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 《钟意》正文 1.盛世 东方既明,夜雨未歇,正是武德三年秋。 棠木屐踩在地上,吱呀作响,钟意顾不得撑伞,快步往荣松院去,身后侍女的急呼声她一句也听不见,只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快些!再快些! 前世的钟意不信鬼神,也不信来生,可当她再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武德三年时,她由衷的感激上天。 她还有机会重活一世,还有机会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一切都来得及。 这一次,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 钟意是越国公府最小的女郎,更是钟老夫人的心头肉,廊下仆妇见她冒雨前来,又惊又慌,连忙取了干净巾帕与她拭面,又引着入内。 “哪个给你气受了?快别哭,”钟老夫人起身不久,见小孙女这样狼狈,也是讶异,心疼道:“说出来,祖母给你出气。” 钟意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我心中总觉得不安,便抄录佛经静心,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钟意跪地不起,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阿爹此去必然遇险,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来,”钟老夫人亲自将她扶起,这才察觉小孙女两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焦急问:“菩萨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的讲,半句也不要落下。” “泾阳连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发生山崩,”钟意语气颤抖:“父亲从那里路过,后来……” 今日已经是十月十六,距离山崩,也不过五日了。 钟老夫人心里一紧,一针见血的问:“可能救吗?” “能!”钟意决然道:“菩萨说阿爹此前南下救济灾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丧命,所以才来示警,只需叫他避开,便无碍了。” “好孩子,”钟老夫人松一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看向钟意时,眼圈红了:“祖母谢谢你。” 钟意眼泪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别这样说……” “我即刻入宫,”钟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请皇帝降旨。” 她身侧的嬷嬷微露迟疑,低声道:“是否太过扎眼了?老夫人致信给国公,令人快马送去,叫国公改了行程,也不会迟……” 她这番话当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虽然说得真切,但毕竟是梦中之事,倘若只是幻影,却兴师动众,该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众多,岂止我儿一人?”钟老夫人摇头道:“倘若山崩为真,我只说与我儿避难,叫其余人身死家毁,何其忍心。” “阿意别怕,相信祖母,”她宽慰孙女,温声道:“天子圣德,无论山崩是否发生,都不会见罪于你的。” 钟意向钟老夫人一笑,她当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只要叫祖母相信自己梦境为真,只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钟老夫人并非等闲妇人,她是北周昭阳长公主之女,历经四朝,识见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窦太后的胞妹,作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无召也可入宫。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里需要迟疑? 钟老夫人吩咐人准备车驾,匆匆入宫,顾不得拜见太后,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听人回禀,心中诧异,待见了姨母,听她说完,神色凝重起来:“青明山地广人众,倘若山崩,后果不堪设想,姨母暂且往母后处说话,朕即刻召见臣工来议。” 往越国公处致信的内侍早已快马出发,钟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闲心说笑:“陛下不怕这是假的吗?” 皇帝也笑了:“事关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认了。” 钟老夫人口称圣明,又低声道:“阿意年幼,我实在不愿叫她搅进这些事里……” 皇帝闻弦音而知雅意:“她还小呢,掺和这些做什么?近日泾阳暴雨连绵,朕实在忧心。” 钟老夫人称谢:“陛下仁德。” 皇帝亲自送她出了内殿,又吩咐内侍去请几位要臣,闲暇间,他问身侧内侍:“阿意年岁渐长,也快成亲了吧?” “小娘子今年十五,”内侍回道:“已经定了安国公家的嫡次子。” “幼亭吗,好后生,”皇帝点头,笑着感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临近午时,钟老夫人还未归家,钟意却不担心,回了自己院子,半靠在塌上出神。 现下已是深秋,最多不过一月,他们就要回京了。 前世的钟意先后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一等风流人物,羡煞旁人。 可前一个将她献给别的男人,后一个最终杀了她。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安国公的次子,风光霁月,后来承爵做了国公。 第二个来头就更大了,天潢贵胄,后来做了皇帝。 命运似乎总是在戏弄她,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幸时,却会发现那才只是开始。 重活一世,她再不要过那样的人生了。 她要帮阿爹摆脱死亡的厄运,要解除掉与安国公府的婚约,她会过得很好,会有远比前世光辉灿烂的人生。 …… 与长安相隔千里的蜀州,沈复背起行囊,向师长辞别,踏上返家之路。 他出身公府,长于富贵,却能抛下京都繁华,到西蜀求学,这样的心性,在时下勋贵子弟中,其实是非常难得的。 西蜀偏远,却有蜚声天下的石室官学,广纳贤才,即便是清苦些,也值得一去。 背负青天,而后乃今将图南。 钟意知道未来的轨迹如何,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人生,但她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小女子,即便知道,很多事情也无法改变。 因为少有才名,待到十一月归京,沈复便会被皇帝授六品奉议郎,还不等朝野为此非议,他便献《请充国子监疏》,奏请重开科举,扩充国学。 时下有关陇贵族与世家并重,前者即为八柱国与十二大将军后人组成的关陇集团,后者则是指五姓七望这样的门庭。 皇帝早有意削减世家权柄,这封奏疏正是搔到痒处,随即便以沈复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进五品黄门侍郎,此后亦累加迁擢。 她死的那年,沈复三十一岁,身负安国公之位,官至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正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能臣。 他所欠缺的只是机会,很快,这个机会就会被命运送到他手里。 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 …… 同年十月,秦王李政出奇制胜,于定襄大败突厥,降其部众五万余人,可汗颉利仓皇西逃,途中被俘,自北周起,纵横四十七载的东突厥彻底土崩瓦解,宣告终结。 西北诸藩听闻此事,无不胆战心惊,往长安朝觐天子,尊以“天可汗”称号。 秦王立此不世之功,来自长安的封赏络绎不绝,皇帝最为优宠这个儿子,厚赏之余,甚至打破成年皇子需得之官的旧例,许其还京。 东宫震动,谏臣非议,最终却也没有改变这个结果,在边关黎庶欢天喜地的庆贺声中,意气风发的秦王率王府一众职官,缓带轻裘,踏上了前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征途。 乱世终结,天下安澜,四海九州,尽为臣妾。 君明臣贤,盛世雍容,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唐王朝开启了有史以来最为绚烂的盛世华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出家 外室有仆妇的问安声传来,玉质垂帘被掀开,环佩清鸣,侍女缓步入内,其后才是高髻华衣、鲜妍端淑的越国公夫人崔氏。 她今早冒雨往法门寺拜佛,刚刚才归府。 言贵姓者,莫如崔卢李郑王,即博陵清河二崔、范阳卢、陇西赵郡二李、荥阳郑、太原王这五姓,钟意的生母崔氏,便是出身天下士族之首的博陵崔氏。 钟意额上有伤,虽然敷了药,红紫色瘀痕仍旧显眼,崔氏入门瞧见,步伐都快了些,疼惜道:“这是怎么伤的?好不小心。” 钟意见到这样端丽温柔的母亲,思及前世,几乎忍不住泪,低下头遮掩,宽慰道:“我没事,阿娘别担心。” 女儿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崔氏如何能不担心,侍女在边上,少不得劝慰几句,再将今早之事说与她听,末了又道:“老夫人入宫许久还未归家,小娘子许是忧心呢。” 时下佛道盛行,女儿又非巧言令色之辈,崔氏倒不怀疑,心中忧心丈夫,却还是温和笑道:“阿意有福气,连菩萨都愿意入你的梦。” 越国公府有三房,钟意父亲居长,下边是二叔三叔,还有个早已出嫁的姑母,兄妹四人都是钟老夫人所出。 钟意这一代有七个孩子,六男一女,每房各占二子,十分均衡。 他们这一辈从元,长兄元裕、二兄元嘉皆是如此,唯有钟意不一样。 她是府里唯一的女孩子,出生时老夫人稀罕的不行,亲自取名叫钟意,希望她能遇上钟意于她的男子,和美一生。 可惜,前世终其一生,她都没遇上那个人。 …… 钟老夫人是在午后时分归府的,钟意与崔氏提着心,听到消息,赶忙到荣松院去。 “没事了,”钟老夫人微笑着说:“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其余人只知此事是钟意自梦中得知,惊讶过后,听闻已经通知越国公,便不再在意,只有钟意留在府中,一颗心还揪着。 然而,还不等越国公的消息自泾阳传来,她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五姓七望互相通婚,这是早有的旧例。 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世代通婚,赵郡李氏则与博陵崔氏世代通婚,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通婚,这是自北魏起,世家内部不成文的规矩。 崔氏未出阁前,便与赵郡李氏女交好,各自出嫁之后,更是约定结为儿女亲家,不巧的是,二人前两胎都是儿子,无法结亲,直到崔氏生下小女儿钟意,才叫这桩婚约落到了实处。 越国公与安国公都曾跟随皇帝征战沙场,关系亲厚,两家主母也是亲如姐妹,安国公府的郎君是蜚声长安的才子,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即便叫最挑剔的人来看,这桩婚事也没什么毛病。 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掰着指头数数,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功夫罢了。 云销雨霁,第二日是个晴天。 安国公夫人李氏登门,见到钟意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连声赞叹:“阿意愈发秀逸出尘了,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这是句好话,她也说的真心实意,可钟意一见她,便跟被泼了盆冷水似的,霎时间凉了。 “怎么?”李氏察觉她神情有异,关切道:“可是身子不适?” 崔氏微微蹙眉,有些忧心:“这几日落雨,不是受凉了吧?” “有点,”钟意也只能说:“喝几剂汤药,便无碍了。” “秋冬交接,仔细时气,”李氏温声叮嘱道:“可不要大意。” 钟意勉强挤出个笑,算是回应。 李氏走了,没多久就有安国公府的人登门,送了好些名贵药材补物过来,钟意坐在院落里的秋千上,看着侍女捧着登记入库,心里乱极了。 沈复对不住她,但李氏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前世阿爹过世,她要守孝三年,祖母伤心卧病,没多久也去了,又要守孝一年,等他们完婚,沈复都二十五岁了。 这桩婚约朝野皆知,安国公府自然做不出毁约另娶之事,但照常例,给儿子安排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情理之中。 这种内帷之事,安国公是不会管的,作为男人,他也很难体会到通房妾室这些存在有多刺心,李氏却同钟意透了气儿,决不叫儿子房里有人,叫她宽心。 钟意二十岁出嫁,已经是老姑娘了,可沈复身边硬是连朵花都没有,就为这个,她打心眼里感激李氏。 即便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也是沈复瞒着李氏做的,她知道之后惊怒交加,请了家法,几乎把沈复打死。 李氏真心实意的待她,钟意不想伤她的心。 可是,她也不想再嫁给沈复了。 她该想个办法,既能退亲,又不失两家体面。 …… 青明山发生山崩的消息传入宫中时,已经是亥时三刻,临近午夜,皇帝早已歇下,内侍们不敢擅自惊扰,只能报到总管处,由他裁决。 “陛下这两日为此忧心,食不下咽,若是有意拖延,反是罪过,”内侍总管刑光是伴驾多年的旧人,深知皇帝性情:“还是唤醒陛下吧。” 皇帝坐在塌上,将那封不算长的奏疏看了三遍,才问来使:“百姓可有伤亡?” 来使答道:“疏散及时,并无。” 皇帝点点头,又问:“冬麦受损如何?” 来使微露忐忑:“山崩势大,十之六七受损。” “天灾避无可避,与人无尤,”皇帝摆手,示意他无须惊惶:“令泾阳县令开仓放粮,再免当地赋税三年。” 来使心脏一松,就听皇帝问:“越国公无恙?” “国公无恙,再过些时日,便可还京。” “知道了,”皇帝道:“退下吧。” 来使退下后,皇帝半靠在塌上,却再无睡意,刑光亲自泡了茶呈上,便听他喃喃自语:“世间果真有神佛,能未卜先知吗?” 刑光心知他说的是越国公家小娘子提前预警之事,听了一句,便低下头,侍立不语。 “菩萨眷顾,总是她的福气,救黎庶万千,也是功德,”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赏金三百两,绢三百匹,物四百段,今日晚了,明天再去宣旨吧。” 刑光恭声应是,随即又笑道:“陛下这样大张旗鼓,老夫人怕会不情愿。” “姨母之前不愿,无非是怕梦境成空,为阿意招惹是非,现下坐实,却无碍了,”皇帝道:“婚期在即,算是朕为她添点喜气吧。” 刑光自然口称圣明,第二日更是亲自往越国公府宣旨,哪知人都到了门口,却没见到钟家小娘子人影。 他心里正纳闷,就见提前进府通传的内侍上前,低声道:“小娘子昨夜忽发急病,高烧不止,已经下不得地了。” …… 钟意这场病来的突然,事先半点征兆也无,着实将崔氏吓住了。 时节交替,偶染风寒也是寻常,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可等到第二日,女儿仍旧高烧不退时,她就慌神了,到最后,连钟老夫人都给惊动了。 “于太医,我们阿意这是怎么了?”钟老夫人看着孙女惨白的小脸,心疼极了:“不是偶感时气吗,怎么还不见好?” “小娘子形燥肢弱,阴虚亏空,脉象实在是不好,”于太医面有难色,犹疑一会儿,才勉强道:“我再开几服药,叫小娘子吃吃看吧。” 崔氏出身世家大族,素来风仪优雅,现下却顾不得,颤声道:“于太医,阿意她……” 于太医实在不敢作保证,只能说:“先好生将养着……” 这话说的十分不详,一贯沉稳如山的钟老夫人都变了脸色,崔氏强撑着叫人送于太医出去,眼前就是一黑,即将歪倒时,一道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自门外大步入内,伸手扶住了她。 他轻轻叫她:“燕娘。” 越国公钟朔,归京了。 “朔郎!”这原是闺房之内的称呼,崔氏现下却顾不得了,紧紧拉住他衣袖,声音迫切:“你看看我们的阿意!她很好,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越国公看着摇摇欲坠的妻子,再看塌上面色惨淡的幼女,心如刀绞。 “对,”他说:“阿意不会有事的,燕娘别怕。” 崔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钟意听见阿爹的声音了,这叫她心里涌出几分迫切来,她想看看阿爹,看看平安归家的阿爹。 她睁开了眼睛。 越国公高大挺拔,面容英气,出门在外这些日子,脸也被晒黑了,只是目光中的关切疼惜,却半分都不见少。 钟意见到他,心里既欢喜又酸涩,还掺了点不得不欺骗他的愧疚,几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她小声哭了:“阿爹,你回来了,真好……” “阿意不哭,”越国公心疼的握住她的手,察觉女儿手腕消减的连镯子都套不住,心中难过,语气却很坚毅:“阿爹会广求天下名医,一定能治好你的!” “没关系的,”钟意笑着说:“阿爹能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几日水米不进,她面上早已失了颜色,倏然一笑,却像是一朵冰雪堆砌成的花儿,假使太阳大点,随时能消失在人间似的。 钟老夫人在她话里察觉到了什么,拨开儿子,坐到床头,沉声道:“阿意,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是吗?” 越国公夫妇的目光霎时间凝滞,钟意嘴唇动了动,又别过脸去,小声说:“太医都看不出,我怎么会知道呢。” 钟老夫人声音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威仪:“不许撒谎!” 对于一个卧病在床的小姑娘,这语气太过严厉了,然而说这话的却是历经四朝、执掌越国公府多年的老夫人,任谁也不敢说些有的没的。 钟意哭了,抽泣声弱不可闻:“我不是有意撒谎的,可是……” “祖母知道你是好孩子,”钟老夫人语气转柔:“瞒着我们不说,必然是出于好意,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什么都不说,我们这些人见你一日日的虚弱下去,心里有多难过?” “菩萨说,凡人不能泄露天机,她助阿爹脱险,却也要有人承担因果,”钟意似乎是被说动了,沉默片刻,低声哭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去,此后便要常伴青灯古佛,否则……” 原来那场天机,是用小孙女后半生换来的。 钟老夫人眼泪落了下来,又心疼,又不忍:“你这孩子!” 越国公这样刚强的人,都觉得眼眶发酸:“阿意,你叫阿爹怎么忍心?” 崔氏听她说完,更是心痛,然而女儿不说,丈夫只怕已经遭遇不测,她没法说别的,只能哽咽着问:“你怎么不同我讲?” “要是说了,阿爹会内疚的,”钟意低着头,缓缓道:“我同安国公府还有婚约,若是出家,岂不叫世人非议他们么。” “安国公府不会介意的,”越国公眼眶通红:“阿爹去同你沈伯父讲,他不会因此同府上交恶。” 看着塌上病弱不堪的幼女,他也哽咽了:“益阳长公主在青檀观出家,想来不会折我脸面,先叫人去问一声,明日便送你过去……” 长安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略有些风吹草动,便会传的满城风雨。 先前皇帝派人往泾阳去疏散平民,又令县衙准备一干赈灾制物,虽有未雨绸缪之名,朝野间却还是有些非议,唯恐兴师动众,最终却是多此一举,然而等山崩消息传来,这些非议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转为称颂天子圣德,未卜先知。 皇帝并不居功,将实情表露出来,又降旨厚赏钟氏女郎。 时下佛道盛行,此中内幕为人所知,世人奇之,然而不等天家降下赏赐,钟家的小娘子便卧病不起,不出两日,就出家做了女冠。 这事委实奇怪,长安众议如沸,竟连秦王归京这样大的消息都盖住了。 …… 两日前。 钟意水米不进几日,脸色惨淡,见安国公夫人到了,强撑着起身:“伯母,我实在是……”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些说?”李氏见她如此,心中又怜又痛:“倘若真出了事,岂不叫我悔恨终生!” 安国公与妻子同至,不好进内苑,便在外间同钟老夫人和越国公说话:“天命如此,人弗能改,是幼亭没有福气,配不得神女。” 他自怀中取了当年所留的结亲文书,退还给钟老夫人,言辞恳切:“两家原是通家之好,我与英华更是亲如兄弟,切莫因此事而生了龃龉,此后往来相交,一如从前。” 钟老夫人称谢,越国公则向安国公一礼,后者连忙避开,口称不敢。 这桩婚事长安皆知,贸然取消,少不得引人猜测,伤及两家情分,钟老夫人再次入宫,向皇帝阐明缘由,说了其中内情。 “如此孝女,堪为世间表率,”正逢尚书仆射杜克明在侧,听钟老夫人说完,面露赞许,深为感慨:“英华有女若此,令人称羡。” “卧冰求鲤,黄香温席,这都是书里才有的故事,真到了眼前,有几个能做到?”皇帝亦是深为嘉许,动容道:“阿意正当韶华,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真是世间第一等孝女。” 钟老夫人心有哀凄,勉强一笑,不曾言语。 “这般孝行,又救青明山下万千黎庶性命,合该嘉赏,”皇帝有意加恩,略加思忖,道:“便叫她在青檀观出家,与益阳作伴吧,传朕旨意,另赐绯红袍,银鱼袋,礼同正四品正议大夫,号怀安居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疑心 皇帝降旨布告天下,咸使知闻,不多时,便在长安传扬开。 钟家女郎正当韶华,却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市井之间自是赞誉连连,士族亦有所感慕,赋文褒美,更有人以此上书,言及盛世有贤女,正是教化大行之兆,合该入本朝传记。 朝野之上说的还不算离谱,市井之间却传的没边了,还有人说,钟家女郎原是天上仙娥,下凡历劫,凡人不足与配,所以才有了这一桩事。 钟意居于府内,这等议论是听不到的,越国公府的郎君们倒是能听见这许多褒美,只是思及幼妹即将离府,往青檀观中清修,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崔氏只这一个女儿,自她出生后,便心心念念开始准备,唯恐哪里委屈到她,知道她下半生要常伴青灯,孑然一身,心里着实难过。 院落里有十几颗樟树,是女儿出生那年种的,原是准备砍掉,做出嫁箱奁的,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她自去年起,就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单子,铺面庄园珍玩古籍,林林总总不知写了多少,也都做了无用功。 在女儿面前,崔氏不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惹她伤怀,私下里却哭了几场,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个自在,”钟意脸色依旧惨淡,较之前几日,却好了些,她劝慰母亲:“做了他家妇,再不能跟在家一样惫懒,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竟没半刻是为自己活的,好没意思。” 崔氏实在是伤心:“你说的倒是轻巧,现下自在,以后怎么办?等你老了,孤零零一个人,谁照顾你呢?” 说到最后,她不禁垂泪:“阿娘想想,就觉得难过。” “谁说女人天生就该相夫教子?”钟意握住母亲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有钱有闲,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曾经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世间一等人物,羡煞旁人,可到最后,都是惨淡收场。 于他们而言,她是附庸,是装点,是一件美丽的、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致瓷器,他们或许都曾经爱过她,但他们和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钟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萨入梦的契机摆脱婚约,也绝了以后的嫁娶希望,这就很好。 …… 事关自家女郎性命,越国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后,便令人置办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准备送钟意往青檀观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钟意翻看母亲递过来的随行单子,失笑道:“观内清简,太过奢华,会叫人笑话的。” “你哪里过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带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简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带个两个吃惯了的厨子过去?” 越国公愧对女儿,也是心疼:“你只带玉夏和玉秋过去,照看的过来吗?还是再带几个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青檀观跟家里不一样,”钟意劝道:“不如这样,我先去小住几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再差人回来取,左右就在长安,相距不远,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时候,好不好?”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越国公夫妇只能点头:“那便先如此吧。” 他们刚说完,钟意的两个兄长便偕同妻子过来了。 长兄钟元裕面有忧色:“阿意好些了吗?” 二哥哥钟元嘉则皱着眉:“我看外边人在收拾箱奁,你只带那点东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担心,”钟意先回答了长兄的问题,然后才答二哥哥:“带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话,我刚才劝完阿爹阿娘,你倒来招我。” 她气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带笑,几人也不忍再劝,彼此说笑几句之后,道了再聚。 青檀观在长安城外,露华山上,自越国公府前往,约莫有半个时辰路程,出了城门远眺,便见山势苍茫,气势雄浑。 时任青檀观观主乃是今上的胞妹益阳长公主,说起来,钟意也该叫一句表姑。 益阳长公主也是可怜人,成婚几年,驸马便因病去世,她与丈夫鹣鲽情深,没有重新选婿,褪去华服,在青檀观落饰出家了。 皇帝降旨,又牵扯自身,益阳长公主自然有所听闻,叫人将观内院落清理出来,方便钟意居住。 崔氏原本是想同女儿一道过去的,只是她这几日也辛苦,精神不济,钟意不忍心叫母亲奔波,便劝住了,叫父亲与长兄送自己过去。 因是皇帝降旨,许其入观清修,钟意一行到时,青檀观格外礼遇,益阳长公主偕同若干女冠,亲自出迎。 钟意褪去华裳贵饰,绢衣素冠,雅致翩翩,衣带临风之态,连一众女冠,都有些痴了。 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方才叹道:“好个妙人。” 她年不及四十,相貌端柔,不乏天家贵气,许是因为常年清修的缘故,气息宁静,十分平和。 “你来这儿也好,我也有人作伴,”偕同两个年轻女冠,她亲自引着钟意到后院:“几个院落常年有人打扫,你自己挑个喜欢的便是。” 钟意向她道谢,上前去细看一会儿,道:“便选北侧那座吧。” 越国公在侧,微吃一惊:“是不是太偏了些……” “那儿安静,”钟意说:“景致也好。” 她既这样讲,越国公也不好说别的,益阳长公主则道:“表哥安心,观内有侍卫往来巡护,自是周全,有我在这儿,也委屈不到怀安居士。” 越国公又道了声谢,吩咐人将一干箱奁用度送过去,自己却趁着最后时间,同女儿话别。 “虽是出家,却也不是绝世,青檀观离家不远,得了空,我们便来看你,”他握住女儿手掌,谆谆叮嘱:“我留了十个护卫在此,供你日常调遣,你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钟意向父亲一笑,眉目舒缓,自生风流:“我知道,阿爹不要忧心。” 这样好的年纪,却离了红尘,束缚在这等清净地,越国公心里又怜又愧,唯恐说多了惹她伤怀,便同女儿一道进了院子,吩咐人再加修整。 钟意只带了玉夏玉秋两个侍女,皆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感情深厚,观内不比公府富丽精致,钟意神态自若,她们也不露难色。 “我是与红尘无缘了,你们却不一样,”收拾完东西,钟意叫了她们到近前,温声道:“若是有了心上人,也别遮掩,我贴一份嫁妆,叫你们风风光光出嫁,做个正房娘子,全了咱们多年的情分。” “居士不要这样说,”玉夏玉秋垂泪,跪下身道:“我们原就是陪在您身边的,一荣俱荣,合该相伴,您在这儿出家,我们也出家便是。” “说什么胡话,”钟意摇头失笑,见她们态度坚决,终于将她们扶起:“先留在这儿,改日碰见合适的,再行分说。” 她挑选的院落不算大,一人独居,却也绰绰有余,不知先前主人是何等人物,内里装饰颇见雅致,十分不俗。 …… 益阳长公主的午膳不过一碟荠菜,一碗碧粳米粥,她低头用膳,有个年轻女冠立在下首,恭声回禀。 “华衣贵饰,怀安居士一件也不曾带,只几件绢衣,并藏书千卷,与她素日用惯了的琴棋,十数箱奁中多是典籍,并无奢靡享乐之物,”那女冠面露钦佩,轻声道:“每日闲暇,居士便在房中翻书,偶尔出游,也极端方,见过观内清简,气定神闲,怡然自乐。” “她母亲出身世家大族,祖母也系皇家,气度自该不俗,”益阳长公主停了筷子,语有叹意:“我先前还怕坊中传言为虚,招一个富贵娘子来,现下回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女冠听完,却只低头不语。 “差人回禀皇兄,就说怀安居士气度非凡,若以私心揣度,反做小人,”另有人捧了水盆巾帕过来,益阳长公主侧身净手,轻笑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那是天上仙娥降世,凡夫不堪匹配,做不得假,叫他消了疑心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问路 青檀观的日子,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此处景致虽好,却有些偏僻,加之益阳长公主乃今上胞妹,性又喜静,素日也没什么香客前来叨扰,起居膳食虽有些清简,却也不至于寒陋。 钟意自幼喜好诗书,越国公宠爱幼女,每每帮着搜罗,崔氏出嫁时也有陪嫁古籍若干箱,大半都给了她,临行前清点,她的私藏竟有数千卷之多,钟意一本也舍不得丢,便全都带过来了。 玉夏去煮了茶,端着进了内室,瞟一眼钟意捧着的《金匮要略》,抿着嘴笑了:“居士先前最喜文经,近日怎么看起医书来了?” “大病一场之后,脑袋也灵光了,”钟意信口玩笑,道:“生死之际,文经有什么用?还是医典更靠得住。” 安国公府的老太君患有头风,难耐病痛,沈复同祖母感情深厚,极为担心,前世嫁入安国公府后,她为替他分忧,便开始修习医道。 钟意天资不俗,又肯下苦工,手里的珍稀医书也多,于此颇有见地,若是托成男身,御前太医想也做得,前些时日的高烧不退,也是借了这份光。 这一世她还没出嫁,更不曾涉猎此类,贸然精通医术,反倒惹人生疑,倒不如从头再来,重新研读一回。 她说的是玩笑话,玉夏却当了真,仔细打量她面色,欣然笑道:“居士气色大好,不输从前,喜事喜事。” 两人正说笑,却见玉秋自外间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后娘娘召见,马车正在观外等候。” 钟意笑容微顿,有些讶异:“太后?” 窦太后乃是钟老夫人的胞姐,论及辈分,钟意也该叫一声姨祖母,小的时候,她也时常随祖母和母亲一道入宫见驾,只是近年来宫中事变频频,连崔氏都很少入宫,更别说她了。 “我先去更衣,”钟意定了心,吩咐道:“请来使暂待。” …… 钟意上一次入宫,还是新春宫宴之际,据现在也不过半年多,却是时移世易,大不相同了。 心中感慨,她面上却也不曾表露,窦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亲自来迎,口中笑道:“县主也在宫中,见了居士,必然欢喜。” 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同胞所出,母为北周昭阳长公主,同样得了县主封号,这女官原就是窦太后身边经年的老人,惯以旧称呼之。 祖母也在,钟意或多或少松了口气,正待问上几句,便见尚宫林氏带着一行宫人,自西侧回廊过来,远远瞧见她们,含笑停下,向她见礼:“居士安。” 钟意领正四品正议大夫衔,品阶原高于她,礼也受得,笑问一句:“尚宫是忙人,此行往哪里去?” “岭南道进了柑橘,陛下叫送些往清宁宫去,”林尚宫示意她瞧身后宫人捧着的箩筐:“那里今秋遭了冰雹,上供不多,陛下自己都没留,大安宫与嘉寿殿占了大头,剩下的与了皇后娘娘。” 何皇后是皇帝原配嫡妻,同舟共济多年,感情深厚,极得皇帝敬重,后宫虽然时有新宠,却从没人能越过中宫。 皇后所出者三,太子睿、秦王政与衡山公主丽淑。 秦王李政性格强硬,果敢刚毅,诸皇子中最类父亲,也最为皇帝所钟爱,连给他的封号都是昔年皇帝为王时曾用的,而太子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做仁君,然而皇帝原就是锐意进取之人,面对这样的继任者,总觉得失了几分威仪气度,不太中意。 钟意前世改嫁秦王,何皇后也是她的婆母,那时候因太子之位,这对亲兄弟早已势同水火,何皇后坚持立储以嫡长,太子无错,不可轻废,更倾向于皇太子睿,也曾为此申斥秦王政。 对于母亲的种种劝阻,李政是不理会的,高兴时听几句,不高兴便扯个由头,拂袖而去,他倒自在,钟意作为王妃,却不能任意妄为。 何皇后性情和顺,极有贤名,后宫前朝,从没人说她坏话。 唯一处罚钟意的一次,还是被李政气得急了,才令她抄录文经,然而不等钟意写完,第二日皇后便遣人至府,消了惩戒。 前世钟意死的时候,太子已经被废,李政入主东宫,她也做了太子妃。 皇帝半生戎马疆场,半生朝堂风云,已生去意,将军国大事尽数交与新君,退位做了太上皇,而她却没有等到新帝的册封,一杯鸩酒,就此离世。 许是到了宫里,又听闻旧人事,居然想起这些来了。 她自嘲一笑,同林尚宫道别,跟在嬷嬷身后,往嘉寿殿去了。 …… 窦太后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生纹,冷眼瞧着,远比钟老夫人年长。 事实上,她们总共也就差着两岁。 钟意在心里叹口气,面上不显,上前行礼。 “真是好孩子,”窦太后的手掌干瘦而温暖,拉着她在身侧坐下,怜惜道:“我前阵子病着,也不知道这事,今早听宫人说,还当是在诓我,叫你祖母入宫一问,才知是真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钟意垂首,轻声道:“为此叫您忧心,那才是罪过呢。” “你也懂事,若非你祖母逼问到头上,怕是不肯说的,”窦太后向一侧的钟老夫人道:“阿朔有两个好儿子,还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天大福气。” 这话说完,未及钟老夫人回话,便有宫人传禀:皇帝下朝,前来请安了。 钟老夫人是皇帝姨母,德高望重,早有恩旨不必见礼,钟意却不成,起身侍立一侧,垂首静待。 宫人们将垂帘放下,遮了光线,影影绰绰的,瞧不见外间如何,皇帝似乎习惯如此,隔帘向太后问安。 “安也问了,皇帝回吧,”窦太后不虞之情溢于言表,冷冷道:“我这儿有客,不便留你。” “是,”皇帝顿了顿,方才道:“母后保重身体,儿子走了。” 窦太后神情冷淡,置若罔闻,钟老夫人则目露担忧,握住她手,轻轻唤了句:“阿姐。” 窦太后合眼,潸然泪下:“若非为归德与和静,我真恨不能即刻去了。” 天家富贵,却也多可怜人。 窦太后生有四子二女,现下却只留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伤怀。 皇帝早年东征西战,军功赫赫,称帝后屡行善政,万民归心,唯一被指摘的,便是早年于玄武门起事,杀隐太子建成、巢王元吉,使太上皇逊位,退居大安宫。 戎马半生的皇帝在这场政变中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凌厉手段,隐太子与巢王死后,诸子十数人无一幸免,尽数被杀,只留下归德与和静二位县主。 原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素有贤名,得以保全,幽居长乐门,与幼女归德县主相伴度日,巢王妃杨氏却被皇帝收用,纳入后宫。 说是收用,更多却是折辱,直到如今杨氏也无封号,同巢王所留侍妾共居一殿,勉强度日。 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然而于窦太后而言,先丧二子,又失十数亲孙,这样锥心刺骨的伤痛,至死也难忘怀。 钟老夫人知道胞姐心里苦,可这种事是没法儿劝的,谁碰上都受不了,唯有长叹一声,静默不语。 …… 出了嘉寿殿,皇帝不发一语,随行内侍紧随其后,无一人敢做声。 过了会儿,皇帝才问:“除去姨母,方才是谁在殿内?” “太后请怀安居士入宫,”内侍小心答道:“应是居士在侧。” “哦,原是她,”皇帝颔首,又问:“青雀现至何处?” “秦王殿下昨日过凉州,”内侍道:“再有半月,便可还京了。” “让人将武德殿收拾出来,”提起爱子,皇帝语气明显的舒缓起来:“等青雀归京,便叫他住到那儿去。” 武德殿迫近东宫,相距极近,让秦王住到那儿去,其中意味,难免叫人不安。 内侍心头一震,恭声应了:“奴婢遵命。” …… 深秋时节,自是天高气爽,偶尔出行,也极得趣。 这日是个好天气,钟意在房里呆的闷了,书也读不进去,索性让人备了钓竿渔具,往露华山东侧的湖边去。 “外边太阳有些晒,居士还是佩上帷帽为好,”玉夏取了钓竿,玉秋则去箱笼中翻找:“若晒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回来呢。” 钟意生得一身娇贵,肌肤如雪如缎,一滴水从肩头到手背,都能不破不分,这种矜贵也是难养,晒得久了,当晚就会觉面颊疼痛。 崔氏不放心,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两个随行侍女,叫仔细照看。 钟意没那么娇贵,但也不想吃苦,待玉秋取了来,便佩戴上了。 朔风起,秋鱼肥,这时节钓鱼,正是恰到好处,钟意静得下心,对湖坐了大半个时辰,木桶便已经半满。 美食不可尽用,猎取过多,反倒不美,她收了杆,正准备回去,却听不远处马蹄声达达,一直到近前才停下。 “虽说道门不禁荤腥,但杀生太多,总非好事,”来人缓带轻裘,意气风发,真有些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意味,他说:“女冠,你的心不诚。” 钟意头也没回,反问他:“尊驾难道食素吗?” “若是别人,必会被你问住,但我不会,”那人大笑,声音爽朗:“我祖母身体欠佳,自去岁起,我便食素,为她祈福。” 钟意也笑了:“草木难道没有心,不会痛吗?” 那人一顿,答道:“草木无情,当然也没有心。” 钟意道:“尊驾并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无情?” 那人复又笑了:“女冠想学庄子吗?我却不是惠子。” “我听尊驾口音,”钟意将钓线缠起,回身面对来人:“并非长安人氏。” 来人答道:“的确不是。” “既然如此,”钟意问:“来此有何贵干?” “人生苦短,正该信马由缰,行万里路,方才不算辜负,”来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没意思。”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钟意笑了一声,道:“尊驾,兴许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 “好利口,好奇思!”来人一时无言,旋即笑了,翻身下马,躬身行了一礼:“荥阳郑晚庭,方才冒犯,居士勿怪。” 钟意笑道:“荥阳郑氏也是大家,满门芝兰玉树,到了长安,不去万丈红尘里逍遥,怎么倒来为难我一个出家人?” “在下受人所托,来送个口信,山中路径崎岖,失了方向,”郑晚庭含笑解释,道:“敢问居士,青檀观何在?” “自此地向西便是,”钟意答了他,又问:“你去找谁?” “去寻越国公府的女郎,”郑晚庭道:“有人托我给她带句话。” “哦,”钟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了。” 郑晚庭一怔:“怎么?” 钟意说:“她已经死了。” “啊!”郑晚庭大吃一惊:“怎么会?!” 凡俗出家,便是别了红尘,与死有什么区别? 他旋即意会过来,再施一礼,苦笑道:“怀安居士,先前是我无理,还请不要戏弄我了。” 他几次三番致歉,确有诚心,钟意也不为难,解了帷帽,还了一礼:“有来有往,你我两清了。” 郑晚庭早知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然而未曾目睹,终究难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却见那女郎做道家打扮,仪容风流,绮态婵娟,竟看的痴了。 郑晚庭径自失神,钟意却未看他,而是望向随他同行的男子。 那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立在那里不语,便自生一种气度,见钟意看过来,颔首示礼。 “沈复沈幼亭,”他轻轻道:“居士有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魏徵 沈复衣袍浅绯,腰系玉带,雅致雍容,正是五品官吏的惯常装扮。 钟意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归于平静,回了一礼:“沈郎君。” 沈复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落,随即便有礼的错开:“居士近来好吗?观内可住得惯?” “景致如画,人心也清净,”钟意客气的答他:“正是修身养性的善地。” 未做成夫妻的男女,再度相见,总有些尴尬,沈复一时静默,钟意也不言语,气氛倒有些冷。 郑晚庭早知这二人婚约作罢之事,现下见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倒觉有些可惜,见二人不语,方才笑道:“居士既然得闲,便听我说一句。” 钟意转向他,道:“郑郎君受人所托,要带句什么话给我?” “居士早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又得神佛垂怜,有人不服气,想与居士一较高下,”郑晚庭笑道:“托我来下战书,改日登门讨教。” “既入清净门,便了世间事,”钟意不愿招惹这些是非,婉拒道:“美誉都是别人给的,谁喜欢便拿去吧,为此争斗,却没意思。” “这也有理,不过,却说不服那人,”郑晚庭含笑道:“不撞南墙,她是不肯回头的。” 钟意心中一动:“敢问尊驾,那人是谁?” “尊驾二字当不得,居士若不嫌弃,唤我晚庭便是,”郑晚庭名郑舫,字晚庭,平辈直呼,并不失礼,他推辞一句,而后笑答:“是我未过门的妻室,太原王氏的五娘。” 太原王氏也系大家,门庭显贵,祖上甚至能追溯到黄帝,王家五娘子美淑容,才通达,也是五姓七望中极有盛名的女郎。 “五娘子原是许了晚庭,”钟意从善如流,笑道:“恭喜。” 郑晚庭见她不再推辞,便知是应下了,见沈复不语,钟意不提,心知二人境遇尴尬,不好久留,拱手示礼,道了告辞。 玉夏玉秋在侧,见那二人上马远去,钟意仍立在原地不语,心中担忧:“居士……” “我无妨,”钟意神情淡然,摇头道:“只是有些感慨。” 三年前,沈复往西蜀求学时,她才十二岁,的确生不出什么恋慕之心,可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 她唤他幼亭哥哥,他叫她阿意妹妹,三年不见,便以书信寄情,信件往复,摞在一起,也不比桌案矮。 前世她改嫁秦王,嫁妆一并带入王府,那些书信也在其中,她叫人取了火盆,咬着牙一封一封烧掉,觉得比剜心还要痛。