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女》 第 1 章 高谈阔论就能有饭吃吗! 我们是禽兽吗?我们可以吃草、吃树皮、吃一匹生的野兽?可以吗—— 如果可以,那还需要人干吗? 况且,人不能只靠想象一直活着吧,是否脚踏实地地生活,是检验现代人是否成熟的参考系数。 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条街了。读书的时候,骑自行车会经过,在吃力地上坡后,一路滑行,风刮在黏黏的脖子上、皮肤上,瞬间就感觉不热了,汗水蒸发,羽毛飞扬,青春重复,所有的重量全部消失…… 不过,那是很年轻时候的事了。现代人哪有精力去回想一些闲事。至多是朋友结婚或有事来找你帮助时,突然地被拽进去一样被迫去回想那些闲事。当对方嗔怪着埋怨:“你怎么把老朋友都忘记了?我父母都还惦记着你呢……”当对方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话语的时候,我总是接不好,好象,总不应该在这些事情上太世故,因为对方毕竟是自己儿时珍贵的朋友,于是唔唔着,却也唔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再不回应就要冷场了!最后憋出句:“是啊,都是我的错……” 于是,皆大欢喜。 我就是这样一个包子女。 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夸赞别人,努力地不伤害任何人,努力地做一个21世纪的独立女性,努力地挣钱还贷,努力地沉默,努力地在诱惑面前不低头,努力地在困难面前不哭泣,努力地不抱怨,努力地不叹气,努力地不想麻烦别人,努力地和男人平等…… 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只能用失败两个字形容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如此执着不悔。 无可救药了。 ——唯唯诺诺,老实八交,小心谨慎,我其实是这样一个包子女。 全身散发着包子的气息…… 一说话就会露馅。 认真工作,经年不变,没有背景,没有前途,她能做的事别人都能做,充其量,比别人多干一点活,那也是她自己不会推却造成的,是自找的,总地来讲,就是死虾米一个。 生活中,这样埋汰的家伙往往是无奈的,不擅于要挟和撒娇,我觉得这样的我,这样的女的,这样的女人或者可以说连无奈的资格都没有。 往往,包子女都是脱离现实的,因为随着各自的年长,成家立业,就不太可能有机会和同学啊旧日朋友啊重聚了。回忆随着美少女战士的王子公主幸福回到他们的星球白头偕老落下帷幕,生活中剩下的情景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 这条街的街角应该有个杂货店的。 但已经改扩建成了新居民楼房。底下熙熙攘攘都是新开的时装店,玻璃橱窗擦得光亮,服饰偏小巧得多,倒不见得大方,生意都算不错。在国内,卖吃的和衣服的一般生意都差不了。 今年很冷,需要厚毛衣,厚厚的厚厚的毛衣,臃肿的才够保暖。年轻的女老板总笑意满面,喜气洋洋,有的顾客结伴而来,她殷勤接待着,一件件推荐……女孩子更关心款式,倒不在乎合身不合身,于是试了又试,一起来的妈妈看着店老板,摇头道:“不要跟她讲,她什么也不懂。” 不断地,妈妈用长辈特有身份无奈摇头,“与人相处,你做得到吗?”“我为你做点事,你为我做点事。正常人都这样……” 也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听进去,多半是没有了。因为她一句回答也没有,任凭妈妈如何指责或叹气。听习惯了,耳朵生了老茧。反正在做妈妈的眼里,孩子总是永远少根筋的。 有点像姐妹花的母女。女儿跟妈妈一般高了,两人还结伴来挑选衣服。感情应是很好了。 我想起,很久没和家人一起买东西了,有多久了?三年,四年?为什么非要一起买呢,给钱或交薪水不是更直接吗,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我如此笃定。而且毕竟,没有什么勇气改变现状,和父母亲亲密密地逛街做头发什么的,总好象太柔软了些。 半个小时后,我买了一只夹子。夹笔记本的。因为想不出其他特别需要买的物件。所以不得不买了一只斑马纹的夹子。 因为知道自己无趣所以必须要做点有趣的事,这样来使自己精神昂扬,好象可以证明我不是个无趣死板的人一样。 好吧,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了,还想让她怎么样呢。哪怕是表面做些积极的事,也好歹是证明给自己看——我有积极努力过啊!这样以后才不会后悔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黎鸣就是这样一个微乎其微的存在。认真努力地工作,经年累月,没有背景,没有前途。虽然这样,但我还是很喜欢我的职业,我是一个记者,曾经是一名教育记者。 就是写教育报道的小记者呗。 我认识的跑这个条口的记者大多数不是很功利,有的年纪很大了仍然兢兢业业在报道学校报道中考高考,有的前辈是享誉这个城市的名记,特别在中高考前他们的专栏总是广受热捧,我其实是学习着揣摩着他们的稿件成长起来的—— 虽然前辈们和我都是普通人,虽然我们也非常清楚自己改变不了什么现状,但,当我们真的写下“何谓素质教育?”“素质教育已死?”这样的标题时,代表我们思考过,我们能感受到我们的责任。我们的报道往往迫于现实情况,只能蜻蜓点水的掠过,不能够振聋发聩,或畅所欲言,但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并不全是为了糊口饭吃,我们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感情。 教育是很容易爱上的一个领域,一个空间,一个小宇宙。 它似乎是隔绝于现实,还封闭在安详的空中花园里,那里还可能有一些魔幻诞生,有一些绿色藤蔓枝枝逶迤,从塔尖开出繁复芳香的花朵……是最后一片净土。 假如你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感情,那,很不职业。 我内心深处,是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所以如果我能写出很扎实的报道,刊登在报纸上,提供一些有益的真的有效果的教育方法,一些确实有用的,说不准有老师或学生看到后,就真的按报道写的拿去教或学,就能获得些什么呢。就能启迪出一些什么来呢。 我当然不能在现实中说自己抱有这样的想法。那样会显得“装”。 而且这种童真的幼稚的想法怎么能由一个资深记者提起。 现在我二十八岁。 做过五年的教育记者。 一个名副其实的包子,不仅要有包子的内心,往往也具备包子的外表。 坑坑凹凹的,是烧饼。黑黑瘪瘪的是山芋。干干脆脆的是煎饼果子。有嚼劲需要力道揉的是馒头。 洁白又实心的,才是包子女,温柔善良的气味可以飘出很远。好的卖相,是包子的原罪。 是的。或许,每一个包子女真都还有两分姿色。 可那样的姿色,给了她们,也真是浪费。 完全不懂利用。 “妈妈,你女儿很漂亮哦。”我年轻时会沾沾自喜,跟妈妈勾肩搭背,那时是满臭屁满活泼的,“我的眼珠子很黑吧?而且晶晶亮的,你看我的瞳仁像小孩一样转的时候有光……” “——没有男人欣赏有什么用?”妈妈教训黎鸣时,这样刻薄地挖苦道。黎鸣遗传了妈妈的鹅蛋脸,比较霸道的脸型,再丑的五官上了这种脸,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虽然爸爸妈妈不认可这是美,但仅仅为了这个理由,我可能就会欢腾好几年,很满意自己很喜悦。 就是很喜欢自己。 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家伙。 好惭愧,那时是幼稚哦,现在年纪大了,才明白对于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性,脸到底是锥子还是鹅蛋,真的有区别吗? 如果不能客观地评价自己,站在别人角度真实地看自己,那就白活了三十年了。 我谦卑的三十年生命中,一直客观地看待自己。这是我最引以为傲的。 就是底层的尊严呗。我觉得,尽管没人在乎,但自己还是要,偷偷地,捍卫吧,自己的小小尊严。 虽然在现在的集团已经工作了好些年,可是,经常,还是会觉得陌生,格格不入。这真是很苦恼啊。而且很明显,只有我在为这样无聊的事苦恼,同事们好象完全不会为了单纯“工作”这样严肃的大事苦恼。大家该上班的上班,该下班的下班,井井有条,好象按照编好的剧本操练一遍就行了,每句话也说得那样恰到好处,发句牢骚也完全是电视剧里的场景和台词,连打个哈欠皱个眉头约上哪吃饭都充满了提前排好的剧本的意味—— 在可怜的堂吉诃德眼中,风车就是巨大的魔兽。 包子女,为大家都这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而迷惑…… 黎鸣经常觉得,父母也好,身边同事也好,从小长大的伙伴也好,都非常精彩,有史诗般的光辉照耀。我做不到那样,那样精彩。所以只能做做可有可无的活。当记者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朝九晚五上班,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我喜欢我的工作,因为可以不用朝九晚五上班。 可能你会认为这是个写意的工作,实际上,我总结的经验是,我们经常处于焦虑中,一方面,我们因为得到信息太多而陷于错综复杂的选择中,在迷宫中迷失自己,另一面,我们始终感到饥渴,总是像沙漠中的旅人一样决绝地寻找第一手信息…… 好象晚知道一步会死一样。 宛如人性。 让记者写自己每天做的什么事,或写行程那是挺可笑的,我们会扑哧笑出声来,因为我们本身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传递载体”的一部分,尽管我们也想慢下来,可是随着积累的经验也好知识也好堆起来,它也不允许你慢下来,慢慢地,就变成一只只往上坡走的驴子。 如果同事知道,被我这样形容,可能会不高兴。“无论如何,小黎,形式还是要走的。”黄荣前辈漫不经心地提醒我,“不该我们管的事不要管,这样出了纰漏也赖不到我们身上。” 我微微地皱了下眉,我不是太喜欢推脱纰漏,但,尊重前辈是美德,我答应下来,规规矩矩听着。 无论怎样,都应该尊重说话者在说话的诚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第二天上班,我把笔记本夹子夹在笔筒上,这样不会丢。看它喜气洋洋地站在上空,斑马纹的条形还挺大气,颇的。 “欧老师,我新买的夹子怎么样?”我很低级趣味地问邻桌,明知道她不会对这个夹子感多大兴趣,但多主动谈谈私事还是可以增进感情、加强互动的。 欧倩正在打电话,神采飞扬。“嗯嗯,好的、好的。”她捂住话筒,分神望我:“等一下哦。” “哦。”我有点失望,慢慢从包里摸出个豹纹的笔记本夹,今年不是流行豹纹么,就轻轻放到她桌子上,“拿着夹本子吧。” 她顿时瞪大眼,她眼睛本来就很大,一瞪之下根根睫毛分明,她很大声叫道:“哇,黎鸣,你居然有这么有情趣的时候……”欧倩拣起那个小玩意,放在手里来回看着,仿佛那绝不是个普通夹子一样,她又看我:“我对你有再认识!” ——其他同事也望望我们。但很快就各自忙了。 “嗯嗯。”我摆摆手,开始写稿子。 过了会,旁边人才凑过来,对我说这个夹子真好看,很喜欢。 “你是真喜欢吗?”我挑刺。 “当然了!” “你这个人……不喜欢也会说喜欢吧。” “哎哟你真是的,不都一样吗?真是的,哪要分那么清楚啊。”欧倩眨了下眼,稍微噎了下,但她再眨次眼时,就已经三招拆两招地接下了此时的尴尬—— 在我面前的这个女郎唇角微微翘起,梨窝上扬,笑容乖巧而甜美,像芒果冰淇淋一样美味,这是一出经典款的笑容。谁敢相信她的千金已经五岁。 ——家境富裕、保养得宜的女人老得慢。 我喜欢她,她是每个母亲都渴望培养出来的有出息的女儿的范本。嫁得早,嫁得好——是啊,距上个世纪初已经一百多年了,可无论是封建王朝还是民国时期的女人们,她们中又有哪个会相信信,一百年后,她们的子孙中间,那依然是衡量中国女性是否成功的硬杠杆。 欧倩是部门里我最相熟的女同事,负责内勤。 我与她就算认识了好几年,还是觉得新奇,这是个人际高手,她变魔术一样应对四方八面玲珑剔透,我很耐心向她学,可是再模仿也学不出她的灵活。 我没回答她,这时,我已经把注意力转到计算机里的稿件,心开始往下坐电梯,我已经看到系统显示我有三条退稿,而且都是两千字以上的大稿子;“—1、—2、—3……”我一时不敢打开电梯门。这悲剧了,全部得重新来过了,加班倒不是重点,对我这样没有多少娱乐项目的人来说,加班不啻是种另类的娱乐,反正都是干活,在家或在单位还是在咖啡馆只是地点不同,内容不都是一样吗,加班就不提了,最让我担心的是—— 我最不想看到的是—— 我祈祷,不要让我看到退稿负责人那栏写的人名是—— “黎老师,主任帮你改得好仔细哦……” 欧倩捧着她的马克杯,指着我电脑上红红绿绿的叉叉,好象很羡慕道。 满屏幕的叉叉! 鼠标滚动,最后一行的注释是两个大大的红字: “太差”。 “唉……”我萎顿低迷地叹气,哭丧一张脸,脑袋缩在肩膀里,肩膀垮塌,脖子好凉,我头顶上方的云层都是黑线。 311里面冷飕飕的。 再冷的天,我的这位领导都要固执地把窗户开开,他喜欢“透气”,才不在乎下属冻不冻。日光下,落地窗旁的那两条原本红彤彤的大金鱼现在整个浅了,从肚皮颜色开始发白,瘦瘦的身躯在玻璃缸里瑟瑟发青,缸水浑浊一片,估计须须拉拉的飘起来的全都是很久没清的排泄物—— 虐鱼狂。 它们和我好像嗷……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同病相怜,都这样了,它们还死乞百赖求生着,这两条原本很肥很好看红彤彤的鱼从夏天挺到现在,算是打破他饲养动植物的最长时间生存纪录了,我哪里能比得上它们哦。 我现在就好想瑟瑟发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房间现在空着。 我坐在凳子上。坐了一会,约莫五分钟。 犹豫再三,我怯生生地把手伸向玻璃缸,我向门口望了望,又伸回手指,收到一半,我想了想,又向门口望了一小会,还是欠起身,靠前点,用两个手掌圈着缸,想端它起来—— “不用你换。” 我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并没有把鱼缸放下,事实上,我还把两只鱼往怀里收了收,我拢着它们,鱼扑腾扑腾地溅出来清亮亮的水花,显得还有生气,我乖顺地轻声说:“没事的,我顺便去换——” “不用你换!” 我立刻不动了。 这时,耳边已经响起脚步声,我听着,因为来人习于长期拖着步子走,所以脚后跟总发出一种沙沙声,当听到沙沙声响,那种因为害怕和觉得恐怖而产生的脱力感,使我只能坐着不敢动。勉强不把鱼跌碎。 眼下的形势,我也觉得很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在膝盖上端着个鱼缸啊。 这样很傻逼啊。我是在汇报工作啊! 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好。 我听到对方打开水瓶盖子倒茶杯的声音,听到对方掀开报纸“啪啪”看的声音,听到对方翻烟盒没翻到,又打开柜子翻出条香烟,惬意晃了晃,拿出来一包,用指甲迅速挑开玻璃丝,扣扣桌子,倒出一支香烟的声音…… “啪!”打火机闪了下。 “莫哩事?”他终于说道。 “啊,什么,什么莫里?