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传令》 正文 1.001 太和四年,桂子金秋。 燕国。 洛阳城外有一处小镇名为乌脚,原是商队马帮歇脚的驿站,自打四年前洛阳被慕容氏攻破,止戈停战,休养生息,倒渐渐起势活络了人气。镇外散布村落七八,入目乍见麦田翻金浪,落红起巉岩,好一派和宁。 往西行,有一炊烟小村,一面相望洛水,一面背临青山,正道是依山傍水福泽之地。 这日,鸡鸣司晨,卯时刚至。 一匹快马依山道驰下,风尘仆仆直往村中一处院落疾奔。打远处眺望,骏马上一点黑豆是位着短打的侠士,鼻挺脸瘦,披发散辫。 他于庭前勒缰,朗声喊道:“小洛儿!” 庭中一位正卷起袖口和裤腿打理鲜花的少年隔墙抬头睨了一眼,为这猝然地打断不悦,继而默不作声,继续埋头抔土。少年虽着麻衣,干脏累活,但手法精细讲究有序,眼中清亮不浊,浑生一股贵气,与佃户贫农却似没有八竿子的关系。 养花的少年名唤姬洛,在吕家算半个仆从半个养子。 姬洛闻声呆呆发愣,但吕秋却浑不在意,只瞧他飒爽地将马鞭往鞍前一挂,大步流星向前,八尺高身量魁梧如墩子般将将拦在少年身前,不甚踩翻半株幼苗。 少年眼未抬,挥手将那一抔土向他泼去。吕秋脚步一掠,游刃有余地躲开。身法变换间,那土被带起的劲力一撩,反倒砸了少年一脸。 “呀,对不住!”吕秋叫了一嗓,笑嘻嘻伸出手,看似去拭他脸上的土,实则翻手出招,敲打他的右颈。 姬洛慌忙矮身躲开,右臂横截却吃力不够,只能虚掩一招,取吕秋肋下三寸。吕秋岿然不惧这一手,立刻变招成爪,压着姬洛右臂,却没料到当中空门突露,姬洛立刻出手打他胸下膺窗穴。 吕秋双目一眦,为这猝不及防的变故一滞,心道:这臭小子一副弱柳扶风的架子骨,嘴上先贤韬略,手上养花弄草,力气不行,练武不精,眼光倒是刁钻得很!这膺窗穴足阳明胃经,内力浑厚者,这一击必能震伤心脉。 姬洛拳出,可拿捏不住力道,贴着吕秋的衣襟时却犹疑一刻,变拳为轻拍,撤了招,但吕秋实打实的蛮力未有余地,立刻将他撞飞。 眼见少年就要摔个狗吃屎磕坏门牙,正兀自懊恼的吕秋将手中钩索一抡,拽稳姬洛的腰带将他扔上了马背,自个儿也飞身而上,一夹马肚,双骑而出。 “小洛儿,想哥哥了吗?”吕秋这个大老粗挽缰赔笑,心中不由却动了几分心思,刚才姬洛攻招角度着实刁钻惊艳,肥水哪有流外人田的道理,吕秋自然是想把他说与自己的师门。 姬洛虚岁不见有十六,加之骨架小,坐在吕秋身前如同毛没长齐的娃娃,这白净的娃娃将手笼在袖间,端着脸色冷哼了一声:“没有。” 吕秋一掌落下使劲揉他头,恨不得把一年来闭关练功的思念揉进骨头里。 大约是那俩字还不解气,少年一面躲吕秋的大掌,一面肃了肃嗓子,扶着马鬃毛偏跟他呛:“你从白门来,一路东行,邪火入东宫,恐有灾,近日慎行。” “少跟我扯犊子!”吕秋素来尚武,玄门一道在他心中,还不如放屁。 两人随便寻了一处小坡去,吕秋一脚将姬洛踢下马,又把自己其中一把武器扔了过去,开门见山道:“刚才院里施展不开,坏了门庭阿娘要骂,辣手摧花你又得怨我,这里山川作台,练两手给哥哥瞧瞧呗!” 姬洛向来心思沉,接了那把钩握在掌中抿唇不语,逮着时机忽然眼眯一线,抢身上前一击挠向吕秋耳后,吕秋伸拳左打,两人缠斗起来。 零零碎碎过了七八招后,姬洛脚步虚浮,钩上连环索不是差点把自个儿给捆了就是绊了,激得吕秋又恨又笑。 “不打了。”姬洛急声喝停,把武器一扔,开始耍赖。 “我教你的功夫这一年你纵使练了一成也不至于如此,若你不是根骨奇差,便是怠惰,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单手屠虎!”吕秋恨铁不成钢,心中带起几分遗憾,“我师门虽不是江湖豪门大派,可门下老师却也极为看重天资,如我这般尚且只能习一点拳脚,万万承不了内门衣钵,嘿,恐怕你” 吕秋本来为花前姬洛亮那一手有几分惊诧,想开年向门内举荐,可目下百般试探却得个尴尬,不由失落。 姬洛听着这番话心中不着味儿,也不点明,就自个儿心知:恐怕不是吕秋资质不够,而是碍于他的身份! 吕秋这宽腰阔背并不是中原人的长相,自鲜卑人破关擒冉闵,立燕国占地为王,虽不似赵国石家两兄弟百般残害驱逐汉人,但终究难以一心。 而吕秋的师门——北系白门,身为江湖门派纵然置身武林远离庙堂,可立足人家的领地,仍然左右尴尬。不争不执已属难得,想要其乐融洽,终归不是时候。 不过吕秋这个莽人,根本不自知。 姬洛才不想陪吕秋演武逗乐,趁他不注意欲要夺马而走,可吕秋毕竟是练家子,反应快,出手更如电,一钩如天外飞来。姬洛被钩背一攫,从马上飞出摔入小溪。 吕秋一惊,再出钩回撩已经不及,一抻一拉,姬洛还是落水湿衣,咬牙站在浅溪中缩着身子发抖。 天有几分凉意,吕秋当即解下外衣扔过去,又拉少年上马,往村中赶去。听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后,吕秋便嘲笑道:“你这样子就像隔壁阿嬷养的小鸡崽儿!” 两人无话,一路回了小院。 姬洛回屋换衣,吕秋并不注重汉人礼制,毫不避讳地跟了进去,从架上拿破衣擦拭沾了草土的兵刃,那寒光一斜,正巧折射出姬洛后背上一团纹路。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何时生在你背上的?”吕秋惊奇,瞧姬洛艰难回头,便将那纹路描下,指图琢磨。 那纹路由三个小图构成,分别如日月星,花样组合甚为繁复,隐隐透着几分诡秘。 姬洛脑中一嗡,脑中霎时跃出三字——上三辰。 上三辰何解?《周礼·春官》记,衮服纹绘十二章,其中日月星意为照临,诸公最多取九章,唯有天子王室能尚十二。 脑中如有芒刺直戳,姬洛因为骤痛眉心一聚,心中起了几分怅然和疑惑:“我身上为何纹有此物?而我怎会知晓上三辰之意?” “我忘了,你必然是不知的。”吕秋不能窥心,没等姬洛答话,便先垂头自言自语起来,“你们汉人的孔孟先圣曾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小洛儿,你若愿意,我吕秋便是你一辈子的亲人,乌脚镇一辈子都会是你的家。” 姬洛与他对望一眼,颔首继续更衣,脸上表现出兴致缺缺的冷淡:“看起来并无特别,兴许只是普通的胎记。” 这话断了话头,吕秋也就不再追问。 回去的时候,已至辰时,吕母做了早饭同吃。 吕父是个没地位的软脚虾,桌上烈酒入肚浇入愁肠,私下便发酒疯似的叫嚷上两句:“咱那秦天王可谓奇才盖世,破关攻捷,这大燕江山保不准是要易主的!” 秦天王乃是秦国之主苻坚的称号,吕秋的父亲并非燕国鲜卑人,实乃略阳氐人吕氏的旁支,因为秦燕交战,成了回不去的戴罪流民滞于燕地,而吕秋的母亲看上了他,借着鲜卑高氏旁了几代的细支血缘,花了点钱请族里的长辈疏通门道才保了吕秋父亲。可这样一来,吕父同入赘并无区别,心中实在憋屈。 高氏惊诧之余,一把将干巴巴的米面子塞进吕父嘴里,堵住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米面都糊不住你的嘴,老娘哪里需你撑这个家,就巴望着你少说屁话!” 在一旁埋头进食的少年突然顶风接口:“其实吕叔说得对。” 满桌的人都惊了一跳,高氏脸色当场滚白,立刻发作要骂,可对望姬洛那双如平湖无波无澜的眼眸,心底没来由打了个哆嗦。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少年,总是说一些费解的话,却时时准得如鬼神。 吕秋怕母亲发难,抢先给了少年一个暴栗:“小孩子吃饭休要胡说!” 见儿子护短添乱,吕母一时头如斗大,家里老子是个废物,儿子也不省心,军功不争,利禄不要,偏偏被那些个汉人的游侠儿整得五迷三道。 高氏无处撒气,只能挑个最不顺眼的软柿子捏,明面上对着那喝醉的糊涂虫咒骂,字句里却指桑骂槐给姬洛难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真涎皮赖脸当大爷,自己生来是个什么命还不清楚吗?” 姬洛埋头吃饭把话当耳旁风,倒是吕秋年轻气盛浮躁不定,对这等子嘴上功夫最不待见,便用手肘一撞,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姬洛:“你明知阿娘嘴比刀烈你还照着刀刃冲脸,你怎么想的?我知你肯定要争个有理有据,你说吧,这回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经也没典。”姬洛把筷子一放,同桌上滚落的一颗豆子大眼瞪小眼,叹了口气道,“用门前草扔的。” 草是蓍草,卜筮问卦用。不过放在吕秋眼里,同羊吃草,喂猪草没有任何分别。 别看高氏现在骂人不带喘气,可两年前却病入膏肓差点儿一命呜呼,而姬洛恰是那时来到吕家,两者间倒有几分渊源。 话说那也是个金秋,高氏病中要死要活闹着回娘家族里看一看,听说当年族里帮忙的族叔恰巧在徐州附近当值,便想着致谢一番再托付儿子成年后入伍,但驱车出青州入徐州时人已经快不行了,吊着口气久病多念,不问药石反而信起鬼神之说。 正值佛教东入,洛阳曾有僧侣讲经,说道轮回报应。高氏大坏事没干,但缺德事却做过不少,心中惴惴难安时,在蒙山脚下道旁正好撞见发昏的姬洛,当他是南渡流离的难民,便发了善心将人捡了回来以求积攒福德,种因得果。 说来奇也怪哉,几月后高氏病体好转,竟然真的挨过一时凶险,渐渐痊愈。 少年初来乍醒,对身份来历一问三不知。可人无姓名便没个称谓,于是吕家人争着要给他起名。 吕父表示:“不如就着当初捡他的彭城唤他吕彭?” 吕秋不置可否:“吕彭不好听,小子,你要真想不起来,不如跟我排辈叫吕冬吧!” “不行!” 高氏翻个白眼,心中有苦说不出。她病好后对姬洛百般看不惯,念着多了一个人,添了一张嘴吃饭,但又碍于面子不能不顾“恩人”,便打主意留他在这做做活计,充其量当个仆人。 但若现下真如吕秋那样排资论辈,岂不是捡了个少爷? 四下噤声哑口,吕秋还未开口质疑,少年反而先跳出来道:“我既不知名姓,又不晓来处归去,秋哥你说我是晋人,不如承华夏始祖黄帝之姓,借这大地川流为名唤我姬洛如何?” 姬洛来到吕家,就像个行走的谜团。 他虽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晓得该往哪儿去,但他时常发呆自语,说一些晦涩的话,邻里都觉得他可能脑子不太好使,唯有吕秋觉得他并不简单,时时跟人理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家洛儿必然雄飞于天,你们就是嫉妒!” 每每这个时候,对姬洛又惧又恨的高氏,总是暗中骂他灾星。这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记得一次邻里间传言山中有灵芝草,高氏进山妄图碰碰运气,出门前碰上姬洛,这小子口中叨念“天上将雨,地上水泽,北水对应此山,两坎行险,不妙不妙。” 她正要臭骂他放屁胡说,却又听少年道:“若遇危险,则往山中去,山中地属坤,上坤下水是为临也,无咎利贞。” 结果那日高氏入山被蛇咬,往山中去恰好遇见一位樵夫送她瞧大夫,这才免于一劫。 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充满恐惧,此后,高氏虽未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但她心中笃定,这少年的话比他那一副纯良的外貌更为骇人。 此刻,桌前吕父皮厚脸糙,对着缭绕房梁三日不散的骂声充耳不闻,但吕秋受不住气,一把拉起还在愣神的姬洛出门去:“走走走,哥哥带你去镇中打牙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02 早露未干,地上坑洼处还淌着水。 两人在镇口下马,吕秋找了个附近茶肆的小二,给了些银钱让他帮忙喂马,自己则带着姬洛往镇中走。说是打牙祭,可沿途食摊酒肆两人一概不闻不问。 镇南有棵老槐树,不可思议地在战火中得以保存,老一点的人都说树有灵性,能庇护一方水土一方人,因此绕着槐树一周,铺子行人比其他地方多了一轴。 老树最粗的那根枝丫,一直探到临街的房顶上,水滴从瓦片上滚落,檐下站着一个黑脸儒生,怀中抱着把伞仓惶要撑,伞面干净如新滴水沾。 在他两三步远的空中,有一只秃鹫低空掠过。 槐树的枯叶从一位小贩的手边飘下,落在脚边却沿着叶脉裂成了齐整的两半。 “秋哥”姬洛显然发现了这突然多出的生脸来客,心中不宁,觉得恐怕有大事发生,不由向吕秋投去目光。 吕秋自然也瞧见了那“雨不沾伞”c“隔空剖叶”的功夫,不得不估量这些涌入的江湖人实力,再掂一掂自己的分量,最后拽了一把姬洛的衣袖,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你走过来些。” 还没等他说完,姬洛已经下意识往他身前靠,毕竟越往镇中走,杀气连吕秋也觉得畏惧。 暗自较量的内力变成了晦暗不明的气势,姬洛一口气没喘上来,脚下防不住跌了一跤,爬起来时正对上阳春面摊,那边吃面的小老儿还没有桌子高,皱巴巴的面皮挤在脸上,他回头瞪姬洛一眼,足有吓人魂飞魄散的功力。 吕秋把姬洛拎起来,心中却在盘算:这些江湖客是冲着白门来的,还是冲着燕国来的? 不过,吕秋脸上并未表露,而是装睁眼瞎,一手按在腰腹间的钩索上,一手掌着姬洛的左肩,不动声色带他拐进了一间打铁铺。 后院里传来丁零当啷的打铁声,而正堂前桌案后却就地躺着个虚浮的胖子,一顶毡帽盖在他脸上。 姬洛打进来便有些不自在,望见胖子更是浑身长刺—— 一年以前的元月,吕秋送了他一把短剑护身,那剑模样好剑身轻巧,价格自然不便宜。吕秋在山里习武也没个闲钱,硬是寒冬腊月偷偷帮人做些鸡毛蒜皮的短工攒足,才从同门手里换得。 不过没过半年,姬洛便把这把剑当了,吕秋自然气得想捶人。 吕秋看在眼里,一把把他拽了回来,敲桌喊人。 可那胖子纹丝不动,一张流油的脸颤了颤,眼眯着一条缝瞧人,见是个穿着短打的鲜卑人,拽着个不情愿的小个子,便以为是个嚣张的胡人打骂晋人奴仆,心里看不惯,遂假装耳背,把吕秋晾在一边。 吕秋也是个直性子,瞧人故意辱他,便一拳打在桌面上,把里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胖子的毡帽抖到了地上,兀自坐起两眼发直:“他奶奶的,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这小子是不是半年前在你们这儿卖了一把短剑?那把剑材质做工都属上乘,你们却唬他折价变卖,岂有此理!” “哟,对不住啊,您说的谁?这人来人往,贩剑的倒是不少!”胖子被人扰了瞌睡,嘴巴上立刻把便宜占了回来,可耳朵听得一惊一乍,心里直骂娘:不晓得那日哪个看店贪心背时的,瞧上个小娃娃的剑,见人急出给压价收了,他们行走南北买卖明暗倒是有一两手不惧谁,可这北方燕地毕竟不如南边,给胡人使点阴绊子就成,万万不能正面杠上。 胖子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仗着平生一双眼阅人无数,便端着油腻的脸,上下打量颔首顿足,吃定吕秋是个江湖靶子,空有蛮力但为人不太灵光,至于旁边那小子,大气也不出,定然是个好捏的,于是想索性捏个理由,骗他们剑已经卖了,撒泼耍横都挡下,再给点甜头让利挑挑店里的剑,还能再赚一笔。 “这位小哥,你说的那把剑”胖子把脸上的汗揩去,眯着眼睛笑得如金盏菊,捏着嗓子说话。话没说到半句,被一声轻咳止住。 堂后破卷帘被打起,一个面颊清矍,黑须长眉的儒生走了出来,示意胖子这非常时期,别惹事端:“店内收的铁器都小心放在院儿后,吴治,去里边找找。” 胖子深深看了一眼吕秋,当真回了后院。 “咳咳,在下姓阮,平日教几个附近的孩童识文断字。”说话的中年儒生用手捻了捻胡须,扶着墙咳得面红耳赤,似得了痨病要把肺给咳出来。 吕秋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瞧那位阮先生急得说不出话,一副马上要嗝屁的样子,便想伸手上前扶一把,姬洛掐准时机趁机挣脱了他的钳制往门口跑。 “跑什么跑,你若看不上我送的东西,直说便是,纵然当着我面折了烧了亦可,你不想习武我也不逼你,但一声不吭卖掉算个什么事儿!”说心里没半点心酸是不可能的,吕秋一急,话不过脑。 他追出门去,姬洛在门槛外回头和他对望一眼,一脸铁青,死死咬唇,结果转身就撞上了一帮子人。 只听店外一声“哎哟”,原来是群乌脚镇有名的跋扈子弟。 当中有位高背阔肩着华衣的男子名叫柯拔毅,虽然祖辈在鲜卑族里都算不得什么人物,但到了其父一代,出了位叔父在三大家中的段氏当差,因此傍上富贵人,得个便宜的隐户当,悄悄逃去年年的赋税。 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在燕地并不少见,说白了也就是大家族中的一条会吠之犬。 那群人正在调戏打骂街边路过的妇孺,姬洛从铁铺里奔出时以为吕秋要出手,虚步未稳被吕秋那高声一喝吓得从阶前倒栽下去,正好撞在那柯拔毅的身上。 会点拳脚的人自然不需人扶,姬洛下意识就握上了柯拔毅的腕骨,对面反应过来要挣,姬洛本能里自然不让,这一推一拽只在眨眼间,等人稳住脚跟方才客气道:“实在对不住,多谢!” 柯拔毅活动活动手腕,脸色本一片煞白,可一瞧是个瘦不拉几的晋人少年,不由长了几分气势,一帮人簇拥着横眉冷眼笑骂:“哟,我当是谁走路不长眼,原来是条小晋狗!” 此话一出,街上流亡的晋人百姓莫不眼红心急,可又泄气于此人势大。而刚才过街那檐下书生,桌前食客都拿余光往这边瞟,目色十足不满,并悄悄活动指骨。 那群狗仗人势的家伙因此话都哄笑起来,拿鲜卑语一片浑骂,而气焰最嚣张的柯拔毅扬手要打人。 周围的路人都捏了一把汗,这柯拔毅比姬洛足足高了一个脑袋,人又壮实,一拳下去这小身板还不折了? 突然,一条长索钩飞来,将柯拔毅的手臂缠住。柯拔毅显然没料到有人出头,立刻挽住钩索横拽,可显然吕秋运钩的功夫长于他,那钓月钩在他手中如活物,只听一片抽气声,带血的皮肉从柯拔毅手上撕下。 吕秋冷笑道:“谁他娘的要你放狗臭屁!谁是狗?谁满嘴屁话谁是狗!” 柯拔毅吃了暗亏被人搀住,恶狠狠地瞪着眼珠,瞧他那一手醉里钓月,道出这人底细:“原来是白门的人。” 说到这柯拔毅早年也想拜入白门,可人瞧他为人颇为阴鸷,气量狭隘又看不起晋人,将他打了回去。本来他心中安慰自个儿那些倔驴子假清高看不上他们这些胡人,可如今见这吕秋当街打脸,不由气得牙根痒痒:“我看你是拜了那些晋驴子的山门,忘了自己是鲜卑人了吗?你这是叛祖!” “这你休要胡说!”这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吕秋也傻眼了,刚才一急眼跟人干上,可对方毕竟有些权势,若他只身一人倒也罢了,还有一家老小在此地,免不了得让几分。 站在一旁的姬洛心领神会,忽然幽幽开口:“既然都是人,只听闻狗不如人,竟不知什么时候人不如狗了?难道是因为比别人能多吠几声?” 杀人诛心,这下柯拔毅果真闭嘴了。 可他俩狗腿子却没有一点眼力劲,非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哥,他他骂你是小狗!” “不不不,他骂你不是人!” 吕秋瞧姬洛一个小不点尚且话里机锋不畏不惧,自个儿一个大老粗就更不怕了,当即照胸口一指:“我吕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打的人,有本事你上白门找我打回来。” 柯拔毅涨红了脸,比了个手势扔下狠话走了:“好,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这一群混混本就不得人心,如今有人出头收拾,周围的哄笑立刻倒了方向,不啻于痛打落水狗。 吕秋倒是真不怕柯拔毅上白门,以他那欺软怕硬的怂胆子,根本不敢挑山门。更何况,白门能在燕地立足如此之久,没有点能耐那柯拔毅第一次被打下山时就该放火烧山了。 看热闹的人散了,吕秋看着姬洛,尴尬地站在铁铺门口挠了挠鼻头。 这时,那阮先生从铺里走了出来,将那把剑双手奉上递还到姬洛手中,道:“两位小哥有侠义之心,这把剑理应归还,且分文不取。” 听他的话,姬洛一开始犹豫了一分,抬头瞧见那胖子也跟在后头,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 姬洛翻手接过,却愣了一下——他发现剑身下贴着一张纸条。 等人走了,那胖子跟着阮先生进了内堂,神色立马严肃:“先生何意?” “咳咳”阮先生抚着心口喘匀气息,拿出手帕拭了拭嘴角:“刚才那一手看见了吗?” “钓月钩?” “非也。”阮先生摇头,在垫子上跪坐下来,“那个少年初时握柯拔毅那一手,人之本能,难以藏拙。这一握有填海平山之力,却轻拿轻放,说明当时他仅仅以为扶了个普通人,若是知道柯拔毅的为人,倒是不用等那吕秋伤他血肉,只怕现在那个狼崽子手骨已经废了。” 阮先生沉吟一刻,目光敛如黑墨,继续道:“这少年,不简单。” “您的意思是他背后有人?”胖子大惊,以至于口水呛在喉咙,声音尖细,十分喜感,“这他可是先生来此地要找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03 “不是。” 阮先生轻咳了两声,把胖子的声音压了下去,弹指挥手将周围的门窗都关住,这才继续开口:“这附近藏了许多江湖好手,眼睛毒辣的想必已经注意到了,你留意一下,近日恐不安宁。” 胖子还想追问,可阮先生已经摆手,唇齿含糊:“天将下雨,下雨收衣咯。” 他话音一落,似真有一道雷声炸耳,如梦如幻—— 两年前那滚水|雷般的声音还让他震撼,听说便是建康也能听见那声响,听探子传回的消息,一连几月整个泗水都处于乱流崩塌之下,而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传说原来是真的。 传说是关于一个叫楼中楼的武林禁地,历来为江湖高门大派嫡系子弟口口相传,是比号称武林正统圣道的帝师阁更为遥远神秘的存在。 有人说楼中楼藏匿无数财宝秘籍,也有人说是极乐往生世界,还有人说与当年大周朝传国九鼎有关,然而从无一人能探知它真正的所在,直到两年前—— 大秦天王苻坚以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洲传世的将旗为令,将钩陈六星派遣至泗水秘密潜伏,当真查得楼中楼位置。 阮先生捻着胡须整个人变得十分阴沉,他心中道:苻坚此人狂傲,敢派人东渡泗水,是当真不把慕容氏放在眼里,此人必为晋之大敌!不过哼,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若不是水下楼阙陆沉机关开启炸了个空铩羽而归,这事儿怎么可能捂得了那么久! 信鸽从窗棂飞入落在阮秋风身前的架子上,他上前取下信件匆匆扫过,扔入火盆销毁,脸上终于一扫阴翳,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自语道:“苻坚这些年暗中反复派人在泗水寻找,却恰恰忘了,《汉书》虽撰周显王四十二年,没鼎于泗水彭城,可当年始皇都未能捞到,谁又知真假,保不准只是掩人耳目,那九州鼎就藏于王都洛邑又未尝不可?” 可惜,在洛阳已盘亘数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巨大的轰响声消弭,打铁的匠人停住了手中的锤,胖子扶好毡帽推门而出到院里去看情况。 “怎么回事?” 有匠人磕磕巴巴答:“这这炉子突然闷炸了,我打铁一辈子,也没遇见过这情景。” 胖子左瞧右瞧,突然一口气压在心上,不由烦扰:“点两个人留下来处理一下,其他人休息待命,制好的农具刀具挂出去,武器都放到后面的库房稳妥收好看来,真是要变天了。” 而长街一角,拐过老槐树,刚才还态度强横的轩昂大汉此刻跟在少年背后,直说好话哄人:“你别不高兴,柯拔毅那群人就是嘴巴不上锁,满口喷粪!” 姬洛垂首在前头走,听见他的话也不回头,若有所思。吕秋只当他心中有气,自己这个鲜卑人也被乱棒打了一通。 可这两年姬洛除了脾气有时古怪了点,也没见什么架子,更算不上小气,吕秋思前想后,笃定姬洛想念故园人情,只能继续捏着嗓子轻声细语说:“我听山中师父们说,南方风物极美,山川河流与北面不尽相同,等我出师了,有机会带你出去瞧瞧!” 姬洛双肩明显一颤,埋首更深,脚步也比方才快上不少,没注意便撞上迎面一位鹤发老者。 老头是镇里药堂的大夫,提着药包,笑眯眯冲着姬洛快走的方向喊道:“哟,小洛儿,许久不上街了吧,你上次送我的鹿韭(牡丹)我本打算入药给人治血瘀,结果一连开了好几日,许多姑娘向我讨,你赶紧多弄几株,还卖什么铁剑哟,有的是达官贵人肯出钱!” “卖铁剑?” 老头年迈脚力不行,追了几步来了个趔趄,被随后而至的吕秋扶住,等看清来人脸,那张嘴便闲不住:“哟,是吕秋啊,什么时候从山上下来了?你俩这是闹别扭呢?” 吕秋没空跟他寒暄,挑着重点问:“您说什么卖铁剑?” “话得从六月前说起” 彼时吕秋正在白门习武,吕父跟人赌钱输得精光还背债,便想忽悠姬洛将剑给他抵债,姬洛自然不愿。 这时高氏瞧见了,逮着姬洛撒气,阴阳怪调骂得人脸红皮燥:“真是条小白眼儿狼,吃喝拉撒我吕家可有亏你半分,如今你吕叔有事你不帮,真是卑劣无耻!要我说,这剑还不是我家秋儿送你的” “一条贱命还真当自己是大少爷吗?你们晋人就该滚回南边去!” 姬洛气得唇齿生寒,可是他又无法同个妇人争辩,毕竟吕家与他有救命之恩,若他真是个离乱中的晋人,倒也还尽恩情寻个机会南渡,可偏偏他无归去无来处,天地之大反倒无容身之地。 后来姬洛将从山中挖来的野鹿韭送去药堂,顺带跟这慈眉善目的大夫提了一句,转头将那把铁剑卖了,等要债的人上门,再将他们打发了去。 吕秋得知自己误会了姬洛,心中愧疚便作别了老大夫,转头去了附近食摊,一口气买了好几个姬洛爱吃的粟米饼,揣在心窝。 可等他扭头,哪里还有那小子的身影。 小巷中姬洛回望,见吕秋没跟上来,心里免不有几分失落。 他将手中的剑翻过来,压着的纸条已被涔涔汗水湿透,但上头的字迹依旧清晰——“君可见长安否?君欲见长安否?” 短短两行字,历历入人心。 在北地流离的晋人中时常流传着一个故事,说衣冠南渡后元帝于建康临朝称制,有使从北方来,言谈间念起洛阳长安接连失守,不觉悲恸,便将往事诉于其子,问道:“长安和日比,哪个更远?” 其子,也就是后来的明帝,道:“自然是日远。听说有人从长安来,可没听说有人能从日边来。” 可翌日,当元帝宴群臣时再问及,明帝却改口日近。问及原因,明帝叹道:“举目能见日,却不见长安讷!”(注) 此后,北地流民里隐约有游侠传说,说有一批江湖客倾囊相助,便以此典故为号,愿送晋人归家,今日没想到被姬洛给遇见了。 姬洛将那纸条揉碎踩进尘土里,靠着石墙抬头见鸿雁南飞,心道:这阮先生怕是误会他为吕秋的家奴了,想帮他一把只是啊,自己这无家之人,南北又有什么区别,何况他见太多流民,对他们来说北地本就是故土,南方又算什么桑梓? 待他长叹一声准备去寻吕秋时,前后巷口忽然涌出许多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柯拔毅吊着手臂从人堆里挤出来,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偏偏逞能顶着一张嚣张跋扈的脸:“小晋狗,你跑得了吗?刚才不还伶牙俐齿,怎么,你主子不在,倒是不得一副摇尾乞怜?今日你就乖乖趴下来让爷好好出出气!” 姬洛目光沉下,向四周张望一番,出口都被人守着,路人一个不见。 柯拔毅当他害怕,气焰更加嚣张,冲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扔出一条栓狗链,握着便要朝姬洛脖子上戴:“跪下来叫爷爷,让你砍手你便不能断脚!” 然而,柯拔毅人还没靠近,脚下竟一软。姬洛拽着那根铁链冷笑一声,将他如吕秋耍他那宝贝钓月钩一般将人摔了出去。 “给我逮着这小兔崽子往死里揍!” 见头头碰了一鼻子灰,柯拔毅的手下一窝蜂而上。然而姬洛脚步几变,人群里进出如入无人之境,那几个虾兵蟹将不知他什么路数,反被他耍得衣角也摸不到。 等这些人露了疲态,姬洛再拳打四方,他虽然没有什么华丽的招数,但眼睛毒辣,出手又稳又准,立刻砸得众人胸痛,纷纷叫爹喊娘。 “你也是白门的人?不,你的武功不像那群犟牛,你究竟是什么人,来洛阳做什么?噢我知道了,他吕秋胆敢勾结晋人细作,这是要叛国!” 柯拔毅没料到他武功如此厉害,心中骇然之下更想除之而后快,趁那群人拖延之机,暗中偷袭。 姬洛双拳揍完人,看他拔刀暗劈,双脚一点纵身上了墙头,摘叶飞花。待柯拔毅左右闪躲,再用手臂撞偏他的攻势,逼他露出胸前空门,直取他胸前膺窗穴,竟是复刻早晨与吕秋推演那一招。 不过,这一次他可没打算留手。 柯拔毅霍然抬头,撞进姬洛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心比手脚先没了骨气:“快快给我杀了这小子!救我!救我!” 然而姬洛出手如电,根本不给他机会,那一招隔山打牛连他胸骨都未碎,但内劲透出震伤肺腑,姬洛便是要他无声无息死于内伤。 手下接连忍痛爬起,朝姬洛围拢。姬洛向后一缩,柯拔毅脱了控制向后连退,正欲松口气,却听背后一声怒吼—— “小洛儿!” 吕秋气红了眼,才闻声赶来的他自然把姬洛当作了受欺侮的一方,更何况早间才比斗了一番,那小子在他心里几斤几两实在清楚。 他将手中钓月钩舞得霍霍生风,那柯拔毅目标如此大,自然首当其冲被砸了个结实。奈何他本来就受了内伤,姬洛打入的内劲在他体内被激活,一时逆冲,叫他全身经脉爆裂。 柯拔毅倒地吐血,痛苦至极。 然而吕秋根本无暇他顾,直接打开一条通路,将姬洛护在身前:“小洛儿,别怕,我来了!” 姬洛显然一愕。 四面的打手被来人惊住,又见柯拔毅死相惨烈,纷纷当吕秋怒极杀人,四下奔走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吕秋压根儿没有怀疑姬洛,信了自己失手杀人,揉着鬓角又几分忧心忡忡:“毕竟是杀人了,我吕秋一人做事一人当,晚间回去我将你们都送走,上白门拜别恩师,便任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侥幸活着,一定会去找你。” “不不是你的错。”姬洛刚要开口,却反被吕秋打断,后者从心口摸出那粟米饼递了过去,只可惜刚才打斗,饼子碎了好几块。 吕秋努力挤出温柔的笑,反过来安慰眼前这个闷葫芦,一时又担心又后怕:“叫你不好好跟我练功,你没个防身之法,早叫他们打成肉泥了!我可不是每次都能及时救你!” 姬洛只觉耳畔嗡嗡,低头看着自己手掌,如今累及吕家奔走,掌中虽无血,可心中却有血。 而南面的铁铺中,有暗探前来飞禀:“阮先生,那柯拔毅已死,手下的喽啰都被我们的人截住了。” 阮秋风跪坐在案几前,直着腰,翻了翻账册微微咳嗽两声,连眼都没抬:“杀了,留一个活口报信,让他们狗咬狗去,我们只需作壁上观。” 胖子正好从院中回来,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先生,这不太妥吧,那叫吕秋的小子并不像个恶人。” “恶人?”阮秋风把书页一合,轻笑,“胡人占我故土,欺我族人,难道就是善人?吴治,善人也好,恶人也罢,你只需记住,没有异心的才是自己人。” 注:不见长安典故出自《世说新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04 姬洛拈了一块粟米饼子塞在嘴中咀嚼,平日的美味如今味同嚼蜡,他忙瞄了一眼吕秋,看他一副做好身后事的打算,不免有几分戚戚。 “不若你将所有事算我头上?”姬洛小声试探。 “说什么屁话!” 吕秋一拳砸他脑门上,忽然反应过来,“你该不会以为我要给这种废物偿命吧?” 姬洛挑眉,两人难得相视一笑。 “你真的不打算待在洛阳了?”姬洛问。 吕秋答:“江湖儿女,自然想天南地北闯一闯,不过你们那个什么子不是说过‘父母在,不远游’,我放心不下阿爹阿娘。” 姬洛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轻哼一声:“也许就像夫人说的,我真是个灾星。” 两人先去镇口取了马,吕秋这个老实人显然没有半点跑路的经验。等回了村中吕家,屋里庭院都无人,姬洛收拾了一些细软,两人在附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着。 这一等,一整日都无半点风吹草动。 入夜后,阴风阵阵 姬洛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然而吕家门庭依然安静无声,他心中突然有几分不安,便在脚边拔了草捡了几颗石子,摆在地上推演。 “那不是隔壁的老三叔吗?这么晚上山做什么?为什么父亲母亲都这个时辰了还未归家?”吕秋满腹疑虑,他跳上树干瞭望,发现村中的灯忽然黯淡,几个人影往山上去,去的方向正是白门。 等吕秋跃到地面,正好踩乱了姬洛的排序。他心中本就有几分疑惑,不免随口问道:“小洛儿,你看出了什么?” 姬洛摇头不语。 吕秋沉吟一刻,把细软扔给了姬洛,自己拿着兵器要跟上去查看。 哪知姬洛一手拽着包袱,一手抓紧他的手臂,用目光扫了扫刚才那堆乱石,皱着眉神色紧张:“大凶。” 然而,吕秋这人心肠实在耿直,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别说他不太信姬洛的卜筮,便真有什么,四面住的都是乡亲,甚至这疑惑里还包含至亲,他是必定要走这一遭的。 于是,两人跟着远处的人影,往白门所在的山上走。 行至山门,四面无声,偶有一片夜鸦惊飞,先前的老三叔在这浩渺大山里不见踪影,两人更是连其他村民的影子都没见着。 姬洛比吕秋敏感,直觉里透出的不安促使他猫腰细视,连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不一会,果真瞧见那山门石坊根儿下有一团黢黑的东西。 凝视着那团东西,姬洛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忙奔过去。 他刚用手沾了一点放在鼻翼前,背后一阵凉风,吕秋跟在后头一脚把他踹开,一手将钩索挽在手臂上,一副剑拔弩张要干架的模样。 “怎么回事?”姬洛也惊了一跳,可四顾并无异样。人吓人,果真吓死人。 这下吕秋懵在原地,比姬洛脸色还难看。姬洛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白门有变!” 吕秋张口结舌,惊疑不定:“不比太平盛世,白门夜间是有人当值的,山门后五十步岗哨,刚才你那个位置只需张弓搭箭,轻而易举取你性命。小洛儿,你怎知” 姬洛将那只手指举起,借月光见暗红,他的声音沉得可怕:“血,未干的血。” 《淮南子·墬形训》中载:西南方为编驹之山,曰白门。 西南多山,深山中多是攀岩走壁之人,长年以钩傍身,钩本是双手把持武器,后来为了方便攀附岩壁,便化为索形钩,渐渐发展出一个派系,江湖人统称为白门。 后来柳州有一奇侠,开宗立派,白门便成为江湖中一个小小宗派,其下门人善使钓月钩,风姿绰约,一时混得风生水起。 大约百年前,白门遭到重创,划分为两系,一系北上定居洛阳,一系留于柳州。历经八王之乱,永嘉之劫,在赵国统治下北派白门一度濒危,但好在熬过非人的黑暗往事,终究得以保存,倒是南派渐渐在南方的混战下殆尽。 北派白门得以存世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依仗洛阳城外复杂山势。上山只得一条蜿蜒山道,三面皆是料峭群山险峻陡壁。 山门后主峰上依次为中极广场,门内议事殿和掌门居所,弟子起居室和演武场散布四周。再往后头瞧,便是天堑,周围略低的群峰遥遥相望。 此刻,中极广场上灯火通明,若以前后为分,议事殿前白门弟子身受重伤,瘫坐在地,而前段站着高矮胖瘦各路江湖人马,把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吕秋和姬洛窝在树上,屏住呼吸紧盯眼前的动静。 那群人里走出个马脸瘦子,作着一副虚伪表情,偏要摆个君子的礼:“隋掌门,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也并非有意为难白门上下,只要诸位让一让道,让我们过这‘红尘一线’,我敢保证,白门上下不会缺一砖一瓦。” 姬洛耳力好,把那瘦子的话听了个清,一脸茫然地问吕秋:“这‘红尘一线’是什么?” 哪知,吕秋比他还要惊讶,他在这白门习武几年,从未听师父和师兄弟提起过这个东西,甚至一观场中,大多数人都是一阵迷茫惘然。 “呸!”众人拥簇中有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此人正是白门掌门隋渊,在方才的缠斗中受了内伤,如今啐了一口,抚胸顿足,“谁不知道你‘伪公子’江寄望是江湖有名的背信小人,你的话一句也听不得,别以为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你想过‘红尘一线’,除非先从我尸首上踏过!” 弟子们一听掌门慷慨之言,虽不知个中缘由,但个个依旧如打了鸡血一般,纷纷咒骂江寄望用毒,乘人之危! “别不识好歹!”江寄望脸色大变,瞬间露出小人嘴脸。 “呵,要我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啰嗦,依我看,凡事能动手他娘的才多言!”伪公子旁边一个比他壮两倍的男子大步踏出,一把流星锤舞得霍霍生风,话没多说,一时砸飞两个当先的白门弟子,直取隋渊。 隋渊矮身一手钓月钩将他脚步缠住,奈何这壮汉气镇山河,脚下功夫更是了得,一脚把隋渊的钩索踩住,翻身一锤。 这一招不得了,隋渊本中了毒,内伤又烈,硬抗一招就算九死一生,也必然遭到重挫,那么门内上下便彻底失了依仗。 众人提着一口气不敢出,只见那流星锤挥来,却被一双手架住,来人眨眼便从十丈外走到隋渊身前。 别说江寄望一行人没瞧清,便是隋渊本人也没看出这鬼魅身法。 那手有拨天之力,石锤堪堪停在他面前,不能再进一分,而另一手身前作揖,口中颂了一声:“阿弥陀佛!” 场中终于有人惊呼:“大力金刚?” 壮汉的攻势被阻,立刻拧眉:“来者何人?” 那僧侣不过而立之年,天庭开阔地格饱满,眉目柔顺一脸慈悲之相:“贫僧明什,途经此处,贸然出手,是为我佛慈悲。” 姬洛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僧人,为这一手武功惊艳,喃喃低叹:“大力金刚是什么?” 因着高氏病重时多信鬼神轮回之说,吕秋也听了不少东传佛教的故事,如今脑子里依稀记得个大概,便说:“是‘密教’中所奉的一位忿怒尊,能涤荡污秽,令世间得清净,后来引为一种功法,便以此为名。” 闻言,姬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布衣草鞋的僧人,那人似有所感,也向他藏身处望了一眼,姬洛没来由一个激灵,似乎被他看穿,然而心中却并不排斥,反而于他目中得见一种光明之气。 而一旁的吕秋却什么动作也没有,姬洛心中想,必是自己身负的那奇怪功法所致,让他能瞧见一些别人瞧不到的东西。 突来变故令江寄望也侧目,他贼眉鼠眼往山门外望了一眼,瞧见层层山林间隐约有阴气,心中巴望着什么,慢慢提起一口气来,也不正眼瞧那和尚,反而踱步朝隋渊冷笑:“没想到隋掌门竟然还有这等交情,不过一向光明磊落的你,不知怎也学那汉武帝金屋藏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休要胡言乱语,掌门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个妖人,信口雌黄!” 江寄望看计成一半,心中窃笑,他最会拿捏说话分寸,也不同小辈争论,专门拔高声音与隋渊对质,吃准了他犟牛脾气心中过分磊落。而这时,这种磊落就是致命的。 果然,隋渊目光一转,虽然争辩,但却并没有否认事实:“满嘴污言秽语,我隋渊问天地无愧,何来金屋藏娇一说!就你们这些卑鄙小人,也想过‘红尘一线’?仙子天颜,岂是凡人得窥?” 当真有个女人!这女人还就在这白门坐落的群峰之中! 隋渊话外之话让门内弟子个个大惊失色,众人乱了一锅粥,那江寄望恨不得再添油加醋:“说得好听是自甘下贱,贪图美貌当人家看门狗,私底下谁知道你们一帮男人锁着一个美人,干什么龌龊勾当!” 一石激起千层浪,白门弟子被他的话自乱阵脚,便是那隋渊也怒发冲冠。江寄望不免大喜,果然,钓月钩破风而来。 “隋掌门!”明什喝道,然而隋渊此刻已听不进旁人的话,率先出手打破了对峙的格局。 江寄望退走,也不和他正面相抗,他武功和他为人一样不行,但满肚子坏水鬼主意忒多。一溜烟,绕到壮汉侧旁,竟然是冲着明什而去。 而山间响起一阵断断续续的怪笛声,隋渊身形一滞,整个人摔在阶前,明什背对于他,一声叹息,提腿横扫,将隋渊扫入殿中,再将殿门震闭,减轻笛音的干扰。 “阁下非要多管闲事,那可别怪我心狠手辣!”江寄望将藏在袖中的手一伸,一把白烟散出,将明什当头罩下,阴恻恻怪笑,“我便让你去西天兜一圈!” “小心那毒烟!” 白门弟子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江寄望声东击西,壮汉减了压力立刻撒手,将那锤子变向从下往上攻。 突变乍起,躲在树上的姬洛将一切看在眼里,忽然察觉这壮汉并非不破之身,而破绽便在他与江寄望交替转身之时! “小洛儿!” 吕秋眸子一睁,还未伸手阻拦,姬洛已从树上跃下,衣袖掩住口鼻杀入交战中,刺那壮汉胸椎旁肺俞穴,破他心肺气机。 江寄望见人影一晃,以为哪个不长眼的小弟子坏他好事,便抽身补招。白烟中,姬洛与他闪电交手,竟然不落下风,反而将他的招式全数压了下来。 “喝!” 江寄望心有不忿,但是迟了,姬洛拖住时间明什已反应过来,破了双面夹击,只见他足下一跺,那白烟被他震散。明什一指点碎壮汉的手骨,而江寄望整个人也飞了出去,落在一个侏儒脚前。 江寄望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却笑得扭曲:“哈您您终于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05 吕秋也从树上飞下,落在姬洛身前。他不知刚才白烟中发生了什么,只一心护着这个少年,忙骂道:“你不要命了?” 而周围的白门弟子瞧见他,亦面面相觑。 “吕师弟?” “吕师兄?” 来人十分矮小,足足走了一小会才挤过围门的人群,走到广场正中。 等看清他的容貌,在场的人却脸色大变,而吕秋和姬洛也皆是一惊——这分明是乌脚镇上那位吃面的食客! 再看漫山飞鸦,黑夜里阴影错落,似乎有厉鬼呼号,众人更觉心中拔凉,便是明什这等光明之人,亦微微拧眉。 “他?”姬洛脱口而出。 明什垂首看了一眼姬洛,眼中浮出不解,但却开口解惑:“江湖七路之一——‘提魂术’石雀儿。” “七路?” 吕秋一听便恍然,拽了拽姬洛的袖子,道:“七路是指的‘色赌财毒盗奸歹’七路为非作歹之人,这石雀儿便以奸诈狡猾著称。” 自己的身份被道破,石雀儿却无半点慌乱,他一脚踢开挡路的江寄望,把那张脸笑成了老树皮,道:“和尚,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既晓得我提魂术,你便该知我并不怕你。” 石雀儿一张嘴,露出满口七零八碎的豁牙。他将目光挪向一边的吕秋,如今局势胶着,将好拿他作为东引的祸水:“这位兄弟,我们又见面了,我瞧你一手钓月钩耍得不错,还以为你是白门哪位的高足,没想到只是个记名弟子。” 吕秋一个大老粗,不明所以:“你想说什么?” “啧啧啧,”石雀儿咂舌,并不正面回答他,“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是鲜卑人,而非晋人!老夫自南疆来,也晓得百千年前有个叫左丘明的人在书里写过一句顶有名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策反!活脱脱的策反! 明眼人一瞧便知,但偏偏吕秋年轻气盛,心智不定,正中下怀—— 石雀儿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刚来白门之时,隋渊掌门与他有知遇之恩,待他极好可除了掌门之外,其他人对他却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大多时候视他如无物。 起初吕秋以为白门中人修身养性都如此冷淡,然而他也渐渐发现,刻薄的师叔会为了小弟子的沉疴不惜千里求医;不是直系的弟子间也会相互打抱不平,相互邀约出门游历 吕秋看到了白门上下如一块铁板,可他却是游离于这铁板外的铁屑,这世上,最伤人的莫过于有心的无视。 吕秋摸到腰上的钓月钩,紧紧咬住腮帮—— 原来,他只是一个外人 看他眼神闪烁情绪起伏,石雀儿心中得意。离得最近的小童却瑟缩着怕他当真反水,那时,自己岂不是首当其冲?心中越害怕便越气恼,小童尖叫出声:“你果然吃里扒外不是东西!你们胡人,没一个好人!” 吕秋眼一瞪,蓦然抽出钓月钩。 站在一侧的姬洛迅速拉住他的手腕,两人心意相通,相顾颔首。 吕秋长臂一翻,一钩扫荡诸位白门弟子身前,只听“叮咚”几声,几枚吹箭应声落地。刚才梗着脖子要拼命的白门弟子都红了脸——原来这石雀儿用言语分心,竟然用心歹毒趁乱偷袭,想令白门上下溃不成军。 石雀儿眼见失手,叼着吹箭冷笑,出招直取明什:“我也不卖关子,大和尚让路,我不与你为敌,叫那隋渊让道‘红尘一线’,呵,乖乖交出八风令!” 八风令?那又是个什么物什? 今夜在场诸位,除了少数几人貌似知情,其他人不过都是陪衬,若‘红尘一线’白门中还有几位年迈长老并攻山的歹人知情,那么这八风令便是这些老人和对面的歹人也满目茫然。 “八风令是什么狗屁?你这臭矮子休想过‘红尘一线’,我说过”议事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隋渊稍作歇息了一番后心系外面的战况,勉力扶着门框怒骂。 “阿弥陀佛!”明什打断了隋渊的话,双手合十,闭眼叹息:“师弟说的没错,八风令出世,天下风雨朝夕大变,既然牵扯到八风令,请恕贫僧不得不插手!” 此话一出,石雀儿敛起笑容,神色变得阴毒:“既然好东西大家都想争,那就各凭本事看鹿死谁手了!” 明什脚步一移,抓起姬洛和吕秋,将两人砸向隋渊,隋渊堪堪后退,带过的掌风将议事殿大门封上。明什一撩衣摆,面中带笑,朗声道:“贫僧会看顾白门上下,还请隋掌门当真说到做到,竭力守住‘红尘一线’!” 吕秋从地上爬起来,愣是没摸清头脑:“他什么意思?” 姬洛没理,调头看向隋渊,心中已经了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虽不知八风令为何物,但想必和掌门口中那位仙子有关。掌门高义,心中必然已有权衡?” 吕秋闻言,更加茫然,又瞧着姬洛这副语气腔调同隋渊说话,便从后抓着他的衣领不悦:“小洛儿,你这什么意思?你是要掌门交出八风令,让出那狗屁‘红尘一线’保白门上下吗?掌门不让定然有他的道理,况且掌门不是说” “哎他不是这个意思。”隋渊一声长叹,吕秋立马住口。 隋渊转过身对姬洛颔首:“少年,你很聪明,激我独自保全,带着八风令远走,这确实是上策,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外面那位倾囊相助的大师一片苦心。但老夫须得给你上一课,这天下再聪明的人,也把控不住人心,我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又哪里对得起白门上下?” “恐怕,这件事情还得托付于你们。” 姬洛歪着头听着,似懂非懂,他不是不明白隋渊的意思,只是想不通情义二字和利弊之间的衡量。 “你们随我来。” 隋渊将他们带入议事殿偏房,敲开挂画后的机关,待地面打开暗阶,掌了一盏灯引他们走入暗道。 等机关再度合上,门外笛声悠扬漫过山头。 吕秋和姬洛走入暗道,行至一条岔路,隋渊示意他们直行。 姬洛借着那盏微光往右边瞧,可惜看不真切。他在心中按方位估算,右侧当是通往内门弟子行宿的地方,也是离下山之路最近的外围。 行道尽头,隋渊蹲下身在墙根儿下摸索,吕秋看得双眼发直,万万想不到自己师门中还有如此机关重重的密室,脱口而出:“掌门,这上面是哪里?” 隋渊答:“我的寝卧之所。” 闻言,姬洛立刻抬头查看,可惜头顶石块无缝且打磨光滑,根本不似有通路存在,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只听“嚯嚯”两声,前方石门揭开,长风穿堂呼啸,若贪恋苍穹之景往前多走几步,脚下则是无回的万丈深渊。 隋渊又往墙里推了一寸,内壁凹陷下去,只听几声机簧巨响,一条飞索射往对面半矮的山峰,如匹练,又若白虹。 姬洛扶着墙壁抵御强风,心中洞若观火,直想替设计者叫好,同时又为这隋渊掌门的沉沉心思折服—— 如此一来,任谁也想不到,接触机关的唯一通路竟然在议事殿,而离悬崖最近的掌门居室却没有半点入内的机会,就算有人偷入,便是把房子掀了也找不出来。 吕秋目瞪口呆:“这这是莫非,这就是‘红尘一线’?” 隋渊吹胡子瞪眼,故作高深:“是,亦不是。你这个呆子,真当这群峰是铁桶吗?我白门上下便是一人守一个山头一条山路,怕也守不尽!飞索只是最快入山之法,真正的红尘一线你过来。” 吕秋听话上前,隋渊抓住他的钓月钩往那飞索上一挂,钩纹正好与上面的凹槽相合。隋渊趁其不备,朝着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吕秋连人带钩飞渡天堑。 随后,他再将自己的钓月钩挂上,拉着姬洛越入山涧。 “小娃娃,走嘞!” 吕秋在前面鬼哭狼嚎,姬洛在后面一声不吭。 隋渊瞧见两人反差,嘴上不由发笑。怀中的姬洛这时却突然开口:“真正的‘红尘一线’是下面这些东西吧?” 借着月色俯瞰,山谷九曲十八弯,每一道入谷山涧中,都隐隐蛰伏庞大的机关,如蜃影,如妖兽。 隋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后生可畏啊!所谓‘红尘一线’,其实也是传说中的洛河鬼神道。” “那你说的那位仙子?” “如你所想,正是洛阳江湖传闻里那位最为隐秘的‘洛河飞针’。” 洛水附近村镇驿站,但凡有人居所,必然是听过‘洛河飞针’的名号,口口相诉,耳耳相闻—— 约莫二十年前,洛水边上住了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此女扶贫救急,惩恶扬善,是以在当地人心中威望极高,然而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也不知她名姓,只以代号相称。 可惜白云苍狗,呱呱坠地的小童都已近及冠,‘洛河飞针’却再也未在洛水现身过。有人传说此女已殁,乃是因其发现了一大江湖秘辛,数十年有不少游侠儿前仆后继想寻那故居探秘,却无一而归,人们奔走相呼,说那侠女乃仙子转世,她的人间旧居有鬼魅守望,是以称之为“洛河鬼神道”。 所谓鬼神,自然不是真的鬼神。 姬洛低头往下看,心中不由戚戚,虽然朦胧月色瞧不真切,但此处崎岖,借复杂地势建立的机关暗道,足以让入者有来无回,倒也真如神鬼之力。 三人在青峰落地,隋渊在飞索衔接的暗处摸到机簧,咬牙一拉,整条索道自毁,四处崩裂。 “好啊!” 吕秋瞧见拍手称道,他本就不是晋人,也不在乎繁文缛节,刚才虽然没反水,但除了有知遇之恩的掌门,其他人也未见有多少感情,于是便趁机撺掇,“掌门,不若带上那什么令,还有那位什么仙子,跟我们一块儿走吧!” 隋渊在吕秋脑门上敲了一棒子,人谁无私心,后者被打得委屈,便噤声了。隋渊看他这个样子,也知是个善良的孩子,又觉得于心不忍。 “你们太不了解石雀儿了,此人奸猾,我一走,他必然不会恋战,那大师拖得住他一时,但宵小走卒实在缠人,他拖不住一世。”隋渊把钓月钩一收,目光掠过这青山峡谷,竟有几分悲壮,“所以,真正的战场绝不会在那里。” 吕秋为人忠厚耿直,心思不怎么复杂,听不懂隋渊的言外之意,张口便问:“那在哪里?” 然而隋渊并没有给他解惑,反倒是姬洛抿唇,看向那几个机关道设计的隘口。 不过姬洛仍有一惑,乌脚镇乃是个小镇,镇上江湖人士虽多,但这大山绵延百里,石雀儿哪来这么多人手攻伐? 想到这里,姬洛站在山风中手脚发寒,再忆起那大凶之卦,不由冷汗涔涔。 隋渊复又叹息:“何况,你们知道何为提魂术?” 两人摆首。 “但愿你们永远不知道”隋渊神色淡漠,“我其实也是有私心的,我只想再见她一面,哪怕远远的我这辈子因为一个人而将满门置于危难,算不得英雄,只有魂归于此,才能全我侠义。” 隋渊将手按在吕秋右肩,北派白门居于北方,一直同胡人斡旋,没想到眼下,却要将如此重任托付于他口中的胡人,“如今九死一生,吕秋,你是个纯善的孩子,没有两族嫌隙,我将白门上下托付与你,若我不幸罹难,替我去一趟柳州,追根溯源那里才是白门之心。” 他说完,招吕秋上前,将一封信给他,又令他俯身,在耳畔低诉了几句。 姬洛背过身去不看不听,望见主峰上火光骤然而起,想必今夜是一场恶斗。 有隋渊作引,三人从青峰迅速下到山坳,山坳里一面平湖,湖心有一座八角亭,一条弯曲廊道将它与湖边屋舍相连。 姬洛走在最后,看隋渊出入的步子,心道:没想到这小小一山谷,屋舍通路建造之时,竟然也依照了玄妙之法。 近了,三人听见一阵风吹檐铃之声,转头瞧那小亭,忽见庭中有一道绰约的人影,但再仔细一看,那人的姿势又颇为古怪,似乎是被人吊起。 隋渊关心则乱,足下一点,整个人掠水而入:“素仪!” 眨眼,几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暴起,纷纷朝亭中围拢,同隋渊缠斗起来。 吕秋也要跟上,姬洛却先一步将他拖住。 “小心!” 于此同时屋舍的侧面传来一道清朗的喊声,站在原地的两人这才发现,那边乱石下有个人跌坐在地。 姬洛冷笑:“看来这铁桶还真是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06 水上激斗不断,水中恐有埋伏。 趁这些刺客并没有注意到他俩,姬洛将吕秋拖到一角,仔细观察战局:“这些乱石离屋舍近,必是捍卫主人所住之处的最后一道防线,看地上足迹凌乱,说明这些刺客是打算绕到屋后进攻,可却没成,至于为什么没成,要么是这人捣鬼,要么便是石头有古怪。” 乱石下的人耳力极好,听姬洛言之凿凿,便微微一笑:“小施主所言不虚。” 施主? 姬洛霍然抬头,凝聚目力仔细一瞧,可那乱石下分明是个清隽的男人,为何他说话同主峰上那位大师一般? “你既没剃度,为何称呼我为施主?” 那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施佛槿,带发修行而已。” 姬洛一阵激灵,燕地东传佛教方兴未艾,这人被困于此却毫发无伤,想必有两把刷子,这一晚上遇见两位武功高强的和尚,绝不仅仅是巧合姬洛心中忽然起了一念,随口问道:“不知大师可是有一位师兄或师弟?” 吕秋一摸脑袋:“你的意思是” 果然,乱石堆里的施佛槿也是一诧:“小僧确有一位师兄明什,与他约见洛阳,小施主你怎知?” 然而姬洛还未答,观战的吕秋瞧见局势不对按住武器,整个人一道疾步,便要冲出去助战:“小洛儿你待在这里,我去帮掌门!” 姬洛忙拉住他:“秋哥,你跟我来,从这边进去,每三步往西北向跨一步,别往其他地方走,直接绕到杀手的后方!” 施佛槿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心中不由惊骇:这小施主看起来平平无奇弱不禁风,武功亦不显怀,但眼光却着实毒辣,竟能三言两语点破一条平安路,要知道自己被困于此,也是因为这屋舍乱石中的玄机。 几人围攻轮番车轮战,隋渊本就有伤且中毒在身,眨眼便落于下风,纵然吕秋加入战局,也未能力挽狂澜。 施佛槿心中计较,忽然喊道:“小施主,你可能助我从这石阵中脱身?我有一法子,能兵不血刃!” 姬洛上下打量一番,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往前一探掠入阵中,试水此阵后复又退出,从地上寻来一点石子推演。 不知怎的,越是深入变换,姬洛心中越是震惊:这屋舍前阵法竟然跟自己所知相合,为何心尖无端生出一种熟悉感? 他不由地抬眼望向苍穹,眼中变换星野二十八宿。 等姬洛深吸一口气心中甫定后,身影一闪,无声无息落于一块倒拔的青石上,冲施佛槿颔首:“还请大师一步不落随我走!” 说完,姬洛施展轻功,起起落落穿梭于乱石阵中,那施佛槿紧随其后步态维|稳,没有半点慌乱,就连足踏的位置也与姬洛皂靴踩过的位置分毫不差,可见其功夫之深绝非流于表面。 姬洛不敢小觑,暗暗记在心中。 待两人破阵而出时,此阵在姬洛心里已滚瓜烂熟,同施佛槿相视一眼,不由展颜一笑:“秋哥,掌门,别恋战,我与大师已经找到了破阵入屋的法子!” 两人闻声皆是一愣,尤其是隋渊,他对这里无比熟稔,自然知道‘洛河飞针’设下的机关暗阵何等厉害,万不可能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说破就破,便只能把那唯一的可能落在施佛槿身上。然而此人不明不白同刺客出现在山坳里,尤为可疑。 好在,隋渊心中多想,但吕秋却浑不在意,他素来是信任姬洛的,何况姬洛平日寡言少语,言出必然有方。于是,他眉上一喜,登时应道:“小洛儿,往何处去?” “诸位!”施佛槿一手托着脖间挂坠的佛珠,一手作揖,双脚一点越过姬洛飘然而至湖边,一时运气方正如狮吼,步履间似带了明光,“孙坚脱帻溃围出,死诸葛吓走活仲达,鄙人不才,欲效古人。” 吕秋汉学学得不牢靠,又对经典没有兴趣,不知这两句话中隐含的意思,但那隋渊博闻强识,虽然一时没明白姬洛的盘算,如今细想也清楚了七八分,这两则典故皆出自于《三国志》,孙坚与诸葛孔明退敌靠得便是惑敌的虚晃一招。 “走!”隋渊咬牙大臂一展,将那钓月钩挥动如新月,暂时挡开杀手的攻势,将吕秋抓出,往石头阵方向奔走。 “左三上五,出石下,右四下回二”姬洛道一句,施佛槿便用狮吼功复述一句。 吕秋与隋渊疾走很快,黑衣人追来,先闻声,又瞧见施佛槿已出阵气定神闲,心中害怕他们当先发现机密,于是纷纷入彀中来。 “上中正九,石下三分!” 姬洛见时机差不多,冲施佛槿使了个眼色,就近呼了一声:“大家随我来!” 于是三人随他在乱石阵中东窜西躲,毫发无伤,但那些黑衣人可没那么好运了,不仅被带得晕头转向,还不时触发机关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偶有一两条漏网之鱼,四人稍稍出手也能轻易拿下。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当真兵不血刃收拾了黑衣刺客。 四人出阵时都筋疲力尽,姬洛陪着吕秋一屁股瘫在大树底下,施佛槿往屋舍走,却在门前驻足沉思,唯有隋渊,纵然已是强弩之末,也要挤出一点力气扔下众人去瞧那女子。 他一边高呼“素仪”,一边穿过湖上廊桥,飞落在湖心亭。 本来吕秋对施佛槿露那一手狮吼功饶有兴趣,也想见识见识这些东入僧侣的高深功夫,可刚才的交战中施佛槿却未尽全力,这不免让他心中打鼓。 在吕秋这样昂藏男儿心中,但凡是一起打过架的人,也算半个知交,于是毫不遮掩地将疑惑道出:“这位小师父刚才为何只守不攻?” 施佛槿一怔,竟有几分赧意,可姬洛却从他这比这当空明月更清亮的眼中读到几分悲悯:“阿弥陀佛,小僧曾立过誓,不再与人武斗。” 吕秋叹了口气,颇有惜才的味道:“那可惜了,不然事了后还能同小师父切磋几手。” 施佛槿正欲出言安慰,脸上的神色去蓦然大变,若不是刚才说话分心,他早早便该发现那屋舍窗棂屋檐都挂着细密蛛网,仔细一看,台阶上积了一层细密的飞灰。 不对! “隋掌门,小心有诈!”施佛槿霍然回头喝道,登时脚下步步生莲,手中持着佛珠,直指湖心亭。 这猛然一呼如同惊雷,吕秋和姬洛也跟着往湖中去,然而三人却被暴起的水雾挡在木桥上,只能驻足观摩。 先前亭中的女子半跪在地上被细绳缠住手脚,蓬头垢面,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已不能辨人形,而隋渊跌坐在地上,抱着没有气息的尸首悲痛万分。 然而惊变乍起,就是这已无活人气息的尸体突然发难,衣袖下露出明晃晃的匕首,翻手对着隋渊心口就是一刀。 隋渊一口血喷出,惊疑不定下将双目瞪大如铜铃,他如何也想不到,心心念念的‘洛河飞针’,竟然趁他方寸大乱时给了他致命一刀。 “素仪,为什么?” 那女子嘤了一声,喉中似乎也发不出别的声音,只能木讷地将匕首一转。隋渊前倾,忽然发力将她手腕死死按住,他整个人浑身一颤,随后仰天长笑。 右手被制,那女子怒火攻心,身体扭曲呈古怪的角度暴起,而隋渊却拼死拖住不让她挣扎。施佛槿荡开水花支援已至,却被掌门喝退:“慢来!” “隋掌门!” “掌门!” 吕秋和姬洛纷纷奔出,被当先的施佛槿拦下,后者已经瞧见,那女子之所以呈半跪之姿,乃是因为她身下便是暗器机簧的开关,一丝银线游走,盘根错节,若她离位,顷刻便能将此地毁于一旦。 隋渊不敢走,也走不了,只能苦笑一声,道:“吕秋,大丈夫壮士断腕,你且于我身前立死誓,无论如何不负我的嘱托!” “掌门,您在说什么?”吕秋心肠耿直,万不敢往坏处想,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犹犹豫豫倒是有几分英雄气短。 那女子发力要起,隋渊与她僵持不下,转头又瞧吕秋如竿子一般立在那儿踟蹰满怀,怕他误事,便再度朗声道:“动手!” “快动手!” 施佛槿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他既然言明不再武斗,自然不会主动出手,而吕秋又左右为难,只有姬洛孑然一身,掂量局势后已经下定决心。 姬洛用脚背将吕秋的钓月钩踢起,拽着链子往外抡出,隋渊见那柄锃亮的长钩飞来,安心地闭眼。 “小洛儿!”然而,吕秋这人平日不大机灵,此刻倒是反应极快,抬手便给拽了回来。 两人一掷一拽,长钩恰好在隋渊身前停下。 “啪!” 吕秋刚要长吐一口气,可一声长鞭脆响,月下风声霍霍,一柄飞剑从乱石阵旁飞出,直奔湖心亭,将女子和隋渊对穿钉在了地上。 隋渊倒地,血水从口鼻漫出,疲惫地挤出一个释怀的笑容:“素仪,这二十年来,我也算是心愿已了,只是对你仍觉遗憾。” “掌门!”吕秋哀嚎一声,快步掠入湖心亭,伸手想去扶隋渊却被后者止住。 隋渊盯着他那张方正阔脸瞧了两眼,心中未免戚戚——他纵横江湖数十载,未尝与胡人没有龃龉,虽然觉得吕秋为人率直纯善,但临死前仍然对他不放心,想要以最后的掌门之威,再给他施压一次。 只是万万没想到,吕秋真性情,真血性,是实实在在敬他为掌门,见他此刻涕泗横流,隋渊闭眼,心中叹道:罢了,罢了 而廊道上剩余二人纷纷回头:“谁?” 只见两侧树影摇曳,月下走出位玲珑娇憨的姑娘,一双眼睛清亮得如一泓冰泉,她一手持鞭一手叉腰,对着施佛槿脆生生笑道:“大和尚别打,是我呀!” 施佛槿明显一愣:“燕琇姑娘?” 未等施佛槿把话问完,吕秋已然撇下两人,冲那燕琇发难。燕琇用长鞭硬接了他一招后脸色大变,拧眉怒目,竟用鲜卑话骂了起来:“这隋渊心思深沉临死前还摆人一道,我出手帮你们破局,你这臭木头呆愣子竟然倒打一耙,我这好心都作了驴粪!” 吕秋没想到这女人跟他同族,被他一骂骂愣了,竟也忘记出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07 等双方平息下来,吕秋也不愿跟女人动手,可他心中却也极为不服气:“我小小一记名弟子,掌门何须摆我一道?” 燕琇冷笑,她说话做事虽然泼辣,但心思却剔透,当即道出了玄机:“你也说了你就区区一名记名弟子,换我也不得信你!这隋渊见你心性纯善,临危让你出手弑师,看似当机立断,实际上只有让你心中抱愧,才能让你到死也不负他所托。” 施佛槿闻言长叹,姬洛垂首用脚尖摩擦石子。吕秋瞠目结舌,可看两人神情,也知这女人话不好听但句句在理,顿时又气又悲。 “女施主,你为何会在此?”施佛槿忽然问道。 那燕琇上一秒还凶神恶煞同人争论,下一秒便换了副嘴脸,笑靥如花温情脉脉,只听她格格笑着:“大和尚,我自然是跟着你来的!” 施佛槿闻言未语,倒是燕琇喋喋不休个没完:“你可叫我好追,从敦煌行了一路,若非我与车队走散,恐怕还真赶不上你的脚程!我在山中迷了路,若不是听见打斗声,怕是又同你错过。” 说罢,她目光灼灼盯着施佛槿,眼中蓄了几分泪,那跋涉千里来追的满心委屈都在此刻爆发。 吕秋不想瞧他俩一个“妾有意”,一个“郎无心”,烦躁地摩挲手中的钓月钩,冷哼一声:“迷路?这山中机关重重,你又如何进得来?” 燕琇不解:“机关?我可没遇上什么机关,我是从一条暗缝里进来的,那里一线开天,水帘后有桌凳茶具,我还以为这山里的人有什么奇趣哩!要不是我在爹爹的笔录里瞧过类似描述,那么隐蔽我也未必能撞见” “你父亲?” 燕琇言多已失,吕秋也不傻,刚才来的路上姬洛已同他提过‘洛河鬼神道’,又于此地大战见识过乱石阵兵不血刃之妙,自然知道山中居住的‘洛河飞针’几乎不与外界通气,可如今听这女人的话,山里竟然还藏着如此奇妙之处,只怕是隋渊掌门都得气活过来。 吕秋警惕地追问:“令尊是?” 这下,燕琇却变了脸色,冷冷开口:“姑奶奶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吕秋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愿同一个女人拗口,又把目标转向施佛槿:“那敢问小师父,你又是如何入这白门后山的?” 施佛槿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是跟着刺客进来的。” 吕秋大惊,脱口而出:“那刺客又是如何进来的?他们在此地已非一日,纵使有神通,要瞒过掌门又岂是易事!” 趁几人说话之际,独自踱步到湖心亭的姬洛忽然开口:“也许是主人自己放进来的。” ‘洛河飞针’自己放进来的? 众人皆惊。 姬洛俯身仔细查看了捆缚手脚的细丝走势和机簧设计的位置,继而解释:“我猜测那‘洛河飞针’将‘洛河鬼神道’打开,引刺客顺利进入山谷,但这些刺客也绝非傻子,如此顺利通过必然心中惊疑,于是‘洛河飞针’便亲自于亭中诱敌,她跪坐抚琴的位置就是这名女刺客现在的位置。” “刺客不知真假,遂派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率先潜入刺杀,然而那女子却被机簧射出的丝线捉住,两人趁机移形换位,至于为何有此一招,我大胆猜测,‘洛河飞针’在设这一计之时必然已经开启了湖心亭四面的机关,只要这女子有异动,那么这些刺客全得有来无回。” 姬洛叹道:“他们太小瞧‘洛河飞针’了,纵然十几年不出世,这人的武功和心思都绝非泛泛。” 施佛槿捋清楚姬洛的推测,合掌沉吟,顺着往下说:“但是‘洛河飞针’没想到小僧也一并入局,她从湖心亭脱身后必然退回屋中,这群杀手身负任务心中颇为忌惮,所以干脆令这女刺客龟息保命,双方对峙僵持。” 话说了一半,施佛槿心中一动,把目光移向屋后,又转头瞧看燕琇,燕琇被他盯得发麻,不由红了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施佛槿摆首笑道:“这群刺客万万想不到,这小屋依山而建,通着山中暗道,那‘洛河飞针’早已不在此地,活生生摆了一出空城计!” 燕琇痴痴瞧那和尚,想着刚才的举动脸上如火烧,立时嗔道:“那这‘洛河飞针’为何要留下这批刺客在这里?” 气氛一窒,常人都知,万万没有引狼入室的道理。 “她想借刀杀人。”姬洛语气明显冷了几分,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女子的尸首微微翻动,露出一半机簧。 “杀谁?”吕秋和燕琇异口同声发问。 施佛槿率先明白过来,将目光落在女刺客身旁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上,答案不言而明——如果山谷中有变,第一个赶来查看的人必然是隋渊。 “只是这隋渊明明拼死庇护,这女子又为何处心积虑要动刀杀人?莫非真如那石雀儿所说,这其中还有什么污秽不堪的隐情?”姬洛心中如是想。 天边半暗半明,姬洛起身时眼睛被一线光闪了一下,他左右细看,发现那女刺客手指微蜷,他用力一掰,那两指间竟然抓着一颗浑圆的玉珠,想必是同‘洛河飞针’纠缠时拽下,这人以为是什么要紧物什,便死抓不放。 山中薄雾微寒,燕琇对着四周死尸,又听出这其中人心算计,不由有些发憷,左右缠着施佛槿让他不得脱身。而吕秋身心俱疲,一时想起石雀儿的话,一时想起掌门所为,顷刻乏力,跌坐在一旁发愣。 此刻,根本无人注意姬洛,他便将那珠子握在手中对着浅月,这一看差点将魂吓出——那珠中映出一道黻纹,而珠子透亮,背后则刻着两个小篆:成天。 黻纹为十二纹章其一,但这成天又作何解? 姬洛心中狂跳,下意识伸手要摸上自己的背脊,只觉得一滴冷汗沿着脊椎落下,滚过他背后的日月星。 他吞了吞口水,将那枚玉珠藏在袖间,转头走出亭廊,这些刺客若不是为了‘洛河飞针’本人而来,那便是为了某样关系甚大的东西,再结合今夜宵小围山,便不难猜出。 但姬洛不挑明,而是接着吕秋最初的问题问道:“不知大师可知八风令?” 施佛槿虽有诧异,但他本是坦诚之辈,此事又与白门牵连慎重,甫一思定,便将所知据实相告:“大禹铸九鼎镇国,乃王权之象,传闻得之可得天下,然此物于千年前下落不明。两年前家师临终之际告与我和师兄,其实九鼎一直存世,藏于江湖密境楼中楼,而大秦天王苻坚野心勃勃,才会费尽心思暗渡泗水,妄图凭此物南下吞并九州!” “昔年家师游历天下曾遇一奇人,此人说了些囫囵话令他二十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两年前,他终于顿悟,想动身寻那奇人,却因病重不得不回到坞中”说到这儿,施佛槿顿了顿,神色肃穆,“家师怀疑,九鼎早已流出!” 吕秋忙问:“尊师是?” 施佛槿道:“家师乃河东支公。” 吕秋因为其母高氏的缘故,对佛学也知一二,听他自报师门,心中皆一惊,问道:“‘亦佛亦道’支道林?原来是即色宗门下高僧,幸会幸会!只是不知这九鼎与那八风令有什么干系?” “大和尚,莫非你想说这八风令是找到镇国九鼎的关键?”燕琇在旁捂着嘴“呀”了一声。她突然说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自己更是觉着自己道出了天机。 “非也。”施佛槿眼有寒色,继续道:“师父令我暗中寻访,可他病故后我毫无头绪,也不知奇人身在何处,那时又因出西域修行,所以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前,我收到师兄的传书,称江湖暗传,这八风令便是那九鼎所铸!” “我一路从塞外归来,途径敦煌过长安,偶然探得苻坚的暗桩已从泗水撤回,此事非同小可,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一旦传出,不止江湖动荡,甚至南北诸国僵持的格局亦有可能被打破!我与师兄约在洛阳会面,但我刚入洛邑地界,便碰巧发现了这批刺客的踪迹,误打误撞跟着他们入了白门后山。” 燕琇乍觉恍然,但细细一想又有许多细枝末节想不通,遂追问道:“那为什么这‘泗水楼中楼’的人要把镇国九鼎熔铸成八风令?又为何要将他们流传于江湖?若此事当真,那为何二十多年前没有传出只言片语?反倒是如今流转街头巷肆风生水起?” “这就不得而知了。”施佛槿摇头,甚为无奈,“只是从师兄信中字句来看,八风令是被楼中使者带出泗水,这几人必然身负重任,辗转现于江湖想来定非本意!” 吕秋手中钓月钩碰出“叮咚”声,他整个人手一抖,忽然发问:“莫非, ‘洛河飞针’手中的八风令就是她退隐江湖的原因?” 此话一出,四下噤声。 姬洛本隐于一旁思索那玉珠之故,吕秋突来一言让他茅塞顿开:八风令和天下局势他并不感兴趣,但这‘洛河飞针’持有与他身绘图纹一系之物,不论这玉珠是否为其所有,自己的身世来历想来必然有一二干系,因此,还需要通过这八风令顺藤摸瓜,找出这个女人才行。 “小洛儿,等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里。”吕秋大臂一舞,稳稳落在姬洛的右肩,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衣袖一摆,那颗玉珠落地而滚。 姬洛连忙迈了一步,不动声色将它踩进泥里。 吕秋毕竟是练武之人,此地又不安宁,心中自然时时戒备草木皆兵,遂矮身在地上扫视:“刚才那是什么?” 姬洛没来得及吭声,主峰上又是一变,只听一声狮吼罡风,峰顶金光大炽,众人皆被吸引去目光。 这下,不动如山的施佛槿也乱了分寸,惊疑不定:“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缘法自然,般若大义。” 余下三人不同于施佛槿一般曾天竺听经讲法c通晓吐火罗文c对佛学典故如数家珍,一时没明白他口中所言。但吕秋和姬洛看他那悲色,再望见顶上金光,也知上面有人正在鏖战,不禁叹道:“此有金刚伏魔之感!” “阿弥陀佛!”施佛槿将佛珠一挽,眼中漫出痛色,道:“刚才那金光乃是我门武学典籍《般若心法》最后一层,缘起因果,缘法自然。看来明什师兄也在白门,只是不知究竟是谁,能逼他使出毕生绝学,今夜白门,九死一生讷!” 说完,他出手一指点在原地发傻的燕琇左肩助她回神,又呼喊吕秋和姬洛:“两位施主,此地不能久留,请与我速速离开!” 姬洛趁慌乱之际,俯身将那枚玉珠挖出攥在手中,吕秋回头带他,四人往屋舍奔去,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山野间飞笛断断续续回荡,机簧被触动大开大合,随后,有沉重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山里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多人?鬼?有鬼!”燕琇被吓了一跳,看山间黑影晃动,四顾茫然,心中更加害怕不已。 施佛槿道了一声“得罪了”,不得已按住燕琇腕上气府,将内力输给她,替她挡开这笛声惊魂;复又回头,却见吕秋拔足狂奔,倒是姬洛站在原地目光深邃。 按理说场中就这位小少年年龄最小,武功看起来最为薄弱,但这笛声好似对他没有半分侵扰,着实令施佛槿咋舌。 吕秋一动,姬洛自然望风追去:“秋哥!你往哪里去?” “小洛儿,你听见了吗?这呼哨声这”而吕秋双目赤红,边跑边喊。姬洛闻言驻足屏气一听,果然有一丝不和谐的唿哨,好似呼朋引伴。 吕秋大口喘气:“这呼哨声分明是阿爹!” 姬洛追上去抱住吕秋的腰,见他一个高大的汉子此刻抖得跟筛子一样,用手拼命抠开姬洛的手指。姬洛被他挣开,没抓住人,只摸得一手涔涔冷汗,心中不由凉了一半。 莫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08 四人前前后后赶至发出异响的山坳口,登时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在原地。 吕秋手中武器落地,砸中脚背浑然不知,燕琇“啊”的一声背过脸去躲在施佛槿身后,大和尚闭目欲念咒静心却无法入定,而姬洛望着眼前隘口血色,被映红了双眸。 天地浩渺,众人只觉萧瑟,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地狱修罗场—— 所谓‘洛河鬼神道’,乃是以荆棘路,刀林箭阵,铁索断骨,飞针销魂,依照山势所嵌而形成的连环机关,不得法门的人只能依次硬闯,稍不注意就得命丧黄泉。 而现在,那幢幢黑影从远处悍不畏死地奔来,踏入荆棘之途,被刀林箭阵削去四肢钉入山壁;铁索从地下弹出,将侥幸逃过的人接二连三捆缚,直至飞针从巉岩射入七窍。 一时间,漫山遍野魂哭哀嚎,血流漂杵。 “那些人那些究竟是鬼是人?”燕琇把手中鞭子拽紧,几乎勒进骨肉,她死死拽住施佛槿的衣上半袖,颤抖着声音问。 飞溅的血红如赤,这些自然是人,但明眼一瞧,便晓得他们暂时被什么驱策,只能算行尸走肉,半人半鬼。 飞来的头颅落在脚边,姬洛定睛一看只觉心胸气闷,泫然欲厥——这分明是刚才他们跟着入山的老三叔! 夜里光亮微弱,但几人离得近,既然姬洛瞧见了,吕秋自然也能瞧清。最坏的可能性在吕秋心中萌发,他将牙齿磨得格格作响,发狂似的追着那呼哨声去,根本不顾自己是否能突围这些机关。 忽地一阵劲风扫过,施佛槿一跃落在吕秋身前,任吕秋如何冲撞,和尚双脚却若植入土层,纹丝不动。 施佛槿双手合十,金刚怒目,对着姬洛大喝:“小施主,此术明为‘提魂’,乃南疆禁术,以自身功力为奠基,用蛊虫控人,坏其五脏六腑,纵然侥幸救得,也不过是活死人!” 姬洛明白了大和尚的意思:不是不救,是救不了,也救不得。他咬牙闭眼,捡起落在地上的钓月钩倒持,将钩索一挥一绕,把吕秋拦腰拖住。 施佛槿翻手两指点在吕秋额上神庭,口中颂道:“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注一)吕施主,醒来!” 吕秋眼中赤红退却,对着山中残骸迎风流泪。 而村民倒下的地方,第一批小喽啰踏着尸骨一马当先探阵。 施佛槿稍稍挪开步子,本想劝吕秋退走,可这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他背对‘洛河鬼神道’,听着喊杀声,思绪忽然回到多年前的厮杀战场,想起那些浴血奋战却死不瞑目的人,忍不住幽幽一叹:“此等残忍嗜杀之行,实在人神共愤。” “他们在这里!”跑在最前的人眼尖,瞧着吕秋堵在隘口一夫当关,使劲儿嚷嚷。 吕秋抓着腰间的铁索,姬洛趁势放手,只见钓月钩在他手中抡成满月,一起一落间力拔山河,将初来的人斩下。 探路人将火把掷出,吕秋左右躲过,阴恻恻的抬起头,在一瞬的明亮中与后来人对视,来人竟是几位白门子弟并师叔长辈。 那几人本就心虚,此刻瞧他悍勇无匹,都有些心惊胆战,壮大胆子问道:“吕秋,掌门呢?” “”吕秋冷眼扫过,未语。 当中一位小弟子讥笑:“掌门无德无义,为了一个女子,陷白门上下于危难,我等识时务者,自当诛杀妖女以保白门上下昭昭清正之名!” 吕秋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们若不是为那劳什子令而来,我吕秋把头割下来当蹴鞠踢!” “是又如何,不是人人都如圣贤,为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舍生取义,吕秋,你我不过凡夫俗子,明哲保身才是智举!” 几人被他的话羞得面红耳赤,可瞧他人单力薄,不由又多了几分底气。那位跟来的师叔正欲放几句狠话,抬头借火光乍见湖心亭中的两人,心下一慌,等看清楚两人毫无动作,脸上立刻又转危为喜:“掌门和那妖女死了!那八风令必然在吕秋的手上!” 施佛槿与燕琇从旁跃出,前者以狮吼扰乱古怪笛音,后者则用长鞭甩打那几个伪君子的脸,还不忘冷言相讥:“姑奶奶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瞧见被当狗使唤,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人!” 燕琇话音刚落,山上的机关忽然发出几声连续的“咔哒”声,对峙的两拨人都未注意,唯有躲在一侧观察战局和机关的姬洛悉数将动静收入耳中,心中尤为不安。 若说刚才屋舍前乱石阵排布之法与他所知功法相合,那么这‘洛河鬼神道’运行规律及演变更让他觉得熟悉,可这熟悉来得莫名其妙,思前想后又让人不知所以。姬洛只能以星野变换推测,心中暗自一合,突觉不妙,低喊一声:“秋哥,大师!快退!” 那个“退”字伴着第二轮机簧炸开,那几个白门来人被机关碾过,瞬间尸骨无存,快得闻声后退的三人无一看清。而机关道的另一方,第二波江湖人已至,似乎也被这发怒的怪物吓住,不敢往前进一步。 “明刀变藏刀,箭阵换推石,铁索起蒺藜,以中心为轴,必有重物碾压。”姬洛小声嘀咕,其余人未注意,离他最近的施佛槿却闻言侧目,再看眼幻影影绰绰似乎分毫不差,不由纳罕:“小施主可能破这机关?” 姬洛一时发愣,他不敢同旁人言明这机关的熟悉之感,只能摇头晃脑委婉盖过:“不能,勉力能看清一二,要破阵却非我所能。” 施佛槿微微一笑,不再接话。 来人为第二轮机关所阻,见刚才的安全之地眨眼倾覆,纷纷向后退了一丈,笛声乍起,第二批村民被推到前列——那石雀儿竟然还留了一手! 几位江湖客眼中丝毫没有不忍,反而拍手谈笑:“这些胡人当年残杀晋民,如今也算是向他们讨债一二!” 话随长风穿耳过,燕琇脸上一白一红,而施佛槿和姬洛却垂首不言。 所有人心知肚明,自八王之乱后,五胡入主中原,赵国残晋,冉闵屠胡,各国恩怨由来已深。抛开暴行人性不谈,就立场而言,无人能指责百姓,毕竟身为国民,自当卫己国。 还是吕秋率先打破这份尴尬。 “阿爹!阿娘!” 吕秋瞧见走在最前的人,满面死气,目光呆滞,对他的喊声恍若未闻,终于绷不住临阵失态:“石老儿,你出来,有本事正面较量!畏首畏尾装什么孙子!” 可惜那石雀儿是什么人,七路货色中狡诈之辈,怎会为吕秋三言两语所激。 姬洛深吸一口气猜测:这石雀儿一晚‘提魂’数十,他也并非大罗神仙,自身消耗必然颇大,眼见村民被驱策已踏入‘洛河鬼神道’,若要救人还需得从此人下手! 想到这儿,姬洛心中掂量一番,忽然将袖子一甩,一枚珠玉抛入空中砸向山壁,喊道:“八风令在此,要取各凭本事!” ‘洛河飞针’的宝珠亦是奇物,被那火光一照,竟然闪烁夺目之光。在场众人只闻八风令其名,也未见其物,加之先入为主认为吕秋几人中必有人所得,故而深信不疑。 果然,笛声一断,两面山坳生风,那小老儿踩踏几人的肩膀,往山壁上攀附。南疆多山,石雀儿本是南疆人,攀岩附壁竟也信手拈来。 “我来!”施佛槿向前踏出一步,要以内劲和他遥遥对阵。 然而吕秋却一手将他拦住,提着钓月钩,已跨步在前,吐字掷地有声:“我自己的乡民我自己救!” “大和尚!”燕琇急忙在旁唤了一声,她明白吕秋心中并非毫无芥蒂,遂向施佛槿摇了摇头。 施佛槿叹道:“阿弥陀佛。” 吕秋跃出将那枚珠子踢入山石缝隙,石雀儿也瞧清楚此物圆润,知道受了骗,心中高傲也不肯再躲闪。两人对阵,之间本隔着机关数丈,奈何钓月钩全长数丈,石雀儿便以吹箭对垒,非杀这小儿泄愤不可。 燕琇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姬洛率先抓住这机会,寻来隋渊的钓月钩,从另一侧攀上山壁,眨眼已接近‘洛河鬼神道’。 钓月钩,顾名思义,弯钩似月,长索钓月。 黔地多山,起初这钩索用于行走山地岩壁,而后渐渐发展成一路功夫。因为飞檐走壁,所以身体要求轻盈无匹,讲究姿态悠然如仙翁垂钓。但身体若过于轻飘,又会丧失力量,这时便要求角度刁钻。 行走悬崖峭壁,往往性命攸关,所以出手亦要准,且不能急。 姬洛携着双钩钓月一路稳当行进,他虽不能破这连环机关,却比常人有独到见解,灵活巧避下出手精准,那身法步子瞧起来竟然比吕秋还要精妙。 施佛槿一双慧眼将一招一式俱收眼底,不由发疑:刚才只见这小施主识阵有方,倒是没瞧过他武功路数,现下看他几起几落,莫非也师承白门? 可惜,他哪里知道,姬洛不过跟吕秋学了点白门皮毛。 “吕夫人!” 姬洛朝下喊了一声,未得反应,便将钓月钩一揽,捆住方要踏入藏刀阵的高氏,伸手刚要运气一提,忽然几道厉声呼啸。 “小心吹箭!”吕秋和施佛槿同时出声示意。 原是那石雀儿同吕秋缠斗游刃有余,忽见有人要从他眼皮子底下夺人,且还是个黄毛小儿,心中自然火烧,登时便转了攻击目标。 石雀儿以一敌二,拿吹箭仔细招呼姬洛,姬洛将双钩一兜,把那几枚吹箭扫到岩壁,吹箭断发,岩壁上登时被剧毒腐蚀出几个小洞。 石雀儿在山壁上攀岩,寻着刁钻角度接二连三放冷箭,姬洛不得拿人,只能与他呈对线纠缠,下腰抡钩,变着步子小心躲过。 “二连吹!” “三星逐月!” “四面楚歌!” 那吹箭一变二,二变三,三变四,竟然纷纷被姬洛躲过,两旁观战的人若非立场相对,都要为这精彩的一幕喝彩。而后众人又纷纷心中感叹:不知这突然冒出的小子,又是哪一路窜出来的高人! 而清楚姬洛底细的吕秋则更为大惊失色:“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身法?” (注一:引用自《心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09 吕秋也知此时不宜走神,便将心中疑惑按捺下,全力助他:“石老儿,看你这五短身材,怕是眼神儿不大好,你的对手可在这儿,吃我一记‘太公溪钓’!” 石雀儿天生侏儒,最忌讳人讽他身材矮小。吕秋此话一出,石雀儿果然转目怒瞪,用腹语斥道:“小子找死!” 然而,俗话说狡兔三窟,石雀儿为人实在奸诈,哪是一语得骗,只瞧他嘴中再吐一箭,竟然朝着姬洛的方向而去。这一手令旁人炸了锅,方才瞧清他嘴里居然含着两支吹箭,箭筒经过改造,能连环发力。 见那吹箭发发追命,且上面涂抹的南疆毒物也相当难缠,姬洛立在崖上左右为难,干脆兵行险着,用钩索嵌在石崖上,向下一坠三丈,几乎贴着那藏刀阵顶部。 钓月钩另一端拴着高氏的腰,姬洛这飞身之下乍然瞧见她空洞无神的目上,有虫子从肌肤下蠕动而过,他心下动了一念,向那连环机关借来飞针。 姬洛平日养花剪叶,也与虫蛇打过不少交道,只瞧他素手拈来,“夺夺”两声,那针轻轻扎破肌肤,将那只蛊虫钉住。 蛊虫未死,人且暂活。 见他剑走偏锋,施佛槿立刻出阵配合,狮吼再出,石雀儿想作笛音却是不可,吕秋虽不是他对手,却能将他缠得十分烦躁。 高氏因此得了几分清明,蓦然抬眼,愣愣望着姬洛朝她赶来。 可姬洛还是低估了提魂术的消耗,一开始石雀儿并不打算控制那么多人,而是令人将那些负隅顽抗的村民捉来,若非这第二轮机关开启,他未必要再度施蛊。 而高氏恰恰就在这被捉来的几人之中,她识得这批南来江湖客,乍一看姬洛那张脸,再见满地尸骨狼藉,腰间铁索捆缚,她本心知肚明姬洛非是歹人,可不由得怨气横生无处发泄,生生将他与其他人打作一伙,不分是非浑骂一通。 “你这个丧门星!灾星!自从你来了之后,这个家就没安宁过!你要害死所有人才甘心吗!你怎么不去死!”高氏掩面涕泣。 姬洛虽是一愣,但他争分夺秒,只能将这些话过于耳后。人至身前,他寻着藏刀阵刀刃罅隙,立时向前伸手一抓:“夫人,我是来救你的!” 然而,吕母眼中却写满狠毒,调头一刀刺进他心口。 “小儿天真!蛊虫与我同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被你轻易制服,岂非堕了老夫多年威名!”石雀儿一手撑着崖壁,一手拉住吕秋的钓月钩,张口一咧,嘴中豁牙并着他猥琐的笑容,十分讨打,“你们人单影只,也敢同老夫硬抗,果真稚子不知天高地厚!奉劝你们乖乖交出八风令,我还能留你们一条全尸!” 姬洛这才明白,姜还是老的辣,那石雀儿老奸巨猾,乃是故意诱他。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捞住了高氏的手腕,可那一刀带来的危机感让他本能将高氏踢开,高氏应声而落,滚入藏刀阵瞬间被斩落成泥,然而那些骂声仍不绝于耳。 一声呼唤从姬洛背后传来:“小洛儿!” 吕秋见姬洛中计担心他的安危,又瞧大势已去,不得已撤走,飞身赶来从后一把抱住姬洛。 瞧他支着手臂拼命去抓,吕秋眼中含泪,只当他救不了人而心有不甘:“小洛儿,跟我走!来不及了,我已经失去了双亲,不能再失去你!” 可毕竟是他为求自保而下意识将高氏踢开的啊。 风从指缝漏出,姬洛不敢看吕秋的眼睛,他捂着当胸的伤口,只觉心中一空。 施佛槿与燕琇也赶了过来,先瞧了一眼姬洛的伤,听着机关“咯吱”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不由道:“范雎被构陷,十年后说秦王,杀魏齐,两位施主当如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姬洛被施佛槿一语点醒,试图仿效刚才乱石阵之法,再诱这石雀儿入阵,奈何这老头闻风不动,柴米不进,只得作罢。 四人趁‘洛河鬼神道’拖延时机,纷纷退入湖畔小屋,那燕琇便是从此地暗道出来,轻易便带他们走入其中。 这暗道乃依照山势浑然天成,走过一截缓坡后,几人转入山腹,最窄处仅容一人,抬头望如一线开天。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人走入燕琇提到的山中暗室,果然瞧见桌案纸笔齐全,别有情趣。然而到这里,几人却没了门路,燕琇带人东转西转,却以此为原点怎么也走不出去。 燕素仪带着金疮药,姬洛稍稍包扎了一下伤口,靠在吕秋的背上,幽幽道:“不得不说‘洛河飞针’真乃奇人,处处小心,步步为营,这山间别有洞天,乃按时辰变换,一时半会我们想出去恐怕不易,不如稍事休息,静待时机。” 此言一出,三人倒也不慌乱,一夜未眠未饮,燕琇随施佛槿四下寻一些吃食山泉,而吕秋则留下看护姬洛。 “秋哥”姬洛闻言垂首喊了一声,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吕秋背靠石壁,握着血迹残存的钓月钩,两臂无力地枕在膝盖上。山中窅然,将他的声音拉得格外低沉:“原是我痴妄,只道你虽是鹌鹑,却有鸿鹄之志,却不想,你本就是鸿鹄。” “我并未想瞒你。”姬洛以往怕他多想,可如今听他此言,倒是误会已成,不由急了。 吕秋淡淡瞧了他一眼,并未表现出喜怒,只是十分平静地说:“小洛儿,你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也防备我是个胡人?” 姬洛苦笑,手上攥着衣摆,听他字字锥心。 未等他答话,吕秋倒是自个儿抢白:“不愧是我的好弟弟,你且记着,以后行走江湖,也需得有防人之心,不可一片真心全抛” 姬洛张口结舌,吕秋越是表现得浑不在意,他心里越是难受。 吕秋继续问:“此事姑且不谈,你刚才的身法又是什么来路?” 姬洛小声道:“其实我也不知,只是我醒来后,脑中混沌,前程往事都丢了,只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典籍。这心法名为‘天演经极术’,乃是以诸天星辰无上变化为依据,胜在推演无穷。” “天演经极术?”吕秋复述了一遍,摆首叹息,“没听过。小洛儿,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也许你” 姬洛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盯着吕秋眼睛一字一句道:“秋哥,若没来白门走这一遭,我未尝不想一直在洛水边住下去。你瞧我不过是芸芸众生普通一人,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差别呢?反倒是有人可依,有枝可栖,要来得实在一些。” 想起这两年的宁静时光,虽烦恼不迭,但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姬洛每日养花读书,倒也安贫乐道。 可吕秋也非目光短浅之辈,他心知姬洛绝非凡子,于是心中多番思虑纠结,最后皱眉道:“你让我好好想想。” 而另一边燕琇逮住大和尚不放,两人在山缝里寻了些清泉,就近拿瓦石盛了些,一前一后往回走。 燕琇喋喋不休,时不时迸发出女子娇俏的笑声:“大和尚,为何独独就你有头发?” 施佛槿道:“与人赌输了,留的。” “咦?”燕琇觉得十分新鲜,“我原以为和尚都清心寡欲,你怎么还与人作赌?” 施佛槿久久未答,燕琇心中更觉好奇难耐,可瞧他面上略有戚容,想问又如鲠在喉。 恰巧两人沿途路过一处空地,阳光从穹顶乱缝中漏下来,落在脚边形成层层光斑,照见山中清溪潺潺。施佛槿临光而站,双手合十,蓦然回首,只听他话轻如风:“是不怎么好,我不过是输了头发,他,却输了一生。” “他?” 燕琇极为敏感,心中不由想:这个他是男是女?可与那发誓不武斗有关? 两人寻水归来,见姬洛按着伤口起身正四下查看。 姬洛也瞧见了他俩,余光瞥过,倒有几分璧人之姿,不由侧身回眸,暖了笑意:“约莫再等半柱香的功夫,待卯时三刻,这山中将有变换,我们趁那时出去。” 于是四人围坐下来,各怀心思。 吕秋与施佛槿相对,从大和尚手中接过盛水的石瓦,今夜那些刺耳的话突然纷纷跳了出来在耳畔聒噪,再想起退走前的一幕幕,双手不由一抖,脸色十分阴沉。 燕琇看看吕秋又看看施佛槿,心中一乱。不知这世上是否当真有心意相通,此刻众人似乎都想到了一块儿,登时无人脸色好看。 吕秋为人粗枝大叶,于是率先打破平静。 他就着石瓦啜了一口水,咬牙切齿道:“都说众生平等,可我却觉着当今走马乱世,人是连畜生都不如。小师父乃悲悯众生之人,若今日不为这八风令,两相对峙,你又作何决断?我吕秋扪心自问一不行恶事,二素无晋胡成见,可那些晋人却视我乡民之命如猪狗,我亦恨不得啖之!” “秋哥。”见吕秋激动不已,姬洛忙按住他,可他也是个晋人,心中莫不感慨。 燕琇则往大和尚身前挪了挪,她偏又是个鲜卑人,心中也尴尬不已。然而转念仔细一想,分明是吕秋为那几个烂人话语所恼,不想承施佛槿的情,自己又非要逞能,现在才心有埋怨,于是又咂舌相帮:“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燕琇一激动便言不过脑,敌人还未追来,自己先站不住阵脚可还了得? 怕她失言令境况更糟,施佛槿在她肩上一点,摇头示意。燕琇最听他的话,立刻就闭口了。 吕秋心中又何尝不知自己理亏,纵观数十年间,五胡屠城屠族亦不在少数,可见苦的是无辜百姓。于是他双手攥拳,眼中含泪,将脸转向石壁,道:“对不住,吕某失言了,小师父和令师兄都是善人,吕某不该如此是非不分。” 施佛槿知他失去至亲,心中自然有气无处泄,倒是理解:“无妨,世间诸怨,想平息谈何容易,立场不允,礼法不许,大义不让,世人也不见得愿意。” 吕秋见他说话不偏不倚,倒也心生欣赏,心中放下成见,随口谈起天下:“九州倾颓,五族交战,百姓何辜!既然我等同受此劫难,也算半个生死之交。” 施佛槿笑道:“若非早先八王拥兵,宗室中聩,你们不见得能祸乱中原。” 燕琇插不上话,便调头同姬洛嘟囔:“这两人真好笑,刚才还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现在倒又莫名其妙谦让起来。” “这不是谦让,而是事实。”姬洛道,“只不过天下敢痛陈时弊的人并不多,多的是一叶障目,难怪河清难俟。” 看他人小体弱,言谈却像个看惯世事的朽朽老人,燕琇忍不住推搡一把,笑嗔道:“小兄弟年龄几何?看你这样子比我还小,可曾出过洛水?天下之大,九州广袤,你又知道些什么,就敢大放厥词?” 姬洛不同她辩论,倒不是因为性子寡淡,而是那刻他心里蓦然起了一念:这泱泱华夏九州,兴许我还真从未见过。 四人言谈正爽,突然听见山上有崩石之声,饶是那石雀儿在屋中翻找无踪,心中发恨,一把火把屋舍给烧了,寸土寸泥翻找,掘地三尺也要挖人出来。 他这样一找,寻到那暗道是迟早的事。 “诸位跟紧我!”休憩了一会,姬洛伤势无大碍,引着众人在山腹石洞里穿行,等逃出生天,人已到了白门山麓的另一面。 望见日头高悬,几人纷纷回头,施佛槿忽然脸色大变,朝主峰躬身道:“阿弥陀佛!善恶寂灭,涅槃轮回,师兄他他他圆寂了!” “什么?” 三人闻言,见高天有一线飞虹掠过,白日竟生胆寒。 施佛槿略一沉吟,立刻招呼几人下山:“明什师兄功法强我数倍,昨夜本以为有他坐镇白门,能保全一二,如今看来这石雀儿不过是过河卒子,此地藏龙卧虎,另有高人坐镇!” 众人相视苦笑:若真是别有阴谋,暗流涌动之下那白门不过牵头,只怕自己已在局中! 果然,三人稍作乔装下山混入官道,果然撞见有路人飞报:“不得了了,白门白门上下被灭,十里十里血流成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10 秋高气爽。 日上三竿,洛阳城外浓雾未散,却有远近车队次第入城,在门口城防结出长队。官道旁十来丈外,茅草木榫搭了个简易的酒肆,酒旗招展。 自桓温三次北伐后,秦燕趁势结好,近日多了些东西往来商客,加之江湖游侠儿,酒肆里倒是座无虚席。 “胖子!胖子!外面小桌加菜!” 老板娘穿着一身素裙,腰细如纤纤细柳,端着盘子酒壶一面吆喝张罗,一面穿梭在桌案中,她声音甘甜,人又热心,往来食客都觉得赏心悦目。 胖子从后厨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在老板娘身上粘连了一会,大勺一挥盛出几碟牛肉,将盘子往前一推。 眼瞧着一位食客将好撞上,却见那老板娘脚步一转,眨眼已将几个盘子叠加,稳稳托在掌中,朝不起眼儿的角落中一方桌案走去。 这张桌案前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两个成年男子并一位清隽的少年,而女子则戴着幕离托腮张望了,正是姬洛一行人。 燕琇透着白纱盯着老板娘的细腰挪不开眼,嘴上不吝夸赞:“哇!刚才那一手身轻如燕,老板娘人美功夫好!” “奴家只会几分拳脚,向来拿不出手,姑娘谬赞了。”老板娘格格一笑,转头又对着后厨喊,“胖子!再来两壶酒,一碟小菜,今日碰上个可人儿,算我请。” 便宜得了个小菜,燕琇还没羞怯,倒是就近接盘子的姬洛脸红得跟闷虾一样。燕琇张口揶揄:“喂!你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 吕秋看了一眼努力憋笑,老好人施佛槿打圆场:“是你太不像个姑娘。” 燕琇瞪了一眼,佯装要拿鞭子抽打他。 姬洛手僵在半空中,一种奇特的感觉在他心中肆意蔓延,这种感觉温暖又亲切,以前从未有过,仿佛他们并非身处危境,而只是出来登高望远。 一双手在姬洛手上轻轻拍了一下,姬洛抬头看着老板娘含笑颔首,脸上一晕,傻傻脱口而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燕琇拿筷子打他脑门,等老板娘走远了,才小声笑骂:“报什么报,那是人家经营的手段,目的是挣个熟客,要是在邺城,几家大的酒楼里往来食客,都能得几份甘甜山果!” 立时,饿了一夜的四人都微微扬唇,拿著进食。 酒肆茶寮中免不了闲话漫谈,是流言迭起的绝佳之地,只听旁边一桌刀客吹得那是唾沫横飞,当中一位马脸汉子啜了一口酒,压低嗓门道:“你们可知晓,这洛邑故地近日来众口相传两件大事,其一,白门上下惨遭灭门夕倾覆!” 吕秋蓦然脸色不大好看,低头往嘴里塞了几口牛肉,悄悄挪身遮掩几分。 另一个大头矮子接道:“听说了,官府都惊动了,说是白门出了一位叛徒,勾结贼人将满门上下血洗。” “那个叛徒据说还是个鲜卑人,谁知道是不是官” 马脸汉子闻言变色,立刻给那人按头,骂道:“你小声点,胡人的地盘上,你不要命了!” 四人耳力极好,听得那是一字不落。 燕琇小声嘟哝:“不奇怪,两族不相容,你拜师白门,那老头欺压你着实正常,我昨夜瞧他就不像个老实人,倒是你,傻愣傻愣的,凭他的江湖阅历要拿捏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你休要胡说!掌门不是这样的人!”吕秋不悦,但是碍于此地人多眼杂,又不便发作,只能低声呛道。 别看燕琇性子大大咧咧,骨子里却有几分骄矜,说话不分时机,也不太顾及人,想到什么张口就来,也不怕冲撞人。 见吕秋反驳,燕琇倒是不急着争回来,反而小酌一杯缓缓往下说教:“我可不是信口雌黄,前车之鉴比比皆是,是你自己耳目尚浅,不知人心险恶。且不说你与那隋渊不同,便是晋人中,不把人当人看的也多的是!” “前些年南边儿有个门派遇上寻仇,让内门弟子压阵,记名的外门弟子全派去送死,事后几番歌颂大义,呵,人都是自私的”燕琇端着那小杯,神情却已超然于一件江湖传言之外,时冷时悲,总之不大欢喜。 燕琇忽然冷笑一声:“依我看,依我看全是狗屁!” 看她火气横生,几个大男人倒是面面相觑。 施佛槿当她醉了,出演提醒:“女施主,你” 燕琇一把抓住大和尚的手臂,压低身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几人都稍有改扮,施佛槿只当她怕自己这一声称呼漏了底,可没想到她却轻声一笑:“大和尚,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也不是真正的鲜卑人,我娘,听说是个晋人,可我从出生起,却一面也没同她见过,你们晋人,是不是都这么狠心?” 她这一抓让施佛槿心乱如麻,后者不动声色推开她,出言安慰:“虎毒不食子,也许令堂另有隐情呢?” 燕琇没再开口,姬洛听着两个人的话,心中发空不由环视一圈,见这酒肆中来往有各族人,再对着酒水照影,忍不住开口:“阿琇姐姐至少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我却连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有来处就有归去,总胜过乱世里命如飘萍。” 他此话一出,几个人仗着年龄大,也不便同个小孩子比惨。 看燕琇长相说晋女胡女亦可,瞧施佛槿身量高,穿着胡服似乎也能扮一扮胡人。看来看去,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睛一双耳,几人都又笑了。 吕秋嘴唇一碰,忽然心生感叹。十多年前慕容家族推翻冉魏,也是在这片土地上,所以迎风高谈,不免思及这数十年间的风云变幻:“当年冉闵推翻石氏,下《杀胡令》,误伤了许多络腮胡子,其实稍微收拾,人与人差别哪有那么大。” 姬洛睁着双眸痴痴地想:“是啊,人非是草木牲畜,容貌无大异,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在这苍茫大地上,千万年前同生同养,那天下人不都是一家人吗?” 听完他的话,燕琇颇为不屑:“痴儿呓语,果真是个小孩子。” 姬洛突然站起,眼中有玓瓅之光:“我不是小孩子!” “小施主,殊不知人都渴求寻找同类。”施佛槿向来爱圆场,立刻将两人隔开,轻声道。 唯一没有插话的吕秋将外衣拢了拢,仔细藏好绑在腰间的钓月钩,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步跨出:“我出去透口气。” 三人知他上想保白门清正,下又为人污蔑构陷,前有酒肆谈论颇多,后又还须得南下完成隋渊遗愿,处境是相当尴尬复杂,于是,也无人开口劝,随他独自静一静。 吕秋刚踏出酒肆,旁边那桌刀客话音一转,将刚才不当之言盖下,又重开了一个话头。大头矮子问:“那另一件大事又是什么?” “听说几日前有贼人欲窃皇陵,后又私闯太原王府,三日前南逃,这不洛阳城正在戒严吗?”马脸男人继续说。 “可盗走了什么东西?” “这就不知道了。” 这话一出,几位穿着骑射服的燕人也朝那桌看去,嘀嘀咕咕私下议论。姬洛对皇族的事儿并不关心,到处觑看,不料回头发现燕琇把那幕离掀开一条缝,满脸尽是油光。 “阿琇姐姐,你怎么了?”姬洛问。 然而燕琇并没理他,反而就着凳子坐立不安,随后跑向那群鲜卑人,指着城门口用鲜卑话问:“诸位可知,洛阳戒严,朝廷派来的是谁?” 那人答道:“段氏,武威将军段艾。” 那边燕琇闻言正发愣,姬洛却忽然站起撞翻桌上茶碗,他心中一凛:遭了!段氏!柯拔毅的事情还未了,若此时进城,秋哥岂不是会同他们撞上! “秋哥还没有回来,我出去看看。”姬洛想着便扔下话,拔足冲出酒肆。 顶着大白日出来,姬洛左顾右瞧,吕秋的影子未瞧见,却在闸楼前的吊桥上看见一故人——正是那夜白门中极广场上匆匆一晤的“伪公子”江寄望。 姬洛不由思忖:此人后来并未参与“洛河鬼神道”之战,如今现身洛阳,是替石雀儿跑腿,还是另有目的?莫非,那些江湖客还盘桓此地?此地在燕国境内,白门之故,秋哥都能被批为叛徒,那群“贼子”又怎会无视燕国朝廷招摇过市? 装着满腹疑问,姬洛向前跟了几步,一群行商走卒推着车隔开了他的视线,等回过头来,江寄望已经入了城。他跟踪不便正要退走,忽然瞧见更要命的——只见那行商推车下一片凸起,姬洛本就比燕人瘦小,稍稍委身,立刻就瞧清了,那车板下藏着的,不是吕秋又是谁! 这下完了! 而另一边,施佛槿拿出盘缠结了账,对着燕琇忽然施了一礼,话里蓦地变得疏离:“女施主,离队多日家人必会担心,洛阳乃西归必经之处,权且盘桓几日,定能汇合车队。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小僧无意将姑娘卷入此中,也当在此作别。”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并非与车队走散的?”燕琇想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可想想,以施佛槿的智慧,又觉得全在情理之中。 “阿弥陀佛。”施佛槿步出酒肆,眼中晦明晦暗,“敦煌拔刀相助实属偶然,小僧,万不敢承姑娘之情。” “大和尚,你说缘尽,我却不吃这一套!红尘倥偬,我行我愿行之道,做我心悦之事,爱我敢爱之人,有何不可!”燕琇将长鞭一甩,勾住酒肆的柱子从帘幕中跃出,拦在施佛槿身前,眼中有不输男儿的豪情。 施佛槿长叹一声,摆首不语。再一眨眼,见他身法变换,竟已越过燕琇行了数丈之远。 燕琇气急败坏,从怀中掏出一物握于手指间,在身前晃了晃,道:“这是寻水时我在山洞中找见的,大和尚,如果你再走一步,我保证,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施佛槿霍然回头,看清燕琇手中之物乃是一支熠熠生辉的发钗,皱眉叹道:“燕姑娘,你究竟想要怎样?” “不怎样!” 看他驻足,燕琇大喜过望,三两步跟上前去,踮起脚尖前倾身子,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含笑道:“你知道这是何物?这支宝钗上绘着的图腾乃王庭所有,说明‘洛河飞针’的踪迹极有可能同慕容氏有关。大和尚,你想要八风令,我可以帮你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11 粮车进了洛阳城,拐入一条偏僻的小巷,趁小厮们在院落后门起卸货物,吕秋从板车下爬出,悄悄混入城中。 他前脚刚走,姬洛后脚便追来,左右一看无人,心知晚了一步。刚准备拔足开溜,便听见院中传来几声咳嗽和细碎的谈话,甚为熟悉。 “你,把这几袋粟米搬到那边去,仔细一点。” 姬洛刚准备溜,身后一管事的叫住了自个儿,当下也不犹豫,挽起袖子伸手去抬那麻布袋,趁卸货之机偷偷往内院打量。 果然,廊下翻书的人正是乌脚镇那间铁铺中的秋风先生,而他身前还有个垂髫小童不过十岁幼龄,睁着一双乌墨似的眼睛,细声细气问道:“先生先生,子产不愿毁乡校,言曰‘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应作何解呢?” 秋风先生略一沉吟,抚摸幼儿的头顶温言道:“战国时期,郑国人时常于乡校非议国政,大夫然明欲废止乡校,然而子产却觉得,善言应顺之,恶行则改之。此言是说,想要消除怨恨,只能以忠善止,非是上位高压。” 那小童不过布衣平民,哪里知上位下位,也不明国政时政,只能似懂非懂反问道:“是不是教我们要以德报怨?而非冤冤相报?” 听他的话,阮秋风垂首不语,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咳嗽起来。 这洛阳历来为枢纽之地,四方商贾往来不断,姬洛看两人对答并无异常,倒也没再起疑。 干完了活,管事招呼人退出去,姬洛心中担心吕秋的安危,也不便久待。他正准备要走,身后忽然传来呵斥声:“怎么干活的,结了工钱走吧,这里自会有人打理。” 姬洛在旁看着,原来是有人不甚把那口袋划拉了一道口子,粟米流了一地,管事正十分不耐地赶人,若不是清楚始末,姬洛都要误以为此人带了什么瘟病,刻意投毒。 他如是想着,脚下步子突然一顿—— 不对! 回头看去,那粟米流地不若泄水平缓,反而中间磕磕绊绊,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姬洛回忆起刚才搬运时的手感,他以往也帮高氏做些粗活,刚才那些袋子确实较平常的谷物硬上几分,只是不太明显,常人容易忽略。 再联想到阮秋风和不见长安的轶闻,姬洛心中一震:莫非藏的是铁器?不,还是说,藏的是兵器? 姬洛未敢久待,跟着众人离开了院子,等管事关门止入,他想想觉得此事绝不简单,又折回原地寻了暗处蹲点。 可屋中迟迟没有动静,这一蹲就入良夜,姬洛猛然睁眼,见大门未开,却有三两黑衣人从屋顶掠出。 时间回到白日。 江寄望无车无马,全靠两足步行,吕秋很快在中央大道上逮住他的身影。 这位“伪公子”先入了兵器行,又入了绫罗铺,转眼一头扎进酒肆要了两大壶烈酒,随后又去了赌坊,途中还拐入一条小巷吃了碗肉糜羹。 吕秋从晌午一路跟到日落月升,倒也十分沉得住气,知道这人滑头,走街串巷实乃故布疑阵,心中更加笃信此人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果然,戌时过半,街上人渐稀少,江寄望进了一条后街,忽然没了踪影。吕秋追至正大为气恼,耳中却传来几声脚步轻响,似有人从巷外而来,而眼下无路,逼得吕秋只能攀上一处私宅屋瓦,躲入一棵枣树中。 “柯拔大人,事已办妥,不知大人此番传唤,可是上头别有吩咐。” 柴扉轻推,有人迎了出来,说话的人正是江寄望。 吕秋别开几枚树叶,从缝隙里屏息细视。 来人中年岁数,人高马大却蜷着身子驼着背,看起来倒比江寄望矮了半个头,远远瞧这轮廓,吕秋认出此人便是柯拔毅那位远方叔父,柯拔林。柯拔林本是段氏一族的家奴,这种身材是长期躬身弯腰所至,倒也不奇怪。 “难道段氏和这群人互相勾结?”吕秋心中虽有狐疑,但丝毫不敢乱动,僵在树枝上继续听他们讲话。 江寄望本欲将柯拔林请入屋内,奈何此人性子古怪,上下打量晋人多是桀骜不屑,也不曾挪步,随意就着院内石凳坐下,冷笑道:“王爷命我前来,是为问一句话:盗陵之事可与你们有关?” “不曾。”江寄望答道。 柯拔林暗自掂量他这两字的真伪,沉默一刻后复言:“但愿。既然大事已了,为何你们的人还盘桓在洛阳附近,不知道段艾的人已经到了吗,段家素来与太原王府交好,若是露了马脚,王爷那边你们可担待得起?” 江寄望笑着,却是冷热不吃,悠悠道:“你我既是合作,自然需各取所需,你们王爷借我们的手灭了白门,那我们自然也要得到相应的报酬。白门吕秋坏我等大事,他如今必然还在洛阳,等抓到他,我们的人自然会撤走。” 柯拔林皱眉,心中有几分不舒坦,不由盘算:这些晋朝的江湖人大费周章北上,似乎是想在白门寻什么东西,当年太原王暗中费尽心思保下白门,莫非也是因为这样东西?若我能寻得此物,再交于王爷邀功,岂不美哉?不过,眼下需想个法子把人打发了。 “一个吕秋能成什么气候,他若还在洛阳,何须阁下动手。他杀我侄儿这笔账还没算,我权且借段家之力,挖地三尺也能把他挖出来!”柯拔林不露声色道,“阁下不若带人先撤到洛水以南,我自当将此人双手奉上。” 江寄望转过身去,口中念道:“甚好,甚好” 吕秋听得那是心惊胆战又气急攻心,不单单因为两拨人围城抓自个儿,同时亦震惊那柯拔林竟是个贰臣,段氏忠贞,此人并不满足于一个小小家奴,想攀上高枝,从他口中所言不难断定,那位王爷想必是当今摄政的上庸王慕容评。 据闻,慕容评此人心胸狭隘且贪婪无能,奈何太原王慕容恪死后无人能牵制他,令他举国之下势力滔天,若真是他借机灭白门 想到这儿,吕秋懊丧不已,心中不由长叹:若真是如此,自己一个身无长物c武功等闲的江湖小卒,又能拿这等权贵如何呢? 就在这时,看似中计的江寄望忽然发难,双手一翻两枚带毒的十字钉朝着柯拔林面门飞去,狞笑道:“做买卖也知道钱货两讫,这白门的事才过去几日就想卸磨杀驴,打得好算盘!你不过是条传话的狗,也敢如此放肆!” 见他俶尔翻脸,柯拔林自然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他寻旁躲开十字钉,同江寄望交上了手。 吕秋见两人狗咬狗,叹道时机大好,正要离开,突然一支□□从他后方飞来,擦着枣树插入江寄望腰腹。 “好啊,竟有埋伏!”江寄望冷笑,往后退开两丈。 “不”柯拔毅一惊,立刻明白有第三人出手,他不知来人几何,在此地埋伏多久,更担心秘密悉数被探听,立刻放弃进攻江寄望,朝吕秋这方看来。 柯拔林大喝一声,出爪震断枣树:“小子出来!” 吕秋心中又气又恼,往后盯了一眼,根本不知这暴露自己的冷箭从何处飞来。眼见柯拔林已经发现自己,登时用钓月钩往砖瓦上一挂,后仰从崩裂的树干中倒飞开。 柯拔林见这凌空一手,慌不择口:“钓钓月钩!” 墙后吕秋落地正欲撤钩,背后一只手蓦然伸出,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他反应丝毫不慢,肘上一顶,却没捅到人,反而被一股巧劲强压低了一寸,只见几枚十字钉飞过插入后面的石板上。 江寄望也不是愣头小子,看柯拔林两次出手又道破武功路数,霎时也醒悟过来,手上暗器比心念更快。一招不见血,他正欲追去,却不料箭头上涂有□□见血封喉,只觉一阵气血翻涌,一口毒血喷出,倒地不起。 “跟我来!”吕秋回头发怔,刚才推他一把的人竟是姬洛。 两人贴着墙角跑,吕秋在后,看姬洛两手空空,知道放冷箭的人铁定不是他,可方才姬洛出手那一招力压他一头,加诸之前白门后山的事,不免又让他疑惑,遂问道:“小洛儿,你怎么在这里?” 从粮店后巷出来,姬洛跟着黑衣人一路行到这里,虽然吕秋没看清冷箭来路,但姬洛却十分清楚。可他心中也有顾忌:譬如这阮秋风不是暗中解救北地流离晋人南渡的侠义之士吗,为何又搅在这一趟浑水之中? 洛阳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在没理清楚派别头绪之前,还是闭紧嘴巴为好。姬洛舔了舔嘴唇,挑拣不重要地回答:“我在店中听闻段氏封城,出来寻你正好瞧见你伏在粮车下进城,所以就跟了过来。” 柯拔林毕竟多吃几年盐米,刚才和江寄望交手也未动根基,眨眼便赶了上来,他手中握着双锏,向前一推一顶,吕秋推开姬洛就地一滚,堪堪躲开。 “两个小兔崽子,往哪里跑!”柯拔林第二招立即补了上来,一手刺腰下,反身朝脖颈一斩。 吕秋抖开钓月钩缠上,与他拉开距离。就在对峙之时,一枚火雷子从空中掷下,落在铁链上打旋,两人不敢力怼,同时撒手。 “在那边!”姬洛翻身撞开吕秋,替他避开柯拔林第三招,沿着墙壁直上飞入城中楼阁,那黑衣人刚才便是从那里将暗器掷下。 吕秋拉回钓月钩奔走,第四招如风来,双锏从头斩下,力有劈山之势。 忽然,沿街有马蹄声乱入,随后是兵甲相撞的铿锵声。吕秋知道惊动了城中守卫,朝中贵族把持,如果被围自己绝对逃生无路,于是心中发了狠,将那钓月钩一揽,转身同柯拔林硬抗。 而另一条街口,亦有来人,未见其踪,先闻一声佛告:“阿弥陀佛!吕施主,小心!” 然而,施佛槿这一声提醒晚了一步,姬洛被施放暗器者引开,刚才院落外放冷箭的人根本没走,而是隐于暗处等待机会,此刻张弓搭箭,只听一声破空,羽箭飞驰向柯拔林的双锏。 双锏一歪,柯拔林攻势明显一滞,吕秋蛮力一击已经覆水难收,只听“噗嗤”一声,钓月钩砸入柯拔林颅内,顿时血流如注。 而另一支羽箭从长街外飞来,箭矢比刚才那一支更为精美,也更为霸道,直接洞穿吕秋的左肩胛骨。 一骑白马从后奔驰而出,马上人着华衣轻甲,威风潇洒,气度不凡。跟随他身后的,是实打实的燕军。 “贼子哪里跑!”马上的武威将军冷笑,张弓瞄准,第二支箭破势而出。 “你休要伤他们!” 箭矢未及,却见一道倩影跃出,一鞭子卷落羽箭,一鞭子回势挡开吕秋,吕秋也不是傻子,知道此时负伤无力再战反而会拖垮同伴,当即隐入小巷,头也不回退走。 驰马赶来的段艾闻言果然一怔。 刚才追击黑衣人的施佛槿和姬洛已经回来了,燕琇落地退入两人中,然而随后的兵丁却自动分流,一波将三人围住,一波往吕秋奔逃的方向追去。 燕琇就地掷鞭,梗着脖子与马上的段艾两两相望,冷声喝道:“我看谁敢追!” 然而追击的士兵根本不听她的话,燕琇气得扬手要打,段艾立于马上一把拽住她的鞭子,忍不住咧嘴大笑:“小丫头几月未见脾气倒是见长,不过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他们可未见得听你的。” “你们敢不听我的?”燕琇没辙心中又火急火燎,狠狠瞪了周围的士兵一眼。 这些兵丁走卒可没马上的人有权势,闻言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无奈纷纷跪地呼道:“属下不敢,郡主千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012 此话一出,姬洛明显一愣,倒是施佛槿仍旧面上带笑。毕竟能道出皇家图腾且言之凿凿的人,要说与朝廷没有丝毫干系,实在牵强。 三人靠在墙根下,燕琇把手中鞭子揪了两下,拿余光瞟了施佛槿一眼,解释道:“我本名慕容琇,家父乃是已故太原王慕容恪,父王曾说说我阿娘姓燕,所以我才化名燕琇。” 施佛槿对谁都一脸和善,事事看在眼里,心中大悟大明,唯独对一路紧追不放的慕容琇不解风情,只听他淡淡道:“太原王一生骁勇无双,冠绝群雄,实乃‘古之遗爱’,郡主将门之后,又为千金之躯,身份自然不便明于市井。” “哎呀,大和尚,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慕容琇急得口不择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姬洛看在眼里,这份痴情旁人都清楚,可当局者还置身事外,可当世两人纵使不论民族,便是身份也如同天堑鸿沟。 段艾既不怠慢慕容琇,却也不打算放三人走,场面一时寂静无语,直到长街外一小队兵丁回报,在一处私宅门口发现血迹,呼开柴扉一瞧,江寄望的尸体已经发僵横呈院中。 “晋人?”段艾挑眉,白门之变他亦有所耳闻,他人到了洛阳城,早间亦派了亲兵上山了解情况,得到消息似乎是江湖仇杀。 “这人名为江寄望,江湖人称‘伪公子’。”姬洛认出了尸首,突然向前一步站了出来,把前夜白门主峰被围一事娓娓道来。 慕容琇听后,冷笑道:“噢!他和那个石雀儿是一伙的,此等卑鄙无耻之徒,死了就死了!” “小丫头你又知道什么?”段艾听话后大为冷静,仍旧一脸严肃,道,“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和他说不了两句话,慕容琇窝着一肚子火便杠上了:“我怎么不知道,那天我就在白门!料想是这江寄望同那柯拔林密会,不知怎么窝里反,恰巧又被吕秋给撞破,段艾哥哥,我劝你不如好好查查你这家奴,别拿着吕公子不放。” 前两日还左右看不惯吕秋,事到临头,慕容琇却开始为他说话,也不知心里是不是故意膈应段艾。 “你昨夜在白门?可有受伤?”段艾则惊出一身冷汗,脸上生出几分关切,也不再嬉笑同她逗弄,立刻拿出兄长的威仪,“你就胡闹吧你,你哥就在洛阳,你且同他回去,这里的事你不要再掺和了。” 太原王膝下儿子众多,唯独女儿无几,慕容琇生来得宠,向来任性,施佛槿面前尚且因爱慕收敛几分,对着段艾几乎又变回了那幅泼辣性子:“我就不!强按头的马不饮水,有本事你抽我打我把我五花大绑捆回去!” 段艾被她堵得一噎,心中发苦,实际上他正是将慕容琇的话听在耳里放在心里,所以才想赶她回邺城,若他身边的家奴当真有二心,那么恐怕则不是一桩江湖案,卷入的必然是朝廷权位的漩涡,段艾是不想她置身其中的。 可慕容琇不知,仍自骂骂咧咧同段艾拌嘴。 施佛槿和姬洛无法插话,蹲在地上一人打量一具尸首,忽然,姬洛站起伸手去拔箭,旁边的兵丁要拦,斥道:“别动,小公子你要做什么?” 慕容琇横眉冷眼扫过来,那些人立刻住了嘴,姬洛稍稍用了几分力一带,发现箭矢被卡住,立刻佯装惊诧,指着那处细声道:“阿琇姐姐,这箭拔不出来?” 闻言,慕容琇从马前折身,立刻摆手:“起开起开,你这小子吃奶劲儿都使不出来,真该去闺房里绣花。” 她伸手一拔,手中发力一滞,也发现被什么一卡,本以为是箭上倒钩塞在骨头里,可箭矢扎在腰腹处,都是软肉,那必定是有什么东西。 施佛槿两指一拂扫开腰间玉带,发现那凸起是一枚小令。慕容琇脸色一白,趁众人未瞧清时飞起一脚,将那小令踢入段艾掌中。 “这是”段艾将那枚小令在手上一翻,蓦然发现其下有鲜卑文书就“上庸”二字,直指当朝摄政王。 段艾心知此事绝不能现在捅出,于是同慕容琇对视一眼,打算今夜就此作罢。然而他正欲开口传令,远处长街忽然奔来几个仆从,一路哭天抢地,声音大得半条街都听得清。 当先的是位老嬷嬷,跟在慕容琇身边已有十来年,算是太原王府的老人了:“郡主啊,你可让老奴好找,你说你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奴如何同王爷交代!” 慕容琇对着老人不若对着小卒一般乖张,因此听着哭声大为伤脑,一张脸苦笑着:“苏嬷嬷,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说完,还不忘狠狠瞪了段艾一眼,心想准是这个家伙暗中报信。 “那日出了敦煌,隔日您就不见了,叫我们一阵好找,连人带马不敢歇,一路朝东来。”那嬷嬷约莫人老了,夜间视力不佳,也没瞧清是个什么情况,便一阵碎碎叨叨。她上前拉着慕容琇的手左看右看,连连叹气:“瘦了瘦了” 慕容琇随口嘟囔:“您老怎的此番没有说教,倒叫我浑身发毛。” 旁人没有注意老妪的话,施佛槿为人秀敏却往心里去—— 他在沙暴中救了慕容琇一行,同行至敦煌方别过,若按老妪所言慕容琇隔日来追他,他两人都是练家子,脚步非比常人,这老妪粗手粗脚没瞧出武功,就算他们在白门被困,这老妪竟然只比他们慢一点点,却也惊奇。 “偷跑?” 段艾骑在马上饶有兴致盯着她,慕容琇被看得不舒服,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施佛槿,奈何那个大和尚垂眸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根本没理她,她心中顿时不大舒坦,只能把气撒到段艾处,没了好话:“段艾!从小到大你都爱同我抬杠,我现下只巴望早点回到邺城,免得在这儿受你白眼儿。” 未料,段艾忽然摊手一笑:“那可未必。” 苏嬷嬷从赶来的侍从手中接过一条披风,夜里风凉,给慕容琇套上,口中仍旧喋喋:“郡主啊,世子从邺城来,说宫里来旨了,你孝期早过,开年正月好日子,正适婚嫁。这段氏与太原王府联姻,可是天大的喜事!” “啊”慕容琇方回过神,隐约想起幼时是有这么一门随口的婚约,只是慕容恪在世时宠她,许她自由婚嫁,不过如今太原王崩逝,她非嫡出母亲又是个晋女,皇室王公之间明争暗斗复杂,乍然提起往事,只怕没那么简单。 马上的武威将军趁势吹了声口哨,蓦地开口:“是我向陛下请旨。” 慕容琇恍然,指着段艾正要骂,突然见他一个大男人面有潮红,竟不敢同自己对视,张着嘴又下不去口,倒把自个气得胸口一窒。她心中素来只将段艾当作儿时玩伴,此刻心里装着别人,将将是骑虎难下,不由想寻个依靠:“大,大和” 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姬洛突然笑了一声,把她的失言掩盖下去:“阿琇姐姐!” 听姬洛一言,那老嬷嬷这才转了目光,瞧清一旁的两人,一脸惊讶:“唔!大师竟也在此,敦煌城外救命之恩,老妇代我家郡主谢过!” 段艾挑眉,打断老嬷嬷的话,紧紧盯着施佛槿道:“这位大师是” “小僧施佛槿。” 段艾见识要广上许多,一听便舒了一口气:“‘慈航普渡佛不语’,原来是支公高徒。大师既然救了郡主,不若留下,王府上下也好招待一二以表谢意。此外,燕地佛学方兴,大师不如在此讲授经典?” “阿弥陀佛,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施佛槿赶忙应下。 洛阳风波不绝,姬洛不免疑惑:“大师?” 施佛槿按住他的手,笑眯眯地低声道:“边境陈兵,石雀儿带着这么多人入燕地,就算分拨走,也势必惹眼,江寄望身上搜出的东西,必然是燕国某个人的印信,若真如此,南北勾结,此事只大不小。