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 正文 1.(一) 穆宗十一年仲春的一个下午,满城风絮,七岁的宋隐跟着父亲去颜家做客。宋颜两家辈辈书香,又是几代的世交,最近颜大人自都城汴梁调回苏州任官,终于能与故人团聚。 小宋隐自幼性格老成持重,读书也用功,很少与同龄的孩子玩耍,但他毕竟年幼,心里还是很盼望着颜府能有个小伙伴等着他。 但到了颜府,他却失望的很,颜大人的女儿颜涴已经十六岁了,是个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淑女,自然不会陪着他玩耍,但小宋隐面上却没露出分毫,给长辈们问了好,就乖乖站在父亲身后一言不发。 颜夫人看他乖巧,拿着果子哄他,宋隐道了谢,规规矩矩地只从边上取了一颗,握在手里,又道了一遍谢。颜夫人喜欢得合不拢嘴,对他道:“洵儿午睡就快起来了,有他陪着你玩。” 颜涴也笑着接道:“阿弟肯定喜欢你。” 果然,没出一会儿,就从后厢走出来一个小不点,身后还跟着他的乳母。 宋隐仔细看去,男童也就三四岁的年纪,却穿着特别裁制的小儒衫,雪琢般的脸上带着刚刚睡起的迷糊表情,漆点似的眸子里水汪汪的。 真比小姑娘还要漂亮,宋隐暗自腹议。 小不点给在座长辈一一行了礼,最后过来给他问好,站在他面前,比他矮半个头,却煞有其事地躬身作揖,稚声稚气道:“颜洵见过宋隐哥哥,总听家父提起你呢,要我多学着宋兄的勤勉好学。” 宋隐也忙给他回礼,大人们看着两个孩子互相行着君子之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陪着长辈们闲话了几句,颜洵便拉着宋隐出去玩,作为小主人,他自告奋勇地带宋隐去逛府中的后园。颜大人爱风雅,亲自设计的这处院子可谓移步换景c精致非凡,颜洵一路走,一路给他介绍着各处取景的典故和一块块太湖石的来历,宋隐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禁大为惊讶,忍不住问道:“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懂得如此多?” 颜洵回过头,认真道:“我不小了,都四岁了。” 宋隐失笑:“四岁还不小?” 颜洵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未语先笑:“我两岁就学着认字,三岁时开始读书,你别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子。” 宋隐被他故作老成的模样逗乐,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颜洵的脸蛋儿,只觉得又软又滑,不禁又摸了摸。颜洵也不恼,兴冲冲地拉着他蹲下身,指着湖中的一块太湖石说道:“父亲说那是‘兰亭修禊’,但我觉得这样看上去像两只小狗。” 宋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认同地点点头,也指一指远处一块太湖石:“那个像不像一个弓着身的老夫子?”。 小颜洵端详了一会儿,“我觉得像清晨小巷里卖栀子花的姑娘。” 两个人有说有笑,在假山亭台间穿来穿去,到夕阳落山还意犹未尽,这小小的庭院,本来都已看厌了的旧景,却仿佛突然生出了无尽的乐趣。 临别的时候,颜洵悄悄拉着宋隐衣袖:“宋哥哥,我很喜欢你,你以后常来玩好不好?” 宋隐也舍不得走,心中很想答应,却为难道:“平日我都要在家读书,很少出门玩耍。” 颜洵以为他拒绝,瘪着小嘴,快要哭了,忍了半晌,才眼里含着泪珠微笑道:“没关系,你只要答应我,以后你爹爹来的时候,你就跟着来。” 宋隐忙点头,他才终于放下心来,跟着父亲送宋隐父子出了门,又忍不住嘱咐一遍:“你记得,我盼着你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二) 忽而一阵颠簸,宋隐渐渐清醒过来,睁开了眼,他挑起车帘,向车外问道:“走到哪里了?” “就快到了,”书童沈凉应着,抬头看了看他,又关切道:“少爷刚才又睡着了,近来很累么?” 宋隐揉着额角,回答道:“没有,只是坐车久了,有些困倦。”他最近不知为何,常常做梦,且一旦入梦,准是颜洵,有时是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有时是两人在郊外踏青c竹荫读书的场景,更有时,竟是些朦胧悱恻,叫自己既害怕却又贪恋的场景。 “少爷读书总是用功,也别累坏了身子。”沈凉一脸的关切,话音刚落,却又立刻欣喜道:“我已瞧见颜家马车停在门口了,”他伸手指着远方隐隐一片深宅大院,“沅生在那里等着咱们呢!” 宋隐闻言,面上禁不住地浮上笑意,催促道:“那就快些走,别让小颜等久了。” 沅生是颜洵的书童,年纪比沈凉小了五六岁,因为宋隐c颜洵的缘故,他们之间也相处多年,早已亲如兄弟。 沈凉痛快地应声,一迭声地催着马,还未到门前,便听候在门口的沅生一路喊着“沈大哥”迎了上来。 宋隐下了车,沅生向他笑道:“我家少爷天刚亮就来了,这会儿等了已有快两个时辰,宋少爷一会儿可得好好哄哄。” 沈凉在他头上砰地弹了一下,揪着他耳朵道:“你何时胆子这么大了,还敢取笑主子们。” 沅生捂着头,委屈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少爷都抱怨几天了,说宋少爷这次在书院住的这么久,怕是忘了回家的路。” 宋隐笑着看他二人打闹,也不说话,径自走进门去,直直往后园中走。颜洵一向喜欢在那里等他,果然,刚转过回廊,便见一个白衣的身影靠坐在邻水小轩的栏杆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他站定脚步,静静望过去,颜洵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年,那精致的模样却没变分毫,更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文雅清致之气。尤其是一双眼,不似春波潋滟,倒如深山中一汪清冷的寒泉,趁着远山般如画的长眉,真叫人见之难忘。 颜洵手里拿着一卷《李义山诗集》,半天也没翻一页,反倒是一直看着地上的光影渐移,心中兀自数着时辰。半晌,他百无聊赖地抬起头,见宋隐竟站在不远处,面上一时惊喜,忙站起身扬声道:“闲远兄,你回来了,站在那里做什么?” 宋隐回过神,忙向他走过去,微笑道:“看你在读书,怕打扰了你。” 颜洵冲他一笑道:“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用功?打发打发时间罢了。”说罢不等他开口,又欣喜道:“再过几个月便是我十六岁生辰,爹爹已经答应我,跟你一起去书院读书。” 宋隐闻言略一怔,也喜道:“颜世伯不是一直叫你入国子学?” “谁要一个人跑那么远,”颜洵皱眉,“我跟爹爹说了,不教我跟你一起读书,我便不去考取功名,在家赋闲一辈子算了。” 宋隐失笑,心里却暖意融融,又听颜洵道:“你先去给父母请安,我新制了几丸香,等你回来,我们一同品赏。” 他们并肩一道往后堂走,颜洵自先去书房,宋隐去拜过父母,说了几句话,便回书房找他。 颜洵见他推门进来,略惊讶道:“这么快就过来了,怎么不陪世叔多说会儿话?” “父亲还有事务要忙。”宋隐方进屋中,便闻到几息浮动的暗香,不禁开口道:“此次香息幽远清冷,颇有些踏雪寻梅之感。” 颜洵如遇知己,难掩笑意道:“我正是弃用了沉c檀c脑c麝之香,而以旧竹c梅蕊c柏子等制成此香,闻之虽有些清苦,我自己却十分喜欢。” 焚香c点茶c挂画c插花乃当世文人四雅,颜洵独好香道,每日读书时必要先焚上一丸香,衣襟袍袖之上,也常有清息浮动。两人品评片刻,为这新香取名作“寒客香”。 正说着,宋隐忽而取出一只小木盒,笑着递给颜洵,“我回来路上遇到个卖墨的徽商,为你挑了两块儿。” 他每次自书院回家,都要带些小玩意儿给颜洵,常常是笔墨纸砚c书册画卷,也有时是些稀罕的蜜饯果子,更甚至是发簪香囊,不一而足。 颜洵拿着墨锭把玩了片刻,似乎颇为喜欢,兴起道:“正愁无事可做,不如现在就写一幅字来试试。” 他说着便走到书案边,准备大展身手,宋隐便坐在一旁,耐心地为他研墨铺纸。他比颜洵年长三岁,正是翩翩少年的年纪,身上却不见半点跳脱飞扬之气,言行举止四平八稳c端方持重,虽面面周到c谦谦多礼,却总给人冷淡疏离之感。平日里也是除却读书无二事,同窗间相聚饮酒c论文斗诗,总鲜见他的身影,至于青楼楚馆c听曲作乐之事,更是从不踏足。 只在颜洵面前,他却一贯的温和耐心,言语笑意也比平日多了不少,连研墨洗笔c铺纸理书这些本该书童做的事,他也甘之如饴。往往是颜洵作画写字,宋隐便静静陪在一旁,颜洵也从不跟他客气,时间长了,这便似成了二人间独有的默契与乐趣。 “闲远兄,”颜洵搁下笔,颇为满意地看着刚完成的一一幅行书,冲他叹道,“还是你的墨研的好,浓淡适宜。你是不知,你不在的时候,我多痛苦,沅生真笨的要死,我干脆不假他手,自己来研,但往往等研好了墨,便没心思写了。” 宋隐听他抱怨,不禁微笑道:“研墨讲究本多,不仅要重按轻磨c身直向定,加水时也要格外用心,要知水凉则生光c热则生沫。沅生年纪尚小,没有这份耐心也是情理之中。” 他边说边看向颜洵的字迹,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肯声道:“小颜,你的字越来越得颜世伯风骨,我此生此世,怕都赶不上你了。” 颜洵的父亲颜笠儒,曾官至参知政事,但闻名天下的却是书法绘画,他们小时候,曾一同跟随颜父学习书法,宋隐自是认真刻苦,但颜洵却天分奇高,不仅很快便得其精髓要领,还有一项可模仿他人笔迹的绝技,无论谁的书法,他只消看上几遍,便能临摹地有□□分相似。 颜洵笑着看他:“还不是你的墨好,我方能写出好字。”又兴致勃勃道:“我前几日得了一块魏碑,临给你看。” 他二人在临窗的小案前赏玩书画,一时静悄悄的,只闻纸c笔,砚c墨相擦之声,一时又笑语连连,不觉间便已是晌午。 用过午膳,日头正好,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宋隐命人将书箱和小榻搬至园中小池边,又置下清茶c果子,与颜洵一起晒着太阳读书,好不惬意。 午后园中极静,只有时而一声鸟鸣,或池中锦鲤偶然越出水面,惊起一圈儿涟漪,小榻后一丛瑞香,花期正盛,香息拂动。颜洵向来有午睡之习,读了一会儿书,便觉困倦。他转头看看宋隐,见他正襟危坐c专注书卷,便独自轻轻地倾身躺下,枕着一摞书册,欲闭目小憩。 方闭上眼,忽听宋隐道:“书册太硬,枕到我腿上舒服些。” 颜洵动了动,似乎觉得书册的确冷硬硌人,便转身枕到他腿上,宋隐衫袍间有股隐隐的书墨之香,颜洵只觉得既熟悉又温暖,舒服至极,很快便入了梦乡。 宋隐任他枕着,眼不离书,面上虽一派的平静,心中却怦怦如擂,拿书的手上不觉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再也看不进一个字去。 过了片刻,他听见颜洵呼吸渐沉,方低头去看他。颜洵睡颜沉静,微侧着脸,露出一段玉白的脖颈,宋隐伸出手,轻轻抚摸他墨黑的发,心中柔情倾动,满涨得几乎发疼。 沈凉来为他们添茶,刚转过回廊,便见自家主子低着头,一手抚在颜洵的发间,隔的虽远,却也见那目光温柔的似要溢出水来,却又还似有一分隐约的悲伤。 他停下脚步,怔怔地站着看了片刻,悄然转身回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三) 颜洵这一觉睡得十分舒服,醒来时日头已快西沉,他睁开眼,见身上盖着一床薄衾,宋隐仍捧着书卷,不动如山。 他坐起身,微微哑声道:“你怎么不叫我,腿麻了没有?”说着便伸手去替宋隐揉捏双腿。 宋隐周身几不可见地轻轻一震,面上表情一时有些不自然,忙站起身,冲颜洵笑道:“我没事,你睡够了便好。” 颜洵舒展着身子,叹道:“我睡眠向来轻浅,今日倒怪了,看来要将你这张宝榻借回家去。” “你喜欢,便叫人抬到客房,今晚接着睡。”日光渐微,凉风骤起,宋隐说着,为他披上一件外衫。 颜洵却摇头,“我今日不住下,要回去快点收拾妥当,明日与你一同去书院。” 宋隐心中惊喜,面上却只是淡淡微笑,同他一道用过了晚膳,送颜洵出门,一直到再看不见人影才转身回府。 夜里他读书至半夜才熄灯歇息,拥着那床罗衾,想起白日里颜洵曾盖过,不禁全身发热,一股按捺不住的欲望几乎要破体而出。他心中既激动又害怕,不知从何时开始,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只将颜洵当作弟弟看待。颜洵的一个眼神缕体香,甚至不经意间一个微小的动作,似乎都能将他燃起似的,饶是他自幼性格沉稳c定力深厚,一直苦苦压抑着,却也怕有哪天便会叫人发觉,万劫不复。 胡思乱想到四更快过,他才终于睡去,平旦时分,却又早早起身,独自坐在案前将昨夜背过的书温习一遍,用过早膳,拜别父母,便与沈凉驾车启程,特地绕道颜府,接颜洵一道去书院。 颜洵也早便收拾妥当等他,颜家父母亲自相送出门,似乎对这从未离家的独子颇不放心,颜父对宋隐嘱托一番,颜母更是从来便喜欢宋隐,觉得他性子稳重,又与颜洵自幼相识,感情深厚,只觉有宋隐在,便放下了一半的心,当下也连连托他照顾爱子。 颜洵在一旁颇是无奈,宋隐却恭恭敬敬地听着,又郑重一一受下所托,拜别颜家父母,才与颜洵一道起程。 颜洵心情大好,一路说笑不止,宋隐只是微笑着耐心地听,颜洵见他目光黯黯,神色疲倦,不由关切道:“闲远兄,你精神这样不好,可是昨夜没睡好?” 宋隐想起昨晚一夜的绮梦纷乱,垂眸苦笑道:“吃茶多了,确是没睡好。” “你晚上一向不吃茶,怕是读书又忘了时辰吧。”颜洵望着他,叹道:“闲远兄,你学问已是极好,却还如此用功,再过两年,必定蟾宫折桂。” 宋隐不语,心中却感叹,颜洵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五岁能诗c七岁能文c十二岁书法闻名远近,读书虽从来不见多么用功,但却能一目十行c过目成诵。宋隐虽无这般天资,但凭着远超乎常人的坚韧毅力,悬梁刺骨,多年如一日地苦读不辍,也已是同龄人间的翘楚。他一直便清楚,自己唯有加倍刻苦,方能与颜洵齐肩,一直陪在他身边。 马车出了姑苏城,一路行至穹窿山脉,他们所去的书院名唤“梨云”,便落于山之深处,因书院后有一大片梨树林,每年三月,层层花开好似繁云,故而因此得名。书院山长林普,曾是名动天下的一代大儒,后因仕途受挫,索性罢官还乡,一门心思教书育人。 原本如他们这等官宦人家的子弟,可以入京读国子学,但宋隐爱好清静,又仰慕林山长的人品学问,便来这里读书。 天快到晌午,他们才终于到达,沈凉和沅生帮颜洵将行李搬至寨舍,安顿妥当。因为书院规矩,学生不可带仆人c书童,用了午膳,他们便要乘着马车回去。 临走前,沅生颇为不舍地拉着颜洵衣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沈凉在一旁笑他:“有我家少爷在,还怕没人照顾颜少爷么?” 沅生刚要反驳,却又觉得他说的在理,便依依不舍地跟着沈凉上了车。 午憩过后,颜洵跟着宋隐去拜见山长,林普的书斋离学生寨舍颇远,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才见几间小竹屋立于山林深处,屋前种了几畦青菜,还散养着两只芦花鸡。 “林山长的小舍真意趣十足,可见是个有趣之人。”颜洵感叹。 宋隐却摇头,“林山长常说,做人要活,做学却要死,他一向谨言慎行c以身作则,对学子要求极高,日后在他面前,必要约束言行。” 颜洵闻言,忙整敛衣襟,清清嗓子,端起一副读书人的儒雅温文相,步入书斋。 这小书斋大约只有两三间屋子的光景,隐约可见一老者,正坐在里屋提笔书写,宋隐进去请他,颜洵便独自等在外堂。他抬眼打量,见屋堂虽略显低矮潮湿c光线晦暗,却窗明几净c雅然有序,门楣上挂了一副匾额,上书“行苦庵”三字。 不多时,林普走出屋来,颜洵立刻俯身道:“学生颜洵拜过林山长。” 林普将他扶起,道:“老夫素闻令尊大名,你的诗词文章我也曾读过,今后若能勤勉力学,必成大器。” 颜洵直起身,见林普身材瘦肖精炼,穿了件最寻常不过的灰布直裰,却显得气度雍然,双眸炯炯有光,却又望之亲切。 他恭敬有礼地回道:“昨日家父还教导我说,不仅要晨兢夕厉c力学不怠,更应向林山长学习做人的道理,为人者,自需先立其德,后立其学,方可立名立功。” 林普抚髯,颔首赞许,颜洵又听他训导几句,方与宋隐一道回了寨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四) 书院之中,学子并不如何多,几日相处下来,颜洵便已熟悉的差不多。他容貌才华本都极好,举止言谈也有礼有度c温文得体,人缘自然不错。少年人聚在一起,本就爱热闹,又各个自恃文采风流,文会c诗会便出奇地多。颜洵参与几次,虽仗着文采出众颇出了些风头,但久了却也觉无味,便常常只与宋隐躲在寨舍之中,焚一丸香,两人静坐读书c烹茶对弈,听窗外山风簌簌c空山鸟鸣,自有番清静乐趣。 这日里,他们又推却了一场邀约,边谈论着白日讲会上的趣事,边一道往回寨舍回去。 方进了屋,宋隐便掩上门,自书案下取出一只雕漆提盒,摆到颜洵面前。 颜洵不明所以,但见他目中含笑,神秘非常,便伸手打开盒子,当下忍不住笑着惊叹:“你怎么变出来的,书院里不是不准随意出入么?” 宋隐道:“管理杂物的岳老伯每旬都要去城中采购,我悄悄托他带来的。” “岳老伯那样古板的人物,你也能收买的通?”颜洵钦佩而叹。 宋隐一脸高深莫测地微笑道:“心诚则灵。” 那食盒之中,装了一碟滴酥水晶烩碟素炒鲜笋c半只七宝莲花鸭c几枚蟹酿橙,还有姜丝梅c香药木瓜等几样果子,一份栗糕,一罐桂花粥,各自以精致的青釉食器盛着,香气袅袅,余温尤存。 颜洵食指大动,立刻动起筷子,一口下肚,只觉得无限满足,几乎要落下泪来。 书院中学子身份各异,有达官显贵之后,也不乏贫寒之人,故而为免攀比之风,行宿食饮都一向清简。颜洵锦衣玉食了十六载,忽而过起这种日子,虽口中不提,宋隐也明白他多有不习惯。 他坐在一旁,只偶尔动动筷子,见颜洵吃得欢喜满足,嘴角笑意不觉愈深,动手帮他剥起蟹子。 虽然美味当前,颇有“久旱逢甘露”之感,颜洵的吃相却仍是斯文,他叨起半只鸭腿放到宋隐碗中,忽而笑着问道:“闲远兄,你去过妓馆没有?” 宋隐一怔,应道:“不曾去过,怎么?” “我想你也不会踏足那种地方。”颜洵喝一口粥,肯定道。 宋隐将一块剥好的蟹钳搁到他筷子边,问道:“你想去么?” 颜洵顿了顿,状似无谓地笑道:“不过总听他们提起,有些好奇罢了。”他说着抬眼望了望专心剥蟹的宋隐,轻声道:“苏宓他们约我,下次一起去见识见识。” 宋隐手下一顿,旋而抬头冲他微笑道:“不叫上我一道?” “你也肯去么?”颜洵双目圆睁,似乎大为吃惊。 宋隐淡淡道:“就不许我也见识见识?” 颜洵似乎舒了一口气,立刻笑道:“我还以为你要骂我,既然如此,就不跟他们一起,我们两个一道去便是最好了。” 宋隐手下动作似乎有些凝滞,静了片刻,方低声道:“小颜,以你的年纪,有些这种想法再寻常不过,男女之情本就” 颜洵却急忙打断他,“什么男女之情?