莫里?哪里?……”我盯着他嘴巴,莫哩事?我抽筋了坏了我大脑抽筋了,不要紧张不要紧张能想起来的,我一定能想起来的! 他扶着腰,慢慢踱到窗户边,把香烟的玻璃丝卷卷,扔出去。 ——我盯着桌子,当作没看见。 他还真好意思在有人的时候这样干。 他看了看我,嘴角撇了撇,微微哼了下。 “到底什么事?” “哦哦是什么事。哦是稿子,我是想问怎么改,我怕重采访又写不好。您改的地方,我有的没有看懂,我没懂什么意思,改得地方太多了……” “做杂个,杂还要我教么?介是蠢死牛儿嘎公。”他大声地诘问我,并且把烟盒一推,烟盒啪地倒下来,莫名其妙,他今天火焰山一样高的火气,火焰山一样凶,火焰山一样劈里啪啦地烧,怒焰直直冲向人。 把人冲得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我……我好象没有完全听懂。是您改的地方多,谢谢您,对不起让您改那么多,但是主任,我想请教您我很多没有看懂。我心里也不想麻烦您教我的。”我吃惊地,讷讷地,大汗淋漓的。我每次都这样。完全是团混乱。完全是鸡同鸭讲。 我昏了,我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又不是不会说普通话,开会他不都说得好好的吗?他怎么会不定时不定人地说方言呢?难道,这是裸地欺负人吗? 可是,就算知道他有意的,我又能怎样呢? ……我只是个普通人。 不管做杂个不做杂个,我只是个杂鱼下属。 他要说,要骂,我也阻止不了。 只能少接触。远远见到绕墙走,惹不起躲得起。 当时,我手里还端着领导的金鱼。它们淡定地游着,尾巴摆来摆去,齐齐喊着:“你是杂鱼,你是小杂鱼……” 我咬住嘴唇,忧郁地盯着面前这张可恨的桌子。 “行得咧,晤是迟到咧。”他灭掉烟。皱起眉头。 “可是,主任,可是我还没完全弄明白……” 就在那一刹那,一刹那!他翻眼,瞪我,这眼神之凶,使我明白此时如果我再不住嘴,我就真是傻子了。所以我把话咽了下去,我没办法,只能把鱼缸还回他桌子,站起身,慢慢向外面沉重地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按佳佳的话说,一个男人顶着酷似“厂花”的容,却说着一口神鬼莫测的湖南山区方言,那是个多么有个性的男性啊! 厂花是早就下市的一部功夫片男主角。面容阴柔。只是未及阴险。况且人家相当俊逸。五官自然潇洒。 一点都不像。明明。 我腹议。 ——“陈凡在吗?” 在门口,一个分外漂亮悦目的女郎亭亭站在,徐徐问道。因为外面天气在刮大风,盘起的卷发显然有点打散,她索性就让它那样垂了几缕披在肩头,不去管它,果然不见零乱反而楚楚动人,不是每个女人都拥有这样的高度自信;妆容精致,眼波流转自有妩媚,衣裙是职业女性的款式,修身的浅色衬衫闪着银丝,黑高筒袜下的小腿非常纤细,这,真是个很女人的女人。 好漂亮好漂亮哦,我盯着人家,看到美女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啊。她穿的什么牌子衬衫啊,好想知道,职业装穿得那么好看,我也想去买一套穿,我妈老是嫌我买回来都是不能穿的淘宝货,还都是老仿,一下水布料就擗了。 ——“我喊了你莫搞。” 我回头,看见主任烦躁地站起来,又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挥来挥去,像赶莫须有的苍蝇一样。 “我来向你道歉的,我昨天不该那样,你带她,来画廊,是为我介绍艺术界的朋友认识,多认识些朋友,对生意有好处,你说得对,我本来,该高兴的……” 她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绵绵软软地说,说得一点都不勉强,一点都不。 就是说得一顿一顿的,好象每句都出自胸臆。要多少的压抑才能把这串话说完整。要多少的在意才能委曲求全到这种地步—— 他怎么能带另一个女去光顾另一个女的的店!而且其中一个女的又对他有意思。他这不是搞笑吗,这算什么,他就算在外面花天酒地同时也是代表我们报纸形象的,明晃晃说自己是花花公子还好意思当什么领导?! 我愤怒地望那个男人。当然,我不是不在意女方感受,不是虚伪只在意报纸形象。 从私人角度,我当然也为那个美女抱打不平,她们一定是被他傲慢的派头给骗了,一定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是,这阵仗实在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他泡的女人绝对没有弱的,走出办公室竟然每一个都有两把刷子,该开画廊的开画廊,该做贸易的做贸易,该拉大提琴的拉大提琴,哪个不是强强的,但哪个到最后不是服服贴贴的? 互相碰到面,可能还会坐一起喝个茶吃吃西点。 ——“你还有什么事?”他看我还赖着,就向外撇撇头,让我赶紧滚。就算他心里有点打鼓,但表面丝毫看不出来。 竟然神色如常,该抽烟抽烟,毫不见慌张,按正常人,怕女方闹啊才是。陈凡这个时候,真是有当领导的大风大浪走过来的做派。 我走出门时仍然不敢相信,我们这样严肃的板板眼眼的单位里,竟然有这样的能招蜂引蝶的男青年,他好意思还把年轻貌美的姑娘弄过来差点大闹,他以为这是上海、北京、是york这种整天播时尚剧的大都市吗?那样的花哨,色彩缤纷,前端,流行线? 我们明明都很朴素。 我想起那身材曼妙的女郎。与虎谋皮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不知不觉,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就多是样貌容姿不错的女人了。起码比一二十年前多得多。大家化着差不多的妆,穿着差不多的衣服,烫着差不多的发,一口一口差不多的“尼马”…… 我一直觉得奇怪,男人怎么能从这许多人里分辨出自己所爱,又或者所有女人在他们眼中其实一样。 越小的东西反而越复杂,就像水滴,水滴何其复杂,就算是亚里士多得再世可能也不敢解构一个水滴;在现代,越大型的东西变得倒越简单,像再错综复杂的钢筋建筑只要有结构图就可以照葫芦画出瓢。 ——男人如果漂亮就很好分辨出来,因为男的漂亮得少。 我父亲曾经是个很帅气的男的,即使年纪大了,现在也仍然很好分辨出来。他看上去很温和,很体贴,波澜不惊,肯跟你讲道理。 所以那天出陈凡办公室出来,我下班,当搭同事的车快开到家门口时,我马上就认出了我父亲,他穿了件格子的衬衫,穿了灰色长裤。我马上就认出他,我急急喊停,对同事说要去超市买牛奶带回家。我在说谎。我下了车,但我并没有和不远处站着的爸爸打招呼,因为他站的巷口很破落,只是因为这一点,因为我家就住在这个破落的小巷子里,住在工厂的职工宿舍里,已经二十多年了。因为我所有的小学中学同学都搬走了,搬到更好的住宅区。因为我家附近是菜场、公厕和吵闹的棋牌室,夜晚还有吸粉的晃悠。因为我家那个单元楼里有一半都是刑满释放人员。我还在上课回来晚上被小流氓堵截过,那里,就是环境很不好的地方,是和我白天上班的那种环境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因为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女孩。 所以我就吭着头下车,我就没有理我爸爸,我一直吭着头,我的手互相紧紧抓着,我默默穿过人行道,走进对面那个漂亮的小区,走进那个崭新的配得上我的小区。 我一直对单位装做自己是住在那里的。 ——我就让自己的爸爸一直在巷口等着。 当我走到对面,我从那装潢气派的大门栅栏里往外巴望,我看到他当时就站在那个很窄小的巷子口等着我,在那个灰尘仆仆的小矮墙旁,旁边路人走来走去,他就一直被咯着,一会让到这边,一会让到那边,但是他都不支声,一直忍耐着,望着公交车站点,脸上露出盼望和高兴。 孤单地站着。 我看着那个老人等着…… 现在我可以告诉所有人,哪怕就算到了今天,我是一点不畏惧的。我不畏惧,有报应。 我就那样做了,我不仅在当时,我在那许多年里,一次又一次地那样做了,我工作的差不多六年时间里,当我搭同事车时,我都一次又一次地假装自己是住在对面的高档住宅里的,我甚至对人编造过住在几单元几楼,还对人抱怨过那个楼盘的花园有多小,阳台有多晒不到阳光…… 有时候,妈妈来接我,她就喜欢在夏天戴着一顶很过时很丑陋的帽子,夏天的草编的,宽宽的檐,上面扎着一朵橘色绸缎的小小的花。一看就很不名贵。我给她买过贵的帽子,可是她从来不戴。 也不知道给她的东西,都放到哪里了。 有些可笑的是,在夏天的时候,我家人手上会拿着我喜欢吃的冰淇淋站在那等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那些冰淇淋已经快化了,因为天很热,因为天实在是,实在是太热了,我,我就在很冰凉舒服的车里冷漠地看着那些滴滴哒哒的奶油,一直往下淌,我完全、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拿冷饮等我,我跟他们说过很多遍很多遍了!说我自己会回家,不用没事就跑出来等我,我下班迟。我让他们别等我。我真的不需要。 我真的说过很多遍。真的说过很多遍…… 我从很冰凉的车里走出来,我亲眼看到我的父母已经因为等我被太阳晒得都是汗,但是我还是关上车门,迅速地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向对面。 我有的时候,嘴角还噙着笑。就像庆幸我终于再次守住了秘密。 当我再过十几分钟从对面走出来绕个弯再走回家时,我会对父母说我刚到。 我不畏惧什么狗屁报应。因为我,黎鸣,罪有应得。 我是无动于衷。如果动容就会脆弱,如果脆弱就再也不可能保护家人,不可能提供给他们我自认为理想的生活。 你们以为这个世界是温室吗? 只是生活它太残酷,它太,太不像小说了,太不像我少女时做的那些罗曼蒂克的梦了,太不温情脉脉了,它逼得你一个普通人没办法,你可能不比小猫小狗有办法到哪去,你不哭,可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哭。 我爸爸是唯一一个从我出生就一直在等我的男人。可他是包子女的爸爸,我知道他很痛苦。我知道他对我抱以很大期望。我知道我把他和妈妈的期望都弄碎了。我亲手把它们完全地弄碎了。。 我心里是知道的。 就像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生长在这种破落贫穷地方的女人。就像我知道我不该把我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就像我知道,我应该嫁个男人生个孩子,应该把父母忘在这个环境不好的地方。我的出身并不高贵,也不书香门第,我从小就在这样的巷子里玩砸沙包,打羽毛球。我晨跑也是围绕着这几条小巷子在跑。下水道经常不通,因为住在一楼家具都被泡过,几乎每年夏天下暴雨时都要一家人搬大包大包的黄沙堆在大门口,这样可以堵水。 我搬过黄沙袋,满手的黄沙,脚趾里都是。很长时间都有土味。 门口永远坐着很多没事唠嗑的老太婆,眼睛像猫头鹰一样盯着你家里人的进进出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成为坊间流言。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是我憎恨多年的地方。 我不想让同事知道我住在这样的贫民区。 我不想他们看我笑话。 我惊恐于让人们发现这点。 我惊恐于让人们知道我的父母只是小学文化的工人。 好象他们就不该培养出一个当记者的女儿来。好象他们就不该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孩来。好象他们就不该生出,这样虚假的我。 没有人怀疑过我。 我住哪,其实根本没有人关心过,只有我自己在意。自己紧张。我抛弃了自己的父母,为了自己的脸面。 脸面和利益休憩相关。难道不是吗?如果人们知道我家境不止是平凡,更时常是窘迫的,人们会更加有恃无恐地侵占我的利益。 那天,当我故伎重施再出现在家人面前时,我爸问我怎么又这么晚,我说不要管这么多。我自己有分寸。 我还说,这个月房贷我已经给了。煤气费也给了。让他们不要再跑去煤气公司交了。我给他买了辆捷安特的自行车,明天我把骑回来,这样他和我妈出去方便点。 “你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就买了,怎么总这样,又花多少钱买的?” “有用就行。不管多少钱了。” “你的钱也是辛苦钱……” “反正是我的钱。我就有分寸。” “……我们喜欢走路。老年人就是要多散散步动动才好。” “有什么好走的!走不好给车撞到呢?住医院花大钱还不是要我掏钱,你们厂里面能报销多少?给你们买自行车,是给我自己省事。” “那也不用买那么好的。随便买辆二手的别人不要的就行了。” “差不了多少钱。到家,爸爸,你就跟我妈说是你买的,花了两百元,厂里补贴商场搞特价,不要说是我,我妈会烦我。” 我爸有点犹豫地,徘徊在接受和不接受间的“嗯”了声。他们一直都想要辆自行车,但我们家这边小偷太多了,几乎每家的都被偷过,所以一直不敢买。后来车就越来越贵了。更舍不得买了。 我只是,正好还有些闲钱。总是要花掉的。 没有什么值得我父母担心的。只要按照我的目标,一步一步前进,只要沉默着前行就可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生活中,很多事,都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往往,天不遂人愿。 传出地震消息的是一家小电台。 “节目当中,我们插播一段关于地震的新闻,现在红海城的演播室也在震动,演播室也在震动;刚刚发布了紧急地震预警,红海城的上城区、月际区、富玉县、川阳县紧急地震预警,请感觉到强烈震动的居民注意,请大家保持情绪稳定,请在震动停止之前,留在安全地方,f8522频率会在收到最新消息时第一时间向你播报,请不要关闭广播——”然后就是两声尖利的警报响起,时长时短。 然后,中断了。 此时红海城与外界通讯全部中断。 一方面由于是夜间播放的频率,当地女主播慌里慌张地插播紧急新闻时,躺在床上收听得昏昏欲睡的人竟然都把它当作新上市的广告。 那个城市一年里总有几次地震,震级不大,也没有死伤,有些外省人还专门长途驱车赶到那里找刺激,“我们当然接受过专门训练,决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那些把皮肤晒得黑黝黝亮晶晶的越野车主最喜欢打开后备箱,一一展示高昂的装备,镜头里,他们手腕上戴着名贵的表,还有几条专门训练过的德国猎狗在旁边叫。 所以没有人想到它会真一下子爆发10级地震。 10级。 人类历史上才几次。 庞贝古城整个被火山灰淹没那次估计算是。 红海城,在那个夜晚,在城中区域,遭强震袭击,震源深度7公里。 这是彻底的覆顶之灾。 而这个城市在坍塌、崩裂、搅动、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中,对外界发出的第一声也是惟一一声呼救,仅仅被误为广告。 我上班时,听到地震消息。 因为从没经历过地震,所以很难想象。记者们围着大厅的大屏幕看模拟震区报道和专家分析,议论纷纷,同事举例说10级的强度可以让50层大厦像被粉碎机榨出来一样“可以拿来喝”,我吓了一跳。 没人知道那个城市现在到底什么样了。 军区的先遣部队正在赶往途中。 按先例,时事记者会去第一线。 没有教育记者什么事。这种大新闻一辈子也轮不到我采访啊。我关注了会,就回到座位,开始干自己的活。 怎么可能把50层大楼榨出汁? 那样一个频发地震闻名的城市,应该防震措施很完全了。 