一个个减少,换回叮叮当当的一枚枚铜钱,徐氏心中高兴,转头见到展见星坐在铺子门边的一张小板凳上,鼓着腮,认真地举着一个大馒头吃着,更高兴了,又慈爱地劝他:“星儿,慢些吃,天还早呢。不着急去学堂。” 展见星唔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着。 “徐家姐姐。” 身后有人相唤,徐氏以为是要买馒头的主顾,忙转回头,却见摊前站立的是个使赭布包头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抱着个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呦,是张家妹妹,快坐,可吃了吗?”徐氏忙着招呼起来,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展见星也站起来,过来见礼:“张婶婶。” “星哥儿真懂事,我瞧着,似乎比上回见又高了些。” 徐氏笑:“是高了点。这孩子不肯长肉,个儿倒不比别人长得慢。” “长个儿好,男孩子都是这样,先长个,再长肉,要是倒过来才不好呢。”妇人张氏附和着,神色间却有些心不在焉,展见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话想说,主动伸手:“婶婶和娘说话,我来抱一会儿苗苗。”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大人忙生计,展见星这样的大孩子帮忙带一带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张氏抱了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着顺势递出去。 两岁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递出去的过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脸色红得似乎有些过头,一惊,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张氏叹了口气:“是呢。昨天她哥哥领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肉倒没伤着,可是摔水沟里去了,沾了冷水,回来就发起热来。村子里找余婆开了点草药,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烧出毛病来,不敢耽搁,大半夜求人套了车往城里赶,谁知这孩子倒会折腾人,进了城刚寻着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说不用开药,回去捂着好好睡一觉就行了,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的。” 徐氏安慰她:“宁可是白折腾一场,孩子没事最要紧。” 张氏点头:“也是这个话。” 她说着,扭头看了下展见星,见他退回了铺子里,坐着抱着苗苗,稳当当的,便放心转回来,凑近了一点道:“徐姐姐,我进城来,趁便也有个话告诉你。你们展家族里那边,又出坏水了。” 徐氏脸色白了一白:“他们还想怎么样?我和星儿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费他们一文,难道还不足意?” “可不是还不足意,”张氏说道,话语间有些气愤,“他们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没一个好人。我前儿听见人议论,说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捣鼓,算着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寻个人家。” 徐氏脸色更白:“我早说了我不再嫁,只守着把星儿养大,他们——欺人太甚!” “我听他们说的可不像话,不但要你改嫁,还想着把星儿弄回去,说大姐夫这么多年都在外头,家里田地全是他们叔伯操持,星哥儿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该回去帮忙才是。” 说到改嫁徐氏还能撑住,但听见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竟连展见星都惦记上了,就气得浑身发抖了:“田地是他们操持,可出的粮食也都是他们把着,我们一粒米也没吃他们的,如今想把我星儿当牛马使唤,休想!逼急了我,我上县衙敲鼓去!” 张氏道:“徐姐姐,我说与你,你心里有个数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过年了,你寻个借口,这个年索性别回去过了,虽说到时候离你出孝还有四五个月,可就那些不讲究的,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来,把你扣下,直接找个老光棍卖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县里呆着,好歹县衙、府衙两层官老爷在上,他们要干这不要脸的事,也得掂量掂量。” 徐氏平复了一下心情,连忙点头,道:“好,张家妹妹,这可多亏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若不是你来和我报这个信,我和星儿不知得吃他们多大的亏。” 张氏道:“不过两句话,哪里值得什么。别说徐姐姐你为人好,就是不好,为着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们称心。” 她毕竟是带孩子进城看病来的,身上有事,话带到了,就说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纸硬包了四个大馒头,又找块布头打了个小包袱,张氏推辞了一下,没推辞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着馒头走了。 展见星走到徐氏旁边,表情很淡薄,眼底压着冷冷的怒意。 他离张氏有一点距离,但张氏说的话,他大半也听见了。 张氏的几个称呼听上去有点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为当日展父在家时,先娶过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张氏的姐姐大张氏,大张氏早殁,展父离开家去了南边,在南边做小生意时才续娶了徐氏。 