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淡化一切,现在再见到他,她却觉无波无澜,生不出什么触动了。 “罢了,”最后,钟意垂下眼睫,说:“我们回去吧。” …… 窦太后上了年纪,愈发笃信佛道之说,每日在嘉寿殿中吃斋念佛,为逝去的儿孙祈福,因钟意的菩萨入梦之说,也常召她入宫说话。 后来,窦太后见她喜爱文经,便许她可往弘文馆去观书抄录。 按制而言,弘文馆序属前朝,太后是管不到的,然而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弘文馆的学士与校书郎们也不会为这点事斤斤计较,驳了太后情面。 钟意自己也明白这点,得了空便去坐会儿,翻翻书。 这日午后,窦太后往内殿去歇息,她便随同两个宫人,往弘文馆去了,同值守的校书郎问声安,照旧取了几本,寻个地方坐下细阅。 日头一点点偏了,馆内却始终静寂,除去翻书声,再无别的声响,钟意翻了一页,便听有脚步声近了,有人低声问了什么,不多时,便有校书郎来问:“居士,《夷事五诀》在您这儿吗?” 钟意回头去看,便见不远处站了个中年男子,紫圆领袍,束金玉带,佩十三銙,气度威仪,眉心处有道深深纹路,想是经常皱眉的缘故。 “原是郑国公当面,”钟意有些头疼,起身施礼道:“竟在这儿遇见了。” 魏徵看见她,眉头便习惯性的皱起:“居士怎么在此?”言罢,又去看侍立一侧的校书郎。 越国公府与郑国公府亲善,走动也多,虽然不像安国公府那样,但也相差无几。 郑国公恪肃尽礼,每每见了不恰当的,总要说上几句,钟意这等女郎还好,见得少些,那些胡闹的郎君犯到他手里,少不得要挨顿训,回家再挨家法,一来二去的,便有人给郑国公起了个长安鬼见愁的诨号。 钟意虽没做错事,现下见了他,却也有些头大,将原委说了,又把那本《夷事五诀》递过去。 “原是如此,”魏徵面色和缓起来,接了书,忽然问:“居士怎么会看这个?” “秦王于定襄大败突厥,擒得可汗颉利,正是大唐扬威之时,”钟意道:“心有所感,随手翻阅而已。” “我常听人说,英华家的女郎识见非凡,不弱须眉,今日很想见识一番,”魏徵看眼那册书,示意钟意落座:“居士以为夷狄如何,华夏如何?” 若说别的,钟意未必能有见地,即便是有,也不会强过魏徵,但她胜在多活一世,知道未来的轨迹如何,此刻倒不至于无话可说。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而夷狄披发左衽,不通教化,与华夏迥然异之,”钟意道:“《左转》曾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诚不虚也。” “夷狄者,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魏徵颔首道:“自秦汉起,夷狄屡屡寇边,历朝历代禁绝不止,居士以为又该如何?” 钟意看他神情,似乎早有答案,不答反问:“国公以为如何?” “彼辈畏威而不怀德,正该抑其欲,洞其谋,吓其胆,拢其心,恩威并施,”魏徵道:“在一时须尽服其心,计百年须常慑其胆,然后方可绥靖一方。” 大唐天威所在,四方来朝,可即便如此,也曾有过城下之盟,公主和亲。 钟意仍旧记得,前世皇帝便曾封宗室女为公主,先后嫁入吐谷浑与吐蕃,然而,边境是否平稳,四方是否臣服,看的是国力强弱,而非公主和亲。 她死的时候,高句丽仍在边境兴风作浪,薛延陀心怀鬼胎,吐蕃也有异动,其余藩属小国更是动作频频,即便暂时安稳,也总有暴乱的那一天。 钟意问道:“如何收拢,如何震慑?” “药师曾言:天之生人,本无番汉之别,然地远荒漠,必以射猎为生,故常习战斗。若我恩信抚之,衣食周之,则皆汉人矣,这是收拢,”魏徵略微停顿,又道:“大唐军威赫赫,以精悍之血,除前朝颓废之躯,新机重启,开空前之盛世,此乃震慑。” “收拢哪有这么容易?陛下也曾说过,夷狄者,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至于威慑,”钟意微微一笑,道:“恕我愚钝,轮台罪己诏写了什么,竟全都忘了。” 武帝时期连年征战,虚耗国力,最终才下轮台罪己诏,这典故钟意知道,魏徵也知道。 一侧的校书郎还有事做,早该走了,然而只留下听了几句,脚下却似生根似的,再迈不动了。 这女郎毕竟年轻,即便颇有贤名,想也是盛名难副,魏徵原还心怀轻视,听到此处,却正襟危坐起来:“居士以为,该当如何?” “夷狄引弓之民,草原畜牧,逐水而居,若逢天灾,难以为继,必然寇关入侵,”秦王崇尚军武,钟意在他身边几年,耳濡目染,识见颇有别出机杼之处:“倘若率军还击,彼辈便化整为零,隐入草原,我军将士长途奔袭,补给困难,深入大漠,更是孤立无援,即便打赢了,也无力久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 魏徵眉头动了一下,复又问道:“那居士的意思是……” 钟意笑道:“与其连年征战,劳民伤财,不如移风易俗,教而化之,三代之后,便是华夏中人。” 这却是从未有过的言论。 魏徵听得默然,目光变幻不定,思忖其中可行性如何,那校书郎也入了神,细思她方才所说,目光一转,却见门外站了一行人。 皇帝在前,内侍臣工在后,不知听了多久,那校书郎大吃一惊,下意识要行礼,却见皇帝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 “敢问居士,”不知过了多久,魏徵沉声道:“教而化之,又作何解?” 钟意说:“我也不知道。” “哦,居士也不知道,”魏徵下意识附属一句,随即提了声音:“你也不知道?!” 钟意慢悠悠道:“方才这些,不过是我一家之言,能否作得真,却未必了,再则,我若能将此事解决,朝堂上衮衮诸公,岂非无事可做?” 魏徵哼了声,道:“叫居士见笑了。” “我今日才知郑国公为何喜欢说教,”钟意笑道:“发满腹牢骚,酣畅淋漓,确是天下第一痛快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皇帝 魏徵心知她是在笑自己喜好说教之事,心中窘迫,一时无言,一侧目,却见皇帝同几位郎官入内,口中笑道:“往日都是玄成说教别人,竟也会被人说的哑口无言,当真难得。” “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魏徵起身施礼,从容笑道:“居士年轻,识见却非凡,臣认一回先生,又有何妨?” 皇帝语气中添了几分赞誉:“你倒豁达。” 钟意见圣驾至,心中不免讶异,转念一想,方才所说也没什么错漏,倒也不慌,垂下眼睫,行了一礼。 皇帝入得门来,先自打趣魏徵几句,才去看钟意,正待说几句赞誉之言,却见那女郎身着道袍,不加脂粉,更见肌骨莹润,恰似山川灵秀,竟看的怔住了。 面君不可直视,钟意自然看不见他神情,只是这段静寂明显于理不合,她心里不免起了波澜。 郎官们面面相觑,魏徵在侧,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见钟氏女郎美貌,眉头微皱,出声唤道:“陛下,陛下?” 皇帝置若罔闻,径自看着她,怔怔道:“天生淑质,我见犹怜。”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显然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长一般,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事实,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改变史书中的记载,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流传了下来。 皇帝提起这个典故,显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问题里,多了一层犀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吗?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书,万世唾骂吗? 正值深秋,空气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可怜,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轻,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决断,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居士,”皇帝转向钟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话。” 钟意抿紧嘴唇,半晌,方才道:“请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说。” 皇帝眉头一动,有些讶异:“讲。”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颠倒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还带笑,现下却倏然冷了,那目光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世间一切斩除。 魏徵与内侍总管刑光皆侍立身后,闻言齐齐变色,有些担忧的看钟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觉得,该叫隐王继位才对吗?” “陛下贤德才能远胜隐王,唯独输了一样,便是长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无碍,再过几代,又该如何?” 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钟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长继位,尚且有挑选标准存在,倘若立贤,又该如何择断?诸皇子势必相争,扶持党羽,骨肉倾轧;朝臣之中,也会有人钻营投机,彼此内斗。长此以往,朝局不稳,天下动荡,李唐又当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复杂,却没言语。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意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从容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外患,而在萧墙之内也。” 皇帝默然良久,馆内更无人做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钦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复有轻慢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适才失礼,居士见谅。” 钟意俯首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几十年,”他微有惋惜,叹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烟阁。” 皇帝称帝后,缅怀当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边建了凌烟阁,令阎立本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画像,又命褚遂良题字,时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过失,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如今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还觉得可惜,听完却猛然变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怎么能轻易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扯!” 钟意也是惊骇,起身推辞,坚决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虚衔而已,并无实权,你们怕什么?”皇帝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肃,敢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宫人音乐,结果却不尽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认为教授宫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应做之事,因此处罚,更是于理不合,为此规劝。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心腹,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王珪毫不退让,直言说:“臣所言并无私心,陛下是在责备臣的忠直吗?这是陛下有负于臣,并非臣有负于陛下!”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也没有处罚太常少卿。 现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打消掉皇帝再册侍中的心意。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没退缩,吩咐身侧郎官,道:“往门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说与叔玠听,再问他意下如何。”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不多时,那郎官便回来了。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中书令房公、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侍中的心胸,大唐便有包容此事的气度,再行阻挠,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玄成,”皇帝大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异议。” “玄成忠耿之士,并无他意,”皇帝转向钟意,笑道:“居士不要见怪,行烧尾宴时,务必留个席位与他。” 据说,鲤鱼在跃龙门时,会将自己的鱼尾斩去,化为龙尾,借了这个雅名,时下每逢官员升迁、士子登科,广邀宾客,所举行的宴饮,便叫做“烧尾宴”。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如今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 夕阳西下,时辰已然不早,钟意赶回青檀观,路上还要些时辰,皇帝倒没久留,吩咐人好生送她回去。 按制,皇帝降旨需经由中书、门下二省,然而方才皇帝遣人去问时,两省长官便点了头,魏徵这个刺头都没有跳出来,自然不会再有阻碍。 当天晚上,怀安居士加领侍中衔的圣旨,便布告天下。 何皇后漏夜往太极宫去,笑道:“贺陛下新得贤士。” 皇帝也笑道:“怀安居士确实识见非凡。” “臣妾听闻居士貌美,不输天上婵娟,”皇后落座,笑语道:“陛下生了襄王之心吗?” 皇帝笑意微顿,侧目看她:“你想说什么?” “居士毕竟年轻,骤临高位,反而惹人非议,”皇后语气和煦,温声道:“陛下若是有心,不如择日纳之,许以宫中高位,虽然菩萨有言,叫居士常伴青灯,然陛下天之子也,若能随侍,想也无碍。” 皇帝摇头,道:“先前,朕赐居士正议大夫衔,朝中便有人非议,说那是朝堂官职,不该赐予女流之辈,陛下若要加恩,许尚宫之位便可,朕为此训斥了他,皇后知道为什么吗?” 皇后一怔:“请陛下示下。” “自宫人至尚宫,不分品阶,皆仆婢也,以此加恩,是羞辱,而非嘉赏,”皇帝看着她,缓缓道:“朕既然嘉许钟氏女郎孝行,就要她堂堂正正的受这份赏,领这份情,也叫世人看见,朕并非眼盲心愚之君。” 皇后为之语滞,面有惭色,半晌,方才道:“是臣妾想错了,陛下勿怪。” “居士有国士之才,远甚于容色,朕若有意,便应妻之,不该以妃妾之位相辱,”皇帝道:“此事今后勿要复言,退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7.五娘 女子加封侍中,钟意并不是第一例。 北齐时候,便有陆令萱把持朝政,官至侍中,只是此女残害忠良,声名也狼藉,北齐灭国后,便随之自杀。 值得一提的是,灭掉北齐王朝的,便是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出身的北周,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皇朝转换如流水,说起来也很让人感慨。 大唐风气开放,朝中文武亦有外族,加之几位宰辅点头,此事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非议。 市井民间津津乐道,言辞之间赞誉天子圣德,几位宰相气度,提起怀安居士更是尊敬,颇有些盛世壮举,与有荣焉的意味。 第二天上午,钟老夫人与崔氏一道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还不忘打趣她几句:“你阿爹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曾拜相,你倒好,从正议大夫到侍中,升的也忒快了。” “不过是虚衔罢了,”钟意真有些哭笑不得:“再则,我既无功于国家,受此大恩,怕会叫人非议。”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虚衔而已,”钟老夫人含笑道:“皇帝气度,宰辅气度,你再小家子气,反倒叫人看不起。” 益阳长公主也在,同样笑道:“正是如此。” “这样也好,”崔氏原还忧心女儿,这些日子过去,见她一切如常,不露颓态,反倒愈见光彩,心中巨石也就落下:“你过得好,阿娘也能安心。” “我出宫之前,陛下提了烧尾宴,”钟意趁机道:“我想,几位宰辅必然是要请的,此外再叫阿爹和哥哥们过来,邀几个亲朋便是,不必铺张。” “确实不必大张旗鼓,”钟老夫人赞同道:“闹得太大,叫人觉得得志便猖狂。” “我已然出家,宴客也不能在越国公府,届时请阿娘帮我张罗人手才是,”钟意早有主意,说完,又看益阳长公主,笑道:“观主不要嫌我吵闹才好。” 益阳长公主莞尔:“只要你别忘记给我派帖,怎么都好。” 如此,便将事情敲定了。 设宴邀饮,太过匆匆反倒显得敷衍,钟意问过钟老夫人与崔氏意思,最终还是将时间定在了十二月初。 既不会耽误别人家中年关往来,也不至于赶上皇帝封笔前几日,朝中事多。 请的是尊客,照旧要自己书写请柬,以示敬意的,钟意写得一笔钟王妙楷,端正之中不失风流,落在纸上,倒不丢脸。 这日下午,她正伏案书写请柬,却听院内有人来唤,说有客至。 钟意听得奇怪,却见玉夏自外边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原王氏的五娘子来了,还另有几位女郎同至,正在前厅同益阳长公主说话。” 太原王氏的五娘子会来,钟意早就知道,毕竟她来之前,还叫未婚夫郑晚庭来下了战书。 玉秋低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奴婢只怕这位五娘子,不好应付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钟意将最后那一笔写完,放在窗前晾干墨迹,方才笑着起身:“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 五姓七望皆是赫赫高门,素来同气连枝,连通婚都只在这几家之内,像钟意之母崔氏与安国公夫人李氏这样外嫁的,反而是少数,今日同王家五娘子一道来的,除去族中姐妹,便有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家的女郎。 钟意入得门去,便见满眼锦绣,诸女郎该是骑马来的,着翻领胡装,脚蹬短靴,明艳中自生潇洒,别有贵气。 为首女郎生的英妩,面如美玉,双眉斜挑,气度凌人,见钟意入内,先施一礼,含笑道:“我一行来的冒昧,居士勿怪,先贺过居士升迁之喜。”其余女郎也是如此。 钟意还了一礼:“诸位客气。” “居士唤我五娘便可,”王之薇再行一礼,道:“我先前在晋阳,听闻居士大名,委实技痒,想讨教一二,正逢晚庭有事要到长安,便托他来送信,失礼之处,居士海涵。” 这一次,钟意没受她的礼:“同辈而交,哪里用得上海涵二字?” “居士气度,”王之薇莞尔:“敢请赐教?” 钟意问道:“五娘想讨教什么?” “我修琴棋,略有小成,琴更胜于棋,”王之薇道:“便以琴讨教居士。” 钟意微微一笑:“五娘好坦荡。” “即是讨教,便要拿出最硬气的本事,我若用棋,反而是看不起居士,”王之薇笑问:“那么,居士是应,还是不应?” “应。”钟意点头,转向玉夏道:“去取我的琴来。” 王之薇来时,便带了古琴,令人取来,随意拨弄一下,便听琴声铮铮:“此为雷氏琴,出自蓉城雷氏之手,名九霄环佩。” 如同剑客比试一般,琴师相斗之前,也会向对手介绍所用古琴,以示尊敬。 钟意同样拨了琴弦,那琴音松劲,她道:“此梁州宋氏仿司马相如旧琴所制,通体黝黑,隐有幽绿,名为绿绮。” “五娘是名闻天下的贵女,居士是世人称颂的新相,”益阳长公主坐在上首,含笑道:“我便沾个光,为你们做裁判好了。”二人自无不应。 “讨教之前,我仍有句话要问,”王之薇坐在琴前,笑吟吟道:“居士若是输了,又该如何?” “输了便输了,”钟意淡然道:“有什么要紧?” 王之薇微怔,轻叹道:“虽未比试,我先输一筹也。” 她手指落在弦上,说了声请,开始拨弦,琴声清幽冷寂,凛如飞泉,钟意随之在后,琴声缥缈自在,别有幽幽。 她们所奏琴曲皆是前朝琴师贺若弼所谱,王之薇所奏为《石博金》,清越激昂,钟意所奏琴曲名为《清夜吟》,幽然静寂,虽然作曲者同为一人,曲风却截然不同。 太原王氏乃是世家大族,越国公府却是关陇出身,钟意未出阁前,便与王家五娘子并称,盛名之下无虚士,二人皆非泛泛之辈,轻拢慢挑之间,琴音似流水倾泻,颇有绕梁之态。 琴曲奏完,场中人皆静默不语,连事先说要做裁判的益阳长公主也未做声。 钟意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微有不舍,向玉秋道:“收起来吧。” 益阳长公主回过神来,抚掌笑道:“二位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我听得入迷,方才竟连话也说不出,便是平手如何?” “不,是我输了,”王之薇摇头道:“《石博金》清越,更易出彩,《清夜吟》低幽,合奏时难度更大。” 钟意则道:“曲子是自己选的,怎么能将难度计入考量之中?五娘不要这样说。” “输了不算什么,输不起才没脸,”王之薇婉拒了钟意的好意,起身向她一礼,含笑道:“之薇此前自视甚高,以为长安无人,今日见过居士,方知自己不过足下尘泥,心悦诚服。” “五娘精研琴道,我亦如是,”钟意起身还礼:“若论其他,未必能胜。” “都了不起总行了吧?”另有随王之薇同来的女郎笑道:“二位你夸我我夸你,往来行礼,不知道的,以为是拜天地呢。”众人一时哄笑起来。 王之薇笑道:“这把琴伴我多年,今日便赠与居士,望请不要嫌弃。” 钟意赶忙推拒:“君子不夺人所好。” “无妨,名琴便该赠与懂琴之人,居士再推辞,便是看不起我了。” 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王之薇辞别道:“我与晚庭的婚事便在明年,日后也会久留长安,居士若不嫌弃,只管去府上做客。”其余女郎也纷纷邀请。 益阳长公主是长辈,不好相送,钟意倒是无妨,一路送到了青檀观山门处。 “我今日输给居士,明日却未必会再输,”王之薇上了马,握住马鞭,回身看向钟意:“他日再来讨教,居士不要手下留情。” 钟意笑道:“不会。” 其余几位女郎也道:“我们不似五娘出色,却也有些微末本领,若来叨扰,居士不要嫌烦。” “诸位若不嫌此地寒简,只管前来,”钟意笑吟吟道:“我必扫榻相迎。” 众女郎齐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夕阳余晖漫漫,映的天地绚烂,万物似乎都染了一层金辉,一行人策马扬鞭,往长安去,说笑声不绝。 王之薇回头,洒脱一笑:“居士,就此别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8.旧人 烧尾宴要用的器物,崔氏早已叫人送来,连厨娘舞姬都备好了,并不需要钟意劳心,是以将请帖送出去后,她便恢复了往日清闲,不时往湖边垂钓,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居士又去钓鱼了?”院落里的菊花开的正盛,益阳长公主拿把剪刀修剪枯叶,见她拎着鱼篓回来,打趣道:“昨晚还有一尾鱼入我中梦哭诉,说自从居士来,便鱼不聊生了。” 钟意听得笑了:“既然如此,以后再吃鱼,我便先念会儿经,愿它们早日转生。” “偏你能言会道。”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又叹道:“先前只有我一个人在此,清净却是清净,只是太过孤寂,你来了,倒是热闹许多。” “不止如此,”钟意与她相熟起来,也不客套,笑道:“时不时还能开荤,吃全鱼宴呢。” “去,刚说了几句,又没正经。”益阳长公主嗔她一句,便见有个年轻女冠在外踌躇,收了笑意,道:“何事?” “观外有客人至,”女冠入内行礼,道:“是来找居士的。” “哦?又是哪一家的娇客?”益阳长公主摆摆手,示意钟意去见:“快去快去,又有人来讨教了。” “并非哪家女郎,”那女冠有些迟疑,顿了顿,方才道:“是个年轻书生……” …… 来人约莫二十上下,生的文质彬彬,背着竹筐,见一美貌女冠前来,不免有些拘谨:“学生罗江,乃青明县人氏,来人可是怀安居士?” “我是,”钟意上下打量他,道:“青明县距离长安不算近,你到此地来,所为何事?” 罗江屈膝跪下,顿首道:“居士大恩,请受我一拜。” “快快请起!”钟意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扶起:“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做什么?” 罗江却不起身,接连向她叩首三次,方才抬头道:“学生乃青阳人氏,父母兄弟、族里旁亲相聚而居,此前山崩幸免于难,正要谢过居士大德。” “你快起来,”钟意被他拜的失措,急忙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是为父亲,虽然救助山下黎庶,却非本心,哪里敢受你一拜?真正救助百姓的,是盛德天子与青明县贤吏,你的大礼,我受之有愧。” “若非居士道破天机,天子如何盛德,也无法未卜先知,这便是功德,”罗江起身,道:“先前家中事忙,近日才得空,前来道谢。” 他将竹筐放到一边,又自行囊中取出一份厚厚文书,递给钟意:“山中没什么珍惜之物,只有些微薄物与一片诚心,居士不要嫌弃。” 钟意翻开那份文书,便见洋洋洒洒万字谢辞,笔力雄健,想来书写之人很有功底,剩下的数十页却是各式落款签名,不下数千,有的端正笔挺,有的歪歪扭扭,却都极认真。 “于我而言,只是说了几句话,大家如此,实在是……”钟意心头一热,向罗江躬身道:“愧不敢当。” “居士不要这样说,”罗江见她如此,不知该将手脚往哪里放,结结巴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能报答居士的地方,便只带了些山菇来,居士长于长安富贵,想也看不上,但总是一点心意……” 钟意打量他衣着,温声问:“青阳至长安,也有几日路程,你是怎么来的?” “县尉帮我打点过,乘坐驿馆的马车,”罗江道:“一路顺畅。” 钟意微松口气,笑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 “其实,我此来还另有件事相求,”这位居士生的太美,罗江甚至不敢直视,低声道:“我能为居士作幅画吗?” “放肆,”玉秋变色道:“这是什么道理?” “你先别急,”钟意看这人说话条理,文质彬彬,该不是无礼之人,便制止了玉秋,问道:“你为我作画干什么?” “居士于青阳有大恩,三老商议之后,决定在青阳为居士建座生祠,”罗江道:“见我画技微末,略有几分本领,便叫我来。”言罢,又将附属县尉与三老印鉴的文书取与她看。 “生祠?这怎么使得?”钟意摇头道:“简直荒唐。” 时下立生祠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官吏治一方,若行善政,尽得民心,也可在经吏部考核后于其地建造生祠,只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哪一个不是闻名天下的能臣贤吏? 钟意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与之相提并论。 “《唐律疏议》有言,实无政迹,辄立碑者,徒一年,居士不在此例,”罗江劝道:“不必忧心。” “我忧心的哪里是这个,”钟意摇头苦笑,忽然察觉到什么:“你学过《唐律疏议》?” “是,”罗江道:“学生也略微念过几年书。” 钟意翻开先前那份文书,道:“这上边的谢辞,也是你写的?” 罗江有些赧然:“是,献丑了。” 钟意思及他此前所说,又问道:“三老既然叫你来为我画像,想来画技同样出众了?” 罗江道:“尚可,但求能绘居士风仪之万一。” 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她问:“你姓罗名江,可有字吗?” “学生还差两月及冠,”罗江道:“无字。” 男子的字往往都是成年及冠时由师长赐予,沈复那样少有才名,被皇帝亲自赐字的,当然是凤毛麟角。 钟意看着从头到脚都写满拘谨的年轻人,心里想的却是前世。 那时薛延陀犯边,边境城池无以为抗,有位年轻官员挺身而出,假意投诚,他为城中黎庶的逃离争取了时间,自己却被恼羞成怒的敌方将领处以极刑,剥皮示众,死的那年才二十七岁。 死讯传来,边关万民恸哭,为他铸庙立碑,边将也上书天子,请求追谥。 那时她已经在李政身边,听他说那人文华斐然,书画两通,才干不输沈复,原是想外放积攒声望,再调回中枢,加以重用的,不想竟英年早逝,为国捐躯。 那人也是青阳人氏,姓罗名锐,字元崇,不知是不是面前这个人。 她走神的时间有些久,罗江便有些踌躇,轻轻叫了声:“居士。” “画像的事,还是免了吧,”钟意回过神来,道:“些微小事,不值得立什么生祠,劳你白走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人之有德与我,不可忘也;吾之有德于人,不可不忘也,”罗江慌忙下拜,道:“居士是高士,便当我辈是小人吗?” 钟意早先受礼,还不觉有什么,现下不知他是否便是那位义士,却受之有愧,避开之后,道:“同辈相交即可,再多礼数,我便不许你画像了。” “居士应了?”罗江听得又惊又喜,下意识要作揖,随即反应过来,连声称谢。 他行囊中自无笔墨,钟意吩咐人取了来,便立在庭中,等他落笔。 罗江与人说话时,尚且有些拘谨稚气,执笔时却似换了个人,笔法潇洒,恣意淋漓,落笔之快,如有神助。 钟意原以为要在原地站很久,哪知不过一刻钟,便听罗江道:“居士暂且歇息,马上便好。” 玉秋听得皱眉:“这样迅速,你莫不是在敷衍?” “人在心中,记得熟了,便不需再看,”罗江道:“姑娘不要急,若我画的差了,再责备也不迟。” 玉秋还要说话,却被钟意斜了一眼,勉强忍下,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便见罗江停笔,将画卷提起,向钟意道:“幸不辱命。” 钟意侧目去看,便见画中人身着道袍,面似美玉,眉宇间自有一般风流,衣带临风飘曳,竟有飞仙之态。 “好画技,”她由衷赞道:“不知是师从哪位大家?” “我自己琢磨的,”罗江道:“但愿没有失了居士神采。” “果真天生英才,”画卷墨迹未干,钟意叫人先去晾着,却又问他:“我为你寻个师傅,你愿意吗?” 罗江微怔:“居士……” “你该知道,我出自越国公府,”钟意道:“我祖母乃是周武帝的外甥女,而武帝之女清都公主,嫁石保县公阎毗,生立德、立本二公,这二位皆是画坛大家,我也叫一声舅父。二舅父现下便在长安,你若有意,我便写封信作保,请他收你为徒。” 钟意所说的二舅父,便是刑部侍郎阎立本。 说起来,此公也是皇帝的表弟,更是昔年秦王党中的一员,只是比起政绩来,他的画技要耀眼的多。 昭陵六骏、步辇图,乃至于凌烟阁内的二十四幅画像,皆是出自他手,笔法精妙,时人以丹青神化称之。 罗江自然知道她是好意,然而终究有些迟疑:“我此来是为道谢,若再受居士恩德,未免……” “你若没这份本事,舅父如何也不会收的,说到底,我也不过襄助一二罢了,”钟意道:“你再推辞,却是看不起我。” 罗江喏喏,面色涨红,向她一拜:“居士大恩,学生没齿难忘。” …… “我见他穿的素朴,想来家中清寒,”罗江带着书信,拜访阎立本去了,钟意则吩咐玉秋:“去备些纸笔,再将我收着的那方砚取来,叫他带走吧。” 玉秋迟疑道:“倒不如送他些钱财……” “那不一样,”钟意摇头道:“他不会要的。” “你倒仔细,万事想的妥帖。”垂帘被掀开,益阳长公主入内道:“那副画我看了,果真好本事,假以时日,未必输给立本。” “他有才气,也有仁心,”钟意道:“若不是出身低了,成就必然不会小。” “别的倒是还好,只是太过拘谨,近乎怯懦了,”益阳长公主颇有观人之道,摇头道:“反倒难以成事。” “英雄所见略同,”外间有男子笑声传来,又听玉秋玉夏叫了声二公子,钟元嘉大步入内,向益阳长公主一礼:“舅父也是这样说的。” “舅父不肯收他吗?”钟意心头一突,觉得有些对不住罗江。 “收了收了,”钟元嘉笑道:“他画技委实高超,舅父见猎心喜,忙不迭收入门下,只是见他太过温吞,缺了些男子气度,便为他改名,又赐了字。” 钟意一颗心还未落下,此刻却重又提了起来,然而还不等她问,益阳长公主便先一步开口了:“改了什么?” “改赠一个锐字,”钟元嘉笑道:“姓罗名锐,字元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9.秦王 罗锐只在长安停留了两日,便来青檀观向钟意辞别。 他还要返回青阳,将画卷交与三老乡亲,再安顿好家中之事,才能动身前往长安,留在阎立本身边求学。 钟意对此心知肚明,倒不挽留,道:“一路顺风。” 罗锐作揖道:“居士大德,没齿难忘。” 他出自寒门,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庶之间的隔阂,倘若没有钟意的那封引荐信,他怕是连阎家的门槛都摸不到:“言辞无用,便不赘言,居士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举手之劳罢了,何必如此。”钟意摇头,向他一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元崇慢走。” 罗锐最后一礼:“居士,就此别过。” …… “居士,”回去的时候,玉秋问:“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呆?” “他是璞玉,缺的只是雕琢,”钟意道:“将来必非池中物。” 这一回,连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就他。”钟意前世没见过他,但这并不能妨碍到她对他的敬慕。 正是这个看似怯弱的人,面对数万敌军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临死前叱骂不止,未露惧色,这样的胆识气魄,世间又有几个? 倘若没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干,成长起来,决计不可限量。 钟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远,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过头来,含笑道:“假以时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 玉秋玉夏听得齐齐惊呼,钟意却笑起来,不再言语,径直回青檀观去。 …… 益阳长公主是爱花之人,春日养兰,夏日观荷,到了秋日,自然只能操持院中那簇瑶台玉凤了。 这从菊花娇贵,专有几个侍婢看护,花朵雪白,花心微黄,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倒有些肖似牡丹。 钟意见它漂亮,倒有些眼馋,益阳长公主也不吝啬:“你若喜欢,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里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时候过了,现在移过去,也活不成。” “那感情好,”钟意也不客气,笑道:“我之前不曾见过这种,委实稀奇。” “偏你眼尖,”益阳长公主语气自得:“这是自皇后宫里移植的,几年下来,就活了这么几棵,我全挪出来了,不知她是否气的呕血。” 益阳长公主与皇后不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钟意也无意掺和皇家的家务事,道了声谢,便要舀水浇花,却听侍女入内,道:“观主、居士,嘉寿殿有人来,太后娘娘请二位入宫说话。” 窦太后上了年纪,就喜欢跟儿孙辈聚在一起,只是隐太子与巢王诸子皆死,唯留归德、和静二位县主,不免孤单,皇帝倒有儿子,可她连他们老子都不稀得见,更别说那些孙子了,至于太上皇其余的儿孙,干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益阳长公主知道母亲心里苦,并不迟疑,跟钟意各自更衣,上了马车。 宫中似有喜事,处处张灯结彩,内侍宫人往来匆匆,不知在准备什么,钟意有些好奇,却不好问,益阳长公主倒没这个忌讳,径直问了出来。 “秦王殿下押解东突厥可汗颉利归京,”那内侍笑道:“陛下欢喜的紧,叫行家宴,以示欢迎。” 原是李政回来了。 钟意听得心头一颤,拢在袖中的手不觉捏紧,却听不远处传来瓷器落地的破碎声,随即便有内侍斥责:“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殿下恕罪,”那宫人声音都在抖:“奴婢、奴婢……” “起来吧,”太子声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内侍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着东西,没看见也是寻常,何必见怪。” 拐过门来,太子见到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容温雅,气质和善,含笑时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姑姑近来可好?哦,居士也在。” 钟意向他行礼,益阳长公主则道:“太子仁善。” “小事而已,何必动气,”太子笑道:“父皇那边还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与二位座谈。” 益阳长公主与钟意侧身让开,轻声道:“请便。” 目送他走远,益阳长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 钟意听她话里有话,低声道:“怎么说?” “柴平死了,自缢挽尊,就在昨日,”宫人们相隔一段距离,益阳长公主声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 钟意明白过来。 早在秦王李政出军之前,太子党也曾有人出击突厥,希望能遏制秦王党扩张的速度,为己方增些底气,那人便是柴平。 可惜他败了。 局势到了这等地步,连益阳长公主这种远离朝堂的人,都能看出东宫已露颓态,太子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只因为兄弟太有本事,就得挪个位置,这谁能受得了? 更别说隐太子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钟意前世是秦王妃,也做过太子妃,可说心里话,她并不觉得太子有什么地方不好。 太子宽和,仁善,从不会体罚宫人,朝中颇有善名,就像何皇后一样,虽然立场对立,但连她这个李政妻子,也说不出什么坏话。 他倒霉就倒在,碰上了李政这个混世魔头,好死不死的,又比李政早出世几年,占了嫡长的位置。 钟意无声的叹了口气。 …… 皇帝行家宴,自然不会避开太上皇与太后,然而因为玄武门那场变故,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早跟这个儿子老死不相往来,如何肯去。 太上皇摔了杯子,自去找年轻妃嫔歌舞作伴,太后却气的胸闷,叫了几个后辈入宫相陪,跟自己说话,直到半夜方歇。 许是晚宴上酒喝多了,钟意有些头疼,半靠在马车上,想起秦王归京的事情,便觉得头更疼了。 沈复这个人,不管内里如何,在外是做足了君子风范的,没了婚约,他脸皮再厚,也不会死缠烂打,攀扯不清,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可李政不一样。 他这个人,既没有原则,又聪明的可怕。 说真的,钟意有点怵他。 …… 回到青檀观,已经是戌时末,此时正是十一月中,明月高悬,银霜泠泠,人走在院子里,连灯都不需提。 钟意打发玉秋玉夏去睡,自己推门进屋,信手散了头发,正待往梳妆台前去,便瞥见书案前有个人影,室内并未掌灯,她却立时认出那是何人,一颗心如同涌入万千冷霜,霎时冷了。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看她。 他生有一双狭长锐利的丹凤眼,眼角上挑,天生便裹挟着凌人贵气,唇畔略微带几分笑,总算看起来没那么冷厉,有了几分轻缓意味。 “你怎么会在此地?”李政似乎刚从宫宴上过来,面上略有几分薄醉,声音也轻。 钟意心如乱麻,勉强静下心来,道:“这话原该我问才是。” 窗扇半开,冷月斜照,她散着发,人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半靠着书案,静静看她半晌,唤道:“怀安居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0.耳铛 这一世,钟意已经好些年没见过李政了。 他是皇帝第二个嫡子,齿序行四,诸皇子中最为父亲钟爱,降生之初,皇帝便将自己为王时的封号赐予他,又给他取名“政” 。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唯愿他也能如始皇帝一般,建不世功业,名传万古。 皇太子睿早立,按旧制,其余皇子便该离开长安,往封地之官,别的皇子都没例外,唯有李政被皇帝偏爱,许其留于长安。 这显然不合礼数,朝臣多次上谏,却都被皇帝否决,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提。 李政自幼聪敏,性情果决,最为肖似皇帝,这使得皇帝愈发喜爱这个儿子的同时,也愈发放纵了他,满宫上下,竟没人能降住他,时日一久,便生了祸事。 他跟泾阳候世子起了争执,失手把人给杀了。 那是侯府世子,而非仆婢之流,事情闹得太大,皇帝也回护不得,令人厚葬世子,又加恩泾阳候府,至于所谓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敢真叫皇帝的宝贝儿子偿命? 但不管怎么说,李政在长安是待不下去了,朝臣与皇后接连上奏,皇帝终于松口,叫李政去了封地,一年到头只能回京两次,才算将这茬给掀过去了。 越国公府跟皇家有亲,但远没有看起来亲近,太上皇膝下有二十二位皇子、十九位公主,皇帝膝下也有十四位皇子、二十一位公主,皇子娶妃,公主下嫁,外戚姻亲加起来,太极殿都装不下,这样的情况下,更别指望钟意能在李政归京的时候,跟他见上一面了。 现下遇见,认不出才是正常的。 所以钟意也只是敛了下眉,道:“尊驾又是哪位?” 李政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忽然笑了。 他道:“我是李政。” “原是秦王殿下,”钟意适时露出一点讶异:“半夜三更,殿下不回武德殿歇息,怎么到这里来了?带路的侍从该打。” “原是想来探望益阳姑姑的,”李政道:“不想走错地方,惊扰了居士。” 他在撒谎。 谁家侄子会在返家当晚,喝过酒后,跑到城外的道观里探望姑姑? 太后召益阳长公主入宫,还留了晚膳,他若有心,早就该知道的。 更别说这所谓的探望,既没有惊动观内护卫,也没有到正确的地方去。 可这些话,终究不能摆到台面上。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真闹大了,对钟意也没什么好处。 “果真不巧,”最后,她轻轻道:“夜深了,长公主怕是已经歇下,观内多是女眷,请殿下改日再来相探。”说完,她一抬手,做了送客姿势。 李政却没有走的意思。 直起身,他踱步到钟意面前去,高大身躯将月光遮的严严实实,道:“今日冒昧,怕是惊到居士了。” 钟意见他靠近,心便跟浸入阴暗似的,微微沉了,正在想应该如何开口,却见李政自己怀里取出一方白帕,作势递给她。 “小小礼物,便算是赔罪,”他道:“居士不要推辞。” 钟意伸手接过,将那方帕子展开,便见里边裹了双白玉耳铛,夜色之中,更见光芒温润,莹莹生辉。 她怔住了。 因为前一世,李政也曾将这对耳铛送给她。 那时她刚嫁入王府,说不怨他恨他,自是假的,李政送了这双耳铛给她,她顺手扔到窗外去了,他也不动气,亲自捡回来,又递给她。 钟意还要再扔,却被他捏住了手腕,见她生气,就放开手,从书案取了玉镇纸给她。 钟意心火上涌,当着他的面,用那方玉镇纸把耳铛敲碎,叫人收拾了了事,而李政也没说什么。 “我已经出家,此类装饰无用,”钟意心底像是窗外的夜一样,涌起万千萧瑟,她将那双白玉耳铛重新包好,递给李政:“殿下的歉意我心领了,东西原物奉还。” “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再收回来,居士不喜欢,扔了便是,”李政看也不看,转身走了:“夜深了,告辞。” 钟意目送他离去,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 …… 经了昨夜那事,钟意心头不免有个疙瘩,第二日照常给院中花草浇水时,假做不经意的问:“我看那从竹子生得好,郁郁亭亭,是先前主人种的吗?” “哪有什么先前主人?”那侍婢笑道:“居士未至之前,观内只长公主一个主人。” 钟意心头一动:“可我来时,见屋内装饰颇为不凡,似乎有人住过的样子……” “这奴婢便不知了,”那侍婢想了想,道:“居士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长公主殿下。” “我随口一问罢了,”钟意笑道:“我看你有年纪了,想也跟随长公主多年?” “是,”那侍婢答道:“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啊…… 那么,李政深夜到此,对着一座空了二十年的院落,又是为了什么? 此地的前一位主人,无疑也是位女郎,且还是位十分出众的女郎,大约二十年前,她离开了这里,前后脚的关系,益阳长公主到这里出家,做了观主。 钟意刚搬过来时,便问过益阳长公主,这院落的原主人是谁,那时她含糊其辞,钟意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现下回想,即便她问的认真,恐怕益阳长公主也不会说的。 突如其来的,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 跟益阳长公主同辈的女郎,还叫李政这样怀念,难道是他的生母? 不,不可能的。 转念间,这想法就被打消了。 李政肖似皇帝,但五官之中,也能明显看出何皇后的影子。 李政生在正月,日子赶得不巧,正是初九宫宴,皇后忽然发作,何家老夫人在内守着,皇帝在外等候,这样严密的看顾,谁能将孩子给换了? 他是皇后生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钟意思来想去,却也没个头绪,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掺和皇家这些事,只要李政别来寻她晦气,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 十一月十六日,秦王衣甲胄,骑马自顺天门入,军隶执东突厥可汗颉利,向太上皇与皇帝献捷。 皇帝即位之初,颉利可汗便兵犯泾阳,直逼京都,那时长安兵力不足,皇帝不得不与之签订渭水之盟,这对于早年东征西战,从无败绩的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而太上皇起兵之初,迫于突厥威胁,甚至曾向其称臣,内中愤恨,决计不比皇帝少。 突厥连年犯边,侵扰关中,百姓早已不堪其苦,今见颉利可汗被擒,东突厥败亡,当真万民空巷,在这遍地欢声中,加封旨意落下,势如雷霆。 秦王加天策上将、陕东道大行台衔,位在王公上。增邑二万户,通前三万户。赐金辂一乘,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于洛阳开府,许建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 大唐建国以来,也唯有皇帝一人得过天策上将衔而已。 而且没过多久,他便杀隐太子建成,自己做了太子,不久又做了皇帝。 这份圣旨同当年那份,简直如出一辙。 太子一系的臣工们脸色都不太好,太上皇更是面色铁青,皇帝似乎不觉,含笑看向太子,道:“秦王是你胞弟,又立此大功,这样封赏,是否为过?” 太子素来温善,皇帝又先递了个兄弟情深的帽子过去,他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好推拒,涨红着脸道:“秦王功绩众所周知,如此封赏,儿臣并无异议。” 皇帝目光有些复杂,最终道:“那便这样定了。” 圣旨落下,必是经了中书、门下二省,几位宰相首肯的,太子已经点头,再质疑也无用,朝臣们交换个眼色,齐齐叩首,口称万岁。 当日朝会结束,午间便有宫宴相庆,到了晚间仍旧未歇,皇帝请了几位重臣,准其偕同家眷入宫,后宫也有皇后与高位妃嫔列席,末了,又令人去请怀安居士入宫。 皇帝亲请,当然不好不去,钟意自去更衣,入得宫门,迎面却遇上了国子监祭酒孔颖达,随即停下脚步,含笑等他见礼。 倒不是钟意得志猖狂,而是这人做事,委实不讨她喜欢。 孔颖达字仲达,正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孙,出身儒门,许是因着关系,惯把礼教看的重于泰山。 魏徵是鬼见愁,上疏总算言之有据,这人却是猫嫌狗厌,借弹劾之便,行沽名钓誉之事。 钟意领正议大夫衔没多久,便被他弹劾了三回,理由是女子为官,有失贞贤,她听哥哥们提起,莫名之余,又憋了一肚子火。 官位是皇帝给的,有本事同皇帝说去,弹劾她算什么本事? 等皇帝为钟意加侍中衔,更是捅了马蜂窝,孔颖达眼里她简直是不守妇道、伤风败俗的最佳典范,一日之内连上了七封奏疏,一封比一封说的难听,被皇帝训斥之后,才肯消停下去。 今日见的是别人,钟意绝不如此,可既是孔颖达,她却偏要逞宰相威风,叫他拜上一回。 孔颖达也知她心思,然而他出自儒家,最守规度,即便不喜,也该同上官见礼,黑着脸向钟意作揖,躬身道:“侍中安?” 钟意等他礼完,才虚情假意的扶他:“祭酒是长辈,怎么好向晚辈见礼?真是折煞我。” 既然如此,为何等我见礼完才说话? 孔颖达听得心头冒火,正待说话,却见钟意已经走出几步,含笑道:“王公有礼。” “我与居士位属同阶,”王珪面容儒雅,气度雍容,看眼孔颖达,摆摆手道:“可担不起。” “王公德高望重,我素来景仰,”她是假菩萨,王珪却是真佛,钟意真心尊敬,笑道:“区区一礼,如何会担不起?” 孔颖达心知方才那幕被王珪看见,深觉失了颜面,脸色更黑,上前见过礼,便匆匆走了。 王珪目送他离去,微微一笑,边走边道:“仲达也是长辈,即便有失礼之处,居士也不好故意戏弄。” “王公不是早就到了吗,方才为何停驻不语?”钟意与他同行,笑道:“难道是想看我与祭酒相谈甚欢?” 王珪微露笑意:“因为我也不喜欢他,想看他吃瘪。” 钟意道:“既然如此,方才那句话是……” “过个场面而已,”王珪不紧不慢道:“我与他同朝为官,撕破脸不好看。” 钟意没忍住笑了:“王公也是妙人。” 王珪笑道:“同妙,同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1.封禅 今日午间,皇帝便已广宴群臣,到了晚宴,人便少的多,只三省长官与几个近臣而已。 钟意跟王珪到的不算早,但也不算晚,许是因官位缘故,连席位都是挨着的。 准确来说,大唐是没有宰相这个称谓的,时人所称的宰辅,其实是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 中书省设两位中书令主事,即英国公李绩与邢国公房玄龄,门下省设两位侍中主事,即王珪与魏徵。 至于尚书省,因为皇帝曾经担任过尚书令的缘故,此后再不设尚书令一职,而是以左仆射杜如晦与右仆射何玄共同主政。 三省共有六位长官,皆可被称为宰相,或者以群相制来称呼,要更加合适些。 孔颖达官居国子监祭酒,此外还另有太子右庶子的身份,每日侍讲东宫,他身侧则是御史大夫温彦博,官兼太子左庶子,也是太子心腹,钟意入殿时,他们正在说话,她瞥了一眼,再看各自说话的几位宰相,不免为太子叹口气。 皇帝加秦王天策上将衔,这是多么天崩地裂的消息,然而事前,太子一系居然一无所知,毫无准备,简直匪夷所思。 要知道,圣旨明发之前,必须经中书、门下二省审议才行,总共四位宰相,竟连一个给东宫透气的都没有,太子在朝局势如何,可见一斑。 温彦博面有不满,低语道:“秦王加恩太盛,未免不妥,至于逼迫东宫,更是无尊卑长幼之行……” 孔颖达深以为然,正待附和几句,便听内侍们问安声传来,赶忙噤声,钟意顺势看过去,便见意气风发的秦王政大步入内。 晌午仪礼已毕,他褪去戎装,改换冠带,衣九章华服、系金钩玉带,喻玉双佩,朱色绶带,如利剑出鞘般锋芒毕露,英气斐然,令人不敢直视。 相较之下,温润如玉的太子,不免仁弱了些。 钟意听见王珪叹了口气,轻不可闻,她微有所觉,帝后二人却在这时到了。 这是钟意重生之后,第一次见何皇后。 何皇后年纪已经不轻了,然而当她衣裙锦绣、发髻高挽时,举手投足间的高雅与雍容,都是年轻女郎无法比拟的庄严华贵。 那是一种与青春烂漫截然不同的、岁月铸就的风华绝代。 钟意随同众人一道起身,向帝后问安,落座不久,便见何皇后将目光投向自己,她温和笑道:“早就想一睹居士风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钟意称谢道:“娘娘凤仪万千,才是牡丹国色。” 何皇后温婉一笑,没再开口,宰相们都在,女人之间的寒暄一句便可,说得多了,反而喧宾夺主。 今日的宴饮,李政是毫无疑问的主角,皇帝兴致颇高,思及前事,举杯道:“昔日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当与诸君共浮一大白!”言罢,尽饮此杯。 在座臣工皆是太上皇时期的旧臣,感同身受,面露激慨之色,便是钟意,也有所动容,齐呼万岁,举杯共饮。 气氛一时热切,毕国公阿史那-社尔看向秦王李政,扬声赞道:“秦王驱兵破虏,少年英杰,临机果断,不拘小节,真英主也!” “英主”二字落地,温彦博与孔颖达眼皮子便跳了一下,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英国公李绩便笑着接道:“不如此,何以定祸乱?” 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出身突厥王族,后来降唐,颇得皇帝信重,甚至将衡阳长公主嫁与他,他的话,很大程度便代表了天子意志。 而英国公李绩,便更了不得了。 李绩原名徐世绩,跟随李唐起兵,屡立战功,太上皇以“感德推功,实纯臣也”,赐他李姓,附宗正属籍,改名为李世绩。 后来皇帝登基,为避讳天子名姓,方才更名李绩。 温彦博听那二人说完,面露异色,不悦道:“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大唐天下,除陛下与太子二人,孰人可称英主?二位冒失了。” “酒后之语,何必当真?”左仆射杜如晦笑道:“大临勿要介怀。” 温彦博愤愤饮一口酒,勉强忍下。 钟意并不涉足朝政,朝臣们的嘴上机锋,自然不会插嘴。 尚宫局准备细致,与她的皆是果酒,味道偏甜,倒不醉人,她给自己斟了一杯,便觉有道目光投到面上,侧目去看,原是李政。 他静静看着她,手指摩挲着酒杯,好像方才那场不大不小的争论跟他无关似的,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钟意淡淡收回了视线。 孔颖达起身,恭贺道:“突厥已定,年谷屡登,陛下丰功伟绩,远超前圣,臣请泰山封禅,定天下人心。” 他是孔门传人,倘若封禅,仪礼诸事免不得落到他身上,孔家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再则,皇帝封禅,必以太子为亚献,这未尝不是向天下宣告东宫正统礼法地位的一条佳径。 封禅,自夏商便有,始皇帝与汉武帝皆曾登封报天,降禅除地,孔颖达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拒绝才是。 皇后也轻声劝道:“臣妾觉得,祭酒言之有理……” “天下初定,民生未稳,此时登封岱宗,岂非奢侈自矜,令世人笑?” 皇帝却不看她,目光环视大殿,道:“朕以为,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封禅之礼,亦可德比尧、舜。” 皇后目光中的神采淡了,孔颖达神色也有些黯然,太子浑然不觉,望向父亲的目光尊崇而景仰,若非仪礼所限,恨不能击案称善。 “汉文帝不曾封禅,躬行俭约,刑措不用,世人皆以其为有德之君。”皇帝道:“《礼》云,至敬不坛。扫地而祭,足表至诚,何必远登高山,封数尺之土?封禅伤民,朕弗为也。” 场中一时安寂,王珪起身,敬声拜道:“陛下发德音,明封禅本末,非愚臣之所及。” 魏徵亦道:“封禅须备千乘万骑,供帐之费,动役数州,而陛下德仁昭昭,天地自明,何须远行封禅,劳民伤财?黎民遇陛下,始有生望。” 其余诸人起身拜倒,齐声道:“圣明无过陛下!” 孔颖达原是想首倡封禅,搏个头功的,然而皇帝一席话落下,这功绩却打了水漂,如此放弃,又有些不愿,再拜道:“陛下德过三皇,功压五帝,如此德行,正该告于天地……” “封禅之事,勿要再提,”皇帝摆手,示意他起身,含笑道:“不过,仲达一片忠心,朕心中明了,便赐黄金千斤,锦缎百匹,以示嘉赏。” 千斤黄金已经是极大数目,李政此次得胜归来,立不世之功,也不过赏黄金六千斤而已,孔颖达何德何能,几句话便得此重赏? 魏徵变色,正要起身劝谏,却被王珪拉住,示意暂待片刻。 孔颖达又惊又喜,慌忙下拜:“陛下,臣委实受之有愧……” “朕不过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当真了吗?”皇帝扬声笑道:“只许你拿朕德过三皇骗朕,便不许朕骗你?” 孔颖达的脸色……钟意能记一辈子。 皇帝金口玉言,委实不该胡乱许诺,西周甚至有过桐叶封弟的典故,然而这时候,即便是素日最喜劝谏的魏徵与王珪,都忍笑不语,当然也不会有别人冒头说话。 钟意对面便是尚书省左右两位仆射,一抬眼,便见两位宰相别过脸去笑,总算顾及同僚之情,不曾笑出声来。 孔颖达羞愤不已,看起来恨不能掀开地毯,将脸埋进去才好,讪讪起身,返回席位落座。 …… 宫宴行到一半,钟意同何皇后便离席,往清宁宫去见女眷。 几家夫人入宫,先前往太后宫中问安,这会儿也该结束了。 孔颖达属太子一系,他丢脸便是太子丢脸,何皇后那儿,想必也不如意,然而往清宁宫去的路上,何皇后神态自若,言笑得体,钟意委实钦佩。 前世她也常进清宁宫,每进一次,都觉雕梁画栋,不似人间。 帝后情深,皇帝曾专门吩咐人修缮清宁宫,皇宫里寻个最好的去处,不是皇帝所在的太极宫,而是皇后所在的清宁宫。 几家命妇入得门来,口中不免称颂几句,何皇后也极谦和,与之说笑,不多时,英国公李绩之妻笑道:“我听说秦王尽没东突厥牛羊财物,其中便有高昌镇国之宝山河珠,秦王孝心,献与娘娘,不知我们是否有这等眼福,见上一见。” “这有什么使不得?”何皇后示意左右去取,笑道:“不过一珠而已,夫人若喜欢,赠与你也无妨。” 山河珠乃是高昌国的国宝,据说有幼儿拳头大小,置于水中,便会倒映出九曲山河,蔚为壮观,是以称为山河珠。 但凡沾了“山河”二字,便不是寻常人所能拥有的,英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谢过娘娘好意,只是这等隆恩,我却消受不得。” 说话的功夫,宫人便取了山河珠,另有人备了水来,何皇后亲自将锦盒打开,取出一颗光彩莹润的玉色珠子,众人啧啧称奇声里,置于水中。 钟意前世便听说过山河珠的传闻,只是未曾见过,今日碰见,不免好奇,同众命妇一般凑了过去。 好一会儿过去,什么异象也没有出现。 所谓的山河珠,竟然是假的。 何皇后有些尴尬,笑意微凝,英国公夫人更觉窘迫,深悔提这一茬,到最后,还是皇后长嫂何夫人笑着圆场:“什么山河异象,不过是小国吹嘘,博取声望而已。” “正是如此,”另有人帮着遮掩:“九曲山河,如何能同我大唐万里江山相较?不看也罢。” 钟意此前曾几次在书中见过山河珠的记载,想来不该有错,然而此刻再说,便是打皇后脸面,当然不会开口。 气氛一时沉郁,委实有些难堪,皇后面上笑意,终于不那么自在了。 …… 钟意返回青檀观,已经是半夜时分,吩咐人备水梳洗,自己对镜出神。 山河珠是假的,李政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真的又在哪儿? 妆台上搁着犀角梳子,她随手执起,轻轻梳发,目光瞥过李政留下的那方手帕,忽然顿住了。 鬼使神差的,她取出那双白玉耳铛,放进了水盆。 烛光将内室映的一片清亮,那水也清澈剔透,耳铛放进去,并没有什么异象。 钟意暗笑自己自作多情,正要取出,却见水波微颤,那双白玉耳铛的光芒愈见莹润,不多时,水面竟倒映出层叠重影来。 巍峨岌嶪,玉山倾倾,果真有九曲山河破梦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2.坦荡 钟意的心乱了,躺在塌上,许久没有入睡。 李政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贵重的东西,居然被他当成致歉的礼物,随意送出去了? 不过,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前世她砸耳铛的玉镇纸,都是他主动递上来的。 他就是这种人,柔情蜜意中,不动声色的夺人性命。 那双白玉耳铛正在钟意指尖,莹润剔透,她垂眼看了会儿,却觉得它们渐渐跟前世那杯斟酒重合。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同样的错误犯两次,下场再惨淡,也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 钟意下了床,将那双耳铛收起,随手搁进了柜子里。 灯火熄灭,她合眼睡下。 …… 秦王归京半月,京中风云变幻,东宫一党惴惴不安,屡次上疏皇帝,以献俘礼毕为由,请送秦王归藩。 对此,皇帝始终没有正面回应,然而在时下规制之下,这已经是最明确的回应了。 这样暧昧的态度,愈发使得人心浮动,十一月二十七日,御史唐勉进万言书,言辞犀利,直斥秦王无礼,失君臣之伦,不可留神京,皇帝雷霆大怒,贬唐勉于永州,朝臣一时不安起来。 …… 朝廷的事情,是妨碍不到钟意的,烧尾宴便在十二月初,有些东西,她也该备着了。 这日下午,崔氏往青檀观去看她,顺便也送些日用东西,钟意见她身边侍女皆面带笑意,心下狐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怎么也不同我讲。” 崔氏有些羞窘,轻咳一声,她身边嬷嬷却笑道:“居士聪慧,一猜便中,可不是有好消息了。” 钟意略一思忖,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阿娘有了好消息吗?” “你快低声,”崔氏羞得不行,面颊微红,拉她进了内室,方才道:“你大哥膝下有成哥儿在,你二嫂前不久才诊出身孕,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儿媳妇赶在一起……好不丢脸。” 钟意笑道:“这有什么丢脸的?夫妻缱绻,别人想羡慕还没有呢。” 崔氏今年三十六岁,常年养尊处优,面容同二十几岁的少妇没什么区别,又有人专门照料身子,再怀一个,也不奇怪。 崔氏有些羞窘,又怕女儿多想,握住她手掌,温声道:“即便再有孩子,阿意也是我的心头肉。” 钟意心知母亲是怕自己因这孩子而伤怀,摇头笑道:“这也是我的弟妹,我是姐姐,原就该疼它的。” 前世父亲去世,母亲大受打击,没多久祖母也去了,她作为当家主母,强撑着打理丧事,好容易安生了几年,女儿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面前的母亲容光焕发,眉目含笑,同前世截然不同,钟意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于她而言,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 “阿娘也是,”钟意忽然反应过来:“前几个月最要紧,怎么还出门呢。” “我想自己告诉你,”崔氏温柔道:“叫别人说,像什么样子?” 她眉宇间都是母亲特有的慈爱,钟意看着,忽然想到另一处去,打发侍女们退下,悄声道:“阿娘,我有件事情问你。” 崔氏见她如此谨慎,心中一动:“何事?” 钟意低声问:“何皇后家中,可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妹?” 崔氏略经思忖,摇头道:“并没有。” 钟意怔住:“没有吗?阿娘再仔细想想。” 她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李政明明有真的山河珠,为何要送一颗假的过去? 他不知道一旦出了纰漏,会叫何皇后大失颜面吗? 再加上前世何皇后一力支持太子的做法,钟意觉得,这对母子之间,可能有些常人不知道的秘密。 至于生的相像,假使李政的生母,原本就同何皇后生的很像呢? “真的没有,”然而崔氏想了想,还是道:“何夫人是皇后之父的原配,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何皇后。” 钟意思绪一转:“庶妹呢?” “你糊涂了,”崔氏压低声音,道:“何皇后便是何家长女,她降生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哪来的庶妹?别说庶妹,连堂妹都没有。” 她肃了神情:“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觉得,”钟意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道:“有没有可能,秦王不是皇后生的?” “你怎会这样想?”崔氏诧异极了,随即笑道:“秦王确是皇后之子无疑,我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钟意难以置信:“亲眼所见?” “那是初九宫宴,你祖母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太后便将我叫道身边说话,那位置离皇后很近,”崔氏目露回忆之色,徐徐道:“她发作的突然——要知道,估摸着日子,皇后原该正月十五临盆的。太后吓了一跳,我也惊住了,赶忙扶她进了内殿,又遣人去请陛下。” 钟意的心有些乱了:“阿娘,你亲眼看着皇后生下秦王的吗?” “太后留在内殿,我也陪着,秦王出生后,我还看了一眼——你不要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我,”崔氏斜她一眼,道:“我那时已经生了你大哥,孩子是不是刚出生的,必然分辨的出。” 钟意心思一转:“阿娘,你确定那人是皇后吗?” “你傻了不成。”崔氏抬手敲她额头,无奈道:“我好歹也是国公夫人,每逢宫宴,便能见皇后一回,再则,即便我认不出,难道何夫人这个母亲也认不出女儿,那么多命妇都认不出皇后?” 钟意轻轻“哦”了一声。 “好了,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别人面前不要提,”崔氏叮嘱她:“听见了没有?” 钟意轻轻应声:“知道了。” …… 这场烧尾宴,钟意只请了几位宰相,又叫越国公和阎立本这两个亲眷作陪,她原是想叫哥哥们也来的,然而转念一想,辈分上不合适,便作罢了。 设宴借了青檀观的地方,益阳长公主必然是要列席的,不过这也好,席间若只钟意一个女郎,未免有些尴尬。 席位都是排好了的,人手也是越国公府准备,舅舅崔东阁听闻后,专程送了个擅于切脍的厨子过去,叫诸位宰辅一品时鲜。 越国公与阎立本是一起到的,还额外带了位客人,益阳长公主一见便笑了:“立本的画技入神,登善书法遒劲,亦是英才,二人齐聚,当真难得。” 褚遂良笑着施礼:“长公主谬赞,我怎么能同立本相提并论?” 越国公是钟意父亲,阎立本是她舅父,他们带一位客人来,她自然不会驱逐,吩咐人再备碗筷桌椅与一应制物,不多时,等几位宰相俱至,便吩咐开席。 酒是洛阳红,脍是梨花白。 切脍最好的材料是鲫鱼,厨子动作快如风,疾如电,但见刀影连闪,面前盘中便是薄薄覆了一层鱼肉,当真是青鱼雪落鱠橙虀。 几位宰相皆非凡辈,言谈之间,钟意颇有所得,英国公李绩奉命编撰《唐本草》,席间道:“我听闻居士藏书甚多,近来颇好医典,若是便宜,怕要来求借些。” “医者活人性命,大功德也,哪里用得上求字?”钟意笑道:“今日宴罢,我便叫人收拾出来,送到国公处。” 时下典籍多半把持于世家大族之手,这也是他们最重要的传承之一,若要世家拿出来,当真比登天还难,有些奇珍古籍,千金也换不得。 英国公这些时日在世家那儿碰足了钉子,听她应得痛快,心中敬佩,击节赞道:“居士气度,不弱须眉。” 房玄龄笑道:“不如此,安可称宰辅?” “今日委实尽兴,”益阳长公主环视左右,抚掌笑道:“大唐七位宰相聚在,又有擅书画者,何妨撒墨纸上,共留此日?” 众人含笑称善,于是令人备笔墨纸砚,阎立本作画,褚遂良题字,珠联璧合,房玄龄、杜如晦、李绩、何玄、王珪、魏徵与钟意,七人各取印鉴,覆于纸上。 画上墨迹微湿,钟意吩咐人盯着晾干,笑道:“我今日做东道,这画便昧下了,改日拿去狐假虎威,也是好大威风。” 众人笑道:“但管拿去。” …… 御史唐勉因弹劾秦王触怒皇帝,被贬永州长史,便是今日离京。 背了行囊,他辞别亲友,到城门处,却遇上了一位故人。 “秦王殿下,来此有何贵干?”唐勉停下脚步,道:“看我有多落魄么?” “来送唐长史,”李政下了马,道:“永州路远,路上小心。” 唐勉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没几步,又回过身来,道:“陈周保举大郎做朝议郎,我知他是殿下的人,不愿受你恩情,已经留信,叫他推掉了。” “令郎才干足堪胜任,”李政将缰绳递与侍从,示意他走远些,方才道:“长史若因你我私怨,令他推辞,未免有失公允。” “王爷这算什么,”唐勉冷笑道:“施加恩惠?” “都不是,”李政道:“就事论事而已。” 他平视唐勉,道:“长史弹劾我,并无私心,是为大唐千秋计,恪尽御史职守而已,我安能生怨由之心?施加恩惠,更是无从说起。” 唐勉听罢,目光有些复杂,顿了顿,道:“我并非东宫一系。” 李政道:“我知道。” 唐勉定定看着他,道:“即便王爷善待我的家人,他日再为御史,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加以弹劾。” “太子是储君,我是臣,”李政道:“你不过尽应有之分,何罪之有。” “王爷,有时候,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唐勉咳了起来,手掌轻拍胸口,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继续道:“他日未必不会反噬自身。” “你把这叫做妇人之仁吗?”李政笑了:“我厚颜自诩,把这叫做心胸坦荡。” 他正色道:“你我不合,是因政事相争,而非私仇,何必非要你死我活?假使朝臣皆如此行事,时日一久,朝堂风气也就坏了,天下必将动乱。” 唐勉听得默然良久,道:“也许将来,王爷会后悔的。” “不会。”李政道:“石勒暴肆,唯有一言深得我心。” “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他扬眉而笑,声气坦荡:“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3.爱恨 烧尾宴结束当天,钟意便将自己典藏的医书找出,抄录名单之后,叫人送到弘文馆去。 玉夏有些不舍,闷闷道:“好些都是夫人的陪嫁,别看只一箱,拿到外面去,万金也换不来。” “英国公编纂《唐本草》,正是积德救人的善事,用的好了,不知能换多少人命,哪里是钱财说能比拟?”钟意看她一眼,道:“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玉夏面露愧色,轻轻应声。 “你也别不舍,”玉秋端了茶来,含笑劝她:“是书中内容贵重,又不是书籍本身贵重,居士先前看过,想也默下来了,再写下来,又有何难?” 钟意斜她一眼,哼笑道:“偏你明白。” 她于医道颇有些见地,两世下来,知晓的药方也多,她打算全都整理出来,公之于众,也算做些善事。 …… 钟意已经出家,虽不至于断绝父母亲缘,却也跳脱红尘之外,年关归家不得,崔氏前几日来看她,思及这茬,没忍住落了泪,钟意劝了许久,方才止住。 益阳长公主出家多年,年夜都是独自在观里过的,想也是,皇帝儿女双全,年关齐聚,她若是入宫,反倒伤怀,今年有了钟意作伴,倒也好过些。 太后所生儿女,现下只剩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儿子冷待了这么多年,女儿却实在放心不下,眼见年关将至,特意叫她进宫小聚,连带着叫上了钟意。 往常她们入宫的时候,总能在嘉寿殿见到归德、和静二位县主,今日直到离宫,却都不见人影。 钟意有些诧异,问了宫人,才知是二位县主梳妆更衣后,往清思殿去了。 “去清思殿为何要梳妆?”益阳长公主玩笑道:“难不成是去相看夫君了?” 被问的宫人看眼这位早年守寡、出家的长公主,有些胆怯的低头:“是,皇后在清思殿设宴,请了诸多京中未婚男女,想成全几桩姻缘。” 方才她们在内殿,窦太后一句都没提,想是怕她们伤怀。 益阳长公主豁达,不以为意:“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我倒想去凑个热闹。”言罢,又去看钟意。 钟意莞尔:“也好。” …… 夜色初起,宫中长廊已经点起了灯,远远望去,辽阔而庄穆,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衬着灯光,也极恬静。 清思殿便在嘉寿殿东侧不远,半刻钟便到了地方。 益阳长公主带着钟意往前殿去,刚到门口,便听有人笑道:“归德妹妹比我还小三岁,人又美貌,又不急着选婿,便让姐姐一回,好么?”言罢,又咯咯笑了起来。 那声音甜如蜜、柔如丝,缱绻婉转,只是听着,都叫人骨酥。 钟意入内,便见归德县主面前站了位年轻女郎,面如桃李,体态丰腴,额间花黄勾画的极其精致,华服贵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手中执一把孔雀羽扇,端的妩媚。 原是定襄县主。 她的生母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贵妃,父亲却不是皇帝。 韦贵妃初嫁前朝大将军李珉,李珉死后,带着女儿返回娘家,那时皇帝还未登基,有意拉拢关中望族,“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家作为“韦杜”之一,门楣自然不低,皇帝便纳韦贵妃与其堂妹为妾,继位之后,前者为贵妃,后者为昭容。 几年前,突厥小可汗阿史那忠来降,皇帝便册封韦贵妃与前夫李珉之女为定襄县主,与之结亲,只是定襄县主运道不好,没两年阿史那忠便去世了了,她膝下并无儿女,既守寡,便回了长安。 今日既是姻缘宴,来的自是未婚男女,女眷之中,便以归德县主身份最高,按规矩,便该叫她坐首位才是。 然而她毕竟是隐太子之女,虽有县主身份,皇帝当政时,却仍有些尴尬,和静县主也是如此。 父兄被杀,常年与寡母相依为命,虽有太后照拂,却也是仰人鼻息,归德县主在这样的境遇中长大,实在不能指望她有一副强硬性情,有些小心的看了眼光彩迫人的定襄县主,便要让位置给她。 “外姓女竟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李家女头上,”益阳长公主神情微冷,不怒而威:“是欺李家无人了吗?” 她转向定襄县主:“你也是,怕她做什么?” 定襄县主不意在此见到益阳长公主,心中忌惮,屈膝行礼,口中笑道:“是我冒昧,长公主几时入宫的?” “我要到哪儿去,还要事先通传你不成?”益阳长公主十分不给她脸面,淡淡道:“你当你是哪个?” 定襄县主大失颜面,笑容微隐,不似先前客气:“清思殿选婿,求的是姻缘,长公主常年清修,怕是走错了地方。” 她目光一侧,便见益阳长公主身后站个美貌女冠,未加妆饰,灵秀天成,倒衬的自己浮夸浓艳,心下生酸,勉强笑道:“想是怀安居士当面?” 钟意向她见礼:“县主。” “什么风把居士吹来了?”定襄县主眼波妩媚,掩口笑道:“我怕此处红尘气太重,戳了居士情肠。” 钟意听出她话中寒刺,淡淡回敬道:“人本就身处红尘,哪里能跳的出?不过是修行罢了。但愿县主这回,能遇到一心人。” 定襄县主前段婚姻并不如意,她长在富贵长安里,怎么能看得上那个突厥蛮人? 阿史那忠死的时候,她并不感伤,反倒觉得如释重负。 现下被钟意点出来,不免恼羞成怒。 “早先听人盛誉,我当居士是何等人物,不想只是巧逞口舌之辈而已,”定襄县主冷笑道:“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县主,先逞口舌之利的似乎是你,居士不过回敬而已,”钟意还未回答,便听有道清冷声音响起,沈复不知何时入殿,站到钟意身前,淡淡道:“圣人尚且说以直报怨,居士何错之有?” “原是沈侍郎,”定襄县主目光在他与钟意身上一转,怒意消弭,忽然一笑:“我听闻侍郎与居士曾是一双佳偶,可惜姻缘未成,还为此喟叹良久,哪知不过几月功夫,侍郎到清思殿上择选新妇了,冷心郎、假女冠,果真是一双。” “皇后派帖,我今日至此,只为全礼,并无择选新妇之意,而居士侍奉神佛,孝心拳拳,却是我所不及,”沈复面不改色,声音清冷,道:“县主,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以有礼也,但愿你能明白这句话,少生口舌是非。” 他生的清俊,唇齿却利,定襄县主怒极无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复不再看她,转向归德、和静二位县主,道:“令尊皆为陛下同产兄弟,便是诸县主中位最高者,请登上座。” 二位县主对视一眼,轻声道谢,沈复低头,言说不敢。 定襄县主被他驳倒,面色青红不定,正待开口,却被身后嬷嬷轻推一下,怏怏在和静县主下首坐了。 “沈复冒失,唐突了皇后的娇客,无颜留此叨扰,”沈复面色淡淡,道:“先行告退。”言罢,向内殿诸人颔首致意,转身离去。 “沈侍郎也是妙人,”益阳长公主失笑一声,言罢,又向钟意道:“今日不仅看了热闹,还成了热闹,罢了,咱们走吧。” 钟意自无不应。 出了清思殿,她们走出不远,便有韦贵妃宫中女官匆匆前来致歉,语气颇为客气,极是诚恳,益阳长公主倒不为难,钟意也没多说,客气的打发了她们。 “贵妃的日子也不好过,纪王八岁就出藩,临川去年才有封号,四妃之首也不过是空架子,”益阳长公主摇头道:“真不明白定襄在想什么,处处叫她母亲为难。” 皇家事务,钟意一贯充耳不闻,目光一转,却见沈复正在前方,不知在同内侍说些什么。 益阳长公主注意到她目光,莞尔道:“他很喜欢你。” 钟意一怔,随即失笑:“观主别取笑我。” “真的,方才定襄与你相争,他想也不想,便上前护住你了。”益阳长公主笑了,目光有些感伤:“男人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我看得出来。” 喜欢……吗? 钟意心绪有些复杂,静默不语,益阳长公主却扬声唤道:“沈侍郎。” 沈复回身望过来,夜色朦胧,晕黄灯光下,俊挺如竹。 他走过去,施礼道:“长公主有何吩咐?” “我倒没什么吩咐,”益阳长公主笑道:“可怀安居士有几句话想同你讲。” 说完,她便带着侍女往不远处长凳上坐了,既不打扰他们说话,也不至于有瓜田李下之嫌。 沈复闻言微怔,侧目去看钟意,那目光柔和,最深处有些令人看不清的东西。 钟意有些窘迫,还有些难言的感伤,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方才多谢你。” 沈复静静看着她,轻声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样客套的话?” 前世父亲死后,越国公府很是动荡了一阵子,他其实帮了很多,钟意谢他时,他也是这样回的。 阿意,你我之间,哪里用的上谢字? 她爱过这个男人,也怨过他、恨过他,可那些怨与恨,原本都是由爱而生的。 一股酸涩从心头涌上鼻尖,钟意倏然落下泪来。 “阿意。”沈复见她如此,心中钝痛,下意识伸手去抚。 钟意自觉不妥,侧身避开,取了帕子擦拭,却觉一道冷淡目光投来。 李政站在不远处树下,不知看了多久,见她望过来,似笑非笑道:“好一双苦命鸳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4.喜欢 李政脸上在笑,眼底却带着几分淡淡嘲弄。 钟意心中一冷,收拢神情,跟沈复一道回身施礼:“秦王殿下。” “不必多礼,”李政上前,徐徐道:“是我来的不巧,扰了二位雅兴。” 他这话夹枪带棍,听得人心里发闷,钟意微生怒意,不待沈复开口,便反笑道:“既如此,殿下怎么不避开些?贸然过来,倒叫我与沈侍郎好不爽利。” 李政脸上原还带些笑意,待她说完,面色却倏然冷了下来,双目幽深的看着她,却不言语。 沈复见她言辞犀利,忧心秦王不悦,为此结怨,轻扯钟意衣袖一下,挺身挡在她身前:“宫中规禁森严,外臣原不该驻足久留,殿下勿怪。” 他欠身施礼,道:“我们这便告退。” 李政余光瞥见他动作,目光更冷,转向钟意道:“不过是句玩笑,居士怎么动气了?也是我冒失,胡说八道惯了。” 他微一侧头,注视着她低垂的眼睫,缓缓道:“居士大度,别生我气。” 钟意还未说话,益阳长公主便过来了,她与皇后有隙,同太子和秦王的关系倒还好,语气中也是姑姑对小辈的责爱:“你个泼皮,少说两句不成么。” 言罢,又去看钟意:“他胡言乱语,你只不理就是了,要是说的过了,就差人告诉皇后,她有法子治他。” “姑姑,”李政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哪有你这样揭人短的?” 钟意心中疲累,不欲与他纠缠,施礼道:“今日晚了,就此告辞。”沈复向那二人颔首致礼,与她一道离去。 目送那二人离去,益阳长公主道:“有情人不成眷属,已经够可怜了,你别去作弄人家。” “姑姑,哪有你这样的?”李政道:“不帮自己侄子,反倒帮外人?” “可怀安愿意跟沈侍郎说话,却不想搭理你。”益阳长公主叹口气,道:“你不准胡来。” “有情人?”这三个字在李政舌尖转了一转,莫名多了几分嘲讽意味,他转身,往太极殿去了:“将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 “泡茶的水,是长公主去岁收的梅上雪,她竟肯拿出来,当真舍得,”钟意亲自沏了茶,为沈复斟上:“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能再尝一回。” 沈复先前曾经同郑晚庭一起到过露华山,只是未曾进过青檀观罢了,打量四周陈设后,他低声道:“还住得惯吗?” 钟意笑了:“这话你早就问过一次了。” “虽然问过,但总觉得不放心,”沈复也笑了:“总想多问几次。” 他相貌生的明俊,许是屡次远行求学的缘故,较之寻常文士,书卷气之中更添英朗,即便烛下光影柔和,目光也仍旧炯炯。 钟意垂眼看着面前那只莲花杯,碧色茶叶在杯中起伏翻涌,就像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们的婚约已经取消,各自嫁娶,再无关联,”片刻之后,她道:“我是不会再嫁了,而你,却该早些娶妻,成家立业。” 因为先后替父亲和祖母守孝的缘故,前世钟意出嫁时,已经二十岁整,而沈复,也已经二十五岁。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成婚之后,也有过两情缱绻,你侬我侬的日子,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钟意说不恨他、怨他,当然是假的。 沈复是安国公府的嫡次子,原本不该承袭公位的,也不知他跟李政是怎么安排的,她改嫁没多久,安国公世子便上表称病,请辞公位,皇帝准允之后,沈复顺理成章的成为世子。 安国公与越国公曾经一起征战天下,亲如兄弟,越国公死后,甚至在他灵位前发誓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钟意,不想自己的儿子却做出这种事。 他是忠信之人,为此悔痛不已,无颜再见越国公府的人,不过两年,便积郁成疾,撒手西去。 李氏与崔氏的感情,并不比彼此丈夫浅薄,比起男人,她也更能体谅钟意与越国公府的难堪。 那时正值秦王与太子相争,那事免不得被闹大,御史连参秦王与沈复数十本,“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李氏出身世家门阀,将清名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怎么会受得了,安国公去后不久,也病逝了。 安国公夫妇待她没的说,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从头到尾,钟意也不怨他们。 他们的丧仪钟意都去了,李政知道,也没有说什么。 前厅往来的客人很多,都极客气的尊称她王妃,可钟意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潜藏起来的恶意猜测与艳色揣度。 到安国公府之前,她闷了一肚子话想骂沈复,想把心里的怨艾愤恨都发泄出去,可见到他之后,她反倒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瘦了,憔悴不堪,若非昔日英朗的轮廓还在,她险些认不出他。 父母先后辞世,兄弟失和,声名狼狈,他还有什么呢。 钟意上了香,行过礼后,就离开了。 命运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惩罚,至于她,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 今生再见,他也不欠她了。 钟意说话时,沈复便静静看着她,那目光叫她想起鸽子来,带着恬静的温柔:“左右我上面还有兄长,急什么?还是随缘吧。” 以钟意现在的身份,劝沈复另娶,未免有些尴尬,然而她也只是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出来,她相信以沈复的聪慧,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夜色深深,时辰已晚,沈复道了告辞,钟意送他到山门处,目视他远去,轻叹口气,转身回观。 …… 李政进太极殿时,皇帝正在翻阅奏疏,他也不出声,找个位置坐下,随意找了本书打发时间。 过了会儿,皇帝将奏疏合上,便有内侍上前奉茶,他喝了口,问:“从清思殿过来?” 李政应了一声。 “有喜欢的吗?”皇帝关切道:“你已经及冠,也该收收心,准备成家了。” “相中了一个,可她没看上我,”李政道:“我过去搭话,她也不怎么理会,略微多说几句,还嫌我烦。” “谁这样大胆,”皇帝笑道:“谁敢嫌弃朕的儿子?” “她一句嫌弃的话也没说,”李政并没有笑,可提起那个女郎时,周身气息都温柔了,他道:“可脸上都写着了。” “那就算了,”皇帝见他如此,心中一叹:“强扭的瓜不甜,结成怨偶也没意思,换一个吧。” “不,儿子只要她,别的谁都不要。”李政语气坚定,隐约带点恳求:“父皇不要给我定别人。” “但你也说了,”皇帝耐心道:“她不理你。” “儿子知道,可是没办法,谁叫我只喜欢她?”李政道:“一见她就觉得喜欢,好像前世见过似的。” “没出息。”皇帝轻轻责备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李政轻声道:“见了她,才知古人诚不我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5.造反 临近年关,长安也热闹起来,货郎走街串巷,远方游子归家,端的欢腾。 前几日才下了场雪,空气清新凛冽,酒垆前的胡姬似乎不觉冷,葱绿抹胸束的微低,雪白胸脯半掩半露,笑容妩媚,招呼往来客人入内饮酒。 钟意坐在马车上,悄悄掀开车帘,却见不远处一行车队近了,那些人深目高鼻,肤色雪白,发色迥异于中原人士,倒同卖酒的胡姬有些相似。 “又有番邦进京了,就是不知道是哪国的。”玉夏之前也见过胡人,现在瞧见,仍然觉得新鲜:“居然还有个绿眼睛的,多怪啊。” “生的倒是白皙,”玉秋饶有兴致道:“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的。” “当然是天生的,”玉夏笑道:“女子养的白皙也就算了,那些马夫风吹日晒,做的可不是养人活计。” 大唐天威,诸番臣服,市井之间胡人并不少见,甚至还有入朝做官的。 昆仑奴,新罗婢,都曾风靡一时,西域来的胡姬丰腴妩媚,善作旋舞,迥异于中原气象,教坊青楼中也颇受人追捧,钟意未出家时,也有一橱柜的胡人衣裳、羊皮马靴,时下胡汉风气相融,倒也有趣。 先前李政灭东突厥,诸藩震惊,甚至给皇帝上 “天可汗”称号,现下距离东突厥覆灭不过几月,又是新春,这次的朝拜,他们自然会更用心。 …… 崔氏年纪不轻了,先前又因钟意之事伤神,太医诊脉之后,言及胎像有些不稳,叫好生安养,她便顺水推舟,将中馈交给儿媳了。 钟意回府去时,便见母亲半躺在塌上,安国公夫人李氏坐在床边,还当是出了什么事,问过之后,颇有些啼笑皆非:“哪有这样的,自己躲懒,倒叫儿媳妇操劳,伯母还在,阿娘也不怕人笑话。” “这有什么好笑的?别人羡慕都来不及,”李氏揶揄笑道:“我想学她,还学不成呢。” 她是带着儿媳妇来的,世子夫人听了,脸上便有些不自在,忙道自己粗笨,不能替母亲分忧。 “你母亲只是说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崔氏笑着安抚她:“老夫人前几日还念叨你,刚好阿意也在,你们一道往荣松院走,见见她老人家吧。” 那二人齐齐应声,退了出去。 “你也是,”她们走了,崔氏面上笑意才敛去,道:“好歹要顾及儿媳妇脸面。” 李氏神色怏怏:“前日何夫人过府,言谈间偶然说起律宗教义来,她在边上附和,又说自己也喜好佛经,何夫人问,你喜好哪一派的佛经?她说是南山宗!” “她不知道律宗便是南山宗吗?”相隔几日,提起这事时,李氏仍旧心火未消:“何夫人顾及情面,什么都没说,我臊的几乎站不住脚!不懂装懂,贻笑大方!” 世子夫人姓林,出身并不高,她父亲原是安国公麾下偏将,战死沙场,安国公答允照拂他的孤女,后来又叫长子娶了她。 平心而论,李氏是不赞同这桩婚事的,若说照拂,她更愿意将林氏收为义女,寻个好人家嫁了。 不是她看不起人,而是识见与眼界所限,低门女子未必能担起公府夫人的体面,然而安国公已经许诺,却不好再改,只得认了。 李氏与崔氏皆是五姓七望出身,性情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崔氏乃幼女,美貌与才学之外,更多的是娇贵,她运道也好,越国公对她一见倾心,登门求娶,钟老夫人系出皇族,性情温和,同儿媳妇也谈得来,从小到大,她都没受过真正的苦。 李氏便不一样了。 