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碗歌,去路长》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1.师太,住哪儿? 这是一个佛教没落的年代。 密密麻麻不见天日的丛林中,小小人儿费力的拖着一柄比本体还重的开山斧穿行其中,过于宽大的袍子拖在地上,边角处污渍斑驳,树洞里钻出一只不怕羞的小松鼠错将拖在地上的青灰衣摆认成长满苔藓的枯树干,而挂在低矮灌木上的一角破孔则被它错认为树洞,松鼠攀住灌木噌噌两下窜到破孔处,吱吱叫着露出三角形的脑袋好奇的望望天空——遮天蔽日的树冠。它感到很奇怪,树洞的边角太柔软,柔软的全无粗糙剐感。 缩回头,再伸出。 缩回头,又伸出。 衣袍的主人感觉到身后异样,回头看了看。衣摆挂在灌木上,破掉的洞洞里钻出一颗好奇的小脑袋。她叹了口气,小心注意着不让开山斧误砸自己的脚,放下,回身拉扯衣摆。松鼠受惊,吱溜一下逃的十几步远,却并不急着缩回树上,反而在原地转身好奇的看着她。 取下挂住的衣摆,费力打结。衣摆上沾满了树林里湿润的泥土和苔藓,另有些不明碎屑挂于其上。她连拍也懒得去拍,只是把结扣紧了又紧。 双手扶起开山斧的木柄,又回头看了看小松鼠,叹息:“如果能有身松鼠皮的袍子,这个冬天该多么温暖。” 小松鼠从她的目光中感到到某种贪婪,受惊逃开,三两下攀到高耸入天的树冠上躲不见影。她望了望树冠,不无羡慕:“如果我能爬树,这个冬天该多么幸福。” 这是一个佛教没落的年代。 她拖着开山斧,继续向着目的地前进。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通通留下来。她不想把自己形容成凄惨可怜的小闺女儿,然而握着开山斧柄的粗糙小手再一次告诫她:想活命,就要认清现实。 现实很可怕。现实就是:这是一个佛教没落的年代。 ——————我是开新坑的分界线———————————— 这具身体还小,几乎承受不住开山斧的重量。她拖着斧头跌跌撞撞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希望。前方是去山涧必经的小路,路边的树木明显低矮,阳光照射下所有的东西都在闪闪发亮——最亮的是一个失去了覆盖的陷阱坑。 她丢下斧头向陷阱跑去,跑了几步忽然站住,叹了口气重新拖起斧头,这一次斧尖朝外斧柄在后,小心翼翼的推动斧头往前去。好在这里的泥土并不像密林中那般潮湿,虽然辛苦但勉强能够承受。 推到距离陷阱十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踮起脚尖看了看,又静静的侧耳倾听,同时四下观望。终于,确定四下无危险,她冲到陷阱边上,欣喜于坑中一只扑棱着翅膀半死不活的野鸡。 围着野鸡跳了一阵大神后,她俯下身,小心翼翼的拿石头栽了野鸡两下,野鸡有气无力扑棱一下翅膀,确认已无攻击力。她笑逐颜开,不小心扯动脸上一道新伤,疼得呲牙咧嘴却又止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小心翼翼的扳开铁夹,用随手搓的长叶绑住野鸡腿脚拎了出来。这只野鸡不算重,掂量掂量分量,做出省着点能吃五天的判断。 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她浑身紧绷神经系统高度调动,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生怕被人拿住现行。直到将野鸡取出准备离开,四下都静悄悄的,只有虫鸟鸣声和溪涧里哗哗流水声。她松了口气,又感到惆怅。她是矛盾的,既害怕被人抓住,又希望能看到个活人。 她觉得自己很寂寞,寂寞如云的那种寂寞。寂寞的小人儿掰下树枝,在陷阱旁边如许写下感言: ‘我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挥一挥斧头,不留一个活口。’ 然后喜滋滋的将野鸡挂在斧柄上,拖着开山斧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在她走后没多久,看上去平静无异状的灌木丛中钻出两个头顶柳冠的活人。一个大人一个孩子。 大人黑黝黝的,孩子也黑黝黝的。 大人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孩子也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大人开口叹了口气:“哎!” 孩子也开口叹了口气:“又被她抢先下手了!”对父亲的劳动成果被人无声夺取,他感到很不愉快,抱怨说:“爹非不叫我去拿,若早一步也不会被她偷走。” 大人摸了摸孩子的头:“阿牛,小居士生活不容易,不过一只野鸡而已,我们再去看其他陷阱坑里可有逮住活物。做人要大方,尤其对待孤苦伶仃的小居士。阿牛是男子汉,我们不能现身照顾小居士也就罢了,一只野鸡而已,不值什么。” 阿牛是个憨厚的好孩子,听闻父亲教导,点头应是。小居士很可怜,小居士孤苦伶仃,小居士没饭吃,小居士也没有爹娘。不仅如此,小居士还不能见人。所以送给她一只野鸡,其实并不会心疼。 阿牛捂住胸口,他想着,幸好她没去偷另一个坑里的獾,否则才叫损失。 他并不知情。其实那只陷住獾的坑小居士早就去看过,只可惜獾还活着,她转了好半天都没有办法,不得己才放弃。 这是一个佛教没落的年代!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山门,她心里松了口气,不再紧绷神经,放松的弓腰塌背,垂着头拖着斧头和已经死过去的野鸡,绕开山门向围墙的另一边而去。在佛教没落的年代里,深山中保存了一座古庙。古庙占地极广,青瓦围墙上长满苔藓,每一块都刻着历史的沧桑。庙里却并无林立的殿堂和佛像,只在前方一座小小茅屋,茅屋里供奉了一座观自在菩萨金身。 她住在古庙——角落的一个窝棚里。 窝棚附近开了一个角门方便进出。门上别着长满荆棘的枝条,她没有急着开门,而是仔细观察了一番,从枝条上抽出一根微不可见的灰色毛发,不知是喜是悲。 别着门,防君子不防小人。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古庙附近并无苍天大树,就连庙里也只有几棵古柏,地上连根杂草都不长。因此她能望见湛蓝蓝的天空和明晃晃的太阳。 这种鬼地方别说君子,就是小人也不见一只。 她进门,推上,将开山斧牢牢的抵住角门。还不忘晃动一下检测是否能抵挡推力。这种鬼地方没有君子也没有小人,但有豺狼和虎豹。 窝棚的外面放着只木桶,桶上有盖。她掀开看看还有大半桶足够今晚所需,敲敲酸疼叫嚣的背脊决定睡一觉明天醒来再去打水。野鸡被随便扔在地上,她弯腰钻进窝棚,窝棚里空间不算大,但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而言足够使用。树墩上放着盛放凉开水的大碗。没看见还不觉得渴,回来后目光触及碗里清澈的白开水顿觉口干舌燥,急忙捧起大口咽下。 凉凉的水顺喉而下,瞬时熨贴了辛苦的肠胃,她长吁一声,倒在塌上半天不想动。 赖了好一会儿,任命的爬起钻出窝棚拾掇野鸡。烧开水,祛毛,掏内脏剁鸡头,大卸八块后分出一只鸡腿和胸脯放进锅子里去煮,窝棚边上还有个更小的树枝乱搭的窝棚。她将剩余的鸡块用酱料腌上放在碗里盖好,吊在棚顶的竹篮里。出来时顺便抓了把春天采下的松蛾和山菇,洗一洗丢进锅里一起煮。 诸事已毕只差出锅。她抱着腿坐在外面的草席上呆呆的望着炉膛里火苗窜动等待出锅。 时隔半月之后的又一顿美餐,来之不易。 干树枝在炉膛里噼里啪啦的燃烧最后的生命贡献光和热,她出神的望着,仿佛望见了稀世珍宝,思绪则悠悠翻飞。 这是一个佛教没落的年代。 当她睁开眼睛入目看到观自在菩萨金身的时候,她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当她摸到光秃秃的脑袋看到身上黑色缁衣的时候她仍然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欣慰于自己重生了或者穿越了,重生或穿越后变成尼姑还是道姑于她而言其实并无多大的区别,了不起就是尼姑不能吃肉而道姑——大约也不太好吃肉?? 生命中有许多可能性,而这个世界上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她碰上,多么令人欢欣鼓舞。脑中犹自回荡重生或者穿越前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飞的瞬间,心灵还在庆幸拥有重活一回的机会,她还没来得及分辨自己是否身处金碧辉煌的大殿,一个穿着同样黑色缁衣的中年尼姑走了进来。她没来得及赞叹这位中年尼姑美的惨绝人寰,尼姑冷冰冰的看着她,扔下一句话: “谁许你进来的,滚出去!” 她自认识相得很,不想刚来就和人发生冲突,于是压低了脑袋往外走,眼睛不安分的滴溜溜的打量一番四周,寒酸简陋的茅草屋让她打消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敲一敲木鱼念两道经文就能来钱的日子,我和你诀别了。 她滚出屋外,放眼望去,胸中满是震撼和数不尽进的悲凉。 这一片空旷辽阔的场地啊…围墙里面居然只有孤零零的一座茅草屋。她又滚了回去。美尼姑冷冷的连看也不想看她一眼。 她搓一搓衣角,问一声:“师父,我住哪儿?” 尼姑终于肯高抬贵眼施舍她一个余光:“我不是你师父。”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从善如流:“师太,我住哪儿?” 师太皱眉,似乎觉得她故意找茬,冷冰冰的目光审视半晌,方道:“角门、窝棚。”她走出门顺着围墙的走向极目远眺了许久,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角门和角门边上更小的窝棚。她走了足足十五分钟才走到角门边,观看了窝棚的内部构造之后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虐待儿童要去哪里告状?保护妇女儿童基金会不晓得有否成立? 等她花费一个钟头在外面溜了一圈之后,她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要离开古庙去寻找基金会,需要时间、金钱和体力的支持。摸一摸三寸丁小身板,站直了喘匀气:没关系,人总会长大。 她又花费了一个钟头自丛林中走回,庆幸于这具身体有个好头脑记性一级棒。然后她问: “师太,我叫什么?” 师太很烦很冷漠:“杨悔之。” 她走出门极目远眺了整个寺庙和山头,确定这里并不存在浩瀚的建筑和百年山庄,也没有光明顶和密道,杨逍不是她爹纪晓芙不是她娘,也没有小哥哥张无忌。再一次回到茅屋,问: “师太,我吃什么?” 师太很暴躁的一句断喝:“滚!” 无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粒丸药。 杨悔之接住丸药狼狈退出茅草屋,恭敬的道了句阿弥陀佛,回窝棚研究去了。 她,杨悔之,年约二十至三十,生而废柴,死而柴废。混沌糊涂得连自己前世姓什么叫什么学过什么做了什么,家在哪里父母是否健在都想不清楚。只记得自己的一生过的废柴而又幸福,没有大功业也不曾做过大恶业,浑浑噩噩遇到车祸,浑浑噩噩成为杨悔之。 那些模糊的记忆,既然想不起来,渐渐的她也就视之淡然。更重要的事情摆在面前,那就是: 师太,我究竟吃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2.2.师太,吃什么? 很久以后杨悔之才知晓了师太的法号:静安。得知的一霎那她心中无比惆怅。 啊,这个法号本来应该形容我才对,静安静安,宜家宜室,宜静宜安。至于师太,也许应该叫冷清;或者应该是冷血;大概可以是冷肺,唯独不能是静安。 不要问她为什么。古庙的蛐蛐见证了年方三岁的杨悔之饥饿四天之后昏厥的悲惨童年。 杨悔之重生于古庙茅草屋,被赶去角门窝棚,手里捏着一颗不具名不知用途的药丸。四天时间里她餐风饮露,终于在寻找食物的路上昏厥于围墙外面的广袤山林中。幸运的是山林里豺狼虎豹绕开她没有享用;不幸的当她醒来并未受到嘘寒问暖的待遇。窝棚里静安师太厌恶的别开头连看也不愿意看到她,说: “废物。” 杨悔之默默的摸了一把小胳膊小腿。确认豺狼虎豹没有趁机叼走其中一部分。她才三岁,正常的三岁孩子走累了都要妈妈抱,饿了只会哭和喊,要不就满地打滚。 她说:“师太,我饿。” 静安终于肯看她。她看的很仔细,也看的很厌恶。杨悔之确认自己并没看错她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憎恨。心惊胆寒。 前身做过什么?杀人?防火?杀了静安全家,还是抢过静安男人? 好在静安并无当场报复的念头,她说:“辟谷丹呢?” 杨悔之掏出用树叶包好当成宝贝一样贴身放着的丸药,问:“能吃?” 静安没有说话,她站起身,走了出去。杨悔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也站起来追出去。然后,目瞪口呆。 静安身穿黑色缁衣背对杨悔之而立,伸开双臂,长发飞舞。平地拔空而起,缁衣无风自动,她好像一只展翅的黑老鸹,顺着山势走向渐渐远去。 她摸了摸自己四天中严重消瘦的脸颊,摸了摸新生的发茬,将辟谷丹塞进嘴里狠狠吞下。 好吧,不是重生也不是穿越,这个世界其实修真来得。 重生、穿越、或者修真。对她而言都无关紧要。被饿昏又醒来之后,她似乎忘记了很多前尘往事,又想起很多前尘往事,本来就不甚聪明的脑袋越发混沌。越发趋向小孩的思维。偶尔一个夜里,杨悔之在草席上转个身想,也许前尘尽忘从头开始并非坏事,小孩子的好处是活的简单,一点小事足以让她快乐很久。渐渐地这种高深思维也很少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杨悔之,做为一个穿越者,她,彻头彻尾的忘记了从前。 静安出现在古庙的日子有限。有限的日子里她都将自己紧紧关在茅屋中,而杨悔之半步不许靠近。辟谷丹很惯用,吃一颗十天半月肚子都不饿。但杨悔之摸一摸没几两肉的小胳膊,觉得既然生而为人就应该食用人间烟火。隔着茅屋她将提议奉献给静安,静安沉默了许久,出去再归来提回了一袋米面。 不知道三岁以前的日子是怎样渡过的。但至少三岁以后,杨悔之为自己争得了生存的权利。有米、有面、有油、有盐…渐渐的酱醋和糖,也开始出现在窝棚旁边自己搭建的小棚里。 师太从来不食人间烟火。至少朝夕相处的三年时间里杨悔之从来没见过她动用哪怕一粒米,一丝肉。当然了,鉴于她不能进入茅屋,师太是否躲在茅屋里偷偷吃肉喝酒她不敢保证。但至少,她从没在茅屋外闻见过人间伙食的气味。 锅子里的鸡汤开始翻滚,锅盖缝隙冒出缕缕雾气,鸡汤的香味顺风而入。杨悔之抽一抽鼻子,掀开锅盖翻搅。此时风向突变,雾气顺着风向飘香十五分钟之外的茅屋……茅屋里供奉了观自在菩萨…… 深山古刹,杀生饮血。菩萨闻不到,不怪罪。杨悔之老神在在,继续翻炒自己的晚餐。静安不在,全庙我最大。就是菩萨闻香而来,了不起送她一碗汤,分赃之下必有缄口。 其实她也很想一心向佛以身侍佛。茅屋中有整整一面墙的书籍,静安不在的时候她可以随意取用。然而当有一次静安回到庙里,发现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拿经书念念有语的时候,静安怒了。 杨悔之被飞出茅屋,直冲山林,她降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好险没摔死。从那之后杨悔之再也不去碰触茅屋内一切关于佛教的内容。经文、金身菩萨、蒲团、香案。哪怕静安一去数月香案和菩萨金身落满尘灰她都碰也不碰。 因为静安说,污秽之身,何以侍佛! 她耸肩。好吧,其实我本来对佛也没多大兴趣,不过想着要讨好你改善我们的关系。既然没人领情,她倒宁可把时间花在读书和填饱肚子上。 鸡汤在锅里沸腾,她抽出尚未燃尽的柴火埋到土里让它们自然熄灭。这年头砍柴不容易。 狼吞虎咽填饱肚子,收拾碗筷整理好窝棚,趁着天光尚早,翘起二郎腿仰在塌上看书。这次拿的书…很深奥…… 目光落在换下的僧衣上,青苔染污了僧衣,方才杀鸡沾上鸡血和鸡毛,整件衣服看上去好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要不要洗呢…或者干脆丢掉…… 可是她的衣服只有这件最像僧衣,只有穿上它杨悔之才有信心去偷盗附近乡民设置陷阱里的猎物。万一被抓到也可以说句我是师太嘛。 说到这个,不得不感叹一句: 这真的是个佛教没落的年代。 偌大一个寺庙居然没有一座像样的殿堂。静安活生生一个成仙的师太居然没人供奉。她杨悔之身为古庙唯一对外行走的弟子居然……没见过一个活人。 这座山虽高,丛林虽密,却并非全无人烟。至少那些陷阱就说明附近有村落,至少有猎户。但奇怪的是她在丛林里转了三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活人,只见过活人的脚印。 当她渐渐的在古庙里站稳了脚步,可以指挥藏在角落的蛐蛐和山中偶尔经过的大白兔之后,杨悔之也曾试着探险,备足粮食要离开这座深山古庙——儿童的健康成长离不开和谐的社会环境。 她整整试探了三年。从三岁试探到六岁,最远只到达过溪涧。这座山林就好像一个怪圈,分明世界就在眼前,无论她如何努力都走不出固定的范围。每次都是那几棵树,那几步路,走到那儿,分明脚步往前迈,等她定住心神注意周围,却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最初,杨悔之认为那叫做‘鬼打墙’。 后来,杨悔之心想大约是‘八卦阵’。 再后来。杨悔之已经不去想为什么别人能进来她却走不出去这个深奥的问题。她也从来不试图询问静安。即便问了,静安只会挥一挥衣袖,摔她一嘴泥巴。 从三岁到六岁,三年时间里杨悔之迅速成长。从坐吃山空到自力更生,从懵懂无知到了解世界。山中无岁月,转眼已甲子。她常常觉得自己已经在古庙的窝棚里渡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可是静安总在每年她的生日提醒一次,你四岁了、你五岁了、你六岁了……别以为静安善心大发为她过生辰。 她恨她。 厌恶、憎恨、鄙视、轻蔑……如此种种。平时两人各自占据一角互不侵犯。只要杨悔之别靠近茅屋,随便她怎么折腾静安都不干涉。唯独在她生辰的这一晚,无论她躲去哪里静安都能找到她,然后——折磨她。 距离上一次生辰已过三个月,悔之身上仍留着那晚的印记。狼虫虎豹凄厉嚎叫令人格外疯狂。静安长的很美,那晚却像地狱当中狱火的化身。她不说话,只是憎恶的盯着她,仿佛无数藤条抽打在皮肤上,分明没有实物,身上却平白的出现一条条鞭痕。杨悔之无数次怀疑静安并非修仙,她修得是邪法才对。哪有一种法术不必动手不必动口,只是憎恶的盯着对方,对方就会心悸、绞痛,继而生不如死。 那种心脏被捏爆,呼吸不畅,身体剧痛的折磨,每年都要来一次。第一次杨悔之不明白,第二次杨悔之忍痛问她问什么,静安说,今日是你的生辰。第三次,也就是三个月前她学乖了,早早的算出日子躲避在山林中,却被静安找到,在山风呼啸中被折磨的体无完肤痛苦万分。等她第二日醒来已被丢在窝棚里,浑身血淋淋,一条条鞭痕清晰可见。 静安恨她。 距离生辰已过三月,那晚之后静安再没出现在她的面前。伤口渐渐痊愈,杨悔之开始想念她。虽然她恨她,但她是唯一一个活人,能说话,会走动,偶尔对答可以解疑,不时会带来生活必需品。 她望望天,深刻检讨自己。 其实我是被虐狂吧……啊啊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3.3.师太,放了我(上) 人生只有三天,活在昨天的人迷惑;活在明天的人等待;活在今天的人最踏实。 清早被鸟儿叽叽喳喳叫声吵醒的时候,杨悔之很想说:去他妈的今天,我多想永远活在昨天和明天。 昨天的事情已经做完;明天的生活尚未开始。只有今天,一早醒来事情已经摆在眼前,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从土里掘出昨晚埋下尚未烧尽的木棍,在地上划着今日工作计划:1打水;2抱柴;3摘野果;4洗衣服;5找猎物。 划完最后一笔她抱着脑袋啊啊啊的叫了半天。工作什么的,果然最讨厌了! 1、3后面重重画上五角星。至于其他的都是浮云啊浮云,什么时候能够浮到它们头上谁也说不准…她看了又看,终于再次拿起烧成木炭的树枝在洗衣服一项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号。 待洗的衣物放进漏水木盆中,拖着向溪涧进发。拖着开山斧走了几步路杨悔之又后悔了,真的很沉…很沉…她低头抚摸了斧柄,问:“要不今天你休息休息?” 随即笃定:“嗯,你得休息休息。” 将菜刀揣进怀里,别好角门,抽出灰色发毛别在轻易看不到的地方,上下检查觉得完美无缺,这才拍拍手拖着洗衣盆走进密林,穿过灌木丛和埋陷阱的小路走近溪涧。溪涧水势不大,目光丈量只需八步就能迈到对岸——对岸有着更为低矮的树木和鲜美果实,秋天到了,一串串红果挂在枝头诱人口生津液。杨悔之在梦里无数次飞跃溪涧去到对岸,她挎着篮子采啊采啊,把诱人的红果实一颗颗整齐码放在篮子里,树下一群孩子围着她拍手笑啊跳啊,一口一个师太姐姐叫着,央求她分几颗果实。 等她醒来,面对此岸密林,依旧只能忧郁的隔岸相望。短短八步距离比之天涯海角更为遥不可及。无论她怎么走怎么转,都去不到对岸。 排开石头围起一个圈,将脏衣服泡进溪涧拿石头压好——她衣服本就不多,再飘走一件可没得换洗。 没有洗衣皂,没有洗衣粉,连皂角也没有。洗衣服只能拿手揉、用棒捶、石头砸…她只好安慰自己这才叫纯天然无污染。昨天穿的僧衣沾满污秽血渍须得多泡泡,这段时间刚好可以去摘果实以备冬日不时之需。 重新走入林中,折了许多柔软碧绿的藤蔓,从大树树洞里掏出草垫,背依树干盘膝坐下,手巧的开始编藤篮。藤蔓在她手中飞舞翻飞,不多时一个外表不怎么美观内里非常实用的藤篮接近成形。先在底层铺上阔大树叶,又摘来许多柔软的长草叶垫上,这样果实就不会从偌大的缝隙中漏出。 秋天到了,藤蔓不如夏天饱满多汁柔韧坚实了…挎着篮子边走边思考,要不要多编两只以备冬日呢…可是又要增加工作量,真的好讨厌… 沽平城,容得下两辆马车并排的官道上,行走的行人商贩纷纷躲避,挤在路边对官道上长串的车队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从外地来的好事书生数了数,竟有三十几辆马车之多,前后护卫随从俱都骑着骏马盎然而行,个个脸上带着警惕而又骄傲的神情。拉车的马个个神骏非凡,毛发油亮膘肥体壮,有识货的嚷嚷着匹匹价值千金。书生不免好奇,拉住本地百姓询问谁家车队这般有派头。他打从燕地蝶骨城而来,蝶骨紧靠国都上京,北齐上京繁华昌盛天下闻名,却不过是当今皇帝继位后下令迁都,进十几年才有的风采。而蝶骨不然,蝶骨自前朝便是国都商上城,多的是门阀大户、权贵世家。诚然,在经历天下大乱数年战火连天之后门阀权贵已经成了浮云消散,但任凭是谁,也不能否认:北齐的政治中心在上京,经济文化中心却停滞于蝶骨迟迟不肯随帝王迁移。那些隐没于人后的世家门阀用这样一种方式无声的对抗君王权威。 然而纵使在蝶骨,也少见这般豪奢出行的车队。当地百姓带着骄傲自得的矜持告曰此乃洛西三郡总节度使忠勇奉剑公的亲队和家眷出行,要前往轩辕山行猎。 书生惊呼。帝尝令王公大臣减奢靡,少浪费,以自身表率天下。亦曾连发三诏,令天下臣子百姓严束行止。他游学多地,也曾去过上京,虽偶有奢靡,但不伤大雅。饶是如此嘉佑帝仍感慨不已。上京人津津乐道,大长公主封号平阳,某次进宫,乘华盖香木八宝车一架,为帝所知,帝感概其奢侈,果然下次大长公主再进宫,已换了寻常小车。 举国天下尽力简省的时刻,奉剑公不仅不带头表率,而大反其道,仅仅去行猎而已,居然车行数十,前后护卫随从不下百人,细看三十几辆马车,竟都由香木制成,贴金箔,车帘用金丝银线绣成。书生不由摇头,可怜奉剑公一生忠勇仁义,深得帝王信任,却在此时此刻犯了帝王大忌。 与此同时,年方六岁的范安盘坐于车上,小腰板挺得笔直,紧紧的抿唇,带着小大人儿的神情询问紧随他而来的护卫宋如玉:“行猎而已,何必摆出这麻烦阵仗。之前父亲不是说要车从行简?”亏他妄兴奋多时,以为终于能摆脱母亲放在身边的老嬷嬷的管束了。 宋如玉人如其名,君子如玉,微微一笑,车内如暗夜乍明:“虎爷此行,明面上是带小公子行猎轩辕山,其实公王自有暗命巡查边关军事,这些仪仗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忠勇奉剑公长子名范虎,现在军中任行军司马,专掌一军。朝廷上范虎是忠勇奉剑公的嫡长子,奉剑公百年后他要继任公位,都尊称一声世子。军里兵将称他司马,家中仆人则称呼范虎一声公子。唯独宋如玉这些从小伴着范虎长大,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并肩杀人的昔日兄弟,称他一声虎爷。 宋如玉虽位分不高,但范安知道,他和父亲有过命的交情,如今更执掌府中安全事宜,就连祖父也拿他子侄一般看待,轻慢不得。 他虚心求教:“既然父亲领命前去,自然应当保密为要,为何带上许多人?这些人并未经过筛选,难保没有他国密谍。”说他国,不过掩人耳目,他们都清楚说的是谁。 宋如玉微微一笑,也不托大,有问必解:“《六韬》曰:三军数惊,士卒不齐,相恐以敌强,相语以不利,耳目相属,妖言不止,众口相惑,不畏法令,不重其将:此弱征也。” 范安如获大赦,恍然:“父亲要浑水摸鱼!” 宋如玉赞许的微笑点头。天下局势晦暗难明,嘉佑帝磨刀霍霍。历经十几年江山稳固,他终于忍不住要解决心头大患,将屠刀指向昔日并肩作战把他推上皇位的老功臣们。十几年来他用软法子磨,竟也给他磨得个七七八八,眼下北齐境内军权收了个差不离,只差洛西三郡和漠北五镇的军权。洛西三郡当初是封给了奉剑公,而漠北五镇则由老将李焕驻守,一西一北成为嘉佑帝心头挥之不去的沙粒。虽不至夜不能寐,却也时刻记挂于心。 他如在位,老兄弟自然不会出幺蛾子为难。他过世后呢?世人皆赞太子忠厚,孰不知为一个忠厚字眼,嘉佑帝彻夜难安。太子精明能干政务娴熟,只可惜性子太忠厚些!怕只怕自己百年后,太子忠厚得连皇位也拱手让人! 如此一来,挑错、解除两家兵权,成为重中之重。李焕且不说,忠勇奉剑公却是多年老臣,开国有功,后来又有拥戴之功。老奸巨滑,轻易动他不得。这两年上京来的试探越发多起来,奉剑公要保身家性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此次借口行猎,嫡长子范虎带着家中亲辈子侄前往轩辕山,表面上看来歌舞升平,其实还不知藏着多少凶险。 轩辕山紧靠西仙国,又和南越打界,他此次便身兼重任,要和两国密谈。 这等密事,莫说等闲将领,便是亲信子侄,乃至同床共枕的正室发妻都不曾得知,而此刻在车上,身为范虎嫡系的宋如玉却如授课讲故事一般悉数说给一个六岁的孩童,浑不怕他被别人诱了去。而范安也听得仔细认真,既没一惊一乍,也不曾为此等大事揪心惧怕。一派淡定适然,让宋如玉看的心中连连赞许。 车队出了沽平开始加速,一众护卫分三拨布置,一拨探路,一拨守卫,另一拨断后。几百人的队伍行进起来秩序井然,足见奉剑公治兵之严。范安很想和父亲一样在马上奔驰,然他年幼少小,纵然父亲应允了,母亲派给的老嬷嬷是誓死不从的。父亲在军中说一不二,唯独拿母亲无法,对跟随了母亲多年的老嬷嬷更加没有应对的办法,只好躲开,佯装没有瞧见被折磨到郁悴的儿子。 范安身为范虎嫡长子,是忠勇奉剑公府里嫡传的长房长孙,其母系出蝶骨城孟氏家族。孟氏于前朝一贯不显,在开国征战中坚定不移的站到了周家身旁,将家族几百年积累的财富用于供应大军作战。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周家完胜,于数十个军阀势力中脱颖而出,立国北齐。孟氏一跃成为新贵,却又不骄不躁,谢绝了帝王厚封,只接受几个清贵而无实权的封赏。孟氏虽非孟家嫡长房所出,但也是嫡子嫡孙。百年世家,清贵非常,蝶骨城谁也不敢小瞧。孟氏自幼天资聪颖,于诗文一道深得精髓,为人称道。待她长成,世家权贵求亲的媒人踏破了家中门槛,任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位被才貌双全赚尽蝶骨世家子弟倾心的美人儿,不声不响的于嘉佑七年嫁给年二十五犹未娶亲的兵家子范虎。 范家虽是新贵,但哪里比得上百年积累的阀门世家,更不提他们这种清贵书香门第顶瞧不上靠兵戎发家的子弟。孟氏出嫁,伤了无数蝶骨少年的心灵。新婚之夜范虎打了少说也有七八十个喷嚏,直打得他魂飞魄散,新娘子的陪嫁丫鬟捂着嘴禁不住乐:活该!让你一个老粗还敢求娶我家娇滴滴的小娘子。 她为自家小姐抱不平。孟氏年仅十七,正是一朵鲜花盛开的时候,水灵灵的年纪却要嫁给比自己大八岁的兵家子。小姐固然孝顺不说什么,她这做丫鬟的却替她抱不平。 原本这一对的结合最为人不看好。谁知他们非要不走寻常路,不按照众人设计好的思路来个沟通不良导致感情不睦,非要让众人大跌眼球。 婚后两个如胶似漆,让无数要看笑话的闲人大呼吃不消。过一年范安出生,再多的不平再多的闲言碎语都自然消散。成亲六年,从没见过夫妻红脸争吵,彼此敬重彼此关心,倒成就一段美事。 自然,这是外人眼中的范府。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关起院门,堂堂国公世子、执掌三路行军司马,威风凛凛的范虎——怕老婆。 孟氏秉承书香门第最正统的传承,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从来不过问丈夫外面的事情,上孝公婆,下敬叔姑,说话从来不大声,处事从来只公道。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板起脸来说话,足以让虎爷心惊胆颤不敢大声。别的都好,唯独在教育孩子问题上,范虎身为一家之主没有任何发言权。 上有奉剑公,下有妻子,在范安的教育问题上他完全插不上手。 好在范安虽得全府宠溺,略显娇纵,但并没有成为纨绔子弟的倾向。他脾气暴躁些、性格暴戾些,范虎都能接受,自我安慰说此乃范家血脉传承。殊不见奉剑公五十知天命,嗓门如铜钟,说话如打雷,一言不合抓起茶盏就砸人?相比之下自己儿子只是性格小小暴戾,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 自沽平前往轩辕山须得两天一夜,车速再快也要在路上住宿一夜。到得夜间,考虑到车中尚有幼童女眷,范虎下令就地宿营。几百人有条不紊扎营安寨,撑起一座座帐篷,护卫四散开来,警惕着四下形势。范安被老嬷嬷揪着简单洗漱后换了身衣裳,营帐已经扎完,外围火头军生火做饭,许是一路无事放松了心情,军士说笑喧闹,范虎等人也不喝止。 范安自出生后身边就跟着不下十人,等闲出府去城中闲逛的机会都少见。虽说是养在母亲身边,更由祖父亲自教导,但祖父也只考问他的学问武课罢了,稍稍大些,偶尔几次随同祖父和父亲出城去军营巡查,都是坐在帐中或高台之上,看着下面的阅兵阵容眼馋。 难得有亲自近到兵士身边的机会,又难得母亲没在身边,范安忍不住趁老嬷嬷没留意,偷偷跑出中帐,去外围玩耍。 他身边自有精挑细选的护卫,朝夕相处也生出感情。小主子脾气不好,但为人豪爽出手大方,护卫们不愿惹怒他。又在层层军帐拱卫中,他们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只派了两人暗地跟上。 名义上说出猎,自然不止范安一个孩子。更有些远亲近枝并军中高位兵将的儿女也随在队伍中。能跟随护卫的都是范府亲卫军,对此见怪不怪。于是偌大的山坡营地上出现了怪异现象:威严的将领们忙着查看四处,下等军士忙着生火造饭,时有穿戴不俗的孩子在中间穿过,说笑打闹,偶然撞到某位将领身上,将领正要发怒,却被孩子讷讷的一声“伯伯”或“叔叔”叫的没了脾气,只好柔和面孔告诉他们不要乱跑,当心山上野兽。 范安不在乱跑之列。他自幼接受严格教导。孟氏似乎有心把他教育成另一个书香世家的典范,举凡行路、用餐、待客,都有严格礼仪标准。范虎对此没有发言权,范家唯一有发言权的是奉剑公老爷子,他却似乎对此乐见其成,从来也不训斥纠正。只是每天都抽出一个时辰亲自教导范安,有的时候是拷问他的功课,更多时候则没有任何吩咐,只是让范安跟在他身边,看他如何待人处事。 奉剑公怎么待人处事? 高兴了哈哈大笑。惹怒了张口就骂! 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在同时影响范安。他幼小的心灵感到无比困惑。究竟母亲教导正确,还是祖父的方式正确?问母亲,母亲温柔一笑,罚他抄写百遍孝子经。问祖父,祖父哈哈大笑,摸摸他的头说: 什么狗屁教条,我范家子孙只要听听就好,不必照做——当然,你母亲的话还是应该听得,必须听! 