大张氏无子,活着时不讨婆婆喜欢,又被妯娌排挤欺负,在展家很受过些罪,展父对她心中有愧,后来人离了乡,每年四时八节还一直记得给她烧些香火纸钱,临终前并嘱咐展见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时候也顺便祭一祭大张氏。徐氏遵着亡夫遗言,来到大同后带着展见星去过张家,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张家人,让他们不用担心女儿在地底下会饿肚子的意思。 张家人见到他们,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来,本来心中有怨,但听见这个话,又回转来,觉得展父还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场,待徐氏和展见星倒是很好,留了他们吃饭。此后近两年间时有来往,听到展家族里又出了什么坏点子,张家人也愿意来给徐氏报个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49.第 149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秋果插了句嘴:“你们没有, 我们爷有。”说完小声道, “爷,叫别人代写这个, 不大好吧。” 朱成钧没理他,只是看着展见星。 展见星默了下, 估摸着是朱成钧那笔字太烂,楚翰林为了督促他, 所以独独又给他布置了抄写。她试图讲道理:“九爷,先生让你写的应该是昨天教的内容吧?那也不算多,大约一个时辰就能写出来了。” “是不多。”朱成钧先认同了她,展见星还没来得及松下心弦,朱成钧下一句歪理就把她气到噎住,“你帮我写也很快。现在就去吧。” “……” 硬碰硬不明智, 展见星又忍了忍:“九爷,我还要帮我娘做生意, 实在没有空闲。您自己的课业, 应当自己完成才好。” 朱成钧扭头看看摊位:“你不就是卖馒头吗?我替你卖。” 他说着真往摊位前迈了两步,也是巧了,正好有个行人停下来,问道:“还有肉馒头吗?来两个。” 招呼客人要紧,展见星本能先回应道:“有。” 她要伸手揭笼屉, 不料朱成钧抢先她一步揭了, 手一伸就要往里抓, 展见星急道:“入口的东西, 不能乱上手!” 她匆忙拿油纸,旋即就被朱成钧抢了,他拿油纸去包馒头,展见星想抢回来,又怕争执间把馒头滚落下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包出一个丑丑的油纸包来,递给那客人。 朱成钧的纸包弄得丑,但他本人皮肤雪白,相貌英浓,那客人也不嫌弃,还多看了他一眼,才放下钱走了。 朱成钧低头,把桌面的六枚铜钱一个个捡起来,问展见星:“三文钱一个?他没少给吧?” 他居然还算账。 展见星无语地点了点头:“对,没有。” “那行了,你写字去吧,我在这里卖。”朱成钧撵她了,然后指使秋果,“那有个凳子,你去搬过来。” 展见星看看他,又看看跑去铺子门边搬凳子的秋果,简直觉得荒诞——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爷,我不能替你写课业。”展见星只能重申一遍,“这对先生太不恭敬了。” 朱成钧已经坐下了,他晃了下脚,道:“哦,你不写,那你以后就没有先生了。” 这句话算是戳在了展见星的软肋上,她欲待不信不理,又忍不住道:“九爷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不喜欢你,”朱成钧不吝于给她解释,“但是二叔逼着他要你当伴读,他捏着鼻子指了你,心里可想找你麻烦,这个你自己知道吧。” 展见星点头,她不能不知道,朱成钶对她的敌意从一开始就展露出来了,后来对她的为难更是没有断过。 “所以,他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敢拿他说事,就更讨厌你啦。” 展见星冷静下来,道:“若我不该提他,我道歉便是,也不能就为这点小事开革掉我。” “你是罗知府奉圣命选进来的,确实不能。”朱成钧先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我看见了,你那些亲戚很有意思,还想拉你走,跟你有仇吧?” 他顿了一下,似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展见星的脸色,才接着道,“我看你也不想巴结人,偏要冒险到代王府来,就是为了躲他们吧?” 他说的全对。 展见星憋闷地瞪着他——她早觉得朱成钧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木,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比朱成钶还厉害! 读得那么烂,歪门邪道的本事倒是足足的。 展见星在心里攻击他,嘴上回道:“一点家事,让九爷见笑了。” 她没否认,朱成钧很明显不蠢,那嘴硬也是无用。 “七哥不能直接开革你,不过,他要是去找你那些亲戚呢?”朱成钧歪了歪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觉得他们应该会有话聊。” 展见星:“你!” 朱成钧笑道:“你别想着再去讨好七哥,他那个脾气,晚了。” 这是把她的退路全堵死了,展见星咬牙瞪着他脸上的笑容——一个屋里读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朱成钧笑,但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她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更久以前,他抢她家馒头时,回头那个笑就是这么讨人厌! 朱成钧对她的瞪视毫无感觉,只是催她:“你写不写?” 展见星心中挣扎,朱成钶再为难她她也不怕,但她不能承受失去失去楚翰林的后果。楚翰林上了半月课,把最浅显的文章都讲得非常扎实,旁征博引只如信手一拈,这份学识一百个钱童生都追不上。 展见星很确定,她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找到第二个楚翰林做先生了。 “我写。” 她终于挤出来两个字。 “那你去吧。”朱成钧马上接上。 “现在不行,我要做生意。”展见星硬邦邦地道。 