他们市长在竞选时的口号就是“振奋经济,完胜10级”,“每一百人里就有一座避难所”…… 那里的人们乐观。健谈。他们对记者总有很多话说,乐于回忆往昔的城市盛况,乐于对比新城市的布局,乐于畅想未来在能源环保下的老城新又焕发生机。 红海城,是一所老工业城市,拥有丰厚的铁矿石,山峦多红色,穿越城市核心的主矿区就像一条红线牵动着城市的生命脉搏,陆陆续续已有一百多年,迁移来勘探和开采的人群定居下来,形成一个完备的城市。 人们几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如果这里的水源再丰富些,该有多好,即便是从很深的地下打上来的地下水,也被浸透了十足的锈味,随着开采量的加剧,重金属不分昼夜地大量排放进河流,埋藏进土壤,渗透进地下——直到再被地幔以摧枯拉朽之力挤压回地面,回河流,回地上,一点点,循环往复。初来者便能瞥见这座城市的城廓边隐隐约约漂浮着淡淡的红气。 红海城。 铁脉之城。 有专家说,红海城处于大陆板块交接带的特殊位置造就了它的矿藏。恰好一次造山运动托起矿脉。而另一端至今隐藏在千米地下人类还无法涉足。 它所在的特殊位置和百万级的居民数使之成为王都的卫星城之一。 我想,开始时不仅是我,大多数人都没有把情况想得太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不巧的是,红海城历史最久的中学就位于震区最外缘地区,他们很可能安然无恙,这样的第一手消息——抓住几个片断,学生说几句童言童语,再采访下老教师,万一有奋不顾身互助互救场景只要见报准能获新闻奖…… 如果写得好还是很煽情的,这是很多记者梦寐以求的题材啊,国内外多家媒体据说都在想办法到震区采访第一手—— 我佩服他们的勇气,我小心谨慎逛商场连踩地下玻璃做的悬空地面都不敢踩,只能踮脚尖从墙沿兜过去的人,决没有去灾区的胆子;我一辈子都理解不了发明透明钢化玻璃地面的人到底什么用意;从技术角度谋划下怎么操作可以,看别人精彩冒险是刺激,但若换做自己那就很害怕很害怕了。 ——“我不要去,我不去地震的地方……”部门会议上,听到重磅炸弹时,我大惊失色,环顾周围,希望出同事脸上看出点端倪,但,大家就像提前知道的一样,神态安详。我只能死命摇头,“我不会写地震报道——” “有的人,不要把个人情绪带进工作里。”陈凡蜻蜓点水道。 我觉得血像倒流进耳朵里一样,发涨,我是那样的张口结舌,不知所措!明明不对、明明是那样的、明明这是你们开会前就商量好的、明明我没有同意、明明我必须说点做点什么纠正这局面,明明……但害怕而挣扎的情绪攫住了我,血在耳朵里鼓鼓跳动着,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了—— 我知道我得闭嘴。 “其实有好几个人抢着报名去,主任让你去,是为你好,不是每个人都能去的,像我,他就不会让我去。”欧倩这样开导我,要我心胸放开阔,也不是多辛苦的活,有军队保护并不危险,只是帮报社的一类记者打打下手,采访些花絮,“就当是历练也好。” “但他不能强迫别人按照他的想法,不合理的工作安排我怎么能不质疑?——” “哎呀,你胡说什么呢,他是领导啊。我们说来说去,都是为他卖命的啊。”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她停下来,怔怔看我,觉得无法沟通一样。她找不出词来。实在难为她。她拍拍我的手,像个小姐姐一样好言好语问我:“黎鸣,你这样,这样认真工作,到底是为当官、还是为钱?” “我,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啊。”我不解地幼稚地回答她的问题。 欧倩笑了下,带着点怜悯。 “你的年纪,和成绩,再过几年,也可以试着争取升职了,你,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对不对……” 我觉得完全没可能。又不是我自己想认真,我只是迫于无奈,才一次次去艰难完成陈凡布置的任务,再荒唐再难我也得去完成;多年如一日地徘徊在下岗边缘的人,已经机械地想不到其他蛋糕点心打赏了,只是惯性地保持工作高效。 我只会工作,其他什么也不会。升职不是我这种人能妄想的。 “主任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派我们做什么工作都是为我们将来考虑打算;你没有在别人手下干过体会不到,有这样的领导,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你又说违心话。”我直截了当指出来。 她笑容僵住,这时把手抽回来,冷冷道:“我没有。” “他是个男人,男人只会帮男人的,提拔也不会把女的派到真抓实干切实关键的岗位,可是,欧倩,我们到底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们不是跟他们一样读书、一样学习毕业、一样每天工作、一样结婚生孩子吗?我们和他们吃的大米、喝的水就不是一块土地上长的吗?为什么我们要按照他们限定的模式去当女人?为什么我们不能走我们内心认为是正直的路?——你是内勤,可是你人际很灵活,这点陈凡根本不如你,你是比男人强的,我觉得你是的——” 她打断我,不让我再胡说下去: “——你说的路,不好走。走不通。” “你看,其实你们都懂,只是装做不懂。” “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条路那条路,又有什么区别呢?黎鸣,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较真呢?大家不都是想过得好点吗?难道你不想吗?就像男女之间,互相吸引,结婚生子,这有什么不对吗?” “……但是下一代,你的女儿,未来的女儿。她们将重复我们的命运了。” “呵呵,就你不一样?一般人,没那么犯贱,也用不着那么圣母。” 我只是摇头。她看我这样,便也皱紧眉,不再说了。 我和她邻座多年,还是一丝她的智慧也没有学到,她惋惜我终究是朽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只跟父母说是出差,没有说到哪。这么恶心人的事,不要继续恶心父母了。让想去灾区的人去,让喜欢写这种声情并茂稿子的人去,大家都得偿心愿不好吗? 也不知道怎么轮到我当备胎的。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费解,有好事会记得我吗?头挠通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又是个出力不出工的差事。 其实,我内心里还是满喜欢有锻炼的,我不是想当主角,万万不敢的,我只是很喜欢锻炼,刻苦地训练,去经历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场景,去写自己没有写过的报道,去体会五味搀杂喜怒哀乐种种情绪,就算奋斗中间往往跌倒,也当作是对自己的锻炼和考验,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新闻人,就是要自己擦干净脸上泥巴,自己再努力爬起来…… 虽然在大家眼里,这些都是点滴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可每当我完成了,对于我这样的包子而言,我就觉得为自己好感动,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丁点进步,变得坚强和能干了一点,变得让人信赖了一点,变得不可摧折了一点,就好象承担了很了不起的使命一样。 我,我只是想安慰下自己。 我只是想让自己高兴点…… 想哄哄自己。 因为不太可能有别人哄我。 我根本不会撒娇。也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哭。所以也不太可能有人哄我。 至少,我自己可以哄哄我自己。 那也很重要啊。当然,很重要了! 我觉得很重要。 到实际动身已经是震后第四天,官方说是危险尽可能小了。吃我们这行饭,真苦逼。下辈子决不吃新闻口子饭了。想混吃等死都不可能。 我特意去新房子周围晃了半小时,它还在磨磨叽叽打地基,脚踩来踩去都是水淋淋的烂泥巴,工人回家过年还没回来。我就自己逛逛,还拍了好多照片在手机里津津有味看。 ——铛铛铛,这个路面很开阔,环境也整洁明亮的新楼盘就建在新城的一角,楼盘很小就是了,很不打眼,什么配套设施也没有,唔估计刷完外墙立面也很老土,但它已经是我唯一能贷款买得起的新房子了,恩就是我,黎鸣一家未来的落脚点! 我希望自己在十年内能还完房贷。稳扎稳打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不需要什么担心。 我会做到的。 我和佳佳仔细交代了这事,让她灵敏些,这几天多看新闻,有什么风吹草动石头砸到倒霉记者了就赶紧和我家人联系,那是赤果果的公伤。 田佳佳在电话里一边和外贸客户说着英语,一边打着岔听我抱怨,“不会死在那的,,就算是你想去当英雄,‘厂花’会允许吗?黎鸣,你别自己吓自己了,好不好?”她平淡无奇地分析给我听。 我把手往天空挥,指天叫地,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什么厂花厂花,厂花个屁,两人根本一点都不像!我领导黑得像个煤球,是杆老烟枪,是个干瘪瘦巴无精打采的山区男,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反正,搞政治的都很老——田佳佳,你以为你可以无的放矢教训我吗?我是有很多根据的,我告诉你,他们做任何事都不会像我们一样无缘无故毫无目的,我见到他就全身发冷,他这么多年都看我不顺眼,没准他就是想利用这次机会逮我的茬,把我踢出报社?我越想越觉得是!” “有必要吗?你又不是他什么竞争对手,你能对他做什么坏事?就你这猥琐样子,小黎啊,你就是个小人物。” “但——” “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孬啊?你这副样子别人能不把你当包子吗?你就不能不把他们当回事吗?你越尊重他们,对他们越客气,他们就越不把你当回事,人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就是从小到大读书读呆了,我上次给你那本《办公室社交100例》你好好学了吗?不高兴就骂回去啊,烦那么多呢,不愿意去就别去。他还能真裁了你吗?” “……大概看了下,但我不敢,不敢照做,不敢说不,我怕惹麻烦,怕人家当面不说,背后万一记恨。我又找不到人为我说话。而且在报社混,哪个没背景呢,起码都有各自圈子吧。我不想得罪圈子……” “你当他不会把我推进哪个地陷啊?” “我最讨厌写这种煽情稿了,不像新闻全是肉麻,这种表现机会给我不是浪费吗?” “如果再余震或感染什么病,谁晓得那里现在到底怎样啊,以前没出过事不代表这次不出事啊,而且不管怎样都是10级大地震啊!我要是不小心掉到坑里了,或被石头砸到了,都不值得,我出事真不值得,真不称心,何必为自己认为没有意义的事冒险?” …… 我的死党,沉默地听我一二三四五好多分析完,她真的很有耐心,我是绝对没有这个耐心的,换做我,肯定早打断她了。 包子女遇到的风险多了,不小心预防那怎么能苟活呢? 本来,包子女最擅长的不就是乌龟神功吗! 不管怎样,我最后终于说完了。并停了下来。 “累死了,考虑那么多,那你就去。”田佳佳终于走到一个安静点的地方接我电话,她对我好好说:“你呢,为了那些受灾的普通人,去一趟吧。去写篇给包子女长脸的好新闻。” 去写一篇,尽你所能的,黎鸣,你能写出来的,最好的新闻。 为了最普通的灾区的像你我一样的最普通的人。 告诉人们真实的震区。 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我脸红了,我知道自己真的很差劲。我才记起来我是一个记者,不管我是不是贪生怕死的包子,不管是不是没出息,但我是个职业人,是一个职业女性。 我是一个21世纪的职业女性。是独立的女性。如果有像我一样的女孩子,当她们努力地不抱怨,努力地不叹气,努力地不想麻烦别人,努力地和男人平等时,我希望自己能不给她们抹黑。 ——我想这,就是唯一比包子还重要的特性。 我的特性。 我慎重地挂下电话,准备起行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那里的天色。 你去过后,一辈子都忘记不了了。 再也不想去第二次。 是鲜亮鲜亮的红。一圈圈地,鱼尾纹一样地,弥散晃动开去……有点宛如恶魔的笑容。在地狱里摇曳着的恶魔,爬上了人间。爬上了天之国。 寒冷的气候,这里全是热的。地热。有的岩石缝隙里咕咕咕地往外吐着温暖的气。在这个时候,没人敢上去捂捂手,暖和暖和,因为那好象是死人在地底里往外呵一小口有小口的气…… 是要好多好多的死人吧。 呵气。一小口一小口。 我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往外钻,我的小腿肚子也冰凉凉轻飘飘的,可以说,在那个时候,是根本不敢停下步子,不敢真的仔细把眼光停留在某一处去细看的,就怕看到了不该看的、那些人间鬼间分不清的、那些模糊的影子、这里没有尸体没有腐烂没有哭嚎、这里只有可以喝下肚的50层大楼—— 呵呵,是啊,是啊,我傻傻地干干地笑,无声无息,嘴巴发干发苦,也不可能发出声音来,那些高高的钢筋铁骨的大楼肯定是被吸进肚子里了,所以现在才缩成那么一小点一小点…… ——“黎鸣,你在干吗?!”—— 我呆呆地张大嘴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这样,我痴呆地仿佛什么都看不到的摇摆着头,我往左望,往右望,往天空里望,飘来飘去哦,飘来飘去呢…… “哦哦!我在,我在……”我想,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当时该干嘛了。 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好奇怪哦。房子都到哪去了。人,都到哪去了。 我们还仅仅是在外围。 可是我已经完全识不得这是人间的土地了。 ——这里到处散着烟,到处是气体,和影子,只有一两处尖尖的房檐顶搁在地面上,应该有手指留下来吧,比如断掉的,流血的,留只脚,或半个身子,这电视里都演过的啊,可是,那些呢?人呢?死掉的人也好?为什么,为什么,其他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我只是个教育记者,我只写过学校老师学生升旗小高考,我起码是来写尸体的吧!可是,尸体呢?总得给我一具两具尸体吧?残垣断壁呢?你们至少留点让我写写啊! 呈现我面前的,直径一公顷范围里,遥遥望去,原本密密麻麻的房屋,竟然全部诡异地消失,这里仿佛天生就是光秃秃的平地,没有树木,没有鸟,没有花香,没有小孩的哭闹,没有阳光——我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像是辐射后的岛国。 声音都给吞没了。 我捂住耳朵,我小小声地,小小声地,开始尖叫—— “好痛!”我委屈地嗫嚅,呜呜地咬住嘴,胳膊被掐住了,我动也不动了,不敢反抗地乖顺地望着对方,用眼光表示绵羊臣服!这个死变态居然掐我!痛死了!这个湖南男人正在用吃奶的力气在掐我的小藕胳膊小筋。 ——我虽然二十八岁了,但是我的胳膊也是小嫩胳膊啊。我洗澡都舍不得用太大力气搓灰的。现在,十几层皮都塌下来了。我发誓,他当时真的有用大拇指和另四个手指一起用力拧我胳膊上的肉,而且是在拽着拧。 