小小的范安忧郁了。 忧郁的结果是:外来的客人见到范家嫡孙时,他深得书香门第真传,行止举动无一不散发名门优雅气息。 关上门,在奉剑公的院里,下人对“干”来“操”去的两祖孙充耳不闻,匆匆走过。 放到现代,这孩子叫人格分裂,要送医院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4.4.师太,放了我(中) 紫衣青靴,紫金冠上的明珠在火光映衬下发出乳白光芒。年方六岁的幼童背着手本着脸,带着小大人一本正经的神情游走于喧闹欢乐的军士中。篝火辉耀中映衬着军士们一张张疲倦但欢快的脸庞。偶有人留意到穿戴不俗气势非常的小范安,但没人在意。对于赶路一日异常疲倦的军士们而言,没什么比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更吸引人。 范安不认生。看到不懂他上前就问,比如:“作何用途?” “汝等年几何?” “此物是甚?” 之类非常不称他小脸蛋的疑问。环境使然,即便有问于人,语气依然高高在上,带着施舍般的语气。军士初时不爽,仔细一瞧,虽不认识但总归是有地位的将领家的孩子,得罪不得。再一看,长的还挺漂亮,白白嫩嫩,水生生的小脸蛋招人喜。真想伸手在他白嫩嫩小脸蛋上掐一把……再看一看,小脸蛋的表情不怎么爽。只好收敛伸手掐人的欲望,老实回答提问。 范安对此很是满意,见大灶里白菜和着猪肉皮翻滚,香气扑鼻,不由勾起食欲,扬扬下巴吩咐兵士:“盛一勺给我尝尝。” 兵士觉得莫名其妙,搞不清他来历,不愿得罪于他。再说一勺大锅菜也不值什么,从善如流盛在粗瓷碗里,正要递给他,收到范安身后护卫的眼光,分明是不许给。兵士迟疑了,端着碗迟迟不递来。范安在家被伺候惯了,碗筷不放在眼前是不肯动手的,不由蹙眉:“快点!” 护卫之一上前一步,低声道:“您不能吃大灶的饭菜。” 开玩笑,这位祖宗在家里锦衣玉食,最是挑嘴。其母出身大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把家中厨下锻炼的上京来客都叫好。这样一位主儿给他吃大灶里匆忙煮就的大锅饭?不怕他嫌难吃,倒怕吃了肠胃不克化,回头出点小毛病祖宗身边的老嬷嬷能生吞活剥了他们! 范安皱眉,呵斥:“作业师父讲解史记一章,昔日吴起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吴起吃得,我就吃不得?走开!”当着外人给他们留了面子不曾让人“滚开”。 护卫知晓他的脾气,不敢违逆,只好退开两步,尽量缩进阴影别碍眼。端着碗不知所措的兵士越发惶恐——吴起是哪位将军? 范安接过粗瓷碗,不动声色的皱了眉。好…粗糙的碗筷…世上竟有比娘亲插花用的粗陶花瓶更加粗糙的碗具,这可怎么入口呢? 祖宗。您娘的粗陶花瓶是专用一窑特制泥土烧制而成得。 他大话说出口,不好反悔。舀一勺放到嘴中细细咀嚼,强忍吐出的欲望,勉强咽下。回首呵斥:“说,是不是你们克扣了粮饷?” 护卫哭笑不得,又怕他当了真当场抽出鞭子来打人,小心解释:“没…他们吃的不算错了…因为您第一遭吃,不习惯罢了,往后常吃就习惯了…” 得!也别辩解好吃不好吃的问题,直接往他没习惯身上推罢。还能少费口舌。 范安质疑,负责做饭的兵士舀一勺嚼吧嚼吧咽下。挺香啊。他困惑,不解的望着怒火贲张的范安。范安眨眨眼:“好吃?” 兵士老实点头:“好吃。” 范安想了想,又吃了一口,咽下,煞有介事:“大约是我不惯此物,以后常吃就习惯了。”护卫想叫他爷爷祖宗,您可别常吃! 他看看碗里还剩下,心道不可浪费。忍住不适,一口一口往嘴里填。脸上的表情跟吃□□似的,偏生长了一张招人爱的脸庞,让人看了心里不落忍。兵士数次想说我替你吃罢,只不敢夺碗。护卫看得多了倒也免疫,只是心中哀嚎,提醒自己回头一定密切观察他的身体状况,一有不适即可延医。 范安吃,护卫和兵士看,正奇特一幕,忽然不远处有人嗤笑:“堂堂国公府嫡子长孙也吃这等下三烂的食物?” 负责做饭的兵士脸色一变,不乐意了。啥叫下三烂的食物?有本事你天天吃给我看!正要出口呵斥,一眼瞥见对方的衣着相貌以及身后的随从,噤声不敢言。 护卫苦笑着行礼:“大少爷。” 对方淡淡的一应,撇他一眼:“你不是大伯身边的亲卫?怎么也调来给他做护卫?”他语带嘲讽:“倒是金贵的很。” 范安面色不变,连头也没回,专注的一口接一口,礼仪良好的将碗中食物吃尽。擦擦嘴,道:“大哥。” 对方却变了脸色,嗤道:“当不起。我哪敢当你的大哥。我亲弟弟在这儿呢,可别乱叫。” 范安瞄了眼他身后的人,道:“唔,二哥。” 忠勇奉剑公一生有四子三女。成活的只有老大老二和一个女儿,老三老四都在征战中相继为国捐躯。老大自然就是范安的父亲,未来国公府的继承人范虎。他的弟弟则叫做范豹——可见奉剑公粗人一只,儿子就叫虎啊豹啊狼啊熊啊,女儿则是花啊草啊。 回头说老范家。老大比老二大了三岁,嘉佑帝十六岁时随父起事,时奉剑公三十而立,范虎十岁,范豹七岁,底下的弟妹年龄更小。五年征战,年方十岁的范虎和范豹并称为‘西北军’猛虎悍豹,是奉剑公的左膀右臂。天下初定,高祖皇帝封赏功臣,奉剑公虽战功赫赫,无奈站在不受高祖皇帝喜爱的嘉佑帝一列。嘉佑帝虽位列长子,按传承乃是合理合法的皇位继承人,高祖皇帝在臣下谏言下也不得已立他为太子,却始终得不到高祖皇帝欢心。这对父子似乎天性相克,谁也容不下对方。在此大况之下,太子一派的臣子将领自然捞不着好,就连奉剑公这等功臣也只受封良田千倾,小爵一个而已。好在三年后,高祖过世,嘉佑帝顺势继位,他们这些死忠派才能出头,荣华富贵一个劲儿的砸。 奉剑公没有迷失在上京繁华都城中,他请命为国平乱——北奇建国三年之后,各地叛乱不绝,起义不断。范虎年十八,马不停蹄随父出征,直到二十五才娶妻生子,和这不无关系。倒是做为弟弟的范豹早早成熟,二十岁上搞大了女人的肚子,不得己带球成婚将王氏娶进门。也因此,他的两个儿子都比范虎的长子出生早。 王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为范贤,长范安五岁。一为范炎,长范安三岁。 范贤出生时天下已定,北奇国内基本无战事。奉剑公受封洛西三地,镇守边疆,两个儿子官爵加身,就连死去的老三老四都有追封。那是范家最风光最惬意的日子。也因此,奉剑公对自己这个长孙报以极大期待,单从名字上就能听出——范贤。 不是范勇范猛或者范仁范义,取一个贤字。 据传奉剑公在范贤出生后寻了七八个先生翻遍圣贤先著,最后亲自圈定‘贤’字。 在范安出生前,范贤和弟弟范炎是整个范家的宠儿。无人能与之争锋,所有人都说他肖似祖父,有大将之风,将来必能继承祖先遗志,安邦定国,成为国之栋梁。 直到范安出生。 府里、军中。风向忽然就变了。所有的风都吹向新出生的堂弟,所有人都夸赞堂弟生而不凡生来英勇,说他必能成大器光宗耀祖,说他年少聪慧天生不凡。范贤怎能服气?他拼了命的念书,拼了命的习武,得到的只是勤勉可嘉的称赞。没有人再说他会继承祖先遗志之类的话语,这些话都转向一股脑砸去范安身上。 就连从前最宠他的祖父,也将更多的注意力转向刚刚出生的范安。 随着他年岁日增,这种关注越来越多,越来越占据祖父不多的空闲。范安确实争气,一大家子的奉承宠爱没有让他变成顽童。文成武就,每个教导过他的师傅都交口称赞,说他聪慧、善机变、能忍不能之气又有谋略,好像世上赞美的词汇都为他而造。 对这种状况范贤气急败坏,他眼睁睁的看着堂弟一日日长大,一日日夺走本属于他的目光和赞美。 这样一种情况下不要奢望被宠坏的孩子能大度容人。宰相肚子里撑不了船,即便勉强,也是纸船。 范安从小就知道自己受尽所有人的喜爱,唯独得不到两位堂哥青眼。他们厌恶他、憎恨他,抓住一切时机讥讽作弄他。 从前人小脑傻不懂得避开,反而呆呆的崇拜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两位堂哥,觉得他们能爬树会钓鱼,扛得起枪舞得动刀。他的伙伴不多,一座有着高耸入天围墙的宅子就是他能看到的全部。母亲教导说‘兄友弟恭’。他似懂非懂,但非常想要照做。 两位堂哥对他不友好,回到院里告诉母亲,母亲也只是训斥他,说做弟弟的不能抱怨兄长不是。如果兄长不喜欢你,证明一定有地方是做错了,要想法改正才是君子所为。 范安苦苦思索自己究竟哪里做的有错。揪了一地头发也想不出究竟哪里做错。渐渐大些懂事,才从仆人们偶尔的闲聊中略有了解,隐约猜出一些兄长们不友好的缘由。他去问祖父,祖父哈哈一笑,拍他脑袋,说: “理那么多鸟事!有那功夫不如把你的剑法再练上十遍。人有了力量就谁都不怕!” 范安将此话奉为圣旨。 于是在他眼中,范贤和范炎都是鸟…… 大鸟讥嘲:“你不在奶罐里喝奶,跑到外面干什么?”他们一贯嘲笑范安被母亲管的严,走到哪儿老嬷嬷跟到哪儿。 二鸟附和:“你回去喝奶去罢!”范炎什么都好,只一激动紧张就结巴。从小为这个不知挨多少鞭子,好容易才扳过来,只是一旦情绪激动,仍会不自觉的带出口吃。 范贤十一,范炎九岁,都正淘气爱玩的年纪。奉剑公对他们的管教不如范安严格,又早早分了东西两府居住,母亲王氏镇日管家忙碌,俩孩子就常常溜出去疯玩疯野。西府左近不少军中高层将领的家宅,每家每户都有几个适龄孩童,一帮人结伙拉帮在城中为非作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范贤是范家直系后代,年龄又比其他人都大,其他人以他马首是瞻。今次行猎也是,前呼后拥跟了七八个差不多大的小屁孩。 孩子懂什么。他们哪知道大人世界里的弯弯绕绕。在他们眼里范安姓范,范贤范炎也姓范,还比他大哩。于是纷纷起哄:“吃奶去喽!” 范安镇定如常:“母亲说每日饮一碗羊奶有助我长个头。” 范贤撇嘴:“再怎么长也是小矬子!” 范安其他地方都臻至完美,唯独个头比同龄人矮许多,成为他心上的痛处,平日即便是奉剑公也不许提。 范贤一下子戳到了范安逆鳞,其他人又七嘴八舌附和嘲笑。范贤和范炎洋洋得意,站到范安身旁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尽情享受身高带来的优越感。范贤也眼撇嘴讥嘲: “小矬子就是小矬子,喝多少奶也没用——你从过年到现在可又长了?就连炎弟年后都长了一截呢!” 过年的时候孩子们比身高,范安还不如同龄的下人之子个头高。 范安紧绷着脸不说话。他并不服输,仰着头直直的狠狠的瞪回去。 范贤见他不认输,再接再厉:“前日师傅授课,说海外有个小人国。反正祖父疼你,不如叫祖父造艘大船,咱们把你送去小人国呀?” 孩子们哄堂大笑:“去小人国!” “不用造大船,造艘小船就行!” “前儿湖上那只渔船很好。” “木筏就不错!” 范安再早慧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整个府里谁会真正违逆他的意思?听着这七嘴八舌的嘲笑讥讽,气得七窍生烟。护卫见势不妙,又自认劝不了这群小霸王,只好拉一拉范安,请示:“小公子,咱们回吧,嬷嬷该着急了。” 范安绷着脸,一把甩开他,拔腿就走。 范贤见他不接招,犹嫌不足,变本加厉的道:“赶回去喝羊奶?小矬子,你就是把天下的羊奶都喝光了也不管用,还是早点准备一艘船去海外罢,哈哈哈哈哈。” 范安脑子里哄的一声,什么鸟啊人啊全都想不起来,什么兄友弟恭圣人教诲通通丢到脑后。护卫一把没拉住,心惊胆战地看到他如一发炮弹般冲了回去,冲刺间居然拔出了挂在腰间特意为他打制的小剑。 那柄剑是能工巧匠照着孩童身材打造的,虽短小,却是开了刃的,锋利得很。 护卫心惊胆寒,魂儿都飞了,大喝一声不可,已阻不住范安去势。 他年纪虽小,却是从三岁开始就跟着奉剑公每日习武,三年下来短胳膊举着短剑也舞的像模像样。范贤在一片喧哗中只见到一道剑光闪过,他也不是吃素只知道玩乐的纨绔子弟,每天也被按着在练武场上两个时辰,更是在群架中积累了无数对敌经验。危机时刻,迅捷的侧身,堪堪避过。 没等他舒口气,已听到身旁弟弟和兄弟们的惊呼,他顾不上其他,恶狠狠的扭住还要刺来的范安: “小矬子也想杀人?回去再喝两年奶罢!” 范安目光如寒星,不服输的瞪着他。挣扎不开却也绝不喊疼。范贤倒觉不出他倔强的可爱,只觉得这小子实在碍眼,正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忽然感觉胳膊火辣辣的疼,他伸手一抹,黏糊糊的一手,举到眼前—— 吓! 出血了! 他心中大怒,一把卡在范安脖颈上:“你他妈的敢杀我!” 范安并不求饶,一句废话也没有,呸的一口痰直奔范贤面部而去,他要侧头躲开,手上难免送了劲,范安趁着松快,一脚踢出,正中范贤小腿麻筋。 他吃痛松手,范安趁机拧身脱出,扬手就是一剑。范炎近在咫尺,却反映不迭,根本就看的呆了。他们平日虽然矛盾不断,但从来也没真刀真枪的对阵。讽刺几句,设个恶作剧让他吃点小亏已是极致,哪里真得见过血。一时间号称小霸王的七八个人都看呆了,谁也没想起去助拳。好在护卫已到近前,握住范安胳膊求道:“小公子,咱们回罢。” 趁机将他拉出战局,扯得远远得,死死抱住不敢松手。 范安愤怒的挣扎蹬腿,奈何身高力量悬殊太大,只好狠狠瞪着红了眼睛的范贤:“你去,把他拖出去斩了!” 护卫哭笑不得:“爷,那是大少爷!”就算你敢,我也不敢让你真的斩了他啊。 范炎吓得软了腿,握着哥哥出血不止的胳膊哭喊:“哥,哥,血,血…” 此时范贤和范炎的随从见势不妙也都围上来,范贤已知今日事情闹得大了,自己非但没能捉弄了范安反倒吃了大亏,心中暗恨,只是有苦不能言。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拿刀拿剑砍回来,只好咬牙忍疼任凭随从折腾,呵斥范炎: “闭嘴!我还没死呢,不用你哭丧!” 范炎吓得打嗝不停。范贤嫌他丢人,又要咬牙忍疼,只转开头恶狠狠的瞪着范安被护卫强拉着离开。心中暗暗发誓: 这事儿没完! 一面喝止身边众人:“回去把嘴都给我闭紧喽,谁也不许乱说,听到没?” 范炎不解:“为…为什么?咱们告诉娘,让她找大伯娘算账去!” 范贤瞪着弟弟:“蠢货!” 不知哪个随从带的金疮药敷在伤处,疼得他呲牙吱的一声。 又不是多严重的伤口。回头给爹知道了,弄清楚来龙去脉,自己一伙先找的茬,难保不会引火上身反而烧到自己身上。爹知道了不但不怪范安,只怕还要骂自己不学好,不懂谦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阴霾的盯着范安离开的方向,他在心里起了个誓。 我与范安,势不两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5.5.师太,放了我(下)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丛林中,出行前母亲亲手缝制的玄色纳纹麒麟猎装脏污不堪,被茂密的灌木横枝挂出一道道裂口。大红斗篷胡乱卷一卷缠在腰间,束发金冠不知掉在何处,汗水打湿头皮,乌发散乱的垂在耳边面颊,他不会梳头,撕下衣角权充布条胡乱一绑。 一手持剑一手拿杆,小心的试探着前路。树木遮天蔽日,灌木横生乱长,发黄的野草长势疯狂,偏又刚下过一场雨,踩上一脚咯吱咯吱水滑作响,每一步都艰难无比。若有国公府护卫看到,必要哭爹喊娘的上来抱住他,再不教他多走一步路多吃一点苦。两天了,国公府长房长孙,未来的小世子范安,已经消失在苍茫轩辕山脉整整两天。 轩辕山位于北奇国最西方,紧邻西仙和南越两国。轩辕山脉广袤宽大,占地五百余里,成为北奇阻挡西仙和南越两国的天然屏障。轩辕山山势宽袤,谁也说不好究竟属哪国所有。好在当日三国划界而治,将轩辕山脉一分为三,谁也占不着便宜。峰多山大,三国境内的轩辕山景各有不同。比如轩辕山西峰在西仙国境内,生满香樟木和奇花异草,每逢春夏两季鲜花盛开,香气浓郁遍及百里。南峰位于南越国境内,却是一分为三,最下方原始丛林茂密,中间草地绵延,最上面却四季冰封。轩辕山脉的主峰是昆仑卜,恰恰位在北奇国的境内。奉剑公受封洛西三郡,圣上无明旨,人们理所当然的把轩辕山归于奉剑公治下。地势稍缓的地段修城建堡,防卫森严。主峰昆仑卜高耸入云,寻常人等轻易攀登不上。即便附近的乡民,百十年来从没听说有人能登得上昆仑卜。据说昆仑卜最高处住着仙姑,令人望而生畏。 范安跟随父辈行猎,就在下方搭建营帐,每日将打来的猎物现场分发,架火烧烤,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倒也不亦乐乎。两天前有比他大两岁的将领之子嘲讽他只知跟在大人身边,连弓箭都没拉开一次,范安一怒之下同他打赌,要亲手猎一只小鹿。范虎早悄悄遁去边境谈判,留下的虽是亲信,但人多眼杂,大山丛林中看不住一个存心要脱离人群的六岁孩子。 追着一只小鹿跑如茂密的原始森林,再回头,密林中只有自己单人匹马,平日紧随身旁的护卫亲随都不见了踪影。范安叫了很久,没有一个人回答。他打马往回去,却惊恐的发现护卫们正在和一群来历不明的蒙面人激战,有个护卫眼尖看到远处马上的范安,打手势让他快走,下一瞬,他被一剑穿心。 范安是奉剑公的子孙。流淌着父辈勇敢机智的血液。他二话不说拨马就走。形势不如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听闻背后嘈杂,有人大喊‘小崽子在那儿!’他心里噗通噗通直跳,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手中剑背狠狠砸在马臀,特意挑选的小马驹一声长嘶,发狂似的在林中横冲直撞。范安听着身后似乎有人追来,他不敢回首,不敢停顿,贴在马背上紧紧的不松手,任凭横生的树枝刮破脸颊、手臂,火辣辣的疼。 等到马儿力竭停下,已经误入深山,不知何处。 两天,他在山中没头苍蝇似的已经转了两天。始终转不出这片茂密的原始丛林。 与此同时,山下留守的范家人发了疯似的把所有人手撒出去,漫山遍野寻找失踪的范安。宋如玉陪范虎前往边境,中途得到飞鸽传书,范虎脱不开身,郑重其事的把重担托付于他,宋如玉催马狂奔,回到营地只见到一营疲惫不堪而又绝望的人马。 他们在山上找了一天一夜,只找见范安亲随护卫的尸体。 恐惧弥漫在所有人心头。不是失踪,不是迷路,有人预谋。 预谋者是谁?范家行猎,提前几个月清肃山林猎场,不明身份的刺客们从哪里冒出来得?是何方势力? 范安做为奉剑公最宠爱的长孙,他若遭遇不测,无论对奉剑公本人还是洛西三郡都将造成莫大打击。在洛西的地盘上,军队重重护卫之下,居然被人杀了长房嫡孙! 无异于一记耳光扇在范家脸上。 宋如玉咬牙只说了一句:“找!” 撒出所有人,征调最近的边军,一边封锁消息一边撒开人手漫山遍野寻找范安。茫茫丛林,千里大山,要寻一个六岁的孩童谈何不易。更何况这座山里遍布狼虫虎豹,无数未知的危险等在黑暗中。范安是否已经遭遇不测?是否已经死在刺客剑下?这些刺客是哪一派的势力?嘉佑帝?西仙?南越?还是来自范家的政敌? 范安已经遭遇不测,还是被挟持成为人质?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虎爷此行的真实目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刺客们是针对此次行动,或者仅仅是一次无关的刺杀?宋如玉回到营地的目的不仅要主持大局寻找范安,他必须从有限的信息中筛选出最有用的,以判断当下局势,决定范虎下一步的动作。 两天过去了,人马仍在漫山遍野的搜救,呼喊声此起彼伏,夜间可见点点火光。宋如玉不敢想象,假如范安当真遭遇不测,等待这些兵士的将是怎样的命运。而这次的危险又是否会成为压倒范家和朝廷勉强维持的和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背后根基深广的孟氏中年丧子,悲痛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宋如玉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我是轩辕山昆仑卜主峰的苍茫分界线---------------------------------------------------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还背着个胖娃娃。 她兜着意外得来的红果满心欢喜。秋天渐渐深了,草木枯黄果实干瘪,已经很难收集到成熟甜美的果实。附近密林已经搜索了无数遍,却意外在靠近山涧的西侧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丛不知名的红果。本着神农尝百草大无畏的精神,杨悔之先喂给新近收养的小兔一颗,在观察一个时辰之后,确定此果无毒。手头没有篮子,藤木枯掉之后凭借人力难以折断,她兴奋的不顾果实上尚有露珠滚动,脱下昨天才洗过的僧衣外袍摘满了怀抱。 ——你想知道,我这件衣服下面穿的是什么吗? 爱恋的挨个抚摸红彤彤水嫩嫩果实,她觉得人生就是一出悲喜剧,悲剧之后永远跟着喜剧,而喜剧之中又永远掺着悲剧。于她而言喜剧是发现了一丛鲜美多汁无毒无公害的水果;悲剧则是这丛水果的保质期不知是长是短,晾晒干瘪的果实会不会还和水嫩时候一般甜美? “宝贝儿,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抚摸过圆润饱满的身躯,陶醉于如丝般触感。 “滑嫩柔软,入手丰盈,纤细合度,身材匀称——宝贝儿,你们真是太棒了!”贴近脸颊轻轻摩挲。 “为什么从前都没有发现你们呢?淘气的小东西,你们太调皮了,怎么可以和姐姐捉迷藏呢?放心,姐姐会疼你们,每天让你们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面,帮你们洗澡擦身体,和你们说话聊天…” ——最后把你们拆分下肚。 刚刚被强行收养的小兔腿脚仍不灵便,一跳一跳的跟在杨悔之身后,丝毫没有宠爱被分走的自觉。 它其实更向往充满危险的丛林。奈何一根坚硬的绳子限制了它的自由。小兔的眼神非常忧郁,分明自由近在咫尺,却和它隔着海角天涯。 杨悔之陶醉好久,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能动能跳能哼哼的新宠,生怕冷落了它,连忙转身蹲下,将红彤彤果实送到小兔眼前: “兔子兄弟你放心,我对你矢志不移忠贞不二。” 兔子看着近在咫尺的鼻尖,很想一口咬上去然后破口大骂: 老子喜欢小白兔,不是你这脏兮兮的庞然大物! 灌木丛里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杨悔之神情一凌,迅速蹲下,半俯身将小兔和果实牢牢护住,右手抓紧削尖防身用的短棍,肌肉紧绷。 靠近山涧的水道一向不乏动物,它们也是活的,要喝水。杨悔之在路上遇到过狼,看见过熊。看到熊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死定了,两脚死死钉在地上,脑子分明狂喊跑啊快跑,身体却不听指挥动弹不得。那头熊站立起来足有一个半成人高,时年五岁的杨悔之在它面前就好比蚂蚁般弱小无力。 熊爷爷摇摇摆摆走到她的面前。她咬着唇,不敢出声,不敢睁眼,不敢呼吸。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受不了这样紧绷的气氛而崩溃发狂,熊爷爷粗重的喘息就在耳边,浑浊难闻的鼻息扑在脸颊,她几乎想象的出自己被它一巴掌压成肉泥的悲惨景象。 正当绝望,熊爷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很不满意。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悄悄睁开一只眼,正看到熊爷爷转过身,摇摇摆摆对着她的肥屁股。 黑乎乎长满毛的大肥屁股一摇一摆,一摆一摇,渐渐远去。 此后,再见到狼啊、虎啊、豹啊等等猛兽,杨悔之已经锻炼出见怪不怪的强韧神经。只要她不主动攻击,猛兽们对她视若无睹。 杨悔之觉得轩辕山的猛兽格外友好。她很想敦亲睦邻最好拐一只回家做伴,于是当陷阱陷住一只老掉牙的老狼的时候,她格外热情的要帮忙,想放它出来,拐回家做亲人。 老狼一反常态,哇呜一口咬在杨悔之伸来的友好之手上。 狼牙松动,气势不减,这一口下去,杨悔之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正当危急,杨悔之的手掌忽然散发出一层金光,仿佛一道坚实壁垒,老狼的牙齿磕在金光之上进不得半步。她眼睁睁看着老狼掉了一颗老牙… 缩回手,心有余悸。眼前的手掌并无出奇之处。小小的,黑黑的,树枝划破的伤痕和劳动造就的茧子都清晰可见。她终究不死心,想要个亲人的愿望胜过对死亡的恐惧,杨悔之再一次伸手去扳动兽夹。 老狼再一次张口,恶狠狠的咬下。 金光再一次出现。 于是,老狼彻底没了牙。 她神奇不已。我靠,金光护体啊! 那次的经历之后,杨悔之总结出三点。 一,她有金光护体。 二,再老迈的猛兽也有属于猛兽的尊严,它们无视她轻蔑她,并不代表可以和她友好互助。 三,金光护体神马的…都是浮云啊浮云… 斧刃划伤手臂,伤口淌出红色血液。藤条抽在身上,留下青淤印记。兔子咬她一口也会疼,山鸡啄在身上也能哭。那个所谓的金光护体,搞不懂原理弄不清真实,只在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才会出现。寻常大伤小灾不在人家负责范围之内。 换句话说:人家不负责一切非技术人为原因造成的损失赔偿。 虽嫌不足,杨悔之却很感激静安师太。看吧,师太还是爱她的。生怕她一个人在丛林中死掉,特意赐给一道金光护体。 啊,虐恋情深,好感人… 有金光护体并不代表作者开了金手指。她依然会受伤,受伤之后依然无人照顾,鲜血会引来猛兽觊觎。虽然它们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但谁知道呢,静安师太给予的护体金光万一来了大姨妈罢工一日。 她可不想稀里糊涂的丧命。 要丧命,也得在人间。最好是家里。很多亲人围着,亲人们对她的死悲痛欲绝。知交好友从千里之外络绎不绝的赶来,在病榻前拉着她的手哭成泪团,每个人都感念她义薄云天的一生,每个人都说她是个好女儿、好妹妹、好姐姐、好妻子、好妈妈、好外婆、好祖母…… -----------------------------我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分界线------------------------------------------------ 又饥又渴又累的范安从灌木里钻出来,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又脏又黑的一团不知什么野兽缩在地面,放出两道红红的恶狠狠的光芒,让人惊异的是野兽居然长了一双人的眼睛。范安心惊胆寒汗毛竖立,不知它是人是鬼!——事实证明,范家小爷当时饿昏了头,饿花了眼。 野兽蠕动着,范安下意识认为它要攻击自己。兵法讲先发制人。一咬牙,防身用的树枝和小剑同时刺出,同时他整个人惯性跃出… 杨悔之还没看清灌木丛里钻出来的是个什么物什,一道光芒闪过,那东西朝她扑来。野外生存锻炼出的强悍在此时发挥作用,她一个赖驴打滚,侧身避过,光芒擦面而过,面颊火辣辣的生疼。 此时,她已经看清。 不是物件,是个人。 人哪! 同志们! 你们不能想象杨悔之的心情是何等激荡,何等高昂,何等狂喜。 三年荒无人烟的山顶洞人似的生活,终于迎来重生后的第一个人。活得! 无论他怎样狼狈怎样凶恶,都不能改变他是杨悔之历经三年寂寞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的事实。她激动的喊:“别打,我不会伤害你!” 然而范安的意识已经涣散。眼前模糊不清,耳朵嗡嗡作响,似乎看到人的嘴唇在蠕动,却听不清对方的话。潜意识里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个人。 谁知道是不是山精鬼魅所幻化呢? 纵然是人,谁又能保证她不会伤害自己呢? 出于保险,出于自卫。范安再一次冲向杨悔之。 她妈妈呀一声尖叫,拔腿就跑。 这叫什么事儿?好容易见到个活人,还被追杀。 杨悔之心里很是矛盾。这人分明已经神志不清。她是抱着被刺伤流血不止的危险停下来呢,还是把他拐带进陷阱里让他恢复清明呢… 话说,这里距离最近的陷阱只有十几步哎… 电光火石之间,杨悔之做了一个让她后悔终生的决定。 左拐,右拐,跳跃! 噗通——范安掉进坑里,连呼痛声都没得一句,直接昏厥。 范安醒来的时候,脸上凉凉的。睁开眼,入目的先是一块青色方布。沾了水的方布在他脸上移动,过来,过去…两天里白嫩的脸颊上新增无数新伤,沾了水的粗布刮过,火辣辣疼成一片。他试图动一动,却发现手脚都被死死绑住,丝毫动弹不得。 杨悔之蹲在他身边,小手拿着为他特制的‘手帕’笑眯眯:“你醒啦?” 她的身边是大片树叶,树叶上放着摘来的草药。范安仍然在坑里,掉进去的时候是倒栽葱姿势,大约杨悔之帮了他一把,现在是正着栽的一颗葱。 范安眯眼,渐渐适应眼前光线,看到是个人,而且是个个头不高年纪不大的人。排除鬼的可能性,范安先低头看了看被绑住的手脚。 藤条,很好。 他不动声色仰头打量四周环境。高耸入天的树冠遮天蔽日,黄叶在风中哗啦啦作响。灌木丛生,一只兔子和一个光头的孩子蹲在坑边。 “你是谁?”两个人同时开口。都一怔。 杨悔之呲牙笑了:“你是谁?” 范安瞪着他:“汝是何人?为何伤害于本…我?此是何地?” 杨悔之终于见到活人心情大好。对他的提问来者不拒。指指自己:“我啊?我叫杨悔之,你可以叫我悔之,也可以叫我小杨杨,最好称呼我为小师太,或者可以叫我姐姐,如果你比我大叫我妹妹我也没意见——但…”她比划一下两人的身高,笑的很开心:“我比你高哦。” 范安磨牙。 “此是何处?我为何在此?” “这里啊,我猜着大约叫轩辕山。师太没说过,是我看方志猜出来的,我聪明呗?如果你问这个林子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平时都称为禁地啦,你若嫌不好听也可以自己起一个,其实名字什么的都不重要,名字只是个符号,便于人类分辨记忆。比如说我叫杨悔之,其实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叫李悔之、王悔之、赵悔之;也可以叫杨不悔、杨后悔、杨不后悔;或者可以叫慕容悔之、慕容复、王语嫣…”她皱眉:“我不喜欢王语嫣。” 随即又欢快的:“我喜欢赵敏。赵敏最幸福啦,她爹爹爱她,哥哥爱她,虽然没有娘亲但生活在王府之中从小就过着快乐的生活……哎呀!” 她惊呼:“你是不是张无忌?” 范安瞪着她。 她瘪瘪嘴,试探的问:“你有没有个别号叫曾阿牛?” 范安瞪着她。 她颇觉无趣,抠手指:“我本以为,我能遇上无忌哥哥呢…” 范安终于开口,不动声色的问:“张无忌是谁?” 她笑眯眯眼:“张无忌啊,张无忌就是无忌哥哥…我本来以为我是杨不悔,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如果你是张无忌,那么我就是杨不悔。可你不是张无忌,我也只好不是杨不悔…” 范安被她一套无忌不悔绕的头疼,强忍火气问:“那么你究竟是谁?” 她笑眯眯的:“我啊,我是杨悔之啊。”她忽然笑弯了眼睛,戳一戳范安的脸蛋:“小盆友,要乖哦。我绑的结扣很结实,你解不开得。” 被她看破,范安不再费无用功,索性放弃解开藤蔓。反而问她:“你究竟何人派来的?为何绑住我?” 她不厌其烦:“我叫杨不悔,你可以叫我不悔,也可以叫我小杨杨,但我更高兴你称呼我为小师太,但不要叫我小尼姑…”她突然觉得,坑里范安的目光似曾相识。 是了。那些被陷入坑中猛兽们,就是用这般恶狠狠的目光瞪着她得。它们无视她伸出援手的欲望,不听她善意的劝告,拒绝她的帮助,就用恶狠狠要吃人的目光瞪着她。 杨悔之挠挠头,很是挫折: “你别紧张,我又不是什么好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6.6.师太,别吃我 世界上从来不乏两种人:疯子和天才。 范安经常被人奉承做神童,即俗称的天才。但他从没见过疯子。今天,总算见到了活生生的疯子。 杨悔之在说完上面一句话后,突然化身话痨。一边捞着‘手帕’在他脸上擦来擦去,一边絮絮叨叨说些让人听不懂的鬼话。范安觉得,她肯定不是鬼,也排除山精鬼魅的可能性——你见过那只鬼废话连篇么? 湿了的‘手帕’擦在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咬牙忍着。杨悔之的擦拭动作最后变成无意识的惯性,她一径说,一径擦,直到范安忍不住呼痛才恍然,哎呀呀的道歉。 范安咬牙:“你总擦我脸做什么?” 杨悔之仔细的打量,惊艳:“你长得好漂亮…”无视范安黑面。 啧啧:“可惜受了伤。” “哦,你问我为什么擦你的脸?”她可惜道:“你不知道,你的脸上好多伤。刚刚掉下去又被刮伤了,好大一道口子呢…不过你别怕,我采来草药了!” 举起树叶上准备好的草叶给他看:“很有效哦,我都用它治伤。