我不过想去吃杯酒c瞧一瞧,哪里有你想得这么多。”他皱着双眉,脸色微微有些涨红,“倒是你,闲远兄,你容貌学识c人品家世都是顶尖,想嫁你的女子从这里排到山下,却为何一直连个侍妾也无?” 宋隐苦笑道:“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怎么没有?”颜洵扬眉,“阿姊未嫁前,母亲常说,若你早生上十年,必定是我家乘龙快婿,阿姊嫁人后,她还常常遗憾,我家没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儿。” 宋隐没应声,只是微微笑了一笑,等吃完了饭,窗外已然全黑了,两人收了食盒,便各自歇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五) 几日后,书院旬假,沅生与沈凉各自带车来接他们,颜洵将行李搁在车上,自己却上了宋府的马车,与宋隐一路进了城,便遣跟随的仆从们回去,沈凉不放心,执意要跟着,颜洵将他拉到一边,咳了一声,道:“我与闲远兄待会儿要去枕香馆,你也跟着?” 枕香馆,乃姑苏城最热闹的妓馆之一,沈凉虽不曾去过,也早有耳闻,当下惊呼道:“去哪里做什么?” 颜洵抬眉:“我今年十六,闲远兄十九,都未婚娶,你说做什么?” 沈凉腾得憋红了脸,望着他,欲言又止。 颜洵逗他逗的来了兴致,拍拍他肩道:“回到府中,若宋世叔问起,你如何应答?” “两位少爷去书铺寻书c茶馆吃茶,”他微微拧着眉头,干巴巴道:“想得清净,先将我打发回来。” 颜洵满意地笑起来,赞许道:“你真比你家主子圆通得多,待我回头好好赏你。” 沈凉不发一语,抬头去看宋隐,见他并未说什么,才转身闷闷地去了。 打发了沈凉,他们一道在街上悠然闲逛,闲远忍不住笑着转头看颜洵:“沈凉被你逗的脸都红了。” 颜洵也笑盈盈道:“你虽待他好,但未免古板,我再不逗逗他,那多寂寞。” 他们二人并肩徐行,一路说笑着,逛了几间书肆与古董铺子,待到掌灯时分,方往枕香馆中走去。 他们还未走进楼中,便先闻人声熙攘c管弦大作,笑语声c唱曲声c叫好声交织一处,好不热闹。 待落了座,先有龟公送上两盏点花茶,宋隐打赏了他五千钱,那人高高兴兴地去了。 颜洵奇道:“还没见着姑娘的面,怎么先赏他钱?” 宋隐举起茶盏微抿一口,道:“这便是规矩,喝了这盏‘点花茶’,便要赏钱,待会儿备下酒席,还要饮‘支酒’,再赏钱数贯。” 颜洵听他说完,不禁钦佩道:“闲远兄,你真的是无事不知。” 宋隐笑笑,“我不过是新学现卖罢了,既然来了,总不能露怯。” 正说着,鸨母已迎上来,对着他们亲热招呼,颜洵只觉好一股香风扑面而来,金钗步摇晃得人几欲眼昏。他虽一心要来见世面,此刻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虽强装着一副老成模样,面上却不禁有些微微飞红。 宋隐坐在一旁,并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地泛开笑意。 这鸨母阅人无数,一双眼毒的很,见他们二人年纪虽轻,却各自透着一股清泠泠的贵气;衣着样式虽简,但面料做工却是上上等;不仅样貌生的俊美,举止更是雍容文雅,便知这两位少年自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不由得加倍热络,招呼龟公去唤头牌花魁来陪他们。 颜洵本来只想喝杯花酒,这般场面却有些始料未及,正不知所措间,忽而听得有人大唤一声“宋隐!” 他们转过头,见邻桌一男子正自一群莺莺燕燕中站起身来,一脸见鬼般的表情,眼睛瞪得好似两个铜铃,酒盏都未来得及搁下,便向着他们大步走过来。 那人一身华服,红红紫紫十分花哨,衣襟上洒了些酒,鬓边还簪了朵榴花,走到他们桌边,盯着宋隐转了一圈,大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碰到你!” 宋隐抬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道:“崔庆之,书院中好久没见你了。” “在这里还说什么书院?”崔庆之嗤道:“你平日装装样子便算了,这会儿还假正经给谁看?” 宋隐神色未动,坐在一旁的颜洵却先忍不住道:“你便是崔三?真久仰大名,不过我们只是坐在这儿吃杯茶,便是假正经,不知崔兄花丛环绕c左拥右抱之下,又该叫什么?” 他早听宋隐说过崔庆之,此人因排行老三,人称“崔三”,读书读得一塌糊涂,寻欢作乐的事却最是在行。他仗着家中乃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叔父又在京作官,惯来横行霸道,一众同窗也只敢怒不敢言,唯有宋隐是个例外。宋隐父亲为官多年,贤名在外,他自己又为人端方c学识出众,颇得山长赏识器重,故而崔庆之一直忌惮他三分,两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崔庆之听他说话,转过头来,看见颜洵,双眸蓦而一亮,立刻涎笑道:“你是谁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他一张嘴,便是满口的酒气,颜洵心中厌恶,当下起身坐远一点,皱眉道:“敝姓颜,单名一个洵,小字衡明,我入书院已有月余,你常在花街柳巷,自然不曾见我。” “原来还是我的同窗,瞧你的样子,莫非又是一个祝英台?”崔庆之凑近过去,眼冒精光道:“你与这书呆子坐在一处多无趣,不如跟崔哥哥走,保叫你快活胜神仙!”他说着便伸手去扯颜洵衣袖,就要把人往怀里拉。 颜洵没想到他竟如此佻薄放荡,未及躲闪,宋隐已站起身,一掌打掉崔庆之的手,将颜洵拉到自己身边,冷声道:“你再放肆,休怪我不客气。” 鸨母正带着几名姑娘过来,见这边闹将起来,忙堆笑道:“几位郎君这又是为了哪般?若是招待不周,我自罚三杯便是,何苦动起怒来,坏了雅兴。”她边说着便举起桌上酒瓶,就着瓶子便一饮而尽,又苦着脸冲崔庆之道:“我的崔爷爷,您行行好,我多叫几个姑娘来,求您好好吃花酒。” “于妈妈,你还好意思说?”崔庆之把酒盏往桌上一贯,斜睨着她道:“堂堂枕香馆,尽是些庸脂俗粉,还敢号称姑苏第一?我今日就要这等的美人,”他说着抬手去指颜洵,瞥见宋隐的眼神,又讪讪地收回手,只向鸨母瞪眼道:“你倒是去找来给我!” 宋隐面带怒色,方欲上前,却被颜洵自身后拉住,将他拖出了春香馆。 “小颜,”他皱眉,“他这样折辱你,我岂能坐视?” 颜洵却道:“何必跟他这等人一般见识,且当疯犬狂吠便罢了。” 宋隐仍是余气未消,冷声道:“莫非我们还怕他?” “我怕他什么?!”颜洵也皱眉,瞪着宋隐道:“我不过是怕跟他闹起来,回头叫父亲与世叔他们知道了,可怎么好?” 他这样一说,宋隐也渐渐平静下来,两人再无兴致,只一路默默地往回走。 过了半晌,颜洵见他一直不说话,轻声开口道:“闲远兄,你生气了?今日都怪我,非要来这种地方。” “我没生气,”宋隐叹口气,低声道:“我只是怕你委屈。” 颜洵抬眼看他,微笑道:“你不气便好,我知道这附近有家有名的馄饨铺子,我带你去吃。” 宋隐见他似乎并没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便也放下心来,随着颜洵去找那馄饨铺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六) 他们一路远离了热闹的主街,七拐八拐了几条小巷子,终于在邻水的一间小舍前停下,这小舍粉墙黛瓦,乃是典型的江南建筑,门前高低不平的青石阶上生了一层的青苔,木栅斜斜倚在一侧,门楣上挂了面黑漆的招牌,上书“刘婆婆馄饨”,屋内略显窄凑,只摆下两张黑木小桌。他们捡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推开窗,外面便是河道,此刻清夜无尘,凉风夹着水意袭来,格外沁人。 坐了半晌,才有一名老妇自里屋掀帘出来招呼他们,这老妇身量不高,穿了一身粗布衣裳,花白的头发上只插着只木钗,却格外的精神利落,颜洵一见,只觉跟方才的鸨母比起来,她实在亲切可人的多。 他们要了两碗馄饨,刚想再加些小菜,刘婆婆却忙忙摆手道:“吃不了的,你们两人这些够了,何必要浪费钱财粮食?” 颜洵微笑道:“婆婆说够了那便够了,只是我们还想要一壶酒,不知有没有?” “酒倒是有,”刘婆婆皱眉,“不过看你们年纪不大,还是不要喝的好,如今的少年人,不少都沉耽酒色,不仅害了自己的身子,父母也要跟着担心。” 颜洵被她说的微微一怔,讷讷地开口道:“那便全听婆婆的。”待刘婆婆回厨去煮馄饨了,他才冲着宋隐叹道:“这刘婆婆,颇有你的风采。” 宋隐举起筷子在他额上轻轻一敲,笑道:“怎么,刚陪你逛了妓馆,此刻就来揶揄我?” 他们二人正说笑着,刘婆婆已经端上了两大碗馄饨,颜洵看着碗里几乎要溢出来的个个晶莹饱满的大馄饨,笑叹道:“婆婆,你这样做生意,怕是要赔钱了。” 刘婆婆也笑:“年轻人,正是长身体,吃饱了才能好好读书做事。” 他们方才在枕香馆中只喝了两盏茶,耽搁到现在早已腹中空空,此刻香气弥漫小室,两人都觉得饥饿难耐,一时谁也不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填饱肚子。 二人本着刘婆婆教诲,将碗中吃的干干净净,颜洵抚着肚子餍足不已,在桌上留了两贯钱,便与宋隐告辞出门。刘婆婆却连忙追了出来,口中惊道:“如何用的了这么多,这钱够买半头牛了!” 颜洵笑盈盈道:“无妨,下次我们来,婆婆将碗盛满点便是。” 刘婆婆将钱塞回他手中,正色道:“且等这钱是你自己赚回的,再来孝敬婆婆,食费一百二十钱,多一文我也不要。” 颜洵被她说的好不惭愧,只得乖乖数出一百二十钱,恭恭敬敬地奉上。 刘婆婆又道:“这会儿天晚了,街上怕已没什么车马,你们若不嫌弃,不如叫我家玉娥撑船送送你们。”说罢便冲着里屋招呼一声,不肖时,走出一位年轻的姑娘。 颜洵连连摆手道:“岂能让姑娘家去送我们。” 那玉娥姑娘却爽朗地笑起来:“公子不必客气,我们乡野人家,没那么多规矩。”说罢,她自先纵身跳进河中一艘乌篷船,撑起桨,转身招呼他们上船。 两人只好又谢了刘婆婆,坐着小船往回去,河道两侧极静,唯闻桨声潺潺,水心一轮明月,与河边人家窗前偶尔挂着的一两盏昏黄绢灯相映成趣。 颜洵不时与玉娥闲语两句,却见她总悄悄偷眼去看宋隐,便附身到宋隐耳边,轻笑道:“闲远兄,你红鸾星动了。” 他笑语依依,气息直往宋隐脖颈里钻,双唇几乎碰触宋隐的耳朵。 宋隐身子立时一僵,面颊禁不住地微微发热,努力镇定道:“别胡说。” 颜洵见他胸口起伏,以为他不好意思,更低声逗他道:“这玉娥容貌清秀,刘婆婆为人又颇有古风,家教自然不坏,若纳作填房偏室,未必不是一段良缘。” 宋隐皱眉,“你再说,我可要恼了。” “好好,我不说,”颜洵撇嘴,“你可真是柳下惠再世。” 他说罢不再逗趣,转身去看水边风景,宋隐见他不再看着自己,才敢微微转过头,望着颜洵清丽的侧颜,只觉身体与内心都压抑地难受,却也唯有暗自苦笑。 船行的极慢,几乎晃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宋府后门,颜洵先上了岸,回头见宋隐尤在那边一板一眼地与玉娥付船费,玉娥不肯要,他又执意给,两人一时僵持着。 他简直又气又笑,心中不断叹息宋隐的不解风情,随手在一旁腊梅树上折了一段花枝,俯下身递给玉娥,微笑着开口吟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他一开口,便是吴音清越,与这般的水乡夜色格外相称。玉娥微微一怔,一时又欢喜又羞赧,接过花枝插在船头上,恋恋不舍地划船向回去了。 宋隐似乎还颇觉不妥,手里握着钱袋低声道:“总不能让人白跑一趟。” 颜洵瞪他一眼:“那你以身相许。” 宋隐也气笑道:“你就这么盼着我娶亲?” 颜洵边往府中走,边随口道:“倒也不是,你若娶了亲,怕再没这么多工夫陪我。”他说着转过头,冲宋隐粲而一笑。 宋隐望着他,只觉得一天一地的月辉都忽而失了色,仿若眼前只剩他的笑容,痴痴地站了许久,才跟在颜洵身后,默默向家中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七) 旬假过后,众学子依序回到书院,未过几日,便到了春分,天气渐暖,书院后的梨林正逢花期,一夜间开出万树雪云,暗香扰扰,虽远尤闻。 林中有座小亭,原名“待风亭”,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改称作了“梨亭”,每年花开时节,书院学子们都要在亭中设宴,沽酒赏花c赋诗联对,并为之命名为“梨亭宴”,以为雅事。 颜洵听闻此事,似乎颇感兴趣,宋隐虽素来不爱热闹,但也不忍拂他的兴,便答应一同前往。 这日一早,颜洵来寻他,见宋隐还在读书,便轻轻坐在一旁,等他温习完前日功课,才上前拉着他袖子,兴冲冲与他一道出了门。 才走到半路,天却落起小雨,两人不愿再回去取伞,便加紧了脚步往梨亭中赶,只是那雨丝虽看着如烟似雾,轻飘飘的,却润物无声,待到他们进了小亭,仍是被浸透了一半的衣衫。 众人几乎都已到齐,只给他们留了两个相邻的位子,颜洵举袖拭着额上雨水,刚要落座,却见旁边坐着那人,正是那日在枕香馆中遇到的崔庆之。 崔庆之盯着颜洵,笑眯眯道:“美人儿,我们又” 他话未说完,宋隐已将颜洵隔开来,坐在他身边,抬眸冷冷望着他。 崔庆之被他看的心中一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讪讪地住了口。 众人开宴,苏宓先举杯道:“今日雨润梨花,清景无限,我等相聚于此,当开怀快饮,畅情赋诗,不必拘泥日常礼数,唯求尽兴而归。” 他话音未落,先有一人高声喝道:“好!” 众人循声望去,见崔庆之站起身来,一副陶醉模样,赞叹道:“苏兄所言极妙,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苏宓被他夸的莫名其妙,只怔怔站着。 崔庆之步出坐席,有意无意地扫了宋隐一眼,说道:“既然今日只求尽兴,不必拘礼,有些古板迂腐之人,便不必在这里掉书袋了吧。” 此言一出,座中不少人都暗自心惊,恐怕自己便是那个古板迂腐之人,苏宓忙打圆场道:“崔兄哪里话,在座诸位都是风华正茂,哪里会有古板迂腐之人。” 苏宓旁边坐着一人,名曰韩公许,正是个古板的性子,他家中清贫,为人却刚直,是书院中的“寨长”,辅助林山长管理些学子间的日常事务,众人对他皆有几分敬畏,崔庆之却向来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也从不买崔庆之的面子,二人之间颇有些龃龉。 韩公许听他阴阳怪气,心中十分不满,沉声道:“崔三,你不必含沙射影,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崔庆之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张口便想骂他自作多情,却有一人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道:“林山长命我前来,唤宋公子去一趟。” 在座中人姓宋的,唯有宋隐一个,他认得此人是书院中一名打杂的仆役,当下起身问道:“不知山长吩咐何事?” 那少年讷讷道:“并未交待,只说叫我请人过去。” 宋隐也不好再问,便冲众人略揖道:“我去去便来。” 崔庆之望着他走远,轻声嗤道:“去了便去了,还来什么来,以前也不见他这么爱凑热闹。” 韩公许冷眼看着他,哼声道:“崔三,你话这么多,定是等不及一展才华了,那便先为我们出首句吧。” 崔庆之一向不学无术,但仗着脸皮厚,倒也没发憷,当下喝了一口酒,道:“来就来,你们可都听好了,”只见他大咧咧将酒盏一贯,扬声道:“转眼又到了春分。” 此句一出,众人几乎喷笑出声,苏宓素来与他算得交好,当下脸都要绿了,怕他再吟出什么奇诗异句,忙替他接口道:“共看人间秀色深。” 颜洵本坐在一旁宴然自适地啜着酒,并未在意他们这边,此刻闻言也不禁轻声一笑,下意识便开口道:“万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众人纷纷道好,崔庆之也凑过来,冲他涎笑讨好道:“多谢你为哥哥解围,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颜洵本能地向后倾身,淡淡道:“我并非为你解围,你不必客气。” “哎,既然你我有缘同作一首诗,我便也送你一句诗如何?”崔庆之哪里肯善罢甘休,继续大献殷勤道。 颜洵略顿了顿,忍笑道:“也罢,方才听崔兄口吐锦绣,我正意犹未尽,便请再赐诗一首,与众位共赏。” 崔庆之自然知道他是戏弄自己,但仍乐颠颠道:“要说这满山的梨花,跟我眼前这一枝比起来,那真都再入不了眼了。”他端详着颜洵脸庞,轻浮至极地笑道:“我读书不多,此刻搜肠刮肚,觉得只有一句‘梨花一枝春带雨’配得上你。” 颜洵方才淋了雨,头发衣衫都还未干透,又身穿一身素雅白袍,衬得他肤白如玉,倒也真何此诗意境。 当下连苏宓也忍不住道:“我倒觉得‘雨润梨花雪未干,犹自有春寒’一句更恰当些。” 崔庆之抚掌大笑,“正是如此!美人当前,真是——” 他话到一半,颜洵已伸手夺过他手中酒盏,将酒倾数泼到他脸上,崔庆之一愣,只听颜洵冷声道:“二位一唱一和的模样,倒也叫我想起一句诗,便是‘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颜洵向来最厌恶旁人拿他的相貌做文章,若说生的俊不如生的丑,那倒也矫情了,只是他堂堂七尺男儿,往往被人未识人品才华,先夸身姿容貌,也不由得烦心之至,难道还要叫他以色悦人不成? 他此刻这样□□裸地将崔c苏二人骂作鸡犬,苏宓脸色一阵红红白白,却碍于自己失礼在先,也只得噤声不语。 崔庆之却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他佻薄孟浪惯了,兴致来了,自然愿意摆出十二分耐心哄佳人高兴,但身边莺莺燕燕向来惧他怕他,哪里像这样被人又是泼酒又是辱骂过。 “爷爷这件衫子,是上贡的苏绣,价值千金,”他抖着被酒泼污的衣襟,恶狠狠道:“如今被你弄脏了,你倒说如何是好?” “哦?”颜洵抬眸瞥他一眼,掩不住的轻蔑,轻声一笑道:“方才那杯美酒,喂了这衫子,倒也适得其所,若是进了某人臭若粪坑的口中,才真是不值。” 崔庆之怒不可遏,伸手便去扯颜洵衣襟,面带狰狞地笑道:“这一张嘴倒是厉害,你崔爷爷我,便就喜欢这样冷冷傲傲,有些脾气的,嚼起来才味道十足。” 颜洵也早已愠怒不已,当下便去推他的手,但崔庆之平日纵犬扬鹰,力道自然比他大了许多,颜洵挣脱不及,眼见他越逼越近,心中厌恶难当,不禁向后退躲。 这梨亭本来便不宽敞,挤了十几个人坐在其中,人人都是背靠栏杆而坐,他这样一后退,立刻便失去平衡向栏杆外摔去。 一旁坐着的韩公许见状,忙伸手去拉,但仍晚了半步,只蹭到他衣衫一角,顷刻便滑脱了。 此亭建造之时,为了便于观赏景色,高出四周十余阶,人摔下去,虽不致命,但也总要伤筋动骨了。 