她是赵郡李氏的嫡长女,自幼便被精心教养,是要做世家主母的,那时天下初定,太上皇坐了江山,有意试探世家心意,将自己胞妹嫁入太原王氏后,又为李氏与安国公保媒拉纤,想凑一双姻缘。 赵郡李氏当然不情愿。 绵延几百年的世家门楣,怎么可能看得上安国公那样的武夫,要知道,就连皇室李家,也知道给自己贴个金边儿,说自己祖上是李耳、李广,世家血脉呢。 还是李氏自己劝阻父兄:“天下初定,李唐兵强马壮,何必因一女取祸?”随即表示赞同这桩婚事,嫁入安国公府。 安国公忠信之人,英武不凡,堪称良配,李氏贤淑,才华斐然,倒也琴瑟和鸣。 安国公的母亲出身不高,面对高门贵女的儿媳妇,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她又要强,一来二去的,同儿媳妇闹得很僵,等她将李氏新生的长子抱到自己那儿去养时,婆媳之间的矛盾,便再也没法弥补了。 “我也是熬了这么些年,实在不愿再去磋磨儿媳妇,”李氏叹口气,道:“可她也太不像话,真是……” 安国公府的事,崔氏也有所了解,不好再说,便岔开了话题:“何夫人过府去做什么?我倒不记得她与你有旧……” …… “伯母是看世子夫人年轻,想多教几分罢了,”钟意见林氏面有窘迫,温声安抚:“没什么别的意思的。” “是我上不得台面而已,”林氏声音低弱,道:“居士不必劝,我都明白的。” 钟意也曾与她做过妯娌,关系不远不近,总是隔了一层,钟意自己也明白那是为何,同她相处时,言语间少不得仔细些。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居士听了,不要动气,”林氏小心的看她一眼,语气有些如释重负:“听说居士与二叔的婚约取消,我其实……松了口气。” 钟意早有猜测,倒不诧异。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令人羡慕,出身、相貌、才华,什么都不缺,世间女子期许的一切,都能在你身上找到,”林氏目光柔和,语气羡慕:“跟你在一起,我就跟地上的泥一样不起眼,做了妯娌,别人会更看不起我吧。” 钟意道:“人皆有长处,我不例外,世子夫人也不例外。” “我知道居士只是安慰我,但还是要谢谢你。”林氏向她一笑,道:“也希望居士一切安好。” 荣松院到了,她们默契的止住话题,走了进去。 …… “什么人啊,”回去的时候,玉秋仍旧有些不高兴:“知道要跟居士做妯娌,心里就不舒服,现在婚约取消了,反倒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安慰人,什么“也希望居士一切安好”,听得好不膈应。” “于我而言,林氏也只是一个陌生人,”钟意道:“左右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何必在意。” 玉夏闷闷不乐道:“我也看不惯她那副样子。” 钟意失笑道:“我都不气,你们气什么呢。” 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林氏。 林氏羡慕自己,这种羡慕甚至掺杂了一点妒忌,可归根结底,她也没做过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 前世她也不止一次看见林氏修习文经,苦练举止,努力想叫自己配得上安国公府的门楣。 说到底,她也不容易。 …… 夕阳西下,余晖将天地间渲染成淡淡金色,连朔风似乎都温柔了。 钟意坐在马车上,听见外边一阵马蹄声过,还有路人惊叹声传来,笑道:“怎么,又有番邦入长安了吗?这时间赶得巧,正好来得及用晚饭。” 因林氏之事,两个侍女皆有些恹恹,也不答话,钟意摇头失笑,马车外却像是沸腾的水一样,忽的喧腾起来。 “齐王造反了!” 钟意心头大震,掀开车帘,便见张榜处百姓聚集如潮,议论纷纷,玉夏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忧,轻轻叫了声:“居士?” “我无妨。”钟意将车帘放下,轻叹口气:“只是,要变天了。” …… 大唐立国不过几十年,各地时有反事,然而能成气候的,却一个也没有。 皇帝戎马半生,其悍烈勇武,历代帝王少有,这样一个生生从父兄手里夺了江山的人,怎么可能重蹈他人覆辙,叫别人夺了自己江山? 别说是李佑这种手不能提刀的皇子,便是李政这样能征善战的,也未必能做到。 差着几十年的火候呢,皇帝前半生的仗,难道是白打的不成。 时值新春,诸番先后入京朝贺,齐王选在这时节造反,无疑是在皇帝脸上打了一记耳光,他原就不被看重,失败之后的命运,更是毋庸置疑。 钟意经历过前生,她知道,齐王造反只是一个引子,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 可有些时候,即便知道未来如何,也是无法更改的。 她不是神,能做到的事情有限。 钟意有些感慨,还有些说不出的无力。 马车外一片喧嚣,议论声纷纷,不绝于耳,直到出了城门才停歇。 钟意倚着靠垫,半合了眼,听得一阵风声呼啸而过,那马蹄声快如雷霆,倏然远去,不觉睁眼,笑道:“好烈马。” 话音刚落,便听那马蹄声折返回来,到马车近前停了。 她心中一动,掀开车帘,却见李政端坐马上,手提马鞭,丹凤眼微垂,神情似笑非笑。 车夫识得他,慌忙下马问安,钟意见他一副天策上将亲临的倨傲模样,倒不好失礼,扶了玉夏的手,要下马车。 李政看那侍女一眼,吩咐道:“松开。” 他做惯了人上人,统率千军磨砺出的威仪,只在目光中流露出少许,便能叫人战栗,不敢直视。 玉夏被他看的心中一慌,匆忙松了手,随即反应过来,却见秦王笑了。 他手中马鞭一扬,卷住钟意腰身,略微用力,便将人带到身前,朗声大笑,扬鞭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6.挥鞭 钟意只觉身体腾空而起,不由一阵恍惚,再回过神时,人已稳稳坐在马上,驶出城门很远。 李政的手臂横在她腰间,背后便是他的胸膛,许是离得太近,连他身上那种她曾经熟悉过的气息,都嗅的清清楚楚。 钟意长舒口气,平静下来后,方才道:“放我下去。” 李政对于她的平和有些讶异,随即又笑了,眉目英俊,自生风流:“我见马车走得慢,忧心居士回去晚了,便自作主张,拉人上马,居士不会生气吧?” 夕阳的余晖洒在钟意脸上,连声音似乎都柔了三分,但仍旧能从中听出坚持来。 她重复道:“秦王殿下,放我下去。” “也好,”李政顿了顿,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此处僻静,无人搅扰,我有几句话,想同居士讲。” 出了城门,便能望见露华山,这匹枣红马健毅威武,神骏非凡,脚程极快,人在马上,已经能远眺到青檀观的山门。 李政先下了马,又伸手去扶钟意,她却不理会,翻身落地,动作娴熟,想是学过骑射的。 李政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随即便被收回,他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笑吟吟道:“居士,你生我气了?” 钟意落地后并不停留,径直到他身前,抬手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甩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李政一怔,周身气息骤然冷了,脸上笑意隐去,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 那匹枣红马似乎也察觉到几分,有些不安的打个喷鼻。 钟意却不避让,站在原地不动,冷冷回视他。 李政目光慑人,一字字似乎从牙根里挤出来:“你再打一下试试看。” 钟意又一记耳光甩过去。 李政神情冷凝,脸上几乎要结出冰。 钟意也不怵他,平静站在他面前,等他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暴怒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李政长长出一口气,低头扯她衣袖,道:“你打都打了,也该消气了吧?” 钟意拨开他手,道:“秦王殿下,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李政在僵麻的嘴角上摸了下,便见指尖沾了点血色,自己拿帕子擦了,道:“我不太明白居士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你不要过多的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情,”钟意道:“我已经出家,绝了姻缘,而你,也有整个长安的名门闺秀可供挑选,我们实在不适合有过多的牵连。” 李政的手顿了一下,双目定定看着她,道:“那些庸脂俗粉,我看不上。” “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钟意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李政静静看着她,半晌,居然低头了:“今日是我冒昧,对不住。” “你不是冒昧,秦王殿下,”钟意哂笑淡淡:“你只是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只考虑了你自己而已。” 前世夫妻一场,她太了解他了,也太明白他此刻的心思:“你一点都没有想过,将我带走之后要怎么收场,也没想过被人看见后,他们会怎样指指点点。你是秦王,是天策上将,是皇帝最钟爱的儿子,流言蜚语再多,也无法侵蚀你半分,可我不一样。” “或许,”钟意忽然笑了,那笑容有些嘲讽:“你从来都不觉得,我会反感你的接近吧。” 李政听得默然,片刻之后,又一次道:“对不住。” 钟意后退一步,平静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李政长久的看着她,最后才道:“居士,在我心里……”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钟意打断他,道:“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拒绝,你会放弃吗?” 李政不发一言。 他怎么可能放弃? 钟意并不意外,淡淡道:“秦王殿下,你想过之后要怎么安置我吗,想过将来要怎么样吗?” “我已经出家了,”她笑容讥诮:“你总不会想置个外室,图一时风流吧。”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李政道:“居士,我想娶你。” 钟意看着他,道:“可我不想嫁。” 李政顿住:“为什么?” “因为我也念过圣贤书,学过《礼记》,知道礼义廉耻!”这是她前世无法说出口的委屈与愤慨,也是因他今日举动而迸发出的怒气,钟意冷冷道:“秦王殿下,你以为你是谁?全天下都围着你转吗?” 李政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钟意站在他面前,二人只相隔两步,她能清楚的看见他咬紧的下颚,也能猜出他此刻心中蒸腾的怒气。 他前半生过得太顺了。 但凡他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即便因泾阳候世子之死,不得不离开长安,再度返京时,仍旧是万千荣华于一身,意气风发。 就像前世,他知道夺人妻室不对,但还是会做,他也知道钟意不情愿,所以就用自己的方式补偿她,善待越国公府,对她极尽疼爱。 他以为这可以弥补一切,所有人也都觉得他对她足够好,她再心怀怨怼,就是坏了心肝,从头到尾,所有人都是想当然,甚至没有人问过钟意是怎么想的。 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器物,她也有心,也会觉得难过。 钟意知道,这些话一说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李政或许会惊愕,会暴怒,甚至还有可能赏她一记耳光,可她还是要说。 她憋了两辈子,着实难受够了。 可她没想到,李政听完,居然笑了。 “知道吗,居士,”他说:“你是第一个敢动手扇我耳光的人。” 钟意道:“那可真是值得庆贺。” “好,很好。”李政轻轻点头。 钟意只当没看见他目光中的阴郁,向他一礼,漠然道:“既然无事,那么,就此别过。” 李政静静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离去,没有言语。 他们说话时,那匹枣红马便百无聊赖的站在原地,见钟意走了,目光复杂的看李政一眼,竟哒哒跟了上去。 李政原还心绪杂乱,瞥见那畜生跟过去,又好笑又好气,怒道:“你站住!” 钟意走出不远,闻言下意识回头去看,那匹马就在她身后,猛然对上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打个喷鼻。 “我不是叫你,”李政咳了声,道:“是叫朱骓。” 钟意明白过来,不欲多说,转身走了。 那匹名叫朱骓的枣红马有些踌躇,先看钟意一眼,再回头偷偷看李政,这犹疑不过一瞬,见钟意走的远了些,它赶紧哒哒跟上,浑然没有理会前任主人的意思。 李政气急反笑,为一匹吃里扒外的马追过去,又觉丢脸,站在原地,怒送那一人一马远去。 钟意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下意识侧过脸去看,朱骓极有灵性,顺势将头凑过去,轻轻蹭她肩窝。 钟意见它神骏非凡,着实有些喜欢,伸手去摸它脖颈间的光滑鬓毛,朱骓便温顺的低下头,顺势在她手背上舔了舔。 钟意原本郁结的心绪舒展了,笑问道:“跟我走吧,好不好?” 朱骓打个响亮的喷鼻,作为应答。 钟意莞尔,回身往李政那儿去。 “呦,还知道回来,”李政瞥见朱骓,冷笑道:“我当你没心没肺,弃我而去了呢。”说完,作势去摸朱骓脖子,哪知它一侧头,竟躲开了。 李政手僵在原地,目光阴恻恻的盯着朱骓看,朱骓低着头,不太敢跟他对视。 钟意似乎没瞧见这幕,自李政手里扯过马鞭,笑道:“秦王殿下,朱骓就算是你的赔礼吧,好么?” 李政被这一人一马气笑了:“居士,你可真有本事。” 钟意温柔的抚了抚朱骓,翻身上马,道:“你欠我的多了去了,一匹马算什么。” 李政淡淡道:“居士,倘若方才打我的不是你,那人早就该死了。” 钟意的心倏然痛了一下。 前世他决定自己生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轻描淡写? “殿下宽仁,”她回过身,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他,下颚紧咬:“那我便回一份礼给你。” 李政道:“什么?” 钟意冷笑一声,手中马鞭毫不客气的甩了过去。 李政未有防备,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手臂肩背霎时作痛。 钟意心中气顺许多,扬声而笑,挥鞭远去。 …… 远处尘土飞扬,一行骑卫策马而至,望见李政,下马行礼,却见他神情冷凝,径自冷笑。 左右对视几眼,皆不敢做声,哪知不多时,却见李政大笑起来。 为首之人有些不解,试探着唤道:“殿下?” 李政却不理会,夕阳迟暮,余晖淡而温暖,他席地而坐,笑完又叹:“怎么偏偏被她降住了。” 来人愈发不解,恭敬道:“殿下,您还好吗?” “我不好。”李政侧过头去,远眺山林间若隐若现的青檀观,好像这样就能见到心上人的影子似的。 双手掩面,他叹道:“我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7.困局 “朱骓?” 益阳长公主见钟意骑马归来,面露讶异:“这匹马……” 钟意没想到益阳长公主竟能认出朱骓来,委实诧异,心神一转,含笑解释道:“秦王殿下为上次宫中之事致歉,执意要将朱骓赠与我,实在推辞不过。” “他可真舍得。”益阳长公主并未多想,笑道:“朱骓的母亲来自大宛,雄健非常,父系血统更了不得,是几乎已经绝迹的汗血宝马,它打小就跟着青雀,是他自己照看大的。朱骓也凶,除了青雀,谁摸都踢。” “是吗,”钟意抚着朱骓柔顺的皮毛,笑道:“大概是他们跟朱骓无缘吧。” 益阳长公主见朱骓在她手下这样温驯,啧啧称奇:“它倒真喜欢你。” 钟意但笑不语,亲自牵着朱骓到后院去,又吩咐人准备草料,门扉外有脚步声传来,玉秋玉夏匆匆过来,见她无碍,暗松口气,赶忙称罪。 “与你们无关。”那种情况下,她们拦也拦不住,钟意自然不会迁怒:“事发突然,谁能未卜先知?” “那时已经过了城门,附近也无行人,”玉秋没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也没问秦王的坐骑怎么会出现在青檀观,低声道:“奴婢吩咐了护卫,他们不会乱说的。” “还有,”玉夏踌躇道:“我们回来时,正逢秦王殿下回城,他要我们给居士带句话……” 钟意手一顿:“什么话?” “他说,来日方长。” …… 齐王造反带来的震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对于皇帝而言,这种乌合之众,连放在眼里的必要都没有。 齐王佑尚在齐州,他的母亲阴德妃便被贬为嫔,舅父阴弘智举家被收押,皇帝令英国公李绩发怀、洛、汴、宋等九州府兵,与刘德威共同讨伐平叛。 英国公在马背上驰骋的时候,齐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出半月功夫,军士攻入齐州,杀其左右叛臣,押解齐王还京。 皇帝并不十分待见这个儿子,此次造反,更将父子之情耗得一干二净,齐王还未归京,便以“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为由,将其废为庶人,至于归京之后,想也难逃一死。 这事与钟意无关,倒跟韦贵妃与定襄县主有些关联。 ——齐王娶妻韦氏,便是韦贵妃兄长之女,丈夫获罪,少不得要被牵连。 这才只是冰山一角,除去钟意,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风波。 …… 诸皇子年岁渐长,皇帝却日益老去,世间的生死轮回,正如太阳东升西落,永远不会停歇。 往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看着自己英姿勃发的儿子们,也会不由自主的,在心里生出几分细微的惶恐。 他就像过了午时的太阳,尽管曾经光芒万丈,却注定要走向消沉,而年轻的、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的皇子们,却像清晨的朝阳,一日更比一日灿烂。 那光芒太亮了,亮的他有些不舒服,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忌惮。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震慑那些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他也要让人知道,自己还没有老去,远远轮不到那些宵小上前撒野。 这种微妙的心境,不曾登临帝位的人,大概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英国公李绩押解庶人佑抵达长安,二十四日,庶人佑被赐死于太极殿。 同日,皇帝降旨族阴、燕二氏,赐阴嫔白绫,昔日齐王府中幕僚尽数处死,以儆效尤。 李佑的外祖父阴世师,曾是前朝大将军,太上皇在太原起兵后,阴世师令杀其留于长安的幼子,又掘李氏一族祖坟,后来太上皇攻占长安,尽杀阴氏之人,只有阴嫔与其弟因年幼得以保全,不想二十年后的今日,他们还是重蹈了先辈覆辙。 至于燕氏一族,则是阴嫔之弟的妻族,李佑造反,很大缘由便是遭受燕弘智兄弟鼓动,倒也不冤。 造反之人,必族其家,这是哪一朝都不会改的规矩,本朝也不例外,但额外追究齐王府中幕僚罪过,尽数论死,未免有些严苛。 齐王偏好儒学,府中颇有些名宿大家,因此论及死罪,士林有所非议,东宫左右二位庶子皆与儒家亲厚,孔颖达更是孔子三十一世传人,自身立场使然,免不得要向太子哀求,请他进言,规劝一二。 太子宽和,素爱儒家仁礼,满口答允,去向皇帝求情,却被迎头痛斥,强行遣返回东宫,拘禁起来,朝野为之震动。 …… “陛下动了雷霆之怒,明眼人便该消停些,叫皇后去劝,等他平息才好,”罗锐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说起此事,感慨道:“那些人倒好,怎么反倒迎风而上?” 太子的劝阻并未拦住皇帝下落的屠刀,齐王府幕僚尽数被杀,士林中的反弹声强的刺耳,扬州宿儒七人为此上疏,直斥皇帝昔年夺位失德,今次滥杀失仁,请求加恩诸位幕僚家眷遗孤。 因早年玄武门之事,皇帝素爱声名,这并不意味着有人能以此要挟,逼迫他退让,宿儒们如此行事,无疑犯了忌讳。 十二月二十七日,皇帝以清缴逆臣残余为名,令诛此七人,期间上疏言此事者,亦有惩处,盛怒至此,朝中人人自危,无人敢发一词。 魏徵王珪二位侍中素来刚正,本该直言,然而扬州宿儒提及隐太子建成,他们昔年又曾是东宫属臣,实在不好开口。 “陛下自己会想明白的,”钟意道:“他只是一时气怒,过后就好了。” “好在已经封笔,朝中无事,”罗锐叹道:“否则,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波折。” 罗锐拜在阎立本门下学画,自是一日千里,阎立本考校学问,见他颇通律令,又有才学,便保举他去大理寺,做了从七品议案主簿。 钟意知晓此事,心中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释然,他这样的才华,倘若不得施展,未免有些可惜了。 “我收到居士的信,特意去女监署查过名册,”罗锐道:“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女郎,燕氏共有三人,皆在死罪之列,并无脱身可能。” 钟意心中一惊,诧异道:“只有三个?” “登记在册的只有三个,”罗锐皱眉,思忖后道:“不过,倘若有养在府外的女郎,逃脱刑罚,也不奇怪,只是可能性很小罢了。” 钟意心头微沉,笑道:“多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居士何必言谢?”罗锐没问她为什么要查这个,笑着起身,道了告辞。 钟意亲自送他出去,直到返回内室,面上笑意方才落下。 怎么会查不到? 前世因参与齐王谋反一案,燕氏同样被族,燕弘亮却有一个女儿得以逃脱,隐姓埋名,后又进入襄国公府,做了长嫂兄长的侍妾。 收纳私逃女犯已经是大罪,更要命的是,燕氏女作为细作,参与了侯君集谋反之事。 侯君集事败被杀,刘氏一族也被削去国公勋爵,成年男子尽数斩首,家眷发配岭南,钟意的长兄因此受到牵连,仕途被毁,连越国公的勋爵都险些保不住。 那时她刚进□□,心灰意冷,甚至存了赴死之心,但因为此事,不得不向李政低头,求他襄助。 燕氏一族因谋逆而败亡,算是罪有应得,越国公府平白遭此大难,却是天降横祸。 重生一世,钟意取消婚约之后,便着手去找那燕氏女,哪知直到今日,竟全然没有消息。 想也是,倘若真有这么容易找到,大理寺收押燕氏女眷时,怎么会疏忽掉? 燕氏女身负血仇,却能改头换面,在襄国公府中藏身几年,丝毫不露端倪,又与侯君集私下往来,助其成事,这样的心性,钟意自愧不如,也不敢心存侥幸。 倘若她没有如同前世那样进入襄国公府,而是藏匿人海,钟意怎么可能找到她? 即便她进入襄国公府,钟意一个出家人,有什么立场对长嫂兄长的侍妾说三道四? 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最开始就斩断一切,让祸根消弭于无形。 可惜,钟意没能找到她。 这或多或少的,叫她心里蒙了一层阴翳。 燕氏女就像潜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跳出来,突然咬人一口。 罢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钟意叹口气,暂且将这茬抛之脑后, …… 还有三日便是年关,钟意进宫去见窦太后,益阳长公主昨日受了凉,见不得风,便留在观里,不曾跟她一道前往。 窦太后近来倒还好,只是上了年纪,过了午后,精神有些不济,钟意照看她睡下,见时间还早,照旧去了弘文馆。 她去的倒巧,正逢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也在,许是因近来诸事牵涉儒门甚多,他倒是清癯了些。 钟意还记得他弹劾自己十数次的事,孔颖达也没忘记她等着自己施礼,压自己一头的旧怨,假情假意的寒暄几句,便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算是两不相干。 今日大概不宜出行,钟意深悔自己出门前没看黄历,她在弘文馆呆了不过半个时辰,皇帝便到了,听闻她在,又令人相请。 她过去时,便见孔颖达跪伏于地,道:“扬州宿儒纵然有罪,却不至死,因进言被杀,何其冤也,请陛下复其名誉,勿使其余九泉之下魂魄不宁。” 皇帝神情冷凝,目光森寒,一言不发。 孔颖达心下打鼓,委实惊惧,瞥见钟意入内,忽生一念,再拜道:“臣先前尝与居士言及此事,居士亦深以为憾,陛下以为臣系出儒家,心有偏袒,何不听居士一言?” 钟意听他说完,心中勃然怒起。 扬州宿儒的确有过,但罪不至死,然而皇帝盛怒之下,谁敢有异议? 太子尚且被拘禁东宫,她疯了吗,敢公然反驳皇帝? 然而她也相信,只要她说出那些宿儒罪有应得的话,士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她淹死! 好一个祸水东引。 老而不死是为贼,孔颖达果然深谙其中真意。 “居士,”皇帝听得冷笑,转目看她,道:“你也觉得,朕做错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8.直言 钟意左右为难,心中忖度过后,如实道:“扬州宿儒七人,确有不当之处,然其罪不至死,因此被杀,未免有失公允。” “倒同祭酒想的一般。”皇帝冷笑道:“朕看过他们的万言书,句句无礼,直指朕失德失仁,居士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他面如寒霜,显然动了怒气,室内气氛登时紧绷,像是拉到极限的弓弦,孔颖达额上生汗,勉强站起身,垂首立于一侧,噤若寒蝉。 “玄武门之事内情如何,陛下心中最为明了,无需多言,”钟意定了心神,道:“然而宿儒讲陛下失德,我却不以为然。” 皇帝脸色丝毫不见和缓:“何解?” “因为陛下是仁君。”钟意真心实意的道:“我知道,朝臣知道,天下万民也知道。” 皇帝静默不语,她心里有了底,温声道:“龙朔二年,陛下与逆臣颉利定白马之盟,九月,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头,陛下不受,令其还历年边境劫掠人口; 龙朔四年,朝臣因陛下身患气病,以隆暑未退,宫中卑湿为由,请宫中建阁,以供陛下居之,陛下却因糜费良多辞之,又言‘昔汉文帝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 “自陛下登基以来,政尚简肃,朝风清明,开前代未有之盛世,万民敬仰,四方来朝,”钟意起身拜道:“仁德至此,哪里是宿儒们区区几句话便能抹消的?” 这并不是钟意为求解脱困境而美言,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玄武门之变杀兄杀弟,事后逼迫父亲退位,这都是难以消弭的污点,无需后人评说,当世便有人诟病,然而皇帝选择了最为正确,也最为坦荡的解决方式。 定四海江山,开万世太平,以无上功绩,盖过那些曾经有过的污迹。 谁都知道他曾经杀兄夺位,然而,又有谁能否定他的丰功伟绩? 皇帝听她说完,面色微有和缓,寒气却未退:“居士,你在避重就轻。” “那朕换句话问,”他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钟意道:“不该死。” 皇帝微有诧异:“你倒坦荡。” “昔年薛延陀曾进献白鹦鹉,陛下以其离乡甚远,心中悯之,令放还山林,”钟意道:“今日宿儒进言,是为天下计,即便语有失礼,亦不至死,更不应以逆贼之名诛杀。” 皇帝冷淡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朕做错了。” “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件事。”钟意道:“陛下初登大宝时,曾经询问臣工,如何辨别忠奸。有人进言说,请陛下佯装发怒,敢直谏者为忠,阿谀者为奸,陛下还记得,当时您是如何回复的吗?” “朕说,水的清浊,在于它的源头。”皇帝淡然道:“朝堂之上,朕是源头,朝臣则是水。倘若为君者心性狡诈,却奢望臣工清明,这怎么可能?朕以为曹操多诡诈,看不上这等人,当然也不会像他一样做。” “陛下不行诈道,是天下之福,”钟意道:“如今有人直言进谏,怎么反倒动怒,以罪戮之?如此行事,我恐天下怪愕。” 孔颖达亦道:“居士所言甚是,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面色愈沉,神情冷凝,手指拂过茶盏杯沿,却不言语。 孔颖达有些心焦,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居士方才所言大善,应……” 他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冷笑出声,手中茶盏恨恨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堪比炸雷,怒意昭然若揭。 “居士官居侍中,祭酒也是朕之肱骨,食君之禄,却为逆贼做声,”皇帝嘿然冷笑:“岂有此理?!” 孔颖达倏然汗下,两股战战,慌忙跪地,口中称罪。 话已出口,如何还能回转,钟意做不出自打嘴巴的事,坚持道:“扬州宿儒七人,愿保富贵,何苦造反。如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长此以往,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 皇帝作色道:“放肆!” 钟意面色不改,道:“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极而笑,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天威赫赫,孔颖达心中惊惧,顺势瘫坐在地,取了帕子拭汗,心有余悸道:“陛下已然作色,居士何必再三进言?此非臣下所能为,实为失礼。” 他大为受惊,未及思忖,便将心中所想说出,竟连脸面都顾不得了,弘文馆内尚有校书郎几人在侧,闻言变色,几乎难以控制自己鄙薄的目光 。 孔颖达心有所觉,大失颜面,正待说句什么弥补一二,却听钟意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原是孔家先师所说,今日便赠与祭酒。” 孔颖达惊怒交加:“你说什么?” “祭酒没听清楚么?”钟意略微抬高了声音,笑着重复:“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孔颖达一时讷讷:“你!” 钟意冷笑了声,自去另一侧观书,却不理他。 她并非不知人情世故,也并非不怕死,然而人生天地间,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 几位校书郎上前,齐齐施礼:“居士有诤谏之心,节气昭昭,非我等所能及。” 钟意还礼道:“但随本心而已,当不起诸位谬赞。” 那几人避开,不肯受礼:“居士如此,便要折煞我们了。” 孔颖达面上挂不住,踌躇一会儿,讪讪退去。 …… 皇帝出了弘文馆,余怒未消,却见李政站在窗边,不知立了多久,见他看过来,含笑问安:“父皇。” 皇帝面色和缓了些,边走边道:“你怎在此?” “原是想来找本书的,”李政跟上去,笑道:“后来见父皇动怒,不敢入内。” “胡说八道,”皇帝笑骂:“还有你怕的事情?” “当然有,”他们父子二人说话,内侍们自觉避开了些,李政跨出弘文馆的门槛,正色道:“我怕父皇失了纳谏之心,只为一时快意,日后为人诟病,又怕来日史书工笔,污及父皇后世英明。” 皇帝静默片刻,道:“你都听见了?” 李政道:“是。” 皇帝又是久久未曾做声,直到望见太极殿的宫门,方才道:“朕听说,你把朱骓赠与怀安居士了?” “是,”李政道:“清思殿宫宴上,儿子对居士说了几句无礼的话,便用朱骓赔罪。” 皇帝哼道:“朕去年过寿,问你要你都不给,倒舍得给别人。” “父皇是儿子至亲,给与不给都有血脉相系,无甚关系,”李政坦笑道:“向居士致歉则不然,给的少了,有辱人之嫌,倒不如厚赠,以示诚心。” “你做得对。”皇帝听得颔首,末了,又道:“居士也担得起。” 说到此处,他停下脚步,叹道:“方才是朕气急,说的过了。” 李政但笑不语。 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总管近前,吩咐道:“居士现下应未离宫,你去弘文馆,替朕带句话,请居士到太极殿来。” “顺便,”他顿了顿,道:“也把祭酒叫回来吧。” …… 钟意手中书不过翻了一半,便见校书郎引着内侍总管刑光前来,心中诧异,却还是笑道:“总管有何事?” “陛下令奴婢来带句话,”刑光向她行礼,道:“再请居士往太极殿去。” 钟意奇道:“什么话?” 刑光道:“陛下说,自古帝王,能纳谏者固难矣。朕夙兴夜寐,恨不能仰及古人。方才责居士、颖达,甚为悔之。卿等勿以此而不进直言也。” 钟意不想皇帝皇帝竟肯低头,心中一热,起身向太极殿方向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 内侍们奉了茶,皇帝心绪舒展,也有心思说笑,向李政道:“宫中无事,怎么不去找你的心上人?” “去找过,又被骂回来了。”李政道:“我说要娶她,她还打我。” “这样凶蛮。”皇帝皱眉道:“你既喜欢,父皇不好说什么,但你记住,做你的王妃,容色并不是第一等要紧,胸襟气度决不能少,否则,即便你再喜欢,也只能做侧妃。” 李政笑道:“儿子明白。” 皇帝见他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她骂你,还打你,你还这么喜欢?” 李政道:“她怎样我都喜欢。” “朕竟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皇帝摇头失笑,笑完又问:“出身好吗?” 李政道:“好。” 敢打骂这个儿子的,想必也有底气,皇帝思忖片刻,又道:“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 “不是,”李政含糊其辞:“但也差不多。” 皇帝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不知想到何处,皱眉道:“到底是哪家的?倘若上不得台面,你不许娶。” 李政坚持道:“她好得很。” 皇帝见他守口如瓶,倒不紧逼,内侍入内通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国子监祭酒已至殿外,他说了声传,又感慨道:“倘若有怀安居士三分气度,即便门第低些,朕也不说什么。” 李政道:“真的?” 皇帝道:“真的。” “父皇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李政笑道:“改日反悔,儿子决计不依。” 皇帝尤且未觉,扬声笑道:“绝不反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19. 钟意与孔颖达一道入殿,瞥见李政在侧,心中微觉讶异,按部就班的行了礼,不曾表露出来。 皇帝心中既有计较,便不会拘泥于情面,向二人道:“适才是朕太过激进,言辞失当之处,居士、仲达不要介怀。” 钟意与孔颖达起身再谢:“陛下如此,折煞我们了。” 皇帝示意二人落座,道:“如居士方才所言,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却可转圜,朕便令人复其名节,立碑为纪。” 钟意衷心称颂:“陛下盛德,乃万民之福。” 孔颖达微松口气,劝道:“扬州宿儒因进言被杀,陛下虽有加恩,却有未尽之处,天下惶恐,不如广开言路,以安民心。” 皇帝看他一眼,赞许道:“仲达言之有理。” “前朝暴虐,屡施恶政,民心尽丧,”孔颖达道:“陛下不妨制定律法,许诺永不杀上书言事之人。” 皇帝不置可否,向钟意道:“居士怎么想?” “敢问祭酒大人,”钟意眉梢微挑,道:“倘若上书言事之人中出现蠹虫,又该如何?” 孔颖达道:“自该处置。” 钟意又道:“以何罪名处置?” 孔颖达不假思索:“所犯何事,便以何等罪名处……” 话未说完,他便顿住了。 皇帝若想杀人,有的是办法杀,区区一个不杀上书言事者的规定有什么用? 今天纳谏,明天找个贪污由头斩了进言者,既能出气,又能叫他沾一身污,死后都无颜去见先祖。 孔颖达干巴巴的笑:“居士好词锋。” 钟意并不看他,淡淡道:“我反而觉得,有些人享用的好处太多,叫人看不过眼。” 李政只坐着喝茶,却不做声,听她说到此处,抬眼去看。 皇帝也听出她这话别有深意,略微前倾了些:“愿闻其详。” 钟意忽视掉李政有些灼人的视线,转向孔颖达,笑道:“敢问祭酒,令先祖孔师,以为周公如何?” 孔颖达心头一跳,略经踌躇,道:“周公,先祖心中最为尊崇景仰之人,晚年甚至曾发‘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感慨。” 钟意点头道:“西汉贾谊曾说,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居士不必咬文嚼字,这话我比你知道的早。”孔颖达心中不悦,道:“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乃是圣人,不牢你一一说出。” “既然这样,”钟意挺直身体,道:“敢问祭酒,周公后人何在?” 李政揉了揉眉心,笑了。 孔颖达登时汗下:“这个……”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原是孟子说的,”钟意笑意中略带几分嘲讽:“据我所知,祭酒已经是孔家第三十一代了吧?周王朝赫赫八百年,也不过三十代帝王而已,孔家的福气,也忒厚重了些。” 孔颖达不能安座,起身拜道:“孔家立足儒学,家中子弟自幼苦读,绝非依仗先人功绩……” “祭酒,”钟意语气轻飘飘的道:“你怕是忘了,陛下登基之初赐予你的爵位,便是曲阜县男。” 孔子于华夏确有功绩,任谁也无法否定,但再深再重的功绩,也有被消耗尽的时候,怎么可能庇护后辈千余年之久? 周公后嗣尚且湮没于岁月,韩非子于家国影响亦不逊于孔子,如今又如何? 绵延近千年,余荫未断,孔家何德何能! “居士时常有发人深省之语。”皇帝默然良久,也不看孔颖达,道:“天色不早,朕吩咐人送居士出宫吧。” 钟意起身称谢,随同内侍退了出去。 李政将茶盏搁下,道:“父皇,我也走了。” 皇帝没好气道:“武德殿离这儿没几步,你也怕回去晚了?” “我去问问朱骓怎么样了,看能不能再要回来,”李政依依不舍道:“儿子养了那么多年,骤然给了别人,有些舍不得。” 皇帝气笑了,手中茶盏顺势砸过去:“快滚!” 李政反应迅速,敏捷的躲开了,笑声自门扉外传来:“这就滚。” …… 短短片刻功夫,孔颖达额上竟生了汗,见钟意与秦王先后离去,心中愈发忐忑:“陛下……” “孔家是块好招牌,”皇帝低头看他,笑道:“朕不会砸掉的。” 孔颖达心有余悸:“可居士方才……” “居士也知道朕不会那么做,所以只提了几句,没有强求。”皇帝语气赞赏,笑道:“她是一等的聪明人,心胸气度,不逊须眉。” 孔颖达脸色讪讪:“居士风采斐然,世间少有。” “所以朕也希望,你能拿出些长者的气度来,不要小肚鸡肠,丢朕的脸。”皇帝面上笑意不退,语气温和:“虚言作假,拉小辈下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吧。” 孔颖达心中大震,心知皇帝早已将弘文馆之事看破,惊惶交加:“臣、臣……” “朕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但总是敷衍你,也觉得很烦。之前泰山封禅之事,朕原本想忍下的,偏生今天又碰上这种事,便有些忍耐不得了。” 皇帝笑吟吟的说着令孔颖达汗流浃背的话,神情不改:“你是老臣,心胸要开阔些。祭酒官居侍中之下,前番宫宴时居士叫你见礼,并不为过。还有这一次,你无言以对的脸色委实难看,朕是你的主君,很为你觉得丢脸。” 孔颖达两股战战,语不能成:“陛、陛下,臣惶、惶恐……” “巴掌打了,也该给个甜枣,”皇帝揉了揉额头,道:“便加爵一级,晋曲阜县男为曲阜县子。好了,退下吧。” …… 李政追出去时,钟意还没出太极殿门,见他过来,退到一旁去,让开了路。 李政摆摆手,示意带路的内侍退下,这才上前去,轻轻道:“居士。” 钟意扭头就走。 “上次打我的账,我都没跟你算,”李政也不在意,跟了上去,笑道:“今日见了,怎么还好跟我冷脸?” 钟意停下脚步,有些无奈:“秦王殿下。” 李政道:“怎么?” “你这人,”钟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怎么软硬不吃?” “怎么不吃了?”李政笑道:“只要是居士给的,软的硬的,我都喜欢。” 钟意气急,掉头走了。 “好了,不闹了,”李政追上去,道:“我们好好说几句。” 他问:“你猜,父皇会怎样处置孔颖达?” “我猜他不会处置,”钟意面不改色:“还会嘉赏孔祭酒。” 李政神情一顿,正色道:“怎么说?” “天地君亲师,这是纲常,哪个皇帝不喜欢?”钟意道:“即便孔家讨厌,陛下也会忍的。” 李政不觉笑了,歪着头看她,久久没有说话。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皱眉道:“怎么,我说错了?” “不,居士说的对极了,”李政道:“跟我想的一样。” 钟意瞥他一眼,道:“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居士,”李政略微凑近了些,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钟意倏然停下脚步,语气微怒:“你又说这些不正经的!” “我是说真心话。”李政正了神色,躬身向她一礼:“居士有国士之才,便该以国士待之,此前多有冒犯,居士不要见怪。” 他这样一本正经,钟意反倒觉得不自在,避开后道:“你以后离我远些,我便谢天谢地了。” 李政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偏不。” 钟意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走了,李政跟上去,再说什么,她也一概不理。 若是换了旁人,自说自话一段时间,脸上便会挂不住,讪讪停下,李政脸皮倒厚,见她不理人,也自顾自说的高兴。 钟意静静听着,也不搭话,不知怎么,竟想起前世来了。 李政是皇帝爱子,成婚时隆重异常,仪礼几乎与皇太子等同,满朝金粉,十里红妆,极尽煊赫。 那是钟意的第二个新婚夜,但她心里半分喜气也没有,既恨沈复无情,又恨李政无耻,见了李政也是冷脸,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李政倒不在乎,喝过合衾酒后,示意仆妇们退下,便凑上前去,低头亲吻她的唇。 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热气,从他灼热的目光与周身酒气上涌出,蒸腾之下,叫她心生抗拒,下意识躲避。 李政却笑了,不容违逆的吻住她的唇,手掌顺势探入她衣襟,动作轻柔的揉捏。 钟意又羞又气,一个嘴巴下意识打了过去,只是她身上无力,那巴掌软绵绵的,倒像是调情,李政混不在意,手上力气略微重了些,暧昧的报复回去。 钟意有些急了,又一个嘴巴打过去,这一回打的重了,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李政也不恼,将她往怀里一搂,笑道:“明日还要进宫谢恩,父皇看见,你叫我怎么说?夫妻情趣,嗯?” “好阿意,”钟意气急,又要打他,李政顺势握住她手腕,低声哄道:“暂且记下,留着明晚再打,好不好?” 大概是烛火太过温柔,模糊了他过于挺竣的面容,钟意竟从中听出了温柔缱绻。 她的心倏然软了一下,怔然片刻,最终歇下手上力气,合上了眼睛。 夫妻一场,总归是有些情意的,钟意这样想,然而最后那杯鸩酒,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即便重生一世,也忘不掉那种痛。 “秦王殿下,”不知不觉间,他们出了宫门,钟意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李政见她问的认真,也正色道:“我在做什么,居士一点也察觉不出吗?” 钟意一怔:“什么?” “居士,”李政道:“你不知道,我很钟意你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0.毓华 居士,你不知道我很钟意你吗? 朔风凛冽,李政语气却柔和,大概是夕阳太过温情脉脉,钟意居然从中听出了几分真挚。 可是,她目光闪过一抹讥诮,那又怎样呢? 前世李政放着那么多高门贵女不娶,非要顶着朝野非议,娶一个二嫁的女人,她想,那时他对她,也该有些在意的。 然而最后,他还是一杯鸩酒赐死了她。 人心是最敏感的东西,一旦被伤到了,哪怕只是指甲盖那么大的伤口,都很难愈合。 更别说李政带给她的伤痛,远不是一丁半点。 钟意垂下眼睫,道:“秦王殿下……” 李政忽的伸手,食指覆住她唇珠,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不想听。”夕阳西下,他周身遍是暖色余晖:“你又要说伤我心的话了。” 钟意眉头微动,不曾言语,他则淡淡收回了手。 “好了,回去吧。”李政道:“改日我再去看你。” 玉秋玉夏瞧见钟意身影,早已迎了上来,只是见她正同李政说话,远远观望,不敢近前,李政摆摆手,示意她们过来,最后深深看钟意一眼,转身回宫去了。 玉秋玉夏跟随钟意左右,见李政见得多了,隐约能猜到几分他心意,然而看钟意垂着眼睫,一言不发,终究不敢过问。 “居士,”玉秋低声道:“再不走,天就黑了。” “罢了。”钟意抬起头,道:“我们回去吧。” …… 年关的脚步近了,俗世中喜气渐厚,青檀观倒不受影响,一如既往的清冷。 钟意早就开始整理药俗偏方,时间久了,也有厚厚一本,打算寻个时间,给英国公送去。 正月里应酬多,英国公怕是忙的不可开交,她又是出家人,不好掺和那些,见今日无事,索性赶在年关前登门,往英国公府去了。 