放心放心,几天就好,结疤之后不影响容貌。保证你长大后又变成粉粉嫩嫩的小正太!” 没吃过猪肉,但他见过猪跑。 父辈们,护卫们,成日舞刀弄枪受伤不在话下。但从没有哪个人单纯的用草叶来止血治疗。他见过最普通的也是瓶装金疮药,洁白的粉面,细腻的扑在伤口。 眼睁睁看着杨悔之把草叶放在嘴里,惊恐不已:“你,你干嘛…” 含混不清:“帮你止血治伤啊。得嚼碎了才行…你放心,我都洗干净了…” 问题是,你的嘴不干净啊… 范安惊恐的挣扎着,一坨烂糊糊绿油油带着口水的糊状物贴在脸上。他宁可把脸烂了去,也不要这该死的口水! ----------------------------------谁敢霸王就糊她一脸口水的分界线------------------------------- 对他的咒骂充耳不闻,杨悔之好脾气的问他:“你喝不喝水?”范安停下。他渴了。 随即:“你吃不吃东西?我有很好吃的水果哦。” 范安饿了。 “你从哪里来?怎么进来的?你是山里的猎户吗?可为什么不知道这处陷阱?如果不是山中猎户,为什么能进来?这里是禁地你知道吗?…” 连珠炮似的问题抛向范安,他仍在回忆甜美多汁的水果,被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砸的晕头转向。 他从问题中迅速抓住了重点。 一,这里还是轩辕山地界。 二,这里有猎户出没。 三,除了猎户这里以前没人进来过。 四,这里是禁地——谁的禁地,为什么禁地不清楚。 范安只是在连日惊恐和饥饿夹击中迷失了心神。稍一缓解,恢复精明。即刻反问:“既然是禁地你为什么在这儿?” 杨悔之耸肩:“从我醒来就在这里了。我走不出去啊。” 对上范安明显不信的眼神,她好心补充:“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但你不一定,既然能进来,也许你就能出去。”说到最后她非常的苦恼。好容易见到人,真不想让他走呢。 “谁的禁地?谁设置的禁地?你爹娘呢?” “师太——哦,我师父设的禁地。我爹娘啊…”她漫不经心的想了想,转开话题:“你见过我师父吗?肯定没见过。跟你讲哦,我师父可厉害了,她是仙女,会飞的,张开手臂一下子就飞到半空去了,无论我躲在哪里都能找出我来,而且她从来不吃饭,她特别漂亮,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的嗓音好似黄莺,有着最温暖的双手和怀抱…我小时候她把我抱在怀里唱摇篮曲…我现在大了,所以师父才不抱我!” 范安觉得,他在对牛弹琴。 “你师父呢?” “师父不在家。她很忙,要忙着拜访仙友,忙着维持四界平衡调解人间矛盾…喂,你是什么眼神!”她骤然发怒: “师父是信任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才会出门!她以前都留在家里陪我!我过生辰也会回来陪我!” “那么,你放开我好不好?”小声的,试探的,商量的口气。 杨悔之想了想,问:“你保证不伤害我?” 范安信誓旦旦:“我以嘉佑帝的人格做保发誓!”嘉佑帝的人格关他毛事? 杨悔之想了想。他的‘匕首’和防身武器都已收缴。就目光丈量自己高他一头力气也大,他正在虚弱时浑身是伤,放开他,他也伤害不了自己。 从善如流:“嘉佑帝是谁?”边解藤蔓边问。 范安惊异:“你不知道嘉佑帝?” “我很该知道吗?” “你不是北奇的国民?”他警惕。 “北奇?啊,对了。地方志里说轩辕山由三国所属,我们在的地方属于北奇国?皇帝叫嘉佑帝?”她很欢乐。 看吧看吧,人的成长离不开良师益友。 “那你也不知道奉剑公?” 解开最后一个扣,她好心的拉他一把:“忠勇奉剑公?我好像在某本书上见到过,那个人地方志写的不好,没怎么关注。奉剑公很有名?” 一瞬间,范安觉得她很可怜。 从小和师父住在山上,从小没见过除了师父之外的人。她的师父大约是修仙的尼姑,对这个徒弟也不甚关怀的模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属的国家,不知道范家的赫赫威名,不知道祖父的英勇事迹。 面对强者,范安从不怯懦。面对弱者,范安没来由的同情。 虽然比自己高出一头,但恐怕她年纪也不大吧?跳出陷阱,范安审视着,思量着。鉴于杨悔之的无害和对她的同情,范安改变了策略。 既然对自己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索性放过她吧。 其实,纵使他有心伤人,也已无力动手。 六岁的范安,不仅浑身是伤,而且——脱力了。 凭借最后一口气跃出陷阱,软脚倒在地上,无论如何挣扎都站不起来。范安恨恨的捶地,无比憎恨自己的年龄。如果他长大些,更有力量… 杨悔之阻止了他。她现在很高兴。这个人,活生生的人受了伤。至少近期内他不可能离开这里。这意味着三年独居生涯终于有所改善,她终于可以和人混居,有人说话有人一起做事,也许将来长大了结为夫妻,生下一堆小豆丁,绕着她撒娇叫娘亲… 捂脸:讨厌,羞煞人家啦! 范安在尝试多次无果后终于放弃。他和杨悔之商量:“你知道下山的路吗?” 杨悔之点头,伸手一指:“顺着山涧就能下去。” 他狂喜:“你下山,半山驻扎了军营。见到士兵就把这块玉佩交给他们,带他们上山接我——我会重重酬谢你!” 杨悔之接过玉佩摩挲半晌,很是遗憾:“我出不去。” 范安怒目而视。她很真诚的说:“真的,我真的出不去。如果能出去,我早就出去了。”范安以为她不想帮自己,又气又急,但想到她的悲惨经历又觉得可怜,遂转过头赌气不看她。杨悔之不想他误会自己,急忙的辩解了半天范安都不肯谅解,她跺脚: “不信,我带你去看!” 伏在杨悔之背上,范安除去羞愧,还有一种感慨:力大无穷杨悔之… 在山中迷路顺水而下就能找到下山的路,这是常识。眼帘映入潺潺流水的山涧时,范安恨得咬牙切齿。 这该死的山涧…他寻来寻去寻不到,偏偏在他最无力的时候出现。 杨悔之放下范安,自己走到山涧边,说,你看着。 她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出去。 石头飞起,落在流水中。 又捡起一根树枝,用力扔出去。树枝飞越山涧,落在对岸。 她回头,认真说:“你看仔细了。” 她小心翼翼到近乎虔诚的伸出手掌,轻轻按在空中…然后…被弹了回来。 范安目瞪口呆不敢置信。他觉得,杨悔之在做戏吧?怎么可能凭空就出现屏障呢? 她知道范安不相信,为获取这位伙伴的信任,咬咬牙,说:“你看着。” 后退两步,侧身重重撞过去。范安捂住惊呼,他认为杨悔之这样撞法铁定变成落汤鸡。事情出乎意料,她不但没有落水,反而被重重的弹了回来,跌落地上。 不是做戏,没有假装。她实实在在的跌落,疼的脸色青白。不顾疼痛走回范安身边,撩起袖子给他看:“你自己看。” 撞在虚空的胳膊上,出现大片青紫色撞痕。 这种事情实在匪夷所思。范安将信将疑,说:“你把我背过去。” 她瘪瘪嘴。就知道你不信。 两人来到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山涧就在眼前,对岸也在眼前,只要迈过山涧,就能够到达对岸。范安伏在她背上,伸出手缓缓推出…一股柔和而毋庸置疑的力道阻止了手掌的去势。范安不敢置信,再一次狠狠的推出,反弹的力道也随他的力道增强,杨悔之站立不稳,两个一起倒在水边。 她苦笑:“这下总该相信了吧?我说过,这里是禁地。进不来,出不去。” 范安愤怒的瞪着那片虚无:“为什么我能进来?” 她也不理解。只好把一切归功于缘分。杨悔之没有说,她心里其实很开心。刚刚结识的伙伴要离开的担忧瞬间解散,忐忑不安的心情变得阳光灿烂。 小兔被拴在树桩上,范安泄气的支着头坐在水边,杨悔之摸摸小兔的脊梁骨:“宝贝儿,你有伙伴了呢…”真好,又多了个人做伴。 她浑身湿淋淋脏兮兮,衣服被树枝挂的东裂一条西裂一条缝,光秃秃的脑袋闪闪发光。范安愤怒的:“你嘀嘀咕咕说什么?” 她扬起笑脸:“我说,你来了,可以把小兔杀掉吃了。” 范安一怔:“我如果不来呢?” “那就养着啊。”她的回答理所当然。 范安并非不能杀生的懦夫。在他眼中,既然力不如人,被人杀来吃是他们的命。然而这只在杨悔之手下簌簌发抖睁着一双红眼睛可怜巴巴哀求的小兔子的命运因自己而改变,让他良心难安。 命令:“不许杀掉!” 杨悔之兴高采烈:“好。你说养着就养着。” 他在府里说一不二,但并不代表就此目空一切。杨悔之的态度变得顺从,让他费解。问:“如果我不来,你打算一直养着它?” 杨悔之笑了:“养到冬天,杀来吃掉。” 范安:“……” 他忽然产生一种错觉。杨悔之看他的眼神,同她看小兔并无区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她该不会打算养着他,到冬天杀来吃掉吧? ----------------------------我是冬天杀生的分界线--------------------------------------------------------- 从杨悔之三岁到六岁的今天之前,整个古庙禁地只出现过三个半活人。杨悔之、从没见过面只从脚印判断的两名猎户、她不确定静安师太算人还是仙… 直到今日,她第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人。难能可贵的是这个人和她同龄。表情生动,会说话,会发脾气,且有层出不穷的问题。 她喜欢问题。问题意味着可以不间断的说话。 三年之间她和花草说话,和窝棚说话,和逮到的山鸡野兔、摘来的野果说话,它们都不懂得人类语言,无法沟通。好容易逮到个会说话能沟通的人,杨悔之顿感如获至宝。她恨不能把范安捧在手心,只要他不离开,哪怕现在让她把窝棚让出来露宿荒野也绝无二话。 事实上。露宿荒野的人是范安。 纵然机缘巧合闯入禁地,也很幸运的接近了古庙,却被围墙隔绝在外。好似山涧里无形的屏障,他眼睁睁看着杨悔之牵着小兔子走近角门,他却被屏障拒之门外。 杨悔之说,这七星七杀八卦阵,树木石头排列成阵法,可挡十万精兵。 范安嗤之以鼻,分明是结界! 她恍然:喔,原来这边也叫结界… 范安以手扶额,表示无力。凭他一张粉嫩嫩正太脸孔做这种动作原本是极可爱的,奈何脸上涂满能‘止血生肌,活死人肉白骨’的自制牌草药糊糊,可爱动作大打折扣。 隔着角门,杨悔之放下采来的野果,生火做饭。范安进不去,依着围墙好奇探问:“我听过八阵图,八卦两仪阵,七星七杀八卦阵是个什么东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杨悔之正忙着生火,前几天下过雨,柴禾潮湿,浓烟滚滚。 她呛咳两声,茫然回首,脸蛋和光头都被熏黑,只一双眼睛闪着茫然的光芒。范安觉得,她很不幸,她很可怜,她脑袋也不灵光。 如许默念三四遍,耐着性子引导:“七星我懂,七杀出自何处?八卦阵乃诸葛先生所创,如今遗留的虽残缺不全,但战场上也颇多应用。只不知七星七杀和八卦阵如何结合应用?” 杨悔之见他颇感兴趣,说:“记得有本书上记载…你等等…”她兴冲冲的一通好翻找,终于在炉灰下扒拉出来,哗哗翻页:“七星阵!七杀阵!七星八卦阵!——啊,我想起来了!!” 范安砰然,聚精会神。 “我搞错了…”她一脸无辜表情。说:“我把几个阵法弄混了…” 范安默然,刚想破口大骂,她眨巴眨巴眼睛无辜的表情让人狠不下心,只好咬碎了银牙,扭过头不去看她。 本来以为又能学到个新鲜阵法,将来上阵杀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杨悔之生怕新宠生气不理自己,忙将阵法书籍递出:“你看你看,免费给你看。” 范安得了趣,依墙借最后的天光细细翻看。越看他越心惊。古之书籍,世面上流通的多为学问诗文之类,当今天下四国对峙,莫说一本兵法阵法,就是他国地方地理图册也极难搞到手,此书名说各式阵法,其中颇有些北奇国不能熟知的奇门阵法,更以实例为举,以四国江山地理为设,细细描述不同地方所能展开的不同阵法。他翻遍全书也找不见著书人的姓名,凝重道: “喂,你从哪里得来此书?” 大锅中蘑菇汤咕嘟着,发出鲜香味道,她一手拿木铲,一手掀锅盖,勉力抑制口水分泌。 “庵房里好多。”她都没当回事,随便翻看看,顺手压在炉子下面,都被炉灰烧了一页。 范安气急败坏:“拿来,都拿来给我看!”放在她手中才叫个暴殄天物。 即便是国公府,富甲天下,又经过多年刻意收藏,也收集不来这许多详细的情报。死丫头守着一座宝山而不自知,居然拿书垫炉碗? 想想觉得不妥,颐指气使:“你,带路。我要亲自去看!” 杨悔之看了看他的腿脚,又回望了一眼孤立无援的茅屋:“只要你进得来。” 两柱香后。端着饭碗心疼不已:“过儿你快别爬了,反正也翻不过来,何苦呢。” 范安第二十八次被无形的屏障挡回,跌落地面,恨恨的捶地。瞪眼:“你叫我什么?” 她笑嘻嘻的:“过儿。” “谁是过儿?” “你。” “老子叫范安!” “唔,过儿。” “范安!” “其实名啊姓啊号啊什么的都无关紧要。你看小兔子,可以叫兔子,也可以叫兔兔,叫它白兔或者黑兔都没关系,反正是兔子嘛…比如说我,叫我居士或者师太还是悔之小杨杨我都没有意见…” 范安鼻子里喷粗气:“小尼姑!” 她拉下脸:“你没礼貌!” “你乱起外号!” “过儿有什么不好?叫过儿有原因!” “什么狗屁原因?” “过儿…过儿是大侠…” “我乃堂堂奉剑公嫡传长孙,将来要为国效力,岂能和草莽草寇相提并论!” 大侠?会翻个墙上个房顶偷鸡摸狗就敢号称大侠!唬他年纪小见识少么?沽平城的水牢里至今还关着开国之初号称某某侠的江洋大盗!祖父讲过,当年跟着老周家打天下,曾有人号称武功盖世,人称江湖第一侠,结果怎样?还不是败在他范家的千军万马蹄下?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既然要保家卫国,先得有颗侠义心肠!” “切!”范安对此不屑一顾。 “男子汉大丈夫,为达目的死不罢休。兵法有云,兵不厌诈。前朝上将慕容云,为人奸佞狡猾如狐,不见他有侠义心肠,不照样名垂千古?” “那是臭名远扬。你如想芳香百世,必须学会侠义二字!” 范安仰天大笑,如听到什么笑话。 嘉佑帝嗜父杀弟,结果怎样?不照样将皇位坐的稳稳当当,谁敢当面说个不字?即便是史书无情,说到此节,也不过匆匆两笔带过,粉饰太平。祖父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此千古不变之理也! 依她的观点行事,范家如今成为嘉佑帝心头梗刺,若当真是忠肝义胆,就该卸甲归田——不,卸甲归田不足以满足帝王担忧,最好是自觉的找根裤腰带挂在门上,一家男丁全数吊死,女丁一律进京自觉幽闭,才好解除帝王的猜疑,成全君臣之理。 侠义心肠? 他年我如进上京,登高一呼,我也敢说:“朕有侠义心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7.7.师太,做饭去 嘉佑十四年,十月十五。 “打破碗,听我说。十里行程九里坡。等闲挨得平途到,噫!平途也是烂泥多! 打破碗,听我说。十里行程九里坡。等闲挨得平途到,噫!平途也是烂泥多!” 破锣嗓子由远及近,林子里乌鸦被吓得扑棱棱飞,小兔紧紧挨在范安身边,在他袖旁瑟瑟发抖。范安本埋头看书,试图听而不闻,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吵,他大为火光,撑起树枝砍就的拐杖,吼道: “闭嘴!” 灌木丛中大约藏了只野鸡,吓得一溜烟连飞带爬不见踪影。 拐角处出现杨悔之的身影,拖着她的宝贝开山斧,遗憾的望着野鸡屁股消失的方向:“多美的宝贝儿,可惜了了…” 她两手空空,范安问:“没有收获?” 杨悔之摊手,险些又被开山斧砸到脚面,手忙脚乱的扶住:“运气不好。” 范安撇嘴。你运气好了才怪。拄着拐杖回去读书。 杨悔之垂头丧气。不敢说去晚了一步。陷阱里昨日陷住一只狍子,昨天狍子还活生生的,她不敢下手捕捉,本想过上一晚,狍子消耗尽了力气,今日清晨去取。谁知被范安绊住脚,去迟一步,已给人取走。 想想真生气。虽素未谋面,但也算莫逆之交,怎地连只狍子腿都不留? 越想越沮丧,又不能和范安说。垂头丧气的拖着开山斧,再次张口吼一曲破碗歌,试图抒发沉重情感。范安好似长了三只眼,不等她出声已阻止:“闭嘴,不许唱!” 情感到了嗓子眼里被硬憋回去,她越发不开心。 嘟嘟囔囔:“多好听的小曲儿…” 范安抬头,脸庞稚嫩表情严肃:“糜糜之曲移人心智。哀哀之歌亡国之兆。你每日里唱这等丧气的小曲儿,才会变得运气不佳。人生而为人,理当胸怀大志,放眼天下!” 杨悔之看看他脸上发了黄的草药糊糊和破衣烂衫,再回顾莽莽丛林,对住在窝棚里仍能胸怀天下的范安心生崇敬。 “过之,你真厉害。” 范安:“……” 我叫范安…… 距离他被‘捡到’已过了五日。这五日当中无论怎样打骂纠正,杨悔之都坚持给他起外号,最后拗不过,说古人都有表字,你权当自己表字‘过之’。我是悔之,你是过之,这样才足够和谐。 范安默然。表字一说,居然要个小丫头,还是个光头小尼姑命名,实在羞愧难当。好在小孩子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纠正不来,只好听凭她胡乱叫。 捅一捅临时搭建的窝棚,她自言自语:“现在凑合,过几天下了霜雪,怕是冷得很。还得多加两层茅草御寒才是。” 范安关注于书上,头也不抬:“不必。”不等冬日,他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杨悔之咧嘴笑:“不麻烦不麻烦,我拖回了藤蔓,等下削削再给你编出个席垫,睡着也暖和些。” 范安回头看了看窝棚里的三床席垫。 她是想留一辈子? 在莽莽丛林,荒无人烟的山上? 望望看不见头的丛林和远处巍峨群山,范安打个寒噤。 身为忠勇奉剑公的嫡长孙。身为范家军队第一顺位继承人。身上流淌着范家不服输的血液,从小接受建功立业的教育。让这样的自己将一生消磨于此,哪怕有再多的书籍陪伴,范安都觉得无法忍受。 五天了。 叫也叫了。喊也喊了。在树林里留下标记。也曾登上最高处放了一把浓烟滚滚,却始终不见有人找来。他想离开想的发疯,偏偏既走不出茫茫林海,也走不进古庙土墙。进,进不得。出,出不去。她是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摇头。疯疯傻傻,乐乐颠颠。摘到野果能乐呵半天,偶然捡到猎物兴奋不已。 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范安虽小,却不想被困于此地。 越想越心烦,将手中正看的书随手一扔,吓得小兔慌忙跳开,警惕缩在角落瞪着他。 杨悔之依墙而坐,拿短剑熟练的削藤蔓上的枝杈和乱刺。见他表情沉郁,关心道:“晚上吃点啥?不然再做蘑菇汤?” 范安突然间暴躁,吼道:“蘑菇蘑菇蘑菇,你只会吃蘑菇!” 悔之被他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了一跳,手一抖,尚未削好的乱刺扎在手心。鲜血淋漓。好在这也不是第一次,她不慌不忙拔出乱刺,吸允,包扎。 “你不爱吃蘑菇汤,那就收拾收拾野鸡肉。我们再吃一顿烤野鸡。还有些米粮和黑豆,煮个黑豆粥吃。”秋风渐凉,人要懂得保养才能长寿… 姐姐,你才六岁。 范安烦躁的问:“那两个猎人呢?还是没有找到他们?” 悔之心虚不已:“没。没。” 要不要告诉他,其实两个猎户就早了自己一步而已? 不不不。不能说。 她不知道猎户如何进得了禁地又出得去禁地。虽然范安现在出不去,万一猎户告诉他办法呢?猎户在躲着她,她知道。两下里仿佛达成某种默契,不见面,不交谈。但是万一被范安知晓出去的方法,她又出不去,该怎么办呢? 范安生了阵闷气,招手唤她:“你来。” 她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啥事?” “此处,东关国地形可有其他典籍提起?” 杨悔之偏着头想了半晌,心虚道:“我回头再找一找。” 范安瞪着她,吞气,吐气,断然:“你把所有典籍通通搬出,我自己查!” 杨悔之吓得连连摆手:“不可不可。给师父知道我小命不保——再说,你这窝棚不能遮风挡雨,若被淋湿损毁多不好。” 庵房里书籍虽多,她也不是不能全数搬出。并非不能,不愿尔。如今还有这些书籍吊着他的胃口,日日有新鲜事情可做。她推脱耍赖,每隔几天才偷册书给他,往往要先翻阅,顶好是对他无用的闲书,诸如经史子集,惹得范安发了几次火,才不清不愿拿来一册江山地理图。范安聪慧非常,几乎可说过目不忘,她担心这般下去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要把庵房里藏书全数阅尽。 阅尽了藏书,无事可做,又出不去,他还不得闹的天翻地覆?只怕掘地三尺,也要出去! 范安弄不清她的小心思,只讨厌她做事默默唧唧。随手折断一折树枝,在地上乱画画了半天颇觉无趣,叫她:“你来,我给你分析目下形势。” 杨悔之默默无语的飘过,再飘过,继续飘过…好忙好忙好好忙哦… 范安恼羞成怒:“你不知上进不思进取!” 她望一望山林,默默无语的飘过… 范安窒住,继而指责:“你想老死山林碌碌无为?” 她拨拉拨拉小兔的爪子,小兔愤怒的挠,我挠,我挠… “你不去想一想将来出去的生活?”范安蛮好奇。她从小被关在禁地,从未接触外面的人情世故,偏偏她的师父留下一整屋子外面世界的人想看都看不到的典籍,一股脑灌输给她。这孩子,将来会不会长残? ——少爷,您先担心自己吧… 范安进不去古庙,只好依傍围墙搭建了简易窝棚。搭建窝棚时他枉为‘男子汉’,常常被杨悔之嫌弃笨手笨脚,一气之下说不要麻烦睡窝棚,直接去睡树杈! 两个小孩子拌了嘴,范安气得跑到林中,半日不见她来道歉请自己回去,忿忿然找到个树洞窝了一宿。第二日被松鼠的大尾巴搔痒弄醒,迷蒙中弄不清身在何处,正要呼喝丫鬟嬷嬷们来伺候自己起床,鸟语虫鸣忽然入耳,猛然醒悟。 他阴沉着脸再回到古庙,窝棚已搭建了一半。杨不悔仰在稻草上,睡得正香,两只手掌朝外翻,秋日藤蔓坚硬难折,一双小手血肉模糊。 大约从那时开始,范安把杨悔之纳入了自己的防卫保护体系。 虽然仅仅过去三刻钟,他就开始后悔。 形势还是要分析得。范安不想将来带个土包子下山,也不想她真的成了故事里的山顶洞人,对外界一无所知。 于是: 当今天下,大势四分。 北奇、西仙、南越、东关四国并立。中土大陆原为一国,已是数百年前的老故事。当时天下太平,国号‘大宋’,大宋国曾经在中土大陆称王称霸,无人敢掠其锋芒。然而好景不长,大宋国君主的后代们不怎么争气,帝权势微,大权旁落,渐渐四分五裂。国土被割据,四国并立。究竟四国是如何割据并立的,如今已无史迹可考。只知北奇建国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前嘉佑帝的父辈老周家不过是前朝微不足道的地方军阀。当时的北奇因为君王昏庸,佞臣当道,各地农民揭竿起义,各地军阀也都纷纷占地为王。高祖皇帝继承了父辈的军权,却无父辈救国为民的志气。 还是当时才十六岁的嘉佑帝,身为高祖长子,力劝父亲揭竿起义,为国民生计而战,为百姓而战。 在一众心腹大将和长子的劝说下,嘉佑帝终于发表了一通声泪俱下的讨伐书。历数前朝帝王不仁不义,于国于民罪恶滔天,老周家乃是忍了又忍劝了又劝,终于再也忍不下去,迫不得己才要替天行道。若帝王肯下罪己诏,除奸佞,去昏庸,他们老周家也绝无二话,必定协助帝王保家卫国云云。 ……后来,前朝的末代君主连下八道罪己诏,都没能阻挡住老周家军队开向蝶骨城的步伐。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说,北奇乱成一团,另外三国怎地没有趁乱攻打。 东关且不提,也正逢改朝换代,国土变成焦土。 南越国老将篡权,文官武官打得不亦乐乎。 而西仙…后宫干政,大臣将相有心趁机翻越轩辕山夺取洛西三郡,却被当时干政乱权的后宫妇人阻止,错失良机。 老周家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征战五年。打垮了无数地方军阀,攻入蝶骨城,嘉佑帝挥剑砍下了前朝末代君主的脑袋挂在城门上,告慰天下受苦的百姓。 高祖皇帝顺利登基,嘉佑帝身为长子,顺理成章立为太子,只等老爹仙去接掌皇位。奈何他性情暴烈,无论军事、政见,都同老爹不和。高祖皇帝觉得他本来做地方军阀做的好好地,你小子非要把爹架在火上烤,烤就烤吧,烤完了你还嫌东嫌西。再看一看性情肖似自己的小儿子,老人家总是偏疼小儿子。皇帝起了废除太子,改立幼子的想法。 嘉佑帝十六岁就能率众劝得老爹揭竿起兵,征战五年杀敌无数,端的铁腕作风。岂能容忍。他老爹在位三年,万般排挤打压□□,就连奉剑公这等赫赫功臣都被驱赶去了地方。嘉佑帝不仅有勇更加有谋。老爹不叫咱在蝶骨发展,那咱就去地方发展。他深晓地方包围城市的战略方针,三年时间,表面不显山露水,其实早把各地军政大权握在手心。 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蝶骨城被团团围住,勤王的军队关在九门之外进不来城。高祖绝望的发现,自己养出个太优秀的儿子。 嘉佑帝亲手射杀了几个弟弟,拿刀逼着老爹写下禅位诏书。一群死忠拥护着他三呼万岁。高祖虽灰心丧气,却以为虎毒不食子,天下更没有儿子杀老子的道理,安心到了后宫想当个安稳的太上皇! 然后… 然后… 祭天大典过后,宫中传来讣闻,太上皇忧心过度,他老人家仙去归天了… 杨悔之挠挠头,很是了解:“本来好几个儿子,结果都死了,老人家年纪大,难免承受不住压力。” 范安冷笑:“你当他真是病死的?” 悔之不语,在地上画圈圈。 自然不是。此乃皇室秘辛。于嘉佑帝亲信们却并非新鲜事。 大约也正因此,他一旦坐稳皇位,迫不及待向老臣下手,也有掩饰自己杀父逆天罪恶一面的意图。 悔之继续画圈圈。这些故事书上都曾经提过,但没有范安说的详细。 她挺想说,其实皇帝啥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但看一看范安凝重的神情,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难得他乐意开口,别憋坏了找不到人说话什么的,最讨厌了。 她虚心求教:“你家为什么是奉剑公?因为你爹是嘉佑帝的剑童吗?” 范安跳脚:“胡说八道!祖父封号忠勇奉剑公,乃是拿命拼来得荣誉,不是什么捧剑得!” 杨悔之眨眨眼。 捧剑的,和奉剑的,有啥本质区别么? 范安白她。区别大了。 说到奉剑公啊,也是位奇人… 他未曾投靠老周家之前,是个占山为王的——悍匪…自然,范安不会承认。人家说,他家自古传承,兵武起家。 唔,挥舞板斧的,也叫兵武。 咱们不能搞歧视。占山为王和落草为寇其实都不要紧。老周家还曾经是前朝朝廷嘴里的逆贼呢,如今不也号称正统? 至于说范安一劲儿强调他家兵武传家也可理解。 还不兴人家在家史上用点修辞手法? 奉剑公三十,投靠老周家。老周家儿子众多,他谁都没看上,就认准了并不讨高祖欢心时年十六岁的嘉佑帝。几番并肩征战,嘉佑帝和他称兄道弟,也曾经称他一声‘老大哥’。至于长子范虎更不必提,算得上和嘉佑帝并肩子成长。 某此激烈战役中,敌众我寡,嘉佑帝陷入重围,援军迟迟不到,眼看就要把小命儿交代在不知名的小土坡上,危急时刻奉剑公带领子弟兵来援。嘉佑帝杀得眼红,兵器都丢了,只靠一双铁拳抵挡敌军。听得近处一声大喝:“锤子为二公子奉剑!” 随着喝声,天外飞来一柄巨剑。 嘉佑帝接住巨剑如虎添翼,杀的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巴拉巴拉… 从这个故事当中我们得到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忠勇奉剑公,他大号叫锤子…范锤子… 今时今日,已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再叫他一声锤子。人们要么恭敬的称呼他为范老公爷,要么称呼为国公爷,至于说范锤子…已随雨打风吹去,变成浮云飘散在北奇国他战斗过的大地上。 咳咳!总而言之。范锤…忠勇奉剑公在危机关头舍身相救,更把兵器奉给嘉佑帝。在战场上,兵器就等于生命,他可以说是把活的机会奉给嘉佑帝。 由此,嘉佑帝夺得皇位后,加封亲信功臣,第一道旨意就给了范家。封他为‘忠勇奉剑公’,享三代,子弟推恩,镇守洛西三郡。 范安在说这段往事时,脸上带着淡淡的骄矜,打从骨子里头为父辈自豪。 杨悔之默默寻思了许久。觉得这一切的故事都在讲述同一个事实: 没有老范家,就没有老周家的天下。 没有奉剑公,就没有嘉佑帝的皇位。 她深深的为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而感到遗憾。 真的,做人不能太睿智… 北奇国的故事讲到这里告一段落。杨悔之在默默消化吸收之后,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其他三国呢?” 范安瞪她:“自然也都好好的,不见十几年没战事?” “你不是说东关、南越、西仙四国也都各有故事?东关国最后谁赢了?南越国文臣占上风还是武将灭了文臣?西仙的后宫干政有没有出现乱子?” 范安滞言,摸摸肚皮,作势踢她:“我饿了,去煮饭!” 杨悔之听故事正听到开心处,闻言不悦,嘟嘟囔囔拖拖拉拉。范安冲她吼道:“还不快去!”她只好加快脚步,背过身骂:“锤子锤子范锤子…” 范安听不清,眼看她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忙高声提醒:“别忘了多拿两本书出来!” 自己郁闷的蹲在地上,画出四国地图,在北奇和三国之间画了两道重重的屏障。 轩辕山就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天堑,隔绝了北奇与西仙、南越两国。两国似乎也晓得嘉佑帝狼子野心不能满足于北奇的小小国土,将自己国内一应消息全数封闭。近两年上四国之间才渐渐通商,也有些他国逸闻传入北奇。洛西三郡与西仙南越均有接壤。身为三郡军队统领,范家却连两国地图都收集不全,可见人家防备之严… 他都不知道的事情,难道要编天书给她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8.8.师太,是孤儿 “你父母是谁?” “我家住山下。” “山下什么地方?” 两个小人儿,一前一后,顺着林间开辟出的杂草丛生的路一步步艰难行走。 范安问了话没得到回答,又看不到杨悔之的表情。脚下牵牵绊绊,长草枯黄,却越发坚韧。时近深秋,草木枯疏,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树冠终于在遮挡了半年的阳光之后失去力气,零星黄叶挂在树梢,挡不住深秋阳光射进丛林。光影打在身上,两个小小的影子斜斜的,起初分得开,越往上却越靠近,最后索性头部连在一起,倒好似古书上说的怪物,一颗脑袋俩身子。 范安看的骇人,忙退后两步,影子分开,这才缓口气。继续问:“你家住山下什么地方?你是哪个郡的?父母做什么的?家里可有兄弟姊妹?” 杨悔之脚步一顿。 “我家在…在…”支吾半天没说出。 范安稀奇道:“你不会是孤儿没有父母吧?” “你才没人要!”杨悔之锐声反驳,小脸儿涨得通红。 “哈,孤儿也没什么不好说——洛西三郡就很多孤儿啊。连年打仗,难免嘛。” 杨悔之如同被踩到痛脚的野猫:“我有家!有爹!有娘!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亲戚!” “切。那你说,你家住在哪里?可是我洛西三郡的郡民?你爹爹干嘛的?” 她被问住。支吾半晌,一梗脖子:“我被师父抱上山时年纪小,记不住住在哪儿。但总归不远!我爹务农的,家里好几倾农田。小时候哥哥抱我去田埂玩儿,田里有花翅膀蝴蝶,还有会跳会飞的蝗虫,哥哥捉住了栓住翅膀给我玩儿…” 她描绘的有声有色,范安不疑有他信以为真,不免羡慕:“真的啊?花蝴蝶漂亮吗?” “可漂亮了,又大又漂亮,比山上的白蛾子可美多了!”山上不出蝴蝶,尽是些白翅膀的蛾子,一扑翅膀扇出香粉味道,杨悔之和范安都过敏,喷嚏打个不停,因此两人虽‘共患难’没几日,却已经生出革命感情。 他遥想杨悔之描述中的乡间风景,不免艳羡:“真好。等我们下了山,我邀请你去我家做客,你也邀请我!” 杨悔之摇头:“才不要。我家小,你家大。” “我让祖父赐你良田百亩,你家就大了。”凡是能用银子和田地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整个洛西三郡都是范家所有,一百亩田,算得了什么? “万一我家不是洛西人呢?” 他大手一挥:“迁过来!” “万一不是北奇人呢?” 范安停下。怔怔的:“你是敌国奸细?” “我不是奸细!” “凡是敌国的,都是奸细!” “我又没站在洛西地盘上!”这人怎么是非不分呢。 “轩辕山属于洛西!” “切——”她嘲讽:“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哄?轩辕山既不属于北奇也不属于西仙南越任何一国。再说,连你家的洛西都属于北奇国呢!” 范安出奇愤怒,他正好跟在杨悔之后面,悔之嘲讽他头也不回,半垂头自顾自走路。