陈凡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这个丑八怪你这个烂花花公子你这个阴谋家! 真的很疼。皮肯定破了。他的指甲都陷进去了—— 我知道,不会有人信,就算我把被掐破的伤口给家人看,他们也会安慰我说,你自己不小心,怎么好意思冤枉主任?这么大的人了,得识大体。所以,我也不会给别人看我的伤。 大家都不会信我的。 “你是我带过的最没出息的部下。”他低低咒骂,仿佛听到了我的腹议,当场他就原形毕露,凶猛地裂开刻薄的牙齿,吐出刻薄的讥诮——这个男人、此时的面容就像条黑蛇,他嘴里说着蛇语,嘶嘶地往外吐着信子,“嘶嘶嘶,嘶嘶嘶……” 蛇信子是分着岔地,横扫过来—— 我眼睛发直—— 在那片惨白的烟雾里,在寒冬的风里,我仰望着对方蛇一样可怖的面容,我觉得蛇信像擦过我的脸,把皮都刮出了血,我感到脸也疼起来;我朦朦胧胧才发现,原来陈凡的眼睛是微微狭长的,脸也是瘦削尖锐的,加上他一贯黑黝黝的阴沉面色,那时刻他俨然就不是活人了,就宛如死人附体,我一贯怕他,现在,我简直是吓得快屁滚尿流了—— “咯——”我打嗝了。 “咯——咯——”我在,不停打嗝,我被他吓得失态了,我完全没有一点记者形象地开始不停打嗝。 虽然我干过各种失态的傻事,但是这次实在太离谱了。我竟然对着主任,发我工资的主任,在打嗝。我在心里痛苦无比地喊:我不敢在腹议您了,我错了!我就是您带过的最没用的部下。 好了,我承认了。 承认八百年了。 反正他一逮到机会都这样人前人后打击我。 他可以把我打嗝的事回去到处说了。他就是这么恶劣,最喜欢曝人短处。就是这样尖刻的家伙。 ——可是,眼下我也没有办法,“咯——咯——”我拼命往喉咙里咽口水,憋气。 其他记者都在军人保护下急匆匆赶路,只要走过这一小段荒田,就到达最后目的地。没有一个同事东张西望,大家只想早点赶到指定地点,采访指定的人和对象。这是行规。 ——怪我自己事前做了充足的功课,把行程所要经过的村庄和建筑物都打印出来,我还用红色箭头画出了主要标志物,以便随身带着对照。 我,我是怕自己迷路啊!因为我经常走神,一走神就会迷路啊。 我怎么知道会看见这么可怕的情景呢? 我怎么知道会吓到尖叫,会被陈凡听到,会被掐,会吓成这样呢! 天啊,这片雪白的暖和暖和的烟雾,难道真的是地底下的死人们呵出的最后一口暖气吗?他们会不会,男女老少都在把嘴巴贴着地面,往外轻轻吐气……我们的脚底下和他们隔着一层薄薄的土呢!我要吐了,我不能吸气,更不能呼气,好恶心,我不能吸气了! 我一边不能吸气了,一边还在拼命地连续地打嗝。 我快不能呼吸了。 我绝不能给我们报纸丢脸,这么多其他报社电视台广播的记者在一起,我不能不能不能!我赌咒发誓。 我已经感觉不到胳膊的疼痛了。衣服完全地湿透了,这里的空气好糟糕。闷极了。 地面,在脚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晃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赶什么赶,该塌的早塌了,是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赶得人死牛瘟的,都累了,东方晚报的都停下来休息。” 这个人,依旧是拽得二八五万的,用夹心普通话对大部队喝道,领导说话就是和群众不一样,他的资历在那,和别的媒体领导也很多相识;人们气喘吁吁地,逐渐停下来整顿。 我撑着膝盖,弯下腰,慢慢地蹲下来。 “小黎,不要急,喝点水。”赵一蔚看我难受,过来拍我背,从热水壶来倒热水给我缓缓,“定定神,你是太紧张了吧?多喝点水,主任让我路上照看你,他其实挺担心你的。” 我疲惫地抬头,对她道谢,“谢谢姐姐。”赵记者有点男孩脾气,不那么计较小节,可惜不是我的头。如果能有幸跟着她混,我肯定不会紧张打嗝了…… “哎呀你喊了我这么多年姐姐,不就一点小事吗,这有什么啊。” “姐姐,你是不是快升职了?说是今年有两个人选,其中一个就是你,我能不能去投靠你?” 赵一蔚愣了,她有点尴尬地转过头说:“你真是的,就是说话太直了,哪能这样说啊?谁说的啊,都一样做事,没有那种说法。一切都听上级安排。你怎么能道听途说呢?你不是在部门干得好好的吗?安心做事,不要多想。” 我心里默默叹气。 她是一类记者,就像香饽饽一样,大家都会抢着要的;而我呢,如果我没记错,主任去年年底又把我降了一级,我现在只是五类了。放眼报社,像我这样连降五年的记者,估计也少吧。还好,还有六类压底,容许我多苟活一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屠刀就悬在我的脑袋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如果可以变成哑巴就好了,就可以默默干活,别人也不会和你计较了。 我想变成哑巴。想变成哑巴。想变成哑巴…… 一旦进不了圈子,一旦成为圈外人,那么,每个圈子都可以修理你。 赵记者又说了些安慰的言辞,我感到好些了,就站起来。 远远,那个操着一口夹心普通话的管我的人正和一堆男人凑一起你敬我一支烟,我敬你一支烟,点个火,吞云吐雾。 “老钱,上次发大水你去了吗?你们报社那个谁说是抢在泄洪前几分钟还待在大坝上,什么人啊,这么拼?” “小杆子,哪个不拼?谁不想出成绩得重用?你以为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啊。” “哈哈……” “不就是发大水吗?我、你还有老金三个人搭档时,跟踪报道写的那几条稿子,哪条不是轰动全市的头版头条?瑞南路瓜农杀人案、湖四银行抢劫,哦再发大水能大过96那年吗,陈凡当年还真是条汉子,就他泡在水里时间最长,好象后来整条腿都感染烂了,是不是?老陈你别不支声哎,兄弟们去医院看你时,一个病房全是小护士围着你照顾,哎呀羡慕煞人啊——” 同事们簇拥着他们,彼此间谈着最新的话题,以这样的方式放松,和消除疲惫。没有一个人流露荏色。他们并不觉得,这里的雾气有什么古怪。就算觉得异样,面上也没有丝毫表现出来。无论男女。哪个记者不是经历过风浪、经历过坎坷才能成长起来,越是大灾大难面前,越考验我们的心理素质。 我们得像一名行家里手。才能立足。 心理素质差的,比如我,311带过的最没用的部下,还在艰难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地面上挪动,这不敢踩,那不敢踩,一点一点亦步亦趋想靠近他们… 妄图,靠近他们。 ——“你们是来采访的记者吧?部队也一起来了吗?太好了,太好了,你们总算来了!我们学校、我们学校全压在下面了……” 在很远的地方,就有人在喊,声音苍老,很哑,像是几天没喝过水。 因为隔着雾,人们彼此看不见。我们这边都停下说话,往前招呼,军人也迅速地打开狼眼,虽然是白天,但军用狼眼也只能照清楚五米开外。 这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 这时候,也不知从哪,打铃声响起来。很低微,只响了两声,就过去了。 对,就是打铃。唔,就是学校下午上第二节课的打课铃。 “兹——”“兹——” 每个人都听过的。很刺耳。 很尖利。每次都是在玩得最起劲的时候,它突然乍响,把心吓得一跳。 ……可能只是风声。这附近应该没有别的学校了。断电断水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有上课铃响呢。 我不做声。我知道,大家都听到了。因为他们都面色一凛,包括311在内。我偷偷好笑,踩人头你们倒敢踩,牛里牛气,老子天下第一;现在不就是刮点风吗,泥闷又怕个啥子嘛? ——“我是蔡,蔡明申……” 蔡明申,红海城实验小学的校长就是在这样的半明半暗里,首次登场,正式出现在全国各家媒体面前。当第一时间听到他的名字,所有新闻人自动反应,我们冷血地没有寒暄体慰,而是在几乎同一时间,我们递上话筒、录音笔、摄像机—— “啪!”闪光灯好几家都打了起来。 “蔡校长,我是sv的记者王晓珠,请问学校受地震影响大吗?孩子们现在情况怎样?有人受伤吗?” “据说前期部队两天前已经抵达学校,请问救援工作开展得怎样?目前进行情况您能和观众们详细介绍下吗?” …… 在强光的直射下,站在中心的中年人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无处可逃,这张面孔,在日后的很多日子里会在电视里频繁出现,这张将要呈现在全国人眼里的面孔,此时是非常污泞的,在镜头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惨暗的绿色;整个人的精神很亢奋,一边惊魂未定一边却高度紧张,满是红血丝的眼球不停地眨动。 “派出所被震塌了,粮库被震塌了,学校被震塌了,医院也被震塌了。”蔡明申结结巴巴地回答着记者提问。他已经在包围中进入状态。 ——这是饕餮。这是狂欢。 这是拉开胜利的大幕。 他是一枚钥匙,我们将利用他开启地狱之门,是的,我们将使出各种手段提问他最悲痛的回忆,深度剖析最旷世离奇的情景,我们可能还会强迫他抱着孩子已经冰冷的身体痛哭,我们将欢欣鼓舞地向全世界播放他的哀鸣,终于,我们挖出了观众读者的悲愤、眼泪和同情,我们的销量大幅增加,我们的收视创下奇迹,我们捧红了台花台树,我们的人民终于得到了刺激和满足……我们就是这个世界必不可缺的安慰剂。 我掏出笔记,和地图,因为担心陈凡在看我们表现,我有奋力往前挤,只是一点点被挤到最外面…… 我现在就站在最外圈,一边记录着。我不习惯用录音笔,我喜欢简短地记下对方话里的要点,这可以锻炼自己的逻辑和记忆能力,比如“塌”,“晚上”,“全部”,“手不停地挖”,这些动词和时间词在写稿子时会很有用。 全塌了。 全埋了。 这间学校一共死亡了三百六十二个学生。十名老师。其中还有一名代课老师。只有四个学生因为离楼梯近,抢先逃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记录着它们,脑袋并不过滤采访对象的每个词句,也不受对方词语的摆布,我只是在判断和记录——是一个容器——我觉得,这种方式比较适合我,可以让我放松,又不需要很费力气,实际上,无论面对任何场景,不管采访的是三教九流,最重要的是,不被对方牵引,如果投入感情,稿子就不会好看;即使再悲惨再愤怒再离奇,我们的稿件也要不动声色;可能对于别人很容易,反正我是训练了自己很多年,我天生不是条好猎犬,所以不得不训练,只要有足够耐心,总有一天,当这条劣质猎狗站在许多分岔路前摇摆小小的头脑,似乎在嗅取空气中猎物留下的一丁点气味,大脑灰质归类着,对照着,判断着,终于它决定了带主人走哪一条路,而那一条路上必定有一只中箭的兔子—— 这就够了。 这是我对自己大脑小小灰质的最大要求。 我停下来。若有所思。 记者还在提问。好几十台话筒的回音在旷野里,居然有些嘈杂。 如果他们不是那么急于抢新闻,应该能注意到蔡明申的话有一些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他的手掌确实坑坑凹凹,有很多石屑划痕,但他的十根手指却很干净,指甲也没有受伤,一个不停地挖土救人的人,竟然有很完整的手指甲。 这不让人奇怪吗? 当然这些都可以合理解释。比如戴手套或使用锹。 三百六十二个学生。十名老师。其中还有一名代课老师。地震发生在晚上,解释他说红实小是住宿学校,地震发生时,学生都已经就寝才没来及跑出来,那,他自己怎么跑出来了呢?难道十几岁的孩子竟然比办公室里的他还跑得慢吗? 还有他身上穿的这件高档西装,虽然落满了灰,但是好好地打着袖扣,说明蔡明申在平常是个很注意仪表的人,但在你在国内见过几个男人穿带袖扣的西装?毕竟不多,一般是要出席一些正规场合才穿的吧。我采访过一些校庆和大会议,有的比较崇尚西学的校长确实会穿这样西式打扮;如果只是日常教学,蔡校长这个年纪的人应该还有课在教,没必要在日常就穿这么庄重,教师一般都有固定服装。况且出事时是在晚上,什么人会在晚上穿着件打袖扣的衣服办公啊?他胳膊搁桌子上时不嫌咯手吗?还是房子抖起来,他还能记着抓件外套再跑出去? 现在,蔡明申面对摄相机的站位很自然,几乎不用摄影师提醒,显然惯于接受采访。我感到他已经渐渐镇定下来。但或许,还有机会—— 出事时,是周日…… “蔡校长,地震时,教学楼已经熄灯了吗? “当然。全熄了。”蔡明申几乎没有考虑,就回答。这是个安全的问题。他眼里的血丝已经淡化。他原本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是红海城从王都特聘的高级英语教师,要知道,这在全国1000多万老师里,也只有一千人获得过此项殊荣,十年留学东欧的经历,再加上精通四门外语,出版书籍被选为国家教材,门生更是遍布外交界,他的资历不可谓不辉煌,只是受到几天前那样沉重的打击后,难免慌乱。 现在,在媒体一边倒的关切询问下,他感到自己渐渐又到震前了。是的,在发生那样恐怖的事前。一切都是可以掌控的。 ——蔡明申突然抬头,那个柔软的声音,刚才的问题,是谁问的? 是她吗? 对于一个记者,那好象,她好象,太过干净了。 ……或许,也太过美丽。 她的眼睛明亮,很清晰,什么都没有流露。 但他觉得,她是在想什么。 他有点不安。 但是sv的女主播已经迅速地挡在她身前,人们迅速地把她推开了。挤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天空里,还留着绳状云。 就是一根绳索状扭来扭去的云从天上直直通到地下。 像条蚯蚓。 只有地震时才能看到的特殊的云。 我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一具真正的尸体。我就像是来郊外度假的,来闲逛,当写稿备胎当的毫不称职。 现场,都是瓦砾。教学楼大部分都压在了地面以下,宿舍楼和行政楼毁坏得也很严重,宽阔的方塬全部垮塌,无数水泥像被啃过一样纷纷坠落——这还仅只是序曲,这让人可以轻易联想到,如果再往市内挺进数公里,将会完整看到,怎样的一幅人间惨相。 这种画面,甚至是壮阔的。 在强震面前,五十层的吸金商业巨擎与一所很普通的小学,它们之间原本天堑般的差距终于拉平了,钱已经衡量不了、摆平不了什么了,这里,和红海城大部分建筑物最后的命运共同;遗留在世上的,仅仅只有非常薄的一层沙土。 我站在这些拉起的红警戒线外,可能有一个连的军人在这驻守,还有许多穿着生化服的人沉默地在场地里做清理。线内,停有十五六辆白色的大车。48小时了,他们还在陆续抬出又抬进些什么—— 生命逝去,人力无可奈何,我们总想战胜这种冥冥之力,我们作为人不断地鼓起勇气尝试,战斗,呼号,拿起各种武器,我们一代人又一代人地去和自然和天地拼命,就好象那不是生养我们的土壤,江河,与天地。我们实际想战胜的,是自己软弱不堪的肉身吧。 就像我清楚知道做包子的危险,我于是就经年累月地投入到与软弱不堪的包子身搏斗的历史中。不止包子身,还有包子心。 这真可怕啊。 我们作为人类,是多么多么想战胜自己啊。我们需要这样,需要一个结果,需要一个解脱。我们多么多么需要啊,我们甚至害怕黑暗,害怕影子,害怕站在高处,害怕浸在海中,害怕沐于烈火,害怕握住钻石而钻石成沙,我们是多么多么多么害怕啊。 不管怎样,天地是不理我们这套的,它该怎样怎样,挖铁挖到空,你们就拿命还,反正你们有的唯一的价值也就是命了。其他的,说穿了,不都是天地给的吗,金子银子宝石皇宫大厦桥梁飞船火箭不都是用了自然的物质吗?我们唯一有的,能抵还给自然的,不就只有我们依靠自己诞生出来的生命和灵魂吗? 只有人类是自己发明了灵魂。超出可能全宇宙的算计和已知。 这真是开天大的玩笑。 这真是不公平。 因为天地法则没有拿出它的命来和我们赌这生死,这是不公平的,也没有任何存在来告诉我们规则,没有第二次机会,它洗清我们,一拨又一拨,可能一次又一次,不断用浩劫收割我们作为人的宝贵的无法重生的珍贵无比的生命。 就好象,这三百六十二个孩子,十名老师的生命。它把他们拿走了。