她气极了,但没有失去理智,馒头事小,却是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生活来源,怎可能放心丢给朱成钧。 “我不是说了,我替你卖。” “不敢有劳九爷。” 朱成钧在这时没继续把她逼入死角,想了一下:“行吧,那你下午或者晚上写,明天早点去给我。” 展见星被他安排得脸色绷得紧紧的,不想理他,装没听见不肯吭声答应。 但又过一会,她不得不主动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 她恼得“九爷”也不喊了。 朱成钧道:“你娘留了我吃饭,我等她回来做饭啊。” 展见星气都来不及气了,她真是要惊呆了——这是什么样的脸皮! 威胁完她,还要留下蹭她家的饭! “我们寒门小户,饭菜粗陋,恐怕不合九爷胃口。”她逐客。 朱成钧道:“我不嫌弃。”他扭头还向秋果合计了一下,“正好不用回府了,吃过饭,下午再去别地逛一逛。” 秋果难得出来一趟,很高兴:“我听爷的。” 好了,一对厚脸皮。 展见星郁闷片刻,身份差别摆在这里,她不能硬行把朱成钧撵走,但眼下又实在不想看到他,便道:“外面有风尘,不大干净,九爷到铺子里去歇着罢。” 朱成钧毫无恶客自觉:“说好了交换,你替我写字,我帮你卖馒头。” 什么见鬼交换,谁要他帮。 但展见星又寻借口撵他一遍,朱成钧却就是不进去,一时有客人来,他比展见星还主动站起来招呼,问人家要几个,什么馅的,展见星居然抢不过他,只能退一步收钱,而等人走了,他还要看一看展见星收来的钱,确认对不对数。 还张口质问她:“一样两个馒头,你怎么只收他四文?” 展见星不理他,朱成钧迈步出去就要追走掉的客人,跟人讨钱,她不得不虚弱地道:“只有肉馅的贵一文,别的都是两文钱一个。” 朱成钧停了步回头:“哦。” 展见星到这时总算看出来了,他哪里是帮她忙,根本是自己想要卖馒头玩,脸上表情没怎么变,举止却分明是乐在其中。 真不知道这些贵人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展见星满心不乐,却也没有办法,朱成钧卖馒头是很认真的,并没给她捣乱,她找不到借口再撵他。 好在剩下的馒头不多,两人磕磕绊绊地卖着,过一时总算卖完了。 又过一刻,徐氏一手提着两条草绳串起的草鱼,一手挎了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见了很高兴——朱成钧没走,真的留下了,和展见星站在一处,没吵没闹,这从她的角度看就是和气了。 从前是她太担心了,王府的王孙也没有那么可怕。 朱成钧转头发现了她,没说话,低头往她篮子里望,徐氏忙道:“民妇买了两条草鱼,一会和豆腐一起煮鱼汤喝。割了二斤猪肉,做个红烧肉,另有些素菜,炒两个小炒,再来还有一点卤好的腊鹅跟酥鸡,九爷若还有什么爱吃的,民妇再去买。” 这在展家的饭桌上是极为丰盛了,若不是朱成钧来,只有逢到过年徐氏才舍得一下买这么多菜食。 朱成钧摇摇头:“够了。” 徐氏放心了:“这就好。”见展见星动起手来把桌椅等往屋里搬,便转去嘱咐道,“星儿,那些放着不着急,等会我来。我这里还买了些点心果子,你先去找个盘子装起来。” 展见星知道那肯定也是买来招待朱成钧的,她不乐意,少有地不想听徐氏的话,拖延道:“娘,我一会就搬完了。” 她就继续搬笼屉,朱成钧转回头看了看,他对这些活计显然没什么兴趣,站着没动,但他有能指使的人,向秋果道:“你也去搬。” “哎。”秋果答应一声,跑上前去动手。 徐氏受宠若惊,她想阻拦,但两手都是东西,腾不出空来,只能连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小哥儿,可麻烦你了。” 秋果笑嘻嘻地道:“婶子,没事,这点活计算什么,我站这里闲好一会功夫了,正想找点事做呢。” 于是徐氏感动了:她真是多虑了,贵人里也有好人啊。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也不对,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 “来,你们互相见一见吧,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子弟,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0.第 150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展见星跟着愣住, 她亦未料到朱成钧这么干脆, 并非觉得他对京城有什么格外留恋之处, 这片热闹荣华在他眼里, 却从不在他心上, 他看过,走过便罢。 但方学士话说得再漂亮,那种警惕放逐乃至卸磨杀驴之意是掩不住的:宁藩平了, 瓦剌要和谈了,用不着留一个成年藩王在京震慑了,那么,他就该走了。 朱英榕本来没反应过来,他还觉得这个安排很妙呢, 臣子们反常的沉默才令他意会到了其中的一点尴尬,他比不得方学士能撑住,就不好意思起来, 忙道:“劳王叔费一回心,等事办成了,王叔还回来,朕办宴谢王叔。” 朱成钧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道:“好。” 他这个字应得实在敷衍, 不过好歹和气, 朱英榕就满意了, 方学士莫名其妙地, 也松了口气——同时又若有所失, 他以为是一场硬仗,等待的辰光里打了许多腹稿,哪知一句都没用上。 朱成钧应完声,便要走,展见星忍不住道:“皇上,臣送一送王爷吧?” 朱英榕自然同意,她急急追了出去。 朱成钧刚出殿门,转头见她,有点意外,缓了脚步等她。 “王爷——”展见星想说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语调控制不住地低落下去。 “这副样子做什么?”朱成钧偏头笑道,“不是早晚会有这一天吗?” 他这个动作与少年时别无二致,只是眉眼之间成熟沉静了许多,有点探究又安抚地,向她问话。 展见星心乱得很:“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是今天——方阁老一个字也没和我透露,只叫我去请你。” 朱成钧不可能长久在京,他的身份注定他一定会回到封地上去,这一点不必明说,他与她早都心知,但她没想到,离别会这么突然就来了。 “你舍不得我?” “……”展见星做贼也似,迅速把前后左右都张望过一番,见无人才仓促道,“王爷,你在外面乱说什么呢。” “好吧,你做得,我说不得。” 展见星便哑口无言了。 朱成钧心情不错,倒没跟后面穷追猛打,片刻后展见星自己找回了理智,她得承认,方学士这件事本身没有做错,能在这时前往大同主持边市的最合适人选,非朱成钧莫属。 她就只有叹了口气:“王爷,你别生方阁老的气——他,唉,他也没有恶意。” 