范安伸手只一推,杨悔之啊啊两声叫,倒在被露水打湿的枯黄茅草上,一根枯草不识趣,非要凑在杨悔之嘴边,她怒火无处发泄,狠狠的咬下: “呜哇!” 痛叫!枯草太狡猾,居然从嘴里滑开,两齿合并,咬住舌头,痛的她眼泪狂飞。 范安原本只想教训教训她,没料到比自己还高了一头的杨悔之居然是个纸糊的灯笼,一戳就到,本就惊慌。再听她痛呼,忙靠近蹲下关切:“撞坏了么?我不是故意推倒你,谁叫你…哎呀,你干嘛!”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杨悔之深谙圣人教诲,一把扯住范安,两个一并倒在地上。范安痛叫一声,终于理解了杨悔之的痛苦。 这该死的枯草,又硬又滑又凉… 她大乐,哈哈大笑。范安瞪着她,小尼姑的光头上长出了一茬青晕。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脑袋上没有戒疤的尼姑。偶尔母亲带他去寺里上香,师太们穿着僧衣挂着念珠,檀香味道浓的呛人。慈眉善目夸奖他少生不凡相,将来必大有所为。奉承话都是他听习惯的,娘亲牵着他的手,只淡淡而笑,说:“只盼菩萨保佑,他一生平安顺遂。” 他回到家里学给祖父听,祖父哈哈大笑,抱着他用胡渣扎他的脸。祖父虽然老了,但胡渣却很硬,就如同他的眼神一般,又硬又利又尖锐,每次对手下将领发脾气,没有人敢直视他。祖父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他总说:“身为我范家子孙,富贵不必说。要平安顺遂?岂不浪费了我孙儿的一身王气!” 母亲有时看着他发愁,悄悄和父亲说话。说安哥儿别的都好,只一双眼睛太像国公爷,恐非安于安逸之命。 父亲不以为然。说范家子孙,戎马生涯,何来安逸之说? 母亲生了气,背过身不理父亲,父亲又软语温声的哄她。 他见过许多尼姑,也见过许多道姑。无论哪个教派前去家中化缘,母亲都命人施舍,说图个心安。尼姑戴着僧帽,看不见光头,只有一次,据说是个外地来的佛法高深的尼姑,连祖父都召见了她,母亲也恭恭敬敬称呼她师太。尼姑穿的破破烂烂,没戴僧帽,是他头一次看见光头的尼姑。那尼姑长的极为丑陋,脸颊凹陷,一双眼睛也深深的陷下去,不像是看人,倒像是看到猎物。他当时年纪还小,虽吓了一跳,并没往母亲身后藏,反倒挺直了腰板。尼姑看他半晌,顿了顿,说一句:“倒与我佛有缘。” 祖父不乐意了,命人把她送走。 那尼姑似乎也不在乎,扭头对母亲说:“你别拘着他。金鳞本非池中物,早晚有一日一飞冲天,任凭老天也按不住。” 他记得母亲脸色煞白,祖父却很高兴,让人又给了光头的尼姑二百两纹银。 到了晚上他却浑身发热,病了好几日。从那之后对光头的尼姑再无好印象,觉得凡是光头的,通通都长的丑陋不堪。 小尼姑却不然。 她虽然极瘦,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观之可亲。眉目生的平凡,倒是哄他的时候看着可爱。他在家旁人百依百顺,但都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要读书、要习武…母亲喜欢他斯文守礼,祖父喜欢他豪迈大气。他们都依照自己的心意培养他,没人管过他是否开心。小尼姑不同。 他不开心,小尼姑会哄他。 他太开心,小尼姑就生气了——阿弥陀佛,谁叫你惹怒旁人自己开心? 小尼姑和他一样年纪,但身世可怜。她连芙蓉糕也没吃过。倒是很容易快乐,只要他一句好话就能哄得她笑眯眯好几日。 范安摸一摸小尼姑的脑袋。刚刚长出的头发如同雨后新草,软软的,很好摸。 “你把头发留长吧。”没有戒疤,算不得真正的尼姑。 杨悔之被他摸得发痒,咯咯笑:“生虱子呢。” 范安吓得抽回手:“虱子?”他虽没生过,但听祖父讲从前的事,总说到行军打仗一连几月无处洗澡,头上身上生了虱子,还要拿石灰粉灭虫。 杨悔之翻个大白眼,索性不起来,仰面朝天,直对明晃晃的太阳:“你在这里时间长了,自然也生虱子。” 范安惊吓:“我每日都烧水洗澡!” 她无语… 哥,分明是我累死累活烧水供你洗澡好伐? 她反手摸了一把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发渣,讨好的说:“回去你帮我剃头吧。” 范安斜她:“用你的开山斧?” 她嘟嘴:“你不是有宝剑?”宝剑可比菜刀好用多了,趁手又锋利,好过从前对着缸里的水面费劲用菜刀剃头发,东一块西一块,总是剃不干净。 范安气结。感情我重金名匠打造宝剑是你专用剃头刀? 怒斥:“不许剃头!” 说完才发现漏掉几个字,他想说:“不许用我的剑剃头。” 对着杨悔之笑眯眯一脸满足的表情,他很郁闷。少了仨字而已,咋意思就变味了呢?中国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他也学悔之仰倒,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洒落身上,阳光刺眼,手掌半挡,眯眼说:“其实,你是孤儿吧。”绝非询问,亦非质疑,他很笃定。 悔之发怒:“不是!” “就是。” “就不是。” “你就是。”相比她恼羞成怒的涨红了脸,范安很镇定。刚才被小尼姑描叙的美妙田园风光唬住,这会儿回过神来。范安什么都吃,唯独不吃亏。 一言不合,挥拳遍打。 光头小尼姑压在国公府小世子身上,两个胳膊按住他,两只腿压制着,连捣好几下,怒冲冲:“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范安脸上本来就带伤,青青绿绿还没好全。杨悔之年纪虽小,力气却大,又在气头上,几下打过去,范安开始还挣扎,渐渐没了动静。悔之醒过神来,吓得摇他:“过之,过之?”声音不绝带了哭腔:“你别死哇,我不打你了,我错了,我是孤儿还不行…我没爹没娘,师父又不理我,只有你陪着我…呜哇…” 身下的人被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糊的难受,忍不住睁开一只眼:“脏死了。”有气无力。 杨悔之乐了:“过儿你没死!” 他皱眉:“晦气,你才死了呢。” 俗话说,好男不同女斗。 俗话又说,三十六计装死为上策。 俗话再说,范安已经没有力气… 杨悔之乐坏了,诅咒发誓:“我以后再不欺负你。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范安有气无力:“蟹粉狮子头…” 她挠头:“狮子不好抓哎…” “蜜炙黄雀。” 她乐:“黄雀我知道,山上见它们飞过!你等着,我去下套捉两只来吃。” 范安翻个白眼:“你去捅马蜂窝找蜜吗?” 悔之挠头。真的哎,难度大了点。她皱眉,眼睛鼻子挤在一起:“你就不能吃点简单的?” 范安长叹一声,小小的脸庞上布满青紫,偏生要做出大人的模样:“丹桂飘香…出来前娘还说行猎回去就吩咐厨房做丹桂花糕…” 杨悔之继续挠头。断然:“煮蘑菇!” 范安真想喷血。 蘑菇蘑菇蘑菇,都已经连着吃了好几日蘑菇,她究竟备下多少蘑菇,吃到现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9.9.师太,要砍柴 尽管对着苍天和我祖祷告多时,天气还是一天冷似一天。树枝上挂着的最后一颗干瘪果实也被摘下,松鼠们准备关门闭户开始冬眠,秋霜日益重,每天早上睁眼,外面一层白霜。范安闯进禁地时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他在寒风中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并连连诅咒,不明白为什么分明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采摘的果实,小尼姑仍然要拉他出门闲逛。 宝剑在杨悔之手中,开山斧在范安手里。宝剑的利刃已卷边,杨悔之一边费劲的砍树枝,一边嘟囔什么破宝剑说的好听一点都不耐用…范安双手抱胸,开山斧立在一边,两个同样酷的动作—— 任凭再名家打造精钢炼制,也耐不住你每日拿出砍树削石不知节制。 她压根拿宝剑当成了劈柴刀! 一阵寒风吹过,范安打个寒噤。踢一脚地上堆积的树枝,说;“走了,我要回去读书!” 杨悔之擦把汗,气喘吁吁,很粗鲁的把两只手朝大腿外侧一擦,继续嘿咻嘿咻喘着气砍呀砍:“再…等会儿…” 范安又踢一脚:“够多了!”他就纳闷了,就算要烧柴,也不必疯了似的积攒吧?最近几天,天一亮她就来喊人起床,陪她到了树林里不干别的,尽是砍柴,运柴。 她黑着脸,训人:“柴禾都被你踢散啦!” 哟呵,她还训上瘾了!范安一怒,更加使了大力气一脚踢散树枝:“就踢,踢没了才好!” 杨悔之气呼呼的回头瞪他。汗珠凝在额头,冷风吹过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双手都已经磨出了水泡,稍稍一碰火辣辣的疼。两个互相不服输,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再掐一架。 范安不动声色,悄悄攥住开山斧柄。 你有宝剑在手,我有利斧开路——小爷,前提是您挥舞的动! 悔之很生气。 她费劲巴拉牺牲时间累死累活为谁忙?自己过冬的柴禾早就备下了,现在赶忙慌里慌张的,还不是因为多了范安,怕冬日不够用?又没有煤炭可供取暖,窝棚更加不如民居挡风。范安出了奇的怕冷,自己的僧袍虽暖,他却死活不肯穿,说宁肯冻死,也绝对不要穿女人的衣裳——呸,我是女人吗?分明是尼姑! 臭范安。又傲气又娇气又臭毛病爱干净不干活外加脾气差。若不是他能和自己说说话,真想给他丢在树林自生自灭去! 因是秋高气爽天气晴朗,碧蓝的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无,明晃晃的日头穿过稀疏枝桠照在两个身上,却并不觉得暖,只是一阵阵发寒。他身上箭袖立领的玄色纳纹麒麟猎装洗的干净,越发衬得几十处青色补丁扎眼,大红斗篷被随便改成坎肩,撕开两个窟窿权充袖筒,在前襟处胡乱打了个结。范安没有自己梳过头,杨悔之因为嫌梳洗麻烦早把脑袋剔成光瓢,两个人对着他的乌发一筹莫展,只好胡乱挽起。脸上的伤口已然愈合,可惜右眉到鬓角处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也不知能不能养得好。因为生气,他气呼呼的瞪着杨悔之,淡白的雾随呼吸一起一伏。虽然狼狈,眼睛却晶晶亮,透着骨子不服输的劲头。 他说:“只恨我走错了路!”分明是个小人儿,非要做少年老成,说的话也是老气横秋,倒惹得杨悔之一腔怒气尽数消散,噗嗤一笑,斜眼说: “漫漫人生路,总会错几步。好在你还小,有的更正。” 范安面色一正:“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不可行差踏错!” 她抿嘴,揶揄:“大丈夫,既然要顶天立地,不如亲自来砍你冬日要用的柴禾?” 范安面色一红,这才明白。 却是扭过头,梗着脖子:“男子汉大丈夫,挥剑驭马意气风发,岂可被此等粗野之作累得精神!” 她觉得好笑,丢下宝剑,说:“那你随便去挥剑驭马,雪后天冷,被冻僵我可不负责任。” 范安有些犹豫,但又顾着面子不肯动手。 “冬天很冷?”他其实是白问。北奇国本就在极北方,洛西三郡靠近西边,从前在沽平城里,每年用炭最多的就是国公府。范安最最怕冷。 她说:“去年冬天,我险些冻掉了鼻子。” 范安惊叹,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她憋笑,正色道:“前年冬天,我险些冻掉了耳朵。” 范安摸摸耳朵。 “大前年的冬天,上下两片嘴皮子冻在了一起。” 范安舔舔嘴巴。 “再大前年冬天,我在窝棚里一觉醒来,发现身体和草席冻在了一块,一整个冬天没分开过。” “再大大前年冬天,我的两条腿险些被冻僵。” 范安正待惊叹,忽然察觉不对。 “四年前你才两岁,两岁你就记事了?”靠,拿老子拿傻瓜? 杨悔之憋着笑,严肃的说:“你记不记得两岁以前住在哪里?” 他不假思索:“沽平,国公府。” 杨悔之一拍手:“对嘛!你看,你都记得,没道理我比你笨嘛!” 他直觉不怎么对劲,可想了又想,总是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点点头,表示认同。自己都记得两岁住在哪里,没道理她记不住两岁的事情… 杨悔之背过身,鼓着嘴把笑声咽回肚子里。妈妈呀不行了,笑死人了… 笑声虽未溢出,她的肩头却耸动不止,范安怀疑:“你干嘛?” 她咬唇,板下脸做哀戚状,回身的时候顺道拭了把泪:“我难过。分明为你着想,却好心没有好报。论起年纪,其实我比你还小几个月,虽然我比你个头高,但我是女孩儿你是男孩儿——没得见总是我照顾你,你却不领情!”她可怜兮兮的伸手,展示手上的水泡。 范安心生内疚:“不然,我们回去吧,家里积攒了够多柴禾。如果不够,等到了冬天再来砍。” 杨悔之苦着脸:“大雪封山以后就不容易晒干了。” 范安看看她,再看看摊开的,满是水泡的小手。默默无语的捡起宝剑,沉默的,砍… 心中默念:“我是男子汉,我是大丈夫。” ——————————————男子汉大丈夫的分界线——————————— 外表上看,宋如玉依然俊朗如玉,挺拔如青松,气质温雅,语气和缓。只有亲近心腹才明白他的神经紧绷到什么程度。 昨日夜里,不过是有人路过营帐轻声咳嗽,宋如玉腾地坐起,问可是寻到了小公子。 服侍的小厮回答不是,火光下摇曳着宋如玉失望的表情。营火彻夜未熄,他在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去外面走动。小厮追着要他添衣,他厌烦的挥挥手,只身一人走动。 大部队已撤走,空地上五六座营帐,不足百人的队伍留守,继续搜寻。 空气渐凉,宋如玉是连夜赶来,山区比沽平温度更低,篝火映衬着他单薄的身影。小厮怕他着凉,轻手轻脚的拿来鹤氅披在宋如玉身上,他丝毫未觉。小厮听着他喃喃自语:“能去哪儿呢…” 不敢接话,蹑手蹑脚又回了营帐。营帐的温暖让人迎头一激灵,他舒口气。 该死的轩辕山区,怎地就冷到这种程度! 范安丢失在茫茫群山。范虎在经过一轮困难的谈判后无果而返,他暴跳如雷的撒开人手在群山中找寻了足足十日。沽平事多,飞鸽传书一封接一封,不容许他多加逗留。无奈何,宋如玉只好和他同返沽平,留下人手继续寻找。 瞒,是瞒不住的。 孟氏夫人听到消息当场昏厥,老国公气的脸涨红,凡跟随小公子的人手全数革职审查。军情处日夜不休,发出消息令几方面潜藏的人马不惜一切代价打探小公子的下落。 然而。 始终没有消息。 蝶骨孟家来人,孟氏的嫂子亲自赶来安慰,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宋如玉只好苦笑。 放进苍茫大山中,没有消息… 他不敢想象,万一范安不是被人绑架而是被哪只猛兽拆分下肚,连尸骨都寻不到。孟氏和国工爷的怒火无处发泄,难道要把苍茫轩辕山烧个干净? 日间天晴,今夜虽无月亮,星子却一颗颗挂在天上,看的清清楚楚。烧着的篝火噼里啪啦作响,晚风里吹来阵阵寒意,带着山间泥土和秋叶落尽的苍凉气息。树叶少了,枝桠放眼皆是,巡夜的士兵军靴踩在枯叶上,发出喀喀响声,营帐静悄悄,偶尔有熟睡的兵士梦呓。人多的地方猛兽不敢侵犯,却时而能听得见山上猛兽啸声,一阵阵让人心里发寒。这样的苍茫大山中,隐藏多少未知和危险… 他又想起临来时国公爷的嘱咐,虎爷握着他的手,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一定要找回来!” 是啊,要找回来。 再没有谁,能承担整个范家的期待。也没有谁,能挑起洛西三郡十几万大军的重担。所有人都说,虎爷无犬子,范安虽生在深宅长在妇人手,却英雄豪气更胜虎爷,直逼老国公爷当年的风范。 聪明的孩子见多了。他再没见过如范安般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孩子。国公爷自己都说,是祖上积了多少德,才生出个聪明机敏又豪气不输给父辈的子孙! 二房长子范贤,幼年也被人称神童。但众人的夸奖里带了几分水分,明眼人一看即知。小孩子不经惯,稍稍一点挫折失了大将之风。国公爷原本还想栽培他,他却在范安出生后一日比一日暴虐,一日比一日不争气。 范安则不然。人说三岁看老。国公爷早有定论。说他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是做上将军的材料。 众人唯唯诺诺,都不曾言。 其实谁又不知呢? 早有高人为范安看相。 说他额头光滑眉棱突出,挺鼻凹眼,放在相术上,这叫官相,将来可为极尊贵之人。 国公爷哈哈大笑。 将来承继忠勇护国公爵位,他不尊贵谁尊贵? 那相士却摇了摇头,没敢把话说全。 他于相学亦有所涉猎。范安的相貌,保守说是官相,往大了说——是纯粹的王霸之气呀! 忠勇护国公已贵极,还有什么比国公爵位更加尊贵? 国公爷顾念旧情不肯承认。他们这些下属吃的是范家粮,对上京城里挖空心思收拾范家军队的皇帝可没半分好感… 正出神间,忽闻脚步声,惊觉回首,喝问:“谁?” 来的是负责搜寻任务的一名佐领,恭敬答:“将军,小的找来临近乡民,问了些关于昆仑卜主峰的情况。” 宋如玉精神一振:“带他过来。” 轩辕山,昆仑卜! 据说主峰昆仑卜住着神女,从来没有人能登上主峰,更没人知道昆仑卜上究竟有什么。这短时间以来,搜索的人不止一次试图接近主峰,却总有一片山峰无法进入。起初以为是阵法,宋如玉亲自看过,却是他从没见过的结界。有些类似于东关国的神秘结界,又不完全相似。他如今只寄希望于昆仑卜上,希望范安是误闯了修仙者的禁地… 然而稀有的修仙者,又岂好相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0.10. 师太,我走了 冬日飘雪之前,范安走了。 杨悔之没有料到,她人生当中第一个伙伴、宠物、亲人、也许还兼职未来老公的男人,就这样走掉了。 更加让她感觉悲催的是,范安不是逃走的,不是溜走的,不是无意中闯走的,而是她亲自送到通道处,亲眼送走的。 此后的寂寞岁月中,每一次想起,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瓜子——让你道德高尚,让你仙风道骨,让你心地善良,让你心生不忍! 古庙禁地虽算不上铜墙铁壁却也相差不远。她住了三年,除去两个猎户和范安从未有人进入。猎户出入自如,范安却始终出不去。在她的细细观察下,终于发现了猎户的进出之路,然而悲催的——杨悔之走不出去。 就好像溪涧边上偌大的空地,对岸小兔子和山鸡活蹦乱跳天真无邪,它们歪着脑袋诱惑杨悔之走过溪涧。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碰壁。 又好比轩辕山绵延千里,昆仑卜范围广袤,外头的范家军队劈山伐树火烧用尽心思,也无法踏进主峰古庙所在的禁地。 同样的,一条很隐秘的进出小路,早就摆在杨悔之面前,只迈不出去。 两个猎户很机警,她妄图跟踪,却被发现,并且被惩罚——别问谁惩罚,如何惩罚。天知道两个猎户和静安之间有什么见鬼的联系。只要她心生跟踪他们的想法并且付诸于行动,惩罚从天而降,准确的好像天谴。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唔,貌似是个十五月圆夜…十四的月亮同样圆溜溜,杨悔之望月思亲,无比想念山下人间烟火。她渴望能见到一个会动会哭会笑会说话的活人,第二日发现了猎户留下的痕迹,辨别出他们又一次进入禁地,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跟踪,要埋伏,要逮住! 她也真的做了。 放着陷阱里的猎物不捡,偷偷趴在陷阱边上灌木丛,试图看到猎户的真面目,进而结识。最完美的结果是他们带她下山,次一等则可留下相伴。 然而… 当时杨悔之并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天打雷劈… 只有她所在的方圆十米处雷声隆隆,豆大的冰雹往脑袋上砸个不停,大有不砸死一个不肯罢休的架势。杨悔之被天生异想惊呆了,在祷告忏悔一系列求神拜佛无果的后果下,她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冰雹砸晕的人。 等她醒来,陷阱里早已没有猎物。 本想搂草打兔子,却落得个鸡飞蛋打。 当然,气馁这个词汇并不存在于杨悔之的人生词典中。经历过被冰雹砸晕、被雷声震晕、被闪电闪晕、被草木压晕等等一系列灵异事件后,终于被她发现了一条猎户惯常出入的小路。 范安没闯入禁地之前,这条小路已经被她发现,但不曾印证。 直到范安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半死不活。杨悔之终于良心发现,将秘密通路告知了范安,并且亲手将他背到通路——一棵苍天巨柏前,目送他消失在眼前。 满山的寒风吹过,终于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花。杨悔之望着飘飞如白絮的飞雪,忽然间泪流满面。 传说当中,冬天的第一场雪代表初恋,难道我的初恋,就此结束了… 姑娘,你想多了。 她不得不安慰自己。反正范安也快死了。就算强行留下也养不活,养不活的不叫宠物。宠物死了还能吃肉,范安死了肉不好吃…话说,人肉究竟好吃还是不好吃? 初恋的离开让她意态消沉。早知道会如此伤心失意,不如就把他想要的书简送与他又有何妨?留作念想,总是大家相识相知一场。范安此去前途未卜,悔之有心送他开山斧,但看一看他越发瘦削的小身板,再比对高了许多的斧柄,最终忍痛把宝剑还给他,郑重其事:“宝剑赠英雄。过儿,你此去一路艰险,但须坚定信念。精诚所至,必能回家!回家之后千万别忘记找人接我…” 范安无语。其实,最后才是你的目的吧? “这把宝剑你留着防身。别客气,尽情使用。遇鬼杀鬼,遇神杀神,遇到猛兽别害怕,一剑刺上去…” 范安摸一摸卷了边的剑刃,忍下冲口而出的骂声。 这玩意儿伐木都嫌不够锐利,还一剑刺上去——找死吧? 杨悔之总是不嫌絮叨:“我们俩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为免他日无从相认,过儿你留个信物给我。” 范安摸一摸全身,没摸出有价值的物件。想了想脱下大红色斗篷改制的坎肩:“不然,这个送你?” 她嫌弃,别过脸。范安撇嘴,重新穿上:“除了这个,唯一还剩的就是我穿来的猎装——给了你,我穿什么下山?”他全身上下,只剩这两件衣服是从山下带来的。身上一件勉强能算作御寒皮毛袍子,还是她的衣裳改了,又东拼西凑把杨悔之历年积攒的动物毛皮缝缀上,看着不像衣服,倒像是移动的破烂车。 她认真想了想:“不然,你铰下一绺头发给我。”古人有结发之言,她虽是个光瓢,却也想尝试结发的滋味。 范安吓了一跳。只有夫妻才会结发,以示百年同好之意。不由面色一红,直着嗓子叱责:“又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能随便伤害!” 杨悔之摸了摸鼻子,很是失望。 “那,把你的玉佩送我吧…” 范安更加吓了一跳。因为心虚而结巴:“什,什么玉佩…我哪儿来的什么佩…” 他身上确实有块四爪蟠龙佩,是祖父奉剑公当年随军攻打前朝蝶骨城,在前朝王庭中抢来的,虽然只有四爪,但据说是天命之物。奉剑公当年抢的时候没料到这玩意儿来头忒大,他就觉得白盏盏透着盈碧碧水汪汪一块儿,瞧着就值钱。后来才听说这玩意儿的来头,但当时正值高祖皇帝看嘉佑帝一伙人不顺眼,他也不敢交出去,生怕反倒惹罪上身。就连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嘉佑帝都没敢告诉。自己偷偷瞒下。 再后来嘉佑帝上台,坐稳了龙台之后,竟开始下手收拾老伙计。不免让奉剑公心寒。 左右天高皇帝远,两下彼此避讳,他索性权当不知蟠龙佩的来历名堂,当成个玩意儿随身携带把玩。 再后来范安出世,尚在襁褓中曾有次受了惊吓高烧不退,奉剑公说这玩意儿辟邪,赐给了他,从此范安随身携带,时刻不敢离身。就连遭逢大难闯入禁地,他也是将玉佩贴身藏好,不曾露出行迹。 她怎会知道? 杨悔之嘿嘿奸笑:“你身上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范安脸色红得好像晚霞,轻轻一捅就能破掉。 “别乱说!”他虽年幼,自幼在深宅长大,却并非不识世事的稚子。古人本就早熟,更何况国公爷是粗人,你能指望一个粗人意识到少儿不宜这句话? 她从善如流:“你身上什么地方我都看过。” 范安脸色由红转青。 “你…胡扯!” 杨悔之一派天真无邪。 本来嘛,比邻而居,范安有几天伤重不能动弹,还不是她帮着扒掉衣服给他上药?再说,看看又怎么了? 嘟囔:“我还不稀罕呢,又不是大美人儿,也不见得比我好看——不就比我多块肉,谁不知道呢!” 范安恼羞成怒:“给我拖出去斩了!” 世界一片静默。两秒钟后,一只乌鸦粗哑着嗓门嘎嘎叫着打从头顶飞过,撒下了宝贵的排泄物… 悔之噗嗤一笑。“这才几天,你都斩了我十几次了!照你这种斩法,我就是九头怪猫也活不成!” 话虽揶揄,却想着。这小子恼了发脾气的时候,倒真有几分骇人。看的人心里发慌,不自觉的就想认错道歉。 拗不过她,范安只得万分心痛的将蟠龙佩留下。千叮万嘱:“不许弄丢。不许弄坏。不许弄脏。要好好照顾好好存放,我下山就寻人来接你,一定要把蟠龙佩带上。但也不许被别人看到,万一有人看到你就保不住命了…此事不许说给旁人,就连你师父也不行…” 玉佩终于得手,悔之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心听他教导。白莹莹的蟠龙佩放在手中把玩,头也不抬随便应声。 范安自知做错,又碍于面子不好要回,只得长叹一声。 他惯来不肯吃亏。既然给了她信物,自然也要索要,问:“交换信物是双方的,你的呢?” 杨悔之摸一摸光头。她倒有心送他一绺头发,可惜找不出。 范安忙道:“不要头发。” 没有头发啊悔之犯难。 又去摸衣裳。 她穿了静安去年带来的僧衣,虽然厚实但没有棉花并不保暖,只好在身上缀满动物毛皮。年纪小,打不到大的猛兽,只捡拾猎户陷阱里陷住的山兔、野鸡之类的小型动物,毛皮也都一张一张,她手艺又不好,做不成整张,只好东缀一块西补一张,总算是女孩子懂得爱美,又用了整年的时间添补一件皮袄,看上去比范安的还整洁些。 如此,在范安眼中,也不过是排列整齐的垃圾车! 忙道:“给了我,你今冬难熬。”这种破衣裳,难道要带回去烧火吗? 悔之嘟嘴:“你身上的袍子、脚下的靴子,都是我送得!” 范安大汗:“这不算信物…” “别的姑娘送双鞋垫也叫信物呢…” “那叫私相授受,不知检点!” “既然如此,你把我送给你的袍子和靴子都脱下来。从今儿起我要知道检点!” “…”很好。她越发牙尖嘴利。 “不如,你送我书简吧。”兜转再三,大灰狼终于露出本来面目。 杨悔之摇头:“那是师父的,不算我的。” “师父的和你的,没区别。”范安假装不在意无所谓,其实心里紧张。本以为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就算能出去也要等到来年开春雪化之后,谁料竟能提早离开。这鬼地方走就走了,也没人想念。唯独那传说中一屋子的书简让人遗憾。悔之早就说有本《东关江山地域志》写的不错,却迟迟不肯给他看。好容易前两天带出来,没等看完就要离开。 东关国素来神秘,据说东关皇室都懂得修仙之术——哎,小尼姑的师父静安貌似也是修仙之人,莫非竟是东关皇室一族? 只是,听说东关皇室曾有严令,族人虽知修仙术,一代人中却只能出一个,无论得道与否,其他人不许擅自修仙。根据小尼姑的描述,静安师太大约在三十到四十左右。而根据范家的情报,东关国这一辈中已有一人修仙,是个男的,并非女子。 他正思索,杨悔之摇了摇头:“师父的是师父的,我的是我的。不一样。” 未经师父准许擅自将书简带出古庙给他观阅已是冒着风险。再被他带走一本,万一师父大发雷霆,谁来替她承受?再说,留下悬念,才好让他遣人寻找破解结界之法。单纯的留下蟠龙佩,万一人家家里很多不稀罕呢? 范安见强她不过,只好转而求其次:“不然,你说送我什么?” 悔之一脸痛苦挣扎的便秘表情,犹豫再三,终于从怀里一层层艰难的掏出丸药:“哪!” 范安瞪着递到眼前的手掌。掌中放了一枚黑不拉几瘦不留丢无色无味的药丸,看上去有些像母亲平日里吃的人参养荣丸,但没有人参养荣丸的香气四溢,也没有寻常丸药的刺鼻怪味。不免好奇:“什么东西?” 杨悔之郑重介绍:“辟谷丹!” 他孤陋寡闻了:“啥?” 声音更大更洪亮更骄傲:“辟谷丹!” “哈哈哈…”范安仰天嘲笑。 这玩意儿,听说过,没见过。 前朝曾经有任皇帝,发了疯似的想成仙,整天寻找方士丹人,开炉炼药,一大把一大把的吃丹药,后来果然有个方士炼出一炉丹药,取名辟谷丹。据说吃了辟谷丹人可不食五谷杂粮,慢慢就能羽化成仙—— 生而为人,五谷杂粮养活而成。怎么可能不食人间烟火? 那个皇帝后来的下场,自然是吃丹过量而亡。至于是辟谷丹吃多了还是逍遥丸吃多了,这个无从考证。 奉剑公对丹药方士厌恶至极,家中虽然一年四季不断供奉各类庙宇道观,却从来不许深信,就连请人回家做客,都要经过奉剑公老人家的批准。得是当真有大德,不以狂骗人为生的得道高僧老尼才行。 也曾有人去国公府里鼓吹什么辟谷丹、逍遥丸一颗赛神仙,都被老国公持着别门的大木棒子赶了出去。这样的教育环境下,要范安相信辟谷丹,不如让他相信嘉佑帝忠肝义胆爱惜臣下和老将领们惺惺相惜亲密无间! 哦,或许说嘉佑帝是人格高尚的皇帝,来的更加可信。 “真的,辟谷丹!我师父给我,很管用哦。吃过之后十几天都不饿!”见他不相信,悔之急了。这人,怎么可以不相信杨悔之的人品呢?杨悔之出品,真诚保证嘛! 范安小心翼翼的用两根手指头拈起,放在眼前仔细打量,似乎想从里头看出朵花儿来:“真管用?” 她点头如捣蒜,生怕范安不相信:“绝对保真!骗你我是小兔子,活该到了冬天被扒皮炖肉吃火锅!” 小兔子蹲在墙角,打了个寒颤。 它很委屈:关我毛事… 寻遍杨悔之全身上下,愣是没能找出比这枚辟谷丹更加值钱的物件,范安只好认命:“得,小爷收下。小尼姑,你去给我包点肉干,万一下山的时候找不到人接应,我身体又不好,饿死在半路上可没人会来接你。” 悔之点点头,转身回古庙自己的窝棚打包肉干。范安将辟谷丹随便掖下,动作迅速的抓起尚未看完的书简,塞进靴筒,放下衣摆,若无其事。 他做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病怏怏的模样。杨悔之迈过角门门槛回头看他,他已经放下衣摆,朝她露出个友善而又无力的微笑。 悔之转头,忐忑不安,嘟囔:“三年前的辟谷丹,应该没有过期一说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1.11. 师太,太八卦 杨悔之把玩着蟠龙佩悔不当初,面对初雪仰空长叹之时,范安早已经出了昆仑卜古庙禁地范围,正循着极难辨识的行走痕迹往昆仑卜峰下而去。 书简已经离开靴筒,珍之重之的用两层叶片包好又撕下衣角仔细的包上,放在胸口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脚步轻快神情惬意,一路哼唱,哪里还是在禁地当中杨悔之看到的那个一日日消瘦一日日憔悴一日日无力,眼看就要死掉的范安? 脸黄了些,身体瘦了些,眼睛因两颊凹陷显得格外亮些。除此之外,他的身体毫无任何异状! 离开禁锢之地,他的心情格外舒畅,四下静寂无人,被憋了多日的心情得不到有效纾解。本来这等绝地逢生之事应醉酒三千,痛哭一场。奈何此地无酒,范家男儿更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种种情绪在胸中激荡,面对空旷山野,不免放声高歌: “打破碗,听我说。 十里行程九里坡。 等闲挨得平途到, 噫!平途也是烂泥多!” 童声激起歇息在树梢头的鸟儿,一群杂雀扑棱着翅膀飞上云霄。如许两遍,胸中那说不出道不明的激荡终于平息。想着自己方才不顾身份,竟学杨悔之扯着嗓子喊这首不知哪里学来的《破碗歌》,不由微笑。 噫。他的平途,可不是烂泥。 面前金光大道,祖父母亲一众至亲之人,在道路尽头等待他的归来… 按一按胸前宝贝的书简,同时也按下了心中愧疚。 小尼姑怕孤单他理解,但总不能两个人一并困死在禁地。终老山林,是那等阅尽世事意态消沉之人才做的傻事。身为大丈夫,理应作出一番丰功伟绩,哪能在山林终老? 虽然被她诓骗去蟠龙佩,好在回家之后就要派人去接她。能人异士众多,堂堂洛西范家,难道还破不开一个小小的结界,接不出小尼姑? 接了她出来,赐给她百亩良田,再把蟠龙佩骗回来就是。 走着走着,无意中碰到她准备的肉干,忽然想起分别之际她泪眼婆娑: “过儿。你千万不能忘了我。我把辟谷丹留给你当信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吃掉,你把它挂在床头,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看上一眼,一定记得在轩辕山上还有个姑姑等着你…” 范安感到莫名其妙。