众人纷纷惊呼,崔庆之也是一惊,韩公许已率先跑了出去查看颜洵伤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八) 宋隐跟着那名少年仆役一路走至林普住处,还未到门前,那少年便停下脚步,道:“请宋公子自己进去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宋隐见他神色匆忙,心下略感怪异,瞥了一眼林普小舍,却见大门紧闭,连院中散养的两只芦花鸡也拢进了鸡笼中。他心中忽而想起一事,当下向那名少年唤道:“且慢。” 谁知那人非但不停,脚下反而更快,几乎跑了起来,宋隐略一思忖,厉声道:“杨乙!” 那少年如同被定住,顿了好半晌,才转过身,断断续续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书院之中杂役有十余人,又常常有新旧之人来来去去,他初来乍到,宋隐本记不住他姓名,只方才路上听他失口提起自己姓杨,又猜他小小年纪便出家门做事,必定是穷人家的长子。当世时人多以家中排行彼此称呼,“乙”字同“一”,乃排行老大之意,穷苦人家孩子多,又没有读书断字之人,常常如此随意取名,故而如此叫他,却真叫对了。 “我自然知道,”他走至杨乙身边,沉声问道:“林山长今日外出讲学,是谁叫你骗我至此,用意又是为何?” 杨乙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只差向他下跪了:“是崔庆之崔少爷叫我做的,只说把您诓了来,就给我三贯钱,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 宋隐脸色阴沉,已料到崔庆之用意为何,杨乙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告饶:“您大人有大量,我家中爹娘都生了病,弟弟妹妹还等着买米吃饭,我也是不得已” 宋隐未理会他,急匆匆便往梨亭赶去,心中按捺不住的隐隐慌乱,却奈何雨后山路湿滑,尤是难走,刚行到半山腰处,正见苏宓耷着一张脸走来,他立时拉住苏宓,微喘着问道:“你去何处?” 苏宓并不知道崔庆之耍的伎俩,但知他与颜洵交情非常,两人常常形影不离,便嗫嚅道:“方才宴上闹了起来,颜洵不慎摔伤了,韩公许他们已背他回了寨舍,留我在此善后。” 宋隐听到“颜洵摔伤”几字,心头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再无心听他说别的,转身便往寨舍赶去。 等他到了,韩公许已将颜洵安置妥当,并命人延请来郎中。颜洵半卧榻上,紧紧拧着眉,似乎正强忍痛楚。 郎中为他细细查过,除却受了几处擦伤,便是脚踝一处骨伤最是严重。郎中微抬起他的腿,方一碰到伤处,他便忍不住轻呼出声。 宋隐忙走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颜洵抬眸见是他,双眉皱的愈深,苦声唤了句:“闲远兄。” 那郎中见他如此,知他必是怕痛,不禁摇头道:“伤筋错骨,最痛在正骨之时,此刻你若先忍受不得,待会儿又怎么受得住?” 颜洵听了他的话,不禁心中叫苦,他自幼就比别人更怕痛些,宋隐也知他如此,开口问道:“先生可有‘睡圣散’一类内服或外用的麻药?” 郎中摇头:“来得匆忙,未曾带着,劳这位小公子忍耐片刻吧。”他说罢取出块帕子,让颜洵咬在齿间,当下便捏住患处,要动手为他正骨。 宋隐坐到颜洵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手与他十指交握,一手覆上颜洵双眼,不让他看郎中动作,低头在他耳边柔声安慰道:“痛了便攥着我,片刻就好了。” 他虽轻声慢语地抚慰颜洵,自己心中却也是慌的要命,见那郎中开始动作,微瞥开眼不忍去看。 颜洵只觉被人一捏,伤处便刺骨般痛起来,不禁闷哼一声,紧紧绷起身子,但那郎中手下未停,按捏片刻,猛地一推,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如同脚踝处如同被生生锯断了般,颜洵未及呼痛出声,便只觉脑中嗡的一阵轰鸣,渐失了意识。 宋隐抱着他,本觉得手被越攥越紧,知道怀中人必是受着极大痛楚,虽心疼不已,但也无能为力。却忽而身上一沉,那只与他交握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他心中一惊,忙低头去看颜洵,只见他头垂向一侧,额上沁着密密一层细汗,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紧相闭,只一双秀长的眉还尤自拧着,未及舒展。 他心中又惊又痛,忙唤郎中,那郎中却镇定自若,按了按颜洵的脉,道:“无碍,接骨之痛,常人难忍,一时疼的昏厥过去也是常见,你们按方抓药,小火慢煎,四碗熬作一碗,待他醒了,一日两次服下。外涂药物则每日一换,月余便可伤愈。”说罢在颜洵伤处置了夹板,绑好布条,又写了内服外用两副方子。 宋隐惊魂未定,请他再诊了一次脉,确定无碍,才稍放心下来。一时众人分头去抓药c送郎中出山,只留下宋隐一人。 他请书院中杂役烧了热水,为颜洵细细擦身,又将他方才被冷汗浸湿的内衫换下。小时候他们常在一处沐浴,但自十岁以后,便不曾再这样坦诚相见。此刻宋隐却全无什么杂念,他动作轻柔,近乎虔诚,全收拾妥当,才为他轻轻盖好棉衾。 夜色已深,屋外人声渐歇,屋内只留了一盏灯烛,床帐之间,氤氲着“寒客香”特有的清冷香息。宋隐独自守在床边,静静望着身边之人,颜洵的睡颜被案上烛火度上一层浅浅的影,如同用笔精描细画而出一般,无俦的清丽之中,还带着点残留的稚气。 他睡的极不安稳,眉头时而微蹙着,宋隐依旧握住他手,不时低声抚慰,虽不知他昏睡之中是否能听见,却仍专注而温柔。 山间的夜里万般寂静,偶有子规夜啼,回荡空谷,尽有几分幽远,又有几分淡淡的哀凉。 忽而颜洵微动了动,轻唤了声:“闲远。” 他这一声梦呓极轻,如同飞絮拂过春水,宋隐却是猛地一震,脑中似惊雷响过。颜洵向来唤他“闲远兄”,从未唤过“闲远”,虽只一字之别,在他心里,含义却差之千里。 他怔怔望向颜洵,不知他究竟做了怎样的梦,望着望着,却如同被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便靠近过去,慢慢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颜洵双唇柔软而微凉,似乎还带着半分白日饮过的浅浅酒香,宋隐只觉得满心如醉,只想不顾一切地加深这个吻。 忽闻“啪”的一声响,灯花炸开,屋中昏黄的光影也随之一曳。宋隐猛被惊醒,立刻坐直身子,心中震跳似鼓,胸口不住地喘息。 颜洵尤是无知无觉,只原本苍白的双唇带上一分血色,愈加惑人。宋隐起身走到屋外,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夜风更是冷似冬风。他独自立于廊下,直待寒风将全身滚烫的欲望都吹熄了,才慢慢回了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九) 后半夜里,颜洵起了低烧,宋隐心中担忧,再无他想,只一遍遍为他敷冷帕子,如此到天色放明,才终于褪了热。 天刚亮,韩公许便端了一碗白粥,一盅药汤推门进来,见他守了一夜,不禁道:“你一夜未眠?快去用过早膳歇上片刻吧,我在此处守着便是。” 他虽处事稳重,是个可托之人,但照顾心上人的事,任谁也不会舍得假他人之手。 宋隐略带疲惫,仍打起精神,向他道:“谢过韩兄好意,不过小颜一会儿醒了,还有许多喂药换药一类的琐事,我们自幼相识,做起来方便些。” 韩公许叹道:“人生可得挚友若此,夫复何求!二位兄台的情谊,真令我艳羡不已。” 宋隐此刻无心与人多加言语,只淡淡客套了几句,便送他出了门。 韩公许刚出门,颜洵便轻咳几声,幽幽转醒过来,宋隐忙扶他起身,喂他喝了几口水润喉,待他略清醒了些,才端过药盅,一口一口喂他进药。 颜洵尤自迷迷糊糊的,药匙伸过来,他便张开嘴,喝下大半碗,似才觉出苦涩,皱起眉头哑声道:“人说以形补形,伤到腿脚,烤根羊腿来吃便好了,喝这些苦药又有何用?” 宋隐见他苦着脸抱怨不止,倒放下心来,不禁微笑哄道:“等你喝完药,我便找人去烤根羊腿来,给你好好补一补。” 待喝了药,宋隐又喂颜洵吃了一小碗白粥,才扶他躺下。 宋隐一夜未眠,却不放心回自己屋中去睡,索性在颜洵床边支了张小榻,日夜守着他,喂药c敷药c换衣c擦洗,事无巨细地亲自照料。 第二日晚膳时候,他还竟真的弄来一碟签羊肉,外加几样精致的清粥小菜,颜洵方尝了一口,便脱口道:“这是明月楼的菜肴?” 宋隐微讶:“你嘴巴越来越灵了,一口便能尝出?” 颜洵却比他更是惊讶,书院远居深山,人迹不至,除却旬假,学子俱不能离开半步,宋隐却总有各种法子弄到城里的菜肴点心,平日只见他专心读书,不问它事,倒不知他还有这许多的门道。 “上次你说是岳老伯替你捎来的,这次又是谁?他前日刚下山采买过,总不会今日又去。”颜洵惑道。 “还是岳老伯,”宋隐淡淡道,舀了勺粥喂给他,“你近日胃口不好,我托他特意下山一趟,买来给你解馋。” 颜洵闻言愈加惊异不解:“岳老伯那张铁面,怎么偏偏便对你假以辞色,前几日苏宓想托他自家中捎几件物什,求了半天,又塞钱又献物,岳老伯分毫未动。” “他临时抱佛脚,又求不到山门,自然无用。”宋隐垂眸,轻轻吹着碗中尤带热气的桂花粥,所有吃食带上山来都早已凉透了,岳伯细心,一应重新温好,才交给他。 他知道颜洵好奇此事,便耐心讲给他听:“岳老伯是外乡人,十几年前一场瘟疫,家中妻儿都不幸丧命,只有他一人远走他乡,从此在书院安下身来,林山长颇为欣赏他的刚直秉性,书院中的事物,多交由他来打点。” 颜洵微微敛眉:“岳伯如今看着也清俊挺拔,年轻时候必定容貌不凡,只可惜命运不济,落得孤苦一人。”他言罢望着宋隐,“可此事在书院中也非隐秘,连我这初来乍到之人都已听闻,又与你们的交情有何关系?” 宋隐继续道:“岳伯非孤家寡人,他昔年逃难时,一户曾借宿过的人家有位女儿,对他一见倾心,苦于父母相阻,竟私下定了终身,后来那女子有孕,诞下一名女婴,自己却难产身亡,岳伯便带着这小女儿来了苏州,只是他小女儿有天生的眼疾,不能视物,如今寄宿在城中一户百姓家中。” 他见颜洵听得出神,不由对他笑了笑,“我父亲与姑苏名医万溪山略有交情,两年前我曾请他为岳伯之女诊过病,之后也常常去向他求些药,如今听说,那小女儿的眼睛已隐约可见光影了。” “我竟不知道,你与岳伯之间,竟还有这样的渊源。”颜洵忍不住叹道:“那你之前在书院之中,肯定得了岳伯不少照料。” 宋隐却摇头道:“这倒并没有。” 颜洵从前只见宋隐沉耽诗书,虽不至迂腐,但也鲜通人情世故,如今却渐渐对他刮目相看,除却岳伯,他还听闻韩公许也曾私下受过宋隐不少接济。他帮了人,却不急于寻求回报,甚至面上都不表露一丝,日常相处起来,好似全无此事,是以旁人从不知晓,只受恩者心中会留着加倍的感激之情。 颜洵喝完一碗粥,宋隐递上一块丝帕予他拭了拭嘴角,轻声道:“其实我也存了私心,想着万一哪天你来了,定然过不惯书院的清简日子,届时便可托岳伯多加通融。” 颜洵笑道:“莫非你早便知道我要来这里?” 宋隐心中道,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嘴上却说不出口,只微笑道:“凡事未雨绸缪,何况既做了善事,又为自己多留条路,总归是好的。” 颜洵美食下肚,心满意足地舒展了下筋骨,“那你接济韩公许,便只是因为他贫困?” “书院里贫困学子不独他一个,”宋隐抬起颜洵脚踝,解了布条,开始为他换药,“若哪位同窗穷到连饭也吃不上,我自然不会眼睁睁看他饿死,却也至多不过接济些钱粮,对韩公许,我倒确有结交之心。” 他拿着沾了药汤的帕子敷在颜洵伤处,虽已动作轻柔,颜洵还是立刻抽一口凉气。 宋隐手下动作愈轻,生怕弄疼了他,直比捧着一件稀世瓷器还要珍重小心。 “韩公许此人,学问扎实,又有常人难及的毅力,我除了对他的欣赏,更想着日后有缘官场相见,也能有旧情可循。”他为分散颜洵注意,不断絮絮与他说话。 “可怎么又不见你与他有何交往?”颜洵侧着脸,不忍看自己伤处。 “君子之交淡如水,”宋隐见他脚踝处青紫肿胀,心疼不已,面上却只隐有表露,“难道还日日黏在一处?” 颜洵闻言,转头看着他:“那我们不是日日在一处?” 宋隐略顿了顿,心说在你面前,我并不想作什么君子,却也只是笑道:“我们自然不一样。” 换过了药,夜色已深,宋隐扶着颜洵躺下,便吹熄了一旁矮几上的灯烛,借着月色坐到一旁的小榻上,正将外衫褪了一半,忽听颜洵说道:“那张竹榻太小,我旁边倒还有些空余之处,不如我们睡在一起,总比挤在小榻上舒服些。” 他坦坦荡荡,诚意相邀,宋隐却是一怔,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我睡觉本不需多大地方,这样便好。” “闲远兄,我们小时候常常是睡在一处的,”静了片刻,颜洵轻叹一声道:“你我同是男子,又不必避嫌。” 宋隐只觉满心的有苦难言,惟有苦笑道:“我不过怕碰到你伤处。”他顿了顿,又柔声道:“小颜,你我之间,远不同于他人,无论何时,这份情意都不会变。” 黑暗中只听颜洵笑了笑,郑重应了一声,便渐渐睡去了。宋隐却独自一人不能入眠,他这几日既要读书,又要照顾颜洵,本是极累,但此刻只觉额角一跳一跳,胸口有股涨涌的情意无处宣泄。他年轻虽轻,但处事为人,若非有完全把握,决不会轻举妄动,置自己于两难尴尬之境。若颜洵是女子,或许他尚能鼓起勇气一诉衷情,但便如颜洵所说,他们同为男子,颜洵又一心一意将他视作兄长挚友,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份深情难见光日,自然也无法向颜洵倾诉。 翻来覆去了不知多久,窗外传来隐隐更漏,已是四更天了,宋隐总算略有了些睡意,想着那日颜洵在梦中唤出的那声“闲远”,不觉心下柔情万端,终于带着一丝隐秘的甜蜜之意,进入了梦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十) 山长林普不在,虽有岳伯主持事务,有些懈怠的学子仍借机偷懒,不事读书,平日无事便聚在一起偷偷赌钱玩博戏。 这日苏宓正去凑局,在廊下碰上崔庆之,忙拉着他衣袖道:“几日没看见你了,正巧跟我一道,去玩上局叶子戏。” 若在往日,轮不到他来相邀,但凡吃喝嫖赌之地,哪里少得了崔庆之?但今日崔庆之却兴致缺缺,将袖子一挥,不耐烦道:“区区儿戏,有什么好玩的?” “怎么是儿戏?”苏宓摩拳擦掌,“赌的可是真金白银,昨日范京输给季陶生一匹上等的淮马,今日赌注更大,钱陟家里那名婢女,你不是垂涎已久么?说不定能赢过来。” 崔庆之听到此处,总算提兴趣,边跟着他一道走,边恹恹道:“爷爷我近日霉运当顶,是要去换换手气。” 苏宓笑道:“谁又惹你了,整个书院里,还有人敢在你头上动土?” “自然是那姓颜的,”崔庆之恨恨道:“不识抬举,还有宋隐那块愚木头,整日拿着一双死人眼瞪我,搞得我汗毛都立起来,真满身晦气!” 苏宓闻言,却停下脚步,“我倒正要问你,好端端的,去招惹颜洵做什么?” 崔庆之斜他一眼,哼声笑道:“你白认识我这么久,莫非还不知崔爷爷床上的美人,向来不拘男女?” 苏宓面色略显凝重,“那我便要劝你几句,真如韩公许那种穷书生,你搓圆捏扁都无所谓,但颜洵——”他拉长声调,摇头道:“还是少招惹为妙。” “怎么?”崔庆之挑眉,“这个颜洵,倒是什么来路?” “你竟不知道?”苏宓惊异,见崔庆之一脸“我知道还会问你”的不耐,忙接着道:“他父亲乃浙西提举,早年官至二品,也曾是朝中一名大员。” 崔庆之一怔:“他也是世家子弟?” 他因是家中唯一的男嗣,自来父母溺爱,对他种种荒唐之举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却唯有一条告诫,便是不可招惹官家子弟。 官场之中,盘根错节,往往不起眼的一名小吏,便是哪位大员的叔伯侄孙。这其中的利害,崔庆之自幼耳濡目染,早也已铭记于心。 “不止如此,他父亲颜笠儒虽无心官场之道,被人排挤出朝廷,但在书画方面,却是名满天下。”苏宓又道,言罢望着崔庆之,似笑非笑道:“崔兄该不会,没听说过颜笠儒吧?” 崔庆之皱眉苦思,“似乎我爹的书房中,供着一幅他的春枝珍禽图。” 苏宓颔首:“所谓‘家有珠玉万斛,不及颜书一幅’,多少达官显贵排着队往颜府里送银子,都求不到只字片幅。” 崔庆之苦着脸,哀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惹了尊小菩萨。”一想到自家虽然有钱,却殊无一官半职,民不与官斗,家里许多生意恐怕还要在颜c宋两位官老爷手里过一遭,不禁又转而面露狰狞,望着苏宓冷笑道:“好的很,你就看着我往火坑里跳!” 苏宓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没为你圆过场,谁叫你色令智昏,没摸清人家底细,便出手调戏。”言下之意,不过是崔庆之霸道惯了,如今实在是咎由自取。 他望着崔庆之一张霜打似的脸,心中虽暗笑不止,仍出言相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虑,我看他二人从不提及家世,想来也不会由此向你施压,改日你备上厚礼,登门致歉,言语诚恳些,态度放软些,我再从中多加斡旋,此事便过去了。” 崔庆之平日里欺男霸女的混账事做得多了,几时给人登门致歉过,但此刻人在屋檐下,闻言心中总有万般的不甘,却也惟有默许。 转日一早,他手提两只硕大的锦盒,推开了颜洵寨舍的门。 宋隐正喂颜洵喝药,颜洵满脸愁云,口中一时抱怨,一时求饶,宋隐全数听着,没半分的不耐烦,偶尔温言哄一哄他,喂药的动作却不停。 二人听见门响,一齐向门口看过来,崔庆之从来没说过软话,此刻只觉一身的不自在,咳了一声道:“上次的事,对不住了。”言罢啪的一声将锦盒搁在桌上,掀开了盖子。 只见一个盒中躺着一柄紫檀如意,两端以珊瑚c象牙c玛瑙等物饰以蟠桃图样,另一盒中,则是一对儿青玉净瓶,小巧玲珑,刻着松鹤纹饰。 这两样宝物,纵是不懂行的人,也知道价值不菲。颜洵只看了一眼,却轻声一笑道:“你这是要给我祝寿么?” 这一对儿宝贝的确是崔庆之初来书院之时,想在林普寿辰时送出的,但林山长两袖清风,他非但贺礼没送下,还碰了一鼻子灰。如今一时情急,拿出来送给颜洵,虽寓意不妥,但怎么说也是一片诚心修好的心意,听见颜洵那风轻云淡,似乎还带点嘲笑的语气,不禁心头火起。 “怎么?”崔庆之扬着双眉,“我这赔罪礼都送上门来了,你还挑三拣四不成?”他说着拿起那柄如意,在手里掂了掂,咧着嘴冷笑道:“你不妨找行家过来瞧瞧,单单这如意,便值平常人家一户宅院,你莫非是怕自己命轻,担不住这宝贝。” 宋隐背对着他,握着药匙的手顿了顿,渐渐露出几条青筋。 颜洵却似并不在意,依旧淡淡道:“我的确是怕担不住你这宝贝。” 崔庆之见他如此,心里不觉已将他当了软柿子,心道之前怕是高估了他,言语间便又带出些孟浪之意,冲着他笑道:“这有什么?珍宝配美人,本是天经地义,日后你若肯与我亲近,要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 颜洵抬起双眸,忽而冲他粲然一笑,崔庆之只觉得一瞬间仿若花了眼,心中激荡,又听颜洵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眼下的罪,先得赔完。” 