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月向西》 正文 1.太子 风地观卦,旱荷得水。宜婚嫁,宜出门。 临进宫前,我让莫九鸢给我算了一卦,上上吉。故而,我安心地换了素纱中单,绫子镂金绣高腰襦裙,外罩太子妃的镶白狐软肋边的暗绣雀翎鞠衣,带了十二个侍女,乘上白骢骏马玉辇,迤迤逦逦地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去了。 我是吴越侯和安阳长公主的女儿,也是大周的太子妃。算起来我与太子萧衍成婚已经三年了,三年里,我一直挺怵我这位婆婆得。因她像潇潇微雨中点琼枝腻的鸢尾花,玉瘦香浓,时颦时怒,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特别是她喜欢带一支赤金孔雀石嵌珠宝蓬莱仙步摇,碎金璎珞窸窣坠下抵在耳鬓间,被明晃晃的宫灯一耀,面容上泛着珊瑚般瑰丽灿红的晕影,一双眼睛似遥云坠雾,深不可测。 今日,她特意遣了内侍来请我入宫,我知道自然是有事要和我说。 礼部送来京中世家显贵里适龄未婚嫁的女子画像,洒金暗花宣纸上一个个妙龄女子如上林苑里日影帘钩下婆娑欲绽的花骨朵似的,我看了都觉得心里怪痒痒得。 皇后罕见地待我极殷勤,命人给我上了极品的银山雪芽,茶瓯上描了朵泰蓝银钿花,我稀罕极了,总喜欢将茶瓯拿起来端详,既端起来了总不好意思不喝一口,偏近旁伺候的侍女极殷勤,不住得给我添茶,不一会儿肚子便涨了起来。我难受地换了换坐姿,开口让把圈子绕到了吏部侍郎家的八房小妾刚生了对龙凤胎的皇后再把话头转回到正题上。 “其实也是本宫瞎操心。”皇后笑得靥如桃花,即便芳华已逝,面前这位也是不落俗套艳惊四座的大美人,所以能生出萧衍那样漂亮的儿子。她今天待我着实太过客气,说话时紧觑着我的脸色,好像生怕我会不高兴似的,“你与衍儿成婚三年了,也没给他添个一儿半女得,本宫这里倒是不打紧,可太子膝下只有两女,还是出身卑微的侍妾所生,日子久了,言官是要上本得,若因为这样的事情让太子被朝臣们议论,岂不是难堪?” 我恍然大悟。就因为这么点事,皇后和她的侍女拿茶将我灌到现在这个熊模样,恨不得立时夺门而出直奔宫厕。我扶着腰将搁下画册拿起来,硬挺裱纸在我的手心里划过一道浅浅的弧度,“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也觉得东宫冷清了些,正应该填些人呢。”将卷轴徐徐展开,倾心赞叹道:“这几位妹妹各个都姿容出众,儿臣也不知该选谁,不如就劳烦母后给拿个主意吧。” 皇后掩唇笑起来,满头的钗环珠错玉乱,愈加风光潋滟:“本宫怎么好拿这个主意,你若不知道选谁,不如带回去让衍儿得空了好好看看,选上一选。” 我忙应了,强忍着腹部的疼痛说了几句客套话,忙带着嬿好告退。 在宫厕里解决了重要问题后,我才回过神来,皇后想要给太子选妃直接把他叫进昭阳殿选就是,按照她以往的作风事后能知会我一声就算是隆恩了,何必将圈子绕到我身上。这是好事啊,太子多些佳人相伴,皇后早些抱上孙子,正是两全其美体现母子情深的好机会,她何必要捎带上我。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皇后真是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回东宫的路上,嬿好抱着盛放着美人画像的金丝楠木匣,愁眉苦脸地:“姑娘,你何必要应了皇后。东宫里虽总有几个妾婢得殿下青睐,但她们都位分低,对您没什么威胁。太后选得这些女子,各个年轻貌美不说,且家世显赫,若真入了东宫再得了殿下欢心,那您可怎么办?” 嬿好是我陪嫁的丫鬟,所以即便三年过去了,在无人时还对我用着旧称。偌大的东宫里,我的身边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可心人,时时护着我,掂着我,生怕我吃了亏。 我坐在车辇上,夹道两旁敷水盛开,媚光流滟的桃花从身侧缓缓后退,绵延数里的桃花树浸了一番风露,便如女子新妆,徐娘傅粉,风韵正相宜。微风里清芬酝藉,吹动了细碎的花瓣落到我的裙裾上,将肃正的礼衣衬得多了几番活色生香。 “你也不是没见到,皇后那番姿态,我若当众拂了她的面子,不晓得她要怎么对付我呢。” 嬿好撇了撇嘴:“您就是对太子不上心,寻常女子若是嫁了个那样相貌的夫君,恨不得挂在衣兜里藏着捂着,生怕让别的女人看了去。您可倒好,见天的冷声冷气,阴阳怪气,也亏得太子能忍您这么久。” 这可真冤枉我。举头三尺,神明可见,我沈孝钰自嫁进东宫,那是三从四德,贤惠淑静,从不争风吃醋,也不欺侮小妾,更恨不得把萧衍这东宫太子当樽佛龛供着,对他恭敬逢迎,连他看上了我的陪嫁丫鬟春枝我都给他妆扮好送进了寝殿里。嬿好这样说我,真是委屈我了。 车辇转了个弯,总算走出了那十里桃花阵。眼前幽道暄和,黄鹂翩翩,在上苑柳的叶脉间雾吟风舞娇啼簧语,而它们身后碧天澄静,浪浸斜阳里千里溶溶。我坐直了身子,将目光幽幽地落到了雅态妍姿花海深处,甬道尽头,是西客所,那是冷宫,幽禁获罪的内眷所在。九年前那里曾经住过一个人,玉栏外禁军把守,我就算在宫苑外哭哑了嗓子也见不得他一面。西客所外种了一树桂花,他刚住进去的时候正是深秋,桂花开得繁茂,满苑弥漫着馥郁清醇的香气。 雨天里,禁卫不愿在檐下挨冻,我便瞅准了时机买通内侍给他从窗墉下递些他爱吃的松子仁,桂花糕,他接过时手会触到我指间,寒霜怒雪般冰冷。内侍们总是那样坏,随意克扣他的银丝炭,我找他们交涉,要十倍的价钱才肯供炭。我身上宿无余财,只有一些首饰可典当,那时我年纪小,不懂行情,掐丝嵌宝的碧玺镯子只十个银锞子就卖了。 过了两三天,萧衍把镯子给我,负着手,神情不明地说:“姑姑留给你的陪嫁这样贱卖了,亏你是个女孩儿,不然多少家底也让你败光了。”他转了身,半面落在花海疏影的阴翳里,轮廓淡漠,“你若是缺钱跟我说就是。” 我不愿跟他说,这个世上我最不想伸手的人就是他了。 画堂绣阁,皓日清风,空中飘来些丝竹之声,思绪悠悠转转地回来,我已回了东宫。嬿好弯身将我从辇轿上扶下来。我凝着她抱在怀里的金丝楠木盒,思忖了下,觉得还是得趁着萧衍在东宫跟他说这件事,因近日皇帝的身体抱恙,太子监国,萧衍似乎格外忙,等闲见不着他的身影。 我只领了嬿好循着丝竹声找到了琼花院,那是秦孺人的住处。秦孺人是萧衍的新宠,才封了孺人半个月,晋封前她是春枝的贴身侍女。为了这事儿,春枝到我跟前大哭了一场,不盈一握的腰身微微颤着,粉黛不施的素面上挂着两行清泪,洗刷的两双明眸湖水般波光盈盈:“出了这样的事儿,嫔妾是没有脸做人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毕竟主仆一场,见着她这幅样子,我也怪心疼得,想着安慰安慰她,手刚触及额上柔顺的青丝,就听嬿好冷嗤道:“日子怎么就没法过了?当日你从这永宴殿出去的时候也没见太子妃娘娘没脸见人,难不成你觉得你的脸比太子妃娘娘的脸还娇嫩,还矜贵?” 春枝的面上一片煞白,娇喉里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只跪在我身前伏着头无声的落泪。 我呵斥了嬿好两句,让她今儿不许进殿,换别人来伺候。嬿好果真将手里的炉子啪嗒一声扔在了髹金漆云小几上,头也不回地甩着云锦丝帕出了殿门。 我将春枝扶起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道:“嬿好的脾气你也知道,别跟她一般见识。”见她乖顺柔媚地点了点,我方才继续说道:“春枝,今儿太子临幸了你房里的秦氏,你跑过来跟我哭哭啼啼得,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到了别的孺人良娣口里,会说成什么样?善妒,容不得人,这些都是客气得,再坏一些的说你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日子久了你的名声坏了,还指望来日能有什么好前程?” 春枝瘦弱的身子瑟缩了一下,终于抬起那张清水素面怯生生地看我。 “我也不是说你不该气,气得不对。只一点,当日你从我殿里出去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原是打算过几年等你和嬿好稍大些给你们配个朝官富商,添笔体面的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当个正室。哪怕你跟太子睡了一宿,你要是还愿意依着我原先的打算,我也就当没这档子事,任他是太子也别想从我手里抢出人去。可你当时是怎么说得,对太子一片痴心,宁愿为奴为婢,也要侍奉左右。我也劝过你,我跟太子一同长大,他的性子我知道你也看在眼里,在女人身上向来没什么定性,你想让我给你求个名分我是能求来得,可若你想拴住他的心,这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偌大的东宫,姹紫嫣红开遍,可太子就一个,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走了条路就回不了头,可得想仔细了。” 我帮她正了正耳鬓的绢花,拿起了金缕雕花蝉翼纨扇,直望进她眼里的波光粼粼,一字一句道:“你又是怎么说得,但凭此心,宁死不悔。好了,既然宁死也不悔,这会子还哭什么呢,有什么好哭得呢。” 春枝目光泠泠地盯着我,果然不再哭了,手扶着浮雕云纹的桌子颤颤悠悠地站起了身,拘礼大拜,道了声“嫔妾告退”,步履绵软地踱出了大门。 我望着孱弱的背影,想起了她柔顺又怯弱的模样,温驯得仿佛刚出生的幼崽。萧衍原是这样的喜好,温顺的女子最能入得了他的眼。可人人都知太子殿下的这点喜好,你温顺,自有比你还温顺的。 殿门前的侍女喊了声‘春孺人慢走’,我抬起茶瓯,刚抿了一口,发觉茶已经凉了。 往事便是这样,一回忆起来就淅淅沥沥得,如雨后檐下,总也落不干净。我止住了惘思,穿过了垂着辟荔的游廊,见魏春秋执着拂子站在寝殿门口。 见了我,他忙上前行礼,我没看他,只道:“进去通报一声,本宫有要事要跟太子商量。” 魏春秋犹豫着,向殿里抻了抻头,低声说:“正唱着呢,殿下兴致不错,老奴可不敢在这时候去打扰。” 我低头看了看他头上华发,几乎全白透了。魏春秋自萧衍幼时就在他身边伺候,一直伺候着他从三皇子到晋王再到入住东宫,这一路忠心周到,连皇后那样挑剔的人偶尔都能赞上他一两句,他是东宫里顶得脸的奴仆,若他不敢还有谁敢。 “本宫确有要事,你若不进去通报,难不成就让本宫这样闯进去吗?”我凉凉地眄了他一眼,“要不让嬿好搬把椅子,本宫坐在这里等,等殿下什么时候出来本宫再把这事儿跟他说一说。” 魏春秋两只厚重的大手掌在胸前摆得跟秋日里雨水摧打的芭蕉叶似得,“娘娘这样可折煞老奴了”,他隐秘地朝殿里嘟了嘟嘴,低声道:“不是老奴不通报,殿下今儿一回东宫就扎进了琼花院,说了谁都可以见,就是不见娘娘您。您说,这”他无奈地摊手。 我的火气跟焚灶烹油似得,顺着喉线直往上蹿,谁都能见,就不见我。合着这母子今儿是逗着我玩呢。我让嬿好在门外等着,自己提了裙纱去开门,紫漆描金花的木门吱呦一声被推开,里面正缓弦慢歌,被这突兀的声音一滞,弦崩乐乱,一声娇呵。 秦孺人穿着件玉色束胸裙,露着两边白皙雪肤藕臂,软濡的身子跟没生骨头似得倒在萧衍的怀里,两根玉雕细嫩的手臂紧紧攀附着萧衍的肩膀,一张精描细化的粉妆脸几乎要低到他的颈窝里。再看萧衍,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身宽松的汨罗软缎子寝衣松沓沓地穿在身上,系带摆设似的垂下,从颈间到腰部露出一串肌肤。他搂着怀里卿卿,细长的剑眉微蹙,冷冷地看着我:“谁让你往里闯得,像什么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中毒 我在萧衍面前盈盈拜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低眉顺眼得,“殿下,臣妾今日刚从昭阳殿回来,母后有些吩咐,臣妾要与殿下说一说,不然母后那边怪罪起来,臣妾也担当不起。” 殿里燃着萧衍最喜欢的瑞脑香,丝丝袅袅的烟雾中渗了些脂粉味在里面,这一殿的玉软生香全凭这些温香呵护着,犹如仙境闱梦,被从外面照进来的夕阳霞光打散了。我低头看着萧衍的寝衣下摆,似水流被风吹起了澹纹。心里生出了那么一丝丝心虚,毕竟打扰了人家的花前月下,可一想到他让魏春秋挡驾,那抹本就疏淡的内疚瞬间随着缥缈香雾消散殆尽。 上头衣衫窸窣的声音,我的眼往上瞟着偷看,见萧衍将怀里的秦孺人轻轻推开,“你去内殿罢,孤改日再来看你。”秦孺人依恋不舍地蠕动了嘴唇,两片嫣红瓣蕊颤了颤,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对着我敛衽为礼,躬身大拂,才目含旖旎秋思依依然几步一回顾地去了内殿。 真是个尤物,蕙质兰心,难怪春枝也挡不住她。 萧衍从椅子上站起来,扬声喊了句:“更衣”魏春秋便颤颤巍巍地捧着整套冕服进来,刚要将冕服放到桌上给萧衍穿戴,却听萧衍慢吟吟说道:“有劳太子妃。” 魏春秋躬身放冕服的腰身陡然僵住了,他愣了愣,慢悠悠地把腰身收回来,尴尬地笑了笑,稳稳托着那套绸缎衣裳。 萧衍,他极少叫我太子妃得。小时候,我们玩在一处,他是我的表哥,只随了父母喊我‘孝钰’,有时高兴了会叫我‘小玉儿’。经历了那一段纷乱的宫闱往事,他不再叫我‘小玉儿’了,见了面,总不假辞色,唤一声‘孝钰’或跟别人叫一声‘沈翁主’。成婚当晚,我戴着缕凤的碎金流朱头面,隔着流光潋滟的碎金光芒怯怯地望向他,他喝得醉醺醺,满面潮红,穿着长袖曳地的喜服站不稳当,迈一步往旁侧跌跌撞撞地退三步,好容易站稳了,学着内侍敛袖衣前,躬身大拜,笑意盈盈地喊了我一声“夫人。” 我被吓了一跳,跳蚤般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绵密繁多的喜服足有十六件穿在了我的身上,纫厚重棉被一样压着,我头顶着足金首饰往边上倒退了几步,绊住了繁织冗长的后摆尾,一时没站住,摔在了地上。 他面上一凝,弯身伸手来扶我,我慌慌张张地躲开他的手,褪了冗长的鞠衣,只穿着里面绯红的交领织锦缎衣,摘了流朱头面扔到一边,站起身往殿门外跑。 跑到一半,听到他在身后说:“太子妃。” 我怔了怔,没理他,继续往外跑。那股清冷空洞得仿佛山峦间回音般的声音又穿过,宛如失去了灵魂,孤皑皑得。 “你是太子妃,你跑出了殿,跑出了东宫,跑出了长安,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你也是太子妃。” 我站住了身子,没再挪动。我是太子妃,天生就是,可我天生是他哥哥箫怀淑的太子妃。我望着漫殿的喜烛红纱帐,那无边际的绯红在我的眼底散成了长安城西望不到尽头的血水地,十万人,巫蛊之案受牵连的达十万之众。寰宇之下,最繁荣鼎盛的长安一时之间十巷九空,天边飘散着新丧的魂魄,每到了夜里,合着寒风凄厉呜咽,冗长的街道荒无人迹,血水顺着石路四处流曳,整个长安,悄寂得仿佛一座鬼城。 怀淑,他不是太子了。 任由萧衍将我拦腰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他走得太踉跄,好几次将我摔到了地上,而后又面无表情地把我从地上捞起来继续抱着往前走。他将我扔到了床榻上,开始解我的衣带,十八股绸丝绦带编成的如意结,我轻轻拂开了他的手,说:“我自己来。” 从那天开始,萧衍就很少叫我了。每个月的初一c十五依规制他必须来我的寝殿过夜,他是个尊崇规制,言行端庄的太子,绝不做离经叛道的事。因而,他老老实实地来,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无需想以什么称呼来用,因我们很少说话。床榻间,彼此缄默,好像躺在自己身边是一团云,一株草,唯独不是一个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和睦,相敬如宾,很少争吵。哪怕有时有了龃龉,我动了脾气,他的一声‘太子妃’,总会让我将满腹满腔的怨怼忍下来,对,我是太子妃,我享了常人未享过荣华,我也该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我为萧衍将寝衣褪下,为他穿素白里衣,白纱中单,皂色缎袍,硬括的密匝匝刺绣的八爪龙鳞蟒袍,环过他的腰挂金钩革带,踮起脚戴鎏金白玉冠。他一双凤眸中看不到任何波澜,无双俊秀的面庞仿佛套了罩子,也看不清有什么表情。穿戴完了,他走在前面,我带着嬿好跟在后面,往我的寝殿永宴殿而去。 美人画像着实多,开始时我还一卷一卷地给他展画轴,到了后面,干脆三幅一同看,五幅一同看,看得多了,我觉得眼有点花,那画轴上工笔细描的线条都好似成了精怪左右低徊轻颤。 看了这么多,他一下头都没点,只不停地摇头。头摇得轻缓节奏而有耐心,一声抱怨都没有。 只剩了最后一幅,我握着卷轴上的铁柄,试探着问:“都不合心意吗?”其实这样的场景我曾经想象过。因幼时玩闹很少有分寸,萧衍不像怀淑总让着我,凡是是非他必和我争个地老天荒,我总狠狠地想等我嫁了怀淑,成了他嫂子,必拿出长嫂如母的气势好好地给他择一门亲,要虎背熊腰得,凶如夜叉得,一张口非得能震到半边殿的那种,好好治一治他这个骄纵皇子。 时至今日,我们看得,从手中经得,无一不是婀娜纤柳,想要夜叉怕是不行了。 萧衍从我怀里将最后一卷画夺去,是吏部尚书云湛的孙女云晓月,他点了点头:“这个不错。”我忙抻头去看,却听他又说:“可她不行。” 我疑道:“为什么不行?” 他将画轴合上,淡淡说:“芳蔼凤台择婿,云氏作陪,将红锦香囊扔到了京兆府少尹宣知煦的面前。云家看不上宣知煦的家世,一直未允。”他口中的芳蔼是自己的亲妹妹,数月前芳蔼凤台择婿,挑中了兵部侍郎谢道蕴,谢氏乃高门阀家,陛下和皇后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忙定了婚期。可别人未必像芳蔼这般幸运,我又不愿放过这唯一入了萧衍法眼的姑娘,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云姑娘这般容貌,配个寒族出身的少尹确是委屈了,太子不妨将她纳入东宫,也了了云大人的心病。” 他凉凉地眄了我一眼:“孤的后院是用来给别人了心病得吗?”说罢,冷笑了一声,“孤要女人多的是曲意承欢,温柔似水得,用得着娶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回来给自己添堵吗?” 我噤声,不作言语。其实我一直挺怕他得,从小到大,怀淑一直是温润如水得,就算我把热水洒在了他刚栽种好的天竺葵上,他也只是微皱皱眉,不会责怪我。所以,我一贯有恃无恐,见了他比见自家兄弟还要随意。而萧衍,他天生一副比女人还姣美的面容,却极少笑,眉宇微横,凤眸冷对时就是他要发怒的时候了,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迎着暴风骤雨惹了他几次,最终结果无一不是抹着眼泪回去找怀淑哭诉。 但我见他从椅子上起了身,像是要走,又有点心悸:“殿下一个都没看中吗?皇后那边” 他头也没回,“你就如实说,孤一个都没相中。母后还能吃了你吗?” 皇后诚然吃不了我,可我也没脸见她了。我能想象她老人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抹开了多大的面子才让内侍将我‘请’进了昭阳殿,还和声细语地跟我扯了半天家常,数度冲我笑,虽然那笑让我后脊背直发麻。她就是想给自己儿子添几个侧妃,能抱上孙子,这要求过分吗?一点都不过分。就算她想找几个出身好c背景牢靠的女子将我这个太子妃挤兑下去,这算盘打得也不差啊,我们向来不对付,还不许婆婆给儿媳妇几双小鞋穿。我越想,越觉得太对不起皇后了,想她年少入宫,以卑微之身扫除众多挡在她前面的祸患,到如今母仪天下,何种手段,何种智谋,那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在我这里吃了憋,虽然这个憋归根结底是他儿子给得,她该恨我到何种程度。 越想,我越觉得自己病了,且这病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太医来了几拨,诊脉的结果不外乎是脉相沉滞,郁结于胸,气滞血瘀,开了几副汤药,嘱咐着早早晚晚地喝。 初夏时节,殿内刺绣繁复的锦缎帐子被换了下来,挂上了轻罗烟沙帐,窗外的景致也随着暖融融的光束映照进来,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我盖张大红撒花金丝薄棉被,只大约还是我和萧衍成婚时母亲为我绣得,终日里除了喝药就是睡觉,连饭都很少吃。 母亲让冯叔进宫里看过我,冯叔是我们家的老管家,从我出生时就在我们家了,他人老得就跟殿前的那棵老槐树一样,银发梳得油光焕发得,细密的褶皱斑点爬上面皮和脖颈,常穿一身短打,在袖口和裤腿口扎住,这样能显得他活动起来依旧灵敏。他带了些母亲亲手做的凤梨糕饼,还有他做的酒醩鸭子,跟他说话的功夫,我吃得满嘴油光。 我们两正说到我的弟弟易初准备入国子监读书,母亲想给他带上两个丫鬟贴身伺候,被父亲一顿呵斥,母亲只捏着锦帕泪眼婆娑地说:“那我去给他铺铺床行不行,易初他不会铺床。”一句话,还未等父亲发怒,易初已满脸红彤彤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说到此处,我正要感慨一番,嬿好迈着小碎步匆匆到我榻前,“芳蔼公主来了,正在前殿与殿下说话,马上就要来这边看望太子妃。” 我一个激灵险些从床榻上栽下来。夏日晴方好,榻前的供桌上摆了羊脂白玉琉璃瓶,瓶中插着姿叶婆娑的天逸兰,满帘风起涌动如海上怒浪般大起大卷。我扶住几欲倾倒的白玉瓶,让侍女将冯叔带到偏房歇息,把我杯盘狼藉后的摊子收拾干净,拖了锦被将自己的身体盖住,哼哼唧唧地合眼假寐。 殿中静极,纤羽坠地皆可闻。我紧闭着眼,侧耳听着那丝履着地的清浅声响越来越近,陡然在我榻前停住了。一声银铃般娇脆笑声,“沈孝钰,你这个妒妇,大白天得躺在床上装病。” 我睁开眼,将被子往下摆了摆,瞪着芳蔼那张如花娇容,怒道:“你说我别的我都认,你说我妒,我哪儿妒了?” 芳蔼背着手,在我榻前悠闲地踱了几步,吟吟笑着:“现下宫里都传遍了,太子妃将太子从新孺人的寝殿里拽了出来,不许他去。还驳了皇后选妃的建议,因她气性太大,太善妒,自己把自己气病了。” 我口齿一哆嗦,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悠悠之口细碎到了这个地步,真真是让我无辜且无奈啊。我撤了被子下床,将藏在床底的啃了一半的酒糟鸭子拿出来,让嬿好去给我倒半壶酒,哦不,是半壶茶,为了避免明天又传出太子妃争宠不成反借酒浇愁的言论。我啃着鸭脖子,含糊道:“装病不成,我还是吃吧,免得没有力气来抵挡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芳蔼盘腿坐在芍药粉捻金线荷叶绣榻上,兀自笑得前仰后合。她冲我勾了勾食指,新鲜纳罕地说:“母后在昭阳殿设宴,宴请百官命妇,三哥刚被母后一道懿旨抓去了,你这病装得正好,窝在殿里清闲。” 我砸吧砸吧嘴,酒糟醇香馥郁渗入舌尖,慢慢浸开润进肺腑,整个人都醉了,哪有心情不好得。芳蔼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奇道:“这不是宫制啊。” 我点了点头:“这是我娘家送来得。” 芳蔼笑嘻嘻地凑近了我,“你放心,我三哥一定能抵住母后得,东宫暂且添不了新人了。” 别,他最好不要表现得那么坚贞。知道得,他是新得了佳人,无心玉瘦香浓,不知道得,还以为我多凶悍多霸道呢,逼着太子不让他选妃。我从榻上站起来,可能站得急了一阵眩晕,低头微觑青石板边缘的纹络似乎弯弯斜斜着,再一看,芳蔼的发髻珠钗都生了重影金光四散,天地倒悬一时站不稳了栽倒在地上,一道黑天幕遮下来的时候,我听见嬿好急切的声音:“太子妃晕倒了,快去找太子。” 心想,这样又成了为逼太子留在东宫不惜装晕倒扮柔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魂梦 这场梦做得很累,因在梦里我总是在哭,涕泗横流。无限幽深的画堂外云间水远,良窗淡月,满地黄花堆叠成厚重的花毯,九曲回肠的雕栏玉带将繁花坠影隔在芳尘之外。我只站在庭院里,看着太医背着医箱,进进出出得,一个个愁眉苦脸。 他们说怀淑病了。终日咳血,数度晕厥,集太医院之力也无法查出病症。不知道病症,就没法对症下药。陶泥罐子盛着苦涩难闻的汤药,给怀淑喝了一碗又一碗,也难以止住他日渐消瘦孱弱,到了最后,好像浑身的血肉都被这病榨干了,只剩下一层薄面皮几乎是挂在骨头上。他瘦骨嶙峋,病态支离,一点生气都没有了,终日里缠绵病榻咳嗽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终于到了那一日,西客所落下了重重宫禁。我站在碧瓦红墙外,隔着内侍的浣白锦衣,望向那页紧紧闭合的悬窗。报丧的令官出了西客所直奔礼部,口里喃喃自语:“敏王走了,快去备寿衣素缟,西客所得布置起来。”敏王是怀淑的太子之位被废时皇帝给的封号,这个封号并没有随着他入土,因他死后被追封为昭德太子。 或许所有人在他死后都记起了,他活到十九岁,不论是做为太子还是儿子,他没有做过错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一直是那个恭孝勤俭,谦虚守礼的箫怀淑,宅心仁厚,心怀天下。即便尹氏叛乱,也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也参与了。他所遭遇得只是被株连。只有世人对不起他,他从未对不起过世人。 我守在西客所外,看着内侍将怀淑病前所用衣物焚烧,炭火盆里一团团厚重的黑烟雾在淡荡秋光里飘飘散散直奔上天,归鸿声声哀鸣在断残云碧间徘徊,花开至时尾,不减酴醿。 从我记事起所有人都指着箫怀淑对我说,看见了吗,那是大周太子,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小他四岁,跟屁虫似得追在他后面跑了许多年,那句你未来的夫君魔咒般说进了我的心坎里。我已认定自己长大后会嫁给他,这个认知就像是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般自然,理所应当。因周围的人都在灌输,那么仁慈和善的太子,将来嫁给他便是我最大的福气。就像菩提树下的苦行僧,那句佛谶在嘴里念了千百遍,直到最后念成了信念,念成了真理。 可突然有一日,周围的人又来告诉我,大周有了新太子,他是箫怀淑的弟弟,你得嫁给他做太子妃。我已长大了,懂得伦理纲常,忠孝节义,弟娶兄妻,这是什么样儿的道理?宫闱里的信诺,原是大过天地,大过纲常吗? 我在蒙昧中翻了个身,迷糊里有个身影一直流连于我的榻前,他的手温热紧紧握住我的手,不眠不休地守护着我。是怀淑么,我觉得有些委屈,冲他呢喃:“怀淑,他们将我嫁给了衍儿,可衍儿是你的弟弟啊,这样做对吗?” 面前的人玉樽晨钟般静静伫立,我好像听到了更漏缓缓流沙的声音,不知缄默了多久,终于说话了,似叹息,“可衍儿爱你,他爱了你很多年。” “胡说”,我遽然摇头,想要将听到的这句匪夷所思的话摇到脑外,“他对我一点都不好,总欺负我,他”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嗫嚅:“他还喜欢了我的陪嫁丫鬟,要是换作你,一定不会这样做得。” 身前一片寂静,如亘古长存的仙境般,听不到一点声响。 梦中似乎下起了大雨,细水霖霪轻轻敲打着窗墉扉叶,绵密轻柔的敲击声带着尘花香气传入我的耳中,吸入鼻翼里,夜凉初透,阵阵凉意侵入四肢百骸,我不安地在枕簟上挪动着脑袋,把被子攥得紧些,棉布的里子面被我揉在手心里,像块藕花软糖似得粘泥瘫软,几乎要将它揉化了。 耳边再没有那温柔而蛊惑的声音,他好像消失在了韶光明媚的草熏南陌里,梦里乍晴轻暖,银塘似染,一抹日光将金堤勾勒得灿然如绣。我又站在了春风化荫里,岸堤上花柳如织迎风婆娑舒展,水光波澜里倒映出了空荡荡的锦绣人世,我的影子伶仃落在岸边的阴影里,只有我一个,好像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欲醒还休得,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只觉天地旋转,似以顶篷上描勒的和璞图方为中心,悠荡荡地回旋,一圈接着一圈的图影涣散着流朔的精光。 “嬿好”我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幔帐被掀起,柔软的缎面上荡起了波纹,嬿好顶着一双乌青眼,愣愣地看着我,转而喜道:“太子妃醒了。” 侍女c太医步履叠踏地在殿内转悠,一会儿是垫绣枕搭线诊脉,一会儿是垂罗帐挂汤品药,我被人影晃得眼晕,又觉得梦里多思,身上汗涔涔得,粘黏而发腻。 我倚靠在玉枕上,有气无力地问嬿好:“我这是怎么了?” 嬿好答道:“姑娘是中毒了。东宫的药品汤食一贯查得严,宿日里送到永宴殿的又都是经好几道验毒,应是都没什么问题得。毒是下在那盘酒糟鸭子里,因是从吴越侯府送来得,内侍仔细查验过得,进殿门前还是无毒得。谁知最后竟在那里面查了毒出来,太子命人严查,光审丫鬟内侍就审了大半夜,但一道鸭子经了太多人的手,一时也没听着有什么头绪。”她以袖遮面,靠近我低声道:“今儿一早我听说太子派东宫内舍人徐文廷去了吴越侯府,姑娘,你说这毒会是从咱们府里带出来得吗?” 我虚弱地说:“不是进殿前查过吗?那时没毒,应不是从咱府里带出来得吧”我也不十分笃定了,世人心思奇巧,特别是这宫闱内苑,手段端得花样百出,若真有人处心积累了要来害我,东宫里不好下手,去到我家里动手脚也不是不可能。且萧衍这个人心思向来多繁,城府极深,从不做无用功。他既要去惊动吴越侯府,多半是查出了什么,有了些靠谱的猜测。我一时又忧虑了起来,陡然想起什么,问道:“冯叔呢?” “太子亲自问了他几句话,就请到厢房里歇息着了。倒是没亏待了,就是出不了东宫。”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再怎么说鸭子是他送来得且是他亲手做得,就算他没给我下毒且也绝无可能给我下毒,在事情没个眉目之前怕也得被圈在东宫,出不去了。 挣扎着坐起来,“我想洗个澡,嬿好你去准备准备。” 一池清汤,洗涤了一身污垢陈旧,想着能将那些烦恼悲怆也一并洗掉就好了。我披了件素白云缎长衫出门,绵长摆尾直在脚后跟外拖出去四尺多,层台芳榭中每走一步,细缎子扫过地上绿娇红姹,云缎上便粘了些碎花零叶。帝都里风光烂漫,昼夜永不息地飘散着沉香霰雾,上林苑里莺啼婉转,芳草垂杨柳的柔韧丝绦几乎抵到了湖面上,湖里有锦鳞摇摆着尾巴在灵沼中游窜,在绮陌中伫立,却是良久无言。 我将这事在心里来来回回地过了一遍,觉得蹊跷得很,全无头绪可言。入得了这琼宫瑶楼里,想让我死的人诚然不少,可真敢明目张胆地下手,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且这一毒,既已下了手,就该确保我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不然,我死里逃生不说,反打草惊蛇,势必要列开大阵仗来查,这不就是典型地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思虑间日头隐入了云层,我抬头觑了一眼暗淡天色,云端如染了墨迹黑压压得迫下来。我没带纸伞,又孤身一人出来散步,只得慌忙往回走。山雨欲来风满楼,凭地刮起了一阵大风,将林苑中花草摧打着,汀蕙半凋,还没到秋天就已是满目败红衰翠。风实在太大,我想着去不远的水榭阁台里避避风,嬿好若见变了天必会带人出来寻我得。 东宫的这一处景致很好,树木繁茂,宽大的绿杨叶子郁郁葱葱,在荫蔽处修了一处亭台,四面凿空视野开阔,以黑曜石砌了穹顶柱子。 我刚要去亭台歇息片刻,却见亭台外站了两个内侍,拂尘的尾羽线正从杨树林的旁侧露出来。停了脚步,正想往回走,却听见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飘过来:“殿下放心,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就说是烹煮时不小心用了毒菇,太医院已打好了招呼,陛下那边不会听到任何风声得。” 脑中轰得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我挪身躲到荫丛后,往前倾了耳朵,想再听得仔细些。萧衍的声音果然传过来:“希望这件事快些了结罢。”只此一句,再无余声。 嬿好此时正寻我来,被硕大的蓬叶挡住了视线,她自然看不到前方另有人,用着她那把清透亮彻的嗓音喊我:“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我慌忙去捂她的嘴,可已来不及了,杨树后脚步声攒动,人影憧憧,萧衍领着那两个内侍和徐文廷已到了我们跟前。 我只得硬了头皮和嬿好行礼,展袖端平放于下颚处,膝盖只屈到了一半,手已被握住,“不必多礼。”萧衍的声音没了往日冷硬锋棱,如染了蕙兰香氛,有些许温眷暖意,“手太凉了,孤送你回去,外面风大,不宜久待。” 他裹住我的手背,无从知道,我的手心里已生了层凉森森的汗渍。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与他并排而行,江天杳杳,遥遥隔着浮绵不绝的琼楼变了色,鸿雁低徊盘旋,翅羽几乎落入水中。 我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两句话的意思,觉得萧衍似乎有心回护着什么人。我猛然想起了嬿好说过的话,那盘有毒的鸭子在进殿前是查验过得,那时无毒,进了殿里我吃了好半天也没见毒发,只一个人来了之后我只吃了几口就晕倒了。 芳蔼忽闪着灵狐般俏美的双眸,歪了身子研究盛放酒糟鸭子的盘子,奇道:“这不是宫制 啊。” 仿佛断裂的珠子被一颗颗串连起来。细细捉摸,这已成了唯一的解释,箫芳蔼,她与萧衍一母同胞,正是那个萧衍会出面维护的人。 我觉得头有些晕,我自认为与芳蔼颇为投契,并无嫌隙,她为何要来害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往事 我其实对萧衍并没抱过什么期望。 就算他的妹妹将毒下到了我的碗里,害我神游了一番地府,与离恨天一线之隔险些送命,他也不会为我主持公道将他自己的亲妹妹如何得。因在这宫里想要生存,亲缘血脉才是最稳固的联盟。从前,很多我不懂不愿意去细想的东西在怀淑死后,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捉摸后,也都有了一番明晰清澈的解释。 萧怀淑从一出生就是太子,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伴着五彩祥云而降生,而是因为他是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尹惟庚的外孙,丞相尹朝搴的外甥,他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后。尹皇后在生时,萧衍的母亲姜氏只是一个婕妤,不论是位分,家世还是母族在朝中的势力,与尹皇后都差之千里。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尹皇后总拿着新罗进贡的锡面鼓来逗我,浑厚的鼓点声夹杂着她软烟云般轻柔的嗓音:“小玉儿,舅母就知道这玩意你定然喜欢,瞧瞧这鼓面,薄如蝉翼,却缕了如此繁复的图纹,当真是巧夺天工。” 若奉上宫妃觐见,姜氏多半是站在下面盈盈浅笑着附和,旁边是侍女给她搬的沉香木枣红望月椅,她总不肯坐,暗色梅花纹勾丝纱裙叠堆在椅子腿旁,堂堂婕妤,侍女般的卑微谦逊地侍候在中宫,端得是言思敏捷,常常妙语连珠,对皇后恭维至极。见识过了姜氏这副模样,后来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把她和那个杀伐果决c心狠手硬的姜皇后联系在一起。 世事无常,向来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尹家被满门抄斩后,姜氏一族迅速崛起,短短数年便权倾朝野。姜家的女儿是皇后,皇后的儿子是太子,朝臣们都不傻,见风就会转舵。所以在萧怀淑被废六年后,萧衍能在朝里朝外将他取代得如此彻底,在外依仗的是外戚姜氏的拥戴,在内靠得是中宫姜皇后的谋算,还有他的妹妹萧芳蔼,才二八年华,食邑堪比肩亲王,新选的夫婿又是兵部侍郎,出身京兆大族,背景根基深厚。这些都是一根根被捻得纤细却强韧的线,穿叠盘拢,为萧衍织出了一条通往帝位的锦绣大道。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笑了。 嬿好正换了新出炉的糕点,盘子刚摆上来。萧衍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瓯上,方送到唇边。我这一笑,两人手中的动作都停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 炉鼎里飘出琥珀深色的香雾,重帘层层卷起,烟霭便飘了进来,带着一抹微苦的香。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个,眸中有难掩的笑意:“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话本子,里面有个故事怪好笑得”嬿好觑着我的神色,已反应了过来,忙上前抓住我的臂袖,细声道:“姑娘躺了这么些时日,身子还有些虚,快歇着罢。” 我将袖纱从她的手心里拽出来,下颌微抬,“你也知道我躺了这么些时日,怪闷得。” 吧嗒一声,萧衍将茶瓯搁在桌上,臂上绣了兰桂齐芳的锦缎顺着他的动作流泻下来,面容沉静,“让她说。” 那我就说了。 “从前在洛阳地界有一户人家,经商数年,家境殷实。家主有两个儿子,都是一样的钟灵毓秀,才貌双全。可家业只有一份,只能传给长子”嬿好又上前来扯我的衣袖,我由着她扯,愈加笑意潋滟:“兄弟二人倒没有因为这份家业伤肝动火,一贯的兄友弟恭。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病要了哥哥的命。哥哥英年早逝,魂魄飘进了地府,阎王感念他生前良善,准他在投胎前再看看人间。” 嘴被人捂住了,嬿好手心里那股甜腻的桂花膏子味儿直冲过来,抢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她趴在我耳边,声音细若蚊蝇:“姑娘,求你了,别再说了。” 我只将她的手从我的唇上掰下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萧衍,“九尺碧落,六道轮回。哥哥心中最放心不下家人,觉得自己陡然离世,最疼爱的弟弟肯定伤心不已。他走到幻镜前,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家,发现门庭鼎沸,鞍马不息。从前缠在他身后的家奴仆从全都改投了弟弟门下,谄媚邀宠,比着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见着从前文静寡言的弟弟如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仅将自己生前所存资材全数收归囊中,还与曾经暗害过自己哥哥的人交往甚密,结成朋党。可叹,自己不过离世数日,竟像换了人间。” “到了阎王跟前,问他看了人间有何感想。他静默不语,许久,才说,‘人间再不识我,我亦未识人间’” 朱樱斗帐下缀着的流苏轻摆,丝绦相互摩挲着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便是殿里唯一的声音。萧衍迎着我的目光,曜石般漆黑的眸深邃不见底,蓦地,他竟轻轻笑了,梨涡浅凹,含了一丝嘲弄:“确实是个有意思的故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我,慢慢道:“这里面的哥哥若不忙着投胎,再向阎王求了看看人间,若能见到太子妃如此动情地讲他的故事,必会大为感动,再不会说什么‘未识人间’的话了。” 话音甫落,他将前倾的身体撤回,遽然起身,一扇衣袖,负手往殿外走。我坐在绣榻上未动,只盯着他喝过的那半碗残茶看,他走了几步,默然停住,对着给他递上黑雒毛风麾的魏春秋冷冷地说:“今天是十五,孤要宿在中殿。” 魏春秋忙将风麾拿回来,挥着拂尘,亮出了尖细的嗓音:“殿下宿中殿,宣十二侍,夙执夜,起居官,摆玉如意,大福绸,进朝服冕冠,寝衣,素帕,净汤” 我听他无波无澜地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动了怒,霍地站起身,冷声说:“我这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 魏春秋被这话骇住了,口里流畅的唱腔仿佛被拦腰截断,生生咽了回去。他是见惯世面得,只呆愣了片刻,便一摆袖,又恢复了原态:“熏香,备晚膳。” 萧衍还维持着刚才的姿态,背对着我,脊背笔挺,一身广袖宽袍磊落垂下。殿外传来落雨声,淅淅沥沥,有些许萧索的意味。 嬿好又来拉扯我,素白云缎被她绞扭得起了褶子,她娇声里带了些哭腔:“姑娘,你忘了侯爷是怎么嘱咐你得。” 她每当对我无可奈何时,总会提我爹。 爹曾经跟我说过,我是沈家的女儿,我的一言一行稍有差池都会连累沈家蒙灾受难。放在从前,这样的话我是听不进去得。可见识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动荡,我亲眼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仅仅因为一个姓氏,抑或是一点点血脉的勾连就被凌迟c车裂c砍头。我才知道,原来人若要连累起自己的亲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怀淑死后,我从家里的厨房偷了一把开刃的劈柴刀,想去找当时的右相也就是姜皇后那最有能耐的弟弟姜弥,趁着他不注意给他一刀,然后我再给他偿命。我当时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杀了他,再把自己的命搭上,总不会再连累我的父母兄弟了。我拿着刀刚走到前堂的院子里,我的哥哥意清拦住了我。他看着我一脸杀气的凛寒,看着那把锋利刀刃,冲我摇了摇头:“不行。” 我握着刀柄的手在发抖,眼中蓄着泪,可我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一个人是不可能突然就病得那么厉害得。怀淑被软禁在西客所后,我几乎日日守在门前。禁军各个铁面,将西客所看得严实,我想见他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过了几个月,西客所的守卫突然松弛了下来,我仔细观察着,当差的内侍几乎全换了。那些新换来的内侍刁钻且恶毒,克扣怀淑的开销用度不说,终日里冷言冷语,连禁军都得看着他们的眼色行事。我那时懵懂无知,还为着内侍不像禁军那么死板,收了钱就让我去看怀淑而高兴。没过多久,怀淑就病了,晕厥c咳血c直至病入膏肓,太医院里愣是查不出他患了什么病。后来我听人说,那些新换到西客所的内侍都是姜相的心腹,他们中有几个还是姜相的义子。 怀淑生前有几个侍奉的忠仆,他们不忿一朝太子被人如此暗害,曾闯太极殿想面见嘉佑皇帝,结果连殿门都没碰着,就被姜相指使禁军以意图不轨的罪名乱刀砍死在了宫苑里。朝臣中有良心未泯得,见了这番情形,也是一众得敢怒不敢言了。 彼时,我的父亲多少受了尹氏叛乱的连累,因他是太尉尹惟庚的得意高徒,又因为是怀淑未来的丈人,与东宫关系格外密切。嘉佑皇帝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对他网开一面。最后终究是卸了官职,只留了勋爵而赋闲在家。我将这些事说给了父亲听,他指派了自己的故交好友禁军副统领高士衡寻了个名目,想抓一两个当日在西客所的内侍细细审问,结果发现那些内侍有的突然病死,有的在归宁途中意外横死,有的因为犯了错被主子处死。死法各异,总之是都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曾经惊艳天下,仁爱之名传遍四海的太子箫怀淑就这么死在了宫闱里腌臜不堪的阴谋之下。 那时候的萧衍在做什么呢。他刚受封储位,代替天子主持秋祭,要站在离祭台最近的地方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大周稻谷丰收,国泰民安。司衣局将太子的那身祭祀礼服改了又改,他便每天将那身精工刺绣的衣裳试了又试。 我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他死心了得。怀淑的事情父亲已有心无力,我便想到了萧衍。他与我和怀淑一起长大,不管外面关于尹氏与姜氏的争斗传得多么绘声绘色,而尹氏逆案又是多么蹊跷,在我的心里,萧衍,他与姜皇后,与姜弥是不一样得。他虽然冷面倨傲,寡言多思,可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对怀淑这个兄长向来敬重,这份敬重不是像姜皇后对尹氏那般虚伪粉饰,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感怀钦佩。我在到了东宫时想了想,要他替怀淑枉死伸冤,着实有些难为他了。毕竟他已将太子衮冕戴在了头上,而事关的另一方是与他血脉相接的亲娘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便想回头了,事已至此,我何必去逼他,怀淑若在天有灵,也必不愿意他的弟弟左右为难罢。我踌躇着从廊寰里拐出来,薰风中弥散着脂粉味儿,正是江枫渐老的萧索时节,罕有得能在庭院里闻到这般浓郁的香气,亭阁里簌簌轻裙,妍丽妙尽,一个美貌女子正坐在了萧衍的腿上,拿了青玉鼎喂他喝酒,美人一开口,声音娇得让人骨头都酥了。 “宫里的那位殿下前几日薨了,听说内侍为他闯太极殿,闹出了不少风波。太子您就不去西客所尽尽心,凭吊一番,好歹兄弟一场。” 萧衍揽着怀里的风柳腰身,就着红袖喝了一口酒,淡淡说着:“兄弟如何,他是逆犯,父皇与舅舅又忌讳,连礼部都不敢大操办,孤何必去趟这浑水。” 他的话像一道雷,裹挟着霹雳声落到了我面前。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般地看着他,他一转头也看见了我。五年前的萧衍还没有练就如今铜墙铁壁的面皮,被我撞破了和美人的风流韵事会面无表情地斥责我‘像什么样子’。五年前的他慌忙将怀中美人推到一边,倏然站起,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那道雷是劈在了他的身上。我不想在这里久待,转身就走,他追了出来,在我身后不停地叫着‘孝钰’。我停下脚步,转身望他:“你叫我干什么,我是箫怀淑没过门的媳妇,你这么追着我叫,让谁听到怎么办,别又犯了谁的忌讳。” 他果然停了脚步,面色惨白地立在原地看我,一双凤眸幽深至极,隐隐透出哀伤。他的面相生得极好,面部线条精致柔和,下颌处的弧度仿佛精心雕琢般的美好,一双眼睛黑如天幕,亮如星河,鼻翼硬挺,鼻头却圆润小巧,顶着这样一副颇有些阴柔的面容,箫衍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得,也尽量不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因一蹙一笑,竟比女子还要风华倾城,他向来讨厌别人将他与女子作比。 眼前他这副模样,是我从未见过得。我的肢体并不听从心的指引,不自主地向他迈了半步,但见他身后露浓花瘦,薄衫翩翩,美人已追了来,我的神智已终于战胜了那突然冒出来的不明所以的情思,决绝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花拂柳时,我总有那么种感觉,背后炙热仿佛正被一道视线胶着,那种感觉直到我拐出了廊庭才渐渐消散。 萧衍,从来就是这样。风轻云淡的性子,任何人c任何事情都不会被他真正地放在心上。五年前怀淑死时他是如此,五年后他们想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我时他也是如此。向来凉薄,我何必再对他抱什么期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祖制 人都说至亲至疏夫妻,天底下大概再也找不出一对夫妻如我和萧衍这般了,同床共枕,却连一句话都不愿和彼此说。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数着墙上漆饰的云纹,他兀自笔直地躺着,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微弱均匀的酣眠声。 轻轻舒了口气,其实我若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是不应该跟萧衍闹僵得。他是太子,是君,与他翻了脸对我没有半点好处。大周自立国以来,便有重法度,重规制的传统,大约是因为那位传奇的开,国皇帝箫长景有一位不寻常的虞皇后。史书上记载虞氏出身名门,智谋绝佳,辅助太,祖皇帝荡平乱世,开创了大周山河。但她却天生一副善妒性子,逼得太,祖皇帝清肃六宫,身边半个妾氏也没有。这样钢铁手段的皇后,对自己的儿子亦是如此,严令他们近正妻,远妾媵。有这样的国规家训在前,大周立国百余年确实不曾出过什么妖妃乱政的祸事。 唯一的堪在史书上寻些蛛丝马迹的记载,便是到了太,祖的孙子平帝箫慎那一辈。平帝为太子时,对当时的太子妃刘氏不太满意,偏宠侧妃叶氏。初一,太子本应宿在中殿,谁知那日刘氏因叶氏之故与平帝起了些冲突,平帝拂袖而去,当夜便没有宿在中殿。起居舍人如实记载了当夜情况,不多时朝堂坊间便传遍了太子与太子妃不和,太子因妾媵而疏远太子妃的传言。当时的皇帝不满皇室颜面扫地,寻了理由废了刘氏的太子妃之位,同时以偏占君恩致两殿不和的罪名赐死了侧妃叶氏。 这一段瑰色传奇里,最后是三败俱伤,谁也没得着便宜。 我就这么想着,只觉一阵发冷。自己的性子确实不怎么好,一犯起浑来总是不管不顾得,哪天把自己小命作没了才叫自作自受。 这样胡思乱想着,倒也入睡得快,不一会儿就去见周公了。一夜无梦,清晨醒来时床榻侧凉透,萧衍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我拥着被衾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决心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不追究起码我也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将嬿好叫进来,让她去太医院取我的脉案来。又仔细回想了下昨天徐文廷的话,‘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跟我爹说好了就算萧衍不把我的命当回事,我爹绝不会不管我得,若要这么想,那这潭水怕是浅不了了。 嬿好将脉案取了来,我连翻了几页,啪得一声便合上了。萧衍好本事,果然上面写的是误食毒菇,致使晕厥。我拖着曳地的裙纱在榻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回身问嬿好:“太医院开的药还有吗?” “有”,嬿好回答得干脆,“太医嘱咐要连喝十日,今早的药怕是快送来了。” 那就好,我让嬿好去厨房看着灶上的药,趁人不注意将药渣取了带回来。又吩咐侍女去请莫九鸢,“就说太子妃经此一劫,心中颇为不安,想请先生来卜一卦。” 说起莫九鸢的身世来历,颇有些传奇。当今天下尊崇儒教佛法,道门衰败,但道家存世日长,代代相传中积攒了些颇有用的本领,故而朝中权贵不乏暗中与道门相交的人。 清嘉元年,嘉佑皇帝听信太傅黄百川的谏言,决心灭道,将道门中人驱赶出长安,并将道派田产强行没收,责令大批道士还俗。道门一度危在旦夕,几乎消亡。当时的左相尹朝骞进言,“陛下灭道,皆因道士善行奇巧之术,恐祸乱天下。但安知佛家c儒家无甚奇巧?灭道而兴佛,则百家齐湮,一家独大。岂望后世子孙同此法灭佛焉?” 短短几句话,将帝王的制衡心术点了出来,嘉佑皇帝果然采纳了尹相的谏言,停止了灭道。 道门经次一役,元气大伤。更将尹相视为再生父母,不少英杰之辈祈投门下。尹府一时间人才济济,长安之内莫有与之争艳者。虽然当时是好事,但五年后,加在尹相头上最大也是最要命的罪名便是,勾结妖道,行巫蛊。尹氏一族因这项罪名而被屠杀了个干净。祸福相依,从来都没什么定数。 至于莫九鸢,准确来说他算不上道门的人。莫九鸢的师父齐晏出身天下第一道派青桐山。据说是个天赋异禀的道士,还曾与师弟争过青桐山掌道,后来落败,一气之下带着几个徒儿下山另立门派,莫九鸢便在其中。 清嘉元年,灭道的圣旨传遍九州。齐晏的那个小道派的田地都被朝廷收走了,这个门派几十个人,一下衣食没了着落。官府为给灭道制造声势,拿重金诱惑齐晏,只要他肯公开宣布脱离道门,便许他下半辈子荣华。据莫九鸢说,朝廷强行灭道时与他们道士起了争执,打伤了几个他的师兄弟。他们没了田地房产,又没人敢收留,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抓药治病。当时几个受伤的师兄弟就躺在破庙里,运气好时能喝一口他乞讨来的剩粥,运气不好就得饿肚子。他师父为了大局,答应了朝廷,独上泰山之巅,敲响了那口陈钟,向天下宣布他齐晏从此退出道门,死生不再与道门有任何瓜葛。 合该这人天生运气差了些,当时与师弟争掌道,就因为一句道偈解得不合师父心意,丢了已握在手里的掌道之位。几年后,他前脚刚宣布脱离道门,后脚停止灭道的旨意就传了来。众多道家死里逃生,一致对齐晏大为鄙夷,对他连同他那几个徒弟,道家一致认为非我族类再不肯承认他们的道门身份,且若是迎面见了也不免鄙薄嘲笑一番。 齐晏一气之下,责令几个徒弟和他一起将道袍脱了,彻底还俗,游历天南海北,自谋生路去了。 对我来说不痛不痒的故事就到这里,齐晏和他徒弟莫九鸢真正能在长安开辟出一番天地,是因为后来齐晏投靠了姜弥。 清嘉三年,齐晏领着莫九鸢进了右相府。莫九鸢与当时在府中的晋王萧衍一见如故,未及弱冠的他以幕僚身份进了晋王府,而他的师父则留在了相府,以俗家身份为姜弥出谋划策,鞍前马后。 清嘉五年,齐晏入骊山,向当时在骊山养病的嘉佑皇帝告发,左相尹朝骞勾结妖道伙同皇后大行巫蛊诅咒陛下。当时太尉尹惟庚奉命率大军出韶关征讨犯境的突厥,前线传来消息,尹太尉的心腹爱将c他的义子季康子将所辖鄯州献给突厥。鄯州地势紧要厄中原咽喉,突厥军得此关隘后长驱直入,直逼燕州。太尉却将此事瞒而不报,意图欺君。嘉佑皇帝大怒,本来对尹相与尹皇后行巫蛊之事不甚相信,但听闻此噩耗,听信了姜相‘逆贼里应外合’的言论,向尚书台颁旨,下令宣水长曲军围剿长安,燕州军北抵叛军,绝不准尹惟庚踏过燕州半步。 而后,尹惟庚被燕州军就地斩杀,传首九边。尹朝骞逃亡至长安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禁军搜捕到那里的时候,为了避免受辱而用随身佩剑抹了脖子。尹皇后更是决绝,听闻父兄死讯后,直接一根白绫挂在了昭阳殿的正殿横梁上。 尹家满门被杀,含有尹家血脉的太子被废,至此尹家彻底消亡,而在此次叛乱中立有大功的姜氏由此崛起。姜弥由副相提升为左相,取代了尹朝骞。晋王萧衍被立储,不多时姜氏便母凭子贵位至中宫。 经此一事,齐晏在姜弥面前立了汗马功劳,姜弥对他更加信任。尹氏叛乱后,齐晏又在姜府住了一年,大约是在怀淑薨逝前后,齐晏突然失踪,从此音信全无。 窗外风波浩渺,苹花汀草间有流萤飞舞,尾翼划过留下点点星光闪烁。重瓣木槿开于窗前,白似霰雪,拥簇着沐浴夏日天光。我伸手捏了捏木槿的花瓣,心想还是让它开在枝上吧,将手伸回来。 莫九鸢皱着眉研究了一番药渣,已得出了结论。 “依臣看,太子妃娘娘是中毒了,但绝非什么毒菇,而是一种极罕见的毒,此毒出自道门” 我从窗前踱到案桌前,紧盯着那一滩凌乱染了水渍的药渣,疑惑地重复:“道门?” 莫九鸢点了点头:“太子妃可听说过《晋云医书》?” 我向来不喜欢念书,就算念也是话本传奇多些,至于经史子集我碰都不愿意碰。正统书里,稍稍有些偏冷门的书我都没听说过,但这本医书我却是知道得,因它实在名声在外,如雷贯耳。 晋地有道,名曰云献,医术高明,善起死回生。以毕生精力著晋云医书,聊供后人一阅。 说得就是一个叫云献的道士,医书高明,会让死人回生,他将毕生医院编纂成了一本医书《晋云医书》。这一则事迹被收录在前朝<大梁志>中,给后世掀起了不少波澜。 能起死回生嘛,又说得有鼻子有眼,自然不少人趋之若鹜,倾尽全力去找寻《晋云医书》。尤其是道门,因写《晋云医书》的是个道士,故而将此视为道家法宝,世代都要为寻此书而费不少周折。 但传说终归是传说,我从没听人说过有谁真正寻到了《晋云医书》。 莫九鸢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太子妃所中的毒正是被记录在《晋云医书》中的第九章——赤术子,书中介绍了此毒的特性,更给出了解毒之法。”他伸手拨弄了残留的药渣,摇了摇头:“此毒极烈,但照解药的用度和太子妃的反应,应只是下了极轻微的毒,目的应不是想要太子妃的命。” 我盯着他的脸,想在上面寻些蛛丝马迹来判断他所说是不是信口胡诌,但想了想他似乎也没有胡诌的动机,难不成是无聊了想来给我逗逗闷吗? “那你看过《晋云医书》?”我以一种较为委婉隐晦的问法。 他抬头看我,迟日的阳光在脸上勾勒出耀目的光晕,神色迷惘,好似想起了什么难以忘怀的往事:“清嘉五年的那件事后,师父向姜相进献了《晋云医书》的抄本。” 我的下颚几乎要掉下来:“抄本?” “娘娘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医书并没有原本,真迹是被刻在了云献的墓碑上。青桐山道士参阅典籍,从云献生前的一些集注中摸索出来,他极有可能让后人将医书与自己同葬。道门本就相连,青铜山遍寻云献生前停驻过的门派,查找出了他的墓葬地,意外发现了墓碑上的医书真迹。青桐道士将真迹拓写成书,而后将墓碑毁掉。其实《晋云医书》早就归青桐所有,但青桐山依旧年年派人不惜重金找寻医书,原因恐怕是不想让人知道医书就在青桐。” 我奇道:“这又是为何?” 莫九鸢的一双眼透亮:“师父虽然没跟我说过为何,但我推测,道法自然,崇尚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晋云医书》号称记载了能起死回生之法,此等违反天地法则的事,大约是与道门宗法相悖。故而,青桐山不愿将之示人。” 我又问:“这书又如何到了你师父的手里?”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脸颊微红,轻轻低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大约,是他偷得吧。” 我看着他清俊羞赧的面容,不由得叹了口气,那样一个道门败类,怎么会收了这样一个脸皮薄的徒弟。 瑞脑香雾从龟鼎中飘出来,缭绕在我们中间,将他清瘦的面容趁得愈加渺远。他在一派清杳迷蒙中开口:“这件事沈侯爷能管。” 他说我爹能管。 我脑中收拢着许多绵长的回忆,有一段剪影却是跟眼前这半个小道士有关。嫁入东宫那日,我着了太子妃那尾摆冗长的鞠衣,身后跟了四个侍女专门为我托裙,礼官捧着典册侍立一旁,父亲扶着我的手将我送上舆辇,口中谆谆嘱咐着我要恪守妇道,宜室宜家,却在礼官看不到的隐蔽处以幽秘地姿势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五个字,莫九鸢可信。 后来我仔细想过,在吴越侯府里有悠多的岁月可以跟我说这句话,但父亲非选了这个时机以如此仓促的方式来说,大约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怕我问,为什么莫九鸢可信。 父亲说莫九鸢可信,莫九鸢说这件事父亲能管。他们两人之间,难不成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迂回曲折的关系么。 我拖着下颚冲嬿好道:“我若要出趟门该怎么办?” 嬿好嫣然一笑:“只要太子同意了,回趟娘家还是行得。” 一提太子,我脑子里那只蜜蜂又嗡嗡地叫了起来,搅得我心烦意乱。在绣榻上换了个姿势,将右腿搭在左腿的膝上,长久不语。 莫九鸢取了卜卦的签条,问我要不要算一卦。 我昵了一眼他那些卦签,好整以暇地说道:“上次那根签,你说是上上签。结果皇后要我替太子选妃,这事平添了多少波折,一点也不顺利不说,我还中了毒在床上躺了好多天,这算得哪门子上上签,你这卦还灵吗?” 莫九鸢拿着竹筒高深地说:“上次的卦为上上吉,宜婚假,宜出行。选妃之事不了了之,岂不是宜了太子妃与太子之间的姻缘婚嫁。太子妃中了赤术子这般剧毒,却能安然无恙,岂不是上上吉?” 别说,他说得还有那么几分道理。我遂将竹筒取了来,又卜了一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真相 天火同人卦,仙人指路。 夫妻和睦,故人归来,走失可见,万事无忧。上上吉。 莫九鸢敛袖大行揖礼,冲我滋滋赞叹:“这一卦竟比上一卦还要好上几分,都是上上吉,合该太子妃流年大吉,遇事呈祥啊。” 冲他那颇有些年岁的古董竹筒里瞥了几眼,棱角方正的竹签密匝匝地安静睡在里面,我咬了咬下唇,怎么怀疑那里面都是什么上上吉。 嬿好为我们端上冰糖莲子羹,眸光灵光闪烁,满怀期待地说:“太子妃要回娘家吗?让奴婢这就去跟太子说” 我笑着撩了撩自己鬓前的碎发,幽深地摇头:“不说,卦上不是说了吗,夫妻和睦,既然夫妻注定和睦,那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两样?” 刚端着瓷碗啜了一口莲子羹的莫九鸢呛了一下,以袖掩嘴不停地咳嗽,宽大的袍袖上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见他终于勉强止了咳嗽,挣扎着从绣榻上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这卦上可没说臣会不会有血光之灾。” 我眼珠转了转,善解人意地道:“你也可以选择不跟去,那这事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他宽大的衣袖翩垂而下,在迤逦的香雾中落满了碎银般的丝光,坚决地摇头:“臣誓死追随太子妃。” 我拖着臂纱靠近他,盯着那双炯彻的眼睛,笑道:“那你还不说实话,为何要撺掇我回吴越侯府找父亲探查此事?此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想从此事里得什么好处?” 他面容凝滞,仿佛有筑好的模子落下,将所有表情都僵住了,“这”他犹疑地沉吟,我端着一抹笑靥,耐心地等他下文。 “臣想知道师父的下落,他为何失踪,又去了哪里”脸上神色陡然悲戚,“是死是活。” 我想,这齐晏半生潦倒,做尽了让人不齿之事,唯有这么一件事做得极修功德,那就是收了个好徒弟。哪怕尘光逝去良多,摆脱了旧日落拓,享受了荣华,却还是不忘挂怀师父的安危。 清邈绵长的声音:“我心里总有个猜测,觉得师父的失踪跟那本《晋云医书》脱不了干系。” 我有时想,岁月流转,时移世易,人生在世至多百年,却总要面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辛酸场景,着实没意思。好比这座大周宫,我从五岁那年第一次踏进这里,眼见着繁华笙歌它睥睨天下,风烟聚散它祸起萧墙,团花锦簇众臣恭礼膜拜是在这里,陡起干戈屠戮之下血溅四尺也是在这里。它的朱瓦红墙,琼楼瑶阁,十余尺云阶之上的殿宇,从未说过一句话,却已见证这人世间最可笑的忠诚,最凉薄的亲情。 待得我要从这里出来,去到外面的长安城,呼吸一口夏末弥散着百花芳香的清新空气时,却发现,出了大周宫,外面的场景却已让我有了些许陌生的感觉 凉生露气,暗滴花梢,长安城街头的柳丝绦已一片浓郁,南燕栖蹴,柳下步履款款的淑女贵妇,檀粉香脂,将都城熏出一派慵懒雍华的调调。我顺着记忆中的坊市街道一路走去,发现东盛坊卖馄饨的路边摊已经没有,那里起了座茶寮,正对着街道挂了张红底幡,上面写着‘静斋’。我对着那茶寮看了许久,无视了莫九鸢那焦虑急切的小眼神,摇着玉骨天水清折扇,一派灼华倜傥的风流佳公子气韵:“我请你进去喝茶。” 进到这里面,却发觉并不是一般的茶寮。 待客的大堂宣阔宽敞,以三折玉花生醉屏风隔成了数间小断间,茶客均是穿金戴银c面容沉肃的体面人,他们面前各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瓯,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全然没有一般茶寮那种高谈阔论c热闹喧哗的场景。 连小二走起路来都是脚步轻盈,说起话是细声细气:“两位客官这边请。”他将我们让到了临窗的隔间内,我看着屏风上那一枝笔触细腻的地涌金莲,暗想,开在死人身上的花,不祥,不祥。 莫九鸢点了一壶毛尖,已将心沉了下来,定睛环顾四周,脸色纳罕:“这地方透着些古怪” 我将手指竖在唇前,指了指前面隔着屏风的雅座,纸糊的架子并不怎么隔音,低哑神秘的声音幽幽传过来:“今年会试,新科状元是通州宋灵均” 我心下一咯噔,今年因突厥犯境,举国不安,殿试提前了两月,刚刚完,还未到放榜的时候,这里的人如何得知状元是谁。且皇帝身体抱恙,太子监国,这新科状元照例是萧衍亲自圈定得,东宫议事殿向来门禁森严,人的口风都跟铁汁浇筑的囚笼似得,一丝风也透不出。 诡秘的声音再度传来,似已换了个人:“新任大理寺少卿是通州县令,吴越侯长子,沈意清。” 啪嗒一声,我手中折扇落地,被屏风圈起的方寸之地本就静谧幽然,折扇击起浮尘四散,四周噤声,一片死寂。 正巧,小二将茶壶端了上来,为我们分好了茶瓯,斟满第一杯茶。莫九鸢俯身为我将折扇捡起,一骨一骨合拢起,仔细拂着扇骨,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落下的灰尘。我将思绪放缓,逐渐冷静下来,从怀中摸了一块金锞子放在桌上。小二本已将漆盘夹在了腋下要告退,看了那块金子,原本恹恹的神情瞬间消散,一抹川月流光划过眼内,笑着问:“客官这是什么意思?” 我将手指搭在桌面上,轮流敲击,温润笑说:“就是没见过世面”,朝着四周巡弋了一圈,“没怎么看懂。” 小二靠近我,压低了声音:“这是海陵东阁在长安的产业,新做的幡子,专门就朝廷密闻,互通有无” 我并不知道海陵东阁是一个怎样的门派,但见莫九鸢神色陡然凝重起来,唇角微抿,眉宇间缭绕着疑虑。互通有无?那不就是泄露朝廷机密以私相授受吗?我复又摇起折扇,慢慢道:“那我若要知道些密闻,该如何呢?” 小二一笑:“大堂内交换的无非是些官吏任命c税负改制的一般消息,客官给了钱可在这听上一听。但若有指定想知道得,一般的消息可花钱买,海陵东阁会替客官张罗。若要打探些绝密消息,那”脸上漾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情:“需要有人举荐,特别是需要与海陵东阁有关系往来的人举荐,海陵东阁不接生客。”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将金锞子往外推了推,小二眉开眼笑,将金块揣进怀里。 莫九鸢隔着桌子探过身,想要说什么,我微摇了摇头,掏出碎银子搁在桌上,起身离开。走到门外,我复又仰头看了看那迎风翩飞的红幡,‘静斋’二字下,绣了一枚黄橙橙的梨果。这地界本是远离衢街闹市,幽僻安静得很,在这里建了这么一座静斋,当真是神来之笔。 我穿了一身男装回家,母亲见了捂着胸口险些背过气去,她也不顾我身后是不是跟着莫九鸢,劈头盖脸一顿训:“你可真是出息了,母亲都不敢认你了。” 唯有意初,穿着一身银丝绣缎镧衫,兔子逐月般地飞奔到正堂,口里大叫:“姐,姐弟弟想死你了。”听得我比手指挠过白茔墙还要百爪揪心。 我低微了声音,嗫嚅道:“母亲,孩儿实在想家想得厉害” “想家那你就大大方方回来啊,太子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再说了,他若敢拘着你不让你回娘家,你派个人跟我说一声,我找他去。”我娘就是我娘,端得是长公主雍贵霸气的风度。 我低头绞扭了衣袖,默然不语。 母亲看出了些端倪,将声音放缓放柔了:“你莫不是跟太子闹别扭了?” 我依旧不语。 意初将头探到我和母亲中间,细疏的眉宇微拧:“太子欺负我姐了罢,娘,走,咱们找他去。” “瞧把你给能耐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连着外堂的回廊里飘进来,父亲摆着墨绿缎袖意态温儒地踱进内堂,视线一触到莫九鸢,如远山般静雅的面容微微掠过一丝不自然的阴翳,但也只是一瞬,随即恢复了他一贯的清儒闲雅。 爹走到我跟前,挡住了从门外投射进来的炽烈阳光,一片清凉阴影落到了我的身上,“孝钰,你跟爹到书房来。”他顿了顿,将目光投向莫九鸢,沉声道:“你也来。” 父亲自赋闲后着实用心在笔墨诗书中,那一间九尺宽的书房拓了又拓,几乎是将三间房连缀在了一起。书房中供着清水佛手,芝兰梅萼,聊作装点。最令人倾心惊叹的就是那三扇墙面直抵到屋顶的大书架,架上经史子集,野记杂文罗列陈设,专有一架收录的竟是竹册龟壳,打眼一看,蝌蚪样的文字。几个绿丝绸面大盒子上着锁,也不知盛的是什么宝贝。 案桌上摆了铜镇,端溪石砚,松烟紫兔毫。父亲坐于案桌后,我和莫九鸢站在案桌前。 “我就知道你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那么一点点毒没要了你的命,总得闹个天翻地覆才甘心吗?”父亲沉声训斥。 