啥时候她又变成姑姑了?只是骗了她,终究心怀不忍。这苍茫山林,他离开后只剩下小尼姑一人,确实心怀不忍。安慰道:“你放心,我下了山寻到家人,立刻派人接你。” 悔之继续泪眼:“万一破不了结界寻不到我,你也不要忘记我和我们的约定。” 我们有啥约定? “每逢佳节,要倍思亲。没得亲可思,你就多思一思我。如果在我十六岁之前还是不能找到我,那就捧个牌位和我成亲。记住,我要你说的蝶骨城里老师傅制作的大红嫁衣,嫁衣上要绣上百鸟朝凰,一定不能比你娘成亲时穿的嫁衣寒碜…也不要太过分,越过你娘,你娘该不开心了…” 范安大汗。我啥时候答应和你成亲? 不等他反驳,杨悔之自己反悔了:“不好不好,捧着牌位不吉利。我又还没死——不如找个人抱着母鸡和你拜堂吧。记住要找个漂亮的母鸡!不许是秃毛鸡!”她摸一摸自己的光头,很介意的解释:“别看我现在没头发,但再过两年我就要蓄发了!” 继续叨叨:“十六之后再找不到我,你也别守着。看着找个顺眼的姑娘正经成亲吧。我跟你说,找姑娘一定要睁大了眼睛。家世什么的都可以放在其次,最重要心地善良为人正直,最好和我一样!要温柔娴淑,端庄婉约。其实相貌什么的都是浮云…你现在还小不明白,等到老了就能明白,再美的红颜将来也是白骨——当然,就算会变成白骨,也比别的骨要美上一截…” “其实总结起来很简单。找姑娘,家世放在后面,先看品格,再看相貌。长得美的呢,品格差一点也就娶了。长的抽的,品格好一点也不能娶啊…” 范安被她绕糊涂了:“究竟是找个长的美的,还是长相丑得?” “你看看我。”说着,她凑到范安眼前:“你就照着我的模样去找!” 范安了然:“哦,至少不能比你还丑!” 杨悔之大怒:“胡说!我长相端庄秀丽。如今不过是年龄还小,没有长开罢了!” 范安和她相处两月有余,深知她是外貌协会资深会员。平日里讲到外间人事,首先要问句长的可好。如果他回答长相丑陋,任凭那个人英雄盖世,杨悔之也兴趣缺缺。反倒说起世间名士风采斐然,她总是兴致高昂。 至于自己… 若非有张俊脸,只怕她连理都不愿意理吧? 临到分别,不愿闹别扭,范安顺着她:“是。你端庄秀丽,婉约可人。”看一眼她的面庞和生了冻疮的双手,惨不忍睹…只好别过头假装打量风景。 阿弥陀佛,逼着小孩子说谎不道德… 悔之转怒为喜:“将来老了还是找不到我,记得在你坟茔边上给我留个穴,找几件衣裳埋进去,为我立个衣冠冢,将来也好有人供奉我一口饭吃…” 范安纳闷,忍不住打断:“这些风俗,你究竟从哪里听来的?”她自出世不曾进过人间,怎地说起这些人间风俗,比自己更津津乐道? 她毫不犹豫:“有本书叫《问世间三百卦》。” 他质疑:“算卦得?” 摇头:“专门讲八卦的…举凡成亲典仪,人情往来,世间风俗,无一不有。” 范安不免纳罕:“著书人是谁?我怎地从来没听说过。” 她咧嘴一笑,反手一指:“我。” 范安默然… “你怎么知道的?”还是纳闷啊。 “各种书上。”她回答的理所当然。 范安回想曾经看过的书籍。有些书上确实曾提到世间旧事。只是在正经的书中寻找这些风俗习惯如同大海捞针。而杨悔之居然能搞出个三百卦… 佩服,佩服! 想着她唠唠叨叨,最终潸然泪下却又强忍的模样,范安胸中有些气闷。 安慰自己说,转眼就能再相见… 与此同时。悔之摸着蟠龙佩,露出个得意而又狡诈的笑容。 知道你宝贝它,故意留下。不怕将来不绞尽脑汁的想法设法来接人——这场反间计,究竟是谁间了谁,可不一定呢… ---------------------------反间计的分界线------------------------------- 沽平城,忠勇奉剑公府邸东府二门。 平日在二门外头伺候的小厮们被赶得远远的,仆妇婆子们簇拥着东西两府的夫人小姐们,隐约可见珠翠环绕,笑语莺莺。 孟氏自从范安失踪在轩辕山后茶不思饭不想,大病一场。若非亲嫂子特意从蝶骨城前来侍疾,又软言安慰,只怕现在还起不了塌。往日里合身的绛紫撒金穿蝶裙穿在身上,腰间空荡荡的,更加衬出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孟氏的亲嫂子站在她身侧,两人相互搀扶。顾不得在二门外尚有家中的仆人看着,她不时踮起脚向外头路上看去,手也紧紧攥着嫂子。孟嫂子出身大家,孟氏在家做姑娘时姑嫂二人相处极融洽的,否则也不会听到消息千里迢迢赶来。这些日子陪着孟氏,自然晓得自家小姑子心中的焦虑担忧。 拍拍她的手,低声宽慰:“莫急。想来快到了。” “我可怜的孩儿,失踪两月有余,还不知吃了多少苦…”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忧心,再联想自幼不曾离开身边的儿子在外吃的苦头,孟氏忍不住泣泪,身后的大丫鬟梅香递上手帕子。她接过拭泪。 孟嫂子笑着:“宋爷来信,既然说安哥安好,想来无事,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宋如玉什么都好,只是报喜不报忧——嫂子你不知道,当初在边境剿匪,他…”正待和娘家人诉苦,忽然想起此处并非东府里自己的小天地,身边不单有丫鬟婆子,更有西府的人,连忙闭口不言。 王氏上前一步,笑盈盈的:“您是不知道,大嫂什么都好,只是太心疼些安哥儿。我原说他人虽小,但是个有福气的,必定有惊无险,大嫂只是不听——如今可怎样?还不是应了我的话?”说着掩口笑的花枝乱颤。带动头上七八支金簪叮当响个不停,阳光下晃了人眼。南越国贩来的锦缎制成衣裳,柔软细滑,一举手顺着小臂滑到肘弯处,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套了三支金镶玉的镯子,随她身体摇摆幅度发出清脆撞击。 孟嫂子笑了笑,不动声色的偏开头,假作无意掩住鼻子揉了揉。 这位身上抹了多少香粉,简直要把蚊子都熏死了! 孟氏虽然红着眼眶,倒淡淡的接话:“若果真有惊无险,倒承他叔婶吉言,回头让安儿给你磕头。” 孟嫂子倒只一笑,转头问婆子:“外头有消息进来了?” 婆子垂头逼手,神态恭敬:“刚有人来报,公子车马走到城门了。再半炷香功夫就能到家。” 王氏白说了一通,人家话里根本没领情,不免觉得无趣。自己打了个哈哈,退回位置上。 虽然同为正妻,她却比不得孟氏。乃长房嫡媳,又育有嫡孙,更出身大家,娘家势力深厚。她家虽也有些权势,不过和范家差不多,兵荒马乱的时候靠囤积粮食发的家,属于暴发户。她娘家还比不上范家,至少有军工,有正经爵位在身上。王氏的祖父,发家后深感背后没人的劣势,思虑再三,用三千担粮食投靠了老周家。只是究竟带着铜臭味,纵然建国后在后代中挑人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位,又哪里及得上孟氏百年家业积累? 范豹是个粗人,在外头也风流不绝,但在奉剑公管教下倒也做不出抛妻弃子的勾当。平日里夫妻两个也算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她只是看不惯——分明孟氏比她晚进门,分明她肚子不争气,凭什么倒赶在自己前头,事事压了自己一头! 大伯范虎且不说,人家正头夫妻,原该如此。偏偏国公爷也对孟氏另眼相看。就连自己那不争气的丈夫,都对孟氏敬重有加! 孟家势大,孟嫂子到东府后她有心交结,都被她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带过。别以为她看不出来——孟氏的嫂子压根就瞧不上她! 呸,不就仗着嫁了个好丈夫,瞧她摆出一副贵妇人的高傲,偏生东府的人也不长眼睛。就算孟氏病了,可范家还有自己这个正经主子呢,没见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一个个去拍孟氏嫂子的马屁! 退回位置后,生了阵闷气,在心中咒骂几句。看看身边并无两个儿子的身影,不由皱眉,口气不善的问:“贤哥儿呢?” 她身后跟着的是范豹的妾室,娘家姓许,都叫她许姨娘。许姨娘天生是懦弱的性子,被王氏呼来喝去,不敢有半句怨言。眼下明知王氏气不顺,又不敢不答,只好讷讷:“大少爷和二少爷去了马场。” 她皱眉,呵斥:“这种时候,去什么马场——不是说了要来,必定是你没转达好!”狠狠的剜她一眼。 许姨娘浑身一哆嗦:“大少爷不肯来…” 王氏压低声音,呵斥:“闭嘴!” 大少爷大少爷,听上去不像恭维,是打脸呢! 明明应该是备受宠爱的长孙,偏偏在范安出生后被夺走了一切光辉。按家里人的叫法,论资排辈范安应该是范家老六,偏偏国公爷在他出生后,吩咐家下人叫他一句“小公子”! 叫声六公子怎么地?贤儿比他出生早,就那么让人容不下? 眼锋如刀,狠狠剜在许姨娘身上。晴天白日的,灰鼠皮袄也挡不住阵阵寒意。许姨娘不敢辩解,默默的垂首。 孟嫂子余光看见,冷冷一笑,转开和孟氏说些闲话转移她的紧张。 她就瞧不上王氏的小家子作派!不敢担妒妇的名声,由着夫君一个一个往家里抬小妾。偏偏心眼比针小,又恶毒,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整治小妾和妾生子们。 若非国公爷还能镇着她,还不知西府庶子庶女们要吃多少苦头呢! 一行人各怀心思,正说话间,有人狂奔而来,一路高呼:“小公子回来了,小公子回来了!” 孟嫂子感觉手臂一紧,小姑的神态紧张:“到哪儿了?” 那人在重重仆妇婆娘护卫下看不到处于中间的女眷,只大声说:“已经进了大门,大管家亲自接的。国公爷吩咐让小公子先来见夫人们,已经往二门上来了。” 说话间,跨院尽头处转来一群人,大管家护送下,孟氏一眼望见朝思暮想的儿子。失声叫道: “安儿!” 范安身边簇拥了足足有十几人,七嘴八舌的询问示好。在没见到祖父之前,他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任凭人怎么问,只是抿唇板脸,越发显得面上伤疤狰狞。 闻得母亲叫喊,再也按捺不住,甩开身侧众人,疾步前行,母亲身影就在眼前,他多想不顾一切的冲进她温暖怀抱中,诉说自己这几月的辛苦。然而众目睽睽,小小的人影立在院前,终于还是拜下:“不孝儿范安,给母亲请安…” 孟氏捂着嘴,竟是泣不成声。 孟嫂子轻轻拽了她一把不见动静,只好自己上前一步,命令婆子们:“还不搀起来!” 范安路上已听宋如玉讲过家中诸事,对千里迢迢前来照顾母亲的舅母感激不尽,又是深深一拜:“舅父安好,舅母安好。” 孟嫂子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好,都好…” “舅母大恩,范安铭记于心。” 才是个孩子,九死一生里归来,不说先向大人诉苦撒娇,反而记得感恩——孟嫂子越发被感动的眼泪涟涟。 王氏等了半晌,只见人家母子天伦,不见人来问安,不甘寂寞的重重咳嗽一声。她一出声,范安留意到了,打眼一扫,鞠首道:“问婶娘安。劳婶娘多日挂念,侄子深感惶恐。” 王氏满脸堆笑:“罢了罢了。” 正待说话,范安抢先问:“怎不见大哥和二哥?” 王氏一滞,支吾说不出。 他却微微一笑:“想来大哥和二哥厌恶我的很,不想看到我回来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2.12.爷爷,儿来了 奉剑公已经老了。皮肤松弛而发鬓斑白,坐在正厅太师椅上,懒洋洋的弯着背蜷缩,任谁第一眼也看不出他就是曾威震八方,在敌军中有着赫赫杀名的‘范锤子’。 范安在众人簇拥下从中庭而入,从左侧迈进正厅四面敞开八扇门,映入眼帘的是祖父半歪着身子在太师椅扶手,手臂自然下垂,头颅也跟着手臂的方向垂下,眼帘半阖,似乎在打瞌睡。簇拥而来的除了大管家,都是从轩辕山一路护送范安归来的军中将士们。军人粗人,习惯粗嗓门高嗓音,恨不得把欣喜嚷嚷的全城知道。 他们即便不是高层将领,也大都是些受到看重的中层将士。 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们,却都在迈入正厅院落后,噤声屏气,就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国公府正厅按规制四面门,每门开两扉,共计八扇门扉。平日里大都是关着的,即便国公爷,非遇大节大事,也轻易不往正厅起座。宋如玉等人护送范安回沽平,没进城门,已派人传令,命他先去后宅见母亲,后到正厅说话。旁人不解其意,深知范家家事的宋如玉却心中一惊。他在路上已和范安说过许多自他失踪后的家中变故,并仔细询问他一些细节。为此,宋如玉叮嘱范安,回府后无论别人说什么,只要保持沉默,一切自有国公爷和虎爷做主。 非有允许,将士们不能随意进入正厅。 熊腰虎背的壮汉们身着戎装,带着嗜血煞气战成两排候着。 国公府在前朝是某个王公在沽平城的别馆。嘉佑帝登上大位后,下令礼部和工部监造翻修。在原有基础上修建了比之前朝毫不逊色的敕造国公府。因奉剑公出身行伍,不喜琐碎奢靡,国公府的整体建筑风格偏向大气阔朗。 正厅做为最重要的建筑,秉承一贯风格,主体为铁楠混砖瓦结构,八角廊檐上八尊官窑烧制的威风凛凛的镇宅兽由铜汁浇铸而成——沽平城百姓传言,镇宅兽内为金铸,外浇铜汁。 八扇门扉都是正面的千年紫檀,精工巧匠雕刻而成。正厅两扇门扉,经嘉佑帝准予,雕有奉剑公忠勇救帝的惊险一幕——据私下传言,奉剑公之所以不喜欢在正厅起座,和门扉雕刻的这幅场景不无关系… 必须说明。北奇国三面环山,一面平原,国内虽有名川大山,唯独不靠海岸。山中不乏坚硬木材,却独独不产铁楠和紫檀木。 天下四国,南越产铁楠;东关有紫檀。建国初期四国尚未建立友好邦交,更加互不通商。换句话说,建造国公府所需木材…都是高价走私来得…时值举国艰难,万事待兴之际。工部按着国公爷的设想把预算交到户部。户部尚书连夜入宫,从某宠妃的被窝里把嘉佑帝请出,战战兢兢的请求是否能够换种木料翻修。 嘉佑帝有起床气。 好在他是个懂得克制的帝王。户部尚书乃两朝元老,一心为国,在斗争中从没站错过队。他撑着头打了个哈欠,苦闷许久。 国公府主体建筑都是铁楠搭建,总不好破坏了主体的风格。好在只是翻新而非重建。奉剑公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总不好连这点脸面都不给。嘉佑帝大手一挥:这样,木材所需银两,户部出一半,朕出一半! 户部尚书垂头丧气的出宫回家。 国公府完工后,户部上了个折子,请全国开山伐木,遍植铁楠和紫檀! 诚然,后来被否决了。 户部又上了个折子。请查全国前朝王公宅邸,看还有谁家是全楠木或紫檀构造。 在后几日的大朝上被骂的狗血淋头。 堂堂天授君王,一国之尊,要靠卖木头维持国家生计?传出去岂不成为国之笑柄! 至此,举朝皆知,户部尚书因‘年长糊涂’遭帝王厌弃。再后来。户部尚书因年老被赐回乡荣养。嘉佑帝特意吩咐为他寻了个非楠非檀的宅院。 正厅中门因有嘉佑帝浮雕,除迎圣旨外,无人可走。奉剑公入住后命人在后面开了个后门,从不在正门出入。 范安自左门昂然而入,不动声色的鄙视了一眼正门浮雕。 宋如玉站在最前面。他身后站着的士兵名叫张大彪,人如其名,又黑又壮,其祖上是猎户,使得一手好枪,尤擅于山地埋伏追踪。入伍三年,虽不能位列军官,却是范虎极为看中的一员猛将。范虎曾言,假以时日,张大彪成长为军中得力将领。 此次最先发现范安的,就是他带领的第七分队。 宋如玉对待军士一贯和善。张大彪是个没心没肺的粗线条。众皆静默,只他探头探脑,碰一碰宋如玉胳膊,压低声量:“宋头,国公爷爷怎么看着不像啊?”他的意思是,威震天下的奉剑公,蜷着个身子,靠着个扶手,垂头打盹的模样活像他们山庄里任意可见在树下青石头上晒太阳的老瘪头。 话音刚落,宋如玉来不及示意。奉剑公猛地抬头睁眼,双目如电,直瞪张大彪而来。他心里一震,竟为其中凌厉寒意所慑不敢直视,连退两步才坎坎站稳。而纵观他人,皆恭敬低首漠然,对他的窘状置若罔闻。 他心中惊寒未定,坐在正厅的老人却微微一笑,捋了捋胡须,又变成了无害的垂垂老朽。 奉剑公仿佛没有看到跪在地上的孙子。提声:“九饼,新娃娃?” 宋如玉,人如其名,形貌俊秀如玉。年过三旬,走在街上仍有二八年华青春貌美的小女子扔来鲜花手帕。却有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号——九饼… 宋如玉学识渊博,家传颇非。家中长辈自然起不出这等没有水平的劣名。九饼…是因他在行军中一次吃了九张烙饼,不知谁传到了奉剑公耳中,再见时,奉剑公直呼九饼,由此得名… 当然,如同奉剑公‘范锤子’的名字,洛西三郡,除了范虎偶尔玩笑一句,也只奉剑公一人能叫。 他颇为无奈,苦笑:“是。”推了把惊魂未定的张大彪:“他叫张大彪,是三贲军的士兵。” 国公爷哈哈一笑,声如响雷:“好名字!你爹有文化!”竖起大拇指夸赞。 宋如玉悄然无声的擦了把汗。 大约也只有国公爷的品味,才会觉得这个名字有文化。 一行人中,只有张大彪是头次见到国公爷,又是羞惭又是受宠若惊,涨得脸通红。国公爷上下打量他一番,点头连说两句:“不错,不错!” 宋如玉一拍他肩膀:“行,没给咱三贲军丢人!”见他一脸羞惭,微微一笑:“国公爷在辽西战场作战,一瞪眼把对方将领惊下马,被高祖皇帝引为猛将——你既没尿裤子也没跌倒,已经不错了。” 张大彪低头,心中默默垂泪。腹诽: 妈的,知道你不提醒我? 奉剑公已经转回头,打量跪在地上的范安。 他回后宅未敢多加停留,匆匆拜见了母亲,换了衣裳就赶往正厅。只见他穿着宝蓝盘扣绣蝠缎袍,领口出着一寸来长的玄狐毛,毛色红如火焰,越发衬得一张小脸蜡黄瘦削,右眉至鬓角长长一道疤痕,虽眉清目秀,却略显狰狞。 缎袍本是临行前所制,尚未完工,只待他回来后上身。一去两月有余,谁知竟是大了,瘦小的身体套在偏大的袍中,蜡黄脸庞仰头迎视。奉剑公心中长叹:自己终究是老了,看见宠爱的小孙子如此落魄,居然会心酸不已… 却硬着心肠喝问:“范安,你可知所犯罪孽?” 厅外他人巍峨不动,张大彪却愣了。 这叫什么话? 自家孩子历经千辛万苦的回来了,不说先问问吃了多少苦,也不说先安慰安慰,却要问罪?他一个六岁的孩子,又聪明又懂事又不叫苦叫累,会犯罪? 范安神色不惊,重重的磕了个头,掷地有声:“孙儿不孝,劳祖父担忧,列忤逆不孝之罪,当诛!” 张大彪惊了。 忤逆不孝可是大罪中的大罪,位列十恶不赦之罪…当诛?被刺客追杀没死,迷失轩辕山也活下来,反而回到家中要被诛杀?这他妈的是什么道理? 他一路护送,对范安又是佩服又是喜欢,早已建立深厚感情。他性粗豪,不由要驳斥。宋如玉分明直视地面,却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一把拽住他。 厅内,奉剑公颔首。 “不错,总算还知自己的过错何在。”话风变了,是过错,而非罪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平浪静松口气时,他却立起眼睛,厉声喝道:“你不止错在要家中老父老母牵挂担忧!更害的三军将士同为不安,累及家人,更累及三贲军众将士,害的他们被迫放下军务,留守轩辕山风餐露宿两月有余!府内亲卫,虽有失察之策,却罪不至死,若非你之过,他们又怎会遇刺身亡?你可知道,因为你的一个轻忽举动,累及大局,险些毁了我洛西三郡?” 范安重重的再叩首。青石地板上印出血印子。 “范安知错。” 起身,转向厅外众人:“范安累得诸位叔伯兄弟连日操劳,实在有愧!”说着就要跪下,宋如玉急忙避开:“小公子切莫如此,这是折寿呢。”一面冲大管家连连使眼色,示意他去扶起。 奉剑公却重重哼道:“让他拜!这一拜,不止为你们。更为被他连累无辜死去的府中亲卫!” 宋如玉沉默,任凭范安跪在地上,朝着他们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大管家这才上前,扶起。 张大彪如同看戏,觉得眼前一幕幕峰回路转比戏文还惊险,看得目瞪口呆。 国公爷是不是老糊涂了?要知道他可是范安。明眼人都知道的范家第三任家主,将来如不出意外,虎爷之后就是他掌权——虎贲五军,每一支都争抢着要去轩辕山参与搜救工作。找不着也就罢了,若是找到——那可是头功! 现在是怎么着?三贲军不仅立了头功,更受了范小公子三个响头,从此就荣升为小公子的救命恩人? 妈妈的,范家究竟是怎生个歪曲扭八的家教。居然让天上的白云向地上的烂泥磕头… 不过,心情真他妈激动…眼泪哗哗的…碰碰身后人:“个没出息的,不就受了三个头,哭什么哭!” 身后的人哽咽,没好气:“你还说老子,自己还不是娘们儿似的掉眼泪!” 奉剑公这才满意。道:“你大难归来身体尚虚,暂且记下。等养好了,自己去祠堂领十鞭子。” 范安沉静的答应。 张大彪再也忍不住,夺口而出:“国公爷,十鞭打下去,莫说小公子小孩子家家,就连我们这些大老粗都受不住。求您饶了他吧!” 他身后的将士也跟上:“是啊,您就饶了吧。” 众人纷纷:“饶了小公子吧…” 呼啦啦跪倒一片,要求免除范安的鞭刑。 奉剑公忍下到嘴角的笑意,严厉的说:“范安,你须得记得,今日是有诸位军中叔伯求情才免你刑罚。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今而后三个月,不许你出府门半步,留在家中思过反省!” 众人正待欢呼,却听范安急切道:“我和张大哥约好去参观他的三石弓箭,他还要教我拉弓射箭呢!” 奉剑公板下脸:“不许!” 见不得小孙子垂头丧气,又一笑:“既如此,请他闲了来家中校场,也让我热闹热闹。” 范安欣喜,回头朝张大彪露出个得意笑容。张大彪不由咧嘴,没留意同仁们又羡又妒的神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3.13.公子,不许说 东府岚云院是一座三进的跨院,范虎夫妇居住在第二进的正房,正房三大间,两侧厢房。岚云院虽不是最大的院落,却胜在风景雅致,跨院东南角上有假山流水,俱是引来的活水。更兼花木丛生,是整个国公府难得的景致。 据说当日国公爷看遍全府,斥责岚云院‘做无用功’!要工匠们砸了假山填了池塘,做成大大的兵器库。孟氏力劝,这才保留了前朝工匠的心血之作。 此刻,正房门外守了约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俱噤声屏息,连一声咳嗽也听不到。梅香和兰香在门里伺候,蓝布锦花加皮的门帘垂下,把呼啸寒风挡的一丝不透。梅香张口,声音不发,对兰香做了个口型。兰香却疑惑,压低声音:“还要添?” 梅香恨其不争,道:“小公子最最怕冷,府中上下谁人不知?我在这里守着,你找小丫头子们去要上好的银霜碳!” 兰香却依然不动,犹豫着:“府里闲话不断,尤其西府那边…”敏感时刻,恐怕国公府所有人都瞩目着岚云院呢。 虽说是夫人当家主事,行事却要越发小心,不敢行差踏错给人捏住错处。尤其西府那位,为上月夫人身体不适多用了些进补之物就愤愤不平,话里话外的露出,更借口生病从库房要去两支百年山参。银霜碳各房每月皆有定数,若此刻去多支些出来,只怕西府那边又要小题大做… 梅香无奈,回首瞧瞧屋里没有叫人,低道:“怪道夫人平日说你是个呆子,果然是个呆的!且不说咱们不过多要几簸箕碳。公子今年的分例,可还没领呢!难道不该补上?就不该补到咱们这屋,你悄悄寻到管事的人,给他几十两托他单独从世面上买了捎进来,又有何不妥?” 兰香这才恍然,露出一丝腼腆笑容:“既如此,我叫人去要。” “站住!”梅香叫住她,一面摇头一面掏给她个荷包:“你呀!寻人办事,难道不用赏钱?外人知情的是你小气;不知情的还打量夫人吝啬呢!” 兰香憨笑:“姐姐怎么知道我身上没钱?” 梅香噗哧一笑:“昨儿是谁把夫人赏下的、平日月钱聚拢了,托人捎回家?别说身上,就是你房里能翻出半个大子儿,我都服了你!”将荷包硬塞进兰香手中:“要我说,你也太孝顺过了些。兄长有手有脚,怎地不能养活自己和你爹娘,还巴巴的找人来府里哭穷,不过要借口抠你的钱罢了…你家里父母上了年纪,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一年大似一年,该为自己存些嫁妆才是…” 兰香低着头等她罗嗦完,才讷讷:“我爹又病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没钱医病。 梅香冷哼:“是穷病罢!” 兰香脸涨得通红,她这才后悔失言,忙令她快去快回,总算拿话岔开。 正望着被掀动的门帘出神,里间夫人叫她,梅香低低应声,绕过外间进去,扬起温柔笑脸。 范安跪坐于塌上,孟氏正拿手帕拭泪。梅香忙道:“我喊人打水来。”说着就要出去叫人。却被孟氏叫住,问她:“我听着你跟兰香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梅香从三岁上随父母做为孟氏陪房嫁来范家,七八岁上就选进来当差,到如今在她身边做成一等丫鬟,主仆情谊非同一般,因笑答: “我说兰香呢,怪道您平日总说她是个呆子,果然呆的很!前两天她哥哥托人和她说,家里老爹又病了,穷的揭不开锅。当时被我劝下了,谁知昨儿她瞒着我偷偷把平日得的赏钱和积攒的月钱,都托人带回家去,自己身上竟是连一文钱都没留!” 没等孟氏说话,范安却道:“既如此,这是姐姐们的孝顺。” 梅香忙道:“他老子娘倒罢了,只哥哥不学好,又好喝酒又好赌。他家原也有些家财,近两年都被他败光了。不光不思进取,还成日的想办法来抠亲生妹子的一点钱,实在让人看不过眼!” 范安却正色:“虽然哥哥无理,但总归是父母孝道,我却觉得兰香姐姐没有做错——倘是我们,不能在父母床前尽孝,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 孟氏听着心里欢喜,摩挲他怜爱道:“这才是大家公子,我的好孩子呢!” 梅香笑着奉承:“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能差到哪里!” 范安仰脸朝母亲依赖的笑,又问:“只是这位兰香姐姐我却从来没见过,之前的兰香姐姐呢?” 孟氏淡淡一笑:“兰香大了,放回原籍嫁人去了。” 梅香噤声不敢言语。 大倒是不大。夫人身边丫鬟俱都沿用前任名字,前任兰香比她还小了一年。夫人好脾性,她自以为得脸就有些无法无天,正赶上公子失踪,夫人正忧虑重重,兰香犯了错索性撵了出去——岂止兰香一个呢?借着机会,把岚云院整个清理一遍,就是公子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厮们,除了两个大丫头没动,其他的小丫头子,都换了。 见范安仍然要问,她怕惹起孟氏伤心,接话闲聊似的笑着:“公子说没见过却也不应该。兰香之前也在岚云院里做活。她做得一手好针线,不大在近前伺候倒是正经。” 孟氏淡淡笑:“他多大的孩子,每日功课繁忙,能记得你们几个大丫鬟就不错了。” 梅香应着:“可不是呢。” 因范安右眉至鬓角的长疤实在太触目惊心,不免多看了两眼,待要询问,又不知孟氏心情是好是坏,怕反倒惹怒了她,因此不敢开口。倒是孟氏察觉,不免黯然神伤,爱怜的摸一摸疤痕处,抱怨似的: “吓人吧?我问他怎么伤的,他竟说是被山上乱枝划伤——打量我妇道人家不懂呢!这般的伤疤,一看就知道乃人力所为,山上乱枝哪里有这样大的劲道!你父亲和祖父面前,也这般撒谎不成?” 范安被她说的心虚,侧身躲开,将脸埋进母亲衣襟:“我说与祖父,祖父却没说不对呢…” 孟氏又是喜欢又是心痛,轻轻拍打范安背部,娘儿两个一时温馨。 梅香叫来洗脸水,看着二等丫鬟服侍孟氏洗脸,她还不忘吩咐晚饭前炖碗稠稠的白粥让范安喝下。范安撒娇说要吃菜吃肉,她在这一点上极为严厉:“不可。你身子尚虚,又多日没吃过饱饭。此时脾胃虚弱,若多进饮食没得伤了脾胃!” 梅香也劝,范安不绝无趣,只好放下,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孟氏正坐在镜前梳妆,因嫌丫鬟选的头钗,亲自拿了支,闻声手上一顿,丫鬟没接住,碧绿澄明的玉钗掉在地上,清脆一声响。 丫鬟吓得面色发白,愣在当场不知所措。梅香疾步而来,拾起摔成两截的玉钗也是不安,拧了她一把,斥骂:“不长心的小蹄子!”手上使了暗劲儿,那丫鬟被拧的一个激灵,顺势跪倒在地,抖如筛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梅香陪着笑脸:“夫人,茶香经验不足,怪我没调啊教好…” 孟氏抬手,制止,说:“把炉里的香换掉。” 梅香一怔。 范安又是一个喷嚏,吸了吸鼻子。孟氏略带怒气:“去,换了!” 范安揉揉鼻子,微微歉疚:“梅香姐姐,开一开窗。” 梅香将头钗小心捏在手心,掀开鼎炉双雀含珠的铜质炉盖,香气越发四溢。她手里拿着钗子不好伸手,隔窗叫人:“书香,换个鼎炉来。” 回首笑问:“公子喜欢哪种香?” 范安捂着鼻子想了想,羞涩的一笑:“草木香。” 孟氏迭声吩咐:“撤掉,叫人采购草木香去!” 梅香则又是一愣。香片种类繁多,但从来也没听说有个草木香呀?只好先应着,打算回头问问范安,究竟从哪里见到的草木香。 书香进来换了鼎炉,一时捧着旧的出去,廊下众人已听见屋中变故,却都不敢问,几个好事的小丫头子跟着她一直走过回廊,才敢压低声量七嘴八舌。 书香一晒,道是茶香打碎了夫人最珍爱的玉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惶惶然。 孟氏掌家,凡事有条有理,赏罚分明,然待下一贯宽和。自从两月前范安失踪的消息报回,她大病一场,府里有些人趁机蠢蠢而动,却被她反手一招,打压的颇为凄惨。至此,府里的下人们才知道了蝶骨城百年世家教出来的手段。 孟氏身边四个大丫头,只梅香和书香两个未动,兰香和茶香都被撵出府去。岚云院的人事变故因兰香犯错而起,变故过去不久,多数人还都心有余悸,难道又要因为新任茶香犯错,再起风波? 一时人人自危。 茶香从前是三等丫鬟,因梳头手艺不错,被挑上来还不足一月。刚上来时梅香已将需要注意的地方细细讲述。若是旁的也都罢了,只摔折的玉钗本为一整套首饰,是定亲时范虎亲自从南越国的大贩子手里选购,作为定亲礼送与孟氏。玉碎本就不吉利,碎的还是夫人最喜欢的首饰…茶香越想越怕,浑身颤抖,不晓得自己会受到怎样处罚。 鼎炉撤走,范安揉揉鼻子,露出个舒心笑容,又捡了个果子放在嘴里,孟氏这才暗暗松口气,淡然瞟一眼跪在地上的茶香:“说了多少次,总是毛手毛脚。起来吧,下次当差要注意。” 茶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打不骂不罚,就这样? 梅香笑着上来拉她一把:“傻着干嘛。我这边腾不出手,你帮我去厨房催一催,务必把白粥炖的烂烂得!”见范安小脸皱成一团,不免好笑,哄着:“公子放心,我让她们偷偷放些肉末,必定不能真给您吃白粥。” 范安大喜。孟氏却板起脸,故作不满:“好哇,你究竟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胳膊肘怎么向外拐?” 梅香接过牛角梳,帮孟氏梳头,一厢笑一厢打趣:“什么你的我的。就连小公子都是您的,难道丁是丁,卯是卯的分清楚?” 孟氏嘴角含笑:“鬼丫头,就知道打趣人!” 梅香笑道:“难得您肯多笑一笑,还是托了安哥儿的福。平日里要惹您发笑还不能呢。如今多笑笑,等下也好吃药了。” -----------------------------神马药都吃的分界线-------------------------- 张大彪等人并未离开,拜见了国公爷后,有专人引他们到一处偏厅稍坐。自有小丫头子上来奉茶。张大彪在厅中如坐针毡,动来动去。小丫头奉上茶盏,他瞪着绿地粉彩花鸟纹盖碗,先伸出大手,比量比量又改成两指,依然觉得不对劲,索性两只手托起放在嘴边,一饮而尽。小丫头没想到有人吃茶如饮牛,居然一口闷,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国公府规矩甚严,她纵然心中万般腹诽,面上丝毫不敢流露,又换了盏茶来。 张大彪大概也觉得自己两手托盏太笨重,因瞄见宋如玉潇洒的一手执盏放在嘴边慢品,又见小丫头虽恭敬肃立于墙角,却偷眼在瞧,有心表现。便也学宋如玉正襟危坐,上半身微微后仰,端起茶盏…手中一滑,茶盏吧唧一声掉在地面,摔成八半。 军中同僚纷纷瞩目,就连外头伺候的下人也探头来瞧。张大彪脸涨得通红,扎着手不知所措,粗着嗓子说:“什么破碗,太小太小…” 他一边说一边觑小丫头,小丫头都快哭了,紧紧抿着嘴,仇人似的瞪着他。宋如玉微微一笑:“五十两。” 张大彪正被小丫头瞪得不知所措,闻言如释重负,逃难似的掉开头瞪着宋如玉:“啥?” 宋如玉再次风淡云轻一笑,点点地面:“小碗儿,五十两。” 张大彪双目圆睁,声如轰雷:“啥?这么个小碗儿要五十两?宋头,你不是骗我吧!” 宋如玉淡然微笑,好声气的问:“五十两,没错吧?” 小丫头蹲着收拾碎片,眼中含泪,点点头。具体多少钱她不清楚,但打碎一只,要罚月钱,呜呜呜…讨厌的黑大汉…哀怨的瞟了眼张大彪。 他本来想说,多少钱,我赔!闻言却无比的踌躇。他娘的,五十两哎…不是五文不是五两,也不是十五两,而是实打实的五十两…五十两是个什么概念?只要三十两足够维持沽平城内居住的五口之家一年花费。他在老家山里时,十年也挣不到五十两…就算如今受到看重加入三贲军,领三两五钱月饷,要存上一年多才… 正窘迫间,同僚们纷纷站起。范安穿一袭白狐毛氅,由外而入。一眼扫过厅内,笑道:“可是你们不懂。换上大碗吃茶才痛快,谁耐烦丁点小盏!” 宋如玉并没站起相迎。虽范安身份尊贵,他却不比大头兵,范安对他执半师之礼。 