朝事就是这么复杂,有时算不清谁对谁错,只能说是立场不同。 朱成钧道:“我没生气。他那算得了什么。” 与他生平所历的那些阴谋艰险比,方学士的手段甚至称得上体面了,行的是阳谋,他没有什么可着恼的。 展见星放下心来,道,“那边市要务,就都托付王爷了。” 朱成钧没回答她,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展见星吓一跳:“我,这——” “不愿意就算了,又没逼你。” 他这句话说得随意,展见星沉默了,她清楚知道她不会答应,但拒绝以后,她也是真的不舍。大概只能说一句,世事难得两全。 “我给你写信,你要回我。” 展见星回过神来,应道:“我当然回。” “谁欺负你,你告诉我。” “嗯——其实没有人欺负我。” 她今年二十六岁,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非常非常难嫁以至于徐氏都死了心由着她去了,但在官场上,还是一个年轻的起步阶段,主要任务是攒资历,她是天子近臣,讲官身份更清贵,时时能往皇帝耳朵里劝谏,一般官员交好她都来不及。 ——之前被泰宁侯扫进去那一遭,实则是因为朱成钧的带累,泰宁侯本身的目标并不是她。 朱成钧摇头:“你把别人想得太好了,世上什么时候也缺不了恶人。即使是皇上,他现在也许不错,可是他那点年纪,变数太多了,你根本预料不到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展见星不甚赞同,道:“怎么预料不到?内阁的先生们都说,皇上小小年纪,已有明君之相。” “那是学的一个表相。”朱成钧不客气地道,“他心眼多得很,真宽仁澄净的人,不是他那样,是你这样,你自己觉得你和他像吗?” 展见星莫名而又哭笑不得:“王爷,你——你想夸我便夸了,非要说皇上的坏话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呢。” “我没说他坏话——我不会说我自己坏话。”朱成钧道,“他不像你,但是有点像我,所以我提醒你。” 展见星这下真的讶异了,她从前有过这个感觉,但她没想到朱成钧也这么觉得。朱英榕在使弄心机这一点上,确实令她觉得熟悉,他手段还不到那么纯熟,往往让她看出来,她惊讶他的聪慧,也有点爱屋及乌地怜爱他。 她从来没从另一个方向想过:那就是朱英榕这一面本身的可怕。 譬如多疑这个毛病,放在一个帝王身上绝不是件好事。 她终于明白了朱成钧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王爷。不过皇上身世如此,难免不安,待再大一些,许就好了。像王爷,现在不就开怀了许多。” 其实朱成钧根本没好,他还未雨绸缪了好几年地往朱英榕身上扣黑锅呢——展见星一想就觉得好笑,不过这么一顺,倒解释了他那么编排朱英榕的缘故了。 疑心病这么重,朱英榕真像他,可不坏事嘛。 她那句夸赞,也因此没多少诚意,但朱成钧没听出来,他在春日阳光里转过脸来:“嗯?那我现在是你喜欢的男人的样子了?” 他们这时早已出了午门,这辰光官员们多在各自的值房当差,宫外阔大的步道上既没有什么官员行走,普通百姓也不被允许靠近,所以他们才能议论了小天子几句,听见再提起这个话头,展见星也没那么紧张。 她心头只是涌上一阵熟悉的怀念,又有一点冲动,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又何必再吝惜一诉胸臆? 她停住了脚步,然后又往后退了两步,道:“从来都是。” 说完转身便走。 青袍在春日下闪耀,背影瘦而挺拔,又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朱成钧没追上去,他完全愣了。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抬起手来,摸了摸心脏,向前继续走了。 他的步子当然不像逃走,像醉酒。 …… ** 在夏日到来之前,和谈文正式敲定,瓦剌使者赶忙离去,朱成钧也随之返回了封地大同。这意味着,开边市之事再没有争论的可能。 大部分人对此没什么意见,即便是本来不赞成开边市的人,见能利用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把外藩从京中请走,这账里外里一算不亏,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初夏,京城在逐渐起来的燥热中恢复了平静。 钱太后作为现今的后宫之主,越来越进入了角色,她养育二皇子,也十分关心朱英榕,隔帘请来讲官过问他的学业。 展见星作为讲官之一,也曾应召过,她与其他讲官一样,对朱英榕这样的学生只有夸赞的,钱太后不大放心,仍问了她不少问题,展见星一一答了,并顺便领了份赏赐,才回去文华殿。 对于钱太后的这点变化,内阁没有干涉,母亲管儿子,天经地义,又没插手朝政,谁也多说不了什么。 朱英榕自己则美滋滋的,母亲关心他,先生们去回话全是夸奖,他有什么不乐意的? 因为各方都无反应,有过一次之后,这件事渐渐变成了常态,时间倒也不频密,大约一个月一次,问问朱英榕最近的表现,对先生们可尊重,身边又可有什么小人作祟,都是一个母亲恰如其分的担心。 ——但只有钱太后自己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私心。 她对儿子的关切一点也不掺假,可是与此同时她那不该生发的私意,也骗不过自己。 她真的想忍,也真的没忍住。 她如果完全做不到,也就算了,只得熬着,可她有这份权利,她可以利用——她又怎么克制得住不用。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可那是太久远的从前了,深宫里挣到如今,她出了头,也变了样,面目全非不至于,却也再找不回那份单纯的心境了。 但他不一样。 他还是那样,从小的那副样子,冷淡的,自持的,又稳重心正的,这么多年,他成熟了许多,但根子上的那点东西,居然没有变过。 她最难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得到了他以前程为代价的帮助,那次她其实没有怎么感觉,因为她陷于危机里,无暇他顾,如今一切都好了,回想起来,每一点,每一滴,都是滋味。 当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宫里就这点地方,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不会也不想给他带来困扰,就这样隔帘一会,让这安闲却也如死水般的日子泛起点美丽的波澜来,就够了。 “娘娘,外面起风了,仔细吹着了您,您进屋罢。” 