钟意到的也巧,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正遇上英国公一行骑马归来,见了她,下马笑道:“居士是稀客,怎么有闲暇登我家的门?” “国公不是修撰《唐本草》么,”钟意含笑道:“我对此有些兴趣,往常年也积了些时疫药方,一道写出来,登门献丑了。” 英国公微怔:“先前烧尾宴上,倒不曾听居士提起……” “都是些零散方子,我也怕记错,日后生出疏漏,”钟意解释道:“查验无误后,才敢交与国公。” 英国公先前收了她一箱医书,已经倍觉感激,不意过了这些时日,她竟还记着这事,心中大为敬佩:“居士有这份仁心,便胜过世间须眉万千。” 他身后立了位中年男子,仪表堂堂,做武官打扮,闻言发笑,向钟意示礼道:“怨不得世人皆说居士是仙娥降世,这等慈悲心,便非常人所能有。” 钟意回他一礼,笑问道:“尊驾是?” “黎乌不过五品隶官,当不起居士一句尊驾,”那人笑道:“下官是左卫中郎将帐下参军。” 左卫中郎将? 钟意心中一动,目光微亮:“可是苏定方将军麾下?” “正是。”黎乌语气自豪,与有荣焉。 苏烈苏定方,前世钟意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名字,李政覆灭东突厥的功绩中,他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位少年将军夜袭阴山,攻破颉利可汗牙账,并以此功勋,迁正四品左卫中郎将。 文幼亭,武定方,这一文一武二人,正是长安近年来最为惹人注目的后起之秀。 覆灭东突厥一战中,若非遇上了李政这个同样年轻非凡的统帅,苏定方的功绩,只怕会更耀眼。 不过,李政出身皇家,高的可怕,总督二十二州,初出茅庐便可统帅三军,这是优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劣势。 千金之子不坐堂,皇帝对这个儿子心怀期待,当然不会再叫他到战场上拼杀冒险,相比之下,苏定方便自由得多。 钟意死的时候,他早已平定葱岭,军至百济,连破二国,皆生擒其主,皇帝常称之以“小骠骑”,希望他能如同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建不世功业。 女儿家对于征战沙场的英豪,总会先天多几分好感,钟意也不例外,笑道:“久仰苏将军大名,可惜一直未能得见。” “快了,苏将军同卢国公征讨西突厥,再过几月,想必便会有捷讯传来,”黎乌跟在她与英国公身后,一道进了前厅,笑答道:“届时,必然会返回长安。” 有侍女奉了茶,钟意品了一口,道:“黎参军怎么没有同去?” “他此次回京,便是为了传讯,”英国公答道:“只留一日,马上便要赶回龟兹。” “原来如此。”钟意依稀记得前世边军曾有时疫横发,战力大减,可她毕竟是内宅妇人,对边疆之事知之甚少,记不得时疫究竟发生于何时何地,今日见了黎乌,倒可提醒他早做准备。 “我翻阅医书时,曾见前人提及草原瘟疫,言其正如岭南瘴气一般,时常夺人性命,”她将自己编撰的那本册子展开,撕了两页下来,递给黎乌:“有备无患,参军带去给军医,总归安心些。” 黎乌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多些居士记挂。” 英国公有些不以为然,笑道:“居士太过小心了。” “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钟意则道:“大军孤悬在外,小心些总没坏处。” “不得了了,居士怎么跟郑国公似的?”英国公揶揄笑道:“年纪不大,倒和他一样爱说教。” 钟意与黎乌齐齐笑了起来。 英国公既带了黎乌回府,想是有正事商谈,钟意不好叨扰,起身道了告辞。 英国公亲自送她出去,诚挚道:“居士挂心国事,屡有相助,千言万语,都在一个谢字上了。” “能为黎庶做点什么,我也很高兴。”钟意回身笑道:“不必送了,缺的那两页,我默录之后,再遣人送过来。” 二人笑着道别,另有仆妇带路,引着钟意出府,转过长廊,远远便见英国公府正门开着,想是有贵客登门。 钟意停了一停,果然见英国公夫人同齐国公夫人一道入门,后者身边还有个年轻女郎,裙拖六幅,面容神秀,气度高雅不凡。 钟意到此不过一刻钟,英国公夫人尚且未曾知晓,听左右说了缘故,上前去拉她手,歉然笑道:“我也不知有贵客登门,茶点都没准备,居士见谅。” “无妨,”钟意向她一笑,客气的回礼:“是我来的冒昧了。” 齐国公夫人乃是皇后长嫂,此前也曾见过钟意数次,笑吟吟道:“倒是有日子不见居士了。” 说着,又示意身旁女郎见礼:“这是我幼女毓华,正该叫她多向居士请教。” 何毓华极端淑的行了礼,连唇角都弯的恰到好处,直似空谷幽兰,凌然含芳。 都说侄女像姑姑,她确实有些像何皇后,钟意笑着说了句不敢当。 英国公夫人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居士若不嫌弃,不妨同我们一道坐坐,也去说说话。” 这二位夫人怕是早就有约,她贸然掺和进去,又算是什么事? 钟意摇头,婉拒道:“不了,我约了同益阳长公主下棋,正该早些赶回去呢。” 英国公夫人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了人。 上了马车后,玉夏才低声问:“居士,何家那位女郎,先前倒未见过。” 钟意淡淡道:“她早先在外祖家,你上哪儿去见?” 齐国公夫人出身河东裴氏分家,父亲过世后,母亲为此卧病,何毓华自请去照顾外祖母,直到前不久裴家老夫人过世,才返回长安。 “果真是了不得,”玉夏啧啧称奇:“这般孝行,倒同居士有些像。” 玉秋也道:“何家女郎品性容色都极出众,家世更是煊赫,不知会嫁进哪家。” 钟意笑着听她们说话,思及前世,心中闪过万千念头,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何家栽培女儿的本事,向来是一等一的,何皇后这样出色,她的侄女当然也不会差,从容貌到品行,再到言谈举止,都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前世何毓华归京后,便叫京都闺秀黯然无光,皇帝为表彰她的孝行,甚至赐封她为嘉德县主。 这一世她的运道便要差些,钟意珠玉在前,她虽出众,却远没有前世那样耀眼了。 何家出了一位皇后,因此极尽尊荣,不可免俗的想要出第二任。 太子早已娶秘书丞苏亶之女为妻,即便未娶,何家也没有同他年岁合适的女儿。 倒是李政,与何毓华这个表妹年岁相当,正是合适。 何皇后喜欢太子睿,皇帝却更偏爱秦王政,平心而论,无论立哪一个,何家都是外家,可实际上,在这两兄弟争斗的前期,何家是站在太子睿一侧的。 明面上的理由是太子睿乃嫡长,宗法规矩使然,原就该他继位,可实际上呢,钟意也能隐约猜上几分。 太子睿太过仁和了,人善被人欺,这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儿,他若继位,少不得依仗母家,何家能从中攫取多少权势? 相较而言,李政那个混世魔头连亲娘都不给面子,怎么可能会搭理舅舅? 更别说他自有一套班子,秦王府广纳良才,文臣武将都不缺。 可胳膊毕竟是拧不过大腿的,皇帝决意要秦王登基,即便皇后,也无法动摇,何家迫不得已,终于决定将何毓华嫁与李政,用最紧密的姻亲关系,将自己绑上秦王的战车。 可惜,李政娶了钟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1.前世(一) 武德九年的冬天,比去岁更加冷些。 钟意原就不喜交际,因近来变故连连,更是惫懒,每日闷在王府,人也恹恹。 玉夏端了果脯入内,笑道:“齐国公夫人送了请柬来,说他们府上在京郊有座梅园,开的极俏,过几日在那儿设宴,请王妃也去。” 钟意随手拈了颗杏脯,送入口中:“还请了谁?” “太子妃自然是要请的,公府夫人们也少不了,”玉夏道:“还有各家女郎,人数不少。” “推了吧,”钟意不感兴趣,无精打采道:“天寒地冻的,去了做什么?” 玉夏还没应声,她忽的想到另一处,直起身,问:“阿娘会去吗?” “若无意外,自然是会去的。”玉夏道。 “那便去吧,”钟意有些挂念母亲:“有些日子没见到阿娘了。” “王妃,”左右无人,玉夏低声劝道:“你若是想归府,便同殿下说一声,殿下惯来疼你,不会反对的。” “每次跟他回去都声势浩大的,好没意思。”钟意不想提这个,随口敷衍过去:“去把我昨日看的那本书拿来吧,我再翻翻。” 玉夏应了声是,轻轻退了出去。 李政这几日事多,回来的晚些,钟意也不等他,时辰到了便吩咐人摆膳,都要撤席了,他才归府。 内室里掌了灯,光线亮而温暖,李政自去换了常服,扫了眼桌面菜肴,忍俊不禁。 “怎么这样狠心?”他在她身侧坐下,笑道:“一点等我的意思都没有。” 钟意看他一眼,道:“殿下回的这样晚,宫里居然没有留宴?” 李政也没吩咐人重新备饭,笑吟吟的看着她,道:“原是留了的,可我舍不得阿意,赶着回来了。” 钟意自侍从手中接了银箸,起身为他布菜,淡淡道:“你又贫嘴。” 李政倒没在这上边纠缠,换了话头:“我听说,你打算去齐国公府的赏梅宴?” 钟意给他夹了块最不喜欢的鱼肉,道:“殿下好灵通的消息。” 李政拿银箸戳了戳那块鱼肉,最终还是夹起,送入口中:“我那日无事,同你一起去。” 钟意无可无不可的道:“也好。” …… 天公不作美,赏梅宴前一日,下了一夜的雪。 红梅白雪相应,固然极美,人往来行走时,却平添了好些麻烦。 钟意出府时,见地上积雪能没过小腿,不免有些后悔,然而既然应了,总不好毁约,搭着李政的手上了马车,一道往郊外梅园去。 李政的分量远比她重,听闻他到了,齐国公夫人竟亲自到门口相迎,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嘉德县主何毓华。 何家曾有意将她嫁与李政,不想李政却娶了钟意,因这关系,齐国公夫人看她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钟意嫁入王府之后,也曾见过齐国公夫人几次,她虽仍同往日一般温和有礼,神情之中却掺了几分掩饰过的厌恶与轻视。 想也是,李政放着自己家德行、容色都极出众的女郎不娶,转头娶了一个二嫁妇人,任谁都会觉得不痛快。 时下风气开放,并不禁止妇人和离二嫁,然而二嫁比初嫁门第还高,且是做了正妻的,却只钟意一个,难怪别人看她的神情都有些奇怪。 李政同齐国公夫人寒暄几句,便挽着钟意入了梅园,何毓华面容哀婉,似乎想说句什么,李政却无意听,径直走了。 越国公府还未来人,钟意便同李政往梅园去了,红梅俏丽,凌霜而放,更显节气,转着看了会儿,她才发现园内遍是妇人,只李政一个男子,心下窘迫,松开他道:“前院也有男客在,你去寻他们说话吧,我一人便好。” 李政低头道:“一个人没关系吗?” “没事,”钟意道:“有玉夏玉秋陪着,还有那么多侍从跟着呢。” 李政见她有些不自在,倒不为难,轻轻捏她手掌一下,往前院去了。 玉秋则笑道:“殿下待王妃真好。” 钟意斜她一眼,道:“你也来笑话我。” “奴婢是真心实意,”玉秋跟随她多年,有些话也敢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话有些不恰当,可意思是对的。” 钟意有些讥诮的笑:“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玉秋道:“什么也没给,奴婢是为您好。” 钟意默然良久,却不再提这茬:“东侧玉梅开的不差,去那儿看看吧。” 玉秋轻轻应了声好。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地上也是厚厚一层,齐国公府既然设了赏梅宴,少不得费些心力,叫人清理积雪,留出条小径来。 钟意扶着玉秋的手,绕过凉亭,准备往东边去,迎面却遇上了安国公夫人。 四目相对,她停了脚步。 曾经的婆媳再见,场面委实尴尬,钟意心中窘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表露什么样的神情才好。 安国公夫人比她年长,经事也多,尽管难堪,却还是先一步反应过来,屈膝向秦王妃问安。 远处有人瞧见这幕,停下脚步观望,虽然没人说话,但那种饶有兴味的目光却像针一样,刺得人心头作痛,钟意回了半礼,匆忙离去。 玉秋有些担心,轻轻唤道:“王妃。” “别跟我说话,”钟意勉强道:“我想静一静。” 玉秋玉夏对视一眼,应了声是。 正是深冬,天寒地冻,钟意披着狐裘大氅,原该不觉冷的,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直心头,冷的她浑身颤抖,几乎站不住脚。 不远处立了株玉色寒梅,亭亭傲骨,着实动人,她顺势走过去,想抚一抚那净色的花瓣,脚下却一滑,身子歪在了地上。 …… 齐国公夫人正同太子妃说话,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讨好。 何家早前想将何毓华嫁给秦王,缔结姻亲,这无疑是背弃太子的行为,然而李政却娶了别家女郎,将何家置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他们不得不咬着牙回头,在东宫可能会有的冷眼中,重新登上太子一系的船。 太子妃性情温柔,连敲打的话都说的不易察觉,齐国公夫人听得出弦外之音,笑容纹丝不变,口中奉承着,又吩咐侍女奉上各式精致茶点。 “夫人,”有个侍女急匆匆入内,慌得声音都变了:“秦王妃在东苑摔了一跤!” 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齐国公夫人在心里埋怨秦王妃不知轻重,摔了一下都要闹大,脸上却适时露出关切之色:“王妃千金贵体,你们怎么照看的?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已经请了,可是夫人,”侍女战战兢兢道:“秦、秦王妃见红了!” 齐国公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秦王妃见红了,”侍女怕的哭了,小声道:“奴婢不敢拿主意……” 齐国公夫人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身。 上天作证,因为那桩婚事,她是不喜欢钟意,可她绝没有要害钟意的意思,更别说是在自己举办的赏梅宴上。 秦王妃在她的地方呆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见红小产了,秦王知道会怎么想? 皇家看重子嗣,皇帝又对秦王寄予厚望,早就盼望他开枝散叶,秦王身边只这一位王妃,好容易有了身孕,又在何家的地方里没了,皇帝会怎么想? 齐国公夫人惊惶交加,勉强叫自己定下心,道:“秦王殿下知道吗?” 侍女颤声道:“奴婢来时,秦王妃身边人已经去请了。” 齐国公夫人脸色实在不好,太子妃也是面有忧色,站起身道:“秦王妃现在何处?前面引路,我同夫人一道去看看。” …… 钟意摔在地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被人扶起后,才觉得腹部有些疼,玉秋看她神色,还当是崴了脚,扶着进了内室歇息,解下大氅时,才知不是。 钟意也通医道,察觉下腹坠痛,隐约猜到什么,解衣一探,见有血迹,登时明白过来。 李政匆忙赶去,见她脸都白了,指尖也泛凉,心头刺痛,握住她手掌,怒斥道:“都是死人吗?这么多人守着,怎么会叫王妃摔了?!” 跟着的仆妇乌压压跪了一地,一声都不敢出。 “这样不知护主的奴婢,养了也没用,”李政面色铁青:“统统拖出去打死!” 底下有低低的抽泣声,钟意则扯了扯他衣袖,勉强道:“不怪她们。” 李政顾不得同底下人废话,握住她手掌,声音都在颤抖:“是不是很痛?我见你嘴唇都失色了。” “也还好。”外间有侍女捧着汤药入内,钟意瞥见,道:“扶我起来。” 李政坐到床侧,叫她靠在自己怀里,接过药碗,问道:“太医来了?我怎么没看见?”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来?”钟意有气无力道:“我口述方子,叫她们去煎了服药。” 齐国公夫人在此设宴,药材自然也是有备无患,钟意的方子也不麻烦,药材都是最常见的,成药也快。 她通晓医术,李政是知道的,药碗到了手里,却有些犹疑:“当真有用吗?” “应该有用,”钟意勉强扯了个笑:“再不喝,就真保不住了。” 李政先前听人说王妃见红了,下意识以为孩子没了,见她躺在塌上,面色惨淡,怕她伤心,更不敢问。 此刻听钟意这样讲,又惊又喜,先喂她喝了药,方才小心的问:“孩子还在?” 钟意点头,勉强一笑:“在呢。” “阿意。”李政心中欢喜,见她面色惨淡,又觉担心,手掌落在她腹部,一遍遍叫她:“阿意,阿意。” “你不要吵,”钟意合了眼,道:“我想睡儿会。” “好,我不吵。”李政心疼的抚了抚她面颊,温声道:“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钟意的确疲惫,那药也有助眠之用,躺在塌上,不多时便睡着了,李政便握住她手掌,坐在床头痴痴的看。 阿意有了身孕。 是他的骨肉。 只要在心里这样想,就叫他觉得欢喜。 太医几乎与崔氏同时抵达,小心诊过脉后,示意无碍,也叫李政与崔氏松了口气。 太医自去煎药,崔氏便留在塌边,同李政一道守着——近年来越国公府经的噩事太多,她实在禁受不起更坏的消息了。 门扉处阴影一闪,侍从立在那儿,似乎有话要讲。 李政还握着钟意手,若是抽出,又怕惊醒她,微一皱眉,示意侍从入内。 侍从知事,声音压得极小:“太子妃与齐国公夫人想来探望,方才事乱,属下怕忙中出错,惊扰到王妃,就拦下了。” “打发她们走。等等,”李政目光森寒,声音低而凛冽:“告诉齐国公夫人,今日之事,务必给我一个解释。” 侍从低声应是,退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2.前世(二) 钟意之前见红, 已经动了胎气, 正该好生休养,在梅园里住了一日,第二天才返回王府。 她有身孕, 最欢喜的莫过于李政, 其次便是皇帝与崔氏。 诸皇子之中,皇帝最为钟爱秦王,甚至有易储之意,理所应当的,也会在意他的子嗣。 钟意毕竟是正妃,她的子女也是嫡出,倘若这一胎生下儿子,便是秦王府的世子, 未来可期,皇帝会在意, 也就不奇怪了。 钟意还没回府,太极殿的赏赐便到了,比太子妃生下东宫嫡子时还要厚重几分。 这还只是有孕, 没生下来呢。 皇帝态度如此分明, 皇后心中未必会舒服, 然而她素来不会落人口实,赏赐于钟意的东西, 比之前太子妃有孕时略微少些, 长幼有别, 谁也说不出二话。 皇帝看重的是爱子的子嗣,崔氏关切的却是女儿本身。 “无论如何,你已经是秦王妃了,”她知道女儿没那么容易迈过那个坎儿,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规劝她看开:“他既有心,你也别总冷着。” 钟意半靠在软枕上,轻轻应了声。 “你也是,”崔氏点到为止,顺势转了话头,笑道:“自己还通晓医术,怎么连有孕这种事,都糊里糊涂的?” “我近来月信紊乱,也不曾往那里想,”钟意自己也有些意外,温柔抚了抚肚腹,道:“再说,还不到两个月,能看出些什么?” “我叫杳娘、龄娘留下照看你,她们年岁在那儿,经验也足,”崔氏叮嘱道:“玉秋玉夏太年轻了,我不放心。” “也好,”钟意低声道:“陛下也派了几个人过来,我不太敢用。” “小心驶得万年船,”崔氏叹口气,道:“盯着你肚子的人,多着呢。” …… 秦王妃有孕,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齐国公府自然是后者。 李政叫齐国公夫人给他一个交代,她怎么可能给的出来? 然而钟意毕竟是在他们府里的赏梅宴上摔了,险些小产的,又是在李政离开后不久,这怎么能叫他不怀疑? 而世间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只要有了怀疑,就是已经足够。 李政的报复来的又快又狠,当月九日,皇帝降旨,加齐国公司空衔,名为晋位,实质上却失了右仆射相位。 何玄强颜欢笑,受了同僚恭贺,回府之后便将书房砸的稀烂,咬牙切齿的问何夫人:“真不是你做的?” 何夫人满腹冤屈:“我为什么要在自家宴上做这种事,倘若出事,第一个被怀疑的不就是我?再则,秦王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孕,我如何知晓?” 何玄疑窦未消,怨气丛生,夫妻二人不欢而散。 何毓华知晓后,私下去劝母亲,又问:“既然见红,怎么没有小产?” 何夫人心有怒气,呵斥道:“这是你一个闺阁女郎该问的话吗?” “阿娘,你不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吗?”何毓华先自服软,屈膝跪下,秀婉的面容抬起,徐徐道:“见红与小产,不过一线之隔,秦王妃的运气,当真那样好吗?那样危险的境地,她给自己开了一副药,喝下去之后,便立竿见影?除去她身边人,谁亲眼见到她见红了?阿娘与太子妃过去探望,避而不见,又是为何?” 何毓华一连几问,直叫何夫人哑口无言。 “你是说,”她将女儿搀起,难以置信道:“那是秦王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何毓华平静道:“未尝没有可能。” 何夫人心神大乱:“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她想叫秦王殿下与何家交恶,也想绝了女儿嫁与秦王殿下的希望。”何毓华道:“那日她是真摔假摔,真见红还是假见红,我们一无所知,倘若她有心,糊弄秦王殿下这样不知妇人事的男子,又有什么困难?” “好心思,好手段!”何夫人顿足道:“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拿来利用,当真可怖!” “最可怕的,”何毓华垂下眼帘,道:“吧是她已经成功了吗?” …… 钟意这一胎怀的辛苦,腹中孩子十分不安分,前几个月倒还好,等到了四个月,却闹腾的厉害,同它父亲一样,是个混世魔头。 李政此前从不知妇人怀孕这样辛苦,只当是肚子大起来,十个月之后生了就行,见钟意孕吐不止,夜间也难安枕,诧异之余,心疼极了。 “就生这一个,”他摸着她刚刚隆起的肚腹,温声道:“生完这个,我们就不生了。” 钟意略微吃些东西,不久便会全吐出来,委实难熬,听他这样讲,有气无力道:“倘若是女儿,也不生了吗?” “怎么会是女儿?”李政笑道:“这么淘气,当然是儿子。” 她腹中孩子折腾的厉害,宫里派来照看她的嬷嬷倒很高兴,都说是位小世子,长大后必然同他父王一样,英武不凡。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也很欢喜,为那还没出生的孩子取名叫景宣。 由义而济曰景,圣善周闻曰宣。 这是个非常好的名字,甚至带有某种指代意味。 钟意怀的辛苦,李政在侧见着,也觉心疼,鸡鸭鱼肉她嫌油腻,好容易喂着吃了半碗清粥,不多时便全数吐了出来,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信,她这样将养,几个月下来,不仅未曾丰腴,反倒瘦了三分。 李政见不得她这样,便令人去各州府搜罗名厨,带进王府后,每日不重样的为她备膳。 许是这法子有用,许是月份大了,钟意身体有所改善,等她五个月的时候,两颊竟也丰盈了些。 崔氏生过三个孩子,颇有经验,时常往王府去看钟意,又有嬷嬷在侧提点照料,李政更是将她护的滴水不漏,一直到临盆,都十分顺利。 这是秦王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出,皇帝的态度这样明显,谁都知道它将来会有怎样的造化,是以钟意临盆时,从侍奉的仆妇,到照看左右的产婆,人人都下了十足的力气。 钟意是足月生的,生产过程不可避免的有些痛苦,好在也结束的很快。 婴孩的哭声响起,产婆欢天喜地的抱起,看了一眼,笑意便有些顿住了。 “王妃,”她小心翼翼道:“是位小县主。” …… 同样的消息,先后进了产房外李政与太极殿中皇帝的耳朵。 “都好,都好,”李政满心欢喜,笑道:“孩子呢?我抱抱。” “等等,还是别了,”他反应过来,迈步往内室去:“外边凉,别冷着她。” 所有人都以为秦王妃这一胎怀的是世子,早先说了无数的吉祥话,这会儿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崔氏坐在床边,看着生产完面露疲色的女儿和新生的小外孙女,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希望落空的滋味并不好受,甚至会让人生出不满与愤怒,她怕女儿会因此受到迁怒。 钟意自己倒很淡然,握住女儿小小的手掌,送到唇边亲了亲,新生的小县主就跟在母亲肚子里时一样,一点也不安分,张着嘴哇哇大哭,被母亲温柔的亲吻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仆妇们开了门,李政大步进来,走到内室门口,忽然又停住了。 崔氏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以为他动怒了,见李政往火炉边站了站才反应过来,他是怕自己带了外边冷气进来,冷到那母女俩。 突如其来的,她的心一下子安了。 “怎么这样小,”床边没有位置,李政也不介意,半蹲下身,细细打量新生的女儿,喜爱道:“还没睁眼,看不出像谁。” 他问钟意:“我能抱抱她吗?” 钟意也是头一次做母亲,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去看崔氏。 “可以抱,不过要轻一点,”崔氏松口气,起身示范道:“小县主太小了,骨头都没长好,不能用力。” 李政小心翼翼的伸手,将新生的女儿抱起,小县主一点也不给父亲脸面,被抱起没多久,便重又开始哭闹,李政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哄,一时之间,当真手忙脚乱。 嬷嬷们候在一侧,见秦王未曾因是女儿动怒,齐松口气,上前道:“殿下,王妃,叫乳母抱小县主去喂奶吧,喂饱之后,小县主就不会哭了。” 短短功夫,李政额头上就出了汗,怀里这个小家伙太小太娇,他唯恐不小心伤到她,真有些不知所措,见乳母来抱,赶忙轻轻递了过去。 钟意是头一胎,尽管是顺产,却也有些伤神,强撑着说了会儿话,便觉得疲惫,李政温声道:“睡吧,万事都有我呢。”言罢,又替她将被角掖好。 钟意点点头,轻轻合上了眼。 乳母将小县主喂饱之后,便抱到了内室,将她放在母亲身边,李政等那母女俩睡得深了,方才站起身,先后在她们脸上亲了亲,向崔氏道:“岳母在这照看一会儿,我进宫一趟。” 崔氏原就忧心皇帝不虞,见他此时入宫,心中隐有猜度,微微一松:“去吧,阿意便交给我。” 李政低声道谢,深深看塌上母女二人一眼,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 皇帝得知秦王妃生女之后,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来报的内侍相信,若不是有所顾及,皇帝即刻便会赐秦王几个侍妾。 何皇后几乎与皇帝前后脚得到消息,面上笑意比往日更见温婉:“县主?县主有什么不好?一碗水端平,太子妃生嫡子赏多少,这次还赏多少。” 李政便是在这个当口入宫的。 “儿子添了女儿,做了父亲,父皇怎么一点也不高兴?”他含笑道:“做了阿翁,这可不应该。” 皇帝神情冷淡,道:“一个孙女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先开花再结果,这是好兆头,”李政则道:“父皇别绷着脸,笑一笑啊。” 皇帝委实没有心思同他说笑,静默片刻,道:“等孩子满月,朕便为你册立侧妃,你府中也该添两个人了。” 李政不满道:“儿子又不是来要人的。” 皇帝扫他一眼,道:“那你入宫做什么?” “来替女儿讨赏,”李政嬉皮笑脸道:“儿子做父亲了,这又是第一个孩子,父皇不打算赏点什么,添添喜气吗?” 皇帝忍了许久的怒气,骤然暴发出来,握住书案上的镇纸,朝他摔了过去:“朕赏你二十个女人,你记得带回去!” 李政不躲不闪,由着那枚镇纸砸到肩头,固执的看着父亲。 “你要娶钟氏,好,朕叫你娶!你说嫡子为重,朕没有二话!可你也要知道,太子妃生嫡子之前,东宫也有三个庶子!” 李政静默不语,皇帝心中怒气更盛:“你满心都是你的女人、你的女儿,为什么不肯为你的父亲想想?难道朕就想为难你,就想让你难做吗?!” “父皇,我知道您为难,也请您听一听儿子的心里话。”李政一掀衣袍,跪下身去,道:“阿意是我的妻子,那我就要有丈夫的担当,女儿是我的骨肉,那我也应当有父亲的责任。一个男人,倘若连自己的妻女都无法护佑,还能指望他去做什么?修身齐家,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 皇帝低头看他,李政毫不退却的与他对视,内殿安谧至极,父子二人一时无言。 “罢了,”最终,还是皇帝先叹口气,道:“你想要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3.前世(三) 秦王妃生下县主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多时, 便传遍长安。 齐国公夫人听闻后,掩口笑道:“又是吃不下东西,又是请天下名厨, 娇气成这样, 我当她怀的是世子呢。” “谁说不是?”她身边人笑道:“天生没福气,也不能强求。” 类似的话,并不止这主仆二人在说。 一个女人,初嫁时嫁的郎君好,再嫁时嫁的郎君还好,好容易跌下云端一回,还不许人笑几声了吗? 然而很快,这样的讥诮便消弭无无形。 皇帝降旨, 册秦王嫡长女为渭河县主,食邑三千户。 《唐六典》中有言: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 皇帝以长安左右的“渭河”为县主封号, 显然是打破了这项规矩,更别说公主方能食邑千户,而以县主之身食邑三千户这样的恩宠了。 这道旨意落下, 京中流言蜚语便消了大半, 剩下的都小心翼翼的藏在心里, 没人敢在外说半个字。 不管这道旨意是否出自皇帝本心,可秦王能求皇帝下这样一道旨意, 就说明秦王妃与新生的渭河县主, 还轮不到别人高高在上的去同情。 钟意是在第二日醒的, 听到这消息,说不动容,自然是假的。 “秦王殿下说了,”崔氏抱着新封的渭河县主,笑道:“县主的名字便叫李景宣,同陛下先前所赐一样。” “李景宣?”钟意有些无奈:“这分明是个男孩名字。” 皇帝先前以为会添嫡孙,名字取得也好,现下给了女儿,又算怎么回事? “有什么要紧?”李政自外间入内,朗声道:“我的女儿,还怕担不起这名字吗?” 说着,又向崔氏伸手:“给我抱抱。” 小县主是在清早睁眼的,眼珠透亮,狡黠而灵动,眉眼之间,倒是像父亲多些。 崔氏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夫妻,李政小心翼翼的抱着女儿,坐到了床边。 “昨日我第一眼见她,觉得好丑,小小的,红红的,怕你不高兴,才夸她好看的,”李政悄悄跟钟意道:“今天倒是白了,也俊俏了。” 钟意被他气笑了,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下,道:“这话我记下了,等她长大,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那可不行,”李政温柔的拍了拍女儿襁褓,笑道:“你这样讲,她会记恨我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柔和,目光也温暖,同俗世中任意一个珍爱女儿的父亲,都没有分别。 钟意歪在塌上,不知怎么,便觉得自己心里动了一下。 时间真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刚跟他的时候,她是恨这个男人的,恨他无耻,恨他毁了自己原本已经渐入轨迹的人生。 可后来,因为受燕氏女的牵连,侯君集造反之事的影响,长兄可能会被削去越国公爵位时,她又不得不求他。 而他没有拒绝。 她决定不再寻死,也认命了。 沈复都不稀罕她,说送给别人就送给别人了,她在那儿三贞九烈还有什么意思?自取其辱吗? 可有些事情,并不是那样想了,就可以那样做的。 新婚之夜,他伏在她身上,想要进一步索取时,她还是退缩了。 而李政呢? 他似乎有一种近乎天生的无赖本事,总能叫她的底线一退再退。 烈女怕缠郎,一物降一物。 李政正抱着她为他生下的女儿,神情温柔而和煦,钟意毫不怀疑,她大概是世间第一个见到他这幅模样的人。 这个男人,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李政捏着女儿的小手,轻轻送进嘴里咬,头也不抬的道:“阿意,看够了没有?” 钟意一怔:“什么?” “你看了我好久,”李政抬眼看她,笑吟吟道:“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钟意被他说的心中窘迫,却也知自己口舌不如他,并不争辩,背过身去睡了。 李政也不穷追猛打,唇角一弯,向女儿道:“景宣快看,你母妃害羞了。” 将来威压天下的渭河县主降生不过两日,浑然不知父亲在高兴什么,而母亲又在躲避什么,打个哈欠,懒洋洋的睡了。 李政爱怜的亲亲女儿,将她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们母女俩。 …… 九月,皇帝于太庙祭祖时,公然令秦王次之,居太子之上,朝野哗然。 谏臣们的奏疏如同雪花,纷纷扬扬飘到太极殿,皇后亦因此上疏,然而皇帝态度强硬,丝毫不为转圜,渐渐地,朝臣们的口风也有所变化。 渭河县主的满月礼,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下举行的,其堂皇煊赫,比东宫诞下嫡子时更胜一筹。 皇帝膝下儿女甚多,早就有了孙辈,尽管对秦王妃与新生的孙女不满,却不会在这种时候打儿子的脸,刻意吩咐重赏,表明自己态度。 如此一来,这日往秦王府去贺喜的夫人们,神情也愈加恭敬起来。 齐国公府是秦王母家,自然是贵客,齐国公夫人与何毓华初至,便被仆妇引着,往后院去见新出月子的王妃。 钟意正抱着女儿逗弄,崔氏在边上陪着,听闻她们过来,便吩咐人请。 齐国公夫人一如既往的雍容,何毓华也如山茶花似的,雅致非凡,无论彼此关系如何,情面上总归是过得去的,钟意大略上说了几句,才客气的打发她们走。 崔氏目光在何毓华格外精细的妆容上略过,轻声道:“何家动了心思,你别混不在意。” “做主的是他,又不是我,我再在意,又能如何?”钟意倒看的很透,轻轻在女儿襁褓上拍了拍,笑道:“再则,好端端的公府,搞得跟三姓家奴似的,好没意思。” 东宫颓势这样明显,有心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何家满心苦涩,却也只能跳下太子的船,重新投奔秦王,往来反复,未免叫人看不上。 崔氏见她心里有谱,心思微定,见左右无人,才凑上前些,低声道:“先前你没生产,又在月子里,我怕你烧心,不好过问,现下倒是无妨,这些日子,秦王殿下身边有人伺候吗?” 钟意有些窘迫,顿了顿,道:“应该没有吧。” “什么叫应该没有?要么是有,要么就是没有,”崔氏轻轻责备她一句,又道:“那这些日子,他都是歇在哪儿?” 钟意指了指外间的软塌。 崔氏被气笑了:“他既有心留下,你这床也不是放不下,为什么还让他睡外间?” “他睡觉又不安稳,”钟意理所应当道:“要是压到景宣怎么办?” “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崔氏伸手戳她额头:“出了月子,晚上就叫乳母带景宣睡,留住他,知道吗?” 她叹口气,声音柔和下来:“阿意,你嫁的是皇家,将来不知会遇上什么事,趁他疼你,早些生个儿子,比什么都靠得住。男人的心或许会变,但儿子养大了,永远是自己的。阿娘并不介意景宣是女儿,但你若是能再生个儿子,对你,对景宣,都是好事。” 这都是母亲才会说的掏心窝的话,钟意当然不会不识好歹,轻轻应了声,道:“我都明白,晚上留他就是了。” 崔氏欣慰的笑,轻轻拍了怕她的手。 …… 景宣的脾气很坏,也很霸道,稍不如意就放声大哭,哭累了才肯停下来。 钟意被她吵得头疼,李政倒很喜欢:“堂堂渭河县主,怎么能一点脾气都没有?” 钟意无奈道:“你小心把她惯坏了。” “惯坏了就惯坏了,”李政道:“别人想惯坏自己的孩子,还没有这个本事呢。” 钟意嗅到他身上酒气,赶他去洗漱:“又去哪儿喝酒了?” “是有点,”李政在自己身上闻了闻,又道:“舅舅设宴,不好不去。” 何家? 钟意心中一动,顺嘴多问了句:“设宴请你做什么?” 李政正解腰带,闻言扭头看她,笑道:“我要说了,你可别恼。” 钟意道:“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了,”李政将外袍脱了,神情促狭:“我要说了,今晚恐怕上不了床。” “不说就不说,”钟意心里有些气,道:“我还懒得听呢。” “小醋包,”李政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道:“想听我说好听的,自己却半句都不肯讲。” 钟意有些羞窘,又开不了口,伸手在他衣袖上扯了扯,看着他不说话。 “怕了你了,”李政将她往怀里抱了抱,在她耳边道:“他们想嫁女儿给我,我没要。好了,就这些。” 钟意耳根一热,脸也烫了起来:“何家未嫁的女儿,也只有嘉德县主一个,他们想把她嫁给你做侧妃?” “唔,”李政道:“是这样的。” 他这样漫不经心,连解释的话都是三言两语,钟意的心却倏然暖了起来。 顿了顿,她道:“嘉德县主可是美人,你这么推了,日后可别后悔。” “我夫人胜她许多,要她做什么?”李政道:“你一个人我都伺候不过来呢。” “鬼才信你的话,”钟意并不是不知事的闺阁少女,想起他床笫之间的娴熟模样,哼道:“从前不知有过多少个呢。” “真的没有,”李政说到此处,忽然笑了,凑到她耳边去,低声道:“你哪日空暇,还得补我一个封红。” 钟意不解道:“为什么?” “我在常州封地呆了几年,那儿有个旧俗,”李政这样厚脸皮的人,居然也有些脸红:“烟街柳巷里,若有男人将第一夜给了楼里的姑娘,那姑娘不能收钱,还要给他一个封红。” 钟意脸骤然热了,伸手推他,却推不开,半晌才红着脸道:“我又不是窑姐儿,你戏弄谁呢。” “我知道阿意不是,”李政低声笑道:“但我元阳可结结实实是给了你,你凭什么不认?” “无凭无据的,我才不信,”钟意脸热的跟烧起似的,语塞一会儿,道:“为什么说起这个来了——你快洗澡去,水要凉了!” 李政低低的笑,笑完又去亲吻她唇,手臂用力,将她抱起,一道进了浴桶。 钟意作势推他,却推不开,最终也松开手,由着他为所欲为的一回。 才一个多月的渭河县主睡醒了,转着那双同父亲相似的丹凤眼看了看,却没瞧见人影,又气又委屈,小鼻子一抽,大哭起来。 钟意玉白的双臂搭在浴桶边上,勉强支撑起身子,缎子似的长发散着,既同雪白肌肤相得益彰,又叫胸前丰盈若隐若现,活色生香。 听见女儿哭声,她心中既急,又有些说不出的羞窘,勉强回过身去,喘着气道:“景宣哭了……” 李政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按住她腰身,扬声道:“抱县主出去,好生照看。” 乳母们早就听见动静,还以为有王妃照看,现下入内,见内室没有人影,再听内间水声,心照不宣的抱了小县主出去,又将门合上。 女人是水做的,钟意从没有这样深切的理解过这句话,欢愉过后,她伏在李政怀里,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都被抽走了,连动一动小指的力气都没有。 李政餍足之后,倒也规矩起来,搂她在怀,手掌温柔的抚摸她脊背,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低低的笑了。 钟意连眼睛都懒得睁,慵懒道:“你笑什么?” “也没什么,”李政道:“我就是高兴。” 钟意不解道:“什么?” 李政又笑了起来。 他们正彼此紧挨,毫无缝隙,这个男人的每一寸肌肤,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热的。 李政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阿意。” 钟意怔怔的睁开眼。 李政手掌轻抚她长发,低声笑道:“只要在心里这样想,我就觉得很欢喜。” 钟意说不出话来。 李政笑道:“你怕羞,什么都不肯说,可我心里明白,这就够了。” “好了,”最后,他道:“真不早了,咱们睡吧。” …… 齐国公的五十寿宴,李政自然该去走一趟,不管两家关系如何,外人看来,终究是嫡亲舅甥。 何毓华今年十七岁,不算小,但也不算大,何家还没有放弃将她嫁给李政的念头,已经打算绕过不好说话的李政,求皇帝降旨赐婚。 齐国公府门楣煊赫,嫡出的女郎,做侧妃其实有些委屈,也正是因此,皇帝不太能拒绝舅兄的这个提议,更别说,他早就想给儿子身边再添几个人。 两下里通过气,用不了半月,赐婚的圣旨便会降下。 何毓华对此心知肚明,虽然得偿所愿,却也终究有些意难平。 齐国公府的门楣比越国公府高,她的名声也远比一个二嫁妇人好,然而她是侧妃,后者是正妃,妻妾二字,就是天壤之别。 她有些不痛快。 何皇后很喜欢这个侄女,早前更将京郊占地数十亩的倚江园赐予她,何毓华别出心裁,自江南请了园林匠师构建亭台,又在园中广植奇花异草、稀有林木,深挖池塘,迁了一群仙鹤来养。 前些年她虽在外祖母身边尽孝,倚江园却也未曾荒废,今日女眷设宴之地,便是着落于此。 距离午膳还有半个时辰,众人便在园中闲逛,何毓华心知自己即将嫁入秦王府,免不得去钟意身边作陪,太子妃见了,神情有些阴郁,然而最终也没说什么。 她们到的也巧,那群仙鹤正在池边休憩,两腿纤长,白翅红喙,每一个抖动翅膀的动作,都极尽优雅。 女眷们有些喜欢,停下脚步去看,神情歆羡。 何毓华与有荣焉,笑道:“它们在这儿栖息了几年,并不怕人,几位夫人若是喜欢,不妨去喂一喂它们。” 见其余人有些迟疑,她便向仆妇寻食篮,提着往池边去,那群仙鹤倒不怕人,纷纷自她手中啄食。 “鹤是仙鸟,人是仙娥,”有人笑道:“京中才貌盛者,唯有嘉德县主了。”话音刚落,便是一片附和声。 何毓华自池边归来,笑道:“几位夫人是否有意一试?” 众女眷以秦王妃为首,自然以她为先,纷纷请钟意先去,何毓华见她如此得势,颇有众星捧月之意,心下怏怏,倒不曾表露出来。 钟意对此有些喜欢,道了声好,自仆妇手中接过食篮,往最为神俊的那只仙鹤那儿去。 像何毓华那样将虾米倒在手中,钟意伸手过去,哪知那仙鹤并不十分买账,看也不看她,径直走了。 何毓华心中发笑,有些快意,上前示范道:“王妃动作要轻些,否则会惊到它的。” 在她面前,那只仙鹤十分温顺,长颈探过去,啄食她掌中饵料。 钟意闻言颔首,缓步上前,再度伸手过去,哪知那只仙鹤又一次避开了。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甚至有几位夫人小声议论起来。 钟意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李政前些时日外放公干,昨晚才归府,许是水土不服,身上起了些许红疹,今早她为他抹了药,手上残存了些许气息,动物远比人敏感,兴许是因此,才会避开她。 “那畜生也真不知好歹,这样唐突贵人,”太子妃不知何时到了,见状,向何毓华笑道:“县主该好好管教的。” 何毓华轻轻应了声是。 钟意则道:“无妨。” 她们说话的时候,另有夫人去喂仙鹤,却不见它们躲避,太子妃祖籍金陵,声音虽不是吴侬软语,却也自带几分轻柔:“说也奇了,它们不避别人,倒只避开弟妹。” “我说话直,弟妹别不高兴,”太子妃想起前日皇后提过的赐婚圣旨,掩口笑道:“说起相貌,弟妹更胜一筹,但论及天地灵气,钟灵毓秀,嘉德县主倒要胜你三分。” 她这话已经带了刺,不止钟意听得不悦,何毓华更是心头怒起。 胜人三分,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去做妾室,正是一向自负的她心中最为难过之处,现下被太子妃戳中痛处,怎会不怒? “也许是仙鹤通灵,会分辨清浊吧,”何毓华话里带了三分讥诮,:“王妃毕竟是二嫁过的,同我们不太一样。” 这句话落地,便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反应过来,匆忙掩口,但钟意还是听见了。 她嫁与李政之后,风言风语从未断绝,可被人当面提起,还是第一次。 与那位自觉掩口的夫人一样,何毓华说完便后悔了,这样的当口得罪秦王妃,对她没什么好处,一屈膝,歉然道:“我这张嘴,惯来没有分寸,王妃福泽深厚,不要见怪。” 太子妃似笑非笑,也劝道:“县主一时失言,弟妹不要放在心上,倘若计较,别人该以为那是真的了。” 好话坏话都叫她们说了,她再计较,倒成了小人。 钟意心中冷笑,偏要任性一回,不给她们情面,敷衍的话都不曾说,便拂袖而去。 事情过去那样久,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今日被人生生将伤疤揭开,才知道那底下还是血肉模糊一片。 钟意嫁入秦王府后,一直都是李政顺着她,从没受过委屈,今日被人说到脸上,又是气恼,又是伤怀,人还没走远,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王妃,”玉夏递了帕子给她,心疼道:“您别难过。” 钟意也知道在这儿哭会被人笑话,可心里实在委屈,一时收不住眼泪。 李政在前厅呆的闷了,便去后边寻妻子,一路找过去,相隔老远,见她拿帕子拭泪,心中一跳,赶忙过去。 到了近前他才发现,她眼睛都哭红了。 李政变色道:“怎么回事?” 钟意见了他,满心委屈都有了发泄的地方,伸手打他一下,又觉得不该迁怒,心里一酸,伏在他怀里哭了。 李政见她哭成这样,着实心疼,搂住她肩,向玉夏道:“你说。” 玉夏不敢遮掩,将方才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你们送王妃回去。”李政听罢,神情森寒,却不多说,见钟意哭的差不多了,才拍拍她肩,将她交付给一众仆妇:“我去去便回。” 钟意在他怀里哭了一场,平息下来之后,倒有些脸红,哑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很快,”李政道:“叫人备饭,我回去用午膳。” 钟意轻轻应了一声,回府去了。 她离开倚江园时,已经临近午间,便吩咐人准备午膳,察觉自己眼睛红肿,实在难看,又回房去,用脂粉遮了遮。 李政还没有回来,她心里却很安宁,歪在塌上,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崔氏过府时见她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将她摇醒,道:“秦王殿下一直没回来,你倒不担心。” 钟意转醒,揉着眼睛道:“什么时候了?” 玉秋道:“已经是未时初了。” “啊,”钟意惊呼一声:“他人呢,没回来吗?” 玉秋轻轻摇头。 “短时间是回不来了,”崔氏在塌边坐下,自乳母怀里接了景宣,道:“秦王殿下被陛下叫进宫了。” 钟意不明所以:“发生什么了?” 