想收割一拨稻子。如果那是天道,那是大道,我觉得那不是,那是一种天地的任性。和我们人类的任性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不允许别人讲道理,不允许别人说不对。 10级地震的力量。撼动天地。 在大风里,有一块小朋友的干净手绢,小女孩的细手绢飘了几下,落在石头缝里。飘不动了。如果她的母亲还活着,如果她把它拾起来了,认出来了,会多么伤心,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来及挽救,就很仓促地被大地吞没的她爱惜无比的小公主…… 还好,我还活着。我庆幸着。我妈妈还能再次看到我。还能损损我。还能和我一起吃饭。 那是幸运。 我沿着警戒线走。 估摸着,十分钟后,走到了贴着“学生区”标志的临时帐篷外。已经听得到幸存下来的几个孩子在里面彼此说话,我犹豫起来,并没有人布置我来这采访,实际上,已经没我什么事了。我完全可以安然无恙地收拾明天回程的行李了。 反正,我这种没胆色的人,在意的不就是自己那点安全吗。 ——我其实,没有到这的理由。 而且我也没有汇报给领导知道。 因为我自己都不肯定……我可能不应该再深入调查了,所有人的稿件都已经写好、发回,已经铁板钉钉了,根本就不关我什么事了啊! “黎鸣,你搞清楚,你只是个备胎,是来给名记们打打下手的。”我对自己说话,开解自己,敲自己脑门,拎自己,我想劝自己回去,因为我真的不想惹麻烦,连站在这,我都已经很怂了,大家都没有深究,就得过且过好了,我干嘛要多管闲事呢?跟我到底有什么相干呢? “小黎,乖一点,你老实老实回去不好吗?你只是个得过且过的小记者,你想干嘛?想当名记吗?你敢出风头吗?你想把自己吓死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问过。” “就当,你不知道像红实小这种寄宿学校周日是整晚开晚自习,不可能熄灯的,为什么不可以?少恶心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假充什么英雄?除了你,谁会在意这种小细节?你以为陈凡会相信你吗?就算他相信,可你拿得出证据吗?” “现在,就回去,就当你不知道校长在说谎、他就是在对、那些出事的孩子的家长说谎……他是在说谎,所有的学生那几百个孩子当时肯定都在教学楼里,他们根本不是在宿舍,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可他们为什么没有跑出来?就算只有十几秒的时间,也可以跑出好多人——那个丢手绢的小女生,也可以活下来了……” 我其实,没有到这里的理由。 我自己本人也是知道的。 包子永远成不了一个好记者。 好记者,才不是我这样。大家都比较敏锐,犀利,巧舌如簧,傲骄。 你看看我,呵呵,有哪点像。 我叹了口气,黯淡地想,现在,也只是因为,偏偏因为—— 打开帐篷门,我保持笑容,弯下身问:“小同学,我是东方晚报的记者,可以采访你几个问题吗?” 因为我是个记者吧。 很多年前,在我最年轻和热情的时候,我像个白痴一样宣誓,我会,告诉公众真相。 追求公平正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无 我被同事传话去见主任时,是下午四点钟。 主任永远不直接说“来见我”、“来向我汇报”,都要吩咐别人通知,不知道别人的领导是不是也这样,官威意识和山区大男子主义在这方面就是特别讲究。 我真是受不了这样繁文缛节的男人。做什么都拐来拐去的。 ——好象点中了根源,为什么我和他彼此都受不了。 我四点零五分就跑到他简易帐篷门口了,为了显得自己是小跑赶来的,我“呼呼”地重重呼吸着,问:“主任,是找我有事吗?” “去采访下蔡校长,他有些办学体会要介绍。”他在看网站新闻,头都不抬。 “……哦。” “他在国内的外交界有很多得意弟子,你好好写。”停了下,他把头抬一点起来,朝我觑了眼,又让人搞不清他什么意思地问:“用不着我教你吧?” 是反问吧。我猜着。一个称职的下属一定要为领导省事、省心。 “我会的,好好写的。” “哼。” 沉默。 好吧。我转过身,走了几步后,我还是转过身,像慎重考虑思量后问:“但是其他记者已经写了,发回去了吧?我写,会不会不合适?” “他们写的是时事,你写的是教育,两个又不交叉,你是老记者了,怎么还问这种问题?”主任又反问我。 —他说得没错。我领薪水就该干活的。只是,这次,只是这次……我非常不安,我站着不动,开始盯着领导的桌子。 桌子上都是沙子。沙子颜色发红,这个坐落在铁脉上的城市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吧!等人们会清理干净尸体清理干净废物,还会再重新搭建新的城市吧,因为还有脉矿没有挖完,不挖完前,都不能停。 ——以前觉得这很正常啊,现在,突然就是没办法理解了。 因为词穷,一时间不知该怎样表达,怎样才能表达得准确,我该去怎样解释我所知道的全部,我觉得很艰难,没办法用语言说出来,语言好象不能描述清楚这出事件的荒诞,甚至一想到是由自己嘴巴说出来的,那感觉沮丧极了,自己不等于是和这悲惨的事件有了断不掉的牵连吗? 我怕自己会忘不掉。怕自己会多想。教育本身难道不是好的吗?教会年幼的孩子做人的道理,难道是错的吗?教会他们挺拔地健康地仁爱地生活,教会他们仁慈,这不就是人类的终极希望吗?当我为了摆脱贫困,不得不像狗一样挣钱求生,我在对自己深深失望时,幸好我从事的行业还能让我感到有些安慰,至少我觉得自己还在为一些美好和崇高的东西努力,至少下一代会比我成材,至少他们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至少,我相信,那会变得美好。 教育记者相信,那时会变得美好。 我们的社会记者那时也不用老是得焦虑或抑郁症了。 那时,窘迫的人们可以在社会上自在和坦然,而不是异类。如我。 “那时”,在心灵已经麻木之时,对于“那时”的想象总让我对未来抱有期待。 可是,当今天下午,当我采访那些幸存的小学生,他们的回答,他们的冷静让我的粉饰太平龟裂,我拙劣不堪。 我看不出他们心中有神或是魔交战的迹象,可能当他们的校长要求他们帮助隐瞒真相的第一时间,他们就应承了。哪怕他们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就掩埋在脚下。 呵呵,这竟然就是,孩童。竟然就是,我的期待。 真是见鬼。 “到底怎么了?”陈凡慢慢问我,他因为这几天的劳顿也显得有些疲惫,胡子拉茬,“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不要吞吞吐吐。” 虽然认识好几年了,但是,除了“好的”,“是的”,“请问”,“谢谢”,“稿子”,“明白了”,“再见”这些词,好象也没对主任说过别的,连笑也没有对他笑过。见到他就像见到科学怪人一样,很惊悚的。 突然觉得,有些歉疚。 虽然对方撕我稿子降我等级扣我薪水罚我加班骂我是猪,天王老子,从不歉疚。 ——他应该会立刻“哈哈哈哈哈,歉疚?你还让我歉疚?你以为你是哪个?” 我想主任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世界上除了外交界除了政治除了勾心斗角除了钱除了当大官除了别墅除了大办公室除了载曝嫩乳的嫩模的名车以外,世界上,还可能存在有别的其他东西吧。 “金鱼要换水要大鱼缸不然会死,主任再见。”我鼓起勇气说,说完绝不敢看对方发飙模样,像老鼠一样蹿出去了。 怎么这时候说到金鱼呢?很懊恼,即使在最后,又是不吉利的话呢,不该我说的话。 蔡明申亲自给我倒的水。倒水的手一点不抖。 我放在嘴边抿抿,不敢真喝。 他精神好很多,气色也好很多,穿着新的西装,衣着谈吐都稳健,最先的惊惶恐怖好象都是另一个人了。 人的精神真的很关键,能让你一瞬成魔。 “黎记者,这是法兰茜国一位朋友送我的茶叶。”他微笑着,问我茶滋味。 “哦!很好喝。怪不得很好喝。”我紧紧握着茶杯,盯着他,道:“很清甜,茶香扑鼻。” “……你注意看茶叶的变化。” 我低下头,青花瓷杯里,漂浮的一坨很挫很干瘪的绿茶,竟然在自顾自地徐徐绽放,饱满地愉快地吸着水,慢慢鼓鼓地膨胀,慢慢地有了花意,慢慢地盛了袅娜,慢慢地晶莹剔透,那坨就舒展出完整的花瓣形状,就吐出鲜亮的金色花蕊。 那是一朵浮云般美丽的花朵。 如浮云般美丽。 于是,苦涩才变为芬芳。 越好看的东西可能越毒。但,是真的很好看。 “我以为茶叶都是仲之国的。” “东学也可西用。” 我稀奇地把茶杯举高,端到眼前,开始粗鲁晃杯子,想看茶叶再怎样变化。 “黎记者,要不要看学校原来的样子?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市长当时让我选新建地址,我觉得郊区空气更好些,就建在这了。刚建完它还是城里有名的建筑。” 校长们总是,觉得自家的学校好吧。我并不以为然。在这的两天,我已经充分领略了这边区山城的风光。虽然是历史悠久的学校,但是能漂亮过经济发达的都市吗? 当蔡校长一本正经地打开图册,我注意力才从茶叶转移过来,我保持着警惕,担心图穷匕现,或之类—— 那其实并不是想象中的欧式风格的华丽建筑。 蔡校长远非我预想的那样沽名钓誉的人。我了解过,他的家世很好,他其实才是标准的官二代,父母在洲际冷战时期显赫一时,称其外交巨擎也不为过。 物质利益是不可能吸引这种人来到这样偏远地区执教办学的。 我能看到一挂很大的钟,悬嵌在高耸的牌楼式门楼里,站在门楼最高处,甚至可以眺望红海城全城。拱形大门气势恢弘,主楼内高大的石柱可能有2米之高,这些石柱甚至比建筑物本身更庄严,全部由白色大理石做成,浅色花纹上一一雕有精美的花纹。 严谨构造,外暗内明,圆穹顶部站着彩色玻璃做的鸽子,一束阳光暖暖从穹顶照进主楼,给肃穆的学校增添了一抹神圣。 我很吃惊。 我吃惊于他的用心。 它太过肃穆,肃穆到让人不安了。 它让我想到教堂。只能是教堂。 我甚至不敢再去看图片了,现在看到它,就会想到那些千斤巨石自高处堕落,降下如雨,那些小孩子最后去望到一直保护他们的巨大石柱砸向头顶—— 尽管,地震是不可抗力,尽管10级地震中,没有建筑物可以安然无恙—— 为自己的沉默感到坐立难安的,可能只有我一个。 ——蔡明申这样的教育家他只是纹风不动地坐着,表情神态也很安详,好象,好象他就是无罪的!好象,这样肃穆的学校之主就应该无罪,没有任何人会把他联想到,他是想把那件事完全无责地撇干净吗?这样的高姿态的想法,我咬咬牙,好吧,他可能真的能撇清,既然他背景这么霸道;但是现下,我要告诉他,他不能!他做梦。 我耳朵微微充血,因为开始热起来了。我微微弓起身体,随时会弹跳起来一样,并保持那样一副咬牙切齿的伪斗士状态,当时此刻,我的头脑是很清楚的,没混乱,我是一个职业记者,只有我让别人愤怒,怎么能让被采访者让我愤怒! “一八四零年,传教士在仲之国建立了第一所学校,那是第一所允许女孩子去上学,去学数学、天文、地理、机械、伦理的地方,在后来的一百多年里,他们建立了1万多所中学、小学、大学……当然,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这些传教士的名字,历史上也只是说他们是为了传教,为了利益。他们被我们的历史抛弃了,他们,已经,没有用了,但是我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到死都抱有纯粹的信仰,他们是希望通过办学,来让异国的、黄皮肤、黑眼睛的孩子将来建设好自己的国家,他们中的大多数一生都没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去。蔡校长,你以为你这种山寨学校,弄几只破鸽子冠冕堂皇挂在学生头顶上,喊你那些外交家门生打飞的过来剪个彩、道个喜,你就能传播光明、传播知识了吗?我告诉你,你不能,我作为一个教育记者,教育记者现在告诉你,你不能!你以为学校只是用来让你这种著作等身的人搞行政的场所吗?你以为是什么让那些异国的青年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他们培养出你父母这样优秀的毕业生,而你呢?你做了些什么?我问你,那几百个学生和老师为什么没有跑出来,你不要对我说,你敢对着这些照片说吗?!” 我翻出图册里的合影,我把他们举起来,举到他面前,举到他眼前,逼他看:“你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吗?我告诉你,我知道,还有一个、小记者知道,这个国家里,还有记者知道,就不可能让你说谎, 他转过脸,依然没有惊慌。 我就知道,已经过了最好的时机了。对方把马脚都掩盖了。现在已经不可能撬出什么了。我也没名记名侦探的能力撬得动这样老江湖的嘴。 但我此刻并没有放弃。我果断撕下那张照片,反正以后总有用吧,职业习惯让我把照片揣好。我谨慎地,微微站远些。 “是你杀了他们。” “——我没有。”他终于有了反应,他说:“你知道的,我没有,黎记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您是一个有名的人,一个讲求西学的人,您不会追求分数的,您不会像别的校长一样搞应试抓分数,您已经不需要外界的表扬,不需要再升职什么了,您是一个教育家!” “但是我活在这个国家,我就必须按照规则来,难道不是吗?”蔡明申没有阻止我撕照片,实际上到现在,他都没有动过,他一直沉默地坐在那,就像一个普通的因为疲惫而沉默了的老人,“没有人可以例外。”他说。 我僵硬地站立。 我觉得,蔡校长在变成一种黑影,那个黑影巨大,充满生命力,好象无所不能,可能真的无所不能,因为它到现在都没有失败过,它总是能够断绝一切个体的呐喊。 我不知道,怎样能够,出力,那张照片贴伏在我的手里,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已经没有人能再知道了。 所有的一切都将随岁月湮没成沙,就像这里的土地的颜色。 鲜红,而仅仅是沙。 “我生长的那个城市,有古老的历史,我的母校在一百年前,也是一所教会学校,在一次大屠杀里,学校的教士和他的朋友保护过10多万难民的生命,他用一架16毫米的摄影机拍摄了那时的暴行,是到现在唯一的大屠杀动态证据。我摸过那架摄影机,我当时是那个学校的优秀毕业生——” “那些胶片加起来有110分钟……一个人揣着摄影机在整个垂死的城市里偷偷奔跑,都是刺刀,都是火,都是爆炸,都是兽行,那时候,除了肾上腺素应该还有什么促使他那样奔跑吧,假如你必须有110分钟待在地震的那十几秒镜头里,恐惧也会变成永恒。” “我会记得,就像我记得你把他们反锁在了大楼里,是的,是你,钥匙只有校长一人保管,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你就永远没办法欺骗自己那些没有发生过,那些也会在你的未来几十年里,变成永恒。” 蔡明申此时,站起来。 我却没有动,可能除了肾上腺素还有什么别的促使我没有动,我的心脏飞快地跳动,熟悉的两腿轻飘飘地感觉,已经是老朋友了,我盯着他,像头血统优良的纯种猎犬,像一个真正的、一流的、优秀的职业记者,我必须震慑住我的对手。 这是我的采访。 这是我的职业。这是我的日常准备,我的职业素养。 是我的一个活儿。 我只是得完成它。 “你临走前,把他们都反锁在了大楼里,只有仲之国的偏远郊县才这么搞,为了防止学生周末夜自习跑出去玩,跑出去混,跑出去上网吧,那四个幸存者根本不是离楼梯近才跑出来,他们是早先去网吧,地震了才赶回学校。在那里,匆匆赶回来的你遇见了他们,你让他们不要伸张,你让四个小学生为你做假证,而他们答应了,他们将来会进最好的学校,对吗?他们将来还会出国成为你的得意门生吧。” 快点说“对吧”,“对吧”,“对吧”,“对”。 我祈祷。 