何况吕秋生死未卜,八风令横空出世,江湖正当精彩,小施主与我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施佛槿和姬洛随慕容琇去了洛阳别府,在府中一连住了三日。 因为是郡主的贵客,府内仆从对几人行踪不加干涉,姬洛时时在城中寻找吕秋踪迹,次数一多便有几分惹眼,直到发现段艾暗中有眼线跟着,姬洛拿不准此人用心,白日也不再出门。 慕容琇回府消停了两日忙着处理联姻的事,然而皇帝降旨,她也不得抗命,只能撒泼发横,一心缠着施佛槿,想叫段艾知难而退。 哪知段艾明面上一副大度的模样,慕容琇要胡闹,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不问全压了下来,倒叫这慕容小姐气又气不过,想也想不通。 晚间饭食吃过,施佛槿正打坐诵经,慕容琇荒唐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会子揭瓦从房梁上跃下,将攥拳的两手往他眼前一伸,忙道:“大和尚,我今日得了个有趣的玩意儿,你猜在哪边儿。” “慕容郡主当真不走寻常路。”施佛槿眼睛未睁,不同她猜谜玩。 “这是我太原王府别院,我想怎么走怎么走,要你管!”慕容琇同他争辩,可这大和尚如同一团棉花,没有半点该有的反应,想想又觉得委屈,不由嘟囔,“亏我有好玩的第一个同你分享,你真是个呆子!” 燕国人本就没有晋人讲究繁文缛节,慕容琇席地坐下,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玩着腰间环佩,痴痴地看他。过了一会,等他诵完一段,方才问道:“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家师六家七宗中创即色义,《妙观章》写道:‘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施佛槿顿了顿,叹道:“夜深了,郡主请回吧。” 慕容琇不愿走,心中早留了后手,当即张开左手露出一条绢帛,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缠着兄长把幼时带着的饰品借我把玩,你瞧,这是我从玉玦环佩等物上拓下的图纹!” 说完,她又将那支宝钗从怀中抽出,两相比对。 “现在不只是你,就连我也不得不好奇,为什么太原王府的东西,会出现在‘洛河飞针’的居所中。” “你想如何?”施佛槿蓦然睁眼。 慕容琇在灯下反复把玩那支朱钗,眼波流转:“我有一个法子,名为以假乱真!” 当夜,施佛槿与慕容琇达成一致之时,府内姬洛忧虑而至辗转无眠,而洛阳城中一处不起眼儿的民宅中,重伤的吕秋刚悠悠转醒。他将余光从顶上扫过四周,瞧见两丈远处有位儒生装扮的中年人正落子弈棋,自个儿同自个儿互博。 “这儿你” “哇!大哥哥你醒了!”吕秋刚开口,榻边儿趴着的小童突然醒转,激动得跳了起来,冲那中年人嚷嚷:“先生先生,大哥哥醒了!” “知道,你去端药来。”中年人打发小童,自个儿起身往榻边看,见吕秋一脸困惑,咳嗽了两声,笑道:“咳咳,公子可是贵人多忘事。” “我哪算得上贵人,不过贱命一条。”吕秋不忘自嘲,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已上药,不由冲那人颔首:“多谢秋风先生救命之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013 吕秋在粮店小院养了几日伤,每日听阮秋风在廊下同那垂髫小童就《左传》对答,并无异常。他身上背着白门血债,又听说段氏长子c太原王世子及郡主近日都移驾洛阳城,心中更是忐忑难安,便欲寻个借口向阮秋风辞行。 这日晨间早食,那小童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路嚷嚷开:“先生,先生!我刚才听贩菜的杂役说,那位世子和郡主过几日要去邙山秋猎,那什么武威将军也要随同前往,哇塞,邙山在城北,他们肯定从谷门轻骑出,一路招摇过市好不热闹!” 秋风先生随手拈起一册竹简在小童头上敲打了两下,皱眉肃目道:“顽皮!昨日的功课做了吗,净想着出去玩!” 小童捂着头噘着嘴,把身子往阮秋风脚边蹭了蹭,一把抱住小腿:“我还从未见过鲜卑的郡主和世子,不知那郡主长得可有菀娘好看?那世子是不是两首四臂,高大得像《山海经》里怪物?” 菀娘是位孀妇,丈夫死后成了这间粮铺正儿八经的主人,阮先生一行走南闯北,凭着生意关系借住此地而已。 “不过都是人,有什么好看的?我让你读史书韬略,不是让你看些怪诞不经的闲书!”阮秋风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板着脸斥道。 那小童心有不甘,还想说点什么,跳起来两手死死吊着阮秋风的胳膊。阮秋风被小童一拽,顿觉胸闷气喘,旧伤复发连连咳嗽,可手上却温柔有度地把那顽童拂开。这人虽酷爱说重话,但对小孩子实则嘴硬心软。 看阮秋风咳得脸红耳赤,小童不敢再惹他,乖乖退到一边,两眼余光瞧见屋前的吕秋,欢欢喜喜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吕哥哥!” “小洗乖。” 小童名叫卫洗,是阮秋风收养的孤儿,身子骨也随了那病痨鬼一般的先生,并不大好,但性子却活泼得整个院中无人能比。 吕秋当日进城是因为江寄望,所以并不知段艾追捕贼人一事,只道那些贵族在邺城闲不住,跑来洛阳胡玩。 吕秋摩挲着幼童的头顶,扶着他怕他跌跤,暗自却将两人方才的对话捋了一遍,心道:若邙山秋猎为真,那洛阳城的护卫必然集中在北边的谷门,那么南面的防守或许可以蒙混突围,当务之急,需得速速离开此地再做打算但小洛儿又怎生是好? 正当他纠结不下之时,抬头正对上阮秋风同他微笑:“吕兄弟觉得如何?” “已无大碍。” 阮秋风颔首,拱手道:“今日还烦请吕兄弟替我看着这顽童,午后我需出门一趟,去听一听支公高徒讲经说法。” “当年在东安寺我与支公曾匆匆一晤,念及其‘禅茶一味’的风骨,如今仍仰慕之。奈何世事无常,两年前听闻高僧因病逝于坞中,叹之憾之。”一番感慨后,阮秋风顿了顿,用衣袖拂了拂眼角。 吕秋心中不由一跳,忙问道:“和尚?” “怎么?吕兄弟也对东传佛学感兴趣?”阮秋风眼里有几分诧异。 “不,并不,只是家母在世时曾时常翻阅佛经。”阮秋风这三言两语正好解了吕秋的燃眉之急,他定下心来,晓得既然施佛槿能光明正大讲经论道,肯定有些依仗,那么姬洛跟着这和尚必然安然无恙。 其实早在酒肆时他便有托付之意,毕竟,吕秋打心里不愿姬洛跟着他亡命天涯。 吕秋也是个急性子,既然心头石落地,也不再忸怩,当即抱拳同阮秋风辞行:“先生大恩,在下无以为报,他日若先生有需,吕某愿为牛马。不过当下吕某还有几事未了,一直叨扰实在过意不去,现在伤无大碍,正欲想先生辞行。” 阮秋风看了他一眼,没多言,只点头道了一声“保重”。 “难道先生不好奇我为何受伤?”吕秋心直口快,阮秋风表现得越是不在意,他心中越是丁零当啷放不下。 “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多的是刀口舔伤的人。何况乌脚镇之事在下有目共睹,柯拔毅的叔父听说正是段氏的家奴,吕兄弟千万小心!”阮秋风淡淡道。 吕秋心中对阮秋风不由又敬畏了几分。 这时,有几位刚进门的小厮找阮秋风闲谈,说及近日的南北商旅,江湖茶话。当中一位笑道:“昨日有一支商队从东边儿来,谈起东门守卫盘查不如前几日严峻,估计段艾将他的兵抽调了几成去保护城中的贵人。” 吕秋闻言在心中记下,转头回了房间。 等他一走,阮秋风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东门的安排妥了吗?” “先生放心,虽然这段艾心思缜密,手下士卒都守口如瓶,但我们的探子已经露信给了慕容评,相信他的人很快就到了。”小厮望了一眼吕秋的方向,问道:“那这吕秋是否要加派人手盯着?” “咳咳,不用,这几日随他去,当下还是以之前的任务为首要。”阮秋风捋了捋胡须,他说话仍然轻声细语般温和,但话中却没有半分温度,眼中更透出冷峻,“另外,随时注意太原王府别院的动向。” 洛阳城中驻外军临时府邸。 段艾将那枚小令从盒中取出反复翻看,脸色十分难堪,等到亲兵来报时,方才收整仪容,缓和不少。 他问道:“布置如何?” “除谷门外的几处城门已经剪除兵力,暗地里放哨的人也已安排妥当。”亲兵校尉答,心中有疑,复又问:“可是将军,我们不是来抓捕闯陵的贼人吗,此番安排便是让那贼人有机可乘” 段艾摆手冷笑:“那也得是真有其人才行。” 校尉不明所以,想要问却没敢多言。 段艾将那方小令收入怀中,负手思忖:若慕容评当真借江湖客的手除去白门,那夜闯皇陵和太原王府的人亦有可能是这老家伙贼喊捉贼,若要查清此事,还需暂时放松警戒将那吕秋引出来私下盘问。 “去看看近日郡主在做什么?”段艾打发了校尉从厅堂步出,挥手招来亲兵派下任务,不过走了两步,嘴上带笑,又有几分犹豫,“算了,我亲自去看看她吧。” 段艾路过园中,瞧见几名侍女正在打理秋菊与金桂,停驻片刻,往树下去径自攀折了好几支,小心护在手中。 侍女看得瞠目结舌,提着裙裾便要过来帮忙:“将军怎么能做这些粗鄙的事!是奴婢的失职。” “不用,我自己来!”段艾厉声将侍女喝住,自个儿将那几支金桂放在鼻下嗅了嗅。芳香袭人,他一时展颜如同邻家少年郎,心中欢喜:阿琇以前时常同太原王秋日游猎,最爱赏这十里金桂,如今王侯薨逝,她孤身一人在外定然十分念家,折两支花赠她或许能博她畅快一笑。 这么想着,段艾按剑,步并作一步走得飞快,远远地不忘同侍女挥手:“对了,郡主喜欢吃桂花酥,你们寻个洛阳城最好的师傅,她想吃多少就给她做多少,桂子不谢,便是吃到腻亦可。” 去到慕容琇的住处,段艾却未寻着人,想起她近来时常跟着那大和尚,心中不由有几分气闷,随手抓了一个仆从责问,结果听说人去了世子那里,瞬间又觉得云开月明,思量自己气度太小,慕容琇理应礼遇救命恩人,她若言行没有出格,自己只需像大哥哥一般护着宠着即可。 慕容氏的男儿论经世治国之才或许良莠不齐,但论行军打仗,个个却都是马背上的英雄。 南边的院中,太原王世子慕容楷练罢武功,转头忽地瞧见自家小妹坐在桌案前捻着糕点,笑吟吟望着自个。 “我以为你性子玩野了,可不记得我这个哥哥了。”慕容楷佯装不忿,将长|枪突然往前一刺,慕容琇翻手握住,同他过了两招,笑道:“哪儿能呀!” 慕容楷把银|枪撒了手,慕容琇兜过去耍了两个把式,往架子上一扔,跪坐下来,口中有几分撒娇:“大哥,我真要嫁给段艾吗?” 听她说话服软,慕容楷便知这丫头心中有猫腻,他也不是个闭目塞听的人,下人间怎么都会有些闲谈,但奈何家中女儿少,几个兄长自幼便宠着让着,太原王在世时立了规矩,也就不好强硬说教,只能委婉开口:“你我皆不是背信无义之人,有恩当报恩,但除此之外,你别多生痴妄,最后苦的是你自己。” 慕容琇眼波流转,听不进去又任性起来:“那何为痴?何为妄?我统统不信!” 慕容楷叹了口气:“小妹不知,可足浑皇后与慕容评叔祖父联手,目下虽是盯着吴王慕容垂,可谁知道会不会转头将斧钺刀戟对着咱们家,你别胡闹!” “我才没有胡闹!不说了!”慕容琇伸腿对着桌案踢了一脚,强行打住这个话题。 生了一会闷气,慕容琇忽然忆起今日来的缘由,忙起身去推窗,佯装透气的样子,道:“看把我给气的,差点儿把正事儿给忘了。” 慕容楷一噎,心里发笑,左右这个妹妹都没错,错的是他们这些大老粗!不过既然慕容琇给了台阶,他便顺着下,问道:“什么事?” 慕容琇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还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轻声道:“你知道父王逝前为何让我西出敦煌?他想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一个人,可我同车队并未寻到,只能无功而返。好哥哥,你知道妹妹我最近惹了点麻烦,这物什还需你替我贴身藏着。” “好说好说。”慕容楷接过去,往腰间玉带收着。 慕容琇盯着那东西一眼,又看了看窗外,嘴上不由一勾,心道:闯皇陵和太原王府的贼人极有可能便是那‘洛河飞针’,她的故居中留有王府的东西,可未曾听过父亲与这等奇人有故,想来此人必定是暗中寻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妨以秋猎诈一诈她。 “藏什么?” 一道男声从院中来,打断了慕容琇的思路。慕容琇侧目,来人正是段艾。 段艾站在窗前,将花枝抛了她满怀,慕容琇一时不知所措,嗔道:“我给我哥做了个香囊,叫他贴身收藏!” “你还会做香囊?” 慕容琇冷声呛道:“你别忘了我娘可是个晋女,我会绣花做香囊有什么了不得吗?” 段艾摸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阿琇妹妹,你也给我做一个呗!” “呸!没脸没皮的,就不给!”慕容琇白了他一眼,从段艾身旁溜了出去,头也不回走了。 躲在一旁的侍女悄悄迎了上去,道:“郡主,您来之前我已经找了借口把院中的兵丁支开了,现在人都还没回来。” 慕容琇不动声色地点头,复又笑道:“不错。对了,那大和尚今日又在哪里讲经,我们去瞧瞧热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014 两日后,秋猎。 慕容琇一早派遣了侍从来请施佛槿和姬洛,施佛槿笑眯了眼,一脸和气将人打发走,随后回屋做功课。 既然大和尚不去,姬洛与慕容琇又本就不熟,自然也对贵族围猎没什么兴致,反而跟着院中的园丁养起花来。园丁知道院中人都是贵客,不但没欺他年幼,反而慷慨赠予花种,姬洛随此人去取,刚绕过花厅,觉得背后似有一双眼睛。 姬洛停步驻足,四下张望。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从他住进府上厢房时,便时时觉得有人暗中窥伺。 “是慕容琇?还是段艾?是来监视自己,还是监视施佛槿的?”姬洛在心中暗想。 “小公子,你怎么了?”园丁见他不走,忙问。 姬洛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装作平常,道:“没什么,走吧。” 等取了花种回来,姬洛在院中阶前闲坐,屋中十分清寂,没有半分异响。留下的仆从从廊下走过,低声谈论早晨车队出城的热闹。 姬洛猛然坐直身子,终于回想起哪里不大对劲——平日里素爱缠着施佛槿的慕容琇竟然没亲自前来,这也就算了,碰了一鼻子灰的仆从回禀后更如石沉大海,若依这位小郡主的脾气,铁定早该一鞭子打来! 想到这里,姬洛反身推门而入,只见屋子里东西整齐,竹简书卷都在远处摆放,施佛槿并不在房内。 “不是说不想去吗?”姬洛小声嘟囔,他不晓得慕容琇与施佛槿达成协作,因此不明白为什么施佛槿平日表现十分疏离,今日却要暗中跟去。 偌大的府中没剩几个人,姬洛忽然惊醒,心想:盛会必有纰漏,何不趁此机会出府寻找秋哥?若说逃出生天,难道还有比今日更佳的时机? 于是,姬洛从房中退出,疾跑而出。 然而刚转过花月门洞,突然撞上一堵肉墙,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呼:“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撞断我这老腰!” 姬洛定睛一看,竟然是慕容琇身边那位贴身嬷嬷。 “嬷嬷赎罪!”姬洛忙低下头来道歉,那嬷嬷扶着山石站起身来,深深打量了他几眼。没等苏嬷嬷开口,姬洛先抢过话:“嬷嬷今日怎么没有和郡主一同去邙山?” 老嬷嬷答道:“今早起手脚痛痹,若跟着去郡主还得分出人来照顾我,老身哪敢,索性在这府中守着。你这小子,虽是别院,但王府上下都有规矩,别乱跑冲撞了贵人。” 姬洛低头称是,也没往心里去。 好在那苏嬷嬷没为难他,兀自叨念去:“奇也怪哉,往年郡主想要秋猎,同世子c段少爷三人三骑,最多带一两位侍从负责捡拾猎物,今年排场怎如此大,莫不是段少爷为了讨郡主欢心故意安排的?” 等人一走,姬洛悄悄从后院墙翻过,溜出府去。 秋猎的队伍出城之时,吕秋拜别阮秋风,从侧门离开,径直往东门去。 收拾细软时他同院内管事要了一套汉人的衣服,又将下巴上的胡须剃掉,拆掉乍起的细辫,是以样貌稍稍做了改扮,混在人群中,虽有几分惹眼,但却与几日前大有不同。 吕秋前脚刚走,阮秋风在廊下一个眼神示意,几人从屋后掠出,出门放出风声。 本以为是兵行险着,没想到出入如此顺利。 吕秋从中东门混出,不敢怠慢,先过了一村一镇并一个驿站,直走到天黑才敢买了匹马,取道南下,一路竟十分平静。他不知,城楼上盯梢的人出城跟了半里,便悄悄被解决。 更深露重,吕秋找了个破屋歇脚,他就着门板靠着小憩了一会,听着屋外风声霍霍。 突来几声“夺夺”,浇满火油的箭从烂窗飞入,落在干草垛子上,立时便烧起冲天大火。吕秋惊醒后就地一滚,拿出钓月钩将箭矢一荡,破窗而出,落在断墙的后面。 吕秋心想:这些人用火逼自己出来,想来是善于围攻而不善于暗杀,步伐整齐配合有致,八成是军中之人,难道是段艾派来的追兵? 眼前这片地方地势平坦原是一处山坳,后来南北征战此处村镇化为乌有,尽留下些残垣断壁,破砖烂瓦。吕秋贴着屋脚伏地行走,过了一会追来的脚步声也一同消失了。 吕秋屏息之间推翻了刚才的推测:这决计不会是段艾的人,段氏抓捕自己名正言顺,不会跟了自己半日才动手,而这些人摆明是不留活口而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慕容评! 当下证实了慕容老儿的罪证,吕秋恨得牙痒痒,心中憋不住气,操着钓月钩暴跳而出:“白门上下冤魂不灭,我要你们拿命来偿!” 一时四下唿哨声起,暗杀的黑衣人呈八方合围,将吕秋团团围住。吕秋在断梁上一踩,出钩倒转,一时割断一人喉咙。 被破开一道缺口后,黑衣人们也更为警惕,瞧他双目赤红,血气暴涨,为防止被突围而出,几人投石问路也不先出招。 吕秋在屋脊上游走,当中一名黑衣人脚下掂起断木为|枪,连番突刺,吕秋沉不住气,一跃而下杀入人群中。 钓月钩本以远攻为宜,如今近战,黑衣人尤为大喜。 然而,他们得意不过一时,突变徒生,只见那吕秋一手一钩,握住柄端与人拼杀,竟然无往不胜。 钩本是短器,与剑类似,曲走浪势,为近身战斗使用。而白门人多身量瘦小,加诸一开始并非用于武斗,才将其改造为握柄处机窍弹簧,连着一条锁链可破壁凿洞,也能远近互搏,灵活机变。 如今吕秋舍弃这份灵动,双手持弯钩与人蛮战,反而打出一番酣畅淋漓之感。 厮杀过半,黑衣人损失惨重,但合围之下,寡不可以敌众,吕秋一时也负伤有几,提着染血的钓月钩重重喘息:“今日就算愧对掌门之托,将命丢在这里,起码也不负我白门男儿血性!” 他这直肠子死脑筋没生出半点逃命的念头,也未有保全之策,只有一腔热血。 吕秋同最后三人斗到力竭,眼看斧钺加身,不甘心闭眼,拼着最后一口气将三人斩伤,欲要同归于尽。 奈何三人中一人避过,暴起给他最后一击,吕秋含血冷笑,心道:幸好小洛儿没有跟着自己。 吕秋闭眼倒下的一瞬,有人在暗念了一声“收网”,暗器同□□将未死的黑衣人扎成了马蜂窝,有一队小厮模样的人麻利出来将吕秋抬走。 清晨鸡鸣,吕秋悠悠转醒,乍见眼前人,恍然若昨日。 “秋秋风先生?” “你醒了?”阮秋风一手执起书卷,一手抚着胸口咳嗽,“咳咳,昨日你走后,我拜托往来客商多加照看,没想到夜间传来消息说你在城外负伤。别担心,此事旁人不知,我阮秋风闯荡南北,虽一介书生,但执笔文书家信,各路行商都给我几分面子。” 吕秋惨白着一张脸发怔:“那就多谢先生了。” “我们现在在洛阳城外一处农户家中,你且安心,明日有商队出,要去南边儿柳州,你不妨扮作护卫,和他们同行。”阮秋风又道。 吕秋心想,此法或许能掩人耳目,况且自己从没去过南方,同路还能少用些时日少走弯路,便应了下来。这阮先生口称一介书生,但看起来并不简单,江湖中的事他不便多嘴,况人家救他两次,吕秋心中便没再设防。 等他休息下,阮秋风步入屋外,招来人问:“吴胖子回来了吗?” “还未。”来人沉吟一刻,问道:“先生,我们目下并没有货物出南方,明日一早走,运什么?” 阮秋风含笑:“谁说的,‘货’就在屋内。” “他?”来人大惊。 阮秋风皱眉道:“第一次出手时我便查看过隋渊的信件,写给南派白门先掌门隋铁心,不过我的人得知,隋铁心多年前已殁,要么这隋渊不知,要么他以此为饵,给吕秋另有口授。南北多年两不往来,我怀疑这位隋渊掌门要找的另有其人!” 那人一怔,没多问,听阮秋风笑道:“吕秋这人心直纯良,他于我有感激之心,必然笃信无疑,会乖乖跟你们走的。” 昨夜是个惊魂夜,吕秋在洛阳南面的荒村遇伏,慕容琇一行亦在邙山南面迎战。 话说白日车行仆从招摇过市,等到了邙山外猎场,几人虽都心思各异,但也不是莽撞俗人,自个儿悄悄藏肚里,言行举止亦如往常。 见这山河一片秋色,慕容琇起了个兴,拿鞭子一卷抽出弓箭,夹了马肚在山中奔驰。她一个女儿毫不逊色,身旁两位昂藏男儿亦来了兴致,于是三人脱队自由狩猎。 段艾本想跟着保护慕容琇,奈何慕容楷跃跃欲试一定要同他比个高下,于是被缠得分不开身。而慕容琇则自个儿悄悄往林中去,七拐八拐没了踪影。 绕着林子瞎跑了一阵,她将附近地势大致摸清楚,在树干上做下标记,然后把马牵到小溪边,自己坐在岸边濯足洗脚,时时顾盼回眸,似在等着某个人,看着水中影子顾左右而言他:“你知不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嫁给段艾,他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与兄长并无分别” 一时心中怅然,便忍不住唱起了北地的民歌。 节气过了秋分,天黑得快。 慕容琇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马缰放掉,自己提着刚刚逮来的兔子往林中走。 天色沉下来,慕容楷和段艾不见慕容琇的踪迹,两人往山中寻,随后在溪边瞧见低头饮水的马,又四下转了转,发现半死不活的野兔子和一些堆笼的树枝。 段艾蹲身查看地上的痕迹,道:“马儿离得不远,地上有拖移干柴的痕迹,阿琇应该是想在这里生火,只是” 慕容楷心头一跳,张口便喊:“小妹!小妹!” 然而吼了数声,除了惊飞林中的鸟,不见半点回应,两个大男人不由地有些慌了。尤其是段艾,他知道慕容琇曾卷入白门的风波,也猜到她故意提这大张旗鼓的秋猎别有目的,然而怎么也想不到,她在以身试险。 “段兄,不如你回营地叫上侍从护卫一起搜山,我且在这附近守着看看。”慕容楷忽然开口。 段艾虽有几分不愿离开,但慕容楷的话却还是有几分力度的,再加上如今所有的关注都落在了慕容琇的身上,他对这位太原王世子倒是没想太多,可她哪里知道,慕容琇这一计,连亲哥都盘算在内。 不过亲哥毕竟是亲哥,她可不会拿亲人冒险,不过是想做这“在后的黄雀”,等那只捕蝉的螳螂,再加上大和尚同她里应外合,赌上段艾带来的人马,非要将那‘洛河飞针’诈出来抓住不可。 段艾走后,慕容楷四面看了看,腹中空空如也,便就着现有的材料将兔子剥皮洗净,架在架子上,等添好柴坐定,背后枯叶轻响,传来脚步声。 “我就知道你个小丫头玩野了,你要再晚回来一些,这兔肉可就没你的份了。”慕容楷轻笑着,把兔子翻了个面,“你跟哥哥说句实话,我瞧你白天同段艾一句话也不说,你真是千万般不愿嫁给他?” 那个“他”字方吐出,背后一阵疾风扫过,慕容楷神色大变,顷刻腾身而起,坐过的地方留下一排牛毛般细密的银针。 “谁?出来!我妹妹在哪里?”见来人不是慕容琇,慕容楷盛怒,一脚将烤兔架子踢翻,掀起的火花落下隔档开视线,待第二排银针在身前落下,他仓惶躲避,那针上的劲力直接划破他的衣襟。 慕容楷抽出腰间的宽刀,只听“叮铃”一声,接住从后方刺来的长剑,刺客向后飘开,旋身从上落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015 “此地乃燕国国境,阁下意图行刺太原王府的人,莫非是秦晋的暗桩?”慕容楷喝道。 那人头上罩着宽大的幕离,漠视一眼,挽剑继续进攻,口中不停冷声喊道:“把东西交出来!” 剑刺在前襟发出一声金石之音,慕容楷低头一瞥,恍然大悟——他胸前贴身藏着的是慕容琇那日见他时给他的一方玉印,显然刺客为此而来。 再一联想王府遭窃,慕容楷知道此物至关重要,更不能为贼人所得,当即抹了一把汗,挥刀而战。 行刺的白衣人怕惊动周遭,出招狠戾,试图速战速决,然而慕容楷功夫不弱,宽刀带风,两人一时缠斗不下。 眼瞧着半盏茶的时间将过,白衣人抢得先机占了上风,这时,林中响起两抹短促的脚步声,来人正是慕容琇和施佛槿。 原来慕容琇故意落单被擒,白衣人见她身无长物,便将她捆了扔在一旁,而一直跟着慕容琇的施佛槿等人一走,出来解围脱困,两人顺势埋伏在附近。他们本欲等段艾的人来再出手,可见那人得势,慕容琇又担心自家亲哥,于是慌忙现身。 “大哥,切莫把东西给他,小妹我来助你!”慕容琇长鞭一舞,又转头道:“‘洛河飞针’!今日猎场附近埋伏都是我的人,除非你能飞天遁地,否则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白衣人乍见慕容琇有几分诧异,援兵已至让他不得不退,可慕容琇三言两语的挑拨又让他笃定东西在慕容楷身上,得手只有一步,他万分不甘就此功亏一篑。 于是,刺客愤然出招,先打慕容楷,将其一脚踢飞在地,翻手长剑挑出玉印,伸手要握,慕容琇的鞭子斜地里撞来,将玉印撞飞。 慕容琇伸手来抓,几枚飞针扫来,她不得不撤手回避,这一避那人顺势直上,要拧断慕容琇的脖子。 “啊啊!”她一声尖叫在喉咙打转,施佛槿腾身往她身前一站,一手合十,一手扶着慕容琇,金刚之身岿然不动,那刺客无法推进,只好撤开。 “抓刺客!”段艾带着人赶到,那人不再犹豫,返身撤走。 慕容琇本扶着施佛槿胳膊一脸小女儿姿态,脸上微有红晕。见状,也顾不得其他,忙催促道:“大和尚,别让他跑了!” 段艾闻声朝慕容琇看来,见两人十分亲密,素来严肃的一张脸不由黑沉了几分,眼中闪过不悦。 那刺客艺高人胆大,知道中计,剑走偏锋杀了个回马枪要杀慕容琇泄愤,施佛槿自然止步回护,偏段艾脑中一嗡,见慕容琇对他关怀备至,心中不肯相让,便也争着去救。 他这醋意一发,暗中同施佛槿动手阻其先机,那白衣人本跑不了,可现下大和尚却只揪下他一只靴子,让人得空逃生。 “追!”段艾对跟来的士兵发令。 施佛槿深深瞧了他一眼,没有多言,把那只靴子往前一伸,道:“段将军无须再追。郡主,你看这个。” 慕容琇盯着那只鞋看了一眼,讶道:“男人的鞋子?” 而不远处慕容楷从地上爬起来,在场中唯有他摸不清头脑:“这就近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琇没搭自家大哥的话,脑中灵光一闪,自言自语道:“哎呀,难道洛水附近的百姓被骗了整整二十年,这‘洛河飞针’是个男人?” 施佛槿却摆首:“非也,这人不是洛河飞针。” “怎么说?”段艾虽心有不满,但此刻冷静下来,又不便发作,只出声问道。 “刚才那人形量比我们都要小,但他这双脚双手却与男儿无差,体态十分别扭。若我没猜错,这人用了缩骨功。想来他本身体型偏胖,若手脚也缩,则打斗中周身肥肉易使出招不稳。”施佛槿叹道,“郡主,看来我们反被利用了,如今洛邑故地,不止一伙人在找‘洛河飞针’。” 慕容琇铩羽而归窝了满肚子火,登时对秋猎没了兴致,躺在帐中休憩,脑袋里却始终理不清如麻的线索,一时焦躁难安,口干舌燥。 她刚坐起来喝了口茶,便听到营地大帐外有妇人哭喊的杂音,人还没起身,就见一道黑影跑来,在她身前一个趔趄。 慕容琇瞠目结舌:“嬷嬷,你怎么来了!” “刚才府中急调护卫,听说是郡主秋猎遇刺,吓得老奴肝胆欲裂!老奴服侍郡主十几年,若你有所差池,我有和颜面去见九泉下的王爷!”老妇人一边啜泣一边道。慕容琇本就觉得头疼,如今又来个人跟前哭,顿时两眼一黑要厥过去。 苏嬷嬷问道:“郡主,那贼人可有捉到?可是别国的暗探。” “没有。”慕容琇揉着太阳穴叹道,“嬷嬷你以后可好好在府上待着,你又不会武功,跟着我反而有性命之忧,这些人不是别国的探子,极有可能是冲着我们王府来的!” “王府?”嬷嬷刚想聊表忠心,忽然住了嘴。 “极有可能是冲着府中的某样物什来的。” 慕容琇招呼老嬷嬷歇下,自个儿熄了灯躺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父王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事态陷入僵局,可明面里又不能让人瞧出不妥,慕容琇和施佛槿暗中回了府邸,留下慕容楷一个人在邙山秋猎。 次日刚入府,便撞见姬洛正在收拾细软,慕容琇坐下啜了一口茶,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可是我招待不周?” 姬洛停手将昨日的事情道出:“我在城门附近发现了秋哥留下的暗号,估摸着他已经出城,我在府中打扰多日,心中又有牵挂,索性想出去寻一寻。” “也罢。”慕容琇叹了口气,收留他本是因为吕秋,如今吕秋已走,扪心自问她和施佛槿无法做到将事情悉数相告,这江湖天高海阔,不如任他离去。 “阿琇姐姐。”姬洛整理好包袱后突然朝慕容琇靠过去,俯身侧耳低诉,“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有道是‘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我倒觉得八风令或许只是开端,冥冥中自有大势所趋,而情势之下人心难测,这几日我在府中皆有被窥伺之感,姐姐切记要小心身边之人。” 慕容琇霍然惊起,将茶碗里的水荡出小半。 拿了慕容琇所赠盘缠,姬洛同众人辞行后便出了城,南下之路有多条,而他却不知吕秋如何取道,在洛阳盘亘两日后无果,正欲听天由命,却见一条小舟从伊河飘来,舟上有人冲船家问道:“近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渡河?” 这说话声尖锐刺耳,姬洛乍一听,可不是那石雀儿! 他心中一凛:石雀儿出现在这里,又向船家打探车马行人,按时日算秋哥出城极有可能同他照面,莫非这小老儿是追着秋哥不放? 姬洛不敢自乱阵脚,便在陆上悄悄跟着那条舟子。 那舟子到了前山渡停下,石雀儿下了船并非往南行,而是出了伊阙在西边徘徊,姬洛便暗中跟着他。 一路走来,石雀儿乖离反复,瞧人不顺眼便下蛊毒人,姬洛心中一直不齿。直到路上遇着一个驿站,石雀儿在茶寮吃水,见一位老妪帮忙做些苦活,手指头受伤无药医治,日积月累已经开始糜烂,他抬手散了一包药粉。 “拿去!小老儿我不是医者,治不好你的手,不过这些药粉能免去你的苦痛。”石雀儿乜斜一眼,忽然怪笑道,“眼下这世道,活人不如死人,死人不如活死人,老夫替你们祛苦,你们却谓我邪魔外道!” “小子你且说是与不是?” 那个“是”字被咬牙念出,石雀儿脱手而出三道黑影,姬洛立刻绕树拔足狂奔,那黑影落地,乍看竟然是令人作呕的蠕虫。 石雀儿毕竟纵横江湖数十载,威名不是白话,姬洛不敢正面相斗,只能被逼奔于林中。 他乍见树木茂密犹如星罗棋布,忽然忆起脑中的“天演经极术”,想那日在白门后山解开乱石阵,又念着‘洛河鬼神道’中机巧环环相扣,生起一念:不知可否以星象变幻之法困人? 心中想着,他足下先定星宫,身法依次作星轨变换,果然见石雀儿同他越来越远。 姬洛用这法子奔出几里,终于筋疲力尽,没留意脚下从坡上滚下,径直摔到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包袱直接滚到了车内。 这车马虽不华贵,但却精致,想来这车内人非富即贵。果然,四面兵丁拿着兵器朝他刺来。 “且慢!”车内人忽然叫停,“小兄弟你进来。” 姬洛不敢怠慢,依言走了进去,车中人打量了他两眼,问道:“阁下同太原王府是什么关系?” 姬洛没开口,用余光将周遭打量了一番,忽然瞧见摔出的包袱里掉落了一块金令,便晓得慕容琇怜他只身一人,便将印信偷偷给了自己,但凡燕国境内,起码能保平安无忧。 “我是郡主的家仆。”姬洛顺口道。 那人并无怀疑,反问道:“你往西边走,可是奉郡主之令寻人?” 姬洛没敢搭话,车里人看他颇为警惕,复又叹道:“痴人啊!你既是郡主心腹,可知郡主生母并非王妃,而是一位晋女?” “知道。” 那人又道:“其实不止,郡主的生母实际是位奇女子,在下同已故的太原王为友,曾有幸见过一面。许多人都以为郡主生母已逝,但我知慕容兄曾暗中多次派人西行,不久前郡主还曾亲出敦煌,你告诉我,此人是不是还活在这世间?” 姬洛心中久难平复,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车外忽然传来骚动,有士兵高喊:“来者何人?何故惊扰使臣车架?” 那石雀儿已然追来,见车队中有燕国皇室大臣,也不敢当面叫板,便低声道:“在下追着贼子来此,不慎惊扰搁下车架,失礼了。” 车中人冲姬洛使了个眼色让他避开,自己掀开车帘走出,道:“在下梁琛,奉燕皇之命出使大秦,此处并无贼人,阁下且退去!” 他宦海沉浮,虽一介文官,但说话自有几分气势,石雀儿心中憋屈,但又不得不避开。 梁琛回到车内,见姬洛有几分心不在焉,不由思索:刚才那人想必追着这小子而来,极有可能是朝中之人,莫非是上庸王?慕容兄在世时勤政爱民,礼贤下士,四邻皆为忌惮,可自他逝后,桓温北伐,燕国日渐衰微,被逼不得不向秦国求援,真乃奸臣当道,国运堪忧啊! “我且捎带你一程。”梁琛忽然道。 见姬洛不解,他叹息道:“年少时书生意气,也爱才子佳人之谈,当日惊鸿一瞥,余生尤为感怀。本以为只能感叹这天妒英才,红颜薄命,未曾想二十年变幻仍有转机。小兄弟,这世道多艰,满目疮痍,梁某人便是听听这佳人未殒,福禄安康,也觉得满足喽!” 他这话中有话,说得姬洛似懂非懂——这人究竟是仰慕慕容琇的母亲?还是单单不愿美好的事物就此凋落呢? 梁琛果然守信送了姬洛一程。 姬洛与车队分离后忽然落寞满怀,一路向南朝荆州漫行,不自觉见走到栾川附近。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念想,所有人都有应行之事,唯独他少了过去,从此也不知要行往何方。吕秋又何尝不是他的借口,其实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只听一声鸟鸣,林中黑影一现:“小老儿已经等你多时了!” 姬洛一拍大腿,梁琛的话将他绕住,他江湖经验不足,倒是忘了石雀儿这奸猾之人岂肯轻易退走,如今撞见,只能苦笑。 石雀儿知道他心思不简单,不敢让他游走,立刻以吹箭对阵。姬洛此时没有钓月钩作武器,只能依靠变化之步躲闪,然而石雀儿根本不给他活命的机会,出手招招老辣要命。 为避吹箭,耗费精神良多,姬洛终于体力衰竭露出空门。见机,石雀儿哪肯放过,当下一掌打了个实在。可他却没想到,姬洛知他狡猾,乃是故意引诱,挨了他一掌之下,忽然折身翻手,一支断木刺入石雀儿腹中。 两人僵持,直到纷纷从山崖坠落,姬洛才松了手,呕出一口血,冷笑:“以一换一,不亏不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016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 翠微千仞,上有云雾缭绕,下有碧谷幽林,时值秋尽,枫木红却半边天。红叶深处有一点舟子沿山间小溪漂流,舟上有一披蓑老翁,白发须眉,一边掌桨,一边信口唱起山歌。 “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仔细一听,他唱词抒怀,格律工整,竟然是三国时“穷途之哭”的阮籍所作《咏怀》。这诗歌被老翁于这深山一唱,倒有几分苍凉。 老翁手中竹桨一撑,溪流九拐八拐转过一道急弯,眼前渐渐出现屋舍,屋舍房顶上有一少年盘腿趺坐,对着青天白日发呆。 “自非王子晋,谁能长美好。”老翁唱完最后一句便将手中的桨撒手一扔,提着鱼篓一步跃上岸边,对着屋顶的少年笑道:“老夫叫你多晒太阳,可没要你将自个儿做成烤鱼干哩。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必想不开。” 那少年半分不挪腾,干脆在草棚上伸手伸腿,四肢摊开,悠悠叹道:“林翁,你可知百年前有王质伐木于石室山,见童子下棋吟歌。童子赠他一枚枣核,食过不觉饥饿,等他惊觉起身,手中的斧柄已经尽数烂了。人间还是那个人间,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山中虽一日,世上已千年。” 林翁将他的故事听来,过耳走心,忽然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小儿机灵,说个故事与老头以表去意决心,可老夫早同你说过了,前面的红木林大路朝天,任凭你双脚走,你若能走出便随你去,你若走不出,你需知你的命是老夫救的,老夫一人孤苦伶仃,你自然该留下替老夫养老,等老夫百年之后,便放你归去!” 躺在屋顶的少年正是姬洛。 那日,他与石雀儿相斗纷纷坠入山崖,石雀儿虽然腹部为断木所刺,但毕竟是“七路”之一,在半山腰寻了棵老树一挂,免去坠落之苦。而姬洛则脱力跌入谷底,顺着寒潭漂流进这幽僻山谷。 山中有一人独居,便是这位林翁,林翁捕鱼时救下姬洛,给他喂了几颗药,又替他包扎了伤口,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等姬洛伤养得七八分好,磕头致谢,想要就此离去,那林翁却骂他薄情寡义,非要他留下报恩,给自己颐养天年。于是两人作赌,若姬洛能独自过屋舍外那一片红木林,便放他自由离去,若不能,就得留下守山。 姬洛起初不在意,挽起裤腿拄着拐杖说走就走,然而那红木林古怪得很,他在里面走了七八趟,愣是原地打转走不出。后来他也试过乘小舟顺流而出,可这山中地势复杂,水湍急处要人性命,他走了两趟没出去反而还需他人救命,便也放弃了此念头。 最糟糕的是,姬洛偶然发现石雀儿与他分离后不但没死,反而也被困在这深山里,前有虎狼窥伺,后有老翁设阻,真是好不郁结。 “我来帮你!今晚的鱼要吃烤的还是清蒸的?”姬洛叹了口气,从房顶上跳下来去接木桶,然后将桶里的鱼杀死并剥去鳞片。 久而久之,他也学乖了,老翁脾气怪,硬的不吃,那就旁敲侧击。 “山里野味鱼米早吃惯了,烤的清蒸的舌头都尝不出味喽!”林翁把鱼给了他,指挥他杀鱼晒网,生火做饭,而自己坐在竹凳上翘腿歇息。看这小子做粗累活也不埋怨,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老头并非不知姬洛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也明白他想要离开是因为心有牵挂,可这山中一二十年不见人影,他一个人寂寞难耐,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可人的小子,将珍藏的药丸给了他解毒,留他陪伴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林翁拈了一根山中的酸甜草放在口中含着,瞥了一眼姬洛,道:“臭小子,你为何非要离开,这儿有什么不好?外面世道动荡,人人都想寻那桃花源,我这儿就是桃花源,你却想挣扎去那百炼人间!” 姬洛不知如何解释,有时夜半恍惚,觉得自己犹如飞蓬,就此停驻也无不可。 但魂梦辗转,心中又始终难安,特别是知晓石雀儿踪迹后,那种念头越发深了:吕家夫妇的仇没有报,吕秋不知行踪,白门后山寻到的那枚九章纹不知该做何解,而自己的心中一直有股深深的呼唤,这世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由自己去做。 姬洛把网挂好,洗了手将鱼煮在锅中后,回头对林翁鞠了一躬:“林翁,我今夜还想去红木林一探。”他每次走前都要规规矩矩给老人作别,毕竟无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随你。”老翁见劝他无果,也不再理人,板着一张脸走开了。 入夜后,姬洛带上干粮和火石,在屋外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转身步入红木林中。他人刚消失在层层木影里,小屋柴门轻推,林翁拄着划船的撑杆紧随其后,一双浑浊不堪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 红木林的门道别人摸不清,但姬洛却知道定然和某种阵法相关,并且以一整片山林为依托,绝对不是白门后山那种乱石小阵可比,从气势上来说便力压一头。 姬洛吃了几次亏,开始认真琢磨,凡走一遭,便拿垩土做一个标记,五棵树为一组,九组为一个循环,慢慢自成一种定位之法。 起初他只能定位六七组,然后便迷失在这茫茫林中,慢慢的则能走出二三循环,对红木林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一个循环就像一个小阵,小阵合成大阵,变化无穷无尽。 今夜,他头脑清晰,竟然一口气走出八个循环。然而,等他将要走足第九个时,忽然被山色所迷,困在原地。姬洛不甘心,拿着垩土跌坐在地上写写画画,试图想一鼓作气解开这红木林连环阵。 “从其右?”姬洛拿着一块碎石,往左上移了三寸,正好落在刚才用垩土画出的白圈中,遂摇摇头,“不,不对,此路被阻。” “那反其道而行?”他自言自语着,又将一块本欲上行的石块往下推,几经推演,竟然又移回原地,“不,也不对。” 这左不对右不对,上下崩离,无甚可解,直惹得姬洛头晕眼花c心烦意乱,索性将那堆石块往前一推,径直倒在草坡。 这夜气候极佳,天如墨,星子明,姬洛望着北方七星一颗一颗数来,脑中忽然浮出《鹖冠子》篇章,有一段正是说这北斗——有道是“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 姬洛心想:这北斗星不但能定方位,且还能见四季,星辰的力量神秘而磅礴。 他想到这里忽然一拍脑袋坐起,喃喃自语:“哎呀,我怎么忘了,太史公说过,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既然天能分二十八宿,那么九州大地必然分野相对!” 姬洛像是得出了了不得的东西,一时开心如孩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忙左右手齐出,把刚才推开的石块拢了回来,又拿垩土画好条条框框,然后重新推演。 “如今正值秋日,斗杓应该往西指,或许可以向西行试试看。然后依凭变化,分野也会有所变动,这个往这里,这个到这里”姬洛抬头,看清方位,把手中的一块石子往那个方向一推,周遭的几个石子顺次挪动,竟然拨云见月。 “啊!”姬洛大喜,不由欢呼了一声,登时山风拂面,心中好不畅快。 他胸怀中这份欢快不仅仅因为能离开这寂寥山谷,也因为克服一大难而带来了快感与自豪,并且猜出这方位后他被这急中生智一激,竟然荡出一段话,一个模糊的声音轻轻吟来,仿佛就在耳边—— “太史公言:‘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注一)’,我那日在想,若凭这相对之势,以星野推测天下大势又如何?” “言君,星轨之变的奇趣便是无穷尽与无所尽知,依我说不如天作棋盘星作子,弈这九州天下又何妨,身处这未知之中不是更有趣?” “对谈的是谁呢?”姬洛甩甩头却觉得很茫然,那话音有几分耳熟想来是源于他丢失的记忆,可记忆却不明不白,叫他莫名发怔。 不过,此时并不是深究的时机,姬洛一声感叹落下,心中又添了几分愁肠,便向来时的方向回望,有些放不下山中的林翁。 姬洛脑中思维忽地大开,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自己困在这山中数日也被惯有的想法所困,既然林翁孤苦想留下自己作伴养老,那为何不可带着他一同离去? “不若尽早回去!”姬洛一跺脚,要往回走去山中小屋寻那林翁,然而山中风来,红木林阵法忽然大变。 跟着他一路走到此地躲在暗处窥伺的林翁见姬洛眼中带光,脸上欣喜交加,登时料他已解出红木林的奥秘,心下又惊又急,再听他自言自语“尽早归去”,误会了他急不可耐想要离开这山谷,不由大怒。 他在这山中待了十来二十年,虽然对奇门阵法不精通,对红木林也没有什么独到见解,但他坐看云起云落,也摸到几分这林子的“脾气”。 于是林翁倒退出数丈,将那根撑杆横持,点断了两棵树。 姬洛往前踏出的一步来不及收回,只见远处山坳小屋消失,阵中天光流转,四季逆行。 注一:引用自《史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017 前人以红木林造变化神奇,乃是依托自然的力量,枯木秋冬凋敝,又逢春荣生,毫无人力干预。可林翁为了不让姬洛破阵,故意点断阵中枫木,打破了‘气’的平衡让暴虐的力量横流,一时间红木林风云突生。 姬洛站在原地,看东不是东,望西不是西,明明对的是山坳,如今正前方却是平川。 功亏一篑的冷水当头泼下,他心中的喜悦被浇灭,只剩下一片彷徨。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情况和两年前相似极了,那时在洛水醒来的姬洛不知名姓来路,不通人情世故,只留下一脑子残破的经史典籍,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要重来吗?”姬洛张口自问,“从头来过?” 搁这事儿换作旁人,必然已经开口大骂贼老天,可姬洛只是呆呆地站着,似有一种风骨气节阻挠,让他无论如何无法破□□粗。 于是他飞快地接受了现状,认命地抓起刚才的石子,重新开始写写画画。可这次无论他正推逆推,变化都不再由他。 料定姬洛再度被困,林翁靠着一棵老树树根跌坐在地上,将手中的撑杆随意一扔,脸上很是落寞,仿佛在为这残忍的事忏悔,可他嘴上心里又不服输不甘心,狠狠地说:“看你小子如何能折腾得出去!” 姬洛推演了一整天,不知时日,废寝忘食,却仍然不得解。他终于沉不住气,一脚将石子踢开,拔足狂奔,心中想着:与其枯坐,不如奋力一搏! 兴许是摆这一道的先人心存仁意,这红木林变化虽然狂暴,却只是困人,而没有杀意。姬洛在林中横冲直撞,变化就在他手边脚下,人能充分感受,却捉摸不住。 他跑着跑着,之前那些纷杂的对谈声在脑海中再度被唤醒,似乎有个绰约的影子拿着书简,轻声诵读—— “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c反出c反复c反忤必由此矣。(注一)” “是谁在念书?是我以前认识的人?还是以前的我?”姬洛捂着头痛苦地想,他下意识纠结于人,执着于记忆,加之林中变换,一时更加惴惴不安,“还是我在这鬼地方生了幻觉,这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那声音还在继续,又往后断断续续诵读了一个篇章—— “欲闻其声,反默;欲张,反敛;欲高,反下;欲取,反与。(注二)” “啊!”姬洛尖叫一声,撒开手扑倒在一棵枫木之前,额上有轻飘飘坠物之感。他本以为是一叶落枫,伸手去接,落在掌心中却是一点冰晶,“这是这是雪吗?初雪?已经入冬了?” 燕国地处北方,山中清寂,因此比外边冷得不少。姬洛困在此间养伤多日,不知时日,如今才知已秋尽冬来。 他冷静下来,盯着那一片雪花看它化在掌心,突然不再郁结于人,不再想想不起来的人和事,而是捉出刚刚从脑海中崩出的词句,仔细思考起来。 “阴阳对立又融合,万物运行自有定律,就如同四季轮转,有开始亦有结束。那么,这红木林中变换,是不是也顺应此道,有变换的开始,变化也自有结束?”姬洛口中念念,坐下来回想刚才在阵中奔走时流转的变化,反复理出头尾。 “如果这里是开始,”姬洛用手指点在远处几棵树木上,“那那里就是结束” “鬼谷子说‘故善反听者,乃变鬼神以得其情’,想要说话应先沉默;想要获得必先给付,既然这红木林四时逆行,不若反行其道!” 姬洛站在身来,按住狂跳的心脏蹙起的眉头终于柔开,口中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变化之道当真玄妙,若反过来想,开始亦是结束,结束亦是开始!” 姬洛在红木林中顿悟,奇门遁甲之法本息息相通,他登时对脑中残破的心法理解更为通透,当即运起“天演经极术”,观象走位,辨听阵心,一时在红木林中如鱼得水,走得好不欢脱! 眼瞧着此地已经困不住他,姬洛心中多了几分舒坦,但他向来尊礼,立即对着漫山林木躬身一拜,朗声道:“多谢前辈赐教!” 然而此话方出乐极生悲,只听背后“嗖嗖”两声暗器打来。姬洛霍然转身,一手挽着身旁粗木,脚尖在枯叶上一旋,整个人横着飞起,打着旋儿躲开那些暗器。 等他落地时,不远处一声冷笑不轻不重吐出,抬头一瞧,坐在那粗大树干上的人不是石雀儿又是谁! 石雀儿没他运气好有林翁救命,因先前在白门耗费心力大行施展‘提魂术’而伤及根本,如今又带伤在林中困了数十日,饶是他曾生于多山多林,毒物遍地的南疆,不至于饿死此处,可如今也是形神消瘦c精疲力竭,如同一具行走的干尸。 “小老儿一生纵横江湖还未怕过谁,哪儿能栽在你小子手上,今日你不开眼撞到我手里,我必要将你剥皮剔骨,才能一泄心中之恨!”石雀儿眼红发热,将浑身本事悉数使了出来。 姬洛对敌下意识躲闪不敢硬抗,正面避开石雀儿游走了数招,然而,石雀儿紧追不放让他不得脱身。连着两日费尽心神参悟,此刻姬洛精疲力竭,长此以往下去他倒是要比这石雀儿更快脱力。 于是,他张口诈敌:“便是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红木林,何必闹个鱼死网破?现如今我已找到去路,你若收手同我一起,之后恩怨就此作罢如何?” 石雀儿停手眯眼笑道:“好啊,你且过来给小老儿磕三个响头,再让我以内力封住你武功,出了这红木林我留你一条贱命。” 姬洛听他话语辱人,知道此人奸猾必然不肯信自己。就算侥幸信了,自己被封了武功不也如砧板鱼肉,以石雀儿为人,命且留着,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惨烈活法。 几次交手下,石雀儿本就忌惮姬洛滑头,此刻见他脸色惨白,心中吃定他势弱,自然不肯应允他的提议。江湖人纵然歹毒之辈也有自己的骄傲和气节,石雀儿看轻姬洛,自然打心里也不愿借他之力脱困,如此一来,反而正中姬洛下怀。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石雀儿奸猾,反被自个儿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心思给坑害。 姬洛见他分心思考,余光往四下散开,将形势尽收眼底。 那一刻,他回想起石雀儿驱策活人过‘洛河鬼神道’的残忍,想起高氏死前怨毒的话和带恨的眼睛,想起吕秋的关切与悲痛,想起初到洛河时无家可归四邻却待他如亲时的情景,姬洛心中第一次动了杀心。 “好,我来给你磕头。”姬洛低头带笑,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小子你”石雀儿被他突来的一变打懵,可转眼瞧他服软又有几分自得。正欲仰面大笑,然而,他万万没料到,姬洛靠近他两丈时有胆魄突然发难,将地上落叶抬腿一扫,变道而行。 “该死!”石雀儿骂了一声,刚才他在树上居高不下便是疑虑姬洛耍心机,也不愿同姬洛走,如今眼前这臭小子摆他一道彻底将他激怒,登时乱了方寸,不管不顾跟了去。 姬洛在阵中游走,变化在他身边流转,每一个细节都于心中澄明,仿佛整个人与阵法相融,心中刹那间有风云涌动之感。 石雀儿追着姬洛走,前方本是通路,可突然乍起一木将他撞了个满怀,回身要退,背后又是乱藤荆棘扎得他龇牙咧嘴。 “小儿休走!”话音方落,刚才还是平地,眨眼变成矮崖坑洞,石雀儿摔了个措手不及。他咬牙自洞中跃出,红木林又变了,碎石卷地走,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自然造物之力,可温柔,亦可暴怒。 “去死吧!” 姬洛手持两根断木,顶端削尖,从石雀儿背后绕出,闭眼狠狠刺出。那一刹那,姬洛倾力而为,同石雀儿一起撞在当中一棵老树下。 石雀儿难以置信,鲜血溅处,他想要反手去握住那根断木,奈何身形倭小握持不住。不过,他毕竟是老手,趁两人距离拉近,扭头口中吹箭齐出。 姬洛摆首躲避,石雀儿趁机翻身,一掌劈来。姬洛无法,只能出掌对敌,两掌相接,枯叶乱舞,石雀儿倒飞数丈撞在树下,一口鲜血喷出,倒头没了气息。 石雀儿死前睁眼睚眦欲裂,仍不敢置信:“怎么怎么可能这内力” 姬洛也被自己这一击吓破胆,刚才体内气息翻涌,内劲比之前在洛阳更甚数倍,便是连他自己也不知自个竟然深藏如此磅礴的内力! 他不由站定,心想:莫不是参悟这红木林之阵,顺应变化之势将体内潜能引发?只是这内力不会凭空生长,那么又是从何而来?自己究竟又是何人? 头忽地一痛,姬洛伸手轻按百会穴,朝石雀儿的尸身走去,耳畔似有之前幻梦中那位名为‘言君’之人在发问:“变化能救人,亦可杀人,君当如何择之?” 冷汗滴落,溅在黄叶红枫上。 “当杀人时执剑,当救人时执仁。” 姬洛以手撑着树干,闭眼叹息,和脑中那个声音异口同声念出。 缓过一口气,在确认石雀儿已死后,姬洛半跪在地上沉默发呆,盯着那死尸一动不动。杀人过后,且是第一次杀人,纵然惩恶扬善,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只有迅速抽干浑身精气神的茫然,不知为何对一条生命因半生作恶而流逝感到悲哀。 半晌后,姬洛掸去衣衫尘土,扭头便走。而转身那一刻,他嘴上苦笑,脑中忽觉寥落,不禁回望青山,刚才山中掌心皆有雪,可如今却又无雪,人仿佛置身奇幻,不明白是梦是真。 谁愿糊里糊涂作那了断之人,谁不想知道前尘往事? 之前和石雀儿相斗,姬洛心中想的是带他入阵越深越好,如今事了,不自觉竟已步入红木林深处,往后走天光黯然,古木参天。 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姬洛长舒一口气,精力已到极限,想着在前方寻一处高木歇一歇,然而还未等他施行,斜地里忽然一根长杆刺来。 来人内力不精,但力气大得惊人,姬洛只觉肋下吃痛,脚步一浮被顶开数丈,将刚才和石雀儿相斗之下的内伤积血咯出。 长撑杆那一头,尾随而来的林翁终于忍不住出手,他看着满身血污的姬洛,眼中又惊又恨,又怒又不安,口中愤愤道:“你若不愿留下,我便打断你四肢,只要你有一口气在,便能跟我这老头,困在这深山作伴。” 林翁俨然已经发狂入魔,哭笑不得:“我出不去,别人也休想出去!” 姬洛半跪在地,见身前林翁执杖,目光盯着前方颇有几分忌惮,而老人的脚边堆满了白骨,有的旧有的新。姬洛瞬间明白,骇出一声冷汗——原来不是无人作伴,而是那些想要跑的人都被这个老头杀掉了! 知人知面,永远难知心。 姬洛咬唇心中恶心翻涌,顺着林翁的目光往身后看,几人合抱的参天古木拢聚,顶上圆心落下霞光如金。光晕笼罩着一座小屋,恰好流转到空地上的一块方碑正中,碑上龙飞凤舞刻着八个大字—— 无问无言,平生无为。 注一注二:引用自《鬼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018 林翁忌惮的自然不是姬洛,而是姬洛身后屋子的主人。 此处寂寥,可以看出已多年无人迹,屋子的主人要么离去要么离世,可他留下的余威仍在,不知是个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杀了这些人?”姬洛瞥了一眼那堆白骨,冷着脸语气漠然。 林翁觉得好笑,将撑杆对地一拄,道:“忘恩负义,不该杀吗?小娃娃,这天下没有白拿的好处,想要救命又不愿付出代价的人多得是,可好处怎能被一人占尽?我救了他们的性命又保他们食宿无忧,可他们连我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办不到,既然如此,那就拿命还吧。” “忘得是什么恩?负的是什么义?”姬洛摆首,心中实在想不通,救死扶伤本是一种善意,最后说得却如同买卖一般,“林翁,我本真心谢你,甚至想要带你一块儿离开这深山幽谷,可如果当初有选择,我竟没有半分想被你救。” “呸!官面子话说得好听!”林翁拧眉,撑杆一转再度打来:“那你就同他们作伴去吧!” 姬洛身形一晃飘开,在红木林中多番磨砺后有所顿悟,如今他同这阵法心意相通,纵然气力衰竭,但林翁一时半会想杀他还有些扎手。 只瞧得少年郎在林中飞旋如流萤,阵势变换填海挪山。林翁年事已高,下绕得摸不清方向,便扶着竹竿气喘吁吁。 姬洛借力打力,以阵压他,几个回合后林翁便挂了彩,受了点小伤。 看老人脸上皱纹深如斧凿刀刻,再回念起多日来的悉心照料,山歌漫语,肥鱼山珍,姬洛靠着篱笆外的石碑,远远地心生不忍:“林翁,你本可享一世清誉,被人传颂,何苦自甘堕落,反害人性命?善恶全在一念之间,害人终害己啊。” 老头落于下风脸有几分哭色,反问道:“名誉?困在这深山还能沽名钓誉?可笑至极!呵呵,臭小子,我碰见你的时候,你伤中带毒,不同那些外伤皮骨的人,并不好治,可我还是救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姬洛问道。 “因为你很像一个人,不是长相,是气质。”林翁娓娓道来,虽是突兀,却也在理,全是寂寞使然,“我年少时会些武功,走南闯北空有一腔豪情,而立之年后退居在一户豪门中当个护卫,也随那些小公子学得几句诗歌。后来我为仇家追杀误入洛河地界,被一女子所救,我说的那个人,就是她。” “北方连年战乱,草寇匪徒横行,二十年前洛水边有一奇女子,锄强扶弱,惩奸除恶,为十里八乡民众口口称赞,但从未有人真的见过这位女子。人人都说她是天仙下凡,久而久之,往来行商游侠儿只当江湖传闻听听,唯我知道这是真的。” “洛河飞针?”姬洛脱口而出。 “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见识。”林翁一愣,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听他继续道:“我曾被她所救,也被她困在这里。” 听到这里,姬洛总算豁然开朗。 林翁所做的事就是这故事的无限循环,也许当年的‘洛河飞针’只是想让他在此避祸,也许那女子有几分私心,但不论出于哪种,当感恩殆尽,最后都只留下这满腹怨恨。 “你走吧,林翁,你年已近古稀,别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姬洛长叹一声,“你毕竟救过我,我不想杀你,我们之间就此两清。” 林翁却不承他的情,骂了一声“妇人之仁”,攥着口气突然暴起。姬洛转身看他扑过来,想都没想拔出从石雀儿身上搜出的刀,往前一挡,刀进血出。 然而,林翁却不是冲着姬洛,真正的目标是那块石碑。石碑被他一臂撞碎,四面传来“咯吱”声。 姬洛头皮发麻,立刻弃刀飘退开,机簧暗器纷纷弹射,一眨眼就将林翁扎成了马蜂窝。见此情景,姬洛被逼退屋前,不敢再靠近篱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找到法子出去,却一定要伤人?为什么我不想杀你,你却逼我拔刀?为什么?”姬洛终日平静无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夸张起伏的表情,他对林翁两败俱伤的行为不解,抑制不住愤怒。 林翁最后还是摆了他一道,真的将他困在了这里。 两人隔着两丈对望,姬洛瞧老人的眼眸慢慢清澈,嘴角露出几分释然的表情:“因为我没法子再出去了你看这酸甜草,我误入了这里,误食山中毒,只有这种草能压制毒性,别的地方没有,我出去了也活不了。” “哈,可我就是怕死啊。”林翁叹息,“不仅怕死,我还不甘心,特别是瞧着你这样蓬勃的小子,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你却还有无数的可能,真不甘心啊。” 姬洛从他话中翻出破绽,不由道:“如果不甘心,那你为什么没给我服毒,你大可以用酸甜草控制我?” 然而破绽也并非是破绽,人生在世,多的是复杂,姬洛是如此,林翁也是如此。老人怆然道:“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若有子嗣,孙子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你是个善良的娃娃,同以往的人不同,他们大多无法忍受我的驱使,只想得好处然后翻脸不认人,只有你愿意卖力气,干活无怨言,我我是真的拿你当孩子看。” 身上的血似已流尽,林翁扑倒在地,拔出锥心的一刀,道尽平生最后一句话:“罢了,也算解脱” 林翁的话说是字字戳心毫不过分。 当日姬洛为石雀儿所伤受伤坠崖,吹箭带毒不可不谓凶狠,但这山中老翁却倾囊相救,说明他不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正是因为这万恶中的一点善,才叫姬洛如今心意难平,若一个人坏得彻底,那么恨了便恨了。 姬洛聪敏慧黠,心中想透如明镜,平日虽少言寡语,但实际比常人思虑更多,感触更多。 他踉跄往前扑了两步,想去阖上林翁未闭的双眼,却在触及篱笆边缘时,被四下往来的暗器所阻。姬洛身子一斜,撒手躲开,任凭暗箭乱射,而自个儿吐出一口绵长的气后,身子重重砸在地上,脱力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姬洛醒来时大地作床,阳光作被。头上一线蓝天有飞鸟掠过,四下清寂,有山猴拿果子砸他,瞧他是死是活。 山果滚到脚边,姬洛拿起来擦了擦,看皮色清亮,便忍不住咬了两口,甘甜的汁水滑过喉头,整个人这才有了生气,立刻拱手作揖,口中念道:“多谢猴老兄!” 过了一刻恢复了精神,姬洛又尝试突破机关跃出这一方小院,然而无论他如何运用刚才红木林中顿悟的东西,都无法突破,那机关灵巧多变,似乎又是另一种摆布之法。 “这环环相扣的手法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姬洛托着下巴思忖,未果,只能退回小屋。 屋子很陈旧,推门时有些许尘烟扑面,但好在内室干净,只需略微掸掸灰便可住人。姬洛出不去,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前人留下的东西。 屋舍不大,统共三两间,一间起居,一间读书,一间厨房,地面夯实,没有半点挖有密道的意思。根据那石碑落款,此地的主人倒不是困林翁于此地的‘洛河飞针’,乃是一个叫‘惠仁先生’的人。 这惠仁先生又是何人?他的奇门遁甲排布出神入化,可江湖中似乎从未听过这一号人物。姬洛暗想,留下满肚子疑惑。 左右不得要法,姬洛只能在小屋暂留,很快,他在一众书册里发现了一幅图,那图用羊皮卷绘制,上用悬针篆书“五势图”三字,当中描画图案怪异得令人费解。 姬洛扫了一眼不明,将羊皮卷翻过来,只见背面写着几句话—— “尝有史墨言:物生有两,皆有陪贰。天有三辰,地有五行(注一)。吾呕心沥血,解阴阳之变,上借星辰之道,下证五行轮转,终得此五势图,奈何命不久矣,亦无法离开此地,毕生所悟无法传世,心有戚戚,呜呼哀哉!” “原来是明珠蒙尘。”姬洛叹道,将那五势图仔细收好,又继续翻看其他的书页,试图找到门口机关排布图。 可匆促翻阅一圈下来,不过是些常见的典籍,并无异常,唯一有些惹眼的是这半架子书册竹简上多有评注,落款都是这个惠仁先生。 姬洛不敢乱动,小心将书册归位,随后在桌案边跪坐下来,取出五势图认真研究。他心想:恐怕唯有这羊皮卷上的东西能助自己逃出生天。 研究了半日,姬洛掏出水囊却见囊中干瘪,一时口干舌燥,只能起身往厨房寻。房中有一水缸,缸中内有玄机,仔细一瞧一支细竹管连接至屋后,竟然和山泉接引。 姬洛拿瓜瓢舀了些水喝,山泉清冽,他心中更加惊叹那惠仁先生的智慧无双,无端生出些畅想。不过唯一可惜的是,这房内并无功夫心法,料是此人不会武功,因此多了几分书生意气,少了几分刀剑江湖的灵气。 他取了些水往内室去,奈何装盛太满,一时没留心便泼洒出去。姬洛唯恐湿了五势图,立刻扔下瓜瓢去擦桌案,走得急了,一脚踏穿年久失修的地板。 “咦!”姬洛忙反身查看,阴错阳差竟然撞见了机关。 这屋中虽无地道,却藏着暗格。 不过,暗格中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绝世武功典籍,只有一支硬毫笔和一叠又一叠书信手札,只是惠仁先生的私物罢了。 文人雅士向来有著书自娱,亦或是手书生活琐事的雅趣,姬洛不识此人,本对他人私密事不感兴趣,可眼下要推演五势图中内容,又不能到院中拿泥土作笔,他便从那暗格中取出那支硬毫笔。 执笔在手,姬洛目光一瞟,竟吓了一跳,双手捧到眼前,仍不敢相信——那笔杆中纹了一个小小的黑纹,正是十二章纹中的宗彝! 霎时,姬洛回想起了湖心亭中那女刺客手中抓下的玉珠,也刻着相似的十二章,忍不住嘀咕:“难道这惠仁先生和‘洛河飞针’有故?林翁被困此地,别有原因?” 想到这里,他立刻将硬毫笔反复细看,果然在笔头的地方发现了两个篆书小字——“减天”。 “减天?成天?扬雄在《太玄》中著说,九天九野,七曰减天,九曰成天,莫非这些人以此为暗语?”姬洛放下硬毫笔,心口狂跳,“若‘洛河飞针’与八风令有关,那么这个惠仁先生呢?” 登时,姬洛在房中一寸一寸排查,可惜除了装书信手札的暗格外,再无其他异处,也并没有半点八风令的影子。他嘴上松了口气,可心中却并不安宁。 注一:引用《左传》史墨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019 事已至此,为了弄清始末,姬洛便在山中小屋住下,时而靠山猴接济,时而靠捡拾暗器打鸟食肉,勉强果腹度日。 他将惠仁先生的手札取出,一页一页阅读,每日对照手札研究五势图,昼夜不辍。 书册中笔记多为日常随笔,前半部记载每日钻研心得,后半部字迹逐渐潦草,每翻阅一页还能瞧见暗红的血迹,再结合羊皮卷所言,不得不让人感慨天妒英才。 一连住了多日,天气入冬渐寒,姬洛躲在屋中不出。这天,他翻到一页笔记凌乱,和前言字迹判若两人,猜测书写之时定是惠仁先生人生转折之期。 “蔺光此人于朔方之难后不知所踪,吾惭愧不已,此物灼手而未能亲手所予,故实在有负君之所托” “今日急雨,思虑天下,不知众兄弟姊妹安好否?吾身已暴露,伤重而苟延残喘至今,托信与素仪,道楼内有大变” 一路读下来,姬洛心中沉甸甸。 施佛槿曾说过,八风令与泗水楼中楼有关,虽然这书页发陈,又被血迹所污,但从字句中仍可以瞧出,这惠仁先生曾经持令而出,不知为何却没能将东西交给应给之人,反而遭逢变故,被人暗算。 可是就算翻阅完手札,姬洛的疑惑还留着一大锅。 先不说这泗水楼中楼为什么熔九鼎造八风令,为何携令而出,又传令给何人,便是这手札中的人名也无从解释,蔺光是谁?素仪是谁?那叛徒又是谁,可有找到? 姬洛反复思考,却没有摸到半点蛛丝马迹,一时愁眉不展,只能苦笑道:“纵使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甚重要,那么硬毫笔宝珠同我背上的这‘日月星’又作何解释?我是否与泗水中人有关?可无论是‘洛河飞针’还是惠仁先生,都是二十年前的人物,于我这般年岁,又会有什么关系?” 虽然苦思不得解,但姬洛性子不犟,当务之急是离开这方寸之地,便索性将杂念放在一边,日复一日,终于有了些眉目。 “常言道,纸上谈兵不若亲身躬行,如今山中积雪,正是好时候!”姬洛步入院中,瞧见雪地平滑,取来一枚石子试探。 石子飞过断碑,篱笆下射出长钉,这些钉子并非齐出,而是绕着院子发射参差有律。长钉飞至空中,有钩索横向切来,若借势往上,则四角有精巧的叶刀斜冲,因此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若仅仅是如此也罢,消耗消耗便可,但奇就奇在飞出的长钉被韧丝所连,无力则会落回地下,切来的钩索会弹回去,而叶刀则对角相冲,亦不断绝。最最关键的是暗器藏得隐蔽,林中光线暗,姬洛无从判断是从何处而来。 好在连着两日大雪,姬洛借积雪记下机关运行的痕迹,在一旁空地复刻描画,心知这机巧看似杂乱,但实际上出入规整有序。 “金位在兑!” 姬洛以石子向西侧一点,长针飞出,他立刻向离位小移半步,足下一点飞掠起,“五势流转在于平衡,土克金,金势涨,则以火消之。” 而后,他鞋尖点过的地方,积雪塌陷下去,有火石炸起,一时间,上行有飞索横斩,下行有深坑火缝。 “火若甚,则以水灭之。”姬洛微微一笑,从离位飞至坎位,飞索恰好与他侧过。 只见他身法一变,足尖点过篱笆直接跃到震位,拧眉思忖道:“水势涨,则以木镇之,那些小叶刀是从附近的老树和脚下枯藤中射出,必然有机关开口。” 姬洛在正东方凝目细看,果然瞧见那嵌入参天大树中的隐秘机簧,手中石子一转,将好把射口堵住。 顺着五行相克走了一遍,姬洛心中如同明镜,再看繁复变化,已如动作慢放,一切皆在眼中。而后,他又逆向相生走了一遭,出入已无所阻,反而发现其中更为有趣之道。 “奇哉怪哉!红木林以星野为依,机关阵则以五行八卦为凭,这惠仁先生个中行家,却也未能将所有糅合,不知是否可以摸出关联,以此为武,令算计更为精妙!”姬洛不禁在心中感叹,一时间思路万千,塞满了整个脑袋。 心到行至,姬洛立时昼夜不停游走于机关之中,夜晚以“天演经极术”中星轨所指推论,白日以奇门五行变换,渐渐自成一路,来去如风。而那红木林之中诱出的磅礴内力,更使他精进一日千里。 正所谓举一反三,一通百通,姬洛不禁想,若是让他现在去试那“洛河鬼神道”,也未尝不可。 思及当日的藏刀阵,姬洛蓦地心惊,而今再看那排布手法,岂不正是同出一处?他不由怀疑:莫非设计“洛河鬼神道”的人是这位惠仁先生?但手札中似乎并没有相关记载。 姬洛奔回屋中翻找,未得只言片语,翻到手札最后一页,上面只留有两行工整的笔记—— “吾曾与一人赌斗九天之局,今日终有所悟,可惜人已无缘再见。 回首半生,武不成文不就,无问无言,是谓无为。” 一朵血花绽在一侧,再瞧他下笔狷介洒脱,姬洛也明白英雄末路,只怕是惠仁先生此生留下的最后一言。 “无人问津,无人谈论,半生如此,默默无闻。”姬洛眼中颇有些迷茫,“究竟何为有为?何为无为?” 待他将手札和信件收好,忽闻山中有激烈的打斗声,山谷清幽,刀枪棍棒撞击的金石之音同喝喊声回荡久久不绝。姬洛翻上屋顶遥遥一望,果然见远处山坳群鸟惊飞,冠顶摇曳,他微微思索,决意去瞧上一番,当即往前赶去。 临到溪畔,只见一女子身披大氅,头戴薄纱幕离,正同十几个人缠斗。看她那腰上卷起的两指宽的银铃长鞭,可不就是两月未见的慕容琇。 “‘洛河飞针’,速速把八风令交出来,我‘过江龙’汪浩义与孟家寨兄弟决计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同慕容琇交战最狠的是位光臂壮汉,手拿一把连环刀,他口中的孟家兄弟则持一杆银|枪,一前一后夹击,而四面包围的还有不少是那日围攻白门的“熟人”。 “呸!做人要脸,张口闭口过江龙,看姑奶奶今天把你打成过江虫!”慕容琇啐了一口,嘴上不饶人,然而她并没有抽出腰间的鞭子,而是翻手摸了一把银针扫出去。 不过这针法既没有机簧弹射的力道,也没有武功路数的精密,三下两下便被几人给挥散。姬洛在暗处看懂慕容琇的伪装,却又不懂她为何要这样做。 那“过江龙”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脸上也挂不住,登时打红了眼,要在力量上力压一头。饶是慕容琇嘴巴毒,眼下也解不了围攻之困,拖延下去必是败局。 见此不利,姬洛出声提示:“飞针平走,左下三步。” 众人听见声音皆是一愣,好在慕容琇反应够快,立刻按他说的就地打出。针尖撞在孟左的枪上,折道扎在了后方一人的腿上。 “右上四,飞针逆走。” “后退两步,针尾扫!好,抽鞭,作天女散花式。” 只见飞针如瀑,在鞭劲调和下,顿时似流星飒飒,将这群乌合之众打得阵脚全乱,嗷嗷乱叫。那“过江龙”见状吓退一步,忍不住道:“阁下何方高人,为何多管闲事?” 姬洛没应他,躲在石头后将自己面容裹起,心想唬他一唬! 见没人现身,“过江龙”便以为是慕容琇同伙装神弄鬼,大刀一挥将慕容琇的鞭子绕住往脚下一踩,暴起一个手刀劈下。 慕容琇弃鞭回护,而孟右则以长|枪背刺,使她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斜地里飞出一枚石子,穿过落落飞雪,打在汪浩义腕骨上。 一人自结冰的溪上掠过,雪地尚无痕迹,而汪浩义手臂已经往下一沉,只能变手刀为掌,同他两两相接。汪浩义不敌,退出数丈,姬洛贴身一转,绕到慕容琇肩后,两指一并打在枪|尖,他一时控制不住那股被诱出的内力,竟将长|枪寸寸折断。 “好强的内力!”‘过江龙’汪浩义暗叹。 他瞧接招的人落地在慕容琇身前,穿着粗布麻衣,整个脸被一块破布裹住辨不清容貌,一时难判是否是某位隐士高人,心中不由打起退堂鼓。 几人见风向不对立刻拔足要跑,慕容琇却不肯放他们走,纤指一翻,一把长针追出:“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高人”闻言,足下一点身法似风掠过,只见他左右手一撞一点犹如拈花弹琴,而那飞针却从几路追出,刺入死穴。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慕容琇抱拳致谢,然而“高人”却抬手将她一扶,落下遮脸布笑道:“阿琇姐姐,别来无恙!” 慕容琇盯着姬洛的脸看了半晌,又哭又笑:“你怎么是你?你这是到山里做起了野人吗?” 姬洛闻言有苦说不出。 被困这些日子,他窝在小屋内虽能勉强度日,但生活决计谈不上安逸舒适,再加之每日殚精竭虑钻研五势图,不得收整,时常被机关搞得灰头土脸。 若不是天气渐寒,约莫姬洛现在已经臭了。 慕容琇瞧他低头左右一嗅的样子有几分呆萌,“扑哧”一笑,忍不住拿出姐姐的架子,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 姬洛忙躲开,这深山隐蔽,慕容琇不会无缘无故闯到栾川附近,他走后洛阳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于是便问道:“阿琇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大师呢?” “实不相瞒,我是被人一路从邺城追杀至此。”慕容琇沉吟了一刻,一面收走地上的细针,一面焦急四顾,“大和尚和我走散了,这山中古怪至极,我必须得赶快找到他才行!” 一提到施佛槿,慕容琇不免神色紧张,语气急迫不已。姬洛听她一说,便知道他俩定是被惠仁先生留下的山中乱阵所迷,便拽了一把慕容琇的袖子,道:“阿琇姐姐,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中行走,未得半分阻碍,一时如入无人之境。 慕容琇难免咂舌惊奇,再加上姬洛刚才参战露那两手,心中满是纳罕,嘴上便同他揶揄:“奇了,两月不见当刮目相看,小洛儿,这山头好像成了你家,莫不是没找到吕秋,跑这儿来占山为王了?” 姬洛素来稳重,如今被她三言两语逗笑,便将这两月来的经历挑挑拣拣,单单略去九章之纹,简短地说了一遍。 慕容琇听到石雀儿时沉默了片刻,分析说:“这老贼逗留此地,多半是为等人,要不就是贼心不死,仍然想寻出那‘洛河飞针’!可恨,那些江湖喽啰虽然武功不行,但被他一撺掇,却麻烦至极!” “难道刚才那些人他们为何将你认作‘洛河飞针’?姐姐又为何要扮作‘洛河飞针’?”姬洛前后一联想,心中猜测白门之变后石雀儿单枪匹马西行,极有可能是得到某些风声和线索,而他本就是奸诈之徒,留有后手不与人分享也是自然。 慕容琇心中有气,说话时仍旧忿忿不平:“你走时那番话如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上。洛阳诸事乱如麻,我暗中排查,然而一无所获。后来邺城传来王妃病重的消息,再加上请婚圣旨,我不得不回去。正好,我也想查一查旧人。” “旧人?” 慕容琇语气一顿,眼中含波,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有几分赌气的不悦,随后避开过去,径自从怀中取出那支宝钗在姬洛眼前一晃。 她从前只当姬洛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并未作据实相告的打算,但洛阳临别的话和方才出手相助,慕容琇俨然对他多了几分信任,便将之前的事和盘托出,继续道:“我在太原王府越发觉得不对劲。” 姬洛问:“哪里不对劲?” “王妃并没有病重。” “有人想诈你离开洛阳?”姬洛道。 “不,我虽非王妃所出,但她这些年待我极好,她称故要我回邺城,不过是想让我奉旨完婚。”然而慕容琇脸色忽然很难看。 自从段艾获知慕容评的阴谋后,两家私下本就对局势十分紧张,十一月时慕容评突然痛下杀手,派刺客一路追击吴王慕容垂至前秦,这慕容垂乃是太原王死前所举荐,他虽逃了,可邺城却是人心惶惶。 “此事暂且不谈,我却在府中查到了另外一件一件古怪的事。”慕容琇忽然停了下来,姬洛不由也驻足,回头看她脸色惨白。 只听她幽幽道:“我怀疑我娘并没有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020 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回忆起姬洛离开后的日子,慕容琇三番屡次明示暗示,然而施佛槿当真如个呆子一般,将此情视若无睹。小郡主任性妄为,做事从来横冲直撞,只凭心意,可和尚却心如明镜,且不说两族有别,现南北局势紧张,就说两人的身份,那也是天差地别。 在洛阳接到王府家书后,慕容琇本想邀施佛槿同她一块儿北上,然而施佛槿婉拒,令慕容琇伤心万分,再加上还有个段艾暗里作梗,于是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十月末,邺城反常地连着下了七日的雨。 慕容琇困在王府不得出,每日闲得不是同哥哥们斗嘴,便是去王妃处请安吃茶,等夜深人静后,再逐一暗查。 太原王病故后,她离家数月之久,府内事务不清,不敢贸然拿朱钗询问,只能旁敲侧击寻慕容氏图腾,偶然间在府后一处僻远的院落发现一檐铃雕刻有半面类似之物。 慕容琇屏退侍从,良夜独自徒步至此,听院内传来几声晋语清歌,推门而入,一名两鬓华发的嬷嬷正在洒扫。 嬷嬷眼神不好,乍见她痴立于院中,扔下笤帚一步一踽走过去,喊道:“夫人,是你回来了吗?” “夫人?”慕容琇甚为疑惑,这院落不起眼,她从小得宠,在府中横行,却极少到这里来,对这嬷嬷更是极为脸生。 近了,那嬷嬷听她开口清脆,才瞧清是位年龄不过双十的女子,虽身着短打,却衣容华贵,想来定是府中身份尊贵之人。再细看那面容,嬷嬷扑通跪地,悲喜交加:“小郡主?你是你是小郡主?” 慕容琇被她夸张的模样吓了一跳,嘴角一挽,扬鞭问道:“你识得我?以前怎么从没见过你,我且问你,这间屋子住的是谁?” “这屋子”嬷嬷摸了一把眼泪,啜泣道:“住的住的” “你快说呀!”慕容琇看她哭哭啼啼有几分不耐。 嬷嬷终于捋顺舌头,道出要点:“住的乃是小郡主你的生母啊!” “我娘?”慕容琇也是一怔。 天边忽然起了一声惊雷,夜里风起,积雨的黑云滚过,沉沉压在人头顶。慕容琇忽然想起往事—— 很小的时候,慕容琇便知道王妃贵为王妃,却不是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她时时询问乳母,可乳母是她出生后才拨调来的新人,因而一问三不知;她问及王妃,王妃也三缄其口;最后没有法子,她便央求父王,父王却告诉她,她的母亲生她时逝世。 慕容琇素来敬重父亲,不想触及他的伤心事,从此后便闭口不谈。 有一年新年,她随太原王府众人去宫中赴宴,夜宴回来,见人人父母亲,兄弟爱,心中难免酸楚,便一人偷跑到这里,于屋前痛哭。 慕容恪遍寻不至追到这里,见她泪眼花花,心中大恸,以后下令封院,只留下一老仆洒扫,而给府中其余人传令,暗地里不许郡主再去,但凡慕容琇行向府后,便会有侍卫仆从将她支走,渐渐地,慕容琇也忘了那夜的悲痛,不记得偌大的王府还有这么一处院子。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慕容琇打发了那老仆,一人站在亭廊下,望着那间幽闭的屋子发呆。 大雨倾盆而下,她从怀中拿出那支宝钗翻看,心中暗想:莫非这是娘留下来的东西? 想到这里,慕容琇心中一时百味陈杂。 慕容恪虽是一阶武夫,南征北战勇冠四方,但也极为重礼制,慕容琇虽然刁蛮任性,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也不少,她虽未见过生母,但毕竟同血脉相连,于是拿着那钗子就地对着屋殿遥遥一拜,口中叹道:“阿娘,九泉之下,你是否与父王团聚了呢?” 说完,慕容琇不再迟疑,起身奔向屋中继续寻找线索,然而她脚步刚掠出亭廊,忽有一枚石子从上打下,正好阻住她的步伐。 “谁?” 暗处有人浅笑,是位女子的声音:“祭拜乃是为死人,活人便算了吧。” 慕容琇左右不见人影,心中又惊又怒,喝道:“何人敢闯我太原王府?” “借你手中朱钗一用。”那声音如在耳侧,慕容琇忙小退一步,去拔腰间的银铃长鞭,然而手刚按在鞭柄上,胳膊却被两指按住。 一人如风从慕容琇身边掠过,出手分寸极佳,眨眼那朱钗便已到手。慕容琇拼死要将东西抢回,那人自然不让,交手几招又似乎不愿伤及她,遂扭头便走,“收着性子,少多管闲事。” 慕容琇得空,取鞭扬手要追,那人轻功了得,屋瓦间一掠躲开,手中银光一闪,逼得慕容琇翻手用掌风扫开。 再回头时,那抹白影已从太原王府消失。 听到动静的嬷嬷跑出来查看,只瞧见慕容琇脸色惨白,盯着地上的一排银针发呆,忙问道:“郡主,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听见打斗声,可是府中来了刺客!阿奴这就去叫人!” 慕容琇一把按住她:“此事不要声张,今夜你就当我没有来过此地。” 那老仆忠心耿耿,瞧慕容琇一脸严肃便闭了嘴,将院中残状稍稍收拾了一番,回屋熄灯。慕容琇走出这方僻静的院子,一路奔会了自己的住处,等到确定无人才将湿透的衣服解下,而里衣中缝制了一个暗包,那里面装着一物,正是方才被抢走的钗子。 回邺城前,慕容琇为了以防万一,托施佛槿找人仿制了一支假的。 而此时洛河飞针现身,慕容琇一刻也坐不住了,次日,她偷偷收拾细软,趁夜逃出了太原王府,趁‘洛河飞针’短时间内还没回过神,快马一路往西行。 院中交手前那女人的话让慕容琇耿耿于怀,她不由将所有事情串了一遍,脑中忽然清明—— “父王临终遗言,若我心中不得解便向西行去寻一人,可我随车队出敦煌却并没有找到,当时以为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如今想来,莫不是阿娘?但阿娘的簪子为何会出现在白门?‘洛河飞针’又为何要夺它?若阿娘没死,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 “莫非” ———— 收回思绪,时间回到眼下。 慕容琇并不是无故停下脚步,她眼中映出血红,抬手指着斜前方的石阶,冲姬洛喊道:“你看那边!” 阶前血流遍地,尸体横陈。姬洛不知其故,但慕容琇却看出正是追杀他们的另一波人。再思及那位明言“不武斗”的大和尚,不由眼前一黑。 姬洛见她气色有异,立刻折回来扶她,然而慕容琇却一把将他推开,疯狂朝崖上石窟跑去。 但凡与施佛槿有关的事情,慕容琇便像换了个人一样,着急得好似可以连命都不要。只是姬洛不知,敦煌城外的沙暴中,当慕容琇在黄沙飞尘里无枝可依时,是那个人伸手紧紧抓住了她。 “女施主,别怕。” 王府中虽然得宠,但慕容琇却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那日她遇见施佛槿,危难中如此安心。 她不信佛,可那一刻,施佛槿就像她的佛。 姬洛和慕容琇一路沿沾血的石阶往上爬,越到高处地势越陡,而达到顶端,一方石窟对望四方天地,霍然明亮。 施佛槿就跌坐在石窟中,身上浴血,双手合十。 “大和尚!大和尚你没事吧?你是傻子呆子吗!人若不能自保,还守什么誓约?”慕容琇奔到他身前,急得眼泪一涌而出。 施佛槿嘴唇轻启,呼出一口气来,缓缓睁开眼睛,瞧慕容琇一脸梨花带雨,竟然难得对她微微一笑。 这笑干净至极,如同洗过的江天一色,慕容琇看呆了,想骂却不舍得,而是缓缓起身退到一边,背过身不再看他。 “大师”姬洛从后面走上来,方才慕容琇一门心思全在施佛槿身上,根本顾不得观察四周,可他却看的仔细,这些尸首分明为大力所击,看来那誓言算是破了。 洞中此刻气氛蓦然有几分古怪,姬洛在山中数月,不知这两人间的变故,只能干愣在一旁。 “后来我从王府跑出来,一路向西去,途经洛阳,我仍念念不忘寻你。”慕容琇幽幽开口,反正刚才已失态,她心中没了顾虑,一字一句,竟刻骨铭心,“你既要我死心,为何不如实相告?你来燕国,除了寻找八风令,究竟还要做什么,吴王慕容垂奔逃秦国的事情是否与你有关?” “阿弥陀佛。”施佛槿垂眸,眼中明灭,“你是如何知道的。” 慕容琇惨然一笑,道:“我不知道,都是我猜的。我以八风令为诱饵,你都不愿意同我离开洛阳去邺城,一直盘桓此地,说明你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施佛槿默然不言,长风入户他仿佛入定般岿然不动。 慕容琇愤然扭头,叫上姬洛离开这里,姬洛看在眼里,悄悄转到了石缝后面。慕容琇往姬洛躲开的方向瞪了一眼,自己提着裙裾要往石阶下走。 这时,施佛槿突然说话了。 “兴宁三年,慕容恪同慕容垂大军包围洛阳,洛阳粮尽无援,冠军将军陈祐率军东逃,留长史沈劲及五百兵卒,死守孤城。三月料峭春寒,新雨如长天作泪,我赶之不及,洛阳城破,沈劲被俘遇难时,城外的槿花正开得好。” 施佛槿抬头仰面,手指作拈花状,轻轻一笑,明明字字沉痛,可眼中却无悲无喜:“你知道木槿花还有个别称吗?” 慕容琇驻足回眸,问:“什么?” “朝开暮落花。” “我听父王提起过洛阳一役,父王曾想招安,奈何沈劲此人风骨不屈,只能忍痛斩草除根。听说他祖上谋逆受到株连,一心想证忠义,也算求仁得仁。”慕容琇叹了口气,她虽没亲历战争,但一门为将,也知战争的残酷。 不过,眼下施佛槿提起此事,恐怕不止是因为她是慕容恪之女,于是忙问:“大和尚,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施佛槿道:“我幼时曾是孤儿,为沈将军所救,后无法随军出入,便跟着师父习道论佛。” “所以慕容垂被追杀”慕容琇脸色同纸白,她垂眸摆首,话说一半又自个儿推翻,“不,吴王吴王不是已经逃到秦国了吗,若你想报仇,又为何不动手。” 施佛槿未答,慕容琇知晋人最重礼法,这样想,沈劲至少也算他义父,如此说来,他俩岂非有仇? 原来大和尚同她不亲近是因为还有这层原因吗?慕容琇心中觉得天意弄人,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那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那你杀了我吧,父债女偿!” “不,我不知道。”施佛槿转过脸去,道:“敦煌城外实属偶遇,你只是燕琇,而我只是施佛槿。慕容恪已死,你我本该了无干系。” 可慕容琇毕竟是位郡主,心性脾气耿直,施佛槿越是这么说,她越想越气不过,遂又脱口而出:“千秋霸业下谁不是无法操控命运的蜉蝣?若我父王是刽子手,那你们晋人朝廷也是磨刀者,你为何不质问他们,洛阳能救为何不救!” 洛阳能救为何不救? “你说得对,以杀止杀,终不是仁道。”施佛槿眼中掠过一道明光,佛珠蓦然坠地,他长叹一声,“救一人不得,救众生不得,许是我修行尚浅,还不能参悟红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021 那一年,长亭外。 沈劲披着蓑衣,在朦胧烟雨里同施佛槿作别:“听说你要出西域去天竺修行,我且以茶代酒,同你践行。” “沈叔您且保重。”施佛槿接过茶杯,一口饮尽。 饱经风霜的将军在亭中听雨,眼里满是沧桑。他犹疑了一下,忽然开口:“听说佛经里倡议不杀生,但若不手染鲜血,又如何驱逐胡人,还我河山?” “佛说众生平等,当心怀大爱,普度众生。因此,消弭兵戈,铸剑习以为农器,千岁无战斗之患。(注1)”施佛槿彼时尚幼,张口便答。 怀得是仁义,想的是铸剑为犁。 沈劲听着他妄图包容感化众生的大道理,忽然笑了,不置可否道:“傻孩子,战争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唯有战争,才能换来盛世太平长宁。” “可是两军交战,百姓何其无辜?士卒又何其无辜?” 沈劲有一腔热血,恨不得战死沙场忠义报国,而施佛槿却心有慈悲,两个人身处立场不同,怎么也无法相互说通。于是沈劲只能道:“不若你同我打个赌,若你输了,便蓄发回这红尘,替我守万里山河;若你赢了我没什么能给的,却也好,如果芸芸众生当真能度化,铸剑为犁也是好的,只是不知我还能不能看见。” 洛阳之战结束的第二年,太和元年。 他游历于此,见那斑驳城墙已洗去当年的血色,如今春来花开,燕雀相争好不热闹。只是斯人已逝,那一赌,终究是谁也没赢。 那一日后,施佛槿开始蓄发,但却仍执念于此,发誓不肯再武斗,非要用一腔慈悲救这芸芸众生。 也许终有一日,他真能寻到救这天下苍生的法子呢? ———— 此时,石窟中,几人无话。 “大师,阿琇姐姐,你们且先别争,快来瞧瞧,这石窟后头的崖壁上有字!”原本溜到一旁不听不闻的姬洛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指着后方一脸严肃道。 眼前两人虽都搁着心事儿未想透彻,可也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眼下的情势不容人耽搁,当即被姬洛的话吸引了去,随他走过石窟后的一线天,果然瞧见那陡峭光滑的山壁上,有人借兵器之锋利,以内力凿刻下两句话。 右一句笔锋秀丽,当为女子所写,字句间满是有所相思。左一句笔走龙蛇磅礴大气,当为男子执笔,一词一字皆为誓言以表心意如磐石。 “右边较为陈旧,许是多年前,女子一气之下于石壁凿下此句,那男子追寻女子至此,两人之间多有过招,最后临别时男子在旁添这一句,两人得以重归于好。” 慕容琇晚施佛槿一步跟过来,脚步未定,就听见姬洛对着石壁点评,还颇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心悦过几人,便如此言之凿凿?比武打斗尚且有迹可循,你怎知人家重归于好?” 说完,她抬头往那石壁上望去,话没说完便扑身上前,眸中波光涌动,口中念念有词:“这这” 施佛槿察觉不对,下意识上前一步扶她,然而手僵在半空,欲问无问。 “阿琇姐姐,可是发现了什么?”姬洛立时恍然,问了一句。随后,自个儿也多瞧了两眼,心中一时激起千层浪。 慕容琇惊呼:“这这是父王的字!我万万不可能认错!那右边这个这个又是谁写的?” 此字出自女子之手! 答案呼之欲出,慕容琇不自觉往那个方向想,心中越发不定,世事如一张大网将她当头罩下,霎时如人溺水,拼命寻一处依附,于是没忍住回首,向施佛槿投去目光。 姬洛忙问:“阿秀姐姐,你知道你娘叫什么名字吗?” 慕容琇摇头:“不知,我只知道姓燕,旁人都称燕氏。” 左边的字迹姬洛不知是不是慕容恪亲笔,但右边的字体他却认了出来——这分明和惠仁先生暗格中的书信出自同一人之手!是那个叫素仪的人! “燕素仪,她叫燕素仪!” 姬洛语出惊人,施佛槿和慕容琇头上一懵,讶道:“你怎知?” 前有白门湖心亭宝珠为证,后有惠仁先生故居书信往来,当中有慕容琇拾簪c‘洛河飞针’王府夺簪,姬洛脑中飞快运转,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恐怕不止如此,你娘极有可能同‘洛河飞针’有关!你们跟我来!” 姬洛引两人下山往惠仁先生的小屋去。 几人越过山间溪涧,一直爬上半坡,施佛槿忽然站定,双手合十,目光遥遥飞掠。 “阿弥陀佛。” 当前只顾飞奔的两人猝然抬头,只见山中青烟袅袅,火势冲天。 慕容琇一路上都浑浑噩噩,姬洛过分稳重而致说话含蓄,但言语分明直指“你娘极有可能便是‘洛河飞针’”,她愁肠百转,此刻终于忍不住,连喊三个“不”字,朝小屋奔进去。 “小心!” 姬洛知有机关,立刻出言提醒,但有个人速度比他更快,只瞧施佛槿脚下步子虽稀松,却三两下跃至篱笆前,将慕容琇拎回来,快得姬洛几乎没看清他的身形。 慕容琇反向要挣脱,可施佛槿仿若石柱子立定,慕容琇又骂又拽,没了力气,便哭着将施佛槿抱了个满怀。 “你让我进去,这屋子里有我娘的东西!” “我就看一眼,我不信是她,我求你让我死心好不好!”慕容琇哭喊着,“我希望是她,又不愿是她,若真是她,这些年来她为什么不曾看过我,为什么雨夜夺簪不让我追查下去,甚至不愿同我相认?” 施佛槿叹了一声,没推,反手拍了拍慕容琇的背,任由她双眸泪涌,沾湿自己的衣裳。 姬洛在侧于心不忍,况且这屋中还有惠仁先生重要的遗物,于是他足尖一点,用外衣遮面,越进了院中。 发现机关并未启动时,姬洛已经暗叫不好,进了屋子才发现房中杂乱,显然有人翻找过,他将暗格打开,书信烧了一半,便就地扑灭抢出了剩余部分,回头发现惠仁那支硬毫笔已然不知所踪。 薄纸洒了一地,慕容琇哭到抽搐,她坐在地上将那团纸抱在怀中,目光黏在一棵矮木上,十分呆滞。 施佛槿不禁蹙眉,道:“方才听小施主的话,这屋舍四周想必有机关,眼下的情况看来,能破坏机关放火烧屋的人,要么武功高强,要么对此地十分熟悉。” 姬洛不由细思:是谁?是燕素仪还是其他人?但惠仁苦心孤诣留下的卷宗都没有被取走,唯有那一支笔不见,还是说是那位叛徒?可这屋子自己住了那么久,放火又能隐藏什么呢? 好不容易找到‘洛河飞针’的线索,如今却牵出更多的问题,姬洛不免有几分泄气,道:“太原王和这山中小屋的主人都已离世,恐怕此中关节,只有找到洛河飞针才能知晓!” ———— 三人离开山坳,先北上函谷关,再继续往西行。 慕容琇心中翻覆,几个月前走这条路,还心怀闺中事,一路跟着施佛槿去洛阳,而如今两人并行旧路重走,好像整个红尘都变了天一般。 “上一回出关外,我沿途贪玩,未寻到人便匆匆折返,如今好生打探一番,兴许能解我们的疑惑。既然父王也同这件事有关,且不论‘洛河飞针’是不是我娘,但她取了那假簪子,必然会有恍悟的一刻,她若不想我们查下去,必定会追来!” 夜间,几人寻了个避风处休憩,姬洛捡柴生火,朝远山流岚张望:“明日过了最后一道关隘,便出了燕国国境。” 正在发神的慕容琇支着下巴忽然开口:“我们能不能绕开函谷关?” “但凡通途处,势必有重兵把守,若要绕路,必然极难行走,为何要舍近求远,耽误路程?”姬洛有些不解。 慕容琇朝施佛槿偷看一眼,怕人瞧出异常,便把脸埋在膝上,闷声道:“我我随口说说,我只是有些担心边城守将认出我是太原王府的人。” 为什么怕认出是太原王府的人?怕打草惊蛇,还是别的原因?慕容琇不蠢,姬洛赌她出府肯定带有别的通关文牒,所以只当她是寻常人的担忧,便没再追问,自个儿寻了一处舒适地,一手撑着后脑勺,一手平抚在心间,闭目养神。 慕容琇本就不是个纠结的小女子,那日哭过后也就不再郁结于心,可施佛槿看似洒脱其实心思极重,一路反倒多是沉默。姬洛一走,她憋不住了,往身后大树一靠,抢先开口:“大和尚你为什么想要八风令,你也想一争天下吗?” 施佛槿闭着眼睛,想了想,答了她的话:“异宝出世,必有争端。找到了,销毁掉,能免去一场江湖的腥风血雨。况且其与九鼎有关,兴许还能解天下之危。” “我帮你。”慕容琇捡来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如她心绪如麻难理,“这一次,是真的帮你。” 施佛槿蓦然睁眼,微笑道:“说吧,你的眼中藏不住事情。” “我”可他越是温柔,慕容琇越闭口不开,反而有恃无恐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拖长调子道,“我偏不说!反正反正出燕国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信我。” 施佛槿侧目,两人相顾无言,一时纷纷瞥开对方的目光。 翌日,三人混在流民中出关,明里虽是秦燕两国交好,但边塞守军仍然盘查得非常仔细,以防有细作混入。 慕容琇站在人群中,瞧见前头城关下兵丁排布如常,稍微放下心来,等盘查到她时,她将文书一递,警惕地张望。这文书没用王府的名头,是她离府之前令服侍的嬷嬷托人造的,前后都是自己的心腹,牙关紧得很。 那守关卫兵果然没瞧出异状,随后摆手道了一声“走吧走吧”,结果转头,万万没想到却将施佛槿给拦了下来。 “大师且留步,可是要往西域去?”那卫兵一脸敬畏,并无异样,“是这样的,家母素来信佛,如今病重,可否请大师代我写一护身符,也好聊表我孝心。” 施佛槿心肠软,本就是举手之劳,立刻应下,差点儿把慕容琇气昏过去。她想骂这呆子,奈何自己作护卫打扮,只能把话往肚子里咽。 好容易写完护身符递交,慕容琇已经十分不耐,恨不得拽着他的袖子出关一奔千里。姬洛在旁瞧着,心中发笑不已。 然而天不遂人愿,几人刚欲走,只听见后头有个小官儿大喝:“你不好好当值,在做什么!将军有令,今日闭关!” 那小兵喉咙一哽,忙解释,身后却有一小将立于马上道:“玩忽职守,罚四十军棍,但,念他孝心可嘉,减半。” 不会这么巧吧? 听这声音,慕容琇没来由背上一冷,同身旁两人交换眼神,趁这小兵拖住后来人,立刻拔腿要走。 她要走,但开道的小官却不干了。这人本是个逢迎谄媚的货,如今瞧有人当场拂他面子,立刻嚷嚷着:“说你们几个呢!不许走,通关文书过了也不许走!” 他这一嚷,背后那一队军人皆瞧了过来,反倒更为瞩目。马上的人点了那小兵问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西去龟兹的” “高僧”两字还未吐出,慕容琇按捺不住了,将袖中的鞭子遥遥一挥,打得那兵丁开不了口。 “走!” 注1:引用自《论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022 银铃叮得一声响,慕容琇将软鞭一收,回头招呼两人。虽说大闹当场麻烦了点,但出了函谷关埋头往这青山绿水中一钻,凭他们几个的轻功和姬洛得天独厚的推演之能,便可如吴王慕容垂那般头也不回跑到秦国,料也无人敢追。 不过,慕容琇还是棋差一招,未曾想段艾压根儿没动,只是立于马上扬声喝问:“阿琇,你当真要弃太原王府于不顾吗?” 慕容琇装作耳背,持鞭先推门小卒的手臂,咬牙发力跟着两人从门缝里挤出,嘴上辩道:“段艾哥哥,你休要拿王府压我,我出关又不是不回来了,真真是气煞人也,说得我如此绝情!” 段艾闻言,眼中一痛,心中浮出苦笑,比之黄连涩口:你于我,还不算绝情吗? 但他话没出口,只是将目光落在慕容琇身旁的施佛槿身上,用手狠狠攥住马上的雕弓,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道:“出关一年半载,回来正好错过来年正月的婚期?阿琇,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你既然要走,我不会拦你,不过,我从王府带来一物,千里赶来就是要亲自交到你手上。” 慕容琇回头将信将疑打量他,她虽爱任性胡作,但实际上心思纯善,加之当下她心有愧怍之情,不免迟疑一刻,念着段艾同她一起长大,掌军多年也算是言出必行之人,遂脚步慢了几分,回身接过段艾抛来的东西。 那东西小小巧巧乃是一方玉佩,慕容琇放在掌心翻看,登时吓出了半身冷汗——这东西样式不惹眼,做功亦不巧,但那上绘花纹,同那宝钗上的如出一辙! 段艾招呼人把将阖未阖的城门打开,不想在门缝里把人看扁。慕容琇则干脆上前几步,脱口问出:“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王妃给我的。”段艾如实道,“你离府后她甚为不安,托我寻你。她说这是太原王的遗物,让我劝你看在你父王的面子和两家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任性妄为,且好好权衡利弊。” “王妃?” 慕容琇脸色沉下,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王妃又知道些什么?是阴谋还是单纯搬出父王给我施压?根据之前小洛儿所言,那惠仁先生同泗水楼中楼和八风令皆有关系,往来信件又出自于阿娘,那阿娘必然也牵涉其中。 那日王府夺簪道破阿娘生死,不愿我往下查探,又想隐瞒什么?会不会山崖绝壁前,小洛儿只道出其中一种推测——‘洛河飞针’即是阿娘——但兴许亦有另一种可能,阿娘根本不是‘洛河飞针’,她原先住在塞外,而如今性命正被她们拿捏掌中? 如果是后一种答案,那么‘洛河飞针’极有可能还在邺城,那八风令亦有可能随在身边。除此之外,父王又在扮演何种角色呢? 慕容琇攥紧玉佩将其贴在心口,望着这古来雄关,终于陷入僵局—— 前路迷雾重重,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赌,赌姬洛还是赌自己?赢则如意,若是输了,很多事都将付诸东流但若随段艾回去,倒是能顺藤摸瓜,帮大和尚查出八风令的下落,可附加条件就是必须得奉旨成婚。 脑中片段当下如走马变换,搅得人脑中没一刻宁静。慕容琇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攥拳,半晌后下定决心。 “段艾哥哥,我有一问,你为什么要请旨呢?”慕容琇忽地睁眼,逼视那马上年轻的将军,口中冷冷有痛苦色而无情意。 段艾本不是巧舌如簧之人,和心上人四目相接,一时语塞。 想他一沙场硬汉,如何也说不出柔情话,只能苦心劝慰:“阿琇,你知道的,如今上庸王势大,两家岌岌可危。我们自幼有婚约,即便我不想请旨,王妃亦会请旨,就算都没有,圣上为了平权制衡,也会择机下旨。” “我明白了。”慕容琇低声一叹,纵身越上函谷关九丈高墙,于城垛上旋足一转,飞身立于旗枪顶上,城关内外无人不为这突来一手不大惊失色,便是连段艾这样见惯杀伐大场面的人,也弄不明白所以然,只能深吸了一口冷气。 慕容琇将手中长鞭一挽,眸光掠向后方那如一点佛莲的白衣人,眼中慢慢沉淀出痛色。但她知道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于是调头正对关内时,人已一展笑颜,朗声道:“段艾哥哥,我可以嫁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北方儿女本不拘于小节,眼下见她松口,且似是心甘情愿,段艾心中欢喜难耐。不过他素来沉静而非喜形于色,因此只是颔首道:“郡主请说!” “段艾哥哥,我的母亲是晋女,那你愿意以晋礼娶我吗?” 她在楼上振臂一呼,声音随着长风穿过城楼内外,先不说过往百姓私下议论纷纷,便是段艾带的军队也一时炸了锅。这其中不乏有思想刻板的鲜卑贵族子弟兵,心头轻视晋人,纷纷面有鄙夷。 而关外的姬洛亦双眸圆睁,难以置信。他回头瞥了一眼施佛槿,只见那位僧人双手合十,低眉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姬洛私心里觉得,大和尚此刻是应该站出来说点什么的。 段艾顶着压力,拍马向前,于关下将披风一扬,回首扬眉气沉丹田朗声发话:“我段艾今起誓,必将以汉礼迎娶郡主,一生视若珍宝,同生同死,同寝同穴!谁若有异议,便是不把我和整个段氏放在眼里,如有私下非议者,当以军法处置!” 满座哗然! 此言一出,既震慑在场诸人,堵住悠悠众口,亦向慕容琇剖心表意。 贵族间派系本就错综复杂,而今又正临晋国大将军桓温北伐,燕国中人人心有芥蒂,段艾此举不但有树敌之危,更顶着不小的阻力。 慕容琇眼波一颤,她又岂不知段艾此心拳拳,然而世间不合时宜的情义最难偿还。 慕容琇失魂落魄地从城垛上飘下,局促地搓了搓手,将姬洛招到身前:“小洛儿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姬洛闻言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至她身前委身附耳。 慕容琇低语,话说到一半,忽然拉扯袖子将姬洛拽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保重。姬洛抬头望她,一时没说话。 见他发傻,慕容琇轻笑一声,愣是完完全全把施佛槿晾在一边,连句交代也无,干干脆脆一转身径自往关内走,每一步都显得疏离而萧索。 段艾眼中有骄傲亦有得意,忍不住露出笑颜,摆手冲刚才那守关的小兵道:“派两个人护送大师和这位小公子出关。另外备一匹好马,郡主要随我入京。” ———— 出了函谷关,细雪上有薄薄两行马蹄印,顺着蹄印往前,两位披甲兵丁牵着马,跟着施佛槿和姬洛。 姬洛莫名朝后头回望一眼,只见冷风卷过处,行来的脚印霎时便不复存在。那一刻,他心有苍凉之感,仿佛人也如这雪一般,冰到骨子里。再思及慕容琇走前同他耳语的几句,心中沉甸甸不得解脱,他眼中渐渐沉下光,脑中涌出一个法子。 “两位兵大哥,且等一等。” 姬洛说完,两手落在腰带上,扭头行到僻静处。两位小兵对视一眼,明白是人有三急,当真慢下步子。 也不知段艾有意无意,这俩兵丁偏巧就是不喜晋人的‘顽固’派,如今被派发这等任务,心中哪能不气,当下借着机会,故意一唱一和冲这少年和和尚说几句轻慢话来撒气。 但他们不晓得,姬洛长相纯良,但实际狡黠多计。此举并非真欲解手,而是趁机悄悄绕道后方,趁二人唾沫横飞,言谈正欢,出手将人点昏。 施佛槿侧目,对姬洛这一连串动作一句也没问,反而说了句不相干的:“怎么不走了?” 姬洛将其中一根缰绳扔给施佛槿,但大和尚却没接,无奈,他只能负手笑道:“大师,你就不想知道阿琇姐姐走之前跟我说了什么?” 施佛槿没给他个正眼,赶紧双手合十,口中诵道:“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注1)” “别念别念!”姬洛忙打断他,走到施佛槿打坐的地方,稍稍整理衣摆,就地跪坐下来,正色道:“大师,我觉得你应该去找她。” 话说得这般直白,反倒令施佛槿一愕。 但姬洛没给他犹豫的时间,而是忙将方才慕容琇拍手道珍重时偷偷递来的玉佩扬手展示,并挑眉说道:“你若真心有慈悲,怎么忍心看她深陷囹圄?她舍不得你,你可能舍得她?” ——“若你想要把八风令,我帮你呀。” 施佛槿心中一动,瞧着玉佩上的花纹,想起那晚篝火前慕容琇说的话,脑中弦崩思路开,便纵使他有泰山崩面不改色之能,如今也是眸光闪烁,阵脚大乱。 不该,慕容琇不该如此轻易被诱走! 大和尚想来想去,将沁凉的玉佩攥在手心霍然站起,促声同姬洛道:“她一定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们!”说完,便捡起马缰牵马欲走。 从认识至今,施佛槿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和善模样,如今见他失态,姬洛心中又喜又忧,不由想:若是叫小郡主瞧见这份关切,不知该多高兴。 ———— 而另一边,段艾交代下军中事务,便跟慕容琇打马北上,他本就是以巡视为借口来寻人,如今人留住了,自然恨不得飞回邺城去成亲。 一路上,一人心中欢喜,一人心上拔凉,两人心思各异,但又偏偏都闷口不说,亦不作表露。 快马奔出去十几里,路过驿站段艾见大雪没马蹄,便开口邀慕容琇歇一程,然而唤了两三声,慕容琇皆无应答。 “阿琇,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慕容琇将外衣拢了拢,难得露出几分欣然的表情,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段艾纳罕。 慕容琇打小养在王妃膝下,但王府内上至王爷王妃,下至仆从奴役,都未对她身世讳莫如深,因此她三岁启智时,便知晓了王妃并非生母。 一日,也是这般天寒,她抱着手炉偷偷溜进书房,一把抱住慕容恪的小腿蹭了蹭,娇声喊:“爹爹,阿娘是什么样子的呀?他们都不愿意告诉我。” “琇儿的阿娘很美。”慕容恪搁下手中的笔,将慕容琇抱在怀中,踱步到了窗边,遥望庭院落雪纷纷,似可见伊人倾城,迎风而舞。 那满身杀伐气的七尺男儿也多了几分柔情,眼中沉淀着思恋,忍不住会心一笑:“虽时有几分刁蛮任性,但心地纯良”他说着说着,脸上多了几分悲戚,可比伉凛冬腊月的寒凉,“我知你心有侠气心怀天下,但自古忠义毕竟难以两全。” 慕容琇彼时年幼,根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只拽着太原王的袖子念叨:“爹爹,我还可以再见见阿娘吗?” 慕容恪摸了摸女儿的头,安慰道:“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可是三岁的慕容琇并不懂,她只会哭闹,任性撒娇:“阿娘不要我了,是不是阿娘不喜欢琇儿!” “不是的,阿娘怎么会不喜欢琇儿呢。”慕容恪好脾气地蹲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脸,轻声道:“她给琇儿准备了嫁妆,等你出嫁那天,也许就能看见她了。” 很久以来,慕容琇都默认记忆中慕容恪的话是哄孩子的委婉之语,是睹物思人的安慰,所以府中上下都和她一样犯了错,将‘去了很远的地方’的燕素仪当作死亡的避讳。 直到那日在山崖读到那两句诗后,慕容琇突然恍悟:父王说这话时眼带温柔,而并非悲痛,他知道阿娘不是死了,因为在他心里,一定认为阿娘还会回来。 不论父王话中有没有别的意思,慕容琇都觉得她都必须要“嫁”一次人,而且要越浩大越好! 慕容琇心中暗有权衡,握着杯子正对着皑皑白雪出神,突然有一人执起她的手,一只哨子伸过来在她眼前模拟鸟雀的叫声,吓得她手中的杯子差点砸了脚。 “段艾,你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吓吓你”段艾将那哨子贴身收好,语气不甚在意,可心中却不禁叹道:阿琇,你方才说小时候,你可知小时候但凡你有一点儿不开心,只要用这哨子一逗,便会立刻开怀大笑。 注1:引用自《观妙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023 自从回了邺城,慕容琇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出。太原王府上下知她脾性,王妃世子亦再三交代此中关节,因此,只要不出大事儿,倒也无人敢去扰她,随了她的性子去。 得了个清静便宜,慕容琇白日里装得安分守己,将府内藏书搬到自个儿院中,看似阅读静心,实则以此掩人耳目,暗中琢磨那几卷从惠仁先生小屋中抢出的书信。 关键的内容不是被姬洛抹去,就是已经被大火烧灼,残破的书信只留下些家长里短的说法,根本不足以看出什么端倪。 这日,慕容琇正想得入神,一颗石子儿打来,将屋外一枝寒梅打折。花枝一抖,恰好落在书卷上,便连她那一头乌丝上,也一并沾了几片殷红的花瓣。 慕容琇抬头一瞥,细雪铺就的白墙上趴着个少年同她微笑,那机灵的模样,正是游说施佛槿北上的姬洛。瞧他未发声的口型,分明在说:“阿琇姐姐,我来讨杯喜酒。” “哪儿来的爬墙小贼,这喜酒也是你说讨就讨的?”慕容琇娇笑起身,快步走出将花枝一弹,姬洛不偏不躲,被砸了个花满头。 “不敢不敢。”姬洛从墙头跃下,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慕容琇往左右看了看,见没人留意,一把抓住姬洛的手腕将他带入屋内。阖上房门时,她又刻意朝人来处多看了一眼,没瞅见那道青莲般的影子,未免有几分失落。 等落座后,慕容琇忍笑看姬洛一路颠沛之下穿衣已是不伦不类,不由皱眉道:“新年将至,改明儿我让侍女备几套新衣,不穿个人模人样,仔细被当作叫花子打出去,别说酒了,连滴水也是没有的!” “那便谢过阿琇姐姐。”姬洛起身施礼,可眼中全是戏谑,他明面里唬人作个沉稳端正样子,实际上肚子里如墨般黑。只听他揶揄道:“不过穷小子身量小,若姐姐制衣裁剪不甚缝大了一号,也不必急,自有人能穿。” 慕容琇瞪了他一眼,想问没问出口,姬洛这慧眼玲珑心,当即把话补完:“近日邺城佛寺有大师讲经,不知阿琇姐姐可有兴趣一观?” “就你鬼机灵!”哪知慕容琇抄起竹简当头数落,想了想又一口回绝:“婚期将近,我看不必了。” 姬洛绕过书架,在窗户正对的桌案前坐下,默默将案上纸笔一扫,嘴上却接了句不相干的问题:“阿琇姐姐,其实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段将军,至少旁人看来,他对你确实是极好的。” “这便是人情难还。”饶是慕容琇这般活泼似男儿的女子,亦不免有闺阁中的愁眉无奈之叹,“我与段艾自六岁相识,他的脾性人品我了若指掌,正因为太过熟悉,反而胜似亲人。若要喜欢,早几年便该春心相付,现如今,这感情是再不会无端生出来的。” 姬洛似懂非懂,正欲把话头转回施佛槿,门外忽然有侍女快步行来禀报,说段将军已然入府,刚行过花厅往这边来。 姬洛抬腿要走,慕容琇却将他拦下,两人一合计,找了一处地方藏着。 段艾当真是将慕容琇捧在手心,见她回邺城后闭门不出,知道她多有不甘,但又怕她心中郁结,便时不时送来些新奇的玩意儿,待军中无事之时,也铁定登门亲临。 “阿琇,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你且猜猜是什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瞧这廊庑外走来青年将军,虽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白袍银甲加身,自生一股方正之气。 不过慕容琇这边却惫懒得并不太想搭理人,只习惯性随口道:“向来你口中的好消息同我心中的好消息是不怎么搭对的。” 段艾被她一驳,倒也不生气,而是从怀中抱出一只雪兔,往前一递:“前几日城外驻军营地里发现的,我看你整日不出屋,不如让这小家伙儿陪你解解闷。” 慕容琇瞥了一眼,没接,直着脖子笑得有几分阴阳怪气:“你就不怕我宰了吃肉?” 躺在房梁上大气不敢出的姬洛将两人的对话分毫不差听到耳朵里,心中费解,不明白为何人可以如此偏心。再转念一想,慕容琇和段艾唱反调自然得跟她的哥哥们没什么区别,倒也没那么奇怪,好像已经成为一种常态。 反观施佛槿,慕容琇明里一口一个大和尚不屑地叫,但心意如何,明眼人是能看得出来。 姬洛在心里不由感叹,人酷爱追寻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或者不易得到的东西,而在身边的,易得的,往往又阴差阳错未搁在心上。 “若吃肉的话,你记得分我一条腿,烤得酥脆一点,多洒点盐,我口味要重些。”段艾自然也对慕容琇知根知底,她怎么说,自个儿就怎么接,一时让姬洛看得好笑不已。 果然,慕容琇瘪瘪嘴,不想开口了。 看她泄了心头火,段艾方才正色道:“我瞧着你待在邺城心中憋闷,没了在洛阳时的舒心畅快,许是见到旧景思念亡父,或者被京城的暗涌压得喘不过气。无妨,我已上书陛下,准你洛阳送嫁。” 慕容琇眼一睁,心中撼动,可面上并未表现。 段艾瞥了一眼,继续道:“我会同陛下请命镇守洛阳以西函谷关,你若是想在洛阳久住,我们也能时时见面。”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慕容琇张口,可望着段艾那张脸,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挥手送客,“也罢,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待段艾走后,姬洛从梁上落地,慕容琇对着窗外发呆,也不理人,单单挥手道:“你也走吧。” 姬洛抬腿往外行,慕容琇突然又反悔了,在墙下拦住他,眼中闪烁。瞧她支吾半天,姬洛垂眸,不禁问:“阿琇姐姐,你真的要嫁吗?” “真的。”慕容琇答道,姬洛正欲颔首,却又瞧她痴痴地笑了,一如当初洛阳城外初见时那般惹眼,“也是假的。” “假的?” 慕容琇招他附耳过来:“八风令的下落,我已经有一点眉目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到。” 婚嫁日定在了年初十,晋朝士族采用周礼,纳采c问名c纳吉c请期c亲迎等礼数也一并随了周制。 年后,送嫁队伍从邺城一路到洛阳,车载白雁白羊,布帛黄金和一并礼器,十里红妆,好不热闹。 车队行至洛阳,门外哗然喧嚣,宾客等着日落昏礼。 自幼陪伴小郡主的苏嬷嬷正在房内给慕容琇梳头发,一边梳,一边抹泪:“郡主真是比画中的仙子还美,若是王爷和夫人能瞧见这副模样,不知该有多欢喜。” 慕容琇听着,心中却烦躁不已,她尚未找到那东西,若当真礼成,岂不是要假戏真做嫁给段艾! 越想,她越是心不在焉,随口道:“嬷嬷,我的嫁妆搁哪儿了?” “都在别府后院库房收着呢,段将军亲自调兵看管,下人打点的事儿,郡主就莫操心了。”苏嬷嬷哪里知她心思,看慕容琇如坐针毡的样子,只当她即将嫁为新妇,心中激动不安,忙喊着,“郡主可别乱动了,这发髻歪了怎生是好,到时候赶不上良辰,可是老奴的罪过!” 慕容琇无可奈何,只得坐正,任她梳头,但心中却百般思量:当日自己说要行晋礼,却没想到繁文缛节如此之多,加上临时改制换到洛阳而促成时间紧迫,嫁妆是王妃一手置办,一路上她被各种事情相扰,竟然没有时机下手翻找。 想到这里,慕容琇再也坐不住了,忙按住嬷嬷的手,找了个取物的借口将她支走,走到窗前学了几声鸟叫,姬洛从矮灌木后翻出,问道:“阿琇姐姐,你得手了吗?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行礼了!” “没!”慕容琇来回踱步,一头的朱钗步摇撞得丁零当啷响,“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从早晨开始便惴惴不安,若是我想错了,这八风令不在嫁妆中,又怎生是好?” “不若我替你去找找?” 姬洛说完,正欲走,慕容琇从背后瞧着他少年身形未长开,同自己相较差别不大,忽然心生一计,道:“你过来,我跟你说在什么地方。” 一炷香后,府内库房前兵丁被点昏,有一人潜入其中翻箱倒柜,然而将所有首饰珠宝,家具器物一并翻查过后,仍未见着八风令。 正当他在房内焦急思虑时,门外喜乐声起,良辰吉时已到。探屋寻物的人发狠一跺脚,封了箱子关门溜了出去。 苏嬷嬷赶回房中,把几颗蜜糖放在盘里,怕慕容琇又任性发脾气,便好声好气哄道:“郡主,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吃点蜜糖,也是甜甜蜜蜜。” 新娘背对她而坐,似乎仍不高兴,摆了摆手把盘子推了,硬是耍脾气一颗不吃。 苏嬷嬷正尴尬无法时,外面有小厮来催,她瞧着慕容琇低着头,已经自个儿将细密的面帘戴好,也不再多说什么,把团扇往她手中一塞,慌忙推着她往正厅去。 慕容琇持扇遮面,走出同段艾并立而行,后者脸上笑容不止,忙伸手接人,然而慕容琇悄悄避开,喜服下指尖擦着他的手而过,有几分发冷。 段艾先是一愣,心中虽有失望,但并未当场发作,立时转头冲堂上相贺的众宾颔首,化解心中意气,由着欢天的喜悦声盖过。 “新人沃盥!”司仪唱道。 两人同时濯手,段艾不由低头,却见慕容琇双手沾水即从盆中拿起,拿玄端的大袖一压,藏在了喜服中。 他正有疑,司仪已催促对席,共饮合卺。 “阿琇。”段艾将自己的匏瓜和慕容琇的置换,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对面的人不知为何,持杯的手一晃蓦然洒了些许出来。 慕容琇惊慌之下用袖口去擦,段艾的目光不由也被吸引过去,心中忽觉有异,正欲开口,堂下庭中有一人缓步走出。 来人高声道:“且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024 打断新人行礼之人,正是那日姬洛出洛阳时在城外遇到的访燕使臣梁琛。 本来这场喜事就流言迭起, 满座的达官贵族瞧有人还跳出来喝断, 都当是出好戏, 挤眉弄眼颇有几分戏谑。 当中不迭有想搅混水之辈,在段艾的扫视下,都按捺了下来。这位青年将军出入疆场,早已无一般小子的莽撞,况且他知这梁琛访秦,刚为燕国立了一功,绝不是不顾场合捣乱的人, 便拱手道:“梁大人何故误这吉时?” “梁某绝非有意, 实在是迫不得已, 要将一物于礼成之前交到郡主手中。” 梁琛如实说道, 但段艾却实在不解,眉头一挑眼光稍冷, 冷笑道:“就算是恭贺之礼, 大人也不必急在一时吧!” 能再三坚持让秦天王以一国使臣之礼相待, 拜见时而面不改色的梁琛绝不是个胡瓜脑袋, 他知于理不合必然要惹得段艾不快,当下也不再同他对答, 转头对慕容琇道:“郡主,我同王爷和夫人乃是旧交, 前些日子出使秦国, 不想得到一点夫人的旧物和书信, 嘱托我定要在郡主婚礼前相赠。” 慕容琇闻言脚步软了软,几乎一个趔趄—— 梁琛自秦国归来,而出敦煌又必经秦国,她回邺城时就想过阿娘原本身在关外,如今陷于邺城,眼下有梁琛的话佐证,岂不是恰好应了她心头的想法。 只是慕容琇还有一事未明,如果当真是她的阿娘紧急托付,难道说她已经遭遇不测? 想到这里,慕容琇心中一咯噔凉了半截,忙提着裙摆向前跑了两步,伸手去接那盒子。 然而,她的手刚碰到锦盒边沿,几道破空声急啼,黑影从院落上方暴起,往她后背追来。离得最近的苏嬷嬷“哇”得叫出声,骇得肝胆俱裂,两股战战:“郡主,小心呐!” 慕容琇毕竟是练武之人,未闻声已反应过来,拿玄端的大袖一卷,将那方锦盒握住,斜退了两步,落地站稳。 俶尔,一道黑影自院外步来,四面惊起的士兵根本捉不住他的身影,只能眼睁睁看着此人眨眼奔至慕容琇身前。 “来者何人?” 段艾抢身上前护妻,却因刚才慕容琇躲避冷箭拉开的距离而慢了一步。 慕容琇抬眼,看着来人左右手指卷曲如拈花,姿势奇诡,心知武功绝不浅薄,当下要避这急来一招,可偏偏这婚服华贵逶迤于地,实在令其行动不便,她刚退一步,便踩着裙裾一个仰倒,正欲横空打挺,一人忽然撞来。 撞来的人是梁琛,黑衣人双手翻动出招如电,慕容琇一爪带回了半寸,还是未能幸免于黑衣人指下。梁琛是个文臣,压根儿不会武功,当即一口血咯了出来。慕容琇见此,心中不忍见死不救,旋即再度转身回护,把手搭在那位梁大人身上就地一滚。 然而这一番动作迅疾,锦盒不免从袖中脱出,慕容琇再想去抓已来不及,黑衣人游刃有余地撤招,三两步残影一变,已经将锦盒踢入手中,退至院内。 “两指定乾坤!是‘泉将’霍定纯!”院中有人认出来人武功路数,当即惊呼! 盒子沾手,霍定纯还未来得及得意,场中格局再变,只见背后金光大盛普照世间,狮子怒吼震慑大千众生。 赶来的施佛槿沉着臂力一撞,敲打霍定纯小臂上的孔最穴。两人当即缠斗起来,那盒子也从泉将掌中再度飞起。 段艾喘了口气,趁势将慕容琇扶起,他心中装着武斗局势,见她没大碍,转身也加入了战局,高声喊道:“桓温北伐,大秦出兵相助,乃是我燕国的贵人,如今两国结好,霍先生若是来讨一杯喜酒,还请上座,若是蓄意捣乱,不仅坏两国关系,段某也绝不客气!” 霍定纯飞掠至假山石上俯视众人,听完段艾的话不禁放肆大笑:“可笑段将军少年英才,却是个一叶障目之人,难道还看不清这局势吗?” 刚才的打斗惊险万分,满座宾客中那些没眼力劲儿的,这时才瞧清那霍定纯的样貌。 霍定纯身披一件黑狐披风,脚踏一双云纹皂靴,整个人肌肤反倒是白如玉石飞雪。他面上五官端正有佳,若年轻个十来岁,必然也是冠盖京华的佳公子。只可惜眼下形容消瘦,除了那一双手指骨分明恰到好处外,便是骨架子般轻盈得一阵风也能吹走。 局势? 段艾毕竟不是武林中人,心系山河,当下为霍定纯的话所困,掣肘众多,一时分神。