崔氏打量她神情:“你一点都不知道?” 钟意摇头,有些赧然:“我回来没多久便睡下了,怎么会知道?” “秦王殿下把齐国公的寿宴闹垮了,”崔氏道:“陛下把他叫进宫,问罪去了。” 钟意心头一跳:“他干什么了?” 崔氏敛了笑意,低声问道:“我听说,嘉德县主以仙鹤躲避你为由,取笑你二嫁?” 钟意再回想起,还有些怏怏:“嗯。” “快别气了。”崔氏忍俊不禁,安慰道:“秦王殿下叫人把那只鹤杀了,拔毛之后就地煮汤,按住嘉德县主,灌她喝了半锅才肯罢手。” “啊?”钟意瞠目结舌:“他、他怎么……” “若非如此,怎么会闹得齐国公下不了台?”崔氏道:“嘉德县主的痛哭声传出好远,我在前院都听见了。” “焚琴煮鹤,”钟意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亏他想得出来!” “陛下为全齐国公情面,还不知会如何责罚他。”崔氏握住女儿手掌,温声道:“秦王殿下今日做的荒唐,但任何一个女人,能叫男人这样荒唐一回,都不负此生了。阿意,你要好好珍惜。” 钟意有些脸热:“阿娘,我明白。” 当日傍晚时分,李政才从宫中回府。 钟意吩咐人摆饭,抱着女儿去迎他,看他一眼,禁不住笑了,景宣也咬着小手,很吃惊的“啊”了一声。 李政脸上印了两个掌印,跟她之前那种无关痛痒的巴掌不同,一见便知是用了力气的,这会儿肿的老高。 而天底下能打他的,也就那两个人。 李政横她一眼,没好气道:“很好笑吗?” 钟意笑完,又有些心疼,把女儿交给乳母,又吩咐人去取膏药。 “一点也不好笑。”她按他坐下,顿了顿,弯腰到他耳边,低声道:“谢谢你。” 李政哼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说完,又伸臂去抱景宣。 渭河县主没认出父王来,皱着小眉头,一脸抗拒,不肯给他抱。 “好啊,跟你母妃一样,”于是李政气道:“都不把我放在心上。” “你快别说话了,脸还肿着,张嘴不疼么。”钟意自侍女手中接了膏药,动作轻柔的给他抹,又忍不住笑道:“你也真不愧是混世魔头,居然能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幸亏是闹大了,”李政反倒有些庆幸:“你大概不知道,父皇连圣旨都拟好了,再过几日便要叫何氏入府做侧妃,先斩后奏。” 钟意回想太子妃今日说的话,隐约明白几分:“你推掉了?” “不用我推,”李政忍俊不住,不小心牵动脸颊,疼的嘴角一抽:“何氏哭的山响,说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我。” 钟意想起母亲说李政叫人灌了嘉德县主一肚子鹤汤就想笑,她若是嘉德县主,这事之后,只怕再不想见到李政,更别说嫁给他了。 她顿了顿,低声道:“父皇很生气吧?” “是挺生气的,”李政摸了摸嘴角,满不在乎:“不过打都打了,过几天就好了。” 皇帝动手打他,当然不是因为他大闹齐国公的寿宴,更重要的是打他死心眼,一味护着钟意,后院空的不像话。 儿子有宠爱的女人可以,但若是专宠,并因此妨碍到子嗣,绝对是犯皇帝忌讳的。 李政当然不会跟钟意说这些,拍拍她手,道:“吃饭吧,我饿了一日,连口水都没喝。” 有些事他不肯提,钟意隐约也能猜出几分,为他斟了茶递过去,便静静盯着他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像崔氏所说的那样,任何一个女人,能叫男人为她这样荒唐一次,都不枉此生了。 “今日的事,多谢你,”钟意迟疑一会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俯下身,在他唇上亲了下,低声唤道:“政郎。” 李政听得怔住,回过神后,握住她手道:“有你这句话,打也挨得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4.前世(四) 李政大闹齐国公的寿宴, 几乎令何家下不了台, 皇帝总不好再偏护他,当着齐国公的面赏了他两巴掌,又叫他改日登门致歉。 自然, 赐婚之事, 也就不了了之。 皇帝气的狠了,那两巴掌打的也重,怕得有几日才能消肿。 他有意让儿子长个教训,朝议诸事都不曾免,打算叫李政顶着两个掌印在朝臣面前丢一回脸,既是消齐国公怒气,也叫李政警醒些,日后别再干这种蠢事。 不过, 他未免太轻看李政的脸皮了。 带着俩巴掌印上朝当然丢脸,这毋庸置疑, 然而这两巴掌能叫阿意消去心中芥蒂,唤他一声政郎,李政觉得, 再挨上两巴掌也值。 第二日便有朝会, 皇帝一入殿, 便见李政觍着脸站在列首,下巴抬得老高, 好像脸上带着巴掌印上朝很光荣似的, 心头登时火起。 正常人遇上这种事都知道遮掩点, 能不被人看见就不被人看见,李政偏不,下朝之后也没急着走,还客客气气的跟几位宰辅寒暄了几句。 看他那德行,皇帝都替他臊得慌,可该打的也打了,该骂的也骂了,倒不好再说什么,吩咐去传旨,免了他这几日朝会,便回后殿去了。 内侍过去传话时,正逢太子也在,恭听皇帝口谕之后,见左右无人,才温声劝李政:“嘉德县主固然有不当之处,你也不该那样对她,闺阁女郎最重脸面,你叫她以后怎么办?再则,那是舅舅的寿宴,更不该胡闹,扫他老人家的情面。” “我说话不中听,皇兄别介意,你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李政听得一哂,冷笑道:“就何氏要脸,知道难堪,我的王妃便不知道吗?” 太子一时语滞,末了,又叹道:“罢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皇兄没有要说的,我有。”李政眉毛一竖,道:“阿意性情太软,也爱把人往好处想,我可不是!劳烦皇兄回去跟皇嫂说一声,让她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少往别人那儿插手,下次再煽风点火,昨日的何氏,便是明日的她。”说完,也不等太子说话,便扬长而去。 太子身侧内侍面露不忿:“君臣有别,秦王殿下未免太过霸道……” “好了,青雀自幼就这样。”太子摆摆手,好脾气的笑了笑,又道:“我听他话里意思,太子妃昨日似乎也插手其中。我同青雀是嫡亲兄弟,她与秦王妃也是妯娌,即便有嫌隙,她也不该跟外人站在一起,你回东宫,将秦王方才所言说与她听,一个字都不需要改。” 内侍垂首,恭敬应声,施礼离去。 …… 李政既去上朝,钟意自己也睡不着,索性起身,用过饭后,叫人抱了景宣来,拿了只拨浪鼓,轻轻摇着逗她玩儿。 景宣出生将近两月,五官也长开许多,鼻子与嘴唇像钟意,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却同父亲如出一辙,平视着看人倒还好,略微抬眼,便是说不出的锋芒。 钟意也曾同李政讲:“丹凤眼的确漂亮,只是长在女郎脸上,太过凌厉了。” “县主便该有县主的威仪,”李政不以为然,低头亲女儿小脸,道:“再过几年,这便是大唐的长公主了。” 钟意轻轻瞪他:“这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怎么不能说?”李政道:“早晚而已。” 见钟意不语,他又去扯她衣袖:“好了,这儿不就我们家三个么,你怕什么。” 皇帝有意易储,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然而何时易、如何易,这过程当中是否如同昔年玄武门之变一般,又是一片腥风血雨,却是谁也不知道的。 钟意有些不安。 景宣躺在母亲怀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咬着小手,笑的口水都出来了,她拿帕子帮女儿擦了,便听外间传来玉帘相撞的清脆声,文媪入内,面上尚有忧色:“王妃,皇后娘娘传您进宫。” 文媪是李政的乳母,关系极为亲厚。 她也是可怜人,儿子生下没多久,便因天花过世,伤心之下,倒有些将李政当成亲生儿子的意思。 李政幼时便是她照看,后来因泾阳候世子之事不得不出京,也是她陪同着,钟意嫁入秦王府之前,府中便是文媪主事,等她做了王妃,文媪便将中馈交出,全心全意的帮扶,钟意十分敬重她。 因为储位之争,李政近年来与何皇后并不十分和睦,这也影响到了钟意,她嫁给李政之后,除去必要的入宫请安,很少见到皇后,而今日传召,多半是因昨日那场不欢而散的寿宴。 该来的总会来,钟意倒不觉得意外,将景宣交给乳母,向文媪道:“我可能会回的晚些,时辰到了你们便准备午膳,免得殿下回府,还要饿着枯等。” 侍女们服侍着更衣,她动身入宫,乳母抱着景宣,有些担忧:“王妃不会有事吧?” 另一个乳母则道:“皇后素来宽仁,想也不会迁怒王妃的。” 皇后宽仁? 文媪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讥诮,逗弄小县主一会儿,心却静不下来,低声吩咐道:“叫人去太极殿外等着,朝议结束,便将皇后传召王妃的事情告诉殿下。” …… 宴无好宴,钟意早有预料。 何家是皇后的母家,齐国公也是皇后的嫡亲兄长,虽然因太子之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毕竟还是骨肉相连,昨日李政闹得过分,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而起,皇后少不得要□□她几句。 然而她入殿请安时,皇后如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吩咐人上茶,又打发殿内宫婢退下,方才问:“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入宫吗?” 钟意心中有些忐忑,轻轻应了声是。 “毓华冒失,的确该罚,”皇后语气温缓,徐徐道:“她是我娘家侄女,诚然亲近,可你也是我的儿媳妇,比侄女更加亲近,你若进宫来说,又或者是遣人送信给我,我决计不会偏向她,我这样说,你可相信?” 皇后处事公允,内外有口皆碑,钟意自无不信,又道了声是。 “你信便好,”皇后颔首,又道:“那你再告诉我,你觉得受了委屈之后扭头边走,转角找丈夫告状,让他闹得人尽皆知,这是皇室王妃该做的事吗?” 钟意本以为皇后唤她入宫,必会大发雷霆,哪知她竟如此和风细雨,说的话也符合情理,不由心生惭意,匆忙起身,屈膝跪下:“是我思虑不当,母后恕罪。” “我知道,青雀那么做不是你撺掇的,也知道你心里委屈,”皇后语气平和,继续道:“但根源在你那儿,却错不了。” 她端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温和道:“你一味介怀过去,只会叫别人也盯着你的过去看,而青雀这样胡闹,丢的也是他自己的体面,更别说朝臣们会怎样想了。” “脸面都是自己挣的,不能等着别人给,你嫁入皇家,做了秦王妃,就该拿出秦王妃的气度来,”皇后起身,亲自扶她起来:“太子妃言行失当,我叫她抄百遍《地藏菩萨本愿经》静心,改日向你赔罪,你所作所为虽事出有因,却也有错,也回去抄百遍佛经。如此处置,可心服吗?” 钟意心中一暖,动容道:“儿臣心服口服。” “你年轻,脸皮薄,所以我也不在人前说你,”皇后道:“昨日那事闹得太大,不好再张扬,今日殿内说了什么,只咱们两个知道,如何?” 若在宫娥面前被□□,委实丢脸,钟意心知她是为全自己情面,愈发感激:“是,谨遵母后吩咐。” “好了,景宣还小,你这个母亲不能久离,我也贪个懒,不留你用午膳了,”皇后拍拍她手背,笑道:“若是得空,便抱景宣入宫走走,嫡亲的孙女,陛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挂念的。” 钟意称是,向她施礼,退了出去。 她们说话时,宫娥侍女都被打发出去,玉夏玉秋也不例外,见她出来,齐松口气,离了清宁宫,才低声道:“皇后娘娘……” 钟意心悦诚服,道:“皇后心胸气度,我望尘莫及。” 李政下了朝,自内侍处听闻皇后召见钟意,眉头一动,吩咐人去打听,知道她已然出宫,方才动身回府。 “母后没为难你吧?”见到钟意后,他问。 “没有,”钟意往砚台里添了水,挽起衣袖研墨,笑道:“母后比你讲理多了。” 李政看她动作,道:“那你研墨干什么?” 钟意答他:“抄佛经。” 李政眉毛一竖:“她罚你的?” “是惩戒,不算是罚。”钟意看他眼,道:“你不准有二话。” “母后可真有本事,”李政似笑非笑道:“那么短的功夫,就把你说的心服口服。” “这叫以德服人,”钟意道:“你少说怪话。” 百遍佛经算不得少,钟意抄了一下午,也不过写了八遍而已,李政最初也没说什么,用过晚膳之后,仍见她挑灯抄写,脸色不善起来:“她到底让你写多少?” 钟意将新抄录完的那一页收起,道:“抄写百遍。” “百遍?你还真是老实。”李政气笑了,笑完又去夺她的笔:“别写了。” “你别闹,又不是什么大事,”钟意推他:“太子妃也被罚了一百遍,也不见说不写,偏我特殊吗。” “没不叫你写,只是叫你别累坏身子,母后又没说多久抄完,你急什么,”李政思绪转的飞快,弯腰吹熄了灯火,又去拉她衣袖:“走了,先去睡,明日再写。” “刚用过晚膳,时辰还早呢。”钟意站起身,去取火折子,想重新将烛火点上。 “不早了。”李政伸臂揽住她腰身,顺势将人抱到桌上,额头相抵,道:“你走不走?” 钟意道:“不走。” “那我也不走了,”李政低低的笑,忽然含住她耳珠,亲昵道:“我还没在书房试过呢,就是待会儿叫水不方便……” 钟意被他说的话惊住了,正想说句什么呢,唇就被堵住了。 李政手臂一挥,便将桌上摆着的佛经拂到地上,将她按在桌上,身体覆了上去。 内室烛火熄了,却有月光过窗而来,皎皎之中,自生一般旖旎,钟意总算有了说话的空暇,又羞又气:“李政你个混账东西……” 李政大笑出声,在她白皙的肩头上亲一下,道:“你还抄佛经吗?” 他就这么压在她身上,身体的变化都能察觉的一清二楚,钟意面红耳赤,连声道:“不抄了,不抄了!” 李政个混账还劝她:“抄吧,月夜抄经,也是雅事。” 书房可不是寝室,外边还有侍卫在呢,真在这儿成事,只怕她再没脸见人了。 钟意羞得快哭了,咬着牙喊他:“李政!” 李政不痛不痒,笑道:“我可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钟意连忙改口,声调都带着点可怜的哭腔:“政郎……” 李政得意大笑,低头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记,打横抱起,大步往寝室去了。 他正当年少,最是贪欢,因为曾经征战沙场的缘故,身体强健远胜常人,钟意有些承受不住,小声求他,他不仅不依,反而索取的更过分了,钟意实在没有法子,一口咬在他肩头,抽抽搭搭的哭了。 灯火朦胧,最适于观美人,梨花一枝春带雨,更是撩人心弦。 李政一颗心都是烫的,折腾到后半夜才肯停下。 钟意累得狠了,他抱着去清洗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不多时便睡下了。 因这缘故,这夜她睡得格外沉,连第二日李政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迷迷瞪瞪睁眼时,已经临近午时了。 她吓了一跳,责备侍女:“怎么也不叫我。” 玉夏支支吾吾道:“殿下说王妃辛苦,不许我们惊扰……” 昨日他们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叫水必然瞒不过身边人,钟意没脸再问,轻咳一声,吩咐人准备午膳。 …… 李政起个大早,没惊醒钟意,洗漱过后,便入宫往皇后那儿去了。 “《地藏菩萨本愿经》可是用来超度的,”他向皇后道:“母后是看谁不顺眼,想超度了他吗?” 皇后倒也不气,笑吟吟道:“你大清早入宫,敢情是来兴师问罪的?” 宫人奉茶上来,李政端起喝了口,笑道:“儿臣可不敢,只是阿意既要照顾景宣,又要操持府中事项,怕是有些忙不过来。母后若是喜欢那本经书,儿臣便叫人抄录千份,送到觉知寺去焚化,也是功德一件。” “说到底,还不是心疼你的王妃,”皇后摇头失笑:“不然,这点事还值得专门走一趟?罢了,我叫人去消了惩戒便是。” 李政谢道:“母后体恤,才是我们夫妻二人的福气。”再寒暄几句,便起身告退。 他回府去时,钟意还没起身,便往书房去同幕僚议事,令人请了文媪过去,劳她将不必再抄写经书的事告知钟意。 文媪道:“是殿下去求的?” 李政轻轻应了一声。 “殿下怎么不自己同王妃说?”文媪笑道:“王妃知道殿下心疼她,肯定欢喜。” 李政面色添了几分笑意,却摇头道:“她才不会,反倒会说我肆意。” “王妃太心善了,”文媪思及那位温和美貌的王妃,莞尔道:“总爱把人往好处想。” 李政笑道:“只要她高兴,怎么都好。” …… 景宣刚吃过奶,便有些困了,钟意抱着她回房安置,再回前厅,便听文媪说皇后免去她抄录佛经,诧异道:“怎么突然就取消了呢?” “奴婢也不知道,”文媪温和笑道:“许是娘娘觉得罚的过了吧。” 钟意由衷道:“母后果真是母仪天下之人,气度非凡。” 李政入得门来,恰巧听见,似笑非笑道:“是啊,她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钟意听他话里有话,嗔道:“你有话便直说,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李政手指屈起,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道:“你个傻子。” 钟意想起他昨晚那一通折腾,怕是有意叫自己起的晚些,免得上午还去抄佛经,而他则趁机入宫,明白过来:“你去求的吗?” 李政道:“不然呢?” “我知道政郎是好意,”钟意先谢了他,才柔声劝道:“可那日我也有错,母后罚我也是寻常,你这样做,反倒有些不好。” 文媪轻轻笑了一声。 李政轻叹口气,又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道:“景宣长大了,可不要像你才好。” 言罢,又吩咐道:“摆饭吧。” 钟意闷闷的坐在他身边,不满道:“像我怎么了?” 李政默不作声的给她盛了碗饭,却不做声。 钟意推他一下,道:“你说话呀。” 李政看她一眼,忽然凑上前去,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下,道:“阿意,你是不是又想抄佛经了?” 仆妇侍从们瞧见这一幕,忙不迭低下头去,钟意面红耳赤,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嗔他一眼,端起碗来,红着脸开始吃饭。 李政又给自己盛了碗饭,往嘴里送了一口。 钟意跟他并肩坐着,余光瞥见他缓慢嚼动的下颚与微微弯起的唇角,心中微荡,就跟被烫了一下似的,赶忙收回视线。 李政将嘴里那口饭咽下去,转过脸去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意靠近他的那半边脸热的像要烧起,停了筷子,道:“你又干什么?” “阿意,你真该谢谢菩萨保佑,”李政目光落在她脸上,道:“我所有的好心,都用在你身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5.年夜 因为钟意的缘故, 前世李政并不曾娶何毓华, 反倒因那一锅鹤汤将她吓个半死,从此再不想见他。 至于今生如何,却很难说了。 钟意已经出家, 当然不可能再嫁给李政, 既然没挡住何毓华的路,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瓜葛。 前世恩怨已经了结,今生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 钟意返回青檀观,便见院中堆了几只箱奁,问过侍卫之后,方知是越国公府令人送来的,开箱细看,多是各式果脯与年关用物。 崔氏仔细, 还备了别人的份,钟意便叫人分发下去, 算是年前添一点喜气,至于益阳长公主那份,则是亲自给她送去。 “天寒地冻的出门, 你也不嫌冷。”内室被炉火熏得温热, 极是宜人, 书架旁的兰花慵懒的吐了新叶,益阳长公主便歪在躺椅上翻书, 见钟意过去, 笑道:“我实在懒得起身, 你别见怪。” 钟意不以为意:“又不是第一次见,拘礼做什么。” “我便喜欢你这豁达性子,”益阳长公主伸出一只纤手,便有侍女知书案上取了一份请柬,她顺势递给钟意,道:“宫里来的,初五我同你一道去。” “命妇觐见,也该是初九才对,宫中哪来的兴致,初五就设宴?”钟意有些诧异,将请柬翻开,复又笑了:“原是宴请番邦使臣。” “东突厥覆灭,父皇与皇兄都极高兴,”益阳长公主道:“正逢番邦使臣入朝,索性敲山震虎。” 钟意有些讶异:“太上皇也会去吗?” “自然,你年纪小,许多事情都不知道,”益阳长公主徐徐道:“父皇起兵之初,突厥多有掣肘,不知他们受了多少闲气,如今一雪前耻,即便同皇兄不对付,他也会去的。” 太上皇上了年纪,身体倒还康健,龙马精神,前几个月还给李政添了位皇叔。 因为早年之事,太上皇跟皇帝十分不对付,朝野上下对此心照不宣,每逢盛夏,帝后与诸皇子公主便往九重宫避暑,太上皇一次都没去过,只留在大安宫,同年轻妃嫔们饮酒作乐。 这次肯出席宫宴,与皇帝同坐,想必是真心恨突厥人,有意在一众番邦面前落他们的脸了。 前世这个时候,钟意还沉浸在越国公府的不幸变故之中,满心悲痛。 先是丧父,随即祖母卧病,不久后又去世,她接连守孝四年,委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关心这些闲事。 这也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缺憾,她对于自己十五岁到二十岁这几年间,长安城中诸事的认知都有些模糊,与自己相关的还能知道些大概,其余的,却是有心无力了。 好在钟意已经将改变了前世的不幸,至于剩下的那些,于她而言,其实也无伤大雅。 …… 新年姗姗来迟,许是上天为图个喜庆,大清早便开始落雪,直到傍晚才停,钟意推开房门去看,便是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落雪,能没过人小腿去。 “瑞雪兆丰年,”她笑道:“是个好意头。” 墙角那儿种了几株红梅,衬着白雪皑皑,倒是精神,益阳长公主亲自去折了一支插瓶,道:“今日是年关,也别叫护卫们辛苦了,厨娘煮了饺子,挨着分下去,大家都沾沾喜气。” 钟意笑问道:“观主今晚可要守岁吗?” “当然要守,”益阳长公主道:“我还没到老的守不了岁的时候。” “那便一起吧,”钟意提议:“也做个伴。” “那敢情好,”益阳长公主笑着颔首,她身侧嬷嬷则道:“奴婢吩咐人备些酒菜干果,二位若有兴致,叫人备了面粉馅料,自己包几个饺子,也很有意思。” 高门闺秀会亲自下厨的其实很少,往日里送到长辈房里去的汤饮吃食,手指头略微沾了沾,就可以说是自己做的。 钟意不擅烹饪,饺子倒是会包,前几年为了凑趣,她跟家里几个哥哥还一起包了一大盘,送到钟老夫人那儿去。 见益阳长公主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也笑道:“那便劳烦嬷嬷了。” …… 新春佳节,宫中远比别处热闹,自傍晚起,欢声笑语不绝。 成年皇子留于封地,尚未还京,但年幼的皇子公主却都在,晨起后被侍从领着去向帝后请安,然后才回殿更衣,准备接下来的宫宴。 年夜照旧是要守岁的,当然少不了歌舞助兴,年轻婀娜的舞姬们身着紫色宽袖襦裙,舞姿舒缓安许,乐师附和,奏《庆善乐》,一曲终了,焰火齐放,将长安夜空映照得一片通明。 年幼的皇子公主拍手称赞,笑声清脆,宫嫔们常年束缚于深宫,日渐刻板的笑容中也添了几分欢愉,皇帝心情舒畅,接连举杯,难得的夸赞了太子几句,皇后唇边的弧度也大了些。 “父皇,”子时刚过,未及新旧之交,李政到皇帝身边去,低声笑道:“儿子想跟您告个假。” 前几年他虽留在封地,但每逢年关,皇帝都会降旨叫他回京,守在自己身边才好,今次听他这样讲,眉头一皱:“今日是年关,不许胡闹。” 李政笑道:“我有正事。” 皇帝哼了一声,道:“什么正事这样要紧?” 李政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轻扯父亲的衣袖一下,道:“儿子想去那女郎那儿走一趟。” 皇帝看着他,微微怔了一下。 这孩子刚出生时,连他的手臂长都没有,仿佛没过多久,就一下子变成现在身姿颀长、英俊斐然的秦王了。 他小的时候,每当想出宫去玩,也会这样扯父亲衣袖,仰着头眼巴巴的看,想来是真的喜欢那女郎,不知不觉间,连儿时的习惯都带出来了。 皇帝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忽然生出了几分感慨,还有些对岁月流逝的伤惘,对旧人的感念。 “去吧,”他语气柔和下来,低声道:“要是明年能为父皇添个孙儿,就更好了。” “是。”李政含笑应了,一掀衣摆,在皇帝面前跪下,向他叩头三次,道:“那父皇,儿子走啦。” 桌案上摆着石榴,果皮鲜红,内里的果仁儿晶莹剔透,皇帝失笑,随手拿起来砸过去:“得了便宜还卖乖,还不快滚!” 李政将那半只石榴接住,笑嘻嘻道:“谢父皇赏。”言罢,快步离去。 皇后席位与皇帝并列,距离略微远些,那父子俩说话声音又低,不曾听见方才那些话,见李政走了,不明就里道:“青雀做什么去?” “没什么,”皇帝笑道:“朕吩咐他去办件事。” 皇后见他不愿多说,目光微微一黯,却不深问,转过头去,温声吩咐乐师:“陛下最喜《安平乐》,再奏一遍吧。” …… 及至子时,外边却下起了雪。 侍女们在暖炉上温酒,酒香气萦绕在内室,吸上一口,仿佛连心都暖了。 钟意与益阳长公主相对而坐,衣袖挽起,饶有兴致的包饺子,玉夏自室外入内,抖落身上积雪,道:“好大雪,鹅毛似的。” “快去火炉边坐坐罢,”益阳长公主笑道:“看你冷的,脸都白了。” 包饺子的荠菜,是侍女们昨日新挖的,冬日天寒地冻,总共也没有多少,好在钟意与益阳长公主只是图个新鲜,略微包了两盘,便停了手。 侍女们端了温水上前,叫她们净手,内室安谧,除去撩拨起的水声,便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长安城里大概在放焰火,远在观中,都能隐约听闻。 益阳长公主见她竖耳去听,笑道:“你若不嫌冷,便穿上大氅,到山门那儿去看,这儿地势高,也能瞧见。” 玉夏为她取了大氅,仔细穿上,钟意则问:“长公主不一起去吗?” “我已经老了,也没有那么高的兴致了,”益阳长公主笑容中有些淡淡凄凉:“一个人看,也好没意思。” “大好日子,不该说这些的,”她失笑道:“去吧,别因为我扫兴。” 益阳长公主是因驸马离世出家,那时才二十出头,正当韶华,想来驸马辞世之前,他们都是相携到室外去看焰火的吧。 这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却仍旧是她心里不能触碰的伤口,钟意扶着玉秋的手出去,到了青檀观的门口,才低声道:“驸马也有福气,即便身死,还有人这样长久的念着他。” 而她呢,前世死后,除去母亲家人会伤怀,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吧。 玉秋听她话语伤感,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安慰,玉夏却忽然道:“居士,您看山下。” 钟意侧目下望,便见一行人执着火把,冒雪登山,夜色寂寥而幽深,那火光连成一线,远眺过去,竟有些说不出的暖人。 “是什么人选在这时候登山?”玉秋有些迟疑,道:“今日可是年关啊。” 玉夏也有些怕,观外护卫们迎上前来,将她们护在身后。 山下那行人来的很快,人还未到,便听马蹄声达达,钟意站在山门处,便觉有道目光投到自己面上,既炽热,又有些柔和。 为首之人身着玄色大氅,身姿挺拔,肩上落雪深深,山门处悬着灯笼,亮堂堂的,映出那副英俊坚毅的面庞。 他随手将火把递给侍从,翻身下马,大步上前,笑着唤她:“居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6.好茶 钟意见他前来, 又惊又怔, 半晌才道:“你不在宫中守岁,到青檀观来做什么?” 鹅毛大雪伴着观外灯光飘浮而下,纷纷扬扬, 有一片落在她眼睫上, 轻轻眨一下眼,那片雪花便悄然化开,在她平淡的眼波中消弭无踪。 “每年都在宫中守岁,好没意思,”李政站到她面前去,挺拔身躯遮住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道:“想了想,还不如来观里拜菩萨呢。” 钟意出家, 虽打着菩萨入梦的名头,但还是入道门做了女冠, 时下道门的阶位也略比佛门高些,谁叫李家说他们的先祖是李耳呢。 她笑了一下,淡淡道:“这是道观, 哪里来的菩萨?” “怎么没有?”李政略微前倾几分, 低声道:“你便是我的菩萨。” 钟意眉头一跳, 道:“秦王殿下,我看你又要讨打。” “玩笑话也说不得么?”李政笑吟吟道:“罢了罢了, 不同居士饶舌, 我先去拜见姑姑。” 钟意扫他一眼, 他也不怵,含笑回望,最终,钟意让开道路,叫他们一行人进去了。 …… 临近子时,新旧交接,长安城中的千家万户,似乎都欢腾起来了。 越国公府内虽也热闹,较之往年,却差了几分气氛,钟老夫人环视四周儿孙,伤怀道:“可惜阿意不在这儿……” 府里只有钟意一位女郎,骤然少了,谁都觉得不自在,这种事情,别人不好开口劝,崔氏忍着心酸,勉强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阿意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倘若知道祖母为她忧心记挂,也会心中不安的。” 钟老夫人身为祖母,为孙女难过,崔氏这个生母只会更难过,她素来体贴小辈,心中有些后悔:“怨我,怎么提起这个来了,倒叫你们一起伤心,罢了罢了,摆饭吧。” 崔氏应声,又吩咐长媳刘氏:“安国公府那边,往年里送什么,今年还是照旧,别因为这桩婚事影响了。” 刘氏恭敬颔首,一摆手,仆妇们依次入内,奉了菜肴上桌,而此时,安国公府内也正说起此事。 “幼亭年纪不算大,与阿意的婚约取消,倒也不必急着再选,”侍从们在案上摆了菜肴,李氏不急着动筷,而是同丈夫道:“不然,传出去也不好听。” 安国公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李氏又问沈复:“你觉得呢?” 沈复心中浮现出一道丽影,眼睑低垂,道:“都依母亲便是。” 这个儿子一向都是令人满意的,安国公赞许的点头,又问长子沈安:“过了年,你就要外放出京,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地方上如何施政,同僚之间如何相处,心中可有考量?” 沈复自幼便养在李氏膝下,受母亲教诲良多,颇有世家雅量风范,才气斐然,年及弱冠,便由皇帝钦点,升任正五品黄门侍郎,正是该春风得意的时候,相较之下,年长他几岁的世子沈安便差了些,前不久才因父亲恩荫,做了华阳县令。 那是京兆府治下二十二县之一,虽不及万年、长安这等赤县,却也是畿县之一,堪称天子脚下,已经是极好的去处。 美中不足的是,华阳县令乃正六品官位,又不在京师,比起居于中枢,官居五品的弟弟来,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沈安低下头,犹疑半晌,道:“阿爹,我一定要去吗?” 安国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筷子,眉头大皱:“你说什么?!” 沈安性情宽柔,见父亲作色,立即噤声:“没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去,却没去成吗?华阳距长安不过一日之遥,但凡做出点什么,便能被陛下看见,”安国公见他如此,心生怒意:“我厚颜求了多少人,才把你送过去的!” “食不言,寝不语,”李氏劝道:“有话也留到饭后再讲,今日可是年夜呢。” 沈安自幼养在沈老夫人身下,见他被儿子训斥,她比李氏还要心疼:“我倒觉得不去也罢,人在任上,虽然离家不远,等闲却也不得还家,哪里比得上长安自在?” 沈安也眼巴巴的看着父亲。 扶不起的阿斗! 安国公好容易落下的火气重又升起,重重拍案,道:“吏部文书已下,绝不可改,你若想知道抗命下场如何,但可一试!” 他既动怒,底下庶子庶女都停了筷子,不敢做声,沈安面色更是难堪,李氏轻轻扯他衣袖,又劝道:“吃饭吧,母亲上了年纪,熬不得夜,早些用了饭,还得回去歇息呢。” 安国公心中怒气未消,顾忌着今日年关,勉强宽慰老母几句,全了情面。 因这场变故,安国公府的年夜家宴不欢而散,连岁都没守,便各自回房了。 沈安同妻子林氏一道回自己院落,情绪黯然,忽然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如幼亭?” “怎么会?”林氏温顺道:“我从没有这样想。” “可别人都说我不如他,还有人说,我该庆幸自己早生几年,勋爵又叫嫡长承袭,否则,我连世子的边儿都摸不到,”沈安落寞一笑,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其实……挺能体谅太子殿下的。” 沈安与沈复是同胞兄弟,论及相貌,其实不分高下,然而一个长于出身世家大族的母亲膝下,另一个养在大字不识几个的祖母院中,性情才干便是天壤之别。 作为兄长,沈安为有这样出众的弟弟而骄傲,但这并不妨碍他羡慕弟弟,甚至是妒忌他。 就像林氏庆幸钟意没有嫁入安国公府,叫她头上多一个蜚声长安的弟媳一样,沈安也有些庆幸弟弟没有娶一个高门贵女,将自己出身小户的妻子衬的更加一文不值。 太阳那样明亮,光芒灿烂,令人不敢逼视,可近在它身边,被衬的黯淡无光的星辰,其实也很难过吧。 …… 青檀观。 李政往前厅去见益阳长公主,向她问安之后,便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益阳长公主还记得他在清思殿宫宴那日说的酸话,眉梢微动,见钟意未归,方才压着声音问:“你当真动心了?” 李政道:“姑姑觉得呢?” “怀安居士在此出家有些时日,”益阳长公主静默片刻,道:“我听她言谈,绝无还俗再嫁的意思。” “再则,即便是还俗,也有沈幼亭呢,”她不愿李政将钟意的生活搅扰的一团糟:“几时能轮上你。” “姑姑,你姓李,可不姓沈,”李政听得无奈,笑道:“怎么净往我头上泼凉水。” “因为我是女人,天生便心疼女人,”益阳长公主道:“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你要敢在这儿胡闹,趁早滚远些。” “这观里的女人,我一个都惹不起,”李政无可奈何道:“哪里敢乱来。” “你知道便好,”益阳长公主轻轻说他一句,身体略微前倾,正待说几句别的,却听外间有人笑道:“居士回来了?” 她略微一顿,顺势停住了口。 钟意进了内室,见李政便在益阳长公主对面落座,倒不奇怪,自去暖炉边暖手,却不搭理他。 李政见她如此,也不上前讨嫌,静坐着不说话,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今日是年关,大好的日子,钟意也不想与他再生什么龃龉,益阳长公主是他嫡亲姑姑,真闹得僵了,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益阳长公主去岁在梅枝上收的雪水还有一翁,今夜索性全都煮了,钟意叫人取了三只莲花杯来,亲自沏了茶,分别送到那二人面前。 “这还是居士头一次为我斟茶,”李政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受宠若惊道:“合该记一辈子的。” “你要喝便喝,不喝便算了,”钟意道:“少油嘴滑舌,耍嘴皮子功夫。” 李政讨好的笑:“我不说了,行了吧?” 益阳长公主失笑:“青雀自幼顽劣,倔脾气上来,皇兄的话都不听,倒被你降住了。” 钟意落座,笑道:“两个姓李的一起欺负人,这可不应该。” 益阳长公主知她心意,顺势止住了话头。 茶水清透,香气也沁人,李政低头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舍得喝,也不知为何,就想到另一处去了,试探着叫了声:“居士?” 钟意看他一眼:“怎么?” 话到了嘴边,李政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一会儿,方才道:“清思殿宫宴那日,是沈侍郎送你回来的吗?” 沈复的名字从任何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都不会叫钟意觉得刺耳,除了李政。 她心中有些不虞,面上却不显,淡淡道:“确实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李政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假做漫不经心的样子:“那,你也请他进观小坐了?” 这算什么,试探,审问,还是什么别的? 他又有什么立场这么问她? 钟意心里一堵,有些不舒服,益阳长公主许是看出来了,笑着打岔:“沈侍郎在殿上那样维护怀安,又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进来坐坐怎么了?偏你多事。” 李政却不答话,双目看着钟意,等她回答。 “当然,”钟意平视着他,道:“这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李政目光微黯,眼睑垂下,重又抬起:“那,你也专门为他泡了茶吗?” “当然,”钟意又一次道:“他既帮了我,又送我回来,请他喝一杯茶,不应该吗?” 她语气平静,同往日一般淡漠,益阳长公主却从中嗅出了□□味,打断道:“好了,大过年的,青雀你问这些做什么?倒叫怀安好不自在。” “就是想问,还有,”李政脸色微沉,将面前茶盏推了推,道:“我不喝了。” 钟意压抑着怒气,勉力叫自己平静下去:“怎么,哪里不合秦王殿下的意吗?” “别人曾经有过的东西,我不稀罕,”李政心里酸,话也酸,道:“也不会要。” 从没有一句话能这样戳钟意的心肠,叫她心如火焚,又如坠冰窟。 别人有过的东西他不要,也不稀罕。 哈,好一个不稀罕! 这话当真一点错处都没有,可惜她太蠢,直到临死,才想明白。 他跟那些暗地里取笑她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看不起她的。 可这一切,难道是她自己造成的吗?! 她被人像货物一样送到他身边,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难道就很痛快吗?! 钟意几乎抑制不住冷笑的冲动,牙关紧咬,抬袖将他面前茶盏重重拂到地上。 莲花杯落地,“啪”的一声脆响,直接碎成两半,杯中茶水洒出,茶香气溢了出来。 内室诸人都有些惊住了,一时之间,竟也没人说话。 “你不想喝,那就不要喝!”钟意冷冷道:“只可惜,坏我一只杯子!” 内室静寂极了,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益阳长公主先一步回过神来,看向李政,圆场道:“你个男人,怎么比闺阁女郎还娇贵?我这屋子还是别人住过的呢,也不见你端着桌案到院子里坐。” 言罢,又劝钟意:“大好的日子,别跟这泼皮生气,过几日入宫,我叫皇兄骂他。” 钟意面色冷寒,一言不发。 李政原只是心生醋意,说个玩笑,不想她生了这样大的气,一时之间,真有些不知所措。 顿了顿,他轻轻扯她衣袖,唤道:“居士?” 钟意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哪个叫你碰我了?!” “啪”的一声脆响,声音已经消散在空气中,益阳长公主还有些不可置信。 李政是皇帝最珍爱的儿子,打小就爱胡闹,可即便如此,皇帝都没舍得动过他一指头。 今日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又该如何收场? 侍女们垂着头,噤若寒蝉,益阳长公主则站起身,倘若他动怒,便护住钟意。 不过,她显然是多思了,李政脸上挨了一巴掌,初时也顿了下,不过转瞬,便像是没这回事似的,道:“居士,你生气了?” 钟意面如寒霜,并不答话。 李政被晾了,迟疑一会儿,起身将地上碎成两半的莲花杯捡起来了。 莲花玉杯轻薄易碎,杯底倒还厚些,方才那一摔,自杯口至杯身中部直接碎开,只留了个底儿,跟一指高的杯身。 他重新落座,吩咐一侧侍女,道:“续茶。” 侍女迟疑的看着那个只有一指高的杯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政加重语气,道:“续茶!” 侍女的手都有些抖,然而内室无人做声,她便拎着茶壶,小心翼翼的往那只遭了灾的莲花杯里倒了一指高的茶水。 李政端起来喝了口,仔细着不叫裂开的边缘把嘴唇划开,喝完,又觍着脸道:“好茶。” 这样没脸没皮,益阳长公主都不好意思说他是自己侄子了。 “秦王殿下,你不是不稀罕别人有过的东西吗?”钟意脸上纹丝笑意都没有,冷淡道:“自打嘴巴,有意思吗?” “可人是会变的,居士,”李政厚颜道:“我之前不稀罕,现在又稀罕的不得了。” 钟意冷冷看他半晌,倏然笑了。 “李政,”弯下腰,她凑近他耳边,声音轻不可闻:“你个贱骨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7.琼枝 “你说什么便是吧, ”李政下颚有转瞬的紧咬, 静默片刻,又轻声叹道:“先前不该提那些的,咱们各退一步, 不闹了, 好不好?” 益阳长公主不知道钟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不是好话,听李政此言,不禁怔住。 她原以为今夜会闹得不可收拾,不想这个惯来不愿吃亏的侄子竟肯这样低头,想来是动了真心的,但是看怀安居士这态度,只怕还有的磨。 不过, 这也是他活该。 人家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取消婚约,遁入空门, 心里不知怎样难过,偏他没有分寸,一次又一次的提及, 不是自讨打么? 益阳长公主有些头疼, 轻声道:“时辰快到了, 咱们用饭吧?” 李政不语,静静等钟意回应, 她却不再看他, 坐回原先位置, 道:“摆饭吧。” 酒菜都是先前备好的,厨房听闻秦王殿下亲至,便又多准备了些,这会儿端上来,还是热的。 因方才那一场闹剧,内室气氛还有些僵,素日里爱打趣的仆妇们噤若寒蝉,低头不语,益阳长公主在心里叹口气,亲自起身,为那二人斟酒:“辞旧迎新,正是最好的时辰,咱们三个能聚在一起,便是有缘分,便同饮一杯吧。” 青檀观原就是益阳长公主的地方,方才闹成那样,也不像话,钟意自然不会拂她情面,李政更不会,三人共同举杯,温酒下肚,总算有了破冰迹象。 益阳长公主又为他们续杯,笑问道:“我听玉夏讲,过了十五,怀安打算往绥州走一趟?” “她也嘴松,”钟意一怔,随即笑道:“什么都往外说。”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益阳长公主略一思忖,有些犹疑:“我听你母亲提过,你姑母家的女郎,仿佛嫁到绥州去了。” “表姐嫁的是礼部尚书李孝恭的长子李崇义,表姐夫外放出京,做了绥州刺史,她也一道跟去,”钟意笑着解释道:“年前表姐来信,说是生了位小郎君,我大半年不曾见她,左右现下无事,也该去见一见外甥。” 益阳长公主道:“原来如此。” 她们说话时,李政便在侧静听,见她们停口,方才低声道:“绥州距京师有千里之遥,居士此去,怕是辛苦。” “左右我是闲人,”钟意道:“京中无事,四处走走也好。” 李政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了。 有益阳长公主在中间转圜,这顿年夜饭吃的也不算是太过沉闷。 室外雪下得愈发大了,雪花鹅毛般纷飞,将人的视线遮的严严实实。 已经过了半夜,山路难行,益阳长公主当然不会叫侄子冒雪离去,吩咐人给他收拾了房间,叫他过去安顿,明早看过天色,再行离去。 她年纪不轻,已经有些疲倦,同那二人道别,回了后院。 钟意不愿与李政多说,出了前厅,便将大氅的兜帽覆上,扶着玉秋的手,回自己院落,李政立在前厅门前,目送她离去,在那身影越过长廊,即将消失在他视线中时,忽然大步跟上,追了上去。 地上积雪已厚,一脚踩上去,甚至能听到那种令人牙酸的挤压声,玉夏回头看了眼,低声道:“居士,秦王殿下追过来了。” 钟意头也不回:“不必管他。” 说话间,李政已经到了近前:“居士,我能同你说几句话吗?” 钟意停住脚步,侧身看他:“我说不能,你会停口吗?” 李政默然。 “我很累了,秦王殿下,”钟意叹口气,目光疲惫:“请你回去,好吗?” 雪越下越大,停住脚的功夫,落雪便在她大氅上积了二指高,李政下意识的想伸手替她拂去,然而手还没抬起,便被他控制住了。 他垂下眼睫,道:“好。” 钟意客气而疏离的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 宫中夜宴,极尽欢愉,一直到子时末,方才结束。 齐王李佑造反,被废为庶人,并赐死之后,也将同样的命运带给了他的母亲,阴德妃先是被贬为嫔,没多久,也被赐了鸩酒。 她死之后,德妃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近年来颇得皇帝宠爱的燕贤妃顺势跻身,做了德妃。 “殿外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燕德妃莞尔,声如黄鹂,眉目娇婉:“倒叫臣妾想起那日教贞儿念的诗。” 皇帝微有几分醉意,低头看年幼的越王李贞,笑问道:“念的什么诗?说给父皇听听。” 李贞声音清脆,诗背的一字不错,毫无停顿:“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好!”皇帝心中畅快,赞道:“这么小就能通晓诗书,长大之后,必然会有出息的。” 燕德妃笑着奉承:“都是陛下教导得当。” “朕才能教他几回?是你这个母亲的功劳,”皇帝并不居功,回思那首诗,忽然叹一口气:“冬日雪夜,最宜观梅。” 燕德妃心中一荡,双目期待,婉声道:“臣妾附庸风雅,在宫中植了好些红梅,陛下却不嫌弃,尽可前往一观。” 他们言语时,韦贵妃便只静听,听燕德妃这样讲,唇边不觉浮现一丝讥诮,随即消失。 皇后也是稳坐钓鱼台,含笑不语。 “不了,”果不其然,皇帝想也不想,便道:“妻妾尊卑有别,今日是新春,朕该往清宁宫去,到你宫中,算怎么回事?” 燕德妃玉面微僵,旋即转为歉然,起身谢罪:“是臣妾逾越,陛下勿怪。” “无心之失而已,”皇帝醉意重了,站起身时,身体微晃,内侍赶忙扶住:“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 殿内人心各异,目光流转几回,齐齐屈膝应声。 皇后目光似喜似悲,默不作声的挽住皇帝手臂,扶着他出殿上撵,往清宁宫去了。 又是一夜大雪纷纷。 …… 第二日清晨,钟意洗漱之后,便往前厅去用饭,只见益阳长公主,却不见李政,倒有些奇怪。 “他去看朱骓了,”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那是他亲自养大的,骤然给了你,怕是很舍不得。” 钟意想起那日朱骓跟她走的头也不回,笑着哼了声:“朱骓倒很舍得他。” 