钱太后回神,答应了一声,懒懒踱回了内室,又对着炕桌上放着的一面绣屏发起呆来。 ** 钱太后的预料其实没错,盯着她的眼睛确实不少。 其中有一双,离她不算近,却以一种出的耐心,终于盯出了点什么。 一天晚上,朱英榕陪钱太后用过膳后,摆驾回宫,一个内侍悄悄奔了出来,遥遥跪地道:“皇上,奴婢有要事求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1.第 151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木诚?” 朱英榕思索过后, 终于还是把木诚带回了乾清宫。 但他有点不快:“木诚, 你现在是母后的人, 有什么要事不能说与母后, 却要来与朕密告?” 木诚这个来势的意味与上次说钱太后病体时不同, 他敏锐地察觉了出来,所以有此问话。 木诚并不畏惧,他太知道这位小天子的秉性了——别的孩子连心窍还未生齐全的时候, 他已能藏得住心事了,生来的玲珑曲折,再改不了的。 他真的不想知道,就不会带他回来,更不会顺他所请, 把宫人都遣出去。 面上十分惶恐,重重叩了个头:“奴婢知道越矩,若不是万不得已, 绝不敢犯这个忌讳。只是这番话非得禀明皇上不可,皇上听了,若容不下奴婢,奴婢即刻身死,也没半句怨言。” “朕不过说你两句, 怎么就说到容得下容不下了?”朱英榕不以为然之余, 也起了好, 到炕边坐下, 木诚伺候惯了的, 忙站起趋步上前,倒了茶奉上,重又在炕边跪下。 朱英榕小口啜着茶,叫他:“你到底要说什么,起来说罢。” 木诚没动,低着头道:“奴婢不敢……奴婢想说的是,请皇上留心太后娘娘,以后——以后多请娘娘在咸熙宫里静养罢。” “母后不是本来就在咸熙宫里吗?” 钱太后若正名得早,是可以以太后之身临朝摄政的,晚了一阵,时机上就差了点,不过钱太后自己有自知,从来也没提出来过,这么多时日处下来后,前朝的大臣们习惯了这位处事低调的太后,对她倒都不再有什么意见。 木诚压低声音道:“虽然如此,但近来,娘娘时常召见文华殿的讲官们——” 朱英榕怒道:“木诚!你这是意图离间朕与太后的母子亲情?母后关心朕,召见讲官问询一二怎么了?轮得到你一个奴婢进谗言,朕看你确实是太多嘴了!” 木诚连忙磕头:“奴婢万万不敢,皇上请听奴婢说完,太后娘娘关心皇上不假,可是,可是也不止于此,娘娘盛容华年——底下的话,奴婢不敢说,也不忍说,总之为了皇上清名,请皇上务必听奴婢一句劝,奴婢死也甘心——啊!” 他小小惊叫了一声,因为朱英榕手里的那个茶杯劈头砸向了他脑门,茶叶茶水淅淅沥沥撒了他一脸一身。 这还没完,朱英榕从炕上跳下来,又用力踹了他一脚:“你这个——”他呼呼喘着粗气,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听懂了。 虽然木诚说得云山雾罩。 木诚脸上粘着两片茶叶,他没拿下来,就以这个滑稽的造型老老实实地跪着,不说话。 他没有等多久,朱英榕的步子又急又重地绕着屋子跺了两圈,重新回到他面前时,停下,声音森冷:“说吧。你不是想说吗?那就给朕好好说清楚!” “皇上,奴婢罪该万死……”木诚的声音颤抖着,可是他心里定了下来。成了,他知道。 “皇上深为信重的那位展谕德,与太后娘娘本是同乡——” 朱英榕冷笑起来,他觉得安心了点:“你就要说这个?朕早就知道了,展先生和母后没有瞒朕。怎么,母后不能有两个同乡吗?木诚,你自己也在大同住过不少年吧?朕知道了,先生告过你一回,你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想往他身上泼脏水。” “你跟朕耍这样的小聪明,”他伸手点着,“朕看你这条命确实是不想要了。” 木诚:“……” 饶是他早有准备,此时心里也忍不住惊跳了一下,他离开这几年,这个小主子的成长远超他预料,竟已生出了真正的帝王威势。 那么多顾命大臣与属官们倾力的灌溉教导,毕竟不是白费。 幸亏,他沉住了气,找着了证据,才来告这一状。 他就苦笑起来:“奴婢早知如此,但奴婢一心为了皇上,就算必死,也顾不得了。太后娘娘有一架精美的绣屏,日夜把玩赏鉴,不知皇上可见过吗?” 朱英榕心里突突地跳,他想现在就把木诚拖出去打死,但又完全克制不住地往下问:“什么绣屏?你把话说清楚了!难道—难道你要说是展先生送的?你一派胡言,他绝不会如此,朕也从未见过!” 木诚摇头:“不是展谕德所送,那绣屏虽是放在炕桌上的小件,也不是轻易夹带得进去的。” 朱英榕喝问:“那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太后娘娘亲手所绣。”木诚磕了个头,“皇上只要见到,就知道奴婢不是虚言了。” 朱英榕心烦意乱无比:“既是母后自己绣的摆件,又与展先生什么关系!——那绣屏什么花样?你既然一口咬定,必然见过了。” “奴婢只见过一次。”木诚道,“奴婢日常只在外面伺候,踏不进太后娘娘的寝殿,听宫人私下议论,说娘娘不知为何,思念家乡,刺绣家乡景象,却绣了一副夜景图,制成绣屏后,时时看着出神,还每每在召见展谕德之后。奴婢觉得——”他声音放低下去,“似乎有些不对,方大胆寻机见了一次。” 朱英榕发着呆:钱太后时时赏玩的物件,木诚不能近身伺候,见不到正常,但他每日都去陪钱太后用饭,怎会也没见过?那绣屏原是摆在炕桌上,为何他从没有印象在钱太后的炕桌上看见过什么屏风? “夜景?”他喃喃自语。 夜景刺绣已不寻常,还绣的是家乡故园,谁绣这样的纹样会绣成夜间景象? “是。”木诚道,“那副绣样之上,绣的是太后娘娘幼年住的巷落,木门半开——” 朱英榕茫然想:那也没什么出。 “夜空之上,无月,只有星子闪耀。” ** 翌日中午。 “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钱太后有些惊喜,朱英榕一般午间就在文华殿里用膳小憩,并不会到后宫里来。 “朕在那里横竖无事,一个人用饭怪冷清的,不如来陪陪母后和二弟。”朱英榕笑道。 他的笑意其实很淡也很勉强,但好在已起了大名的二皇子朱英枫乐滋滋地扑了过来,叫他:“哥哥!” 他低下头摸了摸朱英枫的大脑袋,借势把这点不自在掩了过去。 钱太后笑道:“先帝替皇上留下的属官们都极好,不如召他们陪着,君臣和乐一番。” “先生们自然是好,不过朕一天就这点空闲,想偷个空,疏散疏散。” 朱英榕这是实话,先生再好,谁想一天到晚在先生眼皮底下被看着呢。钱太后听了甚是怜爱,忙道:“皇上说的是,那就在我这里,爱吃什么,想玩什么,都只管说。二郎,过来,你哥哥读了半日累得很,别总扰着他。” 朱英枫不太乐意,嘟了嘴,他这个年纪原就有些崇拜大孩子的意思,朱英榕又肯待他好,照顾他,他更喜欢黏着了。 “没事,朕喜欢跟二郎一处玩。” 