施佛槿绕走他身前,低声点拨:“借身轻之势,此人出手犹如鬼魅,以两绝闻名于世,一手‘横川指’修力量之道,据说有山川横倒之力;一手‘惊变破合指’参阴力多变,伤人经脉肺腑,实乃阴毒,段将军小心!” “和尚倒是博闻强识,可光有眼力,在江湖上是站不住脚的!”霍定纯恃才傲物,很有几分不羁,他两手翻转竟然各成一路,互不相扰。他知施佛槿有金刚之力便以阴力变化相抗,而段艾内力不及,则直接用力量压制。 火光电石间,三人从西斗到东,施c段二人竟被他遏制,不得脱身。 府内军医提着药箱子急得连滚带爬而来,新娘子顺手扔了画扇,扶双目紧闭,两颊乌青的梁琛找了一处廊柱靠下,旋即急望四周,头上宝钗面帘,身上环佩珠玉相互撞得叮当响。 这响声撞入半昏半醒的梁琛心中,面上已有几分疲态沧桑的男人一把抓住慕容琇的手,喃喃道:“郡主,你没事便好。” 慕容琇垂首,发现梁琛并未睁眼,不过是了了呓语。她看着眼前珠玉细密,这面帘遮着面容也遮着人的视线,让她几乎看不清看不清这人面人心。 梁琛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何苦入局来? 伤的毕竟是朝中重臣,军医号脉后往人嘴里塞了一粒药丸,不敢耽搁,匆匆招了几个人将梁琛抬走。 “你留于阶上之物我全交托而去,也算全你所托,只是只是你若未死为何不愿相见?”梁琛握着慕容琇的手被抹下,差点儿在架子上惊坐起,还是几个随从将他按下躺好,才没再折腾。 慕容琇耳力好,一字不落听得他的呢喃,脑中嗡的一声炸开:什么!没死?这燕素仪既然没有遭遇不测又为何要搞得这般如临终托付?是被挟分身乏术,还是 不!不对!都不是! “是故布疑阵!” 新娘子脱口而出,心口气息一滞,忙冲上前去拉住正退下变招的施佛槿,施佛槿回头看面帘下那张秀口动了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说不出来话来?”施佛槿回身扶住一身嫁衣的慕容琇。 此刻慕容琇丢了遮面的团扇与施佛槿近处四目相对,虽然眼前面帘晃动影影绰绰,但凭连日的相处施佛槿也能大致复原轮廓,当即脸上神色几变:“你怎么是” 然而和尚没来得及追问,战局已生大乱。 原是一旁的段艾瞧两人举止亲昵心生不满,腹中怒火中烧,当下好似被扇了一个嘴巴,只能把气撒到这捣乱的霍定纯头上。 那霍定纯是何人,勾陈六星将成名早,走的是一脉传承的惯例,又个个随同苻坚南征北战,多见的是铁血杀伐,根本不能简简单单等同江湖草莽,至少武林朝堂两方都算个人物。 他一看这少年将军突然攻势激进,乱打一气,自然不忘抓住空门也一阵痛打。 段艾不敌撞在院中老树上,伤了胸肋,当下面红耳赤,气血上涌,也顾不得两国关系和什么劳什子江湖规矩,一招手府中亲兵涌出将人团团围住,大有以多战少的势头。 霍定纯好驳人脸面,旋即拿魅影步出入围阵,也不伤人,只夺那些卒子的兵器,嚣张跋扈道:“好说好说,霍某素来同人比横从未输过,段将军若是要拿虎符调军,也请随意,待我估量一番,取些个首级,权当来此一游!” 他料定了段艾虽为将军,却无法拥兵自重,这虎符不是说拿就拿,因而围过来的一府的府兵卫士再多也多不过百数,加上这府中喜事闲人拥挤,他武功绝世,有一技傍身则能全身而退,自是有恃无恐。 秦国的蛮子历来有割首论军功的习惯,段艾身为将帅,莫不将麾下人人视为好儿郎,如今听得这般狂妄口气,说道拿人性命如点菜切瓜,由是年轻,血气一涌,差点儿怒得个七窍流血。 今儿本是他大喜之日,先是被人搅黄,接着瞧那两位明里暗里‘郎情妾意’,引得怒火中烧,而后又被人当众如此折辱,换作是旁地任何人,也不可能就此作个孬种,由此,段艾脑中一热,愤而对敌,恰恰钻了霍定纯的套。 霍定纯嘴角一挑,将收缴来的兵器纷纷掷出,人亦在刹那向前一跃。待段艾持枪扫荡时,黑影已至少年将军的身侧,一指力有万钧,打在段艾肘部麻穴,那兵器瞬间脱手,而霍定纯负在身后的另一手,则瞬息间点向段艾的肩井穴。 不过,这一手却没落下,施佛槿小臂一沉,肌肉绷起,硬生生扛住霍定纯的两指,借流转之势,顺时绕了两圈化力。旁人乍一看不过以招拆招,但霍定纯却捧着盒子小退半步,眼中颇有深意。 段艾看大和尚来救,脸上面子挂不住,非但不领情,更是反手将他推开,捡起长|枪直指霍定纯:“这霍定纯不辞千里而来,那盒子必有古怪,呵呵,大师还是想想如何夺下吧,段某就不劳大师操心了!” 霍定纯掂着盒子,捞起披风角,假意拭了拭脸上泪,眸中漫上了些许浑浊,露出一副凄凄切切的怅然模样。段艾拿银枪头直指,他也不躲不闪,左跨一步,右走一步,‘哎哟哟’一声呼,心生慷慨意,振臂且高叹:“可怜儿哟可怜儿!太原王薨逝,吴王奔走,燕国将才竟没落至此乎!” 此言一出,段艾如遭雷击,真刀真枪尚还能拼一腔血气与之鏖战,但这三言两句却打人打脸,字字诛心,扎得他泄气进退两难。 将才多生傲骨,无人愿见一国式微。 “阿弥陀佛!”施佛槿踱步至段艾身前,安抚道:“段将军掌兵马,□□定国,护黎民百姓,岂可是私斗能埋没的!将军当战沙场,门庭恶语,绝非大丈夫所为!” “戚!霍某一生历经风霜,和尚三言两语于我不痛不痒!哼,可惜了你既修得‘九心轮’功法,却又藏拙不使,实在是暴殄天物!”霍定纯乜斜一眼,笑了笑,竟狂妄到将那锦盒在肘上一抬,欲要当众开盒。 众人只当他桀骜不驯,唯有施佛槿闻言沉吟,觉得此人夺物不走实在反常。 和尚□□及此,死死盯着前方,见那霍定纯两指点开金锁,正要抬盖,手中的动作却一慢,眸中明光沉了下去,突然朝着惊慌哆嗦的人群中一点,只见虚空一道气剑飞来,将他动作打了回来。 霍定纯不慌不忙道:“耐心方成始终,不过,我是个粗人,还是更偏爱速战速决。哈哈,老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今日大喜,府门尽开,只听人后几声低咳,有人混在观战的人群里扶着墙,揣着袖子一脸病容,万万无人会想到这痨病缠身的弱书生,竟然能正面接下泉将一招。 庭中的新娘子霍然抬头—— 那穷书生正是乌脚镇的教书先生阮秋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025 “大师,这玩意儿可不是个好东西, 不知阮某人是否可助力一把?”那阮秋风也是个笑里藏刀人, 他进门不理会霍定纯, 反而朝施佛槿先开口,明明心知肚明这锦盒内十之八九是八风令,却非要一语双关,骂那泉将不是东西。 “先生可是曾经江左‘四公子’之一的‘气剑无双’?”施佛槿看阮秋风垂首兜袖,食指与中指却并着未分,遂双手合十问道。 “嘿,我不过是个穷教书先生, 和尚才是后生可畏!”阮秋风摇头晃脑装起斯文, 悠悠赞道。 两人你推我就故意把霍定纯晾在一旁, 不过那霍定纯偏不吃这套, 将披风一挥把盒子裹住,抢声道:“读书人就是屁话太多, 你们且再吹捧吹捧, 我先行一步, 莫送!” 阮秋风猛咳嗽了几嗓子, 胸中翻涌,似乎被他气出血来, 就着掩嘴的大袖大臂一舞,将手从宽袍里抖出来, 以气凝剑意, 朝霍定纯身前期门c章门c气海俞三个大穴劈刺去, 人在刹那亦离了原处。 中医常言,肝肾主阴,肝肾坏则阴虚,霍定纯一手‘惊变破合指’修阴力,因此走的是五脏中此二者,而阮秋风打的三个大穴,皆能挫伤肝肾。出手点子如此足,不愧是多年之敌,知己知彼。 高手相争,场面极为精彩,霍定纯也懂他气剑机要,堪堪避开,两人一时如双影,在宴席间东来西去,看得众人屏息不语。 施佛槿本欲退守,却听那阮秋风沉声道:“我功力在他之下,唯有招式压制他一二,小师父且守他后路,莫让他跑了!” 霍定纯闪躲间咋舌,不大赞同:“老哥哥,你我乃宿敌,相争不下百来回,让个小和尚插手算什么道理!” 不过话是这么说,施佛槿却是个很讲究的人,他与段艾是晚辈,双双联手尚能说得过去,而这阮秋风再邀他入战,就有些不那么地道,况且他还顽固地守着那不武斗的约,也只是仅仅占着后方场地,不让霍定纯有机会夺路而逃。 得了空隙,段艾一面召集亲兵合围,一面往慕容琇所在地靠,等人近时,看她整个人捂着脸微微颤抖,状态十分不好,以为她因梁琛之事受了惊,当即心中软了一半想要安慰她。 然而,他右臂还未在人肩上落下,身前的慕容琇却突然足尖一点掠至前方,左手抬臂一挡,右手又合力一推,这两招暗含奇门之道,将好把阮秋风和霍定纯隔开。 段艾没看出章法,只当慕容琇急于报仇反添乱,恨得跺脚,又惊又担忧:“阿琇,你快回来!” 然而,新娘子压根儿无视了他的话。 施佛槿自然也看清了那抹红影,他知晓来者是谁,也不知该哭该笑,只能离开原位,为他压阵,助他与两大高手化招。 “可安好?”施佛槿侧身问道。 他话中有深意,问眼前人,却也并非问眼前人。 慕容琇与和尚擦肩而过,在他掌中匆匆写下一个“安”字,随后踩着阴阳方位,用那星移之术让两人不得接招。 施佛槿又问:“你怎么在此?” 慕容琇眉头一拧,又在他掌中写下一个“变”字。施佛槿稍稍想了想,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 这秋风先生若是与霍定纯是宿敌,自然不大可能和送盒子的人一伙,那么眼下局势,极有可能还有“黄雀在后”,等的就是两位高手斗个两败俱伤! “那个人一定在场中控场!会是谁呢?到底是谁呢!”慕容琇环顾四周,面帘后擦着脂粉的脸上不断滚下冷汗。就在这时,她忽然瞧定场中一人。 慕容琇目光在外,顾不得身前,失神片刻只听耳边风声霍霍,施佛槿回护不及,高声出言提醒:“后方!” 然而迟了一步。 “新娘子安心成婚不好,何必趟这趟浑水?我送姑娘回去,也沾沾这喜气!”阮秋风气剑斩来将慕容琇拦下,慕容琇本想用内力将剑意推开,然而出掌时,奇经八脉被这气剑一搅和,竟一分都没有使出来。 收招不及,慕容琇艺高胆大,干脆直接引着阮秋风往前去,借他气剑往那群红男绿女中一指,剑锋所向,正是刚才梁琛赠物,自己接盒时,率先示警的苏嬷嬷! 她秀口一张,分明在说:“是她!” “阿琇小心!” 阮秋风剑势一转,那边施佛槿也分了心,霍定纯趁机出手要将这宿敌撂翻,奈何段艾在一边见眼前此景,骇得肝胆俱裂,急忙赶来要将慕容琇推开。 他这一推本欲救人,但也恰恰打破平衡——新娘子被推劲一挟避开了阮秋风,可是霍定纯那两指追来却正好点在她额心的面帘上,只见珠玉纷飞,满座哗然。 段艾扶着银|枪,指着身前,脸色惨白道:“姬姬洛?” 那霍定纯看向姬洛亦是惊疑,不过和段艾不同,不是碍于身份,而是称奇武功:“我刚看你体内似有澎湃内力涌动,可你方才出掌又分明只有个花架子,莫非你这内力并不能随时用出?” 听他冷笑,姬洛浑身发麻,他虽平安,但在力量的压迫下仍未缓过那口气,不禁惊叹:霍定纯功力醇厚,六星将必然不遑多让,江湖藏龙卧虎,自己眼界尚浅,若今日侥幸逃脱,往后行走且不可盲目称大! 霍定纯虽然道出了玄机,可却没好心到要帮眼前的小小少年打通经脉,反倒是左手变指,凌厉一攻。姬洛退避不及,被他点中肋下穴位,当即阴力钻身,疼痛难忍。 瞧他居然想硬抗,霍定纯乘胜追击要给这小子一个痛快,就在这时,方才姬洛所指的苏嬷嬷在瞧清面帘下姬洛那张脸后,突然暴起,右手顺势在姬洛肩上一按,左手一枚飞针弹出,霍定纯放在怀中的锦盒忽地炸开,来了个金石四碎。 苏嬷嬷本来肥胖的身体变得灵活轻盈,她旋身一震,两手交互,一边钳制姬洛,一边弹出飞针。而内力涌动下,只见布帛碎开,露出其中女子纤腰白裙。 苏嬷嬷扬声冲阮秋风喊道:“老身等的就是你,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若是故交,何不现身叙旧?若非故交,纠纠缠缠二十载,也算是冤家路窄!告诉他,八风令现在已经被我毁了,我便是要让他尝尝亲眼看着又得不到的滋味!” “咳咳,‘洛河飞针’?你说的话,在下一句也不懂,不过八风令有没有毁,只有你自己清楚!”阮秋风瞥了一眼身侧,霍定纯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想到刚才同这家伙相斗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如今要单抗‘洛河飞针’绝无可能,因而毫无犹豫从墙头跃出。 ‘洛河飞针’见他逃了,干脆要追,奈何手下还拿着个人,不由皱眉,顺手将姬洛也一并拉出了府,眨眼庭中只剩下霍定纯同段艾c施佛槿大眼瞪小眼。 霍定纯见不讨好,一脸无趣,趁众人分心以武力扫开一道缺口,也跟着冷笑离开。 “仙子”梁琛抚着胸口蹒跚追来,却只瞧见那抹消失的惊鸿身段。 先前梁琛受伤被抬去了偏院,库房盗宝的真慕容琇恰巧撞见他拼死相互那一幕,亦跟着追到了偏院,想从他口中寻来线索。可还未等开口,梁琛睁眼醒来,夺门而出,慕容琇当即也跟了过去,此刻撞见他痴望别府重檐,竟一时语塞—— 姬洛曾跟她提过洛阳外路遇梁琛的事情,那么梁琛口中的仙子,想来便只有自己的母亲燕素仪一人。 能斡旋王府而不露馅,单这一点就能否决自己的那一种推测,没有什么被要挟,也没有什么相识一说,她们原本离得这么近,可却见面不识也不相认。慕容琇不能理解,她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才能这样狠心。 “梁世叔”慕容琇站在廊柱后低声一唤,眼前的人思虑入神,脸上透着担忧,压根没听见她的声音。 梁琛随后渐渐露出释怀的笑容。人总是向往美好,却并非一定要将所有美好收入囊中,二十年后他能见美好于乱世存留,也足够心满意足。 取药归来的军医寻了出来,看廊下的人冷汗直冒,硬撑伤病,当即吓得满头冷汗,赶紧叫来几人将其抬回屋中。慕容琇错身避开,上前在台阶上一点,随着燕素仪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饶是燕素仪抓着姬洛,可她毕竟内功要长上二十年,再加上轻功尤为卓绝,慕容琇追出城外十里便追丢了。 正当她急得摔鞭赌气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右肩。 慕容琇此刻还作男装黑衣打扮,立刻左手反手抓,右手长鞭一挥,借力一撑一个大踢腿转过身来,待看清身前人,又惊又喜:“大和尚,怎么是你!” 施佛槿松开她的鞭子,正色道:“郡主无碍便好。” “你也会担心我吗?”慕容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笑得合不拢嘴,可念及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又转了愁容,忍不住上前握住和尚的手臂,语音急促,“苏嬷嬷,苏嬷嬷就是我娘我娘就是‘洛河飞针’!大和尚,我我把人追丢了!” “郡主不要自责,依小僧看,且不论武功差距,今日婚事本就是一场局,追丢是自然的。”施佛槿开导她。 “你是说是我娘设局?”慕容琇尖叫一声,越说越激动,越问越伤心,“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为什么要扮作苏嬷嬷的样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真正的苏嬷嬷呢?她怎么狠心那么多年不见我?又怎么忍心把我们都当作棋子?” 面对她声嘶力竭的控诉,施佛槿转过脸不忍心看,他亦想不通,亲情天伦乃是人之常情,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可以盖过儿女的重要? 大和尚想着,不动声色拂开慕容琇的手,往右手边走了半步,面色凝重起来:“不管如何,八风令已经毁了,除非她来见你,否则天涯杳杳,实在难以寻觅踪迹。” “不!八风令没有毁!” 慕容琇抖着手将眼泪一抹,平复啜泣后自言自语道:“大和尚,你说她设这个局,那么她图什么呢?杀霍定纯?不像。引出阮秋风?好像有点关系,但她又为什么要带走小洛儿?不对,小洛儿是扮作我,难道方才是匆忙中抓错人?也不对,面帘珠花已碎,我娘还不眼瞎。太多的事情解释不通,不过阿娘能狠心抛夫弃女,多年避而不见,她若不是生来凉薄,铁石心肠,那么她一定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愚钝得很,能想到的重要的事情,不就是八风令吗?”慕容琇伸手握拳,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瓜。 施佛槿拨动佛珠的手指突然一顿,猛然抬头,眸光撞入那个明丽张扬的女子的眼波中—— 他又如何想不到慕容琇口中道出的这些,不过只是不说,还能给彼此保留一份简单。他本就是为八风令而来,揣着上一辈的夙愿,要么遵从师父遗命执令而去,要么不执,全力救这苍生,怎么算总归都是误入风月局,可偏偏世上最难拒绝的就是这一片真心! “大和尚?大和尚?” 施佛槿回过神来,慕容琇当他默认了自己的话,在喜欢的人面前多了几分表现,不禁多言:“我知道了,我知道真正的八风令在哪里了!你可敢再同我赌一把?” 慕容琇说完,也不顾男女之别,踮起脚尖在施佛槿耳边昵语自己的猜测。 施佛槿的话,蓦然噎在了喉咙里:“我可不敢再赌” 和尚惶恐,伸手一推,慕容琇的唇擦过他的脸,两人都红了两颊耳根,只是慕容琇要多生两分委屈。 想起今日的婚礼,再想起沈劲的赌约,慕容琇梗着脖子问道:“大和尚,我有一问,若是若是今日没有这混乱局,你会不会会不会” 施佛槿没有说话,但此时无言却胜过有声,慕容琇读出他的默然,如同寒冬腊月被人用冰水浇在心尖。 她自幼受宠,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碰壁受挫,突然火冒三丈,调头就走:“我已尽言我的猜测,你信我自取便可。我如今逃婚,既无颜面见段艾哥哥,也无颜面再回太原王府,索性自逐,浪迹天涯去!” 慕容琇赌气离开,可是转头想想,又心有不甘,便在林中兜圈子,盼着那和尚良心发现来追她。 可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人,如今良夜中宵,四下无人,慕容琇不便浑身发憷,正欲丧气离开,背后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她惊喜回头:“我就知道啊!怎么会是你!” 慕容琇慌忙抽鞭,然而两招不到,她根本没看清对方出手的招式,却已两眼一黑,砰然倒地。 ———— 阮秋风c霍定纯还有那燕素仪大闹而走,时间回到喜堂。 新娘换作了个男人,能干出这种荒唐事的,自然只有娇纵任性的小郡主本人。段艾急着寻人,背过身跟亲兵交代了两句,恰好错过慕容琇翻墙的一幕。 “报!将军,军情急报!”段艾说话间人还未迈过门槛,便被遥遥高呼绊住了脚。他心中咯噔一声,想来霍定纯为人高傲,现如今跑这一趟半点好处没捞到,怎可能轻易败退,其中必然有诈! “将军,那郡主”亲兵自幼跟着他,如今见婚礼半途而断,心中觉着十分惋惜,不由出声提醒。 然而亲兵话未半,段艾回头一个冷眼,厉声道:“此事容后再谈!”随后,一边走一边脱下喜服,换上送来的铠甲,伸手一指那个急报的士兵:“说!” “将军!秦国丞相王猛突发奇兵,破秦燕边境,如今率军正往洛阳来!” 此言一出,在座惊魂未定的王公贵族,纷纷携带入席的随从侍卫争出洛阳,连跪带爬拼死要弃洛阳,连夜北上回王都邺城。 段艾冷眼相瞧,按着腰间佩刀,沉声道:“破境如此之快,看来秦国早就藏有虎狼之心,立刻派人上书朝廷派兵增援,洛阳守军人数吃紧,你们几个随我速速去见安乐王!” 他向前走出两步,沉吟了一刻,道:“对了,安排几个人把梁大人送走,他毕竟是因为郡主才受伤的。嗯另外,点几个亲兵,务必城里城外把郡主给我找出来!” 然而,段艾刚走到府门外上马点将,府里一个仆从突然追了过来,“将军!梁大人他说他有话要跟将军说!” “战事紧张,有什么话容后再说!”段艾十分不耐,正勒缰要走,梁琛躺在架子上被几人担了出来,沿路不停喊:“段将军且留步!且留步!” 霍定纯出手夺宝并未有杀心,只是以‘横川指’力挫了梁琛,然而后者毕竟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纵然军医医术高超,这伤筋动骨也得躺好些日子。眼下他偏不好好养伤,一来一回折腾,看得段艾是头大如斗。 “梁大人可知秦国大军将至洛阳,军情十万火急!”段艾掸了掸甲胄,不悦道。 梁琛摆首,双眼通红:“段将军,走吧,洛阳哎洛阳没救了!” “你说什么!”段艾跳下马,一把抓着他的前襟,吼道。 梁琛人老风骨未减,段艾失态之下,他仍然毫无惧色,顶着青年将军的怒火一字一句,痛心疾首道:“一月前老臣访秦归来,上书上庸王言明秦兵操练,有谋燕之志,可是朝中昏庸无道,全然不理。如今王猛披甲,有备而来,此人智勇卓绝,乃天下奇才,可比伉蜀汉的诸葛武侯,这洛阳绝对守不住!段将军,老臣不是要你作怕死小人,而是有为之士,更应懂得保全!” 洛阳今夜无月,乌云蔽日,段艾松手,眺望山河关口,心中虽有针刺之痛,可脸上却没半分色变。 他环顾四面士兵,松开梁琛的前襟,亲自执火炬向前:“燕国存亡之际,若再无我等血性男儿作鉴,江山只怕危矣!段艾言尽于此,洛阳城在,我必不退一步。” “将军不走!我亦不走!” “送梁大人回邺城吧。” 太和五年,正月,王猛传书荆州c洛阳刺史慕容筑,痛陈时弊,慕容筑惶恐,率先开城投降,将洛阳拱手相让。安乐王闻之,与秦军石门交战,俘获秦将杨猛,两军对峙不下(注1)。 及此,秦燕战争爆发。 注1:史料记载源自于《晋书》和《资治通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026 西望百二秦关,这秦陇大地固守天险, 城池宛若金汤。比之王猛发兵洛阳, 关中大震,人人自危, 这潼关外白雪道上,一片安宁,只有一位精瘦的老车夫挥鞭不停,驾车冒雪赶路。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 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 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 并吞八荒之心(注1)” 车内点了一炉紫檀香, 香中掺了克制阴寒之气的药材,气味不怎么好,因此窗边的女人将面纱撩开一半,宁可对着窗外风雪吟诵诗书。 女人的脚边躺着个穿红黑嫁衣的少年, 昏昏睡去,正是那日喜宴上被虏来的姬洛。 车角銮铃响过三声半, 少年闷咳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恰好此时车夫勒缰停车, 打起帘子冲里面喊:“夫人, 风雪实在太大了, 需得附近歇一程再走。” 老车夫说的是陇西的方言,姬洛不会说,但在洛阳时听往来商贾讲过,连蒙带猜倒是意会了个七八。他偏头一看,燕素仪摆了摆膝头上的素手,用蹩脚的方言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能停。”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江湖传言里的‘洛河飞针’早不是豆蔻少女,她眼角眉梢多染上了疲态刻纹,发顶鬓角也添雪色,唯余那身量与生俱来的气质仍逼人不得直视。 车夫被燕素仪高岭之姿所摄,怕冲撞贵人,无奈之下只能继续驾车。 姬洛坐在一边,不知时日,不晓行程,再看燕素仪答完话便侧目发呆,并不打算搭理人的模样,不由觉得自己甚为多余。 好在,方才她那随口几句经典姬洛还晓得出自贾谊的《过秦论》,目下也算应景,便接道:“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横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注2)” 这书背得不急不缓,抑扬顿挫,燕素仪果然将目光挪到姬洛的身上,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三遍,方才一眨不眨定眼瞧他,好似恨不得眼珠子粘在他脸上,看得姬洛直发憷。 发慌归发慌,姬洛素来沉得住气,方才心中将千丝万缕一过,当下已是十分确然慕容琇的母亲和‘洛河飞针’乃是同一人,这慕容琇尚且已算任性难缠,想来眼前这位能下连环套的女子,必定也有几分独特性子。 “你也觉得秦灭周祀是必然吗?”燕素仪忽然问。 姬洛如实答:“战国末年,周王室孱弱,而秦国变法中兴,势力实在悬殊。况且就算没有秦国定四海,朝代更迭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啪——” 听完姬洛的话,燕素仪脸上血色渐渐消失,掩着口鼻古怪地笑了起来。她手中把玩的朱钗滑到车板上,听得动静,姬洛瞧出正是慕容琇造假的那一支。 燕素仪笑了一会,又毫无征兆地打住,突然扑上来揪住姬洛前衽,将两道柳叶眉扭曲成团,眼中分明是不解。半晌后,她才把他重重推开:“未曾想,你竟然和他说得分毫不差。” 他,他是谁? 姬洛撞到车壁,疼得龇牙咧嘴,在心中偷偷骂她疯婆子,可脸上却如没事儿人一般。他坐定调息,刚提了口气,却觉得气海丹田沉定,若强行内力流转,四肢筋骨则有阴气逆行,如蜈蚣咬人那般的惨痛。 瞧他疼得冷汗直冒却咬牙不说,燕素仪两根飞针打来,定入姬洛胸前额上百汇c膻中两大穴,通任督二脉,姬洛这才稍稍平息,拱手道了声“多谢”。 “不必了,我有话问你。”燕素仪推开他作揖的手臂,冷笑道,“当日在洛阳别府,你推开阮秋风和霍定纯那几招是从哪里学来的?你体内的内力又是从哪里来的?你小小年纪,就算从娘胎里开始练,也万万练不出!” 突然被问起武功,姬洛心中不免警惕,刚到吕家时他不谙世事,心下时常恨不得随便逮着个人便能道出自己的来历,可现下长了几分见识,当真有人似乎看出点什么,他又有些担忧怀璧其罪。 姬洛拿不准燕素仪打什么注意,但想到她和十二章纹有关系,便先半真半假委婉着开口,唬她一阵:“过去的事不记得了,这招式不过是我凭着残留的印象瞎比划而已。” 当然,燕素仪并不信他鬼话,她用脚一踢,紫檀香炉下的小桌突然开了个暗格,露出一副围棋。燕素仪拂袖扫开盖子,一手抓了一把棋子,先向上抛出右手黑子,黑子被内力凝在半空,又洒出左手白子,白子正向如雨错落,直打姬洛面门。 棋出看似杂乱,但左右手各十四,二十八数变化,正对星野九州,俨然有序。 “你说你姓姬?” 莫非这姓有什么不妥?姬洛心中打鼓,但眼下进退维谷,当即只能表示:“名姓不过称呼,论断且观作为。后生不才,有幸承始祖之姓,借川流为名,当立君子之身。” 燕素仪凤眸一转,将姬洛打回来的白子一转,黑子列阵,厉声道:“狂妄!” 摆明的试探。 然而燕素仪出手如此凶狠,姬洛纵使晓得有诈,也不敢不接,只能敛容默声,出拳脚招式对子。两人翻手如电,在交错的棋子中不断交手。 眼下姬洛内力被封,硬抗不敌,只能以奇巧为胜。他正担心‘天演经极术’的秘密暴露,忽然想起那日在山中参悟的五势图,心中想着,不论是星辰轨迹,还是阴阳八卦,亦或是五势流转,但变化都是相生相通的,便尝试将其化入招式中。 果然,燕素仪被他误导,拆了二三十来招后,突然罢手,棋子失了依凭落满整个车厢,叮铃咚隆吵得人心绪难宁。 眼前美妇伸手拢了拢鬓角,捡起那支朱钗插|入发髻中,眯着眼,道:“原来如此,你去过曲师兄的小屋?算你有机缘。” 姬洛见她小憩,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把散落的棋子拢了拢装好,四肢没了气力便瘫软下来。 可这口气还没吐完,慕容琇突然睁眼,朱钗一飞,钉住他身上玄端的一角:“臭小子,活到我这个岁数,见过的魑魅魍魉何其多,这点雕虫小技还想瞒过我?” 火石电光见,姬洛从外衣中滑出,往车外翻去。然而燕素仪出手翻云覆雨,人刚在车夫耳边探了个头,就被拽着后领抓了回去。 这一拽,拉开中衣,后颈连着背上一片雪白的肌肤露出,慕容琇睁大眼,将那几个纹路清清楚楚看入眼里。姬洛心道糟糕,没想到慕容琇忽然大力将他扔在车内,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便不再理人。 约莫半盏茶后,那女人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走吗?”燕素仪凝视姬洛的侧脸,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下巴,继续道:“那日你出手,很像一个故人。” “女人?”姬洛想起山中林翁的话,不禁问。 燕素仪摇头。 这下,姬洛心中再也忍不住嘀咕:这林翁救他,说是因为像一个女人,眼下燕素仪又说他像一个男人,还是位故人,听口气年龄至少与她相似或较长,所以自己这是长得太着急了?还是太娘气了? 不对! 姬洛突然苦笑不得,此言自相矛盾,林翁说的那女人不就是眼前这‘洛河飞针’本人吗?可自己哪里同她像了? 难道 姬洛不由捏了捏自己的脸,心头萌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我娘吧?” 此话一出,两人互瞪对方,难得冰山逢上春日也有化成了一汪柔泉的时刻,燕素仪“格格”一笑,在窗棂上拍了好几下:“好笑,我什么时候得了个便宜儿子?” 可笑着笑着,燕素仪又红了眼,莹莹有泪光:“痴妄,连我也老去,纵然他有天人之姿,也会有垂朽之时吧。” “我虽不是你认识的故人,但说不准我与他有关?”看她大悲大喜,姬洛不忍,突然插了一句话。 燕素仪脸色几变,有惊讶c迷惑c亦有悲恸。她略一沉吟后,道:“你且忍一忍!”说完,便将刚才打入大穴的两枚玲珑针取出,右手一托将姬洛小臂抬起,把一点真气从他掌中打入。 “不要从丹田提息,否则你会有生命之危。你试着让这一点真气依功法流转,最多过气海丹田时会有几分跗骨之痛。”燕素仪盘腿坐下与他面面相对,随后将两手两掌同他对接,“我在此替你护法,保你平安。” 那道内劲入体,和霍定纯的阴力伤人不同,反而十分乖顺柔和。姬洛只觉气息一涌,顺着脉络游走四肢百骸。 “内关起,顺游走手三阴阳,足三阴阳,过百会神庭,通达十二经络,汇于丹田气海穴,是为一个周天。” 燕素仪脸上多了几分动容,眼睛透亮,那光芒竟似感动。 气息冲进丹田,姬洛自身的内力并没与它相斥,反而包容合一,唯有撞上霍定纯修的阴力,才疼得少年脸上肌肉抽搐,咬紧牙帮。燕素仪见他极度忍耐,心中多了几分母性的同情,挥手在他关节上一点,将那一丝内力抽了出来。 “前辈?” 姬洛睁眼,看燕素仪临窗逆光相背,长风穿帘入内,只见面纱舞动,美人垂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便呆呆地唤了一声。 “人有十二经络,肝肾脾肺胃胆,膀胱大肠三焦小肠心包心经;天有十二星次,星纪c玄枵c娵訾c降娄c大梁c实沈c鹑首c鹑火c鹑尾c寿星c大火c析木(注3)。上有宿命轨迹,下有四时往复,相应相对。因此,‘天演经极术’分三层,经络锻体可强健,衍生为体术身法;星次流转合四时二十四节气,教人顺应天道,修内力精气;而这最后一层” 燕素仪转过脸来,大袖一挥拭去脸颊清波,气势突然暴涨:“人都说运命难寻,但其实天上地下,九州星野,每个人生来的轨迹命运早已注定,虽不能一言道尽,但却能有所感知,据说练达这最后一层,便可通天时,知地变,知己知彼,出其不意!” 她竟然道破了天演经极术,而且似是比我更为精通?姬洛面红耳赤,不知该为刚才怀疑燕素仪用心而愧怍,还是为这慷慨赠言而腼腆。 “这功法我也只见一人练过,且他当年亦有瓶颈,” 燕素仪猜出他的小心思,毫不犹豫给了一盆冷水,不过言语间却有几分吞吐,亦不由多看了姬洛两眼,“多希望有一日能见此术大成,如明珠生辉,光耀九州,而不是埋没尘土。我想这也是他的心愿。” 她越是这么说,姬洛心中越焦急难安,连声问道:“他是谁?你说只有一个人会,那我和这个人一定有关系,亲子?朋友?师徒?亦或是有缘人?前辈,求求你告诉我!” 然而,燕素仪翻脸比翻书快,不由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开,恰好此时车轱辘撞到了雪下暗石,车身狠狠一震,撞得他四眼昏花。 燕素仪指尖动了动,身子前倾却忍住了扶他,冷眼相看,梗着脖子骂道:“我刚才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每个人的星轨命运早已注定,世上的事看似无心,其实早已有安排,你只需静观时事,顺势而为!你且分毫不差记着我刚才说的,除此之外,我不会再吐露多一个字!” “呵,想要窥测天意,等你有那个本事,你自会知道!” 注1c2引用自贾谊《过秦论》 注3:十二经络之名参考百度词条,十二星次之名出自唐·陆德明《书·尧典》注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027 听闻车中时有打斗,时有叱骂, 车夫把斗笠压低, 缩在车辕上心中惶惶不安,生怕这些江湖人拆了他赖以为生的家伙, 要了他的老命。 老车夫哭丧着一张脸,用那双树皮一样的手撩开车帘,哆嗦着说:“夫人,这风风风雪, 当真不不能走了。” 燕素仪不知在出什么神,没吭声, 老车夫更加惊恐难安。 “这还是当年那个行侠仗义,为人称道的‘洛河飞针’吗?”姬洛故意小声嘟囔了一句,一面扶着老人家, 一面冲四地里张望, 瞧见前头有一荒村屋舍,大雪虽压坏了几处茅草屋顶,但房子大,尚能给几人容身, 便随口提了一句,“前头有屋, 不若歇一程再走。” 虽然燕素仪将他臭骂了一顿,但姬洛总觉得她对自己的举止十分怪异, 有时候莫名流露亲切, 有时候又板着脸疏远, 好像刻意压制某种情绪。不过,怪虽怪哉,但一路行来,姬洛的话燕素仪有时还会听上几分。 大家都是练家子,他这小声根本不小,最多糊弄一下耳背的老头子。因此,一字不落听进去的燕素仪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在腰间抠出一枚玉子,抛给车夫,道:“老人家你去那边屋舍歇着,风雪小了再走,我带这小子独自上路即可。” “哎,这这怎么好?”老车夫捧着那水色极好的玉,目瞪口呆道,“夫人,这这车钱也太多了。” 不仅那老车夫心有不安,连姬洛也错愕不已。他虽然不是个骄矜的少爷,却也是个活生生的凡人,如今大雪,就算仗着功夫好冒雪而行,但缺了遮风挡雨的代步车马,怎么说也得挨冷受冻活受虐。 姬洛还没想通这女人几个意思,眨眼已经被踢下了车,一件大氅当头罩下,盖着他在雪地上像坨又臭又硬的石头。 “女儿任性,母亲更是刁蛮,果然是一脉相承。”姬洛拉住大氅两边角往身上一裹,故意张口埋怨,难得有几分少年的顽皮样,“可冻死我哩。” “霍定纯的阴力都没折腾死你,这点皮毛耐你何?”燕素仪扶着车辕从车上跳下,站在他身后给了他一掌,“这点内力暂且借你,正好,你若大胆不妨试试,从大火c析木c星纪所对应经脉游走至实沈c鹑首c鹑火,便可不再畏寒,只是小心,别撞上那股阴力。” 姬洛闻言试了试,虽不至于凭空生出火来,但四肢百骸确实不再觉得那么冷,于是整了整衣袖,还是作揖微微躬身拜谢。 “你可别拜我。”看他如此重礼,燕素仪突然避开,脸上神情又现出了摸不着头脑的古怪。 “当得住。”姬洛认真道,“燕前辈,你宁可弃车也要坚持上路,这前方究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我们又是要去哪里?” 然而,燕素仪开口,却是感叹出不太相关的一句话:“我总觉得能并肩而行的时日不多了。” 这话颇有歧义,他们不过初次见面,可字句间说道如几十年老友一般。姬洛心想:莫不是因为那个故人? 可故人又是谁呢?好像钻进了死胡同,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似的。 “燕前辈,你什么意思?”姬洛张口问。 燕素仪瞥了一眼,突然弯了眉眼,有几分皮笑肉不笑,道:“因为你快死了。” 瞬间,姬洛定成了一根竹竿子。 燕素仪看他那模样,心中觉得打趣,便解释道:“你以为我替你压制住体内的阴力,你仅仅只是使不出内力就完了?霍定纯的‘惊变破合指’普天下唯有九阳之力可解,天下习此功法且小有所成者寥寥,我不可能一直跟着你,半年内若不化解,阴力渗透你四肢脏腑,断你经脉,阻你穴枢,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人生终有一死,姬洛脑中嗡嗡,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惜命于世,且他心中还有许多事不解,浑生满肚子不甘不愿而已。 他正将乞问那寥寥几位高人姓甚名谁,身处何地的话放喉咙里打转,燕素仪约莫是唬人之后又良心发现,先一步忍不住偷笑:“怎么?这么怕死?” “死有何可怕?不过是欲念太多,从头到脚都放不下罢了。” 燕素仪沉思一番,想起二十年前往事,复又一叹:“你也别担心,此去秦关漫漫,我意在寻人。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所寻那人的独门功夫在长安附近现世,恰巧他修的功法阳力盛足,当可免你一劫。” 两人雪中行路,渐渐风停云驻,天光长明。一日后过潼关,两人买马,也不在村镇停留,而一路再往西,去往古都长安,长安如今归属大秦,天王苻坚以此为都。 北方荒僻,冬日树木枯萎凋零,入目不是褐皂色的乱石,便是满眼雪白,姬洛和燕素仪怕就此眼盲迷失深山,倒是在几处有颜色的物件上来回看,又讲了一路的话分心。 燕素仪率先发问:“那日你怎地哑了,还穿着小女的喜服?” 看她好不容易愿意开口,装了一肚子问题想要求证的姬洛也不甘示弱,旋即反问道:“那真正的苏嬷嬷又在何处?” 燕素仪不与他争锋,依着自己是前辈,便先一五一十说了:“她没事。苏嬷嬷本就是我的人,早二十年前她入府便是我同四郎安排的。婚礼日她去取东西,我只是稍微同她调换了一下罢了。” 起初姬洛没反应过来她话中四郎是谁,怔忡一刻,忽地想起燕地广为传颂的战神慕容恪正是文明帝的第四子,倒是把人给对上了。 “恐怕不是稍微吧?”姬洛略一沉吟,微微一笑,“长街初见时见到尸首镇定自若的神态,而后府内花园相撞,以及北邙山狩猎前后慕容琇态度大变,我虽然不晓得个中关节,但大胆猜测,前辈你不但把我们这些无辜人都盘算在内,便是阿琇姐姐,也不得不作了那棋子吧。” 燕素仪手中缰绳一颤,被他言中自然显出几分无奈,遂道:“是又如何,我虽操棋持子,却还没冷血到拿你们枉送性命。我费尽心思不过是要引出那个病痨鬼,甚至诈出他背后的人。这十来载我苦心孤诣,你们又怎么能懂?” “因为八风令?还是因为那个叛”姬洛声音戛然而止。 此话一出,燕素仪霍然回头,眼中忽明忽暗。 姬洛失言,自知不该如此心急如焚,他怕触了燕素仪的逆鳞被她灭口,当下把话盖过,又接上了方才的话题,“依我看来,人无论模仿得多么真切,也会露出马脚,想要以假乱真,除非半真半假,时时露面。世上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前辈还是关心阿琇姐姐的。” 虽然被姬洛道出事实,但母女俩毕竟一直没相认,而燕素仪也没好好当过母亲一天,心中对女儿抱愧,当下眼中涌出柔情与悲伤,果然没再提刚才的未出口的内容,反而道:“你这人,眼睛毒,嘴更毒,字字戳人痛心处!” 只是她为什么不肯同慕容琇见面,姬洛死活都想不明白,兴许只有慢慢套话,才能知道整个事情的始末。 话不能一个人说,一来二去才能道出些精髓,姬洛瞧她说了不少,自己也不能藏着掖着,赶忙答了她方才的问题:“至于我为什么会穿着喜服偷梁换柱又‘哑口无言’,便要从阿琇姐姐支开那位真正的苏嬷嬷说起。” 那日妆后,慕容琇借口要吃食,打发了苏嬷嬷去寻,姬洛来瞧,本欲替她去库房一探,可慕容琇仗着自己更为熟悉太原王府内情,加诸心上一千一万个不愿跟段艾行礼成婚,便趁姬洛未设防,拿出小针往他后背戳了一下。 针上抹了药,本来是给段艾准备的,药性来得快,但无毒无害,最多致人软麻无力,开口不能言,慕容琇做了最坏打算,万一到了餕余设袵那一步,还不得法子,就只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可苦了姬洛,荒唐地穿着喜服,替她跟个男子行礼,他又没断袖c龙阳之好,怎么想怎么怪谲。 不过,任性如慕容琇亦没料到,姬洛内力有异,在沃盥之后,竟然发力将药逼了出来趁机化入水中,除了依旧不能说话,武功倒是恢复了大半。 没人愿意被人无度地利用,姬洛虽然对慕容琇的行为不置可否,却不敢贸然撂挑子,当即沉下心观望,觉察出不对劲时,心中盘算衡量,便干脆将计就计。 “别的不像,这使针好手却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姬洛顺抚马鬃毛,低下头故作委屈,“从前只知道言传身教,目下才知什么叫打娘胎起。” “好小子,你这一语双关,既泄了心头火,又圆了好话抬举我。”燕素仪眼皮一抬,一脚狠狠揣在姬洛坐下马屁股上。 马儿受惊一路狂奔,姬洛东倒西歪力挽缰绳,嘴上苦笑:“前辈这是欺我孤身一人。” “非也非也,我这是欺你口舌生花。”燕素仪将手中马鞭甩了两下,多了几分少女般的胡闹,姬洛差点儿以为眼前的人成了慕容琇。 姬洛轻咳一声,颇为正经:“目下失了内力,可不得寻一技傍身。” “这又是哪门子胡说八道的技术活?” “口技。” 说完,姬洛拟声两嗓子鸟叫,以前跟吕秋学吹哨子时仿过一二,不过他失忆前从未接触过这类下里巴人的东西,学得不像,倒是把漫山的寒鸦惊得枝头飞起,抖落的白雪砸了他一脸。 把那细雪用衣袖抹过,姬洛眨巴眨巴眼,不仅没羞赧色变,反而眼波流转,寻思几许后,张口替自己圆场,语气中好一泼无奈:“唉没想到,这既不是‘撒盐空中差可拟’,也不是‘未若柳絮因风起’(注一),倒是‘飞鸦惊枝猛落雨’。” 这下,燕素仪可算瞧准这少年一副正经睿智下的黠慧滑头,一拍大腿,忍不住掩口大笑:“像,这风骨有几分像!不,不像,这世故却又全然不像!” 这像与不像,说得必是那位故人,姬洛看破却不说破,且等她自个儿大笑后喘匀气,方才抿唇,试探一句:“燕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明。” “你且说来听听。” 时至眼下,燕素仪才算减了那三分疏离,换作五分亲近,虽心知肚明眼前小子有意套话探寻,但也乐得同他说道。 姬洛笼袖,忽然严肃,道:“燕前辈,你为何要借刀杀那白门掌门?” 注一:典故化用《世说新语笺疏·咏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028 “滋——” 此话一出,燕素仪猛地拽住缰绳, 不过这一挽却失手偏了几分力, 尖锐的指甲在麻绳上拉出一道刺耳的杂音。 两人心思各异,一时皆未开口, 只余下呼吸吞吐的热气,隔开两张面庞,略去细微的表情。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燕素仪一问,姬洛便将那日在湖心亭所见简述了一遍, 又把当日推测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猜得不错,确实是我引刺客过‘鬼神道’, 也是我在亭中以身诱敌。”燕素仪颇有深意地看了他几眼,毫不犹豫承认,不过, 她仅仅只是把姬洛的说道的手法和假设又复述了一遍, 并没有道出原因。 没解释也就罢了,令人咋舌的是,燕素仪居然又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好!好!好个见微知著,原始见终。姬洛, 你不妨推究一番,我与隋渊无冤无仇, 为何要杀他?” 姬洛思忖片刻,道:“因为他知晓八风令的踪迹, 你未免旁落, 杀人灭口?” 燕素仪摇头。 姬洛又道:“白门在燕地久立不衰, 背后必然有人扶持,莫非是隋渊心生贪念,内有异动,你借故铲除?” 燕素仪挑眉,却仍旧摇头。 看两猜不中,姬洛不急,生了些促狭味道,开始信口胡言:“总不该是那隋掌门当真心有饕鬄,想金屋藏娇吧?” “你还真敢口不择言!”话没说完,姬洛脑门便挨了一下打,燕素仪哼了一声,自持年岁长,当即说教起来:“我倒是曾听南边儿来的行客说过一个故事。说那‘书圣’王羲之第七子王献之,幼时不精樗蒲,见人戏耍,却要指手画脚点人胜负,人家便笑他‘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注1)” 姬洛当即明白过来。 从白门稍出风头,到山中小屋一探究竟,纵然有几番坎坷,但细细想来还是顺风顺水,于是他心中不免有几分傲气,总觉得自己都能一言道中,殊不知人情世故往往复杂,自个儿也不过窥得冰山一角。 姬洛忙将这一席话记在心中,当下不再急于表现,而是化浮躁为静气。 燕素仪看他蹙眉深思,不觉看呆了,似乎正借着他眉骨□□,在看隔世的另外一人,心中不由想:若真是他,这年岁和样貌又该何解?若不是他,那武功和风骨又该怎么说? 往事如一座大山压在她心上,直压得她捶胸叹气:“其实我要杀的另有其人,根本不是隋渊。” 原是那隋渊当了别人的替死鬼,如今再回想起他死前的释然与追思,姬洛不免嗟叹。 不过,白门除了隋渊和一众长老弟子,那围门之日便只剩下江寄望c石雀儿那样的腌臜小人,又有谁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借刀杀人呢?就算是施佛槿曾提到的‘坐镇高人’,那高人又是谁呢? 姬洛想不出答案,只能开口询问:“燕前辈,难道白门之变,还有其他人暗中埋伏?” 燕素仪嘴唇动了动,一脸讳莫如深。 看她有几分不愿,再联想到之前提及叛徒时她脸色大变的情景,姬洛手脚如坠冰窟,心血被抽去大半:如果还有人幕后操纵,那么这人躲了‘洛河飞针’十来年的追查,是何等的可怕! 想到此处,姬洛不由有几分急了:“霍定纯是‘钩陈六星’中的泉将,既然苻坚掌将旗,那么他铩羽败退,必然西归复命。然而,我们一路走来风平浪静,没有半点草木皆兵的样子,别说刺客了,连山匪也没遇上。虽说前辈运筹帷幄,事先安排好路线,但比熟悉,霍定纯跟随苻坚那么久,这秦陇之地,谁不比他熟!” 姬洛顿了一顿,继续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霍定纯根本没有离开洛阳!燕前辈,你一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洛阳危矣!纵然那个体察民情,行侠仗义的奇女子已不复存在,可难道你真放得下骨肉血亲?” “不是我想自欺欺人,正是为了天下九州,我才有这许多不得不做之事!”燕素仪冷笑,心中激荡,登时反驳道:“苻坚野心昭然,他要抢要夺,都在明处,我虽记恨他,但也不怕他。可若是有人暗中捣鬼,这才是最为棘手的!” 姬洛闻言,从马上跃下,落地也不顾雪中湿寒,当即对着燕素仪展臂,拢手跪拜行了一个大礼:“燕前辈,如今那八风令究竟在何处?” 然而,燕素仪却打马向前走开,从他身前避了过去。 只听她对着皑皑雪原落地有声,姬洛瞬时倒抽一口冷气—— “哎,你逼问我,我却也不知道那枚阊阖风令现在究竟在哪里。” 事情似乎比人所预想得要更为复杂多变。 凡事都有个“按理说”。 按理来说,石雀儿想要夺令,霍定纯想要夺令,甚至那些道听途说也当自己是个人物的三流高手,也纷纷想要夺令。洛阳一时群英荟萃,白门不过是用来勾引而投出的一枚小小玉子,众人前后奔走,费尽心思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背着所有线索的‘洛河飞针’。 可是,等洛阳搞了个人仰马翻,‘洛河飞针’玉立眼前,振振衣袖却轻飘飘来了一句“这玩意儿压根儿不在我身上”,搞了半天大家不过是相互利用,谁也没打到鹿,谁也没占尽便宜。 然而这恰恰就是江湖的一道缩影。 鞍前马后,拼尽全力,到头来多少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利益驱使,被捕风捉影的消息所惑,最后当了英雄的陪衬,成了零落的尘土的古往今来,又有多少? 姬洛突然嗓子发痒,想放纵的大笑几声,可惜,骨子里的端重让他抑制住了这等欲望。燕素仪欣赏着他落空的表情,不过怎么也笑不出来,她亦从马上跃下,对着东方遥遥张望—— “我自幼被楼主所救,长于泗水下机关楼中楼,楼中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八人,虽相互不甚熟稔,但亦有排辈。我年龄最小,排行最末,别个都唤我九儿。” “永和三年,楼主出关,召集楼中众人,告知我们十年前他得天授命,知天下离乱将起,更有霸主辈出,汉人血脉岌岌可危,于是呕心沥血,熔九鼎而铸八风,要我们传令九州八荒,并告诉我们八风令中藏着一个秘密,能力挽狂澜,救天下于水火。” 姬洛忙问:“什么秘密?” “楼主并没有说。”燕素仪摇头,声音满是疲态,“我们九人以扬雄《太玄数》中九天为号,自言令使,从不同的路线入世。” “不对。”姬洛打断了她的话,“八风令只有八块,可你们却有九人。” “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携令而出。”燕素仪娇声一笑,笑中却带着泪花,神色黯然,心中可照见疮痍:“我自幼仰慕楼主,不愿离开泗水,想要永远侍奉足下,于是向楼主请言。可是可是楼主并没有应允,反而将我遣走。万万没想到,这一去江湖二十年,却再无相见之时。” 姬洛颔首,微微踱步:“我明白了,那枚阊阖风令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惠仁先生!”不过,他刚说完,又有几分困惑,便继续问道:“可是,为何江湖中皆传闻八风令在你这位‘成天令使’手中,却从不见人提过那位‘减天令使’?” 燕素仪神色一肃:“此事说来话长永和三年,楼主封楼,而我离开泗水,开始江湖漂泊。我心向江南烟雨,于是向南游历,过徐州,至建康又西行夔州,行过半壁江山,见过北地流民,也瞧过南方诸乱。” “一次,我出手救了一队镖师,听他们说到北方羯族石虎c石勒穷兵黩武,苛政重税,甚至残暴无度强掳晋人,荒淫无道不说,更烹食人肉,称其为“两脚羊”(注2)。别说百姓,便是连许多江湖人也闻风丧胆。那时我不谙世事,闻言心生怜悯,再加上南行未遇敌手,因而自负武功,也想闯一闯那地狱般的赵王宫。” 数十年栉风沐雨,纵然风姿垂老,但燕素仪心中那份豪情却依旧不减,姬洛瞧她眼中浮光一亮,洗去方才回首时的肃穆与不安,多了铮铮铁骨,仿佛仍旧是那顶风不畏,慷慨北上,想成万古侠义事的巾帼英雄。 “你可是也笑我自高自大,不自量力?”燕素仪问道。 “非也,汝瞳若新犊,汝气照肝胆,区区不才,不能不服。”姬洛拱手作揖,不是谄媚捧吹,实在是打心底里佩服,也同时为自己生于山河却未有建树而心有几分失落。 燕素仪嘘声一叹,眼中多了几分笑,竟然提起袖子掩嘴抿唇,缓缓摆首:“你这样想,是因为我还能与你在此对谈,若我当年因莽撞身死,恐怕最多得来一句惋惜喟叹哎,纵然有侠义之名又如何,还不是白搭这两手空空?” “前辈” 理是这个理,现实却残酷。 可姬洛读圣贤书,听江湖事,人人称道英雄骨气,鲜少有人赞明哲保身,乍一听燕素仪的话,他忍不住想出口反驳点什么,可当下却如鲠在喉。 “人老珠黄,越发觉着有种碌碌二十载,到头来一场空的感觉。”燕素仪拢了拢云鬓,转眼瞧小子眼中有几分纠结,便将此话抹过,笑道:“不过,我还是很感激那一场刺杀,因为我遇到了这辈子最想遇到的人。” “玄恭,如你这般的人,也会殒没于世间如尘沙吗?”那双拢云鬓的手在发间流连,最后落在那支假发钗上,拉开一道小口,血珠还没滚出,便已被冻住。 姬洛忽地明白了她口中玄恭为何人。 “人死虽入土,但像慕容将军这样的人,必然名垂青史,永远为世间所铭记。”姬洛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稍稍措辞,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不过,这并不是燕素仪想听的。 “你以为我和他,都惧怕泯然众人,被后世遗忘吗?”燕素仪两指点在姬洛的前额,脸色有些古怪,“我只是怕这世间根本没有轮回呐,砂砾太小,如何跨过十万群山来相见?” “你是不会明白的。” 未等姬洛品味完自己的话,燕素仪又将话锋一转,略过女儿心思,说起了正事:“而后,我侥幸逃过一劫,退走洛河,心头为功败垂成戚戚不甘,于是沿路行我能行之事,救人于水火煎熬。” “上天是垂怜我的,赵王宫一别后,竟让我与玄恭江湖再遇。这一段重逢,还全靠一个人,一个你也认识的人。” 姬洛问:“谁?” “白门掌门,隋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029 永和三年,夏。 出夔州, 行至滔滔黄河, 一骑妙龄女子白衣裹身,头顶挽了一个倾髻, 没有过多簪饰,唯有两条绣着兰草的发带迎风而舞。 “老人家,邺城可是从此路去?”她秀口一张,向路边茶寮老翁讨了一杯清茶, 三两口灌下肚,顺口问道。 老翁一惊, 失手打翻茶碗,忙往她马前一拦:“北边的人逃都逃不回来,小女娃为何想不开要去那胡蛮子的地盘!听说那大赵天王石虎, 可是吃人食肉的!” “老人家有所不知, 既知此人无道,我等通晓大义之士,如何能畏首畏脑,必当学那聂政荆轲, 刺韩傀,杀秦王!” 马上的女子拍着胸脯, 浑不在意。她双腿一夹马肚,从老人侧边跃开, 打马奔走, 口中尽是自豪:“老翁且看看, 我燕素仪此去诛暴君,定然仗剑而去,仗剑而归!” “哎!”老翁伸手捞马缰却被避过,只能顿足连连叹气,“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傻姑娘诶,若那大赵天王那么好刺杀,要那夔州天堑c江淮一线陈兵数十万又有何用喽?” 人是二八年华,燕素仪虽然有几分小女子的任性骄纵,但也不是无脑的莽夫,她知道直愣愣杀过去,连石虎的面都见不着自己就得死在乱兵之下,于是凭着那点小聪明和武功,扮作宫婢混入赵王宫蛰伏。 燕素仪入宫,正好撞上一场大风波——太子石邃弑父篡位的事情败露,被囚禁于东宫后仍然贼心不死大闹一场,最终被石虎赐死,另立石宣为太子。 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不愿让石宣重蹈覆辙,因而,石虎刻意扶持石韬,让其掌数十万兵权,两相制衡。至此,上下人心惶惶,纷纷观望站队,内里暗流涌动。 石邃死,其母也亡,宫中另立新后,立时忙作一团。 燕素仪逮住机会,趁仪式人多之际,出手刺杀石虎。然而石虎为人冷酷无情,竟然拿后妃女眷挡刀,燕素仪听女子啼哭,见人娇柔无力,顿时心中下不去狠手,功亏一篑。 那夜生死关头,燕素仪闯出立后仪典,一路在中宫奔走逃亡,被追至西北角时才勉强摆脱禁宫侍卫。她往墙根下树影里贴直一靠,正待松口气,繁茂的树枝上突然伸出一只手扣住她皓腕,将她带了上去。 “放手!你是谁?”燕素仪不知敌友,不愿为他所钳制,当即红唇一抿冷着脸,抡起大臂往那人胸口一记重靠,誓要将人推下树杈。 然而,捞走燕素仪的男子却早猜到她有这番动作,右手一个地包天,以力气死死压住她的拐肘,从背后将她圈在怀中,一把捂着她的嘴巴。 这时,斜地里冲杀出一队兵甲守卫,正打她刚才站立的视线死角来。 燕素仪倒抽一口冷气,乖乖闭了嘴巴。她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搭手,从此宿命纠葛,痴缠如斯。 等追兵走了,耳畔有人戏谑,方才那个乱中救他一命的男子嘻嘻一笑:“哟,姑娘单枪匹马闯宫闱,倒是比一般男儿更有胆色,只是你可知晓,赵王暴虐,想杀他者几何,若没点保命之术,哪里还轮得到你操刀。” 燕素仪虽没有普通闺秀的拘泥,但也晓得男女之间的礼制,眼见此人说话和动作皆过分亲近,她浑身不适,素手重重一推,道:“你在说什么?” 原来,男子叽里咕噜说的并非晋语。 没料她忽然转身,两人立时四目相望。 左边儿的男儿穿着夜行衣蹲在树上,玉面剑眉,眼眸如星灿。燕素仪瞧他发上有细辫,耳上有珠玉,大着胆子伸手从他辫发下撩过,一脸恍然:“哦!原来你是个鲜卑人!” 男子睁眼,亦仔细打量右边儿的女人,见她虽一副宫女装束,但此刻因为匆促夜奔,闷出的细汗洗去脸上胡乱的妆点,已能从杜若幽兰般的气质中,看出清丽脱俗的天人之姿。 “我当晋女都缝衣绣花,原来也爱舞刀弄枪!”男人捉住燕素仪的手,对她疏朗一笑,用不怎么地道的汉话问道,“你可唤我玄恭,姑娘应该怎么称呼?” “呵,你让我说我就说,我又不知你好坏,何况你也说了宫闱禁地,你能出入如常态,想来也非凡子,三言两语想套我话,万一你别有所图呢?”燕素仪虽心中警惕,可瞧他容颜姣好,少女心不免生出几分好感。 慕容恪盯了她两眼,伸出食指晃了晃,压低声音笑道:“哈哈哈,非也非也。姑娘素裳白面,身无长物,可在下却有耳饰环佩乃东海碧玉;姑娘武功了得,可在下自认不输拳脚;姑娘有姝丽天颜,可在下亦自问貌比潘安。”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嘴唇几乎擦着燕素仪的云鬓,热气直呼在她耳廓上,语带无奈:“如此看来,我究竟是图姑娘之财,姑娘之武,还是姑娘之貌呢?” “你!”燕素仪向来牙尖嘴利,从来都是别人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如今换作自己吃瘪,当然十分不服气。可眼下非常十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她只能眼珠子一转,趁机狠狠给慕容恪来了一脚。 后者也不是吃素的,见她一腿扫来,立刻就着树干一跳,等腿风落下,再伸手攀着树枝一绕,又落回原地。 “别打别打,是我有所图谋,是我有所图谋。”慕容恪看她脾气虽大,但心思单纯,说不过就动手,打不过就憋气,腮帮子鼓鼓,可爱不已,便继续逗她,“这石虎迁都邺城,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建造的赵王宫富丽堂皇犹如迷宫一般,姑娘能在其中不露马脚,且行走有方,可见聪慧至极!鄙人确实有所求。” “就是迷宫也难不倒我,你可是要我带路?嘻嘻,那得看你怎么哄得本姑娘高兴喽,带你一程也无妨。”燕素仪嘴上说着提防,可被他一捧一夸,骄傲之下便轻而易举又被套出了话,“怎么,你也想杀他?这皇宫地势不是阻碍,不过他身边的几个护卫却颇为棘手,不对,也不是棘手,就是人多势众,叫他趁乱给跑了!” “现在不是时候,等他们自相残杀,不成气候再说。”慕容恪沉下声来,他十五随军,出将入相,那份深沉与谨慎的气度无人能出其右。 燕素仪毕竟是个女子,心肠不比铁石,听他的话,回想起在宫中所见所闻,那东宫太子说赐死就赐死,牵连党羽连同无辜家人说杀就杀,百来条人命如草芥,血流如落红,父子相残,比外人还狠。 “再等下去,那那得死多少无辜的人呀?”燕素仪叹气,小声嘀咕。 “你真傻,千秋霸业,必定是白骨堆砌的,何况,身处漩涡,有几人能独善其身?”慕容恪不以为意。 燕素仪却双手叉腰,一副不悦的样子,道:“好呀,就算这赵国王不王,臣不臣,可那些无辜百姓又如何?受欺压的北地晋人又如何?纵然阁下有族类考量,但我看你也是有识之人,你应当帮个理字。” “有趣。”慕容恪眼睛一亮,他抻脚往屋瓦上跳,本欲离开此地,可这会子听她说话,不由又耽搁下脚步,回首凝视,“怎么说?” 燕素仪靠在树上,双手抱在胸前:“但凡有良心的血性之士,必然辨善恶,知大义,杀残暴无度之辈,斩奸诈宵小之徒。何况,我们楼我历来敬重的一个人曾时时叹道,神祇造人,天下万年前同出一脉,为何非得分清谁是谁呢?” “我问你,你武功这么好,赵国若伤你族人,你会不会出手?”燕素仪顿了顿,板着脸问道。 “当然会。”慕容恪心想,当年石虎攻打鲜卑段氏,自己带兵在棘城大败赵国军队,何等威风,犯他族人者,自然要诛。 燕素仪话出正义慨然,可说道这儿,自己又先没了底气:“那若伤的是其他无辜的人,你会视而不见吗?” 这话分明要将眼前人同道义捆绑,从立场来看,她也是站不住脚的,但她向来没有顾忌,有话就说。 这十几年来,燕素仪都待在泗水那片不见天日的桃源之中,如今见着饿殍遍地,兵痞无赖,残虐□□统治下的民不聊生,心中自然希望有人能出头。 可世上事偏偏强求不来,她怕听到眼前人不期的答案,又埋怨于自己的力量弱小,心头不免空空——如果连他们这般习武之人都觉得毫无希望,那么在水火之中煎熬的人又该如何活下去? “我在南边的时候,见晋国流民流离,很可怜,于是恨极了赵国的人;可是当我走到赵国的时候,看到赵人百姓在当权高压之下,整日战战兢兢,仍然活得很可怜,我不知道该恨谁了,好像谁都活得不快活。” 想到这里,她心中多了几分伤感,眼中流露哀色。 慕容恪观察入微,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只当她心肠软,叹道:“你知道九州八荒有多少人吗,人是救不完的。有欲望,有野心,更有猜忌,当这三样东西并重之时,别说人命轻贱,便是血脉相连的同宗同族,也可以翻手无情。” “原来这是个吃人的时代啊,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燕素仪哀嚎一声。 “不,我却觉得这是个英雄辈出,群雄逐鹿的时代。”慕容恪却两眼生光,双手握拳,血脉贲张,竟似要横刀立马,大干一番作为,“你们晋人有句话说的好,‘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注1)” 燕素仪奇道:“你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慕容恪满是自豪:“自我十五岁行”行军打仗没道出,他顾及身份,忙改了口,拟作江湖人的口气,“行走四方以来,从无败绩。” “真的?”燕素仪往他身前一凑,拿余光偷偷瞧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不管这个人愿意不愿意,也要拉他下水。 果然,趁慕容恪思索如何答话时,燕素仪虚晃一招,让慕容恪在墙头露了身形,被值夜追捕的禁军瞧见了,被迫卷入浑水之中。 “快跑呀!”燕素仪叫了一嗓子,抓着慕容恪的手臂从树杈中飞出,一时轻功运到至极,沿着屋脊飞速奔逃。 慕容恪心中大冤,又气又恼。然而听她没心没肺这一喊,拉这自个儿前后携手匆忙夺路,慕容恪又觉得有些稚气和好笑,便勾起唇角,渐渐同她并肩而行:“你受伤了,又把我卷进来,若我弃你不顾,对你有什么好?” “唔,因为我偏就是想要刺杀石虎,他是个无道之人,可我一个人杀不了,我得找个帮手,本姑娘看上了你。你如果想杀他,就得赶紧了,你露了身形又不帮我,等这暴君有了防范,你可就没下回啦!”燕素仪说出这番话来,丝毫不脸红心跳。 看她打乱自己全盘计划,偏偏还说得一副理所当然,慕容恪一噎,叹道:“你真是任性妄为,人要量力而行的!” 于是,半个时辰后,两人联手杀了个回马枪。 可惜石虎已有防范,只得一点伤,殿前大将认出了几年前棘城交手的少年将军,直呼一声“慕容”。 “什么容?”燕素仪没听清,忙问。 慕容恪一把将她推开,忽悠道:“他们夸你有貂蝉之容,二乔之貌。” “我才不信你说的。”燕素仪咋舌不听,不过听得甜言蜜语,心中还是极为高兴。刺杀作了一场笑话,纵然此刻大势已去,她却没有半点郁结,反而杀出了畅快淋漓之感,“让他晓得姑奶奶飞针的厉害!怎么样,我们不如比比看谁先逃出王宫地界。” 由此,两人将赵王宫一顿大闹后罢手,引着追兵在几处宫殿间东窜西逃。待到东方初明之时,两人才彻底摆脱后方的尾巴,踏出内庭禁卫。 “你对北方很熟吗?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燕素仪一边跑路一边问。 “你千里迢迢来北方除了行刺以外,就是为了找个男人?”慕容恪不免多嘴了两句,“他是谁,你的情郎吗?” “呸!”燕素仪面红耳燥,嗔道:“是我师兄。” “原来你没有心上人。” 燕素仪掐了他一把,不再搭理人,扭头凭借一手好轻功,外加三分小聪明,出得这赵王宫,侥幸胜了慕容恪半步。 “你赢了。”慕容恪落地,笑着问道,“你想要什么?” 燕素仪立地想了好一会,既没有要金银钱财,也没有从慕容恪那里套问消息,反而提了个古怪的要求:“我要吃那方通衢大街上新出的果脯,要最甜的那种,敢不敢?” “好,你在此地找个地方躲着,我去给你买。”慕容恪爽快地答应了,果真转头就走。 饶是石虎做梦也没曾想到,这夜宫中大闹,他遇刺受惊,发布檄文追捕的刺客非但没逃,还不慌不忙留在邺城光明正大买吃食。 可惜,待慕容恪回到原处,却早没了燕素仪的踪影。他站立了一会,从每样果脯里挑出一颗放在舌尖上尝,直到尝出最甜的那种,才满意地笑了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030 (倒V结束) 隋渊和燕素仪相识,是在大闹赵王宫后的十月, 也就是永和三年的深秋。 “和玄恭大闹王宫后, 我便独自西行想避一避风头。八月间,石虎派去攻打凉国的麻秋和石宁被谢艾杀得大败而归, 石虎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分出精力对付我们这种小人物,于是我一路返回洛水,见恶则除恶, 遇奸则惩奸,没想到渐渐起了个虚名。” 这故事说得长, 却字字都有可能是线索,姬洛虽然焦急于洛阳的局势,却既不敢催促漏听, 也不敢断章取义, 干脆牵马安心慢行,听燕素仪将整个事情捋清。 当下,且又听她继续说道:“然而,名利又如同洪水猛兽。我担心惹来麻烦, 便搬离了洛水,想到深山里去寻一清静住处。说到这里, 你大概也能猜到,就是在洛阳外的大山中行走时, 我碰上了隋渊。” “那时的隋渊刚继任北系白门掌门不久, 带着仅剩的门人避难山中, 借着古人留下的一些破败机关和暗道躲避赵国朝廷的追杀。听他透露我方才晓得,石虎一直畏惧江湖人,特别是晋人中的游侠儿,自那日大闹赵王宫后,他追捕无果,便将气撒到这些人头上。我听后心中不免有愧,便想着救助一把,于是道出楼中玄学,勉强助他们保留白门传承。” 姬洛脱口而出:“所谓的‘洛河鬼神道’便是那个时候修筑的?” “不然,”燕素仪却否认,“除了绝学玲珑针,我对其他的并不精通,凭三两记忆道出的东西只能让他们暂且苟延残喘,便是如此,日子倒也安宁。哈,直到有一天,我在山中查看密道时,又碰上了他。” 说到此处,燕素仪脸上不禁涌出小女子温柔的笑意,不用多说,姬洛也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慕容皝建立的燕国在赵国以北,不知太原王那时为何会出现在洛阳?”姬洛老老实实地问。 “他自然是来寻我的!”燕素仪未语先笑,说话间姿态与她此刻妇人装扮全然不搭,那声音清脆,恍若少女。 燕素仪低声又复述了一遍,姬洛这才听出她话中的玩笑味道,但这玩笑却让少年鼻头一酸——太原王已故去两年,眼前的女子无论怎么拿捏嗓子c腔调甚至是姿态,也再诉不出少女的情怀了! 姬洛叹息声里,燕素仪眼中的神光忽然黯淡下来,但她毕竟历经风波,倒也没有大开大合的情绪,只是徐徐道:“赵国为凉国所败,加之骨肉相残内讧不断,玄恭认为这将是攻伐的绝好机会,于是扮作江湖人亲自前来赵国查探。” “在白门山中流亡的日子,竟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燕素仪话语一顿,眼中的亮稍纵即逝,随后归于平静。 姬洛晓得,但凡叙述越少,向来历经的故事越多,美好的往事回首,多是撕心裂肺的痛,索性识时务,也就闭口不再多言。 马上的女子果然没再说山中往事,而是话锋一别,到了永和四年。 燕素仪接着道:“我本欲与玄恭就此隐居山林,可奈何我们身份有别,使命亦有牵绊。次年二月,我终于同曲师兄取得联系,便与玄恭暂离白门,去栾川附近相会。曲师兄温和大度,他听我说起白门被迫害的惨状,心头不忍,便亲自传以奇门遁甲之术,借山中地势,在前人基础上,设计了你所见的绝世机关,想要让更多的人避祸于此。” “倾囊相助,惠仁先生高义,着实令在下佩服。”姬洛不由感叹,再思及五势图和红木林中奇诡变换,燕素仪这话倒也不假,此人确实像能设计出此等缜密机关的人。 然而燕素仪刚说完,蓦然蹙起眉头,手中拳头紧握而显出青白色,姬洛不由也跟着她的情绪起伏,变得紧张起来。 只听她道:“曲师兄告诉我,他并没有找到楼主所托之人。那年四月,他再度出山寻找,不想,这一次却断了回音,等玄恭寻到他的踪迹时,传来的却是一封血书!” “血书?”姬洛脑中似有一根线将一字一句串联,心中如有凶恶巨浪,翻覆澎湃:“难道是” 燕素仪答:“除我之外,八位令使传令于何地何人,都是楼主一一口耳相告,旁人万不该晓得,但曲师兄以血书密文向我示警,楼中有变,他的行踪泄露,被人追杀,身受重伤垂垂危矣!” “我心系同门又担心楼中危亡,看到书信惊厥过去,醒来后恨不得立刻赶往栾川。可那时我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临出发前被玄恭拦下。”燕素仪将缰绳在手中缠了数圈,直到勒出深红色的印子,在冰雪里渐渐冻出姜色,也久久不能平息她心中的波澜。 “我并没有将八风令的事情告诉玄恭,他误以为我心慕师兄,而我虽晓得他乃是鲜卑贵族,可亦不晓得他真实身份。九月,慕容皝薨逝,身为人子,玄恭不得不回到燕国,我才知他乃皇子。他想携我同去龙城,可我不愿,我同他大吵一架后,就此飘然离去。” 姬洛听得痴了。说什么神仙眷侣,最后还不都败给无奈现实。 “那后来呢?”他追问道。 “曲师兄虽重伤,却未立亡,而是强撑着回到栾川,并立刻封山自庇。我费了一番功夫见到师兄时,他已经无药可治,只能过一日是一日。师兄将阊阖风令托付于我,每日著书自娱,人生最后的时光倒也安心,唯有楼中楼危亡,我俩始终搁不下。” 听到此处,姬洛眼中一热,莫名涌出泪来。但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受惠仁先生绝学,敬重之下心中不免感念触动。 “我在山中一直住到临盆,可心中怎么都放不下玄恭,于是时时偷溜出去探听消息,才知天地之广,他本该戎马富贵一生,万不该陪我终老青山。”燕素仪悄悄背过身去抹泪,姬洛能从她的话中,听出她当时的纠结与踌躇,也怜知一个女人的私心与宽容,“但我不忍心留曲师兄一人孤苦死去,我是个孤儿,楼中众人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燕素仪道:“一日,我出山外采买,偶然救了一位被人追杀而落山误入的男子,见他无处可去,我便留他在此,替我陪师兄度过最后的日子。” 原来如此。 姬洛一时不是滋味,眼前这个女子可能并不知道,就是她这一决定,困林翁在那山中,却无意间害了往后许多人。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还没有出走,玄恭便已寻来。”燕素仪脸上的表情忽然又欣喜又扭曲,“他竟一直在寻我,捉得蛛丝马迹,随我来到栾川。然而他不通玄学,于是困于山外,在山崖绝壁上头一连等了三月,我心中动容,来与他相见。” 慕容恪是何等的人! 十五岁从军行;十七岁棘城大破赵军;二十岁封渡辽将军,长驱直入破高句丽;三十一岁鲁口之战俘冉闵,灭冉魏;四十岁野王城外平叛乱,一生戎马沙场无败绩,位及权臣一心为国(注1)。这样的人,竟也有如此痴情的一面。 燕素仪笑了:“在我心中,能遇见玄恭,可谓一生幸事。” 故事听了大半,字字句句倒也能和自己所知合上,不过说来说去都是英雄儿女往事如云,姬洛不免开口,把问题拉回正轨:“前辈,那这阊阖风令又是如何不见的?” “因为我把它赠人了。”燕素仪眉眼一弯,忽然卖了个关子。 “赠人?”姬洛犹如五雷轰顶。 燕素仪解释道:“我与玄恭绝壁相诉,互通衷情,才知他经略有方,心中装着广袤天下,内欲变燕国之革,外欲安四海升平,且心有侠义,亦无族类成见。那时我心中愤懑,恨不得早日揪出楼中叛徒,但又怕自己失手,有负师兄和楼主所托,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只见她取下发髻上的朱钗,郑重地握在手中。 “玄恭以慕容氏图腾朱钗为定情之物,我则报之以阊阖风令。” 任谁也想不到‘洛河飞针’剑走偏锋,二十年前竟已将八风令再托付他人。 姬洛终于将最后的疑惑想通了:难怪,难怪之前会有人先入燕王宫盗宝,又秘密潜入太原王府,竟然是为了找这阊阖风令! 不过从后续来看,那人必然没有得手,如今太原王已殁,唯一有可能知道八风令下落的人,除了王府的老人,便只有慕容琇了。 “我既寻不得楼中兄姊,亦不敢贸然传书,想着已将八风令的事情据实相告,便游说玄恭随我去见楼主,可是他根本无心江湖,再加上燕国四面虎狼环视,根基不定,我左思右想不舍得令他左右为难,索性再一次不告而别,只身东去,独自返回泗水。” 任谁也想不到,命运捉弄,这一离开便是二十年生死不见。 姬洛起了私心因而心中闷堵,攒了些话不吐不快,可他为人不若吕秋率直能张口就来,思量着一时有些吞吐。 燕素仪眼力好,看他这个样子失了耐心,摆手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前辈,阿琇姐姐她”姬洛深吸一口气,道,“这二十年来,你就没想过回去王府一家团栾?” 燕素仪咧嘴惨然一笑,幽幽叹息:“你可知我与玄恭分开后遇到了什么?” 姬洛摇头。 “我根本没能见到楼主!”燕素仪捂着心口,声音一片嘶哑,“还没到泗水地界,我便遇到了阻击,追杀我的人是当时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千秋殿’的殿首楼括。既然有旁人卷入其中,我不敢暴露‘楼中楼’的位置,只能退走,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本以为以燕素仪的武功,江湖中能出其右的人不过寥寥,但如今听她说着,姬洛才晓得偌大的武林,人才辈出,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瀛洲有影木无双,昼视一叶百影,晚间又如列星,食之身轻如风。(注2)”燕素仪道,“楼括成名暗器号为‘千叶影木’,杀人无形,轻功更在我之上。我摆脱他后退入白门,却也因此负伤。关于我的消息,隋渊一直秘而不发,后来冉魏被玄恭所灭,他信守当年的诺言,一直暗中护佑燕国武林势力,我则长住在白门后山,除了继续追查楼中叛徒,便鲜少离开。” “你是不是十分不解?”看姬洛一副呆愣的模样,燕素仪妄自推测他的想法。依常人之见,必然要骂她是个冷血无情的“坏女人”。 燕素仪将手伸到鬓发后,摘下面纱的小钩,露出容颜。 姬洛慢慢张大嘴巴,不是因为瞧见了一副天人绝色,而是看到人间惨像。饶是他从没听过楼括威名,未见过‘千叶影木’为何物,但也能想象此物此技杀人之可怖! ——眼前这个女人半张脸几乎都是密密麻麻的疤痕,让人一瞧心中便有虫爬之感,恨不得又抓又挠。 终于,燕素仪驾马背过身去,于白纱后落下一滴真挚的泪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注3)。我这一生视容貌更在武功之上,才子佳人,英雄红颜,心中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个坎。这样也好,就当我已死在江湖风雨中,他便能永远记着,年少相逢的样子。” 佳人立于马上,抬手挥泪,没有丝毫惺惺作态。 姬洛心上震撼,不知有人竟能自持容貌至此,可转念一想,汉之李夫人病重不愿见武帝,不也正是想在他心中留住最美的容颜吗? 想到这里,姬洛又觉得合情合理,只是此中悲欢,他却难以感同身受。 燕素仪忽然震袖打马,欲往西边奔走,姬洛跟着翻身上马,在后面追喊,却见她极目长天,悠然道:“若我现下回去,便正中那人下怀,既然八风令不在我手中,我正好可以兵行险着。在这大秦境内,若那人不与苻坚同道,则必然束手束脚,我则一能救你,二能寻到故人将我所知尽数托付。” 人生在世,常有两难,鱼与熊掌,永不可兼得。她的眼中明明含着不舍,哀伤,甚至焦急,可话到嘴上却成了一声虚无的叹息—— “玄恭的魂灵必然会护佑燕国。” 那一刻,姬洛知道她已经做出了取舍,当即心中也明了决心,立马挽缰,问道:“那燕前辈,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燕素仪哼了一声:“你且跟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031 永和三年,深秋。 正值红枫遍地, 野果盈实, 山花烂漫。 溪涧边白衣白裙的女子提着裙裾踩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山歌, 忽听得光滑的山壁上有人快走呼风,女子下意识抬头,只听‘哗啦啦’一声,整个人便被花枝砸了一脸。 “隋渊, 你干什么!”女子横眉怒目,但因仪姿过人, 一颦一蹙都美如画景。 抓着钩索的黝黑少年郎挠了挠头,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因为女子厉声质问, 一不留神松了手, 在山间一荡,来了个倒挂金钩。 “燕燕姑娘,我我我看这些花美极了,便想采摘一些送给你, 结果方才林间窜出一只猴子,我这一躲便没拿住, 抛了你一脸。”隋渊嘟嘟囔囔,也忘了腾身, 干脆这么大喇喇挂在那里倒着说话。 燕素仪“噗嗤”一笑, 左看右看, 故意损他:“猴子?哟喂,果然是好大一只皮猴在眼前荡秋千!” 隋渊瞧她开心,心中也颇为畅快,干脆顺势接着逗她,脚腕用力来了个猴子捞月。 可哪知,燕素仪只笑了一会便敛去那份光彩,一腿扫起地上落花,握在手中冲他挥了挥,目光也没多流连几分,直愣愣走了:“谢谢你的花。” 隋渊“啪嗒”一声摔落在枯草地上,连滚带爬起身追了过去:“燕姑娘,你又去后山查看暗道机关?” 燕素仪颔首,指了指背后一处山崖峭壁:“我先前在那山后发现有天然石窟,你点几个弟子稍加改造,等暑气甚时,便可搬些桌椅吃食,让门中老人小孩进去纳凉。” 见她把事情安排得妥帖,隋渊这个掌门更是一番羞赧:“燕姑娘,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却这么费尽心思帮我们,隋渊感念姑娘大恩,此生无以为报,来世当牛做马” “别别别,说什么报不报的,本姑娘做事全凭心情,我爱帮谁就帮谁,不求你回报。”燕素仪赶紧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可转头一想,隋渊毕竟年少,且贵为一派掌门,自尊心想来极强,于是又改了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兴许以后我也有需要你倾力相帮的时候。” 隋渊抱拳,振振有词:“姑娘若有需要,请尽管开口。” 燕素仪瞪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吐了口气,颇有些头痛:“隋渊,你可是一派掌门,你得拿出一些掌门的气势和威仪,不但要不苟言笑,而且还得学着装些城府,才能立足于世。你记着,你不是谁的仆从,也不是谁的打手!” “燕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掌门乃是临危受命。”隋渊嘟哝,眼皮一耷拉,颇有几分委屈。 白门中这一辈数隋渊武功最出彩,且为人亲和,所以众人都推举他,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有些一根筋,和这份位倒是不怎么配。 燕素仪哭笑不得,只能扭头自顾自往前走。 没走几步,前方树丛摇曳。隋渊大喝一声率先冲过去,压低声音道:“燕姑娘小心,山中恐有野兽!” 哪知燕素仪拧眉,一把飞针扫出,冷笑道:“野兽倒是没有,我看怕是有野人。” 只见她玲珑针扫过之处,落叶枯花,一抹影子向上飞掠。隋渊咬着腮帮,将钓月钩一舞,只听一道金石之音乍起,索链尖端的钩头被接住,银光一闪,锵锵两声落下,隋渊的攻势被打断。 但毕竟己方有两人,燕素仪飞针后旋即抬腿踢去,那人失力落下刚踩到树枝,树枝却应声而断。 “咦?是你!”那人似瞧清她的样子,惊了一声。 一击有效,燕素仪立刻追上。可哪晓得那人留了一手,燕素仪袖口被他一带,两人一起摔了个实打实。 燕素仪反应快,当即拔出腰间匕首往前一刺,喝道:“哪儿来的野人,会不会讲人话,不如叫两声姑奶奶来听听?” 刚才护着她垫在下方的慕容恪用手架开她来势汹汹的匕首,揉着太阳穴叹了一声:“我的小姑奶奶,你能不能从我身上下去。” “是你啊!” 燕素仪这才看清楚,登时脸上有几分惊喜。眼前这家伙虽然衣衫狼狈,但还真不是个野人,可不是那日同她一块儿夜闯赵王宫的男子吗! ———— 白门的人看两人相识,先入为主给定了朋友的关系,于是承了燕素仪恩情的一众弟子无以为报,便绕了个弯把这份好给了慕容恪,不仅邀他住下,还好吃好喝招待着。 燕素仪没戳破历来。慕容恪安心装扮成江湖人,但毕竟出身贵族,眼界和见识非常人能比,且他武功高强又待人亲和,于是很快于门人弟子打成一片。 那日,大雁自头顶飞过,山野起了呦呦几声鹿鸣。 燕素仪在溪边洗过一头乌丝,自然散开垂落在胸前,她拿着皂角与木梳返回屋舍,听见有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冲她喊道:“恩人姐姐,玄恭哥哥在湖心亭里同三长老下棋,大家都围着看呢,你不去吗?” “不去。”燕素仪一口回绝,她对琴棋书画素来不感兴趣,心中一阵发笑:这下棋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有什么好看的,无趣得很! 然而她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背后两个弟子慌忙跑过,一边跑还一边碎碎念—— “没想到这玄恭公子棋艺如此了得,一连三局,杀得三长老片甲不留!” “哎,别提了,方才五儿喊上几个人开盘押注,我这不全压了三长老了吗,现在输得连裤衩都要赔进去了!” 说得那么惨,其实白门上下避难于此,根本没有什么钱财,大家不过以自个儿藏私的小玩意儿拿出来以物易物罢了。 燕素仪一听,停下脚步,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后,追着那两个人去。等靠近了湖心亭,她在后头亮了嗓子,拿着手中珠花喊道:“你们下棋押注呢?来,小哥接着,这个给你,我全压三长老了!” 她声音清脆响亮,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慕容恪亦转头来瞧,见她素面素衣,仪态大方,这番美人风骨比得上山外十万胭脂水粉,不禁也有几分怔忡。 随后,他落子,竟失了神,眼看着一副好棋,转眼失了半壁山河。 三长老在侧吹胡子瞪眼:“我一把年纪,还不至于小肚鸡肠到为几局棋怄气,要个小辈让我!” “非是相让。”慕容恪勾唇一笑,推手作罢,道:“而是为博红颜一笑。” 只见慕容恪当着众人面走下亭廊,从还在愣神的白门少年手中拈起慕容琇的珠花,对着她遥遥一瞥:“这花如此好看,输掉了多可惜。” 白门多是男人,还是些愣头青,瞧这场面都忍不住踮脚伸脖翘首以望,更是恨不能唿哨喝彩。三长老左右瞥了两眼,看他俩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再扫两眼旁边一群毫不拾掇的穷小子,一人一脚踢过去:“还愣着干什么,一个个都不消练功的吗,白门还没有亡!” 等人鸟雀散,三长老捻着胡须叹了口气,端着茶壶就着嘴儿啜了一口,也摇摇晃晃走开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可惜了隋渊那小子喽。” 莫名其妙被慕容恪挑逗一番,燕素仪本就不太自然,眼下看众人都走了,自己待在这儿也没趣,索性扭头继续往屋舍去。然而,她刚一转身,慕容恪突然向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臂,将珠花插到了她的发上。 “你想不想学鲜卑话?”赶在燕素仪开口骂人前,慕容恪先堵了她的口,一面说一面往亭中去,挑挑拣拣将棋子收回棋篓。 燕素仪和他抬杠:“我为什么要学?” 慕容恪想了想,道:“这样你就能同我这等的青年才俊对谈如流了。” “”燕素仪白了一眼,实在听不下去,气得要走。 慕容恪计上心来,突然开口,当面叽里咕噜说了两句鲜卑话,引得燕素仪又不甘心回头:“你说什么?” 慕容恪一脸正经:“我夸你美。” “真的?”燕素仪一脸不信。 正巧,有位白门弟子溜回来拿落下的草帽,听见两人对话,心头毕竟向着恩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恩人姑娘,我家祖上在北方待过,晓得些鲜卑话,他他说你是母老虎。” 燕素仪拧眉一回头,果然瞧见慕容恪在旁憋笑,她立刻瞪了一眼,腮帮鼓动咬着一口银牙狠狠道:“好呀,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得跟我学汉话。” “我汉话可不用你教。”哪知道慕容恪突然倾身上前,垂首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念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注)。” 他颂的乃是曹子建《洛神赋》中佳句,表倾慕之意,借外物传情。 燕素仪伸手要推,可手却僵在半空,恰好刮到头顶那朵珠花,突然就烧红了脸:“呸!谁稀罕你!” 隋渊手中提着两条秋日肥美的鲈鱼一路跑来,在廊桥前看见霞光中的两人,燕素仪在左脸上绯红,两眼却含笑;而慕容恪昂藏在后,器宇轩昂,人如珠玉。 “他们怎么笑得这么开心?”隋渊挠了挠头,颇为不解。 偏巧,一旁还有不开眼的附和:“掌门说的是极!” “往日和她说十句,她也未见得有如此笑容。”隋渊提在手中的鱼儿还在活蹦乱跳,摆动的鱼尾打在他小腿上,可他却无动于衷。 彼时,谁又知道廊桥前的少年因那一抹守望,又反过头来令白门重陷危难;而廊桥上的两人,在命运与岁月的拨弄下分分合合,终致天各一方。 但现下,晚霞披在隋渊身上,他默了默,忽然招手一喝:“燕姑娘,玄恭公子,晚上可有美味的鱼羹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032 太和五年,二月。 春风化开白雪, 寒梅与早放的桃花相映。 秦国都, 长安。 城池以东,凛冬给冻住的灞水早春融了一半, 河上还飘着大块的浮冰。灞桥旁有一方凸起的怪石,石头坐落在一棵大柳之下,不过枝条枯瘦,暂无半分绿意。一根长竹竿就架在石头的前方, 无人看顾,颇有些‘太公钓鱼, 愿者上钩’的味道。 往后走十步,一个简易的避雪棚子突兀地搭在路边,四面垂了丝绒帘子挡风, 里头跪坐着一男子, 年方三十有余,身量瑰伟,容姿标志,尤其一脸贵相。 男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袄, 裹着狼皮斗篷,正对着身前红泥小炉打盹。 炉上的水沸了, 发出细微的“噗噗”声,男子迷糊睁眼, 惺忪的瞳子却不浑浊, 反而泾渭分明, 十分有神,以至上可鉴日月之光,下可照六合四方。 “唔。” 他将衣物往身前拢了拢避寒,从前头悠悠伸出右手拈起茶擂,将茶饼捣碎,再用茶匙拨入壶中。随后注水,开始洗茶。 约莫是天气实在冷冽,他伸出的手眨眼便冻僵了,洗茶时候不利落,有水从盖子里溢出,差点儿烫着手。 “哎哟,那些个晋人的肆意,果真学不来,学不来。”男子缩了缩手,就着帕子擦拭茶渍,嘴上泄气服软。 “这风雪说停就停,待我吃完茶,瞧瞧今晚是否能添一道鱼肴。”举目无人,男人透过漫舞的帘子向外散漫地张望了两眼,继续自说自话。 洗完茶后有香气在他身前氤氲,他吸气狠狠一嗅,随即冲泡分杯,拾起小碗转了一圈。送到嘴边的茶正要一啜,林中传来几道不和谐的风声,茶碗在男子唇边停下,他低头拧眉,十分不悦。 “扰我清静。” 四字说完,男子手中那盏茶“哗啦”一声被泼了出去。 热茶在地上被寒气冻出云烟,那烟雾中闪过一道人影,人来身量颀长,须发尽白却不是老翁朽态,而是个年不过半百的俊美男子。男子嘴角下撅c天生冷面,但身轻似白鹤掠雪,处变分毫不惊。 只听他道:“主上,是魏公苻廋的人。” 避雪棚子中的贵公子右手臂枕着膝头托着下巴,另一手将茶碗在案几上重重一嗑,道:“明真兄,孤以啮梨为信,本想劝他们就此收手,毕竟是骨肉血亲,往后还能齐心同德为国为民,不想他们却逼孤赶尽杀绝。” 落杯的动作方停,贵公子一改慵懒,眼中凝出狠厉的光。 公卿之上只有王爵。能如此说话的人,在这西陇大地,除了苻坚还能有谁。只不过,任谁也想不到,大秦的主宰者也会像个懒散的闲人,屏退侍从,学那些个风流晋人,在城外钓雪烹茶。 烹茶事小,诱敌是真。 四年前,苻坚亲征南匈奴,淮南公阴谋叛乱,随即又联络晋c赵c魏c燕四公,共反长安。苻坚本着手足之亲,没下杀心,照理说有个台阶便下,留下小命还能做做表面兄弟,可五公非但不从,魏公苻廋更是开城投敌,陷大秦于危亡。 “他们是想学孤啊。”苻坚一展,嘴上含笑,仍是漫不经心:“当年堂兄残虐无道,长安人人自危,我举兵大义灭亲,乃是保我大秦江山绵延!自孤继位以来,亲善王公,勤政爱民,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们凭何不服!” 忽地,苻坚话音一转,气势大盛:“呵,我师出高义,明真兄啊,怎么能说是篡位呢?嗯?” “主上仁心。”庾明真心头一震,负手望着风声乍起的松林,叹道:“兄弟阋墙,史书常有。前有《商君书》撰,‘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注1),主上心怀,不便为旁人道,也自是不为旁人所理解。且依丞相之言,斩草除根为妙。” 闻言,苻坚重新斟满一杯茶,闭眸品茗。 “准了。” 他话音方落,庾明真人已不再原地,松林中颜色单一分明却难辨他身影,此人仿佛已与白雪合为一体。再看他过处,树不动,叶不移,功力之深,非等闲可比。 杀手从四面甫就,都是些穿着黑衣的江湖人,那苻廋兵败,剩下的逆党要人是没人,但是怀中金玉,却足够从江湖上买些亡命之徒。 这杀人买卖一家独大,来得都是千秋殿的杀手,不过杀手亦有分位,榜上有名者大多独来独往,要打动他们,靠得并非钱财。而逆党无势无权,自然只能请些不入流的,庾明真看家本领还未使出,那些人便如切瓜砍菜,被打了个屁滚尿流。 杀手们被他一招制敌的威风骇住,他们求财,可不准备舍命,于是三两打残的没死的撒腿就逃,庾明真向来不是个心软之辈,冷着脸追上灭口。 然而,斜地里忽然一声马鸣长嘶,两匹快马受惊,误打误撞冲入战圈。 庾明真当即震开衣摆上的残雪,冷哼一声,喝道:“吾纵横江湖,未逢敌手,你们有多少人,不妨一同上来!” 只看他翻手成掌,对着老马前蹄一扫,掌风凛冽,气势如倒拔山岳c挥石镇海,两位骑者未敌,登时倒飞出。 不过,左边那位素衣素钗美妇却悍不畏死,旋即足尖在鞍上一点,冲庾明真飞去,竟是要同他对掌;而右边那位滚在雪地上翻了几翻,红衣摊开,如同一朵娇俏的红莲。这两人,可不正是冲长安而来的燕素仪和姬洛。 “燕前辈!”姬洛磕着手臂,又不敢使用内劲,只能翻身爬起,对着两条缠斗的人影口中念念不止:“哎呀,误会,误会!” 早间两人往长安去,可是半路上大雪漫天,结果跑错了道,没有从城东直入,反而阴差阳错闯到了郊外灞桥。 二人本欲扭头赶路,结果马儿因为杀气和血气受了惊,燕素仪以为是冲着他俩而来,立刻寻声查看,恰恰闹了个误会。 听清姬洛的话,燕素仪正要撤招收手,可眼前的白发人却没有丝毫退让。 庾明真作为‘钩陈六星将’中的‘暗将’,历来负责暗中保护苻坚安危,如今他同燕素仪交手数招,知晓此人跟方才那些虾兵蟹将不同,以为是千秋殿哪位老人出手,立时将之视为大敌。 燕素仪被他缠住,心中顿生不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还没什么人敢斩她马首,燕素仪心头火直窜,收手前为撒闷气,不由加了力道,双手玲珑针纷纷打出,刹那如暴起一场漫天花雨。 看她出手不留情,庾明真只当这美妇冥顽不明,登时冷笑道:“你主子当年开城投燕,如今燕国将亡,这北方便再无容身之所,何必替个死人卖命?” 这话说得好生怪异! 燕素仪何等心思,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卷入了江湖私斗,而是误打误撞瞧见了秦国权贵之争。若说刚才她还想仗着武功教训人一把,如今她是一点朝堂的麻烦也不想沾,当即撤手:“先生误会” 然而,话未说完,她忽地瞧见那人腰间系着一块玉牌,玉牌晶莹剔透,双面雕着白泽图腾,镂空中一个篆体“暗”字,如玉珠能拨,任何角度都能看去。 燕素仪霍然一惊,这种玉牌她是见过的—— 两年前苻坚派人暗度泗水,她匆忙赶去时,眼见楼中陆沉机关开启,楼中楼被毁。那时,她撞见过一男子着锦衣金带,武功不弱于己,便是拿着此玉牌发号施令,虽不是眼前之人,但‘钩陈六星’一体,想来也就是其中一位。 念及楼毁人亡,燕素仪心中再也忍不住那一股泼天的恨意,转身玲珑针再度脱手而出,华盖c建里c关元c水分等几处人之死穴。 “找死!”庾明真奋袂而起,手在胸前结印,内力涌出竟将那一把银针吸住,吞噬,又镜反而出。 燕素仪立刻出掌荡落雪,于雪中将银针一卷,仿照那日车马中黑白棋之变,以内力控其轨道,轮换出针。 眼见局势突变,燕素仪动了真格,庾明真也不落其下,高手相争,姬洛只能躲在树后观战,不敢冒然上前搭手。他不傻,且心思澄明,燕素仪身为九令使之一,带着章纹谜团,可能与自己有故,但也只是可能,万万不到以性命相拼的地步。 姬洛晓得燕素仪成名技不俗,原以为凭这一手玲珑针与这个白发人过招,就算不得险胜,起码也能战个平手,然而事实证明,姬洛按兵不动确实是明智之举。 若说‘泉将’霍定纯在洛阳别府婚宴上一人抗阮秋风和燕素仪两位高手,并施佛槿c段艾这些小辈而不落下风,还有迹可循,那么这‘暗将’庾明真的功夫堪称恐怖,至少对现在的姬洛来说,无异于芥子与须弥山之别。 江湖上拼斗不乏有拼武器之谈,暗器出奇诡,刀剑多锋芒,银|枪乃是马上好手,而如白门的钓月钩,则占据地势之妙。可再好的兵器也有摧折的一日,因此,有一把上乘武器,在战斗中便占据上风。 除此之外,也有些门派宗庙不以兵器见长,如帝师阁的音阵与身法,如北落玄府的奇门遁甲,甚至是南疆天都教的巫术与蛊毒之道,但以上种种,多是以世家大派百年积蓄而成,鲜少有个人以武夺目,恰巧这庾明真便是例外。 庾明真尤其擅长内家功夫,不仅内力深厚,且修习的大衍往生诀专克近身搏斗,他如今的修为武功,几乎只有天下名门里那些个老家伙们才能完全压制住。因而,拆招破百数,眨眼的功夫,燕素仪便落得下风。 “你是?”杀手杀人多阴毒,庾明真看她出手虽狠,但武功路数却走得光明磊落,当即也有些惊奇。 “贼子可恨!你主子想来在这附近,可惜我武功浅薄,无法报师门之仇,也无法阻秦军破城之势!”燕素仪中掌倒地,冲庾明真的方向啐了一嘴的鲜血,一字一句说来音重,便是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听完她的咒骂,庾明真反倒是两眼发懵,心中盘算:我不若其他几位星将时有外派,自早年献‘将旗’襄助主上以来,一直担暗卫之责,几乎没离开过主上身侧,这师门血仇,从何说起?难道是自己十几二十年前行走江湖时留下的恩怨? 不过,听燕素仪方才说到秦军破城,庾明真旋即将时势一分析,果断给燕素仪扣上了燕国死士之名,心中还不由埋汰了霍定纯一句:啧!老幺这也太不厚道,洛阳那处办事不利落,还要我来给他善后。 庾明真当即起了杀心,那杀意纯粹,如同俯瞰蚂蚁。 瞧白衣人眼神大变,姬洛心中咯噔不安,在保自己一命的前提下,毕竟相识一路,他还狠不下心对燕素仪见死不救,只是眼下怎么个救法,却有待商榷。 眼下,少年拼命回想方才这白发人说过的话,琢磨之下判定此人是替人出手料理,由此推断令他出手的人还在附近。 擒贼先擒王! 姬洛四下觑看,见西侧树木渐稀疏,料定那林子之后必然地势开阔,立时从树后闪出,往那方奔去。 饶是高手也难免被牵挂所绊,现今他武功不成,倒是可以使些歪点子绊住白衣人的脚步。 姬洛红衣惹眼,庾明真身子没动,但目光却跟着他的身影一并奔走。姬洛被撂在一边,不过是因为庾明真看不上个吐息混乱,武功受阻的小辈,可这不代表他没留意姬洛的小动作,毕竟,他还要担这护卫之职。 姬洛赌这一把本如鸡肋,偏偏今日苻坚屏退仆从,侍卫也一时无法赶到,当即起了大作用,正中庾明真下怀,令他大为头痛。 按理说这白衣人便要追去,可令人不曾想到的是,庾明真身负绝技,心气也高于旁人,根本不肯为这点小事低头,姬洛非但没引开他,反而见人又往燕素仪那方扑去,大有先料理完老的,再收拾小的的打算。 好在,燕素仪不是死人,且还是个心思细腻的高手,瞬间瞧出了姬洛声东击西的花招,立刻反应过来,趁庾明真分神露出一丝破绽,她转身一荡,反向在林中几个起落。 “想跑?” 庾明真看她背身要逃,自然使了十足十的力量去追。他功力远在燕素仪之上,况且对方已受了一掌,就身法而言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压制。 然而,就在他追上的一瞬,燕素仪一个鹞子翻身,竟化作一道影子飘开。 庾明真瞬间明悟,晓得她方才跑路乃是虚晃一招,当下起手掌风一扫,劈向燕素仪小臂,再趁势一抓,先取她肾俞穴,又撞她命门穴。 燕素仪拼着暂废左臂抬手一杠,拼命在他腿下奔走拉远距离,然而庾明真不让,抬手结印,冲她心窝撞去。 身后几棵树阻断,燕素仪难退,当即被撞飞出去,腰肢摔在一人粗的树干上,张口血喷了一地,脸上纱巾跟着落下,露出那张可怖的面容。她本是个爱美如痴的人,却没有立刻将纱巾捡起,而是靠着树下嘴上带冷笑。 只听“噗嗤”两声细响,两道明光从庾明真中指和食指窜入,他冷气一抽,吃痛抬手一瞧,却并未见到玲珑针,不由蹙眉,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玄命游丝,这还是我第一次化有形为无形,咳咳,是你保佑我吗?”燕素仪喃喃自语,而后对着‘暗将’庾明真仰天长笑:“我此生在意的东西不过一二,可你们全要剥夺,我虽杀不了你,但我信极了天道,你们犯我师门,犯燕国,终有一日,轮回必诛!” 燕素仪字字说得咬牙切齿,那诛字更是充满怨毒,尖细的声音久荡不绝,待她一口气长出,歪头倒栽松树下,才没了动静。 血泪盈满眼眶,模糊双眼不能视物。燕素仪只觉身轻,仿佛在幻影中会晤过去—— 那是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个明艳灵动的少女,整日跟在楼主身后。有一日,她贪玩不练功,拿着飞针去扎明光里的小飞虫,却怎么也扎不到。 楼主见了,便笑说:“小九,一个人功力深厚,便能化物于无形,这便是剑道中所言:手中无剑而心中有剑。你这一手飞针,臻至化境也能做到。你瞧!” 只见他翻手无物,可两指一弹,却将那飞虫钉在身后的柱子上。 “哎呀,没看清!”那时她年幼,被这一手震撼,不知该拍手叫好,还是该撒娇耍赖,只得干瘪瘪吐出三个字。 那时的楼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梢,叹道:“小九,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尚早。” 而后,纵使其他功课不甚在意,但这一手玲珑针,燕素仪却练得极为刻苦,不论寒暑,苦耕不辍,十指起茧了,伤了,也浑不在意。她这一生都在模仿一个人,他的仪态,他心怀天下的追求,甚至是他口中提过的无形化有形的武道。 可是,泗水楼中楼已经毁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 虽不懂‘玄命游丝’为何物,但庾明真使了使功法并未察觉异样,只当是那女子胡诌诈他的说法。再抬眼一看,此人已经身死,他便也不再多留,朝着姬洛的方向追去。 然而,庾明真刚追了几丈,背后雪中蓦然响起细微摩挲声,他扭头瞥了一眼,刚才还躺在那里的燕素仪已经不见踪影! “竟然没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033 一路跑出松树林,姬洛果然瞧见灞桥边有个新搭的避雪棚, 棚中泥炉烧着火, 火上煨着的水正小沸。 他左右看两眼,没人。树林中没人, 桥边也没人! 姬洛单膝跪地,伸手摸了一把垫子,锦缎面上还有余温,说明方才这里有人坐过。再垂首伏地仔细看了看白雪面, 连清浅的足印也没个一星半点,倒是扶着大石起身时, 摸到上面有一层细雪—— 敢情坐在这里的人双脚没着地走,而是就着大土石翻了过去。 大石高不过人身,石面上的印子留的不浅, 这人武功跟庾明真比差远了, 许是正赶上人有三急。姬洛仗着自己武功不在脑子却还行,仔细活动活动了指骨,要猫腰拿人。 然而他还没动手,后头的人却突然自个儿从上跳了出来, 摇晃着向他扑去,嘴里嘟嘟囔囔十分轻佻:“哟, 我这小解一会,没想到就多了个美人。” 话说得臊皮, 像是一贯京城里的贵族腔调, 但一时拿不准有诈没诈, 姬洛也不敢给他扑个实在,立刻手上动招,从他身侧滑出,拿他手脚关节。 苻坚武功不若庾明真那般非人哉,却也是南征北战惯了的主儿,身旁亦有高人坐镇,姬洛一出手,他就知这小毛孩子的轻重,见人无杀心杀气,他也便出手随他拆招了十来招拳脚。姬洛没有内力依傍,两人一来二去,哪里像打架,分明更似熟人喂招切磋。 姬洛摸着心口恍然大悟—— 自己这也算是一朝失足,被人耍了! 这一盏茶的功夫足够燕素仪脱身,若此围魏救赵计成,庾明真铁定已快追来,姬洛不敢久待,立刻变了主意,擒王不成,调头跑路! 心中方念起,他身法一动,可哪知苻坚见他要走,嘴上一笑,竟然堵了上来,招式还有几分蛮横:“美人来了,不如留下喝杯茶再走。” 话虽暧昧,但从眼前人口中出,却不若坊间风流纨绔,倒是语气强悍,不怒自威。姬洛被这一堵进退维谷,心中直生烦躁,恨那霍定纯的指法害人不浅! 姬洛咬牙,既然正常的路子走不通,他便学起市井混混打架,干脆拽着贵公子往地上一嗑一滚,按理说身份尊贵的人都自视甚高,万不想摔得如此狼狈难堪,只要这人稍整仪容有丝毫顾忌,姬洛便有机会趁乱跑走。 然而,苻坚见识怎是寻常贵族可比拟的,奋起于乱世,敢靖诛暴君手刃兄长的人,压根儿没个清贵富贵气,看姬洛发横,他反倒更浑,因此亦是不放手。姬洛算盘落空,拉拽中两个人滚在一起,反而摔了个结实。 兵来将挡的招数确实有用,但耐不住这草莽打架的样儿实在落身份,苻坚推搡了一把扶着腰起,嘴上忍不住骂骂咧咧:“我以为要来出美人计,没想到,怎么跟泼皮无赖一样?” 他这句并早前那句,说得都是氐人语,姬洛听不懂,当下无话可说,以为这贵公子摔着身子在骂爹喊娘。好在,他那一推,两人倒是分个干净,只不过方才缠斗,耽搁了些时候,姬洛耳畔已起风声霍霍,白影乍现,庾明真已经赶了过来。 姬洛揣着袖子不由得自认倒霉,干脆站起身来,抿着唇不开口,心中思量对策,一时同苻坚大眼瞪小眼,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苻坚揉了揉眼,这才看清刚才打架的人—— 眼前人一身嫁衣,虽然稍有狼狈,但掩不住珠玉之貌,俏脸雪白。苻坚冲那一头乌发多瞧了两眼,一脸古怪,随即屁股往垫子上一坐,双臂枕着膝头,用汉话试探问道:“诶,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自然是男人。” 苻坚见他年龄小,有心欺他,以孩童戏称,姬洛却扬起脸面,笼着袖子姿态得度,出口话似冰玉,人有秀骨,美不在皮囊,倒是比眼前的贵人还胜几分公子气质。 上溯三代,苻家虽不如关中晋室权贵比之簪缨血统,但历来也位及西戎酋长,到苻坚祖父苻洪一代,曾任晋朝征北大将,会几族语言不在话下。 听他果真用汉话对答,苻坚“哟”了一声,喜怒不明:“我听闻燕国慕容氏容姿绝世,没想到却也没囊尽天下姝丽。” 两人离得近,苻坚忽地抬起手来,姬洛一时听得他的戏言,莫名戒备地退了一小步,然而苻坚只是抬手搔头,看他这样子,反倒尴尬地僵在原地:“你退什么?” 姬洛闭眼不答,心中暗自盘算退路:刚才风声起,庾明真多半在附近随侍,只不过没得令才不敢上前因而挟持也好,强走也罢,都不是上策。如今瞧眼前人气度雍华,想来定是位秦国贵人,方才他和燕素仪闹了误会,大概都被当作了刺客,如今杀手皆死,没个活口,也许这反倒能挣出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少年反而心中安心下来,干脆静观其变。 “明真兄,原来我在人家清白小子眼里也全然是个风流人呐?”苻坚一唤,庾明真身形现在大石头另一侧,苻坚笑着给他递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眼色,口中却抱怨道:“怎么还扯上了南边儿那一大摊子。” 庾明真面无表情,三两步人已至姬洛身前,上来二话不说就动手,看他起手式,封穴拿人,唯余死路一条。 姬洛怔了一下,心中后悔自己世故尚浅,自恃有几分天资,便妄自猜测他人心意,如今人家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偏就是要不闻不问,不拷打不逼供,手起刀落是谓灭口。 就在他兀自纠结要不要垂死挣扎时,庾明真两指灵变,拂他周身八大穴。这要是寻常人,不过就是受了禁制不得动弹,可姬洛先前中了惊变破合指,被燕素仪以功力压住,如今这一弄,阴力从丹田激起,迅速游走四肢百骸,痛得他倒地抽搐,冷汗直冒。 苻坚疑惑地看了一眼庾明真,敛住笑容,没了方才的散漫,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我本是本是洛阳城外一家佃户的养子,跟白门学艺的哥哥习得拳脚,平日惯爱读些诗书,因为冲撞了去北邙山狩猎贵人,被被太原府的郡主小姐拿了作奴隶洛阳大婚,郡主不愿嫁,就令我假冒冒她,后来,后来阴差阳错被方才那位女侠抓到了这儿。” 权贵自有耳目,故事说得半真半假,才能叫人无从怀疑。 姬洛脾性坚毅,受苦受痛则咬牙强撑,不肯露怯态,虽然几次差点咬到舌头,但说话亦稳住气息,清楚有佳。苻坚看他风骨不没,难得少了几分轻视,随机伸手拍了拍庾明真的右肩。 庾明真回看一眼,大为不解:“主上,他中了老幺的指法!何况,刚才那女子武功奇高,绝不是泛泛之辈,万一有诈” 看他没动,苻坚也未不悦,而是亲自上前,一把掐住姬洛的脖子,将他提起来,嘴上留着笑,一字一句问道:“你没骗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不不信我,费再多口舌只是徒劳,不如不如给我个痛快。”姬洛本想否认,可看眼前人表面富贵风流,可瞳仁深邃,暗有微容,便赌他心思细腻不若俗人,倒头呛了几句,显出自己的清白。 待脸脖都涨起紫红色,苻坚手上才一松。 暂时卸了危机,姬洛趁势掰住他手指喘息,一边趁机以‘天演经极术’运真气试图安抚体内狂暴的阴力,一边追言:“大人杀我如灭蝼蚁,但蝼蚁也想苟活,小子卑贱,也想斗胆同我打个赌,求一生路,若我赢了,大人放我走,若我输了” “你的命不值价。”苻坚摇头。 危难关头,姬洛不得已赌上所有,脱口而出:“但是燕国值!” “别让他死了。” 苻坚深深看了他两眼,蓦地放手,姬洛摔在地上,抱着脖子咳嗽。庾明真虽平日与苻坚同辈相交,但亦晓得,现下除了东征燕国的丞相大人,几乎无人能左右这位当权者的心思,于是不情愿上前暂时解了姬洛的痛苦,退在一旁观望,倒也不再多话。 “说吧,怎么个赌法。” 见他松口,姬洛笃定洛阳危机不是临时起意,秦国早有灭燕的计划,再看眼前此人的态度,提及关中大事,连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就算不敢称王公,但少说也和朝堂有莫大干系。 无论如何,算是侥幸虎口脱生,姬洛松了口气,回答道:“我见大人胆色过人,不如以此为赌?” “赌你胆大包天?真是有趣,有趣得紧呢。”苻坚挑眉,心头喜怒莫测,却也没有再难为人,而是搓了搓手,往棚子里躲去,等少年接着往下说。 避雪的帘子被北风掀得乱舞,炉上的小火非但未灭,水泡咕噜直往外溢。看苻坚回走的背影,姬洛心中成一计奇招,欲要搏上一搏,索性佯装呼吸没缓过气来,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不知大人可否尚杯茶喝。” “得寸进尺。”苻坚拎起茶壶,回头用左手食指对着他一点,看他惨白的脸上绛紫色一片,不像有假,遂懒散说道:“我的茶可不是谁都有胆子讨来喝的。” 说完,想起方才少年说的比胆量,苻坚下意识闭嘴,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举有几分失颜色,不禁缓缓摇头。 向来无人不爱听好话,虽然好话中多是虚以为蛇,但姬洛偏仗着自己肚中有货,吃茶论道上说得中肯中听,引得苻坚侧目。而后者本就有意效仿晋人风雅,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似也暗猜他是哪家落魄子,不得已才流落北方,未免有些惜才的唏嘘。 姬洛接过小茶碗,先闭眼闻香,再以袖口遮掩品茗,装模作样起身背过去,咋舌称道,仿佛真吃出了什么神仙茶一般。 虽瞧着像故弄玄虚,但苻坚只有表面子茶道,却无茶心,还是被他这模样所惑,翘首相望。这一望不打紧,偏姬洛突然转身,越过矮几直逼他胸前。 庾明真目光一沉,抢身上前。 姬洛悍勇,用手臂架开白发人当先一爪,却还是被内力震开。少年滚落雪地之时,矮几上“哗啦”一片脆响,苻坚捻起一颗放在手心,竟是松子。 “你请我吃茶,我怎好不还礼?”姬洛咯出一口血来,嘴上却带笑,这一张朱唇,竟似火如莲。 苻坚神色几变,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拍腿大笑—— 他有万顷山河,有臣民拜服,有神算谋士,亦有高手在侧,向来横生胆色豪情,甚至有一吞九州之心,他只当胆气之争,从来如此。可姬洛偏偏另辟蹊径,拿命相赌,他却是万万不敢的。 事未竞,怎敢死? “山中一点野物,大人不妨尝尝。”姬洛话有逼迫之意。 苻坚三指摩挲着那枚松子,终是没下口,也不敢下口,于是袖口一卷,收到袖中藏起,点头道:“我收了。” 姬洛走回他身前隔案坐下,径自拿过桌前另一碗茶,不若方才小啜一口,而是仰头喝下,言简意赅吐出三个字。 “你输了。” 少年坐定如泰山岿然,这三字不知为何魄力满当,便是向来不屑一顾的庾明真都收手而立,神情肃然。 苻坚拍手侧目:“原来是位少年豪杰,我承认我胆子没你大,你只身一人有孤勇无匹,我我却还有很多愿望未竟,有很多琐事未清。” 北风呼啸,只见一只孤鹰从河边谷地掠过,展翅迎上高天长空,天地间只余一声长嘶辗转。 此间谁都默然。 “我不是英雄,也不是豪杰,江山百代自有群雄。”姬洛抬头微笑,将已染上双手温度的茶碗规矩地放回茶案上,幽幽道,“大人,我只是个凡夫俗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034 苻坚问:“时有逐鹿,庙堂如何?” “天下秦c燕c晋三足鼎立, 尚有代国c突厥c匈奴c柔然c高句丽在侧, 鹿死谁手,不敢妄言。” 苻坚再问:“江湖不宁, 武林此去当何如?” “各有所长,百家争艳。”姬洛想了想,又答:“譬如白门依山势自然而得绝技,譬如东入僧侣以佛法入道。” 姬洛不憨傻, 答话答得中规中矩,苻坚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觉得甚是无趣,倒是在旁的庾明真惯来是江湖人的爽落,武功不俗且自视甚高, 随即对姬洛后两句所言略有轻蔑:“井蛙谈海, 夏虫语冰!” “武学一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今武林虽是花样辈出,但能称道大家的却不出双手之数, 白门凋敝之派,一个小小钓月钩也敢称绝技?黄口小儿眼皮浅, 哪里轮得到你说道二三?” 这话落在姬洛耳中,却觉得刺耳, 他是从底层爬起来的人, 没见过什么举世无双的天才, 看到的多是像吕秋一样资质平庸之辈,听说的也多是像白门这般乱世求存,风雨飘摇的门派,自然心往这边靠。 姬洛虽是个闷葫芦,但也有些脾气,当即嘟嘟囔囔将庾明真的话顶了回去:“也许钓月钩当真在偌大的江湖排不上号,可也是一门先辈数代人的心血。要知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轻人者,人也恒轻之!” “戚!” 庾明真性子狂妄,倒也不是真的轻贱白门,最多就是看不惯眼前小子大放厥词,他怪笑一声不置可否,不想自掉身价,也没再同姬洛争论。 苻坚在一边儿看他俩一老一少斗嘴,托着下巴又起了兴致,眯着眼戏唱道:“‘一阁一教,二谷三星四府;五胡入主,旗开六将七路。八象出世,九州捭阖。十方分南北,千秋生死墓’,这首童谣你听过吗?” 姬洛摇头。 “江湖可大得很呢。”看他摆首时眼神澄澈,当真不懂,苻坚反倒又信了几分,更确定他是个见识浅薄夸夸其谈的少年,便没再往城府想。 这时,姬洛忙顺杆往上爬,眼珠子一转,虚心问道:“这首童谣是?” “概括当今局势与天下武林。”苻坚突然语带夸张,张口托着调子,冒起几分傲气,“这你都没听过啊!” 姬洛冷着脸一噎。 那公子哥儿心情好了不少,大抵是贵人看小人物都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有趣时便解释上一两句。姬洛自认脸皮不嫩,反正自己也不懂,有人说干脆装傻充楞,听着便是。 “‘一阁一教’,说的是云梦帝师阁与南疆天都教,一正一邪,正合乎江湖人口中的名门正宿和邪魔外道。‘二谷三星四府’,二谷皆举于兵家,南有剑谷,北有刀谷,蜀中云深台,冀州断水处;‘三星’则是美称,江州鸳鸯冢,昆仑有天城,洞庭医无药;‘四府’受传承,分别是公输氏c晏氏并北落玄门c长安公府。” “原是如此。”姬洛老实颔首。 “这五你应该晓得了。”苻坚瞥了一眼,提到五胡时似乎在观察姬洛的表情。这胡人为避讳都把胡瓜叫做黄瓜了,姬洛此刻闻言如坐针毡,哪里还敢有多余的表情。 看他没反应,苻坚未见喜怒,接着说:“‘六将’是指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洲所创将旗,下设星将,而下七路便是‘色赌财毒盗奸歹’等为非作歹的货色。”苻坚顿了顿,突然拖长了调子,“至于□□传闻江湖中有两样东西最为神秘,一为至今无人知晓的八象生死碑,另一则是名传九州的镇国鼎。” 九鼎! 八风令就是熔铸于九鼎,这东西一出世便惹祸,可谓是眼下武林禁忌。 这贵公子的有心试探,可以称得上一而再再而三。当即,姬洛手上捏了一把冷汗,几乎要沾湿袖口。他稍稍长出气,不动声色掖了掖袖子,将汉手藏在衣裳下,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险险骗了过去。 “谅你也不知道。”苻坚乜斜一眼,后两句却不解释了。 姬洛大致能猜到:分南北不用想也是讲的眼下山河战局,至于千秋生死,莫非是指燕素仪提过的那个千秋殿? 杀手? 难道刚才庾明真杀的那些人就是来自那里,而眼前的人还是不信自己,所以要诈上一诈? 姬洛不敢直问,便装作一知半解的样子,“呀”了一声,故意道:“诶那这千秋生死墓,是说功成万骨枯吗?” “我以为你同他们是一起的?”苻坚突然笑了,慢悠悠啜了一口茶,却兜着问题不接着问,而是话音一转又给盖了过去,“处叔季之世,自然会有些要钱不要命的人,不过,我喜欢你这个说法。” 这算是勉强唬了过去,顺带还满足了眼前这人好为人师的瘾,可眼下姬洛却觉得心中意难平,倒不为他话中高高在上的戏谑,而是为他所描绘的这旖旎江山图。 姬洛沉默,怔怔看着苻坚,心头如同被撕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他不禁想:原来洛水一宁静山村,并不等于这乱世恒安。若先前听了些山河飘摇的故事,一叶障目求安稳还说得过去,眼下被这人起兴一带,却是觉得太过敝帚自珍。 不论两人立场如何,眼前的公子哥儿确实给了姬洛当头棒喝,激起他满腔热血,想去这大千世界闯一遭! “作这童谣的人倒是有股子知星罗万象的味道!”姬洛随口一叹。 不过,看那公子的憋笑和庾明真嘴角抽搐,姬洛总觉得哪里不对,莫名问了句:“这童谣是谁作的?” “我作的呗。”苻坚眨眨眼,面不红心不跳地揽到自个儿身上,还涎皮赖脸道:“承蒙夸奖,承蒙夸奖!” 姬洛彻底说不出话来,心中大呼:这人真是恶趣不少,心思亦是玲珑百转,比之他身边那位以武压人的老兄,可难缠得不少。 不过,姬洛还没来得及恶心,身前公子哥儿眼波一转,又捧腹笑道:“这你也信啊!在下可是自比尧舜之才,哪有功夫填词弄曲坊市传唱。”他这话说起来浑然不要脸的模样,可姬洛却出了一身冷汗,原是他掷杯,接着道:“还是个孩子,这么好哄,有些东西看起来可信,却未必可信。” 他究竟是信我,还是自始至终没信我?姬洛心中一凉,寒气霎时浸入肤骨,钻心得疼。 这钝刀割肉,实在难熬。 苻坚抿了口茶,随口问:“你从燕国来,燕国如何?” 果然还是问到了点子上,姬洛没敢犹豫,认真答道:“燕国很好。” 苻坚疑惑,露出嗤笑:“那慕容郡主拿你当替死鬼,你还觉得好?” “一人坏,难道整个国家都坏吗?”姬洛摇头,“你生则金贵,哪里知道我等小民想要的不过是一方净土,亲眷和睦,能自给自足得以温饱的生活。世上有雄才伟略,想要称霸一方的人,毕竟是少数。” “不过你心中的净土,怕是暂时看不到了。”苻坚叹了一声,看他脸上茫然,便道,“你不知道吗?天王陛下已经派兵攻打燕国,洛阳太守开城投降,战火绵延八百里,只怕” 还在试探吗?是不是燕国死士就得洒两滴泪?不相干的人就可漠然呢? 姬洛虽是不解,但他还是闻风思辨,迅速改口:“其实燕国也不好。” “嗯?” “终是引来祸患,流血漂杵。”一时想到这近小半年的种种,姬洛不禁真生感叹,“不破不立,不如重来,只是苦了像我们这样子的人。” 这发自本心的一言,恰恰正中苻坚下怀。 自他登基以来,尊德教,释儒风,颇有仁心,大有感君子动小人的念头。此番征讨燕国,打得正是燕国不仁,慕容评乱政,妖后祸国,救民于水火的大义旗号。不论他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姬洛这话都恰恰是最符合他的借口—— 一面怜爱百姓,游说招安,称自己是正义之师;一面又讲置之死地而后生,要燕国归附,重新让百姓安居乐业,并且歌颂自己的厚德。可谓是双管齐下,一箭双雕的美事。 但话不能露骨,心知即可。 苻坚又随口道:“你这少年有趣的紧,不过你可晓得,凡事当有代价,铁蹄下见功业,万里江山,不可能不流血。”说到情动处,他话中多了几分慷慨激昂的味道,“天下满目疮痍,总要有人力挽狂澜,得鹿者为何不可是我我大秦?天王陛下有朝一日定会一统北方,甚至挥师南下,到时候四海皆是王土,天下莫不靡然从之。” “你说苻坚吗?”姬洛脱口而出,偏偏语气还有几分懵懂的轻松。他失忆前说话想来并无顾忌,所以一时情急,就忘了避讳。 霎时,庾明真目光刺人,手上隐而不发:“小儿怎可直呼天王名号?” 苻坚此时要笑不笑,脸上表情也古怪得紧,但他毕竟稳得住,立刻给身边人交换了眼色。姬洛察觉到气氛古怪闭嘴不言,心中有疑正要仔细琢磨,对坐的那人却抢先打断了他的思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未及弱冠,百无禁忌。偷偷说,偷偷说。” 他这重音落在那‘偷偷’二字身上,混有些荒唐,演一个纨绔,倒是活脱脱的像。 姬洛到底输在识人不够,心中刚起了念头又觉得可笑,于是没再多想,接着方才的话道:“你们秦天王继承了秦国之国号,可是想仿孝公始皇?但君子之泽,才三世便斩,很难啊。” “哟,你说说,难在何处?”苻坚瞥了他一眼。 原本只是心有感叹,没有答案,可他这一问,姬洛又觉着脑海里牵出些前尘往事的味道:莫非自己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为何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想着想着,一时不觉,他竟顺口道:“天下同心,万民归一。”说完时想再掩口便迟了,苻坚已然追问。 “如何归一?” “千秋承祧,谁才是正统,想来争不过史书,更争不过时势。”姬洛只能老老实实往下说。 此话一针见血! 只听铿锵一声,寒光夺目,姬洛脖子上便落下了苻坚腰上佩刀。他梗着脖子,几乎没看清庾明真是怎么出手的。这话确实张狂露骨,姬洛说完就后悔自己不该沉不住气,不过眼下斧钺加身,真到了临死关头,他反而又不惧了,一时生出快感,好似不说方才的他也能把自己活活憋死。 苻坚不自然地端起茶杯,脸上又没了半分温度,悻悻道:“果然胆大包天,不妨再说说,若是你,会怎么做?” 姬洛昂着头,闭目想了想,笼袖施礼,道:“顺势而为,人间自有功过定论。” “你错了。”苻坚将送到嘴边的玉杯又放了回去,推到姬洛身前,一字一句道:“你该说,成王败寇,胜者书史。” 姬洛怎会不知这巧言解危,不过,他说不出口。 两人僵持,半晌后,苻坚挥手,让庾明真撤了武器:“明真兄,我幼时先生教我诗书时曾说过一个故事,这故事讲的是孔子见两小儿辩日。” 两小儿辩日,各执己见,各有道理,只是立场不同,无分对错。 “说了这么多不渴吗?喝茶。”苻坚的口气换成了命令式,看少年仍不动,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足金的牌子,“先前只是狗胆包天,眼下才敢称胆色过人。已经很少有像你这样的少年郎同我这般说话了,我很喜欢你,牌子拿着出关吧,算是替我四处瞧瞧,他日若你见过这十万山川风物,不妨再来长安一聚。” 听这话竟是放自己走? 如此轻松,还慷慨相赠,姬洛简直难以置信。但他不能犹豫,犹豫就意味着别有目的,非但如此,自己还要走得干干净净,头也不回。 有了这牌子,出入关隘倒是方便,姬洛起身揖礼一拜。 这时,庾明真忽然背过身去在苻坚耳边不轻不重说了一句:“主上,刺客尽数诛杀,有一女功夫了得,不过已被我就地正法,此地恐不安宁,还是早些回府吧。” 姬洛耳力一动,当即失色—— 白忙活一场,燕前辈没走脱?竟然竟然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035 “怎么还傻愣在那里,莫不是还想留下来‘煮茶论英雄’?”苻坚扫了一眼少年, 脸上起了兴致, 嘴中语气却不怎么好,“不过嘛, 现在的你还不够格。” 口水从喉头滚过,姬洛终是平复下来,抱拳称道一声“多谢”,扭头向官道走去。 待人远不能见, 庾明真这才一吐心中不解:“主上这是何意?” “招揽。”苻坚漫不经心地说。庾明真与苻坚相识且护卫他多年,深知他脾气, 自然知道这话当不得真。 眼瞅着没唬住人,苻坚的脸立刻跨了下来,“没意思, 明真兄, 不过是这小家伙有几句话说到我心里头了。” “放他走便可,这点金牌恩赐他还受不起。”庾明真也算在他跟前挂了个半个闲职,自然知道这牌子的意义,如此草率托人, 心中实在觉得不妥。 “这点你真应该跟景略学学。”苻坚按住他的肩膀,笑道, “我的牌子,不一定是福泽, 也不一定是祸患。他若以为这牌子只做通关牒用, 就是为自己埋祸根;若他识货, 大胆留藏于己身,也算他有几分本事,我等他叩门再见!” 庾明真颔首,仔细咀嚼这话的意思,忽地又想到了别处,忙问道:“主上可是看出他有问题?” “我不知道呢。”苻坚乐了,拖着散漫的步子走到桥边,将积雪的鱼竿抽回抗在肩上,毫不在意地摆手,“得了,这天气怎么这么冷,教人脚尖儿都冻麻了。把侍从唤来顺带牵两匹马,去看看那些个候在城外的死脑筋可有冻成冰棍。” 庾明真跟在苻坚身边,又觉得他话里有话自己回不过味来,愣是没懂。 苻坚见状,说与他宽心:“你不是也看出他中了定纯的‘惊变破合指’快死了吗,你知道该怎么做。” “传令宗平陆和羽林中郎将,若他进长安,跟着,如有异动,杀。”苻坚说这话时,正在取下御用鱼篓翻看,人命说起来,也不过风云轻,“若他当真无心,放他走吧,生死有天命,与我无关哟,今儿竟然有鱼儿上钩,赏!” 庾明真终究是个江湖人,虽然不浸淫权术,却目睹甚多,这平平语气说来轻松,却还是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苻坚尊儒道,讲仁心,叛逆可恕,降将投诚皆来者不拒,可帝王终究是帝王,大赦时比谁都仁慈,杀人时绝不手软,看来真正让他倾心相对的人,这满朝上下除了王丞相,还有几何? “再过些时日,景略也该班师回朝了。” 