我有些委屈:“可总也得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父亲望着我,如远山般眉目中一抹淡愁:“知道了又能如何,你能将人家怎么样。芳蔼是皇后心尖上的人,她能让你动她女儿?再说,这背后水深得很,若不是这次芳蔼胆子小,不敢将毒下得太多,你现下还躺在床上呢,能由得你今天是风明天是雨得。” 我觉得父亲的态度太过怪异。按照常理,他就算不想我管这件事,好歹也安慰安慰我罢,今儿他冷肃严凛的一番话,隐隐含了震慑的意味,只能说明,他打从心里不想我让朝这事伸手。但,我抓了他方才的话头:“芳蔼胆子小?那是有人指使她得,谁能指使得动”蓦然停口,除了皇后和萧衍,还有一个人,他手握《晋云医书》,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然也能指使得动芳蔼。 姜弥。 我只觉胸膛里一股喷薄的焰火气,被紧紧压制着才稍微扼住了。“姜弥想干什么,他要杀我?” “杀你?”父亲冷笑了一声,薄凛的唇线微挑,似乎也含了怒气:“你的命他才看不上呢。他在你身上下手,怕是含了些不可言说的目的。” 书房中曲水温脉流淌,流觞之声清越怡人,却也无声驱散弥漫在我们中间的沉闷气氛。 我几乎将所有知道的枝蔓线索细细缕了一遍,却仍是摸不出头绪,却听莫九鸢问:“侯爷,可是与《晋云医书》有关?” 爹倏然抬头,将视线投注到他身上,几乎是劈头盖脸地训下来:“这事跟你又有什么干系,你端得爱多管闲事。”毫不客气的语气,却也是熟稔无间隙的语气。我沉默不语,观察着莫九鸢的表情,他的嘴角只扯了扯,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坚定道:“师父失踪五年了,九鸢找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案桌那头久久没有传来回音。 我抬头看,只见到午日璀璨明媚的阳光透过茜纱窗纸耀进来,洒上父亲寒气隐现的双眸。他的手握拳紧攥,手背上骨骼突兀,青筋毕现。 “孝钰”,父亲再开口时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喟叹道:“为父一直以为有些事瞒着你,是为你好。可如今才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总蒙昧无知地活着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说到此,他竟抬头看了看莫九鸢,“你号称过目不忘,又看过《晋云医书》拓本,你既与我说过,那也可对孝钰说说,医书的最末章记载了什么样的毒。” 莫九鸢凝视着我,眸中风波柔动,“‘浴火’,此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终日咳血,身形快速消瘦,脉象沉没,与人无异。无脉可诊,无药可医,缠绵月余,便可送命。” 我诧异地看了看莫九鸢和父亲,这 陡然,福至心灵,电光石火间有些许精光从脑中轰鸣着扫过,那些精光竟似慢慢化作零星赤焰顺着经脉落入心中,灼热着心瓣,绞痛撕扯,几乎要将我烧成灰烬。 怀淑。 怀淑病了一个多月,日日咳血,形销骨立,连太医都无法诊出他患了何病,无法确诊,就没有对症之药,只能挣扎着把血肉一点点熬干。 我痛极怒极,反笑:“原来当日齐晏进献《晋云医书》,献的不是一本医书,而是将一国太子幽秘杀死的方法。” 莫九鸢脸上血色尽失,瞳孔遽然放大,不可思议地看我。 父亲叹息:“时隔五年,他指使芳蔼用了《晋云医书》里的另一种毒来对付你,若不是毒下得轻,太医勉强能解,只怕你也会步了昭德太子的后尘。”他望着我,眸中涌动着炙热的关怀与垂爱:“孝钰,我知道你恨,想为怀淑报仇,可是,首先你得活着,一个人若连命都没有了,那还能做得了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父亲的嘴一闭一合在说着些什么,可却好似从重门外空濛山巅传来一样,模糊而散淡。从前如何在内心笃定怀淑是让姜弥给害了,如何咬牙切齿地恨,如何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却都比不上今天,明晰的证据摆在眼前,所有的疑惑全部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我心里伤恸交加,怀淑,我们早该想到,哪朝哪代,那些新夺了权风光无限的人能容得下旧朝太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受伤 大周宫戊时落锁,落锁宵禁之前我得赶回东宫。 上林苑里宫灯绵延数里,昏黄的光芒流泻了一地,勾勒出芳草芝兰c飞檐琼殿的轮廓。我远远看着,永宴殿中灯烛暗昧,细弱的光枳从窗纸上浸出来,在满苑华光璀璨的映衬下,如一座睡在繁华盛巷里的囚笼,用金银织就的韶景阆苑,耸皇居丽,嘉气瑞烟拢着葱郁倩华,却没有一点生气,一点温暖。 殿前安静得很,既没有莺啼婉转,也没有那乱人清梦的蝉鸣声。我将殿门推开,周围冷清,一室死寂,烛光温柔地落下来,一点点人影也没有。我心中不安,轻手轻脚地踱了几步,果然,翩垂的幔帐前,一个颀长的身影立于菱花银丝烛台前,正用铁钩拨弄着火苗。 我在他身后三尺停了脚步,他没回头,只问了句:“莫九鸢呢?” “他”我将声音压低,略有些心虚:“他自觉有错,没脸见太子,去内直局领罚去了。” 萧衍冷哼了一声,将铁钩放回岸架上,“孤的幕僚,什么时候让你给收买了?”他转身,点点烛光晶亮光华映在眸中,似揉碎了天幕星河,我蔫蔫地站在一片芒矢暗淡中,见他微低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你哭了?” 我后退了一步,忙用手揉了揉眼窝,针戳样的刺痛。摇了摇头,“没没有啊。” “沈侯爷跟你说什么了?”他幽幽地睨了我一眼,显然也没指望我能回答。殿内铺陈了一桌的琅釉漆盘,上面摆着绶带c冕冠还有寝衣,他自然地解开嵌玉腰带,脱了外裳从净水中捞了锦帕擦脸,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今儿也不是初一c十五,他老人家怎么这么有耐心,跟我这磨牙。 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衣衫,我想起一事,问:“今年会试的结果出了吗?状元是谁?” 他手中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看了我一眼,“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朝政来了?”我兀自直直地盯着他,他揉了揉额角,果然老实回答:“通州宋灵均。” 我眼珠转了转,看他的神色探究之意渐浓,抓紧趁热打铁:“那新空缺出来的大理寺少卿”萧衍唇线微微上挑:“你的大哥沈意清,想必沈侯爷已经跟你说了。” 那静斋好生厉害。 我在心里暗自赞叹,所说两条竟分毫不差。我摸了摸自己琯在发髻上的紫玉簪子,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了。萧衍只瞥了我一眼,又去挑琥珀圆钵里的荔香软膏,往自己脸上轻匀敷抹,声音淡淡:“又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了?” 抓了抓缎袍侧裾,我屈膝坐于案桌旁的绣榻上,将海陵东阁c静斋的事情原原本本跟萧衍说了一遍,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脸上神情温平,若不是那稍稍蹙起的眉宇,我真怀疑他有没有听我说话。末了,他针对此事说道:“海陵东阁是朝廷密令捉拿的乱党,因劫掠过几次官银,杀过几个朝廷命官。传闻”他将脸上乳白膏子摸净后向后仰倒在软塌上,如夜醮中南山尧云,疏淡而模糊:“是殷乌军的余部,当年尹太尉在燕州被斩,其所辖殷乌军并未被朝廷全数收编。”话说到最后竟有一丝瞌睡意味,吐出来的话音绵软得像桂花软糖,轻轻一握就化了。 若说是尹氏军队的漏网之鱼,那倒是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何要转跟朝廷作对。当年殷乌军被打成叛军,朝中其实有很多人不服。那所谓献城归降的尹太尉心腹季康子,是鼎鼎大名抗击突厥的英雄人物,他那把弯月刀下斩杀了无数企图犯境的突厥人,突厥对他恨之入骨。他这般毫无征兆地置对自己恩重的义父于不顾,而去献城归降突厥,这种行为确实不太符合常理。 可惜,当时朝中的天已经变了,这些忠义耿直的言论,便如涓涓细流汇入浩瀚江海,丝毫波澜也掀不起来。 萧衍已闭了眼将被衾拖过来盖在身上,我也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四处看了看,嬿好这死丫头哪去了,偌大的寝殿连半个侍奉的人都没有。我不甘心地看了看似已陷入憨沉睡眠的萧衍,轻悄悄地将妆箧衣柜开了,换上寝衣,蹑手蹑脚地越过萧衍爬到床榻内侧。 被衾柔软,拥着得久了,身体也渐渐温眷暖和起来。我闭上眼半寐了一会儿,总也睡不安稳,歪头看看已陷入睡梦中的萧衍,轻声说:“原来怀淑真是让姜弥给害了,衍,这事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枕边人兀自酣睡,传来得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从那日回了吴越侯府,莫九鸢已连续躲了我一个月。我大体知道因为什么,归来东宫的途中,他垂眉搭眼得,觑了觑我的脸色,细声问:“你说我师父” 我冷声回道:“还能去哪里,做了这么大的一桩事,被姜弥灭口了呗。” 他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浓重悲戚,却又好似含了不甘心,想辩驳,铁证当前,却又无从辩驳,只得曲折地说:“师父带着我初入长安时,就嘱咐我,那位晋王殿下很欣赏不慕权贵,仗义直言的人,所以故意要我适当说些针砭时弊的言论,若运气好被他看中了纳入麾下,就千万不要再跟师父有什么瓜葛,也不要再去相府找他。他嘱咐得郑重,难道那个时候就已料到会被卷入皇室秘闻而灭口?” 按理说,一个对徒弟如此爱重的人不该是那般丧心病狂的人,且他在清嘉三年也不太可能会料到清嘉五年以后的事,除非有什么计划从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 但那时我悲恸伤慨,无意往这上面深想,只回了一句:“不是这一桩,便是另一桩,伤天害理的事做惯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莫九鸢的脸色瞬间惨白。 每当虑及此事,我总是忍不住叹气。这一个月里,当真如卦签所言,我与萧衍相处甚是和睦。我没有再去惹他生气,他也没有对我横眉冷对,除了初一十五,他偶尔也会到中殿流连几夜,还会跟我讨论讨论新科进士如何如何。我听嬿好跟我说,那新科状元宋灵均生的一副好面相,阴柔秀致,堪跟太子殿下比上一比。 我便对此人生了几分好奇,寻了个夜晚,问萧衍:“听说状元长得很漂亮,到底漂亮到何种程度呢比”比起你来如何。因他幽幽凉凉地盯着我,后面的没敢问出口。 萧衍将手里奏章合上,很是严肃地问我:“你形容男人用‘漂亮’?” 我望着眼前的这个受上苍垂爱而生就了一副绝美面容的男人,心想,若以色论之,太子可倾城,太子可倾国,祸水一说基本上没女人什么事了。但我知道,他并非是矫情,而是真得很忌讳别人议论他的容貌。曾经有一个从外任新晋的年轻京官,头一次来东宫议事殿,大约上疏奏弹劾全州官吏私贪赈灾银两,颇为慷慨激昂,谁知论着论着却红了脸,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坐于上座的萧衍,呆愣之状像被吸了魂魄。 萧衍素来有边批阅奏章,便听臣下禀奏另一桩事的习惯,他神思沉静,两件事都是平稳利落地处理完,很少出错。那言官被太子美色所迷惑如灵魂出窍时,萧衍手握着朱笔正在奏疏上奋笔疾书,过了一会儿,仍没听见堂下有声,便抬了头看下去,正碰上言官两道痴惘迷离的视线。 他当下阴沉了脸。 内侍看不过去,碎步上前提醒言官:“大人,殿前不可无礼,直视殿下。” 言官的神思总算从千里外的音尘遥光里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张脸灌了猪血般的红,饶是这样,一双眼睛还是不住地上翻,偷瞄萧衍。 这事后来以把言官再次外放为官终结。 我想,用‘漂亮’二字来形容太子殿下不甚贴切,应是美,蛊惑人心的大美人。虑及此,我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惶愧道:“确实不太贴切。” 他狐疑地将我盯住,探究的视线一寸寸从我的面上掠过,好似要将我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猥琐至极的遐思拽出来。 我干笑了两声,摸摸自己圆润的脸颊,心想,怎么就不让我生成个芝兰玉树的绝代佳人。 这一日正赶上给皇后请安,出了昭阳殿,远远看见芳蔼瞧着我之后龟缩了身体想从开谢了的桃花树后遁逃,三步并作两步地拦住她去路,大叫:“萧芳蔼!” 她讪笑着停了脚步,摸了摸额头,极度关怀地热切问道:“你身体好些了?” 我瞪着她,没好气儿地说:“托你的福,还没死。” 她低了头,将那方绣着蝴蝶的丝帕扭了又扭,“我我也不想,舅”她忽然住了口,脸上懊悔的表情,也不知是因为害了我还是因为险些泄露了天机。丝履狠碾了碾地,支支吾吾着说道:“母后新给我一盒桃花香膏,让我成婚那天用得,据说是用前梁秘法所制,含了很多名贵香料,用在身上奇香无比,能将蝴蝶都引来。我把它给你,别让母后知道。” 我赶紧招呼嬿好,“听着没有,快去两仪殿取。”芳蔼也唤过随侍在后的侍女,细细嘱咐了香膏放在哪个箧柜里,哪方锦盒里,便让她们领着嬿好并三四个侍女去两仪殿取去了。 芳蔼是皇后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尽万千宠爱,金钗银钿应有尽有,也向来拿着这些名贵物什不当回事,但听将这盒香膏收拢得如此精细,想必是受了皇后的嘱咐,我愈发好奇,到底是什么玉琼凝脂,端得神秘。 我们身后本都是淅淅沥沥跟了一连串着遍姹紫嫣红的美娇娥,这么一折腾,只剩了两个三个随侍在侧,陡然间清静了不少。我仔细看芳蔼,云鬓斜簪一支碎玉梨花,额间是六瓣梅花的金钿,一身粉嫩的襦裙连针线都是簇新得,胭脂用得又浓又艳,显然打扮得颇为精心,遂问她要去哪儿。 她脸颊微红,染了彤云般:“母后说,今儿是大朝会,百官皆从宣武门过,我若去飞琼台,能看见朝官鱼贯而入。” 哦,原来是为了去看自己未来的驸马。 我一转念,奇道:“你凤台择婿的时候不是看过谢道蕴吗?” 她眸中光华微黯:“那时我穿着礼服,带着流朱冠,座外又垂了三层幔帐,凤台遥立玉阶之上,根本谁也看不清。” 我倒觉得更奇怪,她既谁也看不清,又从哪将谢道韫选出来。望着她一身华裙,蓦然间,我好像懂了。谢家是京兆大族,谢道蕴自己又争气,在兵部混得有头有脸,这门婚事不论是对巩固姜氏外戚的势力,还是护佑萧衍的太子之位都有诸多裨益。所谓择婿,恐怕是一开始就择好了。 又想起我中毒一事,芳蔼是中宫嫡出的公主,皇后这个惯常便会挑三拣四的女人对她骄纵得很,连寻常嫔妃都得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而她却还是不得不听姜弥的指派。由此看来,外戚的势力与威吓远在我的想象之上。也难怪父亲会色厉内荏地给我那样的忠告。 想到这一层,我便彻底不生芳蔼的气了,估量了下飞琼台的位置,摇了摇头:“你在那座台子上,至多也只能看清个影子罢。” 她颇为沮丧:“那又什么办法,后宫内眷不得出宫,外官又进不来”她眼睛一亮:“虽进不来后宫,可进得了东宫,嫂嫂” 我被她这么濡软温甜地叫了声嫂嫂,只觉脑中钟声大作,忙摇头:“不行,不行。你三哥的议事殿向来不准东宫女眷进得,连伺候得都是内侍。后院与前殿泾渭分明,谁也不敢逾越规矩行事。” 她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我,眼睛波光泠泠跟一汪湖水似得,清透净澈得惹人怜爱。 我父母生有三个孩子,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兄一弟,唯独没有玲珑剔透的女孩伴着我长大。因此从小时见了芳蔼就觉得格外亲切,她的性子又乖巧懂事,所以我不免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现如今,这妹妹求到我眼跟前了,我一时心软又莫名地应下了她所求,尽管事后,不,不是事后,当下我就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可得硬着头皮再去求求萧衍。 果然不出所料,他果断决意地拒绝了我。 我是在回廊里将他拦下,紫藤攀援着石柱繁茂生长,延伸到顶篷又翩然垂下,细碎娇艳的花瓣正落到萧衍那身黑衣的肩头,他用两根手指将花扑落,拖着沉重繁饰的冕冠朝服意态雍容而缓慢地走,我复又挡在他面前。 身后,魏春秋捻起那双橘子皮般满是褶皱苍老却白嫩如脂的手轻轻捂住嘴,偷笑。 我耐心而认真地建议:“你在议事殿旁侧设个屏风,我和芳蔼躲在屏风后,绝对不出声。” “孤觉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萧衍皱眉,颇为不耐烦。 天风摇曳吹起六铢彩衣,斑驳的霞光从疏疏密密的藤蔓间隙里落下,正落到我的脸上。面颊温热,也不知是被这破碎九光霞耀得,还是被萧衍恶劣的态度臊得。我一气,跺了跺脚,不忿地抬腿走,却没注意脚下盘根曲折的藤蔓,被拌得险些栽倒,萧衍及时伸手扶住我。于是,我那张薄薄的面皮熨帖上他胸前那清凉滑腻的缎料上,发髻上斜簪的赤金发钗正戳到他的下颌处,戳出了一道细小的豁口,流出血来。 魏春秋终于不笑了,忙不迭地上前查看伤口,捏起兰花指徘徊在下颌处半天却愣是不敢触碰伤口,他尖细着嗓音:“来”萧衍瞥了他一眼,“别叫。”魏春秋噤了声,一只手轻轻捂住嘴,心疼不已地盯着那道伤口看,顺带恨恨地剜了我一眼。 我抖着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抽出一方素帕给萧衍摁住伤口,“对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得,疼疼吗,衍?”话音落地,他猛地抬眸看我,漆黑的瞳子中有我那发髻高挽的倒影。 魏春秋在一旁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想朝萧衍的伤口伸手又不知从那里下手,唯有长吁短叹地。 我安静下来了,因为意识到,情急之下说出了旧日的称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寂落 我和萧衍,站在晓风生暖,韶阳偏晚的廊檐下良久,直到为他捂伤口的那方丝帕被捂得温热,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我动作。待我轻轻将素帕从他伤口上移开,已经不流血了,只等结了痂就好。 那方沾了血的柔软缎子被我胡乱塞进袖里,在萧衍目光炯炯地注视下,顺着廊庭边沿小心翼翼地走了,这一回仔细躲过了藤蔓,没再被绊倒。我身后传来魏春秋埋怨的声音:“瞧瞧伤的” 我仿佛陷入了混沌迷蒙的漩涡里,挣扎着想要敷水游出来,偏偏水底抽条般疯长了诸多水藻,将我的脚缠住,徒劳地在水中扑通着胳膊,却挣不开这一池洪流。浑浑噩噩地回了寝殿,芳蔼满面神采奕奕地迎上来问我:“怎么样?” 愣怔地摇了摇头。 她失落地勾着手指,喃喃自语:“还以为嫂嫂去说总是行得” 我去说总是行得。 其实我们之间有过那么一段尘光,虽然不是爱彼此爱到死去活来,那还算举案齐眉,温眷缱绻。 窗外秋水映空,寒烟如织,一如我们刚成婚的那年,记得总是阴沉沉的天气,秋空中那些织的厚重乌云总也散不去,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鉴于在新婚之夜哭得那么凄惨,我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所幸,萧衍没生气,他只是和衣而卧在我身旁,安度了一整个红烛摇曳的大喜之夜。 那个时候,我分辨不明自己的心思。嫁给萧衍令我心里好生别扭,究竟是因为我对怀淑的思慕之情已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还是因为嫁的人是我从前的未婚夫婿的弟弟令我有些难堪,抑或是对自己的未来担心忧虑。 在我的记忆里,萧衍并不是一个长情的人。 他刚一登上太子位,姜皇后将特别体贴地赐了他五个貌美侍妾。我记得其中一个腰肢纤细c下颌尖尖c疏眉淡目的叫蒙嫣,颇得萧衍宠爱。那位姑娘我后来才知道是因尹氏一案而受牵连没籍入宫的官宦之女,诗书很通,为人又谦虚守礼,虽然只是个孺人的位份,但举止娴雅贞静,看上去是个做事很可靠的人。 之所以会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冬宴上,姜弥夸了她一句:“进退有度,衍儿该多亲近这样的女子。”私下里,姜弥从不叫萧衍为太子,而是直呼他的名字,每当这时候姜皇后的脸上就会浮掠过一丝的不悦,但萧衍倒是安之若素,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听得他这样夸赞,我便不由得要多看她几眼。 那日雨雪纷飞,上林苑里华盖如云将一众雍贵人儿遮得严严实实,她正坐在离萧衍最近的一顶琼伞下,传了一身素白的襦裙,领口处缀着白狐狸毛,梳着拜月式发髻,簪银钗,脸上的妆容很淡。不仅是妆容,她整个人都淡漠得像远山出岫的浮云。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一个被选中的人。 好像有预兆般,那一日的天气很不好。彤云密布,顷刻间便刮起了凛冽寒风,积雪压在梅花枝梢上,沉甸甸得,坠得枝蔓几乎要垂到地上。空中却又飘起了片片银雪自长空洒落人间,六桥顷刻间被粉妆成九里寒松,在天地间的一片苍茫中,独这一处笙歌阵阵,玉船银棹,似要与天竞繁华。 那段时日,父亲曾多次上书要带着妻儿家眷回封地吴越,均被驳回。言官的言论多少传了一些在我的耳中。我五岁那年,当今陛下的年号还不是清嘉,而是元乾,元乾十年,宫中的道士为我卜卦,算出了我是凤尾星之相,乃天命皇后,迟早嫁给一代帝王,帮他成就百年盛世。嘉佑皇帝,也就是我的舅舅深为震惊,命道士再算。龟壳总共皲裂了十次,卦签也出了十次,十次一模一样。 他深以为天意,当即将我许配给了当初的太子箫怀淑。怀淑被废后,这门婚事没人再提起,眼见着就要不了了之。父亲深知,放眼京城不会再有人敢来娶我,因此提出要回吴越,为我择夫另配人家。 言官上来的奏疏,就跟此事有些关系。 大周建国百年,到了嘉佑皇帝这一辈,国力日渐衰退,虽然在尹太尉和尹相的手中有过短暂的中兴,但也只是昙花一现。燕州一战,大周损兵折将,愈是雪上加霜。这庞大的王朝骨子里早已凋敝不堪,制度腐朽,结党严重,贪污更是自上而下的风气。因此北有突厥屡屡进犯,南边时有草寇揭杆起义,这个时候父亲要带着我们全家回吴越,就怕将我嫁给了什么人,效仿了前朝□□以草寇之身称王称霸最终一统乱世天下。 正好戳中了嘉佑皇帝的心思。他将萧衍招入太极殿半晌,萧衍从那里面出来时将我们二人婚配的诏书便发到了尚书台。 若不能嫁给大周的太子,那就只有死。这可能出现的百年盛世就算不是箫家的,也不能姓了别的姓氏。 发下诏书的那一晚,萧衍被人行刺了,刺客是装成内侍潜入了他的寝殿,当着蒙嫣的面以尖刀刺向了他的胸口。他险些葬身在这把刀下,因他将刀从刺客手中踢落,刀顺着青石地板滑出去三丈有余,他松了一口气,想揭开刺客的面纱看看他的真面目,却不想蒙嫣捡起了那把刀从他身后刺过来。 刀锋含着凛冽杀气,枭戾毕露,从他的腰侧滑了过去,割断了系玉佩香囊的丝绦,玉石落地,从中间碎裂成数块。这块玉也算是为他挡了灾。禁军及时涌入,治服了刺客。 那位蒙嫣姑娘当夜被关进了永巷,连夜审问,不知用了什么刑法,凄惨尖细的叫声穿过了绵长的巷子和厚重的木门,徘徊在深宫的每一个角落里,如同遗落在人间的鬼魅蚕食着每一个人的心脉。 尹皇后被废,昭阳殿再没有我的住处,那天晚上我很幸运地没有宿在宫里,所有情形也只是在第二天早上入宫时听宫女们说得。 我从西客所出来,望向永巷的位置,那地方与这只隔了一条巷道,稍一出神便走到了那里。身侧偶尔会走过负责刑讯的老宫女,褪色的衣衫上粘粘着大片血迹,她们却好似浑不在意,顶着这一身凄艳旁若无人地谈笑。我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当日尹相刚刚调集了中厩车马,还未向怀淑说明自己的意图时,怀淑便不顾一切命人将我送回吴越侯府,并再三嘱咐母亲,落锁关府门不管谁人来找都不准开门。 如果不是这一番用心良苦的安排,我会不会是下一个蒙嫣。 我循着地上血渍缓慢往前走,到了一处门扉窄小的静室,门上两尺处开了一扇窗户,用铁柱封着。我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那血腥的场景至今难忘,人怎么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还不死,同生而为人,又怎能下得去这个手。我逃似地奔出永巷,心间有点点思绪落下,想的却是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蒙嫣一身素净,淡漠飘逸得好似不染尘世污浊的九天玄女。 我与她一句话都没说过,但看着她的凄惨下场,却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审问的结果传出来,蒙嫣的族人皆受尹氏大恩,此番进东宫就是为了要萧衍的命。再详细的,亦或是没有审出来,亦或是被封锁了消息。但我细细想过,从皇后遴选佳人,到顺利入选,再到入东宫得萧衍恩宠,这一连串动作都是需要人安排得。若说蒙嫣是尹氏埋下的棋子,那么这宫中还有多少尹氏遗留下的旧人。 皇后在后宫掀起了规模不小的翻检,从内侍到宫女都要细细查验他们的来历经历,稍有疑窦便大刑伺候。皇后的主意便是姜弥的主意,看来即便尹氏已经烟消云散,可他对尹氏的恐惧还是不曾削减。 蒙嫣惨死后没几天,东宫便有了新宠,据说是个姓郑的歌女。再往后,花样百出的姓氏,应接不暇的丽影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也就懒得一一去记了。 我沈孝钰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没有美艳的容貌,细腻的心思智慧,连脾气都算不上温顺谦和,唯一拿的出手的是我的家世和那个虚无缥缈的天命,可这些东西归根结底跟我这个人干系并不大。我只想找个夫君,他永远迁就我,体贴我,不会喜新厌旧,不必让我担心有一日他会为了别的女人而将我抛之脑后。 这个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会是萧衍。 成婚后我刻意躲着他,萧衍若去林苑中习武练剑,我定然是紧闭殿门不往外迈一步;他赏洛阳花,我便看章台柳;他看梁园月,我就饮长安酒;所幸东宫大得很,若有心规避总也碰不上面得。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混了三个月,母亲派人请我回趟娘家,因我的哥哥意清要去通州任县令,不多时便要离家,希望走之前我们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顿便饭。 意清,其实并不是母亲所生。 我的父亲沈檀是祖父老吴越侯的庶子,自小不受疼爱重视。他成人后孤身一人来长安参加会试,一举夺魁高中状元。父亲深受尹相器重,宦海中平步青云,未几多时便在京城中颇有名望地位。因父亲不仅是才华横溢的状元,且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美男子,美名如随了东风未多时便传入宫中。那时刚及笄的母亲安阳公主在皇帝上朝时躲在太极殿的屏风后看了他一眼,从此被迷了心窍非他不嫁。 那个时候吴越出了一件不小的事情。流寇作乱,袭击了外出游宴的侯府车队,将我祖父的嫡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乱刀砍死。祖父自此身体便垮了,且日夜思念爱子伤心不已更无力支撑侯府,便上书自请将侯爵传给了我的父亲。 那段时光大概是父亲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了,新晋侯爵,朝中任要职,又迎娶了公主,当真是意气风发颇为志得。 但这份风光背后有一丝丝的瑕疵。父亲从吴越到长安,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途中邂逅了一名歌女,两人有了一段露水情缘生下一子。后来父亲高中,两人又身份悬殊,双方都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歌女和她的儿子就一直被父亲养在府外。我怀疑,这两人的存在母亲一直是知道得,自是装着糊涂不说。 清嘉五年之后,长安经过了一番大血洗,世道纷乱,歌女又不幸病逝,父亲便将自己的儿子接回了吴越侯府,这个人就是意清。意清初入府时总是有些拘谨,特别是面对母亲好似做了亏心事般惶恐,但母亲和父亲一直待他很好很珍视,这份珍视几乎是超过了对我和易初。渐渐得,意清便放下了心中包袱,彻底融入了这个家。 我知道意清之于父母意味着什么,所以这趟家是一定要回得。但那时姜皇后病了,灌了许多汤药都不见好且夜夜梦魇日渐憔悴,照例萧衍和我还有芳蔼是要入承天殿为她抄颂佛经祈福得。 我对萧衍说:“我酉时回家,亥时回东宫,少抄一两个时辰的佛经,皇后不会因此有什么折损得。” 那□□云遮蔽了日光,廊檐下浮动着飞薄梁尘,整座东宫安静得好似天上云宫,全然听不见昔日伴着齐讴楚舞的靡靡之音。萧衍在一片芙蓉践霜中抬头看我,“孝钰,我母后身染沉疴病在旦夕,还及不上你回家去吃一顿便饭?” 什么病在旦夕,我看就是心病。日日守着一座尹后悬过梁的昭阳殿她能不病吗?饶是铁血手腕,怕也有心虚脆弱的时候。 我将声音放轻柔了:“意清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我在这宫里等闲又回不去家,我们全家团聚的机会少之又少” 曲池澹澹,绿叶映着长波,泛出晔若星罗的光华。他坐在回廊里,将隐在绿杨荫翳里的脸抬起看我:“我若就是不准呢?” 我将广袖中的手握了松开,松开又握上,如此几个反复,深吸了一口气,坚毅地说:“那我也要回去。” 他霍然起身,裙袍抖落了一地的碎叶蓬花,眉宇间是疏淡的冷漠,定定地望着我。嬿好和春枝此时正抱了我的薄绫披帛来寻我,她们向萧衍行过礼后,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公主听说皇后娘娘病了,请姑娘安心进承天殿礼佛,勿要挂念家里的事。” 我任由她们为我披衣,垂眸看着廊庭下平滑的青石板,有糜虫在石板的缝隙里爬,舔舐着依约生出的翠绿鲜苔。回来的路上,嬿好依依不倦地劝说我:“皇后病重,若太子妃这个时候出宫,怕是要落下个不守孝悌的罪名,殿下拒绝也是为了姑娘好。” 真是奇怪。我为了要承欢于自己的生身父母膝下而出宫倒成了不孝,昭阳殿里的那位既没有养育过我,也不曾对我有过好脸色,倒成了我要恪守孝悌的对象。 按照大周惯例,萧衍要在承天正殿里对着佛像诵经,我和芳蔼要分居侧殿抄录经书。我握着毫笔,仿佛那是一把劈天裂地的斧头愤愤疾书,着墨之重浸透了下一页,我将那张有斑驳磨痕的宣纸扯出来扔在一边。在承天殿里住了五天,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他时候都是在抄经书,抄得我很是不耐烦。 终于昭阳殿里传出皇后病情好转的消息,太医乌剌剌地守在殿里,而我终于可以回东宫了。 那日嬿好和春枝去偏殿收拾衣物,我百无聊赖地立在承天殿窗前看外面景象。竟看到我父亲着了十分隆重的礼服拿着玉朝笏拾阶而上,迎面远远看着萧衍领着一丛内侍从昭阳殿方向出来,忙附身跪拜。那时我们刚刚成亲,父亲既是他正儿八经的姑父也是他的岳父,他并未心安理得地受这一拜,而是忙疾步上前去搀扶。我隔着浅薄的碧影蝉翼纱看见父亲拘礼而疏远地微微避开了萧衍欲搀扶他的手,自己从地上起来了。 萧衍伸出的手徒留在半空中片刻,便自己默默地收了回来,沉稳自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春情 因皇后还在病中,东宫一切宴饮弦乐都停了,终日冷清得好像一座被人遗忘的坟墓。但这地方,又岂会真得被人遗忘。 姜弥有个女儿乳名紫苏,与我同年,当年也是二八年华,及笄之礼过了年余却迟迟没有许人家。姜弥曾经有意将她嫁给萧衍为正妃,奈何嘉佑皇帝深信我天命皇后,断然不肯。萧衍将我娶了之后,姜弥又有意无意地提起他这个女儿,想要让萧衍纳她为侧妃。 我可以对东宫那些莺燕妙人视若未睹,但姜家的女儿,我自认不能跟当年的尹皇后同日而语,没有她那般决绝悬梁的勇气,所以我不能让她进东宫这道门。 自皇后病后萧衍便宿在自己的寝殿,再未召幸过任何人。我去见他时偌大的殿宇里也就只有魏春秋一人在旁伺候,萧衍见我气势汹汹的模样,手不自觉地抚上额角,将一双凤眸睁大了来看我。 魏春秋端着一脸姨母般慈祥和蔼的微笑颤巍巍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为我们将门关上。 “那个姜紫苏”我在心底酝酿了一会儿,筹措好了言辞,慢慢说道:“她是姜相之女,皇后的侄女,我实在不放心放她入东宫,你得想个办法回绝了姜弥。”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转而温润地笑,眸中似揉碎了金光:“我看你眼中冒火,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他故作深沉地顿了顿,说:“舅舅的一番心意,这” “你娶她试试。”我咬牙切齿。 萧衍从椅榻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漾着一面春光明媚的笑,帮我扶了扶鬓边钗环,声音清越地问:“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感觉自己盯着他的视线好似一根离弦的箭,恨不得将他射个透心凉。 始料未及得,他替我扶鬓钗环的手顺着胳膊往下滑拽着我的手一用力,我整个人摔进了他的怀里,一股浅淡清幽的瑞脑香气扑入我鼻中,惑得我神思微有些迷茫。他将几欲挣扎的我扣在怀里,柔声道:“吃醋就吃醋了嘛,为我吃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咱们本来就是正经夫妻,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得。” 我在他怀中眨巴了眨巴眼,抬头看他,那张有着倾世风华的秀容难得地露出了极为生动俏皮的神情,正眸光温柔地看着我。 萧衍想出来的办法是,装病。 当然这病也并不完全是装得,他让莫九鸢给他开了一副药,找可靠人制成药丸,早晚各一粒,吃了之后整个直冒虚汗且脸色苍白嘴唇发乌,他便装模作样地裹了毯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得,由着东宫内外慌作一团将他围了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哀叹泣涕,几个痴情样的小娘子还夜夜守在他的寝殿外对着弦月焚香祷告,这一场戏演下来看上去跟真病了似得。 其实我对他这方法很是无语,他病了这门亲事就能躲过去了?恐怕他得瘫了再也爬不起来才有可能将亲事躲过去。 谁知,没有几天就听闻有御史上书,说皇后和殿下接连患病,恐怕是天降不祥预兆,不如让监天司观一观星象。旨意下来,监天司不敢耽搁忙将观到的星象上报,天在东北角出现了一颗小星,光矢大作,直逼正东方的启明星,照星谱推演视为紫宸凶星。几乎同时,礼部送来了合算姜紫苏和萧衍生辰八字的帖子,结果是——太微相冲,主克男方。联想到最近皇室一连串的不顺,嘉佑皇帝当即拍板取消了姜紫苏和萧衍的婚事,并责令文武百官再不准提此事。 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萧衍的病榻前磕瓜子,将瓜子壳子吐到他殿里那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看得他一阵皱眉摇头。 “只可惜了这紫苏姑娘,这么一闹腾怕是名声在外,也不知会不会对她的婚事有影响。” 萧衍当即掀了毯子要翻身起来,边起边说:“你若是过意不去,我这就去求了父皇,就说我不怕被克,我顶得住,求他老人家让我娶了这紫苏妹子吧。” 我握住他的肩胛微微倾身将他扣在床榻上,杏腮圆鼓,拿眼瞪他:“你敢!” 他愣住了,目光痴痴地盯着我看。才恍觉,他平躺在床上,我抱着他的肩膀半伏在他的身上,两人鼻翼几乎相触,彼此呼出的温热气息在我们之间交错相汇,痴缠着融合。且他只穿了一件薄寝衣,被我这么一闹腾,衣领松垮且起了卷边褶皱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这姿势还真有一点点暧昧。 我正估摸着要以一句什么样的话来打破这倏然沉落下来的安静,却直觉腰上温热,被一只手扣着连带着身体往床榻里翻,滚雪球似得骨碌碌翻进了床榻最里侧,我们两已抵着墙抱在了一起。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我尚未在脑子细细捋顺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萧衍的唇就已经覆了上来。 唇柔软而冰凉带了一丝微苦的药味,起先是清舔浅啄,流连于表面,而后辗转深入,层层推进,仿佛要将我的精魂都吸纳了出来。我被他吻得发懵好似天旋地转着落入了永远触不到底的深坑里,心中有些许惶惑困顿,却又觉出些飘零无依般的胆颤和惊恐,好似在坠落中伸开双臂却徒劳地什么也抓不住。没有将他推开,两只胳膊受了蛊惑般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场春闱□□来得莫名,却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冰刃三尺。我再一次在清晨醒来时矫情地看着床单上开出的妖冶桃花,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慨。萧衍带着惺忪睡气从后面将我抱住,下颌抵在我的肩膀上,打着呵欠说道:“再睡一会儿,今日不用上朝。”我任由他抱着往枕席上拽,突然想起什么,反身说道:“我们既已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你不准再喜欢别人了。” 他将我搁在臂弯里,一双凤目弯弯勾起,笑容温眷柔潋:“我怎会喜欢别人?傻丫头。” 从那夜过后,萧衍果真一改往日作风再没有召幸过那些莺莺燕燕。每日下了朝就钻进中殿里和我朝暮相对,那时京中流行折子戏,我常让嬿好偷偷搜罗了些戏本来给我看。有一个故事我很喜欢,看到兴味正浓时也愿意给萧衍讲上一讲。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喜欢上了贫苦书生。” “这些话本全是这个套路,非得小姐配穷书生c富少配歌姬才是真爱,门当户对就没了好姻缘似得。”萧衍抿了一口茶,眉角飞扬,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可往后听吧,才没那么寻常俗套呢。 “书生多年科举不第,家徒四壁,都没有钱给卧病的老母亲买药。他无可奈何犯起了糊涂,就去偷了当地一户富商。”说到此处换了我疑虑,托着腮问萧衍:“这书生也傻,人命关天的事问那小姐要钱就是,非得去偷,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这会儿萧衍倒颇为理解:“但凡男人,都不愿在心爱女子面前揭露自己的无能窘迫,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脆弱都掩藏起来,只将光鲜的一面示人。” 我似懂非懂地颌首,接着讲:“谁知这下可捅了篓子,富商是当地县令的亲戚” “你这故事可得小心些讲,你兄长沈意清刚去了通州当县令。”萧衍已将茶放下,随手拿了一块茯苓糕往嘴里添。 眼看着他恣意洒脱的笑容,气得我直呲牙:“大周幅员辽阔,那么多州衙,那么多县令,怎得就跟我哥扯上关系了,你这人到底听不听故事了?” 萧衍忙将歪斜的身子坐正,“听,听,你继续。” “富商家业富盛,又极好脸面,被个穷书生打了劫自是怒不可遏,勾结了县令竟将区区盗窃罪判成了秋后处决。小姐如雷轰顶,四处奔走为其周旋。奈何家人本就不愿她与穷书生有什么瓜葛,索性将她锁在了绣楼上,再不肯放出来。小姐思念情郎终日以泪洗面,迅速消瘦下来。” “却有一夜,狂风大作,小姐在睡梦中到了一处僻静清幽的桃花林中,林中一位天仙似的女子同她说,若要救书生其实不难,这一处桃花林乃是化外仙境,凡人断然到不了这里。天仙可施法将她和书生都送到这里,十里桃花林毕生只有他们二人,可厮守终生。” “但有个条件,小姐却得将人间的身份给了天仙,让天仙在这繁华尘世里享一生富贵。小姐心想,既能和书生两厢厮守,又能有人替她承欢父母膝下,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忙答应了。小姐一夜安枕,醒来时发现已身在桃花林中,书生就睡在她的身侧。偌大的虚幻仙境里,一眼望不到头,果然只有他们二人。小姐与书生在桃花林中厮守了一世,不理尘世纷扰,更无浊事烦忧,只对彼此一心一意,眼中除了彼此再无余色。” 语罢,我双手合十,目含憧憬地望向虚空,喟叹道:“做这一世神仙眷侣,一心一意,当真令人羡慕。”萧衍目光柔煦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蕴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迷离,沉默良久,他突然认真地说:“孝钰,我带你走吧,我们也去寻一处没有尘世烦忧的仙土,安安生生地过完这一辈子。” 我愣住了,望着他眉如远山,目含凝睇,一张俊秀面容从未有过的专注执惘。但却无法分辨他话里含了几层深意,又有几分认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本就是我所求。若能从尘世万千中找到了所爱,那么不论沧海桑田,尘光往复,永远不变初心。一生爱一个人已足够。 可是,萧衍是我的那个人吗?面对他时常会令我困惑。相比起箫怀淑的平和温脉c不耽女色,他的身上存在了太多我所无法把握的东西,他真得能甘心情愿目无余色地伴我一世到老? 我怔怔望向窗外远处空濛天空,沉酽夜色遥隔重殿之外,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尘世生活,男耕女织,夫妻恩爱。 萧衍蓦然笑了,他目光深湛地望着我,声线极为清越,带着一丝戏虐不羁:“我不过开个玩笑,瞧你这幅样子,莫不是被桃花仙吸走了魂?” 仿佛有什么忐忑跳跃的东西重新落入心间,一阵莫名的心安沉定,却又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失落。 自这夜过后,嬿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常在无人时劝我:“姑娘若想寻个一心一意为你鞍前马后的人,就该在侯府里招个赘婿。既嫁入了东宫,嫁给了太子,这种梦还是不做得好。不说别的,殿下若只近着你,疏远了皇后和姜相赐给他的女人,那么朝堂后宫首先容不下的就是姑娘你。” 却当是我愿意嫁这样人么?什么天命皇后,简直荒谬。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么,如我能做了那辅助君王开创百年盛世的天命皇后,那满大街都是王母娘娘命,玉帝命。且不与□□虞皇后那样的巾帼英雄比,就但跟当今这位姜皇后比,论智谋手段,我已是莫能望其项背得。 更何况还有一个极为现实的情况,我的母族随为皇亲国戚,但受了尹氏叛乱的牵连,父亲手中已无实权,皇族中又尽是唯姜相马首是按,母亲也无多大影响力。我的哥哥意清,他天纵英才一身清正颇得皇帝器重,却也不得不从外放的县令做起。谁都知道,姜相家中那两个甚为平庸的儿子,初入官场便都是四品的中府折冲都尉或是少府少监。御前听旨既有权又有实惠,哪像外放了县官,殚精竭虑把一方水土治理再好,朝中无人替他说上一句话,便不会有人能想起他。 寻常百姓家的当家主母若想在夫家里得脸,还得有个能倚靠的娘家。凭我们家现在这点斤两,还能去跟姜家争个长短么? 嬿好时常劝我,既然在家世上争不过,那边在萧衍身上下功夫。将萧衍的心跟眼抓得牢牢得,便不会落了下风,左右这一位是当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我从善如流,在夜幕四降之时,让春枝煮茶烹饪点心,命嬿好去请萧衍过来。 约莫半个时辰,嬿好带了一身霜尘独自回来,绞着手指支支吾吾:“殿下有些忙,暂时过不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子嗣 我并未往心里去,萧衍惯常很忙。便让侍女们将茶和点心收了,自己沐浴换寝衣准备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崔良娣就上门来请安。 崔氏是当初萧衍刚被册立为太子时姜皇后赐给他的五女之一,样貌才华都不算拔尖,但胜在一副好性情,逢人便抿起一张秀唇憨实平和地笑。因而在这勾心斗角c迎来送往的东宫后苑里她既成不了别人的眼中钉,也没能耐去伤害别人,倒能安然度日。最出人意料得,她生下了萧衍的第一个孩子——宝徽郡主。 那时是我刚与萧衍成亲的时候,宝徽才一岁,被乳母抱在怀里,胖胖的身体雪白,粉嫩,胳膊竹节般的圆润,一双眼睛莹光透亮见了谁都忽闪着满溢的无辜天真。整个模样有六七分得像萧衍,按在了女孩脸上倒有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我拿了玛瑙珠子去逗她,流光滚圆的玛瑙被雕琢成了重瓣花形,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也只新鲜纳罕地盯着看了几眼,便彻底失去了兴趣要从我的怀里挣脱朝着乳母伸胳膊。 乳母来将宝徽抱过去后,崔良娣开口笑道:“太子妃娘娘与殿下成婚了有些时日,该有好消息了吧。” 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平坦如初。我的脸微烫,低声道:“这事得看缘分,哪能说有就有。” 崔良娣道:“理是这个理。娘娘是太子正妻,不管几时诞下麟儿都是嫡出,单就这一点便是别人怎么也比不了得。”她言辞恳切而恭敬。 让我不由想起了端綦公主。她是先皇的王昭仪所出,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未出阁时便与姜氏交好,姜家得志后更是时常进昭阳殿与姜皇后作伴,姜皇后也难得对她另眼相看,当着我的面儿冲萧衍说话,一句一个你姑姑如何如何。 几日前,我和萧衍成亲后相携去昭阳殿请安,端綦公主便在。她身后侍女捧了一座观音瓷像盈盈立着,后来从话里话外我才知道,那叫做送子观音。相传是楚庄王的三女儿妙善,因拒绝成婚一心出家被庄王施了家法而活活闷死。死后在南海普陀山复活,重生于一池妙莲中,后修炼成了送子观音。 端綦公主的视线在萧衍和姜皇后间来回巡弋,钗环随着话语声微微晃动,珠光映得脸上妆容愈发精致:“这是从寒山寺的大师那里特意请来得,据说灵验得很。长安城外便有那么一户人家” 她又絮絮地讲起了道听途说来的传闻,我暗自想,这个姨母讨好起姜皇后来还真是不遗余力。一双纤薄的嘴唇上下碰触着吐出来的话字字清荡干脆,直说得我泛起困来,不由得打了个呵欠,一转头正碰上萧衍紧盯着我,眸光清冽含着些许警告的意味。我忙将身子坐直了,将神思投入到端綦讲的故事里,显然已近尾声,那户人家的新妇生下了男婴后去寺庙还愿谢恩。 暗自轻舒了一口气,将茶瓯端起来,却听端綦话锋一转直冲我而来:“若是孝钰也能为太子诞下麟儿,那便是嫡出,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一口滚烫的茶正流进我的咽喉处,在里面打了个旋,呛得我直咳嗽。嬿好忙上来替我捶背,揉胸口,我在一片混乱中偷眼去看萧衍,他那一双秋光潋滟的眸子斜睨着我,神情微冷。 姜皇后却好似当了真,意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迷离着掠过那尊白瓷像,复又看了看我缓缓说道:“太子妃将这送子观音带回去,小心着日夜供奉,一定要诚心向菩萨祈祷。” 我忙起身,抬袖拘礼,心想皇后却好像很希望我能给萧衍生出来个男孩,自古只有储位不稳时才会想到要用子嗣来稳固。难不成朝堂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说不清我是什么心理。我既盼着哪日平地翻起一声雷,将姜弥那厮震倒了台,却又不由得替萧衍担忧,按照尹氏的前车之鉴,若是姜家倒了台,他这个太子基本也就当到头了。储君和外戚,便是这么一种血肉连着筋的关系,只要一日未当上皇帝,储君就还得依仗着外戚。 一想到此,我便觉得心里好似有个生了尖牙利爪的小兽,正一爪一爪地挠着我的心肺,心不在焉地将那尊被暂时放在床榻上的观音像摆弄了一番。这尊像大约半个人高,以白瓷烧驻而成,雕琢的还算精细,我将它放到摸了摸底座果然凹凸着寒山寺的印刻。 侍女一声清脆的“殿下”将我的神思唤了回来,我忙从床榻上起身,奔上前去拉萧衍的胳膊,见他一脸深沉憔悴,眉宇间似笼了深隽的忧虑,对着我时也没了前几日的神采。不由得担心,小声问:“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摇头,视线投到了我的身后。我循着望过去,正见那尊卧倒在床榻上的瓷观音。 嬿好终于领着侍女将那座兽面三彩柜腾空了,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送子观音像请了进去。我看着她们忙乎了一阵,忽而听萧衍问我:“今日端綦姑姑所说你觉得如何呢?若是我们能有个孩子” 我低下头摆弄着腰间的缠丝绿绦带,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医院里有几副珍藏的药方据说对此多有裨益,你可以先喝几副试试。”萧衍说得极为缓慢认真。 我了解他的脾性,若是这样说话了那必然是他放在心底的事。因而复又问他:“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萧衍生出一丝不耐烦,声音略显僵硬:“难道我们之间的事非得要跟朝政扯上关联吗?在你心里我想和你生个孩子就一定是为了巩固我自己的地位?” 我有些紧张了,勾着丝绦的手指略微发抖,话也有些断续:“那我们其实也不必着急,我们才刚成亲而已,孩子的事早早晚都会有。” “早晚会有?”他细声慢吟地重复我的话,定目凝视我:“你心里是这样想得?” 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得。 生在皇室里的孩子,除非甘愿一世寂寂无为,庸碌终老,也许还能有个善终。不然从一开始就要和自己的兄弟去争个高低,且这条路是没有回头路得。我若生出个男孩来,那就是太子的嫡长子,注定是无法避开权欲争夺的名利场。可是我这个母亲却无法给予他可靠的庇护,没有了母族的强力支撑,他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当年,根基深厚c深孚众望的箫怀淑尚且落了那么个结局,这个孩子在这个时候生下来能有什么好下场?姜弥会容得下他吗? 这在我看来是一道死结,注定无解,所以我并不想因为这样的事和萧衍争吵,所以抬起头同他说:“衍,并不是我不愿意生,只是当年怀淑的经历,我在一旁看着着实有些害怕。咱们已趟进了这趟浑水里无法自拔,何苦再将无辜的孩子拖进来。” 听我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的脸色果然缓和了几分,携起我的手柔声道:“可我们是夫妻,我一定会保护你们得。” 皇帝舅舅与尹舅母也是夫妻。舅母当日该是何等绝望不等皇帝从骊山行宫回来便悬梁自尽,而皇帝又是何等残忍,再舅母悬梁之后还要一道圣旨杀光了她的族人。 我倾身将他的手扣在手心里,丝丝温热顺着掌纹间的脉络渗进来,缓缓道:“不如,我们看天意吧,不必用药,若是这个孩子愿意来找我们,那就遵从天意。” 他凝望着我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当夜在床榻之间他像是要跟谁赌气似的,手下狠戾半点分寸也没有,我气恼地想将他推开,他却愈加凶狠地上来撕咬我,最后耗尽了力气便由着他折腾。他将被衾翻过来将我们卷在一起,胳膊扣在我胸前,两个人便这么相叠着沉沉睡去。 想到这件旖旎往事,在面对崔良娣时不由得有些羞赧,便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来品想要掩饰自己有些温热的脸颊。所幸,崔良娣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只貌似无意地说到:“娘娘可知,东宫里来了一位新妹妹,殿下待她甚是亲厚,准她出入自己书房不说,召见时常屏退左右让禁军在门外严密看守,任他是谁也不能靠近半分呢。” 我将茶瓯放在桌上,拿起丝帕擦拭这唇边的茶渍,缓声道:“良娣果然耳聪目明,知道得这样详细呢。” 她一颤,忙起身跪伏在我面前,“娘娘明鉴,嫔妾只是只是” 只是当了别人的出头鸟。我思虑着,这崔良娣虽有个孩子傍身,但娘家位卑,父亲据说只是个校尉,并帮不得她什么。想在东宫里培植自己的耳目,财与权一样都少不得,凭她?我摇了摇头,怕是这宫苑深处另有能人,且心思端得深沉,撺掇了崔良娣c抑或是干脆故意在她面前透点风,她就迫不及待地到我跟前了。这样憨实温厚的人,我却也不忍心去跟她计较些什么,只得半含警告地劝她:“旁的也就罢了,你是有孩子的人,该为孩子打算着。宝徽是殿下的长女,只要你这个做母亲的别犯什么出格的事,总没有人敢亏待了她。” 我弯身将她扶起来,握着那双细嫩如玉的柔荑,深切地说:“你与别人不同,可别错了主意当了人家的垫脚石。” 她抬头看我,眼中搅动着深幽的光,好似陷入沉思,蓦地,低声道:“嫔妾谢娘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伤逝 送走了崔良娣,我却是对她口中那位新妹妹生了些好奇。箫衍是从来不会让女眷进他的书房,更何况还摒退左右让禁军看守?我愈捉摸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决心等箫衍来时问问他。但我用指甲在薄釉细胚的茶瓯上划了两道,发出‘刺啦’的细微声响,还是算了,不问他了。 也不知是因为有了心事还是这几日没睡好,这么沉思冥想了一阵儿,我觉得一阵困倦兜头袭来,竟伏在案桌上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嬿好过来将我唤醒,她将我背上的白貂缎面长裘抬起来,望着我的脸担忧地说:“姑娘脸色端得难看,要不让太医来看看。” 我抬眼一看,已是暮色垂暗,殿中燃起了烛光。 摇了摇头,却觉得这一觉睡得我腰肢酸软,浑身乏力,整个人恹恹得总也打不起精神。嬿好又问我要不要传膳,我打着呵欠说:“不,不吃了,我还想睡,嬿好你且出去罢,不要打扰我。” 她望着我欲言还休得,一双嫣红秀唇抿了抿,还是缄默着退下去了。 这一睡梦又不安生了起来。我似乎到了一片望野平川里,空阔无垠总也看不到尽头。周身一片混沌黑暗,无数流火从天上倾泻而下,伴随着凄厉的喊叫声我看见了无数人马在厮杀,寒刃如光在空中劈削下来,血流四尺,将青翠葱郁的草地染成了绮艳的红。真像地狱,我暗自叹道。我虽与他们近在咫尺却又好似与他们并不在一个世界里,看着他们一个个惨死在对手的刀下,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逐渐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怨恨c不甘c委屈我什么也不能做,只有旁观。 一个穿着甲胄的士兵企图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却被穿着黑衣的敌人抢先一步发现,黑衣人挥刀砍向马腿,伴着战马的一声仰天哀鸣,那个士兵从马上跌落到草地上战友的血泊里,他粘着一身血滚出去数尺还未等站起身来,刀砍在脖子上,血液喷薄而涌,头颅咕噜噜地滚出来正滚到我的脚边。 “啊”我大喊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孝钰”有人在叫我。 揉搓着满是汗渍的额角,迷蒙地抬眼,正见到箫衍那张满是关怀的脸,他焦切地紧紧盯着我,将我半揽在怀里,柔声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心有余悸,手抚在胸口,气息全然紊乱了,眼前总是那一片凄艳悲壮的血海,像是阿修罗道场,陷进去半天也走不出来。 抬起眼睛神色迷蒙地看向箫衍,他的眉目清俊如画,脸上的关切那么明晰真实,身后是垂幔红烛台,珊瑚色的烛光为殿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红纱,这是我的寝殿,是我所熟悉的地方和人。我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倒在他的怀里,极力压抑住心底的不安。 “孝钰,不管你梦到了什么,那只是一个梦,别胡思乱想了。”他的声音伴着窗外的蝉鸣声幽幽淡淡地入耳。 我懵然地点了点头,在他的怀里闭上眼。 一连数日,我虽觉身体乏力精神萎靡,却再也没做过那个梦了。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的幽冥境,悚然而来,悄然而去。 因江南州郡盛行蝗灾,皇帝钦派太子箫衍坐镇赈济灾民,他在接了圣旨后便收拾行装匆匆赴任,临行前再三嘱咐我,他不在时千万不要随意出东宫,他至多月余就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等着他回来。 偌大的东宫,箫衍不在,愈发显出了寂寥静谧。 当看到我将瓷汤勺放回米粥碗里时,嬿好再也忍不住了,她劝道:“姑娘若不愿意看太医,不如让莫大人来替姑娘看一看。” 我确然不愿看太医。前些日子姜皇后深陷梦魇缠绵病榻,宫中已起了传言,说她占了尹氏的后位,尹氏冤魂流连昭阳殿不愿离去,是来索命了。若我染了同样的病症传扬出去,世人会怎么说呢?这个贪生怕死的女人背弃了怀淑太子改嫁他人,同样躲不过天道轮回。 我闭上眼默认了嬿好的提议,她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去请莫九鸢。 莫九鸢将手搭在我脉上良久,眉宇间的纹路越蹙越深,凝重地看着我,半天不语。 我一阵心慌,“到底怎么了?我是得了不治之症了吗?” 莫九鸢叹气,缓缓道:“娘娘是有了身孕。” 嬿好在一旁喜悦道:“这是好事啊,奴婢这就去禀报陛下和皇后。” “等一等。”莫九鸢倏然制止,他的脸上浮现出哀戚的神色,阴晦深沉,半低了头,伤慨道:“可我试不出胎心,从脉象上看,这个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了。” 我颤抖着双手抚摸自己的腹部,有些迟来的恍然,原来这里孕育了一个小小的婴孩,牙齿几乎撞到唇上,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你说他” 莫九鸢怜悯地看着我:“他已经死了,必须要尽快落胎,否则时间久了太子妃也会有生命危险。” “可这是我的孩子!”我站起身来大叫,疲软孱弱的身躯经不住这般的嘶吼而踉跄后退,我扶住案桌角,凸缕的如意云纹饰深嵌入我的手心,我摇头:“不行,不能拿掉他,我要等箫衍回来。” 莫九鸢将搭脉的绣垫收起来,问:“娘娘这几日是不是经常浑身乏力,体虚多汗,食欲不振?” 嬿好在一旁应是。 他继续道:“母体素虚,冲任气血虚少,致胎死腹中,必须急下死胎,否则有性命之忧。太子殿下此去江南方才十日,少说也得月余才能回来。恕臣直言,娘娘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我沉默不语。脑中乱如许多纵横交错的麻絮扭缠到了一起,怎么也捋不出头绪。唯一分明的是,有一个孩子他在我的腹中,曾经有过气息,有过生命,若是能生下来会不会有着像宝徽那样的娟秀可人的神态模样,会有几分像我,几分像箫衍呢?如果我能细心一点儿,早日发现他的存在,悉心呵护着这幼小的生命,会不会他就不会死。 眼底一阵酸涩,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嬿好上前来宽慰我:“姑娘,或许是莫大人走了眼,咱们再让太医来瞧瞧。” 莫九鸢断然拒绝:“此事决不能张扬。”他望着我一字一句道:“娘娘若信不过臣,可借故回吴越侯府探亲,让沈侯爷安排别的郎中来替娘娘诊脉。此事,若能在侯府解决” 沉浸在哀戚伤感中的我抓住了一丝清灵,若这个孩子真得死在了我的腹中,那么是不宜张扬得。胎死腹中,视为不祥。若被有心人大做文章,又少不得横生波折,还不知要兴起什么样的风浪。我扶住额头,只觉头疼欲裂,绵弱无力地冲嬿好道:“准备一下,我要回吴越侯府探亲,挑几个可靠的人一同回去。” 父亲替我找了三个郎中,且是派人将他们蒙住双眼来为我搭脉,层层幔帐翩然垂下,母亲在床榻旁紧握着我的手,嬿好和春枝亦守在我身旁,拿根搭脉的红线从幔帐捻出去落到郎中的手里。 三个郎中给出了同样的结果:胎死腹中,急需落胎。 母亲捏着锦帕小声抽泣,透过纤薄的垂幔我看见父亲面如死灰地跌坐在月牙凳上,温雅的面容上满是哀伤。他惶惑着摇头,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我的孩子”我心中苦闷且内疚,保不住胎儿却还要连累父母为我难过伤心。 当夜,便有产婆和郎中来为我强行落胎。我挣扎着想要看一看那和我无缘的孩儿,以为会能看清眉目,但在铜盆里只能看到一汪血水,弥散着刺鼻腥味儿。 产婆就着嬿好递上来的素白帕子拭手,霰雪般白腻的帕子上很快遍布血手印,她擦了擦汗,小声道:“这位贵女的身体可虚着呢,怕是不好生养。” 我闭了眼,回想起箫衍拉着我的手,目光奕奕地凝望着我,“孝钰,我们生个孩子罢。” 因这事做得极其隐秘,所以吴越侯府我也不便久留。且南边传来消息,江陵郡一带兴起了悍匪,以红枫叶为帜,连下三个州势如破竹。朝廷驻留在江陵的左都军抵抗不力,节节败退。嘉佑皇帝连下数旨调黔州驻军剿灭匪贼,同时急招在通光郡赈灾的太子箫衍回京。 估摸着日子,箫衍回长安就在这几日了。 离开吴越侯府时母亲曾执着我的手细细叮嘱,这事要好好跟太子说,且要管束好下人的嘴,不能让她们去搬弄了是非。 母亲还向我透露,陛下连召在封地的康王和齐王回京,此举令举朝哗然,许多官员暗自揣测,大周祖制藩王无召不得入京,此番太子在朝却召藩王入京是从未有过的,大约太子和姜相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我倚靠在床榻绣垫上,正将盛药的青瓷碗放在矮凳上,听闻母亲这样说,不由得拧了眉,心想难怪前几日箫衍总是郁郁寡欢好似有心事一般。母亲见我面露不虞,忙说:“依为娘看,陛下并非是针对太子,只是姜弥这些日子也太嚣张了些。将素来与他意见不合的御史中丞和太常寺卿左迁,换了他自己的心腹。还想把他的女儿往东宫里塞,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陛下由得他排除异己,却由不得他企图操纵太子,毕竟这天下是姓箫,而不是姓姜。” 我思虑着,这事是姜弥和皇帝之间的斗法,却把箫衍夹在了中间好生难做。若是与皇帝倾心合力,那便是得罪了姜弥。且不说他这太子之位坐得稳不稳,他下边还有好几个弟弟,特别是风头正盛的康王和齐王,身后都各有派系。没了外戚的匡扶,他这个东宫位子能坐得多久。若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姜弥这边,那么无异于是要与自己的父皇离心离德,无论是为臣还是为子这都是大忌。 从前我总觉得箫衍这个人太有城府且心思深沉,加上他又沉默寡言让人好生摸不透。经母亲这一点拨朝政,我才觉得他的日子过得好生艰难。 至尊至苦,人间帝王家。 从侯府回东宫时,上林苑里的紫藤花已尽数开谢了,伴着萧风淅淅落了满地枯萎花瓣,荒芜的草际间有鸣蛩与树上秋蝉幽鸣相和,一池澄净的曲水倒映出光秃秃的枝蔓错乱和杳然无际的碧空。殿宇琼阁绵延相接,偶有鸟雀在飞檐栖息,嘶哑着嗓音哀鸣。 我百无聊赖地倚靠在中殿前的龙爪虬,经了几日的羹汤滋润身体已然大好,再不像前几日总是缠绵床榻,只是总有个疙瘩梗在心头难以疏散。 月白衣裙簌簌的侍女将盛放着桂花糕的青瓷盘端到石桌上,我看了看那方正玲珑,细腻莹透的乳黄糕面,正捏起一块放到舌尖。和风之下树影婆娑,光秃秃的枝蔓掩映处站了一个红衣女子。 她穿着大红色鸢鸾飞巾裙,脚踩同色夏靴,束着黑绸腰带,头挽单发髻,琯黑玉簪子。不同于宫中那些娇滴滴的矜贵女子,却有一番飞扬洒脱狂傲不羁的风情,如同傲立在映着淡荡晚风中的萧索荒漠里,是从贫瘠坚硬土壤里艰难生长出来的寒韧塞柳。这样恣意真实的姑娘却是好生容易得就让这一室精雕细琢c粉妆玉成的妙龄佳人瞬间失却了颜色。 与我四目相接,她轻盈飘逸地走到我跟前,细细打量,慢吟吟道:“太子妃。” 我挑眉,“姑娘却是眼生。” 她舒展瑰俏眉眼,笑容明媚:“太子妃自是不认识我,可我已将太子妃的大名听过许多遍了,此番有幸相见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见她抱拳与我一揖,甩下艳若灿阳的红袖流风逐云般潇洒地离去。 身后春枝小声对我说:“她就是崔良娣说的那个时常进出殿下书房的姑娘” 我微愕,偏头看向春枝,她将那张秀致樱唇撇了,忿忿道:“殿下今儿一早回了东宫,倒是先去见她。” 我觉得眼睛里像隔了一层远山,看向面前的曲水流觞都朦胧不清,目光越过重重屋脊,越过那些绣幕芙蓉,印在眼底的光影便随着一层层得淡漠。身后春枝好似嘤嘤不歇地说了好些话,近在咫尺却又遥隔天边。 晚霞将天色晕染得绚烂斑斓,一轮夕阳静悄悄爬上飞檐。初秋的风里润津了丝丝凉意,裹挟着迷迭浓馥的香气冷幽幽地迎风扑上。我坐在窗墉前的绣榻上,翻着莫九鸢的那些签文,这是我第一次找他卜算,对着这些神数之奇巧颇有些疑惑,他捻着我抽出的竹签,在纸上写下了签文。 地司阴卦,冤魂索命。 百尺凝练,难诉深屈,子孙为祸,莫道无辜。 我看着纸笺,脸色大变。莫九鸢却浑然未觉,只以笔杆抵住下颌,解挂:“受冤屈而死的人九泉之下难安,故而魂留人间,向活人索命。” “胡说八道!”暴怒的声音,箫衍染了一身风寒露重大步流星地迈进来,一把将莫九鸢从绣榻上提溜起来,阴沉冷鸷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我立时站起身,平静道:“放开他。” 攥在衣襟上青筋毕露的手缓缓散开,箫衍退了几步,眸光阴凉地看着我,他眼底的凉好似冰封千万里的雪山寒刃,任风波浩渺,清烟万卷也难以消融。 我想要开口向他说些什么,一道凌厉的掌风从脸颊边迅疾甩过,我捂着半边肿烫的脸跌倒在绣榻上,仰头看向高高在上向下俯瞰的箫衍。 “那也是你的孩子,为何这么狠心?”许是我听错了,这声音竟有些许哽咽低颤。 原来在他的心里我是这样的人。错乱狼狈之间,倒有许多的纷繁思绪顷刻分明了,原来我们之间便该如此。 嬿好哭着跪在箫衍面前,“殿下息怒,这孩子他在姑娘肚子里就已死了。实在是怕招来闲言碎语才出此下策去侯府落胎,您不能错怪姑娘,她也好生难过得。” 好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箫衍的脸一瞬晦暗苍白,血色尽消。我却是抑制不住地想笑,他便是等不及去查证清楚就急匆匆地跑来责难我了吗?还是自始至终,在他的心里我便是这么一个狠心决绝的人,连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那么他呢,在他的心里我又有几分重量,又算得了什么? 他侧头凝望着桌上的纸笺,阴恻恻地道:“冤魂索命?谁的冤魂?箫怀淑吗?他凭什么来向我的孩子索命,他根本”话音戛然而止,他垂眸望着我,沉默良久,好似顿悟般地笑了,蹲在我面前,“孝钰,你总是不信我,觉得我不能让你安心。可是你呢?你又何尝让我心安过?”我逆着晚霞暮光去看他,纤薄的唇角自嘲地勾起,笑意浓眷而凄凉,他站起身,目光寥落空洞没有再去任何人,依稀是对着莫九鸢跪地的方向淡淡道:“起来吧,孤错怪你了。” 我伏在绣榻上望着他裙裾上那一角如意金柳离我愈来愈远,直到再也闻不见他的气息,这座殿宇重又回到静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安魂 这一段回忆是我最不愿意想起得,但也因为它的存在确实让我了悟,我和箫衍之间隔得绝非一个箫怀淑那么简单。 只是那段经历确然像一把阴司的尺子,迫使我丈量自己的所为。萧怀淑逝世后,我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转而嫁给了他的弟弟,并曾企图和他举案齐眉,共度静好岁月,这样的行为大约是触怒了天地神灵,所以才降灾祸于我的孩子。我也说不清心底徘徊的是对命运的憎恶还是对自己的厌弃,亦或是对那一晌贪欢后的满地萧索苍凉而心感深恸,再也不敢往前迈上一步。 