张大彪尚未回神,怔怔的看着范安。 毛氅雪白,越发衬得范安目如点漆,下巴尖尖,若发显得娇怯。然喝声断句,干脆利落,其神色飞扬,虽比不上虎爷的霸气,却也相差无远。 他身为初入三贲军的士兵,在行猎过程中负责外部防御,并没见过范安唇红齿白的时候。第一面,范安拄着根卷了刃的短剑,草叶沾满身,万分狼狈从灌木中钻出。张大彪差点把他当成小兽。 前后对比过于突兀,张大彪回不过神。 范安走到他身前十步处站住,微微仰头,童声尚稚,却让人不能轻视。 “张大哥,你怎不坐?可是嫌我待客小气,不肯给你大口肉大碗酒?” 众人皆笑。 张大彪难为情的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目光追随正要退出厅外的小丫头,小丫头察觉,回首,四目相对,小丫头瞪他一眼,抬高下巴扬长而去。 他面上一红,讷讷咧嘴。 一时果然换上粗瓷大碗,军士们这才放松,在范安的刻意引导下,气氛渐渐轻松,军士们粗声大嗓,彻底无视了身在国公府的现实。 宋如玉安静坐着,面带笑容听范安一个接一个问题的抛出,引导军士们争相发言,心内暗暗赞赏。 忽而他话锋一转,问:“张大哥,有没有你登不上的山峰?”因他号称自己乃山林之子,故有此一问。 宋如玉皱眉。 张大彪拍胸脯:“就我这身板——天上的仙山都敢爬!” 范安欣喜:“轩辕山的主峰…” 未等他说完,宋如玉微笑道:“公子,怎地只顾说话,都不让兄弟们喘口气喝口茶?” 范安一怔。转而笑了,一时转开话题。 气氛活络后,军士们神情放松,纷纷打量小厅。张大彪见角落一只紫檀瓶式香几上摆着红通通的盆景,那红色几乎透明,煞是惹眼,不觉多看两眼,啧啧称叹。 范安见他喜欢,道:“大哥喜欢,走时带走。” 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带回营帐,虎爷能生吃了我!”又笑说自己不过喜欢其红的剔透,若能带走一丝倒好。 范安正走到盆景前,自腰间取来匕首削下一截,递到他面前:“哪。” 张大彪咧嘴,放在手中爱不释手。 宋如玉微微吸了口气。 价值连城的红珊瑚树盆景,国公爷疼孙子,特地命人送来。小公子未免也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4.14. 大仙,饶命啊 红武手捧托盘快步走到门前,小丫头掀开门帘,她低头进入书房,暖意扑面。绿文正在案边磨墨,听见声响抬头看她一眼,做个噤声的手势。红武咽下到口的话,蹑手蹑脚将盆栽小心放在几案。搓了搓手,想起夫人吩咐小厨房熬得白粥今日还没来,公子早起说晚饭想吃烧的嫩嫩的野鸡肉,决定亲往厨房走一趟。 她刚从外面回来,尚未暖和,走出门去又被刺骨寒风冻得打个寒颤,紧了紧衣裳,嘱咐偏厦里的小丫鬟莫要偷懒打盹,随时预备着要茶要水。 小丫鬟笑嘻嘻的应了:“姐姐,你刚刚捧来一盆花?”她们隔着窗户远远看见红武捧来的似是盆栽模样,大冬天里鲜花稀罕,公子又不喜欢,不免好奇。 红武点点问话的丫鬟:“偏你眼尖!不是花。不知外头从哪里弄来的一株柏树,根茎粗壮,却并不长成,能放在屋里坐摆设。夫人因说公子喜欢,特意叫我过去拿来。” 小丫鬟嘻嘻的笑:“公子却奇怪。虽说是男孩子,不喜欢熏香也有。但他从前可没说讨厌,屋里也都熏呢。如今偏不要了,又巴巴的喜欢什么草木香,我活了这些年也没听说有草木香…” 她说着话,红武笑了:“哎哟哟,你才活几个年头,也敢说活了这么大?” 调笑几句,又吩咐她们看好炉子,不许调皮灭了火,这才施施然往厨房方向而去。 公子在外面究竟经历过什么。她们当丫鬟的不能问,也不该问。夫人特意叫她和绿文过去敲打,又吩咐说公子闻不惯熏香,提前把熏香撤掉,今后凡是公子院里的人,统统不许用。她虽答应着,心中却颇为惋惜。府中用的是蝶骨城中采购,上好的冰片麝香特制而成,夫人既然说不许用,又不能退回,大约只好浪费——不然送与其他姐妹? 不料公子不用,夫人也不用,国公爷更不提,原本不喜,其他主子们一看连夫人都不用了,自然也都不用。国公府是沽平城的风向标,一时间城中熏香价格大跌,倒是始料未及。 世上有梅香菊香茉莉香桂花香,小户人家多熏百合,国公府每年从蝶骨城固定香铺采购香料,唯独没见过草木香。 采办上的人头痛不已,好容易找来几种,又都被公子否决,说不是。 闹了好几日,偶有一天经过花圃,眼前一亮,说就是这个味道——众人这才恍然。 公子说的哪里是什么熏香。分明就是新生草木的味道! 从此,花儿不值钱,草儿翻身。 国公爷夸奖公子,说他不爱享受,肯返璞归真。 既说了要禁足,自然不好随便走动。本担心公子反弹,在和国公爷一次闭门长谈之后,在国公爷的书房里专门劈出一间,接连十几日了,公子足不出户,在书房闷头写字。国公爷书房本就门禁森严,这几日更是增添许多看守,一个个彪悍精壮,看着就怕人。 夫人担心,怕他身子尚未养好,又连日辛苦,平白增添症候。这才勉强说动老爷,让她和绿文前来伺候。公子整日沉迷写字,最初两日,竟没察觉到她们的存在。 —————————范安很认真的分界线———————————— 绿文轻轻的磨墨,不时帮忙挪动镇纸,又将写好的纸拿到一边晾干。十几天来公子写了总有上百页,每日太阳偏西都有专人前来收走,底下的小丫鬟,没有一个人识字。 她和红武多少认识几个字,也被守卫的人敲打过,要她们全当自己眼盲,无论看到什么听见什么,别说文字,哪怕连一幅图,也不许记得。 范安写下最后一笔,退开两步活动酸楚的手腕,长长出了口气。绿文忙问:“公子要歇会儿?我让她们送点心。” 范安制止,隔窗高声:“勇大哥,麻烦了。” 守在院外的范勇听到,疾步进来,见范安一脸轻松,不免欣喜:“成了?” 范安坐在塌上,活动僵硬的脖颈。 “大概这些,想起来再说。” 绿文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垂头默然,只当自己不存在。范勇小心翼翼吹干墨迹,将今日所写的几页纸卷起,郑重其事放入怀中,施礼后退出。绿文其实看到过,公子写完的纸页,都被直接送去了国公爷那里。 眼见屋里没了人,她才扬起微笑,温柔的问:“我让她们把炕烧暖,公子去躺一躺?” 范安摆手:“不必。收拾东西,咱们回去。” 绿文一怔,随即应了,吩咐小丫头们进来帮忙。 范安坐在塌上,看着她们转来转去的收拾东西。有个小丫头才七八岁,生的活泼,虽碍于主人在不敢大声,却不断和同伴说笑,又偷眼来瞧他。 范安看着她,恍惚想起了古庙里的杨悔之。 他之前所写的,都是在山上杨悔之曾给他看过的书简内容。放在山上她只当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却不知,她当玩意儿的书简里,都是有心人重金收购的各国信息。 不得不说,范安实在聪明。他把关键内容默默背诵,回到府中第二日,就默写出来,送去奉剑公那里,由专门人士整合信息。 忙了十几天无暇他顾,猛的闲下来,不免想起曾经答应她的承诺。 他虽有心派人去寻… 轩辕山,昆仑卜主峰,古庙窝棚。 杨悔之缩成一团,把视线触及的所有衣物通通盖到身上,不时哆嗦着拨拉小小的火堆。 她仰望了天空,骂了句娘。 范安走了,静安不回。今年冬天格外冷。积攒的柴火被前几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湿,根本没法取暖。已经很多天没有出过太阳,干爽的柴禾不多,她拿不准何时能放晴,不敢浪费,每天只点极小的一堆火取暖。 杨悔之仰望天际,泪流满面:师父,徒弟想念你… 她无比的想念静安师太那张万年晚娘脸。哪怕随之而来的是冷遇漠视乃至毒打恶言,她都想念她…人家说,雷霆雨露皆是恩…至少静安会带来度过寒冬的衣物。 师父,我想你… 瑟缩的缩着脑袋,不死心扬起脸瞪着天空,渴望看到静安飘逸的身姿…天空阴沉沉的,太阳被遮的严严实实,一丝也不肯透。偶有鸟儿飞过,叫声似乎也在颤抖…至少你有毛,我却没有…她嫉妒凡是有毛皮能御寒的生物… 天空飘着一朵白云,两朵白云,三朵白云…飘呀飘呀…咦,第四朵白云? 她惊奇的瞪大眼睛,云彩在空中飞速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猛的跳起——不是云彩,是静安! 会移动的静安,能飞翔的静安! 杨悔之欢呼雀跃,跳出窝棚在荒凉空旷的地面挥手跳跃尖声喊叫:“师父师父,师太师太…” 白云越来越慢,终于停在古庙上空,慢慢降到视线可及的半空。没等她从兴奋中回神,云彩渐渐消散,凭空出现两个衣带飘逸的男人…男人? 她顿悟。完了,认错人了。 吓得一头钻进窝棚,扎在被窝和乱糟糟的衣裳堆里瑟瑟发抖。老天保佑,他们只是路过,没有看见我… 这个世界太诡异。既然静安能是修仙者,谁知道会不会有修魔的人呢?万一没引来仙人反倒引来恶魔,非要吃掉她…过儿,逢年过节,千万记得烧纸钱… 自欺欺人没有用。耳听着那两人落地,一人问:“师叔,此为何地?” 另一人答:“似乎是某位道友修真之所。只是也太寒酸些。” 那人嗤之以鼻:“道友?莫不是刚才的黄毛丫头?” 另一人犹豫:“她既能看到你我二人,想来也有些仙缘。” 杨悔之默念,我不是道友不是贫道,无论死道友还是贫道都轮不到我…我没有仙缘没有鬼缘没有亲缘,我什么缘都不要只要你们赶快离开… 世事往往不尽人意。 “喂,小丫头,出来!”毫不客气的嗓门。 另一人,似乎是他师叔,不赞同的:“观儿,不得无礼。” 观儿不以为然:“瞧她住的寒酸样,即便是位道友,恐怕本领也够呛!” 好吧,我本领很够呛,麻烦你们赶快从够呛的地盘上离开,免得被呛到…杨悔之默念。 观儿却不肯放过她,往前一步,再叫:“小丫头,还不快些出来。再不出来,我把你的狗窝掀翻!” 师叔皱眉,斥着:“观儿!” 她不知是气是怕,浑身哆嗦,只觉得一股勇气从心底冒出,抽了根正在燃烧的木柴,冲出窝棚挥舞:“你才住狗窝,你全家都住狗窝!” 两人不提防,反被吓了一跳。回过神不免恼羞成怒。师叔温言道:“小姑娘,你莫生气,他是我的师侄,口无遮拦惯了。我替他陪个不是。只是,你为何居住于此?”一面说,一面打量破破烂烂的窝棚。 敌进我退,敌退…嘿嘿… 悔之停止挥舞,却仍牢牢抓着木柴,警惕着:“你管不着!快走快走,我师父不喜外人,她老人家一会儿就回来,当心她发火把你们扔下山去!” 观儿冷笑:“嘿,居然还有师父?”不屑的打量她:“就有师父,想必也落魄得很!” 她发怒:“胡说!” “难道不是?居然连自己的洞府都顾不好,谈何修道!” “我师父才不修道!” “那修什么?修破烂吗?” “她修仙,修仙!”悔之仿若被踩住尾巴的猫,尖声厉叫。 观儿却不屑:“哼,果然如师祖所言,世道变了,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号称修仙。” “你才是什么阿猫阿狗!你是什么阿兔阿鸡阿王八!” 观儿何曾听过人如此辱骂,他本就孩童心性,不觉恼羞:“你好大的胆子!”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悔之握在手里的木柴被凭空抽出,在半空中飞旋一圈,回头抽在她的胳膊上。 悔之一声痛叫。 木柴滚烫的… 捂着巨痛的手臂,眼泪盈满眼眶。她噗通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观儿本以为她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噤口不言,孰料竟然是个无赖,连点反应时间都不给,径自大哭… 哭声聒噪的很… 皱眉:“别哭了!” 没人理,越发哭得大声。 他不知所措,侧头求助于师叔。师叔叹了口气,说句你呀,上前要去安慰小姑娘:“你别怕…” 话音刚落,就见她一边剧烈颤抖一边连滚带爬的避开,眼泪鼻涕糊满了脸,含混不清求饶:“大仙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收回,回头去看师侄。师侄显然也没料到。最初强悍的小姑娘居然这般经不住吓…只是这种反应,未免太让人瞧不上… 师叔镇定一下,放柔声量:“我不是大仙…” “半仙饶命…” 师叔:“……” 天空飞过一只乌鸦,嘎嘎嘎嘎,叫得清冷寂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5.15.仙长,不要走 慕容琪从没见过如杨悔之一般的女孩子。简直是个无赖! 王观说他曾在民间曾见过,但也都是些没人管教的孤儿野孩子,泼皮无赖式的作风。慕容琪无奈的看看死扒着自己胳膊不肯放手的小尼姑,深感无力。 “姑娘,此举恐怕不妥。” “我冷…”牙关打架。 “姑娘,男女三岁不同席。” “胡扯,分明是七岁!”纵然天寒地冻到让人发指的脑浆糊成冰块,杨悔之思路依然敏捷如初。 “姑娘,放手。” “我不是姑娘。” 他无声的叹息,从善如流:“师太,放手。” “我不是尼姑。” “成坨的,放手。” 她被美人儿冷冰冰的态度刺伤幼小心灵,泪流满面:“仙长,可怜我一岁丧父两岁丧母,三岁亲人死光光,师父虽好心收留我却常常不在家,留下我一个孤苦伶仃和山林夜风做伴。你看天气酷寒,我连件棉袄都没得御寒,仙长身暖胜火,难道就不肯怜惜怜惜可怜人,让我汲取一点温暖?” 她不知廉耻的死死扒着师叔不放手,一面哭诉一面手脚不干净的四下乱摸乱动占便宜,王观看的心头火气,一巴掌抽在杨悔之光脑壳上: “喂,我师叔好心,你可别得寸进尺!” 悔之头也不回:“师叔,师侄欺负人!” 王观被她气得跳脚:“谁是你师侄!” “你是师叔师侄不?” “当然。” “哦,师叔,师侄说你是他师侄。” 王观:… 慕容琪叹息:“姑娘,你师父呢?” “仙游去了。” “你师父道号为何?”回头要上报道友管理协会,责令道友好生教管徒弟。 “我师父不是道士。” “自然。” “也不是道姑。” 慕容琪觉得脑子里叮的一声响,仿佛断了根弦。 他只是看不过师侄欺负手无寸铁的可怜人,故而教训了师侄,安慰了她两句,怎地就被她死死缠上,没大没小? 他本是霁蓝山最受尊崇的大弟子,亦曾跟随祖师几次前往仙界参与盛会,即便是仙界圣姑,见到他也都会羞答答的低下头,在他经过身边时抛来一个含羞带怯情意无限的眼神。仙界圣姑们貌美如花,周身祥云散发淡淡香气,半屏山的发型高耸入云,她们的手指白皙纤长,状若削葱。即便如此,身为霁蓝山最受尊崇的大弟子慕容琪,从来不曾为之瞩目回眸。 人说,慕容琪性温和,仁善。 然而他的修炼却是最最火热烈焰之途。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胆敢扒着他,在他身上左拱右摸,活似一只赖猫…不,霁蓝山上的野猫都比她干净! 王观眼看着师叔眼角青筋崩裂,明显忍耐到了极限,他虽不喜小尼姑,却不忍看她被师叔伤了,忙上前粗鲁的拽下小尼姑,拖在地上往后退:“喂喂,你还没自报家门呢。” 慕容琪体内跳动的火焰随之跃然,几个深呼吸后渐渐熄灭。 杨悔之惯会察颜辨色。帅师叔长相英挺性格温和,但在无意当中却发散冰寒之气。身为没爹没娘师父不理的野孩子,她自有一套对于危险的预警和感受。被王观拽下后,在地上拖了两步,杨悔之不乐意了,蹬腿蹬脚自我站立,不再拷贝树袋熊。她站的直直的,头抬得高高的,控诉: “我报了。” 她肯自己站着,王观松了口气,拿出帕子擦手,雪白缎帕上乌黑一团,他嫌恶一捻手指,火苗窜起,将帕子烧尽。 悔之眼前一亮。 这个法术太棒了!若能学会,今后不必保留火种,也不必担心火折子淋湿用没,需要点火时只用轻轻的打个响指…贼眉鼠眼滴溜转,琢磨着要把法术诓来。 王观嗤之以鼻:“一岁丧父两岁丧母?我说,你可真够倒霉的。难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一面说一面细细打量她的面容,又粗鲁的隔厚厚衣裳捏她骨骼。 悔之扭捏着躲开:“讨厌,不要非礼人家…” 慕容琪刚刚平息下的心情,瞬间囧然… 王观捏了半天没捏出个道道,不免奇怪:“啧,满面脏污,难怪道爷看不出。” 悔之低头,画圈圈:死小杂毛学艺不精… 慕容琪终于腾出空来,立于原地,远望空旷寂寥的古庙。忽然咦声:“莫非是静安师太的洞府所在?” 悔之心道,果然是师父的旧相识?只不知是敌是友。她心中仍有警惕,闭口不言。 慕容琪问:“你是静安师太的小徒?” 她拿不准对方是敌是友,点点头,又摇摇头。 王观嗤之以鼻;“静安?鼻子长在天上的老尼姑?怪不得小尼姑这样邋遢,原来是她的徒弟…咦,奇怪,老尼姑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怎地如此苛刻徒儿?” 慕容琪皱眉,喝道:“观儿!” 悔之低下头,默默。似乎是朋友,又似乎是敌人… 如果是朋友,她就号称自己是静安师太的徒弟,最好骗的他们认为师父人忙事多忘了自己,让他们把自己带下山去…就算不能下山,至少也要骗点过冬物资。若是敌人…俗话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哇朋友… 霁蓝山,非敌非友… 天下四分。佛教最为盛行的时刻已然远离这片国土,佛祖似乎已经遗忘了这片大陆上千万信众,在前朝一场轰轰烈烈的佛道之争中,佛教惨成政治的牺牲品,众多庙宇被捣毁,众多僧侣被迫还俗。剩下的苦苦支撑,试图为佛教保留一粒火种。前朝佛教势灭,道教盛行。然而好景不长,很快战火蔓延北奇大地,道士们终究还是敌不过凶神恶煞杀红了眼的军人,很多人被迫逃入深山,开宗立派。 等到北奇立国,皇帝宣布信仰自由,佛道两教终于能够喘上一口气,繁衍生息。 霁蓝山乃百年教派,位于终年云萦雾绕的南越国。当年北奇动乱,许多北奇道人纷纷南逃,神秘的霁蓝山出于保全同宗的怜悯之心,破例开山收徒,选拔有根骨的北奇道士,以求将来在北奇国土重兴道宗。慕容家,曾是北奇国蝶骨城中赫赫声名的大家族,因开国之战中站错了队,险遭灭族之灾,至今未能恢复元气。令人欣慰的是,当年老族长英明,及时在族中选了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孩童送去南越,原本是想为慕容家保存一线火种,谁料几个孩子当中,居然当真出了个修仙奇才。 慕容琪。 他年方二十七,已然迈入散仙境界。固然少不了师门的珍药栽培,却也和自身根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无数人费劲一生也摸不着修仙的门槛,却被年方二十七岁的慕容琪轻松跨越。他修为日深,师门因北奇国势大定,佛教道宗两派却仍在启蒙阶段。为早日占据制高点,思虑排出人手前来北奇,协助道宗早日站稳脚跟。 思来想去,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慕容琪此来北奇,通俗点讲,抢地盘的。 杨悔之想通这一层,可万不敢承认自己是静安的徒弟。 万一人家要把抢地盘的尼姑扼杀在萌芽之中,自己这点小分量,恐怕还不值一掐… 她表明态度:“我不是尼姑哦…我是假的哦…你摸摸看,我头上都没有戒疤哦…我是被师父强行掳上山,照顾饮食起居的哦…师父每天都要打我骂我侮辱我不许我自称佛门中人哦…” 王观很不屑。见风使舵的小人! 慕容琪却笑得和善:“我知道姑娘是谁了。” 她点头:“恩,就是就是。”猛然惊叫:“你认识我?知道我是谁?” 慕容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扑上去抓住慕容琪的袖子:“仙长,我究竟是何人?我爹娘是谁?” 慕容琪生了一双极为悲天悯人的双瞳。转了一转,云淡风轻:“姑娘不是静安师太的徒弟。” “对对对。”她拼命点头。 “姑娘是被静安师太掳上山来的普通人。” 他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可对?” 悔之失望的,渐渐松手。 王观不忍她落寞。悄悄商议:“师叔,你当真不知道她是谁?” 慕容琪语气清雅:“杨悔之。” “我是说,她的来历!”最讨厌师叔明知故问,揣着明白装糊涂! 慕容琪扫了他一眼,并未说话。王观转头,小尼姑蹲在灶前,一边发抖一边生火要煮水喝。他不忍,咬咬牙:“师叔,你当真不知?” 慕容琪道:“自然知道。” 王观心喜:“不如我们告诉她,让她去山下寻她爹娘?”静安老尼姑太不像话!好好的小姑娘被她囚禁于此,无食无衣,若非撞上他们,只怕几日就冻死了。 慕容琪的声音清清淡淡:“观儿,下山前你师父叮嘱你的话都忘记了?” 王观一窒。 师父只说了四个字:莫问闲事。 “可是…”小尼姑真的很可怜… 慕容琪的声音清雅如初,却带了些警告意味:“静安不好惹。” 他咬唇,低头,心里却不服气。他知道,静安不好惹。但… 湿柴难燃,冒出一缕缕黑烟,熏得杨悔之连连咳嗽,似乎很是茫然的望向他们,目中泪光闪闪。王观心里一紧,跺脚:“真笨!” 不顾脏污,跑去帮忙。 慕容琪却笑了。 窝棚里,还有好些干柴呀… ——————————谁是腹黑的分界线----------------------------- 杨悔之泪光闪闪,一幅被遗弃的小狗表情,眼巴巴盯着王观和慕容琪,不断抽泣。慕容琪跃然云上,于半空中冷眼旁观。 王观笨嘴笨舌的安慰哭泣的小人儿:“我会回来看你的…” “你不会。”她指责:“离开后你会被花花世界迷住了眼睛,再也记不起我来。” “不会的。我是修道之人,岂会如此。”他信誓旦旦,大冬天里硬是急出了满头大汗。 “从前也有个人,说他回来找我。但他一去多年,再不复返。” 王观心焦:“我说话算话,绝对不是说话不算数的小人。” “你本来就不大。” “至少比你大。” “我心理年龄比你成熟。” “切…哎,你别哭啊…我保证回来看你。” “你为什么不带我下山?你明知道我留在山上吃苦。” 王观偷窥师叔,为难:“于理不合…你是静安的人…” “我又不是她徒弟!” “但终究是…” “说来说去你就是怕她!” 王观跳脚:“胡说!我霁蓝山怎会怕她?” “既然不怕,带我下山。”她趁机提出要求。 王观窒住。 下山求而不得,她转提要求:“要不,你留下陪我。至少过完年再走啊。”她哭天抹地:“你不晓得,没人陪我过节,好凄惨的…” 王观不知所措:“你别哭别哭…” “那你留下。” “我有要事在身…” “说到底你就是不顾我的死活…天呀地啊,可怜我一介孤女…”王观见她又要搬出十八哭的架势,吓得许诺:“办完事我就回来看望你。” “多久?” “最多一年!” “一年以后我就饿死了。” “我让仙鹤给你送来食物。” 慕容琪眼见自己蠢笨的小师侄又要许下诺言,出声唤道:“观儿,该启程了。” 王观应了声,为难的看看她。 悔之哭着仰天面对慕容琪:“师叔师叔,你将来会不会忘记我?” 慕容琪温言笑语:“杨姑娘,你好自为之。” 悔之无形中打了个颤,再不敢去掳他的逆鳞。转而可怜巴巴的:“我知道,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人人欺得…仙长你高高在上,自然不把我这等草芥放在眼中…” 慕容琪声音温和:“杨姑娘过虑了。世人平等,在下断无此意。” “既然无意,不如留下点做个念想。” 慕容琪微微一笑,伸手指一指修缮一新的窝棚和堆积如山的干柴:“姑娘还嫌不足?” 她察觉其笑容中的冷意,不觉打个寒噤。暗暗后悔,不该明知他的脾气,却屡次试探。只好打个哈哈,干笑:“足了,足了。” 她转向比较好说话的王观:“钱财乃身外之物。师叔的师侄,你不打算留下点身外之物么?” 王观愣了愣,浑身上下一摸,果然摸出几锭银子,犹豫:“虽说如此,我和师叔即将步入红尘,缺不得身外之物…” 她眼睛晶晶亮,盯着银子不放,一面奉承:“凭仙长和你的法术,随便露出两手,何愁世人不将身外之物双手奉上?可怜我孤苦伶仃,别说不能下山,就是将来有机会下山,也不知有没有地方可以容身…” 王观再三思虑,咬牙,郑重其事交到她手中:“小尼姑,你将来如能下山,一定去寻我,我就在…” 慕容琪提高声量:“观儿。” 王观咬牙,吞下。 他侧身避开师叔视线,塞了本书简在她袖中,快速低声道:“会燃火的法术是道门秘辛,我不能教你。这本册子乃我王家家传武功,有强身健体之效。你年幼体弱,多多练习,将来或许用得上。” 捏一捏袖子里薄薄的册子,虽然失望,总好过没有。她哽咽:“师叔的师侄,谢谢你。” 王观咬牙:“我叫王观!” 她从善如流:“慕容琪的师侄。” 王观咬得后牙咯吱作响。小色女…偏能记得住师叔名姓! 不免强调:“我因年幼尚未长开。等将来我长大了,不比师叔难看!” 她左手握着银子,右手摸着册子,心不在焉的敷衍。 这话骗你师娘去吧…范安比你年龄还小呢,同样没长开,瞧人家唇红齿白那叫个美貌…哎,吃过山珍的人,怎能再去嚼蜡? 一面想,一面无意识的转了转眼珠,正对上云头俯首以对,似笑非笑的慕容琪。他的眸子分明如沉静湖水,清澈澄明,却让她觉得自己已被看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瞒不过他…不由在心中忿恨的吐了口唾沫: 白白长了张美人脸,还不如貌不出众的师侄心地良善! 云头上,王观频频回首。慕容琪似笑非笑:“你就这般喜欢小尼姑?” 王观小脸涨的通红:“谁喜欢她!我是看她可怜…” 他揶揄:“可怜到把家传武功也留给她?” 王观小脸通红,讷讷无言。 慕容琪叹息:“你这般单纯…”难怪临行前师父特意嘱咐,要好生照看小师侄。如他这般纯净的性子,贸然闯入红尘世中,可不要被人分吃才怪… “你明知她是利用你…” 王观不乐意听,打断道:“小尼姑很可怜!” 没见过爹娘,不知道出身来历,被静安带到禁地里,寸步不能离。他是修道之人,偶然犯错被师父关在绝顶之上思过还寂寞的不得了,更何况小尼姑只是一介凡人,还是个孩子呀… 慕容琪微微点头,似是叹息似是感慨:“世上可怜之人固然很多,却也都有其可恨之处…” 王观猛然道:“师叔,你知道她的来历?” 慕容琪微微一笑。 “师叔,你告诉我好不好?” “前尘往事,皆有其因。上辈造的孽,却要小辈来偿还。”虽说也有不忍,慕容琪却不愿意和静安有所牵扯。 他梗着脖子:“小尼姑才多大?就算她的长辈做错了事情,也不该要她承担!” 慕容琪悲悯的看着他。 傻孩子,一切都有定数。要怪,只好怪她没有好好投胎… 与此同时。古庙中,杨悔之摆弄着银锭子和画有小人儿的武功图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仙长什么的,都是浮云啊浮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6.16.爷爷,养我们 “公子,这就是我上次说过的好兄弟,他俗家姓魏,我们都叫他和尚!”张大彪推搡一比他瘦了不止一倍的的汉子到范安面前。他瘦长个,面生麻点,虽瘦削却一脸精明相。 范安笑着拱手:“魏大哥。” 魏和尚诚惶诚恐的跪下:“参见公子爷。” 范安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魏大哥多礼了!我和张大哥是忘年交,早听他提起你英武非常,是响当当的汉子,早有心结交,只是我出不得府门。如今大家认识了,从今后不可如此大礼,只当我是朋友罢了——除非魏大哥嫌我年纪小,当不得大哥的朋友?” 魏和尚目中闪过精明,笑道:“既如此,公子从此只叫我魏和尚吧。” 范安笑着看他头发:“大哥可没有戒疤,如何当得和尚?” 张大彪粗嗓门大笑:“他老小子,从前真是少林寺的和尚!十八式大开碑手深得少林真传,但他是个假和尚,受不了没肉吃,逃到山下,后来参了军,入了咱三贲队伍里!” 范安眼前一亮:“久闻十八式大开碑手的厉害,有机会倒要和魏大哥讨教一番。” 张大彪拍打魏和尚肩膀,哈哈大笑:“没问题。公子只要管他一顿饱饱的肉,他定不敢藏私!”又拍打魏和尚的肚子取笑:“别看他长得像个娘们儿,食量可不小!” 魏和尚笑着:“张大哥说笑了。” 他虽面带笑容,却不掩谨慎。范安看在眼中,知道他第一次进入国公府,自当有些敬畏防备。也不说破,只一路说说笑笑,带头往校场而去。国公府设有专门的教场以供府中护卫亲随们练武。范家军功起家,奉剑公从来也不娇惯底下的子孙,凡范家男儿,长到五岁,都亲自指派师傅,指点武艺。因此这个校场上不光有护卫亲随,就连国公爷和范虎范豹两兄弟,闲时也常去指点后辈。 范炎远远看见几个人簇拥着范安走来,丢下手中兵器,对大哥说:“范安来了。” 范贤刚刚演练完一套枪法,正擦汗,闻言哼道:“来便来,还要迎接不成?”话虽不屑,却抓皱了擦汗的帕子而不自知。 居然能从轩辕山活着回来…算他命大… 斜眼看去,范安身着玄黑短衣,腰间系着锦瑟缎带,头顶用天青攒珠缎带束发。自他归家后,各色补品流水价灌进肚里,他身体底子好,很快就将失掉的肉补了回来。此刻一路行一路说笑,越发显得神采飞扬。范贤的双手放在身侧,拳头不知不觉中紧紧握起,修剪整齐的指甲掐进肉中留下紫红指痕,他却不觉得疼。眼看范安一伙人走近,范炎心里没底,不由偷偷去看信赖的大哥,却见大哥的咬肌紧紧绷着,下巴和嘴角连成一道可怖的线条。范炎被吓到了,不敢说话,也不敢直视范安,他低着头,在地上瞄来瞄去。 走到近前,范安率先停下脚步:“大哥。二哥。” 身后众人恍然,纷纷见礼。 范贤不理三贲军的众兵士,直直盯着范安,皮笑肉不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安弟遇难归来,将来必定有福报。” 范安笑笑:“大哥什么时候也相信起虚无缥缈的报应了?”语带讥嘲,不等范贤变脸,抢先拱手:“谢过大哥吉言。” 范贤一口气憋在胸中出不来,又碍于外人众多,不好冷嘲热讽,再则他心中始终有些顾忌和畏怕,冷哼一声,甩手便走。 偏范安故意气他,恭恭敬敬的束手而立:“大哥慢走。” 范炎自他面前过,神色复杂。 范安面色不改:“二哥慢走。” 三贲军的士兵不解其中纠葛,魏和尚却看的分明。再联系军营中听到的风声,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不由低问:“公子,他们既然不好,你又何必以礼相待?” 嘉佑帝号称以孝治天下,但明眼人都晓得,他不过是在说一个笑话。 他孝顺,孝顺的把自个儿老爹杀掉。 虽说兄友弟恭方为君子本分。魏和尚可不认为身担范家重任的范安,对人过于谦让是件好事! 范安却笑了,率先走上校场,拿起一柄□□放在手中掂量掂量,回首:“我又不是金子,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欢我。” 他脸上的伤养的差不多痊愈,只眼角到鬓边长疤犹存。眼角斜斜一瞥,玄衣青带,说不尽的贵气风流。 魏和尚一时愣住。 张大彪也愣了,却随即一拍大腿,骂娘道:“他娘的,这话说得真好!” 范安笑笑,□□立在胸前:“是个尼姑说得。” 魏和尚怔了:“尼姑?” 他笑道:“魏大哥是个假和尚,那人却也是个假尼姑!” 说罢不再解释,兀自将特意按照他身材打造的□□舞的虎虎生风。 ————————人小枪虎的分界线------------------------------- 这句话传入奉剑公耳中,他喜得哈哈大笑,拍掌大叫精辟准确,不愧是他的好孙儿,说句话都如此与众不同! 范豹虎着脸,跪地:“儿子教子不严,愧对父亲兄长!” 范虎也跪在一旁,闻言摆摆手:“贤儿尚小,又被有心人唆使。你我兄弟长年在外,难免对他们失于管教。” 奉剑公却板着脸,不乐意:“这么说,倒是我们这些长年在家的人的不是了?”范安且不提,从小养在身边,就是范贤,小时候也都由奉剑公教养。范虎不肯承认自己兄弟管教不力,不是在说奉剑公没把孩子管好? 范虎诚惶诚恐:“儿子断不敢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宋如玉侍立一旁,细声细语:“虎爷和豹爷在外头征战,哪里顾得上了内院事务。” 奉剑公冷哼:“家和万事兴。豹子,你回去好好敲打敲打贤儿!” 范豹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书案上范安赶出的书简整齐的码放着,奉剑公敲一敲唯一一本带下山的《东关江山地域志》,问:“查过了?” 范虎沉声:“儿子派人四方了解。东关国门禁甚严,也只得大概。那些个商人模糊说的,和这上面差不多。” 奉剑公嘴角露出一丝笑:“差不多,就差不多了。” 范虎看了眼范豹,兄弟两人彼此了然。 奉剑公道:“安儿此次立下大功,本当赏赐…”没有但是没有转折,他只看了眼范豹。范豹心中清楚的很,忙又磕了个头: “都怪儿子管教不力。纵得他们为非作歹,居然要谋害兄弟…”说到最后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跳起来去打死不成器的范贤。 范虎不好表态,宋如玉道:“豹爷多虑。许是调查出了差错。” 范豹咬牙:“你不必为两个小兔崽子掩饰。我范家家风尚在,容不得他们行小人行径!更何况谋害兄弟乃是大逆不道之举,若非,若非…”若非他只有两个不争气的嫡子,真想一顿鞭子抽死拉倒,省的留着丢人现眼! 奉剑公摆手:“他们是中了人家的天仙局。俩孩子也是无心,管教虽然应当,却也不宜过度。若因此让他们兄弟之间又起嫌隙反倒不美。” 范豹重重应了,心里却盘算,应该怎么教训俩小崽子。 奉剑公了解自己的儿子,看他面色变幻就知他心中所想。他虽也有气,终究是怕此次变故惹得范虎和范豹兄弟之间徒生不和,不免厉声教训:“长幼嫡庶自有其份!我范家对此虽不在乎,却也容不得家族之间起异心!豹子你别怪我偏疼范安,须知人生天分已定。贤儿万事皆好,只心胸狭小容不得人。我范家的将来,固然要靠着你们兄弟,终究还是要交到下一代手上!” 范豹咬着牙,只是磕头。 