走出灞桥松林,看天色不早,姬洛不敢招摇向东门走与那两人再碰头,于是绕着城郭往西避开。 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后知后觉手脚乏力,勉强靠着一口枯树喘息,心头又恼又气:还是江湖人来得快意恩仇,这些弄权人心思九曲,活着不累吗!呸呸呸! 想到激动处,他转头对着老树就是一脚,树上的积雪晃荡下,噗噗砸在脚边。姬洛目光一动,跪地拨开方才的乱雪,发现竟然有只鸟窝一并抖落。 他心软,端着鸟窝上树往枝丫间放,勉强搁平,再退下来,蹲坐在地上。没过一会,果然有两只鸟雀飞回,对着自家窝棚瞅了两眼,嫌弃地摆弄一番,才又重新安居。 姬洛看这一幕觉得鸟儿刁钻好笑,脑中却忽然晃过一个念头,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刚才的贵公子能如此有恃无恐,恰恰是赌定自己生死两路无从抉择! “好,好!没想到这一局到头来是我输他半目!若此刻查探燕前辈的情况,松木林恐怕自有天罗地网;可若是往南出关,那求药一说便纯属无稽之谈,几个月后阴力发作,我少不得还是一死!若是眼下入长安” 姬洛委身,用雪点了一卦——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凶兆。” 可大凶之夜的白门不也闯了过来吗,横竖都是一死,姬洛义气云天也有较量。他勾唇一笑,不才也想在那人眼皮子底下摆他一道。 ———— 苻坚不曾想到,山中小小少年会怀有不世绝技,阴力虽锁他内劲,可‘天演经极术’偏偏有‘无武胜武者’之高妙。 姬洛技高人胆大,寻着机会混入长安,果然见有人盯梢。他心中轻重缓急立断,当即日判五行,夜观天星,靠着这一手惑人之法,将跟踪的人甩了几条大街。 眼下他手头只一条线索,既是自救关键,亦是判断燕素仪生死的关键—— 燕素仪曾说过,她来长安的目的是找一个人,而仅有的消息是,此人成名绝技曾现于此地。 此处? 姬洛窝身后厨,听着楼阁高台上男男女女欢声谈笑,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这地方叫红珠坊,名字听起来也不像寻常酒肆,燕前辈要找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算了,不管此人如何,既然能传出消息,必定闹过不小风波,逮个人来问问。” 他心中如是想, 正巧,后庭有个瘦得猴似的男人出来取酒,大概是喝了几杯,酒劲上头略是微醺,丢了酒壶寻了个暗处脱裤子解手。 姬洛绕到他背后,一肘子打在他耳门穴。 花衣男人耳鸣倒地,姬洛趁机将他拖到阴影下挟持住。从厨房里抽了两把菜刀架在人脖子上。这会子,那男子不仅酒醒了,魂也丢了个干净,结结巴巴道:“没没没没钱。” “不要钱。”姬洛瞪了他一眼,“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见男子老实点头,姬洛又往四下看顾了两眼,这才开口:“前些日子,你们这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人,使得一手宽背阔剑?” “来来往往江湖人可多” 男子又惊又怒,乍一听想糊弄过去,可看望着姬洛眼中生冷,吞了吞口水立刻又改口:“有,有一个!十里花巷早就传遍了。” “继续说。” “那位客人似乎是寻人,点了远近楼里许多姑娘,可是转头又一个不要,这不是拿人消遣?老妈妈开门迎客,心说怪就怪点,随了他去。但那人竟然分钱不给,说只是瞧了一眼,原封不动来去。你说说看,哪有狎妓不给钱的理!” “我们自然不干,这不,被砸的幽兰阁现在还没修好。”说到这儿,这男人竟然还有点委屈巴巴,弄得姬洛莫名其妙。 “幽兰阁?”姬洛松手,朝他后心推了一把,“你走吧。” 男人毫无防备,脱困后心中狂喜,正准备跑路出去喊人,结果还没走到酒窖口,就被刀柄彻底打昏过去。姬洛无语地扫了一眼,扒拉了他的衣服换上,出去寻刚才撂下的酒壶。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二楼的爷还到处找你,惹怒了贵客你担待得起吗?”后庭靠着厨房黑灯瞎火,姬洛还没弄清状况,就被人错认,推推搡搡稀里糊涂进了花楼。 这样子进来倒也省了力气,可姬洛眼下又有一问题,便是他不识路。 推他进来的人看他披头散发,大概以为是喝昏头了,狠狠一脚照膝窝子把他踹到了门边:“在那儿呢,幽兰阁旁边。” 姬洛何时入过这等地方,这一脚踹得凶狠粗鲁,他双手握拳暗地里要还手,可听到‘幽兰阁’三个字,又忙给镇定下来。 许是听到门外躁动,木门忽然开了,一双长毛的大手将姬洛抓了进去,还带了锁。抓人的汉子把手搭在姬洛肩膀,顺顺溜溜往他腰眼摸,满口喷着酒气:“你可回来了,让爷好等。” 络腮胡大概是个常客,一下认出人不对,不过此时他酒劲上头,也没个思考能力,只用手毛躁地拨开姬洛的头发,两眼看得发直:“哟,换了个人间绝色,爷不亏啊!” 姬洛实在难以忍受他的口气,一脚踩在络腮胡的皂靴上。 络腮胡当即吃痛瞪眼,往前扑他,姬洛抬腿一勾屋内放果食的矮几,让他自个儿摔了个四脚朝天,鼻血横流。 “小性子还挺烈?”络腮胡爬起身,一擦鼻血,搓着手猥琐一笑,“悠着点儿,小心爷待会玩儿死你!” 听他这等污言秽语,姬洛脸色转冷,拿着‘天演’身法从他跟前溜过,一来二去耍得他筋疲力尽。 半盏茶后,忽地有个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咳咳你再不解决他,我都要以为你看上他了!” 姬洛不再留手,靠着手脚功夫取人奇穴,络腮胡两眼一翻倒了下去,口中还不甘心念叨:“奶奶的,爷可是花了钱的,怎么着还不能看上!” 大汉倒下去,姬洛眼皮没抬将他踹到一边,对着卧榻旁的柜子苦笑一声:“燕前辈,你可别取笑在下。” 他话刚说完,柜门打开,女子闭眼直愣愣往下倒,血立时扑了他一身。 姬洛搭手扶住燕素仪往榻上掺,口中急切呼了声“前辈”,燕素仪病中惊坐,支出手来捂住他的口,这个时候仍不忘警惕打量,可见她死里逃生后躲入红珠坊有多不易。 好在花楼笙歌,笑语啼声混杂,这房间的主人也不是嫩雏,因此无人守夜。 燕素仪身上皮肉不见伤,但开口便是呕血,姬洛想她受了内伤,只能助她调息,然而他没有料到,庾明真修炼的‘大衍往生诀’蛮横霸道,且存着后劲,燕素仪熬过一时凶险,却没能熬过如今断骨折筋之痛。 不过四字:大势已去。 两人缓了口气四目相对,燕素仪硬撑着开口头一句便是:“幽兰阁砸场子那位客人已经南下了。” 姬洛轻轻“啊”了一声,手脚委顿,缩在一旁竟然有些鼻酸。 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燕素仪瞧他一副颓态,心中误解,冷冷道:“你怕死吗?” 你怕死吗? 姬洛一愕,慌忙摇头。 见此,燕素仪眼中多了几分柔和的光。姬洛突然明白,眼前的女子定是以为他因错过救命人,无法化解阴力而颓唐。可她哪里知道,姬洛心中悲哀乃是因为一条鲜活生命在眼前枯尽,而自己却无力回天。 而后,他又点了点头。 这次换燕素仪发懵,隔了好一会,才体味过来:江山未定,天下未平,世间诸事未见未了,哪能就此舍命而去?别说这小子了,自己不也是隐有不甘吗! “罢了。”燕素仪招他上前,脸生肃容,叹道,“我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你” 看她大有交代遗言的势头,姬洛再也忍不住了,生生打断她的话,趁其无力抵抗,拿了件屋内干净衣衫把燕素仪血衣裹住,蹲在塌下将她架到自己背上,冷言道:“前辈,有什么事情等我们离开长安再说,莫说几件,千万也好商量!” “你!” 燕素仪手脚乏力,只能任由少年将自个疲软的身子搭在背上。按她以往的脾气,不说揍人,起码也要揪着这少年的耳朵训斥,可眼下见他目光真挚,情有可原,终于无奈接受了事实:“我这辈子很信命的,人不可同天抗,出长安就太晚了,边走边说。” 姬洛嗯了一声,背着她翻窗出了红珠坊。燕素仪伏低,在少年耳畔轻声细语唱道——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注1)” 人定后寂寥长安,注定今宵子夜不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036 该往何处去? 这首乐府歌本是悲叹汉王朝倾颓,举世混乱飘摇, 就着此情此景唱出, 字字句句全然是消极的赴死意。姬洛背着燕素仪越过层楼与矮屋,在起伏的屋脊上飞驰, 在街头巷尾遮掩,直到抬头能瞧见不远处长安巍峨的城门楼,心中那个问题再一次清晰浮现—— 如果燕素仪真的死了,自己该往何处去?寻人?还是等死?南下?还是返燕? 姬洛心想:自己是个连归去处都没有的人, 性命卑贱如飞蓬,真到了那一步, 就只剩下一条路。 不要让她死! “摒除镇戍京师的中军不谈,多族乱战令长安的京畿禁军体制杂糅,但大体沿晋制分城内宿卫军及城外牙门军。而宿卫中, 羽林军多是氐人亲信, 担禁宫戍卫之责。除此之外,苻坚还有一支虎贲军,听一人令,其强悍不亚于曹魏时的‘虎豹骑’。不过, 他们不会出现在这里,守长安的是中央六军中剥除羽林c虎贲左右卫后剩下四军, 分守四面。(注1)” 两人一边奔逃,燕素仪一边解说。姬洛虽不解她为何如此了解秦国的军制, 但听得却格外认真。 “我们现在走的南门, 离统管宿卫的北军中候府最远, 夜间当值轮班为两个时辰,我们找个地方守一会,估摸能碰上。”燕素仪擦了擦嘴角的血捂着口鼻,提气再言,“进城容易出城难,可真是个关门打狗的好时机。” 听这话,姬洛气没喘匀,差点儿背过去,忙道:“燕前辈,你能不说丧气话吗?” 然而燕素仪完全当耳旁风,偏在那边儿没完没了地道:“你从他俩手下走得太轻松,说没有诈我都不信,你方才不给我交代的时间,咱俩现在一个重伤,一个废物,这是九死一生的买卖讷。哦对了,你知道他俩是谁吗?” “是谁?”姬洛动作一顿。 燕素仪突然不吭声了,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盘算,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脑袋顶,草草收场:“别多嘴,你一个要死的人,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姬洛作势要将她扔在地,燕素仪长眉一皱,两只还灵活的手掐着姬洛的臂膀,斥道:“臭小子你敢!” 这个女人不仅娇蛮,脾气更是令人捉摸不透,姬洛实在想不通为何太原王当初就看上了她。 见他手臂劲儿稳了,燕素仪这才满意,又用手背拂了拂他脑后,道:“乖乖听话,接下来我说的,你一个字不落全记下。” “当年我虽未肩重任,但却偷听到楼主同其他令使的谈话,传这八风令,是为护天下。这些年来我江湖奔走过王府不入,除了因容貌被毁耿耿于怀,更重要的是放不下这件事:楼中叛徒令我如芒刺在背,曲师兄亡故后,我几乎没得到过其他人的消息,我怀疑他们中人恐遭不测,我不能眼看着楼主心血毁于一旦。” “我和玄恭,不,还有很多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天下安宁,试图匡扶正统,我做不到了,但一定会有其他人能做到。”说着,燕素仪从里衣中摸出一支蜡封好的竹筒,抻长手塞进姬洛的怀中,“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出了城,你想求生,就往南下,把这个东西带给红珠坊那位客人。” 姬洛低头扫了一眼衣襟下凸起的竹管,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 两人往南门去,寻暗处蹲守直至换防,等城楼上那一批下来,姬洛尾随两个撒尿的偷袭,手起落如刀,砸晕了抢衣服。 等换好守城兵的卫衣,姬洛要往城下去,燕素仪赶忙把人叫了回来:“你做什么?开城门?不行,绞索你一个人拉起来费力不说,就算只开一丝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燕素仪表情古怪,心中更是犯嘀咕:这小子平时不言不语看着机灵得很,怎么今天犯这种蠢?难道他对城池城防没有丝毫概念?但是一个人要出城进城,多少能留意到一些,他这样的状况,总不会活那么大都待在什么犄角旮旯吧 忽然,想到这儿脑中灵光一闪,燕素仪不由回忆起自己初来红尘时也闹过不少笑话,一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那张脸,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莫非他—— “燕前辈,如果城门不通,那就只能” 燕素仪抬眼望着城垛上烈烈招展的旗枪,忽然心生一计,打断姬洛的话:“我有办法,背我过去。” 她往城东一指,两人贴着墙根径直走到两墙转角,燕素仪抽出四根玲珑针,两根递给姬洛,道:“仔细拿着,我这针在红珠坊抹了点东西,可致人手脚软麻,待会你见机行事。” 说完,她再取出两枚细针,凝眸弹指,分别弹上转角两侧两个守城兵丁鬓发,飞针一震,头戴的兜鍪竟然从城垛上摔了下去,发出好大声响。 “怎么回事?”声有异动,当值的校尉立刻出来询问。 本就有些疲乏的兵丁自然不敢声张,而是伸着脖子朝下面望了一眼,校尉看这样子懂了七八分,抬下巴示意两人去捡,“交接后自己去领责罚。” 稀里糊涂挨了顿骂不说,天亮后还要领军棍,两个守城兵叫苦不迭,却还是哆哆嗦嗦下了城。天气本就冷,站久了人行动有些僵硬,早就活动好手脚的姬洛正欲出手,燕素仪一个眼神压制,立刻给这两人又来了一针。 燕素仪不愧是使针的行家,她出手狠准不说,还将好只擦破人脖子后白嫩的肌肤,没留下证据。 “什么东西?” “是不是被虫咬了?” “咬个屁,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虫子?” 俩兵丁吃痛,伸手摸了一把脖颈,可血早被冻住,摊手一看,又没瞧出个所以然。 “赶紧走吧!”当先的高个子那个戴好兜鍪要行,回头拽了一把发神的矮个子,结果这一拉,高个子手脚无力没站稳,差点摔个脸朝地。矮个子忙伸手去扶,两人彻底堆一块儿了。 城上的校尉不耐烦喊道:“你俩磨蹭什么,是还想吃军棍吗!” 两个兵丁屁股一紧,使劲儿要爬起身来,可是足下实在乏力,便以为天寒冻得手脚抽筋,可这借口不妥当,说与校尉反而要招祸,由是只能装模作样哼哼唧唧两声。 校尉瞧着不对劲,也跟着下来,看两个人扶着腰,地上又有滑痕,心知是人摔了,怒其不争地浑骂道:“没用的东西!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又让那些个氐人看笑话。”可校尉毕竟也是个汉人,天寒地冻于心不忍,便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腰伤可大可小,去躺着吧,等养好了再来领责,军棍是跑不了的!” 趁他们说话,姬洛背着燕素仪往城楼上去,不过没人想到,那校尉性子急骂了两声口干舌燥,人一渴就下意识找水喝,目光一瞥就瞧见背后两个影子滚过,赶紧转身呵斥住。 姬洛闻言干脆转过身,燕素仪在背后压着他的手,落到地上勉力站着。 待看清姬洛两人的穿着,正愁少了两个当值兵崽子的校尉登时松了口气,问道:“你们是刚才换下来的?” 姬洛正在观望,咬牙没吭声,校尉沉默一刻,以为他不开口是自知理亏怂成了个蛋,先装着骂人,再点了任务:“换防为何不回营?别以为不知道你们想干嘛,憋不住吗!军中狎妓不要命了?去去去,上城楼顶着,今夜的事我就暂不上禀。” 事情峰回路转,姬洛和燕素仪对视一眼,送到眼前的机会如何不要,当即哆嗦着往城楼上去,竟也没被看出伤情。 巡逻校尉一走,人方拿着长|枪站定,旁边一老哥突然冲姬洛投来同情的目光,瘪着嘴有些幸灾乐祸:“你俩可真倒霉!不过要我说,凭什么挨冻的是我们,校尉就是个软脚虾,欺负我们有什么用,怎么不见他对那些氐人又喊又骂?” 宿卫军该军纪严正,可姬洛碰上的,恰恰是四军里头最为混杂的一支。苻坚当政后,力倡胡汉相融,不仅任用汉臣,也招募汉兵。而这宿卫兵不同中军外军在前线同人厮杀,安生的年份是个好差,于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往里塞,以至内部颇为复杂。 让姬洛扮个文士那还像模像样,但他这样子做个武兵,模样秀气实在不似个大老粗,更何况他与军队从前无半毛钱关系,怕露底,因此板着脸一言不发。 那瘦兵丁名叫朱庆,偏是个油条子,偷懒耍滑没少干,看姬洛面皮薄不说话,干脆挤到人跟前来,勾肩搭背:“长夜漫漫,聊会?你怎么跟个新兵蛋子一样,甭怕,我堂姐刚被北军候丞纳了作妾,我罩着你,校尉不会为难。” 这不是为难不为难的问题,姬洛揣着生死攸关的大事儿,汗水当即从兜鍪下涔出,沥在头发上结了一层薄冰,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燕素仪的方向,见她脸色煞白,人似已到了强弩之末。 怎么办? 姬洛小退半步,摸出那两根针,取出其一弹指而出,然而,飞针在看空却被另一枚打落在地,他回头看竟是燕素仪出手。 燕素仪不会无缘无故阻他,姬洛忙站定往前头一望,吓出了冷汗:原来这巡视的校尉不止一批,又一个从另一头晃了过来,正劈头盖脸骂一个打瞌睡的兵。 军中不乏有幸灾乐祸的人,都伸长脖子看好戏,因此,他们这方的动静暂时还无人过问。 飞针出,可手还僵在身后,姬洛屏息正要落下,结果朱庆半天没听到回音便转身来看他,手肘没留心一撞,绑着的甲片尖角兹拉一声在姬洛腰间划出一条宽细的口子。 那枚点金牌落在雪中。 “娘的!这衣服这么不禁划,难怪冷死个人,肯定又是拿歪货搪塞我们这些汉兵!哎哟哟,兄弟,对不住。”朱庆把棉衣口子抓成一团,笨拙得想把喷出的棉絮塞进里头去,不经意间,余光扫到脚边黑黢黢的物什,便抢着矮身拾起,待他捧在手上时,脸色却霍然大变:“这牌子!你我我不是有意的,大大人,我我刚刚那番话,是是胡说八道” 朱庆吓懵了,两手没捧住,点金牌又咕噜滚到地上。 这次,姬洛抢先捡起,心头也惊了:这东西不是私牌吗,什么来头,竟让他如此慌张! 想起白日灞桥那两人,还有赠牌时的动作c话语和神态,他心中更加疑惑,若这牌子只是能保自己安然通关,那为何眼前这个兵丁脸色如此可怕! “不对!” 姬洛还保持着弯腰姿势,朱庆的靴底已经朝他的手指踩了过来,他下意识抽手退开,但朱庆明显不放过他,一大步向前抄住甲胄片就将人往城垛外推。 姬洛余光瞥了一眼深渊似的城墙,抬头正好撞见朱庆那双凶狠的眼睛:“不可能!一个小小宿卫兵怎么会有这东西,便是我那堂姐夫也你究竟是什么人!” 风雪这时正盛,本是掩人耳目的东西,如今反倒成了杀人避祸的利器。饶是姬洛常以聪明度人心,却不知人为求生,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 这会子倒不是姬洛暴露了身份,而是朱庆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犯了苻坚的大忌,先下手为强想要灭口。眼看校尉骂完人要往这方来,燕素仪不知何时已挪腾到了朱庆身后,姬洛眼一睁,刚杠开他的手,背后的女子已经一掌将人劈下了城。 城下惨黑到不见光的风雪中,一声哀嚎徒生。 那个“不”字生生卡在姬洛喉咙里,他闭上眼睛,扶着飘摇要倒的燕素仪折回原位,又被燕素仪搭着的手掐了一把,好在稳住了神智当机立断喝道:“有人犯瞌睡坠城了!有人犯瞌睡坠城了!” 惨叫惊人,一时间周围的兵丁都围拢了过来往城下看,有惊恐的,有不屑的,有呼喊救人的,但多的是三言两语唧唧歪歪看热闹的。那校尉也快步走来查勘情况,此时,有人说了一句:“是五营的朱庆!” 两人此刻恰好站在拐角,看热闹的杂兵们都挤在难边,而眼下两人见这混乱,往后退缩正好走到了北边。 风雪渐渐更大,迷人视线不清。燕素仪背身将姬洛和旁人隔开,把固定王旗的绳子拆下往外扔,顺手还推了一把:“就是现在,快走!” “为什么不等” 姬洛想说,为什么不等待会开城救人再混出去,可惜,他还没说出口,自己已经凌空飞出,他不想死,只能认命地拽紧了绳子,从城楼上滑下去。 他忽然明白了—— 先不说夜半无令能不能随意开城门,九丈城楼摔下去,非死即残,一般人哪里还有命?更何况—— “刚才站在这里值守的是谁?” 其他的兵都左顾右看,燕素仪来不及走,挡住背后的绳子,窝在人群里低头盯着脚尖。这时,有人便把刚才顶班的事情说了一遍,果然,那校尉立刻冲她走去:“跟你一起的人呢?你们是哪个营的?” 燕素仪依旧低头,丹田蓄力引起内伤复发,嘴中含着一口血冲那校尉一喷,冷笑一声将袖中玲珑针全部打出,趁飞雪扬起,立刻抓着绳子从城楼纵身一跃。 校尉拿手背揩脸,身边争功的小兵立刻抽刀砍绳子,燕素仪下落到一半时秀眉一拧,想要提气运轻功,可重伤之下丹田早已空空如也。 终究来不及。 “不就是一个死吗!哈哈!”燕素仪突然狂笑,随着断开的绳子飞速下落。 “快去禀报将军,有人混入宿卫军中!” “细作跳城,已经伏法!” 少年没有独自逃生,而是从雪中疯狂奔来,伸手想接住那个人:“前辈,燕前辈!”风雪狠狠往他嘴里冲,出口的话早糊成一团。 胡闹啊!没有了内力还伸手来接,双臂是想废掉吗?燕素仪一生凉薄,但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她伸臂一推,从姬洛身侧落下。 “为什么?” 血水浸入雪中,在身下怒放如花,燕素仪听见脚步声,偏头看着那双皂靴,摊开右手,掌心中是姬洛方才遗失的那枚点金牌:“我以为他给你的是普通的通关私令,没想到是这个,你听着,只有我死,你才能活。” 苻坚广纳汉臣,招之以点金牌,看重者人手一枚。可此牌带来无上荣宠之际,也将限于‘羽将’宗平陆‘芥子尘网’的监视之下,持牌者但现,必有暗线回禀,稍有不甚,杀无立赦。 燕素仪全身是伤,但毕竟曾是武学高手,落地时护住心脉,提着一口气竟然没立死,眼下伸手攀住姬洛的臂膀,眼中有光:“你刚刚冲那人使的飞针,能再使一次吗?” 姬洛不解,但看她目光不疑有他,还是取出剩下那枚照做。看那飞针一掠没入雪中,燕素仪眼底涌出欣喜,恍然,迷惑,与无穷无尽的哀伤,她想仰天长笑,可伤情不容许她这样做:“哈哈,原来不可能才是可能!” “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我是谁?我是谁?” 姬洛去捞她的手,却被燕素仪躲开。她用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轻轻说道:“听着,你不必卷入其中,不必再寻往事,也不必去替我报仇,更不用寻什么叛徒。” “咳咳,你只需去找到那个人保住你性命,然后找个地方好好生活。不过,那家伙是个武痴,油盐不进,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不一定会帮你,你且报我名号不,你会五势图,还是报曲师兄的,他人缘最好。噢,想必你忘了不打紧,你现在记住,曲师兄名叫叫曲言君。” 姬洛扑倒在雪中,脸上写满慌乱:“什什么?你说惠仁先生叫什么?哪个‘言’,哪个‘君’?” 看姬洛因这名字情绪激动,燕素仪吃力地转动眼珠,先是费解,而后突然诡秘一笑:“你真想知道?你靠过来一点。” 姬洛俯身侧耳,燕素仪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怀中匕首调头塞进姬洛手中,对着自己心口就是一刀,破了最后一线生机,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她向后一倒,吐尽最后一口气:“琇儿,阿娘对不起你。” 风雪渐停,身后城墙上火把高举,只听风雪中一声沉闷的重音,吊桥放下,城门溢出一丝火把的光亮—— “传北军中候令,开城。” 那一刹那,脑中无数个声音冗杂回响,直到一个温润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而过,耳畔的杂声才终于静默下来。这声音姬洛曾在红木林中听过的,那时他以为不过是幻觉,而如今看来,显然不是。 “原来真的有一个人,叫言君呐。” 姬洛眼角浸出眼泪,他仰天惨痛一笑,转身消失在风雪之中。 太和五年,二月二十七,大雪。 苻坚在金玉殿中读着丞相王猛传来的军报,大喜,赏殿中诸人。 子夜后,羽将宗平陆密报,北军中候府亦有急奏,苻坚阅后,烧之,案牍上落笔只留下一种说法—— ‘洛河飞针’殁,八风令最后知情者,唯一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037 秦国,天枢殿。 负责监视‘芥子尘网’的侍官接连奔走, 从一层一层方格中取出密信, 提笔记下最新的传书,‘泉将’宗平陆一袭青衫端坐在首位, 正埋首整理大周朝的卷宗,听见高空有鹰唳,突然抬头询问:“那个少年找到了吗?” 立刻有几人停下手中的活,跪地容禀。 “大人, 南边无踪。” “也未往东去。” “唔,不见西出关塞。” 三人话音落, 墙后暗门阖然被叩开,来人穿着金玉貂裘,提着一盏琉璃灯, 用手反复摩挲着腰上玉带钩, 声音里还有几分困顿的疲态:“有趣,那小子竟是没入晋国,也没有返燕吗?” 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殿中诸人顿首大拜, 宗平陆亦起身行礼,用眼神示意跪在最后头的那个还未来得及开口的新人, 一时殿内目光都不由聚集在那位少年官吏的身上。 少年官吏呈上案卷,颤颤巍巍说道:“建元六年, 三月初九, 芥子追至, 少年入峪岭,生死不不知。” ———— “你怕死吗?” “当然怕!” 雷鸣渐小,急雨也停,但天空仍然昏暗。破窑洞里躺着一个人,渗出的水珠沿着壁面滑下,正好滴落在他的眉心。 少年自噩梦中惊醒,想起风雪中奔逃时燕素仪的问话。 那夜,城下尸首被北军中候府所获,昭告的罪名乃是燕国细作:欲刺君王,祸乱长安。尸首示众三日,人皆观之,见此女脸上旧创,无人知其貌美,人皆言丑妇。 次日,苻坚张榜追缴五公逆党c示洛阳大捷,复王猛司徒职位c重赏东征大军,甚至连启用权翼为尚书右仆射这等小事也有所公示,唯独没有任何昭榜公文表示,追捕姬洛。 然而,姬洛心中明白得很:苻坚暗渡泗水攻楼中楼,要的就是九鼎。洛阳既已破,在无数暗流推助下,八风令出世的秘密明里容他活口,暗里却不容他插翅而飞。只要他人还在秦国境内,苻坚自然是想把他活捉,好独享阊阖风令的秘密,否则一旦有消息传出,江湖上找他麻烦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怕死?谁不怕! 姬洛将衣摆上的水拧净,利落地抖了抖,起身往外走去。风雨停驻,天色昏溟,今日显然不是个好日子——被雷声掩盖的哭喊声,此刻全争先恐后跑入耳中。 峪岭,秦国北部最大的山脉区,也是北上必经之途。在这里盘桓两日,姬洛大概摸清了附近地形,他收拾起就地取材而小有所成的‘武器’,悄悄爬到附近一棵大树上,拨开叶子查看。 被打杀的车队有护卫,有侍从,阵容有度,不是大户人家摊上倒霉事儿,便是与朝廷有牵连,不管是哪种,姬洛觉得,都没自己什么事。 他从树上跳下来,足下感觉绵软,低头一看竟是一具尸体扑在身前,看样子是从方才乱斗中挣扎爬过来的,因为林中新长的绿植上,还有斑驳的血迹。 尸体有点不对劲,但显然此刻不是研究死尸的时候,姬洛盯了两眼,提腿就走。哪知这时,挺尸的人主动诈尸,一手拽住他的靴子,口中不停念叨:“救我救我”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更谈何救人?”姬洛垂着的眉眼没有生气,毫不犹豫蹲下身狠狠掰开他的手指。 那个文士还在呢喃:“救我救我” 不远处,砍杀的人已经开始清场,翻看尸体但凡不要的又还活着的,一一补刀。除开护卫,文士打扮的侍从被捉,皆先拷打一番。但询问何事,离得远,听不清。 想来想去,要找的八成是眼前这个倒霉孩子。 拿不准他伤成到什么程度,但看他哼哼唧唧的样子,估计不轻,姬洛面无表情抽出他腰上挂着的那把无甚作用的君子佩剑,落在他脖颈处,道:“不如我给你个痛快,免得被他们抓到受皮肉之苦。” 那个人明显被姬洛的话噎着,气得脸又青又白,姬洛茫然嗤笑,哼了一声,提着剑走了:“剑,是把好剑。” 那人伸手在泥里一抓,惯执笔的手一抠就破出血来,他的脸朝着水凼,梗着脖子吸了两口气,说:“小兄弟,我可以死,但我不能死在这里。” 姬洛头也不回走了,那个文士又爬了一段距离,被追来的黑衣人逮到。然而他临死不惧,咬牙一个字也不吐,眼见手起刀落又是一条命,斜地里突然飞来一块石子儿。 石子儿打在刀上,发出叮铃脆响。 “谁?出来?”杀人者一脚踢开文士,开始留心四下。 背后一具尸体突然站了起来,杀人者明显骇了一下,当先一个胆大地冲上前去照着胸口拔刀斩,斩劲儿太足,刀刃卡在了尸体的肋骨里,他慌忙抽刀要走,然而脚下踩着一泡血水惊起,回头却撞上个断头尸。 “啊!” 提刀的黑衣人头皮发麻,惊怒之下一脚把尸体踢开。其他人看此地突然尸影幢幢,跟着上前查看,就见方才提刀那位,已经直愣愣倒了下去,他的额头上插着一跟拇指粗的竹箭。 “有鬼!” 慌乱中有人刚喊了一句,立刻就被带队的一巴掌扇昏。领队有点眼力劲,指着那倒下的无头尸说:“哪儿来的鬼!肯定是有人在附近!” 他刚说完,树丛后便有黑影一闪而过,几人一合计,留下一个看住被俘虏的文士,其余人跟着追了过去。 长风吹不开乌云,当下视线更加昏惑,过了小半刻无人归来,留下的那个黑衣人面对满地尸首,不由发憷。 他退了一步,一条藤蔓突然缠到腿上将他拖倒,树上落下一把明晃晃的剑,插在他胸口。然而这般残暴的杀人者,也不真是什么胆小无力之辈,那黑衣人迅速反应过来,为了活命就地一滚,挥刀架开奔来的竹箭。 血喷了出来,浇了那垂死的儒生一脸,他睁眼看着那把剑先是一愣,突然眼中狂喜,咬牙用头撞了过去。 黑衣人没料到这个儒生还有此孤勇,愣了一刻,就这刹那,姬洛已经拽着藤蔓荡了下来,捡起那把剑,给他来了个一招割喉。 “可惜,本来这些并不是给你们准备的。”姬洛眼白爬满赤红血丝,脸僵白得比地上的尸体还可怕,杀人惊心动魄的快感带起他心头孤独亡命而染上的阴沉,不知为何,忽然眼见那日的风雪又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做了个遮掩的动作,带血的剑从手头滑落,插入脚边的泥土。好剑自鸣,方才让他恢复了些自我的意识,走到那儒生打扮的文士身前,伸出手去,“你还能走吗?” 文士其实心中怕极了姬洛这样子,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好一会见眼前少年没后续动作,才老实地摇头:“不能。” “伤哪儿了?”姬洛语气不怎么友善。 自打保下命来,那文士便没了生死一瞬的奋勇,他喘着粗气又吞了吞口水,扫了自己的脚踝一眼,垂头抬手在长衫上拂了拂,捋下的竟都不是他的血:“刚才跑太快,脚崴了。” “脚崴了?” 生死关头,脚崴了可还不至于趴在地上装死。姬洛面无表情走近,撩开他的衣摆,瞧见踝关节处果然肿大如斗——这不是崴了,而是慌乱从车马中跳出时被蹦碎的车架子打到了要穴,摔倒时又扭伤了筋骨。 姬洛搀着那人起身:“我一个人杀不了那么多,只是暂时把他们引开了,你忍着点,我扶着你走,我们必须得赶快离开这里。” 文士颔首,低声问:“多谢救命之恩,不知小兄弟名姓?” “我叫姬洛。”姬洛架着他,咧开嘴突然无声笑了,“是个逃犯,你怕吗?” “说笑了,大奸大恶之徒可不像你这样。”大抵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文士壮着胆子,把手绕过他的脖子,“在下姓燕,名凤,你亦可称呼我子章。” 姬洛瞥了一眼地上的旄节,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燕凤见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无奈地长叹一声,把没说完的话补完:“我乃代国左长史,奉旨使秦。” 代国南邻秦国,东接壤燕国,现任代王乃是鲜卑族拓跋什翼犍,苻坚攻燕,而燕c代掌权者又同出一族,换谁都能看出此时政局微妙。 中立国,不好干。姬洛笑了:“大人确实不能死在这里。” 燕凤眯着眼,问:“姬兄弟,你又是逃什么?” 姬洛反问:“我说苻坚要杀我,你信吗?” “我自长安府出,沿途未见有追捕你的榜文,姬兄弟,你为什么不说实话?”燕凤摇头,显然不信。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正巧路过几株果树,长势喜人且色明味香,姬洛趁手摘了几个,扔给他:“不信就算了。出了峪岭,大人最好去寻秦军庇护。上位者一向要师出有名,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惹祸上身,要杀你的另有其人,极大可能是代国或者燕国的人。” 秦陇南下入蜀险要,东西关隘必有重兵,唯有北上,能拼出一线生机,姬洛北行,就是看重代国位置特殊,想借道出秦,避开秦燕大军和苻坚的暗中追捕,返回邺城。救这人已是铤而走险,眼下绝对不能再加拖累。 燕凤浑似没听到他的话,反而伸手将姬洛手中的果子打掉,板着脸略有迂腐:“这果子长得这般好,该不是山中人家种的吧,读书人,不能窃!” 姬洛叼着半个果子四下觑看,半点人烟都没瞧见,心想:若这附近有人,那群刺客又怎么会选在此处动手,是嫌知道的人不够多? 想着,便当着燕凤的面把一整个果子吞了下去。 “这”燕凤脸都绿了,饿着肚子闭着眼,摇头晃脑背诵:“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注1)” 等燕凤反复诵读完后睁眼,一只大野兔子在他眼前蹬腿,被唬得小退半步。姬洛笑着:“这总该不算窃了吧?” “怎么不算。”燕凤笑着诡辩,“窃人是窃,窃山就不是窃了吗?” 这次,换姬洛失笑,才晓得他还为果子的事情撒气:哎,这些个书生,有那么小气? 两人同行,燕凤甚是好玩,张口闭口这也是读书人,那也是读书人,姬洛听他叨叨久了,越发觉得哭笑不得。时而捞个会心一笑,这笑不得了,姬洛心中渐渐拨云般清明,仿如三月春晓,那夜风雪后心中的阴冷和恨意逐渐彻底消散。 心境转好,姬洛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刚救人时的冷硬。 翻过最后一个山头时,燕凤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望着谷中山花烂漫,他不由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姬洛,悠悠笑着:“姬兄弟可知,‘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哟。” 姬洛向阳而默,迎山色春光满怀,不由也心怀舒畅,回首时又见燕凤思忖不语,心中一通,这才服他大智若愚。 “长史大人。” 燕凤看他突然凑上来同自己说话,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妙:“何事?我俩也算生死之交,都说了叫我子章。” “子章兄,读书人还有什么不做的事,不若一并说来?”姬洛微眯着眼,道。 “这”燕凤一怔忡,脱口而出,“唔,唯女子与小人,做不来,做不来!” 一日后。 秦国边境彤业镇,代国人与秦国人混居,当中少了一对难兄难弟,多了一对出外省亲的代国姊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038 “出了这座城,过了界碑, 就是代国了。”燕凤演个娇柔的小姐, 两手挽着姬洛的袖子掩口笑着,竟然学得有模有样。 彤业镇中, 这位左长史大人本可以就地求援,然而却偏和姬洛做这荒唐不羁的事儿。使臣被刺是大事,依常理不但要上报,而且秦军理当护送其入境, 且少说要送过三关,待代国派人来迎。及此, 不但能显示大国风采,还能装装样子演一出两国相亲。 可眼下偏卡在政局敏感的节骨眼上,牵涉到朝堂权谋, 何事都不能一言蔽之。燕凤也不是个空有其表的人, 招摇回了代国,最多就是省了一路麻烦,可也恰恰失去了拔出眼线的机会,他授命襄助代王, 自然要为君上多思量一番。 这番周全的思考,姬洛还是出彤业镇时才品过味来。燕凤给他上了一课, 乱世自保,光靠聪明还不够, 还要有足够城府, 还需能借力打力, 借势而为。 虽然靠瞎话编排镇上的婆子化了妆,但男人装女人,并不是那么好装,姬洛这身量未开还是少年的姿态,倒有几分得天独厚的条件,可燕凤一昂藏男儿,就不太好说了。 因此,姬洛看着前方蒺藜栅栏,身子崩得笔直,道:“前面就是边军了,这万一被看出来” “哪来这么多万一?”燕凤睨了他一眼,佯装嗔道,“别回头,亦别慌张,被看出来也无妨,要得就是一个乱字。越乱,人才越容易疏忽。” 看姬洛还是一知半解,燕凤目光在两人的麻裙上扫了几趟,笑道:“你慌的不是边军,而是对那位大人物的未知。我是个文官,对打打杀杀的江湖客不甚了解,但就这‘芥子尘网’偏晓得一二,这宗平陆有一个天生的缺陷。” “你听过灯下黑吗?” 江湖人向来崇尚武功,六星将中几位功夫称奇的多为人知,反倒是智将和羽将两位武功不专的隐士,鲜少有资料可寻,尤其是后头这位常年待在宫中的羽将。大多时候天下只传他手下‘芥子尘网’堪比江湖行商走贩的关系网,且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剩下的,就难辨真伪。 求知的欲望让姬洛忍不住往下听,可燕凤偏吊人胃口,且此时两人已经接近蒺藜,也不便再谈。燕凤手一伸,拽着他光明正大走了过去,不但如此,还颇有几分卖弄风骚。 姬洛惊出了冷汗,但不知为何,那几个氐人士兵瞧了眼,脸色古怪的很。 等他俩走了过去,才有人交头接耳十分鄙夷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那些晋人多长女相,涂脂抹粉,还爱作女人打扮,听说还有不少人有龙阳之好,咳你晓得的,这种多是大户人家的” 边军中多是氐族人,常年马背上奔驰,素来崇尚阳武之力,大多本就看不起女人,又因为常年戍守百无聊赖,听多了南边的故事又没几个人真去过晋国,满肚子里都是轻慢和意淫,从鼻子到眼写着的都是看不起。 背后军士口吐污秽之语,甚至道旁张望看笑话的亦不在少数,燕凤拉着他一概不闻,径直往前头赶路,旁人又笑他们敢怒不敢言,是窝囊蛋子。 等过后入了境暂离了危险,姬洛才抹去额上冷汗,问道:“灯下不见五指?” 燕凤已恢复了方正的仪态姿容,阔步而行,边走边回忆:“此次使秦,秦天王刁难之下又有意彰显大秦之伟貌,落我代国的面子,才使得我侥幸在天枢殿见过那位宗大人。”燕凤顿了顿,接道,“你一定想不到,宗平陆是个女人,还是个一直女扮男装的女人。” 女扮男装不是头脑发热想一出是一出,宗平陆这般,必然有自己的原因。她常年如此,留在宫中又颇受器重,朝廷里外肯定颇有微词,饶是她心胸大度不闻不听,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心中也极有可能存着芥蒂。 人惯爱作类分,如此情况下,‘芥子尘网’追探,那些百般耍花招的,极有可能是最危险的,反倒这么粗陋的障眼法,有可能正中她的下怀。 姬洛突然明白灯下黑的意思,服气地对着燕凤作揖一拜。 燕凤抹去脂粉,拿余光一瞥:“你想问我为何舍近求远?姬兄弟,你可是救过我的,作人如何能知恩不报?” 等了半天没人跟上来,燕凤回头一瞅,姬洛还杵在那儿步子半点没挪,就抄着个手端端正正,直愣愣盯着他脸上瞧,分明在等他说实在话。燕凤温和地笑了,看他如此固执,反倒有些无奈:“何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有的话说出来,恰恰伤面子哟。” “苻坚要抓你,我偏要助你,确实不仅仅因为你救了我。”燕凤道,“我出使秦国,殿堂对答时时有刁难,我便晓得,代国已不能独善其身,苻坚志在统一北方,无可幸免。身为人臣,当为君分忧,因此我也不免谋求一二。倘若你所言不虚,苻坚密而不发抓捕你,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猜这原因能让他寝食难安,当然要留此掣肘。” 这话与姬洛心中所想,亦分毫不差,但他也不气不恼,毕竟是各取所需,眼下还得借这位长史大人的力量,从代国返燕。 不过,从情理上来说,心头总是有些怪哉。 姬洛叹息,道:“子章兄,为何谋之一事,被你说得如此坦荡!” “有何不得坦荡?”燕凤掸袖反问,不但巧舌如簧,且还颇有几分架势,“你们江湖人就是性子直根筋,我是读书人,又不是害人精,这叫君子有道,互利互惠。” 心中憋着一股气,姬洛说不清也吐不快,但他好像隐隐碰到了现实的壁角: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好像这个世道,没有人能真正干净到独善其身,本以为出了一座小村,便入了大世界,做个恣意游侠儿,行得是顺心事,却没想到,所有的规则都是强者书写的,而书写的过程,还异常血腥。 真是这样,那侠义二字该如何写呢? 看他还犯傻,燕凤忍不住折回去,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没好气地教训道:“走吧,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最近的驿站,看你的样子从来没来过草原吧,夜里有狼,专叼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子哦。” 燕凤一路唬他,说草原的狼群有多可怕,骁勇的猎手以屠狼为荣,训练有素的狼骑寻常的马匹见着都得绕道走,如果是只身被围,基本上只能等死。 他说得唾沫横飞,又讲到他的老家代郡,不禁回忆起当年代王聘他为臣时候的情景。 说到是那日代国国君摆了十足的排场,派人以礼相邀,然而燕凤却毫不犹豫推辞,就在众人欷歔感叹可惜之时,拓跋什翼犍做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派兵包围了代郡,扬言燕凤不出城相见,他便屠尽此地。 姬洛听完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等阵仗寻常人恐怕几百年也不曾听闻,国君能做到这等地步,当初自己怎么就觉得,眼前这个人只是个普通的文士呢? ———— 翻过碧草坡儿,眼前,是比邙山草场更宽阔的丰茂大地。 碧滢滢的湖泊像块精致的翡玉,没有半点杂色,春回时天上的飞鸟落下来,点破一丝涟漪,荡开的是上下动静两幅画。 湖泊对岸有牧羊人,窝在背风的土窝子里打瞌睡,一只吃饱的大肥羊用嘴巴,拱翻了他的帽子。再往北边去,草色刚冒了头,有健硕的马儿奔跑过,几个威武的成年男子一路跟着,想要寻到野马群,套得一两匹好马好回族中吹嘘,再拉到市集,卖给达官贵人,挣些真金白银。 自那日入了代国国境,两人寻了处驿站,姬洛拿燕素仪留下的最后一点钱财换了身衣裳,买了点干粮往代国国都云中盛乐城去,没几日,哥俩便迷了路。 就近寻人问路时,碰上了一家往东迁移的牧户,家主人热情好客,便顺带捎上一程,送他们出平原。 此刻,姬洛躺在牛车上的羊毛卷里偷看美景,眼中映出的是青青穹苍。燕凤指着日出的方向,心胸填满意气:“时候早了些,等到了夏天水草丰茂,牛羊遍山,群鸟飞舞;时至孟秋,沿着云中川百二十里,多是野马饮水,灵鹿戏蝶,那才叫壮美!” “燕先生,阿妈说你们要去云中盛乐城?” 问话的是牧户的小女儿,名叫南珠,生得甜美可爱。除此之外,这家夫妻俩还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已成年,而南珠的姐姐早远嫁了城中。 南珠平时帮着家里做些闲活,此刻正好抱着装针线的皮筐往车马前赶,路过姬洛他俩所在的牛车时听到燕凤说的话,忍不住插嘴,话语间还不停拿目光往姬洛的脸上觑看。 代国地处最北,不同燕国占据关中,汉人往来颇多,便是半年也难看到一个姬洛这般水灵的小公子,因此多了几分眼缘。 “小南珠也想去吗?”燕凤反问道。 “不是的。”南珠立刻摇了摇脑袋,噘着嘴道,“若你们去国都,那么再一日我们就要分开了,就再也听不了故事了。” 南珠不识字,却喜爱听些史事,姬洛一路上感恩夫妻俩的好心,得空时便给南珠说故事玩,好在鲜卑话都差不多。目下见她一脸难过,姬洛坐直身子,拨了拨她的头发,笑道:“你今儿想听什么故事?我现在说与你听。” “姬大哥,你忘性真大!昨儿个文姬归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南珠大咧咧笑了,脸上露出两个梨涡。 听见欢声笑语,车马前传来妇人的喊声,“南珠儿,明年就定亲嫁人了,别老缠着你姬大哥,女孩儿家家的听那些有什么用,你阿爹的袄子刚才被车辕划破了,你赶紧给补上。” 南珠没法子,只能又跑到前头去拿衣物。 姬洛蓦地也丧失了兴致。他总觉得自己应该为南珠说点什么,可又没个开口的立场,只耷拉着头有些打蔫。燕凤跟着他身边躺下来,姬洛笑了一下,开起玩笑:“子章兄莫不是也想听故事。” “非也。”燕凤拖长调子故意调侃他,“你看,文姬归汉,吾亦归国,姬兄弟可是归乡?” 姬洛盯了他一眼,默然不语。燕凤叹了口气,继续说:“你返燕,跟我不是一条路,我们也要分道扬镳了。” 姬洛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到代国来。” “诶。”燕凤忙摆手,突然直起身子,看着天边流霞,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些深思,“有些话,说不得。” 姬洛疑惑。 燕凤正色道:“鄙人自幼研习阴阳谶纬,那日峪岭初见,就觉得姬兄弟与众不同,有的话恐一语成谶。” “谶纬?”姬洛不解。 “你知道吗,大秦天王苻坚身后便有一道谶语。传闻他生时十二足月,神光天照,背起赤文,写着‘草付臣又土王咸阳’(注1),当时有人道他贵人天相,你如今看看,秦陇大地咸阳故土谁主沉浮?” 姬洛恍然大悟,原来谶纬之学便是预示吉凶的隐语,这么说来,始皇之时出现的‘亡秦者胡’也当归于此类。 谈及此,姬洛不自觉中想起笃信命运的燕素仪,心头没来由一颤,再忆起刚才燕凤说初见,忽然大笑,揶揄道:“子章兄说我与众不同,可是也有什么谶语?” 燕凤蓦地站起,对袖作揖,极目长空高天,朗声道:“谶语嘛不敢说,临别之际,唯赠君一道祝颂,愿君此去如伯夷c叔齐,无怨无悔,求仁得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039 “啊嘿——”南珠在车队前心不在焉地频频回顾,看见牛车上两人交头接耳相谈正欢, 不由生出几分‘妒意’, 吆喝道:“你们俩背着我说什么私话呢,都不给我听, 气死我了!” “我们说”燕凤刚要开口,却被姬洛拦下,他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读书人,规矩没那么多, 学着江湖人的口气,逢男逢女都能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只听他扯着嗓子笑:“我们说, 不知哪家好儿郎有这个福气。” 南珠闻言红了脸,捧着皮筐拽着旧衣急冲冲往回跑,跑到牛车前缓步倒走,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痴痴看着姬洛。姬洛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刚才那句失了分寸? 想来心头不忍, 姬洛扶着牛车,将话掩过:“南珠妹妹可想去江南?” “啊?”南珠手指紧紧扒着皮筐的边沿,听这话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再抬头时已是不停地抹眼泪, 捶胸顿足委屈不已,“你们双腿点地, 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我呢阿妈老说我心野, 我我不过是不想就这么嫁做人妇, 我想去你说的江湖, 去你说的大漠江南,成为像你故事里说的昭君,做个为人称道的奇女子!” 没料到她人小却志大,姬洛慌了神,显然忘了眼前的女孩儿身量虽高,却也不过明年才及笄,还是个孩子心态,对事事充满好奇。 燕凤仗着年纪最大见识最广,冲眼前少年少女一人脑门来了一巴掌,老气横秋地叹道:“哪有那么多奇女子!还有你,没轻没重的小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注1),知妇德c妇言c妇容c妇功,固来都是传统,好好相夫教子即可!” 南珠听傻眼,这一瞬连哭都忘了。 姬洛想反驳,燕凤却又抢先堵了他的嘴,叹道:“说你没轻重,你得认,我们征转天下,尚且恨不得抓牢一丝安定,你怎可推她入水火?再说,哪家哪户历来不是如此?” 这话驳得少年哑口无言,慕容琇贵为郡主,尚且没得选择;燕素仪是个地道江湖女子,也不过无奈为天下奔走,一个小小的南珠,大势面前连蝼蚁都够不上数,她不过是千万人家的缩影。 理是这个理,可姬洛心中又觉得好不公平! 痛不在自己身上,可那骨子无奈劲儿让他觉得憋屈,就像当日乌脚镇中晋人便活该被欺侮,鬼神道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人便活该做猪羊,纵使一路江湖奔波,凡所遇之人也都只当他是个稍大点儿的孩子,劝他不多想,劝他做只束手束脚的乖羊羔。 这么一想,他和南珠其实也没多大的差别。 看他脸色沉下来满是不甘,燕凤卧在一侧瞄上两眼,伸手在他肩膀按了按:“想点实际的,你若真想做点什么,除非去争这天下。” 争天下? 姬洛觉得这三字,搁在心间,沉甸甸的。 南珠这时已擦去泪痕,心中兜兜转转似乎也认了命,她逆耳不闻燕凤说的三从四德,心里亦不恨谁,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从皮筐的下层摸出一条手绳,打了个盘长结,扔给姬洛:“姬大哥,你不必多言,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听说你们晋人多以盘长作思念,这个送给你,我们代国人没那么多偏见,若有一日你再来草原,亦可作归乡!” “诶,你这偏心也太严重了吧?”燕凤闻言甚是无趣,余光落到那条手绳上,嘴上忍不住念叨。 “呸!”南珠美目一转,把不悦挂了整张脸,“你还有脸讨?” “我说的是事实,只是你们小孩子家家不爱听罢了。”燕凤委屈巴巴地嘟囔,不过他也不是个计较的人,逗着小女孩儿玩,嘴上顺势还替自己开解了一道,“算了,代国就是我的桑梓,要真是归乡咯,恐怕哎呀,不吉利,呸呸呸!百无禁忌!” 姬洛看他俩斗嘴,却难以发笑,只觉得长路漫漫,前路难说。 过了塞伊,燕凤改道回云中盛乐城,近处时才秘密显露自个儿的身份,代王本为使者遇刺一事而焦头烂额,他这归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而姬洛跟着南珠一家又走了些时辰,终于分开南下,从雁门郡入燕国。入关前他逆着长河落日,心中竟生愁肠:这云中盛乐,阴山敕勒,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等姬洛返回邺城时,已是人间六月。 ———— 六月底,酷暑天。 贩狼皮貂毛的车马都有些耐不住渐热的天气,行个三四里就得歇一歇脚,因此行程走得缓。到了晋国地界,河流横泗众多,这帮人便改为行船,看一方平潮,倒也多了几分清爽。 船顺江南下,这日,甲板上忽作大风,直接将给货物避风雨的遮雨布掀翻。舱里的人水性不行,被这阵势都吓懵,只有当中一个两撇胡子的青年跃出,拉住了一边。 “骆小哥,这边绳子脱了,这么大的风肯定是骤雨将至,你帮我搭把手抬一抬,我重新给系着!”青年张口一呼,旁人都没有瞧,就单单点了最后头那个沉默寡言的黑脸小子。 正趺坐在地端碗细嚼慢咽的姬洛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化名姓骆,立刻放了碗上前去搭手。整船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他为了接近众人,稍稍用煤灰抹了脸装作黑面小伙,而非之前金玉白面的俊俏公子。 六月出头那会,姬洛千里迢迢奔回燕国,不仅没找到施佛槿,连慕容琇也不知所踪。 在邺城的太原王府徘徊了多日,勉强才得到点消息,说洛阳婚宴后郡主逃婚,有传闻是跟个和尚跑南边儿去了,而武威将军力排众议替太原王府在朝中顶了罪,请旨要死守边境,终身不娶,到如今一直不曾返邺。 姬洛觉得流言有理,依那位慕容郡主的脾气,还真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过,说到南下彼时一穷二白跟被人洗劫过一样的姬洛,只能就着王府瓦顶望天。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为盘缠伤脑筋时,恰好撞见了当日在洛阳城中指挥杂工帮粮店搬货的那位管事,如今洛阳已破,这群人退到邺城倒也合理。 姬洛想到当日阮秋风也曾在那处粮店出没,便顺藤摸瓜,找到此地助晋人归国的那群义士的接头人,蹭他们的车船往南边来。 整船里除了些江湖人,大多都是来路相仿的贫民。譬如眼前这位系绳子的青年,名叫张一乔,因战乱被掠至燕国后,流落到在一户人家当奴隶,后来被男主人打骂时不甚失手杀人,逃跑时撞上了那位管事,才免此一劫。 风雨急来当头落,几个护卫的江湖义士站在甲板四周稳住风浪,帮船家拉住风帆,而姬洛则跟着张一乔抢救货物,等一切落定,才不慌不忙进舱檐下避雨。 张一乔这二愣子直辣辣往里钻,姬洛拉着他衣领,指了指里面示意他噤声,张一乔恍然,低声笑话他:“你这个闷瓜,整船的人你也就只跟菀娘好说话。” 船舱最里间住着一位孀妇,年约三十二三,就是张一乔口中菀娘,也是这批货的主人,这艘船名义上的东家。 当日姬洛虽寻得接头人,却身无凭信,他们虽是义士,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接,毕竟保全才是长久之计。好在那时,这位菀娘也在场,姬洛说出乌脚镇那间铁铺后,她力排众议把人给应了下来。 有这群人在前头熟门熟路遮掩,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 不过,姬洛始终没想通这素未蒙面的女人何故要相帮,直到那日庭中只剩他俩人,菀娘开口第一句话,眼中含光,柔肠百转:“孩子别怕,你打乌脚镇见过的那位教书先生,他可有同你说过些什么,你且当个故事讲给妾身听听。” 她那时的眼神就跟慕容琇偷看施佛槿一般无二,只不过添了三分娴静。 张一乔靠近些,低头同姬洛说闲话:“我听那几个江湖人说,菀娘原来是位伶女,在江南小有名气。传言她年轻时曾倾慕一位世家公子,不过没嫁成,后来作了商人妇去了北边。老东家死后,她一个人独居,这不秦国那边又派了那王什么领兵东征,这才变卖了家产往南边来避祸吗!” 姬洛对一个孀妇的事情不甚感兴趣,重点全在秦军征燕上。他刚逃到秦国朔方郡时,破洛阳的军队才班师回朝,这会二度派兵,看来那位铁腕君王动了真格。 想到这儿,姬洛忙问:“发兵是什么时候?” “四月那会,其实我也不清楚,都是听”张一乔正自顾自说着,雨太大,往舱内挤了挤,突然指着姬洛的脸结巴,“你你不是个黑炭头啊!” 姬洛醒悟过来,干脆把脸上的雨水一抹,露出本来的面貌,自然地接口:“这不没出燕国,怕被认出来惹出事端。” 张一乔“哦”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姬洛和自己一样,是个在逃的人犯 四月发兵,如今六月,怕是已破关中。 天边突然一声惊雷,姬洛掐指一算,看着往江心压去的层层黑云,心中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正这时,一把油纸伞从舱中伸了出来,罩在姬洛和张一乔头上。舱内的妇人早已起身,此刻站在两人背后,失笑:“两小子口没遮拦,编排妾身的话妾身可都听得一字不落。” 平素众人虽常有闲谈杂话,但都是私底下偷说,也没个恶意揣度,大都还是很敬佩菀娘这位把上下打点得齐整的女子。 所以,这会子张一乔慌了,赶忙摆手反口:“不敢不敢!我去前舱帮他们!”他扔下话,也不顾雨,溜了。 姬洛朝舱内挪了一步,菀娘收伞,看着濛濛青天,感叹道:“妾身要有个儿子,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 姬洛没敢多嘴问。 菀娘笑着打量了他两眼,接着说:“妾身这辈子就这点谈资,没什么不能说的。妾身看你顺眼,等这阵儿风雨过后寻到阮大哥他们,让他也替你谋好去处,远别这祸患。说起来洗儿也离开多时了,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她竟然这么为自己着想?姬洛静默听着,不由想:这妇人倒真是菩萨心肠,慈眉善目,看着就让人不忍生忤逆。 菀娘口中的洗儿,姬洛初时不知,后来听多了,猜想大概是那日洛阳城里,阮秋风廊下讲书的小童。 “那就多” 怎料姬洛一个‘谢’字还没出口,船舷猛然一震,一卷浪花打来,姬洛将菀娘护在身后,听着舱外风雨杂声中忽然起了打斗声,正准备出去,就看见张一乔慌忙跑了进来,把两人往里头按,嘴里喊着:“快躲起来!水匪水匪打上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040 民不聊生的日子过得久了, 大有心头不忿之人铤而走险, 要么就地揭竿而起, 譬如因连年征兵而反叛的湘荆割据势力, 要么便是落草为寇,成了打家劫舍的匪人寨子。 江淮乃晋国门户,不若荆夔之地易守难攻, 常年集聚着北方流民和各路有心的人马探子,因此鱼龙混杂。 此地朝廷陈兵,官船航运不敢动的,剩下些江湖走镖和商旅行客也不能满足这历年横生的水匪, 僧多粥少之下, 因而多生劫财害命的狠戾货色。 甲板上的水漫进舱内, 姬洛和菀娘被张一乔猛推,差点摔个四脚朝天,好在扶着舱中杂物,勉强在翻涌的风浪前站住脚跟。 外头喊杀震天, 情势急转之下。姬洛失了内力只能力求自保, 但困在舱中始终不是万全之策, 当下艺高人胆大,要出外见机行事。而菀娘一介女流能在北地圈罗手下, 盈利商铺多年不倒,更不可能是个怯懦之辈, 当即表示要往船板上去坐镇。 张一乔好心来帮, 却看两人头铁到不领情, 气得扭头往船尾跑,边跑还边絮叨“我去看看有没有小船,你们爱来不来,虎口逃生好日子还没开头,谁他娘的愿意把命搭在这儿反正那些个江湖人会武功,让他们顶着就是,现在不跑是蠢猪” 姬洛扶着菀娘出来,船头甲板乍眼尸横遍地,对侧船舷处几个江湖好汉死守,为了不让那些水匪上船,已是纷纷负伤。 当先有个青衣道人看见他俩,长剑一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你俩别愣神,该跑就跑,我等都是自愿出手,活了这些岁数能救几个是几个,也不需女人孩子来喂刀挡枪” 他话刚落一个浪头翻过来,浇了姬洛和菀娘一阵透心凉。 对面水匪凶恶,且人多势众,全是些亡命之徒,眼见局势恶化。姬洛心知,若是在之前,就算不能以一敌百,但凭他的功夫要牵制住这些人挣些时间不成问题,可如今一身武艺全如空,真真是恨自己没有用 “走”恨归恨,但浪里英雄能屈能伸,活着才有机会。姬洛咬牙,第一次袖手旁观,拉着菀娘往船尾跑。 大船下本有些救生竹筏小舟,可生死前人性淡漠,有逃生之路人人哄抢,姬洛跑到船尾时,张一乔正被人一屁股挤到地上,吹胡子瞪眼,呛声埋怨“你们来了还不如不来” 他说这话原是因为方才争抢舟楫,他一人没个搭伙的,很快就被人四手八拳打翻在地,如今望着尽皆入水的舟子,再看看落汤鸡一样的两人,气得上下牙直磕。 然而,江淮重兵虽多与北方攻伐,但常年对本地的流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说如此,可这些水匪也不是全无顾忌,看着船上江湖人颇多,也担心是截了个什么武林世家大族的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都灭口。 只见一轮箭雨下来,那些没武艺傍身的贫民纷纷中箭而倒,立时沉水血染大河,方才逃生的舟楫这会全成了活脱脱的靶子。 姬洛护着两人躲开流矢,这时,船身一晃,脚下“轰隆”一声巨响。 “好啊他们在地下凿了个好大的豁口,咱这大船就要沉了,怎么办”张一乔苦巴巴一张脸,那两撇小胡子粘成一团。 眼看今日风雨急,一个浪头急来船要翻不翻,姬洛平衡住手脚,当机立断把锚抛下,又拉紧风帆稍稍稳住船身。 张一乔瞧他反应敏捷,张口问“哟,看不出啊,你祖籍江淮的还是吴郡的,怎么水性这么好” 姬洛抽不出空答话,只往他这边瞥了一眼,自己心头也奇了怪哉,想到莫非自己真是来自这些地方,不然为何对水非但不惧,反而脑中立时有所反馈。 张一乔当姬洛默认,往那边靠了靠,知晓有些弄潮儿狂风暴雨里都淹不死,当即想游说姬洛弃船,便压低声音道“这破东西挨不了多久,我也会些水,待会你弃船带我一程,我们一起游出去。” 他这话说得全然没把菀娘考虑在内。 平安时待人亲善和乐,危难时方见真情。菀娘瞧着两人交头接耳,虽听不清字句,但大势下容不得她懵懂,心头倒也理解,这会嘴上先全人家的面子“若这船当真翻了,你们不用顾及”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一个大浪涌来,板甲被撞得剧烈一抖,她一个妇人没有练家子的底盘稳,脚底一滑,一个倒栽从船舷翻了出去。 落下时求生本能促使菀娘张口喊了一声“我我不会水救唔救唔” 姬洛一把推开张一乔,扎进了水中,张一乔想拦都没拦住。 少年跳水时前方的剑气陡生,寒光似要破开这沉沉江天暮霭,荡尽人间烟云,那招式比起庾明真、霍定纯、燕素仪之大家,施佛槿之中流,尚只能作泛泛,然而青衣老道斩尽最后一敌,全身负伤,双目血流如注仍不肯弃剑,却让剑意呈现出所向披靡的大义。 可惜终究是势单力薄,大势难推。 青衣道人死前立剑而笑“都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如今日头不见,长安也不见,大道无情,只等来世” 张一乔不懂他言语中深意,只觉得耳廓吵吵,大船将倾,当即找了个机会也一并入水翻腾。 人之将死,其言诛心。 姬洛游过去从后方捞住菀娘,菀娘不会水,下意识手脚并用要扭身盘上来,姬洛呛了两口水望向她,眼前女人发钗全散,呛了嗓子带着哭腔惊恐高喊“阮大哥,阮大哥,我们这辈子算是完了” 往事兜兜转转,过去几十年藏在心中不能说的,不肯说的,统统倒豆子一般要倾吐而出。姬洛听着道人悲歌,又闻身前憾言,突然僵在江中。 他这一顿,就要往下沉,且还带着个妇人,沉得只会更快。 紧要关头,水中挣出个张一乔,上来把菀娘手脚劈开,摸了一把脸上雨水,对着姬洛当头喝骂“这种风雨里你尚且不能自保,你如何救人一人目标小,浮沉在江上就是粒芝麻豆,你带着她是想当靶子吗我看你替我搭手才跟你讲这么多,他娘的别人我还不稀罕” 说话间,菀娘又攀了上来,但她精神已经恢复不少,睁眼能看清眼前人。张一乔为了活命心不是一般的硬,扭头一脚就在水中将人踹开。 菀娘失力灌了两口水,咕噜噜往下沉。 姬洛一声不吭,单红着一双剔透的眸子,一把将张一乔撞开,自个扎进水中去拉人,可惜却并没能抱住,眼见菀娘手从自己手指中划走,只将手中那镯子脱下串到姬洛手腕上。 谁生来心就是石头疙瘩吗 六月的天,姬洛泡在汤汤大江里,却觉得从指骨到背脊都生冷生冷的,他憋着一口气奋力凫水,直到脱离险境才敢冒头,上了岸才敢松懈。 两人躺倒在草坡上,暖风拂面,艳阳照头,这才缓过一口气。 “喂,没事吧”张一乔把头发绑上,拿脚尖碰了碰姬洛的腿,忽地瞅见他腕上那只水色十足的翡翠镯子,垂涎三尺,“真是老天爷保佑,镯子成色如此好,少说也能换不少银钱,等回了老家,要叫满村的人看我腰包鼓鼓,衣锦还乡” 姬洛嫌恶地翻身而起,张一乔却得寸进尺,咒骂着仍说个没完“过去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去他娘的” 他正骂得欢,姬洛一拳落下,扑过去揪住张一乔的衣服,眼神凶得像头狼,睁着那一双灵气的眼睛仿佛要淌出血来“你混蛋” 姬洛想骂人,可他不是张一乔这样粗人,骂不出“母婢死公”这等子糙话,也指责不了他畏死求生的凉薄行为,火气窝下,最后埋怨起自己来“你一张巧嘴心思九曲又如何你会卜筮推算,可判得了人人生死吗事临到头还是要靠武力解决,现在已经六月了,再一个月命已休矣,拿什么去争” 张一乔早先看他沉默寡言惯了,突然瞧眼前人歇斯底里像个疯子般红着眼,分不清是被水浸泡还是流泪所至,心头没来由也有点发憷。 他有些不自在地推开姬洛,姬洛突然滚下草坡抽搐,原是体内的阴力被江水寒气刺激,内劲压不住又开始发作了。 张一乔唬了一下,看人不像作假,顺着草坡下去按住他四肢,忽然想起以前见人犯过这类似的毛病,忙问“你该不会有痫症吧别咬舌头,等着,我找找”他四下看了一圈,一个趁手的东西都没有,干脆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然而,姬洛并不是他所想的痫症,阴力发作来得凶猛,但他几月来一直按天演经极术练气,倒是奇迹般强撑过了这一阵。 张一乔摊手坐在草坡下的坑窝里,突然兀自发神,话里颇多不屑“人都是自私的,我皮糙肉厚不怕人说,所以暴露给你瞧见了而已,你真以为你多读几天圣贤书,自己就能做那些圣人救天救地你不过也是怕人指着鼻子骂你没善心不仁不义,才不敢不救,不敢不做罢了。” “我只是想试一试。那道人与我们毫无干系却也能仗义执剑拖延时机,我们又怎能枉顾生死不闻不问呢”姬洛咬死不反口,惨白着一张脸,叹道“我以为江湖,是拔刀相助的江湖。” “拔刀相助”张一乔气笑了,两人再也说不下去。 看姬洛练家子的拳脚自知这镯子是动不了的,张一乔不想自讨没趣便从地上爬起来,狞笑一声,竟头也不回走了“江湖人,能做什么呵,我不是那劳什子江湖人,不懂这些。既然你我不是一路人,各奔东西,自顾自就好。” 姬洛也没拦他,在原地呆坐了好一会,等他走后,才向山中去打了只野味果腹。这里山势高峻,林木丰茂碧色如洗,山花并开,竟是北方少见的婀娜景。 暴雨过后,天边有虹。 走一两个时辰,碰上个背着锄头的老农,老农替他指路,姬洛这才晓得人已经离开了江淮水界,到了荆楚边界,陆路往西南走可达夔州,往南则是荆州,走水路东南行能一直到云梦大泽。 姬洛虽然从没去过南方,但九州风貌还是略知一二,长安往南凭一个游侠儿的脚程,此时早该过荆州,他一合计,当下决定往夔州去赌一把。 落水后也没个衣服换,大爷看他可怜,便好心支了一招,指着地下土里一株鲜菇道“小伙子,你看这种灰白的长菇,我们这儿喊伞把菇,夏季多暴雨,雨后猛长,鲜嫩无比。你是要往夔州去吧夔州多山,路上捡着点遇到城镇就卖,那些大官大户人家多爱讨些山珍来吃,会用高价收的。” “伞把”、“山把”还是“三八” 老农的口音姬洛没听太懂,但他的好意姬洛心领,不由有了几分赧意,当年吕秋说江湖游侠儿,个个都是风姿潇洒,萧然来,萧然去,到了自己跟前,却好不窘迫。 姬洛失笑,老农拍了拍他胸脯,也跟着乐了“走南闯北也得吃饱饭不是。” “多谢老翁”姬洛抱拳。 “不谢”老农扛着锄头走了,山中清闲却孤寂,远远还能听见他的唠叨,“前些年头夔州来了几批江湖人,听说老跟官府作对,不过对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却好着呢,江湖人如果都是如此,那衙上谁当官下马,干我屁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041 一入夔州境, 除了山地多生妙物外, 还有两样尝为人称道, 一乃是酒, 二乃是盐,往来豪客皆贪杯,遍地黔首拥井盐。不同于北方多穿皮毛, 江淮吴郡多着丝绸,夔州过巴东至蜀地,无人养蚕织绢,四时多穿苎麻衣, 倒是别有一番清平风味。 荆楚上游, 巴蜀以东, 有一座千百年的古镇,镇子早先名为鱼复,乃是为了纪念那条送屈原尸身归秭归的神鱼而名,后来到了蜀汉章武年间, 刘备退守此地, 改其名为永安。 许是承了这吉祥之意, 此地倒是久来安生。 永安是个车行要塞,近几月多出了不少外来人, 都是些江湖练家子,大多在此周转往东南方向去。 六月多雨。 这一日又是天公变脸, 突来急雨, 城外一处茶寮和遥遥相对的长亭里立时都填满了人。亭子不大, 里面塞了五六个,当中一对兄妹拿着宝剑竹拐,穿着上等锦衣,能看出家世良好。剩下几人有拿刀的边塞客,有蜀中出来的隐士,还有持重兵的秃子。 而茶寮里,人就更多了,最惹眼的偏是个棚下没钱落座的乞丐,缩在灶台边紧巴巴的避雨。 急雨乍停,走南闯北的都不急着赶路,怕待会半路上再浇一脑袋无处避,索性等到天色如洗。 闲着也是闲着,那乞丐同伙计讨了一碗水,趁势问“斗胆向小哥讨个说法,若下临川,该往哪条路走。” 伙计是个质朴的青年,当即热心地给他指了条道,这乞丐拱手致谢三两声,一口饮尽杯中水,搁了茶碗,拄着根棒子走了。 这乞儿前脚一抬,后脚就有人在茶寮中鄙视不已“你听听,这邋遢乞丐说他要去临川,就他这样的,莫不成还想去赴豪杰会” 这说话声儿不大不小,在场诸位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左右看了一圈,心中掂量自己是不是够格,又开始埋汰起那些穿着武器不咋地的人。 “什么豪杰会” 突然有一人朗声问,说话的正是刚才亭中那对兄妹中的妹妹,见囊中无水,便来向店家寻。 当下有好事者问及来人,有同一来处的小声低语“是岭南江家的两个小辈,哥哥叫江有堂,妹妹叫江有梅,大家宅里放出来历练历练的。” “长得倒听挺好看,就是黑了点。” “姑娘难道不知,这四府之一的晏府广发豪杰帖,说是要邀泱泱九州众英雄,一同举英豪,共商定北之计”答话的是个江湖浪人,背着把九环刀,戳了口酒往这边瞥来。 江有梅从小被宠,又是第一次离家,乍听他说定北计,便傻傻地问“定北莫非是要号召大家北上打那些胡人好大口气,他说甚是甚,那晏家是出人还是出财” 听她这话幼稚无比,茶寮中的人都笑了。江有堂性子懦,当下面红耳赤要去堵胞妹的嘴,可却被江有梅拦开。 寮内几个崆峒派的弟子聊上了,穿灰衣的小师弟孙嵘一拍桌子“诶,师兄,这临川之宴做什么要办在明年我们快马至多再行一两个月就到了,等那么久,岂不无趣” “小师弟,哪里会无趣,届时群英荟萃,多的是大开眼界的机会,师父让我们提早出行,就是想让我们多见识见识”大师兄王峥应道。 话还没说完,当中的二师兄冯崤大哈哈截住了话头,抬手在小师弟额上重重弹了一下,奚落道“这晏家家大业大,祖上出过王公后妃,门客死士无数,早先靠制暗器发家,如今一双如意腿、一对霓裳双环技惊天下,别说咱平凉崆峒,听说连昆仑天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派人去请,你这个坐井观天的癞,你知道昆仑离临川多远吗不办在明年,还办在明天吗” 小师弟不服气,抓起酒碗撒泼似地照冯崤脸上呼,嘴里嚷嚷着“你你胡说,昆仑天城多塞外人,喊他们做什么” 两兄弟打架有人围观,还有人叫好。有人说“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乃是立下马威,输人不输气度”,也有人劝“许是想要合纵连横,拉个盟友前后夹击”,不过说来说去,大多数都是当笑谈。 江有梅莫名其妙博了个注目,听着那癞三字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下瞥了一眼自己的亲哥,不大欢喜地嘟哝“有那么厉害吗,比我们江家还厉害,赶明儿让太爷爷也办一个,还能比他差不成” 这逞英雄的话说起来义气填胸,但江有堂清楚地知道自家是个什么水准,觉得丢人现眼,赶紧拉着自家小妹要走,这会子骂不得打不得,只能酸溜溜说“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哦” 何不食肉糜说的是惠帝年间,饿殍遍地,大臣上奏问应对之策,惠帝遂说百姓既然无粟米充饥,何不吃肉糜饱肚。 此言一直被贻笑至今,江有梅读过几天史书,也晓得这故事,当即觉得自家亲哥不帮着说话也罢,偏偏还一股子酸腐讽刺自己,更加放肆大胆,甩开他的手调头回去,正赶上自己方才的话有人捧,便挺胸抬头更加猖狂。 捧臭脚的是个离得最近的是个独眼老翁,浑身上下没一处白,裹着黑衣跟块碳一样,他桀桀笑着,非要在当口寻衅滋事“妹崽说得好哇,那晏家哪里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吗,真当自个能力压权贵别说朝堂上比不过王谢桓郗,便是江湖中给公输府、三星等提鞋儿都不配” 晏家近年确实式微,在四府中论祖上荫蔽及不上公输府,江湖名宿又排不过帝师二谷,府上实际掌权乃是已故晏老爷子的遗孀殷老太太,这任当家家主晏垂虹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壳子,闲得整日与人品茶论道。 但老天仍有垂爱,晏垂虹整日像个软柿子,武艺治家泛泛,却酷爱清谈且小有所成,他这么个渊渟岳峙的老实人,攒了好口碑,偏就是个震袖一呼百家应的料。 “你说什么”黑老怪话才说完,立刻就有人为晏家正名出头,斧头一劈忽地一声砸来。 黑老怪人还在桌前,袖子不慌不忙一卷,把茶碗盘子兜住,人往边儿上一扭,按住斧柄压下,黑衣下伸出个铁爪骨手,把那人的左脸抓了个稀巴烂。 “打得好,打得好”江有梅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黑老怪吆喝,还用岭南方言赞了一句 寮内喧哗声登时起起伏伏,看热闹的不少,只有个穿着白苎麻衣的少年郎依旧镇定饮茶,他旁边摆着个篮子,看起来跟这一众武人格格不入。 斧头客吃了亏,拿方言骂了句娘,要找回场子,方才那背九环刀的刀客却拦了一手挡住人,把大刀取下摆在中间压下,笑了“年轻人不懂事,既然老哥有心放人一马,这一斧一爪也就两清。” “清什么” 斧头客不服,还想再说话,却被旁人里有眼力劲儿的按在地上包扎伤口去了,那刀客笑着,拱手道“在下九环迎风石别南,阁下可是越城岭上阴十一阴老哥” “少来,诨名不提也罢。”独眼阴十一虽然长得不讨喜,甚至还有些骇人,但他却是南五岭里最讲规矩的,当即也不倚老卖老,扭头接着喝茶去了。 他成名早,一手骨爪凌厉无匹,那斧头客自知没那个实力,也就吃了这个哑巴亏。 看老怪得势,江家的小丫头也不认生,拉着自家哥哥在他旁边坐下,笑道“老爷子也是爽快人,今天的清茶烈酒我全请了” “你又充什么大” 江有堂又要说教,不过江有梅压根儿不听,操着嗓子喊“走了那么久,嘴巴淡出个鸟,那边的俏小哥,你篮子里的鲜菇子怎么卖” 俏小哥不是叫别人,正是打东来的姬洛。方才打斗中劲力掀了篮子,露出里面的伞把菇,岭南也多山,人人爱吃山珍,江有梅是个嘴巴闲不住的,立刻点了要买,就着山里野味也可熬汤喝。 “好啊。”姬洛微微一笑,将篮子抖到她桌案上,菇子半个没洒。 “全拿去”江有梅眼前一亮,心头一喜,拿出钱袋抓了一把,挥手当头扔过去。姬洛眼疾手快那衣摆一揽,全给兜住了。 说话时那石别南也就近坐下了,问道“阴老哥可也是要去赴宴” “赴宴”阴十一哂笑一声,“我可不是正儿八经的好汉,宴不宴与我无关,若不是他拿八风令为由头,我才瞧不上几十年过去了年轻的苗子都不晓得,但搁我这儿,推门客和记名弟子去送死的黑事抹都抹不开” 年轻些的,譬如崆峒派的几个小弟子,都不清楚他提起的那几十年前遮掩过去的旧事,大多把重点放在了八风令上。白门的事情捂是捂不住的,有心人推波助澜,幕后黑手再放风声去南边兜一圈,整个江湖不想搅混水都不行。 姬洛本来不便惹事,只单单听他话中的故事跟慕容琇在洛阳城外说的一合。没想到这时,那小小八风令三个字却激起波澜,在场的江湖人没一个不是好事之徒,立即有人闻风色变。 变归变,大伙儿也不想那么露骨,又都兜着心思,就那崆峒派小弟子孙嵘管不住嘴,非要插一句“晏大家主手上有八风令” “就他”阴十一不屑。 江有梅拍手瞎附和“对就凭他” 有人阴恻恻接道“八风令里可藏着大秘密,不是绝世神功,就是稀世宝藏,谁不想要,鸿门宴敢摆出来,就不怕怀璧其罪” “什么稀罕秘密在场哪个见过真正的八风令,子虚乌有的事情不提也罢。”还有人看人脸色有疑,忙着瞎搅和。 江有梅在家时就只爱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不大听江湖事,这会子功夫听得云里雾里,一时不知道谁有理谁无据,当即脱口问向自家兄长“他们说的八风令和昨儿个我们见到的那俩人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茶寮突然寂静,在场的练武者把小姑娘的话听进耳朵里,纷纷向这边看来。 江有堂毕竟年长一些,阅历也深,心头也急了,忙拿出大哥的架子呵斥她“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昨儿个我们打山里来何时见过人” 然而,他有心拦,却恰恰显出心中有鬼。阴十一见他害怕得两股战战,当下用那副铁爪敲着桌沿,冲江有梅问道“小丫头,在外行走讲个实在,话可不能乱说。” 江有梅心思单纯,以为众人不信她,脸涨得通红,为了充面子,她一气之下把所有的倒豆子一般全吐了个遍“我没胡说我真见过昨天从南浦出来,我和哥哥在山中偶然撞见两人对峙,哥哥叫我别管闲事,我多看了一眼,不曾想听见当中一人要那和尚交出什么八风令,我还以为是哪个帮派内斗抢印信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042 江有堂跌坐在地, 心头咯噔一声。他有心避祸, 只求江湖见识一番安稳归家, 可这胞妹根本管不住嘴, 还嫌知道的事情不够多。 当下,他一不做二不休,扯着自己妹子的手臂往外走“诸位对不住, 在下这妹子惯爱说胡话,听不得听不得雨既然停住,天色也不早,着急赶路, 还请各位保重。”说完, 也不管江有梅如何反抗, 拉着人,骑上马就走。 堂下各怀心思,但又藏着掖着,明里没人关心两个年轻人的闲谈, 实际上个个摩拳擦掌。阴十一瞥了一眼, 目光在角落里停驻了一分。 那方, 姬洛端着茶碗抿了一口,手虽然抖了一下但茶汤半点没洒, 那骨子冷静与周遭的戾气格格不入。 石别南抚摸着刀身淡淡道“阴老哥不去看看,那姑娘心思单纯, 只怕还不晓得自己祸从口出。” “没点稳重”阴十一收回目光, 抹了一把脸, 冷冷说“既然是出来历练,哪能不伤筋动骨,洒三两热血吃到痛就长记性了” 石别南没再接话,过了会阴十一结了茶钱也往外走,走之前他往回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卖菇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有堂心中懊丧,带着胞妹干脆改了道折返南浦城,快马加鞭从岭南道翻山去临川,若有不逮,起码在五岭之内江家的面子摆出来,凡事还有缓和,若真从夔州借荆州湘线入,指不定哪日身首异处。 江湖险恶,要逃是逃不了的。 两人还没到南浦,走到个人迹寥寥的山坳处,江有堂心中发憷也没个担当,张口数落自家妹子,手中力量没拿捏住多挥了几鞭子,马儿吃痛冲劲儿太猛,一撂蹄子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江有堂落地还算反应快,看有梅下马来扶她,不由分说将人推到一边,霎时,地上两根绳子翻起,将人掀到空中一个凌空翻。 一把三股叉往前一送,盯着小姑娘跌跤的膝盖头去,江有堂于空中摘下背后的竹拐,一钩一压,才把那递到自家妹妹身前的攻势给消下去。 吓傻的江有梅这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取下腰间的长剑,躲到哥哥的身后。江有梅练武功也不过稀松二五眼,眼下这种真刀真枪干架的场面自然令她手足无措。 岭南江家成名技扶风拐传男不传女,历来讲究仁道,不以杀人炫技为主,专走灵动随和的路子,且这满门上下多出大善人,没有寻常望族的森严等级,间接致使后辈子孙性子一代比一代软懦,在生死相搏的实战中就比较吃亏。 江有堂将竹拐立地一拄,大喊一声“出来” 人没出来,招呼过来的是一段不同于慕容琇牛皮软鞭的硬制九节鞭,江有堂的竹拐本来就不是利器,两相缠绕便胶着不下。 四面草丛里跳出几个男人,拿叉拿鞭,拿刀拿短戟,都是夔州附近的地头蛇,所以不比走大道的外乡人,往隐蔽小路一抄,就杀到了兄妹俩的前头。 “我也不为难你们,把你们知道的一一说来,爷爷今儿心情好,放你们一马。”扛着三股叉的刀疤男笑着说。 江有梅拉了一把自家大哥的袖子,低声道“好哥哥,他们有四个人,人数胜我们一倍,打是打不过的,不如把那大和尚的事都说了吧,反正不是冲我们来的。” “还不是你惹的祸”江有堂两个鼻孔出冷气,拧眉盯了自家妹妹一眼,怒斥道“人在江湖混,不能不讲信义,这几人要找那位师父的麻烦,我们怎能为了脱困而置人家于险境何况人家大师还救过你一次,小妹,若今日你我死在这里,要怪只能怪大哥没本事,护不住你” 躲在暗处的姬洛将这话原原本本听进心里,茶寮中他本觉得这一双兄妹的行为多有蠢笨,尤其是这个长得跟软柿子一样的哥哥,不过如今倒是另眼相看了几分。 “我不要死”江有梅鼻头一酸,呜呜咽咽,“你说的我懂,但那和尚武功高,兴许能力敌呢,可我们眼下却是要横尸当场了” 江有堂狠心没看她,拿起竹拐应敌“此话不要再提” “磨磨唧唧的,给脸不要脸”那刀疤男看他俩闲话半天,没一句在点子上,当下心中觉得被轻视,挥着手中叉就冲了上去。 另三人一人缠住江有堂的武器,两人拿绳子套人,眼见江家兄妹折腾不出要折在这里,一柄飞刀转来,将绳子一把割断,两人脱困而出。 四个恶徒看林中走出的是位面色白净的少年,双手负于身后手中全无戾气,不由得凭空生出几分迟疑,张口问道“阁下是哪家的后生何必蹚浑水管闲事” “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不是吗”姬洛微笑,丝毫没有惧色。 先来后到难道还有人比他们更快是抄小路还是走轻功,若是后者,那轻功该是多高妙 恶徒们心中打鼓不定,根本不知道姬洛是跟着他们一路抄近道过来,还当他与哪家不出世高人有八竿子关系。 “小兄弟,你”江有堂认出了姬洛是茶寮里那位卖菇少年,这会听他说的话,心头也害怕不已,懊恼刚才不应该轻慢,而应阻拦江有梅撒钱那一手,或者至少客客气气跟人赔礼。 姬洛走到他身后,用只够身旁几人的声音道“想活命,我说什么,你就怎么配合。”说完,他挤到江家兄妹身前,指着那左前方一棵大柳笑问“便是用柳条也能胜你们” “口气狂妄” 三股叉往前一伸,姬洛一脚踢在江有堂右腿骨上,这一踢没有内力只有招式,江有堂重心左偏,下意识要稳住身形,便将竹拐右手换到左手,借地一拄,正好压下刀疤男的武器。 虽然江有梅武功不行,但内力起码比眼下的自己还是有可用之处,姬洛退了一步,依样画葫芦,带江有梅在持短戟的汉子身前一转,剑锋锋利逼那人放开手柄,趁势用巧劲将人顶飞。 飞过的短戟斩下的绿柳枝,飘落在姬洛脚边。 六月的柳枝老了不少,韧性最佳,姬洛抄起一把借力跳起在人脖子上挂了几圈,等两面夹击的人一到,便指点江家兄妹去顶,一来二去,三人成一小阵,使的步子把四人绕得两眼昏花。 待时机差不多,姬洛将脚下绳子踢给江有梅“把你武器扔了,跟我一起拉绳子”说完,又推了一把江有堂,“退” 借四个恶徒自身的攻势,姬洛的绳子往前一绊,穿入柳条圈里给人一拉就倒。凭着五势图的变幻,姬洛织这一张小网如孩提错乱的花绳,足够牵制住四人好一会。 “走”看四人暂时无力追,姬洛招呼二人上马,他领头骑了江有堂那一匹,拉缰从旁出,往南浦方向杀出去两里才停了下来。 江有堂下马,拉上江有梅抱拳同他道谢,姬洛摆手,反问道“不知两位遇上的那位大师可是姓施,蓄发爱笑,生得眉目慈悲” “你怎么知道”江有梅一脸惊诧。 “不瞒两位,我们本是同行,后来因故分开了,我也在寻他。”姬洛坦言,怕两人不信,还问了一声“他的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使鞭子的姑娘。” “有是有,只不过”江有梅脸色突然变得古怪,她犹豫了一刻才道,“不过那姑娘不在他身边,而是” 江有堂插上话来,见眼前少年能形容个八九不离十,又感念相助逃生的恩情,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几日前,我这顽劣的妹妹被几个好色之徒盯上,我们不防江湖下三滥的手段,中了点暗门道,眼看要出事儿,这时候那位大师正巧路过,便出手替我们解了围。” “他似乎很急,解围后匆匆离开。在下家中自幼教导要与人为善,感念侠义恩德,我们不想空手而归,便打算追上去讨问姓名,也想日后让族中家长多去寺中捐些香油,以慰福泽,只是没想到,却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一幕,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江有梅抿了抿唇,接过他哥的话往下说“我当时快马在前,发现山中树木横倒,担心那位大师出事,便先我哥一步赶去,去了才发现那位大师正在与人对阵,和他对阵的是位像得了痨病的儒生,那儒生手上抓着你说的那位姑娘,似乎以此相要挟,要拿那个什么劳什子八风令” 小姑娘有些自责地垂下头,瘪着嘴俏脸紧绷。 姬洛叹了口气,这才晓得原来慕容琇离家,竟是被阮秋风所挟持,再看这姑娘反应,也属于常人,未必需要苛责,于是按了按她的肩,道“江湖险恶,姑娘以后还需多听你哥的,速速离开此地,刚才那些不过尔尔,真正难缠的” 然而,情况急转直下,姬洛话音未落,一把宽刀带风斩来,江有梅往后一退,姬洛伸手没拉住人,又不敢与刀锋正面相撞,立刻避开。 石别南从旁跃出,一把挟持住江有梅“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他转头对神色紧张的江有堂道“不是要报恩吗,不如带上我一起寻人。” “无耻小人,你根本就是冲着八风令来的”江有堂气得牙根儿发痒,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 “我跟哥哥当时心有余而力不逮,后来他们打到别处去了,我跟哥哥就走了。”江有梅哭喊出声,“别的,别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别杀我。” 石别南把手中九环刀一转,狞笑道“是又如何,八风令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 “哥哥救我”眼看刀剑无眼割开皮肉出了血,江有梅哭得更惨了,抢声连连呼道“哥哥救我救我” 姬洛和江有堂对视一眼,正因有掣肘而不得妄动时,眼下时局再变,一双白骨爪伸出来,在石别南背后一拉,他没料到还有黄雀在后,被逼得松开手回防,姬洛与江家小子立刻上前抢人。 “阴老哥,这就没意思了。”石别南持刀架着那只铁爪,眼中不善,“你一把年岁了不在深山老沟里修炼,何必跑来瞎掺和” “我一个独眼,还没瞎到猪狗不如的地步,那八风令想要,自己找去呗,何必为难些小辈。”阴十一砸吧嘴,嘴上两颗黄牙上下一嗑,很是不屑,“掉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043 江有梅死里逃生, 等他哥帮着撒了金疮药, 缠了脖子, 立刻又生龙活虎起来,尤其是瞧见那黑老怪出手, 心头大大解气,在旁喝彩叫喊傻乐。 别说旁人看着头疼, 便是阴十一这等老家伙,也没见过如此傻气的丫头,咋舌两声没眼看“我要有个这么爱哭还缺心眼儿的孙女儿瞎胡闹,准打折她的腿快点滚,别在我眼前晃悠” 江有梅被唬了一下,忙噤若寒蝉。 越城岭内谁不知道那黑老怪长得凶恶,却惯爱说反话。他一个穷光棍没个子嗣奉养,偏偏人又极为护短, 南岭那边少男少女, 他总会看顾一些。 刀上九环齐响,石别南脸色很不好看, 窜出去同阴十一过了十来招。此时,姬洛见状, 也摸着点这老怪说话的味道, 敦促两兄妹快些离去。 等江家兄妹上马,姬洛见两人还在恶斗, 也不想理这等子闲事, 当即也抽身去寻那大和尚。然而, 他正要跑路,身前突然一道黑影闪过,那阴十一空闲之余,竟然将爪风捞到了他这面门口来。 黑老怪阴十一瞥了他一眼,道“小子,你刚才玩儿那花样是什么我看你明明没个内力,竟然能帮着那俩小鬼镇四恶,胆魄不小,说说吧,学的哪家功夫” “阴老哥,你还有功夫同旁人说话,这么看轻我”石别南是个活脱脱江湖人,自己的好事儿被坏,他打心底不服这独眼老人,更何况后者与自己缠斗还分神问话,不由手上多拼了几分力,一时刀快如削泥,不分三七二十一,统统朝两人劈过去。 姬洛在两面夹击中不讨好,干脆闭嘴要紧腮帮不说话,只顾着接招。阴十一也不急,一面兜着石别南的九环刀,一面腾出手步步紧逼“你不说,等我收拾了这个人,自会招你讨要” 石别南攻过来,姬洛闭着的嘴巴开了,眼中灵气儿一闪,笑道“老头你爪风凌厉无匹,但毕竟老了,双脚似乎跟不上劲儿。” 阴老怪上了年纪腿力空虚,他这话给了石别南转机,当下后者便冲着阴十一脚下扫去。阴十一虽然被逼,但毕竟姜还是老得辣,还不至于因此败北。 不过,九环刀这么横打,却能真切地把人牵制住。姬洛低眉一笑,得了契机,扭头就溜。这些日子以来,他打架是打不过,但跑路的功夫没少练,毕竟出江湖就混得这么惨的,他恐怕还是头一个。 人算不如天算,姬洛要走,那阴十一见自己被一个愣头青耍了,当即也不再周旋,拿出看家本领抓住石别南胳膊,皮肉俱下。石别南吃了亏,可还有些眼力劲儿,瞧单打独斗不占上风,那阴十一不知怎的又瞄上一个少年,他啐了一口,跟着翻身入林跑了。 阴老怪改道去追姬洛,他轻功好,对山地又熟悉,很快便撵上人。正要出手拿捏找回老脸,林子里突然窜出一骑。 骑上人面容粗犷,留着一抹青胡茬;里头袒胸露乳,但外面却罩了件怪模怪样的祥云大袖衫;背上一把宽面龙纹重剑,腰间两个玲珑酒葫芦,看起来不伦不类,邋遢里硬生生充起潇洒 这人一面喊着“别追了,别追了,追了老子一座城了,那姑娘手老子都没摸到,给个屁钱”,一面驾马从阴十一和姬洛两人中间越过。老马前蹄刚一抬,他似是要取剑,姬洛瞅准时机握上他的手,直接被带到了马上。 “下去下去,我对男的没兴趣”那人嘴巴上嘟囔,但却先掐了一把姬洛虎口上的合谷穴,又顺势反手,扣住腕上的神门和内关,眸光一沉,竟撤了手,没再推人下马。 阴十一瞧这人乱冲撞,心肝上也有了火气,动了动手上的铁爪,怒道“阁下不懂江湖规矩,打架怎可无故援手” 马上的骑士是马术好手,一边挽缰骑跨,一边打哈哈“什么圆手方手哎呦,别追了别追了,老子要让你们给捉到,还不得扒来只剩亵裤” 语毕,只见他一个急转按住背上阔剑往下一压,翘起的剑尖正好挡落几支飞箭,不过在一侧同他说话的阴十一则没那么好运,被后头一帮不入流的喽啰当成了同伙,乱箭朝他大咧咧招呼了过来。 “小子你乖乖给我下马,我不打你,只有些话要问”阴十一扫开那烦人的乱箭,冲着马上的姬洛喊。光喊还不够,他站着就不能闲着,得了空又来捞人。 重剑客指挥坐骑越开,大喊了一声低头,忙着解剑往后对追兵一抡抡个满月“老子生气了,是你们逼老子出手的” 重剑砸翻一个,后头次第顺溜倒。 添乱不嫌乱,这两拨人窝在一起,顿时成了一锅粥。 阴十一横行江湖以来何时受过这等闲气,偏偏这骑士看似要让马撂挑子抖那少年下地,实际上则有意无意护着身后的少年,他攻势一转,立刻跟着后头那帮人,先解决这个当先的宽袍的邋遢汉子。 攻击都对准了重剑客,姬洛不忍心牵连无辜,于是接连出言提醒,替他辨方位,寻契机,避开阴老怪的攻击“这边快转到那棵树下” “好嘞” 重剑横在腰下,邋遢汉子听声走位,然而仍防不住人多,跌下马的追兵爬起来就是一手冷箭连发。 天演经极术没了内力无法修第二层,但第一层的体术身法还是能保人身轻如鸿,有恃无恐。姬洛在马上左突右支,想将那些箭纷纷抻手握住,不过他没个三头六臂,实在有些相形见绌。 只听一道急促的破风声,姬洛硬接一支冷箭,手没来得及撤回,连珠箭已朝着重剑客的后心而去,他立刻挂在马上身子一歪,拿右手去扫。然而架不住连珠箭夺命,头一支箭头是偏了,可来的第二支快得从胳肢窝下飞入,来不及挡开,正好撞在姬洛的镯子上。 “叮咚” 晶莹透亮的镯子崩出裂纹,纷纷碎开。 “什么仇什么怨,不过就是喝花酒欠了点钱,至于要老子命吗,打个屁,老子心都碎了”重剑客捂着心口,把广袖往后一甩,风姿颇为潇洒,倒是应了那镯子断开的脆声,“可兜住了,老子这八瓣玲珑心” 姬洛失笑,心中却觉得暖,承了他的好意低头将碎片兜住,身法腾挪,倒是恰好躲开了阴十一突生的一击。 “妙哉,妙哉”乱战中,阴十一突然狂笑不止,飞掠出战局,一时有些发癫“哈哈哈不打了,不打了一个贼精,一个充傻,没意思” 阴十一收起铁爪藏于衣袖下,他眼睛毒,可算是看明白了,这使剑的人功夫还没露半,藏着还深哩,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给人当枪使,便干脆脱战“算你小子走运哼,莫不是以为我要窃你武功呸我还看不上” 姬洛气得要吐血,心想这人脾气又臭又怪也就算了,方才凶神恶煞一副要跟自己拼命的模样,现在又说走就走,当是耍猴吗 人老了没劲儿,嘴巴上也要气姬洛一下,反正在阴十一眼里,年轻人都耐抗“老夫多年前往南疆去,碰上个人结了大梁子,那人一手功夫拨云弄月,方才瞧着你有那么几分味道,呵,不知他死活多年,还以为你跟他有关,总算能算一算账咯” 阴十一说完就走,当真来也莫名其妙,走也莫名其妙。只是,走前不甘心瞥了一眼马上那位挥重剑的家伙,往事休矣的落寞和侠气正当的艳羡来回交织。 人真的老了,讨不到好就走,看见年轻人青出于蓝,更是失落满怀。 嘴角的抽搐掩不住姬洛心中的憋闷 他运气是有多差,走哪儿都能莫名其妙跟人攀上点关系,惹出一堆事端 “走” 这时,重剑客满脸通红,打他使剑开始,内力打通经脉,酒气贲张而出,莫名升起几分醉意。反正阴十一都走了,他立刻挥鞭,马儿吃痛,冲着南浦城的方向莽莽撞撞奔过去。 夔州地界,南浦是个大城,车马行人相歇,城中楼肆如星。重剑客醉红脸,在马上摇摇晃晃,大白日直闯城门,跌跌撞撞向那通衢大街而去。 他人在马上欲摔,姬洛伸手提着他领子,那人回头一瞥,眯着眼盯着姬洛另一手捧着的玉镯碎片,咂咂舌“先说好喽赔不起纵然把我屈不换卖了也赔不起” “屈不换” 千金不换落拓儿郎,这名字乍一听倒是豪气蓬勃,但姬洛怎么也没法将其和眼前这个酒鬼联系到一块。 酒鬼傻笑一声,伸出满是茧子的手拍了拍姬洛白净的脸蛋儿,还颇义正言辞喊道“我的个乖乖,你们汉人不是最重礼数,要叫叔” 汉人 姬洛这才反应过来,这人鼻挺眼深,五官深邃,哪里是关中人的长相,分明是塞外来客,只不过他先前换了中原的打扮,而自己前两年都待在北方,见着多是些胡人,汉人反倒是少数,这才一时没反应过来。 既然是关外来客,又瞧他背上的宽面云纹重剑,再回忆起方才他甩开的那群出手毫无分寸的,长得歪瓜裂枣的追兵,那气质跟红珠坊的打手不相上下。姬洛登时茅塞顿开,叫道“你是从长安过来的是你砸了幽兰阁对不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044 “哈”姬洛在马上逮住他晃了晃, 屈不换非但没说出话来, 倒是差点把肚儿里的水吐出来。姬洛受不住这等腌臜物, 立即缩手避开。 初时的激动殆尽,姬洛清醒了几分, 又失落地推开他。原因无他,燕素仪说长安现绝技的那人, 分明叫做侯方蚩,且从年龄来看,也差了一截。 屈不换被他一晃,酒醒了几分,吹了凉气儿四处看,突然瞧见前头有座辉煌气派的画楼,小三层高,屋瓦雕花, 木柱彩漆, 十分华丽。 正巧路边儿有几个富家子弟拉着一位本地的小哥问路,他也顺耳听了去。 “这夔州还有这等地方, 奇了不知前头是何处” “何处夔州鹿台” 当中有位富家子约莫是从江淮来的,见过建康城气若凌云, 自然瞧不上小村小城, 语气不由轻慢“鹿台是什么,看起来也就是间普普通通的花楼” “那可不是一般的花楼, 是真正的极乐削金窝”他身旁的江湖客出言提醒, “听名字便知, 仿的是商纣时那座顶有名的淇园朝云台它背后的东家不是别人,正是色赌财毒盗奸歹中的色授魂与十七娘” 屈不换把袍袖一撩,正抄葫芦喝酒,醉酒也就算了,偏还管不住嘴,拉着姬洛瞎嚷嚷“花楼岂有美人哉此时不瞧,更待何时” “不行”姬洛从后面抢过缰绳,眼前醉鬼话都说不清,还要喝花酒,指不定闹出什么大乱子。 姬洛不让,屈不换头也铁,一手肘扫来夺了马缰,和他僵持。 那旁边的富家公子一阵青白脸,本觉得这话令他难堪,忽然似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对着那楼宇发出一声惊叹的促音。马上两人被他这一声吓到,也纷纷抬头去瞧,那高楼三层之上中轻纱缥缈,有一美人横空出世,抚栏凭眺。 “是桑姑娘” 有人喊了一嗓子。 富家公子张开折扇,垂涎呢喃“天下颜色徒一袖,不是扬州也风流” “是她是她”屈不换手中酒葫芦落地也未知,痴痴盯着前方全没了方才的放肆,喜色皆映在脸上。他用宽肩将姬洛一撞,打马横冲直撞而去,口中念念“我来了你等我,我来了好马儿,冲过去”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等姬洛稳住身形出手相阻时,那马儿已经跨过台阶,冲进了华贵无比的大堂中。 撞断的雕花门与阑干横飞,大堂中仕女失色,酒客慌张,反倒是当中的舞姬看有人砸场子却冷静不已,只见她柳眉一提,两只铃铛掷在马下,老马前蹄一抬,一声嘶鸣,终于在一桌胖商客的脑瓜前停了下来。 四面侍女涌了上来,黄衣舞姬脚下一旋,冷冷喝道“放肆鹿台也是你们敢撒野的地方” “老子要见那个对,那个桑姑娘”屈不换拍马。 姬洛头疼,该说这人色令智昏,还是脑子不好整先前打架赖账也就算了,现在直接上门砸场子红珠坊小门小户,还容他不给钱打架跑路,这鹿台乃七路所有,想到石雀儿的狠辣奸猾,只怕同他齐名的十七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舞姬掩面,冷笑道“桑姐姐也是你这种人能见的吗给我拿下” 她一声令下,刚才还乖巧侍奉在旁的丫鬟都换了张凶神恶煞脸,纷纷拔刀亮枪围了过来,且阵容有度,配合十分得力。而那些受了惊吓的酒客们看屈不换的眼神如果看一条已死的冰冷咸鱼。 屈不换抽出重剑,踏马飞身直上舞台。 天下武艺不管多么精妙,都有力量压制一说,这些小丫鬟对付寻常人从容有度,但屈不换武功远在在场诸人之上,他那一把阔剑无锋,却又奇巧,竟靠着蛮力硬生生冲开一道口子,冲着舞姬就是一个大劈 “款冬姐,小心” 眼看那重剑落下要血溅三尺,楼上正中画屏后两道白绫飞出,将那宽剑缠住。 “冬儿,让” 款冬一个蛮子接小翻从剑下躲开,白绫被剑气一震四散如飞雪,仕女画屏后突然飞出一人,红衣金饰,环佩叮铃。只见她水袖不轻不重一撞一抽,竟然将屈不换的剑势顶了回去,笑骂道“大胆狂徒,为何在我鹿台滋事” 落地红衣女,比在场水灵的女孩儿们年龄要大一倍,梳着盘桓髻,别着珊瑚红钗,一道细眉似新月,两眼黑子带笑,虽是个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妇人天生媚骨,但因习武的关系,身姿并不比那些舞姬骨子酥软,反倒有股凌厉之气。 屈不换一摸鼻子,耿直得像个二愣子,道“大姐,误会,误会老子我在下就是想见楼上那位桑姑娘” “你叫谁大姐”十七娘红袖一舞,要赏他个嘴巴子,却被屈不换躲了过去,登时脸垮下来,又不悦了几分。 姬洛早下了马,此刻向后退了一小步,板着脸不想承认自个儿是跟这疯子一道的。 场中有位靛衣公子笑着看了过来,约莫是也瞧不下去,便出言圆场“十七姑莫气,我看这位大侠也是个有趣的风流人,只是不懂鹿台的规矩,才冲撞了此地。”而后转头对着屈不换拱手,“这位恐怕有所不知,桑姿姑娘平日并不见客,唯有乞巧与上元两节,方才献舞一曲,届时楼中金柝传花,撼千金轮者,自然能与桑姑娘趁夜饮酒对谈。” 他话锋一转,语中带刺“只是看两位这样子,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钱财。我看,桑姿姑娘就算了,二位若想饮酒作乐,俞某在夔州也是仗义疏财之辈,不如我请了” 说完,场中豪客都放肆而笑,便是侍女舞姬也掩嘴抿唇,倒是唯有十七娘面不改色,冷冷地打量着屈不换和姬洛。 “你是什么人主人没开口,你搭什么腔”要说屈不换一个一脸胡茬的邋遢汉,偏偏骨子里不肯媚俗,有人暗里嘲讽他,他大大咧咧讲出来直接赏人一个嘴巴。 姬洛不动声色看在眼里,心中开始盘算,要知道一个人的糊涂荒唐可以装,但骨子里的气质是掩盖不了的。 俞鹤追的父亲俞疏深乃是夔州一带有名的富豪,虽不是个江湖人,但这四方,包括十七娘都从没轻他,如今这人冒出来驳他面子,他自然变了脸色,拂袖道“不知好歹” “好一个不知好歹”十七娘重复一遍,突然出手,口中娇笑。旁人见她嘴角勾花,立刻捂住耳朵,唯有那屈不换迎头直上。 这笑声有古怪 姬洛跟着掩住耳朵,手脚四肢却传来酥麻的感觉,如虫子噬咬。 色授魂与四字不是白写的,十七娘一笑魅声入谷,一笑如大江汤汤,一笑如石崖悬冰,一笑如春色漫城,她所练的武功精妙皆在于此,这笑声又戏称妃子笑,有惑人心神的功夫。 姬洛以为凭屈不换的功夫,铁定能承上好一会,谁知道这人还没过两招,定力不够就瘫倒在舞台上。 十七娘走到他的脑袋边俯视他“你虽改头换面,但我一眼能瞧出你是个关外人,说吧,为何要见桑姿” 屈不换倒在地上,望着彩绘穹顶咧嘴大笑,笑着笑着他酒劲儿上来,眼睛突然红了,悠悠一声长叹“我与她有约。” 短短五个字,不轻不重落在十七娘心上。 十七娘忽地忆起那个火光遮天的夜,有一人披甲浴血,将手里牵着的孩子推到自己身前,道“乱尸堆里刨出一个,还有一个没有找到。哎,忠良之后不想竟落到如此田地,可悲可叹啊” 那孩子的手落在她的掌中,睁着乌黑的眼睛却没有丁点神色,直愣愣看着前方,嘴里不停发出“滋滋”声。 十七娘抬头望那男子,眼中落下一滴泪来,哑着声儿道“好,这孩子,我保了。” “好,好,好。”十七娘连称三声好,往后退到正中,也不再理会屈不换,而是一面使了个眼色安排人收拾残局,一边拍手朗声笑道“年前桑儿大病一场,往那鬼门关闯了一遭,如今身子见好,昨儿个跟我说今年的乞巧节新换了点子,金柝传花,我们不玩千金轮。” 宾客里立即有人问“那换做什么” 十七娘伸出三根手指,道“对答如流,合意者,方为入幕之宾。” 众人闻言,竞相奔走相告,俞鹤追看了两人一眼,颇有些不屑,当下追着城中几位才子名流而去。 屈不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折腾起来,坐在台阶上,抖乱了头发。姬洛抱臂走到他身前,一声不吭,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办怎么办汉人的题目我肯定解不出来”屈不换扔了剑,把手指插到头发里乱揉一通,正焦躁难安,突然瞧见眼前清隽的少年公子,忍不住扑上去抓住他的前襟,“帮帮我呗,小老弟。” “这会子不叫叔了抱歉抱歉,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姬洛委婉拒绝,毕竟他可没时间在这里和屈不换空谈。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人就是匹脱缰野马,行事作风和儒家君子截然不同。 然而,姬洛扭头要走,屈不换却有几分不依不饶。大力推搡间,只见姬洛抄在怀中的碎镯子落了出来,屈不换抬手接住,突然起身按住他的肩“老子曾经听一个人说,玉石多有灵,能护佑主人平安。镯子老子赔不起,但是兴许命能赔你一条。” 姬洛闻言,霍然回头。 “如果老子没摸错脉,你身上中了阴力,靠强劲内力压了小半年有余,再不找人救命就得一命呜呼。”屈不换清了清嗓子,道,“天下只有家师的九阳罡气能洗精伐髓。” “嗯”姬洛一抬下巴。 屈不换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胡茬,挤眉弄眼“晋人的东西还是晋人最了解。小老弟,怎么样,打个商量呗,帮老子破这楼中三题。” 姬洛站得笔直,他居高临下盯了屈不换好一会,方才微微一笑颔首,冲他伸出手去。屈不换咧嘴大笑,正要同他达成合作,没想到一条白绫抽过来,打得他手掌通红。 十七娘站在后头看着两人,皮笑肉不笑“你俩还不去干活,砸了老娘场子别以为可以轻松走人,我这地方女人多,嘿嘿,男人也不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045 “啪嗒, 啪嗒啪嗒” 乌云漫过长天,大雨说来就来。 穿着海青僧袍的僧人背着一个女人, 走过大风飘摇的山间,山中无处遮蔽, 唯一点绿叶,顷刻浇透全身。 背上的女人口中嘤了一声,悠悠转醒,嘴角的血蹭在僧侣的背上, 宛如落梅。雨水顺着女人额上碎发滚过面颊, 她鼻头一酸, 想痛哭出声,可手臂圈在和尚安稳的阔背宽肩上, 却又难得的温馨欢喜。 一时悲喜参半,慕容琇解下上身外衣,从衣襟处吃力地往上拉,直到罩衫盖过两人头顶, 同避这萧瑟风雨。 “别动。”头上忽生出一片阴影, 施佛槿身子一僵, 低头时脸上失了常年不变的笑容。 慕容琇果然乖乖听话, 支着双手不敢动半分,像猫儿一样贪婪地窝在他的背上,轻昵道“阮秋风走了” “嗯。” “你没有去拿八风令” “嗯。” “是因为我吗” “嗯。” 接连几个肯定, 慕容琇嘴角再也藏不住情绪, 旋即绽开欣慰和满足的笑容, 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辆婚舆里” 大和尚低眉顺眼,没有作答。又走了一阵,路旁终于多了几位山中行人,大多是这青山间的柴夫村夫,当中一位瞧见两人负伤,浑身狼狈,心肠一软便硬生生塞了一把伞过来。 施佛槿舍我其谁的佛法,修的是苦行,下意识想要张口推辞,慕容琇却先一步将手中罩衫一放,伸手接过伞来,用汉话回道“福泽倍厚,多谢大哥慷慨赠伞。” 山中人不问世事,东入的佛教亦未在此地普及深入,赠伞的青年只当他们是一对俊俏璧人,忙摆手称不言谢。 风雨来去快哉,突然就雨过天晴,慕容琇却执着这江南纸伞不肯撒手。施佛槿虽然疑惑,却没多言,半晌后,余光瞥见她闭目微笑,眼角睫毛稍上还挂着晶莹的小珠,气息平和,唯留一声呢喃。 “同撑一把伞,今生今世不分散。” 那夜,施佛槿其实并没有追去,只当慕容琇发泄胡作一番后铁定乖乖回家,因而在心头谓之诀别,计划北上邺城太原王府。 人到邺城,他在太原王府外伫立二日,正以讲经授典的借口入府时,王府却传来飞报,慕容郡主于洛阳婚礼后失踪,再无音信。 脚下僧鞋乘着街头巷尾漫过的流言蜚语,将要跨过恢宏的府门,这将是施佛槿离天下英豪竞逐之物最近的一次,可他却在一声轻叹下,利落折返。 阮秋风劫走慕容琇后取道江淮南下,为了掩人耳目,借送亲依仗遮掩,将她五花大绑后扔在婚舆里。车轿行过花林,林中有槿花五月早开,正是娇艳,被缚后的慕容琇心中激愤,登时向车舆壁上撞去,直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泼上花蕊。 “你还不能死。”阮秋风卸了她的下巴,又将慕容琇重新扔回车舆中,撇下珠帘时看了一旁染血的娇花,不想生事,便将那一枝槿花折下,一并扔入车中。 施佛槿南下来寻,恰好同婚舆相接。 “小师父往何处去”阮秋风从车队中迎出,看似寒暄,实则试探虚实。 “阿弥陀佛。”施佛槿双手合十,道来“先师忌日将至,小僧回坞中祭奠。阮先生又为何与婚队一并” 阮秋风装模作样拱手道“是这样,在下与霍定纯乃是宿敌,那日追他不及旧伤复发,又见洛阳垂危,于是改道南下,回我桑梓会稽剡山,正好这家姑娘要嫁往那方嫁,以后大家也是同乡人,便与他们搭伴同行,讨杯喜酒喝。” 施佛槿颔首,倒也没有怀疑。阮秋风曾是江左四公子之一,阮氏尝多居于陈留,衣冠南渡后,尚书郎阮裕隐于剡县,阮氏一族也多迁往此处,倒是也符合他的身份。 车马将行,两人不再对谈,负手而返。 慕容琇在车中转醒,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免在舆车中闹腾。她嘴中塞着丝帕,又掉了下巴,口不能言,只能以这最笨拙也最危险的法子引人注意。 施佛槿停驻,在窗外回望。 阮秋风给媒婆使了个眼色,那大娘便挡在他身前,探身进了车舆,吆喝道“没事没事儿,上路吧,新娘子啼哭得急了,一是念家乡,二不舍双亲” 许是为了遮掩,媒婆也没仔细查看,张罗着车舆走了。施佛槿垂眸,在车轱辘压过的泥地上捡起那枝带血的槿花,眼中晕开憾色。 有花名,朝开暮落,如人间缘分。 阮秋风步行在前,耳目一直探听身后动静,闻脚步声停时,他立刻向侧旁移开步子,回头气剑横出。 那道无痕的剑波在车舆上与金光相接,蛮力爆开,车中人滚落而出。阮秋风早防着这一手,刹那已杀到前列,抓起慕容琇就走。 施佛槿步子不快不慢,手持佛珠,衣带当风,就这样跟着阮秋风追逐而战。但前头一个不放,后头一个猛追,一追就是几个月。 南浦城外,短兵相接。 阮秋风捻着胡须轻咳,他拿慕容琇便是吃准洛河飞针的身份,想以此为要挟拿捏那个看出他门路的女人,然而没料到燕素仪狠心至此,夺了姬洛而走,竟然一刻未归。 不过,眼下看施佛槿的执着与紧张,阮秋风忽地另生打算。他带人同施佛槿过手十招,大和尚只守不攻,阮秋风亦伤势有碍,两人倒是平分秋色。但他拿不住那僧人是何怪胎,怕他一时又出手攻招,心中知道不便再拖延,便狮子大开口,抢了个先“你想救这女娃娃,不如,拿八风令来换” 施佛槿落地不动,面露迟疑。 阮秋风本是诈他,此刻细视他脸色,大为生疑。而慕容琇情急下,怕他功亏一篑,顶着自伤经脉的压力,冲开哑穴喊道“大和尚,你无须管我,我也不愿承你的情” 施佛槿深深望了她一眼,正色道“阮先生,江左贤名如云烟散,猛龙过江后阮家亦避世良久,你求的又是什么” “我求的,是真正的天下大同”若非拿着燕国郡主,无论是出于对支公的崇敬,还是出于武功的考量,阮秋风都并不太愿意和施佛槿正面对上。这几月以来两人虽战,力敌之下竟还冒出一股子相惜之情,阮秋风胸中浑生意气,不免落下豪言。 “小师父你谓慈悲,斡旋其中不过是免江湖多生屠戮,保天下苟延残喘,可你怎知世有多艰南方庙堂腐朽欲隳,世家大族逞其私欲,瓜分权柄,而当朝司马氏无作为,养了一群狼子野心之人。你见过桓温北伐于枋头大败的模样吗你见过慕容恪当年领兵破廉台十战十胜的铁血吗你知道苻坚攻燕地洛阳只是他野心之始吗如果北方铁骑注定要南下,为何我等不可先为这天下寻一正统” 正统 司马氏南渡难道不是正统就算这九州称王与马,共天下,但这琅琊王氏还不及一个大司马桓温出头,当不得窃位之辈。 施佛槿被阮秋风这话中气意折服,细细想来,冷汗不由渗出一层又一层,先凉骨,再凉心,最后脸色霍然铁青“阮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阮秋风却不再多解释,一手运功结气剑,另一只手拎起无力反抗的慕容琇,眼中再无回寰“小师父,交出八风令,不然我就杀了她燕人的郡主,正好为我用来祭枉死北方的数万英灵” “哎” 施佛槿张口一声叹,睁眼时瞳色如金,“众生心有一念,一念善恶见,一念佛魔住,缘生九相,循环往复,是谓九心轮” “谁” 路边绿植丛中,去而复返的江有梅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往后爬,阮秋风眼中狠色闪过,气剑凌空一斩。眼见那无辜的小姑娘要断为两截,施佛槿九心轮功成,一手拳出拦截,有虎啸龙吟自然之声,招式名为有分心。 局势突变,慕容琇趁机挣逃,却因为被绳子捆着而未走脱,阮秋风回头要拿,施佛槿抢不及时,且有顾忌束手束脚,慕容琇眼中带泪一望,做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决定。 只看气剑下人影一闪,她撞剑而去 “施佛槿,我慕容琇立于天地浑不怕,今日绝不成你拖累,噗”当胸一击,一口鲜血喷出,落地成花,“我父王曾说,大丈夫,当舍则舍,当断则断。” 她第一次没有喊他大和尚,而是叫了他的俗名。 “啊哥哥哥哥”江有梅被血色迷了眼,扭头往回跑了。 阮秋风没想过这郡主如此刚烈,愣神一刻,只见施佛槿再出一拳见心式,引光明照瞩,力证天地,他举气剑欲抗,竟然扛不住这势如破竹的劲力。 此时,再添一乱,有人闻战寻至,高呼阮秋风的名姓“阮先生,阮先生可找着你了,不好了商船,商船在淮水下游被水匪所截,船上诸人尽数尽数” “菀娘呢菀娘呢”阮秋风揪着那人的衣襟,喝问道。然而,无论他再如何多费口舌,他从那人眼里的戚色与绝望中,已读懂了下文。 方才还内敛深沉的人,剧咳不断,猛地咯出一口血,竟然癫狂得弃剑而走,哑着嗓子高喊“天要阻我,是天要阻我” 慕容琇伏在地上,努力笑着,看施佛槿伸手朝自己走来,心头只留下一句 “此情此景,竟是我这几月来,最开心的一刻。” “前面就要到渡口了。”施佛槿一手托人,另一手拍了拍慕容琇的手臂,她从沉睡中惊醒,看着天边晚霞孤鹜。 慕容琇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刚才我问到哪里了噢,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如果你真拿到了八风令,你会跟他换我吗” 几个江湖客从他俩身边走过,出言调侃。 “喂,你看到没,那人穿着僧衣戴着念珠,是个和尚吧我从建康来时瞧见过和尚诶,和尚不是参禅修心的吗,他怎么背着一个女人” “嘿,说不准是个花和尚咯” 那一刹那,慕容琇忽然想起洛阳别院中,她时时偷听大和尚念经时的情景,那一刻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真正到了南方,才发现原来世界如此不一。 他是个晋人,是个骨子里知繁文缛节,晓三纲五常的晋人,一定听不得这样的污言秽语吧 “船家,船家”渡口船只一条紧着一条排着,落日下规整有度,有四面来的路人聚拢此处,一书生抱着书箱遥喊“你这船还北上吗” 船家穿着蓑衣,将岸上的绳子卸下,头也不回道“给足了钱,哪里都去得” 旁边看热闹的插话“桓大司马攻了那么多次燕国都没打胜,这秦军一月取洛阳,现在都已经快要打到邺城了,我看亡国不远。” “燕贼该死” “是啊看来秦军才是我晋之大敌” 等了好久,慕容琇也没有等到施佛槿的回话,她动了动身子,从他背上滑到地面,扶着他肩膀笑道“还好阮秋风没有搜走我的钱,大和尚,我饿了,我想吃那边的糖葫芦,你帮我买一串吧,我在这里等你。对,就是那边亭子后头,有个老嬷嬷。” 施佛槿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一软,接了钱往前走。 等他走远了,慕容琇捂着伤口,咬牙跳到船上。 “姑娘,你怎么抢我船呢,我先来的”那书生不服气,慕容琇便强撑着拿拳头吓唬他,对面儿马上噤声。 眼看着施佛槿要回来了,她赶忙摘下头上朱钗扔给船家,敦促开船。 施佛槿拿着糖葫芦,走近渡头,浩浩大江中只有一船逆行,船夫在后头摆桨,船前立了个消瘦的女子,与他对望,渐渐身影模糊。 “你我终须一别”舢板上,慕容琇迎风落泪,边哭边放声大喊“一别敦煌,二别夔州,世人常言,事不过三,大和尚,惟愿此生无永别” 一年前的敦煌沙暴中,那女孩被卷入漫天黄沙之下,他持着金刚杵从西而来,抓住她的手,不顾生死将她拖了出来。 可有些事注定是残酷的,对于这个年轻僧人来说,救出的人与这世间一花一草并无不同,然而对那个一辈子住在红墙高院,未见其母又接连丧父的女孩来说,却是照入心中的一点光明。 “大师,你叫施佛槿,是槿花的槿吗到了夏天,洛阳城外也有很多槿花,你长得比花还俊俏,笑起来比花还暖人,等下次再见你,我一定送你一枝。” 生死相依,有时候真不如各自安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046 燕国兵胜秦军数倍, 然而自六月以来,兵败如山崩。关中震动, 天下皆骇然,慕容恪几十年来威震八方的战绩还赫赫悬于世, 然而逝后不过三年,燕国便在慕容评乱国政绩中迅速败落。 太和五年,十月二十三日。 王猛许诺邓羌,嘉进其司隶校尉一职, 再派号称万人敌的大将张蚝与将军徐成助战, 大破燕军, 斩敌十万数以上,人过之处, 寸草不留。上庸王慕容评眼见败势,破胆,只身北逃邺城。 三日后,秦国大军兵临燕国国都九丈王城之下, 天王苻坚传令丞相, 围城休整, 燕军举旗立城死守。 十一月初七, 夜。 城中人心惶惶,彻夜难眠。太原王府正殿堂前,慕容楷领着几个弟弟披甲上阵, 府内亲兵校尉守门死谏“世子燕国大军溃败, 此刻邺城粮尽弹绝, 根本无兵可战,无人可守城中公卿贵族正蓄势奔逃,世子,走吧走吧” 士兵的呼喊压在慕容楷的心上,他脸上青筋暴跳,被两个兄弟拉住,却仍然不忘挥刀向前。他心中清楚得很,他不能走他如果走了,燕国不仅要完,便连太原王一世豪情英明也一同堕了 就在两相对峙不下之时,静默中突然响起一道清脆却冷静的女声。 “六月发兵东征,七月攻壶关,八月定上党,九月破晋阳,扼守洛阳,荥阳两大要地,潞川一役慕容评大军全歼,邺城死守半月有余,身为后援的宜都王慕容桓却撤兵到黄内,让道秦军,燕国大势已去了呀,大哥” “小妹你怎么在这里” 亲兵分流两股,露出执鞭的少女,目光哀婉凄绝。慕容琇往前走,一步一叹,双颊挂泪“自父王领兵以来,燕国何曾如此败过,大哥,我知你不甘,但你知道吗,那狗屁苻坚他就是要不死不休” “我方才来的路上遇到梁世叔,他告诉我,桓温北伐,秦国答应出兵相助,乃是因为陛下许诺割让虎牢以西,而慕容评摄政反悔食言,才致使苻坚出师有名,我们失礼在前,这杖本就打得憋屈,如今人家势如破竹,大哥,你还看不清现实吗” 慕容楷倒提弯刀,一手按住慕容琇的肩膀,欷歔长叹“小妹,我哪里会不知道这些,早先,梁大人向陛下谏言,决不可轻视大秦雄兵与苻坚其人的聪明果决,月余前又进言,王猛此人才略无双,不能轻于兵力之争,可是陛下统统不闻,我也气啊也不甘啊但是小妹,身为慕容家的儿女,我等当忠君为国死,哪能阵前与人逃” 说完,轻轻揽着自家小妹的肩头,像安抚小女孩一般,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小妹,你失踪几月,王府上下终日惶惶,如今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非此不可吗”慕容琇仰天抹泪,她心中闪过昔年无数片段,自打晓得自己身世之后,除了父王以外,她始终无法真正做到与府中他人掏心掏肺,尽管与王妃兄长和乐,可谁又知她长夜心事。 洛阳逃婚,府中蒙羞没有一人指责她,而今心事已了,她任性了这么多年,终究该成全大家一次。 慕容琇深吸一口气,走到慕容楷身边,道“大哥,既然事情无法挽回,我等自当肝脑涂地,如今城中兵力匮乏,我有一计助你,你且附耳过来。” 慕容楷素来信任这个妹妹,且知她从小鬼点子最多,真当她心有奇计,立刻附耳过去。慕容琇袖中翻出长针,对着他脖颈刺了一下,慕容楷两眼一翻,药倒过去。 在场诸人哗然,慕容琇抽过他手中的弯刀,先对着其他几个哥哥一拜“太原王府血脉不可断,请几位哥哥带着世子先一步退走。”随后,她又举刀高喊“我生来任性妄为,仰仗家门庇护,如今归来谢罪,如果非要有人死战,我愿披甲,绝不辱没先父威名” 说完,她将刀归还慕容楷手中,眼中含着泪,对着几个哥哥颔首“我孑然一身,死了没有什么干系,你们却担着王府乃至国家重振之任,此战过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再来寻我。” 慕容琇歃血为誓,亲兵闻之亦眼热落泪,待从偏门送走府中上下,她披甲着胄,守着这偌大院子。不知不觉又踱步到了燕素仪曾居住过的那处幽静偏院,院中有杂声,慕容琇走近一瞧,那老嬷嬷没走,拿着笤帚正在扫满地桂花。 “今年的桂花真香。” “郡郡主”老嬷嬷抬头瞧见她,惊讶地扫帚把柄脱手落地,待看清她那一身军装,不由惊恐连连,“郡主为何还在此地我方才听说府中上下已然奔走。” “就走就走,我穿这身,待会混在军队里,跟他们一块儿走。”慕容琇沉稳了不少,拉过老嬷嬷的手在台阶边坐下来,“嬷嬷,您不是也还没走吗” “我哪儿能跟小郡主你比,何况我老了,守着这一个院子岁数活得够久了。”老嬷嬷笑着,反手盖过慕容琇的手掌,轻轻抚摸,“我总觉得,夫人还会回来,时间从没有流走,待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 慕容琇低下头,心生愧疚,她不是没想过让府中下人仆役都离开,而是这秦军围城,万不得已时,世子将军还能赌一把杀出重围,而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是靶子命。 今夜的泪已流干,她红着眼睛,突然道“嬷嬷,我能进去看看吗” “好啊好啊。”老嬷嬷应下,带慕容琇走入主屋,屋中雅素有致。府中传言其母已死,可这正堂上却未设有灵位,四下寻来香烛的老嬷嬷尴尬地站在堂前,嘟囔“连个牌位都没设,王爷是不是把我们夫人给忘了呀” 慕容琇没有告诉他洛阳城中的事,而是沉默站在一边,努力将房中的一桌一瓶都收入眼中。她想,若自己幼时没有赌气,若自己早一些走入其中,便早该知道,原来阿娘从未离去,一直活在父亲的心里。 “嬷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吗”慕容琇打发了老嬷嬷,独自在房中徘徊,依次看过书架床榻,打开榻边一口沉重的红木箱子,里头女子的衣服陈旧发黄,却叠得规规整整。 慕容琇依次拿出,抱在胸前。 柔顺的衣服撞到她前襟的甲胄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将衣服翻开,发现里头还搁着一套男人的行装。衣服质朴甚至有些破损,是江湖中常见的式样,唯有一条精致玉带,能看出当年那伟岸男儿的不凡气度。 这箱子在此地封了那么多年,无人问津,陈了一股霉味儿。慕容琇没想到还能看到父亲当年游历时穿着的旧衣,不由笑了,将那条玉带取出仔细展平。 寻常许不易察觉,但慕容琇也算是金玉窝长大的,对把玩之物十分熟悉,她伸手一提,就觉得这条带子重量不大对劲。 一念从心头起,惊喜促使她手脚微颤,慕容琇把玉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狠心一掌劈下,打碎外头的美玉,露出里头包裹的玄铁令,令牌不过手大,森然厚重,上书“阊阖”二字。 是八风令 这东西竟然一直为父王贴身收藏 慕容琇心头狂跳,拿着令牌左右为难,她晓得这东西万万不能再留在邺城,但此刻又没个亲信能够托付。 正当她急得团团转时,城中金柝传音,号角沉闷。慕容琇推门而出,便见城门方向火光冲天。有一两小兵寻来报告“郡主,不好了,散骑侍郎徐蔚领人质趁夜开城投敌,秦军就要攻进来了。” 慕容琇心中咯噔一响,再顾不得那么多,将那老嬷嬷往外推了一把“邺城将破,能走多远,你就走多远,若走不得,能降则降。你在这王府扫了一辈子的地,你不欠谁,跟我们也不一样” 说完,慕容琇便不再看那老妪,转头询问那亲兵“我听城门有喊杀冲天,必然是两军相接,现在守城的是谁” “禁军随陛下奔逃,如今死守的是武威将军” 段艾 慕容琇愣了一刻,心中百味陈杂,失笑出声,不由按住腰间的刀,眉头轻蹙,毅然决然往失火的城门而去。 未眠夜,生死局。 徐蔚开城引狼入室,武威将军段艾闻风携军而来,为王室奔走拖出最后一线生机。两军在城楼后的通衢大道上交战,段艾一度拼死杀退秦兵至城楼,上楼举军旗奋战,城下一时喊杀声喧天。 前锋之后,军阵列出,等塔楼投石等重军械推至阵前;而后有秦军大将身先士卒,领兵再度攻来。 “攻城”火光中有一白袍儒将一骑当先,他人虽已至不惑之年,但面容俊逸,英姿勃发,气度不输给任何当世君子,风流能比江左名士,且那一双眼黑白分明有神,似乾坤尽在鼓掌之中。 这样的人太惹眼,注定星命不凡。段艾挥刀厮杀,在飞溅的鲜血中与他对视一眼,竟然心生怯意。 “文能治世,武能平敌,百年来号称智近诸葛,这人必是秦国丞相王猛。”段艾背后偷袭的秦兵倒下,慕容琇握枪而来,脸上血尤未干,“听说此人早年本欲投效晋国桓温,却于帐中点明其虚伪,奋袂而走,后与苻坚一见如故,两人惺惺相惜,从此联手开辟大秦疆土。