朱英榕这话说得也不假,直到用完了饭,他都还跟朱英枫凑在一处闹,见钱太后有困倦之意,便道:“母后只管歇息,朕打发二郎去睡觉,然后朕再到前面去。” 钱太后自然乐见他们兄弟和睦,没多想,笑着答应了,只嘱咐了两句朱英枫不许太闹腾。 朱英榕拉着朱英枫到了他住的小间里,连推带拉地把朱英枫弄上炕,然后挤到他旁边,以安歇为名,将宫人们全打发出去。 “二郎,朕想问你句话,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能帮朕保密吗?” 朱英枫连忙点头:“我能!” 他可喜欢跟哥哥有秘密了,显得他俩最亲。 “嘘。”朱英榕竖起一根手指来,“小声点。” 朱英枫忙又点点头。 “哥哥,你想问什么?” “你记不记得,母后有一个屏风?” 朱英枫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记得。但母后屋里的屏风可多了,还按着时节总换,哥哥说的是哪一个?” “小的,能放在桌上的——嗯,也可能放在别的地方,总之不大,不是那种落地大屏风。” “我懂,那叫桌屏。”朱英枫说着,有点不满意,“哥哥,我可聪明了。” 朱英榕敷衍地摸摸他脑袋:“嗯,你聪明。那朕问你,你知不知道母后最喜欢,最常拿在手里赏看的是哪一个?” “我知——”朱英枫踊跃地要说,但随即又机灵地把声音放低下来,用气声慢慢地道,“是一个有小房子有路,然后上面黑乎乎的,有一点一点的小屏风,我问母后那些点点是什么,母后告诉我,是星星,就是晚上天上会一闪一闪的那种。” 他说着,憨憨地笑了起来,因为觉得这样说话很好玩。 朱英榕没有笑。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居然是真的。 无尽的成真的耻辱包裹了他。 ** 午后,朱英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文华殿。 讲官们各自负责的目不同,侍立殿中,轮番上前讲学。 日头渐渐西斜,今日的讲学到了尾声,讲官们依序告退。 朱英榕把末尾的展见星叫住,但一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着,长久地往下打量着他。 作为仍在冲龄的帝王,他还未晓情/事,可是长了眼睛,这般人才……引动谁的心弦都不怪不是吗? 而这般人才,这样年纪,却还未有婚姻之念,又是多么怪的事啊。 他曾经单纯好地问过这个他深为信重的臣子,为何如此,他那时的回答是—— 不,也许不是这样坏,他不愿意认为自己信错了人,他如果真有这样狂悖失德的念想,又怎么会敢那样回答他? 展见星站得腿脚都有点发麻了,怪地道:“皇上?” 朱英榕终于回过神来,但也没全然回神,他带点恍惚,脱口道:“展见星,你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 小天子发呆半天结果就问她这个,展见星有点好笑——她没察觉朱英榕对她直呼其名,天子本来也有这个权利。她只是回道:“是臣先父起的。臣降生那晚,先父从外面赶回来,推门时,正好听见了臣的啼哭声,先父心中欢喜,抬头见到漫天星子,所以就给臣起了这个名字。” 推门——见星啊。 朱英榕道:“原来如此。” 他低下头去,暮色顺着殿门铺进来,他的面容掩在了昏暗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2.第 152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代王出事那一日虽然情形混乱, 但她出于一种无用的幼稚的记仇冲动, 将代王府那些人的相貌都记下来了, 她认得这个九郎朱成钧, 清晰记得他还伸手抢过她家摊位上一个馒头。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 也不对,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 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 “来,你们互相见一见吧,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 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 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子弟,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 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 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 将他们奉承得再好, 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 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 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把锁打开吧。” 狱卒答应一声,上前施为,叮叮咣咣的铁链被一层层解开,吱呀一声,牢门开了。 展见星又愣了——狱卒太难说话,可罗知府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就把牢门都打开了,难道打算放她们走? 她呆愣的表情落到罗知府眼里,罗知府不由笑了,多问了她一句:“本官那日在堂上听你言辞,有些法度,可是有在读?” 展见星小心地点了点头:“是。只是小民愚钝,刚刚开蒙,认得些字而已。” 罗知府道:“本官观你的言行,小小年纪,机敏奉孝,可是一点都不愚钝。望你不要以些许磨折为事,回去继续好生读才是。” 从父母官嘴里说出这个评语是极不容易了,但展见星一时顾不得,她只把心思都落在了“回去”二字上,忙道:“府尊,我们可以回家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3.第 153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李蔚之府县同廓, 平常这父母官是做得束手束脚,很不怎么畅意,此时看见罗知府却真如看见再生父母, 并且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怎么早没想起来推锅给罗知府,都是叫朱逊烁乱七八糟的给闹糊涂了! 李蔚之一个字来不及说, 麻溜地从公案后滚了下来,请罗知府上座。 