范虎不忍:“二弟也非有心…小辈之间难免有所争吵…” 奉剑公打断:“你和豹子从小可有过这等争吵?” 回忆往昔,却是不曾。他们兄弟二人自患难中扶持而行,当真称得上一个兄友弟恭,虽也曾有争执脸红,却从未有过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想法。单单一句年纪小不懂事,或被人诱骗了,实在不好解释范贤的举动。 虽说别人布了局,但若非对范安恨之入骨,他又怎会轻易入局? 他们兄弟在外头,实在也不知家中兄弟闹成这般境地。 奉剑公厉声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贤儿此次大错,须得教训!” 范豹乐了。嘿,说半天,还不就是要揍人?老爷子放心,我本来也没打算轻饶俩崽子。别看他们是我亲生的,但自古棍棒底下出孝子,老爷子从小没少揍我,如今我不能揍回老爷子,总要在儿子身上找补!平时王氏看的严,轻易不许动俩崽子一指头,好容易寻着个机会,还不得正经教训教训。 奉剑公话锋一转:“只是他们年纪尚幼,又没有明白人教导,你也不可做的太过。” 范豹不懂了。 究竟是要揍,还是不揍? 扯了半天,国公爷总算说出真正意图:“贤儿的师父、身边跟的护卫,都要换成明白人。男孩子老在内院打混也不成样子,他如今也大了,你且让他迁到东府来。” 范豹一愣。这是要亲自教导孙辈? 他又转向范虎:“安儿也渐渐长大,不好再住内院。你回去让你媳妇寻个敞亮的院子,让他们兄弟三个挨着住下!” 范虎范豹兄弟这才明白老爷子真正意图。 说白了,范贤两兄弟要迁到东府,不许再在西府任凭王氏管教。而范安也不能继续挨着爹娘,要三兄弟住的左近以便培养感情… 不免都在心中骂他是老狐狸。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王氏和孟氏什么都好说,只在对待儿子问题上半步也不肯退缩。如今借口此事,他自己不去说,反倒让兄弟俩去和媳妇儿说… 俩兄弟已能预料到不妙的前景… 不久之后,范豹回到西府,命人找来范贤、范炎两兄弟,命人把守书房门,任何人不许进。很快,书房里响起训斥声,反驳声,继而是范豹勃然大怒,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王氏闻讯而来,被不敢造次的守卫拦在门外,听得书房里鞭打声和范炎的哭喊求饶声,她心都碎了,哭着喊着求范豹别再惩罚贤儿,有什么错只管来问她…西府鸡飞狗跳。 而在东府岚云院正房,孟氏侧坐垂泪,范虎低三下四的赔不是,房中静寂,外间伺候的丫鬟婆子一声不敢出,俱都垂首肃立。 事情已成定局,国公爷亲自发话,东西两府的女人们不得不听从。范虎哄了半天不见效果,只好避开,免得孟氏看到他就一包泪。一行走一行和宋如玉抱怨老爷子不地道,怎地不亲自吩咐,偏偏要害得家里女人们别扭。 宋如玉不好插嘴,只是笑听。 走了一行,西府王氏的哭喊声隔着老远似乎都能听到。范虎顿住,若有所思:“你认为,果然是贤儿做得?” 事涉范府家事,宋如玉不好随意评论,小心道:“此次乃天仙局,想来大少爷也是无心…” 范虎冷哼:“他若无心,谁能强他入局不成?” 宋如玉在心底叹息。 范安回府后,结合他的描述,军情处基本定论。范安此次遇袭,并非一方势力所为。其中纠葛颇深,几方都有插手。范贤固然有错,却也被人算计了进去,同为中计者。范安是虎爷嫡子,当着父亲兄弟的面不好过多苛责范贤,但终究是在他心中留下阴影。 孙辈不睦,此为大忌… 奉剑公听着两边闹腾,重重的捋了捋胡子骂了句娘。 要是婆娘还在世,他何必亲自吩咐儿子们。内宅事务自有婆娘们去打交道。只恨范虎范豹的娘过世的早,他这当公爹的又不好直接跟儿媳妇打交道,吩咐儿子个事体还要看他们脸色…老子养你们容易么?还得帮你们管儿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7.17.师太,红绣鞋 嘉佑十四年,除夕前。 杨悔之本以为这个春节又要孤独度过。好在仙长师叔侄留下的物资颇丰,加上她自己一年储备,倒也能过个干菜炖兔肉的丰富节日。关键时刻能够体现出物资储备的重要性。悔之磨刀霍霍向小兔,一边念叨,你吃了我许多干草,也到了回报的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若不服只管去阎王那里告状,来世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一回… 小兔眨着惊恐的眼睛试图逃走。无奈双脚被草绳绑住,沸水在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她已半月不识肉滋味,早忘记曾经对范安的承诺,满眼都是兔肉肥美鲜嫩的好滋味… 哈喇子流满地,忽听得棚外有人冷声:“出来。” 瞬间回神,打了个冷战。 “师太。” 来人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静安。 杨悔之从没见过静安这副打扮。她一贯穿僧衣,素袍,浑身上下不见一星亮色。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位丽装美人,险些让她看凸了眼。 静安戴顶极为漂亮的雪山白狐毛制成的皮帽,帽上拇指大小的东海明珠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美人如玉,中年不退,冷冰冰的脸色反增添几分韵味。杨悔之觉得她浑身都在闪光,几乎要把眼睛闪瞎。 对比之下,她的破衣烂衫加自制歪七扭八的帽子,显得如此委琐。一个是天上皎洁明月,一个是地上污泥。同为女人,咋差别就这大捏?悔之内心纠结,为之痛心疾首。 刚刚回来,静安已感受到禁地当中的变化,冷声:“有人来过?” 悔之没料到她能察觉,愣了愣。只一愣功夫,静安一声冷哼,她浑身火烧似的疼痛。杨悔之是在斗争中长大的,立马乖觉:“是,来过来过。” 果然疼痛顿减。 她疼的呲牙裂嘴。师父这手法术真好用,多希望她能传授给自己,将来谁不听话,就在心里说声‘烧!’对方如坠炉火,自己还不费口舌,好过拳脚棍棒。 静安在除夕之前赶回,这让她喜出望外。证明师父依然重视她,没有忘记她。否则怎地早不来晚不来,赶在每逢佳节倍思亲之前回来? 她喜滋滋的絮叨,除夕大餐吃干菜烧兔肉,红烧兔肉,干煸兔肉… 静安看着她。半年不见,杨悔之不光长了个头,相貌也长开些。眉眼之间隐约可见那人的形状,看着就令人生厌! 移开凤目,她着实不愿意看到杨悔之的脸。 冷问:“来者何人?” 悔之算计一下,先小心翼翼讲述了前些日子曾有师太故友来访,自称霁蓝山的道士 静安喜静,并不代表不知世事。略一沉吟,猜出了对方来历,哼道:“慕容琪?” 她点头如捣蒜。师父果然英明,掐指一算天下尽在掌握中… 静安冷道,杂毛也敢妄称故友。 悔之虽不喜欢她的语气,但想一想貌似自己也骂过王观是小杂毛,遂心平气和。她有心纠正,师叔是美人不是杂毛,师侄才是杂毛。转念一想,貌似师侄对她不错,也不好背后讲人坏话,只好感慨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暗暗发誓下次再不拿丑人的钱物,免得心内纠结。 静安又问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悔之挑着可说的,小心翼翼说完,总觉得静安似乎不太相信自己。 果然静安问:“你没要求下山?”她嘴角带笑,却是冰冷如冬。杨悔之不敢乱说话,想了想才说:“想了。但道士说,要我转投道教门下才肯带我去。想悔之从小深受师父大恩,沐浴在我佛无尚光辉下长大,岂肯背祖忘师,成为不仁不义的小人。” 静安闻言,表情松动了下,也没深究她叫自己师父。 “你倒乖觉。” 悔之暗暗松了口气。幸亏她曾听慕容琪和王观提起此番来意,是要在北奇国内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圈地运动,呃,圈人运动…王观偶尔也说,既然静安对她不好,不如转投道门,至少能吃饱穿暖。 她见静安表情略微和缓,不免受到鼓励,鼓起勇气表达忠诚:“徒儿对他们说,世间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一句阿弥陀佛是真的!” 说罢喜滋滋等待表扬。 静安却冷冷一晒:“阿弥陀佛?” 颇为轻视。 她暗叫不妙。原来师父不信释迦摩尼么?怎地这样一句经典都无法触动她? 静安却道:“你别在我面前耍花招。除去他们,还有谁来?” 悔之呵呵的赔笑,小心将范安的事情说出。只是中间过程改变许多。分明是她强掳了范安,却变成范安受伤死赖不走。分明是她放走了范安,又变成他不知怎地偷走了自己拿来打发时间的书简溜下山去。在她口中黑白不分是非颠倒。 静安虽精明,哪里料得到她一六岁小儿能依据事实三七掺五编造谎言。而杨悔之目中孺慕之情骗不了人,她自然也就信了。 扫一眼杨悔之的过冬储备,随手一挥丢下带来的银碳、衣料、米面等物。 悔之喜出望外,扒拉着丰富的物资,数着除夕大餐。亮闪闪的希夷着:“师太,和我一起吃吧?” 答应吧答应吧快点答应吧。她的眼神比山间小鹿还要纯洁,她的目光比天上神马还要深情,她的态度比人间孝子更加忠诚。 静安正想答应,目光无意中瞥到她手上抓着水红色华丽的锦缎,眼角紧绷,瞬间冷的生人勿近。 “跟你娘一样贱!” 杨悔之目瞪口呆,原本和缓甚至算得上温和的静安,瞬间变身千年寒冰,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低头,默默。 师父,您好歹告诉我,我娘究竟怎生个贱法? ——————————五年后的分界线—————————— 嘉佑二十一年,沽平城。 沽平城最繁华的毛刺大街车来人往熙熙攘攘,不时有马车停在店铺门前,活计们笑着迎出。马车来自天南海北,既有北奇国各地的物产,也有来自其他三国的珍宝,倒不逊于南越国最繁华的港口城市。 楚知头一次到得北奇国内,一路行来,只觉得北奇国边关守卫森严,进城盘查繁琐严格,又在家乡听过许多北奇人贪婪无度的传说,路上没少担心,就怕自己一行孤身入境势单力薄,车上又装了许多货物,万一给北奇人强了去,隔着千里边境,又去哪里说理。 好在车队的莫管事行商多年为人老练,少主子从没出过门,少不得一一安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经过沽平城门守卫的仔细盘查,莫管事命大队马车先行在外等候,自己打马在前引路,先往有过往来的日盛商行而去。 楚知端坐车中,透过车帘子看到有人从商行迎出,满脸堆笑和莫管事说了几句话。莫管事回头指一指自己所在的马车,那人便和他并肩往这边而来。楚知连忙整一整衣服,坐的端正。 莫管事在外恭敬道:“少主,日盛商行的范大掌柜听说您来,想请您一见。” 楚知听说是大掌柜,不敢怠慢,啊了一声,忙说不敢。嘴上虽急切,动作却不急不缓。范大掌柜早听莫管事提过这位少主人,知道他们南越国人,凡高官贵贾都自诩文明礼仪,将做派风范看的比性命更重要。对他刻意保持风度而显得有些慢悠悠的动作不以为意,行了个揖,亲切道: “久违楚少爷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知原本惴惴不安,听他夸奖,不知是客套只当自己果然有名,不免心喜。他有心卖弄,又要谦虚,越发要一举一动精于礼仪,回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不过小有名气,竟不知世人谬传至此。” 他形容动作做作,范掌柜看的好笑。 心道果然如同莫管事所言,楚家的这位少主文不成武不就,又不懂行商,从小被家里惯坏了。他家富有,又是将来铁定的继承人,身边难免有群人奉承,将他捧得自比诗仙,飘飘然不知所以。 笑着要让他进去:“楚少爷请。” 商行人来人往,货物进进出出,吵闹杂乱。楚知犹豫着看了眼,又看一看进城后在马车里才换上的簇新衣裳,不免嫌恶。 莫管事看在眼中,晓得少主老毛病又要发作,忙抢先道:“货物尚在外头等着,不如先卸下再说话。” 范掌柜微微一笑:“是我唐突了。” 叫出个伶俐的小伙计,让他带路,将货物卸在仓房。又道已经安排了沽平城最好的客栈,等安顿好货物,先去稍事休息,晚上他做东,请楚少爷吃酒。 楚知还待说话,莫管事抢先谢过。 这时却听街边有人说道:“阿牛哥哥,你看此人好奇怪。如此大热的天气,他摇扇也就罢了,怎地还要穿上这老些衣裳,又戴冠又束腰,瞧着像是你家屋头爬得葫芦呢!” 七月暑天,楚知足足穿了五层衣,虽说都是上好透气的纱锻,却也热不可当。他头上戴着一顶紫金冠,绿竹色宽袍大袖,偏偏要用五指款的腰带紧紧束在腰间。这本是南越国文人雅士最流行的装扮,要的就是盈盈蜂腰,行走间衣袖生风,一派名士风流。 众人听见,不免都觑着楚知,果然上下皆粗,腰间凹陷,头顶紫金冠尖尖,越看越像房檐屋头的一只变种大葫芦,不由偷笑。 楚知倒没听到那人的话,他见路人都瞧着自己笑,只当他们没有见过这般风流的文人,不免又自信几分,越发要挺直肩背,一心要野蛮不知礼仪的北奇人瞧一瞧南越国文人雅士的风采。 莫管事正忙着问小伙计话,也没听着。倒是范掌柜听得分明,拿眼一扫,街角站了个背竹篓正对他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模样,生的憨厚朴实,面膛黑里透红,肩宽手大,穿得布衣布鞋,见他望过去,手脚局促,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初次进城。 见他看过去,阿牛局促不已,生怕得罪了城中贵人,忙道:“悔之妹妹不要乱说话。他们是南越国人,你从没见过,难怪稀奇。”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角落处站着个人,因前头有卖吃食的摊子挡着,又背对,只看得清上半身。穿得似乎不是寻常女子衣裳,反倒像是件缁衣。若说是尼姑,偏偏留着头发,身形瘦弱,远远看着,倒似一阵风就能刮倒,不免叫人揪心。 杨悔之啊的一声,惊讶道:“书上原说四国互不通商。莫非是传说当中的走私商人?只是既然走私,又怎敢如此大胆?” 阿牛拉一拉她,示意不要乱说。 碰巧摊子的主人忙完,解释道:“小师太不知,两年前咱们沽平和南越国签了盟约,允许两国商人互通有无呢。去年又和西仙签订通商盟约,听说如今正和东关国谈判,若能成事,将来咱们沽平城可有得热闹。” 有老主顾闻言,笑道:“便是不成,难道还不够热闹?瞧瞧如今城里,大户小户,谁家没有南越国的丝缎茶叶?更不提那海里的珍珠。如今的风俗,大户人家女眷出去应酬,要是没有个南越国珍珠做点缀,就要被笑话呢。” 摊主叹道:“可见通商不错。往常只有范国公家的女眷才戴的起珍珠,如今倒不算稀罕物了!” “听说上京的贵人们也都纷纷派人来咱们沽平采买呢。”他们两个一番议论,引发众人兴致。 “切,如今倒来咱们这里买卖。盟约初签时,皇帝不还下诏斥责国公爷爷,说他不识大体,私通敌国?被国公爷爷一封折子驳斥回去,倒也不再废话!”说话人眉眼飞扬,尽是对皇帝的不屑。 “咱们沽平地薄,亏得国公爷爷想出通商办法,如今多么热闹?南来北往的客商,就是咱们小摊子也跟着沾光!” 众人纷纷道是,口中止不住对范国公的赞扬。 悔之眨眨眼睛。原来世间已经变了么? 距离嘉佑十四年已经过了去五载。岁月流逝,杨悔之也由光头的小尼姑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她今年已经十一岁,三四年前留发,虽还比不得寻常人家女儿的头发长度,倒也不会被错认性别。 初次踏入尘世,悔之眼睛滴溜溜的四处转,只有好奇,没有惊慌惧怕。 阿牛自然晓得她傻大胆,见众人议论的开心,又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生怕惹祸上身,拉着悔之道句走吧,离开了吃食摊。 他们走出去,范掌柜正和莫掌柜道别,楚知早钻进车厢,又要维持风范又好奇,掀开车帘四处打量。刚巧悔之也好奇看过来,两个正看个对眼,彼此一愣。 悔之瞪了他片刻,忽而一笑:“阿牛哥哥,这只葫芦倒是个美人儿呢。”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楚知不知前言,只道她夸赞自己长相,不以为忤,反觉得她有眼光。当下也不介意她面有菜色瘦小干巴,朝她微微一笑。 悔之越发笑得开心:“哎呀,一笑更是个美人儿呢!” 她说话动静大了点,范掌柜一眼扫过去,看清全貌。 大约十一二岁,身着缁衣,却留着头,干干瘦瘦,面容清秀。怕是哪家庵堂未曾剃发的小尼姑。世道如此,常有穷人家因养不起女儿,送到庵堂里权当个小丫头使唤,也不剃发受戒,长到该嫁人的年纪再接回家中自行婚配。 范掌柜并未当回事,扭头继续和莫管事说话。 余光却瞥见小尼姑脚下一点红,不由诧异。 黑色缁衣下面,行走间隐约露出,竟然是双大红色的绣鞋。 反常为妖,范掌柜觉得突然,待要多看两眼,已经被那少年拉着远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8.18.师太,买猪头 上京城里最不缺的是高官显贵;蝶骨城里最不缺的是世家豪门;而在沽平城,最常见最寻常的则是铁血军人。 客栈里军士粗着嗓门要酒要菜,不时豪放大笑。南越国人,哪怕是农户商贾也都斯文有礼细声细语,楚知何曾见过这般粗俗景象,不免蹙眉。随身小厮要了开水,在外面把带来的铜盆洗刷干净才端上温水,请他洁面。 莫管事开门进来,门一敞开,正逢有人哈哈大笑,震得楚知一个激灵,掬水又落回盆中。莫管事连忙道罪,将门关严。 楚知洗过脸,又取来细白面脂细细傅粉,直到面上白皙这才作罢。莫管事又道歉,他摆摆手。皱着眉头道:“北奇国人也太粗俗了些。怎地就不知光天化日,竟如此粗门大嗓,也不怕人嫌聒噪。” 莫管事道:“洛西三郡山多林茂,民风彪悍,在山中说话,若是小声听不清晰。千百年来养成的习俗如是,这里的人都不会细声说话得。若往北去,蝶骨城或者上京,倒还能好一些。” 楚知摆手:“我亦见过上京城去的人,同样粗俗不知礼节。” 莫管事笑了笑,并不分辨。 说了两句闲话,楚知又担心道:“日盛商行是否可靠?咱们千里迢迢背国离乡,若他们黑了咱们,可没处说理。” 莫管事道:“少主放心。我从前就和日盛商行的范掌柜打过交道,此人老练诚实,是个可交之人。” 楚知点头:“如此方好。”转念又道:“我见他家商行来往不少军人,又有人打量咱们的货物。如今钱款尚未交清,他虽然好,若是那些个军士强行要去,可怎生是好?”他在南越时常听说,有些商人将货物运到北奇,未及卖出,被军士或强盗看中强抢了去。就连他们北奇国自己的商人,若无靠山,也时常被军人敲竹杠。 莫管事笑道:“少主有所不知。其他地方老奴不敢说,只在洛西三郡,敢抢日盛商行的人,怕还没生出。莫说普通的士兵,凭他再高的职位,也断不敢动日盛商行的货物!” 楚知哦声:“日盛商行背后有人?” 他靠近,低声:“正是忠勇奉剑国公府!” 楚知讶异:“竟是他家?” 莫管事道:“您不见大掌柜姓范?” “他是范家人?”楚知愈发惊讶。 在南越国的传说中,忠勇奉剑公有着三头六臂,眼如铜铃耳若招风,端的是个猛汉子。因此都以为范家人也个个如此。范掌柜虽也身量高长,却看不出半点勇猛之气。 “不是呢。他原本是国公府大儿媳的陪房。国公府大儿媳是蝶骨城孟氏之女,如今孟氏夫人掌家,他自然也就当上了大掌柜。因他生意做得好,国公爷特地赐姓范,也是个拉拢的意思。” 楚知恍然,若有所思:“听说孟氏有一子,被人誉为神童,文武双全。不知长的怎样?若是个粗鄙之人,不免可惜了神童之名。” 莫管事深知自家少主的毛病,忍笑道:“您说的是范安?我有幸远远看过一眼,倒称得风貌绝佳,英姿飒爽。” 听见莫管事夸赞,楚知心里不自在,微微一晒:“但愿不是个只知舞刀弄枪的粗人。” 莫管事心中偷笑,嘴上却奉承:“自然比不得少主您年少英才,风流倜傥。” 楚知勾起嘴角,却偏要谦逊:“哪里,哪里。都是众人过誉了。” 莫管事忍笑进言:“若有机会,不如请范掌柜代为引见,如能同范安打好交道,不光于生意往来有益,少主回家,定会受到老爷和大少爷的夸赞。” 楚知点头:“既如此,寻个时机见他一见。” 莫管事低头,心道少主果然不亏‘草包美人’的称号。须知洛西三郡,知范家而不知有周氏皇帝的百姓比比皆是。范家在洛西三郡就是土皇帝!范安身为长房嫡孙,不知多少人奉承追捧,巴结都巴结不上。咱们远道而来,要在人家的地盘上做生意,他却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可惜大少爷走官路,否则老爷何至于如此操劳。 也不知道将来这位少主能否撑得起楚家家业,但愿如同老爷所说,是被宠坏了,缺乏历练罢! ————————草包美人很爱美———————————— “阿牛哥哥,我们去那边看看!” “阿牛哥哥,我们去这边看看!” “阿牛哥哥,这是什么?” “阿牛哥哥,那是什么?” 阿牛背着箩筐,筐里是一冬积下的毛皮和山货,无奈的被杨悔之拽着,一会儿窜到东,一会儿窜到西。他生性腼腆,眼见悔之少见多怪引起众人侧目,不免红脸,拽拽悔之,轻声道:“悔之妹妹,我们快些找地方把皮货卖了就回吧。” 悔之正盯着现摊烙饼,神情专注,害的摊主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极不自在。闻言回首,道:“好容易来一趟,总要看看再回。再说也不能随便乱卖,总要寻个好商铺才能卖上价钱。否则回去被大伯知晓,又要挨揍。” 阿牛想到自己老爹蒲扇般大小的巴掌,不免心悸。 悔之妹妹心眼多。她说多卖了钱拿给老爹,他就不会计较自己偷跑来沽平城。既然如此,那就听她的罢。 悔之早又转头盯着摊主,眼睛不肯眨一下,势要将摊主的每一个动作学会。 那摊主被她看的发毛,强笑:“小尼姑”瞄了眼缁衣和头发,最终在师太和姑娘中选择前者称呼。 “你要吃饼,不如去后面坐下。三个饼两文钱,面汤不要钱。” 悔之盯着他,很是纯洁无辜的问:“钱是什么?” 摊主:“…” “为什么三个饼要两文钱?为什么不是一文钱?为什么不是三文钱?为什么面汤不要钱?” 摊主:“…”妈的,你是来找碴的吧? 阿牛急忙拉住悔之:“您见谅,我妹妹见识少。”说着从腰间掏出个钱袋,抠出四文钱:“麻烦您,六个大饼。” 生怕她又惹祸,拉着往后面走。 悔之嘟囔:“这人好没礼貌。” 要么小居士,要么小师太,要么小姑娘。她顶讨厌别人称呼小尼姑! 摊主啪的一声摔了面饼在案板上,用力揉面:“怪模怪样穿红绣鞋,鬼知道哪个庵堂里跟人家私奔的小尼姑不守戒律…” 摊主以为自己声音不大,奈何阿牛常在山中打猎,耳力最敏锐。他气的脸涨红,欲回身找对方说理,却被悔之拉住。她低头看了看红色的绣鞋,很是纠结:“阿牛哥哥,我是不是太飘逸出尘了些?” 阿牛呆滞:“啊?” “你瞧周围人,都只顾盯着我的鞋子。原来不光人出色被嫉妒,鞋子太出色,也要受到排挤么?” 偷偷围观的众人皆默。装作很忙很忙大口吃饼大口喝汤。 阿牛从没得到这么些人的注目,窘迫到脖颈红通通,拉她坐下,低声商量:“悔之妹妹,你去换下红绣鞋好不好?” “为什么?你也嫉妒我貌美如花么?” 假装很忙其实侧耳偷听的众人不防,有几个定力不够连连呛咳。 枯瘦如柴,发色萎黄,干巴巴的一只小姑娘… “哪里有人缁衣下头穿红鞋?你也不是新嫁娘。”终于有心直口快的人看不下去。舍下正大口吃的狼狈的儿子,站到两人身边,一拍悔之肩膀:“小姑娘,多大啦?” 悔之回首,入目是位二十七八眉毛浓黑目光炯炯有神,穿着布衣的农妇。虽然不是美人儿,穿着打扮也不够华丽,胜在干净利索,让人望而生出亲切。 “十一二三岁。”口中咬着面饼,含混不清。 “究竟是十一,十二还是十三岁?”农妇端的好脾气。 阿牛最是尊老爱幼,他的观念中凡比自己年龄大些的都是老人。农妇孩子都七八岁会打酱油,自然更加要尊敬。当下恭恭敬敬的道:“悔之妹妹恰好十一岁。” 农妇笑的爽快:“我就说,看着根骨不大。从来没到过城吧?” 阿牛羞赧:“我倒曾和爹爹来过。悔之妹妹却是头一遭。” 悔之皱眉,啪的打在阿牛手臂:“喝你的汤,哪里这些啰嗦!” 阿牛委屈不已:“长者有问…” 悔之最不耐烦听他大道理,打断道:“你知道好人坏人?我听说城里专门有拍花子的,当心把你拐走卖去当长工!” 农妇好笑,一指头戳在悔之头上:“小丫头懂得不少!你怎知道我就是拍花子的?我不光要拍你哥哥,连你也要拐走。小模样长的怪可人怜,卖去大户人家给小姐当丫鬟!” 众人都听着,哄堂大笑。他们彼此熟识,倒也不忌讳,揶揄:“小姑娘生的面黄肌瘦,黄嫂子怎么就看出她生的不错?” 一面有那等轻浮之人往她脸上身上瞟。 阿牛察觉不妥,正待起身挡住他们,农妇却挺身而出,挡在悔之面前,呸了一声:“没羞没脸,人家小孩子头一次进城。再乱瞟,回头挖了眼珠子去!” 众人知她素来泼辣,见她如此维护素味平生的小姑娘倒不好为难。嘿嘿一笑丢开手去。 悔之对她大为改观,因喜她爽朗亲切,邀她一并坐下,连儿子一同挪来,招手又上了四碗面汤,嘀嘀咕咕说话。 阿牛嘴笨心实,只听悔之和她嘀嘀咕咕一番又一番,说到兴起处唾沫横飞。心道悔之妹妹还好意思骂人,自己也不见得多长一个心眼——不是说城里拐子多?她就怎知这人不是拐子? 却不知黄嫂子越聊越惊异。本以为是个没甚见识的乡下丫头,谁料到她虽不同实物,见识却并不逊色。一番聊下来,把自家老底掏了个精光,连家里几头鸡几只蛋都说了,小姑娘和她哥哥究竟什么来路却半点不知。 只隐约说是表兄,相伴来城里长长见识。 黄嫂子家住西城区,夫君在城里米店做伙计,挣了十几年终于在西城的贫民聚集区挣下小小三间房。她才进城不到半年,因大姑姐就在国公府上做事,也得旁人多看两眼。她又是个泼辣好闹的性子,因为喜欢女孩儿,偏偏连生两个都是小子,见到旁人家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就拔不动腿。 说来杨悔之算不上多漂亮,不知哪里触动了黄嫂子的爱女之心,越说越投缘,一心觉着若将来养个这般聪明机灵的孩子方不枉此生。 悔之和她聊天也受益匪浅。得知哪里的商行肯收皮货,哪家掌柜为人厚道,又哪家客栈住宿便宜。虽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她却难得听见,更加津津有味。 因黄嫂子指点她,要想长久做生意须得拜山头,悔之难免要问城中哪座山头最高。偏不巧,黄嫂子的小子贪吃,闹着要拉肚子,黄嫂子只得匆忙拽他去避人地方方便。摊主本就不满他们占着地方闲聊,又欺生,赶他们走。 悔之得了许多讯息,倒也并不生闹,问“老伯,不知这城中哪座山头最高?我兄妹二人若想长久来往,须得靠谁最稳妥?” 也是她运气不好,那摊主是个心眼小为人促狭的,故意道:“最高的山头么…自然是范国公府上。” 悔之重复:“范国公府?” “范家总掌洛西三郡,自然是沽平城最高的山头。从外头来的行人商人,都要先去范府拜一拜,才好安稳度日。” 悔之若有所思:“要去拜一拜?” “非但要拜。还要早拜!若是迟了,可要当心他们家丁护院找上门,莫说做生意,就是性命也难保!”他故意吓人。 说罢不待悔之详问,赶苍蝇似的赶她:“快走快走,今日准备了东西,明天好去范府拜山头!” 阿牛只得拉着悔之离开。众人哄笑,纷纷道:“何苦诓骗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黄嫂子收拾完自家小子再进门,却哪里去寻兄妹两个。 阿牛拽着悔之出了门,在街上转一圈,阻止她:“你忘记下山前的保证了?” 悔之耍赖:“保证?我可没有任何保证!” 阿牛气道:“你说过,我带你下山,须得凡事乖巧听话。务必不可教你师父知道——若给师太晓得,只怕连爹爹都有不是。” 她鼓嘴:“师父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仙游,况且我也不是头一次下山,想必她心里是知道的,不也没说话?” 阿牛却不肯放松:“那时可没出来轩辕山!”他后悔,不该被她甜言蜜语蛊惑,瞒着家里私自带她出山。原本说好一切听他的,到了城中却掉了个,变成悔之妹妹做主,自己反而成了跟随。 悔之嘟嘴:“我不闹。只明天要去拜一拜范府,你准备怎么办呢?” 阿牛皱眉:“我们只待一天,卖掉皮子和山货就走。” “你没听人说,范家手眼通天——万一被他们抓个正着,我们既得不到银钱,又丢失了货物,你回去怎么和令狐伯伯交代?” 阿牛犯了愁。 踌躇片刻:“你说,怎办?” 她嘿嘿一笑:“自然要备齐了礼物去拜一拜。从今后我们少不了来城里卖山货,也省的麻烦呀。”她一派天真和蔼,其实早算计着,过儿自称范家人,一去五年没音讯,也不知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可是更美了几分?趁着拜山头的机会,正好见他一见,好好羞臊他一番。 “礼物…都准备什么…” 悔之也闹不清楚。 她是看过不少杂书,里头提到初来咋到,想要站稳脚跟须得拜山头。但具体怎生个拜法,书里可是没提到。 眼珠子骨碌一转,拦住经过的老婆婆:“老婆婆,我们想去范府拜山头,要备什么礼物?” 老婆婆年纪大,定是沽平城老居民,对习俗想必一清二楚。 老婆婆年近六旬,老眼昏花,隐约听着有人问她,张开漏风的嘴:“拜山呃啊…猪头…” 她恍然大悟。 阿牛也恍然。 原来拜山头,和村里祭山没有区别,都要奉上猪头… 阿牛却犯难。一只猪头并不便宜,哪里这些钱财呢? 悔之想了又想,咬牙跺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19.19.师太,我要红 忠勇奉剑公府位在沽平城的中心偏东,距离东城门仅有八里地,打马三刻钟就能出城。以奉剑公府邸为中心,整座沽平城的东北方向辐射众多军官、地方权政、富商巨贾的宅邸,看似零散实则紧紧的形成三面环卫,从西面、北面、南面拱卫国公府,唯在东边留出足以容纳四家马车的官路直通东城门。 东城门外是范家亲兵驻扎营地,三贲将士若无战事,就闲居于东城门外。范家取前朝屯田制,闲时耕作,战时上场,耕作为辅,操练为本,从不曾松懈对于亲卫的管理。 这三支军队各有千人,作战时候互为犄角,彼此照应。当年三贲军由奉剑公亲率,在开国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曾经三贲军许多尚未成年的小兵,早都成为范家军队中举足轻重的将领。现今三贲军由宋如玉代管,只听令于范虎一人。 国公府前笔直大道,立有今上亲书敕造国公府,威严的箭楼。凡到此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以示对国公爷的尊崇。 直通城门的官道称作忠勇大街——虽有豪气,差在不够文雅。楚知听范掌柜一路介绍沽平城街道,每每听到街道名称都忍不住要皱一皱美丽的眉。 实在也太通俗太粗俗了些。 都说北奇人粗蛮。好歹上京以五行命名,几条主要街道分别名为朱雀、玄武、白虎等大街。蝶骨城更是文化氛围浓厚,每条街道名称都能说出一则典故。唯独沽平,最繁华的商业所在叫毛刺大街;国公府前干脆取名忠勇,另外几条主要干道的名字更加粗俗不堪入耳。楚知是闻弦歌知雅意的人,平白无故还要引经据典博学一番。可怜沽平城几条看上去很美的街道,无论楚少爷如何摇头晃脑,总也寻不出美感。 再美丽的街道,取了个不好听的名字,也让人实在兴不出赞美的念头。楚知摇着扇子,百无聊赖。 莫管事紧跟在车旁,清楚自家少主心中所想,为免他进到国公府出口不逊,提醒道:“凡几沽平城交通要道,大都是国公爷受封洛西三郡后,地方乡绅耆老请他题名。”范掌柜就在不远,不便多说,点到为止。 洛西三郡在疆域上而言,位于北奇西南方向,靠近边境。范家不曾驻守之前,洛西三郡万里荒野,几无人烟,就是沽平城,当年也不过只有几千余人,勉强算得个小城。 乡绅耆老请到国公爷面前,可是难坏了他老人家。又不愿别人说他武夫出身不学无术,特地查了几日古籍。查到查去查不到合心意的好名,他本不是拘泥之人,大手一挥,以街道特色命名。 比如毛刺大街。街道两侧遍植同一树种,每逢秋季则落下圆球状浑身长满软刺的果实,沽平人称其‘毛刺’,故而得名。 再比如走马大街。曾经唯一一条可以跑马的平整路。 至于其他诸如三井胡同、黄冈大街,由名知特色。 且不说楚知等人行在路上。东府里,魏和尚伴在范安身边,待他自校场上走了一圈枪法下场,接过小厮手中汗巾递到范安手上,屏退了小厮,低声道:“楚知再有半柱香就到了。” 五年光阴似箭,范安已褪去青涩童年印迹,逐渐长成如玉少年。他足足拔高两头,虽仍比不得范贤身量,却也不比同龄人差。 浓眉星目,斜飞入鬓。每每走在外面,总要引来无数少女羞涩追随。 他擦一擦汗,汗巾随手丢弃,大步流星:“走,我们去会他一会!” 单只南越国商人身份,尚不值范府小公子折节下交。近年来三国交往频繁,对南越和西仙国内大势也有了些了解。 楚家不仅是南越首富,其祖更曾对南越国皇族有拥戴之功,楚知同辈堂兄在朝中任职,年少有为一路升迁,现已任国士馆修撰学士兼吏部侍郎,常被皇帝叫去讲书。过上十年二十年,眼看又是一个封印入相的实权人物。 却是合该楚家兴达。八年前西仙国皇帝微服私访,到南越游历,不知怎地和楚家嫡女看对了眼。回头一纸请婚书,南越国将楚家长女认在皇室名下,封公主嫁去了西仙,从此两国互为盟约,有通家之好。 楚知的父亲本是长房长子,无奈膝下子息单薄,多年只得楚知一子。