以前这些都当故事听,如今一见,只觉得此人便该是如此英雄” “阿琇,你怎么来了”段艾万万没想到,今夜凶险之地,竟然能与魂梦相牵的姑娘再度再遇,他顿足摆首,心中沉痛,“你既然走了,就不该再回来,我情愿你如他们所言那般,出走天下,活得安安生生,也不想你回来趟这一趟浑水。” “国将不国,我如何能置之不理,我的身上还留着慕容家的血”慕容琇面无表情挥枪退敌,慢慢移到段艾身前,努力挤出笑容,“段艾哥哥,你别自作多情了,先说好,我不是因为回心转意来的对不起,这辈子,你的情我大概还不了了。” 段艾仰天长啸,心中热血贲张“足矣待我们联手杀个痛快”他语落,奋力出手,与慕容琇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竞相战退至箭楼,紧紧拽住被重箭射穿的燕国大旗不落。 这一幕摄人目光,王猛抬头,高声问“城上死战何人” “武威将军,段艾”段艾大笑应他,杀红了一双眼睛,用手中武器阻开流矢却仍不放手。 王猛一笑,马上指剑,道“当年段氏首领段辽先降石虎,再合谋于燕,与太原王慕容恪夹击,于三藏口大败麻秋。风流云散,斯人已逝,此战能见名将风骨,也算全慕容燕之昭然气魄” 气魄二字有扛鼎的气势,伴随话音而起的是远处滚滚铁蹄,一人张口喊“起弓,箭来”,立马开弦有烈烈风声,重箭不回头,穿过百步外的城垛射伤段艾。 “景略” 王猛回头,见主军已至,领兵而来的正是几月不见的苻坚。秦国士兵士气大增,任谁也没想到,国君下令休整,乃是为了御驾亲征 慕容琇扶住段艾,段艾想推她走,可两人却至穷途末路,无处可退,一时间秦军涌入,如洪水过闸。 苻坚一展身后披风烈烈,再拈一箭,直指慕容琇。 眼看死局在前,只见昏惑的夜色里乍起一道金光,唱偈颂经,有一人长袖清风,踏莲而来。 突然杀出个和尚,且还是个武林高手,苻坚账下庾明真立刻要出,却被那马上的帝王按住“呵,他一人岂能撼我数万大军” 慕容琇扑到城垛前,眼中满是喜色,忍不住热泪盈眶。可她也晓得,就算施佛槿此刻如入无人之境,但终究是凡夫俗子,如何与浩浩大军相抗。 “走啊你走啊”她喊道。 明明什么都不可改变,为何又要来 然而杀声迅速掩盖了慕容琇的声音,施佛槿朝她看来,充耳不闻,眼中充斥的是慈悲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城下秦军纷纷拔刀竖枪朝他攻来,施佛槿左手摇铃,右手持金刚杵,就身前一推,扫来枪戟,沿着刀林剑路行至城下。 “你们庾家功夫博众家之长,明真兄可知这人什么来路”看那大和尚一招一式全然正气,虽有崩山镇海之威,推人却不忍伤人,苻坚不由开口询问。 庾明真鹰眼一凛,道“听说西出昆仑往身毒天竺去,一路有僧侣苦行修道,悟无上武功,这和尚出手几式,功法名曰九心轮。” “自有分心随缘起手,至有分体心轮转九境,此功法通人六识,明人心窍,每上一层,功法更进一步,九层皆达者,不破不损。” 庾明真每念一心,施佛槿便施一招,金光大盛,荡开众人。 “哗啦”慕容琇抽出腰间佩刀,往脖子上一横,脸上脖颈青筋暴跳,那架势大有施佛槿不走,她便自戕当场的意思。 没有一个人觉得眼前这一幕悲情,燕军哗然,秦军只觉得可笑。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更知取舍,苻坚王猛之辈皆不置可否地摇头,无人觉得这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这和尚为谁来众生大军压境下,怎么救众生为一个女人来荒唐且不说大和尚该清心寡欲修行,不问男女俗事,便是他此番真舍己救得那人,往后江湖又该如何传颂 没人赞同,唯有置身其中的两人,在大势下心中只剩无比的悲凉。 心魔业障 慕容琇知道,施佛槿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几年前一场洛阳之战,便让他深陷两难,无法参破,而今怎舍得再困他 燕国今日灭,前尘亦可消去,那么他也不必再为难于沈劲之死,终会参悟无上法门,为救天下尽倾心竭力了吧 慕容琇泪流如注,手中刀一展,脸上满是决然,道“你爱这芸芸众生吗” 施佛槿抬头,修行者当舍小爱,全天下大爱。 “我也在这芸芸众生之中,真好”慕容琇心中已意会答案,引刀一抹,闭上眼睛强辩,“那么你也爱我。” “阿琇”段艾扑过去,用手握住她的刀刃不让,两相僵持下刀刃四崩。 “你做什么” 段艾惨笑,道“将军有将军的死法,你不必随我入黄土,若我活着,千军万马亦拦不住我想娶你的心,但阿琇,你还有这大好山河未见,我不忍心” 话未说完,段艾一手拉着王旗,一手弓步肘靠,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将慕容琇推下城楼。 “接住她,带她走” 段艾狂笑,站在城头寸步不让。看那武威将军如此不惜命,正是拿下城门的好时机,苻坚当即下令放箭,也不再管那兵潮中的寥寥两人。城楼上的人战至最后一刻,死一个填一个,无人可填时,段艾亲自上阵拉流石,摇箭筒,直到万箭穿心。 “不” 慕容琇落在施佛槿怀中,呕出一口血来,任凭她悔恨痛哭,再无人能听见半分,喊杀声将她的声音彻底淹没。施佛槿带着她从另一方向突围,一时两指落在她的灵台穴,她得以清醒,眼睁睁看着大军冲入邺城,城上的将军尸首落下,碾入尘土。 “冲啊” 太和五年,十一月初十,苻坚攻入邺城燕国王宫,燕国灭。 大燕皇帝慕容暐出逃,于高阳被巨武擒获,奔走龙城的余党亦接连被追回斩杀,而宫中未及逃难的后妃百官,皆迁至长安。 “你当如何” “活着,其实比死更痛苦,但我必须要活着。”死里逃生的慕容琇面对日出东方,心怀愧疚,深深一叹,逼迫自己重新做了选择,“大哥避祸,太原王府得以保全,吴王慕容垂尚安在,燕国还没有完。” “我既然活下来了,还得做些事情,听说王宫旧族被押解至长安,陛下亲妹清河公主与我感情极好,她与胞弟慕容冲亦被俘,大和尚,你敢不敢同我走这一遭” 郡主从此终,江湖由此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047 那日十七娘一开口, 屈不换带着一身酒气涎皮赖脸扑上去,还以为这美妇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让他得个理由不用付钱也能待在楼里, 只有姬洛掐指一算,晓得此事绝不简单。 果然, 他俩被管事踢到鹿台后院的马夫房, 边儿上挨着马厩, 喂养的是往来豪客的宝驹,不仅不能动这些马大爷, 还得一天三顿伺候着,马屎味儿差点没给人厥过气去。 姬洛把草料往槽子里一叉, 心头想这么算不是事儿啊,楼不是他砸的, 他怎地乖乖在这儿给人卖命正主可还在屋子里头袒胸露乳睡大觉, 淡然得很, 天不塌下来都不会醒。 要不是屈不换许诺帮他制服体内阴力,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阴十一半路拦人,又莫名其妙被这剑客拉到南浦城, 此刻姬洛早该追上施佛槿。一想到阮秋风拿人要挟,大和尚与其交手, 他既担心慕容琇的安危, 又担忧八风令落入旁人之手。 想到这儿, 姬洛肚子里横生一股气, 走进那屋子,往脚在榻上头搁地下、倒翻酣睡的屈不换腿根儿揣了一脚,拿手帕捂着鼻子,斜眼道“十七姑说你昨晚又偷了窖里的酒喝,正发火儿,让你赶紧去院子后头做活,把那几个桶搬走,不然不让你见桑姑娘” “这都被她发现了,属耗子的吗这婆娘盯老子这么紧”屈不换翻身坐起,琢磨了一阵儿,挽起袖子揉着眼睛出门儿了,嘴上还叭叭不停念叨,“不就几个桶吗” 等他麻溜走了,姬洛眼睛咕噜一转,忍不住偷笑,坐在案边开始思索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脑中思绪不断,口中一时发干,姬洛顺手拿了桌上茶壶,掂了掂里头有货,也不管凉茶热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饮尽。 “噗” 嘴巴喉头热辣生火,姬洛一口没咽下去,全给吐了出来。这壶中哪里是茶水,分明是上等的烈酒。 正巧这时,门槛似一阵飓风卷过,屈不换扛着重剑冲了进来,照头就要给他一个暴栗,那暴脾气憋都憋不住“我的个娘嘞臭小子你居然唬老子去搬泔水,那明明是刘老四的活,白卖力气不说还没个酒喝。” 姬洛往后一倒,险险躲过了他风急火燎的一招。屈不换瞧见桌上翻倒的茶杯,又看他掩袖吐水,也忘了要骂的话,赶紧过来捂着姬洛的嘴“别吐别吐,好东西啊咽下去咽下去又喝不死人” 自打摊上这不靠谱的醉鬼,姬洛的形象与日俱下,一代大侠没成又成了杂役不说,现今儿被屈不换一拽,失态地滚在地上。偏偏那刘老四是个老实人,得了便宜自然要来道谢,刚进门就瞧见光天化日下两人扭在一起,当即表示惊瞎了双目。 好在,屈不换还没仗势欺人到用足内力,姬洛跟他拼了两手拳脚功夫,靠拽腰带将他推开。那死醉鬼在地上滚了滚,一脸嫌弃,道“哎哟,真不是酒中知己,要我说,这玩意儿可是个好东西,你们汉人里的那个曹孟德不也说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荒唐”好不容易脱身而出,姬洛跪地整理衣服仪容,眯着眼看屈不换跟个尸体一样横陈在地,不由白了脸儿,冷哼一声,“屈不换,这茶壶里怎么是酒” 屈不换赔笑了一声,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老子那酒壶小装不够,这不,把屋子里能装的盆碗茶壶都盛了一遍,你也知道那臭婆娘心眼儿小,我们得照顾着她的臭脾气。” 姬洛打心眼儿里觉得,十七娘没将此人扫地出门,已经十分良心了,他着实想不明白,养着这醉鬼,究竟图什么呢 离乞巧节还有七日,姬洛忍这一时,心中决定等自己恢复了武功,一定要找个机会将这醉鬼的狗头打爆。 这会子,屋里静得没声儿,屈不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舒舒服服在地上翻了个身,咋着嘴道“你心里头骂老子忒没道理,我们匈奴人疏狂不羁,可没你们汉人肠子弯弯绕绕,老子说酒是个好东西,还骗你不成酒有通血脉之效,驱寒邪之功” 姬洛沉默,心头想这人看着一副贪杯坏事儿的样子,但为人却实诚坦率,心眼儿倒是不坏,莫非他没有骗我,要化这阴力,还得做点前事当引子 等姬洛想张口追问之时,屈不换已经呼呼大睡过去,他实在渴得难受,回到案边小酌一杯,闭眼吞入肚中,扔下杯子扒着门框摇摇晃晃出门去了。 地上装睡的人爬起来,把小杯拂到腿边,提着茶壶对嘴灌,喝完脸不红气不喘,笑道“南边的酒还是淡了不少,比不得草原上龙神祭祀时的卮酒令人怀念啊。”屈不换扔下茶壶望向窗外,取下腰带上挂着的金鸾刀,捂在心口。 不同于那粗犷的醉鬼,南方多偏爱文儒雅士,姬洛跟北方人一比没三两肉,像个瘦竿子,可在晋国,却恰恰是身段颀长纤细的风流人,穿得再差也挡不住脸俊,鹿台里的姑娘都爱拿眼偷瞧。 十七娘三令五申在乞巧节前,不许闲杂人等进入鹿台,但这一条对姬洛没作用,没事儿就有姑娘托他帮忙提个盒子拎个包袱,一路走走逛逛,他正好摸清一下这削金窝里屋舍结构,规矩门道。 “姬洛,来,帮姊姊把这小箱子搬到姑姑房里。”冲姬洛招手的是十七娘跟前唯一的一个丫头,名叫巧雨,梳着双环髻,一张嘴儿甜如蜜。来这待了一阵,姬洛发现,上到鹿台的姑娘客人,下到粗使杂役,都不喊十七娘的诨名,一律都称姑姑,或者尊一声十七姑。 先不说这周围打手小厮一摞摞,便是这巧雨手脚厚茧,走起路来八风不动,她能随侍十七娘跟前绝对不是凭耍嘴皮子,武功铁定不弱。有这等身手还让自个儿帮忙,姬洛知道她别有所求,不过清楚归清楚,有的事儿却说不得。 姬洛爽快地拿了箱子上楼,巧雨跟在后头,蹙着眉,长长叹了口气。 堂里恰巧起了一阵儿喧哗,打手们抬着个人,似乎要把他扔出大门,巧雨走到姬洛跟前往下看了一眼,道“噢,是城里的一个破落户,好像叫左飞春,有手有脚的不做活儿,每日活得邋邋遢遢,惯爱在这里吃白食,白瞎了那么一个好听的名儿。他有一回饿极了不知道怎么冲鹿台来,见到客人的菜就抢,嘴巴还叼,牛肉就专抢前后展腿部,鸡肉就挑翅膀吃,被人揍也不还手。” 巧雨红着脸蛋儿偷偷看了姬洛一眼,看他来了些兴趣,便多嘴继续往下说“所以啊,砸场子的不止你们俩,以前但凡有人敢寻衅滋事,姑姑出手一点情面不讲,扔出去的断胳膊断腿没个几千也有上百。”说到这儿,她一个小女儿气不过又想不通,狠狠一跺脚,“偏就对这个人和那个醉鬼,网开一面。” 听她说断胳膊断腿抽筋扒皮眼睛都不眨一下时,姬洛才终于觉着这鹿台有了点七路的风格,真不知该喜该忧。 方才当楼下的人是个混账,如今成了特例,姬洛倒是来了几分兴趣,忙问“巧雨姐,你可知十七姑为何要放这人一马” 这话不是白问的,十七娘江湖上排得上号,除了那成名的天生媚骨外,必然有几分独特的脾气,要和这些人打交道,首先得知己知彼。他这是下意识为自己铺路,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若有朝一日撕破脸,总还得有点对策。 那一声姐儿唤得巧雨浑身舒坦,看姬洛不像个没遮没拦的,便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那日我给姑姑跑腿不在楼里,听人说是和姑姑拼酒赢了,才换了个清净,不过我是不信的,姑姑又不爱喝酒。” “后来,我跟楼里几个姊姊说私话,才晓得那天可不止是饿昏头抢吃的那么简单,这臭落魄户还打了人,跟客人干上了,姑姑本来出手了,但后来不知怎地,念了两句诗就作罢了,我想想那诗怎么念来着,好像是什么将军的凤凰鸡。” 姬洛反应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接上了口缓了尴尬“可是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对对对,就是这句”姬洛汉话发音与夔州有所不同,巧雨人倒是机灵,稍稍想了想觉得几个音不差,便欢喜应道。 这两句也当不上诗,乃是大汉末年桓灵两帝时传唱的一首童谣,两句之前还有两句,但意思都差不多,原本讽的是当时官途污臭,多是卖官鬻爵,导致选贤举才出的都是些表里不一的家伙。 不过为何十七娘要说这话 姬洛不太明白两者间有什么关系,他垂头沉思,心里将那两句诗默念了两遍,没留意差点儿撞上走在前头的巧雨。 巧雨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看他,过了会才怯生生地说“姬洛,你真行,这都能猜出来” 她像是心中下了多大决心一般,愣是把袖口搓出了褶皱“幼年家里穷吃不起饭,听说北方征战缺人口,阿爹便将我卖给胡人,那些胡人凶恶得很,不仅打女人,还食人吃肉,幸亏遇到姑姑才得以活命。我从小就没念过什么书,真羡慕你们这些”她找不着一个好词儿来修饰,尴尬地卡在那里,“哪像我们,说话都惹人笑掉大牙” 这世上多是可怜人,姬洛心头替她惋惜,巧雨有这好学的劲儿,若生在金贵之家,该是别样人生。然而,姬洛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安慰她“有人识文断字,却不乏披着禽兽皮;姐姐虽目不识丁,却有颗坦荡心,弥足珍贵。” 巧雨笑道“你看,惯会哄人” 她这一言一笑,反倒给姬洛开了窍,十七娘早年武林闯出名头,可不是什么闺中大家小姐,想来见识虽宽,学识比之一般才子却不是一回事。刚才那诗句若是不结合史事,光打字面瞧,是极易被误解的。 高第良将怯如鸡 本该是于世称颂的人,结果还不如屠狗辈,莫非这左飞春以前祖上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家道败落才沦落至此 姬洛走了两步,忽然联想道莫非这屈不换也跟这人一样不同常人,是个承祖上荣光的而这十七娘没扫地撵人,乃是一眼看出了家底 听起来真是荒谬至极 不知不觉走到十七娘门前,姬洛还没回过神,巧雨便笑他“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再走下去,脑壳给你磕个包包” 姬洛下意识拿手在额前一掩,也露出一丝笑容。 十七娘不在屋内,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姬洛放了东西和巧雨一块儿退了出来,站在廊前左右看,随口道“那位桑姑娘也是住这几间” 巧雨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楼上,鹿台这楼起的大,向个倒盖的种,肚子里大,头颈小,二楼上还有一层,不过比之金玉堂皇的大堂,小得几乎被人忽视。 “别打听桑姐姐,这楼中,除了姑姑,其实平日基本没人同她往来。”巧雨突然开口,“桑姐姐也是个苦命人。” 姬洛觉得奇怪,便追问道“莫非她还能吃人不成还是你们” “嘿,大家都是苦命人,可没谁作践谁”巧雨杏眼一瞪,顿了顿,一脸愁容地将姬洛拉到旁边儿,掩口道“她有疾。” 巧雨再叹了口气“是失心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048 按巧雨说的, 桑姿染疾时有时无,平日安然如常人,可一旦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伤人伤己。 姬洛走到后院的时候,屈不换拿手极为不雅地抠了抠肚皮和胳肢窝, 挥着巴掌打蚊子。姬洛心思素来重, 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将今天听来的消息告诉这醉鬼。若认错了人,桑姿不是要找的那位, 倒还好,可这人直肠子一根筋, 废了那么大功夫从长安, 甚至关外一路“打”来,如果真是,他岂能接受 “喂你站那么远作甚老子又不是老虎你这孬样子放我们那儿,早被捶出屎尿来”屈不换同他招了招手, 跟遛弯时招后院那只二狗子没多大区别。 姬洛回过神来, 没大仔细听他的话, 径直快步上前,刚想劝点什么, 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没立场, 堪堪停住。 这架势搁醉鬼眼里, 就成了气势汹汹要干架, 瞧姬洛正张口两难, 屈不换脖子往后缩了一把,手却前抻按住姬洛腕上穴位,把人推到榻上,啜了一口酒,顺着奇经八脉杂乱地打了一通。 师父是个什么德行,徒弟一般也混个什么样。屈不换的师父侯方蚩是个武痴,一声不吭消失无踪,坑徒弟不带重样,这徒弟小子也是个邋邋遢遢随心所欲的混人,愣是想一出是一出。 屈不换动手通经络,嘴巴半点儿不闲着“老子先说好,老子的功力可没我师父高深,没个轻重,万一绷不住出事儿,老子会找块风水宝地把你埋了,你千万别夜半来找,老子这人大大咧咧不善于和鬼神打交道” 和着这人不靠谱已经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从前只有姬洛呛人,方寸之间还留一分文雅,这醉鬼大大咧咧是大大咧咧,就是说话不过脑也不走心,没晋人讲究,常常俗的雅的屁话臭话一呼噜吐了出来,这样下去,好涵养都能憋出个浑话来。 姬洛只觉得胸腔一闷,神庭百汇一热,一股暖气沿着四肢百骸冲进来,直辣辣钻入气海丹田,将那道阴力裹住,慢慢溶解。这过程并不好受,两股力量在体内相冲,时时痛如抖筛,但姬洛皆咬牙一言不发。 屈不换守了一刻,见姬洛脸上红白相接,但身子骨没事,终于闭嘴收功调息。等姬洛睁眼时,醉鬼已经喝高了“没想到你这么能忍,我还以为南边儿的尽生软骨,算老子没看错,这九阳罡气化阴,七日之后,你小子绝对不会玩完” 和这罡气的阳烈、阴力的湿寒不同,姬洛自身的内力游离于二者之外,因天演经极术包罗万象,这内劲也随这脾气,待那九阳罡气将阴力化去一些后,它竟捡漏般吞为己用,且不会反噬。 姬洛一喜,当即将这一股化出的力按那日燕素仪所传要诀,依次运行一大一小两个周天。如今是盛夏,他便遵从星律节气,从实沉,鹑首两个功法开始,一直演替至大梁,四时一轮转,身子骨说不出的舒坦,仿佛与自然同化。 七日后,乞巧节。 南浦城中街市早开,城中妇女竞相而出,承袭汉制,着彩衣穿针乞巧。夔州并巴蜀一带民风淳朴,多生美人,年年岁岁下来,便兴起了斗美的风俗。 十分比试之盛,鹿占八分。 晚霞还未落,鹿台中的姑娘侍女一众都梳洗打扮起来,早几日姬洛托巧雨在楼底大堂不起眼儿的偏角留了个座,此刻他正拖着屈不换入席。 许是要见那天香国色的桑姑娘,醉鬼今日难得滴酒不沾,还换了身干净的外衫,除了袒胸露乳的习惯改不了,别的也没啥毛病。好在他身材挺拔结实,不至于满肚肥肉白瞎人眼睛。 捣腾了一番,屈不换倒是凑合,唯独那眼下一圈黑青色掩盖不住,毕竟他这个匈奴人看不起南边的男人涂脂抹粉。至于这一副困顿样怎么来的,还得从昨晚姬洛彻底化了霍定纯的阴力开始说起。 七日过,姬洛恢复了功力,屈不换承了他师父的武痴劲儿,张罗着要跟他练两手,姬洛也想试试自己天演经极术第一层锻体究竟是个什么水准,正巧前几日闷的一肚子气,也就同他过了两招。 结果不甚,两人给屋子拆了个洞,夜间睡觉时不但漏风,蜚蠊还从洞里钻了进来,屈不换这个几天没洗澡的家伙顿时被扰得人没法子睡觉,趁夜挑了一条干净的河沟给自个儿洗涮干净了。 “这虫子什么玩意儿忒能长了吧,比拇指还大个,老子在北方见所未见。”白日清晨,屈不换指着踩翻的蜚蠊尸体,一双眼睛瞪大如铜铃。 姬洛瞥了一眼应道“噢,这是蜚蠊吧,不过前日听刘老四说,他们那儿管这叫偷油婆。” “偷油”屈不换两个鼻孔冒粗气,把重剑一摔,“嘿哟,老子又没油,揩什么油” 本想着夜里开宴,白天能睡上一会,耐何那洞实在掩不住,十七娘昨日八成也没睡好,早上起来火气大,揪着屈不换又打又骂,两人都不是花架子,看架势刀刀要见肉那种,后院顿时一通鸡飞狗跳。 申时传宴,酉时则到了今日重头戏。 场中豪客并座无虚席,一眼望去,除了姬洛和屈不换贼寒酸,其他的一看都是要一掷千金的主,不过好在今日改了规矩,不然这削金窝还真是卖身都玩不起。 不过大堂里能坐的都是些不要脸的,但凡顾忌点声誉不想被外界传出荒唐的,都在二楼雅座里待着,打了帘子,连个人脸都看不清楚。所以姬洛在对面看见崆峒派那几个小弟子时,人家还有点赧色,想来不是真好美人,就是来凑凑热闹。 锣鼓喧天,弦瑟齐鸣。 姬洛警惕地打量四周,低声对屈不换道“今晚人多眼杂,你那九阳罡气和你师父的功夫能别使就别使。” 燕素仪说过,去长安乃是因为认出了侯方蚩的看家本事,既然燕素仪能探听得消息,那旁人也大有可能靠这个识人。 姬洛拿不准屈不换是否晓得自家师父的底细,这些日子以来,醉鬼也没有提起过八风令,想到吕秋当日说的逢人不可全抛真心,姬洛犹豫了一下,除了提醒没再多话。 屈不换岔开脚,一手枕在重剑上,眼神还落在外头,嘴上却问道“为什么” 然而,他这大嗓门拼不过鼓乐声,一时有舞姬双手持彩绸从两旁鱼贯入,顿时夺人目光。彩绸舞的花样繁多,看得满座拍手叫好,一时间名牌下篮子里,俗人抛金抛银给喜爱的姑娘打赏。 一轮过后,只见两道绸子飞天,正好挂在二楼的横梁,几个侍女就着彩绸旋身飞起,稳稳落在二楼阑干上。这一手武功臂力惊人,且侍女个个轻功如流,开宴如此,便是鹿台拿来镇场子用的。 “这好一会了,怎没见十七娘我们可不是来看嫩丫头的,乃是趁取道夔州南下时分,来瞧瞧这媚骨天成。”姬洛左边那一桌,坐着几个拿重兵的大汉,长得凶神恶煞,全不似酒徒。说话的这个是个癞子,头发落了大半,左右看都让人觉得不顺眼。 “一看你就是穷乡僻壤里来的。”既然有人发问,自然有好事的接口,“十七姑的脾气在那七位里面算一等一的怪,逢年节不现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睁眼瞅瞅在场哪个不是年轻貌美的佳人,十七姑何须同这珠月争辉,她性子傲,想来必是不愿做陪衬的” 姬洛听进耳中,突然对这位身处风月场,却谄媚世俗的十七娘另眼相看。 这时,方才过场的舞姬都退走,只留下彩绸漫舞。弦乐声由缓到急,阮筝一出,只瞧这穹顶开了道口,一人着羽衣从上飞下。美人身轻如燕,双手先拉住绸子,再接一个空翻,用双脚点住另外两根,竟立在半空不动分毫。 “好身段好轻功”当场有人称绝。 其实这轻功比不过庾明真那般潇洒恣意,也没有燕素仪的灵动飘然,随意找两个武功不差的也能使出,可人皆爱美,丑男丑女亮这一手,自然比不过美人来得惊艳。 彩绸中,美人一荡,如秋千般,沿着鹿台内楼旋了一圈。 风拂开遮面的面纱,一瞬间露出娇容月貌,但见美人柳眉细细,眼中波光如梦,像盛了天河水,酿成了人间绝妙酒,气质出骨,清雅而不落俗。 屈不换失态地拍桌而起,不用说,场中一舞的自然是那位桑姿姑娘。 打右手斜地里,是些富户家的少爷,上不了台面又想充场子,大堂里就属他们带的家丁最多。 这几人都是些花花肠子酒色徒,当中一个干瘦子问“张兄是见过大世面的,不知鹿台这位桑姿比之建康朱雀楼里的时妙曳又如何” 同为歌楼酒肆,朱雀楼不同于鹿台有个脾气古怪的十七娘坐镇,在京都建康里,那是什么生意都要接的酒色场,听说另有达官贵人扶持,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至于鹿台,毕竟跟江湖沾点边,被人看低不过是一来瞧不起武林人,二来有个名声污堕的十七娘,从说话到功夫都是正道不待见的邪媚,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成了练下贱武艺行下贱事的下贱胚子。 不过提到朱雀楼,自然免不了有人要吹一番时妙曳,不同于桑姿一年露两面的物以稀为贵,这时妙曳在朱雀楼中声望极高,巧言令色且长袖善舞,王公贵族也不乏有请她进宫献舞的。 那张公子吹嘘了一番时妙曳,又捧了捧建康城,隔桌有人看不上出声挑事儿,跟乡巴佬看不起城里人一般“好什么好,听说那些士大夫就爱聚拢吃五石散,荒淫无度还自比风流,抬什么高价” 那群公子哥儿看说话的人长相不端,又面露凶光,掂量了一下闭了嘴巴。 不过,二楼上却有人挑开帘子走了出来,顶了风波“区区不才,不太认同兄台的话。”姬洛睁眼一瞧,说话的是砸场子那日奚落人的俞鹤追。 俞鹤追显然和这些人档次不同,眼界高出不少,心也大,十分向往建康的繁华奢靡,便辩解道“你们懂什么,先有竹林七贤,后有江左八达,看人得看表里,要说真风流假风流,以区区看,全在两句话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注1。” 姬洛细细听着,觉得这话说得倒比前些时候像人话,心中对俞鹤追有了些改观,瞧不起人确实为人诟病,不过有些见识还是不能抹杀。 那几个江湖人嘴巴翻不出花,说不过,只能逞口舌之快,什么母婢亲娘全问候了一遍。俞鹤追一并听着,冲自己亲信使了个眼色。 恰好这时,楼中掌声喝彩又起,原来不知何时台上已涌出不少持伞的姑娘,桑姿从彩绸上飘落而下,身轻如无骨,竟然在伞阵上舞起来。点翻串翻并着绞腿绷子,别人在平地里都难舞出来的,她竟然在纸伞上舞出一套行云流水。 “怎么可能”便是姬洛也惊叹不已。看持伞的人,连眉头都没皱,好像上头根本没顶着个人似的。 姬洛向来心头叹,反倒是旁边那桌持重兵的客人,呼声道破玄机 “大哥,是柔体术失传已久的柔体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049 何为柔体术 就近的人纷纷侧耳听去, 被叫大哥的那汉子先是一愣,而后拍着胸脯喊“这江湖上,除了习术,也就是八卦玄门,蛊术医毒以外,功夫多分内家外家, 内家修内力身法, 外家讲招式力量,这力量一说又分刚柔二劲, 柔体术当属于柔中之表。都说人生来各有各的机缘,桑姿姑娘真乃奇人是也” “据说这柔体术不是人人都能练得的, 非要肌骨天生柔软不可, 像我大哥这样的墩子身材,全身骨头敲碎了重接一遍,也未必能比的上那小娘子。”堂下的小弟为自己比周围人多两分见识认出奇术来而颇为得意,顺口就将自家大哥给卖了。 大哥一个巴掌往后脑勺揍“狗东西, 净给老子拆台” 屈不换箕踞在地, 扫了一眼说话的两人。那大汉不肥不胖, 结结实实没二两膘子肉,就是骨架子宽, 别说柔体术了, 能下腰翻身不带喘, 已是不错。再观场中那些文士打扮的江湖客, 身子架小, 却多手脚虚浮,底盘不稳。 转头一看,姬洛的身材倒是得宜,不过多半是依靠得天独厚的心法将体术修得不错,且年岁大了点,没赶上好时候,如此看来,中原有这般神人,倒还真当得了万里挑一四字。 这话跟唾沫星子一般,一下子飞得满堂人都晓得了,屈不换听人大赞桑姿,登时嘴上傻笑,比别人夸自个儿还如意。这心情一畅快,他忍不住就想讨一杯酒吃,恰好见姬洛端着杯子,忙掠了过来,自个儿抢着一杯下肚。 姬洛乜斜一眼,没生气,反而笑了。 果不其然,屈不换张口喷了出来,骂道“什么鬼东西非但没有辣味,反而入口甘甜,这也叫酒臭婆娘忒抠门,这鹿台金玉粉饰,连个上等好酒都不肯给老子喝” “今儿不是你发酒疯的好时候,得收敛点。”姬洛眯着眼,悠悠道,“所以我托巧雨姐给换了这儿的醪糟酒,不醉人。” 屈不换吃了瘪,不再讲话,转眼瞧桑姿去了。 台上的可人儿右手持伞,正凌空漫步,曲声在此时缓了下来,撤去江南的丝竹,突然换上了筚篥胡笳,调子转为悠远绵长的塞外曲。 酒过三巡,场中说话的人就多了。 有猥琐好色的一双眼睛离不开姑娘们的腰身“这腰杆子真她娘的细,这腿有长又直,握在手里一定是欲仙欲死的味道。” 好事的问“你怎晓得” 说荤话的张口就来“嘿嘿,手熟” 这话一说开,气得几个文士大骂,在他们眼里,桑姿可比天仙,怎能亵渎。于是,有酸腐的才子摩拳擦掌想讨美人欢心,便颂道“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注1。” “这等美人,要是使计,还不得手到擒来”说话的是崆峒派那个老爱打压小师弟的老二。 笑话的,骂人的,一时喧嚷成一团,唯有屈不换摇头不止“奇也怪哉,多年不见,难道她的性子竟被打磨至此,这舞软趴趴的,没半点好看” 姬洛听了心头一动,察觉出不对劲,随口侃来“我觉得这位桑姑娘并不开心,虽然她笑颜容姿焕发,但这一步一舞,都似诉血泪。而且伞也不是什么好意象,伞同散音,不是分散,就是离散。” 桑姿恰好舞到左侧,离得近,便将姬洛的话都听了去,心中一震,脚下本该腾起的舞步迟了一刻,底下托人的小丫头没吃住力,整个人摔了出去。 眼看伞阵要乱,屈不换拍桌起要来个英雄救美,可惜,英雄坐在犄角旮旯里没赶得及,被人抢了先。 二楼雅座里两枚玉玦穿帘而出,桑姿反应足够快,登时脚踏借力飞身而起,解了困局,而那枚玉玦横飞,正好落到了桑姿的打赏花篮里。 “该赏”珠帘后有一男子开口,声沉如这碧玉。 姬洛混了几个月苦巴巴的日子,自然晓得钱来不易,就这两枚玉的质地和水色,武林中能拿得出的人几乎要斩去大半,剩下的不是有商田经营,就是一方豪门,不管是哪一种,绝对不是简单人物。 想到这儿,姬洛不免多往二楼瞧了一眼。 这一瞧,公子哥儿的影没看到,倒是桑姿同他两两相望,颔首致意。姬洛立刻端起酒杯,遥遥一祝。他知道,这公子赠玉都没得桑姿青睐,反而对自己另眼相看,定是因为刚才那一番话,猜中没人心。 想到她的失心疯,不免叹也是个可怜人。 这祝酒实在惹眼,挑事的俗人正愁没法抬高自己的身价,立刻抓了把柄,接着刚才姬洛的话道“眼瞎吗悲伤个屁,这鹿台千金投,万金掷,就光方才那玉,普通人家一辈子也挣不来,有那么多钱,怎么可能不开心这里的姑娘,不都为了钱吗” 那人说完,站得近的几个侍女都眼带不悦。 俞鹤追伸手将他按住,抿了一口酒,笑道“魏启老兄,穷小子,没见识而已。”说完,将手中酒樽一倾,从阑干处泼洒下去,若不是姬洛让得快,便要被这酒浇一脑门。 “你爷爷我还没发威呢,轮得到你在这里叫”屈不换把剑一拿就要挥劈,跟俞鹤追一伙的几人也都剑拔弩张,鹿台的暗卫看着场子,但凡这边一点动作,今晚怕是没个善终。 姬洛赶紧将屈不换给按下来,压低声音说“别置气,你忘了我们今晚是来做什么的,你可还没见到桑姿至于其他等出了鹿台再说也不迟。” 屈不换脾气暴,气得将刚才那一壶醪糟酒全都灌了下去,对着桌案一摔,恨恨道“贼憋屈早知道老子就不按规矩来了。” 楼上得了势,以为楼下两人蔫了,嘴巴上立刻嚣张起来“诶嘿,这就对了,乖乖闭上狗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吠” 姬洛拉住屈不换的胳膊微微一笑,而目光瞥向二楼却沉如冰。 这时,鼓乐皆停,姑娘红绡嘴巴甜,往当中一站,笑道“众侠客人场钱场捧得那叫一个豪爽,想来鹿台的规矩是知道的,桑姐姐平日不见客,今夜若想一叙,咱不玩俗人那一套千金轮,也学着那帮清客出出题考考大家。” 语落,管那些人会不会识文断字,侍女皆依次递上绢帛墨笔。只瞧一道白布从当空落下,上头隶书书了几个大字。 红绡道“桑姐姐说乱世多浮躁,所以想问问大伙,此世间,谁之心最静” “这什么破题呀”方才那几个面相凶恶的粗人立刻搭话,“咱小时候被师父逼着练功,马步墩子往哪儿一扎,几个时辰不带挪窝,你说静不静” “胡说三哥你这屁静,明明偷偷跑去掏鸟蛋了” 众人笑了,都开始写写画画。 屈不换顶了姬洛一肘子,道“喂,我可把宝贝都压你身上了” 姬洛瞥了他一眼,提笔在那一片白帛上写下两字“匠人”。等侍女收走答案,屈不换一脸茫然道“就俩字你有把握吗” 姬洛微微一笑,道“匠人匠心,心静则能如神工鬼斧。” 屈不换将信将疑,一刻钟后,红绡走出来,给答案合意者递了一枝早上刚剪的花,并送上新的纸笔,而其余人则失了继续作答的权力。 这第一题去人只剩不足十位,场中又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这有花无花不打紧,却激起了人的好胜心。俞鹤追拿着花正得意,结果低头就瞧见有侍女往楼下去,一看方才那两个不入流的家伙也拿了花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这第二题,乃是如何无竞心”红绡高声问。 此题一出,旁人摸不着头脑,可姬洛却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不对劲,这题未免出的有些随意,眼下都不用想,就有现成的答案 自打姬洛来了南边,这几日也没闲着,打听了不少晋朝的事儿。说到永和二年,那位三次北伐燕国的桓温平定蜀中成汉后,一时风头正盛,朝中颇为忌惮。司马昱当即征召了桓温幼时好友殷浩入仕于其分庭抗礼。 据说,桓温有争强好胜心,在明知殷浩不如自己的情况下,逼问他你和我相比又如何殷浩不卑不亢的对答,一时成广为流传的轶事。注2 这答案实在绝妙,用于此着实合适,姬洛沉吟片刻,提笔写下那句“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写完落笔,他没来由想起,荆楚有得天独厚的天堑屏障,比之首当其冲的江淮平原,这岂非是个好地方,若依那故事里桓温的脾气,会不会早年曾拥兵镇守于此地。如果有所关联,那桑姿出这一题的作用是什么呢 像姬洛这样的人,仿佛生来是操心命,不仅推演天象,甚至习惯性揣测人心。他还在思考,那边的答纸已经收走。 过了一会,红绡走了出来,手中托盘陈着三个香囊,道“我家姑娘做的,用的是夔州本地的草药,祝三位而后皆能不忘初心。” 说着,红绡伸手一掌,那托盘里三个香囊冲三处飞去,一个落进方才打赏玉玦那公子的帘中,里头人潇洒应了一声“好说”,声音竟然与方才不同,仔细听是个粗沉的女声,那雅座里竟不止一人。 第二个香囊落到一个背短剑的文士手中,那人只简单的拱手称谢。 最后一个香囊,擦过俞鹤追的手,落在了姬洛和屈不换的桌案上。屈不换一激动,不忘给自己脑门上来一下,顺带还拽翻了姬洛。 俞鹤追气得牙痒痒,刚才被他劝的那个魏启,立刻翻脸骂人“什么婊子货,一个女人也敢装大” 魏启口不择言,俞鹤追立时变了脸色,要捂嘴没捂住,鹿台的暗卫当即冲出来,三两下拿住给叉了出去。那俞公子本是想拉拢些江湖人,此刻见人惹了祸,也干脆袖手旁干起来。 场面此刻推到高潮,红绡拍手示意,道“桑姐姐让小妹问三位,回首往昔,可曾有什么让诸君难以忘怀之事” 众人以为会听到什么清谈大论,然而到了最后竟是说故事,不客气讲,这题越出越没个水准,倒真像是游戏一般。 不同于前两题有侍女呈来笔墨,这第三题却不用写的,而是用说的。 “不如,就从这两位公子开始吧。”红绡嘴中含笑,指了指堂下,“不知方才是哪位作答的” 姬洛闻声一看,果然说的是他和屈不换,这会子无法顶包,他干脆伸脚把醉鬼给推了出去,指着人朗声道“他。” 屈不换回头瞪了一眼,事到临头也没法退缩,抠了抠脑袋,磕磕巴巴说道“依我看,这世上没有难忘的事,只有难忘的人,但凡跟这人有关,大概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都说刚才那舞惊为天人,那是你们没看过” 不知为何,屈不换犹豫了一下,那个名字没有念下去,话锋一转,到了别处,“伞上跳舞算什么,我还看人刀上跳过舞哩十多年前,我在月牙泉边遇到了一个野丫头,她抢了我的东西,还反咬我一口,跑了后来我们重逢也是在一场不输当下的豪宴上,不过,那场宴席可不像这般和乐,死了很多人呢她并不知道,那其实是我们第二次相见” 屈不换思绪纷乱,说话也没什么逻辑,想到哪里讲到哪里,听的人都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拼凑起故事轮廓,吱声问“你找那姑娘叫什么名”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真正的名字,我都唤她唤她枔又。”屈不换顿了顿,“说来可笑,我还不晓得是哪个枔,哪个又。” “啪嚓” 雅座里传来陶杯磕碎的声音,众人都在这一声脆响里,默然不语。 姬洛突然懂了为何屈不换非要出入花楼酒肆,想必是他打关外来,问哪儿姑娘最多,自然有人以为他是个浪荡客,便指了这条不归路。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如此念念不忘呢姬洛没来由希望,那桑姿就是他要找的人。 此时,雅座的珠帘被打起,一位俊逸的公子缓步而出,立在栏杆前抱拳道“抱歉扰了这位兄台的故事,今日兄台的酒菜赵某请了。” 然而屈不换根本不关心什么酒菜,耷拉着头丧气的回到了桌案边。姬洛当他失意,不知道这醉鬼做了最坏打算,心里正盘算着若是失了这一局,今晚该怎么样在贼婆娘的眼皮底下翻上鹿台三层。 红绡也会看场面,为化解尴尬,登时接口道“小妹替这位侠士谢过。酒过三巡故事未完,不如由赵公子您接着说” 赵恒义拍栏笑着,张口道“在下确实有一事难忘,巧的是也是件大漠往事,区区不才,愿以此奇谭博桑姑娘一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050 赵恒义帐下有没有智囊帮衬姬洛不知道, 但就这说来的奇谭,却当得是精彩万分,论口舌之才,秀丽堪比之文士雅章,有趣又赛过说书人的评弹。人排在屈不换之后,偏偏也要说个大漠的稀罕事儿, 就算不是故意挑衅, 也能瞧出几分自傲。 等三人都说过一遍后,众人也算是尽兴, 都在议论谁将拔得头筹,得与美人畅谈, 共度良夜。 红绡从楼上下来, 一双双眼睛都盯了过去,只见她无甚怯意,凭栏作揖笑道“赵公子,请。” 正主还没开口哭惨, 俞鹤追先趁机落井下石“好呀, 我就说嘛, 有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登不登得台面。” 屈不换抽了口冷气, 也没顾得上和小人计较, 一手臂把姬洛勾过去, 压低声音道“肯定是那臭婆娘从中作梗, 怎么样, 今晚要不要跟老子大干一场” 就在姬洛也以为屈不换当真没戏,考虑要不要舍命相陪时,只听那红绡一个大喘气,接着道“还有方才那位背着阔剑的侠士,也请一并前来。稍后众姐妹会相陪,诸位今夜还需尽兴。” 自鹿台兴,桑姿名传于外开始,从来没有夜见两人的情况出现过。不过,既然有这机会,没有白白不要的说法。 在众人嫉妒的目光下,屈不换和姬洛跟着红绡往里面走,那赵恒义也在,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叫吴闲,女的叫展婈,皆拿着兵器。 瞧见两人来,赵恒义颔首示意。姬洛近看此人一双眼里全是笑,不过这笑不比施佛槿那种慈悲笑,笑得让人浑身不舒服,就像把自己脱光剖心给人看一般。 将几人引至楼外一处飞廊横桥前,红绡先对赵恒义道“姑姑交代,赵公子此来恐怕不是为了美人,既然如此,还请移步他处。” 赵恒义见这小丫头点破动机,也不恼,稍稍朝姬洛两人看了一眼,回礼一笑,道“在下四劫坞左堂主赵恒义,多谢姑娘引见。” 说完,几人便转路去了别处,很快没了踪影。 看着眼前的飞桥,姬洛才晓得,这桑姿住处当真称得上与世隔绝,这三层若只有这来去一路,是万万不好走的。想到这儿,他不想惹麻烦,便后退一步道“良夜和美,望君珍惜。屈大哥,小弟先回去了” 醉鬼还没开口,那红绡却先拦了下来“小公子别走啊,桑姐姐特别交待了,你也得来。” “我” 姬洛实在想不明白,桑姿究竟是看出了他代笔作答,还是因为刚才那一番话,才一定要拉拽上他一起。不管原因如何,他要离开也不全是因为自己功成名就,而是他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正好是子夜,他在廊桥上观星一望,掐指要算,然而手还没摸出道道,被屈不换那个大老粗一抓,就抓到了阁楼里间。 “枔又,是你吗你是因为听了我的故事所以才想见我,对不对”屈不换仰面一笑,喜不自禁,伸手要扫开那些烦人的飞纱,将人看个清楚明白。 琴声暂歇,桑姿转身,径自走出来。那纤纤素手掀帘的一瞬,姬洛也忍不住惊叹,那一张脸五官精致,组合有度,除了略有疲态,当真挑不出一点瑕疵,说是不出世的美人丝毫不为过。 “抱歉,妾身约见,并不是因为故事,亦不是因为那几道题。”桑姿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两人,随手取下钗子,青丝瞬间如瀑落下,“那三题本就是戏耍之物,妾身今夜,原本谁都不见。” 想到被十七娘的侍女领走的赵恒义几人,姬洛突然明白了十七娘早知道会有人在前头顶着,所以不论是千金轮还是答题,不过都是噱头,因为结果早已确定。 可桑姿为何要改主意 姬洛拉着屈不换在琴案边坐下,一眨不眨盯着那个女人,等着下文。而后,只见她缓步一转身,将乌木发钗轻轻搁在妆奁前,淡淡道“妾身之所以让你们来,是因为他腰上那把刀,那把鸾刀。” 这话不轻不重落下,屈不换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下意识竟伸手想要遮掩。看到他的小动作,桑姿面无表情拉开柜子,从里头取出一把形制几乎完全相似的鸾刀,一巴掌拍在桌上“不才,妾身也有一柄。” “你怎么会有”屈不换大惊,枔又的刀既然已给了自己,为何又再出一柄想到这儿,他忙拿起桌上那把送至眼前细看。 姬洛摇头“不一样,你看这里的宝石,花样不同又双双呼应,如果我没猜错,这两柄鸾刀是一对。” 这么多年了,屈不换从不知道这刀还有另一半,枔又当年为什么会留下这把鸾刀,又为什么会不告而别,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这些他过往都不敢想的疑虑全然迸发,失落和害怕将他的脾气推到。屈不换再也忍不住,发狂一样往前一扑,一个勾拳要去逮人“你究竟是谁你想做什么” 桑姿按住他的臂膀,吐词很冷淡“恐怕让你失望了,妾身不是你要找的人。” “是不是你不愿意见我,也不愿意认我,所以才又仿做了一把刀来哄我”屈不换踉跄后退,难以置信,“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是不是那个臭婆娘挟持你在此卖笑有我在你不用怕她” 她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浮上一抹诡秘的笑,随即猛然起身,当着两人的面将上衣往下一拉,露出光洁的身子。姬洛下意识闭眼躲开,念叨着非礼勿视,只有屈不换不讲礼数,直面一切连眼都没眨一下,指着身前的人道“你你” 话听出不对,姬洛忙收回视线,也大吃一惊。 桑姿将衣裳穿了回去,笑得有些凄凉“是啊,想不到吧,我竟然会是个男人。”身前的“女子”声音放开,自称也一并改了,虽仍是细声细气,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这鸾刀”姬洛打断他的话。 桑姿将桌上宝刀拿起,轻轻抚摸,眼中有几分痴迷“这刀本是一对,我与阿姊各有一柄。至于这张脸”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你会认错,不是没有道理。” 屈不换要找的那个枔又姑娘,是桑姿的姐姐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桑姿要男扮女装,但这突来的血缘关系让屈不换激动不已,毕竟他对南方人生地不熟,茫茫人海捞人来总归渺茫。于是他立刻跟到桑姿身前,急迫地问道“啊哈,小叔子老子明白了,你是不是也在找你阿姊你有什么线索” “谁是你小叔子”桑姿睨了一眼,眼白下全是红丝。 听这口气,再看美人怒目,姬洛觉得已经不能用来者不善来形容这气氛,分明是要杀人的节奏。 屈不换还没拎清局面,大拇指一竖朝自己一点,还要往下辩“你姐可是嫁”姬洛见机踢了他小腿肚一脚,冲到两人身前拦下,死死盯住桑姿“说吧,你想要什么” 桑姿抽出自己的那把鸾刀,用手指弹了弹刀锋,笑得人畜无害“我想要什么如果说,我想要她死,想要你们死呢” 看两人张口结舌,桑姿痴痴一笑,把那刀往墙上一剁,手旋转刀柄咬牙不停往白墙里抠,狠狠道“这么多年了,我过的什么日子同样是罪臣之后,为什么我必须在这里背负满门的骂名,夜不能寐活受罪,她却可以在关外活得心安理得逍遥自在” “你问我要什么”桑姿蓦然抽出刀,推手擦着屈不换的脸甩出,凭着柔体术绕过姬洛,一爪直取那醉鬼的脖子,“我自然是要你的印鉴,不然你以为十七姑为什么会留你在鹿台,你说对吧,匈奴的乌苏王子殿下。” 屈不换也不是个软柿子,从桑姿道出印鉴开始,他心中已有底数,立刻肘压腿扫,阔剑一转往他身前压。 桑姿不想被腰斩,借着身轻如燕的功法飞开,不过人却没往后退避,而是从头一个空翻,向前落到屈不换身后,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谁我不是说了今夜不需要人伺候吗” 门外果然立着一道纤细的人影,梳着两个环髻,发饰尤其眼熟。 “是红绡”姬洛观察细致,靠身形辨出,脱口喊道。 事关机密,这夔州出去荆楚之地有朝中重兵驻扎安营,若今晚的话被无关人等听去传出,迟早会惹来祸端。桑姿当即不再管屈不换,撞开大门要将红绡拉进来。 门外的人没吭声亦没有躲闪,等桑姿以手作刀劈开门,红绡垂着头手上托着盘子,盘子中一只小碗盛着满满猪血。 姬洛在白门见过人死不立僵,短时间内还保留活着时候的气血的样子,当即心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桑姿,她已经死了” 清亮的声音喝出,然而,桑姿就像中了邪一样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碗血,手抖得不像话,饶是屈不换这个匈奴汉子也为这诡异的一幕发了一身冷汗。 “别看”姬洛已经冲到前头,抓住桑姿的后领强行将他拖入屋中,将人推到赶来的屈不换怀中,后腿把门一钩,背过身去往两人身上一扑倒地。 门外传来惨烈的撕扯声。 大漠里多吃牛羊,宰杀牲畜是常事,屈不换身为匈奴王子虽然不需要亲自当个屠夫,但那些场面多是见惯不惯。 猛然砸个人来,他后脑着地虽撞了个两眼昏花,可耳朵却不背,门口那撕扯声分明是骨肉崩开的声音,他忽然就懂了 红绡的身上一定带着某种机簧,有人暗中控制,桑姿开门,暗器是冲着他们来的,可刚才姬洛反应快关门一挡,要知道眼前的可人儿乃是十七娘极其看重的,屋子加固用的上好的材料,门板虽不至于挡住所有,但关门带动的劲力却将爆射的暗器回弹,打在了红绡身上。 好残忍 楼顶的青瓦上浮起细微的脚步声,屈不换耳朵一动,抻手一摸,拉过重剑往头顶挥,顿时瓦上拉开一条缝隙,漏出天光。 “别追,有备而来”姬洛没出手,他为人更警惕,立刻拉住暴躁的屈不换,两人委身在地,目光沿着楼顶缝隙追看。 比起桑姿方才说翻脸就翻脸,说揍人就揍人,口里喊打喊杀,心头泄愤撒气的情况来看,这才像真的要杀人的布局,方才掐脖子那一出真是太过儿戏,不知道是不是扮女人太久,做起事来就像泼妇打架一样。 然而,任凭姬洛反应如何快,却还是棋差一招,对方布局高妙,算准了他们不会追,就算万一追来,也有后手让他们防不胜防,因为推红绡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杀人 桑姿蓦然暴起,两手如白骨,屈不换里头又没穿中衣,胸口当即出现五道血痕,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娘的什么情况巫术还是闹鬼” “都不是是失心疯”巧雨的话在姬洛的脑中蹦出,他方才醒悟过来,血就是诱发桑姿失心疯的东西,而回忆整个鹿台,除了十七娘没有人穿红衣,而十七娘几乎不与桑姿交谈,桑姿出现时她亦不现身。 姬洛离得稍稍有些远,只来得及去按桑姿的腿,然而柔体术不是白练的,失了心智的桑姿身法却滑如泥鳅,被他脱了困。 “屈不换,你在发什么呆,快按住他”姬洛出声提醒。 桑姿砸烂了整个屋子,屈不换这时候蛮力功夫活脱脱成了累赘,被桑姿各种古怪诡异的姿势戏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着女衣的男人飘入长廊飞桥。 那方向是往鹿台大堂去,姬洛跟着追,方踏出屋子,皂靴踩住暗器残留的刀片,顿了一下蹲身拈起就着灯笼一瞧,浑身汗毛倒竖 这刀片他再熟悉不过了。 连年战乱,铁石并不是遍地可捡,开采所需消耗大到难以想象,所以好的铁器不是废物,而是宝贝。匠人造物,多喜欢留下自己的名号,而脚下的碎片里,恰好就有。 姬洛望风拧眉,一时间落后屈不换一步。他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将洛河鬼神道那些废弃的机关铁器收捡,改用到此处 会是那位害死明什大师的“高人”吗 姬洛挥手,将铁片从廊桥上扔出,心中想是巧合还是说我被什么人盯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051 两人一路追着桑姿行至鹿台正堂, 堂中推杯换盏,莺歌燕语。姬洛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管躲在暗处的人要做什么,他今夜趁阁楼无人守而故意激桑姿发疯,那桑姿本人很有可能就是破局的关键。 “不要让她伤人”姬洛冲屈不换喊道。 桑姿从二楼落下,那些喝得醉醺醺的江湖客听到动静, 本能去摸武器, 可抬头一看,是刚才那惊鸿一舞的美人, 顿时都卸了几分防备。 姬洛和屈不换分道,一人从破窗跟进, 另一人自雅座翻入, 两面包抄。桑姿见人就扑,不停呢喃“杀杀了你们这些混蛋杀杀” “啊”嘈杂的鼓乐喧哗声盖过了桑姿的独白,有酒客酒醒了一半,瞠目结舌看着美人归来, 还以为自己是被相中了, 脑子一发昏伸手去迎。 还有一个法子 姬洛和屈不换对视一眼, 要去灭堂中的灯,这些油盏灯笼排列有致, 会武功的人想灭极为容易, 两人抢到桌前, 抽了一把筷子。 可就在他们要出手时, 堂中的灯次第灭了, 鼓乐骤停,众宾骇了一跳,一并噤声。 情况有变,姬洛也跟着一变,他默记下桑姿的位置,在黑暗中将从五势图中悟出的身法运用到极致,终于抢到了前头,左手打落桑姿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狼牙棒,右手将她甩了出去。 “灯怎么灭了哎呦,谁踩我。” “十七姑莫不是想得了什么新点子嘿嘿,小娘子,让爷猜一猜你在哪儿哎呦,这小手嫩的” “人都看不清,喝个屁的酒,点灯点灯。” 适应了黑暗,那些江湖人都回过神来,喝酒的人嚷着看不清,玩女人的一脸,还有些警惕的拿武器傍身。 姬洛夜视不差,追着细微的动静和风声看,可奈何堂中人太多,左突右支个个都是阻碍。好在,桑姿被这一扔,磕着脑袋终于安静下来,姬洛正待趁人不备拉他走,可落脚的地方却湿了皂靴。 这种粘腻的感觉 姬洛回头,冲跟来的屈不换叫停。此时,掌灯的侍女拿出了火石点灯,四下顿时一片光明,有人掐着嗓子尖叫了一声。两人低头,脚下踩着的,可不是什么打翻的酒缸里溢出的葡萄美酒。 是血 赵恒义被侍女引到了十七娘住的卧室,规规矩矩立在门口耐心等里头的人唤,可等了好些时候都没人理会。再怎么说,四劫坞也不是个小门小派,堂主亲自登门,没有在外头干耗着的道理,这是实在的轻慢和打人脸。 吴闲和展婈觉得面子挂不住,亮了兵器要破门而入,赵恒义将两人点住,缓缓道“男人等女人,且还是位美人,不能唐突。” 呼啦一声响,两扇木门开了,十七娘在榻上梳头,道“你倒是人精,我这鹿台,谁要闯谁找死。” “不敢。”赵恒义还是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淡笑,挥手将吴闲和展婈屏退,自个儿掸衣往屋中走。他心里清楚的很,就凭十七娘这个名望,完全不用唬人,她说找死,那只要在她的寝卧中,绝对是铜墙铁壁。 “你别对着我笑,你这笑中藏刀,让我浑身都不舒服,仿若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你是不是在算计什么。”十七娘扔下梳子,用内力将两扇门合上,压根儿没拿正眼瞧赵恒义,“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十七姑睿智,在下也就不卖关子了。”赵恒义握扇慢走,淡淡道,“袁舵主病重,四劫坞内斗猖獗,如此下去必定两败俱伤,夔州与荆楚沿江一体,再下恳请十七姑助我。” 十七娘抬眼,不露喜怒,道“据我所知,四劫坞右堂主袁护乃是袁可止的亲子,而你不过是他的表侄,论起亲疏,合情合理,我为何要帮你” 早料到她会试探,赵恒义也不急,继续游说“四劫坞依傍水运而于江湖立足,高门权贵早惦记这块肥肉,趁机以此挟制。袁护此人耳根子软且毫无主见,畏惧老舵主死后失势,不但大肆清洗坞中势力,且枉顾当年老舵主立下的不涉朝堂,不交奸佞,不行不义事的三不之约,勒索往来人,甘为权贵狗,我等正义士,怎能坐视不理” 自从簪缨世家垄断仕途,朝中日益腐朽,寒门无路,边境重兵被权臣所控,十七娘瞧不起朝堂上沽名钓誉之人,这也是鹿台远离建康,避入这山中城的缘故。 赵恒义很有把握,他手中掌握了详尽的资料,这十七娘在武林中口碑下品,但为人绝不是鼠辈可比,反倒是很有义胆,暗中为驻军捐助钱粮,用以抵御胡人南下。这一番话如敲门砖,倒是对症下药。 “哎哟,确实下了些功夫,不过光凭这些想说服我,小子,老娘劝你回去多吃两年干饭。”十七娘掩口嘤嘤一笑,忽地走至他身边,手指轻轻摸过他的侧脸,言语多娇酥含媚,“瞧这身板,你受不住。” 赵恒义往后躲,似乎并不喜欢有人靠他过近,按说这十七娘虽不是花信少女,但风韵之盛,还不至于这样被人嫌弃。 于是,被扫了兴的半老徐娘也不再逗他,抻手把他推开,回了榻上下逐客令“哎哟,好生无趣。我得歇着了,除非赵公子准备留下与我共度良宵。” 赵恒义拧眉,但足下却半步都没挪,反而伸手摸索,从怀里取出一枚骨韘,大声道“十七姑,你要见我诚意,这可足” 只听风声一急,十七娘已经落在赵恒义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取过他手中的骨韘,冷冷道“你知道些什么” 赵恒义当即拱手,端着架子笑道“求十七姑替我引荐不动尊。” 十七娘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道“你要拜菩萨,该去庙里,来我这儿做什么,我不信这些。” “我说的不是东入佛教里的不动明王,而是长安公府的那位不动尊。”赵恒义虽被她钳制一动不敢动,可胆色却极佳,不留情面驳了十七娘的话。 位列四府之一的长安公府与其他江湖势力不同,收的不是弟子,传的不是功夫,而是笼络了一大批经营好手,控制着经济脉络。 张骞出使西域后开辟通路,长安一时繁华无与伦比,但士农工商,商一直排于末尾,为人不屑与之。此时,钱氏一族崛起,称承袭商圣陶朱公范蠡之生意经,大肆网罗奇才,在新莽之后,刘秀起义时彻底靠战争发家,自号一府,一时天下商人皆向往之。 长安公府的历任掌权者都称不动尊,不动尊在民间,亦是钱财的别称。 十七娘一个弱质女流,既不依傍权贵,又没家族扶持,却能在山中造出这富贵鹿台,赵恒义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如此大手笔,只能亲自来赌这一局。 “那一帮家伙呀,不是你玩得起的,长安公府早没个原先的样儿,一帮子鬼老头,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已挑破,十七娘也不藏着掖着,情绪该有便有,不满时张口就骂。 这不奇怪,十七娘虽行事恣意,但并不妨碍她支持晋朝正统。 几十年前,氐人控制长安自立秦国,长安公府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其投诚,一时间江湖唾骂纷起,一些心怀热血的商贾不甘屈于氐人之下大肆南逃,南方发展盛极一时,长安公府遭受重创。 按理说一门传奇就此陨落,可惜的是,钱氏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过了个十来年,又重新雄踞关中,占据西域古路。 赵恒义当然知道现在的长安公府被南边儿的人咬牙切齿的骂,可他缺钱,缺大量的钱,不只是因为需要上下打点好登上四劫坞舵主之位,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能放下。可这个原因,他不敢说,说了,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于是,他只能寄希望于那枚骨韘吴闲费了大力气,通过线人辗转从长安得到的,据说十七娘年轻时有个相好,不过死在长安了,尸体都没找到。女人多念旧,只要她有犹豫,赵恒义觉着凭他的口舌,还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赵恒义抿唇含笑,将目光重新落在那枚骨韘上,不动声色给十七娘暗示。找到的东西当然不止这小小骨韘一个,他等的就是这女人索取更多,有了需求,才好坐地起价好好谈。 “早个十年你拿着他的东西来见我,我多半会因你投我所好而心软,可惜岁数大了,只想缩在酒色笙歌里麻木度日,斯人已逝,死物终究是死物,拿去” 十七娘何等的人物,当即厉声一呼,猝不及防将此物抛还给了他,腕上带了内劲,赵恒义霍然开扇,拿折扇盛着,兜转了足足一圈才解了那劲力。他执念太深,心上根本压不下那一口气,跟着拂袖一挥,又将那骨韘打了回去。 只瞧十七娘水袖长出,赵恒义以扇对敌,两人暗中较劲,立时四面架子和把玩物什被两人的震得狂抖不止。 就在十七娘当头一击时,赵恒义能伸能屈能狠下心,突然撤了手,双膝着地一跪,高呼“求十七姑成全” 水袖落在他的额顶,十七娘迟疑一刻,手臂往下一沉击打在胸前,赵恒义立时双膝于地退行了两丈远。 十七娘上前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叹道“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求人的,但是我后半生不仅声名败尽,也永远活在悔恨中。来钱的门道那么多,你偏要选这最凶恶最为当世不齿的,哼,人缺钱缺到一定程度,什么都可以卖,骨肉,性命,甚至良心” 说完,她猛地推开跪地的人,眼中涌出杀机。 那一瞬间,赵恒义真的怕了,凭借小聪明和善于伪装而在四劫坞混得风生水起的他,自恃没有拿不下的人,可他刚才觉得,十七娘眼睛像两簇炼铁的真火,能将他的假面烧穿见骨,好像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 就在两相僵持之时,门外突然传来鞋履足音,巧雨破门而入,口中嚷嚷着“姑姑,不好了出事儿了” “何事”十七姑问道 “堂中死了个人” “哪个不开眼的在我鹿台斗殴死了就死了呗”十七娘双手往腰上一叉,一脚踩碎滚地的陶瓶,也不再去管赵恒义。 巧雨毕竟是个年轻姑娘,性子又与四平八稳不沾边,只瞧她忙摇了摇头,着急得不行“姑姑,死的是俞鹤追,就是夔州富豪俞疏声的独子,他武功不行耐不住有钱,万一他” 楼里的客人多,十七娘其实是不大记得住俞鹤追长什么样,不过如果真如巧雨所说,那确实有些麻烦,然而鹿台多年屹立不倒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地方,这小姑娘如此焦急铁定是别有原因。 于是,十七娘起手罩了一件黑衣从头到脚裹住自己,而后往外推了巧雨一把,问道“杀人的是谁” 等赵恒义和十七娘赶来时,鹿台堂中正在武斗,一众看戏的宾客秉承着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的轻松态度,在周围站了一圈看人打得那叫一个激烈。 “住手”十七娘使出妃子笑一呼,再大的场面也给镇住了。 “怎么,十七姑要包庇凶手”讲话的是四劫坞的长老关倍,爱面子爱抬杠,说话做事总喜欢端着架子,他方才本来在雅座宿醉,这杀人的事情一出酒醒了大半,仗着自己资历高,出风头要拿人。 巧雨看关倍那张尖嘴猴腮的老脸,心中憋气,出言骂道“呸老东西信口雌黄,你没证据乱冤枉人” “证据”关倍指着方才跟他对打的屈不换,又扫了一眼在后方掠阵的姬洛,脸色不善,“哼,晚间俞家小子同这俩人生口角可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情,刚才黑灯瞎火也是他俩先闯进来,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何必冤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052 十七娘闻言没出声,先就场中的情形大致摸了一遍。俞鹤追的尸体就横呈在台上, 六月气候闷热, 血早干了, 屈不换和姬洛掌灯时就站在尸体旁边,所以沾了一脚的血, 但这确实也不能说明什么。 至于近旁的桌椅多是武斗打砸的痕迹,关倍冲动,屈不换也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两个人斗起来这堂中的痕迹已被坏了。 “既然大家争执不下,不若让赵某来做个圆场。”十七娘能想到这些, 作为同不在场的赵恒义也能想到,见缝插针成了他的习惯,当下扮起了深明大义的角色,往俞鹤追的尸体走去,“俞公子武功不高,身上的经脉都碎了,可见杀他的人内力不弱。” 说完, 他往屈不换的方向看了一眼, 捡起地上的一截木头用手轻轻一点, 那木头立刻碎成好齐整的几块“这位兄弟不但手头刀法好,没想到这内功也实在霸道。” 屈不换回头冲姬洛看了一眼,心叫一声糟糕, 刚才和他对招的关倍是个硬点子, 他一急就忘了藏手, 没留神将九阳罡气打了出来。 “这赵恒义笑得老子发麻,他不会因为刚才答题,给我们找茬吧。”屈不换嘟囔。 好在只有这一截木头,且都已经碎了,赵恒义也似乎并没有往下点拨的意思,而是话锋一转,指着尸首继续道“不过,真正致命的是脖子上的刀痕,啧啧啧,这割喉也太残忍了,若不是丧尽天良,得是什么仇怨才能做到这种程度,碎人经脉已足够让一个没武功的人痛苦一生” 赵恒义的声音戛然而止,立即伸手去探俞鹤追紧闭的嘴巴,于此同时,还有另一只手伸过来。 手的主人正是姬洛。 若不是刚才关倍突然出手杠上,姬洛早就打算查看尸体了,不过如今也不迟,听赵恒义说经脉尽碎时他就觉得不对劲 俞鹤追当堂被杀,如果经脉尽碎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开不了口。 果然,赵恒义撬开他的嘴,在里头发现了一把木剑,上面刻着奇怪的图纹,不由有些纳罕,道“这是” 崆峒派的孙峥见多识广,立刻喊了出来“是厌胜之术当年大汉武帝时的陈皇后就是因为此术被废。” 巫术杀人吗可眼下分明是死于外伤,那么这木剑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混淆视听姬洛仔细推敲,心头不由生出好些疑惑。 正待他出神之时,巧雨突然尖叫一声“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姬洛回头一看,桑姿已经退到了十七姑身后,用手挡着眼睛不看血色,嘴巴闭得严实一言不发,而这时的十七姑脸色明显白得难看。 “哼,说了半天有什么用待我将贼人拿来拷问便知”关倍仗着坞中身份便是连老舵主都要礼让三分,登时看赵恒义这个后生不顺眼,当他故意出风头抹自个儿面子,于是口出不逊。 十七娘这才出言镇场子,冷冷道“子夜已过,今夜有血凶,在找出凶手之前,还请各位留在堂中。” 关倍碰了颗软钉子,脸更是臭得不行,皮笑肉不笑道“嘿哟,十七娘干甚要急着维护这两个后生莫非你这鹿台老夫不管这档子破事,但是明儿个日出前没个结果,老夫还有要事,这双腿可由不得你管” 撂下话,关倍回了雅座,硬拉了一个侍女给他倒酒,侍女不肯,还拿银钱砸人脸羞辱。巧雨气得要打人,可今夜多事,不能再生事端,十七娘按住她,眼中露了一抹杀气,随后悄无声息盖了下去。 巧雨不解,嘟着嘴,用唇语骂“老无赖” 鹿台的侍从一时纷纷闭窗关门,赵恒义召唤吴闲和展婈,打发他俩和楼中侍卫一块点人把守,场中诸客都有些惴惴不安,特别是那些向来爱求神问道的,对这厌胜之术都不陌生。 十七娘行至台中就近在俞鹤追的脖子上打量了许久,姬洛抬头和那女人相对,瞧她素手一颤,眼中透出一抹惊慌,不由心中惊疑。可十七娘很快转身,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幻象。 她命人以白布遮掩,随后同赵恒义道“在鹿台杀人就是同我挑衅,赵公子,当下这事儿颇有些棘手,日出前你若能解决这个麻烦,或许你说的事情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十七娘摆明了想诱他做苦力,可赵恒义心里有求于人,没法拒绝,只能认下这个差使。 待巧雨和桑姿搀着那鹿台之主随意寻了间雅座休憩,赵恒义走至姬洛身前,嘴角一弯,笑道“这位小兄弟,不知可是别有见地” 姬洛瞥了一眼,并不喜欢这位赵公子的笑。打这笑容一起,他就觉着准没好事,遂淡淡道“见地不敢说,我要是杀手,兴许早跑了呢。” 这话显然带刺,可赵恒义听了,脸上的笑半点没落不说,反而进了一步,卷曲右手指骨活动了一番,道“你是聪明人,起码你和你那位兄弟的清白眼下还在我掌中不是,怎么,不打算自证一番好吧,就算你们武功高,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江湖上名声只需臭那么一点,找茬的人就如过街老鼠,烦都烦死你。” 姬洛当然要自证,不过他可没打算要和谁搭伙,尤其是这个赵恒义,人精不过,既然人已经逼到这份上,姬洛也不是没胆子接的人,反正活不能白干,到时候谁算计谁,还不知道。 “说人话。” “我需要帮手,互利互惠嘛。”赵恒义道“你觉得在场谁最可疑” 姬洛于台上翻身而下,听着他的话在心头揣摩这赵恒义贼阴险,明明晓得四面多是耳力佳的江湖客,非要引自个儿指摘,把祸水东引去。若是侥幸言中也就罢了,倘若落到了哪个无辜的倒霉玩意儿头上,自己不就成了推出去的靶子 不过,姬洛也不是软柿子,他停步回头盯了一眼,再开口时多了几分促狭“我觉得你最可疑。”姬洛顿了顿,笑得实在纯良,“贼喊捉贼,怎么样,地头蛇,够不够瞒天过海” 赵恒义脸色一白,拳头握了又放,端着那笑容没脸没皮追了上去,道“唔,说得还挺有道理,不过讲话要拿实据。” 姬洛没再搭话,而是从灯笼的排布开始,肆无忌惮拿目光捕捉这鹿台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细节。 屈不换白白被人冤枉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此刻看他赵恒义阴魂不散,更是不爽快,拿重剑将两人隔开,不满道“你做什么勾肩搭背的,老子看你就不像老实人,姬老弟,找出证据好好打这厮的脸。” 这下,换赵恒义委屈了,他将折扇一开,絮絮叨叨“诶,我可没抢你姑娘,你这人怎么给我扣这么大一个帽子。你这腰刀挺好看的,倒是稀罕玩意儿,哎呀,别小气嘛,你看你人有八尺高,怎么心眼连一寸都不足” 屈不换立刻来了火气跟他对呛“老子心窝明明有拳头大。” 说来也奇怪,这赵公子跟姬洛暗中较劲耍心眼,可换成了屈不换,却坦坦荡荡逗他玩儿,一言一语戳他腰窝子,还贼准,就跟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斗嘴一般。 姬洛实在看不过去屈不换时灵光时不灵光的脑袋,把他往旁边一推,瞪眼儿道“他骂你小心眼儿,你别接他话茬,隔这么远我都能闻到他那抹笑里的馊味儿。” 屈不换抠了抠脑袋,道“我觉得你才是骂人的行家。” 姬洛不想再多话了,现在是丑时,离卯时日出不过两三个时辰,等满堂的人酒醒了,十七娘铁定关不住人,到时候讨说法就麻烦了。就像赵恒义说的,凭姬洛和屈不换的武功,要跑出去没问题,可耐不住悠悠众口,出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觉实在太差。 “喂”姬洛冲赵恒义使了个眼色,两人足尖一旋,一前一后飞上了二楼雅座。 雅座绕着这座空心楼走了一圈,灯笼便打了一圈,头尾汇聚在正中方向那块刻着神兽图的木屏风前,改换作了小灯。屏风把鹿台主客楼隔开,后头是连接的廊桥,跨过杂役住的院子,飞入依山而建的悬楼,十七娘和桑姿并几位名气大的姑娘都住在那边儿。 如今,关键通道都有人守着,还有侍从监视山壁,除非人轻功绝顶,否则想攀岩而出绝不可能藏住身形。 “你说有人利用红绡的死刺激桑姑娘”赵恒义发问时语气很急,自姬洛将方才遇刺的事情告之后,他对桑姿似乎格外紧张。 “我和屈大哥是从左后方追来的,毕竟是个姑娘,总不好坐视不管,当时我们想熄灭楼中的灯,所以你看”姬洛手指往左手放,又慢慢移到右侧,“廊桥分三座,单从一侧是不可能一次性把所有的灯笼都熄灭,所以我计划是和屈大哥两路包抄,但是有人快我们一步,那么只有一个位置能做到。” 得亏姬洛见过洛河飞针耍暗器的手段,要一次性全灭灯笼,只要点子踩得好,手感精准,武功倒是其次。 “你的意思是说”赵恒义将扇子展开又合上,慢慢倒退至木屏风前,突然抬头“是正中的梁上是极,人道是灯下黑,只要那人先落正中的浮灯,再同时灭廊上的灯笼,那么他就可以先你们一步落在堂中,至于雅座里的小盏灯,调情用的,亮光根本出不了遮掩的竹帘不过,他怎么能保证俞鹤追当时一定在堂中。” “他不用保证,因为俞鹤追早就死了。”姬洛冷冷道。 “笑话你当在座的都是些酒囊饭袋吗”赵恒义反驳,“扛着尸体上梁,练家子纵使宿醉,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警觉。” “谁说他要扛人上梁。”姬洛将赵恒义引到木屏风后面,指着顶上的擦痕,道,“我猜,这才是俞鹤追死前待的地方。凶手将他经脉敲碎用木剑堵嘴,再将他脖子与浮灯相连,只要浮灯落下,他就会被拖下去,这就是为何俞鹤追的尸体并不在正中的原因。” “如果是绳子,留下的应该是勒痕。”赵恒义想了想,豁然开朗,“除非,是铁丝也许这人是想叫俞鹤追身首异处,不过铁丝不够细,浮灯并一个人的力度也不够,所以才会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绳子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按照两人的话往后推,那么凶手唯一要做的必然是趁乱收走铁丝,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姬洛扔开桑姿后落地,耳边都是杂乱风声的原因,因为那风声根本不是为了用轻功逃命。 赵恒义看了姬洛一眼,眼中多了一抹欣赏,不自觉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纸往外瞧,夜里飞鸦让他胆中生寒“我现在相信你方才或许真不是在逗我,这么精密的杀人法,我要是凶手,我早给自己想个十条八条退路,跑喽” “不”姬洛却摇头改了口,面色越发凝重,他左右各踱了三步,突然绕开木屏风向外跑“不对俞家除了钱别无权势,俞鹤追这么个自视甚高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人的性子也不过是人的通病,这么精密的杀人法,用来杀他,岂不是大材小用” 赵恒义瞬间回过味来,心中砰砰乱跳,赶忙随姬洛追去。 此时,只听一声惨叫 “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053 叫声是从二楼左面的雅座传来,位置在赵恒义方才喝酒那处的隔墙一侧, 除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们, 在座没有谁不汗毛倒竖。 十七娘闻声已经冲了出来, 却在斜对面的栏杆前失神,不像一位久经江湖风波的老手该有的姿态。此时, 姬洛和赵恒义一前一后赶至,发现眼前发出惨叫,随后又从竹帘后滚出的侍女正是被关倍拉着灌酒的那位。小姑娘不过韶龄,散开的发髻耷拉在脸上掩住狼狈的泪痕,她哆哆嗦嗦指着里头道“奴家奴家什么也不知道, 刚才去取酒,回来就这样了。” 赵恒义一瞧,侍女脚边果然还散落着托盘和酒壶。 姬洛已经先一步进去了,立在一丈外,打量里头倒栽的尸体,等赵恒义跟进时,在他肩上不轻不重按了一把, 沉声道“冲你们四劫坞来的” 关倍死了, 死法和俞鹤追一样惨烈, 唯一庆幸的是作案的那根铁丝还不足以比之暗器大师吹毛断发的刀丝,所以留了个全尸。 眨眼的功夫,门口已经挤了一拨惴惴不安又耐不住看热闹的酒客, 四劫坞卷入祸端, 展婈和吴闲也跟着闯了进来, 赵恒义看见他俩,脸色立刻变得更难看。 展婈凑上前来,低声问“堂主,会不会是袁” 赵恒义截住了她的话,摇了摇头,以眼神否认了这种可能性。他知道如果真是袁护的人,那么要杀的该是自己,这关倍除了脾气臭爱拿腔作态,在舵中倒是谁都不偏不倚。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事关重大,还烦请两位将外头看戏的一并清场,务必死守住所有出口,点清楼中的人。”姬洛突然开口,冲展、吴二人拱手作揖,又怕自己分量不足,还专门朝赵恒义递了个眼色。 等两人退走,赵恒义没开腔,姬洛一面去撬关倍的嘴,一面道“现在除了你我互信,旁人,一个都不可信。对了,我收回方才的话,你来看这个。” 姬洛指了指关倍嘴里那把画着符文的木剑,赵恒义乍一看没瞧出不对劲,因而没明白这个方才指的是哪一句,好在定了定神,又跟上了身前少年的思路,道“这把木剑是新刻的,难道是临时起意” 思路对了,可两人却想不通关倍武功不弱,绝对不会像俞鹤追那样任人宰割,难道那杀手武功奇高 赵恒义翻过关倍的尸体,在袖口处发现一道焦痕,应该是灯烛打翻时正好扫过他的衣袖,以此推知,凶手该站在关倍身后,而能从后方动手的 一定是关倍熟悉的人,四劫坞里的人难道是关倍发现了凶手 姬洛和赵恒义想得却不一样,他和四劫坞没关系,不会去分析一个帮派,而是将重点又落回了最初既然关倍并不在杀手的原计划中,那么那人要杀的必然另有其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挑在今晚动手 姬洛和赵恒义交换了一个眼神,道“我们来得不迟,却没有抓到蛛丝马迹,先看看这里有没有暗道。” 赵恒义对着房间扫了一眼,没动“姬洛,先不说修筑暗道的银钱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来,你不了解,这鹿台是削金窝不是黑店,做的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生意,恐怕除了十七娘的房间,这座楼里估计都干净得很。” “十七娘” “七路里什么下三滥的货色没有,一个走江湖的女人,名声坏仇家就多,自然怕死。”赵恒义解释道。 赵公子这一席话说来,姬洛脑中那根怎么都接不上的线突然就通了,慌忙往外去“糟糕,他的目标是十七姑” “你怎么知道”赵恒义纳罕。 “他为什么要选在今夜不是因为人多好掩护,而是因为今晚不动手就没机会了如果平安无事,那么十七姑今夜都不会出房间,按你所说,杀人的难度就要倍增。”姬洛推开廊上的人狂奔,“所以俞鹤追只是个靶子,是谁无所谓,只要动静够大我和屈不换被诬只是凑巧撞入了局中,没有我们,事情就会落到桑姿头上,楼里的姑娘出事,十七娘想不出来都不行” 姬洛一眼看见托着药盒走在廊上的巧雨,忙呼声喊道“巧雨姐,十七姑呢” “啊刚才赵公子的随侍跟姑姑把关长老的死说了,姑姑头痛,这会在那边雅座里一个人歇着呢。”巧雨愣了一下,如实道。 姬洛和赵恒义闻言,干脆在栏杆上借力,绕过几个柱子,斜飞出去。 人刚落地,却突然杀出个女人。 “展婈” “赵大哥,我有事想跟你说,我发现”看她那吞吐的样子,似乎很为难,不管是发现了什么,此刻救人要紧,缠上了就脱不开身,姬洛抢先将人推开。 展婈不悦地拧眉一横,还没发作,两步之遥的屋里头突然传来了打斗声。赵恒义知道再耽搁不得,扫了展婈一眼,推着姬洛冲了进去。 不算红绡,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死了两人,堂中的酒客们明显绷不住了,纷纷叫嚷着乱走。 “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出去过,有鬼杀人有鬼杀人” “第三个了第三个了谁知道会不会杀到你我” 这一次,两人来的及时,十七娘只是和人交上了手,杀手见人来不妙,立刻跳窗而出,楼下的守卫警觉,于是他没有往外走,反而双手一撑翻进了旁边的雅座。 隔壁没有灯火亦没有人,等人反应过来再撵过去搜查时,已经没了杀手的踪影。 一般人能这么容易走脱 姬洛再度折回来时,十七娘还斜坐在地上,两道水袖就落在她脚下,整个人没有半分精气神,哪里还有泼辣脾气和高手风度,一瞬间容颜沧桑老去华发。姬洛想,恐怕十七娘心里知道些什么,至少能摸着点儿杀人的原因,否则以她的功夫,还不至于等人跑了还坐在这里垂头丧气。 不过,现在找出杀手才是当务之急。 姬洛回头,展婈就站在赵恒义的身后很是尴尬。他想了想,走过去开口问道“展婈姑娘,是谁让你来拦着你家堂主的” 此话一出,周围起了不小的喧哗,在这紧要关头,哪怕是多说一个字也能引得人心惶惶。 展婈涨红了脸,拿手指着姬洛忿忿地道“胡说八道,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杀手咯我和俞鹤追素不相识,关长老又是我四劫坞的人,我为何要杀他们真是笑话,赵大哥,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虽然展婈突兀的出现确实惹人怀疑,但也不能在无凭无据之下轻易将矛头调转,赵恒义决意开口替她说道说道,姬洛却先笑了“你当然不是杀手,不过,也别作了他人的刀枪。”说完,他抬手抽出近旁一人的长剑,挥手而出。 飞剑掠过展婈的头顶,插在后方的柱子上,柱子下抱臂的吴闲一躲,足尖踏过丹漆处留下了一点黑印。 “那是”赵恒义登时回想起关倍袖子上的焦痕,不由张口结舌。 吴闲抬头和姬洛对视了一眼,咬牙扭头就走。 这时,一泼好酒洒了个满头,屈不换从后头提剑而来,大劈斩下,喝道“小贼,哪里走” 这吴闲样貌普通,穿着亦不起眼,常年跟在赵恒义身侧好似可有可无,但眼下计划败露,和屈不换交手之下,众人才瞧清他武功不俗。 廊上拥挤,赵恒义喊了一声,待看戏的自觉分流,他和姬洛也跟着蹿上前拿人。三人合围,激战下眼看要将楼板砸个窟窿。吴闲正要往下坠走,顶上突然飞来两抹水袖,霸道的力量将他腰身稳稳缠住。 “你们退开,我有话问他。”十七娘从人后走出,巧雨亦步亦趋跟上,偷偷瞧了一眼姬洛。 吴闲被屈不换摁在地上,破口大骂“妖妇你这个卖友求荣的妖妇花着昧良心的钱天天窝在这削金窟里,你可曾问心有愧呸只怪我自己没用,杀不了你,便是化成厉鬼,我也要咒你不得好死” 这骂声在鹿台久久回荡,众人皆尽默然。十七娘活到这个岁数,江湖上看不起的、私底下骂她的人,数不胜数,可大多是轻蔑笑谈,像吴闲这般一字一句带血带泪的竟是没有。 十七娘用食指在自己纤细白净的脖颈上轻轻一划,红唇轻启“这么想要我的项上人头你和杜仕先是什么关系” “杜仕先是谁”立刻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杜仕先三个字道出时,吴闲明显脸色变了,但他杀人能不眨眼,心里也是横“你还有脸问万人骑的臭婆娘” 十七娘深吸一口气,两手摸上水袖,姬洛赶忙给屈不换递了个眼色,若是任由她怒极动手,这吴闲恐怕得立毙当场,那么他为何杀人的缘由就再也吐不出了。 赵恒义也深知是这个理,毕竟吴闲是他结拜多年的好兄弟,平时为人低调待人和气,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与人针尖对麦芒,张口闭口秽语,恨不得杀人全家。 于是他就着那缠人的水袖稍稍挡了一下,屈不换趁机从后头给吴闲来了一脚,吴闲吐出两颗混血的牙,终于静了不少。 十七娘瞥了一眼,蓄力的起手式缓缓落下。 “妖妇你听好了,谁都能杀我,唯独你不行,你不是想杜仕先和我的关系吗他是我舅舅” 吴闲人不傻,知道和十七娘对拗没有用,立刻调转枪头,同在场英雄豪杰哭诉“永和六年,苻坚的祖父苻洪叛赵降晋,出任雍州刺史,同年占据关中攻打长安,他一面向建康俯首,一面暗中欲自拥为王。我舅舅本为长安汉人中义士,发觉其野心后修书桓温将军,可就是这个女人,拦截了书信,向当时投诚秦国的长安公府告密,提我舅舅项上人头换取金银财宝” 说到这里,吴闲声泪俱下,时有凝噎。等他稍稍缓过一口气,突然挣扎欲起,惨笑三声“该杀该杀该杀” 有几个实在看不过去的人暗中拔出刀剑,在场人人惶恐难安,唯有十七娘面不改色,自断水袖,以刀掷地,倒是一声也不抗辩“杜仕先是我杀的,江湖风雨里来去,我身上背的人命不止这一条。”她顿了顿,按着眉角笑得惊心动魄,“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下七路货色的臭婆娘不是个东西,是不是老娘今天把话撂这儿了,想杀我的,尽管来” 此话一出,管闲事儿的迟疑了,看戏的懵住了,这女人单枪匹马在江湖挣到这个份上,绝不是好惹的,何况掂量之下,这吴闲为了报仇害无辜性命,也不是个磊落之人,当即人人往后退了半步。 冷眼旁观下,只有巧雨嘟囔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姑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如何,江湖规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皆不许牵扯无辜。吴闲借无辜旁人的性命引出十七娘就是不对,若俞疏声找到四劫坞门下,便是赵恒义也保不住他。 “哎,老吴,你怎么这么傻。”赵恒义叹道,“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赵恒义站在义结金兰的兄弟角度作判断,但姬洛和屈不换却嗅出了阴谋味儿且不说吴闲常年待在四劫坞,一南一北谁找上他递的消息,就说桑姿屋前改良于洛河鬼神道的铁器也无法解释,此事万万没有那么简单。 “吴闲兄弟,我有一个问题。”姬洛往前站了一步,道“你又为何要杀关倍长老” 赵恒义恍然,关倍这一手确实来得突兀,他不禁扭头看吴闲,道“你这厌胜术是从哪里学的你又为何要杀那关倍” 追问下,吴闲眼睛猛然一睁,看着赵恒义先是震惊,而后不解,再然后隐隐透出悲伤,最终化为释然。可惜,他想要张口,脸上却涌出青紫气。 屈不换就近把赵恒义拎开,怕此人留了后手挣个鱼死网破“赵兄弟,小心,他已经服过毒了。” 赵恒义却不领情,伸手按住吴闲几个大穴,神色焦急。这毒发来得快,吴闲几乎已经发不出声了,可他嘴唇翕张,似是有话要讲,赵恒义干脆委身将耳朵送到他唇边,道“你想说什么” “关倍他他发现” “发现什么”赵恒义追问。 “厌胜术早殇的汪姑娘”吴闲气若游丝,留下几个断字,只来得及将一只铃铛手串递给赵恒义,便咽了气。 赵恒义低头看着铃铛,又想了想他的话,激出一身冷汗 他确实有个酷爱巫术的青梅竹马姓汪,不过人已亡故多年,吴闲此时提到,又将厌胜术与之关联,想说明什么而这手串这手串分明是难道吴闲杀关倍,是因为那件事已经暴露了 展婈看他脸色难看,出言问道“赵大哥,你怎么了这是谁的手串” “我也不知道,此事还需再查,先压下来,等回了四劫坞再说。”赵恒义将手串收好,冲展婈勉力一笑。 夜已过半,人人都为大半夜的惊心动魄感到心有倦怠,也不讲究,寻了些干净的地方或靠或卧或坐,倒头睡去。 十七娘随他们去,暂时不愿与这些人冲突,至于明日俞疏声上门,给他个交代再许点好处,毕竟杀人的人已经伏诛,不管是鹿台还是四劫坞,都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掀翻的地儿。 巧雨苦笑一声,瞥了眼姬洛迟疑了一刻,还是冲到他身前,大大咧咧开口“姬洛,我看他们都一副欲杀姑姑惩恶扬善的样子,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可是可是她待我真的很好,楼中的姐妹都是她收容的战乱遗民,卖身不卖身也从不逼人,我们在这里都过得很好,哎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巧雨一跺脚,看十七娘已经走远,气鼓鼓地追了去,“总之,我觉得姑姑不是他们口中说的坏人” 姬洛目送巧雨离开,悠悠叹了口气。待他转头去找屈不换那个醉鬼时,这家伙正撵着桑姿跑,两人之间杀气极重,分秒间拔刀动枪的样儿。 没有从吴闲嘴里套问出有用的消息,姬洛心里始终难安,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往上一抛,正欲占吉凶,那赵恒义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姬洛回头瞧,手滑一线,那铜钱从缝隙里滚落,一路从二楼掉到一楼,只听叮咚一声,门外忽然大起喧哗。 守在大门外的护卫拍门,踉跄着跑了进来“十七姑不好了前面,前面突然来了一大批官兵把鹿台正面几路都给围了” “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休息这夔州的府君夜半都不歇着的吗跟鬼魂儿似的到处乱走”有酒客还陷在杀人的恐慌中没走出,对着立时的一惊一乍有些不耐“嚷什么嚷,天还没亮,谁报的官” “没人报官啊刚才不都锁在这儿吗” 堂里忽然复归沉默。 鹿台外,兵丁列阵,执火把在前,喊道“十七娘梁辛伙同江湖势力,勾结北方胡人,暗中敛财欲行不轨,今着军令讨贼,里头的人速速出来请降,且留全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054 来的是扼守荆夔两地天堑的征北驻军,持的是军令, 上头有人动了心, 下头的江湖人不是帝师阁这般名声煊赫在外的千古名门, 征讨不过是一纸檄文的事情。 鹿台很快着火,不甘心坐以待毙的江湖客与楼中侍从侍女在正门与官兵起了冲突, 厮杀声一时撼天彻地。而楼中只会些拳脚的姑娘没有迎面厮杀的勇气,只能东奔西顾退到了崖壁上的悬楼。 “姑姑,你怎么还在这里梳头发”巧雨急得一把夺过十七姑手中的梳子,带着哭腔嘶喊,“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们根本没有勾结胡人,何况还年年向他们送银子,他们是白眼儿狼吗” 十七娘按住巧雨的手,轻轻取下那枚黄杨木梳,淡淡道“哼,不是杀人,是控制。贪婪是永远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他们想叫我们做敛财的猪狗。” “款冬她们几个轻功好, 你快去, 趁人还没攻进来,带着姑娘们都走吧。”十七娘顿了顿,话语里生生漫出一股绝望, “过了今夜, 鹿台怕是不复存在了。” 巧雨怔住了, 反手一挣,那梳子被撞落在地上,断成两截。十七娘忽然抬眼,一掌将她推了出去。巧雨向后摔,扑倒时硬生生扒着门框不走,赵恒义往她手前一挡,姬洛在后笑了一下,将她拉往退路“巧雨姐,放心,我们来说。” 巧雨叹了口气,目光流连一番,咬牙走了。 “你们还不滚跟我这种人陪葬,不值得吧。”十七娘朝多管闲事的两人看了一眼,语气不善。 “哪种人”话走两耳过,赵恒义假装听不懂,故意问道“十七姑,那杜仕先真是你杀的” 十七姑深深看了他一眼,赏了他一声嗤笑,道“他脑袋确实是老娘割的。” 赵恒义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当中会有误会,但十七姑再三承认,那么肯定作不了假,她说是她做的,那就是她,江湖儿女不需博人同情,死到临头没必要再谈妄语。 姬洛挡开赵恒义,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十七姑为何要造鹿台商纣王所建宫殿,后于此自焚,不像是个好名字。” “问得好”十七姑突然拍掌,把两腿往桌上潇洒一搁,问道“小儿可知,孔子弟子子贡曾说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多由显赫之人书写,商纣王背了千古骂名,不过是因为树倒猢狲散,人人踩一脚而已,积小恶为大,最后但凡下流事都成了他干的。 姬洛明白了,十七娘是在以这鹿台作比,她又何尝不想证自己的心呢,不过处于流言蜚语漫天的世间,上位者一呼百应,下位者自然只能被舆论打作邪魔。 “那你就更不该死了难道你愿意永远背负污名,为胜者唾骂你对不起你这一身武艺,对不起那些逆势仍信你之人,更对不起”姬洛叹道,“那位杜仕先义士。” 赵恒义看在眼里,不得不叹服姬洛确实很会说话,且字字正中眼前人的下怀。 十七娘霍然站起,张口结舌终化为一叹“如你们所见,我天生媚骨,习武多年常为人视之俗媚,幸得一义兄不弃,结伴于长安正义仗剑。永和六年,苻洪生暗心,欲剿灭长安的势力,杜大哥风头盛,因此首当其冲,他不愿无辜义士尽数折损,便与我商量拿他项上人头投诚,我向长安公府进献,张口求财,得金银无数,待散尽千金令旁人撤离后,也一并返渡夔州,此后建立鹿台,收容无辜。” “江湖中多批我狠戾歹毒、逼良为娼,不过我避世于此,倒是不在乎这些名声了。” 十七娘深深吸了口气,调头从几口大箱子中翻出些钩索,振臂一呼“吴闲杀我之时,我却有一丝求死之意,但你说得对,老娘这辈子还没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这些官吏勾结无耻,但百姓有何其有罪” 赵恒义一招手,给两人断后“走” 夔州多高山,屋舍依山而筑,有高有低,层次错落。驻兵破了大门,将前头的人收拾得差不多,齐齐往后涌,看似不过几进的院子,实际上呈缓坡之势,跑起来几步就生乏力。 三人行至悬楼下百仞峭壁前,屈不换和桑姿正勉力送走最后一批人,此刻兵卒正好攻至主楼,有的从下方往前后院儿里进,有的则冲上了二楼廊桥。 “你们几个也走,我来断后”十七娘把手里的把式钩具扔给了屈不换和桑姿,双手起掌风,把人往上一送,扭头去拖拽身后的姬洛和屈不换。 款冬和巧雨已经在山上,刚好一批人爬上,立刻换下绳子,此刻站在高处的她们已经能看到第一拨冲上的兵卒,不由焦急地喊道“姑姑,快快上来” 除了楼里的姑娘,桑姿才不管旁人,他瞥了十七娘,当机立断先一步握住了绳子攀爬。脱险的展婈劝赵恒义,而屈不换则把重剑往背上一抗,同姬洛道“走,没必要在这儿跟他们玩命。” 姬洛推了他一把“你先” 屈不换轻功好,稍稍握着绳子借力就一跃十丈,很快悬了空。回头一瞥,人已经杀到跟前,十七娘一夫当关,用内力同人缠斗起来。她手中招式看起来凶险,实际用力不过半,打人而不伤人,在她心中,兵行将令,各有各的难处。 看赵恒义已经上来了,姬洛步子却还未动,屈不换急了,硬是连巴夔的方言都急出来了“你个背时砍脑壳的,还站那儿作甚” 十七娘闻声回头,果然见姬洛有心相帮,一个飞踢借力落在人跟前,分出一只手压住姬洛“我还不需要一个晚生后辈搭手走” 十七娘的话不容旁人置喙,说完,往姬洛脚尖一扫,趁他跳起时将他往崖壁上赶。姬洛无法,只能握住绳子,看她折返回短兵相接之处,死守整块山壁。 一个人无论怎么强悍,在数量的压制下注定是渺小的。 姬洛不忍心看十七娘还未正名,便从此红颜陨落,心道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姬兄弟,接着”赵恒义离他最近,最知他想法,当下从怀中摸出两个瓶子扔过去,道“药粉,慎用。” “够了”姬洛冲他颔首,开始打量地势、摸索风向,待寻得机会就着绳子一荡,伸手道“十七姑,来” 那练舞的人和练武的人身段本是一刚一柔,十七娘偏两头占着,已然能做到刚柔并济。只见她娇媚一笑,足下一个点旋,水袖如陀螺般抽翻当先的兵卒,待后继还未跟上时,转身一点,飞上去握住姬洛的手。 但姬洛所处位置不高,再带个人,很快便能被从下而来的兵丁撵上,于是他冲十七娘使了个眼色,对赵恒义喊道“再来” 霎时,那一抹红衣如飞虹贯日,在峭壁上侧飞而出,赵恒义伸手一带,稳稳妥妥挽住十七娘的袖子。 底下的兵爬了上来,姬洛又道“断绳”每条绳上最后一人立刻震断下方的麻绳,兵卒纷纷坠落,赶之不急。 顶上展婈和款冬刚为崖壁上散落如珠帘的姬洛等人松了口气,忽然又听得远处步履齐整,眼见弓箭手立队有方,只道一声令下,个个张弓搭箭 “放” 箭雨如注来,陡峭的崖壁上几人霎时成了众矢之的,有武器的以武器相抗,没武器的则以内功对之,乍然结成的屏障倒是暂时将乱箭打散了个七七八八。 可以最远量之,毕竟离崖顶还有三分一距离,左右游走之下最耗体力,几轮下来个个都累如狗喘。顶上的人无可奈何,只能捏了把冷汗干着急,死死盯着那几条要命的绳子和偶尔撞来的飞箭。 展婈夜视比款冬姑娘强上几分,勉力瞧着这麻绳骤缩,立刻明白是将断不断的征兆,从灌木后头探出个脑袋示警“小心绳子” 她这声音还回荡在山壁上未散,眨眼间就应了验 屈不换顶上的麻绳不幸中的,断口还有一丝儿挂着,他往下只能去抓姬洛的绳子,但姬洛本就处于最劣势,两个人目标显然过大且行走吃力,可再往上恰好又没个踩脚的尖石,要一次越过断口实在艰难。 就在他纠结不下之时,来了支倒霉箭把最后那一丝儿也抹了。 眼看人就要往下坠,突然一道倩影斜来,不情不愿地捞住了他的手臂“喂背重剑的,你要是死在这儿,我可瞧不起你。” 屈不换迎上桑姿的目光,哈哈一笑“这不得借你吉言,哦不,吉手” 瞧他危机关头仍没脸没皮嘻嘻哈哈的模样,桑姿白了一眼,心里恶心,没好气道“上我绳上来,我身轻。” 出了险情,姬洛耐不住了,若不是夜色与山高,他们早摔死不知几回,几个人轻功其实都不弱,一直卡着不上不下乃是要分心对箭,眼下看来唯有剑走偏锋,争得分秒才能尽数走脱。 “各位,待会不论发生什么,请务必莫回头”姬洛扬声一言,没等他人搭腔,率先沿着绳子下放,他本就处于几人最低,霎时便将距离拉开。 弓箭手瞧有人挑衅来,自然将矛头对准这少年小子,然而姬洛毕竟跟吕秋学得几手钓月钩,拉着绳子横飞,愣是让人摸不着皮毛。 他可不是傻子,弄这一出不是为了当靶子白白吸引火力,而是方才在心中已观星推演,此刻中宫之月恰离毕星,乃是有雨滂沱之象,而夏季夔州多西南向的熏风,当下地势暗合,正好 赵恒义眼睛尖,看他一手往怀中掏,立刻懂他要作甚,张口赞道“有胆识姬洛小兄弟,莫怕,我会接应你” 乌云疾走,夜风忽地喧嚣,风起时姬洛嘴角一撇,袖口遮掩的瓶罐被搓开,一抔药粉挥开一丈多,被风向一带,恰恰落了这些兵丁当头。 赵恒义给的药粉不是单纯的蒙汗药,而是致人手脚发痒难耐的下三滥猥琐货,效果足得很,虽然不至于药倒整个营,但入夜风急又没人瞧清他虚晃一招,当下头三排都折了,搭在弦上的箭纷纷脱靶,后头盯着的教头、校尉直骂娘。 趁这缓和之机,十七娘等人都运足了劲力,一口气上攀九霄登了绝顶。姬洛见人都安全撤了,自己功成身退也跟着奋起直追,方才扬言要接应的赵恒义仿佛天生带着坑人属性,过来搭手时被十七娘的水袖绊了一下,迟了,没把人给捞住。 姬洛下落两丈无处借力,弓箭营里的教头已经反应了过来,挽过紫檀大弓,三支长箭连珠而出。 姬洛先前不想过分惹眼,所以特意将内力藏拙,现下这三箭来势汹汹,上下观战的人都噤声失语,他也不能不自保。正待和着天演步来一出分光化影,却有一道黑影急来,凭空里截住了他。 “俺来也” 来人穿得破烂如乞儿,他长臂一抗,粗制的衣服硌着姬洛脸有点儿疼。人是伤大雅了点儿,但奈何武功奇诡,怀中跃出银光一道,没两指宽的细剑横竖一斩,不仅截停三支连珠箭,且稳当地斩落银箭头。 “俺去也” 一声长呼后,姬洛只觉整个人凌空而奔,左右抬眼一瞧,心头又震撼又畏惧这山高百仞,无依无凭,他们这些个自恃轻功不错的也需拿着麻绳借力,防脚下空踩,可这人一路走一路拿细剑横扫,剑尖过处麻绳一截一截断,不但不需要依凭,还能带人直上。 当真是中原多奇人 不过,就是落地瞧着一张脸尖嘴猴腮不是个谪仙貌,众人惊喜之下稍稍生了几分失望,比对之余,屈不换那张粗粝的脸简直称得上阳刚之美。 在几个姑娘的一惊一乍中,姬洛终于想起打哪儿见过这人可不就是那天儿在大堂吃白食被侍从差点儿揍出屎来的左飞春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055 十七娘挤到前头, 一把揪住那人耳朵“没良心的, 刚才鹿台出那么多大事儿,你躲哪儿去喝酒了连个屁都不放, 这会子才出来,闲不死你” 左飞春哎哟哎呦直叫唤, 好容易甩开了她那双钢筋铁爪,揉搓着耳朵,尖着嗓子一脸委屈“又不是大娘子你跳舞,俺老得都能当这些丫头的爹了, 看个屁方才俺正挂树上瞧那仙人蹈步、蟾宫伐桂, 闻到一股子焦味儿肚饿发昏, 寻思去觅俩鸡腿儿时,低头就看你打人打得威风, 你瞧我有心,不得让你卖弄两把。” 真亏了这奇高的功夫,这人哪有半点大侠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厮混市井的二流子,沾了俗气不说, 还是个生来的话唠。那骚话连篇, 人一句他要说个十句,愣是靠嘴巴挽回面子“都说关键时刻逞英雄, 不到关键时刻, 出来作甚可惜哟可惜, 俺英雄救美没捞着, 变了个英雄救男,心痛哉” 十七娘听得烦,断了块破布把他嘴给赌上,扭头指挥着逃出生天的众人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说白了荆夔的驻军就是求财抢掠,可十七娘的鹿台表面风光,内里赚得的金银钱财早就暗中捐赠布施出去,留的不过是座空楼。等那些个官兵反应过来今夜乃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立刻会发狠包抄诸人。 世家大族一旦盘剥起来,小老百姓根本无力抗争,何况还不是江淮八郡,皇令直达,这地儿山高皇帝远,别说抄了个青楼,就是死上些江湖人,压下来混着天灾地祸报上去,也没人查。 鹿台的姑娘心齐,安稳时争个谁美谁艳,危难时倒是相互扶持。十七娘和赵恒义在前头开路,左飞春被扔到后头和姬洛、屈不换压阵断后,一拨人走得倒是前后有序。 左飞春吐了陈年带馊味儿的破布,嘴巴又闲不住,摸着他那把细剑一步三叹“亏得之前俺没给抵了饭钱,不然今夜就完蛋哦豁哎哟哟,自从十几年前一招败北,发狠没再用俺这宝贝疙瘩,手有点儿生,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对不住它。” “嘿嘿,左老兄说得对,老子看咱这一粗一细,搭配倒是有趣。”屈不换回头去瞧他的剑,那剑身泛着银光,刀锋薄如发丝,可谓精兵,而自个儿的大家伙恰好是璞玉未琢,与之相对,没忍住就接了话。 左飞春听后,撅着嘴拿舌尖顶齿发出啧啧声,手头逮着剑尖一弹,剑柄正好敲着屈不换的脑壳“俺这可是剑谷精品,别拿你那个不入流的货跟俺比,俺出世时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掏鸟蛋。” 姬洛在旁边一听,心道哟,这小个子剑客竟然还有几分牛脾气,倒像是个爱剑的高人。屈不换听了,却转头拿眉毛一撇,对姬洛用嘴唇比划了“臭脾气”三个字。 左飞春跟在后头瞧着气氛不对,一手按住他的肩,道“瞧这急脾气,偷着骂俺你小心生儿子没” 这话堵得屈不换和姬洛瞠目结舌,想不通一代高人究竟是被哪个家伙挫了锐气,才沦落到了这般样子,难怪十几年都没人看出他大侠的身份,就当个酒徒烂人罢了。 “诶,你们练九阳罡气的火气都这么大吗”左飞春收了剑,突然问道。 姬洛一听不妙,定是刚才石壁上屈不换露了底,被这人瞧了去,他正打算欲盖弥彰,结果屈不换已经傻乎乎的先招了“阁下知道我师父” “功夫没修够,这急躁暴脾气倒是承了老猴子一脉。”左飞春说罢,又去看姬洛,赞道,“你小子刚才还真敢上,后生可畏我瞧着那虚晃一招的身法也像个熟人,搁哪儿学的呀” 霎时姬洛背上涌出了汗。 左飞春知道侯方蚩能说得通,毕竟屈不换师父已经失踪多年,他南下亦有打探老爷子行踪的目的,而中原地势广,万里有一二认得人的高手一点不让人意外,但姬洛打北面来,这人窝夔州十几年,看出点什么似乎就不太对味儿。 他毕竟不是屈不换这等有话说话的人,便准备拿惠仁先生的名号诈他的来路,便道“师承乃是一不足道的山中闲客,惠仁先生是也。” 姬洛说完,一觑屈不换的表情,瞧他大致是疑惑的,心头便定了定。 左飞春当下也跟着默了,待走出去老远,才悠悠一叹“曲言君他还好吗” 他知道惠仁先生的姓名 姬洛把袖子掩了掩,不由警惕地打量他。 “别拿那样的眼光看俺,这大晚上怪渗人的。”左飞春哂笑一声,拿小指头在少年脑门上弹了个崩子,不动声色散去他那沉沉无光的眼神,叹道“俺不担心那上蹿下跳的老猴子,搁那样的茅坑石头老光棍,活个百十来年没问题,反倒是聪明人,多出师未捷。” 惠仁先生可不就是出师未捷,寂寥一生吗此时不幸被他言中,姬洛心头也浮起一抹哀意。 左飞春忽地持剑拱手,正色道“勉勉强强凑个同门,在下风雨细剑左飞春,两位小侄不弃,可唤俺一声左叔。”说着,他顿了顿,单单打量了姬洛两眼,接着道“你方才这样警惕,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俺在夔州待了多年未出,随便打听就知道了,俺没有糊弄你的道理。” 之前听巧雨提起左飞春,此人确实在本地诨名在外,且从时间上来说,他方才先提到剑谷比剑,十几年没动剑,远了说不大可能参与暗杀曲言君的行动,而从近了看,没离开夔州,自然也不可能在白门破明什和尚的功法。 姬洛想了想,挑挑拣拣把曲言君与燕素仪之死简单说了,并追问道“敢问左叔,您手中那块八风令可还在” “并不。前阵子听人说八风令出世,俺就该知道事情不妙,偏俺还在这一方小城活得跟条鼻涕虫似的,真是白长了岁数。”左飞春摇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抬手重重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脸上无泪,但眼眶中却含着水花儿,清亮得人不敢直视。 “当年俺携令入蜀本是要去寻成汉的一位传天师道的道人,可俺玩心重,不惜武,却一生爱剑,过剑门关时俺斩了一伙贼盗,佩剑不甚折断,恰好打马过云深台,为其传闻所迷,便斗胆上剑谷拜谒七老之一的喻灵子,想求铸一宝剑。” “彼时喻灵子闭关,俺求之不得便赖着长住,正逢剑谷大选,目睹迟虚映携风流剑脱颖而出,一时技痒,便当庭与他赌剑。俺本想借此赢他神兵,可没想到一招败北,丢了脸面铩羽而归,出谷之日迟虚映追来,将这把细剑交付俺手,这不是打俺的脸吗俺一气之下,便将八风令扔给了他,萧然而去” 后面的事也能猜出个七八,左飞春不但弃令而去,躲在夔州南浦县城里浑噩度日,且心魔已成,已失剑心,十年武艺再无精进。 不过跟人赌气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赠人这事儿,姬洛实在无言以对,不由替那泗水楼中楼的楼主汗颜这九天令使们都是些什么奇人怪人哟 听完故事,屈不换这才明白过来,自家老爷子那么个不修边幅的武痴居然有这等来头,什么泗水楼中楼,什么九天令使,听起来全身起鸡皮疙瘩,而自个儿也从无干路人,卷入八风令的争夺。 他一边跑,一边掏出酒壶猛灌了几口酒,道“你们说的八风令,是不是老子那武痴师父也有一块” 姬洛和左飞春纷纷侧目。 在鹿台的这些时日,姬洛和屈不换在后院下房里同寝同卧,若醉鬼身上带着这物什,自己不可能毫无察觉,因此姬洛自然而然将线索落到了侯方蚩身上。 但左飞春不同,言语中他对侯方蚩多有调侃,像是极为相熟的老友,更清楚这武痴的脾气,于是冲屈不换问道“你师父离开的时候,可有留什么东西给你” “并无,他乃是不告而别,不然我也不用苦寻多年。”屈不换摇头否认。 左飞春有些失望。他搞丢了自己的八风令,此刻后知后觉羞赧懊丧,想将功补过却没个机会,不由长出一口气,凸着眼珠把嘴唇往里一吸,突然一阵茫然。 “慢着”屈不换奔过一棵大树绕臂回身来了个急刹,忽地一拍大腿,解下肩上的重剑冲左飞春摆了摆,道“不过这把重剑倒是我师父给的,凑了个出师礼。” “我看看。” 左飞春走近,伸手拂过剑身,姬洛也一并跟了过去围观,两人都没看出什么特别。此剑长有三尺,宽约两掌,两刃未开,剑柄缠着缑带,剑身形制古朴无纹,最多就是两面刻字有些惹眼。 “天柱,地维”姬洛指着那四字念出口,却不得解,遂问,“屈大哥,你这把剑有名字吗” 根据古书记载,天柱、地维都是维系天上地下的扶持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刻在宝剑上最多也就是取个剑刺青天的意思。 “老子又不是读书人,不爱瞎起名儿。”屈不换收了剑,又背回背上,瞅了一眼磨磨唧唧的姬洛,道,“我就唤它老哥,我的武器就是我的兄弟。” 左飞春摸着下巴赞道“有风骨”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水袖突然抽过来,照着左飞春两颊啪啪要扇“不晓得是谁在南浦城里混得跟坨狗屎一般,还学人说风骨,我呸” 十七娘在前头岔口,横眉竖眼,叉腰耸肩,见左飞春滑嫩跟条泥鳅似的躲了去,又揪着姬洛和屈不换骂“你两个站桩木头吗咱在这儿林子头是逃命,可不是来曲水流觞的” 瞧她雷声正大,三个男人都哂笑一番,左耳进右耳出,默默跟着继续跋涉。 跑了一天一夜,诸人行到奉节,脚下是鱼复县,前头是白帝城,外面汹汹江水千年奔流,万古不绝。赵恒义提议过江下荆州,取两点原因,其一,荆州下通湘赣,东达江淮吴郡,出路多;其二,不说四劫坞据点在此,便是云梦大泽中的帝师阁,就足有震慑之威,这些流氓兵卒,自然不敢造次。 几个主事儿的人一合计,由十七娘拿了拿主意,决意趁夜寻船家从夔门渡江。 沿江多渔户,十七娘和左飞春在夔州久居,方言人情更通,便趁夜敲门借船,鹿台的姑娘纷纷摘下首饰珠玉,为游说集资。 此地的渔民倒是质朴,深夜叨扰也不作怒,许了他们两艘摆渡小船,只拿了合理的船资,上屋后去取船。 这种舴艋小船,比不得艨艟大舰,显然是装不住这么多人的。十七娘左右寻屋舍,还想再借几艘,左飞春却拦了下来,毕竟人多事来,辛苦点儿也就多跑两趟,还能打散人分拨留待,不那么引人注目。 桑姿独自蹲在岸边的礁石上,屈不换扛着剑喝着酒,站在后头守着,俨然把眼前女装打扮的人视作了小叔子,而自个儿摆了气势,以姐夫的身份自居。 赵恒义目光有意无意朝他俩瞟,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但看起来总是不大舒坦。他身前立着的款冬祖辈都长在夔州,正讲着白帝城托孤,八阵图遗垒的风云往事。 “桑姑没想到桑姿竟是位男儿。”赵恒义突然道。 款冬愣了一下,顺着赵恒义的目光看去,勉强一笑“赵公子,说来惹人发笑,奴家入鹿台这么久,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姑姑授意的。” 赵恒义目光漫过黑黝黝的江水,悠悠一叹“桑姿的病很严重吗” “说不上,不过想根治不太容易。其实姑姑也曾为此奔波,先拜请过洞庭无药医庐的神医,不过那些自诩正道的老古董不肯出山,最后还是邀来七路里那位药石无灵的毒大夫瞧过。但你晓得,庄柯这人脾气犟,只爱制毒,号称平生从不医人,所以拖到了现在。”款冬想同他多说话,干脆将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可想想这赵恒义玉树临风,偏偏那双眸不为自个儿落,又肚中泛酸,难免失落,“赵公子怎如此关心桑姐桑姿” “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赵恒义脱下外衫,温柔地给款冬罩上,“夜里江风急,姑娘仔细别着了寒气。” 款冬立着不说话了。 姬洛一个人坐在最后方,将所有人都扫了一遍,便是赵恒义身上的挂佩,款冬戴着的银珰都未落下,看尽风流来,最后只能独对长江。 虽说有些落寞寂寥,但好歹得有人放风不是 “十七姑,这船家为何还没来” 姬洛从乱石堆子上跳下来,越想越不对。赵恒义闻言,先一步掠下河滩,绕进屋后,他是四劫坞水路舵头出身,最清楚推船入水的时间,万万不该这么费劲。 果然,等他到了入水口,开船的船夫已经横尸当场,乃是一刀毙命。 “人已经死了”赵恒义冲外头喊了一声,蹲下身来双指点过尸体上的剑伤,登时发觉不对,一回想方才在场的人数,确实少了一位。 而河滩外的沿江山中,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款冬扔下衣袍,回护楼中姐妹“是官兵追来了难道是船家出卖了我们” “不会,一个渔夫要反水,需稳住我们再亲身送信,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跑不了。”姬洛走过来按住款冬抖动的双手,冲十七娘递了个眼色,拿唇语无声一字一句说道。 屈不换跟桑姿追来,遥遥看那口型,分明是说 “有内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056 行军将至, 人人心头都清楚, 若过不了长江,最后铁定是困兽之斗, 于是只能纷纷将生机寄托在渔夫许下的两条船上。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 一条舟子从河滩支流口处飘出,赵恒义站在舟头,展婈立在他身后,两人顺流将下。 “狗贼”十七娘腮帮一颤, 两颊的肉跟着一紧, 怒火从眼中喷出, 咬牙切齿几乎恨不得将赵恒义啖肉食骨,“难怪夔荆驻军踩点如此准, 原来是你们弄的鬼,吴闲作怪,关倍身死,好一出鸟尽弓藏我十七娘做鬼,也不会放你们好过” 款冬望着, 将身上衣袍一掀, 两眼含泪。赵恒义人在江中,脸上依旧端着那笑意, 只是此刻无人觉得暖, 反而是横生飕飕凉意。 一抹倩影突然暴起桑姿身轻如能踏水不沉, 两三步并作直扑向赵恒义的舟子, 张口喊道“我先杀你,今晚谁也别想走” “桑姿”十七娘心意大乱。 屈不换当下也要追去,可船已飘出两三丈,他块头大,又没有那般神乎其神的轻身术,去了也撵不到。这次,没等姬洛阻止,他先停了下来,垂头自责。 桑姿迎风而来,本担护卫之职的展婈却没率先出剑,而是一手明烟示警,一手将抵住赵恒义后背的利器往前送了两寸,道“起烟为号,驻军不会为难我们的船,赵大哥,小不忍则乱大谋,跟他们走就是死路一条,别怪小妹我心狠手辣,人命贱,为求生只能不择手段,你不想葬身鱼腹就动手” 赵恒义盯着足尖没吭声,掖在宽袖里的手翻出折扇。展婈见此情景,心头一喜,提醒道“来了,左边” 闻言,赵恒义把扇子向外一展,化用剑招作出云式,欲打桑姿右手合谷穴。桑姿虎口一麻,跌在水面行动一滞,被赵恒义引到右侧。 展婈见此,拿腿来踢。 瞅准她下盘单立,赵恒义忽然往外一扑虚掩一式,展婈去抓时身子蓦然前倾,赵恒义再扫腿一踢,躲开她的剑刺,既令展婈的冲势阻了桑姿的左右开弓,又将她反制在地。 “吴闲杀关倍,是因为他发现了关倍与官府暗中勾结的书信,他想帮我,我没料到他有这份心。至于你,也是精彩。”赵恒义娓娓道来,“袁护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反水还是说你自始至终就是他们的人” 赵恒义一脚断展婈手骨,同时分心出招压制桑姿。展婈痛得耳晕目眩,看他脸上的笑容再也不觉得平和,简直犹如鬼魅临世“赵大哥,我” “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不清楚,你刚才偷袭我时就该痛下杀手,现在的你已经失了最好的机会。” “根本没有最好的机会。”展婈吐出一口血来,翻手将宝剑一横,捏着剑尖横来,桑姿见有红血下意识遮目不瞧,展婈趁机借他之势暴起。 赵恒义闭眼,不再心软,合上折扇调头,一个靠贴打在她胸前。 “很好,胸有杀伐意,这才是我心念之的赵大哥。”横来的剑并没有斩到他一丝一毫,展婈在最后关头弃剑,含笑而坠,“这般结局,我亦无悔,能做之事仅仅于此。赵大哥,望你念在多年情分,从袁护手中救下我的家人,护他们平安。” 溅起的水花扬了赵恒义一脸,他的手臂僵在半空,掌中折扇摔落在脚边,而展婈落入夜色中的滚滚黑水,不知所踪。 “连亲近之人都可以说杀就杀,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桑姿快言快语嘲他,尽管自己并不晓得四劫坞中的曲折复杂。 “你就不怕死吗”赵恒义呵呵一笑,虽然失了折扇,但他的功夫却没有分毫的减弱,桑姿跟他过了十几招皆不能着地借力,气海耗尽被赵恒义一招拿下,按在船板上。 船已将近江心,方才他们打斗时,岸上的火把已经朝十七娘等人围拢过去,桑姿急得大喊“快把船划过去快呀” “想都别想现在过去,等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你老实点,我可以带你走,保你平安无恙。”赵恒义反压住桑姿的手,一脚踩在他的背上,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桑姿气得牙痒痒。他少有接触市井之徒,粗词匮乏,只能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恶毒话都骂了一遍“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贪生怕死心肠歹毒不得好死” “别吵”赵恒义低声喝止,撩开桑姿的乱发,按住他的耳朵。 桑姿大叫“你要做什么” “看看你耳朵后面是不是有两颗痣。”赵恒义也不瞒他。 桑姿大惊“你怎么知道我耳朵后面” 赵恒义低头一看,果然,那耳后裸露的肌肤上当真有两颗连在一块儿的小黑痣。被他挟制,桑姿浑身登时像长了刺一样难受,不老实安分又开始挣扎。这一次,赵恒义只是冲他屁股踹了一脚,放开了手,往船尾靠,忽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吵,和小时候的性子完全不一样,以前你又温驯又听话” “你”桑姿爬起身来,被他的话唬住,竟然忘了动手,慌忙问道“你知道什么” 赵恒义眼神复杂,竟难得温柔。 桑姿左看右看,也不觉得赵恒义能跟记忆中的谁对上,不由又惊又怒“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刚才展婈坠江,溅起的水花浇在了赵恒义脸上,桑姿往前走了两步,看他右脸颊起了怪异的褶皱,霍然明白眼前此人戴着人皮面具,当即抻手要去撕那张假脸“你不是真的赵恒义,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易容成他的模样” 赵恒义注意到他的动作,用左手袖子掩住脸,右手截住桑姿,用臂力卡住他的喉咙,眼里没了温情。 桑姿鲁莽奔走,岸上众人只得睁眼瞧着,顾不得援手。好在看两人旋斗,桑姿虽劣势被擒,但赵恒义最多算个有小礼无大义的狭隘之辈,还当不得歹毒魔头的虚名,没说见人就杀,至少人眼下是安全的。 姬洛当机立断,喊住款冬“冬姐,你说的八阵图垒在何处” 款冬闻言回神,遥遥一指,指的是顺流的东方。 她心思快,当下明白了姬洛的用意,绞尽脑汁把自己晓得的、可能用得上的、关于周围的地势结构统统说了出来“我没亲眼瞧过,听老一辈说就在前面河滩附近,那边有小路岔过去就是江心的白帝城,靠着的夔门两岸夹山,最窄处只有十来丈远,许可得一线生机” 十七娘和左飞春对视一眼,默默退到后方。款冬领着姬洛和屈不换在前头开路,巧雨等人则带着楼中女子在中部压阵,一伙人逆着火光升起的方向,往那八阵遗垒而去。 蜀汉皇帝刘备曾在鱼复县起行宫,命名为永安,东吴水师兵雄,为抵抗名将陆逊的攻伐,军师曾在此摆下石兵八阵,因此滩涂留有遗迹。注1 说是遗垒,众人眼下一瞧,也不过是些高矮不一,残破不堪的乱石堆子。 姬洛冲在最前方,靴底往旁边一棵老树树干上连踏二三下,冲云直上,到得冠顶张望,道“没错,就是这里,还请诸位搭把手。” 人手本就不多,姑娘们亦不输儿郎,纷纷挽袖上阵。短时间里想启用诸葛亮传世的八阵是不可能的,但用这留下来的东西做个变阵挡一挡后头的追兵还勉强能凑合。 屈不换用重剑拍石,十七娘拿水袖接应,来来去去十数回,当成一活阵。眼瞧这火光已盛,姬洛确保无恙,跟着款冬继续寻山问岭。 “那儿就是昭烈皇帝托孤的地方”山路上,屈不换冲江心岛动了动嘴巴,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往那边儿去老子看到那岛山上仿佛有屋舍,兴许有船只呢” 姬洛答道“过百年了兄弟你真当仓促下架几块石头就能抗雄兵诸葛先生智计超然,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排兵布阵仍需借助天时地利人和,若当真有此神乎其技,蜀汉早就该一统天下了。若我估摸不错,也只能拖延不出一个时辰,如果那岛上没船,我们就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昭烈帝先崩,再武侯出征病逝,终于安乐公不思蜀,如今回首看,白帝城外,何尝不是运命的转折。”十七娘接上话来幽幽一叹,几人望着脚下滚滚长江,都不由默然。 姬洛心中发闷,一时想若侥幸逃得性命,不知百年后回首,今夜又是什么样的转折。 行了一个时辰,前方密林渐疏,得见月光,款冬一喜,迫不及待往前奔走,等人冲过脚下灌木,只见她前后摇摆,失声尖叫“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 死路一条。 十七娘跟上来架住她的手臂将人带回,低头一看,脚下是滔滔江流,抬眼是截断的山壁,落石不断,竟真的撞到了绝路上。 “天要亡我们吗”款冬眼泪不争气地涌出,鹿台里的姑娘闻声,也跟着抽泣起来。 对面的山峰在夜色中压来,看着近,可望山跑死马,说道是十二三丈不远,可真的听见震耳水声,黑乎乎又没个礁石落脚,别说是些弱质女流,就是左飞春这等高手,也悬得很 “我们快折回去哎呀,我就说该去白帝城嘛”屈不换一拍大腿,拉着人要走。 “没用的,按路程算,来不及了。”姬洛按住他的手,脚下一步没动。他千算万算,入世以来从没失手,可今夜偏偏算不出生天,真是应了十七娘那一叹,是个死中求生的绝世转折。 怎么办 山下已隐隐起了火光,正在几人焦头烂额时,江心一人掌着艄公的撑子停舟江中,脚上踩着哇哇大叫的桑姿,吹了两声哨子示威。 “诸位安好啊后悔无期啦” “他娘的,老子真想一剑把赵恒义这厮的脑袋削下来。”屈不换看人似笑非笑,愣是没憋住脾气。 十七娘和左飞春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两人身影立时交错,趁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一人一掌将正气得跳脚的屈不换和按着醉鬼怕他来个倒栽葱的姬洛往悬崖外推了出去。 赵恒义不像是个张扬的人,他难得的一次炫耀,何尝不是另一种生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057 “今朝本是鹿台之变, 不该将旁人卷进来。”十七娘这番动作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哭泣的姑娘掩面即止, 聪慧思辨的则立刻反应了过来,依屈不换和姬洛的功夫,若能落到江心,便能同那姓赵的夺船,一较高下,真真是险中求胜的奇招。 姬洛飞出去两丈,在空中和屈不换交换了眼色,俩人立时皆反应过来,双双撒了手, 丹田聚气,脚起轻功, 朝着船只扑去。可惜,虽有高手内力助阵, 但江上风急吹得人身形难稳, 且没有助力,姬洛顿时一个急跌。 巧雨瞪着铜铃大的眸子正痴痴地瞧着,见状心中焦急至左右目光忽闪,偏这一瞧恰好看到款冬脖子上挂着的坠子, 她急中生智, 在自个儿身上左掏右掏, 拿了两枚从小贴身戴着的物什, 要学当日赵恒义鹿台赠玉那一手, 往十七娘手中一放“姑姑,拜托你了” 十七娘瞥了一眼,将另一片扔到左飞春手中,两人如打水漂子一般齐齐扫出,喊道“姬洛,那个背剑的,来” 东西越小越轻,飞得也就越远,姬、屈二人闻声,脚下擦着那金玉借力,更加如鱼得水,眼瞧着就要落到赵恒义的舟子上。 只要他们能夺舟,那么还有走脱的机会,不过小小一舟子,能装的人毕竟有限,众人心照不宣,一时都有点沉默。 十七娘兰花指一捏,摸了摸款冬和巧雨的脸,将她俩推开,自己背对悬崖往山下走,一声妃子笑,娇音直达九天“有胆子的尽管去试试,姑姑没用,对不住你们。” 她把左飞春留下助力,自个儿竟是要去慷慨赴死。 巧雨回头往江上依依不舍看了一。赵恒义为了应敌,已经撤了停船的蒿子,姬洛和屈不换绕着船板,正在和他拆招。 瞿塘峡一日千里的湍流不是闹着玩,只需再等上片刻,除非来的是神仙,便纵是左飞春,也难再上船。 不知为何,巧雨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跪下冲十七娘磕了个头,道“姑姑,我打小养在你身边,旁人惧死,我却不怕,没有你我早就尸骨无全,知遇之恩不可不报,不管天明结局如何,姑姑,请让我再侍奉你最后一回。” “对姑姑,我也不走了我自认为在众姐妹中武功最弱,反正也过不了江,不如学作那项霸王,今儿也背水一战” “对背水一战俺姐、俺姑、俺娘,不是被卖了,就是饿死在家中,俺入得鹿台的日子,虽亦有不如意,但却比她们好太多,俺不要银子也不要命,就要学姑姑您这样的,只巴望百来年后有人念起,也留我这芳名传世。” 十七娘愣在当场,左飞春长叹一声。死亡面前常有百态,却没有哪一态像她们这样嬉笑怒骂,看淡风轻。 “喂就你还想流芳百世,怕是祸水名儿吧” “诶,你怎么说话的,俺不就上会子抢了你的客人吗,记恨到现在祸水就祸水,祸水也是美人名,俺就当你夸俺了” 巧雨突然转身拉了拉款冬的袖子,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过去“冬姐,你是不是” 款冬摸了摸她的发顶,淡淡笑了“我没有别的心愿了。”短短八个字,似是道尽平生意。那些个姑娘还在振奋士气,可落在款冬眼里,不过是垂死的麻雀叽叽喳喳瞎叫唤,没有人不怕死的,但她也没什么埋怨。 十七娘已经做了她能做的,留下的选择,其实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但也足够了。 船身狭小,水流又急,夺船实属不易,若不是屈不换和姬洛两人包抄,抢得船尾而将赵恒义逼到船头,他们恐怕也如桑姿一般下场,就算不会失手被擒,也会落水葬身鱼腹。 可是船不等人,时间也不等人,屈不换看船行渐渐离开断崖远去却无人来,不由也焦急起来,一面拿余光盯着赵恒义和他手中的撑杆,一面扭头放声喊道“臭婆娘十七姑” 闻风送音,醉鬼的声音传来,款冬蓦地一震,她只道赵恒义已经被那两人所拿,心中仍有两分错付痴情的担心,登时冷汗如雨下;而巧雨却是另一副做派,喜不自禁推着款冬往断崖外张望。 