罗知府是科举正途出身, 二甲进士,上升得快,倒比李蔚之这个县令还年轻几岁, 今年才三十九岁, 他雷厉风行,也不和李蔚之多说什么,直接坐下, 就把这桩烫手案子接了下来。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审过一轮,罗知府已然心中有数,他得出的结论与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逊烁不干了, 他十分恼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坏了良心的人,见罗知府气势不同,不像李知县那么含含糊糊的, 就老实又将实情说了一遍。 朱逊烁为此勃然过去威吓他, 罗知府倒是心平气和, 道:“郡王不必着急,此是大案,楚某一人的诊断做不得准,自然还该再行检验才是。” 罗知府随行带来了知府衙门的仵作。 仵作当堂进行验看,他跪在代王尸身前,摸索了一阵代王的头脸,朱逊烁的脸阴沉沉的,过了一阵,忽然见到仵作扳开代王嘴巴,把手伸进去—— 他逮住机会,忙怒喝道:“大胆,你竟敢损毁亵渎我父王的遗体吗?!” 扑上去要撕打仵作,仵作不敢还手,只是躲避着,手却不曾从代王嘴里拿出来,朱逊烁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来帮忙,堂上一片乱象,罗知府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肃静!” 乘着众人一愣的工夫,仵作两根手指勾着,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忙护着站起来,小跑到公案前,举着道:“府尊请看。” 罗知府凝神望去,却是一小块馒头。 就是这世间最寻常之物,带走了一位亲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丧长街。 仵作详加解释:“请府尊看代王爷喉间,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爷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说,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笔记下,以为填写尸格之凭证。 朱逊烁大怒:“胡说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声附和,下仆们尤其捧场,朱逊烁声势大壮,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罗知府,你当着这个官儿,可不能枉顾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当今皇上见了我父王,也得称呼一声叔叔——” “星儿!” 徐氏陡然一声惊呼,罗知府进来后,展见星暂时被放了开来,徐氏捧着他青紫渗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绞起来,回过罗知府的另一轮审问后,就忙把展见星紧紧揽在怀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连心,展见星痛得厉害,原也老实呆着没动,此刻听见朱逊烁狂妄的言辞,却突然挣脱了徐氏的怀抱,往公案前扑去。 众人注意力都在朱逊烁身上,连罗知府也眉头微皱,打算等朱逊烁的厥词放完以后,再行理论,不妨展见星抢到他面前,伸手从公案上拿了个什么,塞到嘴里,腮帮鼓起动了两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罗知府回过神来,又不禁失语:“你——” “小民无礼。”展见星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馒头有毒,毒死了代王爷,现在人人可见这块馒头正是从代王爷喉间取出来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当给代王爷偿命,绝无怨言。倘若无毒,小民安然无恙,则请府尊还小民母子一个清白。” ——他抢去吃下的,原来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块馒头。 说完话后,展见星直起身来,他的面色唇色都发白,额角渗着虚弱的细汗,唯有一双眼睛,却亮得出。 满堂目光顷刻间从朱逊烁那边转移到了他身上,连代王府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也看了过来。 少年是先前抢馒头中的一员,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来到公堂后倒很安静,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发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又似冷漠,有种很难言说的意味。 现在他这种特的目光扫到了展见星身上,从展见星没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侧已经肿胀起来的手指,一掠而过。 罗知府也在看着展见星,他坐着,展见星站着,目光恰可平视,他目中闪过一丝激赏,面上不动声色:“这法子不错。郡王爷,你我皆可为见证,且看馒头究竟是否有毒。” 朱逊烁有点目瞪口呆。 他全没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对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没多看过徐氏跟展见星两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极致后,不认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弹出这样的歪门心眼来! 这一招似无力的垂死挣扎,却又中了七寸——对方“以命相搏”了,还不足以自证清白吗? 世间公道两个字,虽然常常糊成一团,但再糊,毕竟还是存在的。 权贵威势纵然如山,压得垮脊梁,压不服人心。 罗知府微微一笑,对着朱逊烁气到黑漆漆的脸,甚有耐心地还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馒头铺位于街中,代王爷于此夺食馒头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时在一盏茶之内,倘若馒头有毒,毒发时间便也应在一盏茶之内,郡王稍安勿躁,与下官等一等便知结果了。” 