萧衍,他实在是我心头的一块伤段谜,辨不分明的不只是他,还有我自己。 天上细雨夹杂桂花,以一种疏落的姿态扑向大地。芳蔼在我寝殿里用了晚膳,又拉着我的手殷切婉转地说了些闺房心事,才在随侍的催促下留恋不舍地走了。我望着窗外阴仄浓酽的夜雨天光,如同黑幕般铺陈万里,将一概星辰明月都掩藏了起来。嬿好替我将发髻散开,拿起梨花木梳沾了桐油一顺到底,正要入寝安眠,外间的侍女碎步踱进来,盈盈一拜:“娘娘,魏总管求见。” 更漏里的流沙悄声陷落,都这个时辰了,魏春秋怎么来了? 我理顺了鬓发,挽着臂纱到里间绣榻上坐下,嬿好将束着幔帐的金钩松开,外间侍女正堪堪引了魏春秋进来。 他作了一揖,嬿好为他搬了月牙凳。 “这么晚,叨扰娘娘安歇了。” 透过幔帐,我依稀能看清他的身影,脊背略佝,只坐了月牙凳的前一半儿,这是内侍在主人赐座时的规矩。 “不知阿翁深夜前来有何事?” 魏春秋将拂尘轻轻搭在左膝上,慢声道:“是殿下让老奴来说一声。再有一个半月就是陛下的圣寿,陛下会宴百僚于花萼楼这自不必说了,后宫却有方辰殿内宴,一应司制都有礼部呈报了昭阳殿,殿下的意思是让太子妃这几日勤去向皇后请安,在旁多长些眼色,也好多帮衬着皇后。” 他这话极富含义,又兼拐了好几道弯,我放在心里悠悠转转地品味着,回道:“本宫知道了,阿翁回去告诉殿下,让他放心。” 他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却没挪动,又说:“姜相在府中安排秋宴,邀了新科进士并京中才俊,兵部的谢道蕴大人也在邀请之列。殿下会带上芳蔼公主一同赴宴,这事老奴也一同禀了太子妃。” 我一怔,唇角微勾,一抹温甜笑意在面上漾开。魏春秋已起身,祈退,我让嬿好去送送他。 水晶珠链蕴着莹透清冽的光,被掀起又熠亮着垂落。嬿好急匆匆地进来,“娘娘明天要去昭阳殿?”我含笑:“怎么?你害怕?那又不是龙潭虎穴。” 她垂头,眼梢微微上翘,斜觑着我,低声呢喃:“您不是最害怕去昭阳殿吗?” 我将手平铺在玉枕上缓慢从清透平润的枕面上滑过,玉质幽凉从掌心细腻无声的渗入,思绪便随着这一点冰肌玉骨般的触感而铺延展开。 即便身在内苑,近来朝堂上的许多风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近来因陛下体弱多思,连召三名文渊阁学士入太极殿密议,竟是要将尹皇后的棺椁迎回皇陵。昔年,尹氏谋乱,尹皇后自缢后未定尊谥便匆匆葬于妃陵,此番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将尹氏迎回,着礼部重议谥号,加封思皇后厚葬帝陵。 朝中自是一片反对之声。且不论当日尹氏叛乱是何等罪责,单就调集昭阳殿车马试图围攻骊山行宫这一项就足以将尹皇后牢牢地钉在耻辱柱上,她有何面目与帝合葬。 其中反对最甚得当属姜弥。他稳居凤阁,掌天下权柄,朝堂上从不多言语。但太极殿的案桌上摞了小山高的折子,旁征博引,言辞激愤,皆出自姜弥一派的朝臣。当然,这事也有赞成得。首当其冲便是康王。 康王萧晔自三年前入京后便一直在尚书台行走,挂三公曹,多年来水涨船高竟在朝中自成一派,虽无法与姜弥相抗衡但也不容小觑。康王麾下与姜弥的相悖之词起先只是朝堂上的一缕青烟,微弱得几乎要让人忽略。可此事相持不下,那本是一缕星光碎芒便可轻易驱散的青烟,却终日飘忽在朝堂上慢拢过朝臣的心,一日日论谈,一日日辩驳,将那段被时光掩埋了的陈年旧事重新翻开在众人面前。激起了当年对尹氏的怜悯同情,却有不少人冒出来支持康王,同意迎归尹皇后。 眼看局势翻转,将要落入失控的场面。太傅林谢及时站了出来,以圣寿将至议陵不祥为由将迎归一事拖了过去,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拖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许多坐壁上观的朝臣已将此事当做了康王和太子之间的博弈,最终的结果直接决定了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 第二日我卯时便起,从箧柜中选了一件椿色金缕牡丹襦裙,配软烟罗上罩衫,套深蓝如意翎外裳,前胸和裙裾上密匝匝的彩线刺绣几乎将绸缎的本来颜色都完全遮住了。头上云鬓高耸,簪了支几乎要将我的脖子都压断的赤金朝凤步摇,我在嬿好的搀扶下上了玉辇,用手捂着耳后的鬓发分担脖颈的负担。 玉辇一颠一簸,垂落在耳际的碎金流苏便随着交错碰撞发出轻妙悦耳的声音,早起环佩叮当如珠落玉盘依约是临时起意素手弹就的仙乐,让我的心情不由得轻松畅然了几分。 到了昭阳殿,远远见着玉阶之上两队仪仗,从东西方向浩浩荡荡地逶迤而来,我从玉辇上走下来,仔细看了看,康王妃和齐王妃亦是盛装。 因东宫的华盖琼顶太过奢盛,她们二人忙领着侍女下阶,在玉辇前行跪拜大礼,“嫔妾参见太子妃,娘娘福体安康。” 我在唇边勾起一抹雍容得体的笑,抬起缠着繁杂绸衣罗纱的胳膊虚扶她们,“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她们闻言皆笑着起身。 “太子妃也是来给皇后请安罢,嫔妾方才还与裴妹妹说话,怕是时辰有些早,别扰了皇后梳妆。”康王妃崔氏熟络地揽着齐王妃裴氏的胳膊,头上满琯着玉钿金簪,将青丝绷得紧紧得,头乍一摇晃便只觉得如神皇宝境要射出五彩斑斓似得。我忙将眩晕目惑的视线投向裴氏,她倒素净,只穿了件软缎蓝襦裙,外头套了蜀绣连枝梗鹅黄大裳以显示出觐见的庄重。 因为大周律例,藩王一旦满十五岁就要离京去封地。二王及家眷是三年前我与萧衍刚成婚时才回的长安,平常节庆年余能在大宴上相互见着,说上几句客套话,私下里,因朝堂之上情势总是微妙,各家内眷也都想着避嫌,所以并没有什么私交。我冷眼瞧着,康王妃故意去和齐王妃套近乎,显得二人多熟稔八成是做给我看得。齐王妃虽然是小家碧玉却也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好几次不着痕迹地避开康王妃的拉扯。 我们三人由昭阳殿梅姑引着去了正殿等候皇后,侍女斟了茶后,康王妃崔氏便状似无意地拉起了家常。 “我们家殿下不是在尚书台当差吗?前几日鸿胪寺卿来报说是司监照例修缮陵寝,发现废后尹氏的陪葬里多了一颗尧山白玉在府造册里没有记载,因尧山玉价值连城底下人不敢隐瞒,只有修书上报了。”康王妃扶着侧髻说道。 我换了双手托着茶瓯将它稳稳当当地搁在桌上,不动声色地斜眼去看她们二人的神色。 齐王妃尴尬地咧嘴一笑,道:“怕是从前伺候的人偷偷放进去得。”她不说废后,只含蓄简短地接了康王妃的话,当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康王妃嗤笑一声,说:“弟妹可知尧山玉即便是十年未必出得一块,听鸿胪寺报上来,那块玉凿成婴儿拳头大小,浑圆珠润,盈体雪白清透无暇,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上用也未必找得出这样水头的玉来。伺候的人?他们倒成了精也弄不来这样的玉。” 我觉得头上的穴道突突地跳,牵动了几条血脉般隐隐作痛,这个康王妃是真精明还是糊涂,在昭阳殿将这事说得没完没了了。 果然,齐王妃看了看我,面上掠过几丝顾虑和为难,却也压低了声音:“照这样说,按着典册一一查下去,这种贵重物品总不难查出处得。” “谁说不是呢,人道玉可安魂,尧山玉又名安魂玉,能费这心思敢冒这风险得八成是与尹氏有旧情得,一道道查下去还能有跑吗?”康王妃面上浮起一丝讥诮,声音愈加尖细,“要我说,这宫里人惯会拜高踩低,什么照例修缮,还不是近来陛下想将尹氏迁回帝陵,那些监作平日不定怎么怠慢废后陵寝,一听这消息害怕了忙不迭地补修。” 她倒是挺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得。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自腹诽,这康王妃话忒多了,进了昭阳殿还这么没遮没掩,跟她那个夫君一路做派。 说话间,听得梅姑在殿外喊了声“皇后娘娘到。”我们三人忙各自起身理顺妆容俯身跪拜。 皇后在宫女内侍的拥簇下上座,一双染着绯红丹蔻的手信意搭在案榻上,缓缓道了声“起身吧,坐”。我们三人便由宫女搀扶着重又回榻席坐下。 一双凤眸含着秋光潋滟,慵懒散漫地扫了我们一眼,曼然道:“本宫今儿起得晚了些,让你们久等了。” 我刚想说话,却被康王妃抢了先,她一双长睫似蝶翼般忽闪忽闪,笑靥如春风醉花般明媚:“是臣妾们来得早了,打扰娘娘安歇。” 坐于我下首的齐王妃已偏了头来偷觑我的脸色,我神色如常地侧身望着凤座上缕雕的祥云。果然,皇后将视线投注在康王妃的身上,淡匀了脂粉的面容好似笼了一张轻纱,看不分明神情,只见似笑非笑。 “康王妃好气色,当真人逢喜事精神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少卿 皇后的话音落地,康王妃灿艳的笑容里掺了一丝得意,抬起玉凝脂素手抚摸了一下平坦小腹,面上流露出安详而温柔的神色。 我心说,不就是怀孕了么,在宫里都传了好几天,大概连昭阳殿墙缝里的耗子都知道了吧。 “前些日子臣妾殿前的杨树上总是有喜鹊在叫,起初还不以为意,谁知道竟是有这样的恩赐,当真是祖宗保佑。” 康王妃嫁与康王多年,膝下空空,这一番让她怀上了自然是高兴得如上了云端,人也跟着那一道降福东风趁势飘了起来。 我扶了扶玉石耳珰,神思迷惘,如扯出了几根缠黏的丝线,环绕着总也分不清明。 “祖宗保佑那也得自己争气”,皇后叹了口气,眉梢眼角透出些意味深长的神情似有若无地将我瞥了一下,“子嗣一事向来都是各自福报,说不清楚得。” 我立时挺直了脊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十分心虚。 正当我坐如针毡之时,内侍监求见,果真是将圣寿节当晚方辰殿夜宴的人员礼单送了过来。皇后捻起那一方红锦撒花的典册,走马观花似得翻看了几页,眼皮没抬只问:“那颗尧山玉查出来历了吗?” 捏在手里的衣纱松开,我不由得抚上榻案角,企图克制住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内侍恭敬回话:“调阅了内侍省的卷轴典册,清嘉元年上曲贡奉了一块尧山寒玉,据记载当时司制局将其打磨雕琢成了两块玉牌,并没有制过什么安魂珠。这是关于尧山玉最晚的记载,奴才们正往旧档里查着,暂时还没有眉目。” 殿内只有书页翻动的簌簌声,皇后低头似是极耐心细致地看着典册,默然许久才说:“本宫只是想起这事问上两句,毕竟牵扯到了陵寝,有礼部和鸿胪寺操心。” 内侍道:“陛下将此事交于大理寺来办了,今早沈少卿还来内侍省调阅过典案”他说到最后偷瞄了我几眼。 沈少卿,便是我的兄长沈意清。新官上任,便得了个寻找陪葬品来历的差事,当真是有些不祥。我在心里胡乱地想着。 皇后终于将视线抬离了红锦册本,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盯着内侍看了一会儿,但从我的角度她虽看着内侍目中神光却有些涣散,显然正将什么沉思了一番。 饶是康王妃,这会儿也觉出些不寻常的气氛,乖觉地缩在绣榻上,捏起一枚酸杏脯细致地吃着,再没说话。 这事儿到如今自是还没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我也只有一路装憨到底。 皇后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将红锦册本合上,扫了我们一眼,唇角边噙着笑:“虽是秋天了,日头却还毒着,本宫就不多留你们了,早些回去休息。”她将视线在我身上定了定,我坦然迎上以为她会留我,却也只是定了定,没再言语。 我便随着康齐二妃起身告退。 回东宫的路上我将尧山安魂玉的事思来想去了一番,觉得凭内侍省那几本点到为止的破册子怕是查不出什么,这事若想往我身上扯也颇有些难度。但唯一让我担心得,就是陛下为何要让哥哥来查这件事,他心底莫不是有了什么猜测?我捉摸着朝堂近来的风云淡荡,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之感。别的我倒不担心,就是哥哥,怕他卷入了什么麻烦里。 直到在辇上望见东宫那一角的殿檐,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伸手将那支赤金朝凤金步摇拿下来握在手里跳下辇轿。 我只顺着那条蜿蜒的泉边小径走了一会儿,就看见萧衍从对面的游廊下拐了出来,只与我迎面走来。我一愣,忙将握在手里的金步摇往发髻里琯,因动作太急太慌,步摇上垂下的碎金璎珞绞缠到了一起,摸着像一团金麻子,总也理不顺。嬿好咬着唇看了我一眼,不甘心地立在原地,待萧衍走近了忙跪地行礼。 和煦温暖的秋风吹过来,掀起了半边裙角飘逸。我面不红心不跳捋了捋紊乱的金璎珞,若无其事地轻拂了拂身,因头上假髻太高太沉,怕拂的太厉害会一头栽倒。 “太子妃娘娘安康。”努力憋着笑的声音。 我打眼一看,姜子商正跟在萧衍身后,便服素锦,眉宇飞翘,吟吟浅笑,还是那么一副纨绔子弟的欠揍模样。 姜子商是姜弥的儿子,排行第三,长安城中人都称姜三公子。姜弥的前两个儿子虽未见什么惊世才学,但无一不是承继了其贫寒祖先那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的品格。唯有这个小儿子,虽颇有些机智聪敏,但皆用在了讲究吃喝玩乐上,挂了太常寺少卿的衔儿,寺里却没人敢役使他,终日走马观花倒在乐坊歌巷留下不少旖旎传说。 他是东宫的常客,这厮自不满十岁就喜欢当萧衍的小尾巴,长大了以后,左看右看都是一副谄媚小人样。 每次看到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地邪魅一笑,我都想抽他,但碍于萧衍的淫威,我也只好忍一忍。 萧衍今日穿了件窄袖便服,活动起来甚是方便。他拧着眉侧身给我理顺了缠在一起的金璎珞,一张脸素寡得像是刚从古井里捞上来。 我瞟了瞟他的下巴,那道口子上新生出了粉红色的嫩肉,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大出来。 “这么快就从昭阳殿回来了?” 萧衍的手指灵活地在金丝璎珞间穿插游走,漫不经心地问了这么句话。 “嗯,母后让走得。”我低声回答。 他终于将手从璎珞间抽了出来,帮我紧了紧步摇温声道:“那回寝殿歇息吧”,末了又添了句:“别到处乱跑。” 我领着嬿好走出了几步,没忍住又回头看萧衍,他的背影在一片羽卫簇雕阑间游走,消失在画梁花堤里。 总觉得,他近来好像有心事。难道是为了尹后牵陵一事,我却又依约以为这样的事不至于让他愁成这个模样。没由来得一阵烦闷,我在后苑里缩了太长时间,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什么都不知不觉了。 “嬿好,哥哥回了长安我还没见过他。殿下说让我不要随意出门,那可否将他请进东宫里和我说说话。” 嬿好回道:“当然可以。只是听说大理寺最近案子挺多,姑娘想要什么时候见大公子?” “下午吧,你让内侍去大理寺请一请。”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意清去通州三年有余,再见时我觉得他身上多了几分久居化外的闲散飘逸之感。褚红官服妥帖合身,腰间玉带莹润流光,配上如画的眉眼颇有些君子端方的□□。 内侍将他引进中殿,中规中矩地揖礼。我亦装模作样地道了声‘平身’,寻了个理由让内侍去外面等着,只留了嬿好在殿内。 “哥哥!”我挑开幔帐欢脱地奔出来,束钩铜铃被一阵力道卷得叮当乱响,如山泉迸击在崖石上,有着碎裂的情悦。 意清眉眼微弯,透出一抹温润柔和的笑意,“进京月余,按理说早该来看望妹妹得,只是大理寺公务繁忙,又隔着宫禁”他好似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微敛,转而浮上担忧:“听说你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可好了?” 我揉了揉眉梢,嘴角不自然地微咧,只含糊说道:“当然好了,只是寻常小病,不碍事。” 我与意清坐在轩窗下的蜀锦卧榻上,嬿好将茶盘杯瓯移到卧榻中间的楠木小几上。在心里盘算了一二,试探着问意清:“听说哥哥任大理寺少卿,正在追查废后陵寝中尧山安魂玉的来源,可有眉目?” 意清端着茶瓯的动作僵滞,他在茶烟氤氲里抬起睫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抹高深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猝不及防地出现又温默地消失,让我怀疑刚才自己是看错了。 “内侍省的造册都翻来覆去地核查了许多遍,当年负责起陵下葬的礼部内置司诸多官员都已经审问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摇了摇头,阳光从窗外枝桠绿叶间穿梭而过,落在他脸上斑驳光影,苦笑着说:“我任大理寺少卿接的第一件差事怕是就要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抬眼看他,清隽俊秀的面容蕴着洒脱流畅的气质,全然不似他言语中那般计较得失。午后秋阳炙热,明媚韶光铺陈于身侧窗外,在明越的意清面前皆沦为背影。 只是疏淡的眉宇间似笼着些许疲倦。 我出言安慰:“来日方长,哥哥一身才学在这天子脚下总有施展所长的机会。我可听说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典案,可忙得不得了,只怕将来够哥哥操劳得了。” 意清轻舒笑颜,似想起什么,说:“近日来,大理寺接了一件案子,是从京兆府那边提调过来得。”抚着额头,回忆道:“大约三月前,天下第一道门青桐山遗失了一本医书,经查证是岭南飞盗琊叶青所为。有证据表明他是从青桐逃窜到了长安,做了几起大案之后音讯全无。案子起初是在京兆府的手里,大理寺卿李湛大人以事关朝廷命官为由从京兆府手里接了过来,近日我只在宫里探查当年废后陵寝,却听同僚说这个案子也要结了。琊叶青的尸体在玄德门外的城墙根找到了。” 意清用茶盖拨着茶叶梗,神色邈远:“我虽对此案了解不多,却也觉蹊跷。琊叶青的尸体被找到时那本价值连城的医书并不在他身上。他本是名冠天下的神盗,轻功出神入化,谁人能将他置于死地,又从他身上取走了那本医书?我只向李寺卿提了几句本案的可疑之处,他却含糊揭过,只说此案是禀告过太子殿下得,殿下也让结案,免得京城中人心惶惶。” 他细致疏淡的眉宇几乎拧到了一起,满是疑虑不解。我听他说了一会儿,心里没由来得咯噔一下,问:“什么医书?” 他一怔,道:“就是那本声明在外的《晋云医书》。” 伏在楠木几上手不经意地合拢,我有一阵恍惚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意清清朗明越的声音如暮鼓晨钟般掷地有声。偌大殿宇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他的话音仿若秋波荡漾的阵阵涟漪般在空旷幽深的内殿回旋,将我的心都搅乱了。 于混乱陈杂中抓到一丝线头,我试探着问:“哥哥可跟父亲说过这事?” 意清道:“自是说过,好生奇怪得是,父亲也让我不要插手。”他微低了头,有些许疑惑:“父亲自是睿智有雅望得,又一心为我,我也只好听了他得。只是此事总是有些奇怪得,我也拿捏不准,跟妹妹说说罢了。” 看来好些事情父亲并不愿意让意清知道,岂止是他,若非我当日误打误撞又咄咄逼人,父亲怕是要将我也蒙在鼓里。只是这本《晋云医书》好生奇怪,五年前不是被齐晏献给姜弥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又冒了出来。这旷世医书怎得像书局里翻版拓印的话本般泛滥不值钱。 还有他刚刚说李寺卿结案是禀了萧衍得,那这么说萧衍也知道这件事,他连日来的愁云缭绕是因为这个么?这个案子本是在京兆府的手里,大理寺强行提调又仓促结案,看上去好似在隐藏什么。这般通天的大手笔,莫非又是出自姜弥之手。 意清说得所谓《晋云医书》被盗是在三个月前,芳蔼给我投毒也大约是那个时候,这两件事之间莫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圣寿 将意清送走后,我从箱柜里翻出绣到一半的刺绣,拿竹绷子框起来自个儿坐到床榻上,将嬿好支派出去,便捏着针黹发起了呆。 这事其实应该找莫九鸢来问问得,毕竟当年齐晏向姜弥献《晋云医书》一事他是最直接的知情人。可自那日从吴越侯府回来他就总躲着我,听嬿好说连她在内苑偶尔碰上莫九鸢,对方都忙不迭地躲开。我想,他也未必知道得多深,翻来覆去不外乎那么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何必再去勉强他剖旧日伤疤。 事关《晋云医书》便是事关怀淑,我万千次在心里提醒自己勿要冲动做傻事,可又止不住心绪,做不到等闲视之。其实我知道,怀淑已经去世五年了,五年间多少纷繁旧事皆随着尘光翻转而烟消云散,天地间若是有六道轮回,他恐怕早就再世为人,我揪着过去执拗地不肯放手全然是没有多少意义。 可能一直以来真正被我放在心底,深深介怀的是萧衍,他究竟知不知道姜弥加诸在怀淑身上的所作所为,他有没有纵容甚至参与。 我想要探查真相,可真相就好像盘古开天辟地时落在昆仑山下的一粒种子,而后山峦巍巍丛生沉重地压在上面,嵯峨耸立,很难再看清当初的那颗种子是什么模样。又或者无数次想去问萧衍,可一想到他寒涔淡漠的面容,端方的五官都似笼罩着一层冰霜,我害怕从他的薄唇里吐出凉薄的话语,将最后那一点点带点温度的期冀都打破了。 这座宫廷里,处处充斥着阴谋,步步都有险恶陷阱,每个人各有各的嘴脸心计,我不知该去相信谁。可我总觉得,在幽深诡谲的宫闱里,哪怕别人都有可能青面獠牙凶恶惨绝,可萧衍他起码是会保护我得。从我五岁起我们就在一处玩,就算没有夫妻的情分,也该有亲情在罢。 每每想及此,我都会觉得心虚。赤檐飞琼绵延不绝的太极宫里,有得是尊贵鼎盛的东西,可唯独亲情,是那么轻贱可笑。 恍了会神,天光已渐暗了下来。点根蜡烛,鲜红的光影晃晃悠悠地落到素白的绣缎上,将上面绵密均匀的彩色丝线针脚映得瑰丽绚烂。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自头一日在萧衍的授意下我去昭阳殿请安后,连续几日晨昏定省,不是帮着皇后查阅礼单,就是为她斟酌衣饰,从一开始的高深沉默到后来她也愿意主动地和我说上几句话。不外乎是‘红绫缎配赤金钗好,还是配嵌玉夜明珠’在这些琐碎磋磨中圣寿节悄然而至。 当今陛下萧荥二十岁登基,时至清嘉十一年,已是他在这太极宫里过的第二十三个寿辰。因天下不安定,北有突厥屡犯边境虎视眈眈,南有贼寇作乱劫掠不息,圣寿夜宴以简朴为主,并不铺张。 按照大周惯例,皇帝寿辰要在花萼楼宴百僚,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而后宫内苑,由皇后大宴妃嫔诰命以庆陛下圣寿千秋。 一夜推杯换盏,到了亥时,我已微醺,守着一桌陈酿佳肴斜靠在绣榻上,只觉有些疲累。跟左右妃嫔打趣了一会儿,见内侍躬着腰碎步进来往皇后耳边低语了一番,皇后侧脸对着他吩咐了几句,那名内侍恭退之后一挥胳膊另召来数名内侍将后宫妃嫔悉数请了下宴。 我默默看着心中了然,怕是花萼楼宴饮散了,嘉佑皇帝要带着皇子们来方辰殿。 大周宫规,成年皇子不得与后宫妃嫔同席。 悄悄吩咐嬿好给我把酒壶里的酒换成白水,又让内侍送了醒酒汤羹来,撤换下满桌的油腻残食,换了清淡蜜饯干果上来。 果然未过三刻,嘉佑皇帝驾临方辰殿,众人皆在殿宇两侧跪迎。皇帝由近身内侍高照龄搀扶着上座,道了句“平身”,殿内的众人才起身回席。 萧衍领着诸位皇子给皇后请了安,也各自安坐。 我本是坐在皇后下首左尊的位置,箫衍自然应在我身旁落座,与我同桌。我歪头看他,脸颊微红,目光落下时略显涣散,周身清甜的瑞脑香气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他屈膝坐下时身体朝外倾斜着晃了晃,我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将他稳稳当当地摁回坐榻上。 此人向来酒量感人,这种节庆宴饮怕是又被灌了不少。 我将盛放着姜丝酸梅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又将微凉的醒酒汤端过来,他看了我一眼,悄悄在案桌底下捉住了我的手。 “儿臣敬父皇,恭祝父皇福寿安康。”康王萧晔自席间起身,端着酒盏遥拜上席。 嘉佑皇帝含笑着举杯一饮而尽,而后似乎是被酒劲冲撞着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高照龄忙上前来给他顺背。 我远远瞧着,皇帝陛下虽被酒气熏得面颊通红,却无法遮掩那眉目廖拓间弥散的虚弱病气,整张脸皮好似画上去得虚贴在皮骨上,偶尔流露出来的笑意未浸透眼底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举手投足也全然不似从前英武帝王的刚劲,却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浑身都透着绵软无力。 朝野皆传,皇帝病重,所以由太子监国理政。其实从清嘉五年尹氏叛乱以来,嘉佑皇帝的身体便时好时坏,萧衍从当上太子没几个月就开始监国。因此我也没把这些传言当回事,可今天如斯近距离地端看皇帝,却恍然发觉他的病似乎已沉滞入骨,远比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不由想起近来朝堂上的一众变故,心底没由来得升起些许不安。 思虑间,康王已满斟了酒又起身,对着箫衍拜了拜,道:“晔还要再敬太子殿下一杯,听说殿下扫平了逆贼党首海陵东阁在长安的巢穴,真是雷霆手段令晔佩服。” 我眼皮跳了跳,想起我和莫九鸢无意间闯入的在长安东盛巷的那间静斋,号称海陵东阁的产业。不动声色地侧头看向箫衍,他面上浮掠起一丝温润而谦和的笑意,抬起酒鼎用宽大的袍袖挡住眼底那一抹闪过的阴冷,一饮而尽。 “皇兄言重了,不过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康王萧晔是嘉佑皇帝的次子,长箫衍一岁。可惜他的生母出身卑微,是尚衣局的浣衣女,偶得当时为太子的嘉佑皇帝垂幸,生下了萧晔。可惜却是个福薄命浅得,早逝,连那看上去微薄至极的婕妤之位还是当时的尹皇后求了嘉佑皇帝看在萧晔的面子上追封得。 萧衍放下酒鼎,嘴巴不自觉地砸吧了一下,偷看了我一眼。 内侍照例进来为每桌添酒,添到我们这一桌时我轻捂住酒壶盖子,道:“本宫方才已令人添过了。” 萧衍唇角微勾,涟起一抹俏美的笑。 齐王萧晠起身,面带笑意却偏又做出一副惶惑样子道:“两位皇兄都是慎贤淑成的国之栋梁,可为父皇分忧。唯有小弟,偏生成个庸才,进京三年有余却是碌碌无为,倒不如求了父皇放儿臣回封地省得在长安丢人现眼了。” 惹得嘉佑皇帝大笑,指着他道:“朕瞧你别的不行,贫嘴倒是一顶十得,怕是回了封地再听不见你贫嘴朕要觉得闷了。” 堂下众人皆捂嘴笑起来。 在一片笑声中,萧晠大拜:“父皇这样说儿臣就放心了,人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儿臣这一张嘴皮子若能给父皇解解闷,那也算他生得值了。” 众人的笑声更盛了几分。 我心想,同是兄弟,这个齐王萧晠可比他那个哥哥萧晔招人喜欢多了。 说笑了一阵儿,礼官奉上鼓乐,琴瑟奏曲,编鼓相和,水袖罗裙的舞姬翩跹而入,在殿内迎乐而舞。 歌舞助兴下,众人显得随意了不少,连那个一直端着不苟言笑的康王都能在饮酒置箸的间隙跟自己的王妃说笑几句。 康王妃的腹部略微鼓了起来,人看上去也珠圆玉润得,气色好得跟凝脂里含着桃花似得,细腻而红润。 我在一片鼓乐声色中压低了声音问萧衍:“康王口中的海陵东阁巢穴可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静斋?” 萧衍本捏起一块茯苓糕,闻言又放了回去,将手抚在酒鼎凸起的纹路上,轻颔首道:“左监门卫去查封时人已逃走了大半,只剩下些无关紧要的小喽啰。” 我侧头:“可是泄露了风声?” 萧衍沉默了片刻,谨慎斟酌着说:“或许是与朝臣有所勾连。” 我一怔,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的尹氏鼎盛时那般风光,就算大厦倾覆会没几个钉子剩下来吗?一直传言海陵东阁是当年尹太尉麾下赤乌军的残部所创,因此做尽了与朝廷为难的事。若真是如此,勾连朝臣或许显得颇为顺理成章了。 难怪康王方才阴阳怪气得,原来是在讽刺萧衍筹谋不当,在眼皮底下放走了心腹大患。 鼓乐行至尾曲,婉转悠扬的音律回旋而下,在温脉低徊中渐渐止息。舞姬甩袖收步,齐整地朝着堂上扶摇跪拜,步履轻翩地婀娜退下。 弦止乐停,大殿之上静谧如初,唯有康王那厮抚着心口靠在案桌上低声抽泣。 我觉得自己额上一道穴本能地跳了跳,心说这又是要演哪出戏。萧衍凉水一般无波无澜的视线幽然落到康王身上,赶在皇帝开口之前,淡漠地问:“皇兄这是怎么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帝心 康王兀自沉痛低缅地抹眼泪,好像陷入了伤慨深邃的追忆里无法自拔,愈发涕泗横流,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嘉佑皇帝不明所以,半分诧异半分怜爱地朝康王看去,问:“晔儿,你这是” 康王被这一声唤更激盛了泪意,哭得越发动情。我看见皇后细长的凤眸满是不屑地扫过正哭得肝肠寸断的康王,将头扭到了一边。 我于是端起热茶抿了抿唇角,轻声道:“康王兄,今儿可是陛下圣寿,您身为儿臣这般痛苦可不怕冲撞了陛下?”话音虽轻,但落在静默安谧的殿宇内却是如石头坠潭般清晰。 被康王这一哭而闹得懵懂得左右众人已反应了过来,皆低头交颈窃窃私语了起来。 显然,康王自觉气氛已营造得差不多了,再闷头哭下去有可能弄巧成拙伤及自身,抖落着袍袖凄惶地擦拭着泪水,抽泣道:“父皇恕罪,儿臣只是想起了已故的长兄,眼看这宾朋满座,兄弟姊妹齐聚一堂为父皇贺寿,情难自已,越发思念兄长,儿臣自知不成体统愿听父皇发落,绝无怨言。” 殿内重新落入无边寂静,众人似乎为康王的大胆言辞而惊愕,许多人侧眼偷觑嘉佑皇帝的脸色,一时之间未有人敢置喙。 我望着康王那张被泪水洗刷得略显苍白的脸,心说若真是这般感念怀淑,当初尹氏案发时怎得比竹林倾倒时鸟兽散得还迅猛飞快蹿回封地,连一句中肯的公道话都不为怀淑说。旁得不论,康王自幼丧母又没有外戚依仗,若非尹皇后生前对他百般照拂,他能得享富庶封邑更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吗?怀淑落难时他躲得远远得生怕被连累,而今眼见他有几分利用价值了竟能心安理得将他抬出来为自己谋私利,做人可以贪生怕死,可无耻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侧目。 但嘉佑皇帝却好像不是这样想。他怜惜地凝视着康王,目光深远,似是陷入了沉沉的缅怀中。皇后眼见这番场景,早已按捺不住,低声劝慰道:“陛下,今日是宴请皇亲国戚圣寿宴,公然谈论这些事,怕是不妥当吧。” 皇帝的眼中漫过清明,目光炯炯地扫视下殿,沉声道:“女眷都退下吧。” 我早在这一对惺惺作态的父子你来我往中厌烦了,听得圣旨犹如赦令,忙由着嬿好搀扶起身,谁知还没站起来,就听皇帝的声音飘过来:“孝钰,你留下。” 我一怔,将身体缓缓落回绣榻上,盯着桌上一尊酒盏,目不斜视。 “朕的寿辰,为何不见你父母来宫中贺寿?” 我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只得朝着天颜躬身俯拜,“母亲身体抱恙,父亲不放心,便留在府中照料,未能入宫面圣,还望陛下恕罪。” 母亲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近来朝中关于尹后迁陵的风波越来越盛,父母为避嫌,怕惹上不必要的事端而尽量避免进宫朝圣。看了今晚这一出戏,我却是觉得他们的决定太英明睿智了。 皇帝意味不明地道:“吴越侯赋闲多年,却能与皇妹琴瑟和鸣,恩爱如斯。如今想起来,论学识人品与雅望,这长安之中又有几人能与吴越侯相比。只可惜受了尹氏连累,不得在朝中大展宏图”,他顿了顿,似是轻绵地叹了口气:“孝钰,你可觉得朕处事不公,亏待了沈家?” 几句话,满殿的人将目光都停驻在我身上,我只觉一股冷意从后脊背往上蹿,额头隐隐冒出汗渍。却也只得强装镇定,以惶恐卑微的姿态道:“沈家一切皆是陛下所赐,不管沈家从前有什么,现在还剩下什么,都是仰赖陛下深恩。沈氏一族唯有感恩戴德,不敢有怨恨。” 皇帝一怔,转而笑道:“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只觉得你是个性情爽快的姑娘,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说些阿谀奉承话。” 从你决心要清扫尹氏开始,从你幽禁自己的亲生儿子开始,从那时起我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中,生怕沈家会步了尹氏的后尘,做了皇权盛怒之下的亡魂。 我深吸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回道:“孝钰所说都是肺腑之言,何来阿谀奉承。” “那好,朕想再听一句你的肺腑之言”,皇帝由高照龄搀扶着从上殿石阶上缓步走下来,刺绣着蟠龙纹的皂色朝靴停在我的身前,苍老而雄劲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朕想将尹后陵寝迁回皇陵,赐她一份哀荣,你觉得如何?”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微不可言地颤抖,“孝钰不敢妄论朝政。” 萧衍跪在了我身侧,只喊了一声“父皇”,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来,就被皇帝打断,他温煦慈爱地冲萧衍道:“朕只想跟太子妃说几句话,你若有话,待宴罢了可以单独来找朕说。”不知怎得,这和善的语气却让人通体生寒。 我的手紧抓着侧裙缎锦,手心里的汗将缎锦濡湿。 皇帝冲着我道:“这并不算国事,是朕的家事,那也是你的舅母,从小最疼爱你。” 我的心被劈裂了一道,好似能听见鲜血横流的声音。低着头,眼睛朝旁边瞟了瞟,看见跪着的萧衍手紧紧攥着绣榻上铺的缎子,将细腻润滑的缎子攥出了数道褶纹。 右侧是康王,他正好整以暇地盯着我们,似乎在欣赏自己倾心表演的杰作。 而皇后,她端坐在上殿,凤眸遥遥瞥下来,被流金错光的环钗挡住了眼底的神色。 齐王和一众亲王早在席间数度交换了眼色,皆避得远远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更漏中的流沙缓缓落下,胳膊般粗的蜡烛坠下粘稠厚重的烛泪,堆积在鎏金烛台上。烛光摇曳着将帝王颀长的身影投落在青石板上,宛如一尊审视世人的冷漠雕像。 在这漫长的静谧中,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明白了萧衍眼中那时常涌现的寥落寂寞,那从不语人言说的伤慨,原来世上最深重的孤独与伤心从来都是自己的亲人所给与得。 我在这微妙的共鸣中突然产生了几分勇气,抬头直视龙颜,问道:“陛下这样问可是觉得当年的尹氏逆案有什么可疑之处,要为皇后还有尹氏一族平反么?” 皇帝脸上果然浮现出惊诧错愕,转而隐隐透出薄怒,眼底阴戾横生。周遭愈发安静,众人战战兢兢地端坐,满桌的佳肴与美酒无人敢动,仿佛害怕任意的细微动作会让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我未等皇帝说话,接着说:“如果陛下并不认为当年尹氏逆案是冤案,也并没有为尹氏平冤的确凿证据,那么为何要将尹氏陵寝迁回皇陵?当年的圣旨犹历历在目,‘私调昭阳卫队,滥用中厩车马,意图不轨,犯上作乱。故废后位,葬妃陵。’孝钰不明白,旧罪犹在,却要追封c迁陵,与生者与死者,意义何在?” 说完这些话,我觉得自己有些像古时‘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勇士了。积郁在心底那些从来不敢言说的愤慨被我宣泄出了几分,只觉得痛快,就算有什么责罚在前面等着我也管不了了。皇帝将我逼到这份儿,就该知道我说出来的话不会那么好听。只要他不迁怒于我的父母,我也就任他处置了。 谁知皇帝倏然大笑,这一席推杯换盏都未听过他如此豁朗开怀的笑声,像是顿悟了什么一般,亲自俯身将我扶了起来。他捋着腮下花白的胡须,眼中一片清明:“孝钰果然还是那个爽快磊落的姑娘。”他反身坐回上殿,目光扫过殿内诸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朕已决定,迁陵一事就此作罢,谁也不能再提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我看见康王面如菜色,将手紧攥了放在桌上。 往后宴席上也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家常话,嘉佑皇帝说自个疲乏了,就匆匆散了宴。嬿好为我披上络织雪狐大氅,从方辰殿迈出来,抬眼望去之间万里晴空,黑夜将天边仅存的几抹浮云撕扯得犹如棉絮。月明星稀,一轮孤月悬挂黑幕之上,与上林苑里的大寿红锦宫灯遥相辉映。 早早就退席的芳蔼却是候在方辰殿的侧殿里,见我出来悄然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道:“三日后嫂嫂可有时间?老英王回京,靡初也跟着回来了,我们去城外接接罢。” 英王萧道恒是当今皇帝的堂叔,是皇室中的老寿星,颇为德高望重。靡初是他的孙女,英王膝下唯有一子,英年早逝,儿媳也早早地步夫君后尘撒手人寰,因而对这个孙女珍视得很。英王离京数年,我对靡初已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她和芳蔼颇为要好。 我见芳蔼星眸闪亮,想来前几日相看夫婿颇为顺心,才有这闲情逸致出城迎故旧。我点了点头,她又拉着我殷殷地说在哪里相聚,从哪里出城,备什么样的东西,我一概应了,却没再多言语。萧衍从殿内出来,芳蔼见着他忙闭了嘴微拂身子行礼,吐了吐舌头朝我眨眨眼在侍女拥簇下走了。 我与萧衍同乘玉辇回东宫,心里五味陈杂,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可他却总要来跟我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沈氏 河畔柳枝被红锦宫灯渡上了一层绯丽色泽,颓芜枝干上稀疏零落着干黄残叶,愈发显得凋敝。萧衍微微后仰了身子倚在辇车雕壁,呼出的气息蕴着浓郁的酒气,熏酿微苦,半眯着眼睛仿佛累极了。 “姑姑的身体可还好吗?” 我将胳膊搭在侧壁上,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嗯,还好。” 红锦灯将甬道耀得半是明亮半是暗昧,辇车行过一段碎石子路,些许颠簸。萧衍坐起身,用胳膊抵着额头,“是不是因为今天晚上这出戏让你心里有些不适?”他幽幽叹气:“其实习惯就好,生于皇家,便是天生的戏子。” 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他今夜的话格外多。我将头歪在一边,不想理他。他却大咧咧地拦过我,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言语略带谴责:“你怎么不理我?” 我闷着声音:“别装醉啊,你刚才还好好得。”抖落着身体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是徒然。他加重了手臂间的力道,拥得更紧。 “孝钰”他几乎将两道秀镌的眉宇拧入额心,带了几分抱怨,几分委屈:“你怎么就是不肯多看我几眼,非得这么冷!你知道么,我一靠近你就觉得一股凉气从心里往上蔓延。” 向来矜贵冷艳的太子殿下活像被什么邪祟附身,将自己打扮成了备受冷落的幽怨之人。我斜眼瞧见跟在辇车之侧的魏春秋已将唇线崩得像拉紧了的弦,艰难地拿着拂尘躬身行走,好像稍微松口气就得笑趴下了。而我身旁的嬿好则已拿锦帕捂住嘴咯咯笑起来,被我扫了一眼,她立时将锦帕垂在身侧,盯着自己的丝履尖看。 我由着萧衍抱着,艰难地伸出胳膊把他的头抬起来,“太子殿下,您放清醒些,瞧瞧今天的情状,康王可是瞄准了你的那把椅子,非得把你挤下去不可。大敌当前,怎可疏忽?” 他的脑袋在我两手之间,面上表情尽数敛去,大概是不想被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闭上眼,说:“父皇心中明镜一般,不过故意将康王抬出来与我对立。”萧衍慢慢坐端正了,却非要揽过我靠在他身上,丝缎微凉,贴在面上却有着熨帖温润的触感。 “你真得以为是你的几句话让父皇打消了迁陵的念头么?他老人家心中早有计量,此事不妥。但却不能主动承认不妥,非得找个好时机令尘埃落定。这个时机他许是思虑过得,又许是见到你临时起意,最终决定是要利用你说出那番话。”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便是帝王心术,附骨入髓”,他垂眸凝视着我,“若我料得没错,下面父皇就该大肆封赏你的娘家了。若能说动吴越侯入朝那是最好,若不能,你的兄长沈意清也该擢升了。” 他的这一番话令我凝神品味了许久,却觉艰深晦涩得犹如藏于庙宇里半卷梵字佛经,也只听得懂表面意思,待要往深处思考却是没有头绪。皇帝为何要利用我,我们家又对他有什么用处?我郁闷地摇头,帝王幽深曲折的心思我真是半分也琢磨不透。 萧衍见我面露疑色,轻笑一声,“这有什么难懂得。姜相势大,父皇想以康王制衡相党。但经此一事发现,康王私心太重且浅薄,颇有些烂泥扶不上墙。所以调转心思,在吴越侯身上打起了主意。沈侯爷虽赋闲多年,但在朝中的雅望犹在,且是太子妃的父亲。父皇嘴上不提,但心中清楚得很,因为尹氏的事情,你父亲与姜相是势不两立得,在这个时候,眼下这种复杂的局势,再没有比吴越侯更合适用来牵制姜相了。” 他侃侃而谈,端坐于辇车里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气概。但是很多事,却非得是自家人才能知道得。父亲从尹氏逆案下野之后,早已对朝政失望透顶。即便从前鼎盛时,也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眼中容不下污秽。更遑论如今,身外无尘,信意潇洒惯了,更不可能为这一点权柄而摧眉折腰。皇帝陛下想在父亲身上打主意怕是不行,思来想去,也只剩下一个意清。 意清正值大好年华,满腹经纶,若要让他效仿父亲隐居于庙堂之外,却是太过残忍了。 这一番思忖,却让我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我仰头问萧衍:“皇后突然要采选世家显贵之女为你充实后宫,可是为了削弱沈家?” 萧衍的唇角微挑,“母后的意思便是舅舅的意思。” 我暗自懊恼,只觉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却只有我一个人傻子一样蒙在鼓里,只以为皇后是一时兴起要为萧衍充实后苑,绵延子嗣。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朝堂之上的刀剑过招就已经蔓延到了后宫。我稀里糊涂地回绝了皇后为萧衍选妃等等,不是我回绝,而是萧衍,他状似无意地婉拒了皇后的提议。 从始至终,萧衍口中条缕分析地都是别人心中的筹谋算计,却将他自己置身事外,只字不提。可这些事明明就是围绕着这位东宫储君。皇帝忌讳外戚操控储君,姜弥作为萧衍的舅舅却是与他祸福相依,就连我的父亲也是因为他是太子的岳丈才被皇帝视作制衡姜弥的一把利剑。如果是搭台唱大戏,在这出荒诞大戏里萧衍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他却好似将自己置身于万丈红尘之外,冷眼旁观着诸人为他而厮杀。不管是父皇c母后还是舅舅c兄长,在他的嘴里都好像戏台上不相干的戏子,一个个粉墨登场,兀自唱着自己的腔调。 他说帝王心术附骨入髓,可他也是未来的帝王,他将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先不管什么帝王心术,首先最重要得是得活着,只有稳坐钓鱼台将性命把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为刀俎鱼肉,才有资格去伤春悲秋。 蓦然间,萧衍轻声说:“别怕,孝钰。”他的话语轻且浅,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握着我的手放在膝盖上,郑重认真地重复:“别怕,孝钰。” 我心里一热,终于在一片莺语燕啭中露出了今夜最诚挚清澈的笑,冲他点头。虽然我们之间有隔阂,有许多事情无法彻底摊开来去说,但起码在很多时候我们会达成共鸣。 辘辘车声如水流止,稳稳当当地停在东宫门前。魏春秋便忙不迭地张罗安寝。我暗自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因此下辇车直奔中殿,没有邀萧衍同行的意思。谁知刚下辇车,永宴殿的掌事姑姑孟姑急匆匆地迈着小碎步出来迎我,压低了声音说:“娘娘可回来了。” 孟姑向来沉稳强干,我上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种仓皇神色仿佛还是因为孙良媛和林嫔因为一点上元节礼而大打出手。我揉了揉额角,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果然,孟姑伏在我耳边说:“秦孺人的侍女打翻了春孺人的药钵,两个丫头在后苑大打出手,紧接着是两位孺人跑到了中殿哭哭啼啼,说是非要太子妃娘娘给她们主持公道。现下这两位祖宗还守在中殿哭着呢,娘娘您快回去看看罢。” 我捂着脑袋,只觉头大如斗。身后,萧衍默然从木芙蓉垂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勾起胳膊抬了抬曳地的袍袖,悠然吩咐:“传太子妃令,命她们各自回自己寝殿闭门反省,那两个生事的丫头罚入内直局做杂役。” 孟姑忙深躬揖礼,应是着告退。 月光如练,为萧衍俊秀的面容上打上一层清晖。他站在月光下,慢声道:“你是太子妃,无需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跟她们啰嗦。各打一板,既告诫了她们要守本分规矩,又不会显得你处事偏颇,这样她们也只会相互怨恨,不敢对你有微词。”他定了定,略微诧异:“你出嫁之前姑姑都不教你吗?” 我脱口而出:“父亲唯有母亲一妻,家中并无姬妾,母亲对此毫无经验,我也学不到这些。”话一落地,萧衍脸上那一番被酒气熏染出生动明媚的表情倏然敛落,像秋风荡起落叶般。我觉出言辞有失,忙补充道:“当然,屈屈吴越侯府无法与东宫相提并论,不能混为一谈。” 萧衍一言不发地看了我一阵儿,直接掠过身侧默然走了。 待他领着内侍走远了,嬿好忙不迭地上来拉扯我,埋怨道:“娘娘你怎么说话呢,今天晚上气氛这么好,完全可以邀太子去中殿,你一句话怎么比内直局的大板子还干净利落,直接把太子脸上的笑容都打没了。” 我也暗自懊悔,都怪自己说话之前缺乏思虑。但细想,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罢,萧衍应该也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因此这懊悔也只在我脑海里停留了一瞬,便随着晚风荡涤而烟消云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骊山1 昨夜万里清空,清晨的微风吹过殿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我从箧柜里找出了一件玉色织银鸾纹裳,梳了发髻,簪上缀着珍珠的银钗。嬿好在我身后犹豫了很久,终于上前提醒:“方才芳蔼公主命人送来信,说是在长安东郊雁满台等太子妃娘娘。” 我拿在手里梨花木梳微滞,想起圣寿当晚芳蔼约我去城外接英王和靡初一事,沉默了一会儿,凝着上面浮雕的花鸟雀纹说:“派人去雁满台说一声,就说今日东宫事忙,一时脱不开身,太子殿下也不许我出去,让芳蔼不必等我了。” 嬿好不明所以,眼睛睁得圆如润珠:“可今日明明无事,殿下那边您也没跟他说过”我打断:“快去。” 嬿好‘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语,唤过一个小宫女耐心吩咐了一阵儿。 银钗上流朔莹光,刀削斧凿般刻出蔷薇沐雪的样式,线条流畅简约,但雕工却精细秀致,这是从前未出阁时母亲为我置办得。她说我的面容算不得妩媚妍丽,有些随了父亲清雪玉润般婉约清秀,配上这种精致清淡的饰品最相宜。我有时候想,也许自己的心里住着半阙城池,终年积雪萦绕寒冰不化,犹如高山峦巅。 圣寿节过后,我便有了大把的闲暇可供消磨,茶余饭后我将那天意清对我说过的话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事关姜弥和旧事,总要想法儿探听一下。但不能让意清出面,而莫九鸢也不行,他是齐晏的徒弟与当年的事有若干攀扯,稍有不慎极易惹祸上身。思来想去,唯有一人最合适。 姜子商。此人素来与萧衍走得极近,又是姜弥的爱子,就算姜弥再谨慎同住一个屋檐下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可追寻。我思量着,他当年做下的那些事应是不会让自己儿子知道,所以从姜子商那里套些话出来也未必不可行。只是他平日里虽纨绔了些,但归根结底还是个秉性纯良的人,这样利用他探听他爹的私密似乎有些不太地道。再者说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无意中向姜弥透露这些事,万一引起了姜弥的注意岂不是得不偿失。 所以这念头仅在心里浮掠着飘过,并没扎下根须。 正当我伏案烦恼之际,听见嬿好在我身后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太子殿下”。我忙从卧榻上站起身,见萧衍一身黑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 他和我一起吃了晚饭,言语交谈间才知道韶关那边与突厥战火稍熄,突厥阿史那始弼思可汗派遣其麾下贞武将军默拓作为使臣前来觐见嘉佑皇帝,皇帝决意在骊山行宫召见,因此百官随驾,都要去骊山行宫住上一段时间。 当萧衍的筷子第三次落到那盘清炒笋尖上,我把盘子推到他跟前,他用嵌银箸筷在青瓷盘子上点了点,说:“我要随父皇一同前去骊山行宫,孝钰,你和我一起去吧。” 骊山行宫我从小去过多次。皇帝陛下每年都要去那边避暑,宫眷百僚随行,圣驾华盖如锦,逶迤绵亘数里,从太极宫到骊山,举目望去姹紫嫣红。但是去年和今年皆因圣体抱恙而取消了骊山之行,我私心里觉得,皇帝可能是忌讳,怕自己身体不好离宫会让社稷不稳。这一次他肯在骊山召见突厥使臣,八成是干戈止息,烽火湮灭,大周与突厥又有很长时间的和平相处。 我想了想,点头。 萧衍好像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眉宇微挑,露出些诧异,但没多说什么。只是在侍女撤下羹碟碗筷时状似无意地提了句:“今天我碰见芳蔼了,她问我东宫有何事要忙,我为什么不让你出门?” 我有些心疼,但没说话,只将头扭到一边去看窗沿下新栽的番红花。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犹豫了一会儿,她就哭了,什么话也没再说就自个儿抹着眼泪回宫了所以说”,他在我身边坐下,微低了头看我:“那件事你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全然没有我想得指责或是埋怨,眸光清莹却透出些忐忑,仿佛眼睛深处流动着汹涌的波浪,却全力将这些情绪埋藏至深。 其实我并没有证据,芳蔼面前也只是故意做出样子诈她,她久居深宫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心性单纯,一诈便出。可是在萧衍面前,他是与芳蔼全然不同得,心思深沉且细腻,要与他斗智斗法怕是不在一个层级上。因而我点头:“知道一点点,可是为什么,却是我全然想不通得。” 萧衍并没有顺着我的话说下去,而是了然疏落地笑了笑:“所以,你肯不计前嫌替芳蔼张罗婚事,肯与她如同从前一般相处,她邀你出门你也应下了,但是却不会去。因你从此要在心里防着她,她做了这件事,不管是不是被迫或是有苦衷,她在你心里从此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觉得心里好像生出了根弦,被人弹拨到心扉深处又重重地弹了回来,牵动着心脉一阵不明所以的痛楚。但我知道,那也只是惺惺作态罢了,无法掩饰我内心的凉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骊山2 “孝钰,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得。”他幽然叹息。 我也记得自己从前不是这样得。那过往的韶华之龄,如烟岁月,在父母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地成长,有一条能一眼望到头的路去走,心思单纯浅薄得如同雨后石路上积蓄的水泊,层云后的阳光略微翻照就清澈见底。还有一个长眉入鬓,凤目盈光的人,他总是那样宽厚体贴待我。可是那样的日子已经去而不返了,仔细想来也是经不起推敲得。我自以为的欢畅轻松是有人用尽了心力来护我周全,总有一天我长大了,要独自去面对这残忍血腥的人世,去将那些风刀霜剑一一体味。 想透了这一点我的心里便没有那么难受了。“是呀,我与从前不一样了”从窗户往外看去,长天沉净,宛如绛河清浅,皓月婵娟长萦。 萧衍循着我的目光望出去,突然说:“如果大哥还在,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朝堂之上,人人都会拜服他。没有人会去怀疑他的品行,更不会有人质疑他的能力。而父皇也会认可他,不会疑他防他。你”他突然缄声,言语凝噎,半天都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我又会怎么样。我突觉心底好似生了层厚茧,被时光磋磨得已体会不出太深重刻骨的悲与痛,只觉得有些压抑憋闷。竟能淡定着看他,“可怀淑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后面的这些事情他都已经看不见c听不见了。生而为人,什么都能重新来过,唯有生死,天亘地陷,难以回转。”萧衍的神色突然变得复杂,似将万般颜色捏碎糅杂了敷在面上。他今夜确实有些奇怪,自怀淑死后他从未主动在我面前提起过他,今天怎得如此反常,言语间不仅有缅怀兄长之意,更颇有些意兴阑珊的寥落颓唐。 未等我细想,他已站起了身,衫袖磊落,修身秀逸玉立,半面隐在烛光摇曳的暗处,轻声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一怔,坐在绣榻上未动,他的袍裾从藤席上横扫而过,脚步声在身后渐行渐远,一时无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往后几日我便再没见过萧衍,直到十月初七,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銮驾自太极宫浩荡去往骊山行宫,我奉命随东宫驾,卯时便出。 骊山行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从山麓仰目而视,朱楼三四重御殿千重环宫所制,浮绵于山巅云霭之间。骊山宫始建于太宗时期,砌石起宇,历代加修饰焉。我从辇车里出来,行宫已停驻了数辆白骢鞍马车,锃亮的马蹄铁,浮光绣簟,期间穿插着博带冠冕的男子和长袖水杉的女子。 嬿好在我耳边低声道:“姜家的那个紫苏小姐也跟着来了,奴婢真是不懂,堂堂一个世家小姐,都十九了还不出阁,一门心思地盯着咱们殿下,生生把自己熬成个老姑娘。”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着姜子商正跟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一身绣红芙蓉锦襦裙,发髻高盘,簪了根弯金月牙钗,从我这里望去眉眼依稀带些小时候的神韵,只是许久未见姿色愈发出众,秋水翦瞳,嫣红樱唇,好一个琼姿花貌的伊人。 他们二人察觉到我的视线,停了交谈朝我走过来,姜子商神采奕奕得躬身抬袖,笑道:“太子妃娘娘安好。”姜紫苏跟在他身后,敛衽为礼,轻柔地说:“紫苏见过太子妃。” 我冲他们笑了笑,说道:“既然已到了骊山,又不是在宫里,不必多礼。” 姜子商微欠了身,举手投足间带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信意洒脱,且肤色白腻,五官端巧,尤其是笑起来秀致的桃花眼眯成一道线,露出一口白皙的齿贝,倒是个挺招人喜欢的浊世佳公子。他将披氅拢过来身侧以挡住山上的凛冽寒风,说道:“人都说这山中无趣得很,因是圣驾来临,恐冲撞了陛下,把一甘飞禽鸟兽都驱赶了,只将豢养驯服的养在行宫里,这样还有什么趣,不过换个地方坐牢罢了。” 我心想这位姜三公子不纨绔时倒是直白有趣,可这念头只在心底转悠了一圈,又听他意兴盎然地说:“但听说骊山新来了一批宫女,各个貌美如花,在这山野行宫里,怕是没有太极宫里那么多规矩,该是些活色生香的灵动美人儿。” 我面上笑得风轻云淡,心说,胆敢调戏宫女,惹出事端来不等皇帝发落,你那老爹也饶不了你。 果然,姜紫苏秀眉微蹙,扯了扯姜子商的衫袖,小声说:“哥哥你也太没规矩了,小心爹家法伺候。” 姜子商上勾唇角,浮上一抹不羁的笑,还未开口,听得一声醇厚且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猛得砸过来:“姐姐!”我一回头,见沈意初脚踩登云软毛靴,系着水波蓝披风,披霜迎风地从石阶上大步流星跑上来,身后跟着几个侍从,皆追他追得气喘吁吁。 许多日子没见,意初长高了些,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四肢柳枝抽条般得拉长了不少,脸上眉眼却犹带着些许稚嫩。 “我远远看着东宫仪仗,就不停歇跑上来,果然见着姐姐,你好久都不回家,意初可想你了。”小嘴还是这么甜。 我不着痕迹地循着层级而上的石阶左右看了看,大片绿意浓郁淮扬环抱,错落摆着嶙峋怪状的岩石,在一片青松翠柏里环顾,并不见父母踪影。我想拽着意初问问家里情状,但考虑到姜氏兄妹在此不好多作言语,只好姐弟叙叙旧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家常。 意初不住地抱怨:“大哥自通州回来,大理寺便公务繁忙,等闲见不着他的身影,倒真跟在外州为官时没什么两样。” 姜子商含笑道:“沈少卿年少英才颇为陛下重用,自然能者多劳,这是好事啊,说不定没几日就该擢升了。” 意初冲姜子商翻了个白眼,“你与我大哥同品级,我怎么觉得你整天就这么闲呢。” 姜子商捏起手指理了理鬓前碎发,慢悠悠道:“我是个靠祖上荫蔽的闲官嘛,自然多享些富贵,少操些辛劳。易初小弟啊,等你再年长几岁,让你父亲沈侯爷也给你谋个闲职,各种奥妙你就知道了。” 意初瞪了眼,看那炙热流火的神情大约是想反驳一下得,或许想起自己那比起白丁也高明不了多少的学问,便泄了气,没有再企图为自己正名,只梗着脖子说:“我就算做个闲官,也比你强”,末了,小声地嘟囔一句“姜总管”。 大约是因为姜子商整日里围着萧衍转悠,为人又随性,故而同僚中给他起了个名号曰‘姜总管’。我剜了意初一眼,暗中警告他不许在外人面前造次。姜子商却并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摸了摸意初的头,眼神中流露些许宠溺慈爱,张了口刚想说些什么,内侍端着拂尘颤巍巍地从岩石旁的石径攀上来,对着姜子商拜了拜:“三公子,您在这儿呢,相爷找您和小姐半天了。” 姜子商将脸上飞扬神态敛去大半,只含笑着冲意初道:“要是觉得山中无聊就来找我,哥哥领着你玩儿。” 意初‘切’了一声,傲娇不屑地偏头。 姜子商不以为杵,兀自拍了拍易初的肩膀,领了姜紫苏跟着内侍走。临走前,姜紫苏那双清灵秀美的水眸状若无意地看了我一眼,眼中似有粼粼波光,透出些不可言说的芒矢。 我盯着她纤细孱弱的背影些微出神,一时忘了意初还在我身边。山顶的秋风里含着刺骨寒凉,一阵疾烈刮过,让人瑟缩。嬿好为我拢了拢披氅的领毛,将我从神思恍惚中唤了回来。我看着意初,问:“父亲母亲也一同来了吗?” 意初点头应是:“陛下圣谕,召爹娘来骊山行宫伴驾,莫敢不遵从。一到骊山,他们便被皇帝召去兴庆宫了,我闲来无事就四处逛逛,没想到一逛就碰上了姐姐。” 兴庆宫乃骊山议政之所,建于正东,背阳而驻,唯有肱骨权臣才有资格出入。我心底漫过一丝不安,看了看意初,道:“你先回住所罢,言语仔细些,别惹事。”意初察觉到我神色凝重,只犹豫了片刻却没多言语,就领着侍从借了林荫小道往山上行宫去了。 我和萧衍的居所在骊山东南的甘泉殿,这一处有温泉眼,环水而建,四周植了大片竹子,遮天蔽日冬暖夏凉,住起来颇为舒适。嬿好命人将我们随身带的几个箱子抬进偏殿规整,我换了身窄袖襦裙,将头上沉重的发簪剥下来只带银饰,耳朵上坠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对着铜镜端看了一番,觉得既清爽又雅致。 骊山上的膳食有司膳局专门料理,无需操心。我在殿内四处走了走,觉得守卫形制并不算严密,大约是外紧内松,寻常人无法进山的缘故。派出去探听的内侍回了来,说我父母只在兴庆宫停留了片刻,这会儿已回了住所。但意清还在宫内,好像是大理寺接办了什么要紧的案子。 我有些好奇,内侍已压低了声音回禀:“听闻这骊山最近闹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骊山3 “山中虽不像宫中那般规矩繁多,却自有一套清规戒律。亥时落锁,夜行宵禁,除了值守的禁卫谁也不能擅自外出。大约四个月前,一个在膳房里当差的内侍失足落水溺亡。自那以后这山上到了夜间就不太平了,子夜时分那溺死内侍的河曲里常有哭声传出,禁卫将那边搜了个遍愣是没找出什么可疑的人。后来行宫里的人偷偷给溺死的内侍烧了些纸钱,安生了几日,倒没再传出什么哭声。可前几日几个宫女在内院所看见枯草上飘着黑烟,隐约是人的形状,那黑烟渐渐聚拢竟似鬼魅般会开口说话”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觉得周身骤然冒着阴森煞气,让人不寒而栗。嬿好有些害怕地靠近我,轻声问那内侍:“黑烟还会说话?它说什么?” 内侍耷拉着脑袋,摇头:“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只听说遇上的宫女都吓病了,上头又不准胡乱传播这些鬼怪之说,就被压了下来。”他低头抬着拂尘,浣白宫衣袖往上存露出了一小截黄色的符纸,我指了指“这”内侍将胳膊翻过来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把符纸藏好,道:“这是奴才请一个相熟的道长给画得,避避邪。” 嘉佑皇帝自龙体不适以来,颇有些崇尚术士丹药之奇巧,大周立国百余年,道士时常出入宫闱,太极宫里有,骊山行宫里有,而道士与内侍相交,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我摆了摆手,内侍退下。 嬿好拢着衣襟哆嗦嗦地凑近我,“姑娘,这儿不会真闹鬼罢,咱们回殿里安生待着吧别到处乱跑了。” 这一片潇湘翠竹已近时暮,枯萎了大半,黄叶委地碾落成尘与泥土混在了一起。我也觉得心底漫过一丝不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想起好容易出来透透风又不甘心把自己再锁回空殿里,于是拉住嬿好的手壮着胆子道:“大白天得,怕什么。” 一一一一一一 父母居所在行宫之北,我在去的路上遇见了从兴庆宫议事回来的意清,他告知我,关于尹后陵寝内尧山安魂玉的事情已算结案了,因调阅了典籍实在查不出什么眉目,加之陛下对尹后有愧也不想真正去追究谁,所以命大理寺结案专心探查骊山闹鬼一事。 青衫扫过山中石板路,意清脚步微顿,脉脉含笑着问:“妹妹还不肯为为兄解惑,那玉到底是从哪来得吗?” 我一愣,见他目光澄净c意态稳重想来早已看出是我,也不欲隐瞒。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清嘉三年新罗进贡了两樽金貔貅,尹舅母将其中一只赠与了我,拿回家后我才发现金貔貅口衔玉珠,竟为尧山玉。但当时枢密院登记造册,也只是记载了金貔貅,并没有记载尧山玉。所以,也算完璧归赵,为舅母尽一份心罢了。” 意清浅淡一笑,“竟是如此。我早料到会跟你有关,上一次在东宫我们相见之后我更加笃定,只是没想到竟还有这一番渊源,难怪大理寺费尽了周折也查不出一二。”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早该跟哥哥说得,只是我预料应是查不出什么来,怕说早了平白给哥哥增添烦恼。” 意清略微颌首,只道:“可金貔貅本是有两只,那另一只在何处?” 我一怔,怎么忽略了另一只。金貔貅衔玉而熔铸,本是双生,若是被人看到了另一只岂不是很容易就联想到其中奥妙。我凝神回忆了当时情状,新罗使臣供上金貔貅时我与萧衍同在昭阳殿,舅母将其中一只给了我,另一只顺手给了萧衍。我攥着衣袖,转身望着意清:“另一只好像是在太子手中。”我懊恼地说:“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意清却颇为高深地点了点头,“这就难怪了。陛下初将此事委任与我的时候,太子殿下就提醒我把枢密院里记载贡品的细册调出来自行保管,待案子了解后再放回去。细册调出来之后我还未来得及细看,殿下就让中书舍人从我这里要了过去,没有半日还了回来。我当时觉得奇怪,将细册仔细翻看了数遍也没察觉出什么。现在想来应是在那个时候将有关金貔貅的详细记载删减了一部分。”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意清娓娓为我解惑:“妹妹只知枢密院登记造册,却不知每一件宫御之物都另有细册将其形状c材质详细记载。若非太子殿下动作迅疾,孝钰啊”,意清望着我叹了口气,“你这次怕是又要惹些事端上身了。” 我默默将这话在心里消化了一番,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却难道又是萧衍为我善后么,他怎得这么能沉住气,一点风声都没透给我。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沈孝钰啊沈孝钰,要论谋算心计,你还嫩得很呢。 心中怀着心事,一时没做声。不知觉就和意清走到了父母的居所,大殿前陡然刮起一阵风,意清扯了扯我的衣袖,殿前立着数名侍女,躬身迎送,那人阔步走出,九章纹青衣纁裳随风微扬,金玉饰佩剑镖首。他看见我和意清,微微含笑着走过来,朝我拱手:“太子妃。”意清敛身平袖而拜:“见过姜相。” 姜弥捋了捋腮下花白短髭,抬胳膊虚扶意清。一道剑眉入鬓,虽然笑着却颇具威严:“想着偷得浮生与沈侯爷叙叙旧,他却挂念安阳公主身体抱恙,没说几句话就驱客赶人了。” 意清平煦有礼地回道:“相爷说笑了,我父亲哪敢赶您?” 姜弥笑道:“谁不知道吴越侯清高雅正,最看不上我这等钻营算计的人了。”他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意清,似是倾心赞叹:“我却是最羡慕他啊,能教出一个如此出色的儿子。在通州的一个小县里当了三年县官,政绩赫赫连陛下都称赞,说是世家子弟里罕有能沉下心真正为百姓做些事的人。我家那三个儿子,若能赶上你分毫我也就知足了。” 我在一旁瞧着,姜弥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若不知他底细,几句话便能哄得人往云端里去。意清却是宠辱不惊惯了,并没多大反应,只拱了拱手,温和一笑:“相爷谬赞了,意清不过是沾了祖上的光,又幸得陛下信赖,万没有您所说得那般。” “你倒是谦虚啊”,姜弥明睿的眸中微现波澜,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不禁喟叹:“若说这天下俊彦,算上今科三甲,现如今的这些年少英才都无法与一人争锋。” 我好奇:“那人是谁?” 姜弥笑了笑,面上锋锐之气减下三分,平添几许柔和:“你爹啊。当年你爹自吴越孤身入京,以勋贵世家子弟之身中殿试头名,才名震动长安,令多少仕子倾心拜服。你们可别觉得这容易,”姜弥的视线在我们中间巡弋了一番最后落到意清身上,“生于簪缨之家多读几本书不算难事,可要跟那些寒窗苦读十数年的学子争个高低可就难了,你爹不凭先祖荫佑,不攀附权贵,全靠着一身才学给自己挣来功名,至今都是朝中清流一派所交口称赞的对象啊。” 透过他的话,我似乎看见多年以前那素衣渡江,孤马只影而来的少年,在流水繁华的长安大展才华,博得头筹那般的意气风发。自豪之余带着一丝丝的心酸,想起父亲那几面墙的书籍,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端砚。当年惊才绝艳的少年,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循规蹈矩地承继祖上勋爵,避世幽居的庸碌闲人。 