崔庆之色迷心窍,涎着脸道:“你尽管开口,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不说一个不字!” “说来也简单,”颜洵嘴角噙笑,目光却尽是凉意,“等我伤处大好了,再约上诸位同窗共聚梨亭,届时你自罚三杯,在众人面前向我叫一声‘爹爹,孩儿知错了’便可。” 崔庆之一愣,满脸的痴笑瞬间凝固,渐渐透出一股气急败坏的狰狞,恶声道:“想约你崔爷爷上山赏花,还耍那么多花样做什么,梨亭地方太小,只怕施展不开,爷爷我的床倒大得很,到时候哭爹叫娘的那个人恐怕是你!” 崔庆之话音方落,便见一直背对他而坐的宋隐搁下手中的碗,站起身走了过来。他望着宋隐一脸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的面色,心中竟一时有点发怯,却仍色厉内荏道:“怎么,你心疼了,那便——” 他话未说完,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拳,整个身子也跟着向旁倒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书案才堪堪站住,刚想开口叫骂,口中先漫上一股腥甜,鼻子里也一片热乎乎的粘腻,拿手一抹,只见满手鲜红。 崔庆之心中大惊,只觉得抽一口气都丝丝的疼,还未及反应,又觉胸口一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已被宋隐揪着领口狠狠地按在墙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十一) 崔庆之这等纨绔子弟,平日骑马围猎c纵犬扬鹰,自恃力气比那些整日只知读书的学子大了不少,此刻被宋隐按制住,却全然挣脱不开。 他目欲绝眦,口鼻冒血,既是狠戾,又是狼狈,一双拳头疯了似的乱挥,嘶哑着声音喊道:“不长眼的畜生,敢打到我头上来!” 宋隐一双手狠狠按在他胸口,几乎将崔庆之整个人半提起来,他仿若不闻对方满口的叫骂,转而以一只胳膊直接抵在崔庆之脖子上。 “崔庆之,”宋隐面冷似冰,拳头挨在身上也浑不理会,只沉沉对着他道:“以后离颜洵远一些。” 崔庆之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地等答应,尤自挣扎着挣动不已,但渐渐地却只觉胸口如同压了千斤重担,伸长了脖子拼命地想吸气,眼看便快要翻了白眼。 颜洵被这突来的变故所惊,怔忪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向宋隐呼道:“闲远兄快停手,别出了人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门扇砰地被人推开,林普面色冷肃地走进屋来,韩公许c苏宓等人跟在身后,一见屋中此状,忙上前将他们二人拉开。 “崔兄今日不是来赔罪的么,怎么倒动起手来了?”苏宓看着崔庆之一脸的狼狈相,不可思议地朝宋隐望了望。他们同窗几年,心知宋隐虽不苟言笑,却也温文儒雅,从未见过他发怒,今日看他面色阴沉如同罗刹也就罢了,竟然还能将那位崔大少爷打成这个样子,不禁心下一阵惊服。 崔庆之捂着开裂的嘴角,嘶嘶地直抽凉气,吐了一口血沫子道:“我诚心诚意地来赔罪,他们不受也就罢了,还将我揍得这样惨,林山长可要给学生主持公道!” 林普冷眼看着他,还没开口说话,韩公许先冷声道:“宋兄一向克己守礼,定是你又言行不逊,方才惹得君子也动了怒。” “呸!”崔庆之怒道:“你这王八蛋是亲眼看见了么,便血口喷人!什么君子,我看你们狼狈为奸,都是些假模假样的腌臜泼才!” 林普忍无可忍,一掌拍向桌子,崔庆之那不绝于口的咒骂声顷刻戛然而止,只听林山长道:“崔庆之,你一向在书院中霸道妄为,学子们早有怨声,今日在我面前,也敢这样口出污言,成何体统!” 崔庆之委屈道:“山长大人,明明是宋隐揍的我,怎么反倒是我的错了?” 林普看了看倚枕半坐的颜洵,厉声问道:“你害颜洵跌伤在先,出言侮辱同窗在后,还说我冤枉了你?” 提到颜洵,崔庆之便一时心虚,无语辩驳,只尤自不服气地恨恨低语。 林普却不再理会他,转头看着宋隐,皱眉道:“你一向举止端方,今日怎么也如此失状?”见宋隐沉默不语,胸口不住地起伏,似仍怒气未消,又道:“你二人违犯书院学规,今日便罚你们将学规抄写百遍,明日一早交予我,若再有下次,便直接赶出院门!” 此话一出,围观的众学子纷纷暗自倒吸了口凉气,书院学规虽不是什么长篇大论,只得五百余字,但若抄上百遍,便是五万余字,况且林山长对待学生课业一向严苛,就算是这等罚抄之作,也必然要求字迹端正工整。念及此处,不禁感叹,他二人今晚纵是不眠不休,怕也抄不完这学规了。 果然,崔庆之立刻苦着脸哀求道:“学生知错了,山长大人有大量,让我抄一百遍学规,还不如打我一百大棒来的痛快。” 林普看也不看他,只静静望向宋隐,等了片刻,见宋隐揖身道:“学生领罚。”才终于重重应了一声,转身推门而出。 一时众人散尽,颜洵忙倾身拉住宋隐的手,面上难掩担忧之色:“闲远兄,你受伤了么?” 宋隐冲他安抚般笑一笑,“没事。” “你何必跟这种人动手。”颜洵紧皱着眉,一双手慢慢在他肩臂间一一抚过,见他面色如常,并未叫疼,才放下心来。 宋隐却道:“若不是你拉着我,上次在枕香馆中,我已这么做了。” 颜洵心知他回护自己心切,一时心中温热不已,却也未再开口多说什么。 书院之中素有定规,林山长每月三c八两日讲史,一c六两日讲经,再加之三次课试,其余时间便是由学子自学典籍。今日初六,林普照例讲授经义,学堂之上,众学子正襟危坐c战战兢兢,唯恐林普再发一次火,叫自己也抄上一晚的学规。 颜洵腿不能行,便独自呆在寨舍,岳伯怕他不便,派了名小仆役过来守着他。 午后春光温煦,暗有花香氤氲,暖阳透着小窗洒了半地,小仆靠着书案,一手撑头昏然欲睡,忽而一只白翎雀扑棱棱落在窗棂上,将他惊醒过来。 小仆揉着睡眼,见颜洵端坐床上,身前放着一只小案几,正凝神提笔,手下不停地书写着什么,手边还搁着一摞厚厚的纸,不禁开口道:“公子写了一下午了,不歇一歇?” 颜洵轻嗯了声,似乎无暇抬头看他,只淡淡道:“你且睡吧,有事我便叫你。” 小仆一与他说话,却再睡不着了,见他专心致志的模样,一时好奇,便起身走了过去。 颜洵听见脚步声,忙将那一摞纸藏进案几之下,只是手下那一张却来不及藏,那小仆虽读书不多,却也识字,看了一眼,不觉“咦”了一声。 颜洵抬起头望着他,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讨好微笑道:“劳你万勿将此事告于别人。” 小仆心中纳罕,想要开口询问,但看着颜洵冲自己一笑,不知不觉便先重重地点头应允了。 傍晚时分,宋隐自讲堂归来,正碰上那小仆兴高采烈地出门,双手之中捧着一个小小物件,抬头见了他,略行了个礼,便几乎是蹦跳着跑远了。 宋隐认得他手中之物,是一枚白玉雕成的狮子形镇纸,玲珑可爱c方盈一握。他步入屋中,见颜洵斜倚枕上,闲翻着书,不禁问道:“你近来不是正喜欢那枚镇纸,怎么舍得送了人?” 那镇纸本是颜洵送去予以“封口”之用,此刻他却只将书搁在腿上,懒懒地道:“人家陪我半天,总得有所酬谢。” 宋隐笑了笑:“那我陪你这许多日,你待如何谢我?” 颜洵一怔,随而慷慨道:“你说如何谢,那便如何谢。” 宋隐却不再说话,只忙着照顾他用了晚膳,喝过了药,又将伤处敷洗一遍,再重包好。 “闲远兄,”颜洵唤他道,“我从小到大,从未见你与人动过手,没想到你竟还如此厉害。” 宋隐略苦笑道:“我也从不知道自己如此厉害。” 他从来不曾打过架,今日虽看似将对方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自己此刻却也肩臂微微酸痛,但想到还要抄写百遍学规,唯有揉揉手腕,一边往书案边走,一边对颜洵道:“天不早了,你先歇下吧,明日想吃些什么?我一早去灶房给你要来。” 颜洵未答他话,反而问道:“你累了一天,还不歇下吗?”不等宋隐作答,又兀自恍然大悟道:“哦,还要抄写学规百遍,当真可怜可叹,”他边拉长声调叹着,边以眼角去偷看宋隐,“也不知抄到天亮时分,能不能抄完?” 宋隐本已铺开了纸,正待研磨,听他此话,手中动作却停了下来,转而回身望着颜洵。 颜洵被他盯的好不自在,不禁道:“你盯着我看什么?倒是能盯出字来吗。” 宋隐看他的样子,心下已了然,当即将铺开的纸又收了回去,坐到颜洵身边,道:“学生宋隐,先谢过颜公子了。”说着又伸出手,忍不住嘴角含笑道:“快拿出来吧。” 颜洵一脸的不快,磨蹭了半天,才自身后摸出厚厚的一沓纸,悻悻道:“好没意思,每次都被你先猜到。” 宋隐接过纸看了看,恰是不多不少一百份的书院学规,再细加端详,之上那工整端庄c稳健厚重的小楷字体,正与自己的笔迹一般无二。 “小颜,”他忍不住叹道:“这笔迹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了。” 颜洵毫不谦虚,隐含得意道:“那是自然了,我从小便帮你抄书,若说旁人的字只仿得七八分相似,你的却总像足十分了。” 宋隐闻言只是微笑,实则颜洵自己心中最清楚不过,宋隐自幼便言行持重c读书用功,最得师长喜爱,绝无屡遭体罚的可能。但他自己小时候,虽说不上顽劣,却是个好奇心十足的孩子,所有新奇之物,都要一探究竟,时常摔破了父亲的古董花瓶c弄折了母亲的翡翠钗子c碰碎了阿秭的胭脂水粉。闯祸以后,他又总是怕的泪眼汪汪,揪着宋隐的衣角问他怎么办,故而只要宋隐在侧,每次都会替他顶下罪来。次数多了,颜洵或也觉得良心难安,向着父母主动坦白,但偏偏宋隐也言辞肯定,两个小人儿甚至常争着顶起罪来。大人间又怎么会不知其中原委,但见他们感情好,便也只象征似的罚他们抄上几遍书,不仅以示告诫,还可增进课业。 便是从那时起,颜洵就开始模仿宋隐的笔迹,他从小写字比常人快许多,往往只用一人的时间,便能抄出两人的书。 此刻忆及幼年旧事,颜洵不禁心下柔软,那时每每自己惊慌失措,怕的要哭之际,宋隐总蹲在他面前,一手握他的手,一手轻揉他的头发,温声哄慰他:“小颜别怕,有我在呢。” 他吹熄岸上灯烛,侧身望着睡在身旁之人暗夜中淡淡的轮廓,只觉有他在,便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安定之感。 月上西山,寨舍之间人声渐悄,一格格小窗中的烛火次第熄灭,只唯有两盏还兀自亮着。 一盏烛火后,是端坐窗前,每日读书至半夜的韩公许,另一盏烛火后,却是几欲以木棒撑着眼皮c恨不得两手抓笔奋力抄写的崔庆之。 万般寂静之中,唯闻轻轻的读书声,与隐隐的叫苦咒骂声混在一处,又被风拂碎叶的沙沙声掩盖了,渐渐散进春夜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十二) 崔庆之一朝受挫,险些被揍的歪了鼻子,又因未能一夜抄写完百遍学规,被林普罚第二日再抄百遍,如此反复,几日下来已抄了近千遍。他叫苦不迭,几乎要跪地磕头求饶,此事才总算作罢。 他虽秉性难移,自此之后仍是言语轻浮c行事不经,但见了颜洵与宋隐,却如同见了瘟神一般,恨不得绕道而走。 又过几日,颜洵伤处也终于不再肿胀疼痛,只是郎中吩咐,不足两月仍不可下地行走,宋隐便日日背着他进出宅舍学堂。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流年暗换,春去秋来,过了冬至,很快便是宋隐的生辰,冬月廿九这天,颜洵亲自去灶房讨教,为他下了一碗长寿面。似乎才刚吃过了这碗面,后山的梨花悄然间又开成了一坡春雪。 炎月过半,书院众学子纷纷开始着手请解,准备应举。宋隐之父身为一州通判,按例奉命主持本州进士科考试,宋隐为避其嫌,改为前往平江府应试,颜洵自然也与他同行。 两人拜别过林普与家中父母,只带了沈凉和沅生,轻车简行,动身往平江府而去。 距离解试还有二月有余,时间充裕,夏至前后,满眼尽是柳绿花红的江南夏色,二人一路惬意徐徐而行,悠悠然看陌上花开c听蝉鸣细细c享荷风清凉。马车坐的累了,便换船走水路,这样边游赏边行路,直花了十几日的光阴才到平江府。 宋隐吩咐沈凉骑马先行,早已在秦淮河边租下一座小宅院候着他们,小院虽不甚大,却难得雅致洁整,闹中取静,颜洵惯来讲究,心下也觉十分满意,忍不住称赞他道:“沈凉,你办事这样稳妥,真不愧为闲远兄身边的人。” 沈凉得了夸赞,心中暗自高兴,加倍勤快地归置好行李,安顿妥车马,四人很快便安下身来。 秦淮河边,自古便热闹非凡,一到夜里,更是水中船只不息,岸上华灯成行,比起苏州的婉约淡雅,更多几分风流缱绻,颜洵兴冲冲地想要叫上宋隐一同去游赏,却难得地遭了拒。 “小颜,”宋隐见他面色微有失望,温言安抚道:“如今大考在即,理应沉心敛神,温习课业,等解试完毕,我陪你尽兴地玩赏,可好?” 颜洵垂目微笑,“闲远兄说的是,是我虑事不周,我这便回屋去读书。” 他独自回到房中,坐到案前翻开书,案上昏烛映着小窗,隐隐照出窗外一丛新竹的小影,不远处秦淮河上的管弦歌吹似有似无地飘来,与细细竹响和在一起,不知怎的便扰得人神思游离。 忽听几声叩门轻响,颜洵正读不进书,忙起身开门,但见沈凉端着一碗莲子羹站在门外。 “方用冰水镇过的莲子羹,我家少爷命我给您送过来,清神降火。”他说着将凝着一层薄露的小碗放在桌几上,“莲子是我与沅生亲手剥的,新鲜的很。” 颜洵冲他笑了笑,“替我谢过闲远兄。” 沈凉送过了羹,却还不急着走,冲颜洵讷讷道:“我家少爷虽口中没说,但我看出他担心您因方才的事不高兴了。” 颜洵闻言不禁失笑:“闲远兄一切为我着想,难道我还耍小孩子脾气不成?” 沈凉忙也跟着他笑,边道着“那颜少爷喝了羹早点歇下”边退出门去。 从那以后,颜洵与宋隐日日深居简出,安居在小院中沉心读书。沈凉自幼喜爱习武,日日天不亮便在院中独自演练拳法,沅生搬着小木凳坐在一旁,见他一套□□长拳打的虎虎生风,总忍不住高声叫好。颜洵被他扰了清梦,几次险些忍不住开窗拿书掷他,又每每被早起读书的宋隐忍着笑安抚好。这般日子虽是平淡,却又亦有清欢,不觉间便已又过了半月。 这日里,鸡鸣方过,正晨雾轻笼c曙光熹微,便听得有人叩门,却是这座宅院的主人。 那老翁十分有礼,甫一进门,便向着宋隐拜礼问安,客套了许久,才向着他道:“如今解试将近,平江府中许多仕子应举,客栈都已人满为患,如今有位郎君路过此地,想求个清静的住处,我想着此处应还有空余房屋,不知二位先生可否行个方便,也正可为二位分担些房钱。” 宋隐自然是不在乎房钱,但毕竟客随主便,也不好相拒,当下虽略有犹豫,却仍向他回道:“自然是听从老丈吩咐。” “兄台痛快!”他话音方落,那老翁还未及致谢,先听一人朗声笑道。 宋隐抬头望去,见小院门口立了匹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正有一人跳下马来。 那人白袍玉带,身形高挑,腰侧挂一柄光华流溢的银色长剑,生的风神俊朗c皎若玉树。 宋隐见他跨进院来,想那老翁口中之人便应是他,便与他恭谨客气地见了礼,报了名姓,那人也冲他抱拳道:“在下醉笑,日后便多有叨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十三) 时下侠客行走江湖,多有为自己取外号别称代替姓名者,“醉笑”二字,便显然不是他的真名。宋隐闻言暗自皱了皱眉,还未等开口,便听得有人笑语道:“兄台这名字,倒是有趣。” 二人一并循声望去,正见颜洵自游廊走来,冲着醉笑见了礼:“既能共居一舍,便是有缘,我看兄台也是爽快之人,日后这小院中定会热闹不少。” 他方才正在晨读,听见前院交谈声,手中书卷还未来得及搁下,便起身过来一探究竟。醉笑望着他半晌,忽而似是早已相熟那般走过去,笑着接过他手中书册瞧了瞧,应举仕子多勤苦研习经义,颜洵手中拿的却是一卷《松窗杂录》。 醉笑见他大考在即,还有心情读杂史闲书,心下觉得有趣,嘴角笑意愈深,目光毫不避讳地端详着颜洵的面庞道:“我平素也爱读些轶闻野史,日后还要多向兄台讨教。” “醉笑兄客气了。”颜洵亦冲他笑笑,只觉这人看似举止失礼,却并不惹人厌烦,反而无端便生出几分一见如故之感。 颜洵与宋隐住了主屋的两间卧房,沈凉与沅生住在东厢,醉笑便在西侧厢房中住下,他孤身一人,除却一匹马柄剑,一件小小的行囊,再无他物。傍晚时候,颜洵命沅生去沽了酒,又备下几样小菜,亲自相请,为醉笑洗尘。 天色渐暗,廊下挂起昏黄绢灯,席上三人对坐,宋隐仍不多言语,醉笑却颇爱谈笑,就着美酒,讲了许多江湖趣事。他无论说什么,面上总是挂着笑意,凤眼中透着舒朗的自在无谓,不只亲切,还自有一分天高海阔的侠气。 沈凉与沅生侍候在一旁,听的目不转睛,时不时追问几句,叹息两声。颜洵也听的入神,又见他喝酒并不用酒杯酒盏,而是手持瓶子直接来饮,更觉有趣,便忍不住多瞧他几眼。 对酌到时近亥时,宋隐先起身离席,冲醉笑拱手道:“天色已晚,我与小颜明日还要晨起温书,便先行告辞。” 颜洵当下便也与他一同起身,带着几分醉意与醉笑作别,沈凉满面的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跟着他们往主屋中走。 夜露中宵,没了白日的暑气,风渐带凉意,拂在身上格外舒畅,颜洵酒量本浅,几杯下肚便面色微醺,心情却似十分不错,转头对着宋隐道:“闲远兄,我看这醉笑兄为人倒是十分有趣。” 宋隐未应他,只淡淡道:“你今日饮酒不少,我叫沈凉煮碗解酒汤,呆会儿你喝了再睡。” 颜洵冲他一笑,“我才喝了几杯,你没见方才席上,醉笑兄竟直接就瓶来饮,才是尽兴。”他说着兀自扬了扬眉,饶有兴趣地自语道:“改日我也要如此试上一试。” 宋隐闻言微微蹙眉,“若真喝醉了,受苦的不还是你自己?” 他二人说着便已到了卧房,宋隐站在门口,目送他进了屋,自己方才也进屋而去。 这日后,醉笑便在小院中住下,他本随性不拘,与众人相处起来,也算颇为融洽。时日渐久,他对这同住的二人亦有了些了解。但见他们虽举止亲密c默契十足,性格却不尽相同,宋隐沉稳持重,少言寡笑,仅有的一点温存全用在了颜洵身上,故而自己与他相处日久,也仅不过是略胜于路人的淡淡之交。而那颜洵虽也是一副儒生做派,性子却鲜活有趣的多,举止言行自有一段风流态度,二人一道饮过几次酒,两下尽欢,渐渐便也熟络起来。 这日里,醉笑一早便出了门,午后时分,忽而下了一场雨,将连日的暑热一洗而空。宋隐难得兴致好,特意租了小船,与颜洵乘着新凉,往城中有名的酒肆而去。 颜洵憋在家中读书多日,此刻几如出笼之鸟,吹着雨后水风,心旷神怡,只觉两岸的美景也尽成了诗情,一路摇扇吟诗,与宋隐说笑闲谈着,不多时便到了酒肆。 二人步上楼去,却见厅堂之中,人满为患,屏后雅间,亦是一座也无。小厮迎上前来,见他们只有两人,便一脸堆笑地询问是否愿意与旁人工作一桌。宋隐未示可否,只侧脸去看颜洵,颜洵正是心情大好,便冲那小厮点了点头。 小厮边引着他们往里走,边热络地问道:“听二位公子的口音,该不是本地人?” 颜洵应道:“我们刚自苏州来此。” “苏州?”那小厮立时笑道:“待会儿与您二位同坐的那位,正也是苏州人士,真乃缘分。” 