等看船上桑姿被缚横呈正中,另外三人鼎足而立,款冬忽地又悲又喜,为心中偷偷担忧赵恒义而羞耻地落下眼泪来 赵恒义不是个正人君子,且人家又没对自己有意,临死到头还这般放不下,她将面子看得极重,哪还有脸活着 款冬哭着。 巧雨把手递过去,没吭声。她说不来大道理安慰人,心中又何尝没有装着事儿,不过她倒是看得开,知道有的人能惺惺相惜就足够了,又何必成为牵绊 姬洛没有等到回应,只听见山风送达,落下一声高呼 “小洛儿,你要好好活着呀” 山中火把亮起,夔荆驻军的官兵放火烧了鹿台,却没搜刮到一个银子,忙活了大晚上怎么不气,当即喊山,要将男的杀之,女的充军妓,勒令十七娘再为他们造一座取之不尽的金银台。 十七娘不愿,和左飞春一道,领着鹿台的姑娘背水一战。 山中剑光剑气暴涨,左飞春非常嚣张,跃上冠顶率先杀了过去,在这么个情景下,风雨细剑沉寂多年后重新归于江湖,招式喊起,杀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吃俺一手月离于毕” “再来一招日月并行” 多好的剑法,怎么能就此埋没呢 左飞春边斗边叹“若是让楼主知道,世道已生如此乱象,兵痞横行,国家衰颓,不知他会不会后悔,二十年前想要倾力救世” 姬洛人在江心,脚下是黑水,头上的无光的苍穹,四面仿佛都是黑暗涌现,压得他喘不过起来。好在世道再暗,还有人砥砺前行,且看那上头剑影寒光,便有能劈开重重险阻的气魄,让人不再生畏惧。 那一刻,他眼中悲欢落尽。 “喂喂喂,别那么凶,我也算帮你们一把,不感激我还拿刀剑相加是个什么理由不然你以为我这一日千里的顺风船,会在这儿等着你”赵恒义小腿劲儿足,故意乱踩乱动,舟子受不住他的功力,在江中打了两个凶险的旋儿。 屈不换稳住下盘,将宽背重剑往身前一托,做了个拭抹的动作,并着凶狠的目光盯了过去,那姓赵的立时又嗷嗷乱叫起来。 “你算得倒是准。” 开口的是姬洛,他声音低而沉,张口时夜风往喉中灌,带出嘶哑。 这两日来,比起惶惑不安而窃窃私语的女人们,比起唠叨不休的左飞春和爱找左飞春麻烦的十七娘,姬洛几乎像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很少开口,出言必是有意。不知怎地,他这会子突然发话,屈不换觉着背上脊柱一凉。 有的人长得没什么威慑力,但开口却让人畏惧。 “不过是你们有点用罢了。”赵恒义也安静了下来,和姬洛对视不让,随后将唇一抿“有那种老顽固在,怎么也轮不到你们杀身成仁,不是我高抬,剩下的人里武功足可过江的,也就只有二位了。” 姬洛瞥了一眼脚下挣扎的桑姿,忽然动了,往前一跃出手凝掌,推向赵恒义的左颊“你那个女护卫呢” “我杀了。”赵恒义笑着吐出三字,委身用小臂一顶,手中折扇唰唰轮转,顷刻抵住汹涌的掌风。 姬洛冷笑变招。 因船身逼仄,身量不够灵活而不得出手的屈不换只得在后头掠阵,听着两人一问一答,愕然不已“连自己人都杀” 夹岸飞来十七娘畅快又潇洒的笑声,荡在这山间引得白猿争鸣,一呼一应,一来一去,离叹辗转,凄绝悲幽。 反观赵恒义,他的笑无声却刺眼又刺耳“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特别可恨也不想想,如果十七娘不舍身救你们,你们当如何同归于尽太傻了。为了抢着下江夺船窝里反你们要脸,干不出来的。想要活命,又想推辞来去,白白得个无辜名,我这样的人招人明狠,你们这样的人也不见得光明。” 赵恒义的目光渐渐挪开半寸,对阵的功夫他的话多得不自然,且话中痴绵带着浓厚的情绪,不知道是说给姬、屈二人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别这样看着我,你们讨厌我贪生怕死,我也讨厌你们这样不知所谓的正义狗屁我还就是笑里藏刀又如何,你们知道荒野里刨过死尸,雪地里抢过狗食是什么滋味吗活着已经足够了。所以,不择手段活着,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该报仇报仇,该报怨报怨,这就是我的宗旨。” 如果不是面对面,姬洛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在鹿台出手阔绰的豪客,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屈不换犹豫着将手中的剑缓缓落下。他是匈奴的王子,从小衣食无忧,做不到不择手段,也确实没有什么拼命的理由。他想找到枔又,但找不到也不会成为执念。他想寻师,但寻不到,一生也不会有太大的转变。 但姬洛却没有。 他嘴角一勾,眼中如平湖盛月,沉静又清亮。掌风在霎时变了,快而凌厉,身法快捷,犹如飘摇风雨中一片飞蓬。 这不是掌风,更像是以掌变剑。而这洒落的招式 赵恒义愕然抬头,瞧见山中寒剑光冷,江上掌剑凛冽无匹,俨然成一面相对的镜像。姬洛方才无声观剑,竟然将左飞春直刺苍穹的剑气化为己用。 这可怕的天资 “人生境遇并不相通,有人想保命,有人生为名,但我既不想要命,也不想要名,我想要的和当世格格不入,但无所谓,总要有人不同,才能玉成大千世界。赵公子,我不劝你奉善,你也别劝我挟私,今儿这船,各凭本事”姬洛一字一句道。 赵恒义翻手拿扇骨抢点姬洛命门穴,姬洛却左右变掌,仿一招日月并行先将人推开,桑姿趁机挣扎,对着屈不换蹬掉裙下的白靴,露出脚踝上绑着的短剑。 这短剑本是之前打算用来刺杀屈不换的,不过红绡的事情让他缓了一步,如今落到这里恰恰刚好。 “借你兵器一用”桑姿拿头去顶赵恒义的靴子,姬洛退下来取走短剑,得了武器的他如虎添翼,不再如方才硬拼拳脚,顷刻局势掉了个,占尽上风。 赵恒义胸里窜着一口气,他想说服姬洛,可姬洛执拗不听还贼有主见,赵恒义旋即把那撑杆四折,发狠往水里一沉“嘻嘻,你到现在还想着撑船回去救人你自己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吧” 姬洛和屈不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回看,山上笑声湮没,剑光散去,十七娘负伤坠江,左飞春本可突围却回防死守,跟她一同跃入江中想要救人。而鹿台中那些刚烈的女子,不愿沦为玩物,尽数撞戟而亡,跳江自戕。 姬洛突然暴起去捞撑船的蒿子,人到半空才想起,那东西已经被赵恒义毁了,如果没有毁,再将船往那边撑一些,也许还能再捞两个未死的。 可是天意弄人,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 姬洛左眼滚落一滴眼泪,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屈不换看得惊心动魄,突然明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狠对别人善良的人,不能说对也不能称错,想想,若世上都是这样的人,并不可怕;但如果世上全成了赵恒义那样的人,才让人畏惧吧。 赵恒义趁机要制人,屈不换大恸,他一瞬间回想起朔方古道外的厮杀,想起了朔方城那场杀戮的盛宴,想起了枔又踩着鲜血一步一舞,想起了自己身为习武之人却只能眼睁睁看人死在眼前的无奈。 “啊啊啊啊”屈不换挥剑仰天大呼,和赵恒义的折扇正面相撞。 重剑识主,因主人之痛而悲鸣。 两人都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量,赵恒义玉扇应声而折,屈不换重剑横空而断,江面水花霎时暴起,从头到脚将几人浇了个落汤鸡。 断剑裂口上银辉一转,水花跌落处,一块铁令乘空飞出 “这这是” 是八风令 姬洛瞬间明白过来,剑身正反刻“天柱”与“地维”四字,取的是淮南子天文篇中共工怒触不周山的载记。不周山倾倒而致使天柱折断,地维崩绝,恰恰是寓意剑断而令出,若他没猜错,这枚令正是不周风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058 赵恒义欲要来抢, 姬洛先一步腾身握住, 屈不换则在前掩护他进退。这时, 桑姿冲开了哑穴,喊了一嗓子“他的脸” 姬洛闻言,立刻改道朝赵恒义脸上撕去。赵恒义愣了一刻,掩袖来护,干脆将手中的断扇一并掷去,整个人凌空一翻,抄道至屈不换身后。 屈不换扭头来逮,却被赵恒义抻手出拳,往胸扫了一把, 姬洛趁机短剑杀出。赵恒义竟大大咧咧往屈不换身上一扑,一个大踢腿挡开刀剑, 防着姬洛针对他的脸,干脆径自跳入水中。 船行过一个九曲弯流, 不见赵恒义冒头, 这人是四劫坞水舵把子出身,水性不差,姬洛把短剑往船尾的木板上一插,盯着水面不能确定他的生死。 “宁可跳水, 也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真面目, 这个姓赵的究竟在搞什么鬼”屈不换碎碎念了一句, 摸着断剑跌坐在船舱里, 仰头躺了下去。 不一会, 姬洛向他看来,将那枚八风令扔到屈不换的肚子上“你的。” 屈不换也不做作,两手一摊,大口吸气将肚皮一顶,那枚铁令被顶到了他下巴前,他就这样缩着下颔看上头的花纹和字“说实话,也不是老子的,肯定是老子那个疯老头又整一出顽皮。” 夜风拂过,姬洛枕着那把短剑垂头不语,他的眼神很疲惫,紧紧盯着水流,却没见半个人冒头。 岸上没有了动静,荆夔的驻军不傻,两三日间闹这一出不过是为了搜刮鹿台里的钱,趁乱扣人,但如今十七娘落水,楼中女子死死伤伤,他们也没那功夫再去管江上两条闲鱼。 失了撑杆的小舟随波逐流,姬洛抬眼一瞧,今夜天幕昏惑无星,他竟然看不透前路的命运。 “我一直以为七路里的人都和石雀儿一样,是十恶不赦之徒,但是看看十七姑,似乎除了脾气差点儿,也不是很难相处,名声败尽,仅仅只是因为她掌的是青楼”姬洛突然喃喃自语。 “恶人不像恶人,善人不像善人,好坏的区别简单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屈不换接口,摸出酒壶晃了晃,拿大牙撬开盖子,就这么躺着灌了一口,酒水漫到鼻孔,他呛了一声朝外喷了一口气,拿大袖狠狠擦了一把“臭婆娘养了些怪物啊” 他们心里都知道,金碧辉煌的鹿台抄不出足够匹配名声的东西,不过是因为十七娘都暗中捐了军资,帮扶了夔州甚至荆楚附近的贫户山民,否则吃不饱饭的日子,姬洛又怎么可能遇到还为他指点伞把菇的老农 “真傻”姬洛喃喃。 “又傻又蠢”屈不换抬双脚赞成。 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笑过后,姬洛痴痴地问“你在说我吗” “谁接话说谁喽。” “我傻,但也不傻。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先贤圣人,能救下所有的人。”姬洛长长一叹,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块火石打出一缕光,微弱的火苗映入他的眸子,明亮而动人。他忽地扬声抒怀“可是屈大哥,你看这千里江山已经如此不堪,如果再没有点希望,活着岂不是很没有意思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赵恒义那样识时务,明哲保身,不会轻易为他人献出生命的人说不定老来还能高寿,而英雄大多悲怆,善始而不得善终,可那又如何,就是有人想做英雄,这个世界也需要英雄,迎风持炬。 桑姿躺在甲板上,眼中莫名淌出泪来,他终于离开了鹿台那个鬼地方,可这一天,听着姬洛的话,他却一点儿也不开心。 姬洛撩开额前碎发,低头看着舟下奔腾的江水,心里万分清楚,人活在世间实在太过于渺小了。这几日所见所感,别说个人的命运难变,便是这浩荡军队,地崩川横的灾祸,也没有一件是人力可以干预甚至阻止的。 就如这世事若洪流,洪流载舟,而世事推人走 从白门灭门开始,他有意无意涉足各种各样的风波中,天下都在争这八风令,一次又一次将他卷入。 姬洛心中笃定决心,张口笑道“屈大哥,我要去找出剩下的八风令” 他说的是要,而不是想。 既然世事来就,他也当率性而为,他不仅要找出八风令,还要顺藤摸瓜找出剩下的九天令使,寻得身世之谜,替燕素仪肃清叛徒,揪出杀害惠仁先生的凶手以谢他赠武之恩。 “好好样的不愧是老子的好兄弟,酒赏你了”屈不换爬起来拍手称好,把酒壶往后一拨,姬洛伸手来接,仰天一饮。 醉鬼又累又醉,脚下踩到那只脱掉的靴子一滑,整个人往船舱一扑,将将好压在桑姿身上。 桑姿本吸了吸鼻子,突然被撞了个头晕目眩,当即表示不能再一副孬样,要叫这醉鬼好看。他欲起身,突然想起自己还被绑着,于是又嚷嚷开了“去你的,快给我解开绳子还有你姬洛,别顾着喝酒了,快给我解开解开” “你等等,老子拿把刀。”屈不换揉了揉太阳穴,要去摸后背,结果猛然想起自己那把阔背重剑已经断了,只能去抽腰间的鸾刀。 不一会,舟子上传来杀猪般的叫声“老子的鸾刀刀他娘的,肯定是刚才姓赵的偷了老子的刀去江陵,让他落到老子手里,往死里捶” 在桑姿和屈不换轮番的叫嚣声中,舟子披星戴月,自瞿塘峡出,过巫峡,一日千里,直下江陵。 江陵城扼守长江中游,古来四通八达,占据通衢之位,自衣冠南渡后随士族迅速崛起,在这片古来楚之灵秀土地上,发展成如今江汉最为繁茂的城池。 四劫坞总舵在江陵城以西,依傍汉水、长江及星罗小泊而存,说得好听些,名为江湖中的水路之王;说得不好听,就是些发家后,上得台面且讲规矩的老水匪。 至于这些金盆洗手的水匪们如何在这地头混到如今的层次,坊间传闻乃是沾了江陵城东边那片绵延至却月城的云梦古泽中帝师阁的光。帝师阁号为天下正道之鳌首,古来盛名下,兵祸不敢兴于此,军行亦不过泽,获此安宁,生民休养生息,自然得万世传承。 虽说是一叶横舟,乘风御水,一日千里,可姬洛、屈不换和桑姿这三个未辟谷的凡夫俗子,一路吃喝拉撒,愣是赶了小半个月才摸到江陵城的地头。 过了界碑,这日山中行来,屈不换喝光了酒把葫芦一砸,抓耳挠腮很不耐烦“诶,那谁,等到了江陵,你能不能给老子换套男装” 桑姿是个抬杠的主,脾气还大,横看竖看都觉得屈不换是个臭王八,就爱拿自己挑刺,当即双手一抄端在胸前“你说换就换,我这面儿往哪儿搁,我就不换,有本事你揍我,等找到我姐,告不死你” 自打屈不换强装姐夫后,桑姿也变了策略,换了个拿捏他的点。 姬洛在后头听两人吵吵,把钱袋子里的铜板碎币挨个数了一遍又一遍,觉得自己真是个天生操心命,不仅得防着屈不换偷钱买酒,还得一路精打细算用度盘缠。这两人两袖一揣都不晓得柴米油盐,哪知道这行走江湖捉襟见肘的痛。 不能分忧也就罢了,偏还都是些不省事的主。 这不,还没走上两步,前面两人先挽起胳膊互揍上了。 “臭小子敢拿你姐说事,当初喊打喊杀的是谁,别以为老子没了武器还揍你不出屎来,当年老子在匈奴,可是族里摔跤勇士。” 噗通一声,桑姿被屈不换压着手臂过肩一摔,挂到了树上。 “我去你的,要不是为了那方印鉴,谁愿意跟你这个野蛮的匈奴人打交道”桑姿拿柔体术一扭,脚尖勾着树枝一个猴子捞月,从后扑倒屈不换的背上,两手卡住他的脖子。 “你给老子下来” “我不下来” “够了” 姬洛忍不住喝止两人,先冲桑姿瞥了一眼,道“你,闭嘴,进了城把裙子换了。鹿台菜色讲究,捣珍、炮牂吃过不少吧,上蹿下跳这么利索,不如猎点麋鹿、獐子做些珍馐换点钱”又拿山里的甘果照着屈不换脑门砸了一晌,道“你,摔跤别在这儿摔,西京赋读过没,有功夫不如琢磨琢磨吞刀吐火、扛鼎走索” 这会功夫,两人倒是齐了心。 桑姿两颊白了,苦着脸道“君子远庖厨,我又不是猎户,做不来”屈不换把人从脖子上扭下来,摸鼻子皱眉“卖卖艺怎么说老子好歹也是个王子” 姬洛眯眼,拍手击掌,皮笑肉不笑道“那好,不想在找到赵恒义之前饿死他乡,你俩得听我的。” 又行了半日,傍晚昏时,三人进了城,先找了间裁缝铺,顶着老绣娘怪异的眼光给桑姿换了身男人穿的桑麻衣,束发横簪后,出落得是个玉面小郎君。 结了钱,几人已饥肠辘辘,偏偏自出了裁缝铺子,姬洛连过了两家食肆都不入,最多只是在门口就着菜目牌子扫了两眼,调头就走。屈不换和桑姿对视一眼,心头虽然纳罕,却没拆台,且看他卖什么关子。 过了长街一角,转头有家不起眼的逼仄小店,若不是姬洛依样打量揽客的酒旗多站了片刻,跟着的两人都不大会在这热闹的街巷注意到。 食肆取名萍水二字,坊内不大,倒是干净亮堂,和酒客满座的别店比,显得有些清幽没落。 看店的跑堂小二看门外三人徘徊,也不吆喝招揽,而是伏在油腻的桌上眯眼打盹,随他个缘来缘去。直到姬洛抬腿进门,他才打着呵欠擦桌张罗“三位想吃喝点什么” 桑姿早饿得前胸贴肚皮,张口就来“先来一盘白斩”那个鸡字还没出口,从竹筒里抽出食箸的姬洛在桌子上轻轻一嗑,截住了话头。 “小二哥,听说荆州茭苇多生,水产肥美,江陵城更是此中翘楚,咱这些粗人远道而来,自然要尝一尝鲜,不如”姬洛顿了顿,眼中掠过一抹狡黠,悠悠笑道,“不如,先来一份冰上鲤,再上一道浪里蛟。” 那小二傻眼了,将几人上下打量两眼,忙道“客官说的,小店皆无,这三伏天后哪来的冰亦没个浪里白条怎擒蛟” “这样”姬洛装作为难的思忖模样,将两箸又齐齐一磕,复又笑道“好说,那就换两道,北冥鲲如何湄边虺如何” 小二把抹布一落,横生怒意,当即喝道“耍猴呢你们莫不是来砸场子的” “小二哥说的哪里话,开店做生意,各中尽在一个信字,你们这酒旗上明明绘着呢,这会子说没有可怎能赖我” 姬洛装糊涂喊冤,目光一抬,将手中一跟食箸蹿着那酒旗一角飞去。 屈不换、桑姿闻言都跟着望去,那酒旗右上角的背面有一团拇指盖大小的绣纹,离远了看不清楚样子小小一团,若不是飞箸提醒,匆匆一眼过去宾客也只会作了蚊虫。 姬洛出手时,跑堂小二警惕地退开半步,如今盯着那旋转的酒旗,脸色不大好看。里头看顾的掌柜听闻动静也出来张望,默默朝几处看了看,先径自去门外捡回那支食箸,再往三人的桌前一摆,惯会做人地赔笑“萍水一聚,人在江湖皆不容易,几位客官何必为难小店呢。” “这么说是没有咯,区区不才别的不行,就眼神好,我看着酒旗属店中之物,绘着绣着什么水虺飞鲲,就必然是应有尽有的。”姬洛笑道。 掌柜听完他的话,霍然变了脸色,一双眼睛直上乌气。 姬洛逮住时机,趁势又遗憾道“若是没有,也罢了,听说这江陵附近姓袁的当家,不如改地儿瞧瞧去。” 掌柜当即和小二对视一眼,一手按在姬洛身前的桌案上,鼻孔冷气一喷,迅速改了口“哎哟看我这记性,有的有的,待我去后厨知会一声,几位客官多担待会。”说完起身,推搡着小二指着鼻子骂“你活这般岁数跟我比脑子不记事吗客官说有那是有理由的,先上一盘肥美的山竹鸡赔罪去啊愣着干什么” 屈不换看姬洛唱戏唱得兴头上,心里早好奇得如猫挠,等掌柜一走,立刻凑上去问“赵恒义的暗点子你怎么瞧出来的” “得了吧,我才不信呢,就他那样一人,能那么容易被你揪出来”桑姿瞥了一眼,有些狐疑道。 “一会你就知道了。”姬洛高深莫测一笑,端着竹杯啜了口茶,重新取了双食箸冲那盘刚上的山竹鸡一点,道“怎还不动筷你们不吃我可就吃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059 姬洛坚持要再诈点赵恒义的油水, 屈不换跟风叫好, 唯有桑姿怕万一押错了宝没脸没皮吃人家一顿白食再被扫地出门, 硬生生改主意拦下两人来。 这会,桌前三双眼睛死死盯着一盘山竹鸡。 屈不换抬手一阵掌风推出,率先掰了个腿扔到了姬洛碗里,自己上手摞下一层鸡皮带肉,最后故意夹了一块鸡臀尖往桑姿碗中一送。 “我为什么是这个”桑姿拿食箸一夹,指着那块倒三角道。 “细嫩得很,别人想吃还吃不到呢,你姐夫我是对你好。”屈不换一拍大腿,也学会了装蒜。 桑姿肆无顾忌惯了, 才没点规矩,赶忙扑过去从醉鬼的碗里抢食“我不要, 我要吃鸡皮,养颜利肤” 屈不换偷偷冲桑姿膝头踢了一脚, 看着那两根到碗的筷子晃了一圈飞了出去, 忍不住大笑“你一个大男人养的什么脸皮子,老子见你姐姐比男人还男人,就你娘里娘气”说完,他还死命把自己那张糙脸往前凑, “你看老子, 有养过吗, 小白脸” “那是你脸皮厚”桑姿啐了一口, 捡起食箸继续夺肉。 姬洛看两人筷子打架正欢, 从招式比到内力,从蛮力比到巧劲,他也不客气,就怕两人一个掀桌,干脆先将食盆抢过,一边啃肉,一边看戏。 等桑姿和屈不换吵累了,回头一看,只剩下一桌的鸡骨头。 姬洛摸了摸肚子,笑得贼精“忘了跟你们说,我刚才点的那些肯定没有,所以现在不吃,待会是铁定没得吃的。” “我要食肉”桑姿气得拍桌而起。 方才筷下夺肉的功夫,月色从西边儿爬上坡,萍水食肆里多了些来客,此时桑姿这一声响,动静大,惹得人纷纷回首。 屈不换捧腹调侃道“不如你换回女子打扮,那谁不是说过,食、色,性也,都是一样的东西,何不忍忍” 姬洛在一旁听得,替孔孟先圣喊冤,这位匈奴三王子能说汉话已实属不易,让他引经据典,果然还是过于为难。这话明明是说,饮食男女,都是人之欲望,同是人生大事而已,什么时候成了一样的东西还真当秀色可餐 不过,这秀色可不可果腹姬洛不知,但秀色必定瞩目,是走哪儿都通的硬道理。桑姿现在一副玉面书生的模样,他一喊吃肉,席间不妨有胆大豪爽的江湖女子,冲着他那脸,直接扔了一盘肉来。 比这更可怕的是,这一众贪图男色的女子里,还混了几个男人。 “我听说,南方的晋人里,咳咳”屈不换向姬洛身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那啥风气盛。” “你说什么”桑姿听了去,立刻美眸一睁,狞笑着。 “讲道理,你换回来咱们勾肩搭背扮个酒肉豪客,你再挤两滴泪,活脱脱受欺负的小媳妇儿,若是被哪位达官贵人瞧上,别说吃肉,你想吞金也没人拦你”屈不换梗着脖子跟他杠。 他知不知道吞金是什么意思哟 桑姿指着他骂“你休想,休想我是不会换的” 屈不换把茶碗往前一推,趁桑姿撇头不见,当即冲姬洛勾了勾手,露出一排大白牙“有病得治,刚才我瞧他看那些个姑娘的裙摆珠钿眼睛都直了,老子这法子叫以毒攻毒,一劳永逸。” 姬洛失笑摇头,能治这醉鬼的,除了自己,约莫还有个赵恒义,如今没了那姓赵的逗弄屈不换,他就像突然长智慧般,竟都能捉弄起桑姿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好在,胡闹未久,掌柜的出来请人,说是姬洛点的东西比伉垂天之云,小小一舍放之不下,且得往窅然圹埌之处去。 不过是个给闲人听去也无妨的说辞,姬洛颔首,给二人使了个眼色,纷纷跟着掌柜往后堂去。 出了大堂和后厨,又过一座矮墙,掌柜把那紧锁的木门一推,脚底抹油似的先一步进了院落。屈不换警惕,把两人拦在后方,自己在前做了个匈奴武道中的搏击动作“会不会有诈” 姬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单单笑着把手按在他的大臂上,令他让了半步,自己抢先跨步进了门槛。 院子里果然有人从八角奔出,武器一通呼啦啦全招呼过来,姬洛见招拆招,就近同人借兵器,抢剑一夺,“唰唰唰”三声落,将几个不着眼的小喽啰都荡开了去。 桑姿和屈不换一看动上了手,都有些技痒,正欲出招,姬洛忽然纵起,人已退了回来,提剑挡在前头。这架当然不是真打,他不下狠手,不过是有人吃了暗亏要撒撒气心里才舒坦,只是这斗武反生堵,撒气嘛,也不怎么畅快就是。 “让他们进来” 二楼上一扇木窗推了条缝,青衣公子握着把玉骨扇临窗而望,端的是和善的笑容,说起话来像从大牙里挤字。 姬洛三人上得二楼,被擦汗的掌柜一路领到尽头,待推门而入,就见赵恒义一人坐在锦团垫上打着扇,要笑不笑地冲这边张望来。待屏退了闲杂人等,他把扇儿一合,当众用手扭了一只桌案上的小碗,狠狠掷地,扔到三人靴前。 姬洛面无表情跨过去,径自拿起桌上五椀盘中另一只一并递给他,促狭道“赵公子好腕力,要不要再扭一个”说着又无辜地指了指赵恒义身侧那只插着拒霜花的大陶瓶,“或者换个大的,砸起来更爽落” “你”赵恒义抬眼,伸手按住碗沿,两人内力骤发,内壁霎时生出藤蔓似的裂纹,却聚而未散。姬洛蓦地含笑,将拇指一别,赵恒义敛声屏气随他一让,碎渣子忽地崩开,细碎处如芥子,在空中霎时舞成齑粉。 赵恒义浓眉皱成了川字,冷哼了一声,拍手掸去细粉,回头时已然平息心头不满,提壶就着五椀盘中剩下的三只小碗点了茶,将好合数“连袁护都不晓得的地儿,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江陵城有四劫坞的暗线点子一点也不令人吃惊,大门派庇护一方水土也得养点田地佃户维持生计,四劫坞那些个老绿林下定决心要金盆洗手,撇个干净,怎么说也要搞点私产。姬洛就是算准了赵恒义入鹿台心不纯,与四劫坞里头不齐心,肯定有自己的据点。 据点也并非是为留后路所备,串坝子舵头有时也带着些联络的兴味,既要让对头蒙昧,又得令自己人能辨,那就肯定藏着暗号钤章。 “啧。”姬洛啧了一声,自个毫不拘泥,抄着袖子在赵恒义对面坐了下来,缓声道“慢来,赵公子,温良恭俭让,东西莫乱丢。” 说完,他自怀中取出一截断扇,正是那日赵恒义舟上夺路而去时,趁手作暗器扔出的半面。仔细一看,这扇做的讲究,白玉中起了铁骨,题词是老庄的逍遥游,尾部有一小钤图,正对那面酒旗上的绣纹。 赵恒义把扇子抢过,抹去上面的图纹。四劫坞起于水,以北冥鲲图腾为号,而赵恒义私印不同,作的乃是能化蛟化龙的水虺。都是古来的奇物,究竟作个什么样,谁也不知,不过是用作变通罢了。 屈不换这时冲了过来,往赵恒义身前一凑,一脚踩在案上,喝道“姓赵的,快把我的鸾刀交出来” 赵恒义两手一摊,往后躲了躲,和同姬洛说话费劲不同,一看是屈不换这等耿直的货,他顿时嘻哈笑着“不如你拿八风令来换咯。” 屈不换一噎,桑姿也跟过来,眼神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 姬洛就近取了三碗中最近一只,放在嘴边呷了口,提醒道“赵公子昨夜睡得不大好呀,数日不见瞧这脸面轮廓倒是比上回扁了许多。” 上回赵恒义宁可弃船也要护着那张真脸防撕,今儿不甚被姬洛一激,下意识抬手在左右颔一摸,贴合完整没有暴露,瞬间反应过来被他诈了,不由怒极反笑“坐下来都是客,不若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费什么口舌,要打便打,姓赵的不给便夺来又如何”屈不换性子冲动,当下又要拾剑来斩,可这几日手头拮据,断剑未补,等他恍然自己两手空空,干脆去将那半人高的陶瓶倒拔,睁眼怒目,威武生风。 “屈大哥慢来。”姬洛哭笑不得,搁下杯子拦人,道“赵公子,理是这个理,不过话怎么说” 赵恒义从脚边拈起一朵因为屈不换乱搬瓶而散落的拒霜花,两指按住,在桌案上往姬洛的方向一推“怕你难缠,事儿还不敢做绝。自打我回了四劫坞,一直在下游暗中打听十七姑和左大侠他们的下落。” 他猛然把鹿台的事儿搬到台面上,桑姿心头一动,不耐烦地将屈不换推开,自个儿仓惶挤到前头。屈不换看他焦急念着那些生死未卜的人,想了想亦放下陶瓶,同姬洛一起好整以暇听着。 “民不与官斗,但各位都是英雄好汉,真不想做点别的吗”赵恒义手指在桌案上敲打二三下,早打好了算盘,“我那个表兄是个酒囊饭袋,之所以敢正面跳脚,乃是拉拢了右堂主代学坤。代学坤贪财好色,是个色厉内荏的巴结货,他借关倍之手与官府勾结,想趁机吞并夔州这块肥肉,鹿台,当挡路石一脚踢开罢了。” 那夜确实是有人暗中传信,否则兵卒不可能来得赶巧,但吴闲死前的举动和赵恒义贴耳听取的遗言,并不能给关倍扣下那么大一个帽子,毕竟赵恒义身边还有个死得蹊跷的展婈。 “为什么不是那位展姑娘”姬洛不动声色。 赵恒义也是个察言观色的老手,知道三言两语肯定唬不过心思多变的姬洛,只能欺他江湖经验不足,故意说个半真半假“袁护再怎么说也是老袁家的人,代学坤虽然能给他添势,终究是外人,同外人如何会不生嫌隙不瞒你说,我杀展婈是因为她是袁护的人,我这表兄人弱却心狠,胁我身边人,是走投无路要防我拉拢夔州那边。姬洛兄弟,你可还记得关倍烧焦的那截袖子他当时定然是在持炬焚信。” 姬洛道“你想让我们动袁护,还是代学坤” “都是聪明人,我也就直说了。袁老舵主立下的规矩不能破,所以四劫坞绝不能像鹿台一样落到官家手中,否则将会遗祸荆夔两地,成为劫掠压榨百姓之帮凶。代学坤既然敢借关倍的手,自然是想独善其身,我想要你们帮我找出他私通的证据,至于他的命,随意。”赵恒义冷冷一笑。 这赵恒义说话很讲究,一番理由讲来,这出师之名就从私心,改为了替袁可止肃清门户。姬洛仔细一揣摩,那夜江上夺船,以赵恒义的武功,顺走的是屈不换的鸾刀,而不是拼死抢夺八风令,就能说明此人用心之深远 八风令是个烫手山芋,让给姬洛和屈不换,他便有了一大把柄拿捏,随时都能放风出去惹来祸患。再者,他偏又瞧上姬洛不凡,想要以此借力,而屈不换的事情打听便知,那鸾刀不离身,但凡有失,人肯定要追来江陵。 姬洛不是个贪婪的人,寻令之机除了要一并揪出身世,不过和大和尚一样动机单纯,想要取之,研究之,再销毁之,免去江湖祸患,那么他便不会强拿那块不周风令。而屈不换没什么弯弯拐拐的心思,冲动之下什么都做得出,姬洛不想八风令被以物易物,自然会被赵恒义掣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060 屈不换听得云里雾里, 忍不住呛到“杀人江陵不是你的老窝, 你为何不自己杀” “说笑了, 我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神通。”赵恒义苦笑道,“我既晓得防他,那代学坤也自然防我,我的人不敢随意动,所以才给你们找个由头。”说着他又换了副嘴脸,对着姬洛奸笑道,“人在江湖混,怎么可能没一二龃龉,仇家上门寻仇, 我身为左堂主,当尽一分力救之, 不过这救人保不准就揪出什么不该瞧的秘密呢” 这下,姬洛恍然大悟, 赵恒义使的好手段, 要的就是代学坤身败名裂,在四劫坞声望尽失,那么他独揽大权之下,袁可止一死, 袁护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姬洛不由暗道倒也不是说赵恒义厉害, 而是这人皮面具下假扮的那人厉害, 毕竟能不声不响混到四劫坞这个位置还能不被拆穿, 自然不是屈不换那种胡瓜脑袋能比的。 江湖里杀手都要讲明码实价, 说了这么多,总得再上点酬劳。 赵恒义又拈了两支娇艳的拒霜花,往三人的方向一推,笑道“放心,几位在江陵的安全在下还是能保证的。作为酬劳,好吃好喝,奉为上宾。” 他先朝姬洛拱手,“谋智,当配之,在下许姬兄弟一诺。”接着,又冲屈不换颔首,“你的鸾刀我自当奉还,听说你在找一个姑娘,咱江陵也有数不胜的美女,兴许在下能尽一分绵力。” “那我呢”桑姿突然开口。从赵恒义说话开始,他就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细数他的神态,想从中摸出熟悉的痕迹,可惜他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哪个知悉的男子能和眼前的赵恒义对等。 姬洛抬头,瞧见赵恒义视线和桑姿正对上,眸中干净简单,似乎有将人撇开一边去的道理。他一时拿不准是赵恒义晓得了桑姿见血发狂的顽疾才故意将人漏掉,还是有别的打算。 四目相对下,桑姿猛然想起那夜被缚前,赵恒义说的话,忍不住摸了一把耳后,十七姑都未见得知晓他耳后有痣,赵恒义能轻易点出 桑姿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莫非是桑家的旧部 赵恒义也看到了桑姿的小动作,他垂下眸子,似乎有些走神,好半天才补道“我知你有天大的疑惑,此间事了,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一时间,三人心头滋味百般,纷纷两目相接,细细盘算。 赵恒义见他们久不开口,干脆双腿一伸,从榻上下来,打着扇子晃了出去,留下他们商议。 待人一走,桑姿性子烈,先嚷道“好一招阳谋,这个赵恒义摆明就是在利用我们替他卖命,自己却躲起来祸不沾身” “既知是阳谋,不跳也得跳。”姬洛开口。 “姬老弟,你什么时候说起丧气话了。”屈不换一听,急了,抓耳挠腮,左右不适,“要不,要不,哎依我说,这鸾刀出手一夺即可,实在不行,不要也罢” “不行鸾刀不能给他” 桑姿忽然插上话来,他越想越害怕,心头越发凉了。若赵恒义是桑府旧人,那么铁定看出了他的身份,这鸾刀就是证物,落在他的手中绝对无好处。虽然姬洛为八风令掣肘,屈不换因枔又而为难,但万不得已时这些都可以舍去,唯有他桑姿的血与姓氏不可舍,若牵扯出当年旧事,必然会带出更大的风波。 “你不是对你阿姊恨得咬牙切齿吗”屈不换烦了他一眼。 桑姿辩解“有仇有怨,杀与不杀,那都是我们姊弟之间的事,至于阿姊的东西,旁人也休想碰” 此时,姬洛突然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争辩,将桌案上的花往地上一拂,压低声音道“我们必须得留下,理由有三其一,乞巧那夜只有我们三人房中密谈,他又如何确定这鸾刀必能辖制屈大哥,打听不是空口说说,得有线人,从何探来其二,吴闲给的手串无解,我觉得关倍的事情不全是真话。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整件事奇就奇在赵恒义并不是真正的赵恒义,你们不妨想想,他究竟图什么。” 姬洛语毕,二人不由背脊发寒,从鹿台倾覆那夜,他们已经置身暗流,这偌大的江湖,未必就这么简单干净。 由此,三人默契的点头。 半柱香后,赵恒义守信又回了房间,他似乎已经料定姬洛会答应,未等几人开口,先称兄道弟起来,领着人出了这小小的食肆,改路往一处水乡山村去,并沿途给几人理清四劫坞现下的格局。 “四劫坞坐落江陵,总部长风舵盘踞城北汉水,借老祖宗荫庇,是弟兄们的发家之处。南边有两处分舵,分别由左右堂主分堂自治,我辖制接夔门段的川江舵,代学坤则负责处理荆江舵的事务。”赵恒义走在姬洛身侧,一边讲,一边拿玉扇指点,“我们现在要去就是离荆江舵最近的林家村,代学坤借机杀我不成,又失了关倍,这几日不是最佳的时机,你们可以先在这里住下,徐徐图之。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他叫北罗,会替你们打点。” 赵恒义话音落,一个穿着樵衣的男人从后方快步上前,一声不吭地冲几人微微颔首,算是认了个脸熟。 桑姿一路踢着脚下小石子,头也没抬,哼哼道“不就是一群占着渡头的地痞流子吗还真当自己是水利师能修得引漳十二渠,还是能建安丰塘” 这声不大不小,将将能传至一行人的耳中,屈不换听得一愣一愣的,便是连姬洛也有几分讶异,这年头大多数人饭都吃不起,书不是想念就能念的。 赵恒义驻足回眸,半眯着眼打量他“哟,你竟还晓得孙叔敖和西门豹我以为你只知道” 乱世当道不如太平年间伶官称盛,鹿台又没个好名声,这一开口便有些轻视桑姿这出落于下九坊的伎子身份,赵恒义自知失言,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如何不知道如何不知道”可桑姿还是气歪了口鼻,情绪忽地激烈,拍着胸部嚷嚷着同他强辩“桑氏祖上位及九卿,书香传世,钟鸣鼎食。及汉之时,先祖桑钦著书水经,录中原江河川流,我从小愿承之志,继先祖荣光。我虽困宥于江湖,但万万不敢数典忘祖” 赵恒义起初以为他就是个胡搅蛮缠之辈,未曾想他还有此大志,不知为何听得此话,他心中一憋,鼻翼胸壑间竟有些酸涩,揽着袖子背过身去,嗫嚅道“你倒是把祖训家传背得熟。” 姬洛听得动静,不由瞥眼一瞧。 赵恒义似是自知理亏不再接话,桑姿念到侪辈因乱党之祸而屈居下流,心中不甘又难过,也便默了,跟着几人加快脚程往林家村赶路。 屈不换这个直肠子,不大懂几人的弯弯拐拐,喝着讨来的美酒,觉得甚是无趣,便拿脚尖戳了一把桑姿的后跟,大咧咧问道“我汉学不精,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治水我以为你只会讲夔州那地儿的浑话,没想到竟然还这么这么有文采,不不,想法” “干你什么事儿”桑姿瞪了他一眼,回嘴骂了一声,径自走了。 屈不换摸了一把自己光亮的脑门,念叨“这不挺好的。” 约莫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几人穿过一片沼泽芦苇滩,终于行到了林家村。林家村不大,屋舍紧罗密布,上下有致,家家户户团在一块显得十分有人气。村里只有一条贯穿东西的青石板道,沿街坐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闲话家常,纳纳鞋底。 打入村后,民风那叫一个淳朴,村里人并不认生,见人就喊,夸桑姿貌好,夸姬洛风度,甚至对屈不换这个蓄着胡茬的关外人有几分好奇。 最夸张莫过于赵恒义,走过之处,老人赠谢山茶鸡蛋,青年携来鱼米,妇孺抛投花枝,可谓是人见人爱。 桑姿不想瞧见赵恒义得势的模样,惊讶之下,拉着屈不换四处打听,不问不晓得,一问才知这林家村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林家大族盘下来的后裔,而是赵恒义赡养救助的黔首贫民,取聚之为林之意,迁到此地安家落户,渐渐发展成村落。 赵恒义突然生出一份善人心肠与那笑里藏刀的阴险形象冲突,桑姿心中滋味莫辨,明知眼见为实,却仍要争口舌“没想到你为了杀个人,竟然拿这么多人作掩护,倒是手段扎实” 夔州与荆州两地的方言有些个相似,桑姿拿夔州话说,倒是引得附近不少村民侧目,待众人目光一落,桑姿两颊生赧色,面皮涨得通红。 姬洛往前进了一步,将桑、赵两人隔开,冲左右使了个眼色,赵恒义端着笑也不拿腔作势,只是盯了一眼桑姿,带着人走到僻静处。 “赵公子,这天狼明,七杀近,劫掠横灾,又起煞气,你说的事还是尽早打算,别迟则生变。”姬洛见夜幕将落,抬手引天风,淡淡道。 赵恒义也不卖关子,顿首沉吟,道“一月后可成,我有一计。”话到嘴边,兜了一圈,改换得一字一句,“美人计。” 他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向桑姿打量。 “喂为什么是我”桑姿骂骂咧咧跳起来,往后一躲,“好啊,赵恒义,你个阴险小人,我就说你怎么蔫了一声不吭,搁这儿等我呢我不去打死都不去” 赵恒义折扇一展,笑着“诶,此言差矣,这可是个万全的好计。再者,在下不过有些小聪明傍身,还攀不上阴险二字。” 屈不换看桑姿咋呼,乐开了花,把酒壶拿身前一晃,傻乎乎地跟话“我看成,反正你又不是女人,吃不了亏” 姬洛看着三人活脱脱五行生克,莫名生了无奈,这添乱的添堵,竟是比打架拆招斗智谋还要令人头疼。 “去你的,死醉鬼你怎不办胡姬”桑姿瞧两人都不帮忙搭话,气得跳脚,当即发狠话“我就是不去万一,万一那个代学坤他好男风呢姬洛,你还记得你在鹿台写那答案否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你们谁爱去谁去” 说完,桑姿哼了一声,跺脚就跑开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061 那日桑姿跑后, 赵恒义只定了十月中动手, 便装无辜闭口不提美人计, 好似真的只是故意欺负桑姿才随口一说,唯有姬洛不言不语揣在心上,知道依照赵恒义的小聪明,这绝非空穴来风。 十月中还有近一个来月,林家村有吃有喝,姬洛好容易得了些时日歇脚,不敢荒废功夫,每夜观天象行气,习练天演经极术。白日则在村中走走, 混个清闲人当当,偶尔也帮着村里的人做些活计。 屈不换的重剑折了后一直没替手的, 赵恒义既然要揽打手,自然不会亏了兵器, 第二日就豪爽地给他换了一把, 有趣的是,也在剑身两面题了两句话 正面乃是“离宫无宫”,反面则是“宋玉叹愁”。 屈不换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情趣,只当文人放屁, 将将略了去, 拿着重剑时不时趁手练两招。村里习武人少, 为避免惹眼, 姬洛打过招呼后屈不换便改了时辰, 入夜后改去僻静避人的地儿找姬洛过手。 这醉鬼心大,少年心稳,都是些随遇而安的人,唯有桑姿因为幼年时的悲惨遭遇,离了鹿台后心总定不下来,便以找茬为乐,硬生生盖过心头的空虚。 这一日离动手还有小半个月,赵恒义偷偷入村,拿美酒诱了屈不换去,被桑姿逮个正着。桑姿气屈不换为了两壶酒如此轻易倒戈,咬咬牙往姬洛那儿说道。 姬洛正坐在草棚下晒太阳,如此无风又晴的天气实在难得,打盹时心中莫名生出一梦千年的感觉。 课好景不长,桑姿咋咋呼呼来了,把人吵起来,压低声音直说个没完没了“一个心眼儿多,一个没心眼,这五迷三道的,虽说是互相钳制各取所需,但我看某些人就快被怀柔成叛徒喽” “你不说是谁,我还以为你在骂什么狐媚子样的人。”姬洛眯着眼轻飘飘开口。 桑姿一拍腿,脱口而出“就是狐媚子不是勾肩搭背,狼狈为奸” “你消停点吧。”姬洛睁眼一瞅,看他这一身明湘色裙裳,先骇了一跳这人已是到了缺心眼的地步料定是个忘性大到不记仇的,姬洛开口笑话道“你怎么又作女子打扮” “我乐意”桑姿嗤笑一声。 姬洛颔首,眼珠子一转,又道“那你这可打不了姓赵的耳刮子。” 论起小聪明,赵恒义若盛十斛,桑姿有时没个一斛。此刻被言中了痛处,他踢了一脚石阶,喊着“我偏要女子打扮在姓赵的眼皮子底下晃荡却又不帮忙,要他有计无处使,有气无处撒” 这话引人发笑,不短的日子相处下来,任谁都能瞧出,桑姿是个十足简单,爱恨分明的人。跳脚时雷声大雨点小,真要做点实在的,又显气短犹豫。 姬洛可算想明白了,赵恒义哪里会生闷气,别说他不与桑姿计较,且这背地里又实实在在给桑姿下了套他这穿女装招摇过市,那身段样貌,不需时日准会传入代学坤耳目中,就算要查,查到的也是落魄人偶入山村,在这儿已安生地待了数十日。 “我这个人就看不惯姓赵的和那醉鬼,旁人也不会无端迁怒,前阵子村头郭大哥不是引水灌田吗,我就给指点了一二,昨儿个郭大娘裁衣,顺手也给我来了一套,我让他改了改,就成这样了。” 桑姿转了一圈展示了一番,姬洛这才瞧清,这颜色虽不和男子扮相,但式样确实是男衣改制,穿在桑姿身上,窈窕又潇洒,竟然合了阴阳之美。 这会子闲扯了半晌衣服,又听姬洛点评俩字不错,桑姿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人脚步刚跨出一二,忽地又折回来,道“姬洛,跟你说正经的,我看你这几天天天跟村头老人闲话家常,且三句话不离赵恒义,你怎么回事儿,莫不是看上他了” 姬洛要是嘴里含茶,这会得喷人一脸。只听他奇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口味独特” “我就随便说说,你真小气。”桑姿撇了撇嘴。 姬洛沉吟一刻,将他往前招了招,低声道“这些日子你就没思考过,这位赵公子处心积虑扮作他人究竟图什么” “这还不简单,求财呗。”桑姿说得轻松,“四劫坞暗中垄断水运,府君衙下充好手,想来有的是银钱,若得了这舵主之位,少不了一呼百应,在远近江湖也算有头面。” “不对。”姬洛否决,从茅草棚廊一侧的阑干上跳下,踱步道“你想想他在鹿台乃至夔门川江上的做法。无余力时利己,有遗力时为公。普天下这种先保全自己再成全他人的人多了去了,满地黔首一抓,个个如是,无非比一般人多些小聪明。依我看,赵恒义不像是求财,利欲熏心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桑姿想了想,觉得此话有理,便又改了口问“莫非是为了报仇噢袁可止杀了他的亲人,所以这个赵恒义混进来想偷偷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桑姿不由双目微瞪,嘴张大如山鸡蛋,拍手笃定,“对对对,不是说老舵主病重吗绝对有问题” “唔,有点可能。”姬洛闻言,颔首。桑姿正为言中赵恒义的机要秘密而生骄傲之情,蓦地,又听姬洛接口道“但说不上。” 桑姿立即强辩“哪儿不对了”这声有些大,他说完捂着嘴,还往四下里瞧了瞧仔细,等确定没人才松了口气。 姬洛解释道“我没说完全不可。只是,如果真的有血海深仇,他又何苦费劲替仇人打点上下犯不着啊,这赵堂主的身份是袁可止的外甥,不是什么别的籍籍无名的手下,纵使混吃喝等死不干事作个荒唐样子,这么多年也能摸着些机会,甚至还能麻痹对手。” 听他这样说,似乎也有些道理。这下桑姿苦了脸,两手一摊,道“那两样都不求,又求什么呢我不明白这世道还有什么需费力来的,总不能这人是个贱皮子,逮着谁都认爹认爷爷认亲戚吧。” “所以才要好好琢磨琢磨。”姬洛兜着话篓子微微一笑,心里头细思极恐之下,越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好好探查探查,许大为有用。 桑姿敲了敲脑袋,左右不得法门之下,他就开始插科打诨说些没着边际的玩笑话“猜来猜去多没意思,还不如揭发了人,抓来一瞧便是。” 揭发不过是随口一谈,先不说他们几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便是与赵恒义没有利益牵制,这多管闲事也不上道。姬洛不由一叹“此人耍滑头笑里藏刀,最多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但还当不得恶人之名。倒是袁护和代学坤借刀杀人,先重挫鹿台,又与官勾结,两相较之,划不来。” “这也不对,那也不行,这个赵恒义怎如此烦人”同赵恒义气场不对盘的桑姿立刻一拳打在茅草棚的立柱上撒泼。 桑姿没发现问题关键,但姬洛却早将当中关节想通 初见那天屈不换讨要鸾刀,赵恒义开口拿八风令来换,但也就那一次说到过这宝贝,往后似乎再未提一句,既没以此为筹码,也未有出手夺令的征兆。 近日,赵恒义频频寻屈不换喝酒,那令牌就在他身上揣着,姬洛这些日子也盯着,但赵恒义好似对此物根本不上心,这就有些奇了怪哉。他什么身份,若真肃清敌人上位,那就是盘踞一方地头的一把手,说对这天下趋之若鹜的东西不感兴趣,姬洛还真不信。 姬洛拉住桑姿的胳膊,忽地问道“这么说吧,天下出了个宝贝人人都抢,可偏偏有个人并不怎么稀罕,你说为什么” “脑子有病” “非也,八风令毕竟是虚物,什么乱九州,争天下,宝藏秘籍都不是眼下实在的,赵恒义逐利,一定有什么实在的又重要的事情绊住了他。”姬洛道。 桑姿这会子明白了“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他背地里在谋划别的什么不过,我们一没人手二没钱财,怎么才能查出来” “再等等,有人会告诉我们答案。”姬洛不动声色按住桑姿的右肩,道“不如先会会那位右堂主。” 对一个人再清楚不过的,一定是他的敌人,与赵恒义成对手的代学坤,手中未必没有赵恒义的把柄,反过来说,赵恒义急于出手,代学坤手中或许有沽价更高的东西,这才是姬洛说服自己助力刺杀的缘由,毕竟他可没闲到要白白出力。 再看桑姿的表情,已经信了七八分,他抓着赵恒义的秘密生了好奇劲儿,只需到时顺一把火,要点头答应成全那一计就容易了不少。 姬洛挥手道别,待桑姿若有所思地走后,他继续闭目养神,心里暗道赵恒义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这美人计,确实是一出好计。 过到十月是眨眼的功夫。 时机不知是赶巧还是天助,十二那日,代学坤借袁护的名义,邀上了附近三山四湖的一众小门小户豪杰,要摆个结义宴。 袁可止病重后,虽常驻长风舵不出,但也不是闭目塞听。他为人重义气,虽有子侄襄助,但仍想扶一扶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突然听得袁护有心想同周围打好关系,当即便以自个儿的名头,便连云梦大泽里那座高山仰止的武林泰斗,也送了帖子。 宴会定在荆江舵,日落酉时开。看似捧的袁护,但手底下的人都清楚得很,那背后真正坐着的乃是右堂主,所以这本来的结义宴,反倒开成了代学坤的私宴。 代学坤是个好色之徒,还没开口,手下改不了绿林习气,跑来这林家村抢人,要往堂主跟前送。 桑姿被没个眼力劲的小喽啰抓了,屈不换按剑要动手,姬洛却抢先拦了出来,佯装失态,哭天抢地喊姐姐。桑姿回想起姬洛那日的话,想着代学坤那儿能翻出赵恒义的大秘密,当即回心转意,跟着姬洛一呼一应。 两个时辰后,桑姿出现在了荆江舵,她又哭又喊要闹腾,小喽啰便将她五花大绑捆在了柴房里。这些人可不晓得柔体术的厉害,绳子结得松松散散,三两下人便钻了出来,大致摸了一下外围的守卫,混了出去接应姬洛和屈不换。 赵恒义当真撇得干净,打十月来再没露过面,也没给过任何消息。 这夜的宴会本就是膈应他的,他推说不去,代学坤非要三请四请,还强调不来就是不给老舵主面子。赵恒义只能装作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光明正大也进了荆州舵。代学坤派眼线一瞧,赵恒义露过脸没露过脸的手下都带着,一切全在掌握之中,当即松了口气。 桑姿把自个儿捆回了柴房,不一会有人来推门,他本欲想装作妥协去堂中献舞迷住那老色鬼,奈何来人板着脸一字不听,松了绑,抬上人,径自给扔出了荆江舵“这位姑娘恕罪,兄弟几个喝多了酒不开眼抓错了无辜人,我在这儿赔不是,这点儿银钱你拿好,且往这儿条路去,码头上有船夫走船,早些回家去吧。” 话是对桑姿说,但人却冲院外暗线使上了眼色,若桑姿不返林家村,那便是坐实了有鬼。 桑姿站定脚跟张了张口,远远见靠岸的船上走下来一批人,都拿着武器面露不善,桑姿别过脸去往外走,只能在心里替姬洛和屈不换捏一把汗如今他就算想使这美人计也使不出,只能回去等消息。 门口张罗的小总管先是拱手施礼,随后对急着邀功的手下抽了一鞭子,数落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今儿代爷有头等大事,别不分场合什么人都往舵里送,不开眼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躲在暗处的姬洛和屈不换都瞧出不对劲,也来不及去跟桑姿打招呼,只得彼此对视一眼,心头咯噔一响,暗道糟糕 狗逼急了要跳墙,今夜赵恒义打定主意拿代学坤,但这老狗未必没想过先动手,长风三舵之间,今夜都是暗刀暗枪,且看那孤灯飘摇,长夜无眠。 现如今,姬洛才见识了什么叫老江湖。老江湖不是老糊涂虫,明知自己有好色之弊,能扬长避短,关键时刻治得住欲望那才叫老江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062 今夜点子棘手有三 其一是那赵恒义要拿代学坤勾结罪证, 心肠还是软了些, 打的是当众揭发拿下, 先礼后兵的主意,要的是干干净净上位,取的是四劫坞上下名正言顺的拥趸。 其二是美人计临场失效,荆江舵守卫森严。结合赵恒义此前所言,代学坤今夜必然不会彻夜宴饮作乐,铁定会寻个借口拿袁护作样,自个儿窝回老窝,那么没个美人拖着,时间被砍去大半。 其三是姬洛拿蓍草一卜, 上有荧惑守心之相,下有卦象显不利之危, 当是个鸿门宴,惊魂场。如果生乱斗, 赵恒义这等自私自利人必然会先舍他们保自己, 所以接应一事最多赌一赌桑姿脑袋机灵点,否则直接等同于无。 待想通这三条,姬洛四肢百骸热血涌动,利落地将准备的短刀袖剑别好, 摩拳擦掌整装待发。 习武之人都有逞强好斗之心, 越是艰难的事他反倒越是斗志胜, 非要起出个全胜之局。当即, 姬洛和屈不换分头行事, 一人寻物,一人掩护。 荆江舵依傍着荆江头而建,层次错落起了三四重,底层拿连环石船当墩子,上层铺了个灵活码头。正楼造的是艨艟的样子,有三两陪楼,如将船舱次第往上垒。而两侧有长梯援伸,上头有云梯软索飞来横去,自成通路。 远远望去,里外房间更是多达数十,气派使然,浑是一座有鲸吞之姿的大楼船。 酉时开宴,袁护这个肥头大耳,面有衰色又耷拉着头上不得台面的混小子被按在了主位上,只能硬着头皮邀人举樽共饮。他一呼,右首座上那位眼如细缝眉毛浅,颧骨高推两颊宽的中年人便应声唱祝。 底下立即有人出头吹嘘一番四劫坞之盛和楼船舵头的气势,代学坤虚伪地一一笑脸迎之。 除了超然于世外的帝师阁,周围但凡有些名气的,今日都遣了人来,当即是客座满堂,十分给脸面。 代学坤端着酒樽,先逮了一个身量高挑,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靛衣人道“海老哥,远道而来,当饮。”说着奉杯,警惕地看着靛衣人身后那位脸生的年轻小子,“这位小侄以前怎没见过” 汉江北边,却月城西向有一处小地方叫竟陵,此处有一山名为天门,当中生了一派以山为名,上下人不足廿二,共有两位掌门。这靛衣人叫海昆,便是这天门派的二掌门。 “这是我新收的小弟子。”海昆向后小退一步,左手按在那着紫衣戴金玉的少年郎肩上,拿下巴指点,“舟阳,还不快过来见过代堂主。” 少年犹豫了一瞬,一双丹凤眼俶尔吊起,冲代学坤那处睨了一眼,解下背上的青竹油纸伞往脚边皮草垫子一放,端着案上酒樽将那白面攒金丝的靴子往前一探,大跨步站起,人颇为张扬“代堂主真是老当益壮,生猛,生猛小儿向来也是百花丛中过,比不上喽” 这话里暗讽代学坤平日荒淫奢靡,若落到旁的不长眼的小辈头上,准是要被记恨,可这李舟阳偏偏生得一股富贵气,演得那是一个眼高于顶的纨绔,代学坤不自掉身价,犯不着和一个这样的酒囊饭袋置气,只是心里生了轻慢之意罢了。 “混小子讲瞎话还不滚一边去,不拿我这师父做回事是吗”海昆气得手抖,一巴掌要给脸上扇,那李舟阳也不躲,梗起个脖子一副你打呀,你打呀的模样。 代学坤一把握住海昆的手,颇有几分长者的架子,好心安抚人道“我们些个出身贱的粗人,年轻时占得茅坑也是满嘴跑粪,直来直往,海老哥跟小孩子家家置什么气伤身”说完,他接了李舟阳敬来的酒,一边说道一边把人打量了三四个来回。 李舟阳这贵气不假,不是生于富贵家,惯是养不出那等子骄傲的脾气。再一瞅他肤白面嫩,就知是少经风霜的,和着这一身行头腰间的金玉带钩,身上的云锦紫缎,挂着的玲珑佩玉都极其讲究,倒也没什么不妥。 由此,代学坤不由先入为主心头暗道这海昆人越老越活回去,听说那天门派老掌门清贫乐道,由此一门上下过得多艰苦,但人总得吃饭,庙里的和尚要添香油,道士也要帮寻常百姓做法串点银钱,想来这多年闭门不收人的海昆才捡了个人傻钱多的少爷当徒弟。 想到这里,代学坤一口饮下美酒,把酒樽往脚下一甩,人已经抢先探了出去。李舟阳似乎唬了一跳,慌忙拿掌风应对,却是不敌,被擒住了左肩井穴。 赵恒义打着扇子,把酒盏一翻,人不拘小节,干干脆脆往背后柱子一靠,两脚翘在桌案上冷笑,十分不给面子“右堂主,你何时这么小气了,这么多人看着,你跟个小子动手” 想那赵恒义若不是老舵主的侄儿,不过也是个嫩头小子,哪里有今天的威风。此言一出,当下就有些依附代学坤的老古董不服气地拿脸色“胡说不过是酒喝乐了,来两手给大伙助兴,现在的后生都吃不得苦,哪有我们当年两把刀闯天下的脾气,这是给点教训,指点一二代堂主你说是不” 代学坤当然不是真要动手,不过是试探而已,见李舟阳使的确实是天门派的惊涛掌,还练得稀松二五眼,便彻底放下心来,松了手,在李舟阳左肩的紫衣上掸了掸,笑道“在下这粗鄙小地方灰大,小侄别介个,给掸掸灰。” 李舟阳垂首不语,海昆暴脾气嚷嚷上了“没眼力劲,这里哪里有你动手的份,滚一边儿去老实坐下。” 海昆大嗓门一出人也跟着往前带了两步,将将把李舟阳掩住,代学坤也就顺着台阶下,转头同其他人喝酒,顺带地找找赵恒义麻烦。余下的山门小派和些江湖人大多都是草莽贫苦出身,看不惯富人武功落俗,还拿捏做派,也跟着生了轻视意,当下合起伙来挤兑李舟阳,各自喝各自的酒去,全不理人。 宴饮的海帆堂是整个荆江舵的核心,要往别的陪楼去,都得先过两侧的长梯浮桥,本是个无解的难题,但好在这正堂坐北朝南对这汤汤大江,一入夜风就猖狂,为了屋舍里的东西不被吹得东倒西歪,于是开的门便小了大半,轻功好的挑着刁钻角度走,也能避开一时。 姬洛和屈不换卡着点,趁里头都被两人推招给吸引去,躲了一批护卫钻到了海帆堂的上头,贴着梁上板子。 李舟阳还手时姬洛动作正好顿了一下,屈不换跟在后头,以为他看人走了神才失了一步,忙压低嗓子问“怎的了” “掌法太烂。”姬洛不过是护腕恰巧散了开,低头拿嘴咬着带子重绑,不过既然屈不换问了一声,他也不由目光下落瞥了一眼,随口道。 屈不换瞧他难得没正经,一激动就拿拳头在他后脑勺撞了一把,嘿嘿道“你也会埋汰人了有钱就行,这拳脚吃喝拉撒能充充场子脸面即可,人家压根儿不指望成材。” 他这个人直,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分场合的直,这一声调侃声线明显拔高,姬洛只得赶紧回身捂他那张破嘴。 屈不换人松散,做事自然也就不周道仔细,姬洛却恰是个心思多眼神毒辣的,被他这一引,反而察觉出了端倪,随即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我说他烂不是埋汰别人家的武技,而是说他对敌太烂。掌法走劲力,双手搏的是灵活有度,起手不该往上提,而应该先用掌风压下来,除非” 姬洛没往下说,他没见过真正的惊涛掌,不知这功法有无不落俗套之处,但就他所见过的掌功,该走行云流水式,而非金镖出袖式,因为后者往往多用于反手走长剑,技高者可一击割喉。 代学坤着了这先入为主的道,不然他不至于没发现这纰漏。 不过,姬洛虽算到今夜腥风血雨,但海帆堂中还有赵恒义坐镇,不管这天门派到底来做什么,浑水摸鱼,亦或是赵恒义招揽的外援,甚至私下有暗度陈仓的交易,都不是姬洛该操心的问题,他只需要拿到东西就好。 堂中人喝昏了,嘴里不停吹牛作乐。有人觉着身子闷热,把外衣一掀,开始说道些闲话“提起水路,没人比得过四劫坞,哪条沟子河湾的,那是摸得清清楚楚” “对,淮水那边的些个水混子不就阴沟里翻船了吗,都是些做事没分寸,只晓得抢杀的屁货,哪有代堂主有见识这不,就夏天那会,给人单挑了一整个寨子,杀得七零八落,听说水上浮尸都漂了好几天,捞都捞不过来” 有消息慢的,装正经的,爱吹道的都一并拢了过去,问道“官府的兵做的” “不不不,”那人拿食指左右甩了甩,说得唾沫横飞,“听说是个有痨病的穷书生,单枪匹马闯了寨子,杀得那是一个上下鸡犬不留,不过他自己也重伤不治,没人见尸首,有人猜是沉了江了。” “倒是个侠士,反正这帮杀人越货的,没几个看得过去。” 赵恒义放了扇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身旁的亲信忙道“听说是因为六月间时不开眼劫了艘北来的商船,船上几十个人,一个活口都没留。” “连妇孺都杀,该”赵恒义皮笑肉不笑,“小五,若今夜成了,四劫坞万不能重蹈覆辙,这江湖偌大,天道是有数的。” 姬洛和屈不换翻过海帆堂,到了上三层,两人贴地趴着,稍稍抬眼便能瞅见夜里孤灯和黑墨似的江天。这时,前者对着长风,负手叹了口气。 “姬洛”屈不换拿手肘撞了一下,调头去看他的眼睛。 方才堂中的对谈还言犹在耳,想起菀娘和拼死相护的道士,至此也算是大仇得报了。至于那阮秋风,从朋友的角度来瞧,挟持慕容琇不上道,但也倒是个重情重义,有侠肝义胆之人。 姬洛将屈不换的手臂推开,往两个方向指了指,轻轻道了声“走吧。” 人老不如意,便有登高意,爱望尽江河,想要尽收旖旎风光,这代学坤便是典型。上三层顶头上那间屋子,打造得那是富丽堂皇,除了门前守卫,黑暗里还有几双眼睛盯着。 姬洛拿方才码头上顺来的鱼干往旁处突生的枝丫上一扔,树叶如点头,层次递进晃了三下,门前守卫岿然未动,但暗处的人却走开去查看。 屈不换助跑,赶忙吊着上头固定云索的竿子一甩,连攀了三层,口中学猫叫,冲着暗卫下手。而门口的人打灯笼光下瞧见有影子一闪而过,目光跟着追去。姬洛趁势一奔,在屋前横梁竿子上倒挂金钩,一手点了一人的风池穴,一开门,窜了进去。 屋子里熏着醍醐香,姬洛猫腰往里走,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便觉得浑身发热,当即反应过来那香炉不对味,一手取了件旧衣,一手摘了顶草帽,蹑手蹑脚过去把香料倒出拿草帽扣在地下。 再一瞧那落出的三两渣滓,果然是添了淫羊藿和天茄花这样的壮阳药,这代学坤人老不来事,偏色相改不了,倒是肯给自己下猛药。 姬洛冷笑一声,退到一边依次翻找,待看过一圈,都没有找到账册书信。 他不由回到塌边,竖起耳朵听空音,然而塌下却无密道暗室,这荆江舵虽然依这荆江岸边悬崖造,但是木榫构造,并没有与石壁完全衔接,有任何暗道密室从外头一看便一目了然。 姬洛心有不甘,却不敢拖时间,只得转回门口张望巡逻,他这一步走得急,身子带风撞响了一旁架子上挂着的铜球。他忙一个扫腿踢起,伸手一摘,往掌心上一搁一瞧。 这铜球镂空,做的模样如文玩核桃,估摸着是代学坤的把玩之物,所以挂在床榻近手处。姬洛轻轻一捏,下意识拿在眼前往洞里头瞧有无机簧。但这屋子黑,只有门前有两盏小灯笼,他便往那儿一走,对光看。 铜球并没有异常,姬洛失望地垂下手,然而,就在他转头之际,突然发现墙上的影子凹纹不平,他拿手肘根部抵住墙上那处往里一撞,床脚下开了个口,脱出一个盒子。 姬洛眼珠转了转,对着两样东西反复看了看,忽地将那镂空的铜球对光流转一圈,瞧清一条细缝,对着这东西一扭,铜球对半开几折,露出一根尖尖的菡萏枝。他再往那盒子中心一送,咔哒开锁,滚出几张写字的绢布和几封潦草的书信。 这时,两抹又轻又细的杂音响起,姬洛霍然回头,脸上淡笑凝固。一道又轻又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停在屋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063 来人可是代学坤 姬洛屏息听着足音, 沉而有力, 轻而不浮, 是个练武的人,这腿脚功夫和轻功想来都不弱。代学坤今夜喝了酒,该是匆促地撞进门来,但那人至门前却不进,似乎 似乎像是在等自己出去。 也不该是屈不换,两人约好,暗处的哨子引走后不论动不动手,都不回门前原地碰头,而是直接撤出荆江舵。 如此看来, 那又是谁呢 “出来吧。” 外面的黑影根本未有偷袭打算,而是光明正大对着里头一唤, 摆出的是桀骜羁狂,端的是自信骄傲。 姬洛捏着短刀, 食指往前推开一寸, 露出两刃的寒芒。他贴身藏在门后死死盯住外头摇曳的纸灯笼下那一道绰约的影子。 影子是侧身站着的,姬洛用脚尖将门勾开一点,黑影向前一动,姬洛立刻屏息绕到门缝的后边, 从窗后杀出, 短刀直取那人后心。 然而, 黑影的背后并未留空门, 而是悬着一把青竹伞。 姬洛跃出后发力, 手里出刀又急又狠,但背伞的人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往左小移了半步,姬洛的刀就被这横来的伞骨架住,偏了半寸不伤皮肉。 见破敌一击不成,姬洛无逗留之心,收刀便走。背伞人登时点开胸口挂绳,从伞前脱去,左手将那竹柄一握,伞面撑开从左往右一绕,贴着姬洛的双肩将他圈住。 伞不是桑姿鹿台一舞时摆开伞阵那种街边几枚沈郎钱就能买上一把的轻薄油纸伞,这把伞要比玲珑小伞大上一倍,骨架精制且结构细密,几乎遮了来人大半个身子,伞面绣着青竹枝叶,没有沾水后陈年的湘黄,反而微尘不沾,极其干净。 门下被姬洛制服而晕的护卫一人呈半跪姿势,一人倒在脚边,脖子上都有一道细如丝线的割喉剑伤。持伞的人悠悠一笑,右手提着一把三尺七寸的长剑,剑上还留着温热的血,他也在试探姬洛的来路,所以没有即刻出手,而是把剑身往那具半跪的尸体右肩上一架,正反一擦,沥去血迹。 血不染剑,血不沾衣。好讲究 这年头讲究的人,来路都不浅。 姬洛舔了舔唇,冷眼一瞥,将短刀往胸前一横陈,道“是你你果然不是天门派的小弟子。” “我名李舟阳,从蜀南来,若你惜败,记住你今夜败的是谁”右手三尺青锋泠泠扫来,伴着李舟阳不急不缓的声音,仿若死亡的宣告。他出剑的时候丹凤眼微眯,下巴高抬,眼中浮去了艳俗的富态,留下澄清的贵气。 他即是剑,剑即是他。 姬洛这一路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天才再天才,也不可能越过年岁一步登天,眼前的人不过弱冠之年,强虽强,但还不足以比左飞春、燕素仪之辈,更别说霍定纯、庾明真这般当世无二的高手。 “你不像代学坤的人,杀我,卖的是什么命讲的是什么道理”姬洛冷哼一声与他拆招,两手换刀向上虚掩一式,左手两指夹住他肋下生风的剑尖,右手短刀一翻撞进伞骨撑架里,兜着劲力两个点翻串了几圈,弃刀从伞下脱身,向后滑出。 眼瞧着地方窄,人要跌坠到下层,姬洛向下面黑礁石一望,腰部就着余力奋力一扑,将好跃上支出承力的长杆。 他足尖才方一落,李舟阳已经持伞荡来,眼角一提,抿唇道“代学坤算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不巧我既看不上这荆州令,也瞧不惯谄媚的狗,我要阁下怀中的东西,和赵恒义做个交易。” 荆州令 姬洛本以为是普通的江湖纠葛,不过是趁四劫坞生乱想来捞一笔的游侠儿,未曾想此中已波及到朝堂,如此说来,那赵恒义是否也有这方面的谋划 李舟阳的剑很快,快得似能隔开江上呼啸的天风,姬洛不敢走神,他没有趁手的兵器,一把短刀能防身却不能扼敌,只能暂且变天演经极术来回走,依次躲闪拆招。 姬洛越是退,李舟阳攻势越是凌厉欺上,他扬手广袖一卷,将竹伞掷入空中,一边出剑快击姬洛肋下腰腹和四肢经络,一边淡淡道“人之所以找死,是因为没有自知之明,我没有非杀之人,但我知你必不肯出让,所以你在我眼里已是死尸一条。” “是吗未必。”姬洛笑着,向后一仰,李舟阳以为他掉下竿子,执剑来追,姬洛一手攀着岩壁,一手抓住李舟阳的靴子,向上一个空翻,从巽位至震位,连人带剑从戌时降娄位 过至秋风寿星位,竟然将他的攻势缠住。 “呵,竟有几分本事。”李舟阳亦察觉不妥,姬洛人走龙蛇三两变后,他唯快不破的剑竟然慢了下来。 这种慢不是真的慢,而是相对于姬洛变化身法的迅疾和对八卦奇门的不通而产生的心中落差。李舟阳稳住剑势,一招飞鸾凤剑气突烈,广开前路扫荡,再变作忆幽篁,剑身平而缓,却胶着难缠。 一攻一收,一猛一平两种变力相冲之下,李舟阳竟然找准姬洛的方位,突围而出,直取他身前怀中物。 剑客向前一跃,腰上环佩被姬洛短刃割断,碎玉在皂靴上一弹,正好挡住落下的竹伞。姬洛倒退,快剑点在胸前划开衣襟,他怕李舟阳狠心毁物而致前功尽弃,愣是没躲,手指卷曲,透出内力在剑身一侧连弹三下,硬生生接了一剑。 李舟阳傲然一笑,他一直都未曾停下试探,此刻见姬洛要保全物,当下生得一计,剑锋佯装收势,实际一转一勾,打出他衽下两支竹简。 “该死”姬洛骂了一声,竹简裹在绢帛里不贴身,这剑客剑法精湛,能平剑尖起钩头,竹简有不平刺,立刻便如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又牵了几片书信布帛。 姬洛滚地一捞却没捞到,眉头不由一拧。好功夫的人不一定有智计,有智计的人不一定胜武功,眼下他可算知这李舟阳的傲气从何而来,武功精湛又心思细腻者,确实是少数。 只这样一想,姬洛胸中一时竟生了些失落,但凡遇相似之人,定有高下之较,如今看着身前的李舟阳,失了手,莫名升起瑜亮之气,不由暗中感叹世有黠慧者无双,看来不止我一人呢 好在,书信还留了一半,也不算败了,将将好做个平手。姬洛更看全局,向来以大势为重,如今两人斗了不短的时辰也未有人来打扰,如果不是荆州舵的人都是夜瞎子,那么只能说明海帆堂里变乱已起。况他能屈能伸,知道此刻不是赌气的时候,便弃了那半卷说走就走。 “休想”李舟阳将长剑送回竹伞伞柄中,踏伞向下追去。 海帆堂中,代学坤掷杯为令,荆州舵上下纷纷亮刀将赵恒义几人围住“拿下” 场中站了阵营的皆往后一退,海昆欲帮,但李舟阳未归,他只得先往旁边过了过,至于那些个不偏不倚的中立人,皆是当头一懵。 亲信护卫簇拥,赵恒义打着扇子镇定自若,佯装不解,笑着问道“不知代堂主这是何意啊” “赵恒义,你毒害袁舵主意图夺位,勾结荆州府君,逼杀夔州江湖人,甚至纵容手下杀害舵中关长老,在场诸位共证,今日我等要为老舵主肃清此等奸佞歹毒之徒”代学坤说话中气十足,脸上脖颈青筋暴跳,一双眼血丝满布,像是恨急了的样子。 “代堂主,你这话未免轻慢,凡事要讲证据。”赵恒义收了扇子,脸上忽地冷了下来,往那边瞧着代学坤捻着胡子紧盯着自己,他心中不安,顿时失了血色,暗叫不好 姬洛未归,如果不是失手,那就是,那就是代学坤这个老东西要将计就计泼浑水 “这证据嘛”代学坤桀桀怪笑。 此时,只听见顶上架着的木板咔咔咔连响,几抹寒光切过,两道人影从上坠落至堂中,姬洛伸手入怀将书信掏出对着赵恒义一掷。 代学坤抢先一步冲堂中喊道“我已取得证据,此子夜闯我寝居处,乃是受姓赵的指使夺物欲毁,想来是要弄一出栽赃嫁祸,各位长老还请明察”说完,还冲海昆递了个狠戾的眼色,示意他管住那位误打误撞进来的小辈。 海昆见此场面,心中叫苦不迭,代学坤哪里知道,眼前这位拿剑的大神他压根儿没法子驱使。 李舟阳自有打算,任凭海昆眼皮都眨抽搐了,他也视而不见,反而趁势径自越过姬洛肩头送剑一冲,将赵恒义怔忡还未接过的书信绢帛都一并毁去。 姬洛一叹,他算是明白这会子演的哪一出这东西眼下该毁也不该毁,李舟阳要向赵恒义示好,那么得帮他免去麻烦,所以毁了最好,但毁了之后,反而又落人口实,叫辩也辩不清,说也说不上,真是个两难局。 这当口,偏偏那剑客毁物撤剑退到一边,还要自作聪明地冲姬洛轻飘飘一笑,拿口型说道“东西独一份,才有它的价值。” 姬洛知道他指的是他抢到的那半份,不由觉得好笑。 而另一边,赵恒义的亲信和代学坤的人动上了手,那几个中立的长老本是不大喜代学坤的作风,但又听他言之凿凿,再观那少年与赵恒义交接,登时有些摇摆不定。他们毕竟不是袁可止,一时犹犹豫豫忸怩踟蹰。 代学坤打心里呸了一声,只觉得这些死老头越活越没志气,猜度定是忌惮赵恒义的身份,忽地想起查到的那一秘密,不由喊“长老们无须忌惮,这小子根本不是袁老舵主的侄子” 袁护立刻跳出来帮腔,指着赵恒义鼻子道“他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弟,他是个歪货” 少舵主都已发话,几个长老不禁面面相觑,当中一个孙姓长老同关倍有交情,立刻出来拿人,赵恒义自然不会任人鱼肉,折扇开闭,眨眼跟他交手了二十来招。 姬洛帮忙揍了几个没眼力的荆州舵弟子,心头忽然发疑赵恒义来赴这鸿门宴不可能只有寥寥几人,看代学坤胜券在握的样子,难道真着了这狡狯之徒的道,援兵已经被清洗过了 在人家的大营里死斗,没个支援,几人很快就被前赴后继的荆州舵弟子困住,赵恒义今夜似乎不在状态,跟孙长老打到四十招时,人已经落到了下风。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带着长风舵标识,绑着头巾的黑面小子横冲直撞进来,嘴里直嚷嚷“不好了,堂主,少舵主,各位长老袁老舵主他他他归西了小的,小的看到,川江舵的人方才往那边去” 袁护抖着身上肥肉,连滚带爬跑到那小喽啰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惊喜交加“你说什么,那个老不死哦不,我爹他,他死了真的死了” “怎么会” 赵恒义亦大吃一惊,姬洛看那表情不似作假,再生如此事端,眼下真是百口莫辩。 刚才摇摆不定的长老本不想趟浑水,可都是跟着袁可止发家,念着几分江湖情谊也不能不出手了,当即一齐发力,赵恒义双拳不敌四手被孙姓长老捉了个正着。 见人被擒住,代学坤心中无比得意。他今夜本来就派了人去长风舵找那个病鬼的麻烦,没想到赵恒义为了夺位先一步下杀手,反倒不用脏了自己的手,还能拿下铁证,当即对自己这将计就计的智慧自得非凡,忙地喊道“撕下他的脸,诸位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064 赵恒义反手被压半跪在地上, 有想要邀功的小喽啰抢着上前撕他的脸, 几双手伸过去, 却连下巴都没摸到,就被一把短刀割出了血来。 “还有一条漏网之鱼”代学坤所有的精力都黏在了赵恒义身上,秉承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失了势大局定,难道还能翻出什么浪子,大家都是靠嘴吃饭,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最后还不是得乖乖过来当狗使唤。 不过,姬洛蓦地出手, 确实在满堂的人前拂了代学坤的面子,他晃了一眼未多看, 并没有将人放在心上,随意点了几个人去抓。 他这一手掉以轻心李舟阳嗤之以鼻, 冷哼一声, 果然就见姬洛得势,带着人在满堂飞檐走壁似的乱窜,游刃有余不说,还能抽空看看赵恒义的情况, 再添一把乱。 赵恒义落难却还揣着那张平和的笑脸, 先是听见哼气声朝李舟阳深深看了一眼, 而后冲着姬洛喊“可怜见的押错宝喽, 不如拼出一条血路, 能走多远走多远啊” 姬洛闻言,当真往门前扑,不过人将将要跨出时,一个鱼龙跃,左右追来的人头磕头,脸撞脸,哎呦一声纷纷倒地。姬洛微微一笑,调头往李舟阳方向去,他身法一变,直摘他伞柄挂剑。 “放肆” 李舟阳闻听风声,怎肯给他得手,当即脚下一旋避开来。可他哪知姬洛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公子,能屈能伸,最能猜度人心看人脸色,李舟阳越是不肯给他搭手,他越要带他搅混水。何况,若没有这人捣乱,方才以自己审时度势之心,纵使不能一瞬理清场中变化,但也不会让代学坤得了先手。 当下,姬洛撑着他的肩,两人往外反推,倒是又将爬起的喽啰震了出去。 代学坤哪里容得旁人在眼前撒野,当即给海昆示威“海老哥,你这就不对味了你是非要与我四劫坞为敌吗” 海昆冷汗直冒。这会子,长老们都张望这精彩的打斗,赵恒义空出了嘴巴,逮着机会就要踩代学坤一脚“代堂主这不但要党同伐异,还有吞并四邻的雄心啊” 入这荆州舵的客充不上大侠,但也有些名头,虽然帮着代学坤一手,但也不愿意有朝一日给人俯首称臣,赵恒义挑拨离间得当,当下包括海昆在内都变了脸色。 代学坤暴怒,拔刀来斩“仗着一点小聪明就以为可以无法无天了吗我要砍了小子你这张嘴” 眼见那边姓赵的管不住口,这个时候了还生事端,姬洛在李舟阳剑上借力,折返回头。他也不是非要救赵恒义不可,只是觉得赵恒义失势太快,太像个愣头青,而非能和自己周旋的那个笑里藏刀人,实在不对劲。 赵恒义的小聪明究竟到何种程度姬洛未下评判,但他对自己的头脑还是有信心的。 只见,赵恒义长出了一口气,拿余光瞥了姬洛一眼,不吝夸奖“还真是个聪明人也好,你的任务已成。” 前半句还似有几许揶揄,后半句语气却骤然冷了下来,孙长老蓦地只觉手下一软,赵恒义手骨向古怪的方向一扭,挣了开了,顿时功力暴涨,劈手夺刀,对着代学坤肋下就是一斩。 若说赵恒义打扇子时还有几分浩然气,可眼下他出手如恶灵鬼怪,使的却都是诡变之法。姬洛和李舟阳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内力涨了,而是赵恒义还藏了一手功夫。 “这是”海昆张口结舌。赵恒义这人他也打过几次交道,但从未想过他还会这样的路数,看起来不太正派,但也不似邪魔。 李舟阳归剑入伞,心生趣意不由嘴角一勾,喃喃自语“昆仑天城吗” 三星之一的昆仑天城 姬洛听得此话,忽地想起在南浦城外,那几个崆峒派的弟子谈及临川豪杰宴时,曾说到过这个门派。 西向神都昆仑虚,有天城立绝顶,西域三十六国皆奉于尊,因避世良久,据传闻,近五十年来几乎没有弟子入过中原。正是由于其神秘,晏家为增声势,才不远千里亦要派人去请。 “喂”姬洛细想出神,赵恒义推了他一把,揶揄道“那老家伙房里的香如何,好东西啊” 那醍醐香里掺了壮阳媚药,赵恒义这么说铁定心里门清,可动手前偏一声不吭,用脚趾头想也知是故意为之。姬洛不由暗道,这人大谋略不出彩,但是坑人的小伎俩却是信手拈来,着实是根老油条。 再看赵恒义燃烟为讯,想想刚才他嘴里说的押错宝,姬洛估摸着,这位爱耍小聪明的赵堂主根本就是将宝押在了别处。 代学坤负伤暂退,避于一众亲信子弟之后与其对峙“好啊,终于使出看家本事了,我没说错,这小子根本不姓赵,还请各位长老助我一臂之力” 赵恒义一双黝黑的眸子绕着偌大的海帆堂不急不缓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几位惊疑不定的长老头上,嘴里含笑,明着截了代学坤的话头,实际却是给几个老家伙敲打一番“你以为我的人到哪里去了” 代学坤一愣,就见门外喊声四起,远在几十里外的川江舵众人如施法弄术般,眨眼就给搬到了眼前,荆江舵里外都给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赵恒义身边故意卖弱的几个亲信也趁机反手,制住拿刀还在发呆的打手们。 “不可能”代学坤两指一伸,指着赵恒义的鼻子要骂,但伤口牵扯吃痛,污言秽语愣是没喊出来,单单憋出了一道抽气声。 “有什么不可能,派几个人到长风舵走一走,你便以为我要挟天子令诸侯”赵恒义顿了顿,将扇骨在掌心轻轻一点,淡淡道“啧啧,我十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的道理,我不示弱,你又怎会出手,你们这些老东西都怕死得很,像我这样的人才能为我想做之事豁出性命。” 姬洛闻言,恍然大悟。什么盗取证据,不过是锦上添花之彩,根本不是雪中送炭之谋。成固然好,不成,他还有变招。要扳倒代学坤这等身份的人,光靠三言两语强辩是不成的,得让他自取灭亡 想来,这一个月里,赵恒义做了诸多安排,甚至是故意透露取证一事,代学坤自作聪明将计就计要使一出鸿门宴反咬一口。 但光是如此,他又忌惮赵恒义手下人多硬来拼个鱼死网破,犹豫不敢出手。这时候赵恒义下一把猛药,派几个人在长风舵晃悠,一副要暗中挟持老舵主的模样。代学坤仗着自己的江湖经验,看赵恒义三请四请不来古怪得很,便猜定他肯定有安排,当真以为他将川江舵的人都搬到袁可止那边,干脆下狠手,自己也暗中调派人去,要来个毒杀栽赃,泼他一盆一辈子也洗不净的污水,再借机撺掇几位忠义的长老擒贼擒王。 “富贵险中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先发制人”代学坤捂着伤口,拔刀为令,要拼出一条血路。而跟在他身边的袁护还没接受失势的事实,跌坐在地下嗷嗷大哭“四劫坞是我的,哪有老子不传儿子传外甥的道理,姓赵的你凭什么跟我抢” 赵恒义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袁护,长叹一声“代学坤,你枉活了几十年,也太不懂人心了。缺德事谁没干过,但我这些年可有半分对不起四劫坞的弟兄任谁我都不服,唯独对老舵主,我是实打实的敬重,至于这舵主之位” 代学坤对着袁护肥大的身子狠狠踢了一脚,咒骂道“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你还有机会” 然而他话音未落,只见门外几个小卒飞了进来,骨碌碌滚在堂下。那伴随劲力而来的,是一道浑厚的男声 “你们一个个都不把老夫放在眼里吗” “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弑父” 袁护手上的刀霍然飞了出去,插在近旁的柱子上,他两眼珠子一缩如斗鸡,听这声差点吓得屎尿齐流,抱头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代学坤倒是破了胆,这会子不骂也不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操刀往袁护脖子上抹,要挟他以走。 姬洛抢身上前一脚将案几踢出去,横飞的盘子酒壶咕噜噜砸落,代学坤手腕中了一击登时迟了,脚下的袁护已被李舟阳提着领子拉开。 见再要拿人已无路,代学坤发狠,立即调头暴起,朝姬洛前胸砍去,誓要杀这三番五次坏他好事的小子泄愤。姬洛无趁手兵器只能委身避开,恰好这时李舟阳提剑而上,正好堵了他逃生之路。 这一击用了十成十功力,姬洛不死也得重伤。 眼见刀风逼喉,寒刃却以可见的弧度划开,擦着姬洛的脖子斩到了旁边的柱子上。代学坤的脸在姬洛的眼前放大。皮肤松垮的老脸上,两只眼睛因惊恐和疑惑而瞪大,眼白上的血丝似要顺着血流下来,黑色的瞳子里只剩下少年的模样。 姬洛心头砰砰直跳,生死关头他不敢怠惰,下意识内力起手,学着方才海帆堂中李舟阳演的那两招气势勃然的惊涛掌,冲代学坤胸膛狠狠砸去。 旁人只见少年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挥掌而出,却不知方才乃是代学坤先一步收招姬洛还保持出手的姿势,但人却怔忡,垂首看着靴子尖,吞了吞口水 代学坤就势从侧面与姬洛交叉而过,嘴中发出嘶哑的声音“我见过你的画像怎么会是你” 姬洛瞳仁一眦,霍然抬头,反向跳开一步要去抓代学坤的手臂,然而李舟阳自后脚步一挪错开身,代学坤将将撞在他的剑上。 “呃”李舟阳出剑未有余地,代学坤手中铁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长剑被向后抽回,他被贯穿的身子立时被抖落在地,抽搐到喉咙连单音都发不出。 代学坤看着姬洛的皂靴,伸手去抓,门口的人忽然齐齐让道,姬洛不由随人流退了一步,代学坤的手陡然落下,双眼未闭。 海帆堂外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长者,腰间挂着金错刀,身后套着虎豹披风,一道刀疤从眉骨开到嘴角,腮上蓄着大胡须,不怒而威。 他径自越过众人走至堂下,伸手将代学坤双目一合,捂着胸肺长叹一声“想我袁可止当年不过是荆江一小小弄潮儿,这些年纵横大江大河从不失手,虽然病重垂危,但还不至于被你们些个玩弄鼓掌。” 随袁可止打拼数十载的诸位长老都垂首默然,代学坤一死,刚才还拔刀相向的小喽啰都扔了兵器,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骇得两股战战。 袁可止扫了一眼不成器的儿子,对于场中的事未再发一言,转身抬步朝外走,走时带风,伸手一抓,不容分说扼住赵恒义的肩将他一并提了出去“你未免托大了,吴闲这些年虽然跟着你,但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065 已经被“毒死”的袁可止突然出现, 代学坤被赵恒义的计中计强压一头, 正是一出反转的好戏。然而, 这位看起来精神矍铄的老舵主出头走了一遭,除了给自家儿子一耳刮子,既没在荆江舵拿人,也没主持公道,眨眼又丢下海帆堂里一众面面相觑的人,拽着赵恒义直上荆江舵顶头背风的石崖。 “舅舅,我以为你病得要死了,没想到力气还这么大。”赵恒义当然知道袁可止不是来跟自己兴师问罪的,瞥了一眼被抓皱的衣衫, 摇着扇子笑。 “呸从前老头老头的唤,没个规矩, 这会子倒装得乖巧,谁是你舅舅, 别没脸没皮了, 你就不怕老夫一掌把你毙了。”袁可止将他往石地上一摔,一手撑着乱石,一手按着刀柄,冷冷瞥了一眼。 赵恒义看他大口喘气脸色发白, 也知道病不是装出来的, 不过是仗着内家功夫强护着心脉, 这沉疴凶猛, 纵使未到药石无灵的地步, 恐怕也不远了。 袁可止当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况,他在人前故意留了个强势的样子,眼下又将姓赵的小子单独拎出,就是要趁海帆堂里众人摸不清状况的慌乱下,坐实赵恒义是替自己办事的名头,他何尝没个权衡 代学坤撺掇袁护要弑父是万万留不得的,而赵恒义虽然没心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花花肠子只多不少,眼下局势若两方都来个血洗,只怕四劫坞当即就要崩乱,人活到这个岁数,历经风浪无不感慨,想的念的都是平和美好,袁可止不想看一手建立起来的东西毁于一旦,只能舍小保大。 “我的用处可大着呢,您毙了我上哪儿找这么任劳任怨的”赵恒义抄着手,乖乖在大石头上盘膝坐下,掏了掏耳朵等着听长篇大论。 话虽皮赖,但将好戳中袁可止的软肋,一世英名的老舵主也不由心口堵了二两老血,赶紧拿粗粝的大掌在胸膛上下顺了顺气儿,缓了好一会才开口“一个你不让人省心,一个臭小子不让人放心。” 那臭小子自然指的儿子袁护。 赵恒义目光骤然一冷。袁护是个草包,除了给人添堵,倒也翻不出大浪子,若非展婈的死,以他的心气还不至于跟个无能的胖子计较。 袁可止知道他在想什么,遂劝道“展婈的亲人我已令人放了,厚恤优待,余生不愁,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能不杀他吗” 说是要求,话出口却是自贬身份的征询,而不是以舵主威仪的命令。赵恒义眉心一皱,似是为难纠结,未泯的良心告诉他,他需得手刃袁护,单单为这般情义也不能如此轻易放过,但他还不是四劫坞的总舵主 “你敢揭下脸上的吗”袁可止见他没有立时拒绝,就知道还有回环的余地,看似另起话头,实际步步紧逼。他这辈子对人无不道义,不然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但大义灭亲对一个老人来说是艰难而痛苦的,这种乱世里,人命跟人命根本不能等同,为了这个儿子,他可以牺牲道义。 “怎么,不敢” 赵恒义仍没有答话,袁可止淡淡一笑,指着这入怀的长风下头浩荡江流道“你今日摘得这面具,我保你堂堂正正走出四劫坞,活得干干净净,你想杀谁,想做什么,老夫发誓不干预” 是,若摘得这面具,赵恒义固然可以做自己,凭本事他可以杀袁护,甚至可以刺杀眼前这位老舵主,而以袁可止的为人,冒充之事闭口不谈,四劫坞上下无人敢问,可这是他要的吗 不,并不是,赵恒义要的不是自由,若为自由,何苦苦心孤诣这许多年一旦离开了四劫坞,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渺小多有限,就如同皇帝再英明,大司马大将军多勇武,但守着河山的恰恰是数十万不起眼的卒子。 赵恒义摇头,口中呢喃,不停重复“不不” 袁可止转身,背后的虎豹披风一扬,气势大涨,一拳朝着赵恒义的脸砸下去。拳风逼得飞沙走石,赵恒义下意识闭眼,但人却向后飘,飘到无路之处,他终于下定决心。 能崩山裂石的拳头在不足鼻梁两寸的地方停住,风声消弭,袁可止收拳长叹“如果老夫再年轻三十岁,我今日必定一拳取你性命”说完连连摆头,负手而立,他心中除了无奈,也不再剩什么,想当年他袁可止也是个头比铁硬的人,如今碰见赵恒义这般硬骨头的,就如同看见自己往昔的缩影。 “你啊,这些年跟在我身边,还没个小孩子懂道理,你根本不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啊”老头忽然就红了眼眶,他欣赏赵恒义的才能,却也为他的执着惋惜,“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名姓下,你还算是你吗” 赵恒义动容,失态的跌坐在碎石上,脸上的笑容彻底烟消云散。从出生至此,他顶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苟且偷生活至如今,却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可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人这辈子有几件事能全凭心意他既然活出了这样的性子,走出了这样的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赵恒义两手在地上狠狠抓了一把,扬手砸出去,拿着扇子似癫似狂狠狠往心口戳“赵大哥救了我的命,我报答他的大恩,对,报恩,是因为报恩,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将四劫坞发扬光大。”他像是对袁可止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好像这般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罢了。”过了许久,袁可止才轻咳了两声,止住他混乱的话语,“四劫坞,我交给你了。” 赵恒义两手僵在空中,鼻音深沉“老头,你不杀我” “你聪明且懂分寸,出手狠却未必没良心,只是可惜,你有才华,平生却未见得能比护儿幸福哎既然有人想要挑这个重担,我又何乐而不为。有机会去山后祠堂看看吧,你真的该好好谢一谢吴闲。”袁可止疏朗一笑,不再多言,往石崖下一跳,径自去收拾烂摊子了。 赵恒义从怀中摸出那根明艳斑斓的手串,在原地一动不动发呆。吴闲将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他还有许多不解,而如今,袁可止寥寥几个字,逼得他不得不明白。 任凭再好的伪装,也无法掩盖他现在翻澜的情绪。 半盏茶后,一双皂靴落入他眼帘。 赵恒义收回手串,拍去双手粘着的土,捡起折扇踉跄而起,悠悠道“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有阴损,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 “我来看看你死没死,你还欠我一诺。”姬洛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袁可止的意图旁人想不到,姬洛却能掰出七八分。虽说四劫坞和姓赵的生死与他都没什么干系,但他并不清楚袁可止的为人,若这老头子有几分逐鹿天下的野心,赵恒义身份暴露,说不准拿八风令邀功,倒是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放心,求生不易,向死也难。”赵恒义踽偻着行了两步到姬洛身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姬洛道“你信” 赵恒义淡淡一笑,将目光飞掠过江天,迎风展臂“怎么不信,我死里逃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瞧这话说得轻松,可落在姬洛心上却如重锤,他南下至此心有体悟,赵恒义骨头不软,能称得上死里逃生的境况,必然凶险万分。 两人不再多言,亦没回海帆堂,而是改道直接出了荆江舵。 出外没个两里,正好碰上赵恒义的手下,来人扶帽整衣,口中称是恕罪。赵恒义一问,原是他贪杯醉酒,在长风舵里误了事。 听完,赵恒义忽然踉跄要摔,姬洛伸手将他给扶住,瞧他脸色煞白,亦觉察出不对劲,忙道“怎么回事” 赵恒义握住他的手臂,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姬洛,今夜的事我猜你已理得八九不离十,但我们都错了。”他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代学坤不会那么容易扳倒,所以我想了个狠招,方才你在堂中也听见了,说是虚晃一招,实际我也有顾念,因而派人去长风舵的人还有一任务乃是截代学坤的人,他若要痛下杀手,我就示警,先一步向袁舵主坦白。” 姬洛和赵恒义对视一眼,明白了 这赵恒义定然是想借机跟袁可止联手,所以老舵主来抓个正着的时候,他是有恃无恐的,因为他算到结局会是这般,但如今回禀的人却说自己渎职,根本没有办成,本应该失手功败垂成,可袁可止还是来了。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袁可止老谋深算,要么大胆推测,另有其人给他透露了一切。 赵恒义藏得深,姬洛不是没有猜过他和那夜杀红绡,搬弄走洛河鬼神道中铁器的人暗中往来,所以才会答应他的要求,一直在江陵徘徊。而眼下情况分明直指四劫坞鱼龙混杂,只怕今夜所见,恰恰是一出浑水局。 随后,赵恒义遣退了来人,自个儿回了川江舵。而姬洛亦满心忧忡,径自归去林家村和屈不换、桑姿碰头,简略说了下今夜大概事。过后几日,赵恒义一直没出面,几人猜到这番大变四劫坞肯定有琐事缠身,好在衣食不断,居住无忧,三人在村落倒是安心地过冬。 十二月初十,袁可止痛陈代学坤之恶,传信江陵三舵,传舵主之位于左堂主赵恒义。一众长老念其人为舵主之甥,果敢有为,皆为信服。赵恒义使计带出了袁护弑父,自个儿瞥了个干净演一出孝顺亲和的好戏,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随即表示会善待自家那不中用的表哥。 姬洛和屈不换听到消息是在桑姿的房中,屋内空空如也,床榻工整干净,连根草都没留下。旋即,姬洛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来报信的北罗,给屈不换扔下一句“有事出去一趟”,便匆匆夺门去。 江陵入了冬,雪也不似北边盛,只得山里有些。 午后,山中雪停了,改落了些许潇洒的雨,天阴沉得好似那厚重的乌云能落到人间当毯子。 长风舵后头有座小山,袁可止发家后,将老袁家的坟都迁到了后头风水宝地,请了堪舆师看过,立了祠堂。祠堂清幽,赵恒义给吴闲点了一盏长明灯,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里,他反反复复将那手串取出又放下,最后发了狠寻来火石点火要烧,可真当火舌舔了一点黑印后,他又后悔了,拾掇拾掇放回怀中,拿了竹伞下山去。 山道上,姬洛提了两壶酒,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北罗说你来了这里。” 赵恒义瞥了他一眼,嘴角起了笑,张口道“你知道的,但凡功成名就,总要怀一抔愁绪。” “我以为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跑这儿来忏悔了。”反正赵恒义惯是个脸皮厚又笑里藏刀的,姬洛不吝和他耍耍嘴刀。 赵恒义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反问道“怎么,主动找我喝酒” “喝酒谈不上,不过想听听酒后真言。”姬洛把手中的酒壶扬了扬,声音蓦地沉了下去,“桑姿今早不辞而别,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066 桑姿曾说过他是罪臣之后, 当日赵恒义托付要事而许诺的场景姬洛还历历在目, 不为别的, 就冲桑姿能第一个叫破赵恒义的假身份,这其中就大有秘密可挖。而如今这人连封书信都没留就跑了,除了赵恒义跟他说道了点什么,姬洛再想不出其他。 “他去洞庭了,有病得治,无药医庐那些怪脾气的神医圣手不卖十七娘面子,袁可止却还是能说上话的。”赵恒义快步上前来,取了其中一个酒壶在耳旁晃了晃,随口道“我说姬洛, 你这又是管的什么闲事你那一诺我不会食言,至于我和桑姿的事, 你最好还是别瞎搅和。” 赵恒义显然有所隐瞒,但他既然不愿说, 十有八九防着旁人, 想要撬话没那么容易,与其硬来,不如旁敲侧击。 姬洛清楚,有的事情若起了个谜底, 很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也便不言而明。他当即接口道“谁说我要多费脑力我就是来找你喝酒的, 你喝是不喝” 赵恒义挑眉, 掀开盖子灌下两口, 呸了一声道“一看你就是不会喝酒的这酒真苦, 拿黄连泡过的吧”说完,他把坛子一砸,在姬洛肩膀推搡了两下,“走走走,我请你去江陵的酒肆喝上好的清菊酒。” 今日这一场雨来得潇洒,两人走至城门,雨势已渐大,待行到酒肆萍水时,油纸伞撑不住,皆已湿了鞋履。 袁护失势后在荆江舵闭门不出,说是面壁反思,不过是以富贵之名的软禁。这一个月来,赵恒义明里软硬皆施,收服人心,暗地里拔除了不轨的暗线,此刻带着姬洛喝酒,已然能堂而皇之从正门入。 掌柜老远瞧着两人进,亲自迎来接伞。赵恒义抖了衣袍上的水,拽着姬洛在檐下脱靴,再将手上脱下的行头往打瞌睡的小二哥手里一扔,白袜踩地径自往里头,寻一空位去。 虽说今日雨急,来这儿喝酒的人不多不杂,但毕竟是自家主子上门,怠慢不得,因此,掌柜便张罗着往一干净、幽僻的雅座去。然而,赵恒义还没发话,姬洛却先开了口“堂中听雨喝酒,不是更有味道吗” 说完,少年环顾四周,指着梁上几条细缝和滴答往下坠的水珠,不由失笑,张口打趣赵恒义“都不修葺一下,不怕坏了生意。”那日刚至江陵时天气甚好,三人反倒都没察觉出这酒肆竟是一陋室。 赵恒义打发了掌柜和小二上酒,自个在软垫上跪坐下来,伸手接雨入掌中,缓缓摇头“不瞒你说,这间铺子至今分钱未赚。”他一面说着,一面垂首从近旁倒扣的酒盏中取了两只,在案上一前一后码好,“行走江湖多的是拮据落拓客,但凡有眼缘的,我便请上两盏酒,割上一盘上等的卤牛肉。” 说到此处,赵恒义执起酒杯伸到漏雨处,待盛了半盏雨水,他竟当着姬洛的面送至嘴边一口饮尽,笑道“你瞧入这门的有几个在意谁没挨过明枪暗箭,剩下的大致也只剩风骨二字,苦中作乐方才是真江湖。” 菊花酿上桌,姬洛未语而先自斟一杯,拢袖两手往前一推,一口饮尽。他并不爱饮酒而惯会饮茶,但冲着赵恒义这后两句话,也当浮这一白。 两丈远外有三四个喝到兴头上的酒客拼桌高谈阔论,期间正讲到南北局势,当中一人大叹“你们可晓得,咱这桓大司马打了三回的燕国,被那个什么大秦的苻天王不出一载就给灭了。” “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另一士子打扮的人忙问。 见有人质疑,正说得欢快的汉子脸色有些发青,不悦地打断道,“骗你作甚我一表兄在边陲当差,听营里的大官说的呢一月前的事了,这会子功夫邺城早破了。” “嘿让他们狗咬狗去” 姬洛乍听得邺城的消息,手不由一抖,洒了三两滴出来。一想到六月间南浦城外同大和尚与小郡主错过后,一连几月再没消息,姬洛便有些怔忡。 “姬洛,你也对北方感兴趣吗”赵恒义瞥了少年一眼,随口问道,见他面色凝重而未答话,他便好心一把,多说道了两句,“我这儿消息比这些人可要灵便上许多。大概半月前,邺城被围,苻坚亲征,听闻鲜卑段氏有将死守,慕容氏一干王公大臣死的死、逃的逃,失手被擒的都押往长安了。” “长安吗”姬洛似问似叹,将杯中的酒饮下,落至喉咙却格外苦涩。乌脚镇沦为废墟,邺城王宫葬身火海,甚至是故人亦下落不明,从前他只是没有立场逍遥客,而夔州的遭遇后,他更深知一人之力莫敌百万雄师。 待忆起王城下的雪和那纵身一跃的倩影,他眼中竟是一黑,心里头蹦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那几枚小小的八风令,当真能改变九州的局势吗 “听说苻坚不仅宠幸女子,亦收娈童,慕容氏有世之姝容,落难至此只怕生不如死。”赵恒义心里也装着事,他压根没留意姬洛的举止,单单举杯一口一口灌酒,并着嘴上不停的说道,这样子不似与人对谈,更像是说给自己“一两人的罪孽却要许多人,甚至举国来背,究竟是谁的错可叹啊,寻常人哪里知道阶下囚的滋味,活着有活着的苦,不过活着也有活着的好。” “小二上酒”赵恒义说到此处忽地拍桌喝道,音落,旋即扭头同姬洛对视,脸上已没了多余的表情,只留得一双眸子清亮“兵出汉塞,封狼居胥,西域诸国来朝,便是盛世长安。姬洛,你去过长安吗” 姬洛从小二手中接过酒壶给赵恒义空杯里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飞溅的酒水,半晌,搁下壶他才轻声说了谎“没有。” “哈”赵恒义笑了一嗓,一手执杯,一手指着眼前人在空中连点了三下,幽幽道“我也没有。” 江陵的菊花酿入口清淡不烈,便是喝上两壶人也清醒,姬洛深深的看了赵恒义一眼,一时拿不准他是否同自己一样也说了假话。他想,这偌大的江湖行来,谁心里不装着一二件放不下的事,真洒脱的没几个,这笑里藏刀的家伙铁定有故事。 就在姬洛琢磨话该如何说,酒该如何饮时,赵恒义忽地起身走至姬洛的身侧,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将自己的酒从上往下泻至姬洛杯中,唱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注1” 歌声喑哑,一时穿堂入户,当即有谈笑北方战事的豪客被各中气势所惑,接着唱那白马篇“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注2” 赵恒义不仅玩的一手小聪明,实在是姬洛所识的人里最知抬举,也最通人情世故之人。在座的晋人里没几个不痛恨北方胡人,他这一唱曹植的游侠名篇,当即就唤起众人心头热血,一时间你一言我一声纷纷接上,弹剑作歌,敲碗为奏,人声汇集,渐渐溢满整个大堂。 姬洛不动声色听着,等酒盏传到他身前时,他方才接了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注3”他抬头看赵恒义,那位似醉非醉的青衣公子就站在他身后,遂问道“这是你的心声吗” “这是中原义士的心声。”赵恒义就站在他的身后,将酒盏随手一扔,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无趣。而后,他委身压低嗓音在姬洛耳边笑道“但未必是晋室的心声。” 姬洛眼中一凛。赵恒义随即撒手,足尖一旋在他身边坐下,将头伸到他的眼前,“黑白最简单不过,可惜,长安也好,天下也罢,便是这江湖,都不止这两种颜色。所以,及时行乐,岂不快哉” 那时在乌脚镇,姬洛养花读书,听吕秋谈起江湖,说的是侠义千秋事,讲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武功,多的是快意恩仇,有的是敢爱敢恨。可如今赵恒义这番作态,就是要告诉他,阴谋算计不单单止于朝堂,江湖不过是浩大时势的一片缩影,有人就有无休止的争斗。 姬洛饮了一口苦酒,突然笑了“我想象中的江湖,不是机谋诡断的江湖,而是携剑纵马跨银鞍的江湖。” “怎么样你来劝我可是反被我劝住往后还敢来找我喝酒不”赵恒义揶揄道,“可小心我再阴你一把。” 在历经鹿台之劫,参与四劫坞夺位之争后,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姬洛眼下彻底想通了。由此,一时心中畅快,便跟赵恒义直言不讳“你不会。” “前些日子在林家村,村头村尾有朱、蔡两位大娘,曾是闺中好友。朱大娘这人有好东西都得抢在蔡大娘前头,要出力气就躲在后头,换你你大致会觉得她惹人厌,但你说她坏吗村里老人却都说她不坏,等她嫁了人,回头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又时时帮带蔡大娘一把。” “你和朱大娘完全不同,但本质却也无差。你没得到你想要的,恐怕除了你自己,谁都可以放弃,但现在舵主之位唾手可得,赵公子,为何不能坐下来好好喝酒”说着,姬洛将赵恒义扔掉的酒盏捡起,重新放回他手中,微笑道“私心谁都有,若你真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恐怕袁老舵主也就不会留你了。” 赵恒义先是不解,而后眼中渐渐起了一抹怅然,随即握着酒盏在桌案上重重一放,张口叫好“好姬洛,你倒是第一个理解我的人反正此间事了,我不如发发好心帮你们找找人,寻那一寻”他低头凑上来,悄声说,“八风令。” “哎慢着”姬洛夺下酒壶,看着他没说话,半晌后才自斟自酌笑道“我理解你,但不代表我没记着之前的事” “爱记仇不记谁爱挨刀子受气咯你若没得个脾气,我才是要疑你是个怪人”姬洛越这样说,赵恒义反倒更不在意,他就是这般的人,哪怕是自私小气也能摆到明面上来,自己做过什么事,别人怎么个看法他心里都有数,一丁点不妨碍他做这侠义美梦,过着江湖日子。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四野下只剩赵恒义的回声,两人再仓惶抬首,原是方才雨停,喝酒的食客都接二连三走了。话既已说了那么多,两人一摸肚子都饿了,赶忙招来小儿简单收拾了下桌边的狼藉,撤走下酒的凉菜,重新温酒上了吃食。 没一会,掌柜的亲自端来食盒,里头盛着的不是江陵这边的鲜鱼,也不是农家腌制的酱肉,倒是一盘羊腿。 姬洛夹了两块腿上瘦肉往嘴里送,舌上滋味美妙而少见,再反观赵恒义,叼着筷子人已呆滞,于是,姬洛伸手招来人问“掌柜的,你这上头洒的是何佐料” 那掌柜的本就是故意要在赵恒义跟前献宝,有意讨好之,这会听姬洛问话,他赶紧取来一方小盒子,开盖摆在桌案上。 清风一引,立时一股迷离的香气扑鼻而来,姬洛恍然,此乃是西域的香料,过去在洛阳有西归的行商爱在身上揣一包,作调味用,只不过南边甚是少见,他一时没想起来。 姬洛只当赵恒义鲜少见过这等奇物,正欲张口解释一分,那赵恒义酒劲上头,呸吐掉嘴里的筷子,将盒盖子一翻,指着上头的字道“量错了,取一勺足以,这东西不得多食,否则味重必失口感,还有这羊腿” 赵恒义自方才食过肉后,非但没有面露惊喜,反而脸色甚为难看。那掌柜的估摸也傻了眼,立时没来得及察言观色,便颤巍巍脱口问道“堂堂主,您竟然懂匈奴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067 匈奴语 姬洛在北方待了两年, 鲜卑语也不过说得勉勉强强, 这赵恒义却只扫过一眼, 就讲得头头是道,太不对劲。 “我”赵恒义脸上透出古怪,把盖子一压连同盒子一并摔回掌柜的怀中,且喝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搞来的” 掌柜手中的盒子翻了两下,抖着声解释道“这前阵子有个塞外来的游侠儿喝酒,将这盒子压这儿抵酒钱,庖丁见着说是西域的调料,我便给留了下来,今儿看您喝酒高兴, 将就做了一回火烤肉。” 赵恒义看他吓得脸色惨白,当即挥手把人打发了, 转头看见姬洛不动声色抿了一口酒,可眼光却灼灼直往他身上烧, 忙辩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匈奴的细作吧你去打听打听, 我父祖籍晋阳,匈奴叛秦,苻坚灭朔方之前,那地儿多的是胡人, 我南下投奔舅舅, 会点匈奴语有何奇怪。” “你真是赵恒义”姬洛自然是不信的, 故而摇头, “你那张人皮面具早露馅了。” 赵恒义拿扇子托着下巴, 目光直从姬洛前襟看到顶冠,随即稍一抿唇,顿了顿,非但抵死不认,更是伶牙俐齿强辩道“人皮面具吗我长得丑,难道换张好看的脸也不行” 姬洛端起酒盏放在鼻翼下嗅了嗅,菊花酿的清芬漫开,他却将饮未饮,轻晃着里头甘冽的酒水,自是表现得有几分微醺,随口问“那剑客将东西给你了” 酒肆外忽然又起了一声惊雷,伴随着一道刺耳的破碎声,掌柜慌忙走出来收走从架子上滑落的陶瓶的碎片。 “你”赵恒义心中咯噔一声,脸色渐渐冷下来。如今堂中无人来顾,再见姬洛但笑不语,话尤未尽,便知这少年等的就是夜深无人时,那么接下来要说的,铁定是关键私话。于是赵恒义震袖,对着翘起屁股就地收拾的掌柜一指,厉声喝道“都给我滚回屋里去” “其实要多亏李舟阳,不然这许多事情,我到今夜还想不通。”待不明所以的掌柜哆哆嗦嗦消失于后庭时,姬洛这才款款道。 赵恒义摇头“李舟阳不是我的人。” “我知道。毕竟,你怎么可能养出这么讲究的剑客。”姬洛一边解释,一边话里调侃上几分,“他,只不过恰巧是一枚变子而已。” 当今世道无论是网罗消息,还是刺探调查,都需要钱财人力,而江陵城眼下几乎尽入赵恒义彀中,他有人有势,而姬洛无人无势,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并未刻意提防姬、屈两人,因为在他看来,眼皮子底下翻不出浪花。 然而,赵恒义还是漏算了一步。 “荆江舵那晚,李舟阳在同我争抢手书时曾说,他想向你讨个便宜。连杀人都讲究的人,做事不会冒失,他先前定是已与你托书。不过,你并没有应他,所以他才会和天门派的人赴荆江宴。”姬洛推论道。 实际上,他还有好些话没有明说 李舟阳的剑法精绝,天下青年一辈里当为明珠,这等人物要讨的交易多半艰深,所以赵恒义才不敢轻易允诺。当然,亦有另一种可能,姓赵的心有防备,因此借机试探,故意给了机会,否则单一个海昆在这江陵地头,又如何能暗度陈仓。 个中细节究竟如何,对姬洛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赵恒义眼中有惊疑色,此话已言中七八,那么后头的事便能顺理讲下去。 姬洛又道“可是书信自袁可止出面时已不再重要,私通官府虽然违背了四劫坞的规矩,但最多不过落人口实,扣个贪婪的帽子,可远没有毒杀老舵主的罪名来得实在。既然已无用,自然交易不成,可两日前我却听说,天门派的人都走了。” “那又如何”赵恒义继续装傻。 姬洛将手指在案上来回敲打,嘴上是微微一笑,带着剑眉似挑未挑,道“说明你们已经达成了一致。” 登时,赵恒义眉毛向外一舒,明显现惊愕表情。一直观察他的姬洛恰巧捉住这一幕,心中更加笃定,李舟阳要赵恒义做的事绝不简单,而这一切玄机,就在李舟阳持有的另一半手书,或者说,那两枚混杂在其中的竹简上。 又是一记“轰隆”雷声,萍水食肆的门被吹开,长风扬起帷幕却无人去关,掌柜的和伙计都缩在后庭,没有赵恒义的命令不敢上前来。 姬洛将手中的酒盏往两人正中一推,忽地摇头,眼有不解“赵恒义,当上总舵主就那么重要吗” “当舵主,当然不重要。不管你信与不信,除代学坤及平定荆江舵,未尝没有感念老头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的缘由,呵,江陵不大,却是普天下我唯一的家。”赵恒义长长一叹,伸手去拿那只酒盏,却未有抬头尽饮,而是用手反复摩挲外壁,痴痴道“我当舵主,只是因为另有要事在身。” “要事”姬洛难得现出愠色,他右手向前一抓,左手指骨落在光滑桌案面,内力崩出,赵恒义手上的酒盏应声而碎,“你说的要事,就是私通叛军赵恒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姬洛在江陵这么些日子不是吃白食混日子,往日他在村寨中和老人闲谈,听得来不少故事,他口中所称的叛军,并非是北方的胡人,而是南方的流民。 永嘉年间,匈奴人刘曜破洛阳,北国衣冠被迫南流至江左,元帝司马睿在琅琊王氏的扶持下,立都建康。司马睿人微言轻,未得民心,王氏便力挽狂澜,博天下士子之拥护。过后几载,大局安定,司马睿欲削弱王氏权柄,冲突日益加剧,随后王敦起兵,攻至建康,欲夺司马氏江山。 兵至城下时,元帝无法,只得引当时南方的流民军入京护卫。流民军顾名思义乃南方的流民所建,在苏峻的统领下渐渐声势浩大,可待王敦死后,司马睿心有忌惮,又翻脸不认人,随后再度爆发流民之乱。 而后内乱虽止,但宗室门阀也大受打击,在数十载的清洗之后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可据传,当年跟随作乱的流民并未悉数剿灭,仍有部分人蛰伏在江左八郡外湘赣山间,斡旋于世家大族争夺不断的荆扬两地,甚至连夔州黔地亦暗流涌动。 姬洛说的流民叛军,赵恒义心里明白得很,他心头一虚,不由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姬洛没开口,这一次,赵恒义是真的慌了,他仓惶向后一仰,然而姬洛那只右手却并不是要抓他衣襟带上前来质问,不过是变换如电,从他怀中勾出了那一条明艳的手串。 “只要知道这个手串的主人是谁,一切就不言而明。”姬洛食指串着,在空中晃了两圈,赵恒义出招来抓,他便立刻收走,躲了开去。 吴闲被捉将死时托付了这条手串,并且提到赵恒义已故的未婚妻汪雪,这种种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姬洛的怀疑,顶多就是关倍从汪雪那儿查到些什么赵恒义的把柄,前后涉及四劫坞内斗。可到了江陵,赵恒义身份扑朔迷离,他们几人接连陷在这漩涡之中,姬洛便不得不将撇到一旁的线索又重新思考了一番。 姬洛无事在村里同老人闲话家常,美其名曰学说荆州话,然而实际上却套出了不少消息,譬如这林家村中的许多人久居江陵,可祖籍却与荆州几地打不着干系,巧的是有不少从南边几州流落至此。 “真正促使我有这个大胆猜测的人是李舟阳,他说我既看不上这荆州令,也瞧不惯谄媚的狗,这就有意思了,杀了代学坤,落的是荆州令的面子,可四劫坞声势再大,也不可能与官斗,那么你的倚仗从何而来荆州令乃至夔州驻军不找你麻烦,大致是因为跟别的东西比起来,几个江湖人还算不得什么。”姬洛轻声道。 赵恒义冷笑“你查我” 当初冲桑姿许诺不白卖力气,要揪出赵恒义的秘密,如今反倒牵扯出更大的祸端,姬洛长叹一声,心中不安。 “我人单力薄,尚有自知之明。一切只是猜测罢了,你若不承认,我拿你也没法子,言尽于此,当是忠告。不过,如今见你的反应”姬洛顿了顿,声调沉缓,咬字也重了几分,“赵恒义,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南方一旦生变,北方几国必定再度趁虚而入,到时候九州离乱,你又置天下生灵于何地” 赵恒义拍桌而起,一掌击碎了案上所有碗碟酒盏,他赤红着眼,指着姬洛狞笑道“你根本没有资格指责我,若你处在我的位置,若你经历过我的人生,姬洛,你别不信,你也会这样做。” 话到激动处,他拿起扇子一开一合,心头大乱,故而手上动作并无章法“姬洛,你可知杨修之死没有证据就少自作聪明天下谁人无苦衷,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成王之心,也没有逐鹿之意,我只是要讨回我该得的” 说完,未等姬洛再开口,赵恒义推开他冲进倾盆大雨中,正好撞上撑伞从长街那头走来的屈不换。 “一个两个都不见了,害老子这么晚撑伞出来找人”屈不换正喋喋不休,猛然瞧见赵恒义笔直往自个儿怀里撞,赶紧按住他双肩嚷嚷,“喂赵恒义你这是喝多了吗,别吐老子身上啊” 赵恒义垂首未抬,挣开他的双手,按住脸匆匆地跑开。 另一边,不敢惊扰主子的掌柜的和小二在远处偷瞄,忽地见人影已远,慌忙提了把伞往姬洛怀中塞,示意他去送。姬洛却扔下伞,挥手打发他们去睡觉。 堂中留下姬洛一人,站在翻到的灯烛下。他并没有因为赵恒义的话而生气,反倒是踱步兀自反复思索。方才赵恒义提到杨修之死,除去曹操猜忌和牵涉立储之争,那么只剩下一个自作聪明,如此想来,这其中肯定还大有文章。 只是,他不明白,支持流民叛军如果不是称王称霸,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赵恒义究竟有什么苦衷呢 一刹那间,姬洛脑海中闪过桑姿那张脸,万千纷乱的思绪汇聚成一束光在他心头绽开,有什么东西半遮半掩,却又呼之欲出。 这时,一双手骤然从背后圈住了他的脖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068 屈不换身材魁梧, 当即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姬洛肩上, 嘴里还不停嚷嚷“酒呢上好的酒呢你们两个喝酒怎么不叫老子还有那姓赵的小子, 怎么见着老子跟见着鬼一样绕道走” 姬洛从他胳肢窝下滑出,忙伸手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故意露出嫌弃的表情“兴许是你长得有碍观瞻屈大哥,你这胡茬几日未刮了” 蓄胡在南边并不少见,和姬洛待久了,屈不换也晓得他有时说话话里有话,当即明白过来,抬手一通乱嗅,两眼鼓瞪, 道“大冬天的又不臭,大家都是男人, 介意个屁”说着,他似又想起什么来, 一拍脑袋, “说起来代学坤的事情早了了,老子的人还没找着,姓赵的不会食言不认吧不行吧老子得去敲打敲打他” 姬洛稍一抬手,示意“你随意”。 屈不换倒是见风就是雨, 忙拿着竹伞又跑了出去, 姬洛望着他的背影, 眼中不由露出深意。 屈不换跑到川江舵时, 赵恒义刚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服躺上它, 因姬洛今夜的话正辗转难眠,就听见大门被一脚踹开。 “姓赵的,把你的好酒都给老子拿出来” 赵恒义当真起身披衣,扛了一坛酒,撒泼似地对着屈不换砸了过去“死醉鬼,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做事完全不讲脑子。” 屈不换站在檐上,用他那阔面重剑一接,酒坛子顺着力道咕噜噜转,他赶忙两手花招化了劲去,抓着坛口的绳子摔到肩后“呸,姓赵的,你骂谁没脑子别罗里吧嗦的,老子就想问一句,你找的人找了吗” 只见此时天光骤明,银盘似的月亮从乌云里破出,急雨也一并走了。赵恒义足尖一点,飞落在屈不换身旁,去抢他手里的酒坛“你喝不喝不喝我喝了” 屈不换是个唯酒是图的人,赵恒义虚掩两招虽没夺下坛子,却开了上头的红布顶花,顿时醇香四溢,酒鬼当即吸了吸鼻子道“喝怎的不喝” 见他端着坛底咕咚灌了小半,赵恒义心情渐好,膝盖盯着手肘,单手托着下巴眯眼打量他,半晌后忽地问了一句“你要找的那个姑娘,真有那么重要吗” “你去过大漠吗嘿,你肯定没去过。”屈不换挠头想了想,他不会拽诗文,却也想附庸南边的文雅,好像这样就能离他心中的姑娘更近一点,“大漠深处有山鸣沙千年不止,有一泉月牙千年不涸,亦如亦如我和她。” 亦如我和她曾两相守望。 听完他的话,赵恒义仰着头眼睛干干的,一眨不眨盯着遥远的月亮,弦月明净如洗,仿佛能照见沙漠绿洲中那一弯澄明的圣水。 “屈不换”赵恒义第一次叫了醉鬼的全名。 “什么”屈不换回头瞧他又闭着嘴,不知他装哪样疯,忙问道“姓赵的,你想说什么” 赵恒义笑着张了张口,眼里盛着皎洁的月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化成了孤零零一叹“你这个汉名真好听,不换,千金不换吗” “那是”屈不换颇为得意,跟着叉腿坐了下来,顺口一问“你名字是哪两个字来着”屈不换老是姓赵的,姓赵的喊,汉学不精,一时还真忘了这位赵公子的大名。 “我叫”赵恒义张口就来,话讲一半却又干巴巴地停住了,他扯着嗓子笑了两声,伸出指头在半空写了两个字,“恒义,记好了醉鬼,我叫赵恒义” “是这样写的吗”屈不换嘟囔两句,又去找酒喝了。 赵恒义听见疑问却默不作声,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清楚,那两个字根本不是恒义,唬的就是屈不换这个“大字不识”的匈奴人。 巳时已过,日上三竿。 日头直着脸照,屈不换两颊发热,迷糊地在屋顶上滚了两圈,舒展腿脚时一个不慎将空酒坛蹬落水中。川江舵本就临水而建,架在高处,立时,砸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脸。 屈不换双目未睁,忙伸手一抹,动作却稍大了些,人跟着瓦梁往下滑,幸得他反应快,抽出重剑对着圆瓦一戳,伸手攀住瓦钉腾身起,这才免了湿身一劫。 待他举目四望,赵恒义早已经不见踪影。 赵恒义向来浅眠,饶是夜半饮酒宿醉,不过卯时他便已然醒来,起身去长风舵跟袁可止喝早茶。 今儿是个好日子,早茶喝了一半,手底下有人来见,给他送了半块如意佩,他认出是十七娘的物什,心头激动,当即拜别袁老头,骑马往林家村去。 待行至江陵城时,他心中蓦地生出犹豫姬洛没证据,抓不住自己的把柄,依他的智慧不会无端作为,可昨个儿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分别即在眼前。 “北罗,今儿是什么日子”赵恒义问。 北罗驾马从后面抄道上,禀道“十一。还有二十日就到年关了,今次还是去长风舵守岁吗” 赵恒义把手头握着的那枚如意佩收进袖子里,不巧小臂撞上怀中的鸾刀,他愣了一刻,想起月下饮酒的屈不换,伸出五指在刀柄上握了一把,勒缰下马,改道进了城“初一继任典,老头怕是吃不消了,除夕吃个饭便罢,你吩咐下去,晚间我另有安排。” 一连七日,赵恒义都跟玩猫鼠戏般躲着屈、姬二人,待到十八这日,屈不换骂了两百遍龟孙子后,可算逮着北罗揍了一顿,问出人的踪影,自个儿往集市去了。 彼时,赵恒义站在一间成衣铺子前头,盯着一条水云似的裙子,持着折扇在掌心来回拍打,却迟迟没跨过门槛。 正出神,一枚青石子打过来,正中扇骨,赵恒义右手失了力道,落扇打得左手心当即吃痛。他抄着手往右后方一看,唬了一跳“怎么又是你” “赵大公子,你这个又字怕是不妥吧,我们也有小几日未见了。”姬洛挑眉,上前一步,“怎么,过年换新衣呀不过”他将调子拖长,话中透出意犹未尽,“这家裁缝小店卖的女子衣装,赵大公子怕是走错了门吧噢难道说,也习得桑姿那套” 赵恒义不动声色将手中折扇展开,微笑应道“本公子玉树临风,得江陵城的姑娘投以木瓜,自然要报之琼瑶。” 这人面皮早比那城墙厚,说起这等子话来不仅不臊,反倒满是春风得意。只瞧他脚步一展,从裁缝铺门前躲闪了去,溜到姬洛右手旁,就着街边小贩的摊子,拿起一支桃花插梳对着姬洛问道“姬洛,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姬洛不答,赵恒义便得寸进尺缠着打趣“看你便是不懂女人心的。” “不懂也无妨。”姬洛弹指拂开屋檐瓦片上坠在肩头的细雪,忽地抬手一指,“这金箔打的桃花精致,倒是配那件水云裳。” 赵恒义忙抬眼顺着他手追看,忽又猜测姬洛是故意说道,结果脖子这么一抻一收,给扭了个实在。 姬洛扫了一眼,一个手刀给他打了回来“赵恒义,我那一诺你且先留着吧,江湖之广,再待在江陵已无意义,是时候该道别了。” 少年话音落下,赵恒义兜着手站在街上,忽然觉得心口发凉。等缓过神时,姬洛已经走开一丈远,赵恒义追着喊道“等等。” “确实。”姬洛应了一声,起手画阴阳,一把按住赵恒义的右臂,探向他腰间挂着的鸾刀,道“不还自取。” 见他不由分说突然夺刀,赵恒义反手一扭,腿脚连踢,从控制中挣脱,死死握住刀鞘。只见那寒光一闪,宝刀出鞘,一人执刀,一人执鞘,被上头金钩锁挂着,两相对峙。 赵恒义先一步打破僵局,从怀中掏出那半枚如意佩,喊道“十七娘的物什,只要人在荆州,方圆几百里便是掘地三尺,我的人也能找出来。” 姬洛撒手,鸾刀入鞘。 赵恒义难得抱拳“鸾刀我会亲自还给他。”姬洛“嗯”了一声,飘摇而去,赵恒义忽然心中不是滋味,蓦地发起了善心又活成了一番善良模样,“喂江湖虽大,不过孑然飘摇;江陵虽小,却有万家灯火。” “你想说什么”姬洛摆手,显得很不耐烦,连头都没回。 “我是说”赵恒义站在长街那头喊,“我是说你跟那死醉鬼都一起留下来过年吧” 喝过腊八粥,转眼到了年关。 除夕那日昏时,林家村里家家户户开始上灶热菜,在村前的大槐树下摆了百家宴。姬洛和屈不换虽是外乡人,但住得这几月倒也生出了些情分,被热络的乡民拉拽着入席,几个不认生的孩童更是追着屈不换的屁股炸炮仗。 北罗得赵恒义的指令去村中请人时,屈不换棉裤被炸开了一道口子,走两步时白絮纷飞,要是拿轻功疾奔,几乎如下骤雪。他人长得粗犷,拿重剑做样子唬退了一干顽童,自个儿回屋换衣,姬洛和北罗则先一步往江陵城去。 过新年多了几分喜庆,加诸明日便是继任典,北罗作为赵大公子的心腹,见得诸事落定,心中畅快不由也多话起来,跟姬洛时不时多说上两句。 他谈起赵恒义当年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感叹自家主子同吴闲和展婈的结义之情,念起袁老舵主一世英名到老来却病疴缠身英雄迟暮,最后讲到今夜的江陵宴,终是重重一叹“我知两位不喜我家堂主,但自北罗发誓效忠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除夕夜单开一席。” 姬洛默默听着,在风雪里一步一步前行 这,也是他自忘却前尘后,第一次如此隆重的除旧迎新。 江陵城到了,北罗并未将人引至萍水食肆,而是去了另一处雅趣园子。园中抬眼皆是错落红梅,梅花深处有案几盛着丰盛食馔,皆用罩子遮着凉气,底下打上火石煨煮。 姬洛寻了一处客座入席,这时,园子四周有侍女鱼贯而出依次掌灯,红梅花蕊上便是连一点冰晶也能瞧清。 忽地一声铃铛急促,天上飘来四五盏孔明灯,恰好落在假山头上,姬洛偏头一瞧,这才发现那上头竟立着一座八角亭,八面挂着丝缦。此刻亭中有一女背对而立,身着云袖长裙,手脚系着铃铛,一步一响,一步一泠。 “堂主稍后便到,客人尽兴观舞。”北罗撂下话,转头已不见踪影。 舞有大风歌之势,细微处,又现儿女柔情,然满园寒梅相映,奇就奇在每一步自成曲调,长夜寂静下,竟无一二歌曲相伴。 