意清的眼中也似有些神往,倾叹道:“若论才学,下官确实比不上父亲当年。” “可你比他幸运得多”,姜弥拍了拍意清的肩膀,神情高深莫测,“你以弱冠之年当上大理寺少卿,这可是多少人熬白了头都爬不上去的位置。门庭显贵,圣眷优渥,前途不可限量啊。”他大笑,如遇见时朝我拱了拱手,顺着石阶阔步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算来也快五十了,身形微有佝偻,但周身透出的那股凌厉气韵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世人,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朝丞相,权柄在握,杀伐果决。 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对我们说这一番话,单纯是为了拉拢还是别的什么。拉拢,我们家怎么可能被他拉拢了去。意清也如同我一样,半侧了身看着姜弥离去的背影,低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奸佞往自己脸上刻字得,自古大奸似忠,就是如此。” 我没再言语,拉过意清回身往殿里去见父母。 一一一一一一一 母亲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天气乍凉染了风寒,吃了汤药略微咳嗽几声。见我和意清一同来了很是高兴,特意嘱咐冯叔今晚添几个菜。 骊山行宫的殿制很规整,四角方正,视野开阔。母亲命人在内殿设了张大桌,我们一家围席而坐好不热闹。闲话家常了一会儿,母亲拉着我的手悄声问:“衍儿最近是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我的手微微僵硬,一时不知说什么。看着我茫然的反应,母亲蹙眉:“那好歹也是你的夫君,你得多关心关心他。”她蓦然叹了口气:“衍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得,虽说寡言少语得,但秉性纯良,跟他那个娘和舅舅不是一样的人,就是心事重了些。你呢,又偏偏是个凡事不肯往深里想的性子,你们两个凑一块啊,我都愁得慌。” 我别扭地合拢了手指,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冯叔端了新熬制的天麻参汤上来,为我们分好瓷碗和汤勺,新洒了盐,凑近我小声说:“我把剩下的半锅参汤装了食盒,姑娘带回去给咱们家殿下补补身子。” 咱们家殿下?我诧异地回身看冯叔,不过去东宫串了趟门那太子殿下就成咱们家得了,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母亲噗嗤一声笑出来,赞许地冲冯叔点头,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意初朝我们这边探过身子,一脸笑意飞扬:“姐,咱们明儿出去玩吧,我听他们说骊山下明儿有集市。” “胡说八道!”父亲冷声呵斥:“你姐姐现如今是什么身份,能跟着你出去胡闹吗?” 意初像张牙舞爪的小狼收拢了利爪,胆怯地看看父亲,乖顺地坐回去。意清夹了粒水晶虾仁,边嚼边冲意初道:“我明儿休沐,有些闲空,我带你出去玩儿。”意初蔫耷拉着脸,“我才不跟你出去玩,一张脸严肃得跟判官似得,跟爹一个样儿。” 父亲敲了敲桌子,带着厉色说:“你明天哪儿也别想去,给我好好温书,瞧你那功课,国子监刘监正是你爹我的同窗,他把你的文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这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不求你引经据典,追溯春秋,起码得通顺切题吧,你那都写的什么东西。” 意初的脸快要埋进碗里去了。母亲在一旁抱怨:“好好的吃个饭,你说什么功课。意初功课不好,敦促着他勤学就是了,至于连饭都吃不安生。” 父亲敛了厉色,面目平和了几分,守着榻席正襟危坐,冲母亲说:“都是你惯得,这小兔崽子要是落我手里,我一天三顿打,没准这会儿都能去考状元了。” 话音甫落,意初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往我和母亲身边凑了凑。 我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争论,意清默不作声地低头扒饭,脸上挂着温润和煦的笑容。从前父亲便是对意清严苛至极,朝起暮落,不论寒暑皆手不释卷,而母亲或许是因为不是自己亲生得,不便多言,并不大干涉意清的功课。只一门心思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有时父亲压给意清的功课实在太重也会说几句回护的话,但父亲会一反常态地听不进母亲的劝告,只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栽培敦促意清。 或许,父亲在意清身上寄予了太深的期望吧。 一一一一一一 我带着嬿好从父母居所回甘泉殿时已月上柳梢,萧衍正守着小山垛高的奏折秉烛夜读,我把食盒里的陶瓷罐捧出来搁到桌上,他看了看瓷罐,眨了眨眼,抬头看我。 “这是我娘让我带给你得,补身体。” 萧衍眉毛微挑了挑,把手里的奏折放到一边,倾过身体掀起陶瓷罐的盖子开始研究。他身侧本已昏昏欲睡的魏春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细声尖气地说道:“娘娘,您就让安阳公主放心吧,殿下的身体好着呢。” 我一怔,突然明白过他的意思,只觉脸颊陡然温热,仿佛一把火直烧到了耳朵根。“不不是,是我娘她说看见太子的脸色不太好,才才让冯叔炖了参汤。” 萧衍已拿汤勺舀了参汤往嘴里送,边喝边说:“还是姑姑疼我。” 我有些羞涩地把目光移到别处,慢吞吞地说:“今天哥哥跟我说了,是殿下调走了枢密院的细册替我蒙混过关。嗯多谢。” 耳边迟迟没有声音传来,我抬眼去看他,萧衍将袍袖随意搭在案桌上,烛光下影影绰绰皱起漪纹,手里还捏着青瓷如意勺,长长的睫毛在鼻翼上遮出一片阴影,他似有所思地说:“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唇角微挑了挑,温和地说:“可我知道说你也白说,你下次还会这么干。” “不。”我把手背在身后,斩钉截铁地保证:“我以后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不会再让你替我操心。” 他的目光沉落,盯着某一处虚空,略显落寞:“可我们是夫妻,我为你操心是应该得。如果如果是大哥,你也会跟他这么客气么?” 这是近些日子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提怀淑了,这放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我望着他那张被明暗烛光勾勒得愈显俊秀的脸,心说,他心事可真是够重得。我偏头想了想,细声说:“就是怀淑在,也是一样得。我不能总靠着别人来替我收拾烂摊子,虽然我资质有些驽钝,又不爱动脑子,可我总得学会保护自己。这又不是旁的地方,一个不小心连命都没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灵均 萧衍垂眸拿起一方锦帕擦拭着汤勺上沾的油渍,将干净的勺子轻轻搁在桌上,朝奏折伸出手,指腹在纸沿上滑过却没将奏折拿起来,手只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收了回来。他歪头似是沉思,而后略带苦涩地笑了:“如果大哥还活着呢?” 这句话轻飘飘地从他嘴里吐出来,却如万钧重砸在我面前,我不可置信抬眼去觑看他的神色。如画的眉目,沐浴着昏弱暗昧的烛光,看不清神色。魏春秋捏起手指上前,惊诧而惶恐地念叨:“殿下可不敢乱说” 我的神思穿过这些冰凉而漫长的尘光,掠影般回忆往事。怀淑病了那么久,太医束手无策,直至最后油尽灯枯,他由内侍检验过尸体,而后仓促殓入皇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无可能造假。他,不可能还活着。 深呼了一口气,重又抬头看萧衍,却发觉他一直眸光专注地盯着我。 “这怎么可能呢?”我觉得脸一直紧绷着,稍有松懈便要哭出来。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将目光移开,视线悠悠转转,游弋而涣散:“内殿已收拾好了,你早些歇息吧。行宫里事多,近些日子孤不能一直陪你,不要乱跑。” 我迷惶神惘如在梦中,无意识地点头,茫然地回内殿,险些撞翻了梨木花架。 一一一一一一一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犹如劈开尘世繁烟,收拢着一段段支离破碎的回忆。怀淑的案桌上整齐摆着书籍典册,纤薄的宣纸上以行楷撰写了一行字: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与尘光同在。他自繁花坠影里抬头看我,眉眼有些模糊,言语却清晰可闻:“所谓仁政王道真得只有在朝堂上才能实现吗?难道宫宇之外,江河湖海之间就没有道了吗?那里的道应是比这里得更纯粹罢。” 我站得远远得,看他翻动着书页,脸上挂着认真却迷茫的神情。 “道长为孤批命,乃是天煞孤影,注定一生飘零,无亲无故无友。可是孝钰,我明明有父皇,有母后,有你和衍,还有舅舅和外公,为何会是天煞孤影?” 窗墉之下,梳着丫髻的我托着腮,一双眼睛乌灵水亮:“太子哥哥你何必要听那些道士胡言乱语,我父亲常说他们妖言惑众,尽会蛊惑人心。” 怀淑笑了笑,将桌上写过的字笺捻起撕碎,扔进了手炉里。燃动的火苗一点点将纸笺吞噬,冒出灰扑扑的烟,翻转飘动,最后只剩下一炉灰烬。 一一一一一一一 晨起,日光大好,有乌鹊南飞。我依旧穿着昨天的窄袖襦裙,正守着点心喝小米粥,意初风风火火地闯进殿里,神采奕奕:“姐,你快收拾换身衣裳,大哥在行宫外等我们呢。” 嬿好皱眉:“不行,殿下嘱咐过了,骊山不安宁,姑娘不要到处乱跑。” 意初大叫:“嬿好姐姐,你就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大哥吗?姐姐终日闷在东宫里,好容易出来玩一趟,你怎么还要管束着她。” 我将最后一点粥喝光,站起身摁了摁嬿好的肩膀,以委以重任的姿态对她说:“去把我的男装找出来,还有守好了殿门,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正卧床休养呢。” 嬿好一脸生无可恋地看我。 一一一一一一一 骊山之外,绿杨阴里,意清修身玉立,正捏着一截柳枝对空发呆,见我和意初从石阶上下来,迎了过来。 “我左思右想,骊山外的集市有些乱,还是不要去了罢。”他冲着意初说。 意初将头摇得犹如筛盅,抱怨地说:“大哥你答应我了,要带我和姐去得。”意清板起了脸,颇有些父亲的□□:“我那是怕你冒冒失失,自个儿出去闯祸。” “我不管”,意初耍赖似得坐在石阶上,任秋风将鬓前发丝吹得凌乱,他将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抬头可怜兮兮地看意清:“哥,我听说骊山外的集市特别好玩,你就带我去嘛。”温软白皙的面颊微微鼓着,少年的唇角红润如樱,微显的棱角中带了几丝年少的俏皮。 不知为何,耳边清泉逐石流,昨夜萧衍的那句‘如果大哥还活着呢’如同深涧里的波流一圈一圈地荡漾,怎么甩也甩不开。意初来叫我时尚处于蒙昧状态,他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奇道:“姐,你怎么魂不守舍得,大哥答应带咱们去集市玩了,你可得跟好了我们别让人拐去。” 我如梦初醒,横了他一眼。 那令意初魂牵梦萦的骊山集市,其实不过尔尔。街衢两旁鳞次搭起了摊子,贩卖釉彩面具c新窑陶罐c钗环扇子另有面摊和茶摊,简单地支起帐子,摆了粗陋的桌椅,热气腾腾的面汤锅里冒出面食的清香。 没走几步,意初便嘟了嘴,“这骊山的人是有多孤陋寡闻,这样的地方也算好玩么。”话音甫落,我们行至一处小巷,里面传来一阵清朗悦耳而微有调侃的声音。 “姑娘,我只不过问你几句话,又不是要将你逼良为|娼。你为何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得?” 我们闻音止步,一齐转身往巷子深处看去。 女子被逼至墙根,捏着绣帕抹眼泪,一脸的胭脂痕花残粉褪,她身前站了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子,瘦削的肩腰,一身褚红襕袍贴身地穿在身上,他背对着我们,对女子步步紧逼。 “大大人,小女子只是终日守在闺阁里,柜上的事不大过问得。”两行清泪流下,端得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意初想要上前解救这女子,被意清伸出胳膊一挡,朝我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男子略微低头,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我向邻居打听过了,人家怎么说薛记当铺的薛大小姐最是能干,薛老爷身子骨又不大好,柜上的买卖十之八九要经大小姐的手。” 薛小姐眼神闪烁,将头偏到了一边,抽泣着不语。 男子乘胜追击,声音较之前冷厉了几分:“大理寺办案,本官本不必费这些周折跟你磨嘴皮子,直接令官兵将你和你爹锁拿了下牢,不怕有什么审问不出来得。可若是那样,街坊四邻得看着,传出去,你们家这买卖怕是不好做了。本官不愿砸人饭碗,你可别不知好歹。” 薛小姐抹了抹眼泪,嘤咛着:“不是小女子不愿意说,只是大人问的这样东西牵扯了一些旁的事,若全说了出来只怕我们家这买卖也同样是做不下去了。” 男子闻言,稍一思忖,含笑着说:“你只管将本官问的都说出来,至于牵扯到什么旁得,本官头顶上就顶着那么一件差事,懒得多管闲事。” 薛小姐犹豫了一会儿,反复抬眼觑看男子,手捏着锦帕用了用力,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大人拿来的青玉簪确实是小店卖出去得,来买簪子的人与家父有多年生意往来,时常向家父出手一些”薛小姐忌惮地看了男子一眼,压低了声音:“一些来历不正当的物件,成色好,价钱低,家父就贪这些便宜,我劝过他好些次他都不听。” 男子缄默了片刻,微垂着脑袋似是在思索些什么,他问:“你可知那人叫什么?从哪里来?他每次出手的东西可有详细记载?” 薛小姐摇了摇头:“每次他来都是爹单独招待得,我隐约听爹叫过他叶老板至于叫什么,从哪来,我是真不知道。不过”薛小姐低头琢磨了一番,道:“那些东西总要出手,我另做了本账册” 男子将抵在墙上的胳膊拿下来,后退了几步,姿态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倒有了几分商量的语气:“薛小姐,这案子如何重要方才在店里我已说过了。本官不愿声张,你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你将那本账册悄悄地拿出来交给本官,我保证再不为难你。” 薛小姐心有顾忌,犹豫着说:“可大人如何保证?” 男子挺起胸膛,气势如虹:“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会言而无信?再者说,你们只是寻常商家,本官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你们又有什么意思?” 薛小姐点了点头,警觉地环顾四周,意清眼疾手快地将我和意初从巷口拖至一旁,抵在墙根下,避开了里面人的视线。 “那账册我随身带着”,衣袖摩挲窸窣的声音,薛小姐将一本蓝底账册交到那人手里,不放心地问了句:“大人,您当真不会再为难我们小店?” 男子将账册匆匆翻动了一遍,大马金刀地摆了摆手,“本官唬你作甚?你悄悄地回去,将嘴闭严实了,若多嘴多舌惹祸上身,那本官可管不着了。” 薛小姐忙应是,谨慎地环顾了一番,才捏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从巷子里溜了。 我摸着墙根上砌着的粗粝砂石,心中暗想,看样子这男子应是大理寺官员,颇有些机敏才智,了了几句话便将东西套了出来。 身后有人走近,仔细地往我们这边瞧了瞧,立马肃正了神色,躬身道:“沈少卿。” 我仔细一看,足有四五个壮年男子,腰间别着长刀,虽然穿着便服,但端看气度与走路的姿态,不出意外是官府中人。 果然,意清摆了摆手,问道:“你们到这儿来办案?” 为首的男子颔首,应道:“我们随宋寺正来查骊山闹鬼一事,那个数月前被溺死的内侍遗留下些物件,宋寺正挑出些可疑的。” 正说着,先前说话的男子从巷子里走出来,见官兵在巷口围成了圈,面露不虞正好像要张口训斥,一转身堪堪将视线撞上了意清。 严厉的神色自他脸上瞬间消散,一抹极灿烂的笑浮上来,一整套神情变幻极其自然水到渠成,全然看不出丝毫粉饰僵硬的痕迹。 “少卿,您今天不是休沐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意清低头轻咳了一声,似是有些尴尬,看了来人一眼,侧身向我和意初道:“这位是大理寺寺正,也是今科三甲头名宋灵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子商 那美名远播,传言人如冠玉的今科魁首,宋灵均。 方才不知他身份,只是浮掠地扫过一眼,现下不禁要盯着他细细观察。两片柳叶眉弯似上弦月,细致而浓密。一双眼睛黑如曜石,透出清莹灵动的光彩。他一袭衫裙磊落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明珠在侧,淑质天成,令容脱俗。 意初拿胳膊肘轻轻地拐了我一下,悄声道:“姐,你莫要再盯着人家看了,虽说这小白脸有几分姿色,可我瞧着比起我姐夫太子殿下还差了那么几分。按理说你见惯了人间绝色,不该眼皮子这么浅啊。” 我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手藏在袍袖里狠狠地掐了他的胳膊。意初嗷鸣一声如栖息在枯枝上的鸟雀被冷箭擦肩而过,就差一双抖落着高飞的翅膀。 宋灵均朝我和意初拱手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他将揣在怀里的账册拿了出来双手递给意清,道:“下官在被溺死的内侍房里发现了一根青玉簪,簪尾篆刻着长安薛记的字样,因此一路查过来,据薛小姐所说有人在数月前从薛记买了这根青玉簪,此人据下官推测,身份颇有些可疑。” 我们方才躲在墙角,已将事情听了个大概。时常向当铺兜售些来历不明的名贵之物,且低于市价只求脱手,十有八九干得是梁上君子的勾当。 意清果然凝重了神色,当街翻起了账页,边翻边问:“方才听宋寺正说起,好像不愿让人知道你来这里办过案?” 宋灵均一愣,重又打量我们,见我们当街口而站,又拿目光踱量了一番到巷口的距离,大约已料想到我们刚才站在这里将他与薛小姐的对话听了个大概。遂低声笑了笑,表面的圆滑下藏了几分审慎:“下官以为此案惊动圣上,必不宜声张,且案子办到哪里,掌握了什么证据只需心中有数即可,若是嚷得人尽皆知岂不是将自己的底细先交代了出去。” 几句话,令我对宋灵均重又高看几分,他不仅机敏,还心思透彻。 意清一贯温润儒雅的面上也难得流露出赞许之色,只是未言语。他慢悠悠地翻动账册,目光在账面上快速流动,突然停在了一处,手指抵住册页,许久未动。他指向几行字,我在他身旁看过去,上面以小楷写着‘貔犰玛瑙’。我疑道:“怎么了?”意清思忖着说:“我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样东西的记载,就在不久前可我”他未说完,身旁意初已指着街对过大声道:“那不是姜子商吗?” 众人皆回身望向他指的方向,意清不动声色地将账册卷起收拢进袖中。 姜子商摇着雁山参云的紫绸面折扇一路走来,身侧另跟着两人。他走到我们跟前,细长的眼睛将一圈人横扫了一番,将折扇竖在当空向我拱起了手背,“太” “姜少卿!”意清将他即将脱口的话堵了回去,暗中横切手,示意他不要将我的身份说出来。姜子商何等机灵聪敏,只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视线从官兵巡弋到宋灵均身上。姜子商的官职乃是太常寺少卿,与意清平级,比宋灵均大上一级,所以宋灵均执手为礼,规整地说道:“下官见过姜少卿。” 姜子商打趣道:“原来是状元啊”,他环视了一圈,问道:“这是大理寺办案?” 宋灵均面不改色地低头拘礼:“例同巡查,京城发生了几起偷盗案,李寺卿命下官明察暗访,看看能不能探出些眉目来。”他朝向意清:“下官职责所在,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意清点头,姜子商却飞身拦住他去路,笑得如斜阳熏草,流溢着明灿余晖:“我正想在燕满楼设宴,宴请诸位,就是不知宋大人肯不肯赏脸?” 宋灵均想都没想,连忙说:“并非在下不肯,而实在是公务在身”姜子商向前走了几步,将折扇竖在他和宋灵均中间,前倾了身在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宋大人倒是尽职,只是你当我是傻子来糊弄吗?什么盗匪,陛下在兴庆宫给你们大理寺指派了什么案子,打量着我是不知道吗?” 宋灵均的脸上瞬时跟抹了釉彩似得,一阵红一阵紫得,他局促地后退了一步离姜子商远了些,一时语噎,求助似得看向意清。 意清望着姜子商温润一笑,“既是姜少卿做东,本该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们另有事要办,只怕不能应邀,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言罢,他略带顾忌地看了我一眼,细隽的眉宇微蹙,似乎就是觉得我穿着男装跟一群男人进酒楼茶肆不妥。 察觉到他的视线,姜子商将折扇合拢,道:“舍妹已在燕满楼等候多时。”言外之意,楼中另有女眷,让我不必局促。 可听到姜紫苏也在,我却不由得想走了。 意清面带犹豫,对方是与他品级相当的同僚,甚至姜子商的太常少卿乃是正四品,而意清的大理寺少卿是从四品,若严格论起来对方还高他半级,人家又盛情相邀,实在不好再三拒绝。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了。他看了看姜子商身后的两个人,朝其中一个拱手示意:“谢大人。”对方还以平礼。 姜子商仿佛才想起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不慌不忙地侧了身向我和意初介绍:“这位是兵部侍郎谢道蕴谢大人,这位是国子司业方伯夷方大人。” 谢道蕴,那便是芳蔼的准夫婿。眼前这个男人大约弱冠之年,五官周正,身量适中,乍一看去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但气质闲雅沉静,倒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另一个那位方伯夷,却是五官深邃,剑眉入鬓,有种硬挺的俊朗之感。我将目光收回来,心似乎跳漏了一拍,他沉默不语的时候那种轮廓与神态跟一个人好像。 意初冲着方伯夷道:“您是方大人,难怪觉得眼熟。” 方伯夷沉稳地淡笑:“沈小公子。” 意初这小子在国子监读了几天书,自是该认识这国子监的司业大人。他抻着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觉一阵疾风骤然从他脑后刮来,我偏头时见一个脑袋大小的敞口酒壶直直地飞过来,幸好姜子商眼疾手快,偏拉了意初一把,那个酒壶裹着劲儿擦着意初的耳侧飞了出去,在我们所站三尺之外落地碎成了渣滓。 姜子商握着折扇,看了看那一地破碎,当即寒了脸,向着酒壶飞来的方向怒目而视,大有要找人清算的气势。谁知对方看上去比他还要横上三分,掐了腰,手里拿着个酒壶,歪歪斜斜地走着路,嘴里骂骂咧咧:“中原人都是瞎子吗?挡着老子走路。” 那人一身青锦宽蟒袍,袖子和领上缀着雪白的狐毛,头上扎着鞭子,以珊瑚和猫耳石坠子为饰,突厥人的装扮。 方伯夷小声提醒姜子商:“大周与突厥正在议和,少卿勿要多事。” 姜子商摇开折扇晃了几下,朝着突厥人冷笑,悠悠开口:“瞎子没有,可当街的疯狗却有一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王子 这突厥人醉醺醺得,走起路来一步三颠,络腮胡子上是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一双鹰眼布满血丝说不出的可怖,他晃悠地踉跄走上前来,目光中三分涣散七分凶悍,紧盯着姜子商,“你说谁是疯狗?” 他步步靠近我们,硕大强悍的身影落到我们身上,意清将我拉到他身后。 “谁认我说谁。”姜子商丝毫无惧地迎上他阴戾的眼神。 突厥人冷笑了一声,将手覆在悬在腰间的刀鞘上,看样子是想要拔刀。我见意清本是身体紧绷,一副戒备十足的样子,但随着突厥人的动作目光落到他的刀鞘上,一时竟没移开。那刀鞘是较深的赤色,依稀浮雕着狼头的纹饰,狼眼上镶嵌着红宝石,宝石成色幽莹清透,望之不像俗物。 突厥人拔刀的手被摁在刀鞘上,谢道蕴上前压着他的手,手背上青筋迸出,应该是暗中蓄力将对方那一番来势凌厉的动作生生压了回去。 “我的这位朋友性格冲动了些,言辞若有冒犯我替他赔个不是。阁下远道而来,应也不愿多生事端吧。”谢道蕴言语儒雅有礼,手下动作却毫不含糊,那人胳膊发力想冲破他的钳制,却只见刀刚被拔出一寸,一声钢铁相错的闷顿声响,刀立时又被推了回去。 那人眼中的怒气炽盛,却退却了匹夫之勇的冲动,以警惕而慎重的眼神盯着自己半途中遇上的劲敌,身形未退,两厢便这么僵持在了路中间。 意清以极低的声音跟我说:“刀上刻狼,乃是突厥王族的旧俗。以镶嵌做狼眼的那颗红宝石的成色来看,此人在突厥的地位不低。至少应是阿史那始弼思的近亲支派。” 突厥可汗的近亲支派,我看了一眼意清,疑惑,阿史那可汗只是派了其麾下贞武将军默拓来议和,为何这样的人物会出现在长安街头。意清将我往后一放,慢步上前,视线不疾不徐地从对方的衣着饰品上逐一扫过,而后曼然道:“阁下可是霍顿王子?” 那人一双冷厉的鹰眼急雷骤电般扫向意清,看着对方静立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冷静自持地看着他。突厥人骤然松开了握在刀柄上的手,后退一步蓄力挣脱谢道蕴的掣肘,意味不明地看着意清,问:“你见过我?” “不,在下从未见过阁下?” 突厥人粗厚的眉毛挑了挑,露出几分邪魅与探究,“那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意清沉思了片刻,缓缓道:“在下听闻阿史那可汗的明诚夫人不久前病逝,其子霍顿王子悲痛欲绝,酌令手下铸数万陶俑为夫人陪葬。方才阁下意欲拔刀之际,露出了外袍下的白荆麻衣,再加上你这一身的衣着配饰皆非俗物,所以大胆猜测”他抬眸露出些精明而锋利的神色,将那人的面目表情变幻仔细观察了一番,字句清晰地说:“若真是王子殿下,还是莫要与我们计较了,这长安不比突厥草原,您的身份若是被泄露出去,只怕会招来不测。”意清见对方唇角微挑,似是不屑,又加了一句:“诚然王子的安危若有什么差池,您的父汗会替您讨个公道,可在这之前若真有什么亡命之徒欲对王子不利,是死是伤却无人代您。” 这一番话是软硬皆施了。 霍顿目光炯炯地盯着意清看了一阵儿,而后以恣意洒脱的姿态后退数步,鹰目透亮,似有万仞出鞘,面上有半分飞扬半分威慑的笑,唇角上勾起一个冷峻的弧度:“没想到,中原竟有这样机敏睿智的人,小王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看都未再看其余的人,以衣带风般地傲然离去。 留下我们数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方伯夷默然走近姜子商,低声道:“少卿,我们还是快些回府吧,突厥使团已然进京,若是惹出事端旁的不论,姜相那边就不好交代。”姜子商的面上果然浮出深重的顾忌和胆怯,他看了看意清和意初,意犹未尽却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意清抱拳还礼,微微颌首示意。我们一行人目送着姜子商等三人远去,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车马如流的街角尽头。意清回身向大理寺诸人道:“今日之事还望各位守口如瓶,至于账本”他转向宋灵均,却见宋灵均略微愣怔,面容上似有崇敬与倾服的神情,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账本先暂且交由我来保管,这其中有几处我还得再仔细看看。你们先回大理寺,整理一下本案的卷宗一齐交给我。” 宋灵均忙点头应是,一双俊秀眼眸里雾蒙蒙得,好似蕴藏着极深的思绪。 终于将两拨人都支派走了。天边微熹的晨霭散尽,日头从绵延浮游的云层里爬出来,耀出炫目炽烈的光。街衢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货郎挑着繁重的货架开始走街串巷,嘴里吆喝着叫卖。我们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儿,数名布衣长衫c头簪纶巾夹着书本的读书人模样的从我们身侧擦肩而过。看着他们,我想起了宋灵均,闲聊着说:“那位宋大人倒像是个聪明人,虽中了状元,但也不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 意清点头表示赞成:“当日殿前应试,姜相本是全力推举吏部尚书云湛的侄孙云桐疏为状元。是太子殿下力排众议要点寒门学子宋灵均为魁首。殿下说朝中党交攀附之风甚浓,以寒门仕子为状元,既可为朝廷带来一阵新风,又可鼓励天下仕子勤学苦读以期为国尽忠。再说,单就从文章上来说,宋氏的文章从立意到着笔境界远高于云氏。为了这事,姜相大约很是生殿下的气,好些日子在朝政上不痛不痒地为难着他。”他轻微地叹了口气,“殿下苦心孤诣为了大周社稷而操劳,却始终无法摆脱外戚的掣肘。明面上姜相是太子殿下的舅舅,两人休戚与共,祸福同当。可姜弥何等人物,手握着权柄总想着把太子当成个任由他摆布的傀儡。偏偏殿下是英主而非庸才,岂能由着他摆布。” 想起萧衍,我一时五味陈杂,心中万般滋味似是要替他心酸,又有几分心疼含在里面。 意初却是心性单纯的人,他倾耳听着,好奇地发问:“那为何朝中人皆说太子倚重姜相,对他言听计从,难道满朝文武都是瞎子不成?” 我们穿过人烟鼎沸的集市,拐到一处相对偏僻的街道,一时间把那沸鼎盈天的嘈杂声音全甩在了身后。这条街道遍布酒肆茶寮,装潢考究气派的楼宇凭街而建,店前高悬着写着招牌的幡子,随着风摇曳。 意清摇了摇头,似是无奈,似是惋惜:“陛下多疑,又有怀淑太子的前车之鉴,太子殿下若不依附姜相,这最后会落得何下场?只怕连怀淑太子也不如。所以他既不能完全惹恼了姜相要仰仗着他,又不能任由姜弥排除异己敛权结党。人都说一国之君难为,却不知这东宫储君更加难为。” 意清刚刚回京,入朝不久,却已经将萧衍的艰难与酸楚看得如此透彻。而我呢,我与萧衍同在一个屋檐下,终日里却只知抱怨他的深沉寡言,从没有切身地体会过他云淡风轻c矜贵清冷的外表下所隐藏的疲惫无奈。 母亲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好妻子。 我一时不想说话,意初也安静了下来,我们三人百无聊赖地转悠了一圈,便回了行宫。 深秋时分,桂花窸窣飘落,远远望去似一副用笔疏朗,淡墨皴染的画卷。一泊碧水平静如境,上面细碎落了金黄的花瓣,顺着澹纹层层荡远。 回到甘泉殿时已近日暮,落日在天边晕染出一抹绚丽瑰美的颜色。 我推开殿门,眼前乱影一闪,见是魏春秋迎了上来,他布满褶皱的脸上焦虑毕现:“哎呦,我的娘娘,您可算回来了,殿下等你等得都快着急上火了。” 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被茜影纱幔帐遮着的内殿,轩窗高悬,透进来的夕阳余光落在上面,打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阿翁”我有些发怵,木楞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魏春秋连忙换了副好颜色哄我:“娘娘别怕,殿下什么时候认真跟您生过气,您待会儿进去了说几句软和话,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在他的诱哄下犹犹豫豫地掀帘而入,还未站稳,萧衍劈头盖脸甩过来一句话:“你是不是定要把孤的话当成耳边风。” 我自觉出去这一天并没有散尽烦心事,也没见着什么美丽的光景,除了带着一身疲惫沉重回来,一无所获。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后悔至极,早知道就不出去了,亏得萧衍再三叮嘱我要守宫规不要到处乱跑,我如此顶风作案,他生气是一定得。 这样想着,愈发低垂了头,一副蔫蔫地表情。 他大手一挥,把我束发的缎带扯下来,一头青丝翩然洒落在身后,萧衍气得胸前起伏不定,“看看你这是什么打扮,一身男装,若是被人见着,你这太子妃的脸面还想不想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染疾1 我理着乱如麻絮的头发,往后退了几步,企图离他那被怒气烧灼的喷薄焰火远一些。 眼珠转了转,心想,前朝后宫他身上背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我还要时不时地给他添些乱,瞬时觉得格外内疚,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低声说:“我以后不到处乱跑了,你殿下别生气。” 他闻言安静了下来,炽热怒气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水悄声熄灭,默然看了我一会儿,手抚上菱花屏风雕木架,声音和缓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说得”,他伸手从妆柜上拿了一把梳子,为我将三千青丝细细梳理着,他虽然极近小心轻柔,但手法却不太娴熟,将我的发丝扯得有些痛,我暗暗撇嘴皱眉。 “突厥使团已经入骊山行宫住下了,听京兆府来报,近来长安不知何故又来了不少道士,行踪诡秘,孤已让镇守京畿要地的左监门卫多加小心。哦,对了,骊山行宫闹鬼一案还未查清,这地方不知藏着怎样的暗流,你行事又向来顾前不顾后,确实应该多加小心。”他的语气谆谆教诲中带着一丝无奈,像极了我爹。 我想起今日外出,对于骊山闹鬼一案大理寺似乎已有了些眉目,意清满怀心事地将账本带了回去,也不知查出个所以然来没有。正这么琢磨着,幔帐外传入魏春秋的声音:“殿下,大理寺沈少卿求见。”意清?我们分开并没多久,他怎么就来求见萧衍,莫不是将那账本里的玄机查来了。 萧衍将梨花木梳塞到我手中,掀开幔帐,吩咐道:“让他去前殿,孤在那里见他。” 我匆忙将一身男装换下,用银钗将两鬓乱发箍住,蹑手蹑脚地跟去前殿,躲在屏风后将他们的话听上一听。 意清正说道:“数月前溺死的内侍遗留下一根青玉簪,簪中刻着长安薛家的字样,宋寺正寻迹追查,发现此物是被一男子从薛记买走得,此人经常向薛记出手一些来历不明却价值连城的物件,臣怀疑做得应是窃贼。从宋寺正那里拿来此人脱手物件的账册后,臣发现其中一物‘貔犰玛瑙’甚是眼熟,细想之下,当日岭南飞盗琊叶青的案子被提调到大理寺时,案卷上所记载的盗窃失物中就有这件‘貔犰玛瑙’。臣记得,内侍溺死是在四月前,而琊叶青入京及至剖尸街头也是在四月前,两相对比,巧合之处太多,臣以为应将琊叶青的案子提出来,与骊山一案并案审理。” 琊叶青,就是那个从青桐山盗窃了《晋云医书》的飞盗。难道说骊山一案却又与这本医书扯上关系了吗?我稍微理顺了思绪,琊叶青盗取医书来京,姜弥指使芳蔼用医书中的毒来害我,骊山中无辜溺死的内侍又与琊叶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内侍枉死之后骊山后苑又夜夜有啼哭之声传出,似是有冤魂不散。这一切得一切,会是巧合吗?还是有一根我们看不见的线将这些零碎事情牵连在了一起。 萧衍沉吟了片刻,似是有些为难:“琊叶青一案已经结案,再提调出来”我透过茜纱薄绢架起的屏风,看见意清上前了一步,形容急切地说:“此案诸多疑点皆盘根错节,若不刨根问底,只怕最后难以查出眉目。骊山乃天子行宫,又有突厥使团造访,若不尽早查出事情真相,陛下那边也是不好交代得。” 殿内一时陷入静谧,他们二人各自思索无人言语。屏风中系着杏色流苏,我趴在上面得久了,腿有些酸软,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带得流苏晃荡。坐在上首的萧衍往这边瞥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去。 我扶住屏风外沿的象牙起棱,不知为何,隔着这珠光离合c水墨错乱的屏风,我总觉得萧衍有心事,他不愿将琊叶青一案再次调出来,是因为心中藏掖着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我被自己的这种猜测吓了一跳,暗中嘲笑自己,一个飞盗怎会与国之储君扯上关系。 魏春秋为二人换了一次茶,萧衍终于结束了沉默,手指捻动了几页意清呈交上来的案卷,似是喟叹:“那便如你所说,将此案与琊叶青一案并案吧。”他在意清的凿凿言辞之下妥协。 意清深揖为礼,上前拿了案卷账册躬身告退。 殿内极静,只有流觞曲水趟过的汀淙之声。屏风旁的花架上摆了几枝姿容婆娑的桂花,微黄的花瓣浸润在露珠里,正开得嫣然。我从屏风后走出,坐到萧衍身旁,微微侧目看着他,问:“你有心事?” 萧衍用手扶着额头,俊秀面容上满是疲惫,卸下了伪装,与那人前雍容清贵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全然不同。我不禁伸手抚上他的眉宇,想捋开那蹙起的纹络。他抬眸看我,眼中有一点幽暗朦胧的光,好像星辰被蒙上了雾霭,亮得温脉而专注。我总觉得这双眼睛背后隐藏着些许秘密,任是美隽风华c清冷疏离也掩盖不住。 我想再问些什么,内侍从殿外进来,我打眼一看觉得有些眼熟,那名内侍朝着我们拜了拜,道:“安阳公主想请娘娘过去一趟儿。” 听得母亲邀我相聚,我一时便将方才要问的话抛诸脑后。忙正襟危坐,想要答应,又将话咽了回去,沉默无声地看一眼萧衍。 萧衍疲软无力却强撑着威仪,淡淡道:“你去回姑姑,太子妃稍作梳妆就过去。” 我心下雀跃,几乎是坐不住了。眼见着内侍退了出去,想起身去梳妆打扮回去见父母,却觉眼前掠过一抹暗影,萧衍沉甸甸地倒在了我怀里,清隽温秀的面上惨白如纸,双眸紧闭,如同一张面具被生生剥离了般憔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染疾2 一时间,我只觉自己耳边嗡嗡作响,抱着萧衍脑子里空荡荡得,愣了那么一瞬,听见魏春秋大叫“殿下”,忙反应过来迅疾地让人去请太医。我和魏春秋将萧衍平整地安放在卧榻上,为他把厚重的皂色缂金九蟒纹外裳脱下,只剩下亵衣,将他裹在厚实的棉被里。深秋的天气,吹进来的风还带着一丝热气,萧衍的额头像刚从炭火里取出般滚烫,我拿过锦帕沾了凉水给他擦了擦,他犹自紧闭双眼,睡梦中眉宇紧蹙好似难受得厉害。 我一开口,竟带了哭腔,回身冲魏春秋叫道:“阿翁,你快出去看看,太医怎么还不来。”魏春秋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向来沉稳老练的他在萧衍榻前不住地踱步,这地上竟似针毡让他没一处可落脚得。 听到我的话,他也一副从焦虑忧愁中回过神来的样子,忙掀帘出去。 萧衍的手修长白皙,根节分明,握住时竟像霜雪覆之,凉得入肌透骨。我抱着他的手来回揉搓,想给他暖过来。端看他的面容,原本就白如凝玉的肌肤上面一点血色都没有,唇更是淡抹得如同被反复加水研磨的朱砂。若不是有微弱气息呼出来,真是连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却在苦苦支撑。甚至记不清上次见他时是否已经面带病容,虚弱廖拓。我甚至都不曾关心过他是否按时进膳c入夜便眠。现在守在他病榻前要往深里回想,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抓不住。 内疚愧意如一张蚕丝密网,将我的心紧紧缠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太医适时而入,我忙从榻前让开,让他们为萧衍诊脉。太医摸着脉搏仔细端看了萧衍的脸色,不多时便起身向我道:“殿下脉象虚浮,浮表沉里迟寒受热,气血凝滞,是积劳成疾忧思过深的缘故。本无甚大碍,可是病症早显拖得太久,平日里又不注重休养,这才病如山倒,整个人垮下了。待臣开些药,给殿下煎服,可重要的还是得细细调养,注意休息,不能操劳。” 我忙让嬿好领着几个得力的侍女跟出去煎药,自己守在榻前。 待人都退散了出去,我问魏春秋:“殿下这几日很辛苦吗?朝中便有这么多事吗?” 魏春秋一脸苦涩,满怀心疼地凝望着萧衍落拓的病容,叹道:“这起初是突厥犯境,陛下的意思是打,而姜相却以国库空虚,军力疲软为由主张和。朝中官员也分成两派,争论了许久,把殿下夹在中间,是主张和也不是,主张战也不是。最后户部和兵部报上来历年税收和库府兵册,这陛下才不得不迫于形势而与突厥议和。” “这事刚消停了没多久,姜相又主张重征徭役税负,把收上来的银钱用来扩建北衙六军,还把空缺出来的中尉统率全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殿下怜悯天下百姓疾苦,这田赋c算赋c关市之赋c山泽之赋已是繁重至极加无可加,因此驳回了姜相加负的提议,同意了他对于中尉统率的人员推荐。那边陛下却是不快,要指派宗亲任右相,明摆着是要分姜相手中的权力;而姜相以宗亲无功难以服众为由,力荐吏部尚书云湛任右相,谁不知道云湛是姜相的心腹。这两尊佛这会儿是谁也不让谁,可怜了咱这监国理政的太子殿下被夹在中间,生生得让他们快折磨死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皇帝陛下想让自己的儿子站在自己这边,姜弥想让自己一手扶持的太子站在他那边,皇权与相权争得如火如荼,萧衍被夹在中间,两厢为难,还得分出精力来平衡局势,谁也不能得罪。 幽深地叹了口气,他这太子,当得可真够艰难得。 我给萧衍掖了掖被角,又想起一事:“太医可说殿下是不重休养才病倒得,你整日跟在他身边,他休息得可好?” 魏春秋一脸苦瓜样,无奈至极地摇头:“殿下每日都有看不完的奏折,常常到三更天才睡,睡不上几个时辰就又要起身去上朝。他虽然年轻,可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嬿好将煎好的草药端上来,钰彤青瓷碗里是粘稠乌黑的汁液,端起来一股苦涩刺鼻的味道便直冲进鼻中。我让魏春秋把萧衍扶起来,小心翼翼地给他把药汤喂进去,末了,拿锦帕给他擦拭着嘴角残留的药渍,边擦边问魏春秋:“那依阿翁看,殿下眼前的困局可有解吗?” 魏春秋神色凝重,眼见着送药的侍女鱼贯而出,躬身平襟,对着我大拜:“恕老奴直言,殿下的困局,太子妃娘娘能解。” 捏着锦帕的手指微微松动,那张沾了药渍的雪白帕子流水般跌落在萧衍枕边,累叠出数道褶皱。我回身望着魏春秋,“我?” “娘娘,陛下如此不放心姜相,无非是因为他位高权重朝中又没有可制衡之人。陛下并非不体恤太子的为难,但局势如此,他老人家也没有办法。若是能有一人,地位尊崇,威望并重,在朝中的声名影响不亚于姜相,并能与之抗衡,且又威胁不到太子殿下的地位,若让此人出任右相,沾手朝政,那么陛下会放心,两相制衡,太子殿下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而于朝政也是有好处得。” 我明白了,将身子转回来,望着枕席上萧衍那张憔悴的脸,慢慢地说:“我爹。” 魏春秋殷切地说:“唯有沈侯爷出山,才是制衡朝局,拱卫殿下储位的良策。” 原来当日圣寿宴后,萧衍酒醉时说得几句戏言竟是点拨朝政的关键。可惜我父亲与怀淑的感情向来深厚,因此并不十分待见萧衍,加上萧衍为了巩固自己的东宫地位在朝政上对姜弥多有偏袒和听从,这让父亲心里对箫衍愈加不满。我们成婚三年,父亲从未踏足东宫,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明白,而萧衍,他的心里也明白。所以即便被皇帝逼至此穷途末路,他也不肯向自己的岳父开口。 我突然有些理解萧衍在面对亲人缠斗厮杀时嘴角上那一抹疏冷而凉薄的笑,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去心疼c怜惜他,各个都把他当成了争权夺利c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几时曾想过,他也是血肉之躯,会承受不了这千钧重担万般为难而轰然倒下。 受一人之恩,则为之牵制。 当年姜弥绊倒尹氏,一手将萧衍扶上东宫储君之位,而今,他要从萧衍身上得到回报。满朝文武皆认为姜相便是太子最大的外戚依仗,萧衍无路可退,否则会被他那些觊觎储位的弟弟撕得渣都不剩。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东宫的那把椅子,系天下尊荣与一身,便是系祸端与一身。 我在萧衍的床榻前守了两个时辰,直至入夜重门深静,庭轩寂寞。外间秋蝉嘤啾嘶鸣愈发显得内殿悄寂无声。嬿好来送了一回点心,让我好歹垫垫,我拿起一块乳酪糕,还未往嘴里送就觉得饱了,又让嬿好将点心悉数撤下。 因为太医嘱咐不能受寒,所以门窗紧闭,苦涩的汤药味弥漫在殿宇里总也散不尽,我让侍女拿了几株秋百合进来,放在床榻前的羊脂白玉花瓶里,我见白嫩舒展的花瓣边缘微微有些发黄卷皱,便将花瓶拿在手里去取窗前铜盆里的净水给它洒上一些。 我正抱着花瓶返回身,见萧衍睁开了眼,正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忙将花瓶放在一旁,上前去试萧衍的额头,烧已经退了,我总算舒了口气,觉得心中大石去了大半,叹道:“你可算是醒了。” 他乖顺地缩在被衾里,任由我来试,嗓音略微沙哑,问我:“你不是要去见姑姑吗?” 我猛地将这一件事想起来,“坏了,我娘那边还没跟她说,还等着我呢”脑中很是颠三倒四了一番,现下看着萧衍安然无恙地醒来,突然觉得其他什么都并不十分重要了,微叹了口气,坐回床榻上,道:“算了,反正都这么长时间了。” 他精致的唇角微微勾起,病容中的微笑显得温柔而迷人,“这么长时间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我看了看更漏,为他理顺了洒落在被衾上乌黑长发,道:“再过一个时辰你又该吃药了,哦,对了,饿不饿?” 萧衍躺在床上,人畜无害地望着我,颇有些可怜巴巴地捂着肚子,含蓄道:“有点。” 我已很久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了。自从当上太子,他就是一副人前显贵雍容的样子,带着白珠九旒的衮冕,神容肃正冷冽到无懈可击。或是穿着便服,也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容亵视的冰雪样。像这般,穿着单薄亵衣窝在床榻上,面容惨白虚弱又隐隐好像在撒娇的模样,真是让我有些不适应。 侍女送来了一碗小米粥,说是太医嘱咐过不能吃得太油腻且太多,要循序渐进。 我给他垫了一个缠丝绣枕在身下,倚靠着坐起身,我把碗递给他,他低头看碗,没接,撇了撇嘴,“你喂我。” 好,我喂他。我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小米粥,不一会儿,那小巧玲珑的瓷碗里就见了底。萧衍原本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稍稍红润了一些,眼睛看上去微有了些许神采,我想了想,说:“太医说你是积劳成疾,你又不是铁打得,那些奏折看不完就不看,何苦要把自己累成这个模样。” 他略微后仰支棱着身体,和缓一笑:“是吗?我竟是太累了,看来以后我得小心些,可别让你当了小寡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真相1 我轻捶他的肩胛,心里有些许伤戚挂怀点落,但面上还是笑道:“不过是小病症,你怎得如此矫情。我记得昔日有道士为你批过命,说你是福寿绵长的命数,好人才不偿命,祸害留千年,像你这样的祸水这些小病症能奈你何。” 把他摁回枕席上,掀过柔软厚实的被衾为他盖上,光滑流缎的被面上刺绣着五福捧寿麟纹饰,暗缕金线微有些脱色松动,软沓沓地依附在绣饰图景中,失去了锦上添花的光彩夺目,反倒平添了几分粗陋。萧衍那张玉面秀容被锦缎拥簇着,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了摇曳幽暗的烛光,认真而专注地问我,“孝钰,你真得那么相信那些道士说的话吗?” 我微有愣怔,旧年光景如片羽织缕浮现在眼前,其实我是不信得,但怀淑信,所以从前我也愿意试着了解一些六合之外的玄妙道说。但随着尘光如流水般逝去,那些曾经听上去不可思议的卜筮之言皆成谶,令人不得不信。 世人未曾见过神灵,但生生世世敬畏神灵,或许世代缘法暗合了因果循环。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我将头偏到一侧,望着花架上的青松石雕太白醉,幽幽叹道:“有些时候我认为该信,有些时候又觉得人生在世每一步路都是要自己走得,若是尽信命数了,那关起门来等着命运驱使好了,还苦心经营些什么呢?” 萧衍长久未语,目光渺远,似是因为我的话而陷入了沉思。蓦地,他浅浅笑了:“我还是应该谢谢这些道士,如果他们未曾给你批命,如果父皇不是对他们深信不疑,那么也许你根本就成不了我的妻子。”他说这话时眸中似有光芒流灼亮如浩瀚无边的星海,看得我一时移不开眼。 他这般素衣净面,没有了珠缎衮冕修饰却愈发显出那万千风华c倾世无双的美好面容。他从小就是太极宫里最漂亮的孩子,五官像是被天匠所精心雕琢过得玉质天成,不管走到哪里总能轻而易举地引来瞩目与青睐。只可惜,他的性子太沉默太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这副绝美容颜所散发出来的疏离寒凉犹胜常人,让人止步于前,不敢再靠近。 因此我对他除了一起长大的情分之外,总是无法放下戒备。他似是无意地提起了道士,星命,又将话绕到了我的身上。让我不免想起了魏春秋在病榻前跟我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情之所至,还是萧衍早有授意。 我不是不愿意帮他,只是我亲眼见过六年前的那场屠杀,宛如末日浩劫,至今想起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无辜妇孺濒死绝望的哭嚎,似乎还能闻到散之不尽的血腥味。我的父亲早已心如止水,走出了初赋闲时那段难熬的岁月,我如何忍心去求他再入明堂,把自己甚至全家的身家性命都赌上。 我心中千回百转,望着萧衍,抛出了我的问题:“那么你信吗?你信那所谓的星命吗?” 他凝视着我,目光悠淡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刺穿所有的伪饰而直刺人心。他眼中明亮熠熠的星芒迅速消散,漫天星海瞬间陨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色夜幕。 “我不信”,他闭上眼,干脆利落地说,“我从来都不信,如果信了就要被这些虚妄的预言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明智之举。” 不知为何,我感觉出他突然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座看不见的屏障,隐隐透出疏离与冷漠,他似乎是生气了,可是他的怒气莫名且无绪,让我不知从何处去疏散。 我本以为他会说自己相信,相信我是星命皇后,会辅佐他成就千秋帝业,继而自然而然地让我去请父亲出山。如果那样,我就明确地拒绝他,将这件事情彻底翻篇,避免以后再在这上面动些无用的心思。可是他没有,直接将我后面的话拦腰截断,一点余地也没给彼此留。 我像是一个伸出触角的小虫,只想趁人不备去蚕食一点桑叶,而对方却干脆把整片桑林都甩到了我面前,让我顿时不知该从何入口了。 好在,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床榻上响起了绵弱均匀的喘息声,萧衍好像陷入了憨沉的睡眠中。我为他理了理被褥,轻声退出了内殿。 大殿里是彻夜不熄的四壁红烛,将平滑幽亮的青石板耀出了绯丽的光晕。值夜的内侍静悄悄地守在外殿,见我出来沉默无声地跪拜,想来魏春秋已嘱咐过他们不要出声打扰萧衍安睡。 我从殿内出来,内侍跟上来手里端着本黄锦封的奏折,“娘娘,方才沈少卿送来了这本折子,上面详细记录了骊山闹鬼一案的前因后果。他听闻殿下身体不适,没有让奴才禀报,只嘱咐奴才若是殿下醒了一定要将奏折呈上,请他阅批。但魏总管又吩咐过奴才不需打扰殿下,奴才怕贻误了正事不敢不禀。” 那方奏折静静躺在褚色漆盘里,鬼使神差得,我将它拿了起来重又回了正殿,在矮几上添了几根灯烛,就着幽亮烛光细细读了起来。 四月前在骊山行宫落水溺死的内侍名为叶琮,生前是在行苑当差,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水浸泡面目全非,医官并不能准确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日子。大理寺寺正宋灵均勘察了叶琮所留遗物,发现了一枚价值不菲的青玉簪。根据青玉簪上篆刻的标记,找到了长安薛记,经审问是就在叶琮被溺死前不久一年轻男子去那里买了这根青玉簪。这名男子曾在薛记脱手过一件价值连城的貔犰玛瑙,据大理寺旧档记载,此物是岭南一儒商所珍藏的宝物,被岭南飞盗琊叶青所盗。 意清调阅了内侍省所辖的名册籍录,发现叶琮祖籍豫章,竟与琊叶青是同乡。且籍录记载,叶琮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兄长相依为命,其兄长失踪多年,年龄与琊叶青大相一致。 意清审问了行苑殿其余内侍,得知叶琮死前曾暗中买通行宫禁卫,与其兄长相见,那根青玉簪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出现在他的身上。其后琐事乏善可陈。唯有审问到与叶琮来往甚密的内侍李昀,他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及后脱口而出叶琮死那日他曾见死者神色慌张,心神不宁。意清当即发现疑点,叶琮的死亡日期连医官都尚不能确认,此人从何得知。 重刑之下,李昀供认不讳,他曾亲眼看见叶琮是被人所害。六月初五那天晚上,李昀在骊山后苑发现叶琮被人摁在水里,挣扎未多时,便溺水而亡。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凶手是行苑总管方毅,方毅将叶琮的尸体绑上石块沉入水中,连续几日未曾有人发现。 李昀与叶琮私交甚密,不忍其无辜枉死。因此择取了有利时机解下叶琮尸体上的石块,让他的尸体及早被人发现。但内侍位卑,并未有人将他的性命放在心上,草草以失足落水溺死之名下葬。为了让真相大白,李昀故意在夜间躲在后苑啼哭并且散布了后苑闹鬼的流言,一时人心惶惶,终于等来了大理寺来探查此事。 其所言已通过审问其余内侍得到证实。而缉拿方毅之时,发现他已畏罪自尽。 一一一一一一一 我将奏折合上,心中迷雾缭绕。短短数语确实将骊山闹鬼的事由说清楚了,但其中诸多疑点却好像是故意视而不见。首先,琊叶青与叶琮既是兄弟,那么他们分别被杀,是所为何事。其次,李昀这个内侍甚是可疑,在叶琮死那晚他为何不顾宫禁跑到后苑去,其后在后苑装神弄鬼,又能躲开禁军的巡夜,必然是有武艺在身,这样的人躲藏在骊山行宫里又有什么目的。最后是方毅,他是行苑总管为何要杀一个粗使的内侍,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沉思了片刻,我决心要在今夜见一见意清。 夜深如水,空中弥漫着凉气与湿气。没有惊动父母,我去了意清的居所,辖室并不算宽敞,室内还点着驱虫的香,他满目愁容,好似窥探了什么幽深复杂的秘密。 “父亲曾对我说,若是你向我问起,就全都告诉你可没想到,孝钰,你来得这么快。” 我的心底漫过一丝不安,望着向来端方持重的意清隐隐透着焦虑,我问:“这个李昀的来历你可查清了?” 意清深深地望着我,眼中涌动着波浪,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李昀的来历可放一放,但他向我招认了一件事情。数月前,就是琊叶青被杀前后,宫中曾有人秘查过一批已亡故内侍的籍录。而那些被查的内侍,经我了解,都是怀淑太子病逝前贴身伺候得。” 我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那张唇角上下翻动,“我循着旧迹查了那些内侍的档案,发现他们的家眷早在清嘉五年都无故失踪,像是被什么人秘密藏了起来。而李昀在叶琮死那夜出现在骊山后苑就是为了同向他送信的太极宫内侍密会。”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怀淑内侍的家眷,是姜弥将他们安顿了起来?” 意清顿了顿,仰头看我,关切细腻的神色仿佛在确认我是否有承受能力,他缓缓地说:“我和父亲推测,并不是姜弥将他们的家眷藏了起来。若是当初他利用他们毒杀怀淑太子,内侍与家眷并不能随意接触,不必担心他们会泄露秘密。而能秘密安顿他们的家眷的人,必是要用他们完成一件幽秘不可告人的事,而这件事之后他们必然会被人所灭口。若事发,要全力避免他们的家眷被人报复。” 我听出了一些头绪,隐隐又觉得不可能,但止不住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期翼,听意清压低了声音,说:“我和父亲怀疑,怀淑太子还活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真相2 意清的声音轻若片羽,落下来却是碎石,裹挟着疾风骤雨闷顿地砸在我面前。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反复觑看意清的神色,他的面容凝重而谨慎,绝无信口开河的可能,给了我莫名的安慰。 “怀淑”甫一开口,我的嗓音沙哑破碎,竟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孝钰”,意清站起身来,握住我微微颤抖的手,低声说:“这只是我和父亲的猜测,结合这最近姜弥的种种行径而言,他可能也猜到怀淑殿下还活着。但这样的事情,经年累月,且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妄下定论。所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继续说:“父亲旧年在尹丞相身边结实了青桐山不少道士,他已修书一封送往青桐,想要证明他的些许猜测。” 我如坠梦中,周遭都是细密旋转的蚕丝螺线,错乱但却蕴含着美好与柔软。但我希望这是上天垂怜与馈赠,而不是一场空乏的春秋大梦。 意清拉着我的手将我送到绣榻上坐下,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下来,道:“我想太子殿下也应当知道” 我诧异地仰头回视他,蓦然想起萧衍曾经问过我的话——如果大哥还活着呢。他许多次在我面前提起怀淑,也许并不是情之所至的冲动之举,而是别有深意。这样的深意总是被我粗心地忽略掉了。我不禁想,如果萧衍也知道怀淑还活着,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得呢。他将芳蔼下毒的事情压了下去,又将琊叶青的案子压下去,是怕秘密被公之于众吗?而如果秘密真得被公之于众我突然直冒冷汗,会给朝局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不说,假死偷遁出宫,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容不下怀淑,会恨不得让他再死上一次。 怀淑还活着。虽然意清告诉我这只是猜测,但这句话却像生了根须深扎在了我的心里。因它迎合了我殷切的盼望,却又带了几分荒诞的虚晃,让我想相信却又害怕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得,那么怀淑他是否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他神秘地离开,没有对我说一个字。又躲在这天地间的某一处,看着我和萧衍成亲,看着我们做了三年相敬如宾的夫妻。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在他的心里究竟算什么,又有几斤几两的分量。 我混混沌沌地从意清的居所离开,夜晚风露,梨花如雪,在行宫里无声无息地飘落。 一一一一一 父亲的做法很对,他让意清将秘密告知于我,这使我愈加谨小慎微,生怕有丝毫的行差踏错而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接连数日我老老实实地待在甘泉殿里,尽心尽力照顾萧衍的饮食起居。此次皇后与芳蔼皆未跟随圣驾来骊山,萧衍这一病,虽有不少宗亲官员听了风声前来探望,却不曾有真正能在榻前嘘寒问暖的人,这往来探病的人不过是虚耗了我的耐心去应酬。 所幸,萧衍的身体痊愈得很快,像一株扎根在灵秀之地吸风饮露的杨柳,虽然偶有风雨侵蚀而枝叶催落,不消多久就又恢复了繁茂茁壮的长势。那一日我可能真得说了什么让他生气的话,他对我总是冷淡得,白天无事,他宁可对着一堵墙发呆也不愿跟我说上一句话。我不想自讨没趣,自是坐得远远得,只监督他按时进膳用药,卧床修养,不许他再碰那些耗费精力的奏折。 我听说突厥与大周已敲定了议和条款,使团不日就要回去了。皇帝陛下在兴庆宫设宴,为突厥默拓将军和霍顿王子送行。得知消息时,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萧衍那张素寡得像随时能结出冰渣的脸,问:“殿下,这宴会需要你出席吗?” 他正倚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听到我的话眼都没睁,只清悠淡然地‘嗯’了一声。我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在萧衍身边一定要脸皮足够厚,因不知什么时候就触了这祖宗的逆鳞,他便端出一副冷面再不理人。我绽开一个自以为很风姿温婉的笑,明知道他不会睁眼看,还是辛苦地维持着唇角勾起的弧度,“可你不能饮酒,我让内侍把酒换成白水,今天的药也要早些吃,还有宴席之前先喝碗粥,席间那些油腻的吃食尽量别碰。” 空中中是尴尬冰冷的凝滞,要不是他垂在床榻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我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 我继续没话找话:“对了,我那天听侍女们议论,云尚书本不同意自己孙女云晓月和京兆少尹宣知煦的婚事,可是近来刑部侍郎出缺,宣知煦递补上了,云尚书就同意他和自己孙女的婚事了。我心想,云氏也是世家大族,怎么眼皮子这样浅,一口回绝的婚事凭个吏部侍郎就能应承下?” 他果然不搭理我,还捏着棉被翻了个身,对着墙继续养神。 我琢磨着这事八成是萧衍给云湛放了话,因为云晓月是芳蔼的闺中密友,芳蔼又是萧衍捧在手心里百般疼爱的宝贝妹妹,芳蔼若是开口替云氏向萧衍相求,萧衍十有八九会答应。一个吏部侍郎算不得什么,但太子殿下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且这云湛是姜弥的心腹,这点眉高眼低应是会看得。 萧衍虽然外表冷淡,这心也挺硬得,但偶尔也会有心软仁慈的时候。 我站起来往墙边探了探身,轻声说:“那我走了?”见他没什么反应,我讪讪地收回了身子,准备回偏殿去准备一下晚宴的衣着和妆容。 手抚上罗帷,刚掀到一半,身后传来萧衍深沉浑厚的声音:“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利用你。”我一怔,捏着罗帷的手迟迟未放下,我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他一直将那天的事放在心里。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不经意又有些自作聪明的试探,就算被他识破了略微尴尬一下也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将这件事梗在心头,让我不免反省,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伤害到他了却不自知。 他是萧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衍儿。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不加节制地往恶处去揣摩他,去怀疑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夜宴 手里捏着罗帷上的累赘重绣,犹豫了片刻,放下手回过身,萧衍半倚靠在软枕上侧头看着我,神情温脉而平静。 “衍儿”我略微有些别扭地半垂了头,叫出旧时称谓。心里想过许多宽慰的说辞,希望他不要介怀我的多心与无礼。若是有心事可以对我说,不要总闷在心里。可我反而想,我那满腹的心事也不曾对他倾诉过分毫,又凭什么去让他对我敞开心扉。再者,他现在最大的难题兜兜转转总是要落在父亲身上,这说来说去总是避不过要旧事重提。因此,长久无言,最后也只有勉强地浅淡一笑,说:“你好好休息吧。” 话一出口,我觉得有些熟悉,这样满含无奈和叹息的话似乎萧衍也对我说过。不禁想,他是否也在心里挣扎别扭过,想与我坦诚相待,可中间又隔了太多纷繁复杂的人事,如一团乱麻,怎么撕扯修剪都理不顺。 他勾起唇角冲我轻微地点了点头。清冷的面容微染了一点明媚色彩,却虚浮得仿若一层烟纱,还未完全浸透到眼底就已消失不见。 一一一一 我从内殿出来,内侍便来报,说是康王萧晔和齐王萧晠听说太子殿下病了,特意来看望,现已在偏殿等候。 萧衍与这两个兄弟向来算不上亲厚,平常并没有过多来往。特别是康王,朝堂之上与萧衍早就是一副势同水火的样子,这次来又不知含了什么心思,我念及萧衍身体还有些虚弱,不想让他多费心神,便让内侍领着我去偏殿见他们。 之前早就听说康王妃分娩在即,而康王却将她独自抛下跟着皇帝陛下上了骊山行宫。我琢磨着,皇帝来了行宫,一应政务连带着主要官员都跟着带了来,且太极宫有皇后坐镇,凭她的心智手段康王绝讨不着便宜,因而他要跟着来,可见对权力的热衷渴求已附骨入髓。这样的人,他怎肯轻易放过挡在他前面的萧衍。我便强压着心底的不耐烦,跟他们二人好生周旋了一番,只说萧衍已用过药睡下了,太医吩咐过要静养,这些隐晦的说辞他们大约也听得懂。 康王抿了一口茶,轻轻将瓷杯搁在桌上,叹道:“我们兄弟二人本是要来探病得,既然太子殿下” “嫂嫂。”齐王突然开口打断了康王的话,面色沉静地说:“其实我二人前来是受了父皇之托,他老人家总是以为,是前些日子压在三哥身上的政务太过繁重才将他累病了。小弟想见三哥一面,一是着实挂念他,二也是为了让父皇心安。” 我心里咯噔一下,细品了齐王的话,觉得其中满含深意。康王这样精明的人,从我进来到现在从未提起过他是奉命来探病,而齐王眼见康王要走,才匆匆打断了他的话特意点明了他们二人是奉圣命。且他说话时目光凝滞,肃正地看着我,似乎在有意提醒我什么。 回想这几日的朝局,我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且看康王略有不虞地斜睨齐王,这份猜测更甚。理了理因久坐而微起了褶皱的臂纱,平静自然地和缓一笑,“既是陛下挂念,那东宫岂敢怠慢。”唤进内侍,当着二王的面,吩咐他去内殿看看萧衍醒了没有。 不多时,内侍便来禀,说太子请二王进内殿叙话。 我起身相送,眼见着内侍引着他二人穿过柱廊往正殿去了。 前几日总是阴云不散,空气窒闷而潮湿。昨夜下了场小雨,及至清晨雨过天晴,天空中只飘着几抹淡云,天色微明。站在这里往外看去,几只酴醿果孤零零地挂在枝头,上面沾着雨水,已是熟透了的颜色。 嬿好给我披了件单绸氅衣,循着我的视线望出去,些许奇怪地问:“姑娘,你看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忧悒万分,最后也只是说:“嬿好,你说这生在帝王家有什么好得。” 嬿好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不知我从何处抒发此感想。 