他说着话,已经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对着独坐的那人陪笑道:“这位客官爷,小店店面拥挤,劳您与这两位公子同坐可好?说来你们竟还都是苏州人士,此处相逢,正可一叙同乡之谊。” 那人穿着一件绸光四溢的云锦长衫,闻言不耐烦地啧啧两声,“爷爷我到此吃个饭,也吃的不得安宁。” 他说着边往桌边靠了靠,边回过头来打量他们二人,却立刻呆然愣住。 宋隐也似始料未及,当下眉头略皱,站在一侧的颜洵已忍不住惊讶出声:“崔庆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十四) 世寻知己难,路遇冤家易。 颜洵一见崔庆之的脸,只觉得胃口先倒了一半,但堂中的确再无其它空位,当下一走了之,又显得太过小肚鸡肠,于是略犹豫了片刻,便仍与宋隐坐于此处。 崔庆之见了他们,亦是重重哼了一声,三人分桌而治,各自占了一半位置,大有井水不犯河水之势。 渐渐酒菜上齐,默默吃了一会儿,崔庆之似乎有点忍不住,瞥他们一眼道:“你们两个到这里来做什么?” 宋隐低头给自己和颜洵斟酒夹菜,看也不看他地淡淡道:“赶考。” 崔庆之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苏州城容不下你们两尊神仙,还要巴巴跑到这里来赶考?” 宋隐似乎懒得与他多做解释,颜洵却奇道:“那你又巴巴跑到此处做什么?” “我?”崔庆之晃着酒盏,斜靠窗边,“自然是来寻快活,秦淮河边仙客楼里的莺莺c醉春馆里的俏枝儿并称江南双艳,哥哥我怎能不来见上一见?” 颜洵哂笑一声:“你倒自在,今年的解试却不参加了?” 这一问正戳到崔庆之痛处,他本是知道自己中举无望,不愿应试,与家中大闹一番才独自跑到此处,当下便面带薄愠,冷笑道:“我参不参加干你何事?轮得到你来管教我?应举的人千千万,左右不少我一个来陪衬你们。” 颜洵被他迁怒的莫名其妙,还未待回口,便听得旁边桌上发出哄的一声叫好。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只听那桌上一人啧啧称赞道:“君乔兄文采真当世无双,看来此次的解元非君莫属了。” 被恭维的那人立刻自谦道:“哪里哪里,人外有人,在下本资质平平,真愧不敢当。” 宋隐方才便注意到那几位仕子模样的人,其中几位穿着样式相同的长衫,似是府学生,还有几位面带长须,年龄已在四十上下,应是多年应举不中的儒生。 那几人桌上酒菜未怎么动,却一直在相互联对,你出一句,我对一句,又旁若无人地众声叫好,乐此不疲。 文人聚宴,有些风雅事本是寻常,但此处桌与桌挨的紧密,旁边人早已被他们吵得不胜其扰。崔庆之此刻正心下不爽,又听得他们说应举之事,不禁重声嗤道:“又是一帮腐秀才,酸的冲鼻子。” 他声音虽不甚大,但也已叫那桌上之人听了去,当下便有人站起身来,冲他喝道:“何处竖子!我们不曾招惹你,为何出言不逊?” 崔庆之浑惯了,向来不怕与人起龃龉,满不在乎地挑眉道:“怎么,说错了么?我好端端吃个饭,做什么要被逼着听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那人闻言大怒,正欲开口,却被旁边一人扯了扯袖子,正是方才被众星拱月称赞之人,只见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在下何危,字君乔,听兄台口音,似非本地人士,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知兄台有何高论,敬请赐教。” 若像方才那人直接开口相骂,崔庆之倒也并不会怎么放在心上,但此人这副以礼报怨的模样,在他心里便是十足十的道貌岸然c穷酸无比,不禁更加逼视,冷声道:“只要你们把嘴闭紧了,我便烧高香了。” 那何危还未说话,先听席上一人道:“听你口音莫不是姑苏人士?” 崔庆之呵呵一笑:“倒长了副好耳朵。” 那人两鬓已然星白,见这少年郎口出不敬,心下已大为光火,却仍端着架子,冷笑道:“素闻苏州才子盛名,正巧我有一对,你若对上,再在此处口出狂言不迟。” 崔庆之正欲反驳,他已开口道:“二猿伐木深山中,小猴子岂敢对锯。” “对锯”二字乃谐音“对句”,便是嘲笑崔庆之在他面前不过是野猴疯态,徒增笑料。 崔庆之自然对不上来,但也听出了其中含义,正憋的面红耳赤,那边众人已齐齐哄声大笑,轻蔑道:“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在这里撒野,倒算给咱们助兴了。” 那半老儒生见自己将对方难住,更加得意道:“什么苏州才子?我看不过浪得虚名,可惜了那好山好水,竟养不出个能通文墨的。” 众人又是跟着哄笑,有人轻蔑附和道:“若说钟灵毓秀,莫有比得过咱们平江府,那些穷乡僻壤c未蒙开化之地的乡村野夫,又何必特意跑来自讨难看?”崔庆之眯眼望着他,正寻思着怎么过去掀了他们桌子,再将汤碗扣那人一脸。却听颜洵在一旁轻咳一声,悠然开口道:“这位兄台,在下亦是苏州人士,可代他一对。” “哦?”那半老儒生扬了扬眉,见他不及弱冠的年纪,心中略有轻视,傲然道:“愿闻其详。” “那便多有得罪了,”颜洵笑了笑,搁下手中筷子,淡淡道:“一马陷足污泥内,老畜生怎能出蹄。” “出蹄”谐音“出题”,全将方才的讽刺之意尽数回击,他一言一毕,那边立刻寂无声息,静了片刻,只听崔庆之抚掌大笑道:“好!好!信达雅,真乃好对!” 颜洵不动声色地瞪他一眼,心道若不是累及故乡清名,才不会出口相助,面上却一派风平浪静,还冲崔庆之微微一笑,端的一幅同乡友爱之景。 “叫旁人代对,又算什么本事,我再出一对,你若不能亲口对上,便枉戴了那副儒冠!”那人吃了瘪,当下怒不可言,又即刻出对道:“竹寺等僧归,双手拜四维罗汉。” 此为析字对,竹寺为“等”,双手为“拜”,四维为“羅”,并不多难,但也需思量上一时半刻。 崔庆之大为不耐,张口骂道:“真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我枉戴这具儒冠?我看你才丢尽读书人的脸,爷爷我碰上你,真像沾了口浓痰,甩都甩不掉。” 颜洵方舀起一勺乳汤,正欲送进口中,闻他所言,立刻顿住,皱眉颇为嫌弃地将碗放回桌上。 那人偏不依不饶,紧逼他道:“闲话少讲,若对不出,便将你头上冠帽取下,认了错再走。” 宋隐一直静静坐在一旁,默默夹菜斟酒,仿佛这厢的吵闹争端与他全无干系,只在方才颜洵对句时,几不可察地露出点笑意,此刻却忽而在桌下踹了崔庆之一脚。 崔庆之一怔,便见宋隐抬眸看他一眼,咳了一声,既而又一派四平八稳地端坐饮酒。 崔庆之不明所以,瞪着他便想发飙,却忽而看见面前桌上,以酒代墨写了一行字,当下心中了然,扬声道:“欺人太甚,爷爷我不发威,真当我对不上么,听好了!”他一震衣袖,威风凛凛道:“木门闲客至,两山出大小尖峰。” 他此番对的既快又工整,那人愤愤落了座,再无言语,旁边人又欲出对,何威已起身举杯道: “今日以文会友,不胜快哉,两位兄台的文才令在下颇为钦佩,不过天色已晚c饭菜已凉,不如就到此为止,诸位看可好?” 颜洵心下也早已烦不胜烦,听他所言忙应声道:“正是,吟诗联对一事本是助兴,点到为止即可,若因此坏了和气,却是不值得了。” 他们二人这样一说,当下众人也就阶而下,匆匆吃了几口饭菜,便纷纷散了。 颜洵与宋隐出了酒肆,一时寻不到船,便沿着河岸慢慢向回走。 “小颜,”宋隐忽而侧脸看着他,温声问道:“方才见你没怎么吃好,现下还饿不饿?” 颜洵叹息一声,“倒是不饿,不过难得出来一次,却叫他们搅得没能尽兴。”他言罢转身,望见河边点起绵成一片的红灯,映得水上流光溢彩c恍若仙境,不禁微笑着神往道:“秦淮胜境,果然名不虚传,再往前行大约便是桃叶渡,闲远兄,不如我们乘夜一游如何?” 宋隐闻言,抬头望了望已升至中天的一轮弦月,顿了顿,颜洵见他沉吟,又立刻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还要晨起温书,改日也罢。” “小颜”,宋隐忙开口唤他,他从来尤不忍见颜洵露出半分失望之色,“你若想去——” “你们!”他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呼喝打断,两人循声望去,却见崔庆之立于河中一艘船上,冲着他们喊道:“上船来,我送你们一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十五) 崔庆之说着便叫船家停棹,见宋隐与颜洵并无动作,只略是惊异地望着他,大为不满道:“如此瞧我做甚!爷爷我又不是瘟神,还能吃了你们不成?!”他厉声说完,又忽而放低声音,皱着眉别别扭扭道:“方才的事,还要多谢你们。” 听他此言,颜洵与宋隐也不好再推却,便上得船去与他同行。许是他乡遇同窗,总多几分亲切,又加之方才解围之事,崔庆之终于敛起了一贯的轻薄放浪之态,颇为郑重地对他们说道:“看来我们还算有缘,我大人大量,之前的事便算过去了,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我崔庆之的好友,日后一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颜洵见他那副义薄云天的模样,忍不住失笑:“崔三,要不要歃血为盟?” 崔庆之也哂笑道:“本应是的,不过哥哥心疼你细皮嫩肉,不忍心看你弄出血来。”他说着不经意瞥见宋隐目光,立时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不知怎的鼻梁与嘴角竟有些隐隐作疼,当下便闭了嘴,不再调笑。 他们一路偶尔闲谈几句,船很快便到了小院前,崔庆之目送他们上了岸,啧啧道:“你们家中又不缺钱,做什么摆这副寒酸相,住在如此破陋之地?” 颜洵回眸瞥他一眼,“自然是不比你崔大少爷有钱。” “好说,”崔庆之扬眉道:“日后缺了什么,只管跟哥哥说,”他起身弹弹衣衫,又冲他们道:“我吝的宅子倒也离此不远,改日带上几坛好酒过来,给你们开开荤。” 他这人说话办事一向荒诞不经,故而颜洵与宋隐也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回到小舍,早早歇下,照旧每日闭门温书。 时近八月,距离解试已不足一月,宋隐愈加的勤苦奋志,每日子时方歇,寅时又起,日日不辍。 这日里,他正专心作一篇策论,连午膳也不曾用,一直到夜幕时分,方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额角,步出屋门。后院竹丛旁有座小石桌,此时桌上摆了井水湃过的葡萄,沈凉正与沅生闲话着乘凉,见了他忙迎上去道:“少爷一定饿坏了,我这就去将菜重新温过。” 宋隐嗯了一声,抬头不见颜洵,又见他的卧房中也未撑灯,不禁纳罕道:“小颜这么早便睡下了?” “怎么会,”沅生站在一旁为他斟了杯凉茶,“我家少爷与那醉笑公子晌午便出门去了,一直未回来。” 宋隐兀的抬起头,沅生被他看的一惊,忙嗫嚅道:“是是少爷说不需我跟着的。” “你可知,他们去何处了?”宋隐沉默了半晌,又问他道。 “说是游河去了,少爷瞧着兴致颇高,”沅生只觉得他阴沉沉的,却又不明所以,全不知触了这向来温厚的宋少爷哪片逆鳞,只得怯怯道:“少爷还说,大试将近,叫我这些天里万不得打扰您。” 沈凉自厨中端了饭菜过来,甫一走近,便瞧见宋隐眉头微锁,脸色分外的不好看,沅生站在一侧尤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他心下立刻明白,忙快步走去,开口道:“颜少爷约了几个好友,又叫上醉笑公子一并出去游玩,看少爷正专注着作文章,方才没叫上您一道,这会儿怕也快回来了。” “哪里有几个好友?”沅生却在一旁打断他道:“不就是他们两个人么?我家少爷第一次来平江府,又怎会在此处有好友。” 沈凉狠狠瞪他一眼,却也再无从辩解,唯有默默地在一边布菜。沅生本就全不明白状况,此刻又吃一记眼刀,不禁愈发的莫名与委屈,顿了好半天才讷讷道:“其实也不必担心,我看那醉笑公子不是什么坏人,我家少爷与他投缘的很,这几天两人常常在一起喝酒到半夜,前天夜里少爷喝得醉了,还是醉笑公子抱着他” “沅生!”他话音未落,沈凉先一声断喝,“灶房中还煮着茶汤,你快去看看好了没有。” 沅生吓得几乎一抖,呆了一瞬,忙逃也似的往灶房去了。院中只剩他主仆二人,暮色四合,夜风渐起,远处的歌吹声又款款送来,一时更显得小院中有些冷清凄凉。沈凉见宋隐默默坐着,动也不动,也不知该如何出言相慰,唯有转身将廊下纸灯一一燃起,想了想,又自屋中取出几只烛台,搁在各处,将灯烛全部点燃。顷刻之间,小院里灯火荧荧,总算添了几分人气与暖意。 “少爷,”在一旁静静候了片刻,沈凉终于开口唤道:“快些先用了晚膳吧,若再热过一遍,便真没法子吃了。” 宋隐一手支在额上,紧紧按着额角,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禁以另一只手向他摆了摆,站起身来,也不理他在身后一迭声地呼唤,独自走进屋去。 屋里并未点烛,被院中的光一映,拖出了一团团暧昧不清的黑影。他随手将门扇一合,带出一阵微风,案上刚作完的文章未用镇纸压着,哗哗作响着刮了满地,石砚中的墨尤自似干未干,氲出一丝苦香。他怔怔望着一地的落纸,似乎乏的无力捡拾,只想着方才还打算将那文章拿给颜洵看看,只是那般想着,眼前便似浮现出颜洵灯下凝神的模样。宋隐闭了闭双眼,只觉得满身混沌乏力,如同多日来的疲倦一同山呼海啸而来,压得他几乎要直不起身。他走至床前,也不除鞋履外衣,直接便倒上去,任额角一下下似擂鼓般的跳动胀痛,脑中昏昏沉沉的,竟便这样睡了过去。 似是过了许久,他睁开眼,却见自己身在书院之中,颜洵躺在他身前的床上,闭着双目,脚踝处包着厚厚一层布带,正沉沉睡着。宋隐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忽而听见颜洵自昏睡中开口,轻轻唤了一句:“闲远。” 宋隐心中一震,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却又辨不分明,只如同被蛊惑一般,慢慢伏下身去,将双唇覆在了颜洵的唇上。他如同私闯禁地一般,既是忐忑,却又欲罢不能,正挣扎间,颜洵突然睁开了双眼。 宋隐心中一惊,忙欲起身,颜洵却伸出双手,环了他的脖颈,一双眸子里水光茫茫,怔怔望着他,目光既是懵懂,又有分隐约的欲望。 “闲远。”颜洵双唇开合,微哑着声音再唤道。他们离得极近,他一开口,温热的气息便全拂在宋隐面颊。 宋隐只觉得心中轰然作响,脑中似有根一直绷的紧紧的弦“铮”的一声断裂了。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怀中之人紧紧箍住,一双手不得要领地在颜洵背上上下抚摸着,又歪头在他脖颈处用力地亲吻。颜洵毫不挣扎,软着身子乖乖地任他作为,双臂轻轻搭在他肩上,喉中溢出断断续续的低吟。宋隐情动难抑,双腿跪到颜洵身子两侧,几乎将整个人都压到他身上,颜洵轻呼一声,不但未推拒,反而将双腿缠到他腰间,慢慢上下摩挲着,继而伸出一只手,探到宋隐两腿之间 “小颜!”宋隐惊呼一声,半弹起身,眼前白茫茫一片,身体如同被顷刻抽空一般,只觉心跳一下下重重砸在胸口,他兀自喘息了片刻,慢慢坐起身来,余光一瞥间,却猛地一惊。 崔庆之坐在屋子正中的小几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仿若化作了一尊雕塑,手中还举着一坛酒,未来得及搁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十六) “你”宋隐又惊又怒,微微颤抖着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刚才叫的是?”崔庆之兀自大睁着双眼,一双眼珠都要滚出来似的,见鬼般咧嘴惊呼道: “小颜?你做春梦,叫的是颜洵?!” 宋隐脸色铁青,似乎全身都在发抖,低着头沉声道:“出去!” 崔庆之独自怔忪了好半天,似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摸着鼻子干笑道:“这个,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你我都是男人,哪个没有七情六欲?”他说罢偷眼望了望宋隐,“我本拿了几坛好酒过来,见颜洵不在,你又睡了,便想先喝上几杯,哪想到竟然碰上你我决不说出去,你可别杀我灭口!” 宋隐仍动也不动地坐在阴影中,胸口起伏不定,崔庆之在耳旁絮絮的说话声传入耳中,全化作了嗡嗡作响的轰鸣,半晌,只闻门扇一响,室内重归了阴暗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身,唤沈凉烧了热水,沐浴更衣过,又点起一根灯烛,独坐案前,铺开书卷,却犹自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出神。 二更时分,院门终于一响,宋隐步出门去,正见颜洵与醉笑相携而归,他努力放平语气,问道:“这是到哪里去了?耽搁到这么晚。” 颜洵冲他一笑,似乎心情很是不错:“与醉笑兄吃茶去了,又雇了船游河,闲远兄还未歇下?” 宋隐望着他面上惬然笑意,只觉心中如同坠了沉沉铅石,一时竟似连开口说话的气力也没了。 “为美景所耽,误了时辰,”却听醉笑开口道,面上仍是一派云淡天高的笑意,“叫闲远兄担心了,委实对不住。” 宋隐顿了片刻,兀自垂了双目道:“今日天色已晚,早些安歇吧。” 醉笑又是一笑,冲他抱了抱拳,自先转身离开。颜洵目送他回了屋,却站在宋隐面前未动,见宋隐并不抬头看自己,心中微有些忐忑纳罕,开口关切道:“闲远兄,你面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宋隐仍不言语,却抬起头来。颜洵迎上他目光,只觉他眼中竟隐隐满含说不清的悲切之意,不禁向前一步,扶着宋隐手臂,蹙眉道:“到底怎么了?你有何心事,连我也不能说么?” 宋隐定定望着他片刻,方才梦中的情景忽而漫上眼前,与颜洵的脸庞合二为一,他立刻退后半步,转过脸去不敢看面前之人,只低声道:“小颜,你与醉笑,你们我听沅生说起,你们近来很是亲近。” 颜洵闻言微微一怔,“醉笑兄性子有趣的很,我的确喜欢与他一起,怎么?”他说着,面色也有几分恍然,“沅生还说了什么么?” “没什么,”宋隐闭了闭双目,冲他摆摆手,“我只不过怕你沉耽饮酒游乐,误了科举大事。” 颜洵低下头,轻声道:“闲远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宋隐不再说什么,与他分别回屋中歇下,只是一夜里却睡得极不安稳,似是怕熟睡入梦,又是那般的场景,昏沉混沌间,见窗纸外透出微亮,便立刻起了身,迫自己稳定心神,重回案前开始温书。 他将一腔心事全压在心中,埋首书案,整整一日未曾出门,不觉间再抬头,窗外竟已是夜色浓重。一旁小几上沈凉送来的饭食动也未动,宋隐半点胃口也无,仍强耐着吃下几口粥,便搁下碗起身往小院中去。 院落里静的出奇,未见颜洵身影,连沈凉与沅生都没了踪迹,他转了回廊,往后院走,绕过竹从,见有一人独自坐在小石桌旁,走的近了方才看清,竟是崔庆之正捧着酒盏独饮独酌。 “可算见着个活人,”崔庆之见了他,立刻长叹道:“我一个人喝了半天,无趣的很。” 宋隐望着他,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崔庆之斜他一眼,嗤了一声:“哥哥我实在闲的无事,又见你可怜,念在同窗一场,过来陪你解解闷子。”他说着举起桌上经瓶晃了晃,“昨日的酒没喝成,今天又来陪你,如何,够不够情深意重?” “无事?”宋隐冷眼看他,“你不是忙着喝花酒?” “这你便不懂了,”崔庆之促狭一笑,扶了扶自己腰身,“喝花酒这事,讲究细水长流,哪有一下子把自己榨干的道理?” 宋隐无心听他胡说,径自往后走去,却又听崔庆之在他身后悠悠道:“不必找了,现下这里会喘气的只有你我两个,你的小颜,早与旁人出去快活去了。” 宋隐身形一滞,顿住脚步转身问他:“你如何知道?” “我自然知道,虽说读书我比不过你,但这情情爱爱的事,哥哥我却最在行。”崔庆之面上颇有得意之色,边慢悠悠往另一只空杯里斟酒,便道:“那两个小的,被我打发出去买下酒菜,如何?真的不过来与我借酒消愁一场?” 宋隐站了片刻,竟真的依言回身走到小桌旁,坐下身来,举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他虽知崔庆之未必有什么真心好意,无非是端着瞧热闹的心思,却不知怎的,此刻只想能喝上几杯酒,听人说说话,哪怕是些浑言乱语,也总好过独坐长夜。 崔庆之见他未再推拒自己,立刻重为他斟满酒盏,却见宋隐又举了盏,仰头喝尽。崔庆之微露惊异,手下斟酒不停,眼睁睁瞧着宋隐沉默不语,一盏接着一盏,真一副一醉方休c醉解千愁的光景。 如此喝了五六杯,他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按住宋隐手臂,满面的不快,“我这可是陈年的好酒,你便这样牛饮?懂不懂什么叫暴殄天物?”他顿了顿,又皱着眉道:“我知你心里不痛快,也不必如此作践自己,待会儿喝倒了,我可拖不动你。” 宋隐抬起头,面上并无醉意,只双眸中隐隐现出几分血丝,沉沉道:“不是你说的叫我喝酒?” 崔庆之手下动作放慢,只堪堪为他斟了半杯,缓声道:“我知道你为何难过,颜洵与那人,关系实属非同寻常,你只要不痴不傻,便定能看得出来。” 宋隐浑身一僵,定定地未说话。 “你既然看出来,又为何不去阻拦,就由着他与旁人滚到床”他话到一半,忽而瞥了眼宋隐脸色,改口道:“与旁人在一处?” 宋隐一手扶在膝头,一手把着酒盏,手指紧握,指节处泛了白,手背上青筋隐隐突起。 “那个醉笑,我倒也见过,呵!那相貌身姿,倒真算得出挑,”崔庆之咂着酒,半眯起眼道:“他这种人物,放逸随性,花样多的是,若肯用些心思,啧啧别说颜洵这般的雏儿,就是惯经风月的花姐儿,也大可被迷的不知南北。” 他见宋隐仍不言语,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况且你那小颜,自小遇见的便都是你这类的书呆子,如今便好比吃多了青菜豆腐,猛见一盆鱼肉虾蟹,哪有不为之疯狂的道理?” 宋隐听他说着,竟一句话也无能反驳,心中越来越沉,只觉惟有辣酒入喉,才能舒缓些胸口的窒闷,不禁自己伸手倒满一杯,又欲饮下。 崔庆之一手覆上他酒杯,怒其不争道:“说你是书呆子,你还真认了?你不是厉害的很么?你们不是自小一起长大,情意非凡么?怎么不去与他说?” 宋隐挣开他的手,发泄般将满满一杯酒饮尽,又忽而将酒盏狠狠向桌上一贯,似悲似笑地恨声道:“说什么?说我爱慕他?我们自幼相识不假,但小颜一心将我当作兄长挚友,我虽心有遐思,却从不敢逾矩半分,哪曾想” 哪曾想,自己多年来放在心尖上,舍不得碰的奇花珍朵,竟一下子叫别人折了去,偏生那人还与他一样,是个男子。崔庆之在心中默道,也不禁为他太息一声。 “如今,他他心有所属,我若说出这份心意,除却再也无法与他如从前那般相处,还有何用?”宋隐目中茫茫,垂着双眸,涩声道:“我本想着,既然我与他同为男子,便是无缘,今生只求见他夫妻和顺c儿孙满堂,将来可与他同朝为官c护他周全,能身为挚友c日日相伴,也便足够了。”他说着苦笑出声,面上火热c目中赤红,似是醉了,心中却还清明的很,“可我如今才知道,我根本做不到。” 这一腔话语闷在他胸中已不知多久,几乎要将心头磨出血来,如今终得一吐为快,无论是否合乎时宜,都颇觉一阵的松快。人人皆道他沉稳持重,悲喜都不形于色,却不知再如何沉稳持重的人,也总有渴望发泄的时候。他的确惯于隐忍,但忍得久了,也难免会觉得疼c觉得累。 崔庆之与他同窗三年,从来只见他一板一眼的模样,连笑都未曾见宋隐笑过几次,如今见他双目微红c失控如此,心中震惊之余,竟然没什么幸灾乐祸的快意,反而似是被他感染一般,心头欺上一片悲凄。想着开口安慰几句,那一贯能说会道的嘴巴却也如同哑了,呆了半晌,惟有深深一声长叹,默默再为他斟满了酒。 两个人默默对饮到月上柳梢,直到桌上几个经瓶都见了底,下酒的小菜却几乎没动过。宋隐不再言语,只是一味饮酒,到了后来,崔庆之只见他双目失神,杯中有酒便举起来一饮而尽,杯中无酒便沉沉坐着,也不知醉了没有,便招呼了沈凉过来,扶他进屋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十七) 自此以后,崔庆之每逛腻了青楼楚馆,便常常晃过来,陪着宋家伤心人喝上几杯酒。他两人喝酒,往往是一个在旁说的天花乱坠,另一人则沉默不语,闷着声不断举杯,如此久了,倒也似有分奇妙的和谐。 这一日,崔庆之自房中出来,正往外走,却隐隐听见有笑语谈话之声传来,他心念一转,便改了方向,回身往后院中去。转过回廊,果见颜洵与醉笑二人正坐在小石桌旁。 颜洵酒量本浅,却学了醉笑的模样,不用杯盏,直接举瓶来饮,此刻已是面晕浅红,一双眸子里迷迷蒙蒙c水光涟涟,见他走过来,微微一怔道:“崔三,你怎么来了?” “咦?”崔庆之端详着他醺然欲醉的面庞,难得没有出口轻狂,挑眉道:“我常常来找你家闲远兄喝酒,怎么,你竟不知道?” 颜洵这些时日的确不似之前那般日日与宋隐在一起,虽知道他近来与崔庆之走的近,心下纳罕,却还未及询问,便微微敛眉道:“这倒怪了,闲远兄为何忽而与你亲近起来?” “为何?”崔庆之嘿嘿冷笑道:“崔哥哥我浑身是宝,不过你没瞧见罢了。” 颜洵轻笑一声:“那你又到此处来做什么?闲远兄呢?” 崔庆之撇撇嘴,摆出一脸的不耐,弹着衣襟袍袖道:“没喝两杯他便倒了,早知是这样的病痨鬼,我也不会来此处浪费我的好酒,还白白惹一身晦气。” 颜洵闻言,蓦地站起身来:“什么病痨鬼,闲远兄怎么了?”他知道宋隐虽不爱酒,但酒量却好,相处多年来,几乎从未见他喝醉过,断不会两杯便倒。 “还能怎么?”崔庆之漫不经心道,“几杯下肚便又咳又吐,几乎呕出血来,也不知这会儿,断气了没有。” “崔三!”颜洵心中惊怒,只觉酒都顷刻醒了大半,几步冲到崔庆之面前,衣袍带倒桌上酒瓶,骨碌碌滚了一地,袖子上被沾湿一片也未觉察,只厉声道:“你胡说什么?!闲远兄酒量一向好,莫不是你用了什么阴损法子害他?” 崔庆之倒也不急,笑眯眯看着他,“我害他作甚?对我有何好处?” 颜洵怕他记恨宋隐曾经的一拳之仇,心中按捺不住的慌乱,再无暇理他,匆匆便往卧房中跑去。这边宋隐刚刚熄烛歇下,忽见颜洵门也未敲,便急匆匆闯进屋来,他半坐起身,还未及开口询问,先听颜洵急切道:“闲远兄,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宋隐被问的有些莫名,却见颜洵满面难掩的担忧之色,一双手扶着他肩头,再问道:“到底哪里不舒服?可是喝醉了?我这便去找郎中过来。” “小颜,”宋隐轻唤他一声:“我好好的,未有不舒服。” 颜洵微微皱眉:“那你为何这么早便歇下,你之前不是一向读书到子时?” 宋隐拉他坐在床沿,低声道:“大考将近,合该养精稳神,不宜过于疲累。” 颜洵似乎将信将疑,又定定地端详了他片刻,见他言语面色如常,方略放下心来,微愠道:“我便知道崔三是满口胡言!” “崔三怎么?”宋隐疑道。 “不说也罢,你没事便好,”颜洵展了眉头,向他露出点笑意,“你近来面色不佳,许是累了,早些歇下也好。” 宋隐见他起身欲走,本能般伸出手,抓住了颜洵衣袖,颜洵已站起身来,不禁回头望他,他却缄口不语,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小颜,你我苦读了十数年,只为此一搏,此时万不可被何人何事乱了心神。” 颜洵怔了怔,重新坐回宋隐身边,安抚般拍拍他手背道:“闲远兄放心,我定然全力以赴。”他说着轻声一笑,染着醉意的眸中隐有光彩流动:“你我日后还要一同金殿承恩c长街打马,将来你若作宰相,我便作个知制诰,每日为你撰抄公文。” 宋隐望着他,只觉得心中情意倾动,却只能握了握颜洵的手,也对着面前人笑了笑。 后院之中,崔庆之目送颜洵匆匆走了,一直到背影再看不见,才转过头,冲着醉笑啧啧两声,摇着头叹道:“瞧见没有,真个情深意切c感人至深。” 醉笑方才一直未曾插话,此刻冲他笑了笑,附和道:“说的是。” 崔庆之走到小石桌边,坐下身来,毫不客气地摸过一只酒盏,为自己斟满一杯,喝了一口,悠悠道:“如何?纯情小书生的滋味,是不是美的很?打算吃到几时放口?。” 醉笑目光一凛,面上笑意却未减,“兄台的话,恕我未能听懂。” 崔庆之嗤笑一声,“怎么,敢做还不敢当了?莫非你对他还是真心不成?” 醉笑举着酒瓶,慢慢抿了一口,面上露出些肃然神色,“我的样子,不像是有真心之人?” 崔庆之微微一怔,皱着眉头:“你有真心又能如何?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何苦要去招惹他?” 他这话说的义正言辞,全忘了自己曾经是如何招惹过颜洵,只觉得不知怎么,自见过宋隐醉酒失态的模样,便似无端生出了一股豪义之气,哀其不幸c怒其不争之余,忍不住要出手相助。 “招惹?”醉笑轻笑一声,“我们意趣相投,何来的招惹?我与他是不是一条路上之人,小颜自己心中,想必比你清楚。” 崔庆之被他噎得有些薄怒,扬起双眉:“就算他一时贪恋你的温柔乡,却也总会看明白,有人爱他爱到发疯,只要他要,可以把命都给他。” 醉笑抬眼望着他,目中没了笑意,略沉了声道:“我也可以。” 崔庆之略是一惊,却旋而冷笑道:“你能把命给他,却不能一辈子陪着他。” 醉笑举着酒瓶的手一顿,似乎忘了向口中送酒,沉吟片刻,方淡淡问道:“是闲远兄?” 崔庆之砸了口酒,眉头一挑:“是爷爷我!” 醉笑兀自笑了一下,自然不会信他,却也不再多说,继而默默独酌起来。 又过十几日,终到了解试的日子,崔庆之怕父母派人捉他去应试,一时躲得不见了人影。 这日一早,宋隐便收拾停妥,又细细对颜洵叮嘱一番,方与他一并往贡院去了。解试共考三场,三天转眼而过,赶考仕子们心中大石落地,惟等着放榜,秦淮河越加的热闹起来,不分白昼黑夜地熙攘喧嚣。 颜洵与醉笑日日携手同游c举瓶共饮,连向来懵懂迟钝的沅生都瞧出了不对,明里暗里问过几次,颜洵只是冲他笑笑,那笑容里,又还如有几分落寞,沅生分辨不清,却也不敢再问。宋隐这边,也似是心事重重,颜洵怕他是因考试中出了差错懊恼,三番劝慰,宋隐却终不肯多说什么。 这日里天刚亮,便听门外喧哗之声,有人高声贺道:“恭贺宋解元,宋解元真乃文曲星下凡,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颜洵方才起身,闻言立刻步出门去,正见宋隐接了金花榜子,与几名吏人对立寒暄。 “闲远兄,”他忙走上前去,惊喜道:“闲远兄可是中了解元?” 宋隐仍是一派风雨不惊c四平八稳之态,面上并无特殊喜色,见了他,才淡淡一笑道:“侥幸得中,好在你我一同中榜。” 那小吏立时也为颜洵送上榜子,他取在第五位,倒似十分高兴。二人打发了报子,转日便一同去赴鹿鸣宴,席上中举之人,多有白发参差c年过半百者,亦有如颜洵这般的少年人。宋隐位及榜首c众星拱月,众人见他清致雍雅c气度出众,又难得的谦谦自持c进退有度,不禁纷纷上前结交逢迎,一波接一波地向他敬酒祝贺,宋隐竟也抛却了惯来的稳重之态,一时喝的酩酊大醉。 待到散了宴,颜洵一路扶着他回到小院中,又将他扶将上榻,取了手巾亲自为他细细擦拭,宋隐一味喃喃自语,说的什么,却又听不真切。颜洵只当他苦读多年,而今终于一举夺魁,高兴的紧了,方放肆了性子来饮。 他将宋隐安置妥当,灭了案上烛火,正欲转身出门,却听他醉唤了一声“小颜”。 “我在这里,”颜洵忙又折回到榻前,俯身关切道:“闲远兄,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宋隐忽的伸出手,握住了颜洵手腕,睁开双眼望着他,开口道:“你与他”他话到一半,却如哽住一般,许久方接着道:“你是真的心悦于他?” 颜洵怔了怔,脸色顷刻有些许苍白,“你你都知道了。”他垂着双眸,自嘲一般笑了笑,心道连沅生都已瞧出了端倪,宋隐又如何会不知。 他如同等候宣判一般静静等了许久,却未听宋隐作声,便兀自低低颤声道:“闲远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悖于常论c枉受教诲,你是不是觉得恶心难当——” “小颜!”宋隐厉声打断他,双手扶住颜洵肩膀,“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 颜洵慢慢抬起头,嘴角挂着苦涩笑意,望着他双眼道:“无妨,你便是真那么想也无妨,就算你厌弃于我,我也仍当你作最好的兄长挚友,今生今世,此心不渝。” 宋隐定定看着他,眸子里含了洇洇水汽,却是并不见几分醉色,清明里和着分怅然悲意,“小颜,你可曾想过,你与他,是劫是缘?” 颜洵咬了咬唇,顿了片刻,一张脸笼在淡淡月辉里,也满浸凄怅的意味,两个人在黑暗里对视了片刻,却还是对着宋隐轻声道:“劫亦是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番外一则 天入冬月以来,便一直阴阴沉沉,细雪夹着寒雨,一场接连一场,已有大半月没放过晴。姑苏城中多水,寒湖笼冬雨c黛瓦覆薄雪的景致固然有几分美意,但河道几欲结了冰,路上又泥泞难行,却也令人叫苦。 院中窗前的老梅树枝上覆着寒霜,霜雪之下,一点鹅黄的新蕊将将拱出尖儿来,小主人宋隐本每日都要来侍弄察看一番,今日却没了踪影。 今年冷的格外早,屋里提前生足了炭火,宋隐坐在书案前,听着细雨夹杂雪粒落于窗棂上打出的轻响,兀自出着神。 冬月廿九,今日是他八岁生辰。 案上搁着研好的墨,蘸饱的笔,铺好的澄心堂纸,他却无心读书写字,本是清致俊美的稚气脸庞,却笼了一片与年纪全不相称的冰冷。 母亲已经去世五年了,父亲娶继母进门也已四年,宋隐垂着双目,在心中默数,有四年的生辰都是这样的过的,无人记得,无人提起,与往常的任何一天并无任何不同。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却许是被这天气感染,自醒来起,心中便如覆霜雪般,压抑分沉沉的委屈与悲伤。 其实他早已记不得母亲在世时是如何为他庆贺生辰的,但他却亲眼所见上月里继母新添的幼弟满月,家中是如何的热闹非凡。 又坐了片刻,他起身伸手取过一管散卓笔,想抄几页书来静静心,待笔落纸,才发现墨早已干了,宋隐轻叹一声,再无兴致,索性又坐回去。他兀自拧眉,难得的有些烦乱,思索着找件事情来做,好让时间过得快些,或许等今天过去了,心里便可以不这样难受。 忽而门扇被轻轻叩响,宋隐闭着双眼,随口应了一声。门被推开,屋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肩头都落了细细一层雪沫,宋隐抬眼望去,似是有些微微吃惊。 颜洵裹着厚厚的棉裘,毛茸茸的衣领上只露出半张白生生的小脸,耳尖与鼻尖都冻得红红的,在廊下蹭了蹭脚底的雪泥,才走进屋来。乳母跟在他身后,不断将提着的食盒换到另一只手中,再把手缩进袖中取暖。 “宋隐哥哥,”他脆脆唤了一声,如往常般未语先笑:“今日真是好冷。” 宋隐忙牵着他的手将他引到桌边炭火旁,颜洵只有五岁,垫了垫脚,才坐上椅子。乳母将食盒放在桌上,跟过来为他弹拭衣上落雪,边轻声道:“我们的马车行至半路便陷住了,少爷与我一路走过来,耽搁了不少时候。” 宋隐闻言皱眉,取了递手炉过去,“天气这样不好,为何还要出门?” 颜洵小手堪堪捧住略有些重的紫铜手炉,认真道:“今日是你生辰,我怎能不来?” 宋隐一怔,倒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低声道:“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什么生辰。” “怎能不在意?”颜洵蹙着眉尖,“一年只得一次的日子,定是要好好庆贺才是。” 他们说话间,乳母已将食盒打开,取出一只天青釉色的盖碗,絮絮道:“今日少爷天不亮便起来,非要学着亲手下一碗长寿面,送来与宋少爷尝尝,放了这么久,也不知凉了没有。”她掀起盖子,露出一碗汤面来,汤汁莹润清澈,面上缀着虾仁c笋片与几根苔心,显是用心烹就的,只是搁置久了,已有些坨成一团。 颜洵略微有些羞赧,玉琢般的小脸染上一片红晕,待乳母提了空食盒退出屋去,才小声道:“我第一次做,虽有旁人教着,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你尝尝看若是不好吃,便倒掉” 宋隐定定地望着那碗长寿面,半晌,才拿起筷子,小心而郑重地尝了一口。 面条早已凉了,味道有些咸,虾仁与笋也都有些老,但他吃到口中,心里却满是酸胀,似乎珍惜得发疼,眼眶热热的,几乎涌出泪来。 已经有太久,没人肯记得这个一年中只得一次的日子,更没有人,肯为了他冒着风雪严寒,步行许久,只为了送来一碗亲手煮的长寿面。 颜洵瞧他不说话,似乎有点紧张,自椅子上跳下来,走在他身边,讷讷地问道:“是不是不好吃?” “很好吃,”宋隐抬头看着他,一脸诚恳地道:“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真的么?”颜洵惊喜道,又将碗向前推了推,“那你便快些吃,全都吃完。” 宋隐依言,低下头去,果真认认真真将面条吃了个一干二净,连一丝菜叶口汤汁都没剩下,若不是他自幼便被规范着吃相端雅,怕就要端起碗来,将碗底也舔上一遍。 颜洵在一旁静静瞧着,心中忍不住地欢喜,仰着脸问道:“以后每年你的生辰,我都煮一碗长寿面给你吃好不好?” 宋隐忙郑重地点点头,两个人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隐哥哥,”颜洵与他凑到一处,亲密地紧挨着他坐下,“宋世叔不在家么?今日家里如何为你庆贺,我也留下来凑凑热闹可好?” 宋隐敛眸:“父亲公务在身,还有月余才回,庆贺倒也不会特别庆贺,我不是吃过你的长寿面了么,便算作庆贺过了吧。” 颜洵有些吃惊,又听宋隐淡淡道:“父亲忙于公事,继母忙于照料幼弟,无暇顾及到我,也是难免。”他嘴角带着一抹苦笑,语气平静中隐隐有分倔强,“无妨,反正我也早已——习惯了。” 颜洵望着他,仿佛想说点什么,斟酌了半天,终是只伸出两只小手握住宋隐的手,举起来包在胸口,笑着道:“你别难过啦,旁人记不得,还有我记得。” 他一双瞳仁墨如漆点,亮晶晶的,仿若含着水光,稚气里带着分外的专挚。 