朱骓留在青檀观,日子远比在李政身边舒服,连给它喂草料的,都从人高马大的汉子,变成窈窕动人的女婢了。 李政去见它时,正有女婢给它刷毛,它半眯着眼,不时用脑袋蹭一蹭女婢肩头,一副撒娇样子,马脸上居然能看出享受的意思来。 哈,它过得还真是潇洒! 李政被气笑了,到近前去,唤道:“朱骓!” 朱骓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瞪大眼睛看他。 “这儿没你的事了,”李政吩咐那女婢:“退下。” 那女婢屈膝一礼,旋即离去,朱骓望着她背影,依依不舍的打个喷鼻。 李政摸了摸它脖颈间毛发,森然笑道:“还认识我吗?” 朱骓低下头,后腿在身上挠了一下,不敢跟他对视。 “记得就好,”李政将它的长耳朵扯起,凑过去道:“我有话要嘱咐你。” …… 昨夜雪下的大,地上积的厚了,山路愈发难行。 这才是初一,无甚要紧之事,益阳长公主便留李政:“且在山上暂待些时辰吧,待他们将山路积雪清了,再下山去。” “姑姑留我,可也有人嫌我,”李政目光斜觑着钟意,委屈兮兮的道:“巴不得我早走呢。” 才过了一夜,他嘴上又开始不正经。 这一回,连益阳长公主都有点生气了,伸手拧他耳朵,气道:“怀安昨晚真是打的轻了!” “姑姑饶命,”李政立即讨饶:“我那是玩笑话!” 益阳长公主松手,斥责道:“这种话不是能随便说的,你当怀安是什么,给你逗趣的仆婢吗?” “是我冒失,居士不要动气,”李政收了玩笑之心,向钟意歉然一礼,见她冷面不语,又转向益阳长公主:“真的要走了,宫中事多,回的晚了,父皇会叫人来催的。” 他马术精良,益阳长公主是知道的,听他说有正事,不好再留:“那便罢了,你早些回宫去吧。”言罢,又叮嘱了几句。 李政同她说完,方才转到钟意面前去:“居士,送送我吧。” 钟意对他这样打不走、骂不走,又百折不挠的无赖脾性有些无奈,下意识蹙起眉,却听他道:“最后一次,以后我不纠缠你了。” 钟意心中微动:“真的?” 她眉宇间的期待与喜气,几乎不可抑制,李政瞥见,心中倏然一疼,握住马鞭的手不觉收紧了些。 他低下头,道:“真的。” 两人并肩往山门处去,谁都没有说话,侍从们套好马匹,肃立在观门前,只等李政一人。 “居士啊,”李政叹道:“除去父皇,我前半生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报应不爽,竟也有今日。” “我视你为心尖雪,一丝瑕疵都没有,”他侧过脸去,笑了一下:“你却当我是足下泥,避之不及。” “秦王殿下,你喜欢我什么呢?”钟意眼睫微颤,道:“前几年你在封地,大概根本记不得我的模样,而回到长安后,也只在青檀观里见过我一次而已。” “你……”李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说出口。 那些事情牵涉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没法说。 “世间美貌的女郎千千万,愿意跟你的,也不在少数,而我呢,”钟意抬眼看他,道:“既是出家人,脾气也坏,还总是动手打你,这样一棵枯树,你何必非要吊在这上边?” “谁说你是枯树?”李政听得笑了,默然看她良久,轻轻道:“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 他道:“在我心里,你是菩萨,是白雪,也是琼枝玉树。” 钟意失笑:“秦王殿下,你的嘴一直都这么甜吗?” “不,只在你面前这么甜,”李政道:“在别人面前,我都只有嚣张跋扈的份儿。” 这倒是真的,他这样的混世魔头,哪里肯吃亏? 也只有在她面前…… 钟意的心倏然软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疼。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前脚让人心里不舒服,后脚又能几句话力挽狂澜,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她在这上边吃过一次亏,也丢过一次命,可再遇上他,还是会情不自禁的被他触动。 真是命里冤家。 “在别人面前嚣张跋扈,那么,”钟意顿了顿,忽然问他:“在我面前呢?” “在你面前,我可嚣张不起来,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我想起来了,”李政微微垂首,语气轻柔道:“忍辱负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8.家伎 李政走了, 钟意站在山门前, 目送那一行人远去,久久没有言语。 玉夏拿不准她的心思,顿了顿, 方才道:“居士, 起风了,仔细受凉。” 钟意垂下眼睫,道:“我们也回去吧。” …… 上天十分赏脸,初一这日虽冷些,却不曾下雪,仆从们将下山路径上的积雪清了,初二这日,越国公便同崔氏一道往青檀观里去探望女儿。 “阿娘怎么也来了?”钟意又惊又喜, 温声责备道:“阿爹也不劝她。” 越国公笑道:“她早就打算来见你,我怎么劝得了?” “你大哥二哥原也要一起来的, 被我拉住了,叫他们过几日再一起来,”崔氏握着女儿的手, 柔和道:“他们先前都是初二往岳家去, 骤然改了, 你两位嫂嫂面上不好看。” 钟意笑道:“我都明白。” 这个女儿懂事的叫人心疼,崔氏既欣慰, 又有些伤怀, 问道:“我听说, 过了十五,你便要往绥州去看澜娘?” “表姐有两年不曾回京了,”钟意心中早有计划,道:“我心中挂念,想去见见她。” 崔氏有些不舍,又怕女儿路上吃苦,想要劝阻,话还未出口,越国公便止住她话头,豁达道:“想去就去吧,你还年轻,四处走走也好,只是阿爹派一队卫护跟着,你不许推脱。” 钟意虽有远行的计划,却不打算冒险,一个弱质女郎孤身上路,不知会出现多少波折,自然不会拒绝,笑道:“都依阿爹便是。” 越国公夫妇留在观中用了午膳,又同益阳长公主辞别,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玉秋则道:“居士真打算往绥州去吗?若是十五后走,有些东西便该开始收拾了。” “当然要去,”钟意笑道:“你当我只是嘴上说说么。” 表姐澜娘比她年长三岁,自幼感情甚笃,前世她生了儿子,钟意便打算去绥州见她,只是越国公去世突然,因守孝故,方才作罢。 这次往绥州去,除了探望澜娘之外,她还另有一件事做。 绥州之北的银州,有位名叫陆实的六旬老人,出身寒门,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在五十七岁那年,升任从七品县属农官。 为官的三十年里,他主持过农桑地利,兴修过水利沟渠,更曾掌过畜令,事过果林,极其精通农事。 他只是偌大帝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吏,因为没有人提携,直到致仕,都没能触碰到正七品的门槛,官场虽上不得志,岁月却给予他最珍贵的馈赠。 陆实致仕后,用了五年时间,将自己三十年来行走于庶民田间积累的经验写出,编纂出一部《农桑纂要》,敬献于朝廷,只可惜接收的官吏不用心,遗失了后半本,最终流传下去的只有前半本,陆实也抱憾而终。 皇帝翻阅完仅剩的前半本,深为称誉,令追谥大司农,又在银州为陆实立碑作祭,然而他毕竟是见不到了。 烧尾宴时,诸位宰辅在席间提及英国公李绩编纂《唐本草》之事,倒叫钟意顺势想起陆实来,按照前世的时间,那本《农桑纂要》想也快要完书,银州便在绥州之侧,不妨去走一趟,免得沧海遗珍,令人抱憾。 也算是她重活一世,积德行善,回报上苍。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钟意觉得,陆实虽位卑官轻,却是真正的于黎庶有大功。 他在当世籍籍无名,然而千百年后,后来人翻阅史书典籍,在他名下停留的时间,未必会比时下高官少。 而钟意自己,也很想见一见这位老者。 毕竟是前世之事,今生无人能未卜先知,她也不曾同别人提,只说是去探望表姐澜娘,等到了绥州地界,再顺势过去,想也不会有人生疑。 …… 钟意既然出家,正月里便不好往亲戚家走动,索性留在观里翻书,偶尔来了兴致,再去同益阳长公主对弈。 初三这日清晨,她起身不久,便听观外有马嘶声传来,不多时,便有胡装丽人推门而入,笑着问候新春。 是清河崔氏家的女郎,名冲元,早先曾经随太原王家的五娘子登过青檀观的门,后来也曾几次来访。 钟意骤然见她,心中有些诧异,笑道:“元娘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五娘在府上设宴,请了相熟的女郎,数来数去还缺个人,仔细一想,原是少了居士,”崔元娘笑吟吟道:“打发仆从来请,怕居士不肯赏光,便叫我打马来走一趟了。” 她们既是好意,钟意也不推诿,应允之后,又问:“是去太原王氏在长安置办的宅子吗?” “不,是荥阳郑氏的府邸,”崔元娘面上笑意愈深:“五娘同郑晚庭的婚事便在今年,也算半个东道,郑家在长安没有长辈,去那儿也自在。” “原来如此。”钟意请她稍待,又回房去更衣。 荥阳郑氏乃是大家,置办的府邸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隐太子建成的正妃出自荥阳郑氏,因这缘故,皇帝这一朝,郑氏一族便有些不得志,子弟多在荥阳老家蛰伏,等待新君继位,再行出仕,如此倒也便宜了这些年轻人,彼此欢声畅饮,不必拘礼。 一别多日不见,王家五娘风采如昔,列席的女郎们皆是五姓七望出身,气度雍容,风雅怡人,彼此说笑取乐,倒很有趣。 五娘爱热闹,今日也不例外,宴席过半,便要行酒令,输的人自罚一杯,算是小小惩戒,钟意颇通诗书,倒不怕这个,然而玩乐上太过较真,却没意思,便也输了几回,与众人同乐。 宴饮到了最后,便有女乐隔帘助兴,琴声婉转,琵琶悠扬,又有人击青铜钟附和,钟意听那曲调十分不俗,想是郑家精心调教的家伎,向五娘赞道:“果真妙音。” “别人也便罢了,”五娘嗜酒,方才多饮了几杯,面如红药,灼灼动人,莞尔笑道:“能叫居士称赞一声,是她们的福气。” 她一侧头,吩咐身侧女婢:“唤她们出来。” 帘幕收起,一行女乐自内里缓缓走出,低垂着头,向在座的女郎们请安。 白玉盘里盛了金叶子,原是用来做胜者彩头的,五娘笑着抓了一把,信手扔过去:“赏你们的,记得谢居士夸赞。” 那金叶子雕刻精细,叶脉纹路清晰可见,成色也好,家伎们又惊又喜,齐齐向钟意道谢,匆忙屈膝去捡。 冬日里天气冷,内室被火炉熏得暖意融融,略微多喝几杯,便觉面上涨热。 钟意临窗而坐,顺手推开一条缝隙,目光一侧,却见靠近火炉一侧的家伎正屈膝捡地上金叶子,脸上媚笑,可抱着琵琶的手却捏的起了青筋。 钟意在她身上察觉到强忍着的屈辱,还有一种被压制在身体里的、等闲难以察觉的炙热怨愤。 她的心跳的快了,等那一众家伎直身见礼,看清那家伎面容时,心脏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燕氏女!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燕弘亮的正妻出身高门,性情强势,他畏惧妻子,不敢叫她知道自己养了外室,便将消息瞒得死死的,也是因此,燕氏一族因谋反被诛时,只有外室所生的女儿得以逃脱。 钟意重生一世,料得先机,也曾吩咐人去找燕氏女,然而她却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大理寺再怎么查,也不会往五姓七望这样的门楣里找,而谁又能想到,一个想要脱身、获得自由的犯人,会将自己卖身为奴? 真不愧是在京城搅弄风雨,偕同侯君集造反,葬送掉几家公府的女人,这等心思,钟意自愧不如。 不过,她既卖身为奴,虽便于隐藏行踪,却也亲手将自己的短处露给了别人。 钟意微微一笑,转向五娘,道:“弹琵琶的家伎,技艺不俗,我倒有些喜欢。” “她的福气。”五娘想也不想,便道:“一个女婢而已,居士既中意,宴后便带走吧。” “不妥,”钟意不单单是想带走人,还要带走燕氏女的身契,这当然不好宣之于口,便笑道:“这是郑家仆婢,不问过晚庭,怎么好擅自带走?我去岁得了一副暖玉棋子,触手生温,他若愿意,便同我换。” 五娘不曾多想,摇头失笑道:“居士真是实诚人,半分便宜都不占。”言罢,便一摆手,示意仆从去寻郑晚庭。 她们三言两语,便定了一人命运,其余家伎却不畏惧,皆是面露羡色。 她们虽有华衣美饰,然而终究是主人家用来取乐的玩意儿,每逢贵客登门,便要作乐服侍,往来转送更是常事。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地位低微,在良贱不婚的铁律之下,连妾都做不成,运道好些,被主人收用,便能风光几日,运道差的,碰上强势主母,提脚卖了,也没人会说什么。 怀安居士名满天下,又有仁心,跟了她,兴许还能有个安稳的后半生,总比耗在府里强的多。 她们很羡慕这样的福气,除了燕氏女自己。 她听那二人说完,脸都白了,当初强忍着屈辱卖身入府,便是为了接触权贵,有朝一日为燕氏一族复仇,倘若跟随怀安居士到了道观,岂非再无可能? 她倒不觉得怀安居士认出了自己,只觉自己运道不好,遇上了这种事。 “居士抬爱,奴婢禁受不起,污浊之身,更不敢踏足道门清净地,” 心中愤恨,面上却不显,燕氏女庆幸自己还有最后一道护身符,她跪下身,恭声婉拒道:“郑郎君最喜欢奴婢的琵琶,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望居士体谅……” 把郑晚庭搬出来了啊。 了不得,这么快便讨了主人喜欢。 可钟意一点也不慌,甚至于还笑了一下。 因为她知道,无论是郑晚庭,还是五娘,都不会拒绝她的。 事实上,燕氏女这话说完,偌大前厅,便骤然静寂下来。 区区家伎,竟敢如此同客人讨价还价? 众女郎听她说完,面露诧异,目光含蓄的往侍立一侧的郑媪身上扫,那意味再明显不过。 荥阳郑氏便是这样教导家中女婢的吗? 敬主,客尊,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她们都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出身的家族皆是天下士族表率,尽管皇帝曾下令重新编纂士族名录,仍旧没能动摇这五姓的地位。 它们彼此内部联姻,不屑于混杂他姓的血脉,那种世家特有的傲慢被镌刻在骨子里,又被包裹在温情脉脉的仪礼与雍容优雅的谈吐之下,连轻蔑都是温和的。 一个不懂规矩的女婢,连训斥都是脏了她们的嘴,远不如直接用目光问一问郑家的主事人,来的更加迅捷。 郑媪被看的难堪,屈膝向钟意一礼,歉然道:“今日失礼,居士见谅。”另有人堵住了燕氏女的嘴,动作轻缓,但不容拒绝。 钟意当然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微笑安抚道:“今日宴饮很尽兴,不必自责。” 燕氏女毕竟是外室女,识见不多,虽然聪明,但并不了解高门内的游戏规则。 荥阳郑氏可以庇护她,也可以舍弃她,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乎区区一个女婢呢。 前世的何毓华那样春风得意,名满长安,甚至被皇帝册封为县主,但仍旧进不了五姓七望的圈子,而钟意自己,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才被她们接纳。 她太了解世家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往郑晚庭那儿送信的仆从返回,恭声道:“郎君说了,不过一个家伎,居士若是喜欢,尽可带走,可千万别说什么用暖玉棋子换的话,那是在骂他。” 钟意莞尔,转目去看燕氏女,面上在笑,可目光是冷的:“恐怕,你得跟我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29.果决 燕氏女面色惨白, 暗自后悔方才的冒失。 钟意了了一桩心事, 心绪转好,另有人送了身契过来,玉夏过去收了。 五娘则挽住她手, 道:“好好的兴致, 倒被这女婢扫了,好不晦气,改日我再单独设宴,向居士请罪。” 钟意含笑道:“一言为定。” 宴饮已经结束,众女郎起身告辞,五娘送她们出门,依依不舍的道了再会。 钟意席间喝了几杯酒,面染红霞, 略微有些醺然,玉夏在她身侧, 轻轻为她推揉额头,玉秋则道:“那女婢好不识相,跟着居士不好么?留在郑家, 指不定哪天就被送人了呢。” 良贱不婚, 士庶分明, 嫡庶尊卑,大唐的雍容之下, 也有这样森严的等级, 莫说是区区家伎, 高门宴饮,时常会叫侍妾作歌献舞,倘若宾主尽欢,随意送出去也不少见,时人以为风流雅致,也不抨击。 在玉秋看来,那女婢未免有些不识好歹。 钟意笑而不语。 燕氏女是决计不能留的,既拿了身契,找个由头了结她便是,不过在钟意看来,她不是这样愿意认命的人。 回到青檀观,已经是申时初,日头隐隐有了下落征兆,钟意有些困顿,吩咐人看着燕氏女,简单梳洗过后,自去歇息了。 第二日晨起,她刚洗漱完,便见玉夏上前,期期艾艾道:“居士,那女婢求着见您一面。” 钟意看她神情,心中一动:“她跟你说话了?” “她昨晚哭了一夜,也怪可怜的,奴婢便去问了句,”玉夏有些不忍:“她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再过些时日,便会到郑家去,向郑郎君讨她,所以才不愿走……” 好一段痴缠情爱。 未出阁的女郎,最容易被这种故事打动了,只看玉夏神情,便可猜度一二。 钟意听罢,有些玩味的笑了:“能登门讨要郑家女婢,想也不凡,是哪家的郎君?” 玉夏道:“是燕家的郎君。” 见钟意面露不解,又解释道:“便是宫中燕贤妃的母家,那位郎君是贤妃娘娘的胞弟。” “哦,”钟意莞尔:“原是他们家。” 燕贤妃的祖父燕荣声威显赫,曾经做过前朝县公,只是行事酷烈,屡次欺压凌虐于人,极其不得人心,最终被前朝皇帝赐死。 因这缘故,燕德妃的父亲没有出仕,如今的燕家,也是靠燕德妃与越王李贞撑着。 燕德妃聪婉美貌,极得圣心,前不久又升了德妃,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与韦贵妃,连带着燕家的门楣都光耀起来,子弟深以为荣。 钟意前世也曾听过燕家这位郎君的事,仿佛是个荒唐种子,仗着姐姐得宠,在长安做了小纨绔,五姓七望、关陇门阀这样的庞然大物,他是不敢招惹的,然而对于小门小户,欺男霸女的事情却没少做。 “她倒有眼光,”钟意嗤笑:“挑了这么一个人。” “我看她极痴心,大有非那位郎君不可的样子,”玉夏道:“倘若昨日要了她的人不是居士,而是男客,只怕已经抵柱而死了。” 钟意似笑非笑的说了句“好贞烈”。 背后是不能提人的,她们才说起燕家那位郎君没多久,观外便有人来通传,言说燕家郎君燕琅登门,想求见怀安居士。 钟意将手中茶盏搁下,道:“来的可真快。” 益阳长公主是不见客的,燕琅这种牌面上的人物,也没资格叫她接见,燕琅没能进观,便被拦在了山门外。 钟意怕他污了道观,也不叫人请进来,亲自出了山门见他。 燕氏女颇有几分颜色,燕琅往郑家做客时瞧见,便有些动心,燕氏女看不上他,不肯委身,却愿意多一架桥梁,似是而非的敷衍了几日,这不,今日便用上了。 没有弄到手的女人,燕琅心里总是有些挂念的,昨日听人回禀,说郑家将那女婢赠与怀安居士,赶忙登门来讨。 仗着燕德妃近来的春风,他也算得意,然而初入山门便被拦下,心中早生几分不快,正待训斥侍卫,却见山门打开,有位年轻女冠扶着婢女的手,缓步过来。 清晨日光明媚,空气疏朗,那女冠生的神秀,周身似有云霞,他瞥了一眼,险些酥倒在地。 钟意被那黏腻目光看的心生不快,勉强开口道:“燕家郎君登门,有何贵干?” 燕琅早将燕氏女忘到九霄云外去,顺势油嘴道:“听闻怀安居士美貌,才情斐然,特来一叙。” 钟意倒了胃口,转身欲走:“既无事,我便失陪了。” 燕琅见她要走,哪里舍得,追上去扯她衣袖,笑道:“居士何必这样冷淡。” 玉秋变色,拂开他手,冷冷道:“放肆!” “主人说话,几时轮到你一个婢女放肆?”燕琅顺势推开她,上前去拉钟意,笑道:“居士的仆婢好不懂规矩,可该向我致歉才是。” 他惯来粗野惯来,力气也大,那一推竟叫玉秋摔倒在地,钟意心中怒起,吩咐不远处侍从,道:“将他拿下!” 燕琅作色:“居士好不通情达理!”言罢,作势上前。 那只手还未曾触及到钟意,便听破空声赫赫传来,一支利箭自远处飞来,将手臂射穿,铁质箭头带着血色,自他手臂穿出! 钟意心中一惊,连退几步,顺势望去,便见沈复端坐马上,手中弓弩尚未放下。 “哪里来的狂徒,敢在此处撒野,”他下了马,冷声道:“好大狗胆!” “你可知我是谁?”燕琅何曾吃过这种亏,剧痛之下,瘫软在地,喘着粗气道:“沈复,你会后悔的!” 沈复对此置若罔闻,到钟意身侧去,关切道:“可还好吗?” “我无事,”钟意面色有些泛白,低声道:“多谢你。” 燕琅身边侍从见主人受伤,皆是面露惊色,齐齐拔剑,护卫在侧,他有了底气,再见那二人低声说话,却对他置之不理,陡然怒起:“好一双奸夫淫妇,竟背了人,在道门清修地里厮混!” 钟意听他满口污言秽语,却只冷笑,懒得同他废话,吩咐道:“给我打断他的腿!” 燕家的侍卫听得一惊,不知如何应对,青檀观中的侍从却是出自长公主府与越国公府,听得吩咐,当即上前。 燕琅心中惊惧:“你敢!” 言罢,又看左右扈从:“你们都是死人吗?!” “我堂堂侍中,位同宰辅,如何不敢?你无阶无位,谁给你的胆气,到青檀观来放肆?”钟意冷声道:“你不必搬出你的好姐姐说嘴,我敢打断你的腿,就敢到御前说个分明,但愿你姐姐在陛下那儿,也有天大情面。” “你们、你们怎么敢?”燕琅面色惊惶,神情慌乱,更无人敢拦,任由侍卫上前,在他惨叫声中,悍然打断了腿。 “那女婢不知检点,招惹是非,竟生了这样的糟污事,”钟意面不改色,向侍卫道:“将她处死,再往官府去,消了名籍。” 侍卫并无二话,奉命离去。 沈复目光柔和,静静听她说完,方才赞道:“居士好果决。” 钟意向他一笑:“倒叫你见笑了。” 燕琅捂住两腿,在地哀嚎,玉夏却见他侍从中一人翻身上马,快步离去,惊叫道:“快拦下他!” “不必了,他是回去报信的,”钟意示意侍卫们停住,淡淡道:“稍后我便往燕家去,只是要劳烦沈侍郎做个人证,同我走一趟。” 沈复含笑道:“自无不从。” 钟意这才有了闲暇问:“你今日怎会来此?” 沈复自侍从手中接了食盒,递与她,道:“母亲令人做了杏花雨润,说这糕点原是你最喜欢的,便叫我送来。” 钟意微怔,又有些触动情怀,接过后顿了顿,方才道:“伯母有心了。” 沈复今日往青檀观去,本是想同她说些什么的,却不想遇上这桩事,便暂且按捺住,道:“居士何时往燕家去?” 钟意瞥一下燕琅,随即便厌恶的挪开眼:“即刻动身吧。” …… 先前逃离那人心知此事即将闹大,唯恐燕家怪罪,匆忙回去通风报信。 燕琅之父燕宝寿娶妻弘农杨氏,岳家势大,一直不敢纳妾,杨氏生下长女燕贤妃后,年近四十,才生了独子燕琅,因而格外宠溺,惯得不成样子。 燕家夫妇听闻儿子被人一箭射伤,又被打断了腿,心中盛怒可想而知,吩咐人去请大夫来,又叫人给燕德妃送信,安排妥当之后,便气势汹汹,准备往青檀观去兴师问罪。 当然,儿子为何会被打伤,此等小节,便不必在意了。 他们还未出府,便听有人传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安国公府的郎君带了自家郎君回来。 燕宝寿与杨氏闻言,倒不好先失体面,端坐前厅,摆了问罪姿态。 钟意与沈复入得门去,便见燕家夫妇居于上座,面有余怒,心中冷笑,道:“燕家不识尊卑,毫无待客之道,难怪教出这样嚣张跋扈的郎君!” 怀安居士毕竟身居侍中,位同宰辅,燕宝寿心中有些打鼓,勉强起身,向她作揖,正待开口,就儿子被打伤之事问罪,钟意却先一步开口。 “区区白身,竟敢到青檀观去放肆,他仗的是谁的势,逞的是谁家威风?” 钟意不容拒绝的堵住了他的嘴:“多亏我令人打断他的腿,赏他个教训,否则,早晚都要为燕家招来灭顶之灾。” 她言笑晏晏,语气轻缓:“燕公,不必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0.悔否 燕宝寿听得瞠目结舌, 面皮涨红, 竟说不出话来。 杨氏性情远比丈夫强势,闻言冷笑道:“居士好大威风,燕家的确无官无爵, 但也容不得别人欺到头上, 你说将人打伤便将人打伤,是轻视我们,还是轻视国法?” “燕夫人想说,那我们便好好说道,”钟意自去上首落座,道:“他大清早跑到青檀观去,语出轻薄,意图不轨, 说的污言秽语简直没法子听,令郎是什么人, 你们应当最清楚才对。” 杨氏面露讶异,哂笑道:“你一个出家女冠,竟将这种事宣之于口, 好不知羞!” “我有什么好羞的?出言不逊, 行事不端的人才该无地自容。”钟意嗤笑:“今日见了夫人, 方知令郎如此,果真家学渊源。” 杨氏面上乍红乍白, 强撑道:“我儿如此, 未必不是居士自己不知检点, 生了是非。” “夫人好一口歪理,”钟意听得无语,道:“倘若我现在上前,扇你一记耳光,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你先自讨打,与人无尤?” 杨氏无言以对,钟意则道:“事情是在山门处发生的,我见到了,侍卫们见到了,沈侍郎也见到了,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冤枉了他?” 沈复一直不曾言语,听她提及,方才道:“我今早前往,便见令郎失礼,方才动了弓箭,做不得假。” 燕宝寿讪讪道:“你们彼此相熟,未必不会言辞作假……” “燕公,”钟意加重语气,道:“青檀观是皇家道观,护卫们守的是陛下胞妹,我难道能叫他们统统改口,为我作假?” 她微微一笑,道:“再则,我也怕令郎先前犯得事太多,今次要发了。” 燕琅是个什么德行,燕家夫妇最为清楚,先前他四处欺男霸女,不知惹了多少祸事,去年还有个女郎被他所辱,愤而自尽,燕家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连哄带逼,才给压下来。 京中勋贵门楣的郎君们到了年纪,家里边多半会帮着谋个官位,将来说亲也好看,然而燕琅因为名声太烂,竟没有官署肯要,这便可见一斑了。 那是独子,再不成器,也要护住,燕宝寿听钟意有翻儿子旧账的意思,先自软了三分:“犬子今日无礼,确是我们管教无方,居士既然已经出气,还请高抬贵手,饶他一回。” 杨氏母家显赫,女儿又得宠,做不来这等低头之事,见丈夫服软,暗骂他软骨头,冷面不语。 “我出的气是我自己的,至于别人的,便要看京兆尹如何裁决,”钟意站起身,道:“令郎我带过来了,二位自便吧。” 杨氏倏然变了脸色:“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意同沈复对视一眼,道了告辞:“我叫人去搜罗了几桩污糟旧事,准备告到京兆尹去,令郎行的端坐得正,怕什么呢。” 燕氏夫妻神情大变,急忙追上去:“慢着——” 钟意充耳不闻,同沈复一道出了门,扶着玉夏的手,登上马车。 “燕琅是燕家独子,又身无官职爵位,只沾了皇亲的边,还要看陛下是否肯点头,到了京兆尹,照他犯的事,少不得要流放,”沈复上马,与钟意马车并行,在车帘边道:“居士如此,便将燕家彻底得罪了。” 钟意最初吩咐人打断燕琅的腿,就没打算在燕家讨到好:“即便我不这么做,燕家也一样会恨我,倒不如做些善事,叫那几个无辜女郎泉下魂安。”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时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自西周起,便有八议之辟。 而所谓的八议,便是指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八种人犯罪,有司无权论处,需得通禀皇帝,酌情减刑,流罪之下,皆可减免一等。 除此之外,更有请、减、赎、官当等特例,以官爵、钱物减免罪责的,亦不在少数。 前世钟意的兄长娶襄国公之女,襄国公因燕氏女缘故,受到侯君集造反之事的牵连,废黜勋爵,也连累了钟意的兄长,有司论罪时,便是打算以勋爵抵罪,免于刑罚。 燕琅没有官职,当然不在官当之列,没有勋爵,也无法削去赎罪,唯一跟八议沾边的,就是有个做个德妃的姐姐,至于皇帝肯不肯给燕德妃这个情面,便很难说了。 “燕德妃只有这一个弟弟,越王也只有这一个舅父。”沈复静默半晌,道:“我以为,居士叫人打断他的腿,施加的惩戒已经够了,再加追究,燕家怕要不死不休了。” “那些被他祸害的女郎,未必没有家中独女,即便不是独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去的那样不堪,她们的父母,心中便很畅快么?” 钟意淡然一笑,又道:“不过,我也是假慈悲,凑巧撞上了而已,你我皆是高门出身,怕是很难体会到升斗小民们的苦楚。” “你是真慈悲,”沈复自嘲一笑,道:“我在朝堂上呆了几个月,便染了陈腐习气,处事之前,惯于思量利害得失,反倒失了本心。” “可你还是跟我一道去了燕家,即便事后会被燕家人敌视报复。”钟意垂下眼睫,道:“沈侍郎,多谢你。” 她声音既轻且柔,像是能飘到人心里去似的,沈复没有答话,伸手掀起车帘,道:“你的道谢,是真心还是假意?” 钟意有些诧异于他的举动,道:“自然是真心。” “那就不要叫我沈侍郎了,”沈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将车帘放下:“唤我幼亭吧。” 同辈之间,惯来以字相称,如同此前那样叫沈侍郎,反倒显得疏远客套。 钟意笼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一下,方才道:“幼亭。” 沈复轻轻应了一声。 …… 翠微宫。 燕德妃未嫁之前,也是颇有名声的才女,这日得了空,便教越王李贞写字。 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太子是嫡长正统,秦王是嫡次子,却是皇帝钟爱,越王是庶子,齿序又小,皇位如何也轮不到他,不如好生讨皇帝喜欢,得个好些的封地,将来日子也好过。 燕德妃听底下宫人将事情原委说了,手一歪,好好的字也写坏了,她信手将那张纸团起,扔到纸篓里去,向越王李贞道:“写了这么久,饿不饿?” 李贞有些不好意思,稚声道:“有些饿了。” “那就跟嬷嬷们去偏殿吃些点心吧,”燕德妃抚了抚儿子肩膀,吩咐道:“带贞儿出去吧,好生照看。” 宫人们应了声,领着年幼的越王离开,底下人按捺不住,语气急切:“娘娘,您总得说个话儿,郎君可是您唯一的弟弟!” “还轮不到你教我怎么做,”燕德妃淡淡瞥她一眼,便不再看,又吩咐左右道:“伺候我更衣,再打发人往太极殿问问,若是方便,请陛下过来用午膳。” 每逢初一、十五,皇帝照旧是要往皇后宫中去的,其余的时间,便可自便。 后妃之中,韦贵妃虽有四妃之首的位分,却不得皇帝喜欢,纪王才八岁,便被打发就藩,情意之淡薄可见一斑,是以除去皇后,燕德妃算是后宫中头一份儿得脸,若无意外,皇帝不会拂她情面。 临近午时,圣驾才至翠微宫,燕德妃跪迎,皇帝则示意平身,笑道:“朕有些事情耽误了,你久等了吧?” “陛下是君,臣妾等候,原就是本分之事,”燕德妃并不起身,叩首道:“臣妾请陛下过来,是为请罪。” 皇帝笑意微敛,道:“何罪之有?” 燕德妃便将今日之事说了,既未夸大,也不遮掩,言罢,便叩首不语。 “错的是你弟弟,并不是你,何必为他请罪?”皇帝亲自扶她起身,目光一转,笑道:“怎么不见贞儿?” “他是李家的子孙,怎么好掺和母家之事?”燕德妃顺势挽住皇帝手臂,语笑温婉:“更别说他年纪小,听不得这等腌臜事。” “你一向懂事,贞儿也教的很好,”皇帝满意的笑了,拉她坐下,道:“有司论罪,该如何便如何吧,他既是你弟弟,也是皇亲,朕令有司罪减一等便是。” 燕德妃眼眶微湿,感激道:“陛下盛德。” 皇帝用过午膳,又考校过越王功课,才起驾回太极殿去。 宫人有些不解,小心问道:“娘娘怎么不清陛下免了郎君罪责?即便罪减一等,怕也要流放的,郎君哪里吃得这种苦。” 燕德妃的眉毛画的很长,略微一挑,便有翠柳凝烟之态,她道:“你知道燕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顿了顿,道:“是娘娘与越王殿下。” 燕德妃又道:“那你知道,怀安居士与沈幼亭的依仗是什么吗?” 宫人一时语滞。 “你不知道,那我便来告诉你,”燕德妃淡淡道:“怀安居士的依仗是越国公府、博陵崔氏、惯来宠爱她的皇太后,赏识她的陛下与宰辅,还有因屡次直谏而收纳的士族钦佩,沈幼亭的依仗是安国公府、赵郡李氏、他的坐师等诸多天下宿儒,还有极其赏识,屡次称赞他为天下栋梁的陛下。” 她将耳畔的素雅珍珠取下,换成最喜欢的碧玉:“难道,我要冒着开罪陛下的危险,为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失了我和贞儿的前程吗?” 燕德妃目光含笑,玉手一指嘉寿殿:“别看那位贵人不管事,她说一句话,比我跪在太极殿哭三天都有用。” 宫人有些犹疑:“可郎君……” “又死不了,”燕德妃淡淡道:“叫家里别闹,能登门致歉就更好了……罢了,他们做不来,只会结仇更深,就当没这事,敬着吧。” 宫人道:“夫人不知会有多伤心。” “那也是我弟弟。” 燕德妃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又笑了:“来日方长。” …… 钟意被沈复一路送回青檀观,倒不好叫他直接走,便开口请他进去小坐,原只是照礼问一句,不想他竟应了。 二人静默无言,并肩往内里走,却有女婢上前施礼,道:“长公主请二位过去叙话。” “沈侍郎当真有担当。”益阳长公主见沈复次数不多,印象却极好。 “安国公府与越国公府素为通家之好,我与阿意,”沈复顿了顿,改口道:“我与居士也是自幼相识,原该相助的。” “我先前也见过燕德妃几次,倒是没怎么说过话,不过听人提及,也说性情不差,”益阳长公主温声道:“这次是燕家失礼,同你们无关,燕琅敢到青檀观来胡闹,也是拂我的情面,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钟意明了她的好意,沈复也一样,齐齐施礼道:“多谢。” 沈复既然到了此处,又帮了自己,今日午间少不得留饭,他也出身大家,饭桌上慢条斯理,半分毛病也挑不出,益阳长公主见他面容清俊,气度非凡,同钟意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愈发惋惜他们姻缘早断。 用了午膳,钟意亲自送他出山门,称谢道:“今日之事,委实多谢……” 说到这儿,她忍俊不禁:“好像每一次见面,都是你在帮我。” 沈复莞尔,日光之下,他俊雅如竹,语气也轻柔:“我甘之如饴。” 钟意听得微怔,一时反倒不知如何接话,沈复也不言语,只温和看着她。 良久,钟意才道:“倘若不生意外,燕琅也该流放才是,燕家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身处朝堂,要小心些。” 她这样明显的转移话题,沈复不免一笑,道:“燕家官场无人,除去燕德妃与越王李贞,便无势可仗,能奈我何?” 他说话时神情坦然,语气隐约有些自傲,已经能看出几分前世的影子,钟意的心乱了一下,问道:“那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你知道那是谁吗?” “我先前见过燕琅几次,”沈复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自然认识。” “那,”钟意道:“你可知我与他为何生了纠葛?” 沈复道:“不知。” “既然不知,怎么敢射那一箭?”钟意抬眼看他:“倘若是我理屈,你该如何向燕家、向陛下交代?” 沈复被她问的怔住,半晌才道:“我那时没想那么多。” 他居然什么都没想,就站在她这边了。 这跟前世那个行事必然权衡利弊,思虑周全的沈幼亭,真是一点也不像。 钟意看着面前俊雅中不乏英秀的沈复,再想起前世他将自己送出去,换来的国公之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幼亭,”她忽然道:“你现在不后悔吗?” 沈复不解:“后悔什么?” “燕德妃极得圣宠,”钟意道:“你不怕因今日之事开罪她,误了前程吗?” 沈复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之后,方才道:“我明白了。” 他敏锐道:“你其实是想问我,一时义愤与来日前程比起来,究竟值不值吧?” 钟意被他点破心思,沉默不语。 “居士,”他面上笑意隐遁,静静看她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你在看不起谁?” 沈复拂袖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1.委屈 沈复大概是真的动怒了, 翻身上马, 头也没回。 钟意目送他决绝背影远去,在山门处驻足良久。 玉夏小心的唤了句:“……居士。” 钟意喃喃道:“是我着相了。” 她太执迷于过往,以至于到了今生, 从头再来的时候, 仍旧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前世。 这不应该。 李政也就罢了,他惯来爱口花花,前两次打他也不冤,沈复则不然。 他是真真切切帮了她,也为她开罪燕家,得罪了燕德妃。 她方才所言,未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在。 钟意自嘲一笑,回到自己院落, 伏案写了封致歉信,叫人送到安国公府去, 略表愧疚。 她默不作声,仆婢也不敢贸然开口,室外有男子声音响起, 似乎是护卫青檀观的侍卫。 不多时, 玉夏一掀垂帘, 入内回禀道:“居士,郑家那女婢已死, 外边人问, 即刻去京兆尹消了名籍吗?” “消了吧, 留着做什么?”钟意淡淡说了一句,思及燕氏女诡诈,有些不安,出了门,道:“等等,我去看一眼。” 那侍卫听得一怔:“那女婢一剑封喉,去的也快,只是死状有些怖然,着实晦气,怕污了居士的眼。” “活着的时候都不怕,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钟意原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等事。 “是,”那侍卫领命,前头带路:“居士请随我来。” 燕氏女的死状确实有些怖然,一双妙目睁得很大,眼珠里遍是血丝,勃颈处的伤口似乎很深,血流了一脖子,连身上衣裙都沾湿了。 玉夏玉秋自幼跟在钟意身边,都是主事的女婢,待遇比低门小户的女郎还要好些,有些见不得这个,低头别过脸去。 钟意倒不怕,拿帕子垫着手,扶着燕氏女下巴细看,道:“你们若是害怕,便出去吧。” 那二人倒很坚定:“居士还在,我们怎么好走?”言罢,也壮着胆子抬头看。 钟意确定死去之人乃是燕氏女,心中巨石便落了地,顺手将那方帕子丢进火炉烧了,吩咐道:“找个地方埋了吧,再去账房那儿领二百两银子,今日在场护卫皆有份,算是拿了喝茶。” “是,”侍卫一脸惊喜,道:“多谢居士。” “奴婢记得库房里有艾草,”出了那间染着血气的屋子,玉夏难掩嫌恶:“吩咐人烧水,居士去泡一泡吧,这事委实晦气。” 钟意无可无不可,笑道:“你们也一样。” …… 有了皇帝批示,燕琅之事,京兆尹便有了章程,虽然还有些程序没有结束,但最终结果,基本上就是流放岭南,若逢大赦,还可减刑。 李政自皇帝那儿接了个差事,新春之际,去慰劳北衙禁军。 这其实是个美差,谁都知道禁军是皇帝心腹,让秦王去慰劳,而不是让太子去慰劳,禁军对于皇帝属意之人为谁,自然心知肚明。 李政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事,已经是回宫之后,尘埃落定。 除去亲信,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年夜冒雪登山,只为见怀安居士一眼,所以传话那人说的不甚详细,只道是燕琅无礼,被怀安居士吩咐打断了腿,又牵出他从前所作的恶事,大理寺八成要将他发配岭南,对于沈复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却一字未提。 李政手里还提着马鞭,慢悠悠的晃了两下,才道:“父皇呢?” 内侍回道:“陛下因燕琅案缘故,起驾往大理寺去了。” “因燕琅?他也配。”李政笑了一声:“经邦之要,先论刑狱为重,新春之初,父皇当然要去大理寺看看。” 论及圣心,谁也比不上秦王,内侍连连颔首,以示赞同。 李政也不同他多说,顺手将马鞭扔给侍从,道:“走,咱们也去大理寺走一遭。” 皇帝的心思,其实正同李政所言一般,故而放在一年之初往大理寺去,将自己的态度展示给朝臣们看。 大理寺卿常宁,正是皇帝心腹之一,闻听圣驾至,便出门去迎,其余属官则令各司其职,不必出迎。 他惯来能揣摩皇帝心思,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见只他一人来迎,不怒反笑:“倘若臣属大张旗鼓,列队而迎,反倒失了朕的本意。” 常宁恭声道:“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既到了大理寺,自然是要查探刑狱案例的,亲自盛放案卷的内室去,随口点了丙寅号的卷宗,令内侍取了来看,又叫大理寺将相关囚徒唤来,问及又无冤屈。 丙寅号有数十卷宗,案犯得知天子亲审,诸多跪地,称冤不已,皇帝侧目去看常宁,后者脸皮上也有些挂不住,下跪称罪。 “你是大理寺卿,主一司政务,不可能面面俱到,朕在诸多卷宗之中,也未曾见到你的名姓,”皇帝先出言劝慰,后天威震慑:“然而你身为上官,却也免不了失察之罪,无论这些人是否有冤,不能令其心服口服,终究是办案的寺丞无能。” 数十案犯之中,有过半人称冤,还有十余人静立不语,皇帝心中微奇,道:“尔等便无话可说吗?” 十余人相顾无言,最后,有位年长些的道:“罗卿断案,素无冤疑,我等心服口服,所以无冤可伸。” 皇帝眉头微动,饶有兴致的笑道:“你们的案子,皆是一人所断?” 众人应是。 皇帝心中大畅,向常宁道:“去取那位罗卿的卷宗来。” 因这桩事,大理寺勉强挽回些颜面,常宁微松口气,亲去取了卷宗,双手递与皇帝。 皇帝扫了一眼,眉头便是一跳:“只两月功夫,便官升两级,自从七品议案主簿,至从六品大理寺寺丞?” 常宁心中有底,并不慌张:“元崇机敏,断案素无冤曲,从七品小吏,着实有些委屈,臣便同属官商议,升了他品阶。” 皇帝轻轻颔首,细细看完,忽然笑了:“原是立本的高徒,去传他来,这样一位青年俊彦,朕很想见一见。” 话音落地,便有人通传,言说秦王到了。 “青雀怎么来了,”皇帝有些诧异,将卷宗合上,道:“外边冷,快叫他进来。” 李政入得门去,目光在皇帝面上略过,忽然一笑:“父皇好像很高兴?” 皇帝将卷宗递给他,笑道:“新得了一位贤才。” 有内侍将方才之事说与李政听,他翻罢卷宗,亦道:“此能臣也,从六品也委屈了,假以时日,未必不可出卿拜相。” 皇帝听他说完,满意道:“你不觉得他太年轻吗?” 李政微微一笑,弯下腰去,低声道:“父皇也比皇祖父年轻啊。” 皇帝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笑道:“不许胡说。” 李政也不在意,笑嘻嘻的直起腰,到皇帝身边坐了。 罗锐精于刑律,在大理寺任职,正如鱼得水,听闻皇帝召见,他也不慌,按部就班的问安,便垂首不语。 皇帝素爱贤才,见他年轻俊秀,应对得当,更加喜欢,有意给李政收拢人手,便道:“你觉得罗卿如何?” 李政笑道:“父皇素来喜爱沈侍郎,言说年青一代文臣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力排众议,升他为五品黄门侍郎,我倒觉得,元崇可与之并肩。” 皇帝颔首道:“那便从五品寺正吧,常宁能连升你两级,朕的气魄,总不能比他小。” 罗锐躬身谢恩,并不表露得色。 皇帝又问:“元崇既是立本高徒,朕先前怎么不曾见过?” “臣是年前才拜在阎公门下的,”罗锐道:“臣是青阳人氏,受怀安居士的恩情,往青檀观去道谢,居士高才,赏识臣下,致信于阎公,求他收臣为徒。” 皇帝不意其中竟有这般曲折,轻叹一声,感慨道:“朕该去谢过居士,若非她一封荐信,朕几失一贤才!” 罗锐忙道不敢。 时辰已经不早,皇帝起身回宫,常宁与罗锐一道送他出去。 皇帝越看罗锐越觉喜欢,见他身量单薄,寒风料峭,竟解下身上大氅,亲手为他披上,又向常宁道:“今日前来查探案卷,常卿有失察之责,然而可举贤臣,功大于过。” 常宁连道愧不敢当,同罗锐一道,恭送圣驾离去。 李政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皇帝肩头,这才道:“父皇倒是真的喜欢他。” 皇帝目光温和,道:“你不知道为何?” 李政道:“因为他出身寒门,可为肱骨之臣。” 皇帝欣慰的笑,道:“天甚怜朕,令你为朕子。” 自大理寺回宫,也会途经安国公府,皇帝不欲张扬,当然不会停驾,李政骑马而行,却瞥见一个面熟脸孔,心中一跳,当即停下,道:“你怎在此?” 那侍卫道:“居士令我前来送信。” 李政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安国公府,眉头皱的老高:“给谁送信?不会是沈复吧?” 那是主人家的事情,侍从实在不好多言,那侍卫不免讷讷。 李政却已猜出,冷笑一声,道:“信呢?” 侍卫硬着头皮道:“送过去了。” 李政更气了,怒气昭然,在马上迟疑一会儿,道:“不是没什么往来了吗,怎么又叫你送信?” 侍卫有些怕这位混世魔头,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道:“仿佛是生了些口角,所以……” 原是不欢而散了。 “这样,”李政心中一喜,勉强忍下,假做漫不经心的问:“居士也打他了吗?” 什么叫做“也”? 侍卫心头一慌,发觉自己可能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低下头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 她不是一生气就打人吗? 凭什么只打我不打沈复? “居士叫你送什么信?”李政剑眉一竖:“难道不是割袍断义的绝交信吗?!” 侍卫将头垂的十分低,声如蚊呐:“居士心有愧意,道自己说的过了,仿佛是写信去致歉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2.说破 “致歉?”李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要致歉?” “方才不是说了么, ”护卫有些不解, 道:“居士与沈侍郎生了些口角……” 好啊,说了沈复几句,就巴巴的致信道歉, 打了我那么多次, 却连句略微好听点的话都不肯说! 还有沈复,他也是个女人么,被说了几句居然还要人道歉,这样小肚鸡肠! 李政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就为几句口角致歉?!” 护卫出自越国公府,钟意初入青檀观,他便跟从前往,知晓秦王年夜冒雪登山的事, 也能猜出他几分心思,见他如此, 却低下头,不敢做声。 李政停驻问话的功夫,车驾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扈从虽未曾出言去催, 目光却也有些焦急。 