我的录音笔快没电了,我好象已经听到它轻微地“咯哒”了一声,因为很少用这东西,临时抱佛脚,还没有电!我痛苦自己为什么总犯这种箭在弦上闹笑话、粗心大意显低能的猥琐事呢!这是血淋淋的人生,不是在拍大头电影啊,陈凡骂我一百遍我都没有改得了,我真是无药可救。 ——“黎记者,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能我的其他同行也说过,‘你不一样’,对吧?你和其他记者不太一样。” “没想到,我们的教育竟然也能孕育出一个‘这样的人’,难道我对它还不够了解吗?可我从教二十多年,也没有成功培养得出……” 我冷静地揣摩对方言行,他是在转移话题,东绕西绕想脱身。 像蛇一样狡猾,我真的没办法获得真实的消息吗?明明知道真相可是永远也得不到证据,那些孩子的死就无法对证了吗! 如果我是一个名记,会不会就有人相信我了呢? 如果我不是一个软塌塌的好捏的包子,如果我混得起码如一个普通人,是否就足够了,就能做到让对方震慑说出实话?就起码能符合一个普通记者的要求。 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无能为力。 无能无力。 “……是的,我没有想到会地震,谁都没有想到,我赶回来,已经晚了——” 对方在此时承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无 红色大字,用粗黑,不,超粗黑。 大标题是“红海城逾百学生罹难另有隐情?” 副题“校长承认锁门致使逃生无门曾是外交部发言人某某某恩师” 或者“应试教育阴影下的惨案——揭开红实小地震惨案谜底” 我脑袋里,辟里啪啦辟里啪啦火辣辣地跳动着各色符号字眼,和上台领奖高高把奖状举过头顶的场景,还有底下主任阴晴不定的脸色—— 辟里啪啦的掌声。 是给一流的记者的掌声。 给被大家承认的那种记者的掌声。 跻身于他们行列,我默默奋斗了这么多年后,就像走在平地上头顶响起个炸雷,我平白无故拣到金元宝,虽然是偶然发现到的有价值的线索,但终于追查到底,竟然拣到了金元宝。 我父母也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你总算有点出息。”我爸爸也会对我说。 我已经完全想好稿件该怎么布局,怎么写,不用想都想好了,为这一天我准备了太多时间,仅仅是写它没有大难度,只要说出实情这新闻就足够悚动,足够轰动全国。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有记者都会像藏獒一样凶猛扑向它,一巴掌把我这只小猎犬掀开老远。 这就是国产小猎犬与德国大猎犬的关键分水岭,是决定小猎犬这单一品种转型升级的里程碑。 国产小猎犬。德国大猎犬。国产小猎犬。德国大猎犬。国产小猎犬。德国大猎犬。国产小猎犬。德国大猎犬…… ——我沉默着。与蔡校长面对面地站立。他如释重负一般沉沉地叹气,用惘然的眼神望着虚空,好象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我只是,有点,有点,难受,这个一直喝这么秀丽的茶叶的教书的人,让人感到难受。 “是,上面下的行政命令吗?全封闭的晚自习。” “你什么时候看过这需要下命令?我们是红海城最大的学校,我们不开口子,别的学校也不好执行下去。都在互相看着。我得带个头。” “还有别的学校——”我脸色惨白,“那他们那晚,不也都……” “大多数都逃出来了,快期末考了,正副校长必须轮班留校值勤。那晚只有我到省里开外研会,回来路上出的事。” “……我会照实写出来的。”我说:“该写的我都会写出来。” “人们可支配自己的命运,若我们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们自己……”这个老人没有理睬我,他念叨起麦克白的话,到这种时候,莎士比亚总是能说出人能想象出的悲观失望灭绝的极限。 若我们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们自己。 蔡明申向我走过来,他伸出他的手,朝向我:“黎记者,第一手消息只给你,拜托,代我说出我不能说的话,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衷心等待看你的报道。”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试图保持自己最后的最佳风度,并且尽善尽美地说:“我相信那一定会很出色。” 我不能。我摇头……我注视着他的手,“蔡校长,我不愿意和你握手,是你这双手,把那道解救孩子们的大门锁上了,我不能原谅你。” 对方发出“啊”的微微的声响,他垂下手,背微微地驼了。这好象绞干了他最后一点底气,他现在是个真正的罪人了。 我用自己最严肃和震慑的表情语气对蔡明申郑重说:“我不会报道此事,您自己明天去和警察说明实情,我不说什么‘给良心一个交代’的鬼话了,现在也没人相信看不着摸不到的东西,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使我不报道,死了这么多学生,死得那么惨,尸首都不一定能找到,天网恢恢,你遮遮掩掩一样纸包不住火,一样没法给孩子家长一个交代,你一样会到死都不得安宁,如何抉择,在于您自己!” “可是,为什么?小黎,你追踪调查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我应该领走奖赏。我应该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我应该抓住摆脱包子女阵营的所有机会。我甚至可以通过这件事向大家证明我的话是可以听一听的:“女人不用靠脸蛋和身材吃饭,我们是靠自己的头脑和大脑里的小小灰质,我们可以做到比男人强。因为我们的体力和逻辑不如男人,所以就必须在智力和敏捷度和品德等其他方面锻炼自己,直到超过男性,这样才能够拉平差距,与他们平等,持平。”当我这么说,女人总是不说话,男人总是笑话,说:“小黎,你去问问别的女人是不是这样想。” 没有人会听我说什么。我只是个包子女。 比起领奖,和升级,我更希望别人肯认可我的话,肯想一想,脑袋里过一过。而那,需要权力和金钱和现实的成功。都是我不具备的。 “我不能,不能把那样用心建造学校的人和罪案联系在一起,我不能,把一个教书育人的人就这样推出去。就算这是第一手消息,可对我黎鸣毫无吸引力,我不能为了自己所谓的第一手消息、一个管他什么sctv还是凤凰麒麟台打破头的臭屁玩意,去揭发一个在第一线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 “真是天真。”对方抚着额头,讷讷说:“不可救药……这世上还有谁会不想成名?” “啊呀,如果我那样做,我还配当一个教育记者吗?”我抓抓自己头发,右手掌把额头上凌乱垂下的头发全部抹后,动作潇洒,不经意间显得微微地酷,完全光洁没有遮挡的额头也更能显示我的职业素养和精深的专业程度,“何况,身为记者,我们本来就是‘无冕之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无 “……黎记者,你说了那么多,其实是担心,一旦报道出来全国媒体炒作,我会非常被动,会成为人们泄愤的靶子,成为邻国第二个‘范老师’吧,那时候,众怒难犯,法律失声,连我的高徒都保不了我这条老命。”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蔡校长,请去自首吧。您犯了错,但您有权保有自己的尊严,如此,才能告诉社会真相。” “——当我看着倒塌的大楼,我害怕了,虽然每天相处的孩子、老师死了,我可怜他们,为他们深深难受,但我更为自己害怕,害怕自己被逮,被揭发,害怕被判死刑,我竟然那么怕死——我还让那些活下来的孩子什么都别说,决不能吐露一个字。” “呵呵他们都是好孩子,很听校长话,我只是看那四个太皮,聊的又都是游戏什么的,就问他们四个是不是一个班级的,是不是好朋友,会不会经常一起去网吧组队啊,他们都说不是。我又问他们网吧在哪,还能不能用,谁电脑玩得最好?能不能陪记者阿姨一起去,记者阿姨请他们吃饭哦。那个自我感觉最好的回答说网吧是个木屋,倒不下来,离这两站路远。比起离楼梯近,好象,逃课打游戏更能让我接受。” 我无动于衷地说着,为了打游戏,小孩什么都干得出来,除了学习,他们也没可能发展别的爱好,就只能打打游戏了,又不是第一次采访到。 蔡校长这时候却突然说了句:“反而是那些最聪明刻苦的孩子都死了。” ——我觉得,这是和他所有的谈话里最发我深省的一句。如果写到报纸上,也将是最发读者深省的,可惜,不会是从我写的报道里。 标题现在是“被地震‘震醒’的校长功利教育又酿惨剧”。 谁都能写了。 要开记者招待会通报情况吧。 外面下起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 我拿着小手电筒,照路。回自己的帐篷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担心余震,各个帐篷区之间隔得比较远,蔡校长的帐篷还特意为他建在一个比较高的花岗岩小坡上,但下坡路踩的都是石头。 我心不在焉的下坡,主要是心里还在想着煮熟的鸭子真的就没有了,我可能一辈子都很难有这样的绝好机会了,以后我要继续自己唯唯诺诺、老实巴交、小心谨慎的生活了,我要继续被排斥在圈子外面了,现在好不容易为自己赢得了这样一个进圈子的资格,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吗?这样的矛盾想法让我的脚步好象都踩在虚空里一样,没有目标,惶惶然的,我想想,停停,想想,又停停…… 这里的风带着淡淡的铁锈味,和这里的水一样。明天回去后,我余生也不可能再来这个城市了。我本可以从这里崛起,我本可以上头版头条,署上“本报记者黎鸣”,我还可以留100份报样,送给左邻右舍同学朋友看看。那些都是梦了,这条新闻从此归别人了,归别的灵敏的活跃的棒的记者了,它再也不是我的了……于是心里像猫抓心一样又痛又燥又酸楚又无奈,我又想,能不能稍微先写一点透露一点带一笔呢?——可那样显然不靠谱。 我不想一辈子都当包子女,那个“圈子”是我魂牵梦萦、最重要最重要最想得到的东西,我渴望被接纳,谁会不渴望呢?谁会想一直孤独地战斗?一直孤独地被雷霹雨打,一直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边际。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一事无成也就算了,可混得比普通人都远远不如,姿色已经过了颠峰时期,身体素质也在走下坡路,我不可能有我年轻时候的体力和冲劲了,比如一天可以采访三个区,可以转十几趟公交,可以在农村的广袤田野里走几个来回等等,包子放久了,面就僵了——这是客观规律,是没办法回避的现实。 可我每天仍然像个幼儿园小朋友在和大学生们一起上课一样,一样无助,一样踏不住节拍,真的,就是这个感觉。如果,如果再这样下去,如果再这样,妇人之仁,这样项羽,这样西楚霸王,等待我的会是什么结局呢?总有一天,就会像项羽一样被腹黑暗算、干掉、钉上耻辱的十字架,把我的美人和名马一起钉上,这就是跟错人的下场,他们甚至都不用脏自己的手。我就会被踢出记者行列。这是迟早一天的事。 我觉得虞姬就像自刎在我床上一样。其实很绝望,每天和著名的失败者们形影相吊。 可怕的是,我就像个麻醉剂耐受者,身体被打了全麻,头脑却没有如期昏迷,我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衰弱下去,我还能感觉到疼痛,但我没办法说话,一根小拇指都动不了,我完全没有办法改善自己的处境,在改善自己的处境上我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了—— 我揩掉自己的眼泪。又揩掉眼泪。又揩掉。在红海城的夜风里,眼泪安静无声地流淌。女人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不是因为它可以为任何事情而流,而是因为它可以为了任何目的而流。 医生只会让护士擦掉病人神经反射的眼泪,继续手术吧。 谁会理睬他是不是还醒着。 在我恍神的时候,什么东西轻轻碰了我一下,准确无误地往前推了我后背一下,如果不是本能地急于平衡身体我肯定会吓得尖叫出声,但我当时只来得及轻呼一声,就坠下坡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无 “黎明的黎。一鸣惊人的鸣。” “恩不是的。不是黎明的明哦。是黎明的‘黎’,一鸣惊人的‘鸣’。” “恩对的。” 经常都要纠正,有时候还要讲几遍。都要耐心地讲,耐心地解释。唉,为什么不干脆就起黎明的黎明呢,这样不省事吗。 在我小的时候,能微微记住些事情的时候,我记得,我跌倒,摔跤当然会觉得疼,青石子的路面上面总长满了青苔,在那样的地方玩耍,总会时不时跌跤的。 虽然对小时候疼痛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总之当时是痛哭痛哭出来,大声地凄惨地哭,咿咿啊啊着,悲惨地呜咽,但很窘的是,爸爸妈妈都不吃这一套……我的父母没有来抱我,扶我,把我拎起来,所以我一直哭,我甚至趴在地上打滚,死命地哭,我要抱抱,我一定要抱抱!不抱抱就不起来嘛。当时,我是这个意思吧。 但他们只是站在我身边,俯视我小小的头颅,记不得是爸爸还是妈妈,反正他们中的一个,很镇定地告诉我说:“小黎,你要自己爬起来,没有人会扶你的。你只能靠自己站起来。”他们就真的没有扶我,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 沉默无声。 看着我嚎啕大哭。 我当时连牙都没长齐,话也不会说几个,所以就只能哭,用哭表达内心的愤慨。 但,总有哭累的时候。 自己也明白哭也没有用的时候。 最后,我只有自己爬起来了。手撑在地面,四只手啊爪子的撑在地面,路很凉很凉,我得用身体先蹲起来,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时我才一点点大。像颗小露珠,一个小肉包子那么大,我“咩咩”地哭着,穿着天蓝色的娃娃裙兜,脖子上系着滴滴哒哒的口水巾,太幼稚了太幼稚了,不堪回想好痴呆儿童,总算,在那灰心丧气的一刻,我终于站起来了。 后来,我就忘了这事了。 后来还是会摔倒,但是我学会自己爬起来了。 那有什么难的。 ——但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父母为什么要那样做。 太不符合常规了。 可能,或者是,我父母很早就已经知道,我是个包子了吗?甚至比我自己还早?是个天生属性的包子,该怎么表达呢,别人看到地上有个洞会绕过去,我还是会走,“扑通”掉进去……虽然一时半会死不了,但爬出来也够费劲的。 ——这就好像天生的诵读困难症,却和红斑狼疮一样没法根治那种,如果我生下这样的孩子,我会担心死,我真的没办法接受,我不可能为这倒霉孩子把路都填平吧。不提传宗接代了,她还能正常工作,上学,与人交往吗? 我作为父母,人生会变得很焦虑很紧张很悲哀,啊天啊,这日子还能过吗?! 我的父母,他们好象没体察到孩子细微的不同,没有体察到“包子”属性是一种不能根治的顽疾。是一种不好的性格脾气。没有,歧视我。他们养育我长大。非常平常。 我后来长大了。 与人交往。学习。工作…… 爸爸妈妈并没有把我当成一只包子。我很高兴。他们没有把我看做软弱的孩子。 只有在姑娘摔倒时,他们才和别的父母有些微的不同,他们只是让我自己爬起来。每次都是,每次都是,每次都是。 像他们没有扶小孩起来的功能。 像,那不是作为父母最大的痛苦。