这一等自然不会等出第二个结果来,馒头有毒没毒,本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罗知府当堂做出了徐氏母子无罪的判决。 展见星回到徐氏身边,徐氏搂着他喜极而泣,展见星心头悬着的一口气落下,眼眶也泛红,母子俩向公案叩头拜谢。 公堂外的百姓们发出欢呼声,不少人高喊着“青天大老爷”,激动喜乐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为代王府这头庞然恶兽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来,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们,罗知府能扛得住压力秉公执法,令他们也为自己觅得了一线光亮。 朱逊烁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见展见星搀扶起徐氏来要走,恼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将公堂大门把守起来,不许他们出去。 罗知府皱了眉,朱逊烁却也不怎么把他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罗的,你为了自己搏个清名,就乱判案子,照你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们这些草民说了没毒就没毒,那我代王府上下还都认为有毒呢!怎么,草民说的话算话,我们这些苦主的话反而不算?” 他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指着罗知府道:“你等着,本王回去就上朝廷,请朝廷做主,在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偿命!” 徐氏不料还有这个变故,腿一软,才缓过来的脸色又白了。 罗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这样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本官也是需将始末禀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坚持己见,那就请将供词签字画押,本官好一并上呈。” 罗知府先前审问的时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记录下来了,不过代王府那边没有画押,现在这些都要作为证据往京城上报,那自然是要补上这一道手续的。 当下便有吏拿着供词过去,一个个对照着请代王府人确认画押,确认到最后,吏“咦”了一声,因为发现竟漏掉了一个。 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纪小,竟一直没人过问他,连罗知府也没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禀报了一下,罗知府点了下头,请那少年出来,补上口供。 少年没动,只是口气平淡乃至有点木呆地开了口:“我不知道。” 罗知府扬眉:“你怎会不知?你看见什么,便说什么。”又问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动了一下,转向了罗知府,他的眼神也有点木呆,好像在看罗知府,又好像没在看,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二叔说有毒,就是有毒罢。” 他没回答罗知府的第二个问题,但他能称朱逊烁为“二叔”,显见也是亲王后裔,当是代王的孙辈。 朱逊烁听他们对答,有点不耐烦,但又勉强满意:“听见了没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认为有毒,记清楚了!” 罗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嚣为意,眉头反而松开了——少年的答话看上去随意,甚至有点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但事实上,这是出现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至少说了个不知道,而不是斩钉截铁睁眼说瞎话的“有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54.第 154 章 最快更新伴读守则最新章节! 新章  “来, 你们互相见一见吧, 这是展见星和许异, 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 和许异一起, 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 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 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 好人家的诗子弟, 谁不埋头苦读, 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 将他们奉承得再好, 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 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 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 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 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孟子>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孟子>,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