朝中皇帝与姜相正较着劲儿,萧衍却在这个时候病了,依着那多疑幽深的君心,会怀疑萧衍是不是在装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皇帝必然是深知康王与太子不睦,所以才让齐王与他一同前来,名为探病,其实就是来试探萧衍,看看他是不是真病。方才多亏了齐王的提醒,不然他二人若是连萧衍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这么回去向皇帝复命,特别是康王再添油加醋地搬弄下是非,那萧衍这病明明是真落在皇帝眼中也成了假得。 想起萧衍陡然晕厥时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容,即便在睡梦中白皙细腻的额头也皱起了数道纹络,仿佛总挂着数不清道不尽的心事。他才是弱冠之年,就心思如此沉重,是天性使然,还是他身边的这些人生生地把他逼成了这副模样。 一一一一一 秋色连波,夜染新寒。骊山行宫的树上系了红锦彩绸,虽是百花尽敛,落叶枯丛的时节,但在茜纱宫灯的照耀下宛如一夜之间风过枯木,长出了灿烂明媚的花叶。宫女穿着奢丽的绸衣体态婀娜地穿梭在高台明树之间,更给这满园风光添了几分妩媚生气。 按照位序,突厥使团既是上宾,坐在皇帝左下首座,而我和萧衍坐在右下首座。那位霍顿王子我和意清之前见过,今儿他面容整洁,衣着得体,举手投足间温煦有礼,与那日的情状全然不同。只是他正对着我们,推杯换盏之间总是有意无意地拿视线往这边瞟。 嘉佑皇帝兴致极高,再三命内侍给他斟满酒盅,一饮而尽。酒过三巡,欣赏了一段歌舞,皇帝透过垂着白珠十二旒衮冕往下看的眼神已略微有些涣散,他摆了摆玄衣纁裳宽大的袍袖,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态,向离他最近的突厥贞武将军默拓询问:“这歌舞可还入得各位的眼?” 默拓大约四十岁,方耳宽面,下腮留着乌黑的短髭。据说他是突厥可汗亲信部队鄂尔浑军的统帅,与可汗有袍泽之情,深受倚重,在突厥军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此次,阿史那可汗肯将他派来大周议和,看来也是存了诚心得。意清曾对我说过,突厥铁骑虽然在韶关边境大力挫败大周军队,但突厥王庭内部局势也是十分复杂,阿史那可汗的弟弟须磨嘉拥兵自重,深得铁勒军队的拥护,占据了突厥西域大片草原,渐渐不听王庭节制。 阿史那可汗为了防止在与大周的战斗正过多损耗,更为了避免将来腹背受敌,所以放弃了大好的战局,转入议和。 因此,默拓将军非常地给皇帝陛下面子,倾心赞叹:“大周繁华富庶,歌舞怡人,非我草原能比。” 这恭维之词说得皇帝十分受用,他脸上笑意愈加浓郁。而此时,霍顿起身,视线巡弋了一番这满席的王亲贵胄和文武朝臣,粗犷英武的脸上有着邪魅不羁的笑,“陛下,我们草原每逢宴席便会以武助兴,方才我们已经欣赏过了歌舞,现在不如来场比武,聊以助兴。” 太傅林谢捋着花白的胡须,极不赞成:“圣驾在前,舞刀弄剑得毕竟不妥。” 霍顿夸张地惊异,对着迂腐传统的学究说道:“大周竟有这么多繁文缛节?难道我突厥可汗就不是一国之君,我父汗可是经常在行辕前观看勇士比武。”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未免显得气量狭小了。 皇帝果然应下,不忘摆排场,颇为大气地说:“我大周亦有深谙武艺的勇士,不知王子要怎么比?” 霍顿未加思索,直接说:“小王自幼习武,早就想与大周的勇士切磋一二。” 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停止了窃窃私语,沉默着望向上首。人家突厥出个王子,咱们总不好派个禁卫侍从去,以示尊重,最好也能派个皇子。那这么一来就不能输,众目睽睽之下天家之子若是让人家给掀翻在地上,当着满朝文武勋贵世家的面儿,这皇子的脸连同大周的脸可就丢尽了。 我担忧地看了看萧衍,他大病未愈,嘴唇上的血色极浅,纯白的面容下几乎能看见青筋脉络隐隐流动,整个人裹在宽大的绛纱袍里,长袖曳地,袍裾堆叠,看上去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美丽塑像。一对比,那个霍顿王子壮得跟头小牛犊似得,这要是顶起牛角萧衍能占着便宜么? 萧衍将手中杯盏放下,悄悄往我身边挪了挪,低声说:“你不会以为对付曲曲一个突厥王子,还需要孤出马吧?” 我一想,也对啊。这霍顿只是阿史那可汗众多子嗣中的一个,庶出,且并没有什么权势。就算大周高看他一眼,也用不着堂堂一国储君没姿没仪地跟他逞拳脚之勇。要说皇子,皇帝不是还有别的儿子吗?康王和齐王都在,特别是康王,他向来自诩骁勇,极为彪悍,正好,让他去跟这突厥野人,哦不突厥王子顶牛角去。 康王就是康王,岂会放弃这个逞英雄c出风头的好机会。他大袖马步地上前,抱拳道:“儿臣愿与突厥王子切磋一二。” 我望着康王那藏着锦衣袍袖下的结实胸膛,又有些担忧,要是让康王赢了,那不又让他在满朝文武面前长了脸面吗? 皇帝未曾拍板决定,又有人离席于大殿前跪拜,其音清朗,如一支出自天籁的名曲穿透了整个殿宇内的宁静。 意清大袖平举,恭声道:“臣也是自幼习武,想请霍顿王子指点。” 康王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意清,面上掠过一丝阴翳。意清跪在他身侧,恍若未觉,只抬头仰望端坐于蟠螭龙榻上的皇帝,真挚诚恳地说道:“臣之前与王子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不知尊驾略有冒犯,今日比武若能让王子尽兴而归,也算是赔罪了。” 坐于我斜侧的姜子商闻言一愣,旋即歪头看了看他旁侧的意初,而后又来看我。我心虚地将视线收回来,垂眸敛眉专心地盯着青瓷碟里的桂花糕。 皇帝显然未料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稍微一愣,便豁然大笑:“既是如此,那你们比吧。”他似是想起什么,冲着默拓将军解释道:“这位是朕的大理寺少卿,沈意清。出身世家大族吴越沈氏,也是太子妃的兄长。”默拓点了点头,大约是对意清的身份表示满意,不算辱没了自己的王子,默许了这场比武。 康王不忿地狠瞪了眼意清,甩袖返回了坐席。 我望着意清线条柔和的侧面,有些明白了。向来淡泊超脱的意清肯站出来同康王争抢与霍顿比武的机会,大约心里想得跟我一样。怕康王万一赢了这场比武,风头愈盛,会对萧衍产生威胁。我回想起意清向萧衍奏事时的模样,甚为恭敬尊重。算起来意清入长安不过数月,短短数月,他就被萧衍彻底收服了,甘愿为其鞍前马后? 自意清离开坐席,我爹娘的视线便如蚕丝一直缠粘在意清的身上,满怀担忧。我也有些为他担心,意清善学博思,素日里并不以筋骨为能,只怕占不了上风。 意清长衫磊落,清俊飘逸,笑容含蓄而得体,朝霍顿微躬行礼,说道:“所谓‘君王侧,忌兵刃’此乃中原俗规,王子既然来了大周,不妨入乡随俗。大周礼仪之邦,不兴逞刀剑匹夫之勇。陛下既已应了你我的比武,不妨各让一步,只以招式相切磋。” 这番话说出来,不少尊崇儒学c老派迂腐的臣子点头称许。既避免了御前刀剑无礼,又维护了大周的脸面。 霍顿扬起入鬓的剑眉,“小王最尊敬的便是有学识的智者,沈大人既然有此意,那恭敬不如从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意清 意清去内殿换了窄袖束箍的便服,这期间姜弥端起酒鼎向皇帝敬了两次酒,他在坐回绣榻时侧身,看向我父亲,极为客气恭让地说:“令郎当真是文武全才,谈吐气度卓尔不群”,他顿了顿,又问道:“可定了亲?” 我刚喝了一口茶,他的话不清不淡地飘过来,将我喉咙里的茶水尽数噎了回去,我捂着胸口连连咳嗽了几声,一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父亲与母亲对视了一眼,敛了敛衣袖,意态沉稳地向姜弥拱手示礼:“姜相过誉了,意清这孩子不过是多读了几天书,又单纯浅薄不知道藏拙,要论文才武略这在座的年轻公子哪个不比他强。”父亲宠辱不惊惯了,并没有被姜弥的迷魂汤灌下去,人依然如春暮时分迎着清风俏立的霜寒翠叶,傲然孑立。 姜弥碰了一鼻子灰,却并不以为忤,只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侧回身。其实若不知他的底细品行,姜弥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单纯拓在脸谱的奸佞形象。他为人既不狰狞也不苛恶,相反得,格外平易近人且会恭维人。姜弥出身寒微,家中境况窘迫,极小的时候便出来闯荡。当今陛下还是梁王的时候,姜皇后进了梁王府并颇得宠眷,姜弥便凭着裙带而谋了个刑部主簿的差事。他为人善钻营又喜阿谀奉承,向来为那些自诩世家的清贵子弟所不齿,皆看不起他。但谁能又能料到,便是这个让他们看不起的人,不知不觉谋算了大把权柄在手,直接改写了朝堂之上的世家格局。 由此可见,做人不能飘,更不能胡乱地看不起人,否则那个被看不起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一条藏匿在嶙峋怪石垂杨柳荫里的毒蛇,趁人不备就给予致命一击。 我在心里胡乱想了一阵儿,意清已换装回来。银青色白鹜锦绣单衫,乌发利落地束在白玉冠中,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沐浴在一片晨光微熹的雾霭中。霍顿朝他伸手虚让了让,两人便在大殿上过起了招。 数道招式,你来我往,暂时还看不出胜负。我仔细看着,霍顿像许多突厥人一样注重练得是下盘功夫,扎根稳且力道沉厚。他以一招游龙探须,抓住意清的胳膊狠往地上一掼,意清清腻丝滑的臂袖上瞬时被抓起了一道凌乱的褶皱,直到几招之后褶皱随着动作渐渐平展开来,但隐约还能看见微微凹陷的指印。 霍顿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实与意清缠斗了这半天,并没占着什么便宜。意清的武艺胜在灵活飘逸,起初抵挡霍顿凌厉攻势时并不硬碰硬,以躲闪避让为主。霍顿那蓄力而来狠狠捶下的拳头大多是落了空,便有少数也是被意清不着痕迹地化开了力道,待落下时已大打折扣。大约一炷香之后两人仍未分出胜负,霍顿的招式却已开始重复,再看不出新意了。 此时,意清便不再避让,他迎势而起,掌中蓄力,瞅准了霍顿防备疏漏之时截过他劈空扫过来的胳膊,扣住他的下肘往上翻折,霍顿一时未料及情急之下走位错乱,竟仓惶以另一只手径直劈下来。他使出这一招时我见一直观看不语的默拓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暗自摇头。 意清轻易避过霍顿劈过来的掌势,趁他下盘空虚之际掌间蓄力双力并举正打在他胸膛上,霍顿健硕魁梧的身体竟就像迎风破寒的水上莲叶,踉跄着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撞向大殿两侧所设的案几。电光石火之间,意清飞身上前扣住霍顿的手腕,止住了他如垒土倾塌的颓势,往殿中间一拉,两人便如初比武时一样修身长立在大殿之上。 殿内人皆被他们的比武所吸引了目光,偌大的殿宇之上安静至极,只能听见御座前凿出的曲水缓缓而流的泠淙之声。霍顿向来嚣张傲慢的脸上此刻神色晦暗,众目睽睽之下怒涛翻浪般一阵青一阵紫得,却听意清疏朗地往御座上拜了拜,道:“臣献丑了。” 皇帝高高在上将战局俯瞰了个清楚,对各中成败胜负自然一清二楚。但远来是客,也得给外宾留些脸面,呵呵笑道:“早就闻突厥的霍顿王子骁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霍顿的脸上漾过万种神色,最终还是释然一笑,抱拳施礼:“哪里,中原才是卧虎藏龙之地,不容小觑。”他转身面对着意清,放低了声音重复道:“不容小觑。”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各自回座。我见父亲面上并无喜色,不苟言笑c严肃方正地瞥了眼意清,嘴唇翻动好像低声斥责了句什么,意清便如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了脑袋,丝毫不见方才意气风发的神采。我想,父亲可能再责怪意清太出风头,太过张扬。确实,对于意清,在地位未稳权势未盛之时过早地将自己的底蕴暴露出来,这并算不得是一件好事。 萧衍压低了声音,问我:“意清的武艺师从何处?” 想来刚才比武时他看出了些端倪,我便不做隐瞒,回道:“他师承苍鼎山道门张煦阳长老。” 萧衍做出诧异之色,“听说张煦阳是道门中的老派人,从不收俗家弟子得,怎么肯为意清破例?” “父亲送他一块徐州出产上好的松烟墨,张道长爱笔墨字画成痴,看在父亲面子上才勉强答应得。” 萧衍戳了戳我的胳膊,认真地问:“岳父的松烟墨还有吗?”我疑惑地看他,他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也向岳父讨一块松烟墨送给张道长,让他指点指点。” 我轻剜了他一眼,他如画眉眼上勾起一抹深隽的笑意,漆黑的瞳眸中流动春风和煦消融冰雪般的温柔。我一时有些错神,心里却悄然叹息,怎么会只是因为一块松烟墨呢?张煦阳为人高傲,可是连父亲也并不怎么放在眼里,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人能让他自愿破了自己定下的清规戒律。若不是他岂会收意清为徒,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我们之间的低声絮语并没有引起谁的关注。皇帝高坐在上,似乎是因为那一场比武赢了面子而愈加兴致高昂,一连赋诗几首,自有朝臣忙不迭地附和赞叹。我百无聊赖,视线有些飘忽着四处游荡,却在末座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有过一面之缘,芳蔼的准夫婿谢道蕴。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同样神情惘惚,穿着瀚烟水墨长袍气度儒雅,一双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我仔细观察了他一番,发现他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萧衍。草烟花露般的清淡视线驻留在萧衍身上许久,便又略微偏转再看一看我,而后失落垂眸惋惜般地摇摇头。 我被他这连番的怪异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想探个究竟。我们两的视线在道道彩光,花绸流错的殿宇上撞在了一起,他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动作迅疾得像是做什么亏心事被抓了现行一样。 疑惑不解更甚,但我想他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必为这一点事情而费神思虑。 数度觥筹交错之后,宴会应时而散。我见父母临行前往我这边看了看,不时要与周遭的人拘礼告别,终究是没什么机会来跟我说几句话。但我见到,刚刚回京的老英王萧道衡追了过来,极亲昵地揽了揽父亲的肩膀,好像要跟他们商量什么事。宴会刚开始时我见到英王的孙女靡初跟在他身边,这时也不知跑去哪儿了。这么一错神的辰光,身边的萧衍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四处张望了一番连同魏春秋也不见了踪影。 我心想,这各个都是修了遁地神隐之术吗? 殿外枝影疏斜,鸟雀嘤嘤啾啾。我迈出殿门正想让内侍去到处找一找萧衍,却碰见姜子商和霍顿迎面而来。 霍顿挽起暗绿绸袍缀着薄鬃毛的袖子,状若无意地对我略加打量,似笑非笑说道:“太子妃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一时无言,姜子商跟在霍顿身后想说什么,霍顿却轻快地笑了笑:“大约,这世上的美人都是相似得吧。”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越过我及身后影影绰绰的宫女内侍,扬长而去。 我略微起意,心想就算被他认出了又如何,便没放在心上想去找萧衍。姜子商却正堪堪拦住了我的去路,极为客气地对着我拜了拜,廊檐下悬挂绘着萋萋芳草的茜纱宫灯,烛光流泻了一地,将他的影子拖得幽长。 “太子妃娘娘,令兄在宴会上大出风头,深得陛下欢心,想来这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也坐不长久了。” 我在心里略琢磨了一会儿,微笑着说:“一切皆有圣断,朝政之事岂是我一介女流能议论得?” 姜子商微侧了身,笑容宛若开在面上的芙蓉花,潋滟着春光。他看上去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故作苦恼地叹道:“我这太常寺少卿的位子坐了已有三年,不见升迁。此番若是意清擢升,那我将来见了他岂不是要矮了半截。” 我觉得姜子商今日好生奇怪,他向来恨不得把纨绔子弟四个字刻在脸上,除了花月美酒能让他放在心上,几时对自己的官位这么上心了。就算他对官位不满意,也应去找他爹姜相或是那向来关系亲厚的表哥太子殿下去说,跑到我跟前耍什么嘴皮子,倒像是故意东拉西扯不让我走似得。 “姜少卿年少英才,又有令尊帮衬着,哪是意清能比得,他再怎么出挑也绝越不过你去。”我随意地敷衍奉承着,心里却在想他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姜子商歪头一笑,我才看清他那束发的银冠上浮刻了一只黄鹂鸟,通身着釉淡黄,其喙微红,从近处看连羽毛纹饰都刻得细致入理。 “可意清最近刚破了骊山闹鬼一案,这鬼闹了数月,连刑部都没有法子,意清才接手数日就大案告破,圣上大悦。我看,刑部那帮老头子面上无光,怕是要就此恨上意清。但想来,自古卓尔不群的人总是不乏招人嫉恨得,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几乎要被他绕晕了,在冥思苦想着要找个理由走时,廊檐下传来莺啼般清脆响亮的嗓音:“孝钰姐姐。”靡初从烛光暗昧处走出来,幽光将她小巧尖下颌的脸勾勒得精致曼丽,梳着未出阁姑娘的鬟髻,斜鬓簪一支山茶绒花,看上去清新而丽质。 姜子商殷勤含笑着上前,深拘大礼:“靡初郡主。” 我和萧衍成亲之前靡初已随英王返回封地,数月前才进京。因她依着旧时习惯叫我姐姐时,让我有一丝恍惚,仿佛衫裙新裁,岁月依故,又回到了我们总角之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靡初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戏谑道:“许久不见,姜三公子的嘴还是这么能说。”姜子商用手挠了挠头,好脾气地笑笑并不与她争辩。 我观看四周,靡初孤身一人,并未带侍女随从,便问:“英王殿下呢,你怎得自己在这里,我派人送你回寝殿吧。” 靡初的脸颊如流萤漫过般飞快得红了,她端巧的小脸微低,以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爷爷有些事,让我在这里等他。”她好似在害羞,却拉了我的手说:“我有些心事想与姐姐说,我们可否单独说话?” 我踌躇着看看姜子商,他似乎是极不情愿,但在靡初明媚惑人的逼视下,只得勉强地拱手:“那我就先告退了。”说完,慢吞吞地走着,一步三回头好像极不放心地再三看我们。 见姜子商走远了,靡初飞扬了黛眉,神秘兮兮地冲我道:“姐姐可知这小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我摇头,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现下去静淑殿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疑惑地看她,靡初扯着衣袖微推搡了我一下,不忘周到地说:“将宫女和内侍都留在这儿,你自个儿去,别忘了要悄悄得,别让人看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悲情 静淑殿建在兴庆宫后, 殿身略矮,在气势恢宏c廊柱穹顶的兴庆宫映衬下, 显得隐秘而微小。因平时这里是供前来觐见的朝臣更衣休憩之所, 所以我料想晚上应是黑暗一片, 殿内不会掌灯。但意外得,远远望去,黑匣子般的宫宇里亮着一抹混弱细微的烛火, 犹如振翅而飞的挂单萤火虫落入了漫天黑幕中, 微不足道却又不容忽视。 我顺着在花叶掩映下的狭小宫道靠近殿门, 觉得夜色宁静得有些诡异, 按照宫规,就算是夜间殿外也应该有值守的内侍禁卫,为何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窗棂上刻着蓝花楹的纹饰, 虚掩着, 甫一靠近便听见里面传出哀哀抽泣的声音。 “表哥,你为何如此狠心, 我自小便喜欢你, 长大了我的心里也只有你。我并不求做你的正妻, 就算是妾侍我也愿意, 我自觉所求不多,难道为妾侍我都不配吗?” 我下意识握住腰间垂下的素锦香囊,仿佛只有掌心传来盈实触感才能让陡然加快的心跳有所缓解。这是姜紫苏的声音, 她的嗓音自小便独特, 低沉中略带沙哑, 却并不粗嘎,而是一架年岁久远的古琴拨弦疏奏的声音,较之寻常女子的莺呖燕啼更显得幽静而有韵感。 既然听出她是紫苏,那另一个人是谁便可想而知了。难怪姜子商顾左右而言他地拦着我不让走,原来是苦心孤诣地为自己妹妹搬石搭鹊桥。 “紫苏”萧衍的声音罕见温和耐心,在静谧夜色中犹如音律舒缓的上古琴曲,娓娓而道:“你是舅舅的嫡女,母后最疼爱的侄女,你应配得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到东宫里去当一朵姹紫嫣红开尽的点缀。” 紫苏微提了声音,使馨和的嗓音略显尖锐:“可这是我愿意得,我不在乎,只要能离得你近些我”她好似情急,低声抽泣起来,嘤咛道:“我不愿嫁给别人,爹他要让我嫁给别人。”她言语错乱,全然没有了寻常那种翰墨丹青c笔砚侍书的文静淡定,好像只是一个陷入末路急需要一根浮木来攀附的可怜女子。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向来冷静自持c爱惜羽翼的姜紫苏为什么会出此下策,全然不顾身份地私约萧衍在深夜到这偏僻殿宇里幽会,原来是姜弥要把她嫁给别人。向来,能让一个女子大改禀性而粗陋百出的从来都只是因为在爱的国域里走入了绝境,不得不铤而走险。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传出,好像是萧衍在安慰她,他的声音沉稳温脉,如深潭涧泉中缓缓流淌的水,“你应该听舅舅的话,他是你的父亲,必是凡事为你打算得。” 紫苏许久未语,只兀自哭泣了一阵儿,问:“为什么?你的东宫并非只有一个太子妃,孺人c良娣甚至没有名分的侍妾都可以生下你的孩子,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我不求名分,哪怕没有名分,只要让我待在你身边,我就知足了。” 一阵风吹过来,掀起了我委地拖曳的裙裾,我心中想,就算你不要名分,也改变不了你是姜弥的女儿c是姜皇后的侄女这个事实,没有人会真得把你当成没有名分c地位卑微的侍妾,而姜弥也绝不会让他的女儿做个没名没份的侍妾。我一愣,却是有些自嘲,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可鄙了。 萧衍大约也是不忍心伤害这个对自己一腔痴情的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是父皇不许我娶你,如今也没有人敢违抗圣意重提旧事。女子青春短暂,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虚掷年华了,不值得。” 紫苏果然沉默了,这温婉如水的女子似乎要费力将自己心中的涟漪平复,无边的夜色中再无声响。我知他们还有话要说,但却听得意兴阑珊,心中很不是滋味,便顺着来路借着月光回去了。 嬿好领着宫女们从侧殿溪畔寻我来了,见我孤身一人出来,狐疑地往静淑殿看了看,问:“姑娘在那边见着什么了?怎么脸色端得难看?” 我摇头,只觉心头好像压了连峰山麓般沉重,几乎是迫得我喘不过气了。我望着那一树红锦绸缎,颜色鲜妍曼丽得仿佛那无忧无虑的闺阁年华。彼时尹氏尚未倒台,尹家和姜家还维持着表面的和顺,我和紫苏年龄相仿,是同龄女孩里最为投契的一对。 也是这么个繁星如许,夜云瑰美的晚上,因为芳蔼和靡初太聒噪了,搅扰得我们烦不胜烦,紫苏偷偷拉了我的手去飞琼台看星星。她揽着我的肩膀小大人似得说:“孝钰,咱们这么投缘,可惜不是亲姐妹,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用手指支棱着脑袋,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可就算亲姐妹,将来也要出嫁得,哪能时时刻刻在一起?” “我有办法”她矜持而温婉地微笑,身后是漫天星矢,却抵不过她眼中青晏姣丽的飞俏神采,“将来你嫁给怀淑太子,而我我嫁给衍哥哥,咱们成了妯娌,不就又能时时见面了?” 我诧异地端看紫苏,她向来是那么文静而谨慎,比同龄人循规蹈矩多了,怎么会说出这么大胆的话。可她似乎浑不在意,神秘地冲我道:“我偷听父亲和姑姑说话,他们说等我们长大了就把我嫁给衍哥哥。” 她稚嫩的面庞上流动着平静而满足的光芒,将她映衬得宛若画中仙般风姿绰约,我从未见过如此迷魅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的紫苏,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都化作了静好而祥和的岁月,充满期盼,带着满足。 不由自主地点头应和她,心想,成亲,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可是,曾经可以平顺自然的人生轨迹从什么时候起悄然变转了方向,把我们从各自安之若素的那一方水土里无情地驱赶了出去,让我们体会尽了人生的酸楚与无可奈何。 我窝在侧殿的卧榻上,坐着将头埋在两膝上,不想说话,也不想睡觉,就只想这么安静地待着。 紫苏,紫苏不行,不可以,因为我怕,前车之鉴太过惨烈,我怕自己斗不过姜家的女人,步了尹舅母的后尘。 不知这样趴在自己腿上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身侧的卧榻塌陷,我从胳膊的缝隙中看见皂色冕服裙袍厚重地堆泻在脚边,其间金缕暗纹绞缠出尊荣繁复的图腾,仿佛山峦重重压下来。可我不想抬头,不愿面对他。萧衍沉默坐了片刻,片羽不惊地开口道:“心情不好么,墙根怕是不那么好听。” 我兀自埋着头,懒得问他怎么知道,他向来神通广泛,逐一问下去那不是要累死了。 “你放心。”萧衍斟酌了半天,好像只有这么一句话可说。 他知道我忌惮姜氏,了解我所有的弱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全然没有什么可怕得,他们如果要像对付尹舅母那样来陷害我c污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纵然鱼死也不能令网破,也好过备受折辱磋磨。可我背后还有娘家,吴越沈氏,不能因为我的连累而覆宗绝祀。 我突然觉得很无趣,很伤慨,这样的日子好像总也看不到尽头。我不想去占别人得,不想去抢别人得,可我又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带着面具生活。 闷声不语了半天,周身再无声响,可我知道萧衍没走,那股微苦的瑞脑香缭绕不散。我抬起头,见他正望着我,视线失去了温度,冷鸷得如孤峰傲雪,看得我一骇。 “你父亲派去青桐山的人该回来了吧。”他平静淡漠地说出这句话,瞬间击碎我辛苦维持的坚实壁垒。 “你怎么”我戛然住口,他怎么知道他当了多年的太子,苦心培植了多少亲信耳目,怎么就不能知道了。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继续说:“既然我知道了,那么姜相肯定也知道了,你让吴越侯多加小心吧,还有你”他神色复杂地凝视我,眼底的阴冷化作刀锋般的尖锐,好像要将我生劈开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概是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僵硬吓人,“从现在开始,注意留心出现在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可能不是本来的面目。” “什什么意思?”我一时难以消化他的话,“你觉得他会来找我?” 如果我真得那么重要,为什么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让我稀里糊涂地伤心了那么久。现在回来找我,有什么意思,他还想c又还能干什么呢? 萧衍将外裳脱了,脸像尊雕像似得冷冰冰得,眼底更像是结出了万丈雪壁,将所有神采都封冻了起来。他好像不预备回答我的问题了,将手肘搭在膝盖上,阴气森森地盯着摆放于前的麒麟鎏金香案,眼睛里射出的煞气好像能将那结实的物件碾成齑粉。 但我还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就算这是一场精心筹谋的计划。那么当年,如何躲过太医,如何躲过验尸官,如何躲过禁军与守陵的金吾卫将一个废太子偷运出长安。就算尹氏留下了潜藏的势力,可在姜弥掌握下的宫禁内苑,这些人真得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再说,五年,整整五年,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仿佛所有人都觉得萧怀淑会再次出现。 但我来不及细想了,因萧衍站起了身,并且扼住我的手腕将我也带起了身,他的声音依旧如霜般清冷:“从今天开始,跟我回正殿睡,我们不再分榻而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结案-孤胆侠士 我想, 萧衍要求我履行作为妻子的职责,是合情合理得。我们本就是夫妻, 既有夫妻之名, 也有夫妻之实。床榻之间, 亦应是夫妻最亲密的地方,可我只觉得萧衍他恨我,且这恨深郁沉重得如巍巍山峦相接, 堆砌得坚实细密破不开一道缝隙。 他是在波诡云谲c阴谋丛生的宫廷里长大, 也经历过暗涌厮杀, 可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对某一个人如此深的恨。他对于敌人, 对于威胁到他的人,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得,可以劳心费力, 素手推演布局, 但却并不值得去牵动情绪。但是,今晚在我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 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已积郁得太深, 几乎到了决堤的边缘。最末, 他抱住我的时候, 我只觉得在地狱里流转了一圈,肌肤之间温润触感令我仿佛重又回了人间,尽管这温暖是来自那个亲手将我推进地狱的人。 我一夜未眠, 因为实在太痛, 浑身像被扔进火堆里烧灼了一番, 被拆得四散零落又重新装了起来。萧衍他应该也没有睡着,因夜半不知光阴几何,他轻轻地问了我一句:“如果你早就知道大哥没死,还会不会和我成亲?”话音轻薄得几乎是一片轻纱单羽,稍微粗重些的呼吸就可以将之掩盖。 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我突然有种能读懂他心事的顿悟。曾经,我也是在自以为萧衍已经熟睡了的时候,侧过头,轻声问他‘是否知道怀淑是让姜弥给害了’。我那时并不想从他的口中得到回答,只是心事堆积得太过难受,企图用这种方式舒缓一下。 而现在的情状一如当时,他应该也并不想听到我的回答。 我柔顺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觉得心仿佛在泣血,破碎到狰狞的模样。难道这一切,是因为他爱我吗? 一一一一 这一夜太过漫长,我合着眼不敢睁开,一直等到窗外传来鸟雀清脆的啼叫,晨光的暖意透过纱帐扑落在半面脸颊上。帘帐外,是内侍轻微的声音:“殿下徐大人求见。” 身侧萧衍缓慢地将我松开,掀被而起,我听见故意放轻了动作地去捡地上的衣衫,而后掀帘出去。我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天光,觉得至多卯时,外臣觐见一般是有规矩得,非权宜不能行之事,不在夜深晨起入谒。如此打破常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艰难地从床榻上爬起来,将亵衣和单衣,鞠衣依次穿上,没闹出太大动静,悄悄地回了偏殿。嬿好显然刚起,揉搓着惺忪睡眼在替我整理新衫,见我这么早回来大为吃惊,她刚张了秀口要问,被我打断:“嬿好,别问我了,快去准备浴桶,我想洗澡,还有治伤外涂的药膏给我拿来。” 嬿好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我。 我只觉头疼欲裂,疲惫不堪,半伏在绣榻上气若游丝地嘱咐:“都准备好了你就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嬿好踟蹰着半天未动,我已没有力气再去费唇舌,由着她将我反反复复地看着,待她看完了,终于叹了一口气,退了出去。 水很热,漫过身体时有种暖意漾过莫名安心的感觉。原来传说是将九尺黄泉设于地下,终年隔尽阳光,才是令恶鬼绝望之所。而人,一旦身体温暖了起来,心情便没有那么糟了,好像有种雨过淋漓,骤然转晴的安慰之感。 我趴在木桶半晌,直到水开始泛凉,恋恋不舍地爬出来。用棉帕擦干了身体,取过小白瓷瓶开始给自己涂抹药膏。乳白色的药膏涂在肌肤上,带了丝丝凉意沁入,好像对于消肿止痛有着身心双重安慰的效果。我抹好了之后从衣柜里选了件深蓝缎子遮挡严实的礼衣给自己穿上,然后轻舒了一口气躺上了卧榻。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过去得,我这样想着,困倦像春后萌醒的小兽熬过了严寒的隆冬腊月终于能以飞疾的脚步如约而至。枕着秋光睡了好长一觉,直至嬿好进来将我摇晃醒,她半蹲在卧榻前,伏在我耳边轻声说:“姑娘,侯爷让你去一趟。” 我揉搓着眼睛从深寐中苏醒,发觉外头日头正到了最鼎盛炙热的时候。嬿好将我扶起来,黛蛾长敛,有些忧愁难展的样子:“殿下会不会不高兴,姑娘还是别去了。”我脑子一阵清醒过来,想起萧衍昨夜跟我说姜弥应该已经知道了父亲派人去青桐的消息,应当提醒他日后小心行事。且,依父亲往常的习惯,在我成亲之后等闲的事情他是不会惊扰我得,前面几次都是我扭股糖硬缠上得,再不济也是让意清转达一下。像这样,直接叫我去一趟,还是头一遭。我怀疑,是有什么要紧事必须让我知道。因此,不敢怠慢,忙让嬿好替我梳妆,赶去父母的居所。 去到父母殿中时,只见意清c父亲还有莫九鸢在。父亲站在窗帷前,凝望着山抹微云出神;意清屈膝坐在绣榻上,手里捏着几张纸在发愣;而莫九鸢,像被人收走了窍灵一般失魂落魄地倚靠在穹顶石柱上,目光散成了一片雾。 我的视线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勉强咧嘴一笑:“你们这是怎么了?” 父亲如梦初醒般,大步流星地从窗前走过来,指了指安放在玉柄绞乌金鞭下的缠丝绣榻,说:“孝钰,坐。”他将莫九鸢从石柱上提溜了回来,摁在我对面的绣榻上。随口说道:“你娘让我想了个法儿支走了,等以后我再单独跟她把这事儿说了。” 爹把气氛渲染到这份儿上,成功地将我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吊了起来。我抚着胸口,哭笑不得地问:“爹,有话你就快说吧,女儿的小心脏可经不住你这么故作玄虚得了。” “孝钰”,爹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问:“你还记得爹跟你提过的那本《晋云医书》?” 我点头:“当然记得,那是当年莫九鸢的师傅进献给姜弥的宝物,莫九鸢不是还亲眼见过吗?” 听到点到他的名字,莫九鸢惊弦般弹起了脑袋,“可真正的《晋云医书》与我所看到是不同得。” 我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搅得一头雾水,但见他那副模样估摸着也说不明白什么,于是又将视线转向了爹。他老人家继续说:“爹向青桐的全虚子长老修书了一封,就是想问关于《晋云医书》的事,爹之前跟意清将琊叶青一案与骊山闹鬼一案理了一遍,觉得根源就在这本医书上。这一番事由大约是从琊叶青阴差阳错地潜入青桐盗取《晋云医书》开始。但这本医书的庐山真面目我们谁都没见着,也仅仅凭靠莫九鸢的记忆探知一二。” “全虚子长老接到信后立刻给我回了,信中只有八个字‘机缘已至,强留无益’,并将那本医书凭着自己的记忆誊写了一遍,附在信中一齐送了来。” “全虚子长老所书的医书与莫九鸢曾经看到的那本从大致上来说没有差别,仅仅在最后一章,莫九鸢在姜相府上看到的是‘浴火’,可致人慢性毒发,且脉搏上诊不出异样,最后咳血气竭而亡。而全虚子的那本书,最后一章却是”父亲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云龟’可令人出现脉搏,心跳全然停滞的龟息之症,既假死,所服之人会维持五日的假死征兆,五日后自然苏醒,但身体受到重创需以药汤每日浸泡,所泡之期为五年。五年之后才可如常人般自由生活。” 我像是抓到了什么要紧的片鳞,却是散碎凌乱得,有种不真实的荒诞之感。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以悲悯而惋惜的音调说:“我询问过莫九鸢,他与他的师傅齐晏是在同安郡莫名得了一笔钱安顿好了师兄弟才来长安得。清嘉三年,尹相在同安郡推行青苗法税收,他亲自入乡随野,探查青苗法推行之效,离开同安郡的时间与莫九鸢师徒离开的时间相差不大。” 我有一点点明白了,张口结舌,只觉真相呼之欲出,至此所有的脉络全部都串联清楚了。 “清嘉三年,姜弥已升至右相。两相不和,举朝皆知。尹相以齐晏‘道门叛徒’的身份,派他潜入姜弥府中以作内应。而齐晏正是因为尹相的一道停止灭道的奏折而遭人唾弃,一蹶不振。本是有仇,姜弥自然不会怀疑他。这期间,齐晏以道门身份在姜弥的支持下频繁出入宫闱,结实了不少内侍。而这些内侍,名义上是听从姜弥指令,实际却是尹相的心腹。及至清嘉五年,尹氏覆灭。齐晏深知姜弥容不下怀淑太子,迟早要将他暗害。干脆兵行险招,以《晋云医书》为饵,杜撰了‘浴火’一毒,更调拨了内侍心腹去西客所,开始了金蝉脱壳之计。” 父亲拨弄着佛珠,大为感慨:“前朝云献本是道门中人,以悲天悯人所为人称道,他的书中所涉及毒c药无不为解救世人疾苦,岂会出现‘浴火’这种阴邪之物?而五年后,琊叶青盗取了真正的《晋云医书》献给姜弥,姜弥两相对比发现了蹊跷之处,紧接着探查当年在怀淑太子临终之际在旁伺候的内侍家眷,发现他们都被秘密保护了起来,再不见踪迹。姜弥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首先想得便是要找出怀淑太子,斩尽杀绝。” 我不由得一凛,手心起了层薄汗。 一直沉默的意清看着我说:“尹氏一族尽皆遭屠戮,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值得怀淑太子挂怀难舍,那也就只剩下你了。姜弥指使芳蔼公主以《晋云医书》中的毒害你,其意是期望在药石无灵之际,能将得到青桐山庇护又深谙医书内义的怀淑太子引出来。谁知芳蔼胆子小,未将毒下到足量,再加上他没想到九鸢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早读过医书,轻而易举地便可为你解毒。这一招草草了之,未见效,估计事后太子已警告过他,因此姜弥未敢再向你下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结案-兄弟隐情 “至于琊叶青和他那个当内侍的弟弟, 约莫是姜弥杀人灭口的技量,他们也算飞来横祸, 无辜受累了。” 我百感交加, 犹记得自己曾经辱骂过齐晏, 恨他间接害死了怀淑,更说他是叛徒恶事做惯了,报应不爽。却不想他是背负着全天下咒骂的苦行僧, 忍受地狱业火而忍辱负重, 默默履行着自己的使命。还有那些在西客所伺候的内侍, 我曾经无比憎恨他们刁难怀淑, 却原来是做给别人看的一场戏吗?他们全都被姜弥灭了口,至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感慨之际, 我想起一事:“可是当年陛下在骊山行宫养病, 尹相未奉诏前往,是齐晏从长安中逃出上骊山来状告尹相谋反得, 这怎么解释?” 父亲露出几分讥诮不屑:“当年所谓巫蛊本是就错漏百出。皇帝陛下也是不信得, 他派人前往长安探查, 那些人皆被姜弥收买连长安城都没有进就回去滥进谗言, 至于齐晏” 提到齐晏时父亲将讥诮尽数敛去,温面默然变得凝素而恭敬,近乎是在他的面前有一尊雕像, 而随时要虔诚真挚地伏地跪拜:“他当年能从长安安然无恙地上骊山, 本就值得怀疑, 大约是尹相故意放他去得。别忘了,当时韶关传来季康子叛变的消息,陛下龙颜大怒,几乎是大局已定了。他的指证其实并不是十分重要,至于他跟尹相是为了什么而出此下策,恐怕还得细细查究。” 莫九鸢突然抬头,眼眸明亮得如一面临渠照月的镜子,涌动着悲绪与自豪,这两者在他的脸上奇异自然地合为一体,“所以我的师傅他并不是人人喊打的贼子,他是孤胆英雄,是侠士。” 我站起身,心怀愧疚地说:“是我太浅薄愚蠢,错怪了齐道长。”莫九鸢看了看我,摇头,神色有着连遭重击的迷惘和超脱了苦恼烦忧的快慰,“没关系,师傅应该也不在意别人说他什么,他只要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他从前也是这样教我得。” 我默默地看了看窗外假山湖石连亘浮延,渠水潺湲而流,以绵柔之势撞向环水而抱的山石,溅起细碎的水滴,折射出明亮而璀璨的天光。这世间天海辽阔,不知有没有一处茅屋陋室,能为那失踪已久的齐晏遮出一片净土。 意清凝神看着莫九鸢,仿佛他的身上还勾连着诸多的隐秘。他清澈了嗓音,说:“那后面是不是可以说说那些人是如何将怀淑太子运送出长安得。”父亲的神色陡然变得僵滞,他看了看我和意清,眼中有着湖光错金石的迷乱魅影。 父亲像是有难言之隐,又像是根本难以启齿。 意清仿佛从他手中接过了断案的惊堂木,却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似是在替什么人抱屈,却又觉得不值一提,便是这般复杂地盯着莫九鸢,“你师傅将怀淑太子救出后,却将你留在了东宫,难道他不怕来日东窗事发姜弥和当今的太子殿下拿你撒气吗?” 我仿若清窍出灵般领悟了意清的意思,只觉一瞬间全身血液骤然滞停,陈杂着无数混乱交叠的情绪,在我眼前流动着尾翼胡乱飞窜,但我却是极为清醒得,有些不忍心听意清后面的话。 “清嘉六年,敏王薨逝,太子殿下不顾一甘老臣的阻拦而命内侍监草草验尸下葬,引起诸多非议朝臣却是敢怒不敢言。或者再久远一些,尹氏遗留下的势力派蒙嫣入东宫,成为太子宠姬企图刺杀他,事败后被姜弥严刑拷打,供出了一众尹氏隐秘的利牙” “其中便包括由姜弥一手扶植看上去决不可能叛变的禁军副统领方木周。方木周被杀后,向来以中立自居的老臣文渊阁学士许谩赢极力推荐当时的左监门卫中郎将高士衡补缺。禁卫副统领,恰恰掌握着出入内帷的宫禁。等待一切安排妥当,怀淑太子便开始病重难治了” 意清的面上流淌着轻缓的阳光,他平静地承受我和莫九鸢灼热的视线,慢慢地,极为认真地说:“当时陛下久病未愈,宫闱基本上掌握在姜弥和姜皇后的手中,能让他们绝对信任并且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吧。”他将视线落在我身上,“要将一个废太子运送出长安,若没有当时的监国太子暗中相助,这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如果这是一幅精心谋划c波澜壮阔的图景,那么萧衍就是镶嵌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块版图。如果有了他的参与,那么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过去的那些辰光剪影般地交替浮现在我面前,带着旧时泛黄沉浮的气息,那么得让人难受。 怀淑刚‘死’时我去见他,因一句话转身就走,他站在花浓柳荫里满目凄怆却始终沉默地看着我,有那么一刻,我想过去,过去到他的身边,可是我最终还是走了,把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们的孩子离开时,莫九鸢卜算了一卦,说是冤魂索命。他几近癫狂地大喊,“什么冤魂,萧怀淑吗,他明明”他那个时候应是想说怀淑还活着,是他亲手救出去得,可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满含凄凉地看我,只说我不能让他安心。 我们同床共枕,我怀着对他深浓的怀疑,趁他睡着了悄然问他:“原来怀淑真是让姜弥给害了,这事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烛光暗昧里,他满怀心事地问我:“如果大哥还活着呢?” 夜半枕眠时,他以为我已经睡了,以极轻极微弱的声音飘忽在我耳畔:“如果你早就知道大哥没死,你还会和我成亲吗?” 我到底都对他做了什么! 意清仔细觑看着我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一时缄默,但眉宇间的纹络深陷,却是浓重的担忧。 他忍了片刻,终是开口:“可是现在姜弥已经怀疑这件事是太子殿下暗中动了手脚,他回过神来寻了名目将禁军副统领高士衡关押进刑部,严刑拷打,却不知他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到了何种程度,会不会抵不住酷刑而全盘托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回忆 我想起今天清晨天刚亮萧衍就被叫了出去, 不管是内侍还是萧衍,皆行迹匆匆, 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父亲站在窗墉之下, 蝉翼茜纱纸遮了大半的阳光, 上面缕着雁山参云的暗纹,疏影参差错落在脸上,描绘出一副深邃的神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说:“当年举荐高士衡的是朝中清流中立一派的老臣, 与东宫并无深交。只要高士衡咬住了口, 姜弥并找不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来证明此事跟太子有关。” 他将手扶上窗棂, 摇了摇头:“这是他亲手扶植的储君,不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而轻易与他翻脸。” 言下之意, 要作壁上观, 不便插手。 我看了看意清,他凭案端坐, 并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爹, 既然你们认定高统领是太子的人, 可眼下姜弥说抓就抓了, 一点情面都不给太子留。朝里朝外,若是任由他拿捏,以后太子的处境岂不是愈加艰难?”我也顾不上旁得了, 只将自己心里话连同那一点点的不满一齐倾倒出来。 “你知道什么!”父亲劈头盖脸地训斥我:“姜弥恨不得把太子当成他的私有契产, 我若是这个时候站出来明显地去维护太子, 更加犯了姜弥的忌讳,那这事就彻底过不去了。” 幽闺之中青苔色秋帐在扶风中潋起波漪,父亲似有不忍,收敛了横飞的肃气,慈祥安和地对我说:“姜弥这个人,素来在心里将亲疏分得清楚。天天说怀淑,可连怀淑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不管于情于理,太子都没有理由在当年去保护一个废太子。况且,这件事到现在陛下还被蒙在鼓里,姜弥他不会想让陛下知道得。所以,此事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望着父亲,他经历过的风浪波折多到数不清,几次于危机中化险为夷,含蓄沉敛的外表下是看透世事的大智,他说得应该是对得吧。 一一一一 骊山行苑中已秋意深浓,碧云天下秋色连波,纷纷坠叶飘香,玉柱斜处有飞雁栖息。宫女们端的墨釉漆盘里盛放着沾染朝露的鲜菊花,色泽莹润鲜妍,有一种浅薄而灿烂的美。 我攀上湖水旁的大石,看了看水底,干枯寥落的芙蓉枝沉在里面,两岸寒树将一泓秋水映得渌色盈盈。看着这一处水波山色,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彼时,尹氏新败,怀淑被幽禁在西客所。因我常去西客所流连,母亲便将我锁在吴越侯府里,等闲不肯放我出来。突然一日,不知皇帝陛下生了怎样的心思,在给我和萧衍定了亲后召母亲和我进宫,说要一同赏秋菊。 母亲说,按照规矩,进了宫总得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姜皇后当时把凤阙后位坐稳了,人也端得爱挑三拣四,一会儿抱怨内侍省送上来的翡翠色浮,一会儿嫌弃尚衣局制衣染色粗糙,我实在听得不耐烦,找了个借口偷溜出来,往昭阳殿西苑的静石湖去了。 艳阳给静水镀上了一层光,萧衍正坐在绿杨荫下的大石上,手里托着暗金小圆钵,给湖里的锦鳞喂食。 从前尹舅母在时,那些锦鳞都是我喂得,它们有点像我,矫情且挑食。最好是红虫,它们吃得最快。再不济,有点甜的面渣也行。我抻头看了看萧衍喂的东西,水蚯蚓,虽然柔软鲜红的小虫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可这玩意昭阳殿的锦鳞不爱吃啊。 我又看了看浅淡碧波里的锦鳞,果然看上去比从前瘦了不少,不由得心疼得直叹气。萧衍瞥了我一眼,在大石上坐得纹风不动,一贯高贵冷艳的模样:“叹什么气?” “锦鳞不爱吃蚯蚓,得喂红虫和面渣渣。” 他极为雍容地翻了个白眼,“你难道没觉得昭阳殿里的锦鳞经常会跟以前不一样?”我当然没觉得,这么多色彩鲜妍的尾鱼乌压压得攒聚在河里,怎么能看出哪条跟以前不一样。 “你喂的红虫和面渣是它们爱吃得,但锦鳞不知饥饱,你喂起来又没分寸,饱腹之物过犹不及,隔三差五地就会有锦鳞活活撑死翻了白肚皮。” “你胡说。”我抻头瞧了瞧,觉得这些摇头摆尾又花枝招展的鱼就是我喂养大的那些:“你凭什么说我撑死了锦鳞,昭阳殿里的锦鳞都是有数得,真撑死了怎么会不让我知道?” “那是因为我让内侍换了新得,真是有趣,一开始你还小,怕你看见锦鳞翻肚皮要哭鼻子,我才是让内侍把死了的捞出来换上新得。这可倒好,让你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可怜这些锦鳞,死得不明不白。” 我气急了,腮帮子鼓鼓地怒视着他,见他微风临面,八方不动的模样,劈手上去抢鱼食,萧衍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出此下策,稳稳地将鱼食拿开躲过我的抢夺。他逆着光人畜无害地看我,看得我怒火攻心,伸手推了他一下,真真儿地就是一下,我自问力气并不大,但不知是大石上有新鲜的苔藓还是他并未坐稳,萧衍整个人从大石上摔了下去,扑通,掉进了湖里,溅起无数水花。 连忙去捞他,发现这湖并不很深,站在里面也只到腰线往上的位置。他好脾气地任由我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上来,沥了沥锦衣上湿漉漉的水,还未说什么,就听一声响亮的怒喝从身后传过来。 “岂有此理,你这死丫头,太没规矩了。” 我娘如电闪般气冲冲地蹿到我跟前,还未等我跟她解释缘由,直接抬起手甩了我一巴掌。 晴空万里,知了的叫声回荡在空旷的花园里,这一巴掌清脆而响亮,直接把我打懵了。萧衍连忙上前,从身后抱住我,焦急地喊了一声:“姑姑。”便再没有下文了。他的脸色一瞬变了,侧头看着母亲来时的方向,皇后端着臂纱领着一大群宫女内侍往这边走。 萧衍抱着我的手缓缓松开了,平袖施礼,叫了声母后。我脑子一转,有些反应过来母亲为何要抢先一步上前来训斥我。 我在母亲的眼色下忙跪地向皇后行礼,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越过我向萧衍走去,“快回去换件新衣,这湿漉漉得可别着了凉。”萧衍低下了头,偷偷觑了我一眼,平整地施礼,一句话都没说就在内侍的拥簇下走了。 花园里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皇后走到我跟前高高俯瞰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说:“人家都道吴越沈氏乃是诗书传家,尊崇礼教的世家,难不成最近沈侯爷赋闲在家反倒没有时间教养子女了吗?” 我的脸登时红了,觉得父亲因我而平白受辱十分过意不去,但又无可奈何,皇后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留下我和母亲在花园里。母亲没再训斥我,只问了我一句‘疼吗’,我摇了摇头,觉得眼睛酸酸得硬憋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 从那以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般,知道做人应当谨言慎行,不能过分张扬。大约也是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疏远萧衍,认真地把他当太子储君敬着。 一一一一 不知在湖边大石上坐了多久,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下了大石。那股微甘微苦的瑞脑香气和风袭来,让我有一阵恍惚,心里发涩,莫名其妙地想哭。 “怎么了?”萧衍还是昨日那身宽袍,大约是我的神情不太好看,他微低了头看我,有些担心地问了那么一句。 我罕见地想向他倾诉心底的心事,一伸手指向大湖,说:“昭阳殿后园里也有这么个湖,那里边养了锦鳞,还记得我把你推下去过,为这事母亲还打了我一巴掌。”萧衍望着湖心面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似是想起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我故意得。” 诧异地看他。 “你不会真以为轻轻那么一推,我就掉下去了?我当时想,要是顺势这么往湖里一摔,你得多内疚,没准想只蝴蝶似得在我跟前嘘寒问暖,赶都赶不走。可没想到”没想到母亲和皇后正好到这儿来了。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仰起脸郑重其事地说:“现在让你推一下我,我往湖里一跳,但你得再把我捞上来,因为那时候我也捞你了。然后我们就冰释前嫌了,我再也不气你不故意躲着你了,你也不许记恨我,好不好?” 到最后我有些心虚,因为这条约看上去并不平等,认真来说他也应该来疏远我个五六年才对。但,我转而一想,这五六年里他身边花浓柳绿,妙颜佳人从来不缺,委实可气,就这样吧,他要是不答应,我转身就走。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明耀如灼,将他略显沉色的脸都点亮了。他好像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悦色,但随即又自持冷静地问我:“为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自以为喜欢锦鳞,但却并不通晓它的习性。就好像很多人总喜欢把怀念怜悯一个人挂在嘴里,表现在脸上,可真正为他做过的事情着实有限。可是你却都装在心里,不管是锦鳞也好,人也罢,你都是默默地付出,哪怕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曾经昙花般现在面上的温柔神色渐渐敛去,如同以沙描摹出的画作,拿手一抹顷刻间在眼前消失。他环顾了左右,见无人靠近,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为了为了他还真是拼命,连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他冷哼了一声,视线掠过平静的湖面,突然有些恶狠狠地说:“真应该把你扔下去,让你清醒清醒。”说完,他将我推开,拂袖而去。 我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一直看,直到再也看不见。 一一一一 事后才知,这一日于萧衍而言,并不好过。 晨起,是刑部的一个化外小吏找到了东宫内舍人徐文廷,说是奉刑部侍郎宣知煦之命来传个信儿,姜相以私通内侍私放宫禁的名义拘起了禁军副统领高士衡,此令并没有奏疏凤阁,上禀太子殿下。徐文廷不敢耽搁,匆匆来行宫找萧衍,然而他们未料到,这个送信的化外小吏出了内舍人府没多久,就让人逮起来了。 萧衍赶到刑部,姜弥已设起了公堂在那儿等他。 “殿下,事出从权,臣怕人跑了未来得及向您请令,这东宫令可否后补上?”姜弥在椅子上坐得稳稳得,见萧衍来了只稍欠了欠身。 萧衍看了姜弥一会儿,未置言语,只沉默着上座,说:“高士衡是禁军副统领,是父皇身边的人,即便是孤也不能轻易动他。” “就是因为是陛下身边的人,掌握着宫禁,事关天子安危,怎能含糊。”姜弥似乎早想好了一套说辞,信手拈来。 萧衍看了看列坐的刑部官员,自尚书往下,有品有阶的都到得齐全。他将手合起支在案桌上,慢声问:“那可审出什么了?” 刑部尚书崔明浩是老臣,素日最是谨慎,且也知道轻重。他心里隐隐觉得姜弥与萧衍之间流动的气氛很古怪,好像是在斗法,但又偏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按理说这当下的储君,未来的天子得罪不得,但姜相也是他得罪不起得,若是得罪了只怕连未来都没有了。 事关刑部,他又是尚书,似乎是到了非开口的地步。但,高士衡被送到刑部也仅是走个过场,审问他的人可都是姜相的心腹,审出什么,他从哪儿知道去。 所幸,姜弥替他解了围,执掌天下权柄的相爷意态沉稳地摆了摆手,“先不忙说这个,臣的人无意之中抓了个人,此人竟擅自泄露刑部机密,这大清早跑到内舍人府上递什么信啊?”说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故作镇定的徐文廷,让人押上来一人,此人被五花大绑,连腰都直不起来,只勉强在束缚下抬了抬头。看到他的脸,侍郎宣知煦登时睁大了眼,他不由得握住椅子扶手。 萧衍看了一眼徐文廷,后者起身说道:“下官也并不认识这个人,他一大清早地跑到我府上说有人不尊法令擅自私押了禁军副统领,他知道就来送信,想讨几个赏钱。” 被绑的人其貌不扬,鼻尖微微上翘,透出些聪明像,他挣扎着抬头,哭嚎道:“相爷,相爷,小得真是想讨几个赏钱而已,真不知是触犯了王法,您大人大量,饶过小得,小得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要养。” 姜弥挑了挑眉,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反应得快嘛,放心,你这种小人物还轮不到本相来处置。只是这京中权贵如此之多,你怎么单去内舍人府上报信?” “前些日子因为神偷琊叶青,内舍人来刑部提调过相关犯人,小得是狱史,见过大人,想来去找大人不会被门房轰出来。” 姜弥略作惊诧,饶有兴趣地看他,“你倒真是机灵。你叫什么?” “小人吴继宗。” 姜弥展了展衣袖,刚想说什么,衙役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寥寥数语,姜弥故作惋惜,冲着萧衍摇头:“可惜啊,底下人没个分寸,高统领怎么这么不禁刑罚,竟死了。” 萧衍的手紧扣在一起,如草蛇相互攀附,勒得骨节凸起,森森发白。 姜弥,他不会与萧衍翻脸,但是他会断萧衍的臂膀。 一一一 往后几日,我都没有见到萧衍,他不进正殿,终日忙碌,据魏春秋说夜夜宿在了书房。我知他是故意躲我,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惹他心烦,但还是不免担心他的饮食起居是否周到。于是,我温火慢炖了一锅参汤,酝酿了半日,终于在天刚黑时把魏春秋叫了过来,让他把参汤给萧衍端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盟友 大周与突厥议和之后, 韶关边境暂得安宁,皇帝本欲多挽留默拓与霍顿几日, 但默拓婉言恳辞, 挂念故土与阿史那可汗, 因而择选了吉日打道回府。 这几日甘泉殿的宫女总在议论,突厥使团此行可谓是满载而归。大周为议和给了他们谷稻十万担,马匹五万, 绫罗绸缎五千, 诸此尔尔, 不胜枚举。想当年太, 祖皇帝举兵,击退突厥百余里,使他们仅能在甘河以西偏安一隅, 再不敢进犯中原。再不济, 当年尹太尉率殷乌军也是屡屡挫败突厥主力,令其闻风丧胆。 大周乃天子之国, 几时受过这等屈辱, 要向蛮荒野人进贡岁。 我听得直蹙眉, 让嬿好叫掌事姑姑来, 将那些宫女好生责罚了一番,几时宫闱内也敢议论朝政了。 意清跟我说,大周之所以忍气吞声, 没有可作战之勇将是一回事, 姜弥以国库空虚为由再三阻拦对突厥用兵, 无外乎就是怕军权外置,脱离他的掌控。大周允诺每年赔给突厥的岁贡够得上五万士卒开销了。这些都是民脂民膏,百姓日以继夜辛苦劳作却白白将之付诸流水。南方祸乱不断,贼匪禁之不绝,皆是因为赋税过重的缘故。再这样下去,大周危矣。 我觉得甚是不可思议,这样把私利凌驾于社稷安危之上的人,竟然能在相位上安坐多年,可见皇帝昏庸老迈。 意清却说,皇帝并非不想动姜弥,而是不能动。动了姜弥就等于是断了萧衍在外戚中的根基,太子立不住脚跟,藩王皇子就会不安分,而大周再也经不起易储之乱了。 提起外戚,我便想起皇帝陛下几次三番透露出要召父亲回朝的意思,若是沈氏能成为萧衍新的外戚实力,那么姜弥是不是就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但我转而想,当年姜弥的崛起是踩在尹氏的尸体上,且其手段阴狠大肆敛权排除异己,才逐渐有了今天的地位。父亲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既然做不出那又凭什么在赋闲多年后,后来者居上呢? 但意清说,父亲已下定决心入朝,出任左相,大约回了长安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我有些吃惊,一时拿捏不准父亲的心思,而意清却不再多言。 怀淑的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虽然此事听上去如此玄妙诡异,但是到底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死而复生的怀淑。我有时想,若是他还活着,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否从山河光芒之下找到了他的道?又会否,在寂月悬升之时,凭案独酌,怀念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尘光。 这样想起来,总好像没有了尽头,我甚至有时还会恍惚怀疑,是不是父亲他们弄错了,怀淑,真得还在人世吗?如果他们没有错,那为何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也挺令我奇怪,那就是突厥王子霍顿。在骊山行宫月余,霍顿似乎极为想亲近萧衍,他几次拜访甘泉殿,又命人送了萧衍一副乌麒弯月弓,据说弓力八十斤,我曾拿在手里看过,觉得这弓虽做得精细,但弓壁上镶嵌的白瓷造型却着实有些粗鄙。魏春秋捏着兰花指,说:“什么白瓷?那是八只幼狼的头盖骨。” 我一惊,浑身瑟缩了一下,险些把这弓撒手扔了。 魏春秋将弓接过收进箱底,皱了皱眉:“这东西殿下怕是不会喜欢,这个霍顿王子,连礼都不会送。” 我有些奇怪地问:“他为何要如此讨太子欢心,莫不是有些别的企图?” 魏春秋笑吟吟地道:“咱们殿下这张脸呦,那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他捂住嘴,自觉好像说了什么对萧衍不甚恭敬的话。“殿下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相貌,咱家又失言了。” 萧衍那副妖孽模样,若是生在了寻常百姓家,那可是奇货可居的大资本,凭着这个什么高门贵女勾搭不来。可他偏偏是太子,因而这么一副大好容貌除了在接见外使时迷得他们五迷三道连话都说不利索外,大约也没什么好处了。不光没好处,还经常引得外臣生出些大逆不道的亵渎之心,当真是祸水,祸水。 魏春秋见我对着檀木箱子出神,悄声说:“殿下正在大殿见霍顿王子呢,太子妃娘娘您不想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我捏了捏衣裙,心想从湖边回来都快半个月了,他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这么巴巴地去了是不是有点魏春秋好像洞悉了我的心事,又说:“您就是去听听那突厥王子说什么,可不是专程去见殿下。” 见我仍犹疑,他换了副宁肃模样,平伸了伸浣白的内侍锦衣,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可不是咱家吓唬您,这几日啊,听说殿下独自睡在了书房,那姜家的紫苏姑娘可殷勤着呢,一会儿是经书上有几处不明白要殿下给她解惑,一会儿又是新做了点心要给殿下尝尝。殿下虽然对她没那意思,但因着旧时的救命之情殿下对她到底跟旁人不同,也没推拒,一概应了。” 呵呵。果然长了那么一张脸没什么好处,一离了巢就有狂蜂浪蝶忙不迭地往上飞。但我又觉出些不对来,“救命之情?姜紫苏几时救过太子?我怎么不知道。” 魏春秋面上浮掠过一丝懊恼,像是悔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忙半是打岔,半是催促地推搡着我去大殿。 甘泉殿的正殿勾连着偏殿,以一狭窄廊道相通,侧首还有一间厢房,只有廊窗并看不见外园景致,因而十分隐秘幽静。其间设了一张软塌,可供休憩和更衣。为了将其与大殿隔开,在拐角处有一座金丝芙蓉绶带鸟屏风,我曾躲在后面偷听过萧衍和意清说话,因此今晚来格外驾轻就熟。 大殿门四敞,依稀能看见秋月如珪,凌云当空。霍顿喝了一口茶,脸上微漾过不自然的苦意,好像有些喝不惯,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抬眼看了看萧衍,道:“听闻殿下选贤任能,从不看重门第,反倒主张给寒门仕子多些机会。单就这一点已让霍顿钦佩,我曾多次劝告父汗,突厥有得是骁勇善战的贫民子弟,若是肯给他们机会必定感恩戴德,鞠躬尽瘁,可父汗总听不进去,倒是对耶加突言听计从。”说到最后他不自觉地咬牙,有一丝忿懑与怨怼自然地流露出来。 萧衍将茶瓯放在桌上,沉静地说:“耶加突王子是胡许阏氏所生长子,可汗自然爱屋及乌。” 我心下琢磨,原来突厥也有这么一套嫡出庶出的把戏,虽然同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但其之间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大概就是夺嫡之争永不停歇的原因了罢。 霍顿的面上扫过一抹幽深而微妙的笑,他转而问萧衍:“殿下也有兄弟,你觉得他们是真心对你臣服吗?你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你却能高高在上执掌千万里山河,而他们只能俯首称臣,他们会甘心吗?” “当然不会。”萧衍未加思索,脱口而出。殿内陈设花台柜架,将烛光筛成零落的碎玉,浮落在他的面上,蕴起一抹幽深而渺远的回忆的神情,轻微得几乎难以捕捉。“如果同是兄弟,所珍爱所求之不得的对方却可以天生就有,唾手可得,那么很难不去想,若是取而代之又如何。” 他迷愣了一阵儿,发觉霍顿紧盯着他,抬起头有些自嘲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想起年幼时的一些事,一时失神,让王子见笑了。” 宫女来斟了第二壶茶,霍顿却将茶瓯推得远了些,幽绿的曈眸中有着亮熠的光,似是抹下了一张玩世不恭的戏谑面具,周身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气韵:“那么,若是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又该如何代之?” 萧衍似乎早就料到霍顿会有此问,他敛过衣袖,挥手驱散宫女,不慌不忙地自斟了一杯茶,缓缓道:“既然明知实力悬殊,那就应当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避其锋芒,徐徐图之。”霍顿敛眉垂眸,低声重复了一遍。 “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乱中取胜。自古枭雄皆出自乱世,是因一个‘乱’字既无章法故旧可徇,又无俗礼宗法要守。胜败之间,全靠手腕谋算,彼时强者可未必能占尽先机,而弱者也未必永远是弱者。胜负本无定数,未到最后一刻又怎知谁能笑到最后呢?” 霍顿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要将这一番对他来说略显晦涩的话领悟透彻,他思忖着,忽而道:“那日夜宴,我见殿下身边坐着的太子妃,可就是那道门所预言的上天所降的皇后?” 萧衍一怔,显然未曾料到他怎么突然将话锋调转到了我的身上。 霍顿意味悠长,却刻意压低了声音地说:“传言能辅佐君王建立千秋功业,给大周带来百年盛世。由此看来,殿下是注定要做这大周的中兴之主了。到时别说是中原之地,四海之内也会尽皆臣服。” 他提到‘君王’二字时萧衍的眉毛微蹙,似乎是因为有僭越之嫌。但听到最后却渐渐展眉舒颜,一直提着的神情放轻松了,大概是明白了霍顿的意思。他斟酌了片刻,道:“人都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单凭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天换地得,天命之说也就是听听罢了。” 霍顿脸上骤然掠过一抹喜色,斜勾起唇角,浅笑出声,仿佛终于将一件艰难至极的事情妥帖安排了一样高兴。他端坐着,举起茶瓯,异常隆重地说:“此处无酒,可以茶代否?” 萧衍亦举起了茶瓯,缓缓而笑,“自然可以。”两人皆仰头一饮而尽,其干脆利落的动作仿佛饮的不是茶,而是歃血为盟的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出游 两人饮完茶后, 霍顿意得而去。 我躲在屏风后思索了一番,这两人说话都有些云里雾绕, 谈笑间隐约让人觉得高深不可测, 仿佛话里有话。特别是霍顿, 他东扯西绕得,一会儿突厥一会儿大周,一会儿争储一会儿明君, 在我听来颇为混乱, 但最后竟好像乱里抽线, 跟萧衍达成了共识, 结成了同盟 结盟?我将紧贴在屏风面上的脸颊收回来,歪着头想了想,依照霍顿近来献殷勤的表现, 他莫非是想寻求与萧衍结盟?一个是不受宠又刚失了母亲的草原王子, 一个是被立储多年却总是被权臣压制的大周太子,这两个人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划地为盟, 相互佐助。 霍顿执意跟随突厥使团进京, 怕也是存了这个心思。他想在毗邻的国度找寻一个盟友, 再三观察之下选定了萧衍。而萧衍也没有理由拒绝这送上门来的示好, 大周与突厥历年交恶,且并不占上风,不管是从眼下还是将来考虑, 有这么一个人总比没有强。 其实论其处境, 萧衍要比霍顿强多了, 细算起来两人结盟似乎是萧衍吃亏一些。 屏风后人影憧憧,衣袂簌簌,宫女端着衣袖到萧衍跟前请礼:“姜小姐在殿外求见。” 我‘哼’了一声,想转身回内殿去,但心里总痒痒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滋味,又倾身贴在屏风上,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萧衍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平滑的茶瓯表面,请礼的宫女还站在桌前等着他的吩咐,他却迟迟未语,头微微偏向屏风的方向,唇角微勾,似是浅笑了几声。我忙离得屏风远些,拨敛了下散乱拖沓的大袖裙裾,透过染色绯红芙蓉鸟绶图紧盯着萧衍的动作。 他伸手扶着额头,冲宫女道:“你去将孤书房里那套添加了集注的《道藏》诸篇拿给姜小姐,就说父皇欲在近几日内回宫,孤还有一些事要安排,暂且没有时间见她。” 我想萧衍八成是察觉到我躲在屏风后面了,他动作古怪不说,竟开口拒绝了美人求见。我将手抚在冰凉的穹顶石柱上,待宫女走了,别扭别扭地从屏风后出来,坐在原先霍顿坐过的地方,跟他隔着一道宽殿四目相望。 萧衍硬将涟起的笑纹平了,端起一张沉静肃正的脸,但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风光明媚,他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说:“你这喜好也太脱俗了,总喜欢躲在暗处偷听,那霍顿方才就一直向孤使眼色示意屏风后有人,幸亏他还识些礼,没直接去屏风后逮你。” 我从鼻翼里哼了一声,将头歪到一边,紧盯着地上青石板暗缕的如意团纹看。 他似乎心情极好,并没有因为我的不理睬而介怀,只抿了一口茶,说道:“父皇已决定送走突厥使团便回太极宫,我可能要多滞留数日,将骊山行宫里的政务文书连同这次议和遗留下的一些事端处理完毕再走。我算了算大约需要五天的光景,我跟父皇禀报尚需要十天,余下的五天” 他眼中荡漾着温柔的彀皱,一抹轻纱似得笑意不自觉得绽放在脸上,“我们溜出去玩玩。” 我眼睛一亮,忙将摆向一旁的头转回来看他,“真得吗?” 他见我有雀跃之意,整个人又端了起来,煞有介事地说:“可这样一来,你父母还有兄弟要跟随父皇走,你便不能和他们一路了。” 我抚着心口权衡了一番,好不容易有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可能在路上的相聚便是今年最后的见面了,等回了太极宫,一道红瓦宫墙高高伫立,将宫里宫外切成两个尘世,只怕等闲是又见不着了。但五天呐,我可以出去玩五天,家人再不好相见也总有能见着的时候,谁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能出宫畅玩的机会。我默默在心底对着父母拜了拜,希望他们原谅我这个就只有一点点贪玩但又着实苦命的女儿吧。 萧衍盯着我转瞬之间千变万幻的神色看了一会,摸了摸下巴,眼皮上翻故作深沉地说:“要实在觉得为难那就当我没说过。” 我觉得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着实欠揍,让人立时想把‘不去’二字糊在他的脸上。我深吸了口气,决心以大局为重,问他:“什么时候?” 他点着手指数算了一番,说:“这个月十六。” 我欢欣雀跃地从坐榻上扑棱起来,瞬时觉得什么‘霍顿’c‘姜紫苏’都可以抛到一边了,心里盘算着我的男装放在了太极宫没带过来,得跟意初去借一身,但这样一来那小子非得吆喝得满城皆知,于是苦恼地摇了摇头,只有出去后另买了,这又要浪费不少时间。 “对了”,萧衍叫住我,宁肃地嘱咐:“方才我与霍顿的谈话,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我停了脚步,奋力按捺下自己喜悦的情绪,又略略思索了一番,觉得还是得提醒他一两句:“这个霍顿从突厥而来,也并不知道他的人品底细,这样贸然相信他,会不会” 殿里蜡烛内芯烧得噼里啪啦响,一时烛火摇曳,投映到他的脸上,勾勒出青濯柔和的下颌线条。他笑了笑,幽深而通透,“当一个人行至穷途末路时,想得该是如何生存,而不是如何骗人。所以霍顿可以相信,起码暂且他是可以相信得。” 我心下略加思索,觉得以萧衍那七窍玲珑c滴水不漏的心智,等闲也是算计不了他得。就算这次姜弥在高士衡的事情上将了他一军,那也是因为有营救怀淑在前,遗留下了把柄。 但我突然又意识到,他似乎并不在我面前避讳自己的秘密。他与霍顿结盟本是隐秘中的隐秘,是给自己日后埋下的一道暗道,即便两人相对时也将话说得含糊其辞,他却可以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点出自己的想法。难道过去我认为他总是瞒着我一些事情,皆是因为那些事情是跟怀淑有关吗? 我为自己突然而至的顿悟感到五味陈杂,半是玩笑地问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就不怕我出卖你吗?” 萧衍望着我,眸光里糅杂着数算不清的情绪,犹如望进了沉酽夜色里的星空,他慢慢地说:“如果有一天连你也要来算计我c欺骗我,那么我艰辛谋算,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涌动着的深情,温脉却浑厚,仿佛一条永远也流之不尽的河。心里不自觉地恸了一下,觉得似有什么流淌而出,逐渐蔓延成席卷一切的惊涛怒浪,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吞没。这让我有些害怕,仿佛已处在劈山立刃的峭壁上,下端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可偏偏这深渊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奇异魅力,正诱惑着我往下跳。 我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会没有意思?这浮延万里的江山,让多少人甘之洒热血,称孤道寡的诱惑经年不减。” 他面上的暗烛光晕依然翩落成影,却以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情状而迅速黯淡,我偏开头,不忍看那星光飞矢沉入墨海的凄凉。 心里叹道,可是我害怕。我们做一对相互信任相敬如宾的夫妻不好吗,我将对你的心结解开了,连最后的一丝怨怼相对都不会有,将来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去碰触那个字。 因为一旦我说出了那个字,所有的一切都会跟以往不同。我的感情决绝而炙热,容不得一丝的瑕疵与背叛。我再也无法劝说自己像个旁观者一样去看待出现在你身边的女人,我会彻底地把我们逼入进退维谷的境域,断绝了所有的后路。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爱着的这个人其实是一个与世俗相悖的疯子,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到了那时,我们可能连现在的情状都无法维持了,真真正正地变成一对永远无法分离的怨偶。 他如此得风华绝世c俊美无双,连我都觉得,这样的人天生属于千里繁花似锦,不该被谁所独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离宫 我关起殿门, 数算着日子,直到天逐渐凉了, 落叶缤纷了满地, 芳菲尽谢。皇帝起驾回鸾时我和萧衍一起去恭送圣驾, 我望着父母不禁泪眼汪汪,生怕把妆哭花了强忍了半天才忍住。 母亲安慰我:“没几个月就到年节了,到时我进宫看你。”意初那浑小子从母亲簪髻的累金朝珠冠后探出脑袋, 挤眉弄眼地说:“娘, 姐这是夫唱妇随, 你就别替她操心了。” 我用手扶着高耸的发髻, 笨拙地飞身给他脑袋上弹了个爆栗。 给意初这么一搅和我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他们临行前我忙里偷闲叮嘱爹:“骊山月余,意初的功课可落了不少, 爹你可得加紧督促, 我瞧着他可太不学无术了。” 意初恶狠狠地朝我呲牙,一抬手往我怀里扔了个青绿色的东西, 蠕动弯曲正黏着在我那涟起褶皱的丝缎鞠衣上。我捏起来一看, 原来是个小青虫, 身躯短小黏糊糊得, 两只黑豆样的眼睛长得十分委婉。 我捏着虫子气急地指着意初向母亲告状:“娘,你看他” “好了,别闹了”, 萧衍不知什么时候顺着石阶走了上来, 他的身侧松柏长青, 遮敛出一片浓郁的阴影在他脸上。他摁了摁我的肩膀,向母亲道:“姑姑,车辇已准备妥当了,前边圣驾已启程了,您也快些上车吧。” 我看见父亲站在母亲身后十步左右,正冷着面训斥意初,他兴许是听见了萧衍说话的声音,侧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全然不似从前对着萧衍时那副疏离若冰霜的模样,温润青晏的面容似是疏落了一层茶烟,蕴含着一些从未有过的复杂思绪。 母亲在父亲和意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其后两人连同意清也依次上车。我站在垂着明黄丝绦的黑锦华盖下,遥遥看着车辋缓缓滚动,自山顶至山麓浮延数里的车架缠连在一起,犹如彩釉斑斓的游龙,在明媚的日光下闪耀着金粼粼的芒矢。 我看了看身侧的萧衍,他今日穿了皂色金鳞襕袍,颈间衣领缕了暗金色边纹,依稀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肌肤。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偷偷看了他几眼,就听他阴悱悱地说:“你要是敢把那破虫子往我衣领里塞,我就把你倒吊在甘泉殿前的大杨树上。” 没劲。我把虫子随手往旁边的枯树枝堆里一扔,朝着他哼了一声。 嬿好扯了扯我的衣袖,凑近我小声说:“姑娘,你瞧那边。”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瞧,见姜紫苏披着一身闪着水波般亮光的嫩绿色披风,极纯极鲜的颜色铺陈到底,只在垂底处绣了一支姿态婆娑的松枝。她捏着裙裾仪态斯文地行走,露出前摆深蓝的裙缎。我见她回身在车辕前逆着阳光往阶上看,鼎盛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微眯,神色痴惘而执念。 我又看了看萧衍,暗暗叹了口气。 萧衍似乎有所觉,往我身边靠了靠,声音轻缓却笃定:“我不会再单独见紫苏。”我一怔,反倒不知该接什么了。只看见姜子商从车辕上下来,握着姜紫苏的肩胛把她往车上拽,边拽嘴里边说着些什么,面色很是难看。 我想痴念跟执着本是可怕的东西,一旦沾染上了就离万劫不复不远了。 一一一 皇帝这一走,骊山行宫整个空落了下来,虽然整日对着枯木黄叶飒飒坠落,平添几许萧索,但我却觉得殿内时光放缓,依稀是岁月静好的感觉,有种久违的轻松。 闲来无事,我让嬿好给我清点了些衣物出来,都是窄袖襦裙,简单的银钗环,还有便于携带的脂粉头面。这些东西装在小包袱皮里,妥妥帖帖地收拾完整。 我算了下离十六还有两三天,便漫步踱到了萧衍处理政务的大殿,抻头看了看案桌上的奏折,他提着一支紫毫笔正沾了朱砂耐心批阅,我瞧着他不急不缓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道:“你就不能快点吗?” 萧衍没抬头,手上挥毫撰写的速度依旧,清清淡淡地说:“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殿内轩窗四敞,有微凉秋风灌涌而入,吹得幔帐翩然飘起。我转到他身后,给他捏了捏肩膀,狗腿子似得从他肩膀上探出头,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力道如何?” 萧衍拿着毫笔指了指后背,“继续。” 于是,将狗腿子作风坚持到底的我在大殿里给萧衍捏了半天背,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初染,殿外那棵大杨树上被夕阳渡上了一层绚烂光泽。 萧衍终于将最后一叠奏折合上,反手扣住我抚在他背上的手,波澜不兴地说:“我之所以说五天,那是经过准确计算得,一分一毫都不能差。”他闭上眼睛似是回味了一下:“捏得不错,今天晚上再给我捏捏,最近真是累得慌。” 我默默将手抽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脑勺,真想甩自己两巴掌。沈孝钰啊沈孝钰,你长不长记性,忘了萧衍是何许人也,从小到大上的当换成石头都能铺平甘泉殿前的曲水沟了。 他还累得慌,耍我好玩吗?哼,累死活该。 我将衣袖甩得水花飞溅般洒脱,揉着自己的手腕呵呵哒:“你让魏春秋给你捏吧,我今天晚上不吃饭了,要睡觉。”说罢,我恶狠狠地加了一句:“你最好别把我吵醒了,不然我跟你拼了。” 萧衍用手支着头,束腕的银箍流淌着浑朔的光,他满怀担忧地说:“孝钰,我早就想说了,你最好少睡些觉,不然整日昏昏沉沉得,脑子更加不够用了。” 我翻了白眼,暗自腹诽,我要是脑子够用,能让你耍吗?但我转念一想,不能浪费大好光阴,得抓紧时间想想该去哪儿玩,长安这么大,好些地方都没玩过呢。末了,我横了萧衍一眼,咬牙问道:“那去哪的行程你该没有定好吧?” 他伸手拿起火石,把烛油灯燃上,挑了挑内芯,漫然道:“你说呢,依着你看这么重要的事情能是你说了算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乱像 自然不会是我说了算。我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 一一一 但, 不得不说,萧衍的思虑着实周全。他召东宫内舍人徐文廷和兵部侍郎谢道蕴入骊山行宫, 前者在他出行时代行朱批, 后者代他接见外臣。这两人一个是东宫幕僚为萧衍心腹, 一个是他的未来妹夫,且办事又向来谨慎持重,是最适合代替萧衍主持大局。 此外, 他让魏春秋换了没有宫廷契印的金锞子, 并准备了两套寒衣素服。玉色褠衣配着深蓝绶带, 没有织花刺绣更突显出颜色的鲜明, 看上去雅致而不招摇。萧衍甚至还提前挑选了脚程快的骏马,玉勒雕鞍,芙蓉绣垫, 还注意将宫闱内制的马蹄铁换成了寻常样式, 提前存放在了长安东盛坊的一家客栈里,以备不时之需。 至于出宫后的行程, 他也罗列得甚是仔细。集巷坊市, 游宴外郊, 什么时候最是繁华, 什么时候风光最是怡人,都在地图上做了详细标注。长安夜行宵禁,亥时之后就不得外出, 因此他挑选了有折子戏表演的客栈, 可供赏乐至深夜。 他还不忘留了可靠心腹在京兆府, 若是宫中有变,随时可向他传递消息。另外他备了一块东宫普通品阶禁卫的腰牌,以防在微服时遭遇麻烦。 诸如此类的详细注解,以行楷密匝匝写了十页纸,我掀着洒暗花的薄宣纸,倾心叹服:“你可真是滴水不漏,计算得如此周全,倒不像是要出游” 他正垂眸凝神仔细地检查包袱里的随身物品,将匕首和短刃单独拿出,预备随身携带。听到我的话,他没抬头,只问了句:“那像什么?” 我想了想:“就像咱们两要私奔似得。” 他手上的动作骤停,面上含蕴着些许渺远而微茫的神情,在幔帐烛影里抬头看我,曈眸中却是一片空泛涣散,好似通过我看到了遥远的回忆。 蓦然,他想起了什么,略带怀念又有些许苦涩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复又低下头收拾行装。 我们困在骊山不过月余,却有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刚出了骊山,莺呖娇啼,花叶窸窣犹婉转在耳,长安城郊却是一片混乱。整队的金吾卫穿街游巷四处拿人,偌大的街道小摊贩寥寥无几,行人更是神色匆匆生怕惹祸上身的模样。凡是客栈,酒肆,茶寮无不被严加盘查,住店的客人被拘押在前堂,挨个审问,官兵身后跟着点头哈腰一身冷汗的店老板和小二。 我看了一眼萧衍,他显然也有些意外,随手抓了客栈的小二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二刚从官兵那里暂脱身,尚有些仓惶不安,将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是解甲归田的督察院左御史在长安郊外被杀,奉监国太子之命火速捉拿逆贼海陵东阁余众,金吾卫已活动了数日,每天就是不停地拿人,凡是四十岁以上的外地男子都要被抓到京兆府严审。” 萧衍拧眉沉思了一番,好像是想起了确然有这么回事。但他环顾左右一派风声鹤唳的冷肃之景,那些中年男人像囚徒一样被金吾卫重枷押走,店老板擦着汗颤巍巍地转回柜台,仿佛惊悸未消,有气无力地堆起极难看的笑容,问:“客官住店?” 我从包袱皮里摸出刚兑换的碎银子,掷在柜台上,说要一间清静干净点的客房。老板在账簿上核记下后,就让小二领我们上楼。临走时萧衍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金吾卫为何到客栈里抓人?” 店老板紧皱着眉,愈见颓丧,哀声连连地道:“这咱们平民百姓哪能知道,只说要抓四十岁往上的外地男子。”他仔细审视了我和萧衍一番,宽慰道:“二位看上去就年轻,不用担心。” 我与萧衍交换了下眼色,不动声色地跟小二上楼。 二楼的厢房临街而设,轩窗朝阳大开,暖眷明耀的光芒铺陈了一室。床榻前悬挂着深蓝粗绸的幔帐,顺着褶皱捋成了数叠以铜钩悬住。临窗的矮几上摆了几盆花草,在芳华衰败的时节,显然是精心养护过得,嫩绿的枝叶上缀着透明晶莹的水珠,愈显得鲜妍清亮。 我检查了下门栓和外廊,环室而建的柱廊上有零星几个人走过,都是平常装束,没什么特别。我退回来,问萧衍:“这可是你下令,为何做出如此声势,令人人自危?” 萧衍的手抚过窗墉下旖旎绽放的鲜草,莹润的水珠顺着柔滑的嫩叶流淌下来,正滴到他的手心里。他摇了摇头,“我只让金吾卫抓紧捉拿杀害左御史的海陵东阁匪众,并没有让人营造如此声势,更遑论私自羁押四十岁以上的男子。” 我琢磨着,萧衍的作风向来谨慎而内敛,即便有天大的事他也只会慎重谋略,微而化之。而一道东宫令,仅限于断字措辞,却可以扭曲成多种解释之法。但是,如此肆无忌惮地扰乱京畿,这一任的金吾卫大将军是谁来着,如此大胆。 但按照官兵说法,抓上来的人都要送到京兆府严加审问。金吾卫虽然可横行京师,但却使唤不动京兆府。能将二衙指使得团团转的人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叹道:“希望不是你那位好舅舅又出幺蛾子了。” 平心而论,我对于姜弥的仇恨十之八九是源于怀淑。当我知道怀淑尚在人间之时,这份仇恨便维持不住往日的深髓入骨,渐渐淡漠了下来。虽然我知道还有尹氏的血债在,出于私情我相信尹氏不会谋反,但当年我是亲眼见过尹相调禁军围攻骊山行宫得。至今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当年韶关兵变,季康子献城是冤枉得,因而从公理上来说,对于姜弥,与其说仇恨,不如说憎恶。 当憎恶一个人的时候,远不如仇恨一个人来得咬牙切齿,时而还可拿他调侃调侃。 听了我的话,萧衍温煦平和的面容没有一丝风澜,他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京兆府掌管京师治安,而左御史是在长安外郊遇害,于情理而言,应是刑部或者大理寺接管此案。但大理寺里有意清,刑部又因骊山闹鬼一案被父皇训斥,现如今各个小心翼翼但求自保。说来说去,也就只剩下一个京兆府,若我料得没错,这事还真跟姜相脱不了干系。” 萧衍屈膝坐在床榻上,拨弄了下床帏上挂着的铜铃,略显无奈地叹道。 我有些着急,忙说:“那我们是不是得快些回骊山,哦不,回太极宫,免得再让他兴起什么风浪。” 萧衍仰头看我,微熹晨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抹舒横交错的阴影,显得他的五官柔和了不少,他和缓而平淡地摇头,微微一笑,眼睛里的温柔暖融得像能溢出水来,温声说:“即便现在回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金吾卫大肆搜捕了数日,也没见搜出什么来。我们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何必要因为这些事扰乱了我们的计划,且由得他们去吧。” 门外有人扣门,我去开了门,见小二提着铜壶挂着抹布点头哈腰地进来,往茶壶里添了些水。他极殷勤地说:“两位客官可是第一次来小店,我们店里晚上有折子戏表演,请的是长安顶有名的金家班。” 我一下来了兴致,暂且将那些惹人烦忧的事情抛诸脑后。萧衍从床榻上起来,摇着十二骨紫檀木柳外青折扇,思忖着说:“按照我的计划,我们现在应该去逛西市,那里刚来了一批胡商,据说带来了许多稀罕玩意。但鉴于外间纷乱,西市那边人又杂,暂且将计划取消,就沿着这条街略走一走吧。” 我颇有些幸灾乐祸,“看看,就算将计划做得天衣无缝又如何,真正出来了还不是得事急从权。” 萧衍啪得一声将折扇合上,目光清泠泠地瞪我,面无表情地说:“那也比你专门计划着去俳戏苑和武家班强。” 我一梗脖子,嚷道:“我就是想看俳戏和武优,怎么了?” 他捏着折扇冲着地虚划了一道,“俳戏苑在东城广胜坊,武家班在西城崟坊,合着咱两这一天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围着长安转圈得了。” 我气鼓鼓地回过身不去看他。 小二笑嘻嘻地凑上来,神色暧昧地说:“小得还以为两位是出来偷情寻欢得,闹了半天,原是正经夫妻。” 我瞅了他一眼,他笑得满脸褶子跟核桃皮似得,献宝似得眯缝着眼说:“这出来偷情的都跟蜜里调油似得,天天腻歪还不够,像您二位这样没说几句就掐起来得,那准是正经夫妻。” 我脸颊如染了绯云般有点微烫,把小二那脱了漆的大盘子和铜壶给他塞怀里,忙不迭地把他往外推搡,边推边说:“我们不喝水,不许再进来了。” 将门关好,我见萧衍从轩窗处探出半截身子,把用撑杆支棱的窗页合了上来。他将束着幔帐的铜钩解开,洒下了一片耀着湖光墨蓝的粗绸。而后将我们的行李规整地放在幔帐后的箧柜里,又在上面盖上了棉被,然后稳妥地合上竹篾盖子。 匕首和短刃分别被他藏在袖间和别于腰间,另把之前从包袱皮里摸出的碎银子放在锦囊里,一切收拾妥当,高贵冷艳地瞥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出来两个字:“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私奔 客栈下的这条街名曰‘伶街’, 顾名思义,是伶人戏班聚集之处。因而街上卖的大多是油墨铜镜c水袖团扇这样的珍巧物件。我拿了一个画着水墨伶人的团扇, 仔细一看上面的伶人穿着的衣服竟是雀翎织就得, 羽毛纹理清晰可辩, 最奇巧的是她画的妆,胭脂擦得深浓,艳若桃夭, 额前一抹描金花钿, 眼角还有一颗胭脂痣, 趁得整个人妖媚而娇娆。 买扇子的小女孩说这是照着最当红的金家班墨仙姑娘所画, 仅此一扇,作价五两。 我拿在手里反复端看了好半天,萧衍终于凑过身来在我耳边悄声道:“这样的东西只能在宫外把玩, 却不能带回宫。你是太子妃, 若是手里有这样下三流的东西让别人看到了,仔细母后罚你抄《宫妇十诫》。” 我攥着清凉透肌的扇骨浮想了一番, 若是我随意把玩了五天之后便要将它丢弃, 那心里一定不舍难受, 若是那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得到。因而抿了抿下唇, 恋恋不舍地将扇子重又挂回了货架上。 一时心情有些低沉,就像小时候贪恋桂花乳糖的甜腻,可母亲偏偏不让我多吃, 并老指着我那一口被虫子蛀了的小黑牙训斥我。 萧衍好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他放慢了脚步, 轻轻拉起了我的手。天至深秋,迎面吹来的风隐隐透出些寒凉来,他的手像是刚从冰雪覆盖的地底挖出来似得,一股冷意在掌心间融开,顺着肌理脉络直往上蹿,冷得直让人瑟缩。 我不由得抓他手抓得紧了些,歪头看他:“你冷吗?我们这次出门不是带了软披风外裳吗?” 萧衍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微有迷茫,好似才察觉出来自己的手凉一样。他没所谓地笑了笑:“我天生手冷,并不觉得什么。”但他凝望着我们十指相扣,却又说:“可我觉得你的手真暖,握着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我默默在心里回忆了一番,我们虽自幼相识,可不管什么时候却总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似得,像这样毫无间隙又安静地握着手,在记忆里却是没有得。 “你说,我们有什么好得”,萧衍好似被我的低沉传染了一样,言语中也带了一丝寂寥无奈:“整日里高高在上,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明明心里厌烦,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着那群虚情假意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总要将别人当成自己手里的工具和垫脚石。连想做的事情,想要的东西,想爱的人都要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 可能是这街衢上四面开阔,没有那飞檐朱瓦的宫墙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他难得的敞开心扉认真抱怨了一回,若没有这些怨言,我几乎就要以为他在权谋交织的宫闱倾轧中怡然自得呢。 但,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思索了一番,说:“不然我们能怎样,要不私奔吧,带上足够的钱备两匹快马,从此天高水阔做一对平民。管他什么皇帝c姜相,让他们自个斗去吧,我们不奉陪了。” 萧衍笑出了声:“其实是可行的。父皇碍于皇室颜面大约是不会大张旗鼓地找我们,比较麻烦的就是你爹娘,极有可能会受了你的连累。但想来大周自开国以来似乎没有发生过太子出逃的事情,要从律法上来量刑确然是比较麻烦得。依照父皇惯常的处事手段,他八成会把你爹娘拘起来,以此来要挟你回来。” “偏偏你又是个孝女,不大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要挟,最终自会乖乖地回来。你要是回来了,那我在外面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自然要跟着你回来。到最后无外乎就成了一场闹剧,太子与太子妃私奔未遂,记与不记,得让史官好生纠结一番。” 我认真听着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太像临时起意,倒像早已在心里将这件事想象推演了一番。我有些诧异地心说,他该不会真得想过要带我私奔吧。 未及细想,身侧走过了几个羽冠博带的道士,这一条集巷上的行人并不多,却已是数次见到有道士经过。我不禁疑道:“最近长安来了很多道士吗?” 萧衍虽未有大动作,却以眼梢余光仔细打量了从我们身侧走过的道士,慢吟吟地说:“长安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道派兴起,多谢道士也并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因最近金吾卫大肆搜捕,整条街可说得上冷清,枯黄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轻飘飘地坠到地上,都显得格外应景。因此,若是有熟人迎面走来,便是一眼也看得到得。此人穿了一身半旧的素白长袍,织着灰银丝暗花,袖口折上三寸,抬起手时隐约可见胳膊肘上磨得发白暗褪。这一身装束落在人群里本显得略微寒酸,但因人实在太风华霁月,犹如明珠在侧,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宋灵均遥遥看见了我们,清隽得有些寡淡的脸上立即浮上了一抹灿烂的笑,快步朝我们走过来,拉开了架势就要去拜萧衍。 萧衍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拦住他,低声说:“乡野之间,宋卿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宋灵均终是没拜成,看上去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微拱了拱手,“阁下微服而来,好兴致,好兴致。”转而看了我一眼,稍欠了欠身,而后盯着我细细端详了一番,说道:“少夫人好像跟沈大人不怎么像。” 我本十分惊奇,一个智力超群又容貌不凡的人,怎得言行举止如此滑稽怪异。就算他推测出我是太子妃,可当街脱口而出这样没把自己当外人的话,还真是匪夷所思。我本不欲理他,但想起萧衍在侧,宋灵均又刻意提起了意清,生怕萧衍会起疑心,便不露声色冷冷淡淡地说:“宋大人可能不知道,我和兄长不是一个娘生得,他像他娘,我像我娘,长得不像又怎样?” 宋灵均随着我的话点了点头,又说:“可臣觉得少夫人更像令尊,为何沈大人却不像?” 我若是再继续陪着他讨论我们家谁像谁的问题,那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愚蠢至极了。于是,没好气地说:“那你该去问我爹,为何他没把自己的样貌传给兄长。” 宋灵均依旧一副光滑水油的玲珑模样,好像完全没听出我言语里的不满排斥。他复又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萧衍阻断,他大马金刀地拍了拍宋灵均的肩膀,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宋卿若是没什么正经话要说,就去忙吧。还有,我和夫人出行一事若是泄露了出去,那可都要算到你的头上。” 宋灵均那似女子般阴柔纤巧的面容果然抽了抽,如同生噎了一颗石头,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萧衍。 萧衍携起我的手漫步而走,将呆立如鹅的宋灵均甩在身后,他不乏遗憾地叹道:“人长得风流俊逸,学问也好,也足够睿智机灵,就是神叨了些,果然人是无完人得。” 我默默目测了下我们离身后宋灵均的距离,觉得萧衍的话他八成是能听到的。但见萧衍一副清风拂面,坦然自若的模样,心中暗想,果然太子殿下背后编排人从来不惧被人听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表白 我们这样逛了一天, 中午在摊前吃了碗汤饼,下午又去茶肆里听了半天说书, 转眼间暮色四合, 便携手回了客栈。 在心里总结了一番, 觉得我虽被日日锁在宫闱里对外面无限向往,但真正到了外面看遍了光景,也不觉得多么契合心意。唯一好得便是, 这次是萧衍在侧陪着我, 不必向往常一样总是担心回宫会被他骂。卸下了心理枷锁, 果然觉得秋风比往常更加和煦畅暖。 大约, 我总是这样,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晚间客栈里的人活泛了起来,多数是冲着那声名远播的金家班。老板瞅见了金主全然不似被金吾卫盘问时那般愁眉苦脸, 一张脸笑得犹如菊花开, 连皱纹都泛着喜气。 我和萧衍吃了晚饭,觉得有些累, 对着案烛呵欠连连, 他劝我去睡一会儿, 等大戏开锣了他会把我叫醒。 我便放心地睡了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阵喧闹哭嚎声惊醒,看着窗外明月高悬, 已是深夜。萧衍趴在桌上睡着了, 好像也是被门外的声音所惊醒, 他起身去开门,却听‘咚’的一声,好似门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他推了几遍都没有推开。 睡意一下子被陡然而至的紧张所驱散,我从床榻上起来,把蜡烛点上,从门缝里看见外面摇曳着冲天火光,触目所见一片绯红,犹如妖兽的血盆大口,整座客栈好似朦胧在一片红色雾霭中,横廊上的柱栏被火烧得残破不堪。 我着急地拽着萧衍的胳膊,“怎么办啊,烧成这样,要要不我们跳窗吧。”我飞奔着去开窗,往下一看,宵禁下的街道一片漆黑,向东西两个方向浮延伸去,几许疏散暗淡的月光落到街心,映衬得人烟消绝的巷道越发诡异幽静。萧衍忙把我从窗口拖回来,他皱了皱眉:“这么高,跳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残废了。” 外面火烧得哔啵乱响,倏然一声重物坠地的轰塌声,好似是柱栏被烧倒了。繁重的火势犹如山峦倾倒,席卷着一切,连惊恐的哭泣嚎叫声都化作了虚弱断续的背景音。 我急得直跳脚,不禁埋怨萧衍:“都怪你,非要选这么个破地方,这下可倒好,才出来一天就要被火烧死了。”我气冲冲地甩着袖子转圈,恶狠狠地说:“我要是被烧死了,做鬼也得缠着你。” 萧衍原本正贴着门透过缝隙查看外面情状,听到我这样说,从门前退回来,气道:“这客栈平白无故起了火,纯属意外,这也要怪到我头上?” 门外火烧得噼里啪啦乱响,扰得我愈加烦躁,朝着地面狠碾了几下,“你不是算无遗策吗?你不是智慧超绝吗?从来都那么自以为是,就算出来也不肯问问我想去哪里,一点都不善解人意。” “是,我不善解人意,我哪儿都不好,没一点优点。所以你从嫁给我就不情不愿得,每日里对着我心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好不容易笑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摆着一张寡妇脸好像巴不得我早死一样。”他将衫袍甩得碧波荡涤般飞越,气得胸前犹如怒浪翻滚起伏不定,干脆弯身坐在了窗前绣榻上,不去理会门外大火。 我更只觉一簇火苗从心腔里往上蹿,捏着裙侧站他跟前,气得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我心情不好怎么了。怀淑死了才几天,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怀淑,一想起怀淑我就难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些大人又总跟我说怀淑才是我的夫君,我还真当了真。谁知道后来莫名其妙地就不让我嫁怀淑了,非让我嫁你,我又不是个物件想送给谁就送给谁,皇帝这么逼我,我心情能好吗?” 忆起往事,越发觉得一肚子心酸泪,早就在心底蜿蜒成河,一不小心全倾倒了出来,竟不知觉成了滔天之势,无法遏制。我继续数落他:“是,就算我心情不好,脸色难看了些,你就不会哄哄我吗?你可倒好,今天那个美人,明天这个美人得,燕瘦环肥,东宫里丝弦管乐夜夜不歇,吵得我连觉都睡不好,我心情能好吗?” 我在烛光暗淡里掰着手指,给他数算:“从你刚当上太子,你母后赐给你五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起,你就没闲着。那个蒙嫣姑娘死了之后,又冒出来个歌女,没几天怀淑还在丧期的时候,我去找你就见着你搂着个如花似玉的新人在那儿寻欢作乐。从我们两个成亲往后,什么孺人c良娣,晃得人眼睛都晕了,我到现在都没把她们记全乎了。还有!春枝是我的陪嫁丫鬟,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大色狼,急色攻心,什么人都不放过。” 萧衍坐在绣榻上抬眼看我,眼睛眨都不眨,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音说:“我为什么要母后赐给我的五个美人,还不是为了救你的怀淑哥哥。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蒙嫣为了什么来得,不跟她演那么一出戏怎么把禁军副统领换成我自己的人?还有,大哥刚‘死’的时候,那个女人是舅舅派来试探我得,他怕自己杀了我的兄长会引得我记恨他,才故意指使那个女人那样问我。你可倒好,二话不说甩腿就走,我就问问你,你打心眼里信过我吗?” “还有我东宫里的那群莺莺燕燕,你为什么记不清楚她们?因为没有一个是有家世有背景得,她们哪个能威胁到你?母后看出了我的心意,设计要替我选妃,选得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女子,我二话不说就回绝了她。你可倒好,拿着那些破画像就让我来选,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故意躲你都躲不开,非得追着我让我选,沈孝钰,你就算没长心,也该长点脑子吧。” 我被他不急不缓却又猝不及防的话噎了一下,一时有万般思绪涌入脑中,缠黏着乱成麻絮,全然无法理顺。只略有心虚地低头看地,突然间猛地抓住了一条线头,抬头问他:“那春枝呢?春枝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解释?” 他的眼中漫过一抹闪着雪刃刀锋般的凛冽寒光,“我根本没碰过她,说到底这事还得怪你,对身边人约束得不够,心眼也没生全,连她被人收买了都没察觉出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收收买,被谁?” 他将头扭到一边,目光清凌凌地看着案几上的烛台,“以后你就知道了。” 门外大火烧灼的声音愈加盛动,似乎已将断壁残垣啃噬得只剩了渣,不时有跳跃的火苗在门的缝隙里跃动,我心想这火也该烧上来了,没准我们两真要挂在这里了。 我干脆铺开素裙,坐到了萧衍对面的绣榻上,借着昏黄的烛光而窗外涌进来的月光,将他细细端详了一番。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柔和秀美的下颌都似是生出了冷冽的弧度,瞳眸黑得犹如夜幕下的瀚海,深邃而幽澈。 心里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说:“其实,我”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捏得骨骼生疼,可是后面的话还是难以出口。 萧衍转过眸来看我,脸上被明暗勾勒出一片阴影,越发显得五官突出而俊秀。 “我”心里想,万一马上就要死了,那这一生与他岂不是都在怨怼中度过了。我将胳膊肘支在案桌上,身体越过那张粗制滥造的红漆桌子,在光线暗淡中摸到了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细细摸索着,指腹上还有一层薄茧,抚过的时候有着略微粗粝的触感。 他任由我将他的手拉到怀里抱着。我抱了一会儿,就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般,萧衍沉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在门外大火噼里声中慢慢地说:“我的心里爱着一个人,因而对他格外在意,不想他的身边有除了我之外的女子。可是他太过出众,地位又太过尊崇,大概穷尽一生也不能为我所独有。因此我疏远他,甚至伤害他。就是怕有朝一日,付出了真心却得不到好结果。” 我能感觉出他的目光炙热如火深深地落到我的身上,可我不敢看他,捧着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闷闷地说:“我早就发现自己不是个好女人了,我特别容易嫉妒,所有我喜欢的人和东西都恨不得独自占有,不愿与人分享。我做姑娘时就想过,如果我未来要嫁的夫君在娶了我之后又变了心,我就把他杀了”我更加郁闷了,悲怆自心生:“可是我要是把你杀了,皇帝陛下不得杀我全家。” 我如珠似宝捧着的手指向内蜷曲,反握住我的手,他轻轻地笑了,眼角眉梢有着温柔灵动的光晕,“原来,我一直命悬一线啊。” 些许顾影自怜的悲伤,还有一点点羞涩,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冰凉如雪的指尖勾起我的下颌,面前疏落了一片阴影,萧衍蹲在了我面前,眼睛里犹如落了暖阳波光般温柔生动。 “孝钰我真心期盼着的,就是你能对我说出那个字。”他柔动的笑意中添了一丝无奈:“可是你太别扭,也太可恶,非得是这样的境地才肯把自己的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前倾了身体靠在他的怀里,有些忧悒伤慨,喃喃道:“六年前,我做了一件对不起怀淑的事,当时在东宫,我偷听尹相说话,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火戏 门外一声清脆的锣响, 将我几欲脱口的话全堵了回去,侧目去看门, 见缝隙里攒动的炙红火光骤然歇灭, 哀嚎哭救声也随着一同烟消云散。整间客栈没有一点声响, 透着诡异的静谧。 我诧异地去看萧衍,见他不自然地揉了揉的眉毛,有点心虚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门外像是铁链被抽走了似得, 小二将门推开, 一张笑脸:“两位客官, 咱金家班的戏可好, 今儿这出是‘火戏’,顶尖的口技,连幕布都是新做得。” 我偏头一看, 果见一张席天大布缓缓落下, 上面绘着客栈景图,盖着绯红彩釉, 还有几个分落四角的火炉, 烧得顶旺盛还升腾着火烟。我一时有些懵, 看着小二挨个门上抽铁链, 老板跟描着戏妆的伶人客套,而萧衍,他松开了我的手, 默默后退了几步。 “各位客官, 过会儿是真正的折子戏, 现下一楼已搭起了台子,您且看着。” 我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气得我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捋顺了气,指着萧衍,“行啊,你!” 萧衍又后退了几步,举起了手,说:“我事先也不知道,就是刚才从门缝里往外看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谁让你没仔细看就要死要活得,这也不能全怪我吧。” 我要是信他那才叫见了鬼。 气得我把门一甩,就想走。萧衍忙从背后抱住我,边把我往回拖,边说:“孝钰,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我说什么了?”我气鼓鼓地回头看他,“我怎么不记得了?” 萧衍把我放下,抚着我的肩胛,认真地说:“你说你爱我。”我一时心情复杂,有些羞赧又有些忐忑,赌气似得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那是刚才,我现在不爱你了。” “我不相信。”他执拗地拨过我的身体正对着他,眸色深深直看入我的眼底,“孝钰,你刚才说得一定是真心话。”他笑了,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温热的鼻息萦绕在我的脖颈间,温柔滚烫得犹如他说的话:“是我最想听的话。” 我犹豫了一会儿,慢慢伸手反抱着他的背,那里宽阔而厚实,抚在手心里让人有种说不清的安心。沉默了一会儿,我在他的怀里问:“那你爱我吗?你会一辈子都只爱我一个吗?你能做到从此目无余色,待我一心一意吗?” 萧衍将我抱得更紧了些,“萧衍对天发誓,今后余生唯卿一人,如有违背,众叛亲离,万箭穿心。” 他的声音深沉低涩,有着满怀的真挚。我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那里的心跳,一时觉得有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感,仿佛一直悬在浮空中漂泊无依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渴求已久的归宿。 我们两就这样沉默着,门外丝竹声起,兀自唱着婉转凄怨的闺情腔调。仿佛劫后余生般的快慰,喝彩声也尤其高昂,犹如巨浪,一波接着一波。 我琢磨了一会儿,噘嘴说:“那你以后得让着我,不能拿话挤兑我,不准嘲笑我脑子不好,还有”萧衍微微低了下颌,来看我,唇线挑起了美丽的弧度:“还有什么?” “要是发现我有事情瞒着你,不许怪我,我”我抿了抿嘴,低声说:“我也是不得已。” 萧衍笑着说:“只要你不给我戴绿帽子,其他的都好说。” 我脸颊陡然染了一片热气,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也有话想要问你。”萧衍将我后推了几步,手按在我的腰上,郑重其事地看着我,问:“如果将来有一天大哥回来了,你怎么办?” 我蓦然地有些心虚,但暂且摁下那股不安焦躁的情绪往下深想,将所有乱如麻絮的事情粗略捋了一遍,虽未全部捋顺,却已有了些计量。我瞪圆了眼,理直气壮地直视他:“我怎么办?你应该问你怎么办吧?万一尹家真是冤枉得呢?怀淑可就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你得想想把自己搁哪儿吧。” 他沉默不语,犹自深沉地望着我。 “至于我”我正了正衣襟,偏过头去,暗自向诸方神灵拜了拜,低声说:“我们吴越沈氏是名门望族,礼仪之家,决不能出朝秦暮楚的二嫁女子。为了为了我们家的名誉,我也得从一而终。再再说,怀淑自个儿在外面那么多年,说不定早有了心上人,就算没有,也不能愿意要跟自己弟弟做了许多年夫妻的女人到时候忒得尴尬” 萧衍不禁笑出了声,垂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热融融得,几乎要把我暖化了。他从腰间取出了折扇,捏在手里未曾打开,一把将我拢到怀里,言语轻松而畅快:“那我们还杵着干什么,下楼看戏去吧,听说这是一出好戏。” 一一一 那是一出什么好戏我着实没有看进去,只侧着头看了一晚上萧衍,觉得他的脸庞刀削斧凿般的秀美,周身散发的气质清越而矜贵,落在人群里是谁也比不上的绝代风华。 我想,从前我只觉得他长得好,却没有一刻是像今晚这样,认真细致地品味着他的好。 心不在焉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来时果然觉得精神萎靡,朝食吃起来也觉得味同嚼蜡。萧衍却颇有兴致地研究着长安的地图,又往上面标注了几处,我胡思乱想着,只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未必会如意地去那些地方游玩。 果然,我的预感无比灵验。小二将朝食撤下去时正碰上了官兵一拥而入,我见官兵束剑的是大理寺专用的皮革,意清穿着官服在左右开出的一条窄道里风度翩翩地走进来。 萧衍将地图放回了桌子上,默不作声地揉了揉额角。 意清的视线在落到我们身上时大为吃惊,他慌忙走上前来,却顾忌着左右没有声张,只微低了头朝着萧衍:“您怎么会在这儿?” 萧衍一如既往的镇定,他坐在凳子仰头看意清,反问:“沈大人来这么个小客栈,又是有何公干?” 意清老低着头,褚色官服上被他压出了数道褶子,他说:“公干自然是查案。” 我一听,喜从心来,忙站起身来想叫哥哥,萧衍眼疾手快地把我摁下去,附在我耳边说:“你是不是傻,谁不知道沈意清就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太子妃,你一叫那不是在这些官兵面前露馅了。” 他说得极有道理,我颇为崇拜认可地低头应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刚答应了我不嘲笑我笨来着。” 萧衍一噎,悻悻地说:“我一时忘了,见谅,见谅。” 我们的话尽皆落入意清耳中,他诧异地看着我们,活像见了鬼一样。我一时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得意,眼前几乎立马就能浮现出一张画面,意清在父母面前绘声绘色地讲着,我把太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官兵将客栈老板带到意清面前,他微低头向萧衍拘了一礼,大步阔袖地转身说:“带本官去看看那三人住过的厢房。” 我低声问萧衍:“出命案了吗?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萧衍摇着折扇打量了下官兵的动作,摇了摇头:“不像,若是出了人命得跟着验尸官。”我细瞧了瞧,客栈内一水的武官装束,果然没跟着什么验尸官。 我又问:“既然没出人命,那得是什么样的案子能让大理寺少卿亲自前来?” 萧衍为我们二人倒了两杯茶,说:“在这里等着吧,待会儿意清出来我们问问他。” 大理寺少卿亲自出动,是因为有人将案子报到了大理寺。报案人声称知道督察院左御史被杀一案的真相,凶手就躲在长安近郊的荒唐客栈。此案原是归京兆府管辖,大理寺本不欲插手,因而劝他去京兆府报案。报案人却口口声声信不过京兆府,非要找大理寺沈少卿才肯说出全部真相。 接案的寺丞见他言之凿凿,不敢耽搁,忙向意清禀报了此事。 待见了意清,那人却不说旁得,只焦急地嘱咐他,快些去荒唐客栈,若是晚了只怕冤沉海底,再无昭雪之日了。 说完他就走了,大理寺并没有理由扣押人家,再逼问些什么。 意清左思右想,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决心来一趟荒唐客栈。还有一层,他当着萧衍的面儿没有说出口,被杀的督察院左御史是姜弥的心腹重臣,早年间也只是个尚书台的主簿,自从搭上了姜弥,便步步高升,从尚书台主簿到舍人再到侍郎c左御史。短短几年,阶品越了数级,由此可见其受姜弥倚重的程度。 如今,左御史被杀,姜弥自然气急败坏,指使金吾卫满大街的抓人,还不知从何处找到了线索,要抓四十岁以上的男人。 凡是跟姜弥扯上关系的事儿,大约是简单不了。意清便走了这一趟,到荒唐客栈根据那报案的人所说盘问,发觉报案人提到的三个凶手恰恰是四十岁以上的男人。 且三人自在荒唐客栈租赁下了厢房,便深居简出,不见外客。他们虽怪异了些,但房钱却是不拖欠得。因而老板和小二都对他们不注意,连他们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三人住过的厢房一直空着,维持着原来的摆设,因为三人先前交了半个月的房钱,老板是厚道人,便打算空着厢房等他们半个月。 听到这里,萧衍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来人既然要报案,为何不将事情说清楚,又为何要偏偏指定意清来查此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旧乱 我琢磨了一番, 也很是想不明白。按理说,那人既然口口声声信不过京兆府, 只信大理寺, 那就该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没头没脑地将把堂堂大理寺少卿指派到了客栈里,莫非是另有意图么? 意清已将官兵都遣派回了大理寺,独自一人跟我们回了厢房。他自查探了那三人的客房便总是心不在焉得, 似乎盛了满腹的心事。跟我们说起话来也总是走神,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 他终于从袖间取出了三块木质腰牌。 腰牌是用橼木刻的, 看上去晦暗陈旧,少数也得有五六年的光景了。但腰牌刻字的位置被磨得油光发亮,想来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我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字, 写的是晏马台三字, 在下方以极小的字体写了‘清嘉五年’四个字。 萧衍的脸色微变,从我手里将腰牌拿过去, 反反复复仔细端看了一番。 我见他们二人皆神色凝重, 突然有了些猜测。虽然我从未听过晏马台,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清嘉五年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六年前,尹氏叛乱的年代纪号。 一时有些不安,若真是事关尹家, 又偏偏有人点名找上了意清。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人知道了意清的身份。想到这一层, 我便愈加忐忑仓惶, 觉得要立马去找父亲商量商量才能安心,但见萧衍在侧,意清又是一贯的沉稳模样,便只好按捺下心底的焦虑,且听一听他们怎么说。 “清嘉五年晏马台”萧衍沉吟道:“这怎么可能呢?清嘉五年的晏马台本不该有还活着的人啊。” 清嘉五年,太尉尹明德奉命率军抵御突厥进攻,至韶关,手下心腹大将季康子献鄯州与突厥,突厥铁骑由此破关而入,与叛军合谋袭击屯守粮食的晏马台,烧杀劫掠,而后放了一把火,将晏马台付之一炬。据说,叛军大肆屠杀,当时在晏马台的守将,无一人幸免。 我听着这段往事,蓦然想起神秘人找到意清时说的那句话——‘若是晚了只怕冤沉海底,再无昭雪之日了。’ 他说的是谁的冤?又要为谁昭雪? 先是姜弥的心腹督察院左御史被杀,有证据表明是号称尹氏殷乌军残部的海陵东阁所为。而后姜弥派遣金吾卫全城搜捕四十岁以后的外地男子,闹得满城风雨。却又有神秘人莫名其妙找上了意清,声称知道杀左御史的凶手在哪儿,将意清引到了这个小客栈里。 偏巧在客栈里曾经住过三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交足了半月的房钱却莫名失踪,又在他们的房间里恰好发现了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令牌,将他们与清嘉五年的那场变故联系到了一起。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却又看不分明这其中的门道,不禁望向萧衍,他微低头,修长的手搭在案桌上,三指轮流轻敲案面,好像陷入沉思。 他大概也在心里嘀咕,这事莫不是与尹氏有关?毕竟当年许多官员曾对尹氏谋反表示质疑,尹氏三代忠君,大权在握,若要谋反,挥军直捣皇城不是不可能,何必要率军去到千里之外的韶关联络突厥来谋反,这样反给了长安这边喘息之机。 当年,就是因为尹明德被绍城军困在燕州以北,靠近不了长安,才给了嘉佑皇帝颁旨命诸王率军勤皇的机会。 我犹如从漫天黑暗里捕捉到了一丝光亮,心中生出了一些细微的希望,不禁暗暗缀问,如今又有人将当年的事情翻了出来,难道尹氏真得是冤枉得吗? “你可以去枢密院里查查,当年的晏马台是否真得无一人生还。”萧衍将令牌还给了意清,又拿起他的扇子,以手指轻柔地捋着扇骨,思索着说道:“此外,也要查一查这个被杀的左御史,在清嘉五年时所任何职?跟尹氏叛乱有没有直接的联系?” 意清缓缓点头应是,犹豫了片刻,终是起身道:“那臣就先回大理寺,将案件梳拢一下” “不。”萧衍抬头望他,意味深长地说:“此案既是京兆府在管,大理寺便没有干涉的权力。京畿专司典狱刑案之所,京兆府c大理寺c刑部在职权上本就有所重叠,所以愈发忌讳插手各自内务,你才刚做京官,日后有更久远的路要走,不能贸然去得罪人。况且,你们的李寺卿就快要告老还乡了,他的那个位子父皇本就属意你,这个时候凡事该更谨慎些。” 意清听着萧衍的话,专心沉思了片刻,道:“那臣就单设一案,荒唐客栈有三人无故失踪,至今未归。大理寺接到报案,特意来查。反正报案的人已不知所踪,没有证据表明此三人就是与左御史一案有什么关联,大理寺单独立案,总碍不着京兆府什么事了吧。” 萧衍点头表示赞同:“就这样办,这案子既是在你的手里,凡事不必跟李寺卿说得太详细,想来他致仕在即,也不会多管些什么。” 意清应下,匆匆拿了证物离去。 被这样折腾了半晌,已近午时。天色有些阴沉晦暗,总飘着几朵破絮般的碎云,空气中总弥漫着滞闷的气息。 我觑看了下萧衍的神色,他额前又不自觉地蹙起了数道纹路,抚弄着扇骨,神思早不知道飘哪去了。 心想,大概也没什么心思去哪里游玩了吧。于是,我出门吩咐小二,让他给我们把午饭端上来。回来时见萧衍神色深沉,拿笔在纸上写了个‘尹’字,端看了半天,又捏起纸撕碎扔到了一边。 我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觉得尹家会是被冤枉得吗?” 萧衍转头看我,沉默着看了我半天,才缓缓摇头。 “不,当年父皇是因为季康子献鄯州而勃然大怒,才决心发落尹太尉和尹相。鄯州乃关隘之地,地势险要,扼大周咽喉。正是因为鄯州丢了,才引得突厥长驱直入,险些直捣长安。因此尹太尉才把鄯州给了自己的心腹大将季康子来守。如果尹氏是冤枉得,如果他们没有献城,那么鄯州是怎么丢得,突厥兵又是谁放进来得?” 我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就算当年尹氏与姜氏势同水火,可是千里之外的韶关,尹氏又手握兵权,姜弥就算有翻天之能,也不太可能去韶关动手脚。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仔细掂量,除了季康子献城,也确实难有另外的解释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萧衍忧心忡忡,吃饭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我忍不住时问他在想什么,他颇有些忧虑地问我:“你说这事会不会跟大哥有关系?” 我一愣,将手里的筷箸放下,一时也没了胃口。最近的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似乎都跟怀淑脱不了干系。先是发生了几件小案子,查到最后反证明了怀淑有可能还活着。紧接着便又是发生了和尹氏有关的案子,牵扯出晏马台会不会真得是怀淑悄然回了长安,想为当年的事情平反? 萧衍说:“当年齐晏找到我时,我就有所察觉,这个所谓‘道门的叛徒’在营救大哥这件事上是得到了道门的支持。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发现最近长安来了很多道士吗?如果大哥一直受道门庇护,那么这些道士会不会也是跟随他而来?” 如果萧衍的猜测都是真得,那么怀淑这次回来便是有备而来。但我摇了摇头,始终觉得这样步步为营神秘莫测的怀淑很难与记忆里那个清风霁月的怀淑相重叠。 更何况,还牵扯到晏马台,按理说五六年前韶关的事情怀淑也未必会知道得比我们多。不知为何,将晏马台三个字念叨得多了,我总觉得有些耳熟,晏马台,等等,我想起来了,我爹好像跟晏马台也有点关系。 清嘉五年,父亲随尹太尉出征韶关。他曾奉太尉之命亲去晏马台督运粮草,在返回途中惊闻季康子献城叛敌,又遇突厥散兵袭击,九死一生才保住了一条命。 记得当时我和娘还有年幼的意初在沈府里惶恐度日,一边担心尹相挥兵骊山,一边挂念着千里之外父亲的安危。自从传来尹太尉叛敌的消息,前线就再无音讯传回长安,连人是死时活都不得而知。 我想了半天,将这事跟萧衍说了,他果然对这件事也有印象,不禁叹道:“当年的吴越侯真是命大啊,季康子献城,突厥攻占鄯州及其余州城时他在晏马台督运粮草,躲过了一劫。等突厥士兵长驱直入去晏马台烧杀劫掠时他已运着粮草走了,又躲过了一劫。” 当年尹太尉死了,尹相死了,那么多殷乌军不是被杀了,就是被连坐流放了,唯有我爹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也不知这是他命大,还是天意有另外的安排。 我与萧衍吃完了饭,想跟他说,既然出了这么多事心里也不安生,不如打道回府吧。却不曾想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萧衍安放在京兆府的人已火速送来了信,萧衍将纸笺展开,扫了数眼,脸色大变:“父皇病危,孝钰,我们得快些回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联姻 我们回太极宫的这一路, 留意沿途景致,确实有些不同。外城尚看不出什么, 内城已多加了数倍守卫。穿着银胄亮铠的禁卫与金吾卫几步一岗, 宛如棋盘上白子棋, 排列齐整一直浮延至太极宫城墉下,对所过之人严加排查。不时见穿着青褐官服品阶不高的官员被拦路挡驾,亦或是稍稍滞留内城, 便会被禁卫强行驱赶。 幸好, 萧衍身上备了一块东宫令牌。许是姜皇后和姜弥早就有所交代, 我们入内城倒是格外顺利, 进了太极宫,一切便更加顺遂了,因有些品阶的禁卫朗将都认得萧衍, 一路长驱直入, 转眼便到了内宫。 萧衍嘱咐我快回东宫,不管外间有什么风声都不要出来。他则是要先去昭阳殿见姜皇后, 探问一下皇帝的病情。我不敢耽搁他, 因为未多言语, 只让他快去。 因东宫里大多我和萧衍所倚重的人都被我们带去了骊山行宫, 现如今还未回来,眼跟前并没有能说话的人。思来想去,唯有独坐中殿, 闭门不出, 静候外间消息。 这一坐便至日暮时分, 更漏里流沙陷落了大半,殿里燃起了烛灯。永宴殿的掌事姑姑孟姑对我说,皇帝陛下这一病当真有些不妙,朝中本是多事之秋,康王又及不安分,怕是又会生出些风波。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身侧说:“近来康王总是有意无意地对人提起,说是从前的怀淑殿下可能还活着” 我险些从凳子上歪下去,不可置信地回身看孟姑,康王那厮怎么知道这些事。孟姑一脸不以为然地滋滋叹道,“这听上去也忒匪夷所思了,怎么可能呢。” 我心想,凭着康王现如今的实力想跟萧衍在储位上争个高下怕是不那么容易,他这个时候把怀淑端出来,虽说别有用心,但于他来说倒可以算得上一步好棋。毕竟,现如今,萧衍的储位稳如泰山,而唯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也只剩下怀淑了。可是,康王是怎么知道怀淑的事情? 孟姑还说,本来宫里是要办喜事了。芳蔼公主的婚事也在眼前了,万一皇帝陛下这个时候有不测,身为臣女,怕是要守三年丧期。这三年对女子来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且是最鼎盛锦绣年华里的三年,若是在丧期里虚掷倒还真是有些可惜。 窗纱上映出了人影憧憧,孟姑为我把头上钗环拆下来,谨慎地噤了声,不再提宫闱内苑的事。我向来还是挺信任孟姑得,不光因为她为人处事谨慎持重,还因为她是萧衍精挑细选放在永宴殿的人。从前我们心怀芥蒂时 ,我还防过她一阵子,生怕她把我的事泄露了出去。骊山一行,好多事都明了之后,我反倒认为,凭着萧衍识人的明智,他选的人应该不会有错。 这样一想,我便又想起了春枝。萧衍说她是被人收买了,若他说得是真得,那可真让我不禁一阵后怕。我想萧衍如此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让我误会他,硬要把她从我身边要走,应该也是因为她是我身边最亲近的陪嫁丫头,怕她会出卖我。连萧衍都不知道得,多年以来,我们沈家确实藏着一件大秘密,若是在不恰当的时候昭之于天下,怕是会引来灭门之灾。 所幸,我们藏得很深且严密,只有父母c意清和我知道,连意初也是不知道得,更何况春枝了。 但,转念一想,既有人把手伸到了我的陪嫁丫头身上,怕也是有心想探听我们家的秘密,日后也只能更加小心。 梨花木梳上沾了桐油,孟姑边为我梳发,边说:“奴婢还听说了一事,老英王想把自己的孙女靡初郡主嫁给沈家大公子,就是太子妃的兄长,跟安阳公主略提了提,安阳公主和吴越侯好像对这件婚事很是满意,还特意向陛下请过旨。” 这倒是件新鲜事,我怎么也没听意清跟我提过。老英王是当今嘉佑皇帝的堂叔,也是萧氏宗亲中的老寿星,在皇族中辈分最高且地位尊崇。英王萧道衡子息单薄,膝下唯有一子,且早殇,只给他留下了靡初这么个孤苗,因此一直如珠似宝地养育大。 一想到今后我可能要管靡初那丫头叫嫂子,就觉得颇为好笑。 一一一一 夜深时,萧衍披着一身寒霜回来,刚坐上床榻我就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去看他,“衍你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见我醒了,萧衍为我盖了盖被子,神色疲惫,歪头看更漏,说:“丑时了,快些睡吧。” 我迷蒙着坐起来,帮他把外裳脱了,随口问:“皇帝陛下的身体如何?没事吧?”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已问过太医,说只要能熬过今年冬天,圣体便可无恙。” 我心下一咯噔,睡意逐渐消散。这是太医院惯常的说法,圣驾前近旁伺候的那帮太医大都鬼精,察觉出油尽灯枯也不会明说,照这样的说法,皇帝只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母后的意思是,想趁着现在以冲喜为名抓紧时间把芳蔼的婚事办了,可我却觉得谢道蕴这个人还得再看看。”萧衍将外裳随手丢在榻前的凳子上,翻身上榻扯过被子将我们两裹进来。 我听他提起谢道蕴,想起与他两次见面,一次是在骊山下的集市,一次是在宴请突厥使团的宴会。谢道蕴此人风度沉雅,言行举止都颇为得体,看上去也像是个中规中矩的世家子弟。且有官爵在身,萧衍离开骊山又嘱托他坐镇行宫,想来应该是对他颇为信任,怎得此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向来对谢道蕴都很信任吗?怎么” 萧衍拧眉,面上浮现出一抹难以启齿似得别扭神色:“他为人为官是很端正的,只是”他踌躇了一会儿,才有些顾忌地说:“我是怕他会有不正当的癖好。” 我微有诧异:“京城中的世家子弟荒唐度日的也不是没有,但谢道蕴是皇后和姜相精心为芳蔼挑选的夫婿,先前应已将他查了个底掉,要是真有什么为人所不齿的怪癖好难道还查不出来吗?” 萧衍颔首,神色却还是凝重,颓然地摇头:“在这事上,母后也不肯听我得,一心要把芳蔼嫁给她自以为的好归宿。说得多了,她还要怪我,说是不肯为自己的亲妹妹着想。” 我笑了,揽过他的肩膀,幽幽淡淡地叹道:“你说你是看上去不像好人还是怎么得,怎么人人遇上事都要埋怨你?” 萧衍微低了头,挑了挑唇角,涟起一抹浅淡而苦涩地笑意。我歪头看他,心里有些琢磨,殷殷劝道:“不过,皇后想让芳蔼尽快完婚也是对的。芳蔼今年十五了,万一皇帝的病有什么变故,就要老老实实守三年孝。三年以后就十八了,这搁皇室里头也算是老姑娘了,堂堂一国公主,熬到十八才出嫁,不是让人笑话嘛,芳蔼自己也不愿意吧。” 身侧一阵沉默,许久无声。好半晌,萧衍才说:“就依你所说。孝钰,近几日勤去昭阳殿,母后正为芳蔼筹办嫁妆。至于谢道蕴”他长长叹了口气:“希望是我多心了。” 一一一 因皇帝病重,暂罢了早朝,萧衍作为监国太子,便率众臣在东宫议事殿理政,待他走了以后,嬿好和莫九鸢一同从骊山行宫回来了。 