身为骨血至亲,而不能扶自己跌倒的孩子起来。而只能看着年幼的她,看着她头破血流地痛哭,看着她无依无靠地打滚,看着她绝望地抽气狼狈地打嗝,也不能够抱她起来,也不能够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她,“没有人会帮你。” 我已经忘了父母那时的模样,应当都很年轻吧;我“咿咿啊啊”着,呆呆地望着父母,伸手指想够到他们,要抱抱…… 要抱抱…… 妈妈捂住眼睛,好象在哭。爸爸把她挡在身后。 “妈妈……” “……妈妈……”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想。 我必须…… 但手指好疼喔。咩咩…… 指甲好象撇了。能听到地底下怕人的隆隆的声音…… 背冰凉冰凉。脊椎会不会断了?我是不是散了架了? 小黎,不要走神。 我警告自己。 用自己的手撑起身体。那样你就可以—— 为那个哭泣的女人无论如何做点什么。 呜呜…… 怎么办呢?怎么才能? 我只有乞求神灵给我力量。乞求它支撑我,托起我,接受我的匍匐。 不要怕,妈妈,我会回去的,就算是跌落地狱也要顽强地爬出去,也要让你的女儿回到你的身边。 无论如何请不要难受了。 根本不要为包子女哭。她不值得的。 人们总是希望别人能够理解自己。而忽略了,自己是否肯理解自己。 其实写东西这种东西,有天赋的人应该就像弹奏钢琴的一样是看得见其中的乐谱和脉络的,就像庖丁解牛。如果你是一个新闻人,而不能稳定控制自己情绪,沦落为文章的附属品,随情绪波动而波动,那你是不合格的,你写不出优秀的艺术品来。 一篇好的文章,也可以是一件艺术品。 我欣赏有天赋的人。 因为我肯定不是有天份的。 何况年纪大了以后,注意力就特别容易分散,和年轻时聚精会神、能全神贯注完全不同了,所以,写下的东西也成了这个鬼样,断断续续,不知所云,每次被领导批评太差,屡屡作为开会时的反面教材。 “黎鸣,你这篇‘学生公交车让座调查’怎么写成这鬼样!你看你抓出来的问题,公交车数量不足,站点设置不合理是造成拥挤的关键,这问题的矛头指向谁?当然是有关部门!你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呼吁学生文明坐车,尊老爱幼,并对个别学生和学校曝光,写稿子头脑怎么这样不灵活?”“但根据我的采访,学生恰好是最经常让座的人群。媒体一窝蜂去揭发学生,那只是打擦边球,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你以为你就能解决实际问题了吗?这种自以为是的稿子,不要发了。”“……” 从最开始的郁闷,到后面,其实也慢慢麻木了,明明自己曾经是学习刻苦和屡受表扬的,明明即使快三十岁了也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工作在意工作,可仍然沦为社会的不适应者,坐死了“反面教材”的宝座,俗话说“三十岁看到老”,那么,自己很可能一辈子真的就撕不下那样的标签了。 越努力,反而越被排挤。越认真,反而越被当中异类。越诚恳,越不能被人理解。 ——我知道,我坚持的有些东西不太被大家认可,也显得很可笑,只是,无所谓对错,如果只有一种声音允许发出,那肯定是不对的!我是抱着这种想法执拗地不悔地工作和生活着的,我愿意为了自认为是“对”的东西,而与大众背道而驰。 就算为之付出作为反面教材的代价。 这是等价交换。是物质守恒。 在利益面前,是不可以有任何底线。 有时候我觉得,真正清醒的是大家。而替古人担忧的,是我。我一直都不识时务。一直都不能变化。不成熟圆滑世故。所以其实我自己都很瞧不起自己,因为我是个没有能力变化的人。而这,就像大海里滴入一滴血,鲨鱼在十公里外就能嗅到一样明显,那气味对于鲨鱼而言,可能就像饿了十天的人在肉包子店外闻到肉包子香味,刺激到一塌糊涂,几乎在第一瞬间就能辨识出,并“啊呜”下嘴。 没有人会异议。这是丛林法则。 总有些人,譬如我,成为了总被嗅出来的包子。 最开始,跑教育条口的时候,是又被踢皮球一样从这个行业踢到那个行业的。我这样的小杂鱼,总是从这到那的流动的。没有固定的栖息地。 陈凡第一次来部门述职时,我就很害怕他。我没见过人这样厉害的抽烟,他真的是一根接着一根,一根接着一根,在抽那堆烟……他整个又黑又瘦又没表情又阴森的脸就隐约缭绰地躲藏在那蓬勃茂盛的青烟后面,拉长,变形,真的很残酷,瘪成条直线的凌厉的嘴巴,也是长长的黑洞洞的眼睛,乱糟糟的枯萎的头发,这个人,远远近近左左右右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给人一种奇怪的仿佛在看一张完整的面无表情的平面扑克牌的感觉。 他真的在肆无忌惮地抽着,直到会议室里都是烟。 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会议室里都是呛人的烟。 大家都很正常。没有人咳嗽。 连开窗户的人都没有。 好象这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着紧的是怎样介绍自己。其实会议之前,陈凡就和每个同事接触和谈过话了,也包括我,简短地问了我现在手上做的事,我谨小慎微、兢兢战战地交代。所有谈话,都很公式化,不到半根烟的时间,刻板结束。 初来乍到,他的魔鬼本性还没完全爆发,那时,对我并不很严厉。“到教育跑跑看吧。”他当时显得运筹帷幄,还口口声声说:“我相信,你有潜力,能成为不错的教育记者。” ——潜力么。 那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有潜力。真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我有潜力”。 工作后,一直都是条小杂鱼。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是第一个。 是第一个相信我,认可我能力,并不以其他做人处世的标准来衡量我的人,否则他为什么要说我有潜力呢。 我还记得陈凡当时的表情,虽然依旧阴沉不定,但是运筹帷幄,让我萌生出种景仰。幼稚无知时候,谁都景仰过一两个渣子吧。 尽管后来知道,他当时只是说好听点,想让我临时去补下空缺。谁知道,我真的扎根下来,投入地认真去做事。 包子女是很安分的。 你给她一万个可选项,可选条件,她也搞不出什么花头筋来。 我是个现实的人,追求梦想不是我这种小民该干的事,我一直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挣扎在被淘汰边缘,只为一个目的:苦苦保住饭碗。谁想疲于奔命啊,又不是为赚多少多少钱,实际情况是迫于无奈,因为胆子小,因为怕惹麻烦,不想给抓住痛脚让陈凡借题发挥,不想被他踢走,根本就纯粹是为了糊口饭吃,才比较勤奋地去跑新闻;对条口熟悉,是因为喜欢多管闲事,觉得就是搭把手的功夫,就随便地不断地帮这个忙帮那个忙,因为不会说“不”,所以别人托的事又不得不完成,这样一来,认识的人采访的人也增多起来,圈子变大,心力也投入得越来越多。 我也不明白我这样很容易对工作厌倦的人,会这么投入地去跑教育。 我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相信什么“仰望星空”的鬼话糊呢,星空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当晚上我仰头去看星空,只能看到很少的星星了,像所有星星都在一夕之间搬家,离开了我们星球一样。 不知道将来它们还能不能回来…… 可能我们的星球也只是它们临时补差填空白的地方。干完活,就闪星了。 即使躺在阴沟里,也要仰望星空吗。 至少仰起头,眼泪就掉不下来了。 我想,这是星空对我唯一的作用。当我想哭时,可以不能哭。 我也不会为包子女哭泣的。我的眼泪不值钱。 浪费盐分。 我刚跑教育时,那年冬天下了场百年一遇的大雪,南方倒了很多电线杆,我一直以为冰既然是零度,钢铁怎么会耐不过零度呢?现实是,没想到,积累起来的零度比钢铁更沉重。 要从零开始喽。 害怕得整个春节都瘫在床上,没有下床的勇气。 因为很害怕啊。 什么人都不认识,根本没有太相熟的同事,没有熟到能递话的程度的,是想送礼但就是万分不敢再去主任那碰壁,何况我又能拿得出手什么好礼呢,开讴歌来上班的同事他们一个备用轮胎就能秒杀我的全部脑袋全部话语全部思想吧。我知道父母很好,只是这件事上,他们使不上劲的。 本来就是这样。 我只是分析客观事实。 这是不能拒绝的。 从一开始,就是毫无退路。不可能放弃已有的工作,可是前路茫茫,没有人带路,自己就像个没头苍蝇,而且我根本才毕业,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一下子就把我丢进斗兽圈起,让我就那样去斗兽——都没有给我把匕首盾牌什么的,没有门路,不懂技巧,毫无经验,我可怎么办? 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不可能容我选择的。我也知道,就算我再痛苦不安,就算再觉得根本无法开展起来,工作也得去做。 那年,南方下大雪。 这种俨然雪崩一样的大雪里,车子行驶得极其缓慢。 从城东头到西头,延绵不绝地堵塞,乘客倒不吵闹,不像平常,因为反正现在谁都挪不动,大家都陷在里面,就无所谓急忙不急忙了。 窗户外面一个个人影都是等车的,没有声音,没有多余的动作,在风雪严酷里,人们只是忍耐地站立着…… 慢慢就上百人,大量地溢出站台,密密麻麻,从车上看,真有点悚动。 ——“不好意思,麻烦开下前门,我要下车!” 我向前挤,扒开人群,“我赶时间……” “下车也不好走。”有人说。 “都堵着呢。”还不如空调车里暖和点。 我埋头挤啊挤,到中部拍车门。 司机听到了,门砰然大开。 我跳下车。这时候,谁想裤管以下都浸泡在雪水里划行呢?走在冰里更危险,跌跤也跌半死。 我跺脚,脚又疼又痒。 那年的雪真是非常大,街道非常安静,连过路的车辆都没有。我一个人在雪水里划动,一点点向前面走,像只鸭子划蹼向前划。 因为害怕跌交而慢慢地行走。 所有的时间,好象都静止一样。我只是被留在那样冰冷的世界里,艰难地一点点走。 裤管里都是冰。 脚已经不痒了。 我孤独地呼吸着。用手套摸开刮向脸的雪花。 不觉得累,只是,痛苦。 雪非常安静,像把所有声音都吸走了。如果不是那么安静,街道不那么空寂无人,有点灯红酒绿热热闹闹,可能还好受点,但在那个时候,整个城市都瘫痪了,沉睡了,我不知道人们什么时候会醒来,我觉得孤独极了,很想跪倒在雪里,很想放弃,很想回家里躲起来,从那时候起,我竟然开始连雪都害怕了,我害怕着,下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无 克服自己所有的“很想”,因为这些想法都是不科学的,不现实的。任何幻想,都及早扔掉比较好,才能尽早适应现代社会,跟上大部分人的节拍。 如果“很想”会带来痛苦,那就泯灭它,在追求吃饱肚子的现实面前,任何其他都可以轻易灰飞烟灭。仲之国的人们总是一年年为吃饱肚子奔忙,虽然我们的土地富饶,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还是吃不饱,虽然我们的河流也流入大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坚持自己是泥巴做的,而不是海水退潮后的礁石滩,礁石不是更符合仲之国的性情吗?没有生命的东西有时候会对人神气地摆出一副阴沉的、敌对的姿态,它紧紧抓住掠获物,让人一眼就能看见,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个结合成的整体更傲慢无礼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跋涉到了一块礁石上,到达某教育学院。根据我粗拟的行程安排,当天我要抓紧时间跑完三个地点,跟对方接上头。如果汇报时什么都讲不出来,那等待我的后果,很可能将会比这漫天风雪更惨重。我肯定不想成为南方受灾重灾区。 对方很高兴,可能下雪天来拜会他的人比较少吧。 我还记得他姓张。他说到他是从连云公选来的,携家带口一起过来大城市,也想做一番事业,想开辟一片新天地,他有一套自己研究多年的理论体系亟待实施,一旦实现,他相信会改变这个城市基础教育的整个面貌。 我耐心听着,问问题,记要点。 “但和想象中不完全一样,如果政策不扶持、资金不落实,再好的想法也是纸上谈兵,我到这一年了,解决更多的是退休教师的退休金和养老问题,每天我就在忙于接待退休教师。” 对方的自嘲可能言过其实,在当时,我才二十出头,也不理解他为什么日子过得这样好了还不满足,政策已经很偏向他了,他在同级学校里不算是最差的,每年又可以放寒暑假,人应该适可而止,对于无力改变的事情,要学会服从。 “要学会服从。” 这其实是我当时最想和对方说的话。但出于礼貌和尊重,我却说了截然相反的话,“但是还是应该再努力试试吧。”我认真说,“如果您坚持自己的理论是先进的,领先的,就应该耐心地把它做完。” ——我一直是这样的,说是虚伪也不为过—— 这位姓张的老师临走给我带了一大包资料,都是他写的,“这样你可以更了解我的办学思想,好参考着写报道。”他想当然地觉得。虽然我一点都不想看,不想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就算我带回去也不会看,但为了给这次采访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我还是咬牙扛起了那堆书。我觉得对方就是教书教呆了。 张老师临别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有时候,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小黎,你以后想法会改变的。但今天听到你能这样想,我还是很受鼓舞,你们这么年轻,真的就像太阳一样,看到你们就感到教育是有希望的。” 我阴暗地想,搞不好张老师比我还虚伪。 因为,这话形容谁都可以,把我夹进去那肯定不是太阳。我从来不放射光芒,放射也是放出阴暗之光。我带了好几年的小徒弟,小金形容得还满贴切的,他一点不夸张地说:“黎老师,你就是个标准的‘应试教育’的产物。” 后来,我就再没见过张老师。因为都忙吧。我静默时会想起这件事,想起我的第一个采访。只是遗憾,当时如果我能够照实劝对方服从,那才是真正为这个还想不通的人好。他看不到虚假的太阳之类,心里应该会好受很多。 只是遗憾,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解得越深入,浸淫得越久,我也跟张老师一样,越茫然而找不到教育的方向了。 虽然这不是顶重要的事。但总让人,放不下。 也哭不出来。 哦…… 好象,我好象当真匍匐在地上?! 怎么会在地上呢。 摔下来了哦。 我想起来,我是摔下来了。 从山坡上,摔到地上了。 怎么会摔到地上的呢…… 因为疼痛和疲倦而昏厥。我意识飘忽地扒住地面,想醒来再爬吧……不然主任肯定发现不了我不在,就带大家回报社了。 有人把什么死猪一样的东西拖起来。 拖起来后,把我的两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把我背起来。 他开始背着我走路…… 我过了会才明白,那个什么东西就是我自己。 鼻子的血,原本不怎么滴了。因为走动伤口又疼了,一边流汗一边流血,额头都是冷汗,把我的脸腌得火辣辣得疼。 ——背我的人的肩膀、脖子,蹭到的地方,都是黏腻的汗和泥巴。 鼻血可能也流到别人衣服上了。 这个男的。 他背着我,我只好蹭到。并留下臭汗和泥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我忍耐不住,想说,不能走快我伤口疼。