其实他们认识不过才得一年,却难得格外的投缘,像是前世便已相识一般,每次见面,都似有说不尽的话,每次分别,也都依依难舍。 两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讲了好一会儿悄悄话,又一同互赏了对方新写的诗作,甚至冒着风雪,跑出屋去察看过老梅树的花期。颜洵年纪虽小,却深得父亲真传,有股骨子里的风雅,尤爱弄花赏月,宋隐见他爱不释手,温声笑着向他许诺:“等这梅花一开,我便折上几枝,送过去给你看。” 颜洵自然高兴地答应,又抿着嘴笑道:“我出门前与母亲说过,今日留宿在这你里,不回去了。” 宋隐也是难掩欣喜:“那我立刻叫人给你收拾房间,现下便生上炭火暖着。” 颜洵轻声应好,心中想问我与你共睡一榻好不好,这样夜里也可以一起说话,却又有些害羞,终于没说出口。 宋隐心中其实亦作此想,但唯恐自己唐突,令颜洵为难,便也作罢。 夜幕时分,他将颜洵送至客房安顿好,才独自回了屋,在灯下一遍遍把玩着白日里颜洵送他的另一件生辰贺礼——一方刻着双蝉栖柳的端州蕉叶白小砚,嘴角笑意一点点显露出来。想起颜洵将笼在棉裘里的砚台掏出来时,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余温,此刻再去触摸,石砚早已恢复了一片冰凉,但不知怎的,宋隐却仍是觉得,有股暖意自指尖缓缓蔓延至心头,经久不散。 二更鼓响时,他准时熄灯上榻,在半睡半醒的冥暗之中胡思乱想,自己竟然,是有点期待明年的生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十八) 解试结束,要待次年春天方是省试之期,随着秋意凋零,赶考的士子们也纷纷收拾了行囊,陆续回乡去了,历来繁华热闹的秦淮河畔,竟也染上几分寂寥之意。 颜洵心中似是还抱了丝期待,等醉笑开口留他,抑或同他一道回苏州故里,醉笑却只一味地缄默。后路如何,两人似都心如明镜,却又皆闭口不提,便连一同饮酒游景之时,也没了往常的欢愉,渐多的沉默之中,心下也一片莫名的萧索离愁。 颜洵不提回乡二字,宋隐也并不开口催他,几日前送走了崔庆之,便只一日日如往常般闭门读书。 这日里,淅淅沥沥下了几日的雨终于渐歇,天色却仍是阴沉,湿凉的秋风愈加冷了几分。 颜洵托书肆代寻的几册珍本有了消息,趁着淫雨初歇,一早便带沅生出了门,宋隐叮嘱他多加了件裘衣,却难得未陪同他一起。 送颜洵出了门,他命沈凉去沽了几坛好酒,径自走向西厢,敲开了醉笑的房门。 醉笑见来人是他,似乎微有惊讶,搁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长剑,站起身来,“闲远兄怎么有兴致,到我这里来?” 宋隐向他见了个礼,“相识数月c相交甚少,今日正巧得空,不知可否与醉笑兄同饮几杯?” 醉笑明朗一笑:“不胜荣幸。” 宋隐取过酒盏,为二人斟酒,方斟完一盏,醉笑却伸手拦住他:“不必,我习惯直接就着酒瓶来喝。” 宋隐依言将一小坛酒搁到他手边,淡淡道:“恕唐突一问,不知醉笑兄,今后作何打算?” 醉笑喝了一口,轻道了声“好烈的酒”,才冲他道:“几日后便启程。” 宋隐一杯饮尽,面色如常,再满将上,“往苏州去?” 醉笑摇头:“苏州我曾去过,的确是钟灵毓秀之地,不过此次,倒想去蜀西益州看看。” 宋隐眉头微皱:“与小颜一道?” 醉笑却缓了手中动作,垂下眼帘,未再应声。 宋隐抬眸,定定望着他,一时屋中寂然无声,竟隐透出几分压抑之感。 半晌,宋隐转开视线,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本喜欢喝淡酒,但陪着小颜时,却只饮烈酒,”他微垂下头,盯着手中酒盏,“他饮酒喜浓,饮茶却喜淡,点茶时,不必用香料,只加果子蜜饯即可。” 醉笑手抚酒坛,只静静听他悠悠道起这仿佛全无干系的话语。 “小颜十二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整整一冬,自那之后,他便有些畏寒,每年霜降前后,屋里就要生足炭火。”宋隐兀自浅酌,语气淡然,却又透着分认真的专挚,仿若自语般低声道:“旁人只道他文弱,却不知他骨子里,最是坚强倔强,当时那场流疫,一旦染上,便是剜心蚀骨之痛,许多壮年男子都未撑过去,他那样怕疼,却为免父母担心,人前连泪都为落过一滴。” 醉笑灌下一口酒,目光也染上一层柔和之意,“我却从未听他提起过。” “他自幼就爱笑,纵是有伤心事,与人倾诉一场,得几句劝解宽慰,便很快能排闼释然,再不提起,倒是那些新鲜有趣的高兴事,总会挂在嘴边说个不停。”宋隐说着,嘴角不觉也微微勾起,想起颜洵小时候跟在他身边,一声声“宋隐哥哥”的唤着,扬起笑意盈盈的小脸,将自己近来读过的书c新写的诗作c家中的新鲜事桩桩件件地讲给他听。往日的种种,将他心里填的满满,每次忆及,都忍不住泛起一腔悠远的温柔。他修长的手指在酒盏上轻轻摩挲,似乎欲将往事一遍遍重新梳捋而过,却又似独自怀抱着这最珍重的往事,再不舍得与旁人分享。顿了片刻,才再开口道:“可近来,我似乎都没见他笑过。” 醉笑低着头,“小颜自己也最是明白,我们,终不可能在一起。” 宋隐搁下酒盏,冷冷望向他。 醉笑俊美风流的脸上再无平日的神采,倒似染上几分哀伤空茫,“他也曾问过我,愿不愿与你们一道,回苏州去,但回去苏州又如何?将来他若做了朝廷的官,我又以何种身份留在他身边?”他苦笑一声,又低声道:“但我却没问过他,能不能跟我一起走,从此山川湖海c漠北江南,有喝不完的烈酒c看不完的风景c听不完的逸闻趣事,却也是流离颠沛c居无所定。” 宋隐皱起眉,醉笑手中酒坛已空,径自又取过一坛,举起来向他略一示意,饮下一大口,“想必他自己,也早已清楚答案,纵便他受得住那些流离劳顿,却也舍不下那十数年寒窗苦读换来的金榜题名,舍不下他家中暮年的双亲,”他说着抬眼望着宋隐,“舍不下你。” 宋隐周身一顿,却忽而忆起颜洵那日对他所说之话,心中温热之余又不禁难掩苦涩,一时竟有些五味杂陈,略顿了顿,才慢慢沉声道:“既早知是难解之死结,又何苦伤人伤己?” 醉笑摇摇头,“闲远兄应该比我清楚,这世上有四个字,叫作情难自禁。” 宋隐怔了怔,举起手边方斟满的酒盏,一饮而尽。 情难自禁,明知无路可走c无计可施c无法可解,明知不能动情c不可倾心c不得善终,却偏偏管不住自己的一颗心,确是无人比他更清楚。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襟,看着一桌凌乱的酒坛酒盏,面上又恢复一贯的沉敛之色,“今日叨扰良多,天色不早,便先行告辞。” “我许久未见,如闲远兄这般好酒量之人了。”醉笑站起身,冲着他颇为郑重地拱手一礼,“只是此次一别,再会难期,不知可有机缘再次同案把酒。” 宋隐也向他郑重回了一礼,“今日一饮,已是有缘,愿醉笑兄珍重。” 颜洵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宋隐闻声迎出门来,接下他手中一摞书册,“怎么耽搁到这么晚?取书取了整整一天?” 颜洵神色略显疲倦,眸子里都有几分黯淡,却仍是微笑道:“取过了之前所定之书,又挑了些别的,回来道上路过条小巷,竟全是古董书画铺子,有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便逛得忘了时辰。” “颜少爷可用过午膳了?”说话间,沈凉也自后院过来,边帮着沅生将一个个不知盛了什么宝贝的锦盒往屋里搬,边问他道。 “自是用过午膳了。”不等颜洵作答,沅生自先应他道:“这都什么时辰,太阳都要落山了,再用也该是晚膳了。” 沈凉偷偷瞪他一眼,又冲颜洵笑道:“用过了便好,少爷还命我将午时的菜食一直温着,怕您空着肚子回来。” 颜洵略是歉意地一笑:“倒叫闲远兄挂心了。” 宋隐多日来见他郁郁于怀,今日难得有兴致在外闲逛了一日,不禁心下稍感宽慰,望着他温言道:“可寻到什么称心的书籍与物件了?” 颜洵点头,面上始现出些神采来,“那些铺子虽小,也没什么稀世珍宝,却有些别处难得一见的小物件,很是稀奇,我买了不少回来,还在书肆里为你挑了几卷前朝刻本的册子,待会儿我们慢慢说。” 宋隐应和着他,两人一道进了屋,当真在灯下摆弄了半晚的旧书册与小物件,这段时日以来,颜洵日日与醉笑亲密,两人难得有这样闲暇共处的时光,宋隐望着他昏黄光晕下清丽柔和的侧颜,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阵阵酸涩的柔情,只欲将这光阴镌刻下来,紧紧攥住,再不放开。 但转过天来,颜洵便又有几分恢复了前日的寂寥怅然,时近冬月,天阴欲雪,江南水乡没有北地的寒风呼号,那份透进骨子里的湿冷阴郁却越显得苍然萧瑟。 这日天还未亮,宋隐兀自悠悠转醒,想起身叮嘱沅生往颜洵屋中多添些炭火,却忽而闻得墙外一声马嘶,他披衣出门,见四面屋门皆是紧闭,独自站了片刻,又推开院落大门,遥遥望去,只见混沌天光中,一袭白衣身影跨坐黑鬃马上,一骑绝尘,已远的几乎要看不见了。 日晞时分,沅生与沈凉陆续起了身,开始进出忙碌着添炭加火c准备早膳,但一直到巳时将过,还不见颜洵起身出来,沅生怕宋隐担心,主动向他道:“少爷昨日夜里与醉笑公子饮酒到夜半,许是喝得多,睡过去了。”宋隐点点头,未再多说,只命他备好了醒酒的茶汤,搁在小炉上温着,又重做了几样清淡的甜粥小菜。 一直到时近晌午,沅生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叩了叩门,未听得应声,便推门进了颜洵卧房。 屋内之人倒并未因酒醉而昏睡不醒,反而似是早已起身,却只披着件外衫,独自坐在床边,低着头,不声不语,连有人进来,都状若未闻。 沅生忙走到他身边,似乎有些担忧忐忑:“少爷起来了,怎么不唤我进来服侍?少爷少爷可是身上不舒服?要不要去找个郎中?” “沅生,”宋隐却开口唤他道:“你去将茶汤取下,再多搬几盆炭火过来。” 沅生怔了怔,诺诺应了声是,虽仍惊忧不止,却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了。 宋隐走到床边,坐到颜洵身侧,为他拢了拢身上衣衫,顿了顿,又慢慢握住他撑在床上冰冷的手。 “闲远兄,”颜洵又静坐了许久,方开口哑声道:“他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十九) 时过五更,东方初明,小雪新霁的清晨天色,好似一块刚出窑的天青釉。路上车马仍是稀少,宽坦的官道之上还未结冰,只覆了一层薄雪,此刻正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慢行着。 “几位郎君,照你们这样走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到苏州,”后面马车上的车夫搓着冻红的双手,微有不满的抱怨道:“每过一城,都要停下来吃一吃c逛一逛,昨日整整一天,竟只走了五十里的路,照这样下去,怕是整个冬天我都要耽搁在这路上了!” “我们付的车费,够租你这车一年了,”沅生自车内掀开帘子,探出头冲他道,“再说了,雪天路滑,走的慢些又有什么不好?” 那车夫撇撇嘴,仍是嘀咕个不停,他们这边说的热闹,行在前面的那辆车上,倒是十分的安静。 这马车比起后面那辆宽敞不少,车厢里点了两个炭盆,温暖如春,角落里放置着茶镣,上头坐着一只汤瓶,隐隐可闻瓶中有咕咕沸水之声,一侧的小矮几上搁了两只黑釉小盏和一摞书册。 宋隐提起汤瓶,往已事先置好茶粉的小盏中慢慢点水,马车行的虽慢,也仍是有些颠簸摇晃,他一双手干净修长c骨节分明,却是端的极稳,连一滴也不曾洒漏出来。 热水溅入,黑色小盏中立时泛起一片盈绿的茶沫,仿若西子湖畔的碧波春水,茶香和着热气袅袅地四散开来。待了片刻,宋隐伸手在茶盏壁上试了试,才端起一盏,递到颜洵手边。 颜洵一直靠坐在窗边,掀了半幅车帘望着外面出神,听旁边人唤了他两声,才慢慢转过头来,双眸里却仍有些茫茫的。 宋隐将茶盏放到他手中,伸手将帘子放好,关切道:“官道两侧没什么好风景,你总在窗边坐着,冷不冷?” 颜洵微微摇了摇头,垂着双目,黯然道:“我们来的一路上,正是百花争艳,如今却只剩下这枯山瘦水了。” 宋隐冲他温煦地笑笑,“开谢枯荣,本是人世之常,来春再看,许是开的更好呢。” “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却终归岁岁年年人不同,”颜洵捧着茶盏,面容微有些黯淡苍白,眸子里也似深藏了几分的寂郁之意,“便是来年开的再好,也再不是旧时之花。” 宋隐望着他,几不可闻地暗叹了声,心里满是怅然疼惜,面上却未显出半分,只轻轻开口道:“世人多爱繁花,但繁花总易开落,唯有松柏之心一世长青,只不过,偏偏不被人所见罢了。” 颜洵闻言抬起头来,也向他看去,似是在思琢宋隐话中的意味,两人只相视片刻,宋隐便向他笑着道:“前面便是溧阳了,此处白茶久负盛名,天目湖的冬景也别有意趣,你若喜欢,我们歇上两天再走。” 自那日醉笑走后,颜洵便整个人全拢上一片沉郁,虽口中未曾多说什么,但却每日不思茶饮c神采全无,只一个人在屋中寂寂地坐着,眼中空茫茫的,望着窗外,一出神便是一天。 宋隐不愿他触景伤神,过了两日,便整顿行囊,租赁车马,一行人辞了江宁,往苏州而回。一路上,他为哄颜洵开怀,每过一城县,便停下来寻访美景c遍尝美食,不似赶路,倒似是专程在游山玩水。 此刻颜洵听他语气殷殷,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关切,不禁感念宋隐的一片苦心,强挤出点笑意道:“闲远兄向来安排周全,我自然全听闲远兄的。” 宋隐取过一只枕囊垫在颜洵身后,又拿起矮几上一册书卷,“那我念几页书给你听,你若累了,便闭目歇上一会儿。” 颜洵依言向后靠身,鼻息间盈着清苦茶香,身侧烤着温热炭火,耳边响起宋隐略带点清冷低沉的声音,念的却是一则志怪传奇。 他本不擅长这样逗趣解闷的事,平素里读书,读的也多是经史典籍,轶事野闻极少涉猎,倒是颜洵常讲些来给他听。为此,宋隐特意自书肆里搜寻了一大堆传奇志怪,只为闲暇时也能讲上一则,博眼前人一笑。 天至晌午,一行人进了溧阳城,在客栈中歇下,那车夫颇为不愿,但也无计可施,苦着一张脸喂马去了。 晚膳时候,颜洵仍是食欲寡淡,勉强吃了几口,便独自早早地回房歇息。宋隐照旧读书至将近子时,本欲歇下,心中却又担忧颜洵晚膳吃的少,去厨下要了一碗桃仁桂花粥,轻轻敲响旁边卧房的门扇。 “小颜,”他温声轻唤,“你晚膳时吃的少,起来用了这碗粥再睡好不好?” 屋内毫无动静,宋隐不禁皱眉,他知道颜洵睡眠一向清浅,便是歇下了,这样敲门也定能醒来。 又唤了几声,依旧无人应声,一侧房中的沅生与沈凉倒被惊动,纷纷出了屋来。巡堂的小厮听他们这边动静,也跑上楼来,陪着笑脸道:“客官,客官,现下客人们都歇了,望您轻声些可好?这间房中的那位郎君本不在屋里,您便是再怎么敲也没人能应啊。” 宋隐立时转头看他:“你怎知他不在房中?” “我亲眼见他出门去了,”那小厮一手指向窗外,“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出门去了?!”沅生方才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懵懂模样,此刻似是一下惊醒了,失声喊道:“去哪里了?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少爷一个人出门去做什么?” 那小厮被他吓了一跳,嗫喏道:“这我便不知了,一个大男人,总不会走丢了,许是喝花酒去了?” “喝你的头!我家少爷才不会!”沅生气急,几乎要冲上去扯他的已领,一旁的宋隐却已匆匆转身,急急往门外去了。 溧阳本比不得平江府的热闹繁华,此时街上已是半个行人也无,四下空寂,只闻他带着回音的匆忙脚步声。雪后夜色清明,满空尽是寒芒闪烁的星子,风却比白日里更冷,一呼一吸间,便似有千万把锐利的细刀刺进口鼻之中,宋隐却全然未顾,一路走来,身上甚至出了些微微的薄汗。 那小厮的话说对一半,颜洵虽未去喝花酒,此刻却的确正孤坐于一座小酒肆中,正买醉独酌。宋隐找到他的时候,他伏身案上,手边搁着三四个东倒西歪的经瓶,襟领衣袖上染了片片酒污,全是从不有过的狼狈。 那酒肆店家满面愁苦地陪站他身后,一叠声地唤着面前醉的不省人事之人,此刻见了宋隐,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住地抱怨道:“这位郎君从一进门便只要喝酒,不要佐酒的小菜,甚至都不要杯盏,直接举着瓶子便往下灌,这哪有不醉的道理?!虽说如今宵禁松动,但此刻都什么时辰了,叫他也不醒,我总还是要打烊的!” 宋隐耐着性子客客气气地向他致了歉,又多付了些酒钱,上前唤了颜洵两声,果然未有回应,他微叹口气,上前小心地将人抱起,往回而去。 沈凉挑着灯笼候在外面,沅生抱着自客栈中带来的狐裘,一见他们出来,便立刻仔细地披裹在颜洵身上,颜洵被他惊动,在宋隐怀中微微一瑟缩,忽而开口轻唤了声:“醉笑” 宋隐脚步一顿,沉声道:“是我。” 颜洵闭着双眼,蹙起眉尖,小声地疑惑:“你是谁?” 宋隐紧了紧双臂,并不答他,脚下步子却愈加快起来。 “是闲远兄吗?”颜洵顿了顿,又轻声问道。这次终于等来宋隐“嗯”了一声,他似乎放下心来,安然地将自己全倚靠进宋隐怀里,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却是已回到客栈之中,床头小几上只点了一根摇摇曳曳的烛火,宋隐一个人坐在床边,正执着一块温热的帕子,轻轻地为他擦脸。 “闲远兄,”他怔忪了半晌,才哑声开口,脑中混混沌沌,不知不觉便伸出手去握住宋隐的手,“你在这里幸好你还在这里。” “我在这里,”宋隐停下手中动作,安抚般拍拍他的手臂,“我不会走。”说完,却又微有愠色地皱眉道:“怎么一个人跑出去喝的这么多?” 颜洵冲他苍白一笑,掩不住满面的支离醉色,“我心里难受,”他用力攥着宋隐的手探向自己胸口,断断续续道:“我难受,这里难受,疼,喝的醉了,才好过些。” 宋隐猝不及防,被他拉的向前一倾,怔怔望着颜洵近在咫尺,和着醉意c微微泛红的双眸,只觉心头热流上涌,顺势便将他拥进怀里,压抑着声音轻声道:“没事,我在这里,好好睡一觉,明日便没事了。” 颜洵周身微微颤抖,被他抱了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将下巴搁在宋隐肩上,满是倦意地凄然道:“明日便好了?闲远兄,从不骗我。” 宋隐心中胀满酸涩,轻拍着颜洵后背,低低柔声道:“永远不骗你。” 颜洵得了承诺,仿佛长舒了口气,乖乖“嗯”了一声,阖上双眼,闻着宋隐衣衫间熟悉的墨香,渐渐沉睡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二十) 颜洵这一长觉,直睡到次日巳时,宋隐在床旁守了一夜,待他醒了,却不再多提昨夜之事,照旧陪着颜洵一路玩水游山,缓缓而归。 这样又走了十几日,才终于临近苏州,颜洵眉间郁色似乎一日浅似一日,甚至偶尔还能如往日般,与宋隐说笑几句,抑或逗一逗沅生与沈凉。 