二房里却人才辈出,先有公主后皇妃的二房长女,又有楚知的堂兄少年有为,压得他们这一房喘不过气。好在二房志在官场。而楚家说到底以商起家,楚知父亲一心要光耀门楣,培养儿子接手楚家产业,将来担起长房重任。 楚知虽不争气,更不足畏,范家也要顾虑他身后的楚家,却不能不卖个面子。 只是他一介白身,今次又以商人身份求访。范虎范豹兄弟接待太过郑重;只派个管事又不免轻浮。思来想去,范安是最佳人选。 接到拜帖后,孟氏又瞒着丈夫和国公爷将范安叫到房里,嘱咐了一些事情。 范安此时,对南越国、楚家,充满了好奇。 ---------------------------------很多好奇很多谜--------------------------- 箭楼前下马,整了整衣裳,已有范府管事迎出,笑容满面的恭请楚少爷入府。楚知觉得对方态度还算恭敬,并没有军阀作风,不由满意的从鼻子里哼了气,率先走向府门。 管事没料到楚知如此倨傲,倒是一愣。莫管事连忙贴近,歉疚:“我家少主年少,还望大管事不要怪罪。”说着话袖里递过一张银票。 管事捏了捏,一笑而过。 楚知到了正门前,却不似想象中门禁森严,也不见执戟兵士来回走动,府门前两只石狮子在阳光下赫赫声威,却不知被哪个孩子调皮用黑丝巾蒙住眼睛,顿失三分厉色。整座府邸笼罩在充足光线下,门房是个干瘦老头子,客气有礼的请管事记下访客姓名、时辰,管事回首笑着请人进门。 楚知瞬间错觉。 这里并非传说中兵武粗蛮的北奇国,也绝不是有三头六臂武艺高强的范家公府。其平易近人处,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处宅邸更像归乡养老的富家翁宅。 正待进门,却听紧随其后的莫管事一声惊呼。 众人纷纷回首,目瞪口呆。 会走动的人身猪头……人身上穿着水红长裙,走动间衣袂飘飘… 楚知惊愕:“妖怪呀!”翻个白眼,险些倒在范掌柜身上。亏得他处事老练,见事不好,一把搀住,指甲恰好按在楚知虎口,歪打正着救人于半昏迷中。 人身猪头由远及近。 众人都松了口气。 原来是两个人,捧着一只猪头…角度问题,一人在另一人身后,前面那人将猪头高高捧起,恰比自己脑袋高出一截。楚知等人站在门阶上,比对方高了一点,由此产生错觉。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妖怪不可能…却足够惊世骇俗… 来者为一男一女。捧着猪头的男人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生的浓眉大眼,看着就爽气。 女的则是个不大的小姑娘,头发挽起,乱糟糟勉强梳成双丫鬟。楚知双目瞪大,倒吸凉气—— 她,她,她… 是个活动的人形布料架么… 粉红中衣,水红夏衫,银红马甲,大红百褶裙,头上插了四五支廉价大红头花,脸蛋涂了两陀腮红。行走间露出裙下红绣鞋…红帮红面红底红丝线… 楚知抓住莫管事,颤抖:红…红…红 红的惊世骇俗;红的人神共愤;红的鬼哭狼嚎;红的天地为之变色。 悔之接受众人瞩目,摸摸头上卖花郎力荐的头花,得意非常:“果然这手混搭得漂亮。阿牛哥哥,你见过比我更有才华的女子么?” 阿牛举猪头很费劲:“没。” “你瞧。他们都羡慕又嫉妒的看我。” “悔之妹妹…”纵然憨厚,却非呆蠢。阿牛敏感于众人惊异的目光,很想劝服她。 “喜欢红色,不一定非要穿在身上…” 悔之不满:“红色是奔放的色彩,是明亮的色彩,是令人心旷神怡为之一振的色彩。我穿缁衣穿了十几年,难道还不许成为众人焦点?” 阿牛自知口舌不如她,只好默默的低下头,盘子举到齐眉处,争取让猪头挡住脸。 心中默念:我不认识这货…我不认识这货… 众人渐渐从震惊中醒过神。楚知率先噗嗤笑出声。范府管事和门房忽略了客人,惶恐不安。管事咳嗽一声,门里涌出五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他气急败坏:“去,拦住他们!” 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两人也非衣衫褴褛。但这模样被南越人看到,实在丢人哪! 说罢恭敬垂首:“楚少爷,请。” 楚知憋笑,终究忍不住丢下句:“贵国百姓果然奔放!哈哈,哈哈!”长笑而去。 他很想留下看热闹。总算看在头一次上门拜访的份上留了几分情面。 倒是莫管事很快回神,皱眉瞄了眼门里——没见门中守卫。这五个全副武装的人,从哪里出来的呢? ——————————我要红—————————————— 杨悔之瞪着眼睛和范府守卫对峙:“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守卫并不蛮横,反倒客气的询问他们有什么事。阿牛讷讷,羞得脸通红,猪头一直挡在面前。悔之理直气壮:“我兄妹二人自外地而来,想在沽平城做笔生意,特地前来拜山头!” 守卫一怔。 越发客气:“二位可有名帖?” 悔之挠挠头:“这倒不曾备下。我却认识你家小公子范安。你叫他出来。” 守卫客客气气:“没有名帖,我们也不好通报。” 悔之刚想说出自己的名姓,却见阿牛在旁猛使眼色。忍下,道:“若不然,你叫国公爷出来,我们要拜山头。” 守卫差点没被她气死。 什么叫‘你叫国公爷出来’? 国公爷是你随便能叫的? 国公爷是随便就能叫出来的? 方才守卫还对二人来历心存顾忌,打量一番后发现他们衣着普通,不像富贵人家的孩子。沉下脸不客气道:“此乃国公府前,不许胡闹!” 范贤打府中出来门前,就见不远处几名守卫围成圈七嘴八舌争论。 眉头一皱,喝问:“去问问,闹什么!” 他的随身小厮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一溜烟小跑过去,拽住个面熟的守卫问了几句,又小跑回来,逼着手恭敬: “有两个乡下来的小子,不知打哪里听说在沽平城做生意要拜山头,指明要见小公子。又要见国公爷。” 范贤好奇:“拜山头?” “你叫他们过来。” 小厮知他心思,只是刚刚才挨了训,不敢造次。苦着脸劝道:“只是两个乡野小子,提着个猪头而已——老爷刚吩咐我们要劝着些少爷,若再惹出事体,要剥我们的皮呢!” 范贤面色黑沉。 听得没有油水这才作罢。 提步要走,一腔火气无处可发,道:“告诉他们,既然是捣乱的,就该乱棍打走。说我说的,就地抽上五十鞭,给他们长长记性,也知道国公府不是他们能来得!” 说罢怒气冲冲往西府方向而去。 小厮苦着脸。有个小子正想过去吩咐,却被他喝住,命他跟上主子。 看了眼,叹口气,磨蹭一会儿,也不再理。 今日南越国楚家来人,国公爷指了范安招待,没大少爷和二少爷的事儿,难免让他心中不爽。偏前两日大少爷为个青楼女子争风吃醋挨了训的事不知怎地传到小公子耳朵里,刚才见面,很是吃了他几句不咸不淡的嘲讽。 两条贱命虽然不值什么,只怕传到国公爷耳中,又是一场官司。 隐约传来几句争辩,似是什么‘拜山头’、‘猪头’…他叹口气。不知哪个乡下的小子被人愚弄了跑来闹事。招招手叫来门房,嘱咐两句,紧忙赶往西府。 阿弥陀佛,但愿大少爷别再和二夫人抱怨。惹出事来,还不都怪在他们这些跟着的下人身上?总说他们服侍不好,不懂劝说,勾着大少爷往坏处去——也得想想,就大少爷的脾气,哪个敢劝? 想想自家少爷对自己动辄打骂。再想一想小公子身边小厮的待遇,他觉得自己老娘真是不长眼——凭什么认为年纪大就懂事? 若论为人处世,大少爷再早生十年也比不上小公子一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20.和尚,你是谁? 送走楚知,范安有事要出门,跟着他的亲随先行安排,魏和尚伴在他身边,议论楚知的为人和屡次造访的目的。 他已非第一次上门。继那日之后,连续几天,范府每日都能接到他的拜帖。范府大人们的想法他不得而知,每次总是范安接待。 “楚知此人不足为惧,倒是他身后楚家枝繁叶茂,又同西仙来往密切,不可小觑。”魏和尚沉声分析。 距离他初次见到范安已过去五年。五年时间足以让孩童成长为少年,也让魏和尚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成长为范安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嘉佑帝对范家防范日重。昔年老臣一一下马。朝廷里重要位置上坐的大都是近年来提拔上去的官员,当年陪伴嘉佑帝打天下的老臣,要么年迈请辞,要么被查出种种罪名罢黜。连续几年减税减租政策,让坐在皇位高高在上的嘉佑帝深得民心,人人称赞。被罢黜了的老臣们毫无抵抗之力。不同于当年夺位的雷厉风行,软刀子割肉,越发令人痛彻心扉。 毫无疑问,掌握洛西三郡,手握十万大军兵权的范国公是他肉中钉心头刺,偏偏拔不得动不得。一来有兵权且距离上京太远;二来,北奇国还要靠范家做缓冲,抵挡南越和西仙的虎视眈眈—— 帝王疑心重。他对两国别有用心,总觉得人家也图谋不轨。 四国通商有种种条款限制。范家却在两年前突兀的和南越签订通商协议,把沽平城变成了全面开放的城镇。南越国奇珍异宝源源不绝涌入沽平,又从沽平涌向北奇四面八地。嘉佑帝为之大怒,叱范家无视朝廷。范国公却道早已上折陈述,因并非了不得的大事,早得到许可。翻了陈年奏折,果然有范国公的奏折。帝王勃然大怒,追究责任——这却是另一断公案。 范安清楚魏和尚的顾忌,无非是担心此事被有心人看在眼中,又要说他们范家图谋不轨里通外国。只是南越楚家又和别家不同。 母亲亲自叮嘱,要他和楚知好生相处。 孟氏在家为少女时,曾结识西仙国的一名手帕交,她回到西仙后嫁入后宫,已多年不通音讯。孟氏是个念旧的人,楚知的姑母也嫁在西仙国,想要打听手帕交的消息,通过楚知无疑最为便捷。 其中要点,楚知却也不和他细说。只匆忙赶回房中换衣。院里都是女人,魏和尚不便进去,在外间停步,自有小厮引他堂中歇息。听得小公子回来,一屋丫鬟婆子迎出门,红武笑说:“今儿可巧!外头送来歪歪曲曲的盆栽,说是轩辕山上挖回来特意送来孝敬。我还说安哥儿不在,赶明儿再下帖子谢他。可惜差了一步,您没见他们出去?” 范安淡淡的:“许是错过了。” 停住脚先不忙进门,反回头问:“那边,还是没消息?” 魏和尚一愣,低声:“去了五次,只寻不着门路。” 范安沉吟,若有所思,道:“听说城外的老君庵来了两个道长很有些神通,你派人去探一探底细。” 魏和尚低首应了。范安这才就着小丫鬟打起的门帘,略一低头进去。 绿文不忙进屋伺候,反顿住脚问:“魏爷,这说的又是轩辕山?” 魏和尚抬首温煦一笑,瘦长脸带着婉转拒绝:“姑娘只管伺候好公子,外头的事情少打听为妙。” 绿文闹了个大红脸,又不好当众争辩。气的横了他一眼,甩手走开。 看得起才肯问他。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懂得多会奉承,这两年得公子青眼,要在身边——若非公子,他只是三贲军中吃饷打仗的小卒罢了! 外头送的盆栽没搬进屋去,他一眼认出,是生长于轩辕山靠近顶峰处的灌木,天生矮小,三年就能长成极粗壮的根茎,蟠龙错节很扎眼。当地人称其为蟠龙木。 五年间数不清去到轩辕山的次数。整个国公府数百双眼睛盯着范安一人,他脱身不开,只好委托身边亲信。魏和尚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迅速取得他的信任,并不容易,其实又很简单。 无非三个字——昆仑卜。 范安想知道昆仑卜为何有结界。静安师太是何方高人,又为何把小尼姑囚禁。 他则想知道——如何把小尼姑带下山来。 小尼姑…范安口中,悔之生的清瘦,生活困苦。他当时假作无意,强忍酸疼。家族不幸,悔之当年刚刚出生,惨为他人泄愤的对象——只恨不在国内… ——————————魏和尚有故事的分界线--------------------------------- “令狐伯伯,令狐伯伯,我错了,我不该撺掇阿牛哥哥去城里,我再也不敢了…”土墙小院外,小小人儿爬在篱笆墙上哭得一鼻涕一把泪。 土墙小院内,令狐阿牛趴在长条板凳上,三指宽青竹板子打在臀上噼啪作响。山中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傍晚的阵阵凉风吹过,吹走烦闷。悔之趴在篱笆上,后背阵阵发凉。院内执板的令狐易麻衣布衫湿透,手中竹板一起一落,打在肉上发出沉闷响声。 令狐阿牛牙关紧咬,额角豆大冷汗珠子掉落地上,很快被泥土地吸收。 悔之又哭又求的凄惨,他仰起头,很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不知自己笑容狰狞可怕。 板子足足落了三十次,饶是令狐易身强力壮也累得气喘渐粗。顿住,问:“你可知道错了?” 阿牛咬着牙不吭气。令狐易目中闪过暴怒,扬手又要打。悔之看的心惊胆寒,挠墙狂叫:“错了错了!阿牛哥哥知道错了!阿牛哥哥,你快点认错呀!快说我们错了,下次不敢了!” 阿牛却是执拗的性子,打死不肯求饶。 令狐易看着儿子执拗的面孔,气的火冒三丈:“好,我倒看看你骨头究竟有多硬!”咬咬牙,手上加了两成力度。 悔之听着板子声更沉重几分,夏衫单薄,阿牛臀上衣衫竟渐渐渗出血迹,她吓得魂飞胆散,哎呀一声。 令狐易抬头去看,篱笆上哪里还有悔之人影。忙丢下青竹板快步走到墙边,惊见她晕厥在墙外,当下顾不上惩罚,忙招呼儿子帮忙。 阿牛不顾疼痛抢上前:“悔之妹妹,悔之妹妹!” 真不该默许她跟来家里。应该把她送回庙里,免得看着伤心! 悔之慢慢醒转,抓着令狐易的衣袖气若游丝:“令狐伯伯,我们错了,你别再打阿牛哥哥了…” 小脸儿瘦的一点点,还不如自己巴掌大。实在也让人心生可怜。他只好答应。凶狠的命令阿牛抱她进屋。悔之急忙摇头,道自己能走,又求阿牛搭把手——朝他挤挤眼,示意自己安然无恙。 目送两个孩子相互扶持进屋,他叹了口气,蹲在墙下抽烟。 悔之实在是个好孩子。阿牛对她的心思自己也都看在眼中,若非她的身份,倒不失为一门好亲—— 孩子是爹娘的孽。阿牛从小没了亲娘,少不得自己这个当爹的未他谋划盘算。他自觉对儿子愧疚良多,想在亲事上补偿。悔之年纪小了些,但知根知底又从小一处长起,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当爹的虽然为难,却不好说破。 他叹口气。 说不得,静安师太那儿,再多哀求些吧。 好在悔之年纪尚小,总还有两三年功夫。师太气了这些年,罚了这些年,天大的火气也该消了。悔之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她嘴上不说,心里只怕也觉得她可恨又可怜——上一辈的事情,又和孩子有什么相干呢?总不过是她脾性大,只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悔之身上罢了。 十几年过去,看模样也消了气——这两年中默许悔之下山,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悔之聪慧,只是于世事了解太少。令狐一族隐居深山,倒也不必入世。只她性格跳脱未定,还需多些磨练才好。 遥望云雾缭绕中,隐约可见昆仑卜山势,如梦如幻,威严险峻,带着高不可攀的残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21.21.师太,挨打了 狐村里不住狐狸。正如同古庙禁地没有巍峨庙宇矗立。只不过是个称谓。 阿牛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哪一天结识了杨悔之。似乎从他有记忆以来,每次跟随父亲去昆仑卜拿陷阱里的猎物,总能看到她。一个小人儿拖着开山斧,费力的嘀嘀咕咕。 爹爹称她为小师太,总拦着不许他去阻止小师太捡走自己辛苦挖坑陷到的猎物。小师太比较有良心,从来不取大的猎物,只拿走小兔山鸡之类不值钱的野物。这让阿牛好感倍增。爹爹说做人要老实憨厚乐于助人。小师太一个人住,日子过得凄苦。每次说到她,爹爹总是带着怜悯和叹息。 有好几次他躲在附近,分明听到小师太嘀咕又断粮了,好想吃米…他善心的问爹爹,为什么不送米粮给她?村里有人过不下去的时候,总是爹爹拿出自己积蓄接济。 爹爹却摸着他的头,迟迟不语。 他遥遥望向昆仑卜的高处。阿牛隐约知道,那是小师太住的地方。他们从来走不到近处。他见过静安师太,大约四五岁时,师太怀里抱着黄色襁褓裹着的小小婴儿。婴儿还小,粉嫩嫩一团,含着手指头砸吧砸吧嘴儿。母亲尚未过世,却也卧榻多时。强撑着从师太怀里接过小婴儿,爱怜的抚弄。 父亲看了她片刻,沉声问:“就是她?” 静安师太生就冷清模样,浑身散发着生人莫近的气息。冷冷的,厌恶的看着小婴儿:“贱人去世前把她托付于我,求我好生照顾。我看到她就想起她娘,恨不得掐死才好。” 母亲叹息,道上辈人的恩怨,和她无关。 静安师太本想将小婴儿托付给自家,看到母亲病况,改口问了些照顾婴儿的法子。母亲虽然不舍,却被父亲劝住。只好望着静安师太的背影长长叹息,这孩子在她手里,还不知遭多少罪。 后来母亲过世,父亲和他在山上常能偷窥到小师太。他隐约觉得这就是当年无缘成为妹妹的小婴儿,因父亲不喜他多提,只装傻做不知。 心里却总归存了私念:她当年差一点就成了我的妹妹。因而每每看她,总怜惜她一个在山上吃苦,也带了点补偿的意思。 悔之不喜欢狐村。零零星星住了不足八户二十人,首尾相连,鸡鸣犬吠皆可闻。狐村的人都姓令狐,据说是避祸远迁而来。令狐一族生的高大壮实,却都沉默寡言,无论男女。村里总共不足二十人,更没适龄孩童陪她玩耍。 阿牛哥哥虽好,令狐伯伯家教却严。要打猎,要种地,要练武,要瞒着她不知去向…一天倒有大半时间独个闷在院中。 偶尔她会惆怅。 啊,这样的生活如一口枯井,和在古庙又有什么分别? 至少古庙还有书册可供打发时间——然而,她万不肯回去。 书册万好,也抵不上令狐伯伯和阿牛哥哥傍晚归家,一个疲惫的笑脸。 每次听见阿牛哥哥唤令狐伯伯爹爹,她都心生羡慕。不晓得自家爹娘在何方,靠什么生存,日子可还过的下去。令狐伯伯教阿牛哥哥读书,读到《论语》,朗朗书声: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她心生向往,每每出神。 她跟着阿牛哥哥叫人,叔叔伯伯大娘婶婶叫的欢实。书上说为人有礼能得宠爱。她又讨巧又有礼貌,换来的是他们越发疏离的态度。悔之心中极为难过。叔婶们固然不爱说话,见到了阿牛却都和善可亲。转脸看到她,总是带了几分疏离和不易察觉的冷漠。 悔之自小长在深山中,虽不通人情世故,但心思敏锐,察觉得出他们并不友善。碍着令狐伯伯才不好恶言相向。 她很委屈。 总想着,若是回到了自己家里,见着亲生爹娘,爹娘一定很疼她。把她捧在手心上。她一定有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一大家子热闹的很,每个都和善,每个都疼她宠她。 不知为何,悔之就是笃定。 狐村关不住她。古庙禁地关了她十几年最后还不是被她偷跑出来?见识过尘世繁华,蠢蠢欲动,再也耐不住狐村的清苦。 令狐伯伯和阿牛清早出门,她就背上竹篓偷偷下山。山下有稍微大些的村镇,她不敢走远,总在村镇闲逛。逛来逛去,越觉得自己与众人不同。街角的小叫花子都知道出身来历,她却连自己的爹娘住在哪里都不晓得。 即便孤儿,也该有家乡不是? 阿牛得闲在家的时候,她蹲在旁边帮忙,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一忽儿撺掇他再去沽平城,一忽儿又要他帮忙打听自己爹娘。阿牛不敢再去沽平城,只好答应向爹爹打听。寻着机会讷讷说了没两句,正话没出口,被爹爹厉色瞪回,再也不敢多问。 ——————————又一年的分界线————————————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打打猎,种种粮。闲来扫地忙来搓衣,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一年。于杨悔之而言,嘉佑二十一年还是二十二年没有太多区别。若硬要说区别,大概是她长了个头,旧年的衣服短了一大截,少女开始发育,胸前开始疼痛,渐渐鼓起小包子,比最小的包子还要小… 静安师太神龙见首不见尾。整年里没有回来过一次。悔之不免要感慨,若非自己住在令狐家,一年里无粮无油,早就饿死八百次。 秋日叶枯,轩辕山换上一层金黄外衣,远远望去,层层染染,红黄相间,说不出的惹人喜爱。悔之蹲在村东头树林中,低首在地上翻检,不时嘟囔抱怨:“小气鬼,不知羞” 阿牛蹲在她身边,憨憨的笑。手里拿着金黄树叶,说:“我说送给你,你自己不要。” 悔之嘟嘴:“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他们在玩很幼稚的游戏。在树下捡落叶,选择叶柄长长的叶子,叶柄交叉用力拽,谁的断了算谁输,输掉的人要挨脑瓜崩儿。悔之接连挨了十几个脑瓜崩儿,阿牛手劲大,弹的她脑门上红红的。 阿牛看她嘟着嘴,一手揉脑门一手翻检落叶嘟嘟囔囔,又心疼又懊悔。早知道不要这样用劲儿弹… “来来,再来比过!”抓起一把叶子,悔之豪情万丈。 阿牛却怔怔的。悔之疑惑,顺他目光看来,她长了个,袖子短了一截,露出不算白皙但很细腻的手腕。自己先笑了:“我长个头了。再穿衣裳可不用改了。” 令狐家不富裕,这一年间悔之穿的衣裳都是阿牛从前穿小的旧衣,拿去托婶子改小。 料子不必说,颜色也总在青色黑色里绕。阿牛心知她喜欢活泼鲜艳的颜色,只恨自家没钱,偷偷攒起几个零花钱也买不到整块衣料。摸摸她的头,说:“再攒上两个月,去山下扯块料子给你做袄过年。” 她欢呼:“要红色,大红!” 阿牛失笑。 她乐得比手画脚,谋划扯块鲜艳的红衣料,衣料上绣这个花那个草,做成袄子以后在村里走两圈,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她穿了新衣多威武多漂亮。 阿牛嘴角含笑,只看她发疯。 悔之乐得不知所以,在地上直转圈圈。忽然怔住,讷讷:“师,师父…” 师父?阿牛心里一怔。 静安是个很美的女人。即便剃了光头,身着缁衣,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修饰,依然挡不住她的美丽。有些女人很美,从骨子里散发出温柔的味道。有些女人很美,看上去就像一把擦拭过的软剑,阳光下反射着五彩光芒,却凌厉的要人命。 而静安则与以上两种都不同。她的美丽带着三分冷厉,五分贵气,剩下的则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出尘脱俗。 阿牛认出她,抢先一步深深礼下:“师太。” 静安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大红?” 悔之讷讷不敢言。静安的眼神冷厉的让她打从心底战栗。重逢的喜悦瞬间打压,后背溢出薄薄一层冷汗: “师,师父” 静安却冷冷一晒:“不敢当。你越发大了,心野了。我从前就不敢做你的师父,如今更加没有资格。” 话虽谦逊,语气和眼神却如同无数针刺,刺的人疮口鲜血直流。 “我没有…”悔之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静安。她很想扑过去抱住她,亲亲热热的把头搁在她的颈弯,撒娇说师父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她有很多话想对师父说。 可是静安的神色又冷又嫌恶,仿佛靠近她一步都会被传染细菌。 她是她的师父。 又不是她的师父。 至少不是悔之想象中的师父。 静安也看着她。 一年不见她长高了,脸上身上有了肉,渐渐脱去青涩,长成为小小的少女。柳眉杏眼,娇俏红唇,泪光潋滟中不自觉的带着丝丝媚意—— 静安的脸色忽然变得狰狞。 就是这媚意,就是这媚意… 她的变化悔之看的分明。她心中一突,颤抖着往后退去。静安素来是淡然而又冷厉的,极少见她激动。然而每次激动,都是她的灾难。 阿牛正不知所措,却听悔之猛然惨叫。 她已经退开几步,他匆忙回头,却见悔之痛彻心扉的狂叫。仿佛无形中有只鞭子在鞭打,空中分明没有任何东西,她疼的抽搐,蜷缩,一下一下的激灵… 空气静默的令人窒息。只有她的惨叫一声声,叫的撕心裂肺。伴随着叫声,衣裳自己撕裂,露出白生生的皮肤,一声叫,一下红肿。 阿牛忽然想到静安的出身来历,又想起悔之说到从前山上日子时脸上不自觉的敬畏和惧怕,就连爹爹的叹息声都在瞬间有了解释——他扑在悔之身上,苦苦哀求。 没有用。 悔之仍然在痛,仍然在叫,痛的打滚。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静安冷冷一笑:“越长越像那个贱人!” 那个贱人。从前也生的这般媚主。媚眼如丝的骗过所有人,心狠手辣不动声色陷害人命。却每每哭的梨花带雨,求饶声也带着媚意… 静安脸色陡然转冷。不见她动作,悔之却叫得越发凄厉。 阿牛心疼的双手打颤。 “师太师太,你饶了她吧,你饶了她吧。” 肺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光。他突然理解何谓感同身受。悔之的每一声痛楚,每一下抽搐都似鞭子抽在他心上,他头一次有这般痛楚感受。或许一秒,或许良久,阿牛觉得就要被憋死或者痛死的刹那,叫声戛然而止。 静安高高在上。没有一句解释,转身飘然离开。 悔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血肉模糊的他不知从哪里下手抚慰。 只能心疼的抽抽:“悔之,悔之…” 悔之无助的蜷缩成一团。身上的痛楚让她神志不清,几近昏厥。痛感让她连昏厥都不能。一下下抽搐着,目光对不上焦距,茫然望着静安离开的方向—— 血光连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破碗歌,去路长》正文 23.浦村,国公府 所有的血泪都是建筑在记忆尽头的谎言。 ---------------- 嘉佑一十七年 左手小心翼翼的提着裙裾,右手挎着篮子,正在田里劳作的大人们直起腰,笑看小人儿带着笑容越走越近。刘大叔一锄头耪在地上,擦了把汗,声如洪钟:“小悔之又来给你阿伯送饭?” 悔之扬起灿烂笑容,乖巧的叫了一圈人:“嗯,到晌午了呢。” 刘大叔看着她自田径走过,向最边上老杨头的田地而去,想着这孩子不幸身世,不免叹了口气。他浑家正巧也送饭来,见状白问了句,刘大叔放下手里农活,就着浑家带来的湿手巾擦把手,接过筷子,说:“我想悔之这孩子,实在可怜。” 他浑家心最软,闻言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去,小小身影已变成豆般大小,不由叹息。 谁说不是呢! 浦村位于北齐国和南越国交界之处,千百年来战火不断,民不聊生。自从皇帝老爷把沽平三郡封给忠勇奉剑公,和南越国互不侵扰,奉剑公又减租减税,这才逐渐恢复民生。几十年来倒也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嘉佑十五年上,村头杨阿伯家忽然来了位师太,师太带着个小姑娘,过没两天师太走了,小姑娘就留在了浦村。杨阿伯说她是自家远亲,父母双亡,被师太收为俗家弟子,如今师太要去远方办事不能带她,这才送到浦村寄养。然而小姑娘并不住在阿伯家,反在山脚下捡了间小屋单独住着。 他们虽觉得怪异,因阿伯说她教中人和平民百姓不同,他们虽觉得让弱龄女童独身居住有些不妥当,却也不好多说。因杨悔之乖巧嘴甜,村里的大人们都喜欢她,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不忘给她一份。 虽则如此,一个不大的女孩子独身居住,后山多豺狼虎豹,虽不敢进到村中,却没少侵扰悔之居住的小屋。他们组织劳力在小屋四处设置许多陷阱障碍,却又有诸多不便。 那位师太一去几月不回,偶尔回来一趟神不知鬼不觉,谁都没看到她打哪条路进村。其实在村民们看来,她不回也罢了。每次师太回来,小悔之总有一身伤,问她她又不说,其实谁猜不到呢?必定是她师太打得——哎,可怜哪,青青紫紫的伤痕触目惊心! 也亏得这孩子心善,从来不抱怨,说都怪自己没好好做功课,惹得师父不高兴。 因她的懂事,村中女人少有不疼她的,她也懂事,每逢农忙总要来帮忙。 悔之走到杨阿伯地边,扬起甜甜笑容叫声阿伯,杨老伯闻声放下手里农活回首,见是她来,回了个笑脸,擦把汗:“悔之来啦。” 悔之乖乖巧巧的笑一声,打开篮子摆好饭菜,催杨阿伯吃饭,趁他吃饭的功夫,她跳进地里忙活,杨阿伯慌忙阻止,不许她动手,她却不依:“我的力气不比阿伯小呢!” 别看她个头不高,力气却比得上壮汉。 杨阿伯仍是摇头,放下饭碗夺她手里农具:“师太不许你做农活,当心她看到生气 !” 悔之躲着,无奈:“师父又看不到——就算看到,难道平时我做的粗活还少了?” 老杨头是个憨厚的农家汉子,一辈子没什么大见识。他年轻时遇上匪祸,是静安师太救了他,从此死心塌地的把静安奉为救命菩萨,至今香案上都供着她的长生香。 静安说要借他地方安置徒弟,老杨头无不允诺。住了两年,倒也看出些不妥,他浑家和儿媳妇私下里嘀咕,都说悔之该不是被静安师太拐来的仇人家孩子吧?要不怎地这般苛待于她?老杨头听浑家嘀咕,当即喝止,把女人们臭骂一顿。 然而他也不是没想过。师太当日托付悔之给他,他本想留她在自家住,师太却不肯,非要她单独出去居住,又不许他干涉悔之日常生活,言下之意是任她自生自灭。 可是若说师太对她不好,又不怎么对头。 师太特地叮嘱,不许这孩子沾农活,不许她沾染农家气息…听着好像有来头。 哎,师太的心你千万莫要猜,猜来猜去你也猜不明白! ★★★ 小丫头子低头打帘,绿文放下手中针线自内室迎出,范安满身是汗,她吩咐着小丫鬟打水来,一面取出手帕擦着范安脸上汗珠,又骂着跟去的小厮不懂事,范安今日赢了一局,心情甚好,笑着帮小厮们说情:“姐姐别怪他们,是我不耐烦啰嗦。” 红武双手捧着衣裳过来,蹲在范安身前解大衣裳扣子,闻言驳道:“公子只顾痛快,早上风还凉的很,万一染上风寒,看怎么跟夫人交代!” 他脑海还在回味方才胜利的喜悦,好脾气的任两个大丫鬟数落,只笑嘻嘻道:“如今是在家里,湿了脏了还能回来换一身,若是去了营里或是前线打仗了,隔着千里,姐姐们倒想着管我呢!” 换上干爽衣服,红武接过小丫头捧来的热茶递上,闻言道:“呸呸呸,尽是听他们胡说!公子千金之体,不说夫人不许,就是老公爷也不肯让你去危险的战场!便是去了,没听侯三他们说呢,只在中军大帐,哪里又会碰上什么危险。” 范安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也不反驳,抓过墙上挂的马鞭,抬脚往外走,红武正要给他整衣角,追着出去:“刚回来,公子又要去哪儿?再等一刻该用早饭了!” 范安哪里肯理,早扬长而去。红武追到二门上,却仍是赶不及。 跟他的小子嘴里塞了糕点,见状忙在衣襟上拍掉饼屑,却被红武一把抓住:“公子去哪儿?” 红武不比绿文温婉可亲,虽同为公子的贴身大丫鬟,她素来拔尖要强又口齿伶俐不饶人,伺候公子的丫头们小子们没个不怕她。 “同张大爷魏大爷约了去外头跑马。”趁她手下略松,一溜身跑了。 “什么张大爷魏大爷,敢情又是军中那个傻和尚!也不知他们哪里好,勾得公子书也不正经读,画也不正经做,天天往外头跑!”红武嘀嘀咕咕。 绿文停下手里针线活,打发屋里伺候的小丫头子去歇息,劝说红武:“你说话也当些心。明知公子看重魏大爷,又何必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和尚的不恭敬,平白惹得公子爷不高兴!” 红武将茶水一饮而尽,撅嘴道:“就只姐姐小心——往常也没少和公子爷说笑,也从没见他恼。再说,那些臭军汉粗俗无礼,我怎就说不得了?” 绿文知她家老娘是夫人娘家陪房,自来得用,从小也是千娇百宠养大,后来在夫人院里伺候,夫人只拿她做半个女儿看待,养成了骄横的脾性。她又仗着和公子爷从小的情分,历来不管不顾。 只是自从三年前那场事故之后,公子爷看似与以往无异,府里下人私下谈论,也都说小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坏脾气,目中无人。但作为贴身丫鬟,绿文实实在在感受,小公子越大心思越深。最厌恶别人插手他的事情,又一反常态在老公爷的默许下同军中几个将领交好。红武嘴里骂的和尚,是在宋爷面前都颇有脸面的虎贲军将领。上次来访,红武故意将人晾在外头不肯通报,也是人家不与小女子计较,她们又有意隐瞒,这才没传到公子耳中,否则红武早被训斥了! 看着红武踢踢踏踏闯出房去,站在廊下呵斥小丫头浇花不仔细,又问去领饭的小丫头可是去蝶骨城领饭,怎地还不回来。绿文叹了口气。 一年大两年小,只管毛毛躁躁,说又不听,哪天惹恼了公子,几辈子老脸丢个干净,何苦呢!隔壁院里伺候贤少爷的海棠敢是得脸呢,父母也是府里经年的老人,还不是连着父母老子一并撵到庄子上了? 面上说她伺候贤少爷不经心,谁不知道呢,只是因为她嘲笑了来找小公子的虎贲军兵士,不该被老公爷听到,当时就黑了脸。 说那兵士是当年小公子的救命恩人,岂容府内奴婢肆意嘲讽。 逞一时口舌,连累几辈子老脸,何苦来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