我瞧着莫九鸢有些清瘦,人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清然透亮,想来是为自己师父平反正名之后颇为意得。嬿好笑意盈盈地拉着我的手,雀鸟般叽喳个不停:“奴婢听说公主为大公子定了门亲事,是靡初郡主,不日就要完婚。” 点了点她润红杏腮,调笑道:“怎么,你莫不是对兄长有意思?这么关心这些事,不如把你嫁给哥哥当偏房,如何?” 嬿好的脸刷得红了,犹如染了一片绯云,愈发显得娇俏可人。她嗔怪地推了我一把,气道:“姑娘惯会取笑我,嬿好可不给人当偏房”,她顿了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嬿好嫁人不求多么富贵,只要能一心一意待我,明媒正娶了我当主母,就算是挨苦受穷我也认了。” “咱们嬿好可有志气呢”,我宠溺地摸了摸她垂下的发丝,说:“可我怎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姑娘,放心,嫁妆早就给你备好了,管保让你既不必挨苦,也不必受穷。” 嬿好清脆地一笑:“我早就知道姑娘亏待不了我,到时既不必给人做妾,也不必受穷,好一桩划算的买卖。” 我笑着去逮她,她纤瘦的身子灵巧地往旁边一躲,正堪堪跳脱了出去,向站在身后长久未语的莫九鸢拂了拂身,说道:“奴婢去给莫大人上茶。” 莫九鸢见她走远了,才高举云袖向我行了揖礼:“恭喜太子妃了,大公子和靡初郡主的这门婚事,当真是门好婚事。” 我听他话里有话,不免收敛了笑意,向他投去质询的目光。 莫九鸢将绘着青松翠柏的袍袖收拢了起来,斟酌着说:“老英王在皇族中德高望重,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大公子若真成了郡马,那将来与姜弥的争斗中岂不是又多了一道护身符。” 真是奇怪,我才知道靡初和意清的这门婚事的时候,便觉得天地姻缘际会,这大概是门好婚事。可一圈转下来,人人都说好,我反倒在心里嘀咕开了,这到底是姻缘还是打着联姻旗号的结盟。 若真是将这看成了一桩交易,那岂不是白白搭上了意清和靡初的终身幸福。现如今我们虽外有强敌环伺,但也用不着去牺牲他们两个的幸福来寻求这荒谬的结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静襄 莫九鸢见我神情有异, 没再往下说,这时嬿好正将茶盘端了进来, 一整套的雪青瓷茶具配着装了辋川小様的黑瓷碟子, 正稳稳当当地布于临窗的红木矮几上。我将莫九鸢让于矮几前的绣榻上坐, 拿起茶瓯抿了一口茶,有些忧心:“也不知意清和靡初对这门婚事是何态度,他们可愿意?” 坐在我对面的莫九鸢愣了愣, 有些恍然大悟地笑了:“太子妃放宽心吧, 纵然您的父母有心和英王结盟, 但人家英王可就这么一个孤苗似得宝贝孙女, 当真是娇宠得很。且英王远离朝堂数十年,又年至老迈,早就没有了权欲之心, 人家可犯不上为了结党而把自己亲孙女搭上。” 我一想, 也是这么回事。要论尊荣富贵,英王虽没有寻巅问鼎, 但多年游离化外, 倒也逍遥自在, 任谁看都觉得这老寿星淡泊物外, 安然度日,很是自满意得。 如此富贵闲人,倒真没有去搅朝政这摊浑水的必要。 莫九鸢捏了一块糕点, 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味的事, 垂眸低笑, 但从我这里看过去,却觉得他垂敛的眉眼隐约透着一股莫名的失落。 “听闻,靡初郡主在随英王回京途中偶遇沈少卿,对其一见倾心,但当时不知少卿身份。骊山夜宴少卿与霍顿王子比武,出尽了风头,靡初郡主才将他认了出来。” 我陡然想起那日夜宴散时,英王拦住了我的父母似是要跟他们商量什么要紧的事,而靡初独自一人徘徊于殿外,与我说话时也是一副羞赧的小女儿模样。顿时恍悟,原来这桩美事自那时已开始了。 可笑我还瞎操心,生怕两厢不情愿,最后成了一对怨偶。 与莫九鸢寒暄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而我想着萧衍的嘱托,趁着天色还早想去昭阳殿给皇后请安。往日我去昭阳殿必是盛装打扮,生怕哪里不周全了惹皇后不快。但现今考虑皇帝重病,过分招摇也不合适,就还穿着一身家常的襦裙披了素色外裳。 没成想,这一去着实尴尬得很,因皇后身边不光有芳蔼相伴,姜紫苏亦侍奉在侧。 昭阳殿里的铜兽香炉呼出袅袅青雾,将殿里熏染得香气怡人。十余名宫女亭亭而立,手里拿着丝锦罗缎,金玉钗环,芳蔼的头上插了五六种与衣饰不相配的簪子,我进来之前她们应是在试戴。 我来了之后,两人明显拘谨了许多,但见殿内气氛冷滞了下来,芳蔼打破尴尬似得笑了笑,将我拉到跟前,拿了一根赤金簪子对我道:“嫂嫂,你看看,这簪子配不配我。” 那根簪子成色不错,但雕工平常,并无异处,就是一般寻常样式。我偷偷看了看皇后的脸色,一时没说话。但芳蔼捏在手里,按下簪尾,簪头雕琢的花骨朵倏然绽开,朵朵花瓣旖旎,让人有些猝不及防的惊喜。 “这是紫苏姐姐送我得,一开始我也叫她唬住了”,芳蔼嗔怪似得看看紫苏,摇了摇头:“如此简朴既精致,芳华内敛,倒真是紫苏姐姐一贯的风格。” 我这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将紫苏打量一番,她的装束不及骊山时鲜妍,玉色丝裙,头戴一朵白兰花,看上去素雅而清淡。她笑靥清皎,亲昵地揽过芳蔼,“公主才是金枝玉叶,玉质天成。” 皇后慈爱地看着她们,将手中妆箧放下,扶了扶发髻,笑说:“本宫要去更衣,你们且先在这里看着,待会儿织造坊还会再送一批织锦过来”我们三人敛衽恭送。芳蔼将头上纷乱的钗环拨下来,对紫苏和我说:“织造坊送来了嫁衣,我穿给你们看”她在宫女的拥簇下笑吟吟地去偏殿。 她们这一走,殿里骤然安静了下来。桌上散落了一些物件,紫苏低下头安静将它们收拢进妆箧里,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侍女将香炉里的香丸换上新的,盈盈而退,我们周围一时无人,紫苏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对我道:“静襄王上书奏请回京侍疾,奏折被沈侯爷截了下来,这事我爹已经知道了,预备在月初的凤阁奏事上发难,你提醒他一下,小心应对。” 我默不作声地反应了一会儿,小心看了看四周,低声说:“你可知静襄王为何贸然提出要回京,是你爹许诺了他什么?” 静襄王萧暘的生母早逝,很小时便养在皇后身边,是皇子中唯一与姜弥过从甚密的。就连当年的尹氏叛乱中,萧衍因为生病而留在了太极宫休养,跟在皇后和姜弥身边的便是这位静襄王。当年尹相发难,借口清君侧围攻骊山,对姜氏恨之入骨,偏偏那时姜氏阵营中举足轻重的晋王萧衍就在内宫,若不是萧衍命大,恐怕早就被尹相祭了旗。 我甚至怀疑,无奈之下,姜弥为了巩固姜氏的地位,在萧衍保不住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去扶植静襄王。 静襄王生母出身低微,且在皇子中最为年幼,因此才封了二字郡王,封地较其他皇子也很是单薄。他在这样的时候递上这样一份奏折,近乎将自己掷在了风口浪尖上,很难相信背后没有靠山。 关于静襄王的底细根源,姜紫苏也是一清二楚。她听我这样问,没有太吃惊,只是拧着眉说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父亲有所动作,但我猜测,这事跟父亲脱不了干系。” 我望着紫苏,一时有些心情复杂。她避开皇后向我报信,这其中的真伪还需斟酌,可若从原因上想,也是说得通的。静襄王回京,左相与右相不和,最受损害的便是萧衍。依姜紫苏对萧衍的感情,她绝对能干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 见我面露疑色,姜紫苏并不急着说服我,只是意态沉稳地将妆箧上的铜锁扣上,言语轻飘的像一缕雾:“陛下病重,朝里朝外又纷乱不堪,太子很是艰难,我会尽量说服父亲以大局为重,静襄王这枚棋子再好用,也仅是外姓人,父亲不会真与他交心。只是”她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我:“辛苦筹谋了多年,任谁也怕到最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脚步声传来,我们息了声,像从未交谈过一样默默收拢着桌上的错金流玉。芳蔼着了一身红锦步态婀娜地出来,将这沉闷肃正的昭阳殿都耀出了几分喜庆。她手里拿着雀翎织的羽扇,戴了一整套沉重的头面,唯有一张小脸未施浓妆,素寡浅淡着。 我和紫苏皆是一愣,却见皇后已更换了新衣出来。 “这身衣装本不是最好得,但婚期提前了些,只有委屈你了。”皇后怜惜地抚弄着芳蔼的鬓发,慢慢说道。 芳蔼却是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儿臣觉得很合心意,母后不必忧心。” 姜紫苏也附和着笑道:“穿什么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嫁的人是否是自己所心仪的。”说完,好像无意却又颇为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想,姜紫苏的执拗不刺眼,却如细水般长流,竟是那么得难以断绝。 一一 既从姜紫苏那里得了消息,纵然难分真伪,我也得提醒父亲一句,让他多加小心。可若贸然请父亲来东宫太过招眼,我便委托莫九鸢替我带话,他倒是尽职,一刻不敢耽搁地就去了。 这一边还没料理清楚,后苑又生出了事端。琼花苑的那个秦孺人病了月余,太医来看了几次不见好,却越发沉重好似已病入膏肓。昨日秦孺人的娘家来人请了外面的郎中给她把脉,却说是中毒了,当即翻检了自己的宫苑,在焚香里查出了□□。 □□量不大,但日日这么熏闻着,却是将身体损坏严重,且若这么继续闻下去,怕是命不久矣。 孟姑来回我的时候,极为难:“按理说东宫的焚香都是司制供上来,可怎么偏偏旁人的都无事,但就琼花苑的有事。问题八成还是出在东宫,可若没有娘娘的命令谁也不敢越矩去审问经手的内侍女官” 我心想,依着秦孺人的性子,连其他院里的宫女将她的药罐踢翻了她都得守在中殿哭哭啼啼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反倒安静了下来,再无什么动作。左右是觉得这样的事情旁人无法摁下,且冷眼看着我如何处置,稍有偏颇怠慢她到时也有话说。 心中虽有些不耐烦,但到底人命关天的事情,不好匆匆略过。我便让孟姑悄悄地将经手的内侍和宫女都带入内直局严加审问,非得审出个所以然才行。 未到天黑,内直局那边便送来了口供,我从头到尾翻检着,嬿好跟在我身后一同看着,倒吸了口凉气,“这不可能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无垢 这上面说, 司制将熏香送入东宫后由内坊局往各宫调拨,而内坊局里专管熏香的内侍近来很是阔绰, 似乎是有人赠与了他大笔银钱。内直局重刑审问之后, 那个内侍供了出来, 说是春枝收买了他,让他暗中往秦孺人的熏香里动手脚。内直局在内侍的住所抄检出了许多金银锞子,簪环首饰, 跟内坊局的账簿一核对, 刚好是春枝宫里的东西。内直局当即搜查了春枝的院子, 在箱底找出了一包开了封的□□, 人赃并获。 嬿好抓着我的胳膊,蹙着眉求道:“姑娘,春枝也是在您跟前长大得, 她虽然有些小心思, 但不至于害人性命,这事一定得查问明白了, 可不能让人害了她。” 话音甫落, 殿外一阵纷乱凌扰, 脚步叠踏哀声不断, 一个人钗鬟鬓发凌乱着从宫女内侍的阻拦中跑进来,径直跪到了我跟前。她抬起头,妆泪涕泗, 将胭脂晕染成了一片嫣红。 “太子妃, 不, 姑娘,您救救我吧,我真没有指使人去害秦孺人,那□□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 我轻轻将内直局送来的口供合上,示意嬿好去将她扶起来。多日不见,春枝清瘦了许多,下颌尖尖,细眉舒隽,但是眼睛却没有了从前楚楚灵动的神采,只是一昧仓惶,眼珠转来转去,犹如一枝被寒风摧残过的霜花,透出些枯萎落拓的姿态。 “你可觉得自己宫里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么?或是说有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举动?”这样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的局面,若真不是春枝所为,那便是有人蓄意陷害,且这局做得甚是巧妙,滴水不漏。我心里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查明白,但如果真就此结案,以谋害宫妃罪处置春枝,那她这条命多半是保不住了。 春枝低头想了想,凄惶而仓乱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下来,将一脸妆容浑浊得愈加缭乱。 嬿好上前一步,冲着她急道:“你倒是再仔细想想,那砒霜是在你的房里搜出来的,难不成是自己长了脚进去的?” 春枝哀戚戚地哭道:“我房里的丫鬟平常就不怎么看得起我,让她们干什么也指使不动,我就是一日日地守着那么个屋子干熬着,几时能知道别人往我屋里放什么?” 她身上的这件衫裙还是刚从我殿里出去时做得,翠绿色襦裙,配着玉色轻纱上衫,外面是银丝锦白鹭云裳,素淡的颜色很衬她的气质。只是如今衫裙半旧,又显得松了,罩在身上却显出几分落拓。 嬿好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瞧了瞧她,又瞧瞧我,最末又将视线投向春枝身上,恨恨地说:“活该,不是要攀高枝吗?你以为这东宫里,高枝是那么好攀的?” 春枝跪在地上,伸手抓住我的裙裾,半分凄惶,半分悔觉地泣道:“姑娘,春枝知道错了,你救救我,若是你为难”她仓惶地低垂下头思索了一番,复又抬头对我说:“您带我去见皇后,她” “闭嘴!”冷冽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萧衍一身冕冠朝服脚步迅疾地走进来,指了指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怒道:“这罪妇在中殿里大呼小叫,有失体统,你们就在一旁干看着?” 内侍闻言,吓得腿脚酸软跪了一地,在一片肃杀冷鸷的气氛中反应过来,忙上前去将春枝拘住二话不说就往外拖。 “不,皇后娘娘救我”春枝已失了心智,慌乱中哭喊着,愈发口不择言。萧衍笔挺地站立着,头也没回,只森寒地说:“若是再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一句疯话,你们的舌头也别要了。” 紧接着娇呖凄惨的喊声骤然停了,只有一声声徒劳的闷嗯,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内侍动作敏捷地把春枝拖出了永宴殿,直到连那微小的闷嗯声都听不见,一场纷乱戛然而止,殿里重又落入静谧中。 嬿好瑟缩着往我身边靠了靠,以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皇后?” 我好像是被人迎面浇下了一盆冷水,凉彻心扉的清醒中透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我强迫自己镇定,对嬿好说:“你出去。” 嬿好修长的手指紧勾着我的衣纱,担忧而胆怯地腻在我身旁,迟迟不肯出去。我复又打起精神,在萧衍的视线里,又一次对她说:“出去。” 嬿好的手指一根根地自我的衣衫上松开,牵挂不舍地紧望着我,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窗外日影西落,带走了最后一片光明。殿内四散零落着几只小油灯,幽光暗淡而飘忽,像是新手在黑色夜幕里洒下了一片星芒。 萧衍的朝服上以金丝线绣着八爪蟒龙,气势恢宏地灵越在皂色长袍上,像是要展翅高飞一样。他在烛光暗淡里对我说:“该舍时就得舍。” 我宁愿自己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偏此刻我又是那么的清醒,好像从前想不通的事情在一瞬间茅塞顿开了般。 立在大开的轩窗前,任晚风吹拂起了裙袂。缎纱摩挲着桌角,发出落叶般飒飒的声音。 萧衍抓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揉捏着,喟叹道:“在这宫里,偏是最亲的人之间争斗不止。兄弟,父子,母子,暗自相争,谁都想把对方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昭阳殿里那位尊贵的皇后想要知道自己儿子内宫里的情状,于是煞费苦心地收买了一个丫鬟。当儿子的不能公然和自己母亲翻脸,也不能附逆了自己母亲的脸面把这丫鬟赶出去。于是亲自上阵演了一出戏,将这丫鬟纳为了偏房,以荣华加身,客客气气地锁在了一个小院里,再也当不了谁的眼线。 现如今,内宫争斗也好,这丫鬟自己沉不住气了也好,把自己卷进了一场人命是非里,眼瞧着就要落入深渊,可却没有一个人想拉她一把,反倒以为这是除掉她的大好时机,再也不必让她横亘在母子之间,左右碍眼。 不得不说,权力真是个好东西,用它的人尽可以用别人的生死来成全自己的得失。 我任由萧衍捏着我的手,轻轻问:“能留她一命吗?” 萧衍一怔,面上寒霜覆盖般的宁静,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地摇头。 我想去恨萧衍的冷酷无情,却发觉最憎恨的还是自己。纵然皇后想将萧衍的一举一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她收买的却是我的陪嫁丫鬟,是我的御下不严给了她可趁之机。我若是能早一些发现春枝的异样,早一点处置,到最后也不至于让萧衍替我出手,许她在浮华里转一圈,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一死的命运。 萧衍将我揽进怀里,言语落寞:“孝钰,慢慢习惯罢。在宫中,权力永远凌驾于感情甚至是人命之上。你看父皇时日无多,他身边亲人无数,有谁真心为他哀伤?连我在内,看到的都只是皇帝驾崩之后,如何在即将纷乱的局面中确保自己的利益。” 我靠在他胸前,丝缎透出的凉意不可抑制地顺着肌肤蔓延至心底。 一一一 春枝是自幼卖到我们家的,父母籍贯早已不可考,便是徇规矩下葬,怕是有罪在身贡品单薄。嬿好顶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给她张罗了灵柩与陪葬,塞了管事的内侍不少银子才让送进棺椁里。 她生前最爱美,就喜欢穿刚裁剪的新衣,因此我让司制新赶制了一件衣衫给她穿上,没敢太招摇,因为昭阳殿那边紧赶着筹办芳蔼的婚事,宫里的司制已忙得脚不沾地。 十一月二十九,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历书上宜嫁娶的吉日。芳蔼终于行了公主出降之礼,尚舍奉御设御幄于太极殿。守宫设群官次于东西朝堂,奉礼设版位。太乐令展宫悬,典仪设举麾位。 终于把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排场地嫁了出去。 夜间,谢府大宴,皇帝身染沉疴,却还是惦念着这位嫡出的女儿,让萧衍和我代替他和皇后去谢府贺宴。 谢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在开国功勋中,京兆谢,桑籍尹,清河崔,吴越沈并称世家,谢氏为四家之首。历代封侯拜相者数不胜数,谢道蕴的父亲谢廷昝世袭锦佑侯,官拜御史台大夫,这些年,不管论实权还是名头,单比我们家就不止强了一星半点。 婚宴上,我见谢廷昝与姜弥推杯换盏,打得火热,一时又有些忧愁,这本是世代簪缨的中立世家,难不成又就此投入姜弥的麾下了。 倒是谢道蕴,在娶了公主这般荣耀下,依旧一副八方不动的沉稳模样,对敬上来的酒一律不拒,大袖畅快地一饮而尽。因此没过几旬,便见新郎官脸上绯红一片,走路都有些不大稳当了。 姜弥指着新郎官大笑,朝上座的萧衍道:“殿下,您还不敲打敲打这些人,再灌下去可没法入洞房了。” 萧衍从善如流,端起酒鼎,温润笑道:“孤替妹夫敬诸位一杯,望诸位手下留情” 宴上一片笑声,众人皆举杯朝上座遥遥而拜。 我喝了几杯酒,觉得屋内熏龙烧得太过闷热,身上薄薄起了一层汗,将衫裙濡湿了紧粘在身上,不舒服极了。便跟萧衍说了一声,带着嬿好下去更衣。 内室只守着几个侍女,倒清凉了不少,我将衣服换好便想在这里小憩片刻,嬿好纳罕奇异地靠近我,说:“姑娘,是我看错了么?那驸马爷怎么在宴上老把视线往咱们殿下身上瞥” 半倚靠在卧榻上闭了眼,心不在焉地回道:“太子殿下如此瞩目,怎么就不能看了”我睁开眼,一时好像触及了什么辛秘般,慢慢起身,回忆过往。谢道蕴将目光紧紧落在萧衍身上已不是第一次了。宴请突厥使团的那晚,他便是那般痴愣地紧盯着萧衍,被我发现后做了亏心事般的把视线移开。 再往后,萧衍有些别扭又心事重重地对我说,他总觉得谢道蕴这个人还得再看看 我有些拿不准又觉得太过荒谬,但心中的猜测却像浸过油的小火苗,蹭蹭地蹿上来,难以止歇。 任这里清凉舒适,我也坐不住了,稍微将发髻梳整了一番,便要再回宴上。 谢府的这座宅院格局与我家很像,大约是因为都是前朝遗留下的官邸,又经后世修整改造过了的。回廊又长又窄,其间也只勉强容得下两人并排行走。廊壁上悬挂着装裱精细的挂画,有泼墨山水,有珍禽异兽,在一片墨色幽香中静静伫立。 行到一处厢房前,门大敞着,里面传出低徊琴音,弦符如流水淙淙,依稀是《无垢》的曲调。 我不免驻足,见郎阔的屋内,琴台前端坐着一人,博带纶巾,广袖垂洒,指尖灵活跳跃在琴弦之上,拨弄出精深而高妙的音律。 站在门前听了一阵儿,只觉这首久未听过的曲子较之以往所觉更有了深刻的韵味。 琴音缓缓而终,那人抚着琴弦,垂眸静坐,轻轻一笑:“没想,这里还有知音。” 他抬头正与我的视线撞在一起,忙收敛怡然自得的安适模样,从琴台前起身,端袖跪拜:“太子妃娘娘,臣方才冒犯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虽只见过一面,却记忆犹深,国子监司业方伯夷。 我走近琴台,看了看这把琴,琴边放着一张丝帕,雪白的底子上绣了一只黄橙橙的梨果。让方伯夷起身,有些恍如隔世地喟叹:“方大人将这首曲子弹得很流畅。” 方伯夷垂揖道:“臣卖弄了,这首曲子本是吴越侯所作,臣竟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他低头时可见入鬓的剑眉深浓,映衬的面容英气勃发。 一时竟有些失神,嬿好悄悄地拽了拽我的衣纱,我如梦初醒般,望着他笑了笑,“虽是家父所作,但我已许久没有听过人弹奏这首曲子了。” 《无垢》本是一首贺生曲,是父亲为贺怀淑十五岁生辰时所作。我还记得那本乐谱有十页,其下有镌刻般入理的题字。 “礼乐中和,但求至明。太极至极,在天地先。世俗鄙俚,但求无垢。”方伯夷缓慢吟道,带着些许心悦诚服:“吴越侯的才华,臣向来钦佩。” 我见言辞温雅,行为洒脱,虽然口口声声自称臣下,但却丝毫没有低卑姿态,反倒让人觉得他始终站驻在高洁云端上俯瞰着周遭的一切,浑然透出清贵飘逸的气质,莫名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真是奇怪,第一次见他时虽觉得他样貌出众不至于泯然众人,但却没有过现如今这种强烈的感觉,仿佛他并不是新识,而是阔别许久的 我及时止住自己的神思,不敢再往下想了。但饶是这样,仍然掠过萧衍曾经对我说的话——他可能不是本来面目。 仔细地端看过方伯夷的脸,轮廓硬挺分明,鼻翼高挑,眉宇沧竣,身上的气质全然不是一般读书人的温雅。他见我沉默着打量他,略微诧异地朝我一笑:“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这一笑恍若融化了坚冰,隔绝了陈年岁月,令所有都静止了。 我耳边依稀听到那清晰如初的声音:“小玉儿小玉儿,快来看,这是新栽下的天竺葵,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养活它。”细嫩的葵叶拂在他的下颌处,身后是一片大好的天光。 国子监司业,萧衍和父亲难道就从来没有见过他吗?众臣朝官面对他时难道就没有恍惚疑虑过,虽然样貌变了,但气质c举止c表情分明就是怀淑再生。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只是方大人有些像一个故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怪癖 方伯夷一愣, 和煦温眷地笑了笑,并没有追问我故人是谁, 只是自矜地说道:“人有相似罢了。” 我强迫自己定神, 尽量不胡思乱想。心中平静下来后, 思索着说道:“家父闭门谢客多年,许久没有知音人了,方大人若是有空可去吴越侯府找家父切磋切磋, 他一定会很高兴。” 父亲与怀淑情同父子, 且在音律与辞赋上时常交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父亲可能比我更了解怀淑, 如果他们相见,我相信对怀淑来说亦师亦父的父亲一定能将他认出来。 说完这句话,我注意留心着方伯夷的反应, 他俊逸英武的面容温陌流淌着儒雅的笑意, 一如春风花雨中凭堤俏立的青松翠柏,有种木秀于林中卓越矜贵的气质, 疏淡却又恰到好处的温眷, 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但也绝谈不上亲近。 他躬揖垂袖, 青色袍服磊落洒下,像是嶙峋峭壁下的一涧飞流潭水。 “伯夷来长安不久,尚未识得多少人, 但仰慕沈侯爷许久, 只是顾及侯爷闭门谢客多年, 怕贸然上门叨扰反唐突了他老人家。今日有太子妃娘娘这句话,臣一定择期拜访沈侯爷。” 我微笑着颔首,想起自己离席时间太久,也该回去了。便说:“那么本宫便不打扰大人抚琴了。” 方伯夷平袖深躬以示相送。我带着嬿好出来,只觉身后有两道炙热的视线一直紧随着我,像是亘古便长在那里一样。厢房门后摆了一面铜镜,我将要出门的时候从铜镜里看到一直修身玉立的身影,站得笔直地目送我离开,给人一直执拗的感觉。 一时有种错觉,好像六年前的东宫院前,怀淑哄劝着我快些回府,等宫里的风波过去了他就派人去接我。我走时他也是一身青色襕袍,衫袖磊落翩然垂下,被风吹起了衣角,他兀自现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目送我离开。 我突然有些说不明的恐惧,想回过身抓住他,问他是不是怀淑,因为生怕此去别后再提起他时,所有会像六年前那样改换了面目,万一只是一场梦,醒来时大家都说哪有方伯夷这个人,孝钰你梦魇了吧。 但我怎会是六年前的孝钰,怎会再因为心底的一丝不安去行逾越规矩的事。 —— 回到前堂时喜宴已至尾声,一片杯盘狼藉中弥漫着深浓的酒气,许多人离席相谈,不时有欢欣笑声传出。萧衍微微后仰了靠在椅垫上,脸颊漫开两抹红晕,落入堂下的目光都显得涣散无神。 我轻轻坐在他身侧,斟了一杯茶推到他跟前,试了试他的手心,滚烫得像块烙铁,不免有些责怪:“这么一会功夫,你是喝了多少?” 萧衍两根手指松耷耷地搭在额前,眼睛澄净如净潭,甚是无辜地看向我,不答反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避开他的视线,小声说:“这里太热,我在内室休息了一会儿。” 他点了点头没再问我什么,只是略微蹙了蹙眉,好像身体很不舒服的样子。萧衍的酒量浅,任是自小周旋于大宴小宴之间也没有练出来。我从袖间寻了一方丝帕,吩咐嬿好拿出去沾着冷水回来。 刚转过身来又碰上了谢道蕴的视线,他被宾客围绕着相谈甚欢,却还是于间隙中不住地抬眸看孤零零的端坐在上座的萧衍。也许今夜喝了许多酒,胆子也大了起来,那视线既炙热又专注,像是剥落了往日伪装的外壳,全然没有一丝掩饰。 我的心沉了下去。 萧衍也注意到了谢道蕴对他异样的态度,将茶瓯重重地掼到桌上,冷声道:“在自己的婚宴上,谢道蕴这是想干什么,他要不是芳蔼的夫君,孤非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魏春秋亦在他身侧捏了手指,尖声细气地说:“真真太不像话了,再看下去非让旁的人都察觉出了不可。” 他是谢氏宗族前途鼎盛的后起之秀,素日温雅沉稳,就算有什么诡异行径,不明就里的人又怎能立马猜到。 我怎么就没早看出来,早猜到,负疚又沮丧地歪头看萧衍,叹道:“这可怎么办,芳蔼可怎么办,真该听你的话,不要急着让她嫁给谢道蕴。” 萧衍冷峻盛怒的面色缓和了一些,近乎是叹息地说:“芳蔼的婚事,又岂是我和你能做了主。”他抬头瞅了一眼谢道蕴,似是颇为糟心,又有些许难堪地说:“我早该看出来得,一昧觉得这不可能,又偏爱自欺欺人。也不知母后和舅舅如何查的,竟被他蒙混了过去。还有这谢家,这样的人也敢来求娶公主,荒唐至极,胆大至极。” 我见席间散落着筷著,碗碟,侍女穿梭在案桌绣榻间收拢。姜弥微微摁住了掐丝银酒壶,那不怒自威的脸上敛去了一整夜不曾淡过的笑意,冷如苍颠冰雪般 地看向谢道蕴。 他看了不多会儿,连带着怒瞪了一眼谢廷昝,后者垂眉丧气,几乎要将家门不幸四字刻在脸上。 姜弥起身走到谢道蕴跟前,抬袖揽过他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他与拥簇在周围的旁人隔开,立于他之前,阻隔断了他看向萧衍的视线。 两人低着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姜弥松开他甩袖回了绣榻坐下,谢道蕴的脸色像是刚被雷劈过般难看,站在堂前呆愣了半天。 后面的时候谢道蕴老实了不少,没再僭越大逆不道地亵视萧衍,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似得,几乎要将头耷拉进自个怀里。 宴席结束,我与萧衍临上车辇前,谢廷昝战战兢兢地侍奉在其后,年过半百的勋侯,倒像是戴了罪的奴仆般卑微怯懦。 我想着,要说当爹的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这种癖好,那是没可能的事。但若说谢廷昝明知自己儿子对当朝太子有这种不敬的企图还让他娶公主,依着此人表现出来的胆量这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马车颠簸行进,我想起芳蔼就忧心忡忡,试探着问萧衍:“能不能像从前那个京官一样,寻个名目贬谢道蕴外放为官。” “不行”,萧衍断然道:“放在长安我眼皮子底下,他要是敢不老实,我也能替芳蔼做主,外放了为官,天高皇帝远,岂不是任由他拿捏了。” 我心想,你本就是人家垂涎倾慕的对象,再时不时色厉内荏地替芳蔼主持个公道,他岂不是更得一头扎进你这潭深水里,再不肯出来。 歪头看了看靠在我肩膀上熏醉的萧衍,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滚烫的面皮上濡了一层凉汗,触手一摸只觉湿涔涔的。 “我看你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就让内侍给你换成水,谁还敢拦着不成。” 萧衍将额头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嗓子里溢出些许破碎的疲惫之音,却染了几分笑意:“谨遵夫人教诲。” 我不由得也笑了。伸手揽住萧衍的肩膀,让他靠得更加妥帖。 车辇四壁垂下了绯红的挽帐纱,透过轻薄的纱帐依稀可见一轮圆月高悬,我心想,今天是二十九,还有两天就是月初的凤阁议事了。姜弥早已谋算好了要在凤阁议事上向父亲发难,却不知得了消息的父亲预备如何招架。 一一 两日后前朝传来的消息却足以让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大吃一惊,姜弥借凤阁议事弹劾父亲私自扣押藩王奏折,未使所请上达天听。父亲却当众拿出了陛下批奏的朱批,上面只有八个字,未经奉诏,不得入京。 这一举出乎所有人预料。因父亲官居右相,掌管往来奏折呈奏,藩王祈诏入京一事本就是他的职辖范围。父亲在议事殿当着太子的面不依不饶,非要让姜弥说出是谁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污蔑右相私自扣押奏折。 姜弥一时进退两难,却是两个中书舍人站了出来,言说自己一时糊涂才向左相告密。父亲奏请监国太子当朝罢免了这两人的官职,且移交宗正府议罪。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堂举荐了两名外放回京的官吏接替两位中书舍人,姜弥理亏在先,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阻拦,只有眼睁睁看着父亲将中书舍人换成了自己的人。 议事过后,朝里朝外议论纷纷,都说沈侯爷谪居这么多年,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如此高明,将姜弥修整得连喘息之机都没有。 听着这些议论,我却是深感忧虑,姜弥何许人也,他岂会如此善罢甘休。他当上左相六年,从未有人敢给他如此难堪,父亲当众让他吃了瘪,姜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以后,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大概都是少不了的了。 我尚为父亲所忧虑,家中却传来消息,说是意初病了,大约是国子监中有学生染了疫症,传染给了意初,寻医问药了多日都不见起色。恰逢父亲的知交好友青桐山全虚子长老随同其掌道柳居风来长安,全虚子请动了他们那位深谙医理的掌道为意初诊病,三贴药下去便有了起色。 家中一直等到意初病情好转才往宫里传消息,大约也是怕我为意初忧心。如此想着,不免有些负疚,跟萧衍商量了一下,打算回趟家。 因为陛下病重,一切从简,因此这次省亲也是简之又简,我本仅打算只带贴身女官前往即可,但萧衍认为京中局势不安,给我调拨了数十名禁卫暗中跟着。 回家中一看,意初果然大好了,虽有些久病初愈的消瘦羸弱,但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想来调理得很是周到。我也在意初的病榻前见到了那位颇具传说的青桐掌道柳居风。 当年便是他与莫九鸢的师父齐晏争夺掌道,胜出后便接任了天下第一道派的青桐山,自此声明大振。见了他,我才能理解,为何当日齐晏输给了他很是不服气,因此人一身墨蓝道袍,玉带纶巾,看上去绝不超过三十岁。 按照年岁计算,齐晏与他争夺掌道是在十年前,这样说来当年年逾不惑的齐晏是输给了自己尚未弱冠的师弟手里。难怪他那么不服气,非要下山另辟门道。 在心中有了这些计量,我不免多看了柳居风几眼。他身形略瘦,脊背挺直,看不清面容,因为自鼻翼以上皆掩在一块乌金铜的鬼面具之下。我曾听莫九鸢说过,这位柳掌道自幼生了一场怪病,虽捡回了一条命,但面容却毁了,因而从小便带着面具生活。莫九鸢尚在青桐山生活过几年,与柳居风也在一个屋檐下参过道,此人天赋异禀,领悟能力超绝常人,与他相伴半日便能发现其才华之深厚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 意初自床榻上探出头来,朝我眨了眨眼:“姐,你为何一直盯着柳掌道看?” 我反应过来,忙将视线收回来,“多谢柳掌道救了舍弟。” 柳居风并没立刻答话,沉默着站立在侧,面容隐在面具之下看不清神色,只见他微微偏转了头,不去看我,清淡地说:“举手之劳,太子妃不必客气。” 他的声音沙哑异常,像是粗木头乌喇喇地划过地面,与他那副清风孑立的气质极不相趁。 我为意初掖了掖被角,客气着说道:“柳掌道来长安不知是游览还是有要事要办,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办,不如在府中多住几日,也好让我们尽一下地主之谊。” 他未答话,意初已急得直摇胳膊:“柳掌道,你就在我们家多住几日吧,你给我讲的那些故事甚是好听” 我见柳居风闻言微低了头,似乎是极为难的模样,心中暗忖,堂堂天下第一道门的掌道兴许是有要务在身才离山来长安,我们这样挽留虽是盛情,只怕也会耽搁了他的正事吧。正这样想着,柳居风已举袖,清邈淡雅地说:“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们在床榻前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了一阵,我因挂念着父亲和几日前见过的方伯夷,想快些见着父亲与他商量一二,便问意初可知父亲在哪儿。意初正缠着得下空来的柳居风给他再讲些鬼怪故事,听我问他,只心不在焉地说:“母亲今日去清泉寺为我上香去了,父亲自送了母亲后便进了书房,这会儿大约还在那儿吧。” 今日我只觉家中安静得有些怪异,大概与没见着父母亲有关,但下人仆从也一概地敛声静气得,好像家里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亦或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行至父亲书房处,更觉得幽静诡异,往常这里得有护卫,修剪花枝的工匠,等候端茶侍奉的仆人,现如今周遭连一个人都没有,像是被刻意驱赶走了。 我放轻了脚步往书房走,刚一靠近便听里面传出交谈的声音,心中暗怪意初,父亲明明有客在此,他怎么不跟我说。正欲转身离开,过会儿再来,却听里面传出似是气急败坏的声音。 “沈檀,你装什么清高。当年若不是你助了我一臂之力,我能那么顺当地扳倒尹氏,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45章 屋舍前的枯木枝微颤了颤, 似有寒风拂过。 我僵硬地站立在原地,一时竟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沈兄”, 那人的声音缓和了几分, “我知你始终对当年的事无法释怀, 可木已成舟,尹氏无法死而复生,你总得替自己的儿女着想。” “当年是你向我告了密, 我才能提前知道尹太尉密令季康子率军偷袭突厥左翼, 暗中指使晏马台守军扮作突厥人在回川峰设伏, 将季康子大军斩尽杀绝之后大开鄯州城门, 放了突厥军进来。” “是,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向我透露了一条机密军情, 但就是这条机密军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你想想若不是突厥大军涌入, 尹太尉会被逼至绝境吗?若不是丢了鄯州,陛下会对尹家谋反深信不疑吗?说到底, 尹家是冤枉得, 但害他们最多的人绝不是我姜弥, 而是你, 尹太尉的得意高徒,尹相的知己好友,沈侯爷。” 一时陷入了无边寂静, 久久无人说话。我心中渴望着父亲可以出言反驳否认, 以他面对强权时一贯的坚韧清高语气。可我等了许久, 也没有等到父亲的反驳。 “你大可不必在我的府上嚷嚷,若是觉得憋得慌,出去对着陛下,对着满朝文武把这些事都说出来。”父亲的声音里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听得我不禁瑟缩了一下,一股凉意不自觉地自心底蔓延上来。 姜弥安静了一瞬,恍而笑了:“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从前的事若是被翻了出来,谁也得不着好。我们姜家和太子倒了台,你女儿的后半辈子可也就搭进去了。难不成,你想等着萧怀淑回来再跟他续翁婿之情吗?你可别忘了,你可是尹家和萧怀淑的仇人,灭族之仇!” 一阵眩晕袭来,我不自觉地踉跄了后退几步,踩断了地上残落的枯枝,发出咯吱的轻微声响。 屋内陡然安静了下来,茜纱窗上人影凌乱,脚步声越来越近。身子倏然一轻,有人从我身后抱着我飞快地掠至墙根拐角处,凭墙倚靠,轻飘迅疾得只觉好似被一阵风刮过来的。 从檐廊拐角处看过去,姜弥推开门机敏警觉地左右四顾,身后人用胳膊环住我往后躲避他的视线,辎衣相错摩挲出醇郁的檀香。 姜弥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端倪,便退了回去将门关上。 沉重缕花的木门被关上没多久,姜弥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晏马台那三个漏网之鱼我是一定要抓住的,你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不该管的闲事最好别管” 父亲的声音要比他低许多,根本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只有扣动盅瓮般沉闷含糊的余音。 我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安了几分,微微偏转了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柳居风,乌金铜鬼面具后一双眼睛透出湛清如洗的光,他低头看我,以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府中依旧透着沉酽酽的寂静,众人似乎都不愿多言,我想也许是与近前的局势有关,又或许是因为父亲朝中的死对头姜弥的造访。 从父亲书房走脱了出来,我一直在想姜弥说的那些话,他说是父亲出卖了尹家,才害的尹家被满门抄斩,且说得有理有据,父亲也没有反驳,好似默认了。我的心底好似高山孤隘的回音般固执的响着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 父亲与尹氏的关系那般亲厚,他与怀淑名为师徒却情逾父子,我们全家都倚仗着尹家获得了令人倾羡的尊崇,他为什么要去出卖自己的恩人c亲人? 柳居风将一盏茶放到了我跟前的案桌上,未置一言又坐了回去。偏室里焚着香,是那种清甜而带些苦味的香,轻飘飘地拂过来沾上衣带。 我才又想起了眼前这个人。他怎么偏那么巧就在那个时候去了父亲书房?姜弥的话他又听去了几分? 怀着复杂的心情复又去打量眼前的这个人,他长衫磊落,举止清逸,戴了那样一样骇人的面具令人看不清本来面目,金属流溢出清冷浑朔的光,衬得整个人愈加神秘莫测。 我若要在这个时候开口问他,岂不是自揭了长短。他是化外掌道,应该对这些陈年旧事也提不起兴趣吧。 冯叔进了来,一见我紧拍了拍大腿,道:“太子妃,可找着你了嬿好已把卧房收拾妥当了,晚膳已备齐整了,公主从寺庙回来了,正想着见你呢。”他一回身朝柳居风稽首:“柳掌道也一同来吧,公主也正惦记着您呢。” 我在心里有了计量,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问冯叔:“母亲现在何处?父亲可否跟她在一起?” “公主正在小公子的卧房,侯爷现下恐怕还窝在书房里呢” 我蓦然起身,看了看冯叔,又看了看坐得稳如扎根大树的柳居风,说:“我要去书房见父亲,晚膳你们先用,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冯叔一愣,犹犹豫豫地看我,“这怎么话说的,好容易要吃顿团圆饭,大公子一会儿也回来了” “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我复又说了一遍。揽过臂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庭院里枯叶落了一地,仆从正拿着扫帚殷勤地清扫,将那些枯黄的落叶堆聚在墙头根,点了火徐徐焚烧着。 书房前依旧静谧,却多了人烟,穿着雪绒毛红坎肩的侍女正端着茶盘出来。屋内透出一抹昏黄的烛光,将人影勾勒在窗纸上,显得安然而静好。 我心想,若这份静好不是以别人的性命为代价而换回来的,那该有多好。 轻轻推开门,父亲在一片卷帙中抬头,神色中有些微的茫然,好似我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冥思。见是我,他轻舒了一口气,勉强地在面上浮起一抹笑容:“孝钰,找爹有事?” 这样温眷闲雅,饱读诗书,知礼识义的父亲,怎么会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怎么会去害死自己的恩师和好友。 我只觉胸前梗了一股气,压的自己几乎喘不过气了,但还是笑了笑,反身让门前的仆从和侍女到廊院前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轻轻将门推上。回身在父亲案桌前的木椅上坐下,在他微微诧异的视线里,缓慢开口:“爹,你为何要出卖尹氏?” 父亲瞪圆了眼看我,面容一时阴晴不定。 “孝钰,你你胡说些什么?” 我紧攥住了手里的丝帕,为父亲流露出的忧悒痛苦而心恸,他的鬓发在烛光里隐隐透出银白,眼角眉梢也起了细细的皱纹,他老了,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春秋鼎盛,能与当朝左相争一争高低的时候,悄悄地老了。 我们两个都未语,父亲看了我一阵,默然将视线移开,了然道:“原来今天下午在书房外的人是你。” 窗边一枝红梅婆娑伸展,带着一股凄婉的妖娆。父亲盯着那一株红梅看了许久,再开口时嗓音好似染了一丝夜色的苍茫,略微沙哑而粗嘎:“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安份地待在吴越,偏要北上长安来求什么功名。” 吴越自古是岭南偏郡,当年的沈氏先祖追随太c祖皇帝为萧家打下了这一片江山,获封吴越侯,封勋世袭,位列四大世家之末。可是祖先的荣耀并非每一个子孙都能得以享受。到了父亲这一辈,嫡庶分明,作为庶子的他自小便不被重视,即便再出类拔萃,也注定跟侯爵无缘。 血气方刚的父亲北上长安,考取了功名,家中听闻也仅托人送来了“甚好”二字。 父亲当时官拜吏部侍郎,最大的夙愿便是能有朝一日功名显赫,手握权柄,令天下人都不能再轻视他。 人人都以为那时的沈侍郎与尹相最为投契,殊不知他与时任国子监祭酒的姜弥私交也颇为笃厚。 甚至于比起前者,父亲觉得跟姜弥更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姜弥出身寒微,自幼为挣生计干过许多贩夫走卒的活计,见识很广,人也圆滑,就是肚子里没墨水,因为这事没少受同僚耻笑。 本就是靠裙带爬上来的外戚,又多谄媚,早让很多人眼红,揪着这第一点使劲地作贱嘲笑。 姜弥虽说脸皮厚了些但也经不住人家整天拿着他的短处说事,便纡尊降贵拜了父亲为师,时刻请教些诗词歌赋。作为报答,姜弥赠了父亲一份大礼。 那时,母亲安阳公主到了出绛的年纪,偏眼高于顶看不上那些整天只知阿谀奉承的俗人。姜弥通过自己当时还是婕妤的妹妹买通了母亲身边的侍女,往宫里传了几册父亲素日练笔的诗集。 待觉得酝酿得差不多了,便让侍女撺掇着母亲去看百官入朝,父亲当年丰姿俊朗,清秀飘逸,任是哪家贵女相看了都会忍不住脸红,自幼锁在深宫里的母亲又岂能躲过他的魅力。 因此,往后便有了安阳公主非沈大人不嫁的传言了。 其实这门婚事,起初嘉佑皇帝是不赞成的。 母亲贵为嫡出的公主,即便下嫁,又怎能嫁一个没有勋爵,又不受家中重视的庶子。而这一切,便是在那个时候悄然埋下了伏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46章 元乾二年, 吴越有匪寇作乱,袭击了出游的侯府车队, 截杀了吴越侯世子沈栩。这是明面儿上的记载, 而实际是姜弥在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后派人伪装成了作乱的匪寇, 暗中潜入吴越,直接目的就是要取那挡在父亲前面的吴越侯嫡子的性命。 其实祖父正妻生有两子,长子遇袭时幼子才五岁, 按照宗法礼训, 应由嫡子继承侯爵。但当时姜弥派人去了趟吴越, 将父亲和尹氏关系, 以及当时公主的青睐及婚事的阻碍原原本本地说了,半是劝告,半是胁迫, 再加上当时嘉佑皇帝确实有意成全自己亲妹妹的婚事, 面前又有了这么一条水到渠成的大道,虽然知道姜弥的行为不合规矩, 却也是默许了。祖父活了大半辈子, 知道形势比人强, 便顺水推舟成全了父亲, 上表请求将吴越侯勋爵传袭给自己的庶子沈檀。 至此,皆大欢喜。 我能想象,虽然当时父亲与尹氏的关系堪说亲密, 但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上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却是姜弥。 父亲熟读圣贤书, 内心明白何为忠孝节义, 但现实的窘迫又将他撕扯到了截然相反的境域。他内心矛盾至极,一方面向往尹相那般光明磊落,正直忠君的圣人作风,一方面又沉溺于姜弥用阴谋手段为自己算计来的荣耀富贵。便是在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左右挣扎中,岁月安然到了清嘉四年。 清嘉四年,江淮一带爆发了瘟疫,贪官污吏私吞了药材粮草,朝廷迟迟未有动作,民怨积聚,渐成气候,开始四处作乱。待烧杀劫掠了一阵子之后终于上达天听,震惊朝野。嘉佑皇帝派左相亲自前往平乱,那时江淮聚集了许多从周围州郡逃窜来的亡命之徒,机缘巧合之下,有一个从吴越来的落入了尹相手中。 此人经历诸多磨难,惜命得很,为了活命,供出了当年受雇在吴越干下的一桩命案 我不知那时尹相是如何想得,他是想袒护父亲将此事掠过不提,还是要大义灭亲以正国法。但回忆起来,父亲与尹相渐生隔阂,变得不像从前那么亲密大约也是从清嘉四年开始得。 后面的事情父亲不愿再提,我也不想问了。因一切已如是,过分追究细节又有什么用呢。时至今日我才可以确定,当年的尹氏叛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c冤案。尹太尉从未有反意,而尹相也全然是为了自保被逼反了。罪魁祸首就是姜弥和我爹。 父亲好似一尊雕像,静默地坐在案桌后,目光涣散而寥落。 我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他僵硬地摇了摇头。 油灯上的烛光闪烁了几下,寐暗地映入人的眼中。我脑中转过了许多念头,尹相,尹舅母,怀淑,意清。 “意清他从十四岁起被父亲养在身边,人人都以为他是父亲的私生子,可其实,他”我有些不忍,但还是说了出来:“他是尹相的遗孤,若是有一日知道了真相,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父亲的嘴唇嗡动了几下,面色苍白晦暗,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能面对这一切的又何止是意清,还有怀淑,他知道么?原来,害他骨肉分离,害他失去了储位,害他九死一生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奉若师与父的那个人。 我霍然起身,背对着父亲说:“女儿要回宫了,母亲那边劳烦爹去解释解释吧。” 门甫一推开,一股夹杂着霜气的寒风迎面吹来,将裙裾缎纱卷起。 冯叔一直跟着我到了门前,临上车辇时,他殷殷切切地问:“今儿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不是说要在家住几天吗?” 我微低了头,“没什么,意初不是已经好多了吗?宫里还有许多琐碎事要理,我待不住。” “那好歹吃了饭再走,冯叔今儿做了许多姑娘爱吃的菜” 我歪头看冯叔,他老迈的面庞上满是褶皱,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殷切的光,正亮亮熠熠地看着我。我勉强地笑了笑:“冯叔,天凉了,你快回去吧。” 冯叔脸上掠过一阵失望不舍,却还是强颜欢笑地将我送上了车辇,守靠在车壁前,嘱咐道:“那姑娘好走,若是想家了就回来。咱家侯爷现如今也是有实权的人了,大公子又忒得争气,听说要高升了,又要跟郡主成亲,咱们家可今非昔比了,姑娘在宫里也别太委屈着自己。” 我一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不敢看冯叔,只得将头扭到一边,略微嘶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冯叔呵呵笑了,喃喃道:“人老了,是有些啰嗦” 我心事实在太沉,难以久待,便让内侍抓紧起行,赶在宵禁前回宫。嬿好在车里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阵,终是没忍住,问:“姑娘,咱怎么就这么回去了,不是跟太子殿下说要在家里住些日子吗?” 马车行驶得极平稳,我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懒懒地说:“皇帝陛下身体不好,我总是放心不下太子,怕会出什么事。” 嬿好嗓音清脆:“能出什么事,皇后与姜相那样手腕,内宫与朝里哪还有能掀起风浪的人?” 我不想搭理她了,将头歪到一侧,睁开眼盯着窗帷上悬着的姜黄丝绦看。心想,杀兄欺君c构陷当朝丞相c出卖军情c诱引外敌入侵一笔笔算下来,按照大周律法,该怎么断。砍头,凌迟,还是满门抄斩。 嬿好安静了一会儿,从包袱里摸索了一阵儿,找出一个方正的小木盒,她弯过身递给我,笑嘻嘻地说:“给姑娘收拾闺房,找出旧时你最喜欢的物件,快看看吧。” 我接过来将木盒推开,见韧实的木盒里安静躺着一枚白玉同心结。铜钱大小的白玉中间凿了孔,以红丝绦穿过孔编出了同心结的样式,将白玉堪堪嵌在里面。因过去了许多年,丝绦有些褪色了,不复往日那种鲜妍夺目的红。 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这同心结是怀着玉的,在出嫁时被我留在了闺房里,不曾带走。我将它拿在手里看了一阵儿,心里悠悠转转不知该想些什么,复又将它放回盒子里交还给了嬿好。 “你把它收着吧。” 嬿好一怔,大约终于觉出些不对劲了,没说话,默默地将盒子又放回了包袱里。 行到半路上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细线一样蒙蒙落下,宫里宴饮断绝,弦乐噤声,只有背着药箱的太医慌慌张张地赶着出宫门才引起了一丝翁乱的声响。我推殿门而入时,正见萧衍抱着锦被半倚靠在床榻上发愣,他听见声响偏头来看,见是我忙翻身下榻,将被子往里一扔,披着寝衣跑了出来。 “不是说要在家里住上几天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殿内熏龙烧得正暖,瑞脑香气飘飘淡淡,周遭静谧,只有窗檐下落雨的声音。我一时好像从冰天雪地里走进了一个极温暖极安逸的境域里,紧绷着的心弦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而那些被封存的情绪也无可抑制地飞奔出来。 我抬头望着萧衍的脸,脸颊湿热,泪珠儿从腮上掉在手里,吧嗒吧嗒,止不住。 萧衍忙伸手给我擦眼泪,边擦边着急地问:“孝钰,你这是怎么了?” 我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萧衍从袖子里摸出一方丝帕给我抹着眼泪,絮絮地说:“你好容易回趟家,怎么大半夜哭哭啼啼地回来了,姑姑说你什么了吗?还是姑父” 我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萧衍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僵直着胳膊半天才将我抱住。 殿门倏然被撞开,内侍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跪在萧衍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殿殿下,不好了,陛下吐血了,皇后让奴才来请您,快快些和太子妃去太极殿守着,晚了,怕来不及了。” 窗外雨势大了些,渐成滂沱,漫过六宫延楼,若珠帘重幕浩然垂下。 我忙松开萧衍,给他找外裳c腰佩c环绶,他边穿衣边问内侍:“什么时辰了?” 内侍端着拂尘,颤巍巍回道:“亥时一刻。” 亥时,那就是宫禁了,外官不得入内。而内宫禁卫,骊山的案子后尽掌握在姜弥的手中,姜弥,我望了一眼萧衍,他眉宇细拧,仿若陷入沉思。我心中暗道,应不会出事罢。 一一一一 太极殿内已乱做一团,内侍宫女端着汤药进进出出,太医全聚在寝殿外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萧衍已在内侍拥簇下进了内殿,宫女引着我去偏殿等候。甫一进门,就听见姜弥的声音传出来:“召什么大学士,给我召左监门卫中郎将,把康王和齐王给我看起来,若有一点异动,立刻就地格杀。” 一个有些面生的官吏慌慌张张地奔出来,险些被门沿扳倒。 皇后正在座椅前来回走着,拖沓的凤翎摆尾扫过青石地板,看上去颇为魂不守舍的样子。见我进来了,她停下了脚步,神色有些复杂地看我:“孝钰,进来。” 姜弥朝我微稽首,“太子妃娘娘,陛下危在旦夕,您就先不要离开太极殿了。” 我的视线在姜弥和皇后之间巡弋了一圈,这是什么意思,要软禁我吗? 内侍捧着一团明黄的锦布,俏声地踱至姜弥跟前,略微顾忌地扫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发旨,晋升沈少卿为大理寺卿”姜弥瞥了他一眼,眸中露出精明的光,“这都什么时候了,先放着吧。” 内侍犹豫着说:“可外诏已发向尚书台了” 姜弥盯着那份诏书的外瓤看了看,面上神情幽深而晦暗,负手说道:“那明早天一亮,你就快去吴越侯府宣旨。”他见内侍忙不迭地退出去,面上露出一丝玩味略带阴狠的神情:“一个大理寺卿,能翻了天不成。”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后,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腕上的墨玉手镯,但似乎比我方才进来时镇定了一些,屈身坐下,暗绿的裙缎延了一地。她往殿门口瞥了一眼,忙不迭地起身迎了上去,我见萧衍大步流星地进了偏殿,径直朝姜弥走过去。 “父皇要传安阳和端綦姑姑入谒,还有芳蔼,康王和齐王。” 姜弥静了一瞬,沉吟着说道:“令内侍向几位公主府上分别传召罢,至于康王和齐王” 萧衍的声音略显低沉,透出镇定:“倘若内侍出了宫,那么父皇弥留的消息便守不住了。放任这两位在宫外,反而麻烦。不如先令内官和禁卫往康王和齐王府上传旨,将他们看住了不许和外臣私言即刻进宫,等进了宫外面若有异动再发落处置他们也方便。” 皇后看了眼姜弥,凤眸微眯:“衍儿说得对,就该这样办。” 姜弥幽深而复杂地看着萧衍,点了点头:“还是太子殿下想得周到。” 我以为萧衍要走,却见他朝我看过来,声音柔淡了几分:“孝钰,父皇要见你,跟我来。” 我略微诧异,见我?皇后也不可思议地望向我,好似我就是她殿里的一株草,一副碗筷,本是不值一提,竟被亮堂堂地点了名,颇为怪异。 反应过来,我默不作声地挪到萧衍身侧。殿内垂洒下的烛光在他身侧勾勒出一片阴影,他的影子落到我身上,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姜弥低头看了看我,“太子妃娘娘,殿下的前途可与你的安危息息相关,为了你自己,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 我突然有些明白,姜弥和皇后他们在害怕什么了。康王c齐王,他们又怎会是萧衍的威胁。真正能称的上是萧衍的威胁的那个人,普天之下,也只剩下萧怀淑了。近乡情怯,萧衍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靠得越近他们便越害怕萧怀淑会突然出现,得到皇帝的首肯,登高一呼,将这一潭静水搅乱。 可眼下,内廷,外宫,朝里朝外已尽在姜弥掌控之中,就算怀淑出现了那也只有死路一条,什么名正言顺,什么嫡长子,到头来都得向权势低头。 萧衍略微不快地看向姜弥,“父皇还等着呢。” 姜弥浑不在意地一笑,侧身给我们二人让出一条道。 我随萧衍走在幽长的回廊上,身侧不时有形色匆匆的内侍宫女走过。我靠近了他些,低声说:“姜弥这是想要软禁我吗?” 萧衍的脚步放慢了些,沉声慢道:“他们怕大哥,所以要拘着你。只要有你在,外面的人会投鼠忌器。”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当皇帝了吧。就算怀淑站在了你面前,也挡不住什么了,皇后和姜弥不过是杞人之忧,你在心里大概很不屑吧。”萧衍,他自然不屑,他满心以为当年的尹氏叛乱是铁证,就算这其中有姜家的推波助澜,但也不过是机变权谋的部分,算不上构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47章 可是姜弥清楚, 我也清楚,尹氏是冤枉的, 怀淑亦是冤枉的, 若天理尚存, 不至于善恶颠倒,那今天,当皇帝处于弥留之际, 在太极殿里辗转奔波, 准备着接位的那个人应该是怀淑, 而不是我眼前这位监国多年已将大周江山握住在手里的太子殿下。 地上浮雕的如意祥云纹饰一寸一寸地被甩在身后, 我突然从心底察觉出了深深的恐惧,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至尊的宝座, 万里的江山,落在萧衍眼中真的会是浮云吗? 他停下了脚步, 太子冕服上以金线刺绣出的八爪龙鳞在黑色丝锦上流光生辉。他似是察觉出了我的异样, 眉宇细微地蹙了一下, “我若是皇帝, 你便是皇后,我们本就是拴在一起得,若有人挡了我的路, 你会高兴么?” 低沉的言语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还是不喜欢我提起怀淑, 哪怕是他先将话拐到怀淑身上的。 我去握他的手, 轮廓硬朗的手掌心里有一点点寒凉的汗渍,他的手僵硬着任由我握着,五根手指直愣愣地竖向地面,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慢慢将手指蜷曲起来反握住我的手。 “对不起,孝钰。我方才说的话有些过了,不要往心里去。”他微低了头,平静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可是他的手却越攥越近,微微颤抖着。 我立即摇头,低声嗫嚅着说:“是我先说了不妥当的话,衍”我望着他的眼睛,“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一定与你荣辱与共。” 他低头看我,虽然无甚表情,但我觉得那僵硬的近乎冷厉的轮廓迅速变得柔和了。他拉着我快步走出了暗寐的长廊,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其实,我有一些害怕不是怕我的兄弟们,而是怕我自己,看着父皇现在的样子,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明天。” 我知道他的意思,坚定地说:“你与他截然不同,是陛下自己先将亲情斩断了。” 内寝与外殿宛如冰火两重山,外殿犹如煮沸了的粥热气腾腾,人人各怀鬼胎奔走忙碌。而內寝隔着一道长廊将所有喧嚣尽数摒退在外,安静的只能听见皇帝的咳嗽声。 高照龄从内殿迎了出来,朝我和萧衍略拂了拂身,躬身相让:“太子妃娘娘,请把。” 萧衍紧攥着我的手,我们的长袖缎纱绞缠在一起,连带着他跟我往前走了数步。高照龄略微佝偻,老迈的身姿紧挡在萧衍面前,以恭敬而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陛下只召太子妃,殿下请留步。” 我将手从萧衍的手心里抽出来,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抿了抿示意他放心。高照龄引着我往内殿去,一路裙纱浮摆,我几次回身往后看,见萧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内殿无人,高照龄只停在了殿门口,好像一尊守门将威势赫赫地站立着。 殿内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儿,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腐败沉朽的气息。竹青的幔帐翩飞,龙榻上躺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以手抚着胸口不住地咳嗽,连带着瘦削的身体剧烈颤抖。 他勉强止住了咳嗽,朝我招了招手,“孝钰” 我走到龙榻前替他拍了拍后背,却觉得手碰触到的地方全是硌手的骨头,似乎连最后一缕血肉都被这病魔榨干净了。我突然生出了一丝怜悯,这位至尊的帝王谋算了一世,手上沾了无数亲人的血,最惧怕的便是皇权旁落c外戚干政,可临了,内宫依然掌握在了外戚的手里,他,却没有时日再去算计些什么了。 皇帝咳嗽得轻了些,从软枕旁拿出了一方巴掌大小的钢铁盒子塞到了我的手里。那方盒子似是以精钢锻造而成,周身流转着浑朔沉厚的光泽,以一把桑叶形的锁锁着,不知里面盛放着什么。 “朕已没有时间了,把它交给你父亲,让他找到怀淑” 我握着方盒的手微颤了颤,皇帝艰难地用胳膊肘支着自己的身体,孱弱衰败的面容上露出微妙而幽深的神情,他看着我,浑浊的眼中陡然掠过一抹晶亮的光泽,“你们都瞒着朕,其实晔儿说的才是实话,怀淑还活着,对不对?” 他口中的晔儿便是康王萧晔。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却觉得他已濒临死亡,有些于心不忍,慢慢道:“可孝钰也一直不曾见过怀淑” 皇帝摇了摇头:“他一定会回来找你。除了他已死去的亲人,这普天下活着的都是背弃了他,伤害了他的人,唯有你,孝钰,是他最后的念想了,只要他还活着,一定会回来找你,至少要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朕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我一时有些觉得荒谬至极,声音嘶哑而颤抖:“您了解自己的儿子?那当初你为何不救他?若你能善待他半分,能护着他半分,怀淑何至于此,有家不能归,在外漂泊流离了多年,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我越说越愤慨,几乎压抑不住心头涌动的恨意:“你要死了,又惦记起骨肉亲情来了,你这么撒手一走倒是一了百了,留下这么些烂摊子,活着的人怎么办?怀淑怎么办?” 皇帝陡然遽烈咳嗽了起来,像是被我气着了,又像是被戳中了伤心事,支离孱弱的面容上泛着灰煞的白气,趴伏在床榻上几乎要背过气去。 我想这大约是大不敬了,但皇帝好似也并没有生气,兀自咳嗽了一阵,将那股沉重的病气勉强压住,强撑着坐起身来,看了看我手中的方盒,神色凝重地继续说着,仿佛相比起怀淑,这个盒子才是顶重要的东西。 “这里面有朕亲笔所书的遗诏,让你父亲设法把它交给怀淑。孝钰”皇帝扣住我的手,声音棉弱无力却暗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朕相信你能做到,你是凤尾星命,是天注定的大周皇后”扣住我手背上的手陡然用力,将那方冰凉的铁盒牢牢嵌在我的掌心里。 我被他这一说一时没了气性,看着盒子上的锁,银亮的锁贮紧紧扣在一起,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皇帝似是不放心,眉宇紧皱:“你得将它护好了,不能被姜弥发现衍儿,也不能让他知道。” 想起方才内侍拿着圣旨去向姜弥告密,原来皇帝自个也清楚得很,此刻他时日无多,大势将去,这内宫上下早已掌控在姜弥手中,往来圣旨也都得经他的手,过他的目。 可,应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日,为何不早做安排,为何要等到今日才有所行动。为何又要选上我,难不成这也是皇帝早就计算好了的一部分。我疑惑地看他,皇帝似是完成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情,长舒了一口气,他虚沓沓地倚靠在软枕上,瘦削落拓如寒江枯叶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放松了吧,他的面上竟露出一抹笑。 “陛下”我有些担心这是否是回光返照,踌躇着要不要叫人进来。 他却沉稳地开口,那抹神情竟跟萧衍往日里稳坐议事殿,挥斥方遒,布局筹谋时像极了,“孝钰,你不要怕,拿着它,关键时候会有人出来帮你。记住”,他定定地看着我,极郑重地嘱咐我:“一定要找到怀淑。” 这是他数次提到怀淑了。我将方盒拿起来,银熠浑亮的光泽落入眼中,在暗沉的内殿里竟显得有些刺目,这里面的遗诏写的会是什么呢?皇帝老成深算,他故意将遗诏锁起来就是不想让我看罢,难道这里面的东西对萧衍不利?我一时像触到了关键症结般了然深透,散乱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这宛如末日乱作一团的深宫里确然没有比我更适合托付遗诏的人了,萧衍是新帝,他会护着我,姜弥和皇后暂且不敢动我,而皇帝,屡屡将怀淑提起,无非是想用他来束住我,乖乖替自己效力。 我若是听了他的话,将遗诏带了出去交给父亲,那之后呢?在皇帝即将驾崩,新帝即将登位的这个夜晚,他瞒过众人要传一份这样的遗诏出去,其用意那不是不言而喻吗?他要提防的不止是姜弥,还有萧衍。 握着铁盒的手指慢慢紧箍,铁质棱角深深嵌入指间,手指上传来一阵压迫着的疼痛。我心里荡过几丝尖锐的笑,凭什么,他凭什么觉得可以利用我来对付萧衍,凭什么觉得我可以甘心情愿地当一把尖刃随时准备着刺向自己的夫君。 “陛下,您若信得过儿臣,就让儿臣看一看这遗诏上到底写的什么。”他现下对我有所求,应当不会拒绝罢。 皇帝侧目看着我,唇角微挑起,是戏谑的神情,“朕如今深为忧虑的便是外戚干政,姜弥活着一天,我大周江山就绝不会安稳。而衍儿,他能处置姜弥吗?他能杀了这个一手扶持他登位,对他恩重如山的舅舅吗?若没有朕的这份遗诏,凭你父亲,凭朝中那几个清正的孤老遗臣,让他们拿什么去跟姜弥斗?” 那么这份遗诏是用来对付姜弥的。我狐疑地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那方铁盒,若是这样,为何不让我看。 殿门处传来高照龄尖细的声音:“陛下,安阳公主和端綦公主到了” 我下意识地将铁盒收拢进袖中,平整了衣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拿出了往常矜贵而雍容的做派,“孝钰,你且下去吧,记着朕对你的嘱托,这事关大周江山。” 我朝他行跪拜之礼,那方铁盒在我的袖中坠下,在绸锦中勾勒出方正的轮廓。 一一一 我甫一走到殿门,便见到了母亲和端綦姨母,二人一身清淡衣饰,发髻妆容都显得潦草,像是匆匆忙忙赶入宫中一样。 母亲看了我一眼,随着高照龄进殿的脚步略微停顿,我僵立在侧,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端綦姨母悄悄拽了拽母亲,向她使了个眼神,母亲忙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跟着高照龄快步进了内殿。 回廊前已是空荡荡的,萧衍也不见了踪影,这时他大约很忙碌罢。我隔着臂袖悄悄摸了摸了那方盒子,心中止不住的愁绪涌动。皇帝他对我说的是实话吗?遗诏的作用仅仅在于要对付姜弥?我咬了咬牙,怕什么,遗诏现在在我的手里,我先设法看看里面写的什么再决定要不要听皇帝的话,把它交给父亲。 毕竟,对付姜弥也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本尊躺在里面都束手无策的事,难不成凭这么一份遗诏就能翻了天吗? 殿外大雨滂沱,漆黑浓酽的天幕宛如墨汁泼过,一道道雷闪破空劈下,发出如兽嘶喊的轰鸣声响。 我慢吞吞地回了偏殿,皇后拿凤眸勾了我一眼,没什么温度地问:“陛下找你说了什么?” 姜弥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好像没看见我一样。手边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整个人显得放松而惬意,想来已将所有事安排妥当了。我看了看他,转而将目光落到皇后身上,极为认真地说:“陛下问我,怀淑是不是真得还活着,他有没有来找过我。” 姜弥和皇后一齐看向我,并不相似的脸上竟露出了同样的探究神色,仿佛带着钩,要将人的表皮剖开,细究一下内里。 我恍然笑了,“我怎么会知道怀淑是不是还活着,我日日被锁在宫里,出来进去都是一大帮人跟着,他有心想来找我怕也是不行吧。” 姜弥依旧一副云深雾里的表情,面上的五官像是拿斧凿刻出来的一样,凛然流转着森冷阴厉的神情。 皇后瞥了我一眼,叱道:“这样的时候提什么萧怀淑。”也不知叱的是我,还是内殿里的那位。 我装作平心静气的样子,到皇后身边坐下,将手掩藏在宽大的鞠衣袍袖里,悄悄地抖了抖,觉得一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外面陡然起了一阵喧嚣纷乱,像是有人在大声嚷嚷,姜弥皱了皱眉,朝侍奉在侧的内侍招了招手,“出去看看,哪个胆子这么大,敢在这个时候胡乱嚷嚷?” 内侍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是康王殿下,非要见陛下,可陛下这会儿正见着安阳公主和端綦公主呢,殿下非说是内官使坏,故意不让他见。” 内官哪能使了这样的坏,多半是指桑骂槐戳弄姜弥和萧衍呢。姜弥坐得稳如泰山,仿佛一个康王已不值得他起身费什么神,只点了点内侍,问:“太子呢,怎么不见他了?”随意得好像问自己儿子哪疯去了一样。 见皇后的脸色暗了几分,似乎有些不快。 “太子殿下在偏殿见文渊阁的几位大学士”内侍极机灵,仔细觑看着姜弥的脸色说话。 姜弥霍然起身,宽大的褚色官袍扫过桌角,仿佛一阵疾烈的风刮过。“走,领着本官看看去,都商讨些什么要事。”说完,也没管我和皇后还坐在这儿,径直甩着袖儿走了。 待他走得看不见身影了,我才敢稍稍舒了口气,偷眼看了看皇后,她似乎有些头疼,正拿手指揉着额角,暂顾不上我什么。 铁盒在袖里甸起一丝分量,让我既胆颤又焦虑。外面康王叫嚷的声音小了些,传进来些絮絮低语,仿佛是内侍围着他在殷殷劝说着什么。我竟暗中期盼着他使劲儿闹腾,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康王兄”。深沉暗哑的声音落地,像一阵不疾不徐的风将所有碎枝烂叶都扫掉了一样,周遭陡然安静了下来,众人噤声没有再敢多言的。我略正了正身体,拿眼梢往外瞟,那是萧衍的声音,他的身形笔直硬挺,站在康王面前,暗声道:“你进去吧,父皇要见你。” 康王挺起了胸膛,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样子,险些让人忽略了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齐王。萧衍将目光投到齐王身上,声音略微柔和了一些:“晠弟也一同进去吧,父皇也要见你。” 二王在内侍的拥簇下疾步往内殿走。 娇啼啼的哭声传进来,宫女引着芳蔼进了殿门 ,她披了一袭宽大的藏青色斗篷,三千青丝垂在身后,妆发凌乱像是刚从床榻上起来一样。像一阵青色的风扑进了萧衍的怀里,嘤嘤泣道:“三哥,父皇他怎么样了,是不是撑不住了?” 萧衍轻柔地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做着安抚,柔声道:“芳蔼,别怕,有三哥在,你去偏殿找母后和孝钰,让她们给你梳整一下发髻,天快亮了,宗亲百官都会跪在太极殿前,你是公主,不要失了仪态。” 我见皇后正紧盯着殿外看,眼中闪过一丝关切与慈爱,但却未动,仍端庄地安坐在椅子上。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去到了外面,将芳蔼从萧衍的怀中接了过来,半搂着她,低声说:“芳蔼,别在这儿哭了,你三哥还有许多要紧的事要处理,咱们且在偏殿等着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48章 芳蔼纤瘦的脊背微弯, 抽泣着靠在我怀里。 萧衍看着我,面上有些疲惫之色, 束发的鎏金白玉冠上不知从哪儿沾了一片叶子, 叶脉边缘微微发黄, 好像要枯萎了。 我一手揽着芳蔼,一手将那片叶子摘下来,他的视线随着我的动作偏转移动, 俏然伸出手, 指腹在我的手背上划了一下, 留下了轻微沁透的凉意。 穿着墨蓝官服的官吏在他身后低声喊了一声“殿下”,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身后又叫了一声,催促着他。他忙转身跟着那官吏走到了一旁, 微低头听着他禀报些什么。 窗外阴雨连绵, 水注顺着檐瓦流淌下来,哗啦啦地浇灌在窗墉下。我和皇后默不作声地为芳蔼梳发髻, 云丝高挽, 皇后择选了一支嵌黑曜石的银钗为芳蔼簪上。螺子黛勾勒过疏淡的眉宇, 描绘出流畅曼妙的弧度。天边亮起了一抹鱼肚白, 极幽淡的蔓延开来,雨下得小了些,水滴淅淅沥沥地落下, 仍是不断不绝的。 周遭逐渐安静了下来, 不知几时, 一声凄厉哀婉的哭声穿透了宁静的空中。 “陛下,驾崩了。” 皇后拿在手里的木梳微颤了颤,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许久未动。芳蔼忙挣脱了我,哭着往外跑,嘴里喃喃地叫着:“父皇。”我怔怔地看着她们两,心里明明焦乱又不安,却又好似有一个声音轻飘飘地在叹气:“终于结束了。” 我搀扶着皇后往内殿走,丝履踏过青石板,没有一丝声息。身侧有内官不知在传着谁的意思:“让礼部c鸿胪寺,太常寺派人来太极殿,棺椁先备下,快去取缟素麻衣,先让主子们穿上。大臣那边也得备一些,给外面跪着的” 殿内殿外浸在一片哀泣哭声中,地上密匝匝地跪满了人,都低着头痛哭。萧衍跪在龙榻前,动作轻盈地为皇帝盖素被,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瞧见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应是在哭。皇后独自一人穿梭过地上跪着的妃嫔贵妇,踉踉跄跄地扑到榻前跪在了萧衍身侧。 我觉得有人在地上拽我的裙角,低头一看见母亲朝我使眼色,我忙反应过来平伸了裙袂跪在她身侧,捏起丝帕也低头哀声哭了起来。 丧钟敲了三下,响彻云霄。 清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日,皇帝萧献驾崩。 一一一 上林苑本为年节备了些红绸花灯笼,皇帝这一走,内侍与宫女忙不迭地将这些物件撤下,换上素缟白练。偌大的林苑,举目望去一片惨淡的白,戚戚然的蔓延,像是一座巨大的坟茔。 按照惯例,大行皇帝是要停棺太极殿七日的。 我守在东宫里,忙着操持丧事,口信c纸信一日日地呈报上来,从清晨忙到日落,竟没有片刻的安宁。嬿好新给我做了素白的绢花鬓在耳侧,孟姑将东宫上下的人员名册报上来,依照着按品阶准备孝衣。 她附在我耳边悄声说:“秦孺人怕是不行了,太医来了几次,已让准备丧事。这节骨眼可怎么办?” 我握着毫笔的手一顿,“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孟姑说,那砒c霜药性厉害,其实已被伤了根基,只不过撑着一口气要拿害她的人罢了。这春枝一死,那秦孺人就像一口气撤了,也吊不住自个儿的身体了。我有些为难,怕贸然大操办授人以柄,但又觉得好歹也是一条人命,草草了之很没有人性。 “中殿还有能派出来的人吗?”我问孟姑。 她计算了一番,“也派不出什么人了,都在外头忙着,娘娘跟前也不能短了人,这国丧跟前,总得时不时跟外面传个信,少不了跑腿的人。” 我犹豫了一会儿,也只得让孟姑去琼华苑看看,督促着底下人多上心。若秦孺人有什么要求,除了要家人进宫外,其余的只要合理都能可以答应。 宫中正办着丧事,照例是不许内眷亲属入宫探望的。我想了想,又有些不忍,问孟姑:“秦孺人家里是不是还有个老母亲?” 孟姑点头:“可不,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着,前些日子又是给她找郎中,又是验□□的,全是这位老夫人张罗起来的。”我暗中琢磨了一番,将孟姑往跟前拉了拉,悄声吩咐她:“让她母亲来看看吧,只许见一面,宫门落锁前就让她走,你亲自办,不许出什么差错。” 她应下了,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出了去。 案桌前的蜡烛燃尽了,嬿好给我换了根新白烛过来。我往名册上勾画了一番,脑子里想着萧衍已好几天没回东宫了,他不给我传信,我也不敢去扰乱他。太极殿那边也不知是何情状了嬿好看出了我的心事,低声说:“姑娘,要不入夜了咱去看看殿下。” 我犹豫了片刻,实在捺不住心底的挂念担忧,便决心晚上去看看他。 一一一 太极殿前素白的宫灯流泻了一地,我提前让内侍去打探好了,萧衍这几日,白天在偏殿接见外臣,张罗丧事和登基事宜。晚上就守在太极殿圣驾棺椁前,焚香悼念,清泉寺供奉了往生咒,内侍引我进去的时候,萧衍正在棺椁前的炭盆里一页一页地烧着。 灵案上只点了四根白蜡烛,偌大的殿里只有堂前这一块地方有光,其余地方皆黑漆漆的,望过去说不出的阴森可怖。萧衍的声音略微疲软沙哑,他吩咐内侍出去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殿里只剩下了我们二人,我轻轻地蹲在他身边,歪身看了看他的脸,瘦了一圈,眼睑下一片乌青,腮下冒出了胡子渣。我陡然倾身将他抱住,他手里捏着的往生咒沾了点火星险些燎着我的裙纱。 “孝钰。”他眼疾手快地把着了火的纸笺拿的离我远了些,稍带埋怨地叫了我一声,使了使劲儿想要将我挣开。也不知是他这几日疲乏得厉害,还是我抱得太紧,竟没叫他挣开。我把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往我胸前摁了摁,闷闷地说:“我刚沐了浴,衣裳也是新做的,没熏香雾,也没化妆,不会给你沾上脂粉味的。” 萧衍停止了挣脱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在我怀里轻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略显无奈,“非得是这么个动作吗?好像抱孩子一样。” 我别扭地将他松开,“你什么时候能回东宫?” 他在暗淡的光线里看着我,墨如星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不回去了,父皇头七过后我便登基,入住太极殿。”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髻,温柔地说:“回去将你那些鸡零狗碎收拾收拾吧,准备搬去昭阳殿。” 头七?竟这么快吗?我记得按照大周惯例,至少要在筹备了大行皇帝的敛葬礼后才会商讨新帝登基的事宜。 我看了看萧衍,他温平静陌的脸上趟过烛光脉脉,隐约夹在着一丝期冀,虽然面上流露的并不明显,但我知道他在盼望着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可这龙椅本不属于他啊,这不是他的东西,不该他得到的。我默默将伏在他腰上的手收了回来,心绪复杂地把视线移到了一边。 想起了那个铁盒,想起了皇帝在临终对我说过的话。如果这一切走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那么要改变些什么的时候岂不是注定血流成河。 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扣住我的肩胛,低头看我,眸光深隽:“孝钰,你将要成为皇后了,统驭六宫,母仪天下,至尊至荣,这普天下的所有女人都会羡慕你。昭阳殿奢华无比,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你会和我一起在太极殿前接受新臣参拜,你不高兴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但说到最后,却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反应,眼珠不安地来回转动。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屠杀,血溅五尺高墙,哀魂遍野,最终成全了今日我们两个的荣耀。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 烛光跳动,烧得哔啵乱响。我握住了萧衍的手,在皇帝的棺椁前问他:“衍,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皇位”他目光专注地盯着我看,安静地等着我后面的话,那眼眸中亮着的沉郁的光却让我生出了一丝胆颤,不敢往下说。 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我的后话。维持方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沉静却给人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那个皇位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不管什么人再生,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的话像一根冷硬的箭劈开了周身的丧气,直愣愣地插在地上,将我好容易鼓起了勇气要说的话都噎了回去。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一块大石头堵着,又好像空落落的没有凭靠,总之是将自己放进了油锅里煎炸,难受又煎熬,还总是忧虑,担心。 便是这样七上八下地回了东宫,我才意识到,今晚我们两个大约算是不欢而散了。萧衍一定以为,我如此的不识抬举,他都将后位捧到我跟前了我还总是言辞闪烁,不会看眉高眼低地惹他生气。他气我恼我都是应该,因他不是我,我所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 一一一 钦天监宣称腊月二十九是个吉日,礼部匆匆备了鸾仪,大内官殿前宣旨,文武朝官盛装入谒,萧衍以储君之身份穿着孝服在太极殿登基为帝,拟定年号玄贞,次年改元。 内侍省将皇后的袆衣c绶带,连同头面首饰全送到了东宫中殿,金光闪耀得,几乎要将人的眼睛晃瞎了。我凝着袆衣上刺绣的鸾凤看了一会儿,见内侍迟迟未退下,且正偷看我的脸色。我突然意识到,自从那日太极殿不欢而散之后,萧衍再没有见过我,也不曾令人给我带过什么口信。我们两大约是在冷战吧。这个内侍一定是受了萧衍的旨意,要将我的反应一五一十地回去禀了。 因此,我勉强地笑了笑,抚摸着刺绣繁复的凤凰,道:“这衣裳很合本宫心意,册礼那天穿一定极好,你且去孟姑那里领赏吧。” 内侍松了一口气,笑意吟吟地揖礼告退。 嬿好激动地上来看礼衣,滋滋叹道:“姑娘,不,皇后娘娘,这衣裳真好看,您从今以后可是国母了,我嬿好也是伺候国母的人了,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我非得烧些纸跟我爹娘说说不可。” 我被她神叨叨的样子逗笑了,拿起团扇打她,“你不是孤儿吗?哪里来的祖坟,你知道你爹娘是谁吗?” “我烧纸的时候不叫名姓,就叫我嬿好的爹娘不行?”她杏眼微瞪,从漆盘里摸出一方集册,展开,岂料集册页数之繁多,竟从桌上一直伸到了门口。我打眼一瞧,上面写着封后之章程几个字,一时有些头晕目眩。 嬿好直接傻了,“这可比册封太子妃的章程多了数倍不止,姑娘,你背得过来吗?” 我心烦不止,“背不过来,就不背了。我现在是皇后,谁敢来挑我的礼,还当我是从前册封太子妃的时候,迈错了一条腿都被姜皇后瞪了半天。现在她成太后了,要是敢到我跟前给我添堵,我非把她赶到冷宫去。” 嬿好瘪嘴,一脸不屑。 虽是不至于让人当面挑礼,可若出了差错岂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笑话。因而我大门紧闭,老老实实背了十天,经常在寂静无人时,一手拿着集册,一手拿着铁盒,那感觉,简直是修罗奈河里游走沉浮,烦躁地几乎要撞柱。 这期间过了个年,但因国丧在前,年也过得不甚隆重,一应宴席朝拜都免了。天家不操办,臣子皇亲家里就更不敢操办了,因守着丧,民间婚姻嫁娶也都免了。我也清静了不少,倒与俗事隔绝了。 正月初十,据说也是个吉日,在太极殿行了册立皇后的大礼。皇后的凤冠沉甸甸地簪在头上,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脖子,八个盛装宫女给我托着裙摆,跪在阶前听那冗长的册封圣旨。 “沈氏有女,系出名门,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宜至中宫,母仪天下” 天中飘过一朵云,我瞥了一眼,带动金冠上垂下的碎金流苏铃铃当当的晃动。萧衍端坐在阶上的龙椅上,面目肃正地瞪我,我立马把头低了,安静温顺地听着内侍聒噪,哦不,宣旨。 “愿章德天佑,护我大周。钦此。” 我大呼了一口气,由宫女将我搀扶起来,碎步迈着往殿上走。裙摆堪堪齐地,丝履又嵌了太多珠子,走得我是叫一个心惊胆颤,生怕一个不小心勾住了裙摆扑到在石阶上。 终于宫女们将我稳稳当当地送到萧衍身侧的凤椅上坐下,将金册和金印端了上来。我一时又拿不准了,好像册封章程上写了该先接金印还是先接金册来着,金印还是金册,只觉眼前跳出无数细小的字,几乎要将我绕晕了。我求救似得看了看萧衍,他颇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脸嫌弃地朝金印点了点头,我懊恼地接过金印送到我身后的内侍手里,又接过金册再送到身后。 那一瞬,阶下响起了如雷鸣般的声音。 “臣等拜见皇后娘娘。”群臣齐整地排列而站,在十九层的石阶之下,一直浮延至真顺门,前半段褚色官服,往后依次是紫色,蓝色,宛如天边彩霞炫目灿烂。他们跪拜了三次,口中喊了三次皇后。 礼乐官依时奏乐,肃正高昂的乐曲自弦丝管竹中流淌而出。我看了看跪伏在我脚下的这群文武朝臣,这里面有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可我已辨不出哪一个是他们。因从我的视线看下去,他们渺小的像是蝼蚁一样,乌剌剌地跪着,举目望去只是一片绸锦,一直向外延伸铺陈。 萧衍伸手摁着我的额头往后一带,让我抬起了头,淡淡地对我说:“免礼。”我反应过来,朗声冲着阶下道了一声‘免礼’。礼官闻言,大声喊道:“免礼。”众臣乌央央地起身,皆低眉敛目不敢直视天颜。 在这即将要入了云端的时候,那方铁盒像是梦魇一样又让我想了起来。我还没有找到打开它的方法,也还没有把它交给父亲,甚至里面写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歪头看了看萧衍,他戴着垂白珠十二旒的衮冕,穿了玄衣纁裳,八章在衣,两条蟠龙飞旋在衣上,几乎要腾云而起。 心底幽幽叹了口气,衍,你可知,这一切都是我们从别人手里偷过来的,抢过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49章 昭阳殿却是比东宫中殿奢华了许多, 穹顶大柱鎏金错花,丝萝幔帐上缕着复杂的纹饰, 凤座上雕镂着的凤凰眼睛嵌了两颗碗大的夜明珠。我将头上金冠步摇系数摘下, 扔到了床榻上, 拨弄着榻前的水晶珠帘,明翊的光在自己手里散下。 陡然刮过一阵风,冻得我稍微瑟缩了一下, 一种幽妙的感觉迎面袭来。我掀过幔帐走到寝殿中央, 那里放了一枚矮凳, 凳上方是精描细画的横梁。这是尹舅母悬梁的地方, 眼前一朦胧,几乎就能看见一条白绫垂下,像蛇信子一样晃晃荡荡。 我脚下一软, 被裙摆绊了一下, 摔在了地上。 幸而我穿了九件衣裳,身上试不出痛痒。耳侧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连带着幽幽淡淡的香袭来, 我想起了尹皇后那如画的眉眼, 还有身上莹淡的香气, 不由得心下大骇,忙拨弄过拖沓繁杂的裙纱爬起来往里跑。跑到一半,被人拦腰拖进了怀里, 清清凉凉的声音落下来, “才当上皇后, 见了朕就跑。” 我大松了口气,抚顺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偷眼瞥了瞥后面的横梁,空空荡荡的,并没什么白绫。 “衍”,我的声调都变了:“这昭阳殿有鬼。” 萧衍将我松开,劈头盖脸地落下四个字:“胡说八道。” 我扯着他的衣袖,只觉得愈加阴气森森,牙齿磕碰到了一起,连话都说不大利落了:“真真得有鬼,太太诡异了,老有股邪风”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面色清冷如初,视线幽转了一圈:“你要是觉得有鬼,就召清泉寺的和尚进宫来念两天经,再不行,让西岳观的道士来施施法。”他说得轻描淡写,还有一丝调侃嘲笑的意味在里面,明显不信。 我倒真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最好能给我画几道符咒贴在窗上。不,不对,若是尹舅母冤魂不散,贴窗上有什么用,她一定还在这殿里。逝者清明,她一定知道是我爹害了她,害了尹家,非的找我索命不可。 看了看萧衍,后退了一步,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住昭阳殿。” 萧衍几乎要把白眼翻到屋顶上了,“那你想住哪儿?永巷?冷宫?”他朝我探头,以幽秘诡异的语气轻声说:“听说那地方晚上还有鬼魂唱歌呢。” 我打了个冷颤,胆怯地环顾了一圈华丽的殿宇,“我我要请几道符咒贴贴在这里面。” “你什么都不准干!”萧衍冷声训斥:“你才刚住进昭阳殿,就整这么些幺蛾子,传出去了让外官怎么议论你。” 他说的确实有理。我被吓掉了魂,脑子竟也成了浆糊。性命固然重要,可脸面也很重要,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心想,姜皇后在这儿住了六年都没事,尹舅母大约不会那么凶残偏要来索我的命吧。可话说回来,她生前却也并没有待姜皇后多亲厚啊,可她对我却是那么好,像是自己的亲女儿一样 她若有灵,知道我爹出卖陷害了尹氏,知道我背弃了怀淑当了他弟弟的皇后,知道我明明有那么一方小铁盒却迟迟不肯拿出来我要是她,绝对要扭断我的脖子才解气。 或许是我的神情太过夸张怪异,萧衍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耐烦,他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摁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我:“孝钰,你怎么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怕成这个样儿,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尹皇后的事儿?” 我颤抖了一下,看着他隐隐有些动怒的神情,突然闪过一丝洞明,仰望着他,说:“衍,你那么聪明,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我一提怀淑,一提尹氏你就生气,像是触了逆鳞一样,难道你心里也埋着那么一根刺?觉得尹氏有可能是冤枉的?” 他冷冷地说:“你怎么突然要当圣人了?是知道萧怀淑回来了,才这么迫不及待?是想干什么?让我替尹家翻案?你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我恨恨地将他推开,心头梗了千言万语,却总也说不出来。萧衍,萧衍,你权迷心窍了是不是,连是非都不想分了。我不想与他吵,指了指殿门的方向,“走,你给我走。” 他垂眸看我,脸上寒意凛冽几乎要结出冰渣,他的手垂在身侧纂成了拳,微微颤抖着,过儿一阵儿,他陡然将手松开,竟冲我笑了笑。 “孝钰,你可知道当了皇帝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吗?” 我懒得看他,知道绝没有什么好话。果然,他弯身坐在我身侧,搂着我的腰,欺身上前在我耳边吹气:“皇帝是可以选秀的,三年一选或是一年一选,你要是再惹我生气,我就选几个贵妃美人儿进来,哦不,选几十个贵妃美人儿进来,到时候你要是不乖,我就把你关进冷宫里,让永巷的鬼魂天天给你唱歌听。” 我僵坐着没动,手在枕席边摸索了一阵儿,摸到一支冰硒骨团扇,也顾不上使起来顺不顺手了,直接拿起来朝他身上招呼。 “你选,选!”我边拿扇子打他,边把他往外赶,忿恨地说:“我现在不光惹陛下生气了,我还殴打龙体了,你预备怎么样,要打入冷宫还是直接砍头。”在寝殿门口推了他一下,见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脸色突然变了,侧身从我手里将团扇夺了下来扔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母后。” 我立时头大如牛,忙收敛了凶悍戾气,乖顺地朝着站在殿门口的姜太后揖礼,“母母后。” 姜太后还穿着素服,头上簪着的多是银钗白绒花,眉眼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萧衍身上,“闹,接着闹,这儿反正没有湖,溺不了水,顶多挨两下打。一国之君,能屈能伸。”萧衍耷拉着脑袋,被训得连头都抬不起,见姜太后气急了,冲他低声道:“我看你就是犯贱。” 她这话虽不是冲我,却让我站立不安,比让人劈头盖脸地甩了几个巴掌还难受。我几乎要将头垂进了地缝,听萧衍问了句:“母后深夜造访,有何吩咐?” 太后脸上的怒气收敛了几分,露出些许幽深之思,看了我们两个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进来说话吧。” 我让嬿好上了一壶茶,亲自斟了三杯,怯怯地把一杯端到太后跟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沉声道:“本来这些小事不应让皇帝费心的,但英王亲自找上了门,隔着辈分,不好太拂他的面子。靡初和意清的这门婚事,本是先帝在时就定下来的,两家都筹备得差不多了,赶上国之大丧,暂且搁置了下来。英王这些日子觉得自己身体不大好了,怕哪一天撒手人寰留下靡初孤身一人伶仃无靠的。所以找到了哀家,想让靡初和意清完婚。” 心里想了想,不妥。大行皇帝去之月余,照例皇亲国戚一年之内不能行婚嫁礼俗。意清虽不是母亲亲生的,但他是我哥哥,是名正言顺的外戚。而靡初,更是萧氏子孙。他们两个若不受丧制成了亲,来日让人翻检出来,一桩不敬先帝的罪名按下来,可不是轻易能开脱了的。 萧衍也不甚赞同,他蹙眉道:“既是先帝定下的婚事,又有谁能改了。英王有些着急了,依朕看还是谨守礼制,老老实实地等丧礼过了再谈婚论嫁吧。” 太后抿了口茶,犹豫着点了点头,想来认为萧衍说的在理。我却有些奇怪,英王和姜太后并没有太多来往,他若真是想让靡初和意清早些完婚,直接找我或是萧衍不是更合情理,何必要拐这么一道弯。 正当我想不通之时,太后又说:“你现下登基了,后宫妃位空悬,也该让礼部往各家适龄的贵女里择选择选”我一时挺直了脊背,警钟大作。 萧衍偷偷看了我一眼,轻咳了一声:“母后,这父皇刚走,儿臣起码得守够了三年孝,不让皇亲婚娶,朕哪能自己个儿去犯这清规戒律。” 太后哼了一声,很是不满意的样子。她威势赫赫地瞥了我一眼,冷声问:“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我脸颊微热,蔫蔫地低下了头。太后在菱花木桌上敲了两下,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萧衍说:“皇帝膝下无子,时间久了,御史言官是要上表的,事关大周王祚承继,可不是儿戏。” 萧衍忙说:“母后说得对,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我也只得垂眉敛目地学着萧衍回话。太后极嫌弃地看了看我,额间的皱纹更深邃了些,仿佛我让她极为糟心。她坐了一会儿,又嘱咐了些无伤大雅的事,便起身走了。 萧衍和我一直将她恭送到殿门口,看着掌灯的宫女迤逦地跟了一路,莹着素白的光游龙般消失在视线里。我歪头想了想,目光炯炯地逼视萧衍,“我问你,三年以后丧期过了你是不是就预备要选秀了?” 他的手拂过玄衣袍袖上的黻纹,余怨未消地斜睨了我一眼,清清凉凉地说:“怎么,你现在不关心尹氏的事情了?不想当圣人了?” “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我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衣襟,磨着牙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敢选,我我就”他极为寡淡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一丝锋芒:“你就怎么样?” 我一时有些莫可言说的悲悒,泄了气,却仍保留着最后一丝倔强地一字一句说:“我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萧衍目光沉敛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面色若峦风回雪般缓慢柔暖了,他的唇角噙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你不会是要哭了吧”他捏了捏我的脸颊,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我现在知道你最怕什么了,以后不拿这个吓唬你了。” 我低了头,拨弄着袆衣垂下的红丝绦,一时觉得自己四面楚歌,忧患重重,总也理不清的宿债和近忧,这个皇后,当得委实没有意思。 萧衍将我拉扯到他怀里,摸了摸我鬓前的碎发,“才进昭阳殿第一天,就将眉蹙得这么深,小心印出皱纹变老了。” 我抓了他的手,仰头看他:“我要是变老了,变丑了,你还喜欢我吗?还只喜欢我一个吗?” 耳边一阵沉默,惹得我一阵心慌,却听他用夸张惊异的声音问:“当你老的时候,难道我不会老吗?莫非我是老妖精吗?”他霍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挤眉弄眼地说:“我有一个好办法可以让你安心”我在他的怀里歪头,见他和缓温柔的笑了,腮下两个浅淡的梨涡微凹,眉目如画,风华万千,“给我生个儿子,我立他当太子,堵住那帮老臣的嘴。” 我低头想了想,觉得为今之计,此为上法。忙从他的怀抱里跳下来,拽着他的衣襟往床榻上拖,“那还等什么。”萧衍愣怔了半天,被我拽的往前趔趄了好几步,差点一头扑到床榻上。他好容易止住了脚步,略显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胳膊暗中使力,将我压在身下,拿手指勾了勾我的下颌,“皇后娘娘,这种事情还是为夫主动些得好。” 迷迷糊糊地任由他解着我腰间的绶带,我突然反应过来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明确的承诺,忙摁住他的手,瞪眼:“你发誓,绝不会选秀纳妃。” 他将我的手拨开,继续专心致志地悬丝解扣,头都没抬,“我发誓。” “如果违背誓言,就”我眼珠转了转,继续说:“就断子绝孙,不能人道。” “”萧衍终于放下正招呼着的红绶带,抬眼看我,密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流转着琥珀似得光芒。他磨了磨牙,“好,我发誓,要是敢选秀c纳妃,就断子绝孙,不能人道。”我终于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地落了下来,旁的烦心事就先暂且放到一边罢。喜笑颜开的模样落入萧衍眼中,他恶狠狠地挤出来一句:“沈孝钰,你这个妒妇!” 于是,他将我这个妒妇翻过来覆过去,一会儿煎炒,一会儿烹炸,折腾了大半夜,才枕着烛光与月色安安稳稳地入睡。 一一一 正月十六,长安下了一场雪,鹅毛飘絮,洋洋洒洒地垂落在天地间。上林苑中红梅在枝头绽放,有了雪的点缀愈发娇娆。我换下了隆重奢靡的袆衣,穿上了钿钗襢衣,外面罩一层雪白无刺绣的外裳,鬓间依旧簪着珍珠白绒花。 在昭阳殿见了父亲一面。 过去几日,我将铁盒上桑叶形锁拓了下来,拐弯抹角地找几个大学士问过,他们都说没见过这种样式的锁。我便不抱希望地让内宫监来人看了看,果然,他们也束手无策。既然我打不开,那方铁盒总搁在我手里也不是个事儿,总得有些处置计量。于是将它取了出来,以一条绫罗丝帕盖住放在案桌,见内侍引着父亲进来,下意识将它往旁边推了推。 我见父亲要屈膝跪拜,忙让内侍和宫女都退下,免了他的礼数,将他让到凳子上坐下。 “爹,我”不知该如何说,心中转过数种思量,难道这把锁注定是要父亲才能打开吗?这里面真的如先帝所说,只是用来对付姜弥?会不会伤到萧衍。 犹豫了片刻,还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近来朝中可安顺吗?” 父亲沉雅的面容似乎苍老了许多,目光也不似从前镇定澄澈了,他似乎有些惶惶然,但强装着沉稳,道:“一切如旧,皆掌控在姜弥的手中,以为父为首的几个反对他的老臣也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蚍蜉撼树而已。” 我想了想,又问:“意清呢?他如何了?” 父亲道:“意清已正式接任了大理寺卿一职,不及弱冠,位列三司,颇有些风头。姜弥就算不愿意,可先帝生前下的最后一道旨就是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我心中暗道,那并不是先帝生前下的最后一道旨,最后一道旨在我的手里。 “那么晏马台旧将一案查的怎么样了,意清可查出些眉目来了吗?” 父亲沉声说:“姜弥不许他查了,今时不同往日,先帝这一走,姜弥愈发没有顾忌了,新帝还是太年轻了,根本镇不住他。” 我也顾不上去替萧衍担忧了,只在心里悠悠转转着数道念头,却连一道也抓不住。看了看父亲略显颓唐的样子,还是狠了狠心问:“那件事爹有什么打算吗?总不能明知有冤情还不声张,更何况还有活着的人,意清和怀淑,他们又该怎么办?” 父亲怔了怔,面上的神情在一瞬全剥落了下来,只留下苍白平板的面孔,他抬头看我,“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孝钰,爹死不足惜,可是你娘,你弟弟,还有你你们怎么办?” 看着父亲温吞的面容,我心想,可是替死者伸冤,还生者一个公道,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这是我们欠尹家的,欠怀淑的。但父亲说的也全在理,母亲与意初他们也是无辜的想要自私地活着,但逃不过良心谴责,想要伸张正义,却又怕家里无辜罹难,或许这六年来,父亲便是在这样的两难境地里度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50章 先帝若洞察了这一切, 他会将父亲选作那个堪当大任的人吗? 再三思索之下,我还是决定暂时不将遗诏交给父亲, 只想起了先帝临终前颁发的那道擢升意清为大理寺卿的圣旨。姜弥似乎想要拦下来, 但内侍说外诏已经发到尚书台了我对朝政知道得并不多, 遂借着这个机会问父亲:“若是陛下颁诏,会有两道诏书吗?分内诏和外诏?” 父亲略微诧异,似是没想到我什么时候也对朝政感兴趣了。他思忖了片刻, 道:“按照大周律, 圣旨是分内诏和外诏的, 外诏主要发往尚书台, 转呈六部根据细则处理。而内诏主要是用向相关人宣旨用的。” 我眼珠转了转,又接着问:“那内诏和外诏是一样的吗?” 父亲摇头:“不一样,内容虽是一样, 但上面有明显区分内外诏的标志。外为乾, 内为坤,泾渭分明, 不能混淆。因为每一道圣旨都需在凤阁备案, 有专门的录载。” 我心想, 既是密诏, 若是像寻常诏书那样又是内外诏,又是凤阁录载,那岂不是毫无秘密可言。先帝深谋远略, 应是不会犯如此低浅的错误吧。但父亲言之凿凿, 又让我有些疑虑, 问:“若是没有内外诏,没有凤阁录载,那会如何?” 父亲沉思了片刻,深邃地看我:“之所以要设置内外诏,凤阁录载,就是为了预防有假传圣旨的情况。每一道圣旨在凤阁都有明晰的编号,若没有或是没有按照章程来办,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这圣旨是真的,那也得当成假的。” 我点了点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细花菱木桌,内心思索,这样一来先帝必定是提前准备妥当了。既然这份圣旨如此重要,那么必定不会让它成为一道废旨。既然分内外诏,既然在凤阁有录载,那么便不算无迹可寻,我且再等等,看能不能从旁的地方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父亲迟疑地看着我,青濯的面容上露出些忧虑:“孝钰,你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恍然回神,下意识摇了摇头,温言道:“爹,你不必替女儿担忧,女儿一切都好,只是近来守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了一些前朝的事物,有些许不太明白的地方,这才来请教爹。” 父亲沉默了一瞬,不甚赞同地劝我道:“大周律例,后宫是不能干政的。陛下虽对你多有纵容,但你还是要守点规矩,不要授人以柄。” 我微微偏头,将目光落到菱花木桌上那镌刻入理的纹饰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先帝却将如此重要的圣旨给了我,他神机妙算,难道就没有料到我会在萧衍和尹氏之间左右摇摆,迟迟不敢把这份遗诏交给父亲吗? “爹,女儿懂规矩,你放心吧。”也只得说些让父亲宽慰的话。 父亲坐了一会儿,嘱咐了我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便起身告辞了。我站在昭阳殿的茜纱窗前一直目送着父亲离去,绣着雀翎的褚红官服下父亲的身形愈见消瘦,几乎连那官服都撑不起来了。他曾经笔挺硬直的脊背也日显佝偻了,似乎整个人都不再是过去那个赋闲却温雅雍儒的沈侯爷,而是一个背负着孽债踽踽前行的迟暮老人。 他是我的父亲,从私情上来说,我心疼他,同情他。可站在公义的角度上,实在无法赞同他所做过的事。他从小教我做人要忠孝节义,可为何到了他自己身上,便全都忘了 那枚铁盒被攥在手里,冰冷刚直的棱角直嵌入掌心。我不能把遗诏交给父亲,他顾念家人会白白浪费了对付姜弥c赎罪的机会,而且这份遗诏里写的是什么还不得而知,万一对萧衍不利他已经是皇帝了,强行废立,只怕可能连性命都会保不住。 前人作孽,阴差阳错之下萧衍占了怀淑的东西,可归根结底,萧衍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还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怀淑救了出去。在尹氏覆灭,怀淑众叛亲离的时候,只有他向怀淑伸出了援手,抛却我对他的感情不说,从公理道义上讲我也不应该去伤害他。 当下,只有依靠我自己去查一查。先帝临终前对我说,必要时会有人来帮我。父亲对我说,圣旨一定分外诏和内诏,我手里的这一份应是内诏,那么外诏又在什么人的手里呢?那个手拿外诏的人就是先帝口中会来帮我人么? 会是谁呢? 一一一 二月初二,龙抬头。萧衍在方辰殿设了家宴,以宴请入京奔丧的诸王及家眷。我和萧衍坐于阶上上座,其余诸人以品阶排列坐于下座。依次是英王c康王c齐王c静穆王岂料宴行到一半,姜太后突然来了,她一身素服,领着太康宫众多管事宫女声势浩大地出席了家宴,身侧紧跟着一身素净装扮的姜紫苏。 我不由得去侧头看萧衍,他冲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姜紫苏为何会跟了来。 魏春秋忙领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内侍在阶上填摆桌椅,浮雕白鹭的梨花木大桌摆在了我和萧衍的身侧,太后由姜紫苏搀扶着仪态万方地入了席。 姜太后看了看阶下拘礼站立的诸王和家眷,慈缓地笑了笑:“哀家来得唐突,可别坏了诸位的雅兴,快请入席吧。” 众人方才依次序落座。 英王捋了捋腮下全白了的胡须,端着一张活佛般富态的面庞笑说:“我们诸王还琢磨着等宴席散了该去向太后请安呢,您亲自来了,岂不是体恤我们,不让我们跑腿了。哪还敢说什么唐突,那是圣恩浩荡。” 诸王皆敛袖笑了起来。 姜太后朝着英王笑道:“老皇叔,人都说你是皇室的老寿星。你这身子骨不光硬朗,连嘴皮子都这么溜,一点不输年轻人。” 英王摆了摆银锦宽袖,慈爱地看了一圈落座于其下首的晚辈,笑着说:“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口才了得,哪是我这老头子能比的。不过碍着自己辈分低,不敢多言语罢了,才让我这么个老人家出出风头。” 齐王萧晠朝着英王道:“老殿下,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这圣驾面前全靠着您给我们这些顽劣的皇室宗亲说上几句好话,你可别谦虚了。” 一时大家又都笑了起来。我瞧见连向来严肃清冷的萧衍面上都浮出了一抹笑,梨涡前凹,唇线微弯,像霰雪融化般温眷清怡。 我往下首扫了一圈,见康王萧晔果然端着一张丧气脸,颓唐不忿地一杯接着一杯斟酒。想来是对萧衍继位自己大势已去有诸多不满,但又无可奈何。而齐王萧晠倒像是真心替萧衍高兴,对这个兄长向来尊敬拜服。而刚刚进京的静穆王,他因品阶最低又没有娶妻,独自坐到了宴席的末座,倒不像康王那么招人厌,也应和着该笑时笑,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 果然没多时太后就注意到了静穆王萧暘,朝他招了招手,笑道:“暘儿也回来了,哀家得有五六年没见过你了吧。” 萧暘忙从案桌后起身,捏起素白无纹饰的缎袍前裾,到大殿中央朝着太后行了大礼,温润笑说:“儿臣离京五年六个月了,在封地时便日日挂念母后,奈何祖制在上,不能违逆。只得遥遥期盼母后福体安康。” 在我的记忆里,静穆王萧暘应该是跟我同年的,丙申年所生,今年二十岁了。虽然面庞上脱去了稚气,但风韵气质却一如往昔,如清风涤水般温润儒雅,又隐隐透着矜贵雍和。这样看上去,众位兄弟里倒是他跟萧衍最像。 但我身侧的这位陛下,自打太后跟萧暘说起了话,面上的笑便一点点冷淡了下来,虽然看上去还是一副威严皇帝慈爱兄长的模样,但却有了一簇冷肃凝凉的眉目。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原来他对这个弟弟还是那么介怀。 对于萧衍的变化,姜太后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望向萧暘的目光愈加温柔慈爱,仿佛那才是自己的亲骨肉。她甚至朝他招了招手,要他到自己身边来坐。 萧衍捏着酒鼎的手陡然用力,手背上微凸起了道道青筋。我默不作声地抚上他的手背,暗中用力将他紧捏着酒鼎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萧暘极为顾忌甚至还有一丝惧怕地看了看萧衍,笑容和煦依旧,却放低了声音道:“母后厚爱,儿臣不敢逾规行事。” 太后一愣,大概是见了诸王都有些变了神色,静默着看这一出戏,也意识到了什么,忙掩饰似得笑了笑:“哀家还只当你小的时候呢,倒是哀家欠考虑了。” 我看了看萧衍那枯井陈霜般的面色,又看了看尴尬的太后,心里略思忖了一番,冲着太后道:“母后凤仪如初,青春常在,也难怪会觉得时日虚掷,看着皇弟们也觉得还小呢。” 诸王都笑起来,忙不迭地顺杆恭维太后,各种溢美之词如水般流出。倒映衬得站在殿中央的萧暘形单影只了些,但他并没恼,只俏皮地耸了耸肩,朝我眨了眨眼,退回了坐席间。 我压低了声音冲萧衍道:“这是家宴,皇帝陛下该有些肚量,人家都看着你脸色呢。” 酒鼎微颤了颤,些许琥珀色的汁液从鼎面上飞溅了出来,正落到我的手背上。我偏头看萧衍,见他又将酒鼎放了回去,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刚才他是朝你挤眉弄眼吗?你们两还像从前一样投缘要好啊。”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这又关我什么事了。拿绢帕擦了擦手背,决定先不去招惹他。毕竟,他为何见了萧暘心情就不好,我还是知道一二的。 因大行皇帝刚去,家宴中并没有歌舞助兴,也只略饮了些酒,就匆匆散了。待诸王告退,太后将姜紫苏叫到跟前,冲着萧衍道:“衍儿,哀家瞧着你近前也没个可心的人伺候,不如让紫苏在你身边吧,她向来周到,还知些冷热。” 我默默地把视线移开,暗自拧了拧萧衍的腰,他冷着一张面,说:“朕贴身的都是内侍伺候,连宫女都用不惯,不劳烦母后费心了。” 姜紫苏素净的脸上骤然红了,流露些窘迫的神色。微低了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姜太后冷哼了一声,“是,你现在是皇帝陛下,哀家指使不动你了。”言罢,苦大仇深地看了我一眼,“皇后,既然皇帝不要,那么让紫苏跟着你”我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到,抚着自己的胸口呵呵笑着说:“母后,姜小姐身份尊贵,儿臣可不敢用她。” 说完,我又悄悄拧了拧萧衍的腰。他捏住了我的手,那狠劲儿像是要把我的手骨捏穿似得,我龇牙吸了口冷气,听他生硬地说:“母后,儿臣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您若是有空,还是替紫苏妹妹务色个好婆家,到时儿臣一定给她添份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姜紫苏的眼登时红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如一朵雨打娇花,像是要倾倒了的样子。 萧衍只把话说完,还没等姜太后点头,将扯着我外殿外走,我只得边被他扯着走,边点头哈腰地说:“母后,儿臣告退。” 岂料,太后重重咳嗽了一声,冷声道:“皇帝陛下要处理政事,哀家不敢耽搁,但皇后有何公干,哀家莫非连儿媳妇都指使不动了?” 萧衍停下了脚步,拿眼角剜了我一眼,说:“朕处理政务,得让皇后研磨,她手劲儿大,研出来的墨好用。” 说完,扯着我迅疾出了方辰殿,一路往太极殿直奔,惹得身后一众内侍一路小跑。 我被拽着踉跄了半路,素白的缎纱裙被数度踩在丝履下,沾了一圈的粉屑泥土。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萧衍的手甩开,见他那张如覆霜雪的冷涩面庞,又莫名有种心疼的感觉,遂放柔了声音:“你就别多心了,这么多年太后拿你宝贝似得,哪有暘哪有静襄王什么事,你没事多向太后说些好话,哄哄她,母子之间哪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他静立在霞影阳光下,周身镀了一层瑰灿的光影,沉默的样子比精雕细琢的瓷像还要完美无瑕。我有些纳闷,上天给了他这么一副好皮囊,简直放之四海难寻敌手,怎么偏就有这么一副敏感心肠,整天患得患失,觉得各个都要抛弃他一样。 萧衍在阳光底下站了一会儿,内侍各个禀声静气,没有敢言语的。没多会儿,空中竟飘起了雪花,窸窸窣窣迎着风爬上人的肩头。我伸手接了一片,瞬间在我掌心消融,捏了捏萧衍的脸颊,笑说:“你是天上的神仙转世不成,怎么一伤心就下雪,难怪有这么副好面容,我的姿色有限,以后可能够呛能生出来像你这么好看的孩子,你可别怪我哈。” 话一落地,魏春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衍瞥了他一眼,再也端不住冷硬凛冽的轮廓,微微露出丝浅笑,却有些苦涩,“孝钰,你觉得好看有用吗?” 我忍住了要翻白眼的冲动,“有用,从小到大多少美人对你倾心,小时候那个新罗使团的公主,非得把你绑去新罗给她当驸马,先帝派了禁军才把你给抢回来。还有表妹,妹夫,算了,不提了。”我抚着胸口,有种酸溜溜的感觉,闷顿地说:“怎么我的心情也不大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51章 萧衍蓦然笑了, 露出两排整齐细腻的齿贝,比雪还要莹耀。他拉着我的手, 缓慢地踩在落了一层薄绒雪的地面上, 我随他走了一会儿, 突然听他说:“孝钰,我们便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吧,虽然过去虚度了许多年月, 但我们以后不会再有挫折磨难了吧。” 我一怔, 缓缓挑起唇线, 笑了笑:“不会的, 我们彼此相爱便胜过这人间许多夫妻,我相信,只要有爱, 其他的都不会太难c太苦。”我爱着萧衍, 他是皇帝陛下时我爱他,若他不是, 我也爱他。 我的话愉悦了皇帝陛下, 他面上的笑容愈加温柔, 歪头看我, 眸光中的柔情如碧波荡漾。 一一一 虽是柔情蜜意,但我还是被萧衍逼着给他磨了一下午的墨。他用毫笔沾了一点朱色在奏折上批注,时看时停, 我站在他背后留了心思仔细看着。最多的南方匪寇遍生, 州府难以镇压, 请求朝廷派兵。还有几分韶关密报,关于突厥的奏折,须磨嘉在铁勒部队的拥护下造反,彻底与王廷对立。阿史那可汗病重,其长子耶加突率军东驻,被铁勒部队驱赶的毫无立锥之地。霍顿王子率小队轻骑军深入铁勒部队驻地,暂时行踪不明。 我心想,难怪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突厥的消息了,原来是祸起萧墙,先乱了起来。那正好,大周作壁上观,可保一时安宁。但萧衍却在那方奏折上花费了许多时间,久久没有掀过去。过了一会儿,竟喃喃自语:“须磨嘉此人刻薄寡恩,贪得无厌,若是被他占了上风,岂不是大周之祸。” 原是如此,我思忖着说:“可大周的兵力多数用在南方匪寇上了,派不出来许多放在突厥上吧?” 萧衍想了一会儿,转而笑道:“那也只有看看这个霍顿是否有将帅之才了。”他说完,将关于突厥的奏折单独拿出放在了一边。 我有些不明白,“你说须磨嘉刻薄寡恩,可霍顿便一定靠得住吗?” 萧衍拿着毫笔的手微顿,沉默了一会儿,转而摇了摇头:“他靠不靠得住,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我一头雾水,但见他又翻开了新的奏折,却是京中近来有时疫,已有许多人染病不治身亡了。往下看,是晋中涌进来的饥荒灾民有患病的,传染了京中百姓,才逐渐蔓延开来。 这是冬季,本不是时疫多发的时节,怎么我还未及细想,便看见了折子最末的楷书,京中流传,陛下初改元便大发时疫,可否有不祥之预示。 不祥?这是说谁不祥? 我见萧衍眉宇紧皱,了了批注了命右监门卫火速隔离时疫患者,务必控制住传染态势。便再无其他。 “像这样的谣言,断不能轻纵。”我一时不忿,急切地说道。 萧衍摇了摇头,“朕若是把这谣言当了回事,正儿八经地镇压,只怕更给了有心人做文章的机会了。只要镇住时疫,谣言自破。” 我心想,先帝可真是留了个烂摊子给萧衍。南边战乱不断,北边又没个消停时候,大冬天的竟能生了瘟疫,还传入了长安。最可气的是,坊间竟然说是萧衍这个新帝不祥,他为朝政日日殚精竭虑,又是为了什么。我心里有气,磨墨的动作也大了些,萧衍抬头看了看我,“孝钰,你若是将墨砚打翻了,我可饶不了你。” 他依旧一副八方不动,冷静自持的模样。见我气鼓鼓的,便耐心道:“我们享受民脂民膏的供养,难道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吗?皇家这荣华富贵是我们生来就有,而非辛苦打拼下来的。所以,便要付出一些代价” 他认真讲道理的模样美极了,细隽的眉宇,宛如深海般的瞳眸看得我一阵发晕,难怪那么多官吏都会对他生出亵渎不敬之心,这也太考验人了。萧衍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我忙抓住他的手,抱在胸前摇了摇,“皇帝陛下,你说你怎么生得如此貌美,惹得人一阵心猿意马。” 他一怔,将手默默抽了出来,阴悱悱地道:“你这是调戏天子。” 我。。。只想说,装什么,难道以为我看不见他那弯斜了的略显得意的唇角。 内侍推门进来,禀报道:“姜相求见。” 我立时将脑中满是梦幻的旖旎遐思赶了出去,略显局促地看了看萧衍,他指了指太极殿御座右侧的屏风,我连忙捏起裙裾躲到了后面。 “臣参见陛下。”姜弥穿着藏青色便服入谒,想来并不是从凤阁而来。 萧衍抬了抬手,让魏春秋给他搬了把椅子坐。这大概是姜相所特有的待遇了吧,即便是一品大员觐见,往常也只有站着回话的份儿。 “陛下,臣调阅了凤阁集录,果真如您所料,先帝临终前发的那份遗诏确实有记载。” 我拨弄着裙纱的手陡然停住,凤阁,遗诏。不由得转眸向外看去,魏春秋从姜弥手中接过了一本黄锦集册,转递给了萧衍。萧衍翻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他问:“外诏可在尚书台有记载?” “没有。” 姜弥半倚靠在椅子上,沉声说:“臣查了先帝驾崩前几日的入谒记录,在召见了康王之后,连召五位文渊阁大学士和中书内舍人,至于谈话内容,在仪注上竟毫无记载。臣觉得,此事蹊跷得很,因此拿了中书内舍人来审问。” 萧衍抬头:“拿了谁?” 姜弥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朝着萧衍揖礼:“事出从权,未得陛下诏令,望陛下恕罪。臣拿了虞青书,此人是吴越侯的高徒,与之关系极为紧密,吴越侯近来被京中时疫一事困住了,臣才有机会” “舅舅。”萧衍将奏折合上,打断了姜弥后面的话,只说:“这件事今日先议到这里,改日再说。”他低首思忖了片刻,慢慢地说:“将虞青书放了,好生安抚,若是吴越侯找上门来,不要与他起冲突。” 姜弥站在原地未动,犹豫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臣请陛下赎罪,虞青书耐不住酷刑,已死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摸着屏风上绛檀木,姜弥是多迫切要追查到遗诏的下落,竟将一个中书舍人无诏而活活拷打至死。萧衍的脸色不大好看了,他许久未言,却听姜弥阴声怪气地说:“有些话,没有证据臣本不想说得太明白,但这份遗诏若真是先帝瞒过陛下和臣而立,那么总得有个托付的人。臣思来想去这个人非吴越侯莫属。” 萧衍皱眉:“可遗诏既是父皇薨逝前所立,那么应有机会交给吴越侯才是,朕若记得没错,父皇在临终前并未见过吴越侯”他慢慢息了声,视线似有若无地往屏风上瞟了瞟,我明知他看不见我还是僵直了身体,手心里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姜弥将话接了过去:“吴越侯虽未觐见,但皇后可是在先帝寝殿里待了许久,他们说了什么,这又有谁知道。再者先帝向来待几位公主不甚亲厚,却在临终前要见她们,臣问过端綦公主,先帝只跟她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临终前的时间如此宝贵,先帝却浪费在了自己不在意的人身上。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突然召见当时的太子妃的殊异之举。” 殿里的熏龙烧得太旺,烘的我浑身是汗,锦缎衣裙紧贴在了身上,缠黏得我极其难受。萧衍的沉默如同一匹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布,兜头罩了下来,心中越发不安,他在想什么 姜弥恍若未觉,仍絮絮地说着:“臣查过陛下登位后昭阳殿的起居注,皇后娘娘在正月十六召见过吴越侯,紧闭大门,摒退众人,可是说了好久的话。究竟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人说的?” “舅舅。”萧衍第二次打断了他,只沉闷地说:“朕说了这件事改日再谈,今天你先回去吧。至于那位中书舍人,你且得好好善后,若是吴越侯找上了朕,朕总得给他个说法。” 他不想说,是因为我在屏风后面吗? 若是这样,那么他是真得怀疑上我了。我千方百计想查明白遗诏背后的秘密,可是却未曾想先被人抓住了把柄。老奸巨猾的姜弥,睿智的萧衍,我本不该那么低估他们。 姜弥大概察觉到了萧衍的诡异,终于缄默了不再言语。他敛袖为礼,道:“那么臣告退。” 待他走了,萧衍让魏春秋也退下,偌大的殿里只剩下了我和萧衍两个人。一个在屏风外,一个屏风后。 我犹豫着转出来,脑子里过了数道弯,终于装得若无其事。萧衍只低了头,并没有看我,侧颜俊美而沉静,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在躲避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52章 我不敢靠近他, 站在御座阶侧,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姜弥已大权在握, 君臣之间不管有多少嫌隙龃龉, 却也维持着和谐平静的关系。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的他却对这份遗诏如此忌惮, 看来他已对此有了几番猜测了,知道先帝生前厌恶他已深,若是留下了后手, 定是用来对付他的。 朝政, 兵权都在姜弥的手里, 若说还有什么令他怕的, 左右也只剩下一个怀淑了。□□乃礼仪之邦,最重正统。王权更祀,宗庙飨祭, 讲究的都是嫡长子。若是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尹家是冤枉的, 那么怀淑的身份就应得到恢复,到时以他之名兴兵, 可谓名正言顺。这样算来, 姜弥所忌惮的人还应加上一个, 那就是我爹。因为真正知道当年尹氏逆案真相又有可能站出来的只剩了这么一个吴越侯。 或许, 尹氏覆灭这么多年,我爹虽然表面上与姜弥势不两立,但其实两人之间是有默契的, 彼此抓着对方的把柄, 各自缄声, 互相安好。 一想到这儿,我便觉得一股恶心的酸气直往上蹿,不由得抚住胸口咳嗽了两声,萧衍闻声抬眼,眸中还有未曾散尽了恍惚迷蒙之色,“孝钰,你怎么了朕刚才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些,将你忘了,实在对不住。你身体可是不适?” 我揉了揉胸口,将那股腐气摁了下去,勉强靠着御座站稳了,喃喃道:“也不知怎么了,总是头晕乏力,动不动就爱胡思乱想,莫名的烦躁”萧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面上漾起了一阵一阵的喜色,他突然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孝钰孝”我纳罕地看他,见他忙将魏春秋喊了进来,让他去找太医来太极殿。 魏春秋颤巍巍地颠了几步,担忧地问:“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萧衍正将我放到了龙椅上安坐好,将胳膊支在案桌上回身看了魏春秋一眼,喜滋滋地说:“是,朕龙体不适,你还不快去。”其生龙活虎的样子让人觉得随时都能上了太极殿房顶,去将瓦全掀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脸颊不自觉的有些烫,但回想了一下又好像确实有那么点细微征兆魏春秋纳闷地屡屡回视萧衍,挪移着脚步嘴里也不知嘀咕着什么。 “孝钰”萧衍低头看了看我,手刚想往我腹上试探,又连忙移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见他这么激动,又有些担忧,摸着肚子问:“我真得会怀孕了吗?怎么肚子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拿了茶水将案桌上瑞兽青鼎里燃着的龙涎香浇灭了,又转回来看我,犹疑了一会儿,说:“若真是有了,他现在一定还小,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我低头看了看平滑的丝缎下平坦的肚子,心里有些忐忑,生怕是空欢喜一场。 太医将黄锦包放在御座前的案桌上,为我诊脉。太极殿里的更漏流沙凹陷,簌簌而坠。太医慎重地诊了许久,眼见萧衍在一旁弯着腰盯着我的脉搏看,他边擦汗,边说:“陛下,娘娘这是喜脉。” 我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回来。萧衍陡然喜笑颜开,那一贯清冷沉静的脸上容色灿烂如春光,魏春秋忙领着内侍一齐跪拜,他苍白着须发,笑得一脸褶子:“奴才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萧衍笑着围着御座龙椅后转了好几圈,让跪了一地的人平身,又有些患得患失地冲太医问:“你可诊对了?” 太医刚背起药箱,又仓惶跪伏在地,敲着青石板道:“娘娘的喜脉虽不到两月,可胎像稳固,十分明显,臣万万不会诊错。” 我将手轻轻按在腹部上,朝萧衍柔潋一笑,他的视线直接掠过我的脸直愣愣地盯在我的肚子上。一阵欣喜,一阵恍惚,那向来精明睿智的人儿此时竟给人一种傻乎乎的感觉,好像辟天一道雷将他打懵了一样。 “陛下”魏春秋试探着上前,问:“要不要派人去太后那边回禀一声?” 萧衍如梦初醒,忙说:“对,是得跟母后说一声。”他抚着额头站在龙椅后,好似是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才以一贯平稳沉涩的声调说:“太医院从今天开始要日日去昭阳殿请脉,不管脉象如何都要立即来向朕回禀。送来的安胎药必须先以银针试毒,再让有孕的孕母试药,平安无事后再送至昭阳殿。”他顿了顿,看向太医:“你是太医院令,伺候过先帝。该明白中宫有孕,是国之大事。太医院上下都得谨慎对之,皇后平安诞下麟儿朕有赏,若有丝毫差池,你们的身家性命也在未来的皇子身上了。” 太医哆嗦着应下。 萧衍又看向魏春秋:“去司膳c司制局说一声,从今天起一应宫份先紧着昭阳殿,昭阳殿的膳单c其他物件的供应单子都务必让太医院过目,然后再呈给朕过目。另外”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让内侍省从官宦人家中择选接生婆提前在昭阳殿伺候着,务必要身体康健来路清白的,将她们的底细都调查清楚呈给朕。” 魏春秋捣蒜似得不住点头。 萧衍又指了指其余内侍,说:“你们分两路,一去太后宫中报喜,二去吴越侯府中报喜。且传朕旨意,从即日起安阳公主可随时进宫探望皇后,不必守宫门规制,不必奉诏。” 内侍们也殷殷称是。 我打了个哈欠,仰头看萧衍,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自打知道我怀孕了之后眼睛里就再没落过我的影子,偶尔瞥我一眼,目光落处全在我的肚子上。我有些愤懑地捏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刚要往嘴里送,被萧衍劈手夺回,用手试了试水温,皱眉道:“这都凉了,你现在能喝凉水吗?” 我在这僵硬的龙椅上坐得久了,觉得腰背酸痛,连带着心里也酸酸的。还不能喝凉水了,我从前喝凉水的时候你管过我吗? “陛下,你这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做了。”我看着鱼贯而出的内侍,拂尘冉动处脚步叠踏,密匝匝地自殿门出了去。 萧衍依旧没看我的脸,仍旧执拗而痴情地盯着我的肚子,“朕的孩子,就该此珍重对待。”眼睛里宠溺而爱眷的神色,似乎是要将星月都捧到了这个肚子面前。 我撅了嘴,扶着浮雕蟠龙的椅把站起来,萧衍手脚麻利地扶住我的腰,眼睛仍旧盯着我的肚子,“孝钰,以后你可得改改你那莽撞的脾气了,万一磕着碰着,那可怎么好。” 难不成,从前我莽撞的时候,磕着碰着都不要紧了。 我甩开他的手,咬牙道:“皇帝陛下,你又不是第一天当爹,至于这么夸张吗?”我踮起脚跟,看向他的眼底深处,问:“比起孩子,我现在是不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萧衍一愣,转而笑了,终于垂眸凝视着我的眼睛,温润如许,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孝钰,你竟在吃自己孩子的醋。”他将我揽入怀中,迟迟未语,我侧目看去,见他闭了眼睛一脸沉醉,仿佛在倾心享受着此刻静好的辰光。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你怎么这样傻,这个孩子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你我的骨肉,正因为他的母亲是你,所以才注定要万千宠爱,尊崇无上。” 我仍旧别扭,可唇角不由得弯了,却听他似是叹气,却又蕴含复杂:“这个孩子,可以帮我解开目前的困局”我不明所以,他倏然将我松开,眼底幽深地盯着肚子,转而大袖垂洒地转身,意气飞扬地冲门外喊道:“传中书内舍人。”他含笑看着我,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皇后孕育皇嗣有功,朕要大肆封赏皇后族人。” 我一时懵懂,可是很快便想通了。姜弥的话他听在了耳里,进了心里。睿智如他,没有问我,也没有去为难我的父亲,因为他清醒的知道,对于无法割舍的人,一昧的苛责逼问只会令彼此之间陷入僵局。那份遗诏,本是先帝所立,稍有不慎还会令他陷入被动。所以他大而化之,赐沈家圣眷优渥,以他的帝王之尊主动示好。他以为,我与父亲不过是念着尹氏与怀淑的情分,感怀着他们的恩德,他能给我们的比尹氏比怀淑还要多,多到足以掀过从前的一切。 甚至于,现在我有了孩子,这个含有沈家血脉的孩子有可能还会成为大周未来的天子。作为这个孩子的外祖父,全然没有理由去断送他的前程。 可是,我的家人接到了这份荣宠多半会觉得诧异吧,并不会有萧衍所以为的心照不宣。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遗诏的存在,自始至终那份遗诏都是在我的手里。 这样看来,萧衍也以为我在正月十六召见父亲时将遗诏给了他。是呀,他再聪明,这里面总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已经不信任父亲了 这样想着,我觉得萧衍说得对,这个孩子来的真是时候。他化解了我和萧衍之间的危局,避免了夫妻针锋相对。可转而一想,即便没有这个孩子,萧衍也不会因为这份遗诏和我翻脸,除却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谈,翻脸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