屈不换还未到,姬洛起身张望,忽地瞧见另一张案几上摆着几种乐器,此刻有舞无曲,他忍不住抽出当中的筚篥伴乐。那醉鬼除了练剑,闲来无事时便爱奏此乐器,姬洛和他混熟了,勉强学了个吹奏之法。 姬洛起的是古调,用这西域器乐奏出又是另一番味道,恍惚间他回想起乘舟过川江时的巫山云雨,转念又仿若见浩浩广漠与无垠的荒原。 亭中的女子听到音起,跟随而舞,纤腰如柳,指起幽兰,骨似寒梅藏锋芒,身姿一动若惊鸿。若说桑姿一舞身段柔,技巧足以惊艳世人,那么此女寒夜翩跹,便是大巧无工,多了潇洒与狂浪。 姬洛心下又惊又奇,那铃铛辗转,竟似暗合武道,当即,他也不再好好吹奏,忽来急转,霎时变音,亦将内力往曲音中掺杂,而那女子迎风丝毫不惧。 “不对”姬洛低声一叹,凝聚目力死死盯着亭中那道影子,脑中不由想起当日鹿台桑姿一舞的情景,屈不换的话像一只重锤狠狠砸开他心中不散的疑云 “奇也怪哉,多年不见,难道她的性子竟被打磨至此,这舞软趴趴的,没半点好看” 那时屈不换将桑姿当作了枔又,故而才发出这般感叹,如果依此话前推,那么他必然是见过另一种舞蹈的,他自大漠来,苍穹下,黄沙中,绿洲前,舞的是豪气云干,跳的是桀骜不羁。 是了,如眼前一般。 筚篥声骤然止,孔明灯渐熄,亭中的女子落下最后一个动作,姬洛望向长门外,屈不换仍旧无踪,他忽然懂了,想来是自己被误作了他人。 丝缦落下时,姬洛足尖在桌案上一点,踏梅直上,去截亭中舞姬“故人未到,姑娘舞怎舍得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069 舞姬以袖掩面, 只露出两点星眸, 当即攀折寒梅枝作剑, 攻向下盘与腰腹,同姬洛拆了数十招仍不可破敌,随即欲夺路而去“千算万算,阴差阳错。到头来未曾想,吹筚篥的人竟是你。” 那一道女声柔中带有铿锵力,竟如金石脆、白玉崩,比一般女儿粗沉,比之男子又悦耳如风,听起来格外舒服。恍惚中, 姬洛忆起那日秦陇雪原,他同燕素仪玩笑时随口说的口技, 今日才算是见了鼻祖,自己那拟声作态和眼前人数年不动如山的伪装比起来, 真是班门弄斧。 “你既大胆作这金铃寒梅舞, 为何又恐他来时相见”这云水裙裳美则美矣,动武时却来得束手束脚,姬洛甫身上前捞住衣上的丝带就着手臂一挽,力出, 连同那舞姬一道, 两人翩翩落在梅树枝头。 舞姬还欲挣扎, 姬洛厉声高喝, 一时震落簌簌娇花“赵恒义”回声荡在空阔无人的园中, 姬洛顿了顿,那人寻着声,跟着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或者,我应该唤你枔又姑娘。” “我早失了自己,亦无半分自由,今夜这一舞,本就是我私心痴妄。姬洛啊姬洛,你既看破,又为何非要道破”舞姬落下水云大袖,露出一张同桑姿有七分相似的秀脸,眼中波光涌动,脸上却无悲无喜,“那天他主动来找我喝酒,我很惊讶,遂问他所寻之人有多重要。他说,比之月牙泉与鸣沙山。我承认,我动容了。” 眼前人即是枔又,那话中的他自然是酒鬼屈不换。 “所以我冒险一舞,若他侥幸猜中,几日后我会捏个理由说得来枔又已死的消息,还他鸾刀,断他念想。若他未瞧出,也算无缘,就当我解了这些年来的牵绊,任他天南地北再寻一阵,此事总会搁下。”赵恒义说得潇洒,但姬洛听着,瞧着,心头压坠之感却没松得一分半分。 若当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便罢了,但屈不换舍了匈奴王子的身份,只身南下,从大漠一直追到荆江,难道当真是一句话就可放下 想到此处,姬洛蓦地摇头大笑,一咏三叹“好好好一舞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靴底一跺,发内力震起一支梅花,三两招压住赵恒义手中的梅枝剑,右手向前一送,点在他胸前,“其实答案早呼之欲出,可我却始终没告诉屈大哥,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要相认早该相认,赵恒义压着不说,便可瞧出在她心中,叛军之事,四劫坞之争,都是要排在屈不换情谊之先。偏偏这酒鬼做什么都不甚上心,唯独情义二字,在心头当如泰山之重。 “什么你” 赵恒义抬眼相望,眼中惊愕起伏,他没有料到,姬洛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多,也没有料到,少年心思细腻,为萍水相逢的屈不换这般着想。 “罢了,眼下还余这最后一问”姬洛进了一步,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一时如施法咒,逼视之下,赵恒义身子仿若被锁住,刹那四肢僵硬,耳畔只余下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赵恒义,不是你;枔又,也不是你唯有桑楚吟,才是真正的你。” 这少年究竟是何时猜出自己的名姓眼前女子心中突然发慌,喉咙滚出啊字单音,踉跄两步惹得云裾一缠,几乎要从花枝上摔下。 姬洛撤剑,扶了她一把,继续道“你赠屈大哥的那把重剑,乃是仿照他师父藏八风令的手法,起了一个谜语,是也不是” “是。”桑楚吟颔首。 见她应的爽快,姬洛不由深深一望。 他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何事,但谜语之所以成趣,便是给人猜的,桑楚吟藏这一手,未必没有一丝真心想叫屈不换猜中,只不过她私欲太重,反掩了那一抹诚挚,论干脆不够干脆,论心意不足心意,最后沦落成蠢事。 姬洛扔掉手中梅枝,负手而叹“所谓离宫无宫,宋玉叹愁便是指的楚吟二字。巫山离宫又称楚宫,无宫字便剩一楚;宋玉叹愁,起高唐赋,关键在于一叹,叹即为吟。” 吟字这一说道有些牵强,初时也不过作大胆推论,真正让姬洛破出第二字的,其实恰恰是另一个名字枔又。 忽而风起,只见少年左手挽袖,接着风来落花,微微一笑甚是自信“楚拆双木,吟字若无口相诉说,枔字岂非作无名” 枔又,本就是无名之名。 “姬洛,我桑楚吟这辈子自恃无大智慧却有小聪明,辗转半壁江山,便是连运命也不服,唯独你之才智,我是服气的”桑楚吟闻言愣了愣,忙低声痴笑,眼中隐隐有光。 “猜出又如何猜不出又如何谜底在你身上,我却不敢作这揭秘人。”姬洛摆手,不敢当她的谬赞,他目下身处局外,唯有有心无力而已“你不认屈大哥也罢了,连你亲弟也不认,此中关节,早不是我一个外人能插手的。” “认他来杀我吗”桑楚吟嘴角一提,惨笑连连,“他是这般跟你们说的吧,说我狠心将他丢弃而只顾自己逃命,说我这些年在关外快活潇洒,说我为了活下去连老祖宗规矩都可以背弃,说我没心没肺,说我忘恩负义”桑楚吟柳眉一拧,抬手指着姬洛,“包括你,不也觉得我是个生于自私,兴于有欲的人吗” 姬洛哑口无言,他确实如此想过,虽心无厌恶,但也敬而远之。 好一会余音不绝,桑楚吟喘息而张口无声,直到喝了满嘴风雪,凝出一滴晶莹泪来。这长风天令她想起了多年前大漠酷热的盛夏 她像畜生一样被关在小笼子里,攀着栏杆,眼睁睁看着前一个被拖进帐篷里强奸的女人,像块破布一样被抬出来,扔进关着饿狼的大笼子,一口一口被吃掉四肢和身子。 巨大的恐惧当头灌下,十指在缠满荆棘的木栏上抓出血痕,饿狼不够饱,嗅到血迹冲她露出狰狞的獠牙,可是她,别说流泪,自始至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半夜里忽然来了一拨人,沙匪亮起弯刀,整个帐子都骚动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有个鹰眼长须的老人脱掉毡帽走到笼子前,冲他们露出和蔼却冷血的笑。 “我我可以”她举起右手,用尽全部力气从木栏缝隙里往外伸,哪怕手臂被割出血痕深可见骨,她也死命往外挣,瞪大眼睛用匈奴话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杀人” “你以前学过匈奴话”老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发力向上掰扯。 她疼得眼睛发红,浑身颤抖,却强撑着力气说话“没有,但是路上听人说得多了,会讲上两句。”她壮着胆子骗了那个老人,实际上,她很有语言天赋,可再有天赋的人没有背景的支持,也会泯然众人,她很聪明,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虽然那身份背着耻辱和罪名,并不见得多讨喜。 老人松手,冷笑一声负手走了。 她怕极了,用头撞木栏,直到头破血流,整个笼子都被她撞得东倒西歪,她仍不肯停下“我可以杀人我可以杀人” “我想活下去。” “就她了。”老人听她声音渐渐微弱,这才点了两人去开笼子。 “送她去朔方,刺杀匈奴铁弗王,刘卫辰。” 桑楚吟仰头对着苍穹,将方才沉恸又怯懦的表情收起,换上了那幅带笑的假面,反问道“我也曾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啊,你们都嫌恶我心思沉沉,只为自己而活,那你们可曾想过我要经历些什么才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姬洛答不出,在那一刻他和这世间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只看到眼前的恶,却没看到成恶的过程。 “我是谁,名姓,样貌又有什么重要呢反正我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他人的心中留下独特的倒影,你看到的是赵恒义吗是枔又吗都不是啊,就如你所说,你看到的,不正是我桑楚吟吗”她摆了摆袖子,突然洒脱地笑了,“反正就快达到我想要的了,到这一刻,决不能放弃。” 未等少年搭话,桑楚吟向后一掠,飘落在院中枯草地上,盈盈一笑“我不会和你抢八风令,所以,姬洛,刚才所说的话你亦别告诉他。” 先不说桑楚吟所为是好是坏,但就凭她翻云覆雨的性子,也不是常人能活出来的。姬洛跟着她落地,却一脸怔忡“我确是自作聪明了,但我亦有我的原则,荆夔乃最后一丝防线,我不能眼见生灵涂炭,所以叛军之事,你也休怪我揪着不放。”他顿了顿,努力想出一个折中之法,“死结或许能变活结,前提是,你得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桑楚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恰恰如她这般杀出条血路活下来,又走到如今地位的人,更知生来不易,反而最讲规矩。她沉吟一刻,道“这要从我和桑姿的身世说起” 就在她准备追忆往昔娓娓道来时,门外传来几许杂音,屈不换一手拄着重剑,一手托着个娇俏姑娘,正奋力朝园中走来,边走还边嚷嚷“哎哟,我找到了找到了” 桑楚吟溜到姬洛身后,屈不换见少年伫立原地不动,忙点了他的名又高喊道“哎呀,姬兄弟,发什么愣,快来给我搭把手。”姬洛目光一动,发现他单臂托人确实吃力不够,脚步一动往前去,疑惑又警惕地问道“屈大哥,你找到什么了这又是谁” 姬洛动了,桑楚吟心中有碍,不敢久待,轻功一展,调头往院子外飞去。 她背身离开时,屈不换就地半跪,让那昏迷的女子枕在自个儿腿上。一个大老粗,此刻眼中却溢满柔情,便是刮落的酒葫芦也闲置在旁不捡了。只听他激动地喊道“枔又啊,老天垂怜,是老子的枔又啊。” 桑楚吟闻言气海一泻,差点从空中跌下,咬咬牙在假石山上借力一点,终是翻过墙头不负相见。 “刚才那谁”屈不换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只看到一抹消失的白影,左右张望无事,又低下头来,顺口念了一句“姓赵的那小子没来正好,饭也别吃了,赶紧的,老子这一路没见着个人,哎,你先帮老子拿着剑。” 说完,他把重剑扔到少年怀里,将膝头的女子往自己背上送。姬洛看他一个人不便,帮着搭了把手,但却仍不改狐疑,不停打量今夜还真是多事,这所谓的“枔又”姑娘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屈不换站起身来,托着女子的腿耸了把肩,东西南北各跑了几步想寻一处歇脚的厢房,但见庭院深深,觉得这姓赵的地盘多有不便,便又改了主意“算了,还是回林家村吧。”他正准备回撤,脚下一崴,连哎呦两声,“什么玩意儿,硌脚得很” 屈不换抬脚来看,底下闪过两道金光,他伸腿毫不犹豫踢了开去。姬洛瞧清此物,正是那日成衣铺前摊上的物什,一时憾然,正欲开口长叹,却被背上悠悠转醒的女子抢了先“哎,好可惜啊,这金钿桃花碎了。” 是啊,碎了。 姬洛抬头避开,但见寒风吹熄灯盏,假山石八角亭上黑漆漆一片,方才的孔明早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070 太和六年, 正月初一。 江陵城雪停, 日明风和,上上吉。 桑楚吟点卯即起,沐浴焚香,以赵恒义的身份行继任典。待辰时众宾至川江舵, 她穿着礼服迎风破浪, 执鳌头杖,于大江前祭祀水神, 接任四劫坞第四代总舵主之位。 众长老饮酒洗身, 弄潮儿挥旗翻江,桑楚吟立誓,自即日起,三舵归一, 合而为生死渡头。 袁可止病重,不可迎风久立, 礼成后便归于长风舵静养。他这一走, 不少舵中元老也跟着一并退下, 亏得是典礼定在川江舵,本部里人多捧场, 否则这一时半会还真有些人走茶凉的悲壮。 北罗升任总管, 来寻舵主信物鳌头杖仔细收纳, 见桑楚吟立在江头礁石上萧索不已, 故而顺手给他添了一件毛披子。 “舵主, 属下斗胆一问, 您可是因为那些个人都走了而心中不大欢喜”北罗掂量一番后开口询问。 “当然不是。”桑楚吟看得通透,当即失笑,“就算是袁护,也不过如此。舵中元老哪一个不是跟老头闯荡而出,骨子里的桀骜不会随年岁消减,反而愈盛,要叫他们真心服我恐怕不易。” 北罗立时更为担忧“那会不会” 桑楚吟摇头,道“北罗你看,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可还能回头硬骨头又不是贱骨头,只要他们能保四劫坞安然就行。”说罢,也不管北罗明白与否,抬手将鳌头杖抛投与他,便打发他去处理典礼后续事务,“待三四十载悠悠过,我也活到老头的岁数,咱们的北罗大总管可也称得上元老咯。” 北罗面皮薄,听过不作数,也不往心里去,当即战战兢兢去收拾剩下的摊子。 他走后,桑楚吟脸上的假笑才垮了下来。得不到的东西憧憬非凡,拿到手却觉得沉甸甸的,此刻对着奔腾的江流,她反复回想袁可止在荆江舵时曾对她说的话 “你根本不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啊” “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名姓下,你还算是你吗” 一时间,她心中泛起惊恐之色,方才和北罗说到悠悠人生数十载时轻松无比,而今反倒有些怕到头来一场空。于是,桑楚吟当即默念“不后悔”,心中所想,无端漫到了嘴边,竟对着长天喊了出来 “我永不后悔” 悔字落下,身后足音悄然而起,桑楚吟仓惶回头。这会子并非北罗再至,原是姬洛玉立当前,摆手称道“好气魄,赵大舵主是在遥想当年东吴水师吗自古英雄能称不悔者有几人,今日盛典,我也无甚恭祝,但愿你真能平生无悔。” 不知有意无意,少年口中那个“赵”字故意掐了重音。 “东吴水师”桑楚吟瞪了一眼,别说,眼下这情景,还颇有一些怀古的味道。正对的大江曾演绎火烧连营的旷世之战,但不过百来载,便已滔尽英雄气。 桑家曾是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即便流落街头,遭逢苦难,也仍然苦读不倦,桑楚吟早年也读过不少经史卷集,和这四劫坞中贫苦出身的粗人比,胸中藏有点墨,当即便顺着姬洛的话有感而发,颂道“惟吾生于末运,托一叶于邓林,顾微躯之眇眇,若绝响之遗音。注1” 见她感叹世事,姬洛也不免生意气,张口接来“壮公瑾之明达,吐不世之奇策,挫百胜于崇朝,靡云旗于赤壁。注2听人说江南多生才气,想来若不是权力之争门第之见,多少儿郎何至于困于江左。生于世间,谁不想建功立业,谁不愿万古流芳” 这篇赋文可不是搁了几百年的旧作,而是当今吏部郎袁宏的佳篇,桑楚吟好歹在南方待了数载,随口颂个诗篇都被这北方来客给接口,心中当下有些吃味“姬洛,说你是贫家子我都不信,没有点家世底蕴,笔墨功夫,纵然通读百篇,也不过是秀才呆子死读书,嘴巴里吐不出像样货。”桑楚吟故意顿了顿,坏笑道“我思来想去,不成你也跟我一样,还有别的身份” 姬洛瞳孔一缩,但嘴上却漫不经心道“反正以前的事我都忘了,纵使是天王老子,也无所畏惧” 桑楚吟颔首拍掌,见他话来旷达,自个儿也开了心眼,随机振臂一呼“前人有前人的传奇过往,吾辈当起吾辈的侠义风云姬洛,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人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桑楚吟怀异心,姬洛周旋也不过出于仁心想解南方的危乱,眼下两人却在这儿顶风知交,活脱脱像一出荒唐笑话。 不过,荒唐归荒唐,行什么事做什么人,只因立场使然,并不碍于心性脾气相投。 “恰巧,我亦是正事攸关,想必你已猜到。”姬洛对她的示好不置可否,话锋一转,也绕到了正经事上,当下三言两语把昨夜屈不换如何在林家村至江陵城路上捡到那位姑娘的事情交代清楚,随即出言提醒,“屈大哥为人粗枝大叶,却不蠢,横空生出的这位枔又姑娘能取信他,恐怕是个厉害的角。你昨夜跑得太快,不曾想竟连个回马枪都没有,太差劲。” “眼皮子底下出怪事,不是冲着四劫坞来,就是为了你们那枚八风令。你没有当即拆穿而是转头来找我,说明你也想将计就计不是”桑楚吟笑了笑,应道“姬洛,你肚子里算盘真多。” “谁说的,偷八风令事小,看好戏恰不能错过。”姬洛耸了耸肩,引着桑楚吟往一旁碣石边系着的舟子上观望,船舷上扶着个女子,嘴上挂着单纯的笑,痴痴望着江水,屈不换挽起裤腿,拿着他那把重剑叉鱼逗乐。 昨夜枔又受了凉,屈不换衣不解带地看顾了一夜,早晨起本不打算和姬洛去川江舵观礼,但这姑娘不愿窝在屋中,千百般游说,屈不换没法子,只好应了她的要求。 大冬日的,长江虽没生冰冻,但寒风不小,就这会说话间,枔又笑着笑着便轻咳起来,屈不换赶紧把身上的毛呢子脱下来,往她身上又盖了一层,就如护着个瓷娃娃一般。 姬洛随后语带促狭,道“怎么样,被人冒名顶替的滋味不好受吧这算不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狗屁君子”桑楚吟气呼呼地骂了一句,骂的是说风凉话的姬洛,眼睛死死盯着的却是船上的两人。 虽然着男装打扮,但桑楚吟骨子里还是个女孩子,撇开这位假枔又取信的谎话不谈,纵然相仿,但脾性言谈比之当年的她也相去甚远,如此拙劣又明显的破绽,偏这屈不换跟个睁眼瞎似的,还把人捧着手心当个宝,她立时就怒火中烧。 她这一发火气,姬洛忙不迭添油加柴“诶,坊间厮混得来习气,有些当不得君子正名,你不若视我为光明正大的小人” “滚开”桑楚吟推了一把,寻来半截竹竿,挥臂膀扔了出去。长竿入水,鱼没叉到,反溅了屈不换一身水花。船上两人立时回望,桑楚吟霎时又换了副表情,拍拍手,笑吟吟道“会不会逗女孩子欢心你这剑又笨又重,能叉个鬼的鱼,我寻得尖锐物,帮你一把不成” 屈不换抖掉外袍上的水渍,嚷嚷道“姓赵的,你他娘的又给老子发什么疯” “我好端端的,你何故咒我失心疯”桑楚吟笑眯了眼,在几块碣石上起落,眨眼到了人前,分出一抹冰冷的余光打量了那位枔又一眼,面不改色道“四府之一的晏家摆临川群雄宴,据说手头得来一块八风令,盛宴上请众侠士一览,大有借机在东南方取缔帝师阁声势的意思。” 桑楚吟往前进了一步,待姬洛跟来落定,再将那手头扇子依次点过两人,道“两位,你们不是想找八风令吗怎么,不去看看” 屈不换一怔,率先看向枔又,枔又趴着船边看着水波发呆,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姬洛闻言,本也想往枔又那方瞧,但目光挪了一半,又看向桑楚吟,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其实心头已明白了个大概 桑楚吟心眼未必多大,这些年来沾血的事做的不少,她不明里动手戳穿,而是故意作计,除了要静观其变钓出大鱼外,也是要叫眼前这假冒的丫头,落得个作茧自缚的下场。 “去,怎么不去”屈不换当即表态,不过又迟疑了一刻,指着枔又道“把她也带上吧” “什么,你要带她去临川”桑楚吟张大嘴,眼中警惕流露得恰到好处,“说是群英荟萃,实际敌友难测,你当真要带她走” 桑楚吟话音落,枔又抬头,并没有忸怩作态,反倒是舒朗一笑,“乌苏,不若别带我了吧,我看江陵甚好,奔波多年在此久住也不错。” “可我师父还没”屈不换很是犹豫。 这会,姬洛借机圆场,往下顺“赵大舵主,我们在此叨扰已久,临川宴后或许就要江湖别过,这位姐姐是屈大哥的故人,也不便留在此地。再说了,我们三个大男人,还护不了一个小女子” “你们都这样说”桑楚吟趁势摆出架子,颇一副看不起两人的模样,从屈不换身前走过,故意拿肩膀在他胸前一撞,“随意” 瞧他突然拿腔作态,屈不换皱了皱眉,数落道“姓赵的你算不算个男人,这点儿小事你跟一个女孩子置气,以后改口叫你赵小气得了” 一直在旁边偷偷观摩的枔又没瞧出异状,暗地里松了口气,调头对帮忙说话的姬洛示好“小兄弟,你若不介意,可以直接唤我枔又姐。姐姐我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哪里的话。”姬洛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亲亲切切喊了一声阿姊,遂眯眼笑道“刚才听你喊乌苏,是匈奴话吗姐姐不妨多说说,我叫屈大哥教我说,可他满脑子只有练武,全给忘了这回事呢。” 屈不换正要说话,枔又却给抢了先,笑道“好呀,姬兄弟想学,姐姐教你,不过出大漠有些日子了,教得不好可别嫌弃。” 远远走在前头的桑楚吟耳力好,听过回头就是一阵高呼“姬洛,你还在那儿啰嗦什么呢过来,一会磋商一下下临川的行程,还有你,臭酒鬼。” 屈不换当即跟他跳脚,提剑直上“赵小气你有完没完,老子今天要把你脑壳敲开花” 枔又想劝但屁股坐着没动半分,就嘴巴瘪了瘪,余光瞥过桑楚吟,似无善意,再回头同情地望了姬洛一眼,埋怨道“这位赵公子脾气竟然如此蛮横。” “四劫坞在江陵也算一霸,莫跟得势的人计较。”姬洛淡淡道。 枔又哂笑一声,看他被大嗓门一吼也只得耷拉脑袋听着,只当他是个软柿子,心里并未将这纯良模子的少年放在心上,随口道“不计较,不计较的,不过我看人心眼不坏,许是下头的人给捧出来的,要看不惯,等到了临川,我们跟他分道走吧” 姬洛不置可否。 枔又眨了眨眼睛,试探地问道“还是说,要跟着这位赵公子,才能找到那什么什么噢,八风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071 自打横空出世, 人就如白纸一张, 姬洛心里没什么包袱,糊弄起人来几乎演什么像什么。不过两三日,这少年落在枔又眼里,已经编成一段空留壳子换心的故事 北来的少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在夔州卖菇度日, 偶然遇到南下的屈不换,南浦城里共度劫难, 被狂妄自大、嚣张蛮横的赵大舵主要挟至江陵城, 无财无势,时不时受受欺凌,根本就是个不强势的软柿子。 至于桑楚吟,装腔作势更是家常便饭, 日积月累,待他们出发下临川时, 枔又几乎是深信这几人表面兄弟, 内里各自看不起, 压根儿没功夫管她,当下心中有了底气。 一月底, 桑楚吟安排好一众亲信, 没举四劫坞之名, 而是和姬洛等人暗中扮作普通的江湖人, 乘船下赣州临川。 船乘风顺水, 走了数日, 进入武昌水界。 大船上一位祖籍此地的船工为了在新舵主跟前露个脸,说书讲段子那是个眉飞色舞,先说到鄂王城藏着那夜雨楚公钟,雷雨自鸣,方圆百里可闻,远近称奇。又说那孙权立国,改鄂州名设东吴陪都,取了以武而昌的意象,才得了如今的武昌郡。 众人因觉得新奇而听得痴迷。 这船工讲到兴头上收不住嘴,也没个方寸,看偌大的船上就一位姑娘,还和那背着重剑的侠士亲亲密密,不由便多嘴了一句“咱这地方除了鱼米香,还盛产铜镜哩我看姑娘生得这般标志,一会靠岸停歇时,不妨让这位大侠给你买上一个” 枔又笑了笑,摆手拒绝“我看一路青山绿水,上岸哪是说买就买,别因我耽搁了大伙的行程,怪不好意思的。” 船工傻呵呵地笑,回头想接着往下侃,然而将好撞上自家舵主冷着脸走了,不由小声嘀咕“小的可是说错了什么话舵主他似是不大高兴。” “没有。”姬洛拍了拍船工小哥的肩,道,“你们赵大舵主九成九是练功伤了心,这会子老毛病犯了。” “伤心” 故事不说,船工也就该作甚便作甚去了。这日天晴,两岸无雾,南方的老柳都抽了枝丫,早发的桃花也红了,几人散了后,屈不换回舱里去取外袍,枔又径自漫步至船尾观景。 船上风大,她被吹得头脑发昏,没看住脚下,差点儿翻坠下江,幸好被两个船工架住。屈不换出来时下了一跳,一个猛冲撞过去,伸手臂一揽,就着腰圈住人落坐在船舷边,嘴上安慰两句。 枔又当即又是搂抱,又是往怀里钻,仿佛真是只受惊的兔子。 她纤腰细背都对着船舱,屈不换大个子几乎将她罩住。得了机会,枔又目光沉下手法很快,隔着衣服把酒鬼身上给搜了一遍。然而,不过是成了自相遇后第五十六次空手而归。 一时间,枔又心头冒火,又不好发作,只能把下巴搁在屈不换身上,闻着他半个多月没洗澡的味儿,实在抵触得慌。 不过,越是难盗,说明藏得越深,宝贝也就越值价,那么得来的消息也就越准确,临川群雄宴开在五月,时间倒是充足。 想到这里,她强逼自己镇定下来,心中揣测林家村的屋子我看过了,什么都没有,眼下,屈不换身上也无,那个叫姬洛的我上回翻盘子倒水亦试过一次,身上也没藏着,如果都不在,莫非那玩意儿藏在赵恒义的身上 枔又眼角余光向后扫,往船舱望了一眼,看刚才冷脸回舱的赵恒义又在冲姬洛没好气的喊话,当即否定了这个猜想,至少从她已知的来看,屈不换的师父是当年的九使之一,若真传令给他,这憨厚的傻大个万万没有再转手他人的道理,这样说来就只剩一个可能 就是侯方蚩那老家伙藏得深,连屈不换自己都不知道自个儿带着八风令。 “乌苏,骑马走骆驼惯了,这会子你坐得了南船吗晕不晕”枔又回过神来,怕久未说话惹人怀疑,便伸手顺了顺屈不换的背,关切问道。 她这一出声才发现身前这个大个子亦在发呆,便自他手下动了动,推开他起身,站定问道“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屈不换淡淡一笑,拉她手转身去看水上白鹭,过了很久才道“没什么,别多想。不过,毕竟是晋人的地盘,你以后还是喊我汉名,别叫我乌苏了。” 枔又温顺地“嗯”了一声。 船上动静那么大,桑楚吟和姬洛不是瞎子聋子,自然跟着探头,自船舱方向冲船尾望去,入目是两人手臂贴手臂,脸贴脸的,伸手追着白鹭指点,时不时笑声喧天。 “刚才进来时顺手占了一卦,震兑起归妹卦,合月令,配五行,爻辞起九四,作曰归妹愆期,迟归有时,你可别先沉不住气了。” 桑楚吟喝了口茶,又开始赤手捏杯子“你想说什么” “有机可待。”姬洛笑了笑,从她手里抢救下价格不费、无辜受难的宝贝瓷盏,挥袖落下卷起的竹帘,好歹遮挡些浓情蜜意,“说起来,你这算不算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喝个茶你也要管”失了手头杯子,桑楚吟白了一眼,把脸转向另一边,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落了一下,板着脸道“噢姬洛我可算是看出来了,没想到你比女人还爱打听闲事” 姬洛答得坦然“没有,我对这些事一概不关心。何况”他话音一转,嘻嘻笑道,“有你这个正主在,我不信那位还能作妖。” 作妖却是没作妖的,若非舱里的两位知道实情,恐怕也要给蒙蔽过去 这位假枔又姑娘,性子爽落不忸怩,柔中带刚不刻意讨好,与之相处十分舒服,愣是将屈不换并一干旁人吃得死死的。也不知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还是为了取信沉得住气,刻意在扮演过去的枔又。 姬洛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询问过屈不换,但后者就跟着魔一样,丝毫不为所动,亦不肯吐露半句。 这时,对着竹帘发呆的桑楚吟嗤笑一声“最坏也不过就是下套偷抢八风令。” “非也。最坏,是给人耍得团团转,还不知身在局中。” 姬洛摇头,脸上有些凝重,他想到的是荆江舵中代学坤死前的怪事,和他没说完的话,还有始终放不下的,杀红绡时出现的洛河飞针鬼神道中的铁器暗箭。而桑楚吟听完他的话,心中也是一沉,她并不是知无不言,反而揣着许多道不清的谜团 比如,吴闲是何时,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伪装的再比如,吴闲取骨韘信物助自己去鹿台游说十七娘,难道真的只是为报仇而顺水推舟 私底下打着四劫坞的旗号用暗线递消息,船一路行到三月初,倒是始终平静无波,期间也遇上了些侠客乘船同路,但未避免惹眼,大多无甚交集。 太和六年,三月初九。 船过了九江入了赣州水域,改道往南行,入彭蠡泽。前头水域不通,桑楚吟等四人只能在附近大港下船,至最近的驿站换快马,扮作普通的江湖侠士,从陆路借道豫章郡往南去临川。 在渡口下船时,姬洛和桑楚吟在前,屈不换和枔又在后,恰巧撞上一对卖梨枝春桃的老夫妇,买了两支,老夫妇收钱道谢,顺口称了老爷夫人。 桑楚吟耳力好,嘴上是笑嘻嘻地不停跟姬洛讲谈,心里却不知道在打着什么小鼓。 顶着这一路古怪气氛,四人稀里糊涂行至豫章城北的山林,据传闻伶伦曾在这一片青山陡崖上凿井炼丹。 这乍一眼入目,只见青山绿貌,碧水淙淙,石壁耸立,悬天般的洪崖瀑布更是气魄怡然,确实是个有灵气的好地方。 姬洛观景,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言,不过眼下心情愈发好,闲来无事便觉着自己该做点什么来防着桑楚吟发疯,遂动脑子挖出从前记忆里瞧过的稀奇古怪书,果真找着那么一出,张口便道“你们可知这豫章不止是一处地方,也是一种神木。” “神木”枔又讶然。 “神异经里说东荒有一神木名为豫章,其大能盖九州,九州各出一位大力士在树下伐木卜筮吉凶。”姬洛顿了顿,道“这占卜之法也当得上奇妙,据说若神木重生,则上吉有福;若神木枯萎,则有天灾人祸。” 桑楚吟端着笑,眼里却盛着不屑,枔又点点头,似乎被这故事吸引,只有屈不换话不多说,解下背上的剑,对着不远处一棵樟木就伐。 这小小一树哪里禁得住他浑厚内力,当即应声而断,屈不换哂笑,挠了挠头对着断横的木头傻笑“这” “别这个那个了”桑楚吟挤到前头把他拉起来,指了指树冠和天空,皱着眉对几人道,“你们不觉得奇怪这树也不小,刚才倒地那么大声,居然没惊起飞鸟”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警惕起来,姬洛屏息静听,忽然沉声道“前方有打斗声。” 四人一凛,往前走了百来步,突然右方一道寒光急来,长剑刺向桑楚吟脖子,而左方一支竹拐从脚面飞过,打的是姬洛膝下足三里。立时,桑楚吟打折扇架偏飞剑,姬洛则一跃直上摘叶为器。 “哥哥小心”林中狂风落叶里跃出一男一女,男女两人拿的家伙不同,但使得招法却出自一系,因而配合得当,一时竟颇为凌厉。 姬洛听见少女声音觉得有些耳熟,当即凌空一奔,在桑楚吟掩护下,伸腿要踩那支竹拐。 竹拐毕竟杀伤力有限,少女听见动静立刻持剑返身来救,男子却先一步摆手“慢来”说话间,姬洛已立在拐上,和他一并落地,再伸臂一推,将将卡住男子的脖颈“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好歹在竹拐里装一把利匕。” 桑楚吟扇子点在剑尖,力道不轻不重,少女长剑登时脱手。她按着虎口正要破口大骂,目光却恰好落在姬洛身上,转为一声惊叹“是你,卖菇少年” “卖菇真叫人大开眼界。”桑楚吟睨了一眼,嘴上不饶人。不消说,这一男一女正是姬洛在夔州碰巧救下的江家兄妹。 “小兄弟。”江有堂看眼前少年武力暴涨,也没多嘴,单单颔首。姬洛见此,自然也撤了招。 那江有梅因救命之恩本对姬洛颇有好感,再加上当时阴十一缠斗没搭手帮忙,而是只顾逃命,这会子见姬洛无事,心中生了一抹愧疚,说话也软了几分“你没事啊哎,小兄弟,怎么在这儿还有这些人” “路上结识的朋友,准备去南边凑凑热闹。”姬洛截住她的话,横竖打量了两人的着装,这兄妹俩看样子是吓怕了,换了短打,衣着土气随众流,人看起来也低调了不少,便接着问道“两位又为何在此” 江有堂对姬洛还算信任,也就实话实说了“那日得小兄弟救命,我兄妹二人当夜便离开了夔州,只是,出门历练,总不好空手而回。岭南回不去,眼瞅着临川之行也暂搁,我们便顺着江流去了建康,倒是一时无碍。” “连着两月我都睡不踏实,夜夜噩梦有人拿刀砍我脖子”江有梅接口道,语气夸张,说话间还抚着胸口,似乎惊吓的余威还在,“后来,群雄宴风声大盛,我是真想看看,便又生了南下之意。不过建康耽搁久了,我和哥哥手头拮据,没法子,就跑去作了人家的护卫,恰好这主顾也要往临川去。” 姬洛一合计,约莫是他俩也听见了打斗的风声,所以才跟着来,恰好同自己这边撞上,才冒然出手。 江有梅还要继续往下说道,这时,林子里陆续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就听见一个鼻音重,且中气十足的男人砸吧着嘴喊道“搞什么合着还认上了亲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072 “小六爷。”江家兄妹毕竟拿人手短, 当即乖乖回头打了个招呼。 姬洛四人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后头看, 只见一个八人抬的步辇上躺着个身体浑圆的胖子,好家伙,可至少得有两三百斤,若不是穿着京都上等织缎裁的锦衣, 手头戴着值千金的扳指金石, 活脱脱就如一头待宰的大肥猪。 “哟,还都是练家子呢”钱阿六把肿着的双眼挤出一条缝, 看了看四人手头, 两个空手的,一个打着折扇,只有一个还算拿着把像模像样的武器。他手上有金山银山,对江家兄妹这种大族里出来的小辈还算客气, 对乡土里混出的游侠儿却不怎么瞧得上,“怎么穷得个个一副孙子孬样, 没盘缠怕甚, 咱爹有的是钱。” 钱阿六从屁股底下掏出大锭金子, 给四人照脸呼过去,嘴里还絮絮叨叨着“既然是有梅姑娘的朋友, 不如一并收作了护卫, 你几个拳脚如何, 可比得过我座下马夫” 那八个抬辇的马夫手脚粗, 堆的是蛮力, 并无内劲。屈不换性子直, 有些耐不住气,他好歹也是个王子,什么金银财宝没开过眼,犯不着被这一土财主折辱赐赏,当即右手一动,提剑要走。 一旁的枔又吓蒙了,伸手要拉人却没拉住。 桑楚吟却脚步一挪,挡在他前头,把那金锭往怀里一抄,抱拳谢道“小六爷发话了,怎么敢不卖面子,您打这临川去,哥几个包您一路平安顺遂。” “诶,嘴甜会说话。”钱阿六性格并不乖张,也没有刻意要辱人,不过是有钱惯出的臭嘴巴。这会手底下有人捧,他心情就大好,再一看桑楚吟一张盈盈笑脸,懒懒散散抬了一下胳膊,“跟着小六爷我,包你们吃香喝辣的” 桑楚吟在前头顶刀时,姬洛也没傻站着,自他凌空接过金锭便发现,这大胖子抬手都不易,但扔出的东西落下却有几分巧劲力道,心头猜测这位小六爷会点功夫,暂时看不出深浅,当即又捧着那金锭左右瞧,果然在底部摸到了钤记,不过,他对商人那一套并不是很熟,只能给桑楚吟去了个眼色。 钱阿六瞧见这一幕,只当这少年是个土包子,没见过黄金才爱不释手,心中一乐,也不再废话,点了人走“好了,甭耽搁了,有堂、有梅啊,你们两个再往前头去探探,究竟什么事。嘿你们几个呆子别愣着,跟我走,可累死爷了,得赶在天黑前去豫章城里好好歇歇脚。” 八抬步辇走了,前面有开道的,姬洛四人自然就跟在后头望风。 屈不换冷静下来,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但心头还是有疑惑,于是那肘子撞了身旁的人“赵小气,我们又不缺这点盘缠,何苦跟着他” 桑楚吟压低声音道“树大可招风,但树大亦可避风,跟着他,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再说了,死醉鬼,你都叫我赵小气了,我可不得小气一回,呵呵,你这拖家带口的,万一你把我给吃穷了怎么办” “你”屈不换一噎。 姬洛不想掺和添乱,赶紧把金子下头的钤记翻出来对着众人,问道“赵恒义,你可是认出了这东西” “近二十年,走商的人都知道一个说法,北有长安公府,南有下七路钱财主,你们知道他是谁吗”桑楚吟卖了个关子,看几人一脸迷惑,这才接着道“色赌财毒盗奸歹七路诸位可知刚才我听那兄妹俩喊那一声才猛然想起,这横生财钱百业在七路中排第六,膝下有个独子,人都称钱小六爷。” 横生财钱百业是七路里仅有的同杀人作恶扯不上直接关系的一位,他唯一被人诟病的,乃是缺德。 不论是行商、客商、马帮贩子,人大多是战战兢兢做的正经生意,但他却靠诸国混战大发横财,偏偏人又跟泥鳅一样滑落,八面玲珑,教人抓不住尾巴,只给恨得牙痒痒,乱棍打作了下七路。 又是七路 姬洛留了个心眼,把那古兽钤记暗自记下,随后袖子一拢,将金锭抄在身上。这一气呵成之后,前面探路的江有梅忽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打斗声愈近,钱阿六咬了一口馕饼,努力伸着脖子要坐起来,嘴里的白面和着唾沫从说话的嘴巴里齐齐飞出“哎哟打上了打上了快,抬我上前去瞅瞅” 八位马夫闻言,立刻使出吃奶劲,脚下生风给人抬到了前头,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姬洛四人相视一眼,也一并跟了过去。 林子里死了一地的尸首,当中有个背着九环大刀的大汉,跟一个手扣铁爪的半瞎子正缠斗得难舍难分。江有梅惊呼,除了被尸首的惨状所吓,更是因为认出了眼前两人 当真是冤家路窄,搁这儿又撞上了石别南和阴十一。 鏖战的两人听见响动,都纷纷撒手来看,恰好姬洛和屈不换追来,当即是四目相对。阴十一不露声色地打量那胖子,而石别南则眼中生怨毒,死死盯着姬、屈二人。 钱阿六努力在架子上撑起肥硕的身体,抠着脚,说了句令在场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话“你两个怎地撒手了,继续继续这几日青山绿水淡出个鸟来,小六爷我最爱看热闹,打得好,重重有赏” 石别南“呸”了一声,狞笑着提刀暴起,朝那嚣张的胖子砍去。几个马夫两股战战要抬辇走人,可巧的是,这会子都吓得挪不开腿了。 连打屁都难翻身的胖子能翻出什么浪子来,这一刀下去还不跟宰猪割肉一般。情势急转直下,江家兄妹对视一眼,虽然当初石别南挟持的余威仍在,但岭南江家的道义却不能不顾,当即一个舞剑,一个提拐,梗着脖子上前硬抗。 姬洛弯腰拾子,打算关键时刻出手助力一把,却未曾想背后冷风一现,阴十一铁爪一伸挠向他耳后“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那日,南浦城外阴十一退走后一想,自己不仅被这小子刷耍得团团转,更是被那醉鬼当枪使,活了这么多年,还没人敢拂他阴老怪的面子,心中攒了口气硬生生咽不下。这会子撞上,那背大剑的他动不得,但这不会武功的臭小子趁乱拿下,却还有这等机会。 姬洛目光一沉,将石子一扔,右手卷进袖子里握住手臂上绑住的袖剑,就地一滚。火石电光间,宽背重剑落下,阻断了那只铁爪。屈不换一刮鼻子,嗤笑道“眼皮子底下偷人,问过老子没” 阴十一退走,眯眼打量,看屈不换护人,心头更加笃定姬洛武功不行,猫腰来回踱步,挽着铁爪随时准备再出手。 而另一边,石别南好歹要长这俩愣头青一二十载,当即是九环刀左击右打,先用环扣乱江有梅剑招,再拿刀刃断江有堂竹拐,继而破势而出,奔着大胖子去。偏偏此时钱阿六听到后头的动静,转头要回看,结果腰背没跟上劲儿,前不前后不后,将将卡在了半中央。 跟前倒了两个,底下抬辇的马夫一团乱,胖子在辇上哼哼唧唧不像作假,桑楚吟捏着扇骨“哎呦”一声撞在帮屈不换掠阵的枔又背上,枔又力有不逮,摔出去时正好拉倒两个抬辇的马夫。 马夫本就因惊慌失了力,这下一倾斜,当真如山倒,一咕噜都搁地上了,钱阿六还没反应过来,在架子上一颠,差点儿跟枔又碰上对眼,撞个眼冒金星。 “死胖”枔又躲闪时护着腰低声要骂,但抬头看见桑楚吟在前,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乖乖躲在屈不换身后,护住心口喘息。 “你们这帮废物废物”钱阿六依旧只顾着大吼大叫,根本没留意到危险在即。 这时,倒地痛呼的江有梅竟一咕噜爬起,身扑向前去抱住石别南的腿,硬生生把人给拖了回来,咬着牙用岭南方言瞎骂“你不许动他,不许动他我江有梅要保的人保不下,出去还怎么在道上混” 众人闻言皆哭笑不得,但却又都被她三言两语所动,心头有股子火烧,便是姬洛也不得不对这没心眼的姑娘刮目相看。 眼看着刀锋逼喉,钱阿六梗着脖子两道粗眉一展,只瞧他五指难分的右手打屁股底下抽出,两道红光登时夺夺一前一后打在石别南的大刀和江有梅的手指上“谁给你勇气打我的人你不看看咱爹有的是钱,信不信我拿宝贝砸死你” 江有梅撒手往前一掏,握住那红光“咦”了一声“西域的红宝石” 胖子呵出一团冷气,一咕噜在架子上摆正了身子,喉咙里像滚着痰,但发出的声却不抖不颤,中气足得很“还不把小爷我抬起来”马夫哆嗦着上来摸步辇,那小六爷居高临下,又开始发话了,“别管那个黑瞎子了,都给我打那个耍大刀的,往腰下三寸死里揍” 这话一出,石别南下意识摸腰腹,抬头再见那胖子端坐如钟,和屈不换过招的阴十一也停了手,当即恍然自己中了计,嘴巴阴毒骂道“死胖子,看我给你剐下一层皮来” “原来藏那儿了,怪不得方才起不出”阴十一冷笑,他早认出了小六爷的身份,虽然乍一眼挺瞧不上道,但敢单枪匹马走江湖的,哪个是没点看家本事的草包,所以他只冲着姬洛动手,任由石别南去找茬。 如此见,果然是踢到了铁板。 桑楚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暴露,人滑头地躲在了钱阿六后头,吼得最大声“小六爷一双慧眼,瞧这反应,这些人肯定都是他杀的,他身上一准儿有宝贝” “哎哟,就你会说话”钱阿六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口白牙,“哪儿有宝贝,我这鼻子就搁哪儿灵。” 阴十一一动,屈不换也跟着上前夺物,桑楚吟混在里头,干脆当个卖弄嘴皮不出力的怂货,先盯着枔又,再一瞥钱阿六,最后偷偷拉了一手姬洛,低声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血”姬洛疑惑,当下目光四处逡巡,并努力动了动鼻子。怪味是没嗅到,但却让他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刚才他们来得匆促,又被钱阿六的挑衅乱了阵脚,竟然没留意到脚边的怪事。现在天气不寒,人死也不会即烂,可那些散倒在一旁尸首身上的伤口却已开始发紫变黑,似乎有什么在皮下蠕动游走。 死尸人数不少,再观周围乱象,必有群攻。石别南突围而出时手头大刀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多是些不致命的伤口,但这些人都死了,死的蹊跷 钱阿六看热闹的劲儿压根儿没过,此刻拍着手,忽地开口夸人“有梅姑娘,看在你刚才拼命的份上,小爷给赏,晏家的八风令你想不想看,你若想,就夺下他身上的豫章神木根” 江家兄妹登时眼中一亮,都各自捡起兵器,想跟着阴十一浑水摸鱼 对了就是樟木的味道 桑楚吟回过神来,跟着往前挤,那一刹那姬洛却拔足狂奔,先拽了一把最近的枔又,再出掌推开桑楚吟,此刻,前头的两位已经赶不及了,他只得改道翻上步辇,攀着钱阿六的双肩硬生生将他翻了过去,嘴里同时喊道“屈大哥,阴老怪,快趴下” 石别南抬手一声冷笑,整个眼白似要从眼眶中挤出来 “都、去、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073 大半年的相处, 屈不换心里对姬洛已是十分信任, 此刻他说趴下,那不趴绝对就是死路,于是也不跟阴十一争,当即拿头一顶江有堂心窝, 两人扑滚在地上。 阴十一虽是冲着那东西来的, 但他不蠢,先前和石别南撞上晚了一步, 只以为是此人侥幸突围而出, 而如今姬洛主动开口示警,仔细一想恐怕有诈。 越城岭出来的独眼老怪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该杀的人该狠的心那是一个不落, 这会子闻风就走,偏余光瞧见头上一黑, 眼瞅着江家那傻姑娘提剑往上冲。 人老了, 惯爱说反话, 比之年轻那会,阴十一心早软得不像样。他怔了一下, 长出了一口气, 当即拿铁爪一抓, 手头也不留情, 伸腿朝江有梅肚子软肉一踹, 把人给踹出十丈远, 嘴里斥道“大半年功夫不见长,晃在老夫跟前都觉得丢人,滚一边待着去” 就迟这一下,石别南入怀的手已经张开,几道绿光爆射而出。仔细一瞧,竟是几条身有百足,怪异扭曲的虫子,直愣愣地冲着活人的眼睛去。 “啊啊啊” 江有梅脑子撞懵了,呸呸两声吐掉一嘴的土,折返跑回去,枔又从后头一个空翻将她摁在地上,两人眼睁睁看着虫子从阴十一的左眼钻进去,眼珠爆裂,血水喷涌而出。 步辇铿锵一声落在地上,八位马夫一齐抱头蹲下,千钧一发之际,被姬洛护住的小六爷突然支出右手臂反手一压,将姬洛挡在身后,贴身戴着的金钏“咔擦”两声响,数百枚碧钉如牛毛细雨,将那些恶心的小虫扎进泥里。 桑楚吟悄悄抬头,盯着那晶莹碧绿的细钉,心头暗道公输府的暗器碧螺钉 小六爷嘴角一抽,脸上肥肉颤了颤“食髓虫这玩意儿弑主不分,连老雀儿都不敢用的东西,你竟然敢使” 食髓虫,顾名思义入体食人脊髓脑髓,以活血养之,按说在南疆也该是独当一面的杀器,可近年来却鲜少有人喂养,便是石雀儿这般使毒蛊虫的好手,也几乎弃之如敝履。原因无他,乃是因为此虫极易失控,反噬饲主,敌友不分。 “你疯了这玩意拿出来一个不好,今儿所有人的小命都得撂在这里”小六爷张口怒骂,同时又撕开左袖,将另一只臂钏一并对着前头。 阴十一中招后双目俱瞎,剧痛从头灌至脚下,致使他拿破风爪在脸上沥出条条血痕。江有梅吞了吞口水,在枔又怀里瑟瑟发抖,瞧那惨状,一时间所有人都冷汗直抽。 石别南闻言根本没有收手的打算,反而将大刀反握,给两小臂一边割了三条口,血涌出时,他发狂似地惨笑“来呀”刹那间,空气里传来扑腾翅膀的细声,被碧螺钉扎中而未立死的食髓虫又飞了起来。 阴十一乱冲乱撞,钱阿六的臂钏始终瞄不准,姬洛当机立断,咬牙抬着他手臂一抡“把你的解药备好”说话间,碧绿色的细钉呈圆弧状飞去,两颗没入阴十一后背,扎死正在食髓的虫子,而其余细钉则再次射中那些可怕的虫子。 然而,这飞钉毕竟射程有限,三丈外顾之不及,江有堂离得最远,他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般残暴的手法,早吓瘫在地,屈不换抽剑杀虫,却八面难敌。 桑楚吟心一提,伏地扬手,折扇飞出。 “乌苏小心”任谁也没想到,在一旁搂着江有梅的枔又捡起断木第一个冲了出去,她与屈不换分处南北,直奔中间的石别南而去,“去死吧” 枔又这一喊如战鼓捶,重重落在众人心头。她跃至两丈高,势要朝石别南天灵盖杀去,然而后者血手往九环刀柄一握,挥刀而就“找死”刀上九环同响时,扑向屈不换和江有堂的食髓虫一齐飞了回来。 眼看人就撞在刀锋上,枔又想退,可在半空却借不到半分力。 危急关头,只瞧着刚才飞来的那柄折扇又扰了过来,扇骨撞在刀身,几乎没人看到桑楚吟如何走位,但她人已至枔又身前,两腿连踢将石别南踹开,足尖在刀刃上一转,拉住枔又从头过一个背摔扔向屈不换。 折扇回到了桑楚吟的手中,“啪嗒”一声收住,扇骨尾部霎时长出一根尖刺,桑楚吟反握扇骨,落地凌空一划,当先的一只食髓虫被她一刀两断,虫子喷出的汁水喷了她一脸,她似乎无所畏惧,伸手一抹,扎进虫堆里快刀斩虫。 钱阿六眼睛都看直了,咽下两口口水,便是朝夕相对的姬洛也不由心头震撼。枔又落地扶住屈不换,后者拄着重剑,嘴上喃喃“姓赵的” 桑楚吟杀得痛快,这种死里求生的事情,她又不是第一次干 升平四年,她从牢笼中解脱,被送到朔方城。 “你要刺杀的是匈奴新任铁弗王,刘卫辰。你虽有不畏死的决心,但你却没有足够的武艺,所以你的胜算唯有,快,准,狠”老人蒙上她的眼睛,将一柄快刀送到她的手上,笑着飘然而去,“你踩着的独木之下是虿盆,小箭速度会越来越快,不想死,就劈开它们,就像劈开沙漠里的荆棘。” 桑楚吟手上沾满食髓虫的汁水,拼杀中她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自己说“我受了那么多苦,就是想有朝一日回来报仇。” “疯子疯子疯子” 石别南被桑楚吟的杀意吓住,心中激愤,加诸两轮攻击落空,他一时头脑发昏,拎着大刀朝桑楚吟胡乱砍杀。 姬洛从步辇上跃下,喝道“赵恒义” 桑楚吟被这声音一冲,眼中杀气骤减,渐渐恢复清明“别过来” 说完,她拔下头上发簪,寻到契机一把扎进石别南的肩井穴,他右手登时麻木,九环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桑楚吟趁机压住他的膝头,凌空一个后踢,将石别南踢向扑来的食髓虫。 “快走”桑楚吟落地招手。 姬洛也出声附和,捞了一把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阴十一,招呼江有梅和屈不换几人往后退。马夫颤巍巍要去抬辇,钱阿六直接跳到了地上,抬腿对着最近两个马夫的屁股踹了两脚“抬个屁,快跑” 山中忽然爆发出了惨烈的惊呼,桑楚吟断后,回头遥遥一瞧,食髓虫已经从石别南伤处钻了进去。 屈不换看着钱阿六端着那肥硕的身子,夺路而逃时根本不落其后,不由惊得目瞪口呆“老子突然有种死到临头,在劫难逃的感觉。” “嘁”钱阿六两个鼻孔出气,又鄙视又得意,“出来混江湖,十八般武艺全不会都没关系,就这一招跑路,那得要专精瞧好了,小六爷给你演一个”说完,他脖子一缩,手脚环抱,就地那么一滚就下坡去。 入夜前,几人终于赶到了豫章城。 有钱阿六这位土财主在,大客栈那一包就是小半层,除了江有梅白受了惊吓不敢独自一人便和枔又一屋外,其余人都各自一屋。 碧螺钉杀了阴十一体内的食髓虫,姬洛火烤了刀子给剜出了虫尸,命是保住了,不过这独眼却作了双,一并瞎了。人到夜间一直昏迷发冷汗,情况不甚好,虽然小六爷给慷慨地用了好药,却也不知能否挨过这一时凶险。 怎么说这阴老怪也算是心存一善,江家兄妹受了恩,商量了一下,花了点钱请了个小厮屋里照顾,自个则分住在二楼两旁,其他人暂居一楼,扼守通路。 亥时未到,白日里奔波逃命的几人都十分疲累,早早回房歇息。待灯灭了七八,桑楚吟唤来小厮打了热水沐浴,那食髓虫死后的汁水虽然无毒无害,但却实在恶心。 等小二出了门,她将门窗扣住,卸下,入了沐桶泡着,隔着氤氲烟雾里,把头枕在桶沿,渐渐回味起白天的杀意和那些纷乱又黑暗的记忆。 钱阿六遣退了那八个马夫,在屋里倒头睡得雷打不动,江有堂自有作息,这时也早早解衣入眠。姬洛在榻上躺了一会睡不着,亥时三刻,披衣起身也未点灯,握着掌心里的铜钱,坐在窗边思忖。 这夜,睡不着的还有屈不换,白日里枔又那点冲杀和桑楚吟的不要命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想到这儿屈不换心头闷得慌,人家救了在场所有人,他觉着自己不应该再叫人赵小气了,便顺了两壶酒往房里找去。 穿过院子走到桑楚吟门前,屋子里还点着灯,屈不换没那么多规矩,伸手推了一下“赵赵恒义,你没睡吧,老子来找你喝酒了。” 桑楚吟下意识从桶里站起来,又迅速沉了下去,一时竟不知该先穿衣服还是先捂脸。 正待她要张口谢客时,在门口推门未开又不见屋内有反应的屈不换心中担忧,已经急躁地破门而入“姓赵的,你咋不说话,你没事儿吧” 屋外头忽然有几抹不大正常的风声掠过,桑楚吟无奈弹指熄灯,屋子里顿时黑成一片,她从水里跳出把架子上的衣服捞下一裹,掠到屈不换的身后,按住他的肩膀“蹲下。” “你没睡,熄灯做什么莫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屈不换听见她的声音虽然心中奇怪,但也照做了。 两人躲在背光处什么也瞧不见,桑楚吟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嘘,房顶有人,你听”屈不换屏息静听,果然有深浅一致的脚步声。 屈不换道“黑店” 桑楚吟沉吟了一刻,此时,屋外头忽然爆发一道细长的尖叫声,两人都认出了是江有梅的声音。 “出事了。”屈不换眉头拧起,下意识去摸剑,然而他出门时压根没带,这一摸反而摸到了桑楚吟光滑的腰,桑楚吟一把压住他的手,喘息声粗急“你摸我腰做甚” 屈不换脑子一懵“大男人,摸了一下又不会少块肉”说完,他扫开桑楚吟的手,冲出门去救人。 尖啸再起,这一次,却是枔又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074 二楼转角, 阴十一门前,江有梅扒着门框浑身抖得厉害,看见江有堂和钱阿六都过来了, 她瘪嘴大哭“哥哥,他他死了, 阴老怪他死了, 还有那个小厮” 她哭得气息紊乱, 一时呛了肺,乱咳两声要跌在地上,江有堂冲过来护妹, 里头却有一双手先搭了过来。枔又脸色惨白, 手上提着一把短刀,刀上还有血。 “怎么回事儿, 平白无故怎地死了”钱阿六盯着刀子, 甚为疑惑。 江有梅缓过气儿来,一边抽泣一边道“晚上喝了粥没忍住起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头还差点儿撞到门柱,刚走到这边,听到动静, 看到枔又姐在房里跟人缠斗,阴老怪和小厮就死在一旁, 后来那黑衣人夺窗而逃。” “枔又, 你没事吧。”屈不换拿了剑跟姬洛从楼下上来, 正好听见她的话, 立刻奋不顾身奔了过去,果然瞧见枔又另一手鲜血涔涔。 姬洛把人都推进了房里,点了灯,自个径自走到窗边张望,街头留了件黑衣,已经没有人了,而屈不换则掏了金疮药给枔又把伤口扎上。其他人围拢过去,这才发现阴十一喉头上有一条致命的刀伤,至于那个小厮,情况大致也差不多。 看见这副惨状,江有梅推开自家哥哥,冲到榻边“哇”的一声痛哭出来。众人本来只觉得心口发寒,她这一哭,大悲大恸下却升起了毛骨悚然之感。 “这这”钱阿六心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哎呀,我说有梅姑娘,你别哭了行不行,他是你老子还是你祖宗,你哭这么伤心干什么,阴老怪活了几十岁仇家那么多,他自己孑然一身都没打算留个谁哭丧,你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话有些冲撞,江有堂脸色一白,忙喊了一声“小六爷” 钱阿六不太高兴地闭了嘴,江有梅抹了一把眼泪,明明很害怕,却仍抖着手去阖阴十一那只已经没有眼珠的眼睛,嘴里说道“我们没个什么关系,可可他救过我两次啊两次就算阴老怪对不住你们所有人,是个老坏蛋,但对我却是个好人。” “别说了。”姬洛将窗户关上,目光依次打量过屋子里的每个人,随后将烛台扫落,灯油泼洒在地面,他伸脚将灯芯踩灭,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在了黑暗里,“这家店有古怪,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江有堂拄着竹拐,用气声问道“黑黑店”屋子里的人俶尔退散开,在黑夜里极尽在自己脸上表现心中的恐惧。 “我们黄昏入住时客栈里还很热闹,可是现在”姬洛给客房门开了道细缝,拿左眼往外头走廊探看,天上沉沉压来的乌云竟透出淡淡的红色,七八盏灯笼静悄悄挂在风中,这会子外头连猫走鸟飞都未有。 枔又截断姬洛的话,声音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显得十分清冷“可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姬洛寻声往枔又的方向看去,只见她紧按住胳膊上的伤口,说话时目光垂在屈不换腰间,没有一丝表情。一时间,姬洛只觉得心上有一片阴云笼罩“我们这里死了个人,血腥味是掩不住的,何况方才江姑娘的声音那么大,如今在这豫章城里逗留的,多半是些去临川凑热闹的江湖人,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等等,赵恒义呢”姬洛在心里默点了一下人头,若不是刚才被阴十一的死困扰,他早该注意到。 屈不换有些不满“泡澡呢,这什么时候了还没出来,难不成还在梳洗打扮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听这话一准是桑楚吟取下了,保不准如今还真是在“梳洗打扮”。姬洛知道缘由,再估量她的武功突围不成问题,便没再说什么,转头冲站在后方的江有堂勾了勾手。 后者意会,立刻用竹拐一挑,把桌上的碗碟扔了两只过来。“各位,小心了。”姬洛没接,而是将手头的门缝骤然拉大,两指打在碗底,让两碗分开撞上左右两只灯笼。 灯笼摇曳,楼下传来碗碎的清脆声,姬洛探脚出又猛然收回,外头深廊两侧齐齐飞来刀剑,“屈大哥开道,就是现在,冲出去” 屈不换破门而出,两个黑衣人执着两根绳子朝他捆来,他往后一退,姬洛手中的短剑飞出,将将斩断绳索插在二楼的柱子上,大喝一声“往这边” “枔又姐小心啊”江有梅因恐惧回头去摸自家哥哥的手臂,另一侧忽然也冲出两个黑衣人,看枔又带伤,立刻往她伤处抓去。 江有堂落在后头,拿竹拐应对,将人揍开的同时反手一把把枔又推给江有梅,喊道“你们两个姑娘走中间”说完,扶风拐一个横扫,应风而动,拄在廊间借力连踢,将来人踹飞。 当先的几人倒下时,后补的拿绳子再上,勾住了江有堂的脚,江有堂一时没挣脱,心口砰砰直跳,他过去从无杀人心,可生死关头,回想起姬洛白天的建议,突然后悔没有在竹拐里加上刀剑利器。 “哥”江有梅跑过了两间房的距离,听到后头无脚步声跟来,仓促回头,就看见江有堂想挣扎而起可脚下的步子却东倒西歪,她甩开枔又的手,拔出长剑后追,要去斩断缚住他的绳子“哥哥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药你别过来”江有堂催促离开,可江有梅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原地刹住脚,“中的什么药” “是晚上的夜宵,我吃了晚上的夜宵”江有堂厉声催促“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别管我” 晚间的时候店家确实给每个房间都送了些夜宵,药量很小,发作时只要在睡梦中,配合上这些黑衣人的动作,几乎能做到无知无觉将人带走。 “啊我没吃。”江有梅一发呆,刚才倒下的黑衣人立刻挺身而起,拿着刀剑冲她冲过来,她横剑掩面,忘了出招,姬洛拔下短剑掷飞,人从廊柱上踩踏借力回退,接住剑柄甫身上去直刺入黑衣人心窝。 “还有谁吃了夜宵”姬洛面无表情立定收剑,将尸体踢下二楼,带出的血花溅在江有梅的脸上。他三餐外没有入食的习惯,所以那些东西还原封不动摆在屋子里,但是其他人就未必如此了。 枔又扶着墙头冒冷汗“还有我。” 姬洛眼睛眯起,似乎有些吃味,他方才不是没怀疑过是枔又暗杀了阴十一,不过眼下看她药力发作似乎又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 这时,江有梅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踉跄一步,回想起白天食髓虫的恶心和死相凄惨的尸体,不由便将两者联系到一块,想到自己可能也会如此横尸,两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剑,只能用小臂拖住姬洛的胳膊“啊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他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杀我们是因为那个什么神木根吗给他们,给他们好不好我不想死” 姬洛想说不是,但此刻没有时机容他多解释,只能将江有梅又推给枔又,自己跳回去拉被拖走的江有堂“把手给我” 江有堂几乎已经半昏迷,双腿被缠,两手都在应对加身的斧钺,根本无法和姬洛接应,姬洛只能再往前深入,跟那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有的杀,有的活捉。”屈不换在前头开路,这些黑衣人手头上除了凶猛的刀剑,也有温和的绳索,说明他们想要绑人。 钱阿六在中部,刚把两个拿绳索绑他的黑衣人用暗器揍下楼去,得意一笑“看来小六爷我的命比较值钱嘛” 然而,钱阿六这不合时宜的高兴没维持三秒,一头冷水从顶上浇下,两柄刀直接破瓦斩来,屈不换骂了一句,拿剑背在胖子的腰上一打,待他满是横肉的脸撞在墙上又磕在地下后,才堪堪躲过一劫“奶奶的知不知道我是谁,信不信咱爹拿钱就能砸死你们这些杂碎” 屈不换将他拖走“给老子少说两句屁话,不然你爹的钱只能留给你做口大金棺了。” “呸呸呸死不了死不了升官发财,大吉大利。瞧好了小六爷我的宝贝”说着,胖子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从腰带里抠出几颗靛蓝色的珠子,见人就扔,回廊上立刻被炸得烟雾砂石横飞。 “死胖子,你往哪里扔”屈不换气得抓住胖子的前襟,反手砍翻楼梯上最后两个拦路狗,突围而出,“枔又姬洛还有江家的两个没死都给老子过来” 可是后头尘烟里只有打斗,没有应声的动静,屈不换咬牙一横,抓着胖子又往回去接应。胖子死命扑腾“喂逃命啊跑啊你脑子被屎糊了吧你是我的护卫,你得听我的,我给你钱,你想要多少小六爷我就给多少,快带我离开这” “闭嘴”屈不换烦了他一眼,把重剑往地上一砸“你的钱有老子兄弟的命金贵” 钱阿六那几个火雷子一炸,比眼见的要命的多,姬洛本已经干掉就近的三人,够到了江有堂的手臂,然而这硝石横来,他为求自保一躲,在地上被拖行的江有堂登时半边身子都是血,好在,缠脚上的绳子断了。 “醒醒”姬洛伏地拍打江有堂的脸,可人却毫无反应,乍然已是彻底昏死过去。姬洛无法,只能叼着短剑将人扶起来。 霎时,危机再生,底下还有两个倒地的黑衣人没死透,手肘一撑扑上去抓姬洛的脚,姬洛闻风而让,两下后踢将人撂翻过阑槛,那人见捞空即落,干脆改了方向,拽住江有堂的腿,撞碎栏杆一并扯下去。 江有堂下半身本已受伤,如今一个活人的重量都加在他腿上,立时扯到筋骨生生被痛醒,头上汗珠大颗大颗滚。 房梁上下来的人正往枔又和江有梅那方去,前头离得远的屈不换被尘烟遮住,姬洛一时也无法脱身,只能卯足劲喊“屈大哥,你的酒还有吗” 屈不换闻声辩位,立刻摘下腰间酒壶扔了出去,酒壶划过枔又跟前,她深吸一口气撞碎门窗把江有梅挤进去“火折子房间要点灯,桌上肯定留有火折子” 江有梅摔地,手臂和整个背部都浸在粘腻的液体里,她伸手一抓,五个手指都红了,抬头就看见一具还没有清理掉的尸体吊在梁上。 “啊啊啊”江有梅大口喘气,跌跌撞撞爬到一边,好在她眼下也晓得局势迫人,虽然害怕,还是努力去找桌柜上的火折子,人没奔出来,先冲着酒壶落地的方向扬臂一扔,“火来了” 南方潮湿,整个客栈都是木榫结构搭的,火折子遇风即燃,遇火则烧,霎时江有梅跟前就燃成了火海,阻断了姬洛和江有堂。 动静大了又走水,不管这家店是谁的产业,当中有什么阴谋,烧掉便如割肉痛,黑衣人当即倾巢而动,从另一侧爬了上来,楼下也有不少人涌动埋伏。 姬洛陷入僵局,那江有堂不同于呵骂发呆的江有梅走,明明看到有刺客砍来,但生死面前他根本顾不得高义,已经将姬洛视作救命稻草,爆发出的求生欲让他死死攀住姬洛的手臂不放“姬兄弟,我不想死,我还那么年轻,你一定要救我,救我” 江有堂手指如钳,用力之大几乎已经限制了姬洛的行动,再这样被拉下去,他们两个都得死 大刀朝姬洛脖子落下,大火也一并卷过去,打斗声中江有梅还在呼喊“哥哥,你别放手别放手” 姬洛深吸一口气,虽有不忍,却还是对着江有堂的手臂提起了剑,没有多余的解释“对不起,江公子,我可能救不了你了。” 在江陵城的时候,桑楚吟曾经跟他们说过,再好的弄潮儿也不敢救将死之人,因为一个人临死前的求生欲之可怕,远胜于一个正常人。 如遇死局,当 壮士断腕 江有梅吓坏了,也不管手上沾着的血,径自捂住嘴巴,眼泪瞬间飙出来,整个人发疯一样往火海里跳“姬洛你要干什么怎么可以举剑对着哥哥他会死的不可以他会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075 江有梅没有跨出那一步, 因为屈不换已经折了回来, 他垂首看了一眼虚弱欲晕的枔又, 将她往怀里一圈,用手提着眼前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的后颈, 把人给拎了回来“你再哭一声老子就把你扔下去。” 别看屈不换平日不着调,但若是他和姬洛的处境对调一下, 那江有堂早死了八百回了,根本留不到此时拖后腿。 江有梅被他一凶, 抽抽噎噎地闭了嘴巴。 屈不换赶紧喊了一声“胖子”,把人给甩了过去。钱阿六本就跑得气喘吁吁, 这会子人还没站稳,就看到一个黑影向自己怀里砸了,登时往后一倒, 两个都滚了出去,边滚还边嚎“哎呦, 哎哟,我的肉哟” “枔又, 我们走”屈不换往姬洛的方向望去, 见他落剑, 携着枔又往外一楼冲,率先去推开大堂的大门。 江有堂和姬洛对视, 那双眼睛比星辰还亮, 就如刚刚被诞下, 嗷嗷待哺的小羊羔, 对这个世界充满眷恋。 姬洛闭眼,手中的短剑落下了,却擦着两人的袖子走了个偏,凌空折了回来,再合着内力用头一撞剑柄,将将插入举刀的黑衣人的咽喉。 然而,戏剧性的是,习武之人都爱惜自己的双手,江有堂被姬洛的眼神唬住,以为自己真要被断手,下意识一躲。这一躲,下面吊着的那个人下盘一坠,他整个人便被拖了下去“不” 大刀落下,砸穿了姬洛身前的木架地板,他回身去捞却没捞住人,一时觉得无奈又好笑,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有堂摔下去,因下半身难动分毫,最后被捅成了马蜂窝。 整个楼都在燃烧,火舌舔了过来,姬洛无路可退,只能拔下黑衣人咽喉的短剑,也跟着掉了下去。四面的人围攻而上,姬洛在踏剑尖踩刀锋,正欲背水一战。 千钧一发之际,院中另一侧有人影亦打了出来,他将手中折扇一甩“过来”姬洛闻言,吸气腾身,身法走龙蛇之变,借力而出,朝桑楚吟的方向扑了过去,两个人就地一滚化解蛮力。 “这边”桑楚吟道,“我们从这方出去” 姬洛跟着她往深处而去,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轰隆隆 天上一声惊雷,闪电的白光撕裂长夜。 “刚才我去宰了一只大的。”桑楚吟冷笑着摊开手心,露出里头一只精巧的小环,“晏家成名绝技乃霓裳双环,这东西你觉着想不想个令信” 姬洛也惊呆了,毕竟整个赣州都在晏府的势力范围内,如果真是他们要对江湖人动手,那么临川宴绝对有阴谋。 “你需要一把上等的兵器。”桑楚吟摸着扇骨,瞥了一眼姬洛手中缺口的短剑,淡淡道“刚才怎么下不去手一看你就不是从刀山血海拼杀出来的,还是太嫩了点不过可以理解,谁生来就没心没肺,果断的杀人说得容易,举刀的那一刻却没那么轻松。” 少年在黑衣人的围攻里能从容不迫,就说明了他举刀不定,不是因为不敢杀人,而是因为不愿断熟识之人的生路。所以,桑楚吟其实想说,这种乱世局里他本不该对任何与自个萍水相逢的人有感情,但看着姬洛那张脸,她说不出来。 这个世上的人千万种,有的人注定要杀伐一生,有的人注定善良到死,无论怎么选择,最多分上下策,却谁都没有对错。 “不,就是我自己的问题。”姬洛面无表情地答道,他心里清楚得很,刚才的确是做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不仅没救到人,甚至差点置自己于危难。一个在白门后山为了保命能下意识把吕夫人踢开的人,却在这里因为一个见过两面的小公子而心软了。 心软的原因不是因为人,而是因为他一路破浪而来,所见过太多的无奈,变得更加惜命,怜惜自己,也怜惜别人的命。 姬洛跟着桑楚吟杀出一条通路,翻墙而出,嘴里叹道“这个时候,我真希望我学的武功是杀人之道。” 世上武艺百般,有的为救人而生,有的为杀人而成,天演经极术虽然高妙,大成后可令修习者无可匹敌,但这功法温和,讲究的是习武者顺天道,能逍遥无穷,而不是徒生杀戮。 说完这话,姬洛瞥过剑身上的血,用左手沥去,想想那些被自己剑刺而伤亡了一地的黑衣人,突然又忍不住发痴笑。人本就这么矛盾,刚才说的话,转念一瞧,竟是出口如放屁,风过了无痕。 所谓怜惜性命,不过成了荒唐借口。 两人在墙后落地,桑楚吟指着前路“走屈不换一个人带着三个累赘,我们必须赶紧跟他汇合” 然而她话音还未落,转角的长街上,已经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 大颗大颗的雨珠霎时暴落,砸在地上有惊天动地之声。 好在钱阿六虽是个俗人,但还讲点道义,没拍拍屁股走人,而是帮着架住失魂落魄的江有梅紧跟那把披荆斩棘的重剑,这才使得几人不至于全都困死在客栈里。 四人出门夺路走,他们都道黑店害人,因而未行小路,专挑豫章城最长的通衢大街跑,将动静闹得很大。 有江湖人披衣起夜,两指豁开一条窗缝,暗中窥看燃起的大火和奔逃的四人,按住兵器犹豫待发。 钱阿六块头太大,虽然身体没有想象般的僵硬难挪,但也做不到健步如飞,跑了未多时,人向前一甫,摔在地上四肢摊开,肥肉铺落,活像一只煎蛋。 被他夹在肋下的江有梅趁机钻了出来,朝钱阿六屁股踩了一脚借力跃出,握着长剑原路跑回。胖子白白挨了一下,口中“哎呦”,奋力爬了起来“有梅姑娘,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这会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整个耳朵里都是哥哥摔下去的惨叫,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去救他姬洛姬洛他不肯救,我去救还不行吗”枔又双眼红肿,伤心到头,这会连眼泪也落不下半滴,整个人似入了魔怔般,脚下不停,头也不回。 屈不换闻言刹住脚,他和江家兄妹相识不过一日,这女人脑子糊屎拎不清状况,他不想管这闲事,咬牙去拉胖子,连眼都不想抬一下。 突然,误服了迷药的枔又两眼发黑,头重脚轻往青石板上栽,屈不换立刻把剑换到左手,用右手柄托住她的腰。此时,怀里的人挣扎着拉了拉他的袖子,缓缓摇头。 今夜,感性失误的人不知姬洛一个。 眼前的假枔又很清楚,管江有梅生死这个决定一旦做出,自己也将被置于险境。过去的真枔又从血海中拼杀而出,该是一个聪慧果决,坚毅能忍的人,而不是个在紧要关头无端生出善心的人。 可是就在刚才,她看到江有梅哭着回跑时,她才想起那才是真正的自己曾经胆小,害怕,怯懦,冲动,又随了师父重情重义的性子的自己。 钱阿六看两人眼色,当即一巴掌捂脸,撒泼似的把腰上缠着的珠宝砸了一地“你们一个二个都失心疯了吗姓屈的,小六爷我用钱命令你,你得把我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听到没有” 屈不换充耳不闻,和枔又对视一眼后,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将怀中人轻轻放下,提着剑几个起落追上江有梅,按住她的肩膀,厉声道“你现在必须跟我走” “我不走”有难时怕死得很,得安全时又嘴嚷着正义,江有梅一根筋得厉害,拿剑鞘杠开他的手,“我没有你们这样无耻,为了逃生就可以弃别人不顾”见屈不换出招逮着不放,她干脆长剑出鞘,剑锋相对,“好我不怪你,也不怪姬洛,你们可以硬心肠,但我不行,那是我亲哥” 江家避世从未遭过大难大变,上上下下端的是家门和乐,江有梅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若江有堂真的死在了豫章,死在了自己跟前,她这辈子心里头都会不是滋味。 屈不换脱手的刹那,江有梅惨然一笑,继续回跑。 这时,异变突生,长街一侧的巷中突然飞来一只水袖,在江有梅身侧一撞,她便如断线风筝般横飞了出去,砸在角落里。 屈不换挥剑一招搬山倒海,立刻冲那水袖劈去。水袖回收,丝织未断,重剑却砸出了金石之音,原是那水袖之中藏着一柄飞剑自由来去。 立时,屈不换腾身直上,左方的水袖收回,另一只却从右侧缠了过来,第二柄袖中飞剑迅猛地朝他脖颈割来,屈不换未料到来人出招如此诡谲,当即轻功一展退去,飞剑在心口险险擦过,可袖风带起的劲力却将他冲撞开。 “乌苏”枔又强撑着站起身来。 站在一旁的钱阿六抹了一把冷汗,盯着水袖收回处那披散头发,眼神痴怔,如夜行鬼的中年女子,梗着脖子道“水袖中剑,剑中带舞她是袖里怀柔喻楚楚” 可惜,钱阿六错估了屈不换对中原武林的了解。 袖中剑出时,两方屋舍望风而动的江湖人都如乌龟一样缩了回去,只剩下一无所知的屈不换在交手之中被激起斗志,扯出一记冷笑,双手紧握重剑剑柄,“小娘子,有两下子啊” “什么小娘子啊,你看她的头发,她当你娘都绰绰有余了”钱阿六操碎了心,只觉得当日自己脑子灌了屎,才会把这几个人留做护卫,结果搁这儿,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二谷之一的蜀中剑谷知道不她是剑谷七老之一喻灵子的独女,成名之时你他娘的怕是还没出生” “剑谷云深台”屈不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按剑不动,眼下局势他看不懂了,二谷江湖名望重,是个光明地儿,怎么和千里之外的豫章一黑店搅在了一块儿 喻楚楚从暗影里走来,披着一头华发,很有大家气场。那胖子在附近说了十来句,她愣是一言不发,连目光都没挪动半寸,而是锁死身前的屈不换,长水袖一舞,夹杂这袖中飞剑,先攻左路,取他腰腹,再转右足,剑刺脚筋处。 屈不换委身飞腿横扫,近到喻楚楚身前,提剑使了一招“怒撞不周”,从脚下倒持倒拔,横空将喻楚楚顶了开去。 喻楚楚轻功如水,身姿如舞,从他身侧滑开长袖一卷,袖头将屈不换手臂缠住。只听得一声破空,短剑从袖中飞来,那剑速度太快,对峙中的屈不换来不及换左手以重剑向接,只能强行出内力断袖。 袖口崩开一瞬,飞剑凌厉无匹,从屈不换右臂下横划一式,剑尖直拉到左心下,被一物卡住。喻楚楚趁势狞笑着扑身而来,见机收剑,又同时使另一只手水袖冲卡住之处一展,将屈不换撞倒。 屈不换脖子上挂着的红线断开,一物自左胸膛飞出,锵啷一声掉在地上。 剑尖细口在这蛮横的一击之下骤然爆开,血肉登时横飞,枔又捏了一把汗脚下却没个发力,遥遥欲倒,钱阿六慌忙扶着这姑娘,捂着眼不敢看这惨烈的一幕。 只瞧着撞人的水袖带出的第二柄飞剑从后方补上,以不容有他的攻势插在屈不换左臂上,将他死死钉在青石路上。 若不是大雨中她的水袖有误,屈不换这会子已经作了亡魂。 “完了完了”屈不换如此轻易就落了下风,钱阿六看得着急,夹着尾巴四处寻逃生之路,突然瞅着巷子另一边有两个熟悉的人影冲这边过来,赶紧拖着枔又过去迎上。 这时,喻楚楚望着那枚落出的铁弗部王子钤印,忽地朗声一笑“果然是你。”说完,她抬手起势,召回屈不换手臂上扎着的那把飞剑,呈马步前倾态,作了使刀的模样,“你瞧清楚了,这一套刀法名为慷慨悲歌,你杀了我的丈夫,所以,我要用他的功夫,斩杀你替他偿命。” “慷慨悲歌”这刀法名屈不换觉着耳熟,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在哪里听过,他也不是个谦谦君子,过往杀过的人也不少,但叫得上名姓还有个武功了得的婆娘的人还真的屈指可数,一时无一能对的上号。 屈不换就地一滚,躲开了喻楚楚锋刃凌厉的第一招,捂着伤口大喘气,嘴上还不消停“你丈夫是谁” “你不知道”喻楚楚明显愣了一下,银灰色的长发在暴雨里散开,贴着脸直挂水,眼中有痴情,面上肌肉抽搐如癫狂态,“你会不知道哈哈哈我的丈夫名为秦翊,是你在朔方城杀了他。” “朔方城”屈不换脑中有片段回闪,渐渐能将名字和一人对上。 从另一条巷子冲出来的桑楚吟和姬洛恰好听到这谈话,前者脚步委顿凝滞,手脚在原地一僵。 姬洛奋力向前要去救屈不换,却被扑过来的钱阿六绊了个正着。钱阿六手脚功夫差,但重量确是上纲上线的,这一拉,姬洛一时竟甩脱不开“哎哟,你们跑出来了本事大呢姬洛,你要救我,他们是冲我来的,他们一定是冲我来的,连钱都不要,要命啊” “你想多了。”喻楚楚提到了朔方,那这当中牵扯的东西就更为复杂,姬洛照着钱阿六鼻头就是一拳。 钱阿六嘴巴喝到鼻血,这才清醒了点,碎碎念叨,“不是,冲我来的” 姬洛慢了一步,那边喻楚楚奔雷般的刀势已成,方如作易水边悲歌,对着屈不换当头斩下。枔又要动也不及,好在,有一人更快,眨眼便越过众人,飞落在屈不换身前。 “你快闪开” 大雨一顿,扇骨断碎而落,如红珠宝石般的鲜血从指尖滚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不动。 “昆仑镜像心法,天城的人” 桑楚吟岿然不动,硬接了喻楚楚强攻一招咬牙不倒。 “镜像心法”钱阿六见不干他的事儿,这会忙躲到了姬洛身后拿他当挡箭牌,眼珠子直转,不禁对桑楚吟另眼相瞧“哟,瞧不出来呀,据传说在天城,这可是只有圣女和传教宗级别的人才能习的武功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076 圣女传教宗 姬洛从前只知道桑楚吟学的功法来源于天城, 却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说法,看来桑楚吟背后的水, 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深, 而其中牵扯的东西, 恐怕也不是她在江陵城未来得及说的儿女情长。 钱阿六的声音不大, 但足够身边的三人听见。 枔又好奇地抬头打量赵恒义,可这人横看竖看都是个汉人,和西域人的高鼻深眼没有半点相似,她不禁在肚子里打鼓,不知是否要再重新做个安排。 见刚才那浩荡一招被身前的人挡下, 喻楚楚面露不悦, 在柳叶眉低压的一瞬, 桑楚吟将被刀风所伤的右手稍稍负在身后, 人往前又进了一步, 直到将屈不换完全挡住。 粘腻的血跟着雨水落在屈不换睫毛上,他眨眼望着身前, 单单这一挪步的动作之后, 那单薄的人影在此刻仿如摩崖石像, 自成一番坚毅浑厚的气势。 “赵”屈不换打后头抓住赵恒义受伤的手指, 皱着眉头似在思索似在回忆,嘴中怎么也喊不出她的名字,只能任由无力感袭上心头, 短暂地晕了过去。 这时, 喻楚楚头戴的兜帽全然落下, 她双手往前一伸,袖中剑飞回左右手,水袖长出,高歌作舞,朝身前两人缓缓步去。 钱阿六哆哆嗦嗦睁眼瞥去,若说刚才喻楚楚满头灰发不过是正常老态,那眼下,她的长发已是全白如雪“快看她的头发” 饶是站在战圈外的姬洛也能觉察到喻楚楚暴涨的功力,更别说就匍匐在她脚边的屈、楚二人“桑赵恒义,快回来,不要跟她硬抗”情急之下,姬洛甚而差点叫出那个不为人知的名字。 桑楚吟脸上凝出苦笑,她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她虽习得昆仑天城的顶级功法,但这玩意儿本不是她的,挪他人之物为己用,终究是比不过喻楚楚几十年夯厚基础,勤学苦练得来的内功。 “哎,孽缘啊。” 桑楚吟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带伤,血流如涌而昏迷不醒的屈不换,做了一个万分艰难的决定。她向前跨了一步,结镜像印,一时手印一生二二生三,化无穷数,纷纷冲喻楚楚全身要害冲折而出。 喻楚楚自是不惧,立刻甩袖正面应对。 应对之时,桑楚吟得以喘了口气,趁着间隙抓起屈不换快退,但此法消耗过大,她手上带着个人走不快,退未出一丈,喻楚楚的长袖已经再度卷来,裹住她的右腿脚踝回扯。 “姬洛”桑楚吟当机立断用手肘一击顶靠,将屈不换推了出去。 她这一声喊倒是把手头的人喊醒了,屈不换眯着的眼睛挤出了一条缝,在混沌不清的黑夜和雨露之下,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身前阻挡。屈不换于朦胧中下意识伸手入怀,桑楚吟肘推之时,他靠本能做了一件令所有人惊讶的事情 他拿出了那把鸾刀,两手交错时,恰好送到桑楚吟的右手上。 这会子,姬洛也挣脱了钱阿六的桎梏,一脚将胖子踹到近旁老歪脖子树下,借力而起去捞飞来的屈不换。 而另一边,桑楚吟被水袖拉至凌空,喻楚楚手头飞剑挽作繁花,脱手凭空而立,爆发出的内力几乎让身周的落雨也开始扭曲,弯出弧形。她口中凄凄似啼哭意,雨水漫在脸上,已不见泪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问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注1” 那气势与疯态,便是神鬼也杀得。 “喻姑姑,侄儿来帮你一把”屋脊上闪过一道寒光,人影未见,声与细剑先至,朝着屈不换心口刺去。 姬洛心中一骇,当即提气勒住屈不换的胳膊转身要避,然而,一道人影自屋脊上疾来,落在他身后一推,人持伞飘然再现时,已至两人身前,握着剑柄一击,剑速之快,竟是避无可避。 只听得“噗嗤”一声,剑尖没入血肉。 “李舟阳你”姬洛肝胆俱裂,当即拿另一只手同他拆招,出手繁复如星变化,先制李舟阳腕上神门、内关、大凌奇穴,再阻他手阙阴心包经,一拳击打在他的胸口。 李舟阳闷哼一声,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不死。快走。” 姬洛读出他的唇语,再细看屈不换的伤处,剑在心口,却未是正中,他当即悟了,往后一退用腰背撞了一下哆嗦的钱阿六,又给看懵了的枔又使了个眼色。 李舟阳配合地抽出长剑,剑尖带出心头血花,纷飞溅射入大雨泥泞,他持伞退到喻楚楚身边“喻姑姑,我已刺破他心包络,长剑入腔脏五寸有余。” 喻楚楚虽然捉住了桑楚吟,当她的目光始终在屈不换身上,半癫半狂之下本欲杀了这敢于和她对招的小子再取屈不换,这会子李舟阳突然出手,她远远见着长剑入心,人倒是清明了一分。 “死了”她茫然昵语,忽地水袖撤开,冲李舟阳挥去,不悦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李舟阳横提长剑应对,桑楚吟当即拿鸾刀断袖,提气运功飞退三丈外,冲屈不换扑过去“死醉鬼死醉鬼你起来呀” 闻声,喻楚楚瞥了一眼桑楚吟,见她脸上皮面已然翻起,说话时肌肉抽搐,狰狞扭作一团,这恸色不似作假,竟也被这高呼摄魂,眼中露出痴呆 十多年以前,秦翊死的时候,她先是拍掌大笑,而后也露出过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几乎将剑谷中一屋削成平地。 “哈哈哈”喻楚楚抬头仰天,将雨水喝入口中,先踉跄着大笑三声,皆作气音,而后尖啸一声,水袖摆开,袖中飞剑失了控制和准头,竟在乱舞中将沾湿的沉重水袖刮划成纷纷碎片。 喻楚楚胸腔起伏,发出“嗬嗬嗬嗬”的抽泣声,姬洛看她的脸色,自残的癫态,还有冲李舟阳挥招不留情的一幕,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果不是李舟阳暗示,只怕这女人发起疯来,连自己都能杀。 姬洛侧身挡住枔又,匆忙撤下一块衣布,扔给桑楚吟“把你脸上的伤裹一下”,接着又悄悄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信我,快走。” 桑楚吟立刻意会,将布片在脸上一缠,遮住边侧发卷的面具,顺手招呼人,跟着姬洛一起抬着屈不换匆匆离开。 待他们走后,李舟阳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他和四劫坞还算是盟友,万不能在这时候放弃桑楚吟这颗棋子。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注2”喻楚楚口中唱道白头吟此句,抬袖擦去冲淡妆花的雨水,又似嘤嘤拭泪。李扶舟踱步过去,将竹伞往前送了送,罩在喻楚楚头上。眼前人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喻楚楚偏头凝视他三秒,忽又迸发出两声哭笑,将伞柄一推,提着袖中剑入夜雨,从豫章长街另一头飘摇而去,只听得她轻轻吟唱下一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注3” 刀谷灭亡后,剑谷念在一门武学不得绝尽份上,极力帮衬刀谷传人,在这样的境况下,促成联姻。可惜喻楚楚和秦翊却是一对怨侣,秦翊痴迷刀术,四方求道,以寻铁铸刀作为毕生追求,以至于喻楚楚常年留守深闺,久而久之,痴生怨念,欲书断绝。直到升平四年,秦翊死后,楚娘大笑三声后大受打击,往后闭关功成白头吟,人作痴癫态,多年不出剑谷。 李舟阳持伞退到屋脊高处,眼带冷色,心中警惕自己离谷多日,竟不知是谁让楚娘出关,又是谁将其带入局中。 大雨直至子午时分方才停歇,雨水浇灭了火势,客栈里陷入诡异的沉默,可奇就奇在,并无一人追出客栈,明日天晴,死伤者皆殁于大火,来去众人只道是江湖械斗。有南剑谷顶包在前,那些个江湖散人就不敢作声了。 姬洛等人退到城外破屋中,解开屈不换的衣服替他检查伤势,李舟阳不愧剑法精绝,他下手留了余地,胸腔上的剑刺看起来虽凶险,但却偏了两寸作成重伤必死的假象,倒是袖中剑留下的划痕虽不致命,可深深浅浅加在一块失血却多。 一摞人里没一个神医妙手,几人只能先轮番费内力按住屈不换周身大穴止血,待他伤势缓下来,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出来了眼下不可不用药。 唯一带着金疮药的江有堂已经死在了客栈,姬洛只能回想乌脚镇里头那赤脚老大夫的土法子起了个偏方,不过南北植被药材差异大,眼下替换的两味他们手头却是一个都没有。 “也许我能想想办法”委在一边的枔又突然开口。 姬洛拂开桑楚吟,三步并作两步快进,手上缺口的短剑登时已落在枔又的脖颈上。他嘴角一扬,冷笑道“阴十一是你杀的吧。” 昏死在旁的江有梅忽地咳嗽了两声,屋子里静得诡异无比。 阴十一当然是她杀的,可事到如今,她有她的打算,也有她的筹谋,自然是不会老实巴交的全交代了,而是要再做一出戏中戏,真假参半来上些料,将这水搅得更浑。 迷药药力已过的枔又伸出两指推开姬洛的剑,脸上露出一抹淡笑“不不不,阴十一跟我没关系,我杀他做什么杀他的是晏家的人。”说着,把目光落向桑楚吟,果然见他蒙面之上露出的两只眼睛眸光一动,心中笃定他早知道些什么,于是把话头往旁地儿带,讲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晏家把手伸向偌大的江湖,要的不就是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钱阿六头上冒出冷汗,撒丫子屁股一蹲,落到地上叉腿坐着“晏家跟朝廷有几分渊源,是它自个儿有取代武林至尊之意,还是另有授意” “我如何知你话中真假”姬洛逼进了一步,又将短剑往前一送。 枔又心中掂量了一番,随机露出一副楚楚悲态,手指抹着眼角,柔柔弱弱地开口,故意诱导在场几人“小女子也实属无奈。自打去年临川宴传出消息,月月有奔赴此地的侠士失踪惨死,人人只道是各方势力暗自较量,私下械斗,却不曾想,一切都是晏家搞的鬼。” “晏家家主晏垂虹就是个架空的软柿子,府中权柄皆掌握在他母亲殷老太夫人手里,殷向紫野心大,和府中门客霍正当狼狈为奸,有用的扣下,无用的杀之,要叫那些小门小派都站在他们那边。” 高门大派传奇世家固然能一呼百应,可向来蚁多咬死象,若晏家真控制了这些人,那么积少成多,必然要撼动江湖之根本。 虽然枔又老实交代了,但在场的人精不少,也不是这般容易轻信的。桑楚吟步上前来,似是有些玩味地问道“晏府好歹位列四府之一,也算是个颇有传承的望族,我们如何信你所说” “这就要说到我为什么要找上你们了。”枔又也不惧,应道,“不才,小女子会得几手手中花招,大半年前跟着一队人入了临川,本想趁人多顺点金银玩玩儿,没想到阴差阳错撞破霍正当的好事,被逮了个正着。我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人却被他扣着,后来他给我喂了药,指名道姓要我去偷这家伙身上的八风令。”她朝屈不换躺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枔又的事也是他跟我说的。” 姬洛和桑楚吟同时一惊,倒不是因为她忽地自报身份。前者惊讶的是这个霍正当竟然知道八风令在屈不换身上;而桑楚吟则是骇然于那人清楚枔又的往事。想到朔方,她不由指骨发寒,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对八风令不感兴趣,如果我要偷,还会等到现在吗”说着,枔又两手一翻,左边手臂张开是一枚四劫坞私章,右手则是一块不知来历的小金令。姬、桑二人瞧见,皆伸手摸了两下腰腹胸怀处,不由轻咳一声。 这是她方才说话间顺来的东西。 见他们人已上钩,乖乖入她局中来,枔又颇为得意,也没仔细看,转手又爽落地抛投给了二人,似是让他们瞧瞧自己的功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077 “哟摘星手你师父是阊阖盗剑关拜月”钱阿六眼睛都看直了, 嘴上啧啧称奇, “没想到啊,关拜月那个孤僻的家伙竟然带出了你这般玲珑的徒弟,咱俩可算是侪辈” 桑楚吟用胳膊撞了一下姬洛,轻声道“七路中的神偷,据说曾独步皇宫盗取过一柄天下奇剑, 得了这个虚名, 至于他本人, 没人见过, 官府也从未逮到。好在他人奉行盗亦有道,竟自个儿把剑给还了回去, 府令上下才撤了榜文。” “起开。”猛然提起关拜月,那假枔又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似有些嫌恶地推了一把钱阿六,过了好半天才又装得一副洒脱的模样, 对屋里另外两人悻悻笑了笑, 道“既然知道我师父大名,那也该晓得,天下奇物我们哪只手没摸过, 稀罕你这不知真假的八风令。” 桑楚吟哼了一声。 姬洛沉吟, 随即挡在了前头, 对着她作揖并露出和善的笑容“姑娘是个妙人, 白日你扑身救屈大哥, 晚间火起又奋力带江姑娘逃命, 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想来此中有误会。” “姬洛”桑楚吟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荡了两下,憋着气,不甘地坐回榻边观察屈不换的伤势,也不再同几人理论。 枔又早先看赵恒义就不爽,这会子他一吃瘪,自个心头更是大悦。 至于姬洛,江陵初见时这少年就端得一副好脾气,见他此刻如此知礼,枔又只道他们已信了自己的话,故而觉着自己这局中局、连环局布得那叫一个大好,心中也没有多想,张口续道“我知道你们眼下缺药又不敢抛头露面,小女子我给你们偷回来可好,你们在这儿等着。” “那就有劳姑娘了,还请速去速回。”姬洛摸出钱币递到她手上,又多点了一句,“药铺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 枔又低头看了那一串铜钱,微微颔首,爽朗地笑道“我就喜欢小兄弟这样的老实人。今夜我言尽于此,自然也是有一事拜托各位,我猜你们定要蹈一趟临川宴,届时烦请替我从霍正当那儿寻来解药。我曾试图偷取未可,想来他药不离身,我武功弱他千百,只能拜托诸位了。” 听到那“老实人”三字时,桑楚吟悄悄翻了个白眼,暗想道我可不喜欢这样的老实人,神偷绝技如何拼得过机谋抟弄姬洛现在是越来越上道了 姬洛顿了顿,正色道“一定。” 枔又没再多话,调头走了出去,随手掩上破屋门,在十里林子跑了一圈去而复返,抄道绕去屋后蹲下。 姬洛打发了钱阿六歇息,又以点穴之法通了江有梅气血,助她调息后,才回到屈不换榻前,背过身去给桑楚吟处理脸上的“伤口”,并随口道“看来这临川宴必然凶险,赵兄,那东西你可得放好。” “放心。”桑楚吟余光一瞥,顿了顿,压低声音,“东西我另派人拿着,如今已在稳妥的地方,不会有问题的。” 枔又闻言心下揣摩原是东西不在他俩身上,难怪这数月无所收获,这两人倒是生得胆大。 “屈大哥重伤,我们顾及不暇,你的人在临川附近出入恐怕也有所阻碍。”姬洛装得有些犹豫。 赵恒义立即拍掌,道“这样,过几日我去取来,随身傍好,一日三查,保教无人敢钻漏子。” 枔又听取话去,心中更加放心,想着回来之时需好好琢磨琢磨,如何给这两方人一击闷棍,叫他们狗咬狗去,自个儿如那渔翁得利。 待枔又转身去附近镇上药铺取药,屋中桑楚吟和姬洛对视一眼,揭下脸上缠布,重新佩戴好人皮面具。 关拜月盛名在外,枔又是她的得意门生,绝对也称得上盗中行家,寻常的药铺没什么守卫,也费不得九牛二虎之力,来去取药不过耗费一两个时辰,回到破屋时天光还未大亮。 几人轮着守屋,枔又寻一处地方入眠时,姬洛则起身制药,桑楚吟跟他半步不离,悄悄传信给了北罗,要他留人在临川附近接应。 当晚,几人披星戴月连夜下临川,在附近寻了一处不惹眼的村子暂居,各自将养着,直等到五月间开宴。 枔又每日规规矩矩的无甚事做,就陪着江有梅。也不知她如何宽慰,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因江有堂之死而偏激生恨的江有梅,眉目间倒是少了几分戾气,似也渐渐走出厄境。而伤重的屈不换也脱了死气,每天搁院里晒晒太阳,同两个女孩子说些闲话家常。 姬洛和桑楚吟照旧打探消息,却察觉到一件怪事 按理说豫章城里亲眼撞见了冲屈不换而来的喻楚楚,钱阿六不必与他们几人纠缠在一块儿,钱百业的行商势力遍布南方各处,他大可以就近寻一处庇护,将好置身事外。事实上,四月底时,钱阿六也确实这般作为,然而怪就怪在,没两日他竟又回来了。 一问才知,原来钱百业在临川,乃至整个赣州的暗线都被剪除,有人摆明要拿这位七路中的横生财开刀,而钱阿六陷落囹圄,恰恰首当其冲。他一个人回不得嘉兴,只能回头傍着看起来身怀奇技的几人,一日三次游说姬洛撤离临川。 这事儿落在姬、桑二人眼里可大可小。 夜半截杀时动静那么大,客栈里的人若要追,十个他们都无法插翅而逃,只能说明有人自恃喻楚楚这一杀招能将他们全部撂下,按枔又的说法,这人十有八九是霍正当。 如果霍正当和晏家要暗中拿人,充个黑店劫匪暗中动点下三滥手段也就罢了,惯不该正面和钱百业撞上,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他们有意要抓钱阿六,旁人不过做了替死鬼,枔又的话故意要绕他们进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了求财 五月初四,临川宴近在眉睫。 一大早,钱阿六就冲撞了进来,嚷嚷开了“他们把刀动在咱爹头上,下一个就是小六爷我,你们不护我回嘉兴也便罢了,但我把话撂这儿了,临川宴我是不会去的你们爱去自己去”说完,他一挥袖子,狠狠把拜帖甩到了地上。 桑楚吟自是不想带这个麻烦包袱,但姬洛却不这样认为,他缓步过去捡起那张烫金的帖子,又搁回了钱阿六的手中,附耳道“小六爷你仔细想想,若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岂不是更危险” “当我是蠢猪呢”小六爷咧嘴嗤笑,冲榻上的屈不换使了个眼色,“你们不会带他去的,不止是他,还有外头那俩姑娘。搁这儿总得有人照顾不是,小六爷我虽然慷慨,但钱也不是白花的,有他在此,我不信你们不保我。” 未曾想这小六爷还有点人精,姬洛和桑楚吟对视一眼,从怀中拔出短剑,两步甫身上前,一把扎在钱阿六手边,瞬间眸光便沉了下来,口中冷冷道“江有堂的下场你看到了吧,非常时期,皆为弃子。” 钱阿六蓦然想起姬洛举刀断手那一幕,浑身一个激灵,一时连身上配着的机关暗器都给忘了。 姬洛不是面相凶恶之人,平时沉默寡言,和气无伤,因是如此,他突地变调发狠,威慑力反倒胜于寻常。 “你想怎么样”钱阿六吞了吞口水,服软了。 姬洛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晏家广开朱门,以节令相邀,手持拜帖者可先入府观舟食粽,只待三日后众豪杰开宴。枔又和江有梅留下照看,四劫坞暗线也至,一并留在村中私下监视。而姬洛和桑楚吟则随同钱阿六,递帖子入了晏府。 晏家家主没露面,迎来送往接待客人的是那位风头正盛的大总管霍正当,午间观舟赛,传闻中雷厉风行的殷老夫人亦有露面,被几个大丫鬟簇拥着,华服着身,头戴翚翠,十分有架子。 席间有跟着长辈出来见世面的小姑娘,偷偷指着殷向紫头上的簪珠笑谈“这晏家可比得江左八郡那些北方迁来的大族你瞧老夫人头上那支玳瑁簪。” “嘿,小姑娘就这点见识”立刻有旁人搭腔,“那七彩翚羽才是最为难得,听说早年晏家可出过皇妃,若不是几十年前咳咳,怎会避祸庙堂之外。” “我等以为只有帝师阁才与那京师贵人大有渊源,没想到这晏家还有这般本事,看来这会子是有心要捯饬捯饬天下武林咯。” 当然,此间也有瞧不上的出口贬斥“帝师阁那可是上溯至大周朝,百千年的传承,他们也配与之相提并论” 钱阿六吃着东西听着闲谈,不住打量那位当家主母,瞧她一双瑞凤眼,早年想必也是位美人。不过人常说相由心生,不知是依傍武功还是地位,这人至花甲之年,反倒生出了刻薄相。 “你们不吃我可吃了”钱阿六留着哈喇子盯着桑楚吟盘中的吃食,趁其不备,全都给捞了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跟倒酒的侍女哭诉自己这两月来吃喝的惨淡,说着说着,随口就讲到了豫章城客栈走水的事儿上,为自己死里逃生拍腿吹嘘。 那丫头留了心眼,转身就如实禀告,霍正当听进耳朵里不置可否,倒是那殷老妇人露出喜色,只当钱阿六是个傻瓜脑袋,根本没发现不妥,当即将人给留在了府中,连着城里城外露过一手漂亮活的护卫桑楚吟,也一并派人盯梢。 晏家为的是钱阿六这个人,明里吃喝看顾,安抚情绪,实则乃是软禁。 入夜后,吃了十个大糯米粽的钱阿六拍了拍肚皮打了个嗝,缩着脖子躲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桑楚吟点灯跟他居于一室,信守要保他的承诺。暗探子死盯两人,倒是对没出手、不起眼的姬洛不怎么上心。 过了子时,姬洛披衣起身,出了门。 姬洛本欲跟着盯梢的人,但奈何这些人都是死桩子,没动静基本不走动,他无奈,只能在府中夜逛。好在白日里记下了些门路,晏府的院子虽重重叠叠排布无二差别,但主客之分还是十分明显。 他打墙后翻入内,正打算穿过后府花园,忽地在角亭下撞上了一点光,只得翻上假山石掩着身形张望。姬洛仔细一瞧,是位清矍的中年男子在亭中掌灯苦思棋局,身旁茶饭已放凉,棋盘上沾了草叶也未知,看来这人是从白日一直坐到了中夜。 倒是个痴人。 姬洛不欲打草惊蛇,便寻着错落假山翻向另一边,忽地瞧见两个人影往此处来,为首那人一条狰狞刀疤从左眉一直贯到右腮帮,正是白日八面玲珑的那位霍大总管。 霍正当先行,一黑衣随侍在后,两人从假山石下晃过,便没了踪影。只进不出当然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石堆里凿了空室,有机关入内。 刚才不便暴露,姬洛没瞧见开口机巧,这会子蹑手蹑脚落地,一寸一寸依次排查假山石头。 空室里,随侍点了灯,霍正当问道“那丫头的信可到” “到了。”黑衣随侍应道,旋即递上一支竹筒。霍正当抽出纸卷匆匆两眼阅尽,随后就着灯火烧成灰烬,“如她所言,屈不换伤重不治已经死了,就算有人要查,那楚娘疯癫,也绝摸不到我们头上。” “小人以为总管大仇得报,眼下当以主上的大事为重。”随侍低头颔首,说话不轻不重,却有几分敲打的味道。 “这是自然。”霍正当哂笑一声,面色并不怎生好看,淡淡道“那几位已经入府,传信过去,那丫头此时若不便脱身,就叫她五月初八豪杰宴带着东西来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078 这机关没有故意用奇门八卦混淆视听, 但此处山石堆叠奇多, 却也藏得小心。姬洛摸了一会没摸出个所以然, 回头有只蛾子飞到他手上, 他小心一挥, 将其挥到了一出凹石洞中。 蛾子完翅进去,却折翅出来, 姬洛心头一动, 此中必有东西。于是, 他伸手入石洞一摸,果然最里头摸到两处机窍, 旋即一拧,入口应声而开。 室内空洞, 声音传得远且久荡不绝,姬洛刚跨步入, 便听见一道陌生的男声, 他一估摸,许是方才跟在后头的那个黑衣人。 “殷老太太那儿如何” “多亏了小师弟透出消息, 此刻那老太婆必然全力盯着钱阿六,好叫钱百业算一算当年的旧账。”霍正当笑道,语气有十分如意。 果然是和钱阿六有关 那随侍往前踱了两步,忽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接着说“主上留了活令, 旁的该杀则杀, 但这一位却是动不得的。”说完,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小像,对着霍正当展开。 密室内只有霍正当手中一盏烛火摇曳橘光,万籁俱寂的场合,便是一根针落地也显得突兀。那随侍说到要紧的地方,声轻得犹如蚊讷,姬洛屏息静听却还是不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头又走了一步,脚下忽然踩着一快硌脚硬物。 “这位是”霍正当两指摸了摸唇上胡须,仔细端详画中的人物,脸上一惊,“莫非和老师当年做的事情” 姬洛蹲身从靴底下抠出那块羊皮,摸到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还未细视,空室里突然传出尖锐的响动,像是有人拿石子在铜镜镜面上拉扯口子。 原是那机关入口需得从里头合上,久而未闭,则自响示警。 “有人”黑衣随侍闪了出来。 霍正当扔下手头烛火,当即敲开室内的机窍,豁口要闭,姬洛咬牙快退,在石壁上助力两个筋斗,贴着闭合的机关翻了出去。 “咔咔”两声响过,石壁从内部暂时闭合,外头山石间毫无动静,连庭院中蜿蜒溪水亦风平无波。 说的都是机密,里头的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姬洛边逃边在心中盘算那霍正当在晏府熟门熟路,待他出来时必定黏着不放,钱阿六住的剑叶园倒是教自己回也回不得。 这心念变幻间,姬洛从凹凸嶙峋的山石另一处口子窜出,竟是凑巧绕到了曲水之后,那方点灯的亭子豁然立于眼前,亭中参棋的痴人还支着脑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人琢磨出一道法子时,便以另一只手去拨棋篓,手臂掀起衣摆,露出腰上一块金镶玉双环珮,式样同那日桑楚吟在豫章客栈中所见大致雷同,不过在用料和雕琢功夫上却更为精致雍容。 听说晏家家主晏垂虹是个被架空的空壳子,每日只知清谈闲乐,连今日食粽观舟也不曾有露面。 姬洛死盯着那人和石桌上黑白玉子屏息而退,两步半后生了个主意,从地上捡起一粒小石子,打在探入亭中的花枝上,一朵月下香悠悠落在棋盘间纵横交错处。 黑子被困气数将近,白子杀伐围困重重,晏垂虹拂开桌上落花,在那处将黑子落下“打二还一,白子依例必然挂这儿,那么黑子再扳此处,即可两真眼做活,妙啊妙啊” 姬洛趁晏垂虹手头上比划,从亭子后方轻轻掠过。 那霍正当是从庭院北侧出来的,并不知晓这位晏家家主提灯南侧,如幽鬼一般人定后不困不睡。他关心则乱,怕要事被听了去,只顾着寻踪而去,没想到迎头跟解出棋局大喜,而丢下棋具奔出亭子的晏垂虹正面撞上。 晏垂虹这时已脱了痴迷态,整个人一下子恢复了五识,当即负手而立,垂首打量挡住去路的刀疤面总管,不软不硬道“霍总管竟有如此雅兴,夜半来逛这晚香园。” “家主。”霍正当被堵了个正着偏还不能气,只能压下怒火规规矩矩行礼,“哪里的话,不过是豪杰宴近在咫尺,在下身为府中总管,自然疏忽不得,当恪守尽忠,效犬马之劳。” “霍兄还需保重身体。”晏垂虹垂落右手在霍正当右肩不轻不重拍了三下,随即拈起那朵月下香提灯而去,“非需犬马之劳,还望别指鹿为马才好。我这个家主当得愚昧懵懂,殊不知这豪杰宴对我晏家来说究竟是祸是福。” 待得晏垂虹走后,晚香园里左右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霍正当同那随侍要追,却不知往何处下脚,最后只能忿忿退走,去寻来监视的暗线“如何,今夜可有不寻常的动静” “没有。”那暗线头头如实禀报。 霍正当放不下心,专门点了钱阿六住的东厢“剑叶园那边如何” “那胖子吃睡如常,屋中两道影子,想来也是怕死的乌龟,身边那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寸步不离守着。至于跟着的小厮,早早睡了,未见出入。”暗线将得来的消息理了理,接着答。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霍正当挥手遣退了人,自己在房中踱步,竟也一夜无困意。那黑衣随侍就站在他身侧,忽来了点睛一笔“我看那晏家家主言语带刺,会不会是他” “难说。”霍正当两道粗眉皱成“川”字,心中忧心忡忡,“这晏垂虹同他老娘不一样,是个不识抬举的死脑筋,此刻动不得他,这些事儿还万万不能让他晓得,否则必然要坏老师多年的筹谋。” 霍正当忧心如焚时,全身而退的姬洛回到剑叶园,在外头学了两声鹧鸪叫,桑楚吟故意闹了些动静吸引人目光,再顺手接应了他入屋。 熄灯后,钱阿六已是沉睡如死猪,桑楚吟跟姬洛在窗棂前豁开一条缝,一面打量外头的动静,一面细说今夜所获。 桑楚吟细细一品,轻声道“不论是和钱百业的旧恩怨,还是党同伐异的扣人之举,这位晏家家主兴许都是破局的关键。只是眼下霍正当把持上下,我们没有证据,如何才能既避开耳目,又让晏垂虹信任呢” “要全信难如登天。”姬洛略一思忖,道,“但若是令人动摇,咱眼下正有一现成的攀天云梯,你且把那只小环给我磋磨磋磨。” 桑楚吟颔首,旋即拿出东西,搁置于案上,自己起身寻了一处平阔地儿歇息去了。这夜折腾了大半宿,如今身于虎狼环伺之地,他们几人还需养精蓄锐,以待最好的时机。 姬洛待她入睡后,借着庭中探路灯笼铺落的光,先将那小环翻来覆去把玩,再取出密室里偶然拾得的羊皮块,将上头的划痕拓下,足足看了十来遍,方才瞧出是幅骏马驾车图的残片。 “骏马”思及霍定纯在密室中提到的老师和师弟,姬洛莫不殷忧,“这些人究竟是谁和泗水楼中楼及八风令有无干系” 翌日。 钱阿六被桑楚吟揪着耳朵从榻上拉扯起时,他正在梦里坐享山珍海味,抱拥世间绝色,美梦乍一落空,他咬着手指撒起气来,晃荡了两圈又要倒头呼呼大睡。 桑楚吟磨了磨白牙,蹲身在胖子耳边倾诉“有人要叉你腰子下酒了” 钱阿六本就怕得要命,这一下,瞌睡醒了大半,咕噜噜从榻上滚到冰凉的地板上,揉着眼睛道“今日怎么说” 桑楚吟往后一让让出了盘膝运功的少年,姬洛吐纳生息后,方淡淡道“那太夫人不会蠢到落人口实,这晏府少说还住了不少人,不过各自都不相通,你顶横生财名头一一拜访,越张扬越好。” “噢,我明白了”钱阿六勾勾手指,抛出一丝媚眼儿,“你是要我故作声张,免得被暗里做掉” 姬洛不便将计划告知于他,于是随意耸肩,道“你可以这样想。” 食过早饭,三人便离了剑叶园。 钱阿六专挑热闹的地方去,那些个守夜的暗线人不便打江湖人跟前露马脚,索性离得远了些,瞧了大半日没异样,也就偃旗息鼓躲一边凉快去了。 他们这一躲,姬洛就得了势,反正他穿着不惹眼,装得缩头缩脑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乱花迷了路一时走岔了园子也没几个人察觉。 姬洛从花月门拐出去,回了晚香园,果然瞧见晏垂虹这棋痴又在树下下棋。他攀上山石左右看顾,见后头有两侍女托着食盒餐盘正打这儿过,于是掐算时间,扮作仓促态,从石后扭身撅过去,将将好绊倒一个,又撞翻另一个,锦盘碎裂,食盒里的点心翻了一地。 晏垂虹今日并未琢磨残局,而是黑白子互博,这会子听得动静,抬眼冲前头看了两眼,就瞧着一朴素少年瑟缩在地上,两侍女指着他鼻子乱骂一气。这俩侍女都是殷向紫跟前的红人,武功不错,这会子已经抽鞭要打。 那少年瞧着孱弱可怜,挨两鞭子指不定伤筋动骨,晏垂虹心烦,搁下棋子飞身上前,一把抓住鞭头“左右不过几盘糕点,何故伤人” “家主。”侍女欠身行礼,瞧着还生出了委屈,强辩道,“这可是老夫人今早千叮咛万嘱咐要食的,这小厮不长眼冲撞过来,在我晏府就是坏了规矩” “谁立的规矩”晏垂虹渊渟岳峙,声音稍稍一沉,蓦地变了脸色,那俩侍女当即有些委顿。见她们不过假威风,晏垂虹话音一转,也不再多纠缠“你们既然唤我家主,我的命令自然要听。重做一份便罢了,母亲若是问起,如实说即可。” 待侍女收拾好躬身退走后,晏垂虹这才端着和善的笑容问道“小兄弟是跟着那家出来长见识的” “晏老爷。”姬洛礼数不落下,乖乖行了个大礼“长见识算不上,跟着我家小六爷跑跑腿儿而已。” “小六爷钱百业的独子”晏垂虹虽久不管江湖事,但识人还是有数的。 姬洛仔细瞧着他的表情,但见这位家主说到钱百业时并无异常,甚至连江湖人对下七路的鄙夷也无,倒确实不像和霍正当沆瀣一气的坏人。姬洛在心头叹了口气,想来是眼前人也不过被蒙在鼓里,圈这一处山水庭园作牢。 晏垂虹性喜静,不喜跋扈高谈之人,看姬洛乖巧样子不免生了些好感,亲手去扶他。姬洛学什么像什么,此刻不敢搭手,要自己使力爬起来,结果腿脚一抽,舌头上“嗞”了一声,飘摇着要摔。 晏垂虹毕竟多吃二十年干饭,当即将他架住,撩开腿脚布子一瞧,肿胀斗大,一准儿是刚才磕在了石头尖上,索性提着他渡水而去,回了亭下,将他落在下棋那块平石上“小兄弟忍着点,我给你瞧瞧伤着骨头没。” 姬洛添这一笔苦肉计本是要博这位家主之同情,借口赖下休息好套话,这会子见他这般亲善,心头倒是啧啧称奇这晏府母子俩竟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那殷向紫生得乖张凌厉,这晏家主却是个菩萨心肠,真是命运弄巧。 想着想着,他便以手去拨弄竹篓子里的棋子,不小心拨下两颗滚到了晏垂虹脚边,晏垂虹撒手正欲说“无妨”,就瞧着那少年不安分地扑棱了下来,手脚并用去捞棋子,一时笨拙,竟然扯下了他腰间的系珮。 “对对不住”姬洛结巴道,瞪着一双桃花眼,又赶忙调头去捞玉佩,脑袋瓜直往晏垂虹身前撞。 晏垂虹失笑,摆手道“无妨,不值几个钱。” “胡胡说,这双环珮如此好看,小的眼拙,也知道定然不菲。”姬洛老老实实地说,一时眼睛都看直了。晏垂虹向善,本就不爱恶意揣度,眼下自是没有设防,单单将姬洛当作实诚孩子。 晏垂虹忽地问“你想看看吗”说完,未等姬洛开口,将双环珮递到了他手上。 姬洛小心捧来,将环佩对着青天白日,瞧着里头水色碧莹,抖着手反复摩挲,眸光却沉了下来,犹豫后没有拿出那只得来的小件,而是干脆一装到底,眼珠子那么一转,拍着脑门道“咦,小的好像在哪里瞧见过这模样的东西噢,对了在豫章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079 “豫章城”晏垂虹有些发疑眼前这位小兄弟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 但他却心知肚明此乃家主的号令之珮,当即脸上笑意凝固,“小兄弟, 你可瞧清楚了。” “大老爷说的是, 若是放在平日, 小的可不敢如此笃定。可您有所不知,小的见着时, 乃是生死一线、千钧一发之际, 因而尤是印象颇深。”说着, 姬洛偷偷拿眼睛觑看了晏垂虹两眼, 随后紧闭嘴巴, 等晏垂虹示意时, 才又接着往下说。 “豫章客栈并非走水才至伤亡, 那晚起夜, 小的见着抗刀剑的行客在屋脊上奔跑, 就挂着小环佩”姬洛说话抑扬顿挫, 说到尾处,声音只剩下轻飘飘一钱,脸色浑然已煞白如雪。 姬洛挑拣重要的东西一编排, 那晏垂虹脸上虽不动声色,可心中早揣度起一二那夜霍正当明显是在追人, 若是府中入了小贼, 出了事, 早该传出消息, 如此看来必定是他的私话被窃听了去,难道和豫章城的事情有关 晏垂虹心中无法安定,当即多留了个心眼要去查上一查。 姬洛装作多言错话、慌忙拜退的样子,晏垂虹不受大礼,扶他起身,忽地拉他坐在棋盘对面,往他手中塞了一颗白子“我方才瞧你拨子,可是感兴趣你不妨随意落子。” 真是奇了怪哉,这晏家家主没架子也就罢了,竟然还邀他下棋看样子是要指点一二莫不是他发现那夜投子之人是自己 见人如此坦诚又不依常理行事,倒是教姬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捏着棋子踯躅,嘴上先探上一探“小的惶恐,不过一臭棋篓子,怎敢得晏老爷指教最近东西厢都住了不少贵客,便是临川城也不乏才子毓秀,怎会无人伴棋” “罢了,你走吧。”晏垂虹起身一拂袖,将案上棋篓合上盖子,今日竟是封棋不下。姬洛心头纳罕,只听得他一声长叹,负手背立,目光扫过白日叶绿葳蕤,含苞未绽的月下香,眼中流露悲伤,“从前都是吾妻陪我手谈,如今斯人已逝,正如你说,是真再无人能伴棋左右。” 姬洛有感却不能发,话已至此,晏垂虹替他指了路,随后翛然远去。 待钱阿六拜访至第七个名字也记不清的贵客时,姬洛总算归了队,霜打茄子般的他立刻手脚生力,婉拒了共膳的好意,跑得比兔子都快。 回了剑叶园,三人不拘泥地闲坐一地,桑楚吟先问“妥了吗” “不知。”姬洛破天荒摇了摇头。 桑楚吟又奇又乐,逮着机会要贬损他两句“哟,还有你失手的局呐” 姬洛答道“我总觉得晏垂虹这个人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这落差不是无缘由的,但凡心思玲珑的人,也总是下意识以九曲心思度人,可这晏垂虹信他太易,没有旁弯枝节,甚至待他这个无名小卒也亲善和蔼,少了真刀真枪的痛快倒是叫人真不痛快。 “原先没来得及跟你说,不怪你多心,晏垂虹确实是晏家的异数。”桑楚吟瞧了瞧他茫然的表情,一拍脑袋,豁然开朗,“早前我听过些风言风语,不过总归没上心,今日听你说道,倒是想起一事晏垂虹并非被霍正当架空,这样的日子是他自己求来的,不然你以为殷老太太为何握权不放,儿子不要也没有留给外人的道理。” “自己求来的”钱阿六在旁本插不上话,这会子说到些风流韵事,闲言碎语,倒是来了兴致,拿一双胖手直往桑楚吟手臂上捋,“快说快说,说得好小六爷给赏。” 桑楚吟理了理思绪,开口道“约莫是十五六年以前的故事了,我也是听袁老头偶然提起,那会子他似乎也在临川” 十六年前。 临川城外灵谷峰上有一棋痴,终日凿石作盘,摆子布局。棋痴有一女名唤风晚香,端淑有容,远近才俊皆慕之。晏垂虹那年在外行走,误入灵谷峰,被棋道所困,费九九八十一日解出一局,却未想到这一局,乃是女儿局 棋痴嫁女,如意郎君必须得解他立下的残局。 晏垂虹与风晚香一见钟情,在山中一居数月,后来回晏府向母亲请娶,要行三书六礼。可他却不知,殷老夫人早已为他谋好婚嫁,欲结朝中姻亲,以匡扶晏家昔日辉耀,遂百般阻挠。然而终究拗不过自家儿子,无奈首肯。 可惜事事无常,风晚香嫁入晏家不过一年,小产后缠绵病榻,最终药石无灵,撒手西去。丧期未过,殷老太太却说与他续弦,晏垂虹大闹一场,自罢家主之位,自此放逐晚香园,终日与棋成痴。 晏家就这么一个独苗,殷向紫自然不会免他尊位,只是念在他性子柔善,任他消解一二,只是未曾想到,晏垂虹一坚持,便是十五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老实人发起狠来,连自己都不放过。”钱阿六掰扯了一根鸡腿,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哪像咱爹,我娘死后,他小老婆可没少娶,如今都能摆好几桌博戏咯你们说说,人活在世上图个啥,还不是要么苦自己,要么苦别人” “你以为谁都没心没肺呢”桑楚吟一巴掌拍在胖子的脑门上,这几日被欺压惯了,钱阿六倒是乐呵乐呵,愣是给惯成了死猪皮。骂着骂着,桑楚吟竟有些黯然伤神,一双眼珠子左来右去打量二人,叹道“其实我听说风晚香的死跟殷老太太有关。一面是孝道,一面是爱妻,晏垂虹夹在当中,所以才会寄情外物,不问世事。” 有花名晚香玉,亦作月下香。 月下花香浓烈,可致人咳嗽胸闷,若是心疾之人长期嗅之,则病重沉疴。姬洛回想晏垂虹并不怎么好的脸色,再忆起他夜夜花前挑灯解棋,若不是这满园娇花乃是其妻手植,他也万不会甘之如饴吧。 “古来多红颜薄命。”姬洛垂眸叹道,“晏垂虹深情至此,倒是令人想起了故剑情深,南园遗爱的故事。” 刘询和许平君不离不弃的传奇在民间多有传颂,便是钱阿六这样读书不过二三的人也晓得,当即有些默然。唯有桑楚吟一琢磨,她不也算一“红颜”,眼下豪杰宴在即,这话说得倒是有些不吉利,当即连“呸”了三声。 五月初八。 群英荟萃,宴开熏风。 此宴办于广湖旁,众宾落坐后,晏府门外围观的江湖人足已堵住来去的门,更有大胆者,攀上附近高树觑看,却被家丁打了下来。 姬洛和桑楚吟跟着钱阿六入席,两人都没什么身份,只能规矩地站在后头。姬洛耷拉着脑袋,而桑楚吟却颇有些大家风范地抬头四下打量,神情装出倨傲。 殷老太太今日精气神瞧着不错,着了隆重黑红礼服,被那日端送糕点的几个大丫鬟搀扶着,高声寒暄了几句,也不知是背了几日的稿子,说来些冠冕堂皇的话足足拖了小半柱香的时辰。 “北方枭首伺机在侧,海内罹难将崩,我等武林义士如何能作壁上观,但需效前人提剑寰中老身今日眼见各方英豪奔赴,心甚感之,不若撞日起武林盟,为祐庇我大晋子民共尽绵力” 看那意思反复来去,不过就是等一日高呼,为晏家马首是瞻。 席间自然有不服之音,一口酒闷干,嘴皮子上下一碰,悠哉道“哼,晏家打的好算盘,趁中原大危,寻得借口来壮大自个的实力。” “今儿个怎么没瞧见那些个泰山北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晏家做做儿戏,要真把帝师阁首尊师瑕请到这儿,怕是庙小容不下大佛,也就只能拿些二三流货色充充场面。” 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话说来露骨,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立刻有人把话兜了回来“周兄自贬了,不过这晏家也并未堕了实力,否则也不可能入那天下四府之列。” 姓周的豪客夹来一块卤牛肉,冷笑一声“若不是为那八风令,我才不来” 兜话的自讨没趣,又抬手打量了一眼在旁镇场子的霍正当,对上那一道似要将整张脸劈开的刀疤,不禁有些发憷,当即怂了,端了酒樽去了别桌。他这一走没留神,脚下醉步虚走,竟往旁边人腰上无鞘的大环刀上撞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钩索天降,在人腰杆子上一挂,给生了生拉了回来。使钩的人仗义地抱了抱拳,又转头对着听闻动静抬眼看来的霍正当颔首,随即垂头,吃自个儿的去了。 姬洛观这一幕双肩滚颤,不由跨步向前,死死盯着那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桑楚吟刚嘟囔一句,见姬洛有异,当即从后头捉提住他的衣服。 在座的都是八路豪客,有些个眼力劲的,旋即道破“不得了我看这一手,莫非是钓月钩” “想当年白门盛极一时,若非崩裂两派,也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这南系白门虽是凋敝了,却也不是绝了武功,八成是一派单传吧。” 自从一年多以前吕秋不告而别,姬洛辗转南下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此刻猛然听人提起白门,心头不是滋味。恰巧那白门传人离席如厕,他便跟桑楚吟知会了两句,径自随那人离开,毕竟吕秋南下皆因隋渊之信,南北两派渊源,兴许会有些线索。 桑楚吟并不大愿意让姬洛这节骨眼儿上离席,不过看他惴惴不安,猜他亦有难处,也不便绊住他,因而只劝他速去速回。 出了垂花门,姬洛一路追去越走越偏,心中暗自生疑。 正当他犹豫抉择前后两路时,忽听来一声“锵啷”震响,有黑影冲他靠来。姬洛就地滚落,拾起脚边的钩头,忽瞥见弯尖处有两根细小的暗刺,脑中顿时一嗡 说道是有一回,吕秋从白门下山时撞上俩拦路劫货的盗贼,当即拔刀相助给料理平了,不过那钩头却不慎撞了个缺,回家后他寻思着拿铁水补上,姬洛瞧见他补得不匀,便偷偷在模上给匀出了两根倒刺。 刚才这人使钓月钩的时候姬洛并没注意到这细节,习武之人讲究人在而兵器在,如今乍然一见他手握的是吕秋的武器,心头慌张难已,寻着动静赶去,只见余下的长铁链子绕在树上,那人被高高吊起,口鼻血水横流,已经没了鼻息。 姬洛大惊,挪步转身,有脚步细响正朝这边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080 盛宴中。 “我晏家今日既作了牵头人, 自然得拿出个凭信来,往后也好引群雄,统武林之势,商定北之计,上为朝廷分忧,下为百姓谋福祉” 此言一出, 有数的、没数的全都拍案而起,殷老太太见造势已成, 给霍正当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打跟前来高喝“诸位烦请稍安勿躁, 此物毕竟在江湖上引得风波不断,在场人多眼杂,还几位大家主同些个取了豫章神木根的侠士随我前来一观,立盟书为证。” “盟书什么盟书” “你们晏府把话说清楚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有八风令,若你们起个幌子骗人,还要我等当牛做马共驱策吗” 一时间在场众说纷纭, 脾气冲的游侠儿直接开骂, 捻着胡须仙风道骨的道士静观其变, 有几位出了名的书生则揣度晏家派出神木根的险恶用心。殷老太太毕竟见惯风雨, 此刻又成竹在胸,同霍正当对视一眼,也不做表态, 信步往身后屋舍退去。 哪个不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 老太太这一退, 立刻有人暗叫不好,甚而爬到桌案上振振高呼“赴这劳什子临川宴不过是看在晏家主的声望和定北之名上晏家不是无人,怎让你一阶弱质女流之辈出来主持,我们要见晏家主” “对,我们要见晏家主” 登时,两个贴身婢女上前打了一个响指,四面树影草木萧瑟,有人影奔走晃动,在场的人都来自小门小派,除了人多,论武功不过二三流,论声望更是二三流,加诸心不齐,此刻当即是又惊又怒,既怕晏府来个鱼死网破,又怕这席间又首鼠两端的小人。 局势吃紧,姬洛又未归来。桑楚吟握拳在桌案上不轻不重磕了一下,从钱阿六那儿讨来了神木根,不得不落下嘱托,顶风直上“姬洛不是个心里没数的人,若不是被调虎离山绊住了,定然是因别的发现耽搁,你在此地切莫乱走,他若脱身,一定会回来寻你。” 交代完这三两句后,也不待钱阿六做出反应,桑楚吟旋即昂头挺胸往前挤了挤,高呼着破了眼下短暂的平衡“霍大总管且等等在下,在下也有这神木根。” “哎哟哎哟”桑楚吟在人群中乱挤,手脚胡乱攀扯,顺带探了探周围人的武功,扶着衣冠呵呵笑道,“在下没什么见识,不才只听得八风令以八风为名,猜测到定然令有八数,敢问霍大总管,晏家手头的是哪一块” 霍正当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桑楚吟的脸上身上,又瞥了一眼正贪吃贪喝的钱阿六,只当他听令行事,也未多为难,且借此安抚众英豪“我晏家立世,何至于坑蒙拐骗,小兄弟问得极是,八风令以八荒八向八风为名,待会开眼的,乃是不周风令。” 