但肿着的嘴巴大致只能发出噪音。 对方步子停了一下后,步伐反而加快。 这么黑的夜和路面,我不知道这个男的是怎么看清楚路面的。还驮了只人形包子。对方的嶙峋骨头咯到我结结实实的肉,我又发出“嗡嗡”,只是对方听而不闻,很稳重在走,一步是一步,每一步都没有踩空。 被背着的感觉,好怪。 头搭在别人的肩膀上,双手也抱着对方脖子,有种,搂抱的错觉。 搂抱对方的错觉。 恩。 错觉。 当有一点点光时,竟然是凌晨天边的曙光,我才恍然自己跌下后竟然昏了那么久。 我沿着光望去—— “嗡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怎么会是他? 我魂不附体地发出两个音节。因为惊骇我产生了痉挛一样的包子典型症状,全身像被电了一样抽抽,两手根本无法固定住,也根本没办法再抱住他的脖子,我万分惊恐惨无人色地向旁边栽下去。 我很想栽下去。我一定要装昏。 他发觉苗头不对,及时地停步,转身,伸手抱住了我软绵绵的身体。 “嗡嗡!” 他这时听出我喊的是他,肯定听出来了!因为他又骂了那句什么“蠢死牛嘎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被救回营地了 我惊骇地站着。而只能站着。 不明白他如何会突兀出现。不明白自己趴了一路感谢了一路激动了一路的男人,怎么会是这个人…… 英雄陨落。 这时,真的蠢死。 在日光下,堪堪拥抱自己的人,表现出的情态俨然是嫌弃不已。我不是不理解他,不是不理解他被迫把倒霉下属一路背回来的怨恨心情。他一路能委屈不吱声已经很难为他了 是啊,眼前这个男的,就是我的主任。 真是命运的捉弄。捉弄啊。 之所以这么害怕他,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让我认识到自己的命运可以被一双见不到的手主宰的人,我笃信客观现实,但我的命运确实可以被主宰,可以人为主宰。 可以随心所欲。 我憎恶这种隐晦的强大力量。就算可以藏住憎恶,但掩饰不住自己对它的恐惧。 我已经昏昏沉沉了,实际上,对方不断爆粗口、具体到底在骂什么我也不太理解,但是至少听到的是熟悉的嘈杂骂声,眼下,我庆幸自己没伤到筋骨,谢天谢地,祖宗显灵,还非常幸运地再听到主任的辱骂。 对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拖具尸体一样拽着我,把我运往医务室。 医生还没起床,我们喊门,在门外等的时候,我是想道谢的。 对主任。 ——不是不想说谢谢,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没有能说出口。坦白地讲,谢谢又值几个钱呢?现在人谁还会在乎什么道谢。 我只有一径沉默着,让对方继续像抱烫手山芋一样不得不抱着我;胳膊和腿,和腰的一点点,这些身体部位又不得不相互接触着,我有点不太清楚碰到这种情况怎样处理,此时脑袋也嗡了,我就微微脸红了;实际上,我逐渐是满脸绯红的,很羞赧,怎么可能不羞赧呢?懊恼自己给领导添了麻烦。 “我是想,我可以自己去医务室。已经非常麻烦您。”我终于闷闷地说。我小心观察他脸色,尽力振奋精神,用热情的口吻去主动颂扬领导:“您见义勇为,这么热心,太了不起。” 我这次真是真心的。我是真心觉得他很了不起,见义勇为,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在昏暗的坡底看到的我,怎么能恰巧出现在那个地方,他无所事事也不会闲逛到那里去吧;但无论我多么不想承认,不争的事实是,人家就是搭救了我,就是应该道谢,尽管人家平常显得有些冷酷。 希望他多少能回应我点吧…… 我满脸绯红,红如云霞。 而对方只是一径地如往常一样地尖刻地注视着我,一边扭扭嘴巴,尖刻地从鼻腔里喷气,从牙齿间发出“嗤”的冷哼。 没有给回应。 这可能是比百幕大更奇怪的事,就是,人和人之间认识四年、五年、六年却完全不理解彼此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不对盘。 “……你说你自己可以?”主任这时讲了普通话,很标准,还留有王都新闻学院首届生的一丝影子,随后他“呵呵”一笑下,他一边笑,一边十分清楚地重复我的话:“你这么大的人了,你自己可以去哪?呵呵。” 陈凡那副样子,就像他听到什么天底下顶顶好玩有趣的事情;他真诚地被逗笑了,发出了这样真诚的真的觉得很好笑的笑声。 “你可以什么?你觉得你什么都可以,你最能干是不是?派你去做个采访,你看你摔的样子嗷!你看你看看,黎鸣,你还是记者,你摔成什么样子!真是无能,真是无能,不想去采访你直接说啊,你哪来那么多心思?!扯什么金鱼不金鱼。你看过谁像你一样死脑筋?你这么大的人,怎么好意思?你做什么事情前都不动动脑子吗?……” 这次每一句我都听懂了。 我接不上话。让他骂吧。主任的话得全部听完,听完前都不能动,我早已经被训练成这样呆板这样守规矩了。 我举起手背揩了下脸,想这样能显得干净好看些。这个人对我印象本来就很差了,我不想黑漆抹乌的对着他,不想让他觉得我又这么失礼,那样没家教。 当碰到手上霹掉的半截指甲时,我生生打个寒颤。 手指黑漆抹乌的,现在也具体看不出还剩几枚指甲。 我把手蜷起来,背到身后。 指甲总能长出来的,只要手指还在。 像个脏脏的泥猴一样站在他面前,被他认为是怎样的无能都不过分;像个脑残一样站在所有人面前,被大家所不能接纳在情在理;像故意不去接受大家好意和建议一样,其实我不是,真的不是不愿意改正自己,不是不愿意成熟,不是不愿意扛责任,不是不愿意随大流,我愿意随大流,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只是,只是我,我是个包子女,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包子女……我内心已经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了,我心虚地瞟眼主任,身体本来就很疼,我真的希望他请不要这时候发作,不要那么不自觉在别人伤口上撒盐。 他瞪着我。 我慌忙又张望向别处—— 清晨的雾气濛濛,只能望见记者营区的帐篷顶,我想找到自己的那一顶,其实很想躺下,躺在行军床上,也很渴,想喝好多水,我的腰,也有点站不动了,不得不多靠些主任,多撑着他。鼻血已经不流了,呼吸间,体温散发出来,虽然已经被我污染得身上都是泥巴,陈凡衣服上却有比我身上好闻得多的香皂味。非常清爽。 我嗅嗅。有着不修边幅的外表,气味却意外清爽的男人。 脑袋抵着他的肩膀。我微微地疲倦地呼吸,他肩膀上的一点衬衫被我的唇齿濡湿…… 咸涩的濡湿。 布料粘在干燥的舌头上。 像夏天用舌头舔过粗粗的冰棒被粘上,很紧密。没有力气吐出它来。我低低□□。 ——他,僵了一下,突然停止了那一个劲的恶毒的取笑。 突然沉默。 医生走出来,看到我们,大吃一惊,把我扶进去,问我现在哪里疼,一边拿听诊器做检查。 我听话得躺下来,边好好解释我都是皮外伤,没有骨折。医生很快就拿酒精给我消毒,我的脸肿成这样,鼻子里都是血,因为怕疼,我不敢看自己胳膊上、腿上被石头刮破的伤口,深的地方有点血肉模糊了,就只能先闭上眼歇歇。 “你怎么摔下来的?” 他还没走。 我轻声回答说:“是我自己踩空了,不小心摔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无 陈凡没有再问下去。 如果他追问,我必定答不上三句就会露馅。但他没有。领导总是很忙的,在医生给我清创的一会工夫里,他的手机已经响个不停了。 在间隙,我冒昧地问:“主任,你怎么会碰到我的?”因为有自知之明,所以不能大言不惭问主任怎么“找到”我的,打死他都不可能主动找我。可能他凑巧遇见了不明物体的我,出于记者本能他就去坡底探寻了一番,不巧,抬脸一看,竟然是这只! 我的智商只能解答到如此地步了。这竟然就是,我黎鸣的最高,智商。 我不安地、眼睛浮肿、嘴巴肿胀、面目可憎地望着他—— 为什么绝不能。 为什么绝不能呢。 在尘埃和光芒里,在钻石成沙的清晨,在抽着烟拖我回来的上司面前,这个男人,我认识了好多年却没只来及和他说过什么话。 这个男人拿出一支烟,站在我身边两米远开外,侧对着一扇很小的气窗,在那里,早晨的光线直射进来,尘埃随朝霞一起升腾,每一颗细小尘埃里也有细小无瑕的光泽,是的,在这个时候,竟然连尘埃都感觉有了光泽。我纳闷地乖乖地躺在医护床上,纳闷地看着那些变幻无常的光。 真奇怪,为什么有今天,我为什么会有今天?!我本以为做个包子女就很好了,有平凡的人生,过着大家一样的生活,吃喝拉撒带孩子煮饭,闲暇可以和爱人交好下,真不错还可以旅旅游打打牌,我就是想过这样正常的人生一下啊……那就最完美最完美了,不是么?我总是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就好象天上真有神仙真能回答我一样,就好象真的有哪路神仙肯搭理包子女一样,就好象,我竟然真的这么不一样一样!那为什么、好端端的我这样特别我还被推下山崖,我就是被推下去的,我摔个半死摔得狗啃泥竟然还不能说是,即便是对着搭救自己的人,也绝不能说自己摔下山时竟然扭头看到一点身影,一点小孩子的身影,那个子小小的小学生,那还在成长中的小学生的小胳膊的小嫩手,推我的劲却是实打实的—— 为了自己的将来,而必须推我下山坡。意识到说漏嘴,而不能原谅知情的我。他们还那么小,那么年轻,应该无忧无虑地享受快乐,应该拥有美好的未来,应该将来孝敬父母,而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心狠手辣,这么不顾一切—— 我总认为自己是好人,好人是不会遇到这样的事的,因为不好意思所以甚至在别人喊自己美女时也会谦虚地说“哪美啊倒霉的霉还差不多!”虽然知道大家都这么互相喊,但还是觉得自己不配,觉得自己只是个最普通的包子女;慢慢地,就觉得自己真很挫很倒霉,不是人家说不说的问题,而是自己连承认自己美貌能力品德的自信都没有,就会自怨自艾,我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包子女。 我渴望消失。 是我自己渴望消失。是我自己太疲惫,疲惫到不敢担当,不敢面对真相,也不能袒陈自己是被谁推下坡的。 有什么不能说,不可说,不可告人?为什么自己只是伤心而赧然,只是感到伤心而赧然,我为揭发了那样的事的自己感到赧然,我为不得不推我下山坡的小学生感到赧然,我为自己现在的赧然而赧然吧。我为今天的一切感到赧然,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是我主导或诱使了一切的发生。是我使这一切变得纷繁复杂,像结了一个一个结,扯进去越来越多的人,到最后,好象,真的只有,通过包子女的消失,才能划上句号。 我喜欢教育,但我觉得被自己的信仰背叛了。 我被自己喜欢的人们推下山。被年幼的孩子推下山。 就好象在心上划了一道狠狠的伤口一样,拼命地在往外流血—— 隔着两米开外的距离,这个男人一点没有平时坐办公室的冰冷冷样子了,好象放下架子了,他的上衣脏污,袖口挽到手肘,露出黑黝黝的皮肤,胳膊好瘦,细细长长,比我都细吧,我就满结实的,肉也实实在,对着窗口他手指拢起,徐徐点打火机,点着了,仰头深深抽了一口,吐出蓝色眼卷卷,老烟腔啊。 我闷闷地问:“大部队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也想跟着一起回去,我想回去,我没事的!包扎一下就好了,我可以自己跟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无 就在那个时刻,他突然把侧过的脸侧过来,突然对我,有刹那我觉得他眼里流露的是□□裸的厌恶,他想打我!但,事实是,他没有,他说:“你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照顾好自己?” 我反射性地讨好地说:“主任,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隔着两米开外的距离,这个男人一点没有平时坐办公室的冰冷冷样子了,好象放下架子了,他的上衣脏污,袖口挽到手肘,露出黑黝黝的皮肤,胳膊好瘦,细细长长,比我都细吧,我就满结实的,肉也实实在,对着窗口他手指拢起,徐徐点打火机,点着了,仰头深深抽了一口,吐出蓝色眼卷卷,老烟腔啊。 我闷闷地问:“大部队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也想跟着一起回去,我想回去,我没事的!包扎一下就好了,我可以自己跟上。”。 就只是漠然地抽着烟。 漠然地不理我。 漠然。漠然。 一如既往。 我戚戚然地、自我解嘲地,又说了遍,“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这样的胡话。医生也奇怪问我,怎么摔的,摔成这样,担心是余震,我戚戚然地看主任,意思我讲话伤口疼,他应该回答吧。 不曾想到,他这时竟就地做了回答。为我解了围。“你不要管那么多。好好帮她治。”他对医生很干脆说,一边就手弹烟灰到地上。 就是那种很酷的样子。 我一辈子都学不来的样子。 我“唰”地一下脸红了,不是为他对医生不礼貌,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脸红,但就是还满高兴的。领导用“好好”、“帮”、“治”形容我,我就立刻觉得自己升级换代了。 我可真是个浅薄的人。 女医生“哎哟”一声,就好象理解陈凡意思一样,就拿出包容态度一样,宽厚的笑了下,,一点不在意他的语气,就不再问了竟然。如果换作我,我是绝不会这样对医生说话的。我肯定会很客气! 就在那个时刻,他突然把侧过的脸侧过来,突然对我,有刹那我觉得他眼里流露的是□□裸的厌恶,他想打我!但,事实是,他没有,他说:“黎鸣,你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照顾好自己?” 我顿了下,反射性地就去讨好他说:“主任,我没事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烟头他把掐了。 狠狠地掐死在手里。那余灰很烫,但他把烟整个折了,把火星折灭在手心里了。 我们对峙。 互相飙着对方。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真的没事的,地震路陡,您也要小心——” ——“我这么大人了,还要你关心?你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吧!”他突然很轻地说出来。像那是件羞耻的事。他多不愿说的样子。 可能是我自己觉得羞耻。讷讷地我想,哦。 我讷讷地抬头望医生,望主任,哦。 迷糊地想睡觉。 “谢谢你关心,主任,我以后会小心的!我答应你一定会的!”我一字一句清楚地答应他。 “我就是出门找你的!”“哦。”“就是‘特意’出门、找你!” “……哦。”我望着他,其实想问,主任累不累,要不要靠旁边床歇下,但也不敢问。 连看,都不敢看他。他是我的恩人。我感激他。 我们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躺着,互相飙着。 女医生正在为我插点滴,陈凡说话时,她手一松,皮管子突然掉在地上,她又匆匆拣起来,说;“我去重换一根。” 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只知道主任没再抽烟,而是走到我身边,坐下来。后来,我就睡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