这日他们在城外的驿馆歇下,晚膳过后天竟还未黑,天边腾腾涌起火光般的万顷红云,流霞如泻,给晦暗阴冷的小驿馆全镀了一层金光,倒是个江南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颜洵捧着一盏热茶暖手,倚着楼边阑干,独自望着天边云景,忽而身上一暖,他侧了侧头,微笑道:“穿的够多了,不冷。” 宋隐为他披好了裘衣,站到他身旁,也极目远方,淡淡温声道:“再往前不远,有座无名山,山上有寒梅万株,此时正是花期,可值一赏。” 颜洵低头啜了口茶,“闲远兄,你不必如此为我费心,再过几月便是省试,我们快些回去,别误了你读书才是。” 宋隐“嗯”了一声:“过了此山,便可进苏州,我们就不再停留,回去温书。”他说着伸手试了试颜洵手中茶温,似乎觉得凉了,便接过来兀自搁在一旁,“你小时候,不是十分喜爱我府中那棵老梅树?每年花开都要我折上几枝送你。况且听闻此山之上,还有座隐于世外的慧灵寺,颇是灵验。” 颜洵手中一时失了茶盏,许是觉出点凉意,便将手拢进袖中,听他提及往事,不禁感叹:“那棵老梅树,倒真是可惜了。” 宋隐眸光一沉,伸出的手顿了顿,却只是搭在颜洵臂上,低声道:“天色晚了,回房去吧。” 那棵老梅树,自他记事起,便长在窗前,日日夜夜伴他读书,碗口般粗的虬杆上年年都开出一片暗香四溢的鹅黄。据家中老仆说,他母亲在世时,也颇是喜爱,年年亲自照料侍弄。但宋隐十三岁那年,二弟宋陎因与三弟宋陖玩耍跑闹,磕在树干上跌破了头,当下便哭闹着要砍掉这棵梅树出气,继母向来溺爱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竟真当下便命人砍树。宋隐向来对继母恭谨而疏离,只这一次,他拼了命地想护着那棵树,却最终,什么也未曾护住。 转日过去,依旧艳阳高照,晴朗清冷,他们一早从驿馆出发,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无名山脚下,又向上走了一阵,山路愈加崎窄,渐渐只剩一条容得一人通过的石阶小径,马车已是难以前行。宋隐下了车,又伸手扶着颜洵下来,转头向沈凉吩咐:“你们带车去前面客栈歇下便 可,明日晌午再来此处接我们。” 此山距离姑苏城颇有些远,平日里便人迹罕至,冬日山间更是一人也无,小道两侧全是遮天的松柏,浓荫之下,更显得有些森然冷寂。石阶上覆了厚厚一层杂石落叶,路旁还残存着未化的冰雪,宋隐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攀爬了十几阶,转身向颜洵伸出手道:“此处看来许久未有人走过了,你若觉得不便,我们就此折回也好。” 颜洵也觉出这路走的有些艰难,毫不犹豫地拉住他伸来的手,却微笑道:“所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我们若不费尽艰辛,又怎可得见美景?” 宋隐见他兴致好,心中也高兴,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连身上寒意也尽数退去了。他与颜洵手掌交握,只觉得掌中的那只手柔软干燥,掌心温热,指尖却仍是冰凉,搭在自己手背上,连那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都感受地清清楚楚,如同摩擦在他心尖上一般,细细碎碎地颤抖轻痒。 “闲远兄,”颜洵跟在他后面,见他沉默不语,一味地赶路,不禁疑惑道:“你手中出汗了,可是热么?要不要停下歇歇?” 宋隐仿若被人撞破了秘密,心中猛地一跳,当下抽出手道:“活动开来,是有些热了,便歇一会儿吧。” 又往上走了几步,恰到了半山腰处,二人住下脚步,停歇片刻,颜洵却忽而“咦”了一声,好奇地往一旁走去。宋隐跟他走进一侧的松林之中,见十几步远的地方,竟有座孤零零的坟茔,其上为避风雨,搭了座小竹棚,棚上竹料新旧不一,显是仍曾有人照料修理。 孤坟之前,立了块石碑,上书“苏处士之墓”,其下一角又以娟秀小篆刻了句诗道:“何须更问宫商事,劝君日日只思书。” “埋身如此远寂之地,这位苏处士,当真是身后寂寞。”颜洵望着这荒山之中,只有寂寂松柏相伴的孤茔,深叹一声,“看这题诗,想也是个满腹诗书之人,又如何会隐居深山,甘心做个无名处士?” 宋隐也望着那竹棚下的孤单坟茔,良久未语,半晌才低声道:“这位苏处士的故事,我倒似乎听闻过一二。” “嗯?”颜洵讶异出声:“你如何能听闻一二?” 宋隐步至墓前,行了个礼,又以手拂去碑上几片落叶,淡淡道:“昔年家父任职翰林院,因与一位苏翰林是同乡,有些交情,后来苏翰林因事去官,便独身隐居在这无名深山之中。” “竟是宋世叔的旧友,”颜洵闻言,愈加叹道:“去官还乡本是常事,但这位苏翰林,却是无妻无子,伶仃一人么?” 宋隐也沉沉太息一声,似是颇为苏翰林的际遇感惜怅然,“这便说来话长了,待回头我慢慢讲与你听。” 颜洵点点头,也走到碑前,恭敬地拜了个礼,两人为表敬意,将坟茔四周落叶枯草略略作了清理,便又往山上继续前行。晌午时分,他们终于到了慧灵寺的山门前,这座小山寺背靠层峦c身隐松涛,颇有分遗世独立的冷寂,寺中唯有一老一少两名僧人,香火也自然地并不怎么旺盛。 那老僧邀他二人一并用了素斋,又为他们指引了去后山赏梅的近路,两人休整片刻,行至后山,转过一块山崖,忽而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火色的花海。 这片梅林广的一眼不见边际,株株苍黑虬干之上,覆着一层怒放的朱红花朵,在这绝静的空谷之中,仿若一场无声的熊熊烈火,又如一席只为他二人准备的盛宴。 颜洵看得几乎呆怔,穿行其中,惹了一襟一袖的暗香,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如此绝妙之地,闲远兄,你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宋隐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一路上为探寻美食美景,特意私下里向通晓地理人情的贩夫小厮请教,还是自一名贩卖杂物的商贩口中得知了此处。便只淡然道:“也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知晓。” 颜洵为美景所惑,陶然忘归,两人一直游赏至日落,才踏着满地月辉,慢慢折回山寺之中。夜里歇在空闲的禅房,房中简陋,只得一张十分宽敞的卧榻,竹藤编制的榻面冷而硬,宋隐将两人裘衣全铺在上面,与颜洵并肩而卧。 山寺月明,银光如泻,透过榻边一扇极敞的窗,映照的房中如同燃了灯烛。颜洵走了一日的山路,身上早已有些僵酸,鼻间呼吸着清冷月华,心里却有些不忍睡去,他紧紧裹着身上棉衾,轻声问道:“闲远兄,你睡了么?” “还没,怎么?”宋隐闭着双目躺在卧榻边缘,规规整整地仰面而卧,端正的仿若在参禅入定。 颜洵转过身,端详着他笼在月辉中的侧脸,“白日里苏翰林的故事,你还未讲与我听。” 宋隐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双眼,却不侧头去看他,只低声问道:“你此刻想听么?” 颜洵嗯了一声,静静等他开口。宋隐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这位苏翰林,乃是贤宗皇帝年间的榜眼,他年少才高,尤擅音律,琴技极佳,为当世所称道。听家父说,他为人心境澹泊,全不懂官场逢迎之道,只与当时朝中的傅执政交好,他们本是同榜的进士,又皆为少年得志,私交深厚本也无可厚非,但他二人几乎日日同进同出,甚至留宿对方府中,渐渐便有了些四起的流言。” 颜洵微微皱眉:“同进同出,留宿对方府中,便要被流言所伤么?这世间莫非还容不下挚友间的真情厚意了?” 宋隐轻轻苦笑了下,“世事本是如此,他们年少登科,不知有多少人嫉恨,面前不得宣表的,背后自然全化作了肆意的中伤。”他顿了顿,继而道:“幸而傅执政位高权重,这些许的流言蛮语,倒也并未能动他们分毫。” 颜洵听得入神,“那又为何,苏翰林会去官归隐?” “是时当朝宰相与三司使力主变法,这本是富国强民的好事,却不知为何,向来支持新法的傅执政竟忽而在千钧一发之时改投阵营,极力维护保守派利益,贤宗皇帝本也支持新法,心中自然恼怒,便将他发往岭南治理水灾。”宋隐说着,渐渐放松了一直略显僵硬的身子,不觉间转过头,只见颜洵墨发尽散枕上,一双眼认真而期待地望向自己,如同暗夜中的星子,纯净夺目。他一时有些失神,忙又转回头去,才开口道:“傅执政在岭南安抚流民,治理水灾,成效颇丰,人心归向,本应回朝接受封赏,却竟在归来的路上,被朝中政敌所害,一刀取了性命。” 颜洵双目忽而睁大,几乎惊呼出声:“堂堂二品的朝中大员,便这样被取了性命?!” 宋隐微微点头,“当时朝中,以此事为端,可谓掀起惊涛骇浪,只是这些,都似乎与苏翰林再无关系,自傅执政死后,他便自断瑶琴,归隐深山,自此孤身一人,寂然终老。” “子期身死,伯牙绝弦,”颜洵听得怔怔的,静了片刻,才缓缓叹道:“为失知音,便心死至此,当真至情至性,可悲可叹。” 宋隐也轻叹一口气:“这些都是前朝旧事,我也是偶尔听闻父亲提起,个中人物,多已身殒名散,种种缘由,恐怕也再无所解。” 颜洵枕着手臂,被这故事搅得满怀激荡,愈加没了睡意,忽而想起一事道:“那苏翰林墓碑上那句小诗‘何需再问宫商事,劝君日日只思书’又作何解?” “这我便不知,恐怕外人都无从知晓,”宋隐无能为力道,顿了片刻,又突然蹙眉,“不过我却依稀记得,傅执政名唤傅耽书,名字里,便有一个‘书’字。” 颜洵略一思忖,当下便恍然道:“莫非这句诗乃是双关之意,不是劝君读书,竟是劝君思人许是傅执政与苏翰林平日里的联诗对句,又或许是他生前最后寄给苏翰林的诗句,故而珍爱如此?”他说着半坐起身,“无论如何,这样情意绵绵的词句,他二人,应都不止为知己之交。” 宋隐见他只着中衣便坐起身来,忙伸手替他向上拉了拉棉衾,轻声道:“你快躺好,究竟是何之交,我们便不妄言先人是非了吧。” 颜洵依言重躺下身,只觉心中戚然,还有分柔软的酸涩涨在胸口,仿佛在这世外深山c漫长良夜之中,尤是容易倾吐心事一般,忍不住便开口轻声道:“男子相恋,本是为世间不容,落得这样的结局,许也是情理之中。” “小颜”,宋隐知他又念及自身际遇,忙开口打断他道:“世间真情,哪里分什么男女,若说结局如何,也是事在人为。” 颜洵自嘲般轻轻苦笑一声:“怎么事在人为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起来自是简单,若要做到实处,却不知又有多少艰辛,多少两难。” 宋隐听他在耳边低诉怅然之语,心中似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抓紧,不觉便脱口而出道:“有我在,又怎舍得让你有这样的艰辛与两难。” 他话一出口,已立刻觉得不妥,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只余一片寒夜中的静绝。 半晌,才听颜洵轻声道:“闲远兄,我知道你这些时日以来,为我担心良多,但‘往者不谏,来者可追’的道理我却还是懂得,你放心便是。” 宋隐“嗯”了一声,又听颜洵开口道:“我前生定是行善积德,曾救世人于水火,才修成这样的福气,得到如你这般的挚友相伴。” 宋隐一时有些哑言,顿了半晌,才低声道了句:“我亦是如此。”不待颜洵开口,便转身过去,背对着他道:“小颜,我有些累了,快些睡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二十一) 正月朔日,万象伊新。苏州城中家家门前尽悬着新制的桃符,屠苏酒的香气隐隐在窄巷河道中浮 动,稚童手中的爆竹接连不断地升空炸响,惊落檐下积雪簌簌,水边偶尔能见一两枝红梅,映着素墙黛瓦的江南冬景,更添几分喜气。 宋府的院落里,也是一派节日的喜庆,宋夫人本是个好繁华c爱热闹之人,此时身着一袭簇新的大锦对袍,正端坐堂中,与自己的两个儿子训话。 “阿娘,”三子宋陖手中拈着一块儿雪白如脂的雍酥,懒洋洋道:“您净冲我与二哥念这些有何用,大哥他过个节也闭门不出,您与他新裁的衫子,人家动也未动,倒还穿着旧日的那身。”他是家中幼子,自小最得父母宠爱,说话行事一贯由着性子来,十五岁的年纪,于文墨一途无甚造诣,拈花弄草c追风逐月的风雅快活事,倒是已学的有模有样。 宋夫人目光一瞥,淡淡道:“我只管裁好送去,便是尽了本分,他穿与不穿,都与我无关。”她说着端起茶盏,慢慢喝了口茶,又冷下声音道:“如今你大哥中了解元,自然与往日更不一般,你们两个也需更加努力,不可落于人后才是。” 正说话间,府中老管家忠伯进来通报道:“颜家少爷过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宋陖一块儿雍酥刚刚下肚,两手搓着指间的末子,皱眉道:“不是今日一早,已叫仆人互送过名剌?也算是个富贵人物,腿脚便这样不值钱?” 宋夫人瞪他一眼,轻声喝道:“不得无礼。”转眼见颜洵已进了屋来,立刻露出些慈爱的笑意,向他招手道:“是洵儿来了?快些进屋里暖和着。” 颜洵站定脚步,褪下身上银白的狐裘,露出一件崭新的杏色细锦袍子,他本鲜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此刻倒被衬得愈发人美如玉c清贵无双,如同雪光映堂,直叫人眼前一亮。 他笑意盈盈地向宋夫人拜节问安,又与宋陎与宋陖说了几句话,便见宋隐已自后院过来。“闲远兄。”他立时开口唤道,方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顷刻漫上眉梢眼底。 宋隐也冲他一笑,回身跟继母见了礼,又淡淡与两个弟弟招呼了,便领着颜洵往后面书房去。 “大哥那张石头刻的脸,也只有见了他,才能露出点高兴的样子。”二子宋陎一直未多说话,此刻望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身影,方悠悠叹道。他年岁十七,已是一副英气少年的模样,容貌气度皆比弟弟宋陖出挑许多,望之与宋隐有四五分相似,却又颇像他母亲,有股子锐利矜傲的俊美。 “一个外人,向来比亲弟弟还亲,”宋陖冷冷嗤道,“你我又算得什么?” 宋夫人搁下茶盏,站起身来,冲着宋陎转过身,正色道:“再过几月,你爹爹欲将你送去太学,此次科举,你大哥与颜洵极有望金榜题名,若得赏识,或许还可留京任官,你今后需多与他们走动。” 宋陎略为一愣,便即刻会意,躬身应道:“二郎明白。” 书房之中,宋隐与颜洵却正颇为闲适地对坐闲话,宋隐手着茶铣,不紧不慢地认真点着一盏茶,颜洵则掏出带来的一丸新香,边慢慢在小炉中点燃拨弄,边问道:“闲远兄,今日元日,你为何不着新衣?” 宋隐淡淡道:“新制的衣袍太过鲜艳,我穿不惯。” 颜洵抬头看了一眼他身上如寻常一般的青色衫袍,轻声道:“嗯,的确这样素洁的衣裳才更衬你。” 宋隐也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你今日穿这件袍子,却好看的很。” 颜洵闻言忍不住一笑:“我们怎么倒似闺中少女一般,聚在一处讨论起谁的衣衫漂亮来了?”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前几日阿秭归家省亲,我一直未得空过来,近来新作了几篇实务策,改日还要请宋解元斧正。” 宋隐嘴角噙笑,也有意与他打趣道:“能得见颜先生大作,真乃三生有幸。” 两人说笑间约定了再见之期,又说了些赴汴京省试之事,直到暮□□合,颜洵才起身告辞。 转日再见,他却也换下了鲜衣,着了跟宋隐一般的素衫。宋隐端坐案前,手握一只小毫笔,拿出十二分的郑重认真,为他修改那几篇策论。 颜洵坐在一旁,轻笑道:“闲远兄,你这样倾囊相授,不怕我夺了你的状元去么?” 宋隐自文章中分出一点神,淡淡道:“你中了状元,我自是比谁都高兴。”说着又忽而敛眸一笑,“你若穿上那身红袍,定然十分好看。” 颜洵未料他忽而说起这个,只随意笑道:“要穿红袍,也不必非要中得状元,成亲时候也一样可以穿的。” 宋隐笔下一顿,似是沉心修改文章,未再应话。 转眼又过几日,天进二月,两人辞别亲友,进京赴考。沈凉依旧催马先行,去为他们租屋置院,沅生与车夫并排坐在前面,闲聊着些家常,车厢内依旧惟有他们二人对坐。 这回与上次不同,两人再未有闲暇游山玩水,只一路加紧赶路,车厢中堆了三个书箱,摇摇晃晃的颠簸中,两人依旧手不释卷。看了半日的书,颜洵终于搁下书册,揉了揉眼,见宋隐仍犹自用功,边轻声道:“闲远兄,我有些困倦,想歇上一会儿。”边伸手去理身旁散放的书册杂物。 宋隐也搁下书,抬头看他,“这车厢里似乎未备枕囊。” 颜洵环视一圈,果然未见可供枕垫依靠之物,不仅如此,竟连被衾薄毯也未备上一床,不禁皱眉道:“沅生做事,果然不及沈凉妥帖周密。”他边自抱怨着,边找了几册书摞起来,以手压在上面试了试,似是并不满意,又加上一册,再以手去试。 宋隐见他动作,轻咳一声,唤了句“小颜”。 颜洵转头见他已向里欠了欠身,空处旁边一大块可躺之地,也忆起之前枕在他腿上午歇之事,便只落落一笑,跨步过来,倾身躺在了宋隐腿上。 二月天气,江南已有了几分暖意,但越往北走,却越是寒凉。颜洵闭着双目,睡意上袭,马车的轻摇颠簸也如催眠,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四周一片清冷,惟有宋隐身上透出暖意,便不禁又向他怀里靠近一点。 这样走了四五日,已抵达汴京城郊,这日午后,宋隐见颜洵又有些恹恹的,便自觉向里坐好,冲他温声笑道:“你睡一会儿,日落前便能到了,到时我叫你。” 颜洵点头应好,在他腿上躺正了,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便只静静地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正神飞天外,忽而觉得鬓边一凉。 宋隐方才已将外袍盖在他身上,此刻只着了较为单薄的衣衫,故而指尖染上点凉意。他以指为梳,将颜洵额前鬓边散落的发丝慢慢拢至耳后,动作轻缓得好像面前之人是水凝烟拢而成,略不小心便要碎散了一般。 他们素来亲密,这样枕腿而眠的事既都做得自然而然,拢一拢头发本也算不得什么。但颜洵假寐之中,只觉得那手指如同有情,在他发间细致摩挲,流连不去,蹭得他耳边一阵酥痒的微麻。 那指尖初时冰凉,渐渐地便温热起来,甚至有些发烫,带着万端柔情,搅得他心里也有些微微地发起慌来,仿佛那股酥麻之意一路袭上了心头,无以名状的慌乱之中,却还似有几分贪恋。 颜洵怔怔的,正有些不知所措,又蓦的觉出额角处覆上一个柔软之物,只与他的肌肤轻轻一触,便立时分开。 他一时呆住,心跳都为之一窒。 仿若只是微雨落面c清风拂人,或是手指不经意的触碰,又似乎,是一个极轻浅的亲吻。 “少爷!”忽听车厢外一声惊喜的呼喝,沅生兴高采烈的喊声传来:“到了!我们就要进汴京城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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