不周风令 桑楚吟脸上血色顿时消散,心中犹如北海翻腾,南江奔涌真正的不周风令乃为屈不换所持,晏家又如何掰扯得出霍正当指使枔又窃令,枔又如今反水,看他毫无察觉的样子难道真的蒙混过去他们手头拿着假的八风令造势,坑骗这些人离席而出,又意欲何为 这一刻,桑楚吟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杂乱无序地砰砰直跳,她端着两口大气不敢吐亦不敢泄,喉咙口一憋,一道激灵直逼脑中,立时千头万绪不得解脱,没留神竟然叫破了心中所想“不能去” “不能去什么不能去” “这位兄台,莫非你知道了什么” 步出茶座案间的几位有头脸的人物尚未开口,倒是那些没争抢到神木根而未能入内的江湖客摩拳擦掌,交头接耳要往这乱象中再添油加醋一番。 殷老太太转过身来厉声斥责,并将拐杖狠狠往地下一拄,地板霎时皲裂“小兄弟,你这是何意啊” 晏家有人,可这晏府内外江湖客也不少,真斗起来谁胜谁负难明,但瞧那老太太势在必得的模样,桑楚吟站定脚跟,心中担心他们还有后招,不免吞吐一二。 “他不敢说我来说,晏家那块八风令是假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一把刀子从后头递上来,霎时便死死抵在桑楚吟的脖子上。 聚拢的人群突然散开,枔又没有桑楚吟高,她往右侧斜挪小半步时,将利器换到左手,先冲霍正当看了一眼,随后笑吟吟地盯着手下俘虏的脸。 桑楚吟冷冷道“你骗我们” “骗”枔又莞尔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只是个小贼,可不是骗子。你和姬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东西在你身上。哈哈哈,你们和霍正当又算得什么狗东西,都要我做贰臣,殊不知姑娘我活这么大,只对一个人忠心。”说完,她话音一转,对着四周道“真正的八风令在这个小子的身上” “什么” 殷老太太一拄拐杖折回当前,霍正当也是脸色惊变,未料到突生变故,他从没有怀疑过枔又,毕竟剧毒在身,这小姑娘是神偷,又不是死士,谁愿意在花样年华死去。 所以,豫章城中枔又传书得手,他才敢诱喻楚楚报朔方大仇。而后屈不换身死,两人谋划,霍正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钱阿六带护卫入府,既全了给晏家的承诺,又好使枔又脱身而出。 本来的约定是今日枔又携令而来,以此为饵逼那些个大小门派书盟书,向晏府俯首称臣,可如今枔又突然在此地叫破好戏,甚而说八风令在桑楚吟身上,霍定纯原先的计划落了空,只能顺着她的话改口“对昨日府中入贼,八风令定是被这小子掉包,姑娘好意,在下先谢过” “拿下贼人” 言尽,霍正当眼中现狠色,以手势暗示涌来的晏府门客,不仅要捉拿桑楚吟,更是要叫枔又误伤而死。 “霍大总管竟然领我的好意,姑娘我不妨再帮你一手”枔又自然知道霍正当不会让她开口,她本就没安好心,这会子怎肯再为他人做嫁衣,旋即将左手刀锋一压,逼桑楚吟退后半步,自己右手摘星式趁机而上,探得贴身锦囊,先飞快地移花接木取物,再将其抛出“接着,八风令” “多谢姑娘”园中站着的怎会没有一两个胆大的亡命之徒,当下有个青年公子出头,先一步劫走了锦囊,还出言挑衅“既然老太太说此物乃凭信,是否得八风令者即可号令武林群雄若各位无人可立个说法,区区先走一步” 殷老太太喝道,龙头杖上飞出两道金镖“不要让他跑了” “小子尔敢”霍正当见状当即撩袍飞来,出手势要将此人撕成两半。那青年公子也不傻愣,先夺了飞镖,而后从旁退走,与霍正当在园中追逐交手,二十招后,青年公子不敌欲夺路而逃,却被霍正当追至,惊恐之下为求生路,将手中锦囊挥出。 “不对囊中没有”哪知霍正当心狠手辣,也未瞧飞出的锦囊一眼,抬手在此人顶戴上一劈,内力从天灵盖透入,顿时七窍血流如注,青年公子惨死当下。 霍正当立威后,擦去手上血迹,眼神如鹰,似是在问“还有何人敢”。 眼瞧着这威吓确实暂时镇住众人,枔又心思一扭,反正她已得手,当即将桑楚吟朝锦囊的方向推了出去,自己趁势而逃。 桑楚吟冷笑一声,也顺着枔又的意去夺,这一番动作落在霍正当眼中不啻于找死。霍正当抖了抖袖子,腾身而去先取桑楚吟肋下和颅顶,招招皆为凶狠的杀招。 这时,园中接二连三有人倒下,筋骨绵软,提不起内力。桑楚吟从锦囊下溜开,趁机挑拨“晏家上下包藏祸心,神木根引风波,豫章城现杀机,眼下满座皆药倒,接下来诸位的把柄可要藏好咯,否则可要被人一辈子拿捏” “不要让他说话”殷老太太怒极攻心,见霍正当一时拿不下人,也跟着甫身上前,如意腿横扫变化,誓要踢烂他的骨头,“我要撕了你的嘴” 桑楚吟用舌头舔了舔唇上的血“你可知上一个要撕在下嘴巴的人是何下场老太太我劝你好好颐养天年” “你你都给我拿下”殷老夫人拐杖一挥,整个人借力倒飞而起,双腿落在哪一处,那一处便起了碎石崩飞,起了个小坑。 这一声拿下不分敌我,本就因中药而心生惶恐的众人立刻胡乱奔走逃窜,那些功力深厚,用药尚浅的立时也加入了混战,同晏家的门客激战在一块。 毕竟失了玉骨扇,饶是有镜像心法加成,桑楚吟以一敌二仍显得有些吃力,他冲四下扫视,姬洛仍未归来,而钱阿六此时也不知踪影。 “拼了”桑楚吟伸手探入怀,指骨握住金鸾刀的刀柄,以身诱敌,待霍正当甫身上前时,她趁机从他胳肢窝下滑走,拼力抽刀落下凶狠的一刺,“去死吧” 桑楚吟戴着赵恒义的人皮面具,霍正当发誓自己并未见过这张脸,可是当他与眼前人对望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那抹无畏生死的勇气和背水一战的决心让他心尖上莫名一颤,与火海血水中的深刻记忆重叠。 人的招式可以变,身法可以变,甚至是音容相貌也可以变,但唯有最单纯的杀心和天生的气质不会变,霍正当瞳孔一缩 “你是当年那个” “你,你还活着,你居然没有死你居然没有死” 果然是朔方的旧人 惨烈的记忆埋藏得深,桑楚吟本来只是觉得霍正当有些眼熟,此刻听他暴喊,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是你,你不也没死,当年你和秦翊” 桑楚吟话未说完,扎进的刀子再抽出还是慢了一步,殷老夫人的如意腿已经扫了过来,正好撞在她的背上,她人当即人扑了出去,一口血喷涌而出。 然而等着她的却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双有力而温热的手 一把重剑飞来,堪堪落在殷老太太的身前。屈不换将桑楚吟捞住,向前取回自己的宽背阔剑,随即抬手横呈,桑楚吟与他并肩而立,擦去嘴角的血,将鸾刀反持在身前。 时间仿佛回到了升平四年。 “喂,醉鬼,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来我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081 白门传人吊死的尸首之前, 亦有两人并肩而立,一人是被引至此处的姬洛, 一人是方才追来的晏家家主晏垂虹。 晏垂虹陡然瞧见姬洛, 心中虽有疑惑却并没无理拿人, 而是将尸首解下先行查看, 待扒开衣服瞧见胸前致命掌风比之姬洛手掌大了不少时, 方才道“小兄弟, 你刚才可有见着什么人” 姬洛摇头道“我是跟着他来的, 不过府上不甚熟稔,所以一个晃眼,人就死了。” “杀人的武功不弱。” 此地同开宴的正花园一比, 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荒芜院子, 因无人久居,故而空闲下来, 没个人烟, 便是连杂草也生到了膝头高矮。晏垂虹起身, 从背后解下双环, 往易藏人的地方探试了两下, 皆无收获,随即折回来叹道“小兄弟你不会无故被人引至此处,想来你主子也嗅到了危难,那日你同我说起豫章城的事, 可是故意诱我” “不敢。”姬洛抱拳, 如实道“霍正当在晏家一手遮天, 豫章城之事非我随口胡诌,不过是怕家主不信于我等,才出此下策。” 晏垂虹颔首,并没有现怒色,姬洛仔细盯看,猜他准是查到了蛛丝马迹,证实了自己的话,所以并未兴师问罪。 “我罢权良久,一辈子只想做个下棋的痴人,可终究还是被卷入泥淖。”晏垂虹眼中渐渐泛起悲悯和失落。 姬洛瞧他此时此刻还犹豫不决,心中打定主意要给这烧不起的心头火再添一把柴,遂道“在下有一句话不得不说。”晏垂虹回头打量,姬洛续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有一日这晏府翻江倒海不成,乃至血流漂杵,恐怕那满园晚香,最终也只有零落凋敝的结局。” 晏垂虹闻言一震。 这时,前头传来兵斗喝责之声,亦有乱音纷扰。晏垂虹两眼发懵,姬洛已先一步引他前去“遭了,定然是豪杰宴生乱,晏家主,你可是要见晏府倾覆” “若是霍正当引狼入室,我自是要清洗上下,还晏府安宁”晏垂虹义正言辞,手持霓裳双环,往姬洛来时的路而去。 姬洛言尽于此,并没再多说,晏垂虹决心本就不稳,他又如何道出,那霍正当可掌权,未必没有殷老太太放权的功劳。再观晏垂虹走的路,姬洛心头一动,忙示意他改道,既然有人故意借白门诱自己离席,难免不会再设伏击拖延。 晏垂虹颔首,从板桥上穿过,一路行过蜿蜒的鹅卵石路,最后在另一处别门前回首同姬洛道“有胆有色,小兄弟,其实我还挺欣赏你的,如果你不是钱” “晏老爷莫要再说笑了,前头已是火烧眉毛。”姬洛现在还不能确定有几波势力在当中搅混水,他没法子手眼通天,只能寄希望于晏垂虹的威望,以晏家百年名声从中调停,以防被用心险恶的小人趁虚而入,动摇武林的根基。 晏垂虹蓦地脚步停住,连连摇头,不甚烦忧“罢了,虽是母亲贪慕权柄,做这一桩桩囫囵事,终究不过是一心为我晏府,但你们何尝又不是欺人太甚” “什么意思”姬洛警惕起来。 晏垂虹端着肃容道“八风令,本就该是晏家的,二十年前令使传令天下,要给的人便是亡父,你主子难道没跟你说” 主子姬洛忽然明白了,这晏垂虹已然将他当作钱百业的秘密亲信。 他不由心中揣摩九天令使携令而出皆是重任在身,这八风令若真归晏老爷子所持,莫不成是被那钱百业使计夺了去如此倒是说得通为何晏家处处针对那位小六爷,恐怕就是冲着那东西而来。不过,看钱阿六的样子似乎并不知情,要不是钱百业藏得好手,瞒尽众人,要不就是晏垂虹在说谎,这当中真假,恐怕还需得见到那位横生财才能解清楚。 两人快步急走,转过最后一道花门时,一抹黑影从空中掠过,此时擅闯后府,非奸即盗,晏垂虹双环蓄力脱手,一来一回连击,将人给打了下来。 姬洛神色一凛,足尖轻点,人以掠过去将落在地上的女子制住,待看清来人容貌,姬洛心头心上虽觉着意料之中,但面子上却还是装出了一副惊诧“枔又姐” “是我是我。”枔又先是一愣,好在反应还算迅疾,当即拍着胸脯顺气,一双眼睛四下逡巡,楚楚动人,“我不放心你们,便跟来看看,这不正好遇上前头出事,赵公子一个人看顾不得,便叫我来寻你。这位是” “这是晏家主。”姬洛冲晏垂虹抱拳,朗声道“这位姑娘同我一道,还请晏老爷莫要怪罪,前头的事情就拜托了。” 晏垂虹深深望了枔又一眼,枔又有些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待人彻底不见踪迹,才小心地长出了一口气,干笑两声,攀上他的手臂“赵公子如今腹背受敌,恐怕有性命之忧,姬洛,你不必因我乱了计划,解药之事还需拜托你。”枔又怕姬洛不信,故意洒了两滴泪来,唉声叹气,“哎,你们这几日没有消息,我实在坐不住,那霍正当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看你们没事我便放心了,这样,我先去府后偏门备马,到时好接应你们。” “如此说来,倒是麻烦枔又姐了。”姬洛扶着她起身,背过身去向前头张望两眼,眼中甚是焦急。 枔又见机,知道姬洛心思细腻,怕他反口坏自己大事,遂从袖中取出匕首倒提,要冲他脖颈扎去。 姬洛蓦然又道“你且放心,解药我们一定会拿回来的。” 枔又闻言,动作一滞,心念急转我如今八风令已夺,这些日子来他们待我也算掏心,这少年与我更是温和以待,算了,放他一马。心头这样想着,枔又将匕首收会鞘中,凝作手刀,趁姬洛不备,朝他脑户穴敲打至晕。 这时,姬洛忽地矮身,一把抓住她的皓腕,眼中平湖无波,说得话却白日渗人“如果你刚才使的是利器,你现在已经死了。” “你早就知道”枔又以为自己瞒天过海,见此状不由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姬洛将她往前一推,“锵啷”一声,匕首从袖间滚落地上。 姬洛摇头,道“你太心急了,你不该催促晏垂虹,更不该催促我。豫章城奋勇救人的气魄还历历在目,城中取药的飒爽还风韵犹存,可眼下衣冠整洁,妆容有度,没有半分仓促和不安的你,难道有取信的道理再者,你既已来了,霍正当不知你反水,借机偷袭之机要远胜于寄情于我等,舍大取小的唯一解释就是你另有图谋,已至你连近身霍正当的机会也没有。” “那又如何”枔又平地一滚,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倒飞而出。 这些时日来枔又武功路数哪般,姬洛看在眼里,眼下早防着她这一手,见人一动,立刻算出她逃生之路,在院中山石下将她捉住,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第一,你为何要杀阴十一。” “呵。”枔又冷笑一声,见人未下狠手,也按捺情绪以伺金蝉脱壳之法,毕竟姬洛离席,并不知晓自己以趁乱调包了八风令,“那老东西不死,死的可就是江有梅,谁让这傻姑娘夜半瞎跑,差点撞上我放消息。” 阴老怪眼睛虽瞎,但耳朵不背,必然是听到了动静要示警,最后却落得被枔又下狠手灭口的下场。 “不妨实话告诉你,我还真没骗你们,那夜我确实传的假消息,不然你以为为何只得一个喻楚楚截杀你们还得感激我,不然便是连豫章城的城门都出不去”枔又辩解道。 “好,就当你所言皆为真话。”姬洛沉吟一刻,接连发问“那我问你,你究竟在替谁谋求你千里迢迢赶到江陵是在代学坤事发不久,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你是否同泗水有渊源亦或者你对我,又知道些什么” 枔又脑子一懵,嚷叫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什么代学坤,什么泗水,还有你”那个“你”字方出口,枔又摘星式起掌,用力朝姬洛心口一推,转身要跑,姬洛黑着脸仓促按住她的右肩要将人拉下。 这时,一道“咝咝”声在两人耳畔轰然炸开,姬洛以袖掩住口鼻阻挡暴起的毒烟,待烟消雾散时,枔又已经没了声息,一朵血花从背脊一路漫到腰部,十分惨烈。 姬洛松开手,女子飘然落到地上“枔又”刹那间,姬洛如坠冰窟,手脚发寒,这种惨烈的死法他不是第一次见,上一次在鹿台死的红绡,最后连全尸都未得保存。 如果枔又什么都不知道,为何又要她死 此刻,晏家的人都退到了前院中,而此地四下空寂,只有初夏不绝的蝉鸣和闷热中几欲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姬洛站起身时,身侧有不歇的风动草声,他皂靴在墙上山石连点二三,飞至头上张望,只瞧见一灰影起落,再眨眼之时,又并未有所获。 等他垂首下落时,只瞧见枔又并未立死,而是撺着一口气伸手去摸灰衣人沧桑的脸颊“师师父”,而后一声娇叹,手落气绝,人死而双目未闭。 关拜月冷眼瞥向姬洛,如风而去。姬洛追上前,在枔又身上探了探,未见到前些日子他同赵恒义交换的锦囊,心中还揣着不解的谜,只得一跺脚,跟着灰衣人追去。 爱徒惨死当场,关拜月虽有心报仇,可毕竟自己不以武见长,他瞧这姬洛骨骼毓秀,清风儒貌,又验过枔又伤口,知杀招狠辣,当即先走为上。他要走,姬洛却不放,他“天演”之术练体化境,跟着这轻功高手也不落太多,关拜月甩不掉他,差点气得五内出血。 “小兔崽子,你杀我徒弟我没找你报仇,你倒是跟我不放”关拜月咬牙切齿地咒骂,随即心头落定主意,专挑那悬崖绝壁,天堑一路而去,心眼儿里要让这小子追上西天,“喜欢追那就来吧” 姬洛当先还十分从容,搁后头也挨不住这大叔意气用事。等到了临川城外一处绝崖,关拜月翻身下崖,攀着绝壁藏住身形,故意诱他跳崖,姬洛站在风口,却不追了,摇头晃脑对着空阔山涧高喊“追了这么远,晚辈就是想跟阁下说一声,那八风令是假的。” “什么假的”关拜月气得血气翻涌,翻身而上,同时将那铁令从袍中取出观察,姬洛趁机身形一晃,夺了去,果然瞧见是他作伪的那一块。 东西被抢了,关拜月睚眦欲裂,先断断续续喊了两声“竖子”,而后在身上四处摸寻盗来的宝贝,高喊着要跟姬洛同归于尽“竖子杀我徒儿在先,戏我在后,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兜里藏纳无数,他一股脑地劝抛洒了过来,其中不乏有摸来的暗器,姬洛皆小心避走,能踢的踢去,能荡的荡开,朝着周身要害而来的伸手夹住,待万事安定时,才甫身上前。 不知为何,他现在竟有些同情这师徒俩。 “关先生,不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不是杀你徒儿的凶手,你徒儿向前为霍正当所挟,后又死得蹊跷,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理当坐下来从长计议”姬洛叹道,将手中夹来的稀奇古怪之物往地上一扔,扔完左手扔右手,不由腹诽精妙武器稀世珠宝也就算了,怎地还有只箭头 关拜月闻言继续嚷嚷,望着姬洛虎视眈眈,咬准了一分也不让“黄口小儿莫要强辩” “既然如此,那就”看他油米不尽,姬洛也不想空耗时间,将那箭头冲他头维穴一弹,想叫他晕厥闭口,免再生事端。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瞧见飞出的箭头上竟然刻着一道“粉米”纹。 是九章纹 “你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姬洛慌了,伸手去截,没截住,那关拜月似乎还留着正人君子的习气,也没料到身前小子说动手就动手,一时未躲,给击了个正着,堪堪倒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082 梦魇里, 她梦见自己跌下虿盆,被万蛇噬咬,痛不欲生。 痛从指尖爬上手骨胳膊,从脚趾起漫过膝盖,仿佛指甲盖被人撬开又装上,腿骨被打断又续接。至于心,心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空了, 有个小小的影子站在前头倒提着和她相似的鸾刀, 瞪着一双血流如注的眼睛不停的问。 “阿姊,你为何要丢下我” “你为何不带我走, 害我流离荒漠, 日日夜夜被狼群噬咬, 所以我也要你受我受过的这般酷刑” 不是的 她慌了神, 想去抱住那个模糊的人影,想张口对他说“我没有丢下你,那天我将熟睡的你偷偷藏在驼铃车队下,是希望你免去风吹日晒,可我没想到等我寻来吃食时,车队已被狼群袭击。我在车辕下瞧见了你的鞋子,上面血迹斑斑, 我慌了神四处去寻你,却被沙匪擒住, 从此过上猪狗不如的生活。” “梓儿, 是阿姊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双目被眼泪浸湿, 她努力扯着嗓子喊,声音却越来越小,直至如蚊讷,直至连自己也听不见,直至身前的人影放下鸾刀彻底消失,仿佛做最后的告别。 “梓儿” 桑楚吟在破旧的帐篷里惊醒,这一年,她只有十四岁,抱着小小的身子,静默听着左面的大帐传来淫靡的喊叫声,和右边的帐子不绝的求饶与痛哭,默然流泪。 沙漠里时间流逝缓慢,半柱香如同过了大半日,在呜咽哀嚎的空气里,喊叫的女人哑了嗓子,最后传来一声抛物的重击,随后恶狗狂吠,她捂着耳朵不敢听,几乎能想象到骨骼咀嚼的声音。 右边的帐子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桑楚吟本就脆弱的神经彻底绷断,她不可控制地跟着那惨叫一声痛呼。 帐子卷帘被打了起来,爬进来一个面容丑陋的奴隶,之所以用爬,是因为他在逃跑时被逮住打烂了膝盖,几乎只能跪地行走。 “你醒了别哭了,那位大人不喜欢听到女子啼哭。”小奴隶爬过来替桑楚吟擦了擦眼泪,又拍打她的背顺气,直到她不再啜泣,才歪着头,用不可思议的古怪表情打量眼前的小女孩,“虿盆那种地方你都能活下来,我还以为你也是怪物。” 桑楚吟咬着唇没有说话,垂头瞥了一眼那人缠着层层破布的膝盖,害怕地避了过去,看看手掌和两足,万幸的是指甲盖没有被撬,两腿也没有弯折,只留下斑驳的伤痕。 “把这个喝了,那位大人让你过去。” 那位大人,自然是指那日放了自己的黑袍老人。 桑楚吟看了一眼小奴隶端上来的羊奶,那味道对桑楚吟来说很腥气,可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为了有力气,只能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喝到快见底时,泛起的膻味让她胃里一涌,她迅速丢下杯子,卡着脖子捂着嘴巴逼自己咽了下去。 杯中的残汤浇在跪地的小奴隶脸上,桑楚吟下意识想替他擦去,“抱抱歉。”那人往后一避,用手臂随意地抹干,淡淡道“你和我们终究是有区别的,真羡慕你,起码还有希望。” 那一刻,桑楚吟真的很想诉说自己的苦楚,想告诉他自己要去做很危险的刺杀任务,自己也会死,可是看着那张脸,那双眼睛,她说不出,觉得自己的话很残忍,因为起码她还是个健全的人。 小奴隶走后,桑楚吟起身往大帐走去,门口的人没有放她进去,而是让她跪在沙子里。夜晚的气温很低,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很快冻得瑟瑟发抖,但她不敢乱走,只能努力保持脑子中的清明。偶尔有巡夜的人路过,露出狼一样的目光,在她腰上胸前来回地看。 帐子里有两个人在说话,除了那位黑袍老人,还有一个桑楚吟从来没听过的声音,说的都是汉话。也许他们高高在上并不把她一个纤弱地即将死去的人放在眼里,所以才会放任她在这里跪聆。 “自从我在长安助钱氏夺权后,蔺光已经躲了将近十年了,这条老狐狸精得很,虽然惠仁已死,不必担心他将秘密传回去,不过留他,终究是祸患。”说话的是那个陌生的男子。 黑袍老人啜了一口羊奶,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次他既然在朔方现身,定教他有去无回。另外,听说长安亦不安宁,金风殿那边我已作安排,这边你莫要再插手了,谨防起疑。” 另一人似是不怎么信任,又问道“你寻来的那女孩儿可妥当” “刘卫辰死不死关系并不大,只要能挑拨秦、代、匈奴之间的关系即可。”黑袍老人哂笑了一声,将话说得更为直白,“苻坚现在羽翼未丰,若是此计可成,两面交恶,秦国十年间必定元气大伤。” 秦国代国匈奴 桑楚吟听进耳朵里,却不大明白这三个词所含的分量,她虽读过几天书,但看的不过是些诗书经典陶冶情操,史书韬略却碰之甚少。 这时候,有人慌忙撩开卷布冲撞进了大帐,一路高呼“先生,不好了先生,那位小姐已经闭气,大夫也无力回天。” 那陌生男子欲要起身,却被黑袍老人按住“世昭,这里交给我,朔方那边我会先让弟子接应,你现在连夜动身回去,我知你智计无双,但天有不测风云,世无万全之策,小心方得长久。” 黑袍老人看都没看跪到膝盖肿大的桑楚吟,倒是他走后,从帐子里步出的白衣男子,却垂眸冲她含笑“好好活着,日出东方有沧海,日落之西有雪顶。” 那人书生样貌,蓄了一小撮胡子,年龄不小,依旧容光清美,目中蹈光,由此极是风度翩翩,桑楚吟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待桑楚吟跪得摇摇欲坠时,黑袍老人归来,在她身前蹲下,那一脸的和蔼比那些沙匪的咒骂和鞭笞更加可怕。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把金鸾刀,伸手向前“这东西是你的,对吗” 桑楚吟伸手欲拿,却又缩了回来。老人拉过她的手,将鸾刀放在她的掌心,笑道“现在她归你了,你不用害怕我,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面,你也不用再扮婢女,这个婆子会教你怎么做。” 黑袍老人说完冲后头使了个眼色,一个手脚发颤,惊慌失措的婆子被推到前方。粗使婆子早被骇破了胆,双手并用将她拽起,拉到营帐里梳洗。 婆子给她换了一身衣裳,就着铜镜梳起了发髻,桑楚吟愣愣地不敢多嘴,只能默然听着婆子唠叨“小姐,咱俩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好活着,听话,别寻死,别寻死。” 这话说得有些怪,桑楚吟一头雾水她为何唤自己小姐莫非是要自己扮作哪家小姐去做这刺杀 婆子说着说着去取钿花,她口中发干,见桌上有壶,便取了杯子倒水,那婆子冲这方看了一眼,突然冲过来撞掉她手上的杯子,抱着她的头嚎啕大哭“小姐,你别死别死” 桑楚吟那时才知道,这个婆子八成是已有疯癫,将她错认成别的人了。 梳洗妥当后,那婆子取来菱花镜,风餐露宿又坎坷流离的她,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生得这般容貌。这会子,婆子已经稳了神,将黑袍老人送来的东西一并交到了桑楚吟手上,守着她唱起哄睡的小调,断断续续说着故事。 原来夜里那一声尖叫就是这个婆子发出来的,这帐子里除了沙匪,奴隶和那个奇怪的老人以外,还有一只被劫的秦国车队,车队里最宝贝的就是婆子口中的小姐。不过那位小姐在几个时辰之前,因为怯懦害怕,吞杯自尽了。 “婆婆别怕。”桑楚吟明明自己都怕得要死,却反过来安慰她,她端起杯子,将水一口全干,狠狠掐着杯沿,“我会将他们全都杀光,杀光有朝一日去看东边的沧海,和西边的昆仑。” 那杯水里掺了药,桑楚吟在破帐子里睡了好几天,等她醒来时,营地里血腥味非常重,婆子的尸体就横呈在地上,黑袍老人和他的随从全不见踪影,外头刀枪剑戟的声音起伏不断,沙匪在和人拼杀,最终败落下阵来。 桑楚吟挣扎欲起,身上却绑着绳子。羊皮帘子突然被打开,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一个背光的高大身影面容不清,披头散发,提着一把重剑向她走了过来。 “喂,你就是秦国给三叔送来的美人吧,果然生得好看。” 她小小的身子往后动了动,闭上眼睛,重剑落下,斩断了她身上的麻绳。 来人向她伸出手“看你的样子是个汉人吧哼,苻坚果然没那么好心,肯舍得送氐人贵女来我们这荒僻之地,别怕,我会说汉话,你可以叫我乌苏。”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爽快地笑道“我有个汉人师父,你瞧这把大剑,就是他送给我的,我是来接你去朔方的。” 桑楚吟怕被他看出玄机,不敢直言不讳,只能学着那些养在深闺里的汉女的样子,作出一副柔弱无骨,泫然欲泣的模样,右手想搭在他掌心又不敢,只得来回徘徊“乌乌苏” 很久以后,桑楚吟才知道自己究竟卷入了一场何等的大阴谋中。 升平四年。 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向秦国俯首称臣,却被自作主张的云中军将领贾雍奇袭,苻坚大怒安抚,适时正逢代国国君丧妻,刘卫辰赶往奔丧,并趁机向代王求娶以示拉拢,苻坚担忧刘卫辰再反,当即派遣使者赠美人于朔方。 而美人则是周旋其中的利器 “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 “我叫我叫枔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083 十日后, 乌苏带队快马返回朔方城。刘卫辰不想在此时得罪苻坚, 因而给孤零零的美人配了车马, 按使臣规格迎来, 并在金风殿举行盛宴。 开宴当日,满座朝臣, 除此之外, 还有几位铁弗王的私客。 “那位脚边放着柄双手的男子是谁”有没个眼里劲儿的交头接耳询问。 “你说他”接话的人指了指前头那穿着朴素麻衣, 竖着干净玉冠,一脸敦厚老实的男人道,“这你都不知道听说是位很厉害的刀客, 得王上赏识, 风头正盛。” 问话的人反问“中原人,也敢留” “阁下有所不知。”另一个更懂行情的人开始出头显摆,“这人叫秦翊, 虽说跟剑谷有姻亲关系, 但听说祖籍在北方, 倒真不一定是中原人, 你看到他刀上的鎏金纹了吗, 和刀谷说不定有莫大的干系。” “刀谷不是好些年前被赵国灭了吗” 闻言的人顺着话支着脖子去看了两眼那厚重的刀背和刀纹,又回过头发问。 “谁知道呢反正我只晓得这秦翊爱刀成痴, 他要往大漠寻什么玄铁铸刀,王上许诺助他, 这不作为交换, 让他守着金风殿, 听说他的刀快着呢”讲话的人顿了顿,端起一只酒盏,晃了晃,“能拦腰平断这酒杯而酒不漏。” 众人一时只觉惊奇。 这时,乌苏携归来的美人上殿,美人戴着金丝面帘,一步一摇,秀丽精致的容貌若隐若现,在座都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露出垂涎的目光。 乌苏素来便卓荤不羁,此刻也未行礼,将背上的重剑往脚边一扔,朗声道“叔父,此次斩获沙匪首领,幸不辱命” “乌苏来了。”乌苏直来直往无甚心思,但刘卫辰却未尝没有猜嫌,只瞧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皮笑肉不笑道“本王听说你拜了个师父,是个世外高人,何日请来一晤,为本王效力啊你那汉名叫甚么来着” 如今的铁弗王是上上代首领的第三子,其上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刘悉勿祈继位后,于升平三年被自己的三弟夺位,子嗣尽灭。其二哥早逝,留有一子乌苏,一直养在刘卫辰膝下,平日里倒是待之亲善。 不过,成王者染血的凶辣手段历来无须赘述,王座上的人此刻问出这话,一干臣子宾客的心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落得猜忌。 乌苏当即单膝跪地,以右手按住心口,认真道“师父避世塞外,说是过那神仙般自在生活,不愿卷入俗事,效力一事恐怕要婉谢王上好意。至于名字,屈不换,大概是勉励我,做人不屈不折,习得一身好武艺,尤是千金也不换。” “好,好”刘卫辰沉默一刻,拍手赞道,“不过本王倒觉得,男儿之志,才应是千金不换若我族儿郎个个如乌苏一般苦练功夫,何尝不能壮大便是那”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不能续,便悄悄端过酒盏,挥手令乌苏退后入座,随即目光落在殿下的素衣美人身上,“这位便是秦天王送来的美人吗抬起头来瞧瞧。” “拜见王上。” 桑楚吟行礼,战战兢兢地仰头,金丝面帘因情绪的起伏而晃动不已,刘卫辰看得烦了,示意侍从将其摘下。桑楚吟目光避无可避,只能直迎那面相粗犷又凶恶的铁弗王。 匈奴素来与汉人有积怨,见惯了草原荒漠上丰满屁股大的女人,此刻瞧着桑楚吟脸蛋巴掌小,身无二两肉,顿时没了兴趣,在心中偷偷痛骂苻坚那厮倡什么汉家儒学,自个任用汉人为重臣也便罢了,偏还给本王也塞一二个过来,真真是忘了自个儿是边塞五族的种了吗 “美人虽好,但本王却无福消受。本王与王后新婚燕尔,恩爱不已,怎好再纳美人。秦天王的美意小王心领了,不如”刘卫辰心里想一套,但面子上还要做一套,于是向两旁瞥了个来去,最后目光落在乌苏头上,“不如就赐给乌苏吧,本王的亲侄子” “噗”正抱着酒壶贪杯的王子一口酒喷了出来。 桑楚吟也傻了眼,她还是太低估了帝王权术,刘卫辰这般说反就反,说降就降的人向来恣意而无顾忌,这番既落了苻坚面子报了年前的仇,又向拓跋王后甚至整个代国示好。 铁弗王身侧的侍从端来了金盘,里头陈列了些宝物,递到桑楚吟身前,她从中只取了一对玉镯,叩首谢恩。 眼瞅着歌舞伎上殿候命,自己就要被草草打发,今日再无靠近刘卫辰的机会,桑楚吟捏得一手汗,临危智变,前跨一步高声道“王上,秦天王有国书示下,还望三思” 刘卫辰端酒杯的动作一滞,左手按在佩刀上,目光垂下与桑楚吟冷冷对视,见殿下女子毫不惊慌退让,不禁嗤笑一声,上半身向前微倾“呈上来瞧瞧。” 侍卫起身去拿,桑楚吟却避了一步,将宽袖往上一抬,两手虚掩突然叩首大拜,道“天王交代,国书不可代传,需由奴家亲口道之。”反正随行的人上至文官,下到嬷嬷婢子都死了,左右不过她一张嘴说。 刘卫辰虽然首鼠两端,心上也并非对苻坚没有一丝忌惮,反正殿下的女子不过幼龄,身材瘦巴巴的,看不出什么问题,便也就示意她上前。 桑楚吟得令一步步上前,走至殿上首座,侍卫查验过她几乎不会武功,冲铁弗王示意,后者这才放心,招她去耳畔。桑楚吟委身俯首,欲要学那荆轲刺秦王,图穷而匕现,她没有高超的功夫,唯有一双眼睛一颗无畏的心,和死亡威压下练出快准狠的手感。 她的小嘴贴近刘卫辰的耳朵,身子佝偻着,广袖掩口逶迤在地,将好隔开群臣的视线。就在她举刀之时,座上的铁弗王突然扣住她的左腕,将她拉入怀中。 殿上的人皆笑得猥琐,只有乌苏一人脸色不大好看,将身前的酒盏一推,杯中酒倾尽,金盏摔在地上碰出脆响,奢靡的笑声骤然一停,门外的侍卫和舞姬纷纷倒地,冷箭从外头射入金风殿。 有人当即拔刀高呼 “保护王上” “是先王叛党” 冷箭破空而来时,桑楚吟来不及反应是不是接应,她只能凭意识去刺杀,然而她二次举刀,并没有成功,刘卫辰一脚将她踢了出去,挡住不分敌我的流矢“滚开大哥的子嗣尽绝,还有谁敢拥趸叛我” 桑楚吟不受控制地飞落,她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只是一颗可有可无,可生可死的棋子,以为凭巧嘴讨来生路,不过是被迫卷入自己无法操纵的命运,从来都孤立无援。 “小心”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射成马蜂窝的时候,那个从沙匪里将她接出来的少年挡在她身前,重剑一挥,斩落了断箭,好似护食一般,说话那叫一个信誓旦旦“你快到我身后来,叔父已将你赐给我,你就是我的,我不许你死” 桑楚吟爬起来扯碎碍手碍脚的裙裾,又将广袖缠起,握着匕首盯着乌苏的后背冷笑这人若知道自己是来刺杀他叔父的,不知该作何表情。 每个喘息间都有人倒地,尸体就堆在脚下,死亡的方式惨烈又野蛮。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刘悉勿祈生前留存的余党都做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只要杀了刘卫辰,他们完全可以自拥而上,或是从宗族里随意挑个傀儡,是个百利无一害的好买卖,因此拼杀得更为火烈,便是亲自挥刀迎战的铁弗王眨眼也负伤几何。 好机会啊 桑楚吟擦了擦刀,指着另一边对乌苏喊“他们的首领在那边”乌苏闻言瞧去,果然看见两个勇士所向披靡,心头热血被激起,立刻一个起落奔过去加入战斗。 眼见他离开,桑楚吟调头去追被秦翊护着暂退的刘卫辰。 “秦翊,你想要北漠玄铁对不对只要你护着本王不死,你想要多少本王就替你寻多少来”刘卫辰吐出一口血痰,一边退一边招呼身前那背影坚毅的男子,男子双肩明显一动,为他的话动容。 有秦翊断后,追兵一时无法补上,倒是给了桑楚吟追来的机会,她将衣袖在血里蹭了蹭,仓惶奔去,口中凄厉地喊“王上,救救奴家,奴家不想死” 刘卫辰厌恶地拔刀,欲要将她斩成两半,秦翊念她年幼,心有不忍,随即将夹着刘卫辰的另一只手松开“过来扶着” 桑楚吟立即止住哭声,乖巧地走近将铁弗王架在自己背上,后者不好再说什么,只当是多了一个危机时挡刀子的靶子。 整个王宫的路都被堵死,外头的人难以取得消息,一时无法攻入,秦翊杀杀退退,几人却还在金风殿后头的花园瞎转。 这时,回廊下有一人杀出血海,高喊道“秦兄” “霍兄这边”秦翊举刀示意,刘卫辰看见来人,心头也松了口气,这姓霍的小子跟秦翊是一路的,武功也不错,今夜抱病称恙未入宴,但人在宫中,此刻过来当是多了一位好手。 霍正当立刻奔到另一侧,秦翊在右前方开道,他则在左后侧断后。桑楚吟察觉到有目光粘滞在自己身上,悄悄回头打量这人,却见他趁刘卫辰未觉察,向自己微微颔首,眼中泛起笑意。 那天在沙漠的帐内,黑袍老人曾说 “世昭,这里交给我,朔方那边我会先让弟子接应” 莫非这个人便是。 桑楚吟细心观察,果然发现这姓霍的年轻人有意无意替自己制造机会。 等退到一拐角时,刘卫辰将眼前的女子推出补挡秦、霍二人的漏缺,而此刻恰恰给了桑楚吟脱离的机会,她一个回马枪跃起,一刀扎在铁弗王的心口。 “你”桑楚吟力气不够,刘卫辰没有立死,只瞪着她的脸急火攻心,一口血咔在喉头气没提上来,倒头晕了过去。 秦翊闻声回走,去提刘卫辰的衣领时一刀毫不犹豫冲桑楚吟斩下。 桑楚吟就地一滚,喊道“我在殿上听他们说你叫秦翊,你是个汉人对不对,是那个什么刀谷的人,你为什么要替匈奴人卖命。” “我不替任何人卖命,我只要玄铁铸刀,杀了你,他就会给我。”秦翊垂眸看了一眼气息微弱的铁弗王,话语里没有一丁点感情,脑中除了刀,只剩刀,荣辱观对他来说仿若无物一般。 秦翊的刀锋落下,桑楚吟的背上落下一道口子,血水涌出迅速染红了衣衫,她拼死向前一扑,要去抱霍正当的腿,抓住跟自己一伙的救命稻草。 但她算错了一件事,霍正当虽然是黑袍老人的弟子,却也同时是秦翊的结拜兄弟,桑楚吟已经完成了使命以秦国美人的身份刺杀铁弗王,自然已毫无用处,他犯不着露了身份和秦翊为敌。 桑楚吟努力伸手,却像废物一样被一脚踢开。秦翊已至身前,挥挡开叛军的当头落下,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要是她会武功就好了,杀了这些人,再杀回南边去,那些欠她的,她都会一并讨回。 “铿锵” 一声刺耳的金石音割裂耳廓,风在头上停住了,桑楚吟睁眼,看见一把重剑伸到他身前,架住了秦翊的刀。不明所以的乌苏赶过来时,就看到一个大男人提刀要砍那瑟瑟发抖的美人,他心中一个激灵,想都没想就扑身直上。 “你不许动她,她是我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084 秦翊杀红了眼, 除了刘卫辰他谁都不管,因而双手握刀杠上“让开” 而冷眼旁观的霍正当瞧见这半路杀出的匈奴王子, 也是头大如斗, 正欲出言提醒,但思及老师的计谋,又干脆放任两人因误会而斗。 在霍正当眼里, 这乌苏王子也不过是个半大的愣小子,那秦翊可是北刀谷未亡前, 谷主宁不归的大弟子, 一手慷慨悲歌刀法冠绝燕冀两州, 若这王子被误伤,自己出手援救, 再示意自己人补刀栽赃到这秦国美人头上, 匈奴这场乱波及秦、代, 实在是个一箭三雕的好谋当。 但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 乌苏师承九使之一的侯方蚩, 不但学得一手好剑,更是传了九阳罡气, 三十招以内, 他对秦翊没胜算, 却也难得未落下风。 追兵及至, 霍正当不敢再拖, 欲从背后偷袭。 这时, 染血的王宫里蓦然响起两声梵唱与驼铃脆响, 霍正当背后一凉,身周八大穴位上突显钝感,兵器脱手人不自觉瘫软下去。乌苏举剑回防,重剑荡过来,霍正当无力抗不住,脸上被拉开一道霍大的口子。 “啊” 霍正当一声惨叫未歇,却被人仿照着方才他欺侮桑楚吟的样子一脚踹开,晕厥过去。 “都说父债子偿,我既找不着那厮的儿子,便拿你这个弟子开刀也罢。”出手对付霍正当的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两耳后盘着两股大辫,戴着一顶毡帽,一双眼细如缝,常年笑眯眯的。 “你又是谁”乌苏喊了一声。 “我是个商人,来做一笔天大的买卖,还请乌苏王子莫管闲事。”来人话里带着一股孜然味,竟然很有兴致地脱下毡帽行了一礼,随后径自走到桑楚吟身前,替她封穴止血,又取出一瓶上好的伤药,“他们利用你又弃之如敝履,我蔺某人偏要让你活着,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活个十年八年甚至更长。” 桑楚吟因情绪起伏而剧烈喘息,先看了一眼秦翊,又看了一眼眼前身着胡服的商人。 “她不能走。”秦翊动了,双手斩马刀轰然砸下来。乌苏和桑楚吟几乎没看到眼前的人如何出手,那刀落嗡响,偏了半分,从蔺光的脖子前以诡异的角度改道。 桑楚吟趁机伸手一把抓过他手中的白瓷玉瓶,见蔺光拖住秦翊的刀,立时从另一边的小路跑了。 “秦翊,你是宁不归的大弟子,你可还记得刀谷当年是如何在石赵下惨灭小崽子你竟然护着一位匈奴王”蔺光痛骂,手夫却不落下,秦翊耿直,涨红了脸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两人大战百八十招后,蔺光见他毫无悔意,忍无可忍,几经挣扎下取出公输氏所造百来年不出世的暗器神机柱,含泪将人打了对穿。 神机柱下往生魂。 上一代公输家主逝世后,此暗器世间仅存不过二三,世人多只听过它无解的威风,少有亲眼见过它的威力。 秦翊倒下,年少的乌苏被眼前人的功夫骇住了心神,更被他手中圆筒式的机窍震慑,知这商人深不可测,或可与自己师父匹敌,不敢硬碰,当机立断扛起倒地的铁弗王从交战的禁卫和叛军中杀出。 蔺光那张堆满横肉的脸一颤,跟着匈奴少年奔逃的方向追赶。 “蔺光,你以为你还跑得了吗”这时,一道绵软而阴毒的掌风从天而降,蔺光原地马步扎了个敦实,将神机柱往腰带上一别,两掌并出立柱擎天,还是被那股化劲之力洗髓,堪堪退出战圈。 “呸”蔺光吐出一口血,伸出舌头舔干唇上的残渍,眯着眼阴阳怪调道“哟,前脚刚派个小姑娘刺杀,这么快就又赶来护驾,姜玉立,玩得好手段啊”说着,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掷,拳法起手,极尽讽刺“不过这十年,你不一样被耍得跟个孙子一般无二” 黑袍老人负手而立,听完蔺光的话,脸上松弛的皮肉一瞬间绷紧,两颗黑豆般的眸子里露出悲悯的神色“蔺光,你在逼老夫杀你。” “哈哈哈姜玉立,你伪善的样子简直让我作呕,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想杀我可笑,真可笑”蔺光拍着肚皮带笑,笑到喉中含血,一个腥气冲上来无法化解,他化悲愤为拳风,一拳照着姜玉立右颊挥过去,“给我去死” 姜玉立闭眼狞笑,脚下半步未挪,挥袍断他攻势“你恼那秦翊为匈奴人卖命,可这些年你又在做什么钱氏中馈,你借势而上盛极一时,驼铃车队几乎占据西域商道,可永和六年,你却游说长安公府向苻健投诚,你这首鼠小人,怎敢判他人乱臣贼子” 面对质问,蔺光额上胸背冷汗直冒,他张口欲驳,话却卡在牙缝里 他少时奢靡,惯爱一掷千金,不为世事羁绊,虽未拜入泗水,却与楼主相交甚笃。咸康四年,苻坚伴夺中原的谶语出世,楼主得天授命,预言天下将陷离乱,传书与他筹谋长安,十年夺钱氏之位,十年成反间子卧薪尝胆。 他不能说,说了二十年功业将毁于一旦。 “我蔺光上对皇天,下证厚土,周旋于边塞,一生绝未发本心做过一件对不起楼主,亦或者对不起晋室百姓的事情”蔺光摇头,立即左手并掌成手刀,如吐信蛇头般灵活,接连穿刺在黑衣老人袍间。 内力倾满,蔺光打得眼睛都红了,风沙吹进鼻下嘴中,他一呸一擤,先狂笑三声“可是你呢你这个老不死的为排挤我,明知钱氏长子钱百器为人不端,却助他夺不动尊之位,害西域三十六商道彻底陷于大秦,此乃其一我被迫远走,周旋朔方,言君寻我示警,你却阻他于我相见,且暗害同门,此为其二其三” “千秋功业下无慈手,列土封疆昭白骨。蔺光,无论你信与不信,老夫这辈子鞠躬尽瘁只为楼主图谋,无论是你还是曲言君,不过乱世大局小小一子,三千世界一叶一花,命中注定只能子落玉碎,叶落花枯。”黑袍老人拂袖打断他的话,捻着胡须微微一笑。 “不可能”蔺光一招开天辟地,一跃三丈高,学那座山雕俯冲,双拳连出,拳又变手刀,刀又开拳路,猛击黑袍老人的胸肋,“你休要拿话挑拨,楼主内行脩絜,外忧天下,传令九州意在抗衡北方铁骑,竖子焉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话说到这个份上,二人敌对,再无回环,黑袍老人出手不再留情,挑开他拳风掌刀,化出一招峻岳夷海,四方之势阖然于胸,如猛龙白虎,直掏向蔺光肚腹七海穴。 蔺光自知这一击硬抗难下,取出神机柱,将镗口上抬对准姜玉立面门。可惜神机柱造法复杂,一只唯有二数之用,蔺光早年已使过一次,今夜又杀秦翊在前,已到了穷途末路,便似是要学那阮籍称道一声“时无英雄,让竖子成名” 姜玉立不知有诈,果然迟疑两分。 蔺光见机倾身而上,他孤寡良久,剩这一条贱命存世不过得过且过,可一想起曲言君惨死,追随自己远避朔方的商旅部下尽皆被剔除,只剩下一腔热血,来还报泗水楼中楼知遇之恩。 只见他将神机柱一扔,强取黑袍老人肋骨,手刀下打三寸,以全身内力破他心肺机要,伤他腑脏,乱他气机。姜玉立怒目圆睁,鹤发乱舞,老骨头硬吃下他全部攻势,一手打穿了蔺光的心脏。 “楼主,蔺光虽死,但绝未负您所托” 胖商人的尸体跌进风沙尘土里,人死气绝而眼不闭,黑袍老人佝偻着身子站在他脚边,长长叹了口气,蹲身去阖他的眼睛,可惜,连阖三次,仍圆睁不闭,心有不甘。 此刻鼓角乍响,喊杀声从宫殿外卷来,乌苏王子拼死带着刘卫辰破重围,将其交到亲信援军手中,自己则单枪匹马出城,扬言追讨贼子。 蔺光虽是半生行商,但能周旋外族之间而游刃有余,武功显然不差,他拼死一击虽杀不死姜玉立,却也震乱了他的心脉。 黑袍老人眼中黑瞳渐渐涣散,捂着心上连呕出三口血,他慢悠悠拿袖口洒去污渍,咧嘴露出一个苦笑,抓起自己人事不省的弟子霍正当飘然而去。 呜咽的风在绿洲之上盘旋不散,黑袍老人活到这个岁数,何时归于天年不可谓不清楚,蔺光此举加速了他的死限,也让他生出了功业难竞,出师未捷的惶恐 “你们为何不信老夫,老夫做着一切皆是为了泗水楼中楼啊” 月亮还挂在中天,桑楚吟从昏沉中醒来,侧躺的姿势令她吃了满嘴沙子,她挣扎着翻了个身,可准头没拿捏住,不甚扯动背后的刀伤,剧痛之下从矮坡上滚了下来,将好落在篝火前。 飘摇的火舌起了暖意,闻到架子上烤肉的香味,桑楚吟彻底清醒 她昏迷前并没有生火,也没有烤肉,谁做的 危机感促使她奔逃,可努力站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双手被一条长绳缚住,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灌木荆丛后头一双黝黑的手腕上。 乌苏听到动静,把脑袋往前挪了挪,眯着一双眼睛戏谑地打量她“打个瞌睡的功夫你就换了个地儿,还好拴着你的,跑不了” “你快放开我”桑楚吟脸上青筋暴跳。 乌苏走到她的身前,捏起她的下巴“喂,叔父已经把你赏给我了,你就是我的女人,我不放你走你就不准走” 桑楚吟冷笑一声“贱命一条,你要拿随意。” 她越是拿话刺激,乌苏却越不动手,反而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不停把玩手中的绳子,忽地问道“你为什么杀叔父,你也痛恨匈奴人吗可是对你们晋人来说,占你们国土,杀你们百姓的是氐人,羯人,羌人,甚至是鲜卑人,我们在塞外好好的,虽然看你们也不惯,但要报仇好像还谈不上。” 前些日子去朔方时碍于身份两人并没有过多交谈,此刻见他嘴如连珠,汉话说得竟是顺顺当当当真不错。 桑楚吟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看着脚尖,闷声道“我只是想活着。” 乌苏毕竟是在匈奴王室长大,什么风浪没见过,大多数时候自主避开祸端不过是看的明白,心照不宣。桑楚吟虽然只说了短短六字,但这其中意味,他却是能体会二三,也就没再重复,而是把双手往后脑勺一搁,躺下望天“现在你可以好好活着了。” “我是刺客,你不拿我问罪吗” “你乖乖跟着我,做我的女人,我保你不死怎么样”乌苏腰上用力,一股子坐起来,把头伸到桑楚吟跟前,一双眼笑得跟月牙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085 桑楚吟闭眼, 把脸转开,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放我走。” “你烦不烦,晋人都这么罗里吧嗦的吗,老子话搁这儿了, 这事就这么定。”少年乌苏嘟囔了两声,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反正给打上了自己所有的标记。 桑楚吟没再同他争辩, 自个默然发呆。她没有非要杀刘卫辰不可的念头, 一切只是为了既得利益,所以眼前这个救人的王子对她来说, 可谓生命中毫无干系。 “喂,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乌苏拿出酒壶啜了一口, 看桑楚吟夜里冻得瑟瑟发抖,伸手捏着她下巴也顺手把酒灌下, “如果我放了你, 你要回南边吗” 破天荒的,桑楚吟摇了摇头, 轻声道“回不去的。”许是看着苍莽荒野和一轮孤月,她心中觉得一条贱命死期不远, 酒入愁肠倒多了两句嘴, “我只在书里读到过烟雨江南。我是罪臣之后, 几十年前家族因被诬陷卷入八王之乱, 血亲或受极刑而亡,或奔走被驱逐于疆域之外,或因陷入苏峻、祖约之乱而泯灭,祖上三代皆不得好死,天地之间无一容身之所。” 乌苏乐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安心跟着我,有朝一日打到南边,你就能一雪前耻了。” “不行”桑楚吟板着小脸,顶着涔涔冷汗却拧眉不屈,七窍间全然是杀气涌动“桑家祖上忠魂节气,怎可向外族人折腰我虽恨,若不死,有朝一日定要自己亲手报血仇,绝不受你嗟来之食更不会引狼入关” 乌苏怔住了,他从没想过眼前半大的女孩竟有如此风骨,一时拄着下巴痴看,陷在她清亮如水的眸子里。随后,匈奴少年抿了抿唇,前倾半个身子去解她手上的麻绳,桑楚吟鼻息里的热气喷在他脸上,他不禁红了脸,骄傲地转过身去。 桑楚吟撑不住了,抹了一把冷汗,取出那位胡服商人给的药。拧开药塞时,瓶子里先滚出的却不是药粉,而是一条纸片,上头有两句话,一句用汉字书“见机缘,出汉塞”,后附带一地址;一句则不知是西域哪国的文字。 乌苏在这时候突然转身,桑楚吟仓促将那纸条卷起捏在手中,一面故作从容,将玉瓶往他怀中塞去,乱他目下余光,支支吾吾道“你你能帮我” “噢,上药。”乌苏应了一声,果然没多想,只是眼中挤出促狭,“你求我呗你求我我就帮你喂,你们汉人不是说什么男女不亲什么来着,现在这儿只有我俩,你就不怕” 桑楚吟一个眼刀甩过去,将玉瓶夺了回来,反正她刚才都是权宜之计,才不想陪这缺心眼胡扯。 “喂别这么小气嘛男子汉大丈夫可没有乘人之危的道理” 乌苏叫嚷着,紧紧抓着瓶子不松手,桑楚吟没力气抢不过他,只能作罢,背过身去任由他按住自己的肩膀脱衣上药。 乌苏看着狰狞的旧疤新伤,手不住一抖,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药粉落在新结痂的刀口上,血水从皮缝间猛然渗出,桑楚吟痛到脑髓,只能用舌头死死顶住上颌,不让打颤的牙齿磕碰。 乌苏俯身将她圈在怀里护住,竟难得温柔地对着伤口吹细气“小时候我但凡伤筋动骨,姆妈就是这样做的。”他手上撒药粉,嘴上闲不住话,字字句句往外崩,“你若是觉得痛,我便说点好玩的逗你,你不想就不痛了。” 桑楚吟攥着手里的字条,痛到麻木时也一声未吭,月下听他娓娓道来大漠中的趣事与草原的风貌。 “我们现在在朔方古道,四面都是沙塞,往西再走上些日子就到沙州附近,打中原动乱后,许多学士宿儒都曾避难于此。想不到吧,河西这块飞沙走石的荒僻之地,竟是难得的稳定。”乌苏念叨着。 河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桑楚吟倒是比乌苏要更清楚,她从小就生长于沙州敦煌,只是后来遭遇政权交替变动,无奈之下才又被迫流亡。 上好药,乌苏又徒手将裙摆撕成碎布条,耐心帮桑楚吟包扎。 “我自己来。” 桑楚吟似乎并不愿意被人触碰,从少年手下一把抢过上衣卷边,使劲往心口拉了拉。乌苏撒手,无意间摸到她手指冰凉,意识到沙塞昼夜温差极大,眼前的小姑娘还穿着那日金风殿上朝见的纱裙,身上盗汗,风一吹纵使正对火堆而坐也冻得缩手缩脚。 只见一件羊皮外袍飞来,将桑楚吟罩在其中。 桑楚吟用手把袍子撸下,回头时乌苏已经背过身去在沙地上睡着了。这会子眼皮不断耷拉,她耐不住,也跟着一并躺下。 朔方古道的沙湾夜半鸣响如鬼哭狼嚎,方圆百里人迹罕至,若非是老手,别说抄近路,能活着走出已是不错。 桑楚吟被日头晃醒时并没有立刻爬起,而是躺在沙子上逼自己下定决心,去昆仑雪顶寻那机缘,她承认自己十分自私,但若不利用乌苏,对她来说就是死局。 与风沙为伴的日子过得不知数,二人并行走了近数十日,终于从朔方走到了敦煌。乌苏采买了补给,见桑楚吟暂无跑路的打算,心情十分畅快,拉着她往城外一处僻谷去。 河谷早先也起了不少风干的大石,但而今遍地都是碎砾和细沙,桑楚吟蹲下身拈起一块,只见那些石头棱角分明,不见圆润,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拿刀剑,耐心地一块块劈碎。她不禁问“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嘘。”乌苏退回来两步牵她的手,将人拽到绿洲边的土堆小屋,屋上挂着的彩絮和羊尾已经积满了仆仆灰尘。匈奴少年把剑往门前一砸,手中提着的两坛美酒从窗户飞了进去,“死老头,你绝世聪明的徒弟回来了” 桑楚吟蹙眉,哪有人称呼自己师父为死老头的 屋里酒坛落地而碎,乌苏慌手慌脚冲进去,空落落的房间半个人都没有。他松了口气,像侯方蚩这般武功高强的汉人出现在河西实在不太正常,不是漂泊无定,就是避祸躲仇,相比之下,他更希望是前者。 “本来想带你见见我师父,毕竟你是我第一个媳妇。”乌苏蹲下身来用手指沾了沾破坛片上的酒,含在嘴里,觉得很可惜。 他说的是汉语里的媳妇而非匈奴语的阏氏,桑楚吟掏掏耳朵,觉得这人说话十分不可思议,嘟囔道“谁是你媳妇儿还第一个,你想有几个” “呸那就是唯一一个。”乌苏赶忙改口。 桑楚吟忽地想起沙匪营帐里死去的那些无辜女人,悻悻甩开他的手,觉得自己并不该不合时宜地接话“你是铁弗部王子,锦衣玉食,女人想要多少有多少。” “我哪是真正的王子。”乌苏在地上坐下来,自嘲地笑了笑“三叔父杀了大伯父夺位,我姆妈和父亲都死得早,又只有我一脉,他如今膝下无子,我才得了个便宜王子。”桑楚吟步子一顿,在屋前停驻,听他继续道“反正我对铁弗王这个位子无甚兴趣,救他也不过是念在一场养育之恩,倒是这个师父,人是不亲善,对我却倾囊相授。” 桑楚吟听他絮絮叨叨,心头莫明有些烦躁,摆摆手道“也许你师父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一阵。” “说得也是。”乌苏猛然起身,把重剑往肩头一抗,用脚踢开碎片,奔到门口拽紧桑楚吟的皓腕,生怕她不熟路给走失了,“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乌苏说的另一个地方便是月牙泉,他解下羊皮酒囊去舀了一袋,递到桑楚吟嘴边“当地人说这是圣水,涤荡尘埃,洗净心灵,说不准能延年益寿,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看起来惨兮兮,是个早夭的模样。” “早夭不是这样用的。”桑楚吟凶巴巴地把水囊推开,一脸不耐烦,“你你不要” “你听过月牙泉和鸣沙山的故事吗我说给你听。”乌苏打断她的话,见她不喝,自个儿昂头喝得一滴不剩,又开始拉扯着,说些道听途所来的传闻和奇谭。 桑楚吟不想听,他偏要说,且还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你那日挑赏赐,为何独独选了这玉镯子” “因为在我的家乡,据说玉器有灵,危险之时能护人一命。”桑楚吟明明烦他,却又忍不住想跟他说话。这个年纪搁南边她不过还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娘子,也不是没心没肺训练出的真杀手,这一路太苦了,她其实也想落两滴泪,找个人膝前哭诉,得二三安慰。 但现实,并不合适,理智让桑楚吟挣扎,她奋力推开乌苏,眼中蓄出血红,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 过了很久,乌苏松开手,这个十来岁就已近七尺的男儿,竟然佝偻着身子,在夕阳下显得很颓丧。他长长一叹“因为朔方的一草一木都不属于我,除了你。” 原来她还算不得普通物件,是个珍贵的“赏赐”吗桑楚吟冷笑一声,没有细看他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汉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途径西域三十六国,才可去往遥远的神山昆仑。万里之路,可谓凶险万分,乌苏知她未往南去,便一路尾随而行,一直走到雪原脚下。 那匈奴王子越是这样做,桑楚吟心里越抗拒,她渴望被厌弃,如此才可生恨,而唯有仇恨能成为她积蓄的力量。 可那个时候,桑楚吟却还是个有血有肉亦有心的人。她承不了深情,本想趁乌苏睡觉时对她不设防而刺他一刀,驱他远走,可举起金鸾刀时,她犹豫了。 睡梦里的乌苏呢喃“别怕,我不会抓你回去,那日出朔方,我已经将“你”射杀在城墙上,没有人会怀疑的,你自由了。” 鸾刀猛然落下,就插在乌苏手边,桑楚吟发泄般抓乱了自己的头发,转身仓惶奔往雪山。她有些想哭,心头憋闷却没有眼泪。 而后一日,桑楚吟在昆仑山下被一女子所劫,那女人搜走了她身上的纸条,告知她自己是蔺光的情人,亦是天城的圣女,看在她不远千里送信的份上,愿意许她一个愿望。桑楚吟未求财宝安康,因身无一技之长,最后求她教授自己武功。 圣女允诺了,不过,在这之前,她给了桑楚吟一把紫檀大弓。 “那个小子跟你一道的吗”圣女指着荒原上站着的那个人,笑呵呵地问道,那笑容和蔺光还有几分相似。 桑楚吟一眼瞧出了闯来的人扛着一把重剑,正是本该分别的乌苏王子。她慌了,手足无措,怕圣女无故动怒杀人,也怕乌苏乱了她心中的仇恨,于是,支支吾吾开不了口“他他” 圣女冰冷地打断了她的话,瞬间变了脸色“好了,你们认不认识对我来说不相干,但他是个匈奴人,我与匈奴有血仇,你替我杀了他,我就传你功夫可好。” 时值昆仑天城内乱生变,圣女亦有谋求,根本没有耐心和时间来慢慢教导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姑娘,但蔺光已死,她无心再争,倒是能以昆仑镜像心法渡这女孩内力与功夫,不仅还了愿,还能再支使她跑一次腿。 “你若是不动手,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野狼。”圣女留下最后一句话,拨弄着手脚腕上的铃铛,痴笑着走了。 桑楚吟枯坐了半个时辰,想起了父母惨死的模样,想起晋室动辄夷三族的铁腕,想起了被群狼撕咬的幼弟,想起了沙匪营地里枉死的人,想起了南朝往事,她恨天下不公,更恨自己的无能,最后握住大弓,放了一箭。 “要坏,就坏得彻底吧,我早就不是曾经那个我了。”她对自己说。 另一支箭矢从高处掠过,比她的更快更准,一箭扎进了正在荒原上搜寻她的乌苏的心口,圣女垂头对她颔首,似是已认可了她的勇气,“走吧。” 桑楚吟没动,待圣女走后,她还呆立在那里,心上滋味不知几何。座山雕从天上俯冲下来,要衔上一块肥美的肉,倒下去的人却动了,挥剑劈开了鸟儿。 方才乌苏不过被劲力所冲,却没有伤到皮肉 那一箭扎在了那把金鸾刀上,而刀就贴身藏在匈奴少年的心窝。 后来,乌苏走了。 再后来,天城动乱,圣女也死了,死之前有话却没来得及交代,桑楚吟在昆仑待不下去,又一路东行南返,在关内被赵恒义出手搭救。 再再后来,赵恒义也死了,每个和她相关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她便也不再为自己而活。 若是姬洛得见她的前半生,想来也知她为何要暗中与朝廷作对,除了私仇,大概,她还存了点幻想,想造一片理想的海市蜃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086 太和六年, 五月末。 晏府欲控制武林散派游侠,设临川豪杰宴。宴上大变, 数百江湖人中药被挟, 殷老夫人以假不周风令为号,被四劫坞新舵主赵恒义识破,其联手剑客屈不换大破殷老夫人的如意腿以及管家霍正当的阴谋。 而后晏家家主晏垂虹出面力挽狂澜,以其被架空之名,先称罪, 后复权,再以数十年声名为起誓, 晏府势力退避临川,止戈养息不再干预江湖世事,终保住晏府百来年声名。 霍正当狡兔三窟,见势不妙走为上策, 殷老夫人算盘落空, 眼看儿子一让再让,从此家道中落,再无可比肩二谷,三星, 甚至四府中其余三府,气从中来,已至风邪上侵, 昏仆麻木, 舌蹇不语, 落了个脑卒中。 晏垂虹里外忙得焦头烂额时,剑叶园中有两人窗下对坐,听雨芭蕉。不多时,钱阿六由一小厮夹着,按住固定脖子的木架子,连呼两声“哎呦”,慢悠悠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威风八面的小六爷吗,这么快就下得了地了”桑楚吟呸掉嘴里的葵花籽,刚好破了这屋里的尴尬气氛,冲来人挤眉弄眼打趣。 那日乱战,钱阿六虽然有暗器保命,但耐不住身如座山,连滚带爬吃奶劲儿都使上了,愣是没躲过案飞棒子锤,给打到了脖子上的大穴,坏了气枢,这会子前后左右都挪腾不得,只能拿东西固定并养着。 “呸这玩意儿弄来也太不像话,整个一桎梏枷锁”小六爷躲了躲脚,撒了两泼气,看桑楚吟翘脚怎么看怎么不是味道,张口骂道“小子有种哈你们一些二个把小六爷我当猴子耍讲究看你们是不知道咱爹有的是钱,四劫坞的生意休想再挨钱家的边哼” 钱阿六大鼻孔朝天,狠狠出了一口气。桑楚吟赶忙摆手作揖,装得谄媚“别呀,咱四劫坞庙小,哪比得了小六爷坐拥金山银山,以后水路生意可全仰仗您嘞” 屈不换本就看钱阿六无甚好感,这会晓得桑楚吟真实身份后,更看不惯她扶手作揖,忙横剑一按,也不顾伤势蹭地窜起“你如今怎地给这种人” 桑楚吟赶紧一颗枣子弹过去堵了他的嘴。 钱阿六胡吃海喝了这么些年,但从小跟他爹在金银里耳濡目染,也晓得桑楚吟不过拿话捧他,再怎么说几人也算共患难,没谁对不起谁的事,因而他也就不计较了,摆着一副富贵人的架子道了别,这是要回会稽郡去了“算你识相,有事就往嘉兴来寻我,请你们吃上好的汾湖蟹,金银作盘玉作箸,咱爹有的是钱后会有期” 钱阿六走后,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俩,桑楚吟浑身不自在,仔细拨弄着桌案上葵花籽,没敢抬头瞧他,只嘴上说道“这霍正当当年和秦翊是深交,定是他游说那喻楚楚来杀你,况他与那胡服商人蔺光和黑”说到黑袍老人,她口下停住,往昔,桑楚吟并未将她受胁迫而九死一生的事和盘托出,于是便改了口,“朔方一役有渊源,这会子跑来临川挑拨,我不信一个人能成气候,背后想来是斧钺刀戟,波诡云谲在等着咱们。” 屈不换压根儿没听她细数关节,耳廓里就荡着“朔方”二字,想起那时他陪她远去昆仑,要不是她将“定情信物”留下人就没了影,自己还莫名受伤中箭,何至于到现在才得以相见相认。 一想到桑楚吟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来去,坐看他与假枔又二人却全无醋意,屈不换登时酸得牙痒痒“你说清楚,既然要来个决绝,为何要赠老子鸾刀”屈不换趁势抢过她脚边放着的金鸾刀,“啪”的一声扔在桌案上,脸色铁青,“若非我的探子在秦晋边塞的汪家村里寻得丁点儿消息,我们岂不是今生都要老死不相见” “你少自作多情那金鸾刀何时成了信物,你是真蠢还是假蠢,你知不知道那支”桑楚吟话音戛然而止,她稍稍倾挪身子,不敢正对于他,只能摆手叹息,“罢了,我早说过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当你的匈奴王子,而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豫章城那夜拼死相救,就当还你昔日护我过西域的恩情。” 屈不换一把捉住她的手,难得收起了邋里邋遢,正色道“自你走后,朔方生乱,建元元年注叔父叛秦,后被苻坚擒获,失了朔方等地,降位为夏阳公,老子老子哪里还算得什么匈奴王子” “你既然不是匈奴王子了,为何还随身携带当年的钤记”桑楚吟从他话里挑刺。 猛地被打断思路,屈不换挠了挠头愣是想了好一会才接上“叔父被擒后,老子便漂泊敦煌四下寻我师父,后在长安见过叔父一面,他曾同老子再三交代要护住铁弗部子弟们,还讨我钤记来看过。老子这个人吧,对这些事都不上心,恰逢那时老子又得到了些许你的音信,自知愧对铁弗部和叔父,也便留作念想罢了。” 桑楚吟听进心里,猜测恐是那刘卫辰仍有反心,否则也不必再三叮咛,想来这钤记大有文章。 不过她思前想后,还是决意不将心中所惑告诉屈不换,她承认自己并非心如铁石,去年除夕那一场舞便是动摇的证据,试问谁不想被捧在手心温暖呵护她早年吃惯了苦头,这种渴求比旁人更重,也藏得更深。毕竟,如姬洛所言,她报的是祖上被诬的私仇,可冒的却是天下之大不违 “我这般自私自利,不择手段的人,不值得”桑楚吟轻叹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跟桑、姬两人混久了,屈不换人也滑头了不少,当即一副“我不听”的样子,捂着心口伤处,脸色跟刀滚过一般惨白,还学着抽了两口冷气。 “你伤的可是心是不是跟霍正当动手时又扯裂了伤口”桑楚吟回神时有些惊慌,拂开桌面的葵花籽,甫身上前。 屈不换趁机抓住她的手臂,用脚把榻上的案几往旁地一踢,将桑楚吟压在下面,吹胡子瞪眼“你还知道老子伤的是心啊老子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死醉鬼,你别逼我对你动粗” 桑楚吟当真猛地一推,屈不换吃痛一声,眉毛都扭成了一团,哀嚎道“你还真下手啊,心痛。” “啧啧啧” 屋子里突然响起咋舌声,两人把头一偏,就瞧着姬洛拖着个人在旁作壁上观,“人家的地盘收敛点儿吧,你们也好意思白日宣淫况且还这番模样,叫人看见了” 这会子桑楚吟还作男子打扮,面上那张脸却是赵恒义的模样。屈不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伸手去挠她腮帮,想将那面具揭开,“摘了摘了,丑死了本是一副天妒人怨的容颜,干嘛要搞成这副样子。” 桑楚吟可还担着总舵主的身份,怎么肯轻易暴露人前,当即挡开他的手,也不管屈不换的伤了,义正言辞拒绝“不行。” “你摘不摘” “不摘不说第二遍。” “好啊,你就这般不信老子,那八风令你们是何时藏我剑中的,也不知会一声,气煞我也” “是你自己蠢” 寒冬月里灭了荆江舵的势力后,屈不换一直寻思如何才能把八风令藏得稳妥,姬洛为避嫌,不好私藏人师父的遗物,最后和桑楚吟一合计,两人借来当日赠给屈不换那把重剑,又按照侯方蚩的法子,原封不动给封了回去。 反正对一个剑客而言,剑在人在。 只瞧着那重剑一抬,桑楚吟抓过金鸾刀,两人当即在屋子里斗了起来。自打桑楚吟得了天城的镜像心法,白生了几十年的功力,早不是当年懦弱无力,需靠他人施舍才能活下来的小女孩了。 “喂,你们俩不来搭把手啊”姬洛看得目瞪口呆。 桑楚吟睨了一眼,不耐烦道“他谁呀,滚一边儿去。” 关拜月在这一“滚”字里醒了过来,姬洛也不再管打得乒铃乓啷的两人,带着人往后院去。 这孤僻古怪的神偷一看眼前人,哪肯乖乖跟姬洛走,当即要展轻功离开,姬洛没趁机封他功夫,乃是想示好,有事要问他,见他要走,松手也不拦着,单嘴里喊道“我要杀你,临川城外就杀了。你徒儿并非我杀的,此地是晏府,你何不亲自验尸不管如何,人死为大,厚葬了吧。” 关拜月冷哼一声,果然冷脸折了回来。 这会子,院里的尸首都被清走,有人认的给带回,没人认的都放在一处,姬洛抓了个下人寻到晏垂虹打了声招呼,这才见到枔又的尸体。 天气酷热,尸体散发出的气味本该难闻,但屋子里却漫出奇怪的香味,算不上好闻,也称不上恶臭。关拜月用袖子掩住口鼻,将枔又翻过身来,背脊延至腰部的伤口处,结出古怪的花纹。 “这暗器撕裂皮肉需得从远处发射助力,我那日站得近,万万达不到这效果。唔,这花纹”姬洛跟过来,刚瞥了一眼,关拜月便将人裹得一丝不露,抗在肩上就走,愣是不想跟姬洛多作周旋。 姬洛悻悻地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事,忙在房中寻出那白门传人的尸体,果然瞧见他致命伤上也长出了这样的奇纹。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毒是蛊还是真有什么奇术”姬洛自言自语,从屋内奔了出来,就看着关拜月灰衣一角从院落墙上消失,走前还回望了一眼。 姬洛笃定他乃是为葬人,也就没有抢着追上前去。 早先从桑楚吟口中也得了不少了解,这关拜月性子孤僻古怪,独来独往地没个什么亲人,看他如今黯然的模样,不禁也念舐犊之情。 只是,这花肯定有古怪,要弄清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还需得细细查证。 姬洛往剑叶园赶去,未曾想桑楚吟和屈不换也在寻他,几人把事情一合计,当下决定兵分两路。桑、屈二人决意留下来先帮晏垂虹安抚同道,而后追查霍正当和朔方一役的后续,而姬洛则想寻一寻那奇花相关。 几人就此分别,姬洛稍稍收拾,往临川城外寻,专挑青山绿水的福泽宝地,果然在一处花树下瞧见了伤神独坐的关拜月。 “茹儿,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取这八风令吧,哎,何苦呢,枉送了性命,为师却救不得你。”关拜月老泪纵横,絮絮叨叨说来,字句无不深情。 临川宴上这真名茹儿的女子费尽心思从桑楚吟手下夺物,甚而宁可不得解药,也要叛霍正当,姬洛远远瞧着,除了为这师父,他实在想不出来别的理由。 不过,这其中还有一处姬洛却也不能理解两人虽为神偷,对宝物的喜爱和好奇可以理解,但为此不顾性命就显得得不偿失,这茹儿究竟为何非要替关拜月取八风令,两人武功不高,就算轻功绝佳,也不能保证不失手,八风令不同于旁的珠宝,难道就不怕怀璧其罪吗 “我知道你想问我关于那枚箭头的事,怎么,想知道我从哪里得来的”关拜月瞧见靴面,抬头望了一眼,忿忿地说。 但凡这样子开口,要么是来上一句“我死都不告诉你”,算硬气的人,不过姬洛看着他虽然孤僻古怪,却还不大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之人,他算准了关拜月肯定想要报仇,于是等着他自说自话。 果然,没一会功夫,这人又憋不住自作聪明先开口了“小子,你方才瞧着伤口上的花了吧,不妨告诉你,我盗遍大江南北,什么样的奇闻奇物没见过听过,这种纹路只有南疆奇花如何入体后才会在血脉中生成。” 东方朔撰写神异经,搜罗四方奇物,曾提到了南荒有树名“如何”,三百年开花,其色如朱,只是姬洛并不知,此花竟然有此奇特之处。不过,传记里未曾说到“如何”花开剧毒,不过南疆本毒物遍生,也许早生出另外的种类也未尝不可。 关拜月顿了顿,站起身来,掸掉灰衣上的尘土,厉声道“你虽然不是杀我徒儿的凶手,但我徒儿之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你你必须给我找出真凶,否则你这辈子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个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087 咸康元年,六月。 中原人口中称呼的南疆, 大致笼盖了古益州的地界, 也便是话本子里说到汉末三国风云时爱讲的南中。 想当年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定南中, 七擒孟获, 后蜀、滇、黔三处得成七大郡, 一直延续至今。七郡中牂牁郡扼守要道,往西直达宁州的滇池, 而往东则接桂林郡, 一直可向东海、南海。 今日的牂牁郡热闹非凡。 街上走商的,路边吆喝摊子的, 茶寮棚子里吃茶的, 大树底下打着蒲扇,腆着肚子晒太阳的,都一并挤在了城门往城心那一处, 随便拉一个本土的黑面佃农问话,不肖先开口, 人先操着豁牙说了“甭问甭问, 近三月最好的日子,听说新郡守走马上任不知道长得是个什么面子模样” “他们说的什么”姬洛摸着盛满红褐茶汤的茶碗碗沿, 瞥了一眼那穿着打扮和汉人略有不同的老农,张口问道。 关拜月拎来熬茶的罐子, 应了一声, 便将那话原封不动转述。姬洛本是随口问, 却没想到这下七路里的神偷竟还会八方语言, 一时没忍住,多盯着他看了两眼。 “不才幼时念过几天书,书院老师祖籍桂林郡,南中话亦有涉猎,我们这些小子猎奇,也跟着学样。”关拜月被盯得左右不适,这才勉为其难开口同姬洛说话。 按经验之谈,这七路没一个寻常人,果不其然,出临川这些日子以来,姬洛算是看出了这阊阖盗剑关拜月的古怪之处,完全当得钱阿六那句孤僻的形容。这人似是不能与旁人结伴相处,若非此地歇脚,那关拜月定要拿轻功,遥遥领先个几十丈,如避瘟神一般,生怕姬洛一路抓着他说话似的。 不过,这位身负绝技的灰衣中年人说话并不如一般的乡野村夫粗俗,当初误会姬洛是凶手时也骂不出尔母婢这般粗语,这会子接口说道,还晓得用谦称,遣词造句也很规整,出身想来没那么简单。 姬洛想到这里,决定趁好机会再试试他,毕竟南中他从未去过,往来谈话言语多有不通,往后还得仰仗他,需得再知上几分底细才可安心。 “我瞧着他们的穿着打扮,衣服制式似是和中原大不相同。”姬洛抿了一口茶,“这茶汤色泽也瞧着怪异。” 关拜月回睨了一眼,看样子或是要张口骂一句“没见识”,然而,这灰衣男子却并未如此做,只是深深瞧了一眼眼前的少年,倒似尊崇孔孟先圣的有教无类一般,细细解惑“这是南中独有的黑茶。”说完,又抬了抬鼻子,目光粘在那老佃农身上,“他应该是个百濮人,秦汉时我们脚下这片地属于夜郎国。” “噢,原是夜郎自大那个夜郎。”姬洛拖着尾音颔首。 关拜月忽然肃了脸色,低头拿手指击打桌面,琢磨了两下,忽道“说起夜郎国,传闻夜郎王富甲一方,曾竭力在滇南寻得一辟毒宝珠,我早年曾在牂牁附近探过这宝物,并无所获,兴许可以再往宁州试试看。” 姬洛汗颜得,这人还真是打哪儿都不忘老本行。 正品着这南中黑茶,城门口的方向忽然喧哗起来,姬洛位置顺风,也没伸脖子支脑袋,就这么轻飘飘把眼神落在了那方。不过来的并不是那新上任的郡守,而是一群风风火火的江湖人“怪了,难道最近南边有什么大事” 听见他的昵语,本不为所动的关拜月竖起耳朵静听。他盗遍天下,眼力劲和见识并非姬洛能比,当即就点破了情况“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应该是来自南中附近七郡,并岭南和海南郡,跟我们不是一路的。” 简而言之,并非打临川来的人。 姬洛没再多问,九州地大物博,那一教一阁中的天都教就在滇南,这附近多些江湖客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再过了会,城门又是一阵哄闹,那盼得黄花菜都快凉了的郡守终于到任了。不过,放眼瞧去,人既没骑高头大马,也未坐华丽马车,当中一老黄牛拉车,慢悠悠地过街,若非在城门口出示牌子被眼尖的人认出,倒是压根儿没人往新官上靠。 路边的大娘老头看热闹,闲话跟飞来似的,也不怕落得人耳朵里不高兴“哎哟亲娘呀,郡守坐滴个牛车,比俺们还土” 盛夏酷热又多蚊虫,牛车上好歹搭了个棚子。这大娘话音刚落,围那一圈薄纱帐子下伸出个脑袋,是个清隽的小公子,一双眼睛亮汪汪得跟一弯泓泉似的,嘴上不语先笑,露出两颗藏不住的犬齿“您可不晓得,肥膘健马早征作军用,现下京师建康的达官贵人,都爱坐这牛车,清闲高雅,正所谓阳春白雪,谁说是下里巴人” “怀迟” 牛车中正襟危坐的郡守大人一声厉责,那年约十二三的小公子当即缩了脑袋,委屈巴巴望着人,说话间人心都似要化了一般,“王世叔,你瞧我这南中方言说得如何” “你呀。”王汝在谢叙的小脑门上拍打了一下,很有些恨其不成气“你父同你叔父让你跟着雍时维老爷子钻研学问,你瞧瞧你,净学些异语方言”说罢,王汝两手拄在大腿上,悠悠叹道,“倒是和当年的他,有所同好。” 谢叙偏着脑袋笑问“他是谁呀” “少时故人罢了。”王汝摆首。 关拜月耳力不错,牛车正打他们跟前过,车中两人对谈又没刻意压低声响,因而他听得那是一字不差。王汝说到雍时维老爷子时,他板着双肩一颤,想要回头却极力克制住了。 “江湖爱那快马轻舟,世家子却喜牛车慢船,人倒是各有不同。”姬洛信口跟了一句,关拜月突然变脸,深吸一口气,在桌面上拍下银钱,扭头就走,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姬洛赶忙把茶汤喝完,默然跟了上去,偏偏那群江湖人不紧不慢堵在路中间,打一客栈门前停住,似是要在此地歇息一晚,翌日再往西边赶路。 不想那群人里站了好些个带白幕离的,男的女的尽有,姬洛追得快,本以为这些人武功都不赖,疾走带风也能避开,没想到竟都是些仅会傍身拳脚的,只听得最后头那个矮他半个脑袋的姑娘“哎呦”一声,仓惶扶正幕离。 “抱歉”姬洛脱口而出。 “不打紧。”那姑娘笑了笑接上了话,看少年肤白如凝脂,在附近一群面皮黄黑的南中人里格外亮眼,不由多瞅了一瞬,道,“你们也是要往宁州去的吗” 姬洛没指望人听懂他的话,结果这女子出口却不是南中方言,他没来由一愣,活似个呆瓜。 “素萍。”那姑娘身后的年岁更长的女子冲姬洛颔首,已将她往后拉了半步,众人齐齐往前头望去。 街尽头那棵大树下有一人拉车径直冲了过来,一直冲到老黄牛前,手头不稳,车往左一翻,好容易有个使苗刀的大汉对着车辕踩了一脚,这才稳住了没让车轱辘横飞,不过那上头的裹着的茅草已经落了下来,骨碌碌摔地上竟是个面容青紫冒黑气,手脚生疮流毒血的人。 “哎呀”谢叙哪里是见过疾苦的人,瞪眼一瞧吓得嗷嗷直叫,往后磕在了板子上,抱着脑袋在牛车上打滚。 那拉车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一口不怎么像话的汉语哭喊道“郡守老爷,求求你救救我弟弟救救牂牁郡西乡十八村的村民吧”说罢,拉车人看见自己弟弟落下了车,又赶忙过去抬人。 那叫素萍的姑娘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别过去,他身子带毒,会”她话还没说完,周遭的江湖人已经机敏地往后躲了一步。 素萍犹豫着,回首拉了一把身后女子的衣袖“江蓠长老。” 丹倩怡拂开她的手,袖中飞出一根银丝系在那生毒气之人的手腕处,一手悬空诊脉,看得人啧啧称奇。周遭屏息静默,随着时辰过去,那女子眉头渐渐蹙起,随后对着一旁的男子道“师叔,疫毒,有些棘手啊” “恐怕要传染。”短短五个字,似是下了判决,旁边瞧出来路的江湖人恨不得插翅飞,一个个都惊恐得要死。 这些人什么来路姬洛在心头打鼓。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轻咳,方才不见踪影的关拜月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就站在姬洛身后“无药医庐的人,他说生便生,他判死便死。那个带幕离的男人,应该是六位长老中居第二的芣苢长老宋问别。” 姬洛听完,留了个心眼三星之一的无药医庐素来居于洞庭,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们来南中是来寻什么奇药还是跟那些江湖人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别急,郡守大人会给你做主的,你先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谢叙一把揪过来纱帐子捂着口鼻,闷声道。 “是这样的,大约半个月前,西乡十八村落周边的山谷莫名生起了瘴气,起初大家并未当回事,毕竟南中七郡多山,惯生些毒虫蛇蚁,奇花异草,偶尔见着瘴气也不打紧,按村里土大夫的偏方,也可就地取材祛毒。” “然而十天之前,瘴气越发盛了,乘风而来,漫进村寨,且接连有人发病,就如这般模样。”拉车人以袖子掩涕,指了指自己的弟弟,“村乡里的官吏束手无策,便把我们驱赶至一处,后来落了一场雨,瘴气倒是清了,但人之间却接连传病,试了无数的法子都不见好,眼看就要过到牂牁了” 这会,不仅无药医庐的人眉头蹙得老深,便是起先那些周遭的江湖人也大变脸色,彼此间私语谈论 “西乡那不就是西面吗,这去宁州的必经之路,眼下如何过得去” “格老子的,又让天都教那群婆娘蛮贼多活上了些时日现在没法子,只能在牂牁歇一歇,岁末前,必要叫那些妖人身首异处” 姬洛沉着脸,听这话,这些人像跟天都教有仇有怨一般,似是上赶着去挑场子的,再细细瞧那握拳怒目,挑场子的分量已经不足了,更像是要去砍人祖宗十八代,欲要灭这江湖第一大教似的。 若是疫病,那这事儿便不能往小了瞧。王汝将堵在门口的小公子轻轻推开,自己从牛车上步下,亲自去扶起那嗷嗷恸哭的拉车人“吾乃新任牂牁郡守王汝,若你所言属实,吾必当竭尽全力,保西乡十八村的生民渡过此劫。” 这王汝生得端正,一张脸国字方刚,言谈举止有礼,不卑不亢十分恭谨。只瞧他说罢后,对着那宋问别作揖,道“阁下可是无药医庐的芣苢长老” 宋问别慌忙步了出来,他人已至花甲,可见着王汝这晚辈,却忙去扶他的手,似乎不敢当他的礼“王先生无须多言,宋某身为医者,亦不能见死不救,自当全力相帮。” “这每年去洞庭寻宋问别求医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最后出手救治的也不过双手数,这王汝是谁啊这么大面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088 姬洛拿手肘欲要顶关拜月一肘子, 问他可否晓得此人, 可余光却瞥见那关拜月双目死死盯着王汝,面色铁青, 竟心慌至双手微颤。恰好此时那王汝也朝这方望来,关拜月脸上现出落寞寂寥,竟然迅速背身避开。 那素萍生得性子活泼,当即出口道“我小小年纪却也知道,昔日江左四公子风流满座, 王汝王佩渊先生乃琅琊王氏后裔, 师从当世大儒, 有经国治世之才, 最最难得的是为人刚正不阿, 深受百姓爱戴” 姬洛心意一动,挤到素萍身旁, 朗声问道“那姑娘可知,江左四公子余下三位皆是何人” “唔,我想想。”素萍果然作沉思状, 将一手伸进白幕离中,揪着一撮头发旋了两圈, 方拍手道“其余三公子乃是宣城卓氏长子卓斐然, 剡县阮氏三子阮秋风, 还有还有还有一位早许多年便家道中落不知所踪”素萍使劲儿拍了拍脑袋, 也不怪她一时落了名字, 而是这江左四公子成名久远, 早超了她的辈分。 丹倩怡退居其后,恰好听得两小儿夸夸其谈,她如今已近知天命,少时对四公子也多有仰慕,因而倒是记得清楚,便接口道“寿春关氏独子关休。我记得他和王佩渊先生皆是弃武从文,亦师出同门,不过岁月悠悠,青山之骨也早作了风消云散罢。” 素萍“噢”了一声,有些遗憾“是已经死了吗” 江蓠长老丹倩怡不置可否,只淡笑着微微摇头。姬洛心中不知味,回首去寻关拜月,才发现这人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此刻,前头礼贤下士的王汝好一阵风光,十里乡亲听说他要为西乡十八村落出头,心头有了着落,纷纷出门夹道欢迎,热切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郡守府。这还是在山高皇帝远的朴素山城,坐的也不过草草牛车;对比之下,若是在京都建康,那该是高牙大纛,千骑相拥的威风。 姬洛和关拜月在牂牁郡的客栈里各写了一间房,后者入屋后,一整日都似蔫了霜的瓜,没个精神气,也没再出过门。 晚间的时候,无药医庐那几位一身孝,生得俏的神医竟然又回了这破落客栈,姬洛一打听才知道,那王汝本欲留宋问别在郡守府随时待命,可这位芣苢长老虽敬之,却并不愿与官府多有交集,于是慷慨陈词一番婉拒了留宿。 至于他们为何同那些江湖人一道,姬洛下楼在堂里用膳时,听几个汉子吹得眉飞色舞,讲得义愤填膺,找来个跑堂的一翻译,原来那些人都怀疑此次的疫毒和天都教有关。也不怪他们如此,当初灞桥苻坚评武林泰斗时,也曾提到滇南过于神秘,在大多数江湖人眼里尤是异教邪类 天都教上溯千八百年至秦汉,历史之悠久可与帝师阁媲美比肩,因此地汉人极少,多为南中百濮人所拥趸。巴渝之地大兴巫术,后传至此,天都教教成,则借山海经中灵山十巫之名,奉十数祭司,由大祭司巫咸统领,多为当地百姓免灾祛病。 而得地势之优,阿墨江南岸,雨水丰沛,百草葳蕤,又多奇花虫谷,后武学中兴,天都教自拥于武林,以毒蛊巫术成名于世。而教中祭司大权旁落,渐渐为教主所挟制。 无药医庐此刻的位置显得十分微妙,从地理上瞧,它隔着滇南有千里之遥,与南中也全无半点挂钩,不辞路遥西来,显得十分没道理。可若从医毒关系上瞧,两派却又似对头,姬洛将私底下的暗流涌动看在眼里,不免觉得好笑,心想莫非,这三星之一也想趁乱摘一摘这武林桂冠 热闹要看,闲事却不能管,姬洛深知此行的目的,便学着关拜月一样,清闲时缩在屋子里,而三餐时带一双耳朵听听消息。这西乡十八村扼守要道,虽那瘴气渐消,却无人能保证不会去而复返,也无法预料过村时会否感染,因而这赶路便急不得了。 就这么一连过了几日,那王汝派人在西门外搭了个简易的药堂,姬洛去瞧过,无药医庐那明晃晃的衣服,隔半里外都能瞧见,白日里都在药堂扎堆,倒也是尽心尽责。 又过了两日,那几位神医各显神通,竟当真研究出了克制之法,疫情已得控制,横着进去的人依旧有,但竖着出来的人也渐起了数目。 客栈里的江湖客每夜喝酒吹嘘,定要先夸一番洞庭医庐,再挤兑一番天都教的牛鬼蛇神,最后都抄着武器,计划着要翻山越岭,向那些个邪教恶徒讨教,逼他们为此事谢罪。 然而情况再变,这天夜里,药堂里得以控制的病人突发急症,无论丹倩怡和宋问别如何用药行针,都无法压制下来,更可怕的是,那些已病好回村安置的山民也接连再发,抓耳挠腮,流脓满脸全身,可怖至极。 夜里巡守的人敲锣打鼓,勒令所有人检查家中有无疫情,无事都闭门不出,免被误伤。 姬洛自负武功,披衣起身跟出去瞧情况,路过关拜月的门前,想了想抬手敲门“总耽误在牂牁郡不是办法,这会子听说压下去的疫毒又发了起来,比之前凶险十万,那位王大人已连夜亲自出入药堂,你不去看看” 里屋没有动静,姬洛察觉不对,推门而入只见床铺仍有余温,但人却不见了,显然方才打更的走街串巷传话时,他已跃窗而出。 药堂已乱成了一锅粥,伤重的病人惊坐而起,周身疼痛,逮人就咬。姬洛追至时正好撞上素萍被追赶,立刻甫身替她料理了后头发狂的男人,扶她避到一旁,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素萍带着哭腔“明明都治好了,昨个江蓠长老跟我们说已得控制,可今夜就出了乱子,我不信是方子有问题,肯定有人动了手脚” 操刀子赶过来的江湖人正好听到最后一句,里头有人趁势一呼,立刻乱了阵脚“必定是天都教那帮妖人干的,这里还有谁比他们更熟悉毒虫草药” “对没错我两年前去过宁州,听说早先天都之乱后,教主白姑失势下落不明,现如今掌权的巫咸大祭司是个狠角,血洗旧部不说,更是专权独断,控制了整个南中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一准是知道我们要讨伐妖人,这才想将我们毒杀在此” “妖人好狠的心,枉顾无辜人命,该死” 姬洛听见里头翻箱倒柜,药炉锅碗爆碎的声响,口头叮嘱了素萍原地不动,而后冲进了药堂。只见外间空地上,丹倩怡伤到眉角晕死过去,宋问别则摔在地上,按着一把老骨头呜呼哀哉。 “宋长老”姬洛奔过去先摸了摸他的心脉,确认人无大碍,扛着往外走,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堵在了门外。 素萍尖叫一声,急匆匆跟过来搭了把手,扶着丹倩怡处理伤口。好在无药医庐平日间也医治过不少江湖人,个个发起狂来砸物掀屋的大阵仗也算见识过,素萍深吸两口气稳了稳神,点了点自己这方的人数。 这时,郡守府里待不住的谢叙也张罗着护卫赶到了药堂前,左右没看见他家大人,急得两眼热泪狂飙“王世叔王世叔” 此刻染病的山民疯狂向外拥挤,江湖人自发地搭把手将人往里面堵,虽说有些残忍,但若放任不管,只怕会伤及更多无辜之人。 “姬兄弟,刚才郡守大人也进去了,你没看到他吗”素萍恍然。 姬洛心中一咯噔,踩着几人的肩膀越上屋梁张望,果然见一处小室有异,且倾耳细听还能察觉到被喧哗掩盖的细微呼救。 这时,一道白影飞来,姬洛伸手接住,回头发现原是素萍姑娘摘了头顶幕离“疫毒凶险,这幕离用艾草熏过,姬兄弟当先保自己,再行救人之事。” 姬洛颔首,往头顶一送,继而顺着廊柱滑了下去。内室里王汝被围,横呈在偏僻一脚,暂无人能越过障碍伤人,但瞧他的面目,不知是否是受惊之故,两颊姜色里泛白,十分难看。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人,门外那群激愤的江湖客尚且还留了一手只将人堵回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姬洛也不想杀人后快,于是在廊下杂物里挑了一根无锋的棍子,正待入室。 这时,有一人从另一方暗角奔去,黑衣蒙面,竟快他一步冲到王汝的身前,翻手从腰包里掏出些古古怪怪的暗器法宝,一股脑砸了出去,那些药人纷纷栽倒在地。 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姬洛闭着眼睛也能从身法看出来人是谁。 得了缓口的机会,黑衣人赶忙抬起王汝的手臂,往自己身上一架,那身形翩跹不乱,左突右冲从房内冲出。可惜,药堂里就诊的病人不少,破门的一瞬外头的人又涌了进来。姬洛抄着棍子出去,专挑腿脚敲打,赶在关拜月身前破势而出。 “走这边”姬洛喊了一声,关拜月轻功以快而无影著称,背着个人愣是从后赶在了少年前头。 看他们从里间跃出,且再无人身陷囹圄,素萍慌忙张罗着“快关门关门先从外面封死带伤的阿哥阿姊请先去城中药铺,医庐的人会向大家派药处理伤口,还望暂且不要随意走动” 关拜月出了门,谢叙赶紧指挥护卫兵上前扶着王汝,王汝撑着口气下令封城,随即调头去瞥背他的黑衣人,气若游丝道“多谢阁下阁下拼力相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王某日后好” “不必。”关拜月冷声答道,把姬洛推到前头,自个儿退了下去。 王汝眼中突现精光,他奋力往前捞人,那些搀扶的下属不敢使重力,愣是被他拖了两寸“你还活着”就在这时,王汝一口气没喘上来,脸上突然浮肿,青紫色瞬间爬满肌肤,他伸手抓挠,竟一个字也发不出。 “王世叔哎呀,衙役哥哥们快拦住他”一旁的小少爷急得哑了嗓,却被郡守府里的文书按住不得上前,只能干着急。 姬洛离他最近,可手上的棍棒方才出药堂已随手扔去,这会只剩下怀中带着的那把短剑,当即去探剑柄。 就在这时,两根银针越过了他的身子,扎在王汝神庭和百汇二穴上,王汝手脚顿了一下,僵在原地。救了人后的关拜月失了刚才的急迫热心,整个人显得格外冷淡,尤其是见衙役谢叙乃至那些个江湖人都围着郡守转悠之后,更是悄然退走。 关拜月走过两丈,身后一人背着竹篓子与他反向交错,从腰间取出一颗药丸弹于他手中后往前落地,一袭青衣浑不沾泥。 众人目光都落在那突然而至的不速之客身上,借着火把灯笼,才看清他半张脸碎发落下,脸颊上若隐若现长着青叶脉络,活似一朵青莲花。 “青花郎,黑面煞,百毒垂首号不救。” 围观的人自发退了一步,除了谢叙,都一脸古怪。素萍拉了拉姬洛的衣袖,姬洛没动,就见着那背竹篓子的人向前给了王汝一记手刀,扶着人拿银针试毒,而后封了王汝的心脉大穴,拍手自说自话“这个人我管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089 谢叙身为官宦子弟, 对武林正邪之争没有绝对的成见,这会见有人跳出来放豪言, 便是那无药医庐都束手无策的东西他也敢称要管, 当即眼带欣喜问道“阁下真能救王世叔” 这粉雕玉琢的小少爷本惹人爱怜, 眼见他向前头扑去, 立刻有人抬手抓着他衣服往回带, 劝道“小少爷慢来,你可知道他是谁这青花郎是下七路里号曰药石无灵, 见死不救的毒大夫庄柯, 他的话信不得” 医毒本是一家,庄柯此人医术了得, 或可与无药医庐分庭抗礼, 可惜他平生从不救人,唯独最喜毒,爱制毒,爱解毒, 更爱与人斗毒, 武林人人听之闻风丧胆。 “为何不能信我”庄柯失笑, 抚了抚颊边碎发, 霍然手起烟落。 眼看紫烟灌入口鼻,多嘴的那人便要中毒封喉, 旁地里又一阵白烟乍起, 将将挡在前头化去此毒。 “春风散, 解百毒。”庄柯吹了吹小指指甲, 阴阳怪调地笑着,“价值千金的东西,这么轻易便给不相干的家伙用了,不可惜吗” 他这话是说给丹倩怡听的,就在谢叙说话之际,方才伤到额角的江蓠长老已然苏醒,乍眼一瞧有人使毒,当即出了手。可等这青花郎转身回头,开口揶揄时,丹倩怡的脸色猛然变得难看至极。 “宋师叔,别来无恙。”庄柯拱手,象征性抬了抬手臂,身子半分没曲,脸上懒懒散散,道,“小侄在这里给您问安了。” 青花郎目光径自飞过丹倩怡面上纱巾,落在身后树下躺着的宋问别身上。 无药医庐的人自小泡在天材地宝配制的药罐子里,上上下下的身子骨皆可御毒,虽和那些个发狂的病人相冲撞,眼下也并未有大碍。老人听见问话,双腿一蹬跃起,撩开幕离,冲地里呸了一道口水,骂道“孽障拿毒雾逼个无辜人,你对得起你娘,对得起亡故的老庐主吗” 庄柯充耳不闻,淡淡道“我如何,爹娘泉下自有知,你不必在这里越俎代庖训我,我庄柯叛出无药医庐,自是无畏人言,人人皆可诋訾非议,但你宋问别是最不能指摘的一个” 谢叙正忧心他世叔的急症,且药堂内仍有捶打哀嚎声此起彼伏,毒变一事堵得了一时,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好容易来了个人兴许能出出良策,哪能任由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瞎耽搁功夫。他赶忙做了圆场,板着脸端着清贵的大人样子,遣散了四方客,招呼人都给一股脑塞进了郡守府。 姬洛觉着身子并无不适,自己也没什么治病救人的千金良方,当即去药铺讨来两根艾草熏了熏,回屋洗了个清凉澡。 第二日日上三竿,小二过来叫门,他从榻上起身着衣,原来是谢叙给无药医庐那帮子迂腐的家伙找了些事情做,令他们连夜赶制了些许药丸给昨夜去过药堂的人分发,以做防身之用。 姬洛接过,拱手道谢,随后就着茶碗吞服下肚,心中对这舞勺之年的小少爷有些佩服。他人虽未去过建康,但王谢两家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换作旁人在此幼龄免不了慌乱手脚,而谢叙却能镇得住比他年长的人,不得不说还是有些本事。 服完药,姬洛没有困意,遂下楼伸展拳脚,出门就撞见那小二还在隔壁房前转悠,见着他就差涕泗横流“这位客官昨日可有出去过小的方才敲门无人应,也不好破门而入,您可是跟他一道的” “他性子孤僻,不爱见生人,你且把药丸给我,我替你捎带。”姬洛颔首,向他要了一粒避身丸,待小二走后,姬洛把东西往袖里一收,朝客栈后头的院子去,果然瞧见关拜月坐在大石上发呆,无神的目光追着飞鸟,似乎看着郡守府的方向。 “我只听过盗亦有道,没想到干你们这一行的没事儿还舍身成仁呀”姬洛将药丸抛给他,随口揶揄,“也对,梁上君子怎么也带君子二字”他也并非是故意讽刺,乃是变着法子旁敲侧击。 那君子二字落下时,关拜月脸上肌肉一抽,不冷不热道“这么委婉说梁上君子,不如直白叫我小人当官的和庶民终究不同,人家是夹道相迎,我不过是过街老鼠。舍身成仁,你还真高抬我,想想没意思啊。” “你这话一听就是没吃药。”姬洛眯着眼笑,拿下巴示意他服下手中的药丸。关拜月当然不信他的话,早晨起时他就看见小二忙前忙后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过经过昨个惊魂夜,关拜月不免承了姬洛情,看他人也顺眼几分“昨晚药堂多谢你出手。” 姬洛顺杆直上,从怀中取出箭头打他眼前晃悠“要谢就来点实在的,说说这玩意儿的来历,好叫我免去一场奔波。” 一瞬间,关拜月脸色垮下来,吞服药丸不搭理他。 这会子,院外突然起了脚步声,足音轻快急切不够稳重,来的人必然年龄不大,这牂牁郡还能如此出入无人的小孩子不多不少就那么一个。 谢叙一来,关拜月就走了,姬洛摇头失笑,这贼有贼性,见官就溜的功夫倒是妥妥的。 “可是姬君”谢叙从门洞里转出来,手头上还带了些谢礼,当即对着石头上的人作揖拜了拜,“阁下昨夜慷慨出手,好叫我等赧颜,今日特来拜会,便是要谢阁下救我世叔大恩,一点小礼,还望笑纳。” 谢叙可一点不蠢笨,看出姬洛是个行走的游侠儿,也没抬些不着实用的,专送了点可在南中趋避毒虫蛇蚁的药物和昨日那丹倩怡使的清风散。 姬洛从石上跳下来,还了他一礼,也未拘泥,当即把箭头往怀中一藏,伸手接过檀木盒子,颔首笑道“行走江湖仗义相助乃是家常便饭,在下一粗人,当不得小少爷尊称。” “那我就叫你姬哥哥如何”谢叙容颜稚嫩,容音坦然,倒是格外亲切温暖。只瞧他挥散了方才的繁文缛节,攀着姬洛的手臂往他怀里看,“姬哥哥,你方才把玩的银箭头可否给我一观” 莫非这小孩看出了什么门道反正关拜月那里撬不出字句来,不如赌上一把。姬洛想到这儿,又将那银箭头掏了出来,扔给了谢叙,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变化。 “果然跟我家那支一模一样。”谢叙双手奉还,笑道。 姬洛一听,怔忡之下,垂首沉吟。谢叙见他脸色古怪,先一步问道“可是在下话有不妥” 姬洛神思沉敛,双手按住他双肩,轻声问道“谢贤弟,你可知道这支箭的来头” “莫非这箭非箭,还有什么奇谭轶闻,神话志怪”谢叙抄着双广袖,有些摸不着头脑,便露齿笑着打趣道,“不过姬哥哥这般问,自然是有道理的,在下便不多舌,单单说说家中那支便是。叔父谢玄早年受朝廷委派去过宁州安抚爨氏一族,曾经带回过一支羽箭,我幼时顽皮瞧着白羽剔透,便从箭篓中取出,后竟至箭断羽折,若不是这箭头上标志,我还认不出。” 爨氏 难道和这个爨氏有关 姬洛略一沉思可是这上头的是九章纹,非王族公卿不得使用,谢叙出身陈留阳夏谢氏,不可能对这标记视若无睹,他既然能对这“粉米”纹印象深刻,万不该毫无所动。 不过多做揣度未免有些草木皆兵,姬洛性子本就沉稳,偶尔说些趣话不过是识人知境,对这不知来路,不辨敌友的人,他还是谨小慎微,于是沉声问道“这爨氏是指” “姬哥哥,无怪乎你不知道,你们江湖人自然是将天都教视为南中北辰,可是对朝廷来说,南中猛虎却是爨氏。”这话由谢叙这个十岁的小子说来,倒是老气横秋,颇有些吃味 说到那爨氏,和百濮人大不相同,乃是南迁的汉民,位列南中“五姓四子”中的孟、毛、董、李之首。 早些年头爨家的人还奉天子之命,入朝为官做做太守、刺史,为政一方。可自打衣冠南渡,桓温剿灭蜀中成汉,晋氏羸弱无力再无法制衡西南后,反正是天高皇帝远,爨氏一朝独大,现而今不过是表面君臣,一度是“开门节度,闭门天子”注1 姬洛听他娓娓道来,心中的大石落了地。那爨氏也算挂着官职,雄踞宁州又无人辖制自然张狂,如此一来,他也不怕谢叙多想,将其和泗水九使交接在一起。 看这粉雕玉琢的小儿郎自个混不设防,先是道出箭头的来历,而后又耐心说来爨氏,姬洛心中感念,便也投桃报李,跟他说了一说自己的怀疑“谢贤弟,如今王汝先生身染疫毒,派书上表朝廷来回亦需时日耽搁,你只身一人在此地,还要多加小心,特别是城里的那些人” 这是他自打昨夜回客栈后一直思索的问题,本地的黔首黎民断然没有害自己人的道理,而那些江湖客声称是天都教所为,但又没见着半个教中子弟,多为千里外取人性命的邪术之类的吹嘘,虽能造势,得一波煽风点火,却是叫旁观者难信。 谢叙聪敏,姬洛说话便委婉。不过,他未曾想到谢叙眨眼便来了个举一反三,顺藤摸瓜,但偏偏他又不谙世事,没什么心眼,于是什么话都敢往外崩“姬哥哥是怀疑有内鬼那最能动手脚的岂不是无药医庐那几个大夫” 恰恰这时,无药医庐那群带白幕离的也往这院子里挤来,看样子正是来寻谢叙的,他这话不大不小,将好够满院子的人听见,一个不漏。 “放肆”宋问别被两个药师搀着,气得胸腔鼓鼓,吹胡子瞪眼拿食指往前一伸,本是要点在谢叙那小屁孩头上,可念着他身份和年龄,又挪了挪,冲着姬洛撒火“小子,话可不能乱说,我无药医庐诸人救死扶伤,江湖莫不敬畏,你竟敢空口无凭怀疑我们” 姬洛一看,头大如牛。 好在谢叙不是个说话当放屁,做人没担当的毛孩子,他瞧着事情发展不对,赶忙在当中圆场“宋老先生,姬哥哥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也并未怀疑是你们做手脚,只是担心有歹人混作其中罢了。” 宋问别只看王汝面子,旁的人一律不入他法眼,这会谢叙虽赔了礼,但昨日庄柯的事给了他怠慢,他也并没有多好脸色,只是拂袖闭了嘴,没再说道二三罢了。 这会,院子外头又扎进来一堆人,是郡守府的,隔老远那文书便喊道“谢小公子,有进展了那庄先生连夜研究此毒,寻到破解之法了” 府衙里的人都往好了说,谢叙大喜,若不是人多眼杂,当即要蹦跳三尺,不过未过半晌,庄柯便开口泼了一盆冷水“诶,官差大哥可别乱说,我何时说定能破解,只是有一法子或可试试。” 谢叙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转头四处觑看寻找“庄先生也在这儿吗” 那宋问别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嘴巴嘟囔道“孽障也配称先生,当真辱没先生之命”说完抄着手调头来看,却正好对上姬洛双目,姬洛冲他微微一笑,落在老头子眼里便成了挑衅,登时恨得牙痒痒。 “我在这儿。”只见树上细叶拨开,一人窝在树杈间,那一身青衣似要与周围绿景融为一体。庄柯懒懒散散道“我知他们腿脚慢,果不其然。”说话间,将身后药篓子往树下一扔,跳下地来,接着道“我有一偏方,但需一味药。” “什么药” 谢叙忙问。这会,无药医庐那帮子人也竖着耳朵跟着听,一时间脸上颜色开了花。 庄柯幽幽道“药不好求,乃是一种奇花,只生在宁州云岚谷。” “云岚谷爨氏的地盘”谢叙的眉头不由蹙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090 医毒一家分不开。 庄柯提出了解法, 丹倩怡对这疫毒又上心, 当即上前一步来询问“是什么花” 不过,庄柯似乎没那么好的耐心和医庐的人周旋,根本没拿正眼瞧那位江蓠长老,自然也未正面回答,只是浅浅笑道“但闻奇香,花艳则毒。” 说着,回头一手拍在姬洛的肩膀上, 颇有些赞赏地问道“小兄弟, 不错啊人谁无个病痛,江湖上的人排着号去洞庭求药,这宋老头眼高于顶,出了名的迂腐, 且心眼儿还小, 你敢跟他拍板, 就不怕他往后不给你留活路”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庄柯是借机给宋问别气受, 姬洛冤枉, 张口要给自己脱身, 庄柯却又先把话堵了回来“放心,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保你。” 这可不是保不保的问题 不过,庄柯刚才说的花艳奇香倒是给了姬洛思路, 用毒的人有时候比大夫对毒物更为熟悉, 既然得了说上话的机会, 何不趁现在将枔又和那白门中人所中之毒向他询来 姬洛当即拱手问道“听闻庄先生对毒物无所不知,可晓得世间有一种毒,毒后伤处生花” “刚才她不是问这药引是何花”庄柯突然高深莫测一笑,指了指丹倩怡,又指了指姬洛,“便是你说的这花。药能成毒,毒能入药。此花名为如何,能做解这疫毒的良药,也可成杀人奇花。” 庄柯给了这么一个说法,那临川的事莫不是跟爨氏有关 姬洛心生殷忧,想着等这疫毒过去,还真得去一趟宁州爨氏的地盘一探虚实。不论用毒的人是不是他们,既然牵扯到南系白门,那么和秋哥的下落脱不得干系。 谢叙没什么花花肠子,也不甚想干预无药医庐和这毒大夫之间的往事,他只想救这牂牁郡上上下下的人,因而向庄柯细细追问了关于奇花“如何”的生长习性与花萼样子,最后亲自从郡守府里抽调了人手前往宁州。 由于事态紧急不得从蜀中绕路,只能穿行十八村落和山隘奇谷,庄柯配备了驱虫毒的药粉,甚至无药医庐也搭了把手。 丹倩怡头脑清醒,也知权衡利弊,当夜送来了治病解毒的药丸。毕竟庄柯是无药医庐先主人,已故圣医庄如观的独子,曾习得妙手回春之术,眼下已无甚解法,或可以毒攻毒。 派去寻药引的人还没有传回消息,但药堂和村寨里的病人却也不能不问,庄柯这人只管解毒,这给病人吊口气的事情自然落在了无药医庐的人身上。 谢叙以郡守府之名向城中药铺征药,但城中解毒草药储备不足,他又只得安排人去附近山间采集。新取的药草冗杂在一块,一时间多出了许多活计,好在城中的江湖人也都闲出个鸟来,索性一边浑骂天都教的杂碎,一边帮着做做好事,彰显自己如一股清流。 时间眨眼就混到了六月中旬,日子闲着也是闲着,姬洛每日除了练功,偶尔也出外打探消息。说来妙哉,那夜他奋勇出入药堂救人的事近日被讲书的先生编成了趣谈,不出三日传开了,时常有本地的姑娘小伙打街上冲他觑看,没事儿塞几枚鸡蛋抛几枝花。 姬洛怪不好意思,得空干脆躲去郡守府,和谢叙清谈论书,或是帮忙素萍分拣药草打打下手。 “这种枯瘦干茎是白茅根,能解毒,姬兄弟你帮我切成小段即可。”素萍端着一个笸箩交付他手上,又指点他区分蕨菜根和贯众,莽草和八角等易混用的药物。 分拣的工作耗时却不费脑,姬洛一边拿药刀切段,一边和素萍套话,先是旁敲侧击打听去洞庭求医的桑姿,而后又说到那位毒大夫庄柯。 素萍的辈分低,没亲眼见证当年的事,但从前辈长老的口中,倒也是断断续续拼凑出往来恩怨 闹掰这档子事其实说来也简单,庄柯本是庄如观的独子,天赋卓绝,医术比起老一辈也不遑多让,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已是医遍天下奇疾。本应该是又一代为人称道的神医崛起,但彼时的庄柯却另辟蹊径开始研究毒虫蛇蚁,且一发不可收拾。 医庐长老们以不学无术为由,趁庄柯外出时动手烧毁了他饲养的毒物,而后又恰遇他行以毒攻毒之法救人,因剑走偏锋用药凶险,最后病人不治而亡。正值风头,庄如观勒令他不许再以毒入药,庄柯负气出走,和无药医庐划清界限,并扬言与毒为伴,再不出手救人。 据闻,后来庄如观因急火攻心,没过多久便因心疾一命呜呼。老庐主死后,庄夫人儿子丈夫两面不得好,最后也郁郁而终。从此后,无药医庐的人都将庄柯视为孽障逆徒。 素萍是医庐的人,从小耳濡目染心自然向着医庐,谈及往事除了惋惜,最多不过不平与痛陈庄柯的不孝。若从庄如观的角度来观,劝他莫行偏道也还能说得过去,不过那日庄柯与宋问别说话往来皆如刀枪剑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姬洛猜想,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当事几人才晓得了。 说完闲话,素萍背着药篓,带着几个江湖客去山上采艾草了,姬洛切完白茅根伸了个懒腰,回头就看见一道灰影从梁上越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今年怪事常有,这几日最多。 譬如随行的这位神偷关老哥,最近出入郡守府那可是比出入自家还勤,别的地方通通不去,偏偏专挑王汝的院子走。 姬洛越过两重门,就瞧见关拜月大屋脊上蹲着,从透气的窗户里盯看里头躺着的人,继而发呆。 这时,庄柯从后头疾走而来,没注意路前有人跟桩子一样杵在那儿,直愣愣撞上去把药篓子掀了个踉跄。他抬头一看,翻了个白眼“闪开闪开,再晚就来不及了。” 庄柯没同他计较,看来是十万火急的事,姬洛也不管关拜月了,往他来的路上张望了两眼,果然谢叙也打后头奔来。 “出了什么事儿”姬洛问道。 谢叙先重重一叹,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拿腿脚直往旁地老树桩子上撒气“别提了,我派去的人都死在了宁州附近的毒沼泽这爨氏将事情撇得干干净净,他们这是要公然与朝廷作对,见死不救吗” 姬洛一听,就知道谢叙委屈的点儿在哪儿 那些个派出去的人带的并不是王汝亲笔手令,而是文书起草,以郡守府印鉴盖章后的帖子,爨氏若铁了心袖手旁观,且不说他们暗地里做掉来人没个证据,就算真上报朝廷,他们也大可以说是谢叙越俎代庖,私下授令,推个一干二净。 关拜月听闻他们的对话,轻功一展,从屋檐上下来,直奔屋子里去,嘴上喊着“庄柯,如果没有药会怎么样” “死呗,还能怎样。”庄柯手指绕了绕头发,不轻不重瞥了他一眼“你这么着急,他谁啊你相好” 下一秒,姬洛和谢叙跟进屋子时,就瞧见那老实人关拜月正抓着青花郎的衣服,凶狠的目光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两人劝架,赶紧把人给拉开。 “没有药,他最多只有三日的活头。”庄柯冷冷道。 姬洛也有些急了“三日那药堂的山民亦是如此” “当然不。”庄柯解释道,“你们没发现王郡守有何不同那日药堂病人的狂暴有目共睹,可他这些日子安安稳稳躺在这里,可有半分不对” 关拜月脑中一嗡“你的意思是” “你们还记得我说过,药可成毒,毒可入药吗”庄柯眉梢一抬,两手在掌中一合,道,“那些山民早先中了谷中瘴毒,本来是九死一生,但偏偏这时毒中生变,旧毒变新毒,两毒相冲致人发狂,这些日子无药医庐的人用药调和,达成平衡倒是保他们暂无性命之忧。但王郡守不同,他只中一毒,无药不得解。” 众人沉默,唯有关拜月深吸一口气,一把按住庄柯的手臂,诚挚道“也就是说非奇花如何不可救是吗”待庄柯颔首,他连连颔首,“好,不就是宁州云岚谷吗不就是爨氏吗他们不给,我去偷来,这天下还没有我盗不得的东西” 这时,庄柯反手拉住了他,但老实人冷静不下来,反手要推“大家同为七路,你不必劝我阻我。” 庄柯却摇头,嗤笑道“你送死关我屁事我只是好心多嘴一句,老关,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谢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家都巴望他继续往下说。 “就算你轻功快哉如风,你去宁州一来一回要多少日子三天来得及你把你自己当神仙啊”庄柯指着他脑门骂,骂够了,这才掸了掸袖子冷睨一眼道,“我有一个法子可续命,不过嘛,成败与否我无法保证。” 说到这儿,庄柯稍稍转过去脸,拿青花碎发那面对着众人,难得也有些犹豫“你们知道的,我当年可医死过人,可还敢信我” 无药医庐的人对新毒束手无策,庄柯的续命法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谢叙还在犹豫之际,关拜月已经抢先开了口“我信你,你说,需要做什么。” 庄柯深深看了关拜月一眼,未语。大概连他自个儿也没想到,自打离了医庐之后,还有人肯如此信他。庄柯不由想若是当年洞庭的人也这般信他,该有多好 念及此处,毒大夫心头一软,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叹道“南中有以身饲蛊的说法,其实这法子还能用在治病救人。王郡守不会武功,经脉肺腑承受不住劲力刚猛的药,需得寻一活人,将此毒过一半在他身上,这人连服三日药物后不死,他的血中留有余药,可给王郡守续命。” “活人”谢叙眉头轻皱,似有不忍。 姬洛第一次听来,觉得这法子真是古怪荒谬,一时间忆起素萍闲谈时说的故事,不由心想以活人养药难免残忍,若那人撑不过三日,就是个两败俱伤的法子,百害而无一利,难怪庄柯钻研为无药医庐不齿,哪怕是医术奇高的圣手,恐怕也不敢担这等风险。 谢叙为人善良,不愿以郡守府护卫性命作赌,纠结再三后方开口“不如我” “我来”关拜月打断了谢叙的话,面无表情走了出来,一把将不及他肩高的小少爷推开,语气沉稳得不容置喙。 堂下的人都慌了,便是连姬洛也吓了一跳,这关拜月在意王汝他不是瞧不出来,但他只当两人有旧交情,因而才多生一份关心,可他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出,这关拜月竟为人赌命,当即是哭不出也笑不来 关拜月的徒儿为他舍生忘死,他这会又为人不顾生死,这一门单传一个性子,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哪里还因神偷被人称道,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哪家养的忠骨死士 “抢什么”庄柯看几个人“眉来眼去”,愣是有些不耐烦,敲了敲桌案喊道,“就他了,别的还都不行。”说完,把头转向关拜月,拍了拍他的肩,道“此法可续命少说小半月有余,三日后你若活着,武功也不会有损,待取得奇花入药,我保你们两个活上百年。” 庄柯从篓子里取出小刀夹上火,开始往外赶人。谢叙走到关拜月身前,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可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婆妈”关拜月没开口,庄柯却先不耐烦了起来,忙挥手抵着他额头往外推,单拿他当小屁孩看。 “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谁为不相干的人赌命。”谢叙扒着门框不走,张口喊道“他叫你老关,是因为你姓关对不对,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关休,关先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091 关拜月愣了一下, 无情地将他手指抠开,就在姬洛以为他要否认不识关休此人之时,他却拍着大腿狂笑, 说来轻松“莫开玩笑咯关休是谁那可是江左四公子之一, 雅量有德, 直而不挠。我不过是下七路里的一个贼娃子, 看在王郡守为善亲民的份上,也起了一丝江湖血气搭把手而已。你我犹如云泥之别, 小少爷可不要折煞了小的, 还巴望你看在我出力的份上, 别找我秋后算账才是。” 听他说话阴阳怪调,瞧他嘴脸戏谑谄媚, 谢叙手臂卸了力, 被庄柯轻飘飘一推就推出去了。庄柯是那七路之一,这人又和他亲近, 想来是那敢言阊阖盗剑的关拜月。 是了,能和王世叔比肩的人,怎么可能是这个下流样子。 姬洛还没带他,谢叙已自个转过身来, 垂首时无意嘀咕“我就说嘛,关先生早死了, 王世叔还不信。既然如此, 你是贼, 我是官, 全然不是一路人,当官的拿贼天经地义。不过嘛,念在你救人的份上,此次先盖过,若下回你犯事栽我手上,我必是要帮王世叔拿你归案” 庄柯一脚把房门踢上,瞥了一眼关拜月,摇头笑道“唔,这小毛孩说得没错,咱下七路什么样子,怎会跟他们是一路人” 那毒大夫遣散了闲杂人等,只留了两个侍卫在院中护法。谢叙见姬洛暂无处去,便将他引到自个儿的住所,随口谈起王汝不凡政绩与当世风采,一坐便是小两个时辰。 这王佩渊是个什么人物,实在太好打听了,出门街头巷尾一转悠,那传得叫一个神乎其神,就差夸飞天遁地活神仙了。相比起来,寿春关氏却没什么人再谈起。 据谢叙说,关氏落败时,他还没记事儿。这么一推,起码得往前数个十来年。 那会,宗室虽然避难南渡,但各方面依旧承袭老祖宗的规矩,寒门和贵族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五品高官往上的子弟入国子学,而寒门士子则入太学进修。王汝因尊崇雍时维老先生,曾隐匿身份拜于他足下,于太学中和关休成为同窗,二人白马轻裘,游历四方,后在临城舌战诸生而一举成名。 成名后,两人都一心为国,渴望入仕为官,为苍生谋福,当中本该是大有文章可谈,但谢叙言尽于此,仿佛有莫大不可说亦不敢说,最后打嘴边溜过去,便转向一句天不遂人愿,说到式微的关氏一族尽皆没落,关休人亦不知所踪,便不肯再谈。 一夜之间好似风云变幻,至于当中真相如何,后来人无法再知晓。 庄柯传来消息那会,两人正准备用晚饭,听见捎话的人先报过毒已成,也没心思下箸,扔下盘碗就赶了过去。 去到王汝房中,青花郎听见门槛前的声响,眼皮都没抬一下,收整了东西,操着一脸倦容要回屋歇息,谢叙赶忙跟下人使了个眼色,端饭食的端饭食,拿箱篓的拿箱篓,就差把人给脚不点地架出去。 姬洛进屋没急着扑到榻前,而是满屋子晃了一眼,并没瞧见关拜月,不禁有些疑惑。庄柯回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他叫你不用找他,三日不死,自会回来。” 如他所说那般分毫不差,整整三天,关拜月没有回过郡守府,也没再折返客栈,而是找了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躲了起来。 庄柯说,毒发时药物会在内脏起冲劲,折腾之下人会憔悴颠倒,形容难看,失态失禁是常事。姬洛想,大概是那关拜月骨子里傲,面子上过不去,不愿叫人瞧见他痛苦不堪的模样,不愿承人怜悯垂爱,想在人前保有一副清正的皮骨。 这样的人,原本该与梁上君子无甚关系。 第三日,关拜月准时出现在王汝门前,除了眼红唇干,发冠凌乱外,所有见皮见肉的地方瞧着无坏事,不过见不着的地方有多惨,从谢叙不经意撞到他腰盘他抽着冷气蹦开三丈远来看,估计是不见好肉的。 庄柯割脉放血的时候,姬洛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屋梁上望月,门庭前那两株王汝亲手植的君子兰花开正艳。侧耳静听,关拜月还不忘跟谢叙交代,若是王汝醒来,他这般正人君子万万是不愿拿别人性命冒险,索性叫他不要道出实情,只编个谎话盖过去。 姬洛把话分毫不差听进耳朵里,心头免不住有些难受,喝了两口热酒,抱着双臂缩在冰冷的瓦片上 大和尚会为慕容琇同阮秋风拼命;屈大哥会为桑楚吟千里南下,拼死以抗霍正当;便是关拜月这样来去无踪的神偷,也会为一个人甘愿倾尽性命;可是他,似乎在这个世上无人为他尽力,他也无须为旁人拼命。 “今儿是怎么了,竟然会觉得有些孤独。”姬洛自言自语道。 好在没多久,关拜月就出来找他的茬,搁院中中气十足大喊“姬洛,你睡那儿作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睡人屋瓦之上,我都没染指的地方,你占个先算什么事儿走了走了,明儿一早还要启程去宁州。” “我不去。”姬洛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他,忽地发起脾气来。 关拜月一噎,本就血气不足,这会被他的话顶撞,登时目眩耳鸣,赶紧找了棵玉兰树扶了扶,气得直跺脚“还没抓到凶手,你是要出尔反尔吗你不想知道箭头的事儿了吗” 能不能换点新招,就知道拿这东西威胁人不过这箭头的事情他已经从谢叙嘴里撬出来了,也没必要再受他牵制。姬洛偷偷憋笑,嘴上顺势道“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关拜月默了,一言不发调头就走。 “诶,别走啊。”姬洛从房顶上坐起来,看他踽踽而行,只影寥落,实在扎眼,索性撇了撇嘴飞身追去,“如果非要去,也不是不可”说着,他强拽着关拜月转身,指着抄手笑看二人的庄柯道,“让他跟我们一起。” 关拜月终于有点反应“庄柯” 本是无由来了气,想像孩子一样耍耍性子,可说来说去,最后还是成了算计,竟不知何时才能自由天地任我行。姬洛心头一叹,朝关拜月耳畔微微倾身,道“你最好说服他。我俩都不通药理,若你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取药,不成拖累已是万幸。况且,凡事得讲退路,若爨氏死咬一口不给,有他在,你我还可背水一战,不问自取。”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姬洛这般聪敏,如何没个度量。秋哥要寻,白门的事情要顺藤摸瓜,奇花“如何”要找,有九章纹标识的箭头源自爨氏,更要探上一探,细数种种,无不需要在天都教和爨氏两大势力的地盘上展拳脚,摸虎须,这南中七郡毒蛊巫术盛行,顺带个通晓医毒的人,非但能开路,必要时还可救命。 万全的活命机会总得争取一下不是 关拜月和庄柯私交甚笃,这会他还没开口,那青花郎已经从阶前走下,缓缓朝两人来,拿手指一挑发梢,似是挑衅“若我不肯呢” “在下可是为两位江湖名声着想。”他这一问正中姬洛下怀,当即一口回道,“两位闯荡风雨以来想必从未失过手吧”说着,他先指着关拜月,对庄柯道“若他带不回滇南奇花,你的解毒法不过纸上谈兵,我听闻千毒百毒唯你有恃无恐,怎么好因此堕了名声” 而后,姬洛又对关拜月笑了笑,道“阊阖盗剑,凤池试钩。天上地下宝贝皆入得,这小小一花,还不如探囊取物”他顿了顿,怕吹捧的话还不够分量,又追了一句,“何况,最是难得,少年潇湘,名声之上,还有性命攸关。” 庄柯嘴角一动,两手往背后一甩,冲着姬洛翻了个白眼儿“真不知道该夸你少年鬼才,还是骂你心思狡诈,也许真该把你这巧嘴毒哑了” “这么说你就是答应了”姬洛脸上笑嘻嘻,顺杆往上爬。 一个药篓子照着脑袋呼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庄柯爆发的怒吼“你怎么不去死” 死是不会随便死的,非但不会,且还得活得尽兴。 翌日一早,姬洛收拾好行装,跟关拜月早早在郡守府门前候着,庄柯瞧见他脸上笑得纯良无辜,恨不得就此绕道三里。 郡守府的人赶来送行,谢叙连夜又书了一封手书,亲自交给姬洛保管,再三强调让他们不要跟爨氏的人正面碰撞,免得多生事端,保命最为要紧。 此去宁州,过毒虫蛇沼,虎狼环伺,角力碰撞,身在局中。姬洛难能未卜先知,打从出这牂牁郡开始,想再得安生就不容易了。 太和六年,六月十七。 三人马不停蹄行路,先过西乡十八村,一路杀到宁州建宁郡的毒沼泽前,终见累累白骨,为地势所困。沼泽方圆古树掩天,飞藤蔓垂,入目翠绿幽深,脚下水泡瘴毒蔓延,虫蛇横行,且月下磷光异彩,妖艳诡异,又暗影幢幢。 关拜月仗着轻功独步,先一步攀住藤蔓往前飞荡,力有不逮时点水借力,倒也走来潇洒。姬洛和庄柯见状,跟着他脚步前后追逐,有无药医庐的清风散傍身,等闲虫蛇并不会冲他们来。 约莫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已渡过沼泽中心,再行一阵便可歇口气。然而子时一过,四野里起了呜咽,断断续续,如人声又如兽叫,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快看”姬洛夜视好,看见水凼处有一片衣角,摘叶一拨,翻出来一条绶带,是当初谢叙派郡守府上的人前往宁州时所持印信的绑带。 关拜月和庄柯对视一眼,心知那批人便是折损在此地,不由心上悬起大石,屏息往前又过了两棵树,还能见腐烂的尸首陷在水里头,皮肉尽了的白骨上有点点黑斑。 “水里好像有东西”庄柯喊了一声,细长的声音在林子里荡了足足九声才绝。 入耳又是一声呜咽,关拜月闻言低头去看,背上似乎被什么拍了一下,他身子本就虚,直愣愣往下栽。 “小心” 姬洛伸手去捞没捞住,迅速飞身扑去,拿双腿在藤蔓上一钩,这才抱住关拜月的腰来了个倒挂金钩,险险停住。 庄柯怀中掏出药粉泼洒出去“不要被那些虫子咬到快上来”说着,他将藤蔓拨开,退到一棵老槐树上,给两人留足位置,待姬洛趁势而起。 然而两个人毕竟沉重,那树藤禁不住拉扯,竟突然从中间折断,两人咕噜噜直往下落。 “姬洛老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