李政深吸口气, 将那些复杂情绪按下,吩咐道:“你回去吧, 今日遇上我的事情, 别同居士讲, 也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言罢,便打发他走了,催马追上皇帝一行。 李政身侧扈从是他心腹,也能猜度出他心思,小心觑他面色,道:“殿下,您不是打算去寻居士吧?” “明日是初五,宫宴也送了帖子往青檀观,她自会入宫,”李政道:“我何必上赶着去讨嫌?” 心腹看他面色,再思及他前番离开青檀观时说的话,神色有些古怪:“殿下上一次离开青檀观前,不是对怀安居士说,不会再去纠缠了吗?” 李政丝毫不以为耻,坦然道:“当然是骗她的。” “……”心腹勉强说了句:“殿下可真是锲而不舍。” 说话间,二人追了上去,却见车驾帘幕一掀,皇帝向李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 李政便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扈从,登上车驾。 “方才跟你说话的人是谁?”皇帝问。 李政避重就轻,道:“一个熟人。” 皇帝颔首,又道:“先前你说应该改革边军故制,朕叫你拟个章程,奏疏写的怎么样了?” “还有些细微之处需得完善。”李政听是正事,肃容道:“本朝惯用的府兵制,原是始于西魏,历代引用,多有变迁,时至今朝,关中倒还好,边疆之地确需有所变革,儿子先前统军,也曾经广询经年旧隶……” 他答得认真,皇帝听的也仔细,不时询问几句,最后道:“军制骤改,怕会有所变动,你不担心?” 李政面不改色,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皇帝顿了顿,道:“会很辛苦。” 李政笑道:“儿子不怕。” 皇帝轻轻颔首,顺势问:“怀安居士还是不喜欢你吗?” “是啊,”李政下意识道:“她老是打我……” 话一说完,他才反应过来,难得的有些羞窘:“父皇!” “朕居然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皇帝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三番四次被女人打!” 李政捂着后脑勺,支吾道:“儿子偏偏就是喜欢她,这有什么办法。” “你个混账东西!”皇帝越想越气,手边有一卷书册,他顺手卷起,顺势在李政脑袋上连砸三下:“怨不得那次在太极殿,会引着朕说什么有怀安居士三分气度便可娶妃的话,原来早就想好怎么糊弄你老子了!” 这一回,李政却不拦了,任由皇帝砸了三下,乖乖道:“是儿子不好,父皇不要生气。” 皇帝诧异道:“你还有这样听话的时候?真少见。” “父皇打都打了,就别生气了,”李政伸手扯父亲衣袖,觍着脸道:“还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先前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怪不得那么顺从,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皇帝气极反笑,又一下砸过去:“你还想着给朕挖坑!” “父皇,我可喜欢居士了,”李政也不躲闪,坚持道:“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皇帝冷笑道:“朕仿佛听着,人家不怎么搭理你,还嫌你烦?”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政自信道:“若是时日久了,居士也会喜欢我的。” 皇帝气笑了,垂眼看他,道:“居士打了你几回?” 这种事情,即便李政不说,皇帝也能查出来,倒不如坦诚些。 “仿佛是两回吧,”他想了想,道:“要是连抽我鞭子那次也加上,就是三回。” 皇帝听得眉头一皱,心疼之余,有些动怒,道:“她怎么敢拿鞭子抽你?” 言罢,将书册搁下,拉他到自己身边坐下,怜惜道:“从小到大,朕都没舍得那么打你。” 李政求道:“父皇就当是心疼儿子的痴心罢,别说不许的话,好不好?” 皇帝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想到另一处,问道:“居士通情达理,不是胡作非为的人,你究竟做什么了,惹得她动手?” 李政便将自己拦路劫人、年夜找茬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活该,居士打得好,”皇帝听罢,冷笑道:“你惯来散漫,也该有个人管教一下你了。” 李政立即顺杆往上爬:“那父皇就叫我娶她吧,让居士天天管教我,我肯定不说二话。” 皇帝无奈道:“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居士既无意,你又何必强求?” “儿子又不打算强娶,”李政轻摇父亲手臂,求道:“只要父皇点头,别不许我娶便好。” 皇帝道:“居士是出家人,且是为父亲尽孝而出家的,你不知道吗?” “可以还俗嘛,”李政早就想过了,当即道:“再则,上天有好生之德,未必不会准允此事。” “也罢,左右你还年轻,不必急着娶妃,居士气度雍容,品行高洁,也可做国母,”这孩子从没有这样求过他,皇帝不忍拂他的意,拍拍他手,叹道:“朕便先赐几个人到你府上,好歹也为朕添几个孙儿才是。” “我可不要,”李政推拒道:“越国公府没有纳妾的旧例,居士自幼见父母恩爱,我要是早早有了儿女,她会更不喜欢我的。” “你个没出息的样子,”皇帝怒道:“居然被一个女人钳制成这样。” 李政眼巴巴的看着他,却不说话。 皇帝气道:“她打你,又拿鞭子抽你,你还想娶她?” 李政道:“想娶。” “朕想赐几个温顺给你,你偏不要,就喜欢能动手打你的,”皇帝忍无可忍,骂道:“你个贱骨头!” 李政郁闷道:“父皇,你怎么也这么骂我。” 皇帝道:“居士也这么骂过你?” 李政轻轻“唔”了一声。 皇帝气道:“骂得好!” 李政也不气,笑嘻嘻道:“那父皇就是应了?” 皇帝一脚把他踹开:“滚!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李政心知他这是准了,笑着称谢,赶在皇帝将书册砸过来之前,一掀车帘,身手敏捷的跳了下去。 寒风料峭,正是逼人,他翻身上马,浑然不觉,反而有意气风发之态,向扈从低声道:“燕琅过几日便要发配岭南,你安排几个人跟着,等我吩咐。” 扈从微怔,略微凑过去些,压低声音道:“燕琅被发配岭南,燕德妃勉强能忍下,倘若他死了,便是不死不休了,殿下倒是不怕,只恐她会怪罪居士……” “我只是叫你派人跟着,”李政似笑非笑道:“谁说要你马上杀他了?” 扈从不解:“殿下,恕属下愚钝。” 李政语气轻飘飘的,像是随时能化在风里似的:“要是燕德妃倒了,区区一个燕琅,是死是活,都没人会在意了吧。” 扈从心中一惊:“殿下!” “斩草便要除根,既然已经结仇,不料理干净,难道是等燕氏来日狠咬一口么?”李政催马上前,声音轻不可闻,语气却甜蜜:“这个呆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3.倾诉 正月初五这日, 天还未黑, 钟意便去更衣,随即同益阳长公主一道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新春刚过, 喜气尚未散尽, 入得宫门,但见宫婢内侍迎来送往,井然有序,进了内殿,便有宫廷乐师奏曲,舞姬献艺,只闻韶乐悠扬,舞袖翩翩, 连枝宫灯将大殿映照的恍若白日,端的是盛世堂皇。 今日宫宴, 乃是为了召见番邦,自然极尽盛大,以示国威, 诸位宰辅重臣位居上座, 身侧则是各家夫人。 有宫婢侍立其后, 手捧酒壶拂尘等物,笑意谦恭柔婉, 再底下则是列位朝廷臣工, 言笑声不绝于耳, 气氛热切。 钟意既有侍中衔,位同宰相,席位便在王珪与魏徵之侧,益阳长公主是皇帝胞妹,情面极大,席位自然不会低偏。 二人一道上前去,便见太上皇夫妻与帝后未至,其下首两个位置上却坐了人:温文尔雅的太子睿与意气风发的秦王政。 太子身侧是雍容华贵的太子妃,秦王未娶,身侧无人。 益阳长公主扫了眼,低声叹道:“皇兄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太子留了。” 时下以左为尊,同是尚书仆射,左仆射杜如晦便要比右仆射何玄高半阶,如今太子居右,秦王居左,朝臣众目睽睽之下,委实叫东宫抬不起头来。 太子素来宽和,想也是被皇帝轻视惯了,面上笑意如往日和煦,不见阴霾,钟意在心里叹了声,低声问道:“负责安排内殿席位的,是尚宫局,还是内侍省?” 尚宫局秩属后宫,受皇后统辖,内侍省属于太极殿,听皇帝吩咐,哪一方排的席位,内里讲究却大了。 “自然是内侍省,”益阳长公主想也不想,便道:“这是太极殿,尚宫局怎么可能插手?” 钟意活了两世,却还是有些不明白。 皇帝那样敬重皇后,为她将清宁宫休憩的富丽堂皇,早早在昭陵中留了夫妻二人共用的寝墓,极尽疼爱李政,对衡山公主也颇优宠,只有太子,始终不得他喜欢。 若说是因为这个儿子“不类己”,也没必要这样苛待吧。 心中闪过几个念头,她却没有迟疑,自去席位上坐了,笑着同魏徵与王珪问安。 “有日子不见居士了,”王珪笑着为她和魏徵斟酒,谢道:“先前扬州宿儒之事,牵扯隐太子建成,我与玄成都曾是其旧臣,不好开口,幸而居士直言,今日既相见,合该敬你一杯。” 魏徵素少言辞,亦含笑举杯道:“多谢居士。” “应尽之责而已。”钟意并不推脱,举杯一饮而尽。 魏徵之妻出自河东裴氏,王珪之妻则是出自“城南韦杜,去天五尺”中的杜氏,二位夫人皆是出自世家,也同钟意颇为相熟,见那三人饮毕,笑道:“居士不同我二人饮一杯吗?” “二位暂且饶了我吧,”钟意赶紧推辞,道:“你们成双成对,我却是孤家寡人,哪里吃得消?” 那四人齐齐笑了起来。 大唐新建几十年,皇家与重臣世家联姻颇多,王珪与魏徵之子皆尚主,魏徵之子叔玉,娶得便是皇帝唯一的嫡女衡山公主。 不止这二人,时下六位宰辅,皆是皇帝的儿女亲家,十分亲近。 想到此处,钟意倒有些疑惑,侧目四顾,道:“怎么不见左仆射杜公?” 王珪笑意敛起,目露哀色:“克明染病,已经下不得床了,初一那日,便遣人送辞官奏疏入宫。” 魏徵也道:“我比克明还要年长五岁,不想……唉。” 钟意恍惚间回想起,前世父亲去世后不久,左仆射杜如晦便去世了,那时母亲照看病弱的祖母,还是她偕同长嫂,拟定了送往杜家的丧仪礼单。 思及此处,她不免有些感伤,连原本欢畅的宴饮,也失了几分兴致。 几人正默然,却有内侍引了番邦使臣入内,先后列席。 强如西突厥、吐蕃、高句丽,弱如高丽、百济、堕婆登、乙利、鼻林送、都播、羊同、波斯、康国、吐火罗、阿悉吉等小国,计有数十国度来朝。 钟意也尝听人提及大唐气象,今日见众国来朝,上表称臣,亦深感与有荣焉,得沐盛世。 钟意视线下挪,略微露出一丝笑意,抬眼一瞥,目光却同沈复撞个正着。 今日宫宴,他身着官服,绯红圆领袍,更显面洁如玉,眉清目朗,袖口微收,十分爽利,沈复人也年轻,如此装扮,堪是丰神俊朗。 昨日她写了致歉信,叫人送到安国公府去,却不知他见后如何,是否还生气。 将目光收回,钟意抬手斟酒,举杯敬他,自己先饮为敬。 沈复眼睑微垂,自斟一杯,仰首饮尽,将杯底抬起与她看。 钟意莞尔,灯火幽然,她面色皎皎,当真动人,沈复静静看她一会儿,忽然别过脸去,耳根却有些红。 帝后未至,殿内气氛倒不拘束,言笑晏晏,觥筹交错,益阳长公主便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低声向李政道:“别看了,当心眼珠子掉进酒杯里。” 李政郁郁道:“姑姑。” “活该。”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人家郎才女貌,你却不识相,偏要插一脚。” 李政闷闷的坐着,丹凤眼微斜,在钟意面上扫了一眼,却不说话。 益阳长公主见他动了真心,倒不好再说什么,见钟意情态,只怕有他的苦受,在心里叹口气,默默停了口。 太上皇夫妻与帝后相携而至,殿中人起身问安,太上皇示意落座之后,乐声不绝,却有鸿胪寺丞引着番邦使臣上前,依次跪拜问安,呈上己方贡物。 年前才覆灭东突厥,李唐一雪前耻,今日四方来朝,连西突厥都派遣使臣前来,皇帝心绪极好,面上笑意不歇,太上皇自退居大安宫之后,少有喜色,今日却也面露欢欣。 及至献礼结束,便有歌舞曲乐,管弦呕哑声自典雅转为壮阔,入殿的却不是舞姬,而是披甲持戟的军士,气势雄壮至极。 钟意目光微动,王珪则低声笑道:“是《秦王破阵乐》。” 这原是皇帝登基之初制定的乐曲,向来以威武雄壮,上国气象著称,钟意先前只是听闻,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 女乐齐声吟唱,听得词曲,清婉之中颇有浩荡之气。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不用宫廷舞乐,而选《秦王破阵乐》,未必没有震慑诸番的意思在,一曲终了,使臣们的面色皆有些微妙。 太上皇一抬手,向身侧人吩咐了句什么,皇帝离得近,想是听到他所说,却只含笑不语,随即便有内侍下了台阶,扬声道:“太上皇令右卫大将军、原东突厥可汗颉利献舞。” 钟意听得一怔,忍俊不禁,唇角眉梢处不免露了些,王珪也笑了,连惯来严肃的魏徵,嘴角也弯了些。 乐师想是得了吩咐,奏的是龟兹曲调,闲适悠扬,另有内侍引了曾经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上殿。 他约莫五十上下,身材矮壮,肤色黝黑,络腮胡子,细长双目锐利的像鹰,标准的突厥人面相。 颉利可汗入得内殿,便有各色目光投来,其中不乏昔日对他称臣的小国,他面上有一闪即逝的屈辱,但很快转为恭谨。 前世钟意也曾在宫廷宴饮之上见过他,太上皇每逢兴致高涨之际,便令他登台献舞,于昔日的突厥霸主而言,这是最难堪的羞辱,或许是因这缘故,颉利可汗只在长安生活了五年,便郁郁而终。 不过钟意并不同情他。 突厥屡屡寇边,残杀边民无数,每逢天灾,便入境劫掠,甚至有屠村之事,自前朝起,华夏又有多少儿郎埋骨边疆? 对于这样的侵略者而言,再沉重的羞辱也不为过。 曲乐声渐起,颉利可汗顺势上前,诸番使臣面沉如水,微露哀色。 倒不是他们同颉利可汗有什么深情厚谊,而是唇亡齿寒,物伤其类。 这等感受,西突厥使臣最为明了,手臂叠于胸前,他起身施礼,竟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唐语:“我听闻大唐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颉利既已臣服,何必如此羞辱?而今大唐如此行事,却令我等不识礼节之人齿冷。” 诸番之中便以西突厥势力最为强盛,是以敢于开口,其余小国使臣虽未言语,面上却也表露赞同之色。 皇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同他争辩,目光微动,沈复便起身道:“我听阁下通晓华夏礼节,不妨以华夏之礼对之。春秋便有公羊学派曾言,家仇五代可论,国仇世代可也,颉利自义宁元年寇边,直至武德三年,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更何论当世?” 使臣无言以对,静默片刻,目光忽然转向钟意,道:“我一行自边境入内,听闻天可汗册封一位女子为相,想是上座贵女?” 钟意心头微惊,然而既有侍中之衔,便不必向突厥之人见礼,于是端坐席位,不曾起身,道:“是。” 那使臣道:“大唐有令女子为相的气度,为何不能宽待颉利?颉利已降,便是唐民,我听闻天可汗叫他做了右卫大将军,难道每逢宫宴,还会有唐人将相登台献舞吗?” 沈复平静道:“陛下令怀安居士为相,一是为表彰其孝行,二是为崇敬其德才,居士不惧天威,屡有诤言,士林叹服,颉利区区降臣,如何能相提并论?” “难道,”西突厥使臣不肯罢休,逼问道:“尊驾身为唐臣,也曾在宫宴之上登台献舞吗?如此行径,与塞外蛮夷何异?” 沈复一时无言,钟意则道:“颉利归降,仍是罪臣,怎可与唐臣并列?陛下令其为右卫大将军,乃是额外优待,天恩浩荡,倘若以此为由,漫天要价,却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唯有以直相报耳。” 她微微一笑,道:“我听闻突厥沿袭匈奴旧制,每逢攻占敌对部落,必尽杀其男,没其妇孺,剥取成年男子头盖骨,以为酒器,其茹毛饮血之态,与禽兽何异?使臣能立于大殿,谈论礼仪开化,才叫我大开眼界。” 那使臣面露讪然,声气讷讷,倒很有几分气度,躬身一礼,道:“阿史那延受教了。” 言罢,又去看沈复,笑道:“二位好词锋,当真珠联璧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怀安居士同沈复原就是有婚约的,只可惜作废了而已,一时间,大殿众人当真神色各异。 皇帝侧目去看李政,便见他正看钟意,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真叫人想扇他两巴掌才好。 大唐臣工力挫西突厥,太上皇倒很高兴,皇后见无人再语,含笑道:“奏乐吧,别叫颉利可汗久等了。” 定襄县主今日也在,便坐在韦贵妃身侧,听西突厥使臣那句“珠联璧合”,掩口低笑:“那人眼睛倒尖,可惜那两人没这福气。” 韦贵妃眉梢微动,回首看她一眼,目光警告,定襄县主敛了笑,不情愿的别过脸去。 燕德妃淡淡看着这一幕,垂眼不语。 乐声再起,歌舞升平,颉利可汗跳的其实不怎么好看,但这种宫宴之上,仪式性要远超美观与否。 魏徵与王珪一道举杯,笑道:“为居士方才所言,敬你三杯。” “还是一杯吧,”钟意含笑婉拒,道:“我量浅,不敢多饮。” 殿中说话的人多了,气氛渐热,时间流动的缓慢,欢声笑语不绝,直至半夜不歇,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熬不得,便向皇帝请示,先行离去,也有人坐的闷了,往殿外去透气。 欢饮到了最后,畅快为上,规矩反倒没那么要紧。 王珪多饮了几杯,有些醺然,已经向皇帝告辞,同夫人一道离去,魏徵则出殿去更衣,夫人裴氏则正同齐国公夫人说话,她们都是河东裴氏女,算是表亲。 钟意也有些醉意,神思倒还清醒,目光落在殿中舞姬身上,欣赏长袖飘摇间曼妙绝伦的舞姿,一曲终了,也觉有些闷,便扶着玉秋的手,往殿外寻个僻静地方透气。 李政见她离去,也不介意左右目光,自席位起身,跟了过去,及至殿外,又示意玉秋退下,轻轻道:“居士。” 钟意心情尚佳,神色倒也和煦,见他示意玉秋暂退,也不动气,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李政见她面染醺然,微有绯色,心中一软,答非所问道:“真是可惜。” 钟意微怔,道:“可惜什么?” “当日居士一席清谈,令父皇决意册你为侍中时,我竟不在侧,”李政衷心道:“今日见居士高谈阔论,方知你辩驳之时,如何光彩耀人,痴绝众生。” “你个油嘴,”钟意摇头失笑,道:“怕不是又要讨打。” 李政见她醉了,倒有些借机试探的意思,期期艾艾道:“我听人说,昨日你同沈复生了口角?” 钟意侧目看他,目光少有的柔婉,正待说话,却想起另一处了,奇怪道:“方才便没有见到沈复了。” “谁有闲心管他。”李政大着胆子扯她衣袖一下,又怕在这儿挨打丢脸,扯完就赶忙松开,不平道:“居士,我跟你吵过,他也跟你吵过,你怎么只打我,不打他?” “他跟你不一样,脸皮没那么厚,”钟意眼睫眨一下,徐徐道:“李政,你是我见过脸皮最厚的人。除了你,我还真没打过别人……” 李政心头忽然甜了一下,甜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没出息。 他顿了顿,方才鼓起勇气,低声道:“居士,你,你……” 他说话时,钟意便凝神听,等了半晌,仍旧没听他说出口,便道:“你怎么畏首畏尾的?” 李政惯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有了心仪的女郎,竟也生了几分畏惧。 他颓然笑了,叹道:“温柔乡皆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 钟意醉意愈深,掩口打个哈欠,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夜色深深,灯火映照在他的心上人面上,而她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几经踌躇,终于还是弯下腰,将少年人辗转反侧的情思说与她听:“阿意,你对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中意?” 他叫她阿意,声音温柔而缱绻,像是从前一样。 钟意有些醉了,连冰封的心也化开了一线,她顿了顿,道:“有的。” 李政听得怔住,又惊又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握住她手,连声道:“阿意,阿意!”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语无伦次道:“你怎么不肯讲?看我那样辗转反侧,心还这么硬,你,你真是……” 钟意拨开他手,道:“我才不要喜欢你。” 李政心生诧异,又对她这般嘴硬有些无奈,还有些对这般小女儿情态的爱怜,正待伸手抱她入怀,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钟意一句话也不讲,静静看着他,眼泪自皎洁面颊蜿蜒而下。 李政的心忽然痛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她合上眼,泪珠滚滚落下:“你那么坏,又那么会骗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4.君心 李政见她哭了, 心头作痛, 顾不得取帕子,便抬袖为她拭泪,连声道:“我对别人坏, 可对你一点都不坏, 真的,你总是打我,我一次都没还手……” “还有,”他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肩背,安抚道:“我从没有骗过你……之前说叫你送我出门,就不纠缠了那次可不算。” 钟意只是落泪,却不说话。 “阿意, 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手忙脚乱,慌忙哄她:“你一哭, 我便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钟意将他推开,手背抬起拭泪,李政见她如此, 委实不敢强求, 顺势松开, 便在她身侧守着。 她眼里含泪,笑道:“李政, 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政心急如焚, 却不知如何说, 最终道:“但我可以听,阿意,只要你肯说。” “可我不想说,”钟意道:“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血淋淋的露着,任人评头论足,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会痛。 李政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却听得出她心灰意冷,想上前拥住她,却被她冷淡神情所阻隔。 “阿意,”他目光专注,有些伤感的看着她,又一次唤道:“好阿意,你说话,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是别不理我。” “我大概是醉的糊涂了,说了好些不该说的,”钟意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她合上眼,道:“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李政哪里肯走,扶住她肩,叫她正视自己,钟意伸手推他,不愿再说。 玉秋便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察觉这边动静,上前一看,变了脸色,目光警惕的在李政身上看:“居士怎么哭了?” 李政不知如何解释才好:“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 玉秋神情怀疑,然而身份相差,却没再说什么,向他一礼,道:“居士醉了,奴婢扶她回去。” “不行!” 李政刚刚才从钟意口中得了几分希望,哪里肯叫她走? “我有话要同她讲,你暂且退下。”他道:“我会照顾好居士的” 玉秋侧目去看钟意,却见她醉意渐起,因为方才哭过的关系,眼睛微肿,委实不像是能同人谈话的样子,一定心,站在她身前,抬了声音:“玉夏,你来!居士醉了,我一人扶不住!” 李政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没什么别的意思,”玉秋屈膝施礼,不卑不亢道:“只是夜色深了,居士精神不济,不便相谈,殿下的话若是要紧,前殿还有太上皇与陛下,若是没那么要紧,便等便宜之时再讲吧。”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婢,”李政听她说的滴水不漏,冷笑道:“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殿下谬赞。”玉夏已经到了近前,见气氛微妙,不曾开口,玉秋递了一个眼神过去,二人一道扶着钟意,往内殿去。 李政立在原地,目送那主仆三人离去,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沉而黑的剪影,同他面上神情一般,坚毅中显露几分沉思之色。 …… 走出一段距离,玉夏才开口问:“方才怎么了?” “也没什么,”玉秋低声道:“秦王殿下不知说了什么,居士竟哭了,我不放心,便叫你过来,先送居士往益阳长公主身边去。” 玉夏赞同道:“谨慎些没坏处。” “居士,”玉秋问:“您还好吗?” “好,”钟意怔怔道:“只是醉了一场,回去睡一觉,等太阳升起来就好了。” 时至半夜,大殿中诸番使臣已然退下,太上皇与皇太后上了年纪,早就离去,剩下的便是朝堂臣工与各家夫人。 殿上歌舞未停,笙箫不绝,皇帝兴致高昂,正同几位重臣行酒令,皇后与几个高位宫嫔作陪,笑吟吟的说着话,益阳长公主也在。 钟意有些头晕,酒意上涌,颇觉醺然,叫玉秋用干净帕子蘸些冷水,自己拿了擦脸。 李政不知何时进了内殿,便在她近处落座,目光幽深,静静落在她面上,却不言语。 钟意视而不见。 玉夏去要了些醒酒汤,双手呈给钟意,她执起汤匙,往嘴里送了一口,便见有内侍匆匆入殿,颤声向皇帝道:“陛下,出事了!” 钟意心头一跳,生了几分不祥预感。 皇帝正催着输掉上一轮的齐国公罚酒,神情含笑,闻言也不变色,道:“朕在这儿,你慌什么?有事慢慢讲便是。” 那内侍咽口唾沫,低声道:“沈侍郎对宫婢无礼,被人撞破,内侍省已经将人扣下了。” 这话落地,殿中臣工与夫人们皆变了神态,安国公与李氏更是惊得起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宫中女婢皆是天子所有,太子与诸皇子尚且不得随意沾染,更遑论是臣下? 钟意也有些忧心,目光一转,下意识去看皇帝神情。 皇帝面上笑意未变,温和道:“被谁撞破的?” 内侍诧异于皇帝的平静,回道:“定襄县主。” 韦贵妃便坐在皇后身侧,听那内侍说完,掩在宽袖下的手猛然动了一下,心中着实不安。 皇帝神情不辨喜怒,轻轻颔首,道:“带他们过来吧。” 不多时,便有人引着那三人来,定襄县主簪珥光彩,袿裳鲜明,殿内宫灯映衬之下,光彩照人,沈复微有醉意,面色倒还平静,最后边是个美貌宫婢,衣裙有些破乱,香肩半裸,面有泪痕,颇有楚楚动人之态。 皇帝面色沉着,不露端倪,皇后亦是如此,韦贵妃见女儿当先,微露忧色,燕德妃心中则有些不宁,不露痕迹的扫帝后二人一眼,默不作声的垂下头。 “朕听说,是你撞破此事?”皇帝如此道。 “是,”定襄县主屈膝施礼,发髻上那支凤尾步摇轻晃,有些得意:“我方才觉得内殿有些闷,便往殿外去透气,听闻有人呼救,便带人过去,岂知,却见到……” 她微妙的停住,没有再说下去,然而,这已经足够引人遐想了。 沈复面色坦荡,扫她一眼,想要辩解,皇帝却摆摆手,示意他无须开口。 他问那宫人:“你任职于何处?” 那宫人颤声道:“奴婢在尚仪局当差。” 皇帝点头,又道:“规矩有言,宫人往来,需得两人成行,你怎么独自一人,又撞上了沈侍郎?” 那宫人顿了顿,方才道:“奴婢被吩咐去膳房去醒酒汤,今日殿中事多,未曾寻到人同行,又见掌事催的急,是故……” 皇帝道:“醒酒汤在那儿?” 宫人道:“奴婢还没有取到。” 皇帝问道:“也就是说,你刚出殿,便撞上沈侍郎了?是你容色上佳,令他一见倾心,还是他醉的不省人事,见人便扑了上去?” 那宫人面色微僵,说不出话来。 钟意原还提心吊胆,为沈复担心,听皇帝一连几问,便知他是偏向沈复的,不觉松一口气。 沈复察觉她视线,顺势望去,更将她眼底忧心看个正着,唇角几不可见的一弯,动作极轻的点一下头。 钟意回以一笑。 皇帝问话,满殿人都凝神细听,唯有李政一人,将目光投到钟意身上,也将她的担忧与释然,以及那二人的会心一笑看个正着。 他心口有些闷痛,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明悟,低下头,为自己斟了杯酒,仰首饮下。 定襄县主眼见局势微妙,变色道:“陛下,宫中仆婢皆为陛下所有,太子尚且不可沾染,更遑论人臣?如此冒失,正该问沈复之罪才是。” 皇帝瞥她一眼,道:“你是在教朕做事吗?” 定襄县主玉面微白,额头生汗,想要辩解,冷不防一只酒盏砸到额上,头脑中嗡嗡作响,她伸手抚了一下,手上竟沾了血。 “混账东西,”韦贵妃站起身,恨声道:“还不向陛下请罪!” 定襄县主反应过来,顺势跪了下去。 皇帝不看韦贵妃,只看向定襄县主:“朕听说,昔日清思殿宫宴,你曾同沈侍郎生过口角,很是失了情面,是不是?” 殿中人目露会意,唇畔或多或少的露出点讥诮来。 定襄县主心中一慌,顾不得额头伤口,赶忙辩解:“我并不是……” “好了,”皇帝淡淡道:“到此为止。” 他下了玉阶,亲自将沈复扶起,宽慰道:“幼亭,国之栋梁也,朕向来倚重,假以时日,亦可为新君肱骨,如此良才,朕何惜一女?便将她赐予你,宴后带回府中便是。” 皇帝如此行事,显然是全了双方情面,不愿大动干戈,再有人说什么,便是不识相了。 沈复出言谢恩,定襄县主也一样,那宫人则被领了下去,想是略加梳洗,便叫沈复领走,至于之后如何,便看他心意了。 这也算是皆大欢喜,时辰已经不早,又生了这么一桩事,宴席也到了该终了的时候,朝臣们依次告退,皇帝笑意温和,吩咐内侍好生送他们出去。 钟意与益阳长公主一道离去,临走前,看了留于殿中的沈复一眼,冷不防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面上,不必看,便知那是李政。 今日宫宴,她已经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应该以何等态度面对他,索性垂了眼睫,视若无睹的离去。 李政目光一黯。 皇帝令人将大殿门合上,这才沉了面色,向左右道:“将那宫人送去掖庭杖毙,不要脏了朕的地方。” 这话说完,在场诸人都变了神色,韦贵妃目光惊惶,几乎站不住脚,拿目光去看定襄县主,示意她赶快求饶,后者知事,当即叩头,连声告罪。 皇帝对此置若罔闻,执了沈复手,温声道:“是朕管教不严,险些污及幼亭声名,然而列位臣工皆在,到底不好张扬,待到明日,朕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沈复一掀衣袍,下拜道:“陛下如此,臣肝脑涂地,尚不能报。” “好了,你遭此无妄之灾,安国公怕是正忧心,也该去安抚几句,”皇帝扶他起身,道:“不早了,出宫去吧。” 接下来要处理的,便是皇家事务,沈复自然不好掺和,再三谢恩,方才起身告退。 皇帝目送他离去,这才低头去看定襄县主,那目光沉沉,像是在看死人。 定襄县主打个冷战,勉强挤出个笑,却觉面颊一痛,眨眼间挨了一记耳光,半边脸都麻了,毫无知觉。 韦贵妃虽恼怒女儿乱来,然而终究是骨肉情深,慌忙到她身侧跪下,哭求皇帝开恩。 “你在宫里呆了几年?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谁告诉你,你能伸手进尚宫局?” 皇帝不看韦贵妃,只对定襄县主连发三问,道:“你挨这一巴掌,是因为你蠢,被人推出来替死鬼,还沾沾自喜,以为占了便宜。” 定襄县主捂住面颊,战栗不语,韦贵妃将女儿搂住,护在怀里,流泪不语。 皇帝转向燕德妃,招招手道:“你来。” 燕德妃见他动了真怒,心中打鼓,到皇帝身前跪下,颤声道:“陛下,今日之事,同臣妾无关,真的……” “你弟弟被发配岭南,你一点不恨沈复吗?” “燕氏,”皇帝问道:“你入宫几年了?” 燕德妃心中既慌且惧,眼泪蜿蜒,道:“八年了。” “这八年间你做过什么事,好的坏的,朕都一清二楚,只是不想计较而已,”皇帝轻轻拍她光洁如玉的面颊,语气温和而淡漠:“你要知道,朕打过天下,斗过东宫,疆场上几次死里求生,跟隐太子内斗时,更是你死我活,但凡输了一次,坐在龙椅上的,就不是朕了。” 他笑道:“你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快别在朕面前卖弄了。” 燕德妃伸手拉他衣袍,像是拽住自己最后一丝希望:“陛下,你相信臣妾,真的不是臣妾做的……” “朕可以宠爱你,也可以优容你,但决不允许你将手伸到朝臣身上,姬妾是用来取乐的,但朝臣是朕肱骨。” “你入宫时,是四品才人,如今再回去做你的才人吧,”皇帝将她踢开,温和道:“贞儿还小,不能被你教坏,韦昭容膝下无儿无女,便叫她教养贞儿吧。” 燕德妃的眼泪原是用来博取他怜惜的,此刻却变成了真心实意:“不行,陛下,不行,贞儿是我的命,你不能把他带走……” 皇帝看也不看,道:“带她下去。” 随即有宫人上前,将从前的燕德妃,现在的燕才人带下去了。 燕氏娇妩小意,惯会揣度圣心,不想一朝跌落云顿,这真是谁都没能预料到的事情。 一时间,大殿内安静的吓人,宫人内侍皆垂着手,噤若寒蝉,当真落针可闻。 皇帝一连说了那么多,已经有些倦了,往席位上坐下,喝了口茶,忽然侧目去看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燕氏如此行事,有失察之责,自去抄录宫规百遍,算是惩戒。” 太子闻言,微有担忧,皇后则温和的笑,屈膝施礼,道:“是。” “好了,”皇帝静默片刻,道:“都散了吧。” 韦贵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泪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功是功,过是过,”皇帝道:“她先前嫁与阿史那忠,也不容易,便同今日之事抵消,退下吧。” 韦贵妃拉着定襄县主起身,施礼之后,被宫人们搀扶着离去。 众人先后告退,内殿安谧下来,只有李政留下,上前给皇帝续茶。 皇帝揉了揉额头,道:“你怎么不走?” 李政跪下身,道:“儿子要请罪。” 皇帝平静道:“请什么罪?” “那宫人是燕氏的人,”李政道:“但今日之事,是儿子安排的。” 殿内的灯不知何时熄了一半,光线幽暗下来,而皇帝沉而深的目光,便在这样朦胧昏暗之中,投到他脸上。 “知道吗?”半晌,他道:“你要是不说,朕只会疑心皇后。” 李政道:“儿子知道。” “你同燕氏无冤无仇,如此行事,只会是为怀安居士,告知于朕,很有可能会叫朕不喜,乃至于迁怒于她,”皇帝道:“你有心上人,朕不反对,可太过珍爱,便有些犯朕忌讳了。你明白吗?” 李政道:“儿子明白。” 皇帝语气略微柔和了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朕?” “因为在儿子心里,先当您是父亲,然后才是天子,”李政叩首道:“父皇以真心对我,儿子更不该欺瞒于您。” 皇帝静静看他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些微笑意,伸手摸了摸他头发,道:“父皇没白疼你。” 李政道:“今日是我胡闹,父皇怎么罚,儿子都没有二话。” 皇帝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道:“下不为例。” 李政应道:“是。” “你既这样钟爱怀安居士,父皇便不再说二话了,”皇帝有些感伤,轻轻道:“跟心爱的人相守,是很幸福的事情,朕曾经错失过,但仍然希望你能得到。” “放心吧,”他叹口气,道:“父皇不会做叫你伤心的事,也不会动你的心上人。” 李政衷心道:“多谢父皇。” 皇帝颔首,站起身道:“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李政道:“没有了。” “那便在这儿跪一晚吧,”皇帝道:“毕竟,做错事就要认罚,可服气吗?” 李政笑道:“心服口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5.夫妻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皇帝这夜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依稀有旧人来,天色将明未明时,便起身洗漱, 往前殿去了。 “青雀还在那儿跪着吗?”他问内侍。 内侍应道:“是。” “殿中炉火没熄吧?天寒地冻的, 别冷着他,”皇帝念叨一句,又道:“罢了,朕去看看他吧。” 清晨起了一层雾,视线也朦胧起来,天有些冷,他脚步不觉更快了些。 李政便跪在殿中,身姿挺直, 似乎不觉得累,皇帝见了, 反倒更加心疼,上前去唤他:“青雀。” 李政下意识回过身,应道:“父皇。” 内殿中光影昏暗, 自有内侍去掌了灯, 皇帝扶他起身, 视线忽然在他面上顿住了:“你哭过?昨晚朕走后,有人来过?” 前一句话是问李政, 后一句却是问职守内侍, 侍从们见李政不曾开口, 便垂首道:“无人来过。” 皇帝握住儿子的手,拉他到席间落座,关切道:“怎么了?” “昨晚胡乱想了好多,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伤怀,”李政顿了顿,道:“父皇,你有没有后悔的事?” “怎么会没有?”如同寻常人家父子叙话一般,皇帝并不觉他问的僭越,沉默片刻,道:“皇帝也是人,也会犯错,也会觉得后悔,回想起往事的时候,也会觉得难过。” 李政跪下身,伏在父亲膝头,低声道:“儿子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皇帝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只抚摸着他的头发,道:“还能弥补吗?” 李政有些迷惘,道:“我也不知道。” “你没有说能,也没有说不能,那便是还有机会,”皇帝反而笑了,温和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局不会圆满?” “我心里有些忐忑,还有些怕,”李政沉默良久,终于道:“圆满的希望的确有,可若是失败,只怕玉石俱焚,我不敢赌。” “你几时变得畏首畏尾了?”皇帝失笑,温和道:“别怕,父皇在呢。” 李政抬头,微微笑了:“是。” …… 钟意今日起的也早,人清醒过后,便躺在塌上出神,并不曾唤人入内,侍奉熟悉。 昨晚醉酒,她说了好些不该说的。 她心里的怨恨,心里的委屈,还有……她的情意。 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也不能再收回,李政知道她心里也有他,怎么会再放手? 她心里乱极了,一时之间,连个头绪都找不到。 睁眼望着床顶的织锦帐子,钟意真想这样睡到天荒地老,再不醒来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玉秋低而温柔的声音传来:“居士,您醒了吗?” 钟意道:“怎么了?” “没事,”玉秋松一口气,道:“往日这个时候,您都该醒了的,今日却无动静,奴婢有些担心。” 钟意坐起身,将床帐掀开,果然见天光明媚,映入室内,淡淡一笑,道:“罢了,还是起吧。” 她今日起的晚些,早膳用的也晚,益阳长公主上了年纪,加之昨夜歇息的晚,这会儿都没起身。 钟意独坐在桌案前,用汤匙盛了粥,只用了几口,便见玉夏笑盈盈的入内,道:“居士,府上二位郎君来了。” 钟意心中一喜,道:“快请,快请。” 钟意生的钟灵毓秀,钟元裕与钟元嘉是她胞兄,自然也是丰神俊朗,兄妹三人见了,少不得要寒暄一阵。 “襄国公家的老夫人近来身体不太好,你长嫂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便留在娘家照看几日,你二嫂胎像有些不稳,便不叫她一起来了,”钟元裕道:“不过这也好,咱们三个说说话。”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到青檀观了,对此也颇熟悉,钟意并不如何饿,索性停了筷子,引着他们往自己院中说话。 玉秋玉夏奉了茶来,便退将出去,把空间留给兄妹三人。 钟元裕仔细打量钟意神情,试探着道:“我听阿娘说,昨晚宫宴……幼亭出事了?” 钟意心中一滞,将昨晚之事讲了,自责道:“这要怪我,若非因昔日清思殿之事,定襄县主未必会针对他。” 她与沈复早有婚约,两家又相熟,钟元裕与钟元嘉同沈复自然也相交甚好,彼此对视一眼,道:“阿意,你大概不知道,今早宫中便传出消息,燕德妃被贬为才人了。” “贬为才人?”钟意大吃一惊。 后宫品阶中,皇后之下便是贵、德、淑、贤四妃,位属正一品,从正一品妃位贬为正四品才人,显然是相当严重的惩处。 “不止如此,”钟元嘉道:“连越王殿下都被送到韦昭容那儿去了。” 韦昭容便是韦贵妃的堂妹,膝下无儿无女,素有贤名,然而先前最被怀疑的人便是定襄县主,皇帝却将燕德妃的儿子交给韦家的女儿养,这未必没有深意。 定襄县主与沈复有怨,燕德妃其实也一样,借机下手,也不无可能。 钟意顿了顿,怀疑道:“昨日之事,是她做的?” 燕琅之事过后,燕德妃还曾遣人送了东西往青檀观来,说是与她压惊,钟意心知燕德妃必然怨恨自己,却能忍一时之气,还曾暗自提醒自己多加提防。 如今距离事发没过多久,她觉得,燕德妃应该不会这样沉不住气。 “宫中口风很紧,不知是为何,”钟元裕道:“不过,既然第二日便降下惩处,想也八九不离十。” 钟意叹口气,道:“说到底,总是我连累他。” 这桩姻缘没了,两家其实都颇觉可惜,钟元裕与钟元嘉也一样,见妹妹伤怀,便转了话头,说到别处去了。 “昨晚宫宴,我见阿爹喝的不少,只是宴上不好多说,”钟意絮叨道:“你们也劝劝他,该节制些才是。” 钟元裕笑道:“你当我们没劝过?只是阿爹不怎么听而已,今早他起身时还有些混沌,阿娘动了气,叫人去井里打了盆水,冷透了再给他洗漱。” 钟意听得一怔:“今日无事,阿爹怎么起的这样早?” “你不知道?”钟元嘉有些奇怪,顿了顿,又反应过来:“也对,青檀观毕竟不是长安,有了消息,也很难马上传过来。” 钟意不明所以,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高昌国前线战败,主将苏定方潜逃,边疆告急,”钟元裕沉声道:“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前不久才传到长安,陛下急召人入宫议事。” “苏定方兵败潜逃?”钟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苏烈苏定方吗?” 这怎么可能? 钟元裕道:“当然是他,年纪轻轻便能做一军主将的,还有第二个苏定方吗?” “高昌国一战败的太惨,三万大军战死沙场,主将难辞其咎,更别说昨日陛下才广宴番邦使臣,弘扬国威,”钟元嘉也叹道:“苏定方身为主将,倘若回京问罪,怕会祸及宗族。” 直到送走两位兄长,钟意心中仍旧有些混沌。 号称战无不胜的苏定方,原来也曾兵败潜逃过? 这样大的事情,她原是不该忘的,只可惜那时她在府中守孝,对于外界之事浑然不知。 不过,苏定方必然是度过了这一次危机的,否则,岂会有后来之事? 至于是如何度过的,便不是她所能知晓的了。 …… 院中那树红梅开的精神,钟意颇觉内室沉闷,便去折枝,准备带回去插瓶。 益阳长公主不知何时来的,打着哈欠,慵懒道:“年轻真好啊。” 钟意头也不回,笑答道:“诗酒趁年华。” 益阳长公主也笑了,正待说句什么,便听观外马蹄声至,奇道:“临近傍晚,怎么会有人来?” 她转向钟意,道:“怀安,你猜猜看,来的人是谁?” 钟意心中微动,却懒得猜:“管他是谁呢,过会儿不就知道了?” 益阳长公主抚掌而笑,道:“这个时候过来,正赶上晚膳,我猜,这人一定没脸没皮,面厚如墙。” 钟意听得忍俊不禁,却听李政声音清朗,隔墙而来:“姑姑说我坏话,被我听个正着。” “说便说了,你待怎样?”益阳长公主笑道:“难道你脸皮不厚?” “厚,一贯厚,”李政转目去看钟意,不觉柔了语气:“姑姑说的对极了。” 相隔一夜再见他,钟意颇觉窘迫,说了那些话后,更不知该以什么姿态见他,索性垂眼不语,听那姑侄俩叙旧。 李政既在这时候过来,益阳长公主必然是要留饭的,见钟意没说反对的话,便吩咐人去准备,又叫他去前厅说话。 “居士也去吧,姑姑也在,”李政道:“借我个胆,也不敢胡作非为。” 益阳长公主知晓侄子情意,不说支持,但也不好反对,只看向钟意,试探性的唤了句:“怀安?” 钟意轻声道:“那便去吧。” 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今日避开,明日也避不开,不如干脆应了。 李政听得一笑,道:“谢居士赏脸。” 今晚既有客至,晚膳便备的丰盛了些,玉带虾仁、梅菜扣肉、尤溪卜鸭、赛蟹羹,几碟素菜之外,还有连理双味鱼。 益阳长公主是长辈,钟意便取了公筷为她布菜,李政手撑下颌,笑吟吟道:“我就年夜在这儿吃过一回,也不知哪道菜好吃,居士大度,也帮我布一回吧?” 他好生说话,钟意倒不好推拒,蹙着眉,抬手捡了一块雪白鱼肉过去。 李政只是笑,却不做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终于拿筷子夹起那块鱼肉,送进嘴里去了。 晚膳吃的无波无澜,益阳长公主害怕李政乱来,再惹人生气,不想他竟什么都没说,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安生到了结束,却叫她觉得稀奇。 “天色不早了,”她问道:“你是留下,还是回去?” “留下吧,”李政道:“左右无事,我也不想连夜赶回去。” “也好。”益阳长公主轻轻颔首,又吩咐人去收拾房间:“还是你上一次住过的,我便不叫人带路了。” 李政笑道:“多谢姑姑。” 益阳长公主上了年纪,有些困倦,同那二人说了声,便回房歇息了。 她走了,钟意更不想跟李政独处,向他颔首一下,转身出门。 李政跟上去,道:“居士,我们说说话吧。” 天色昏暗,灯火熹微,钟意穿着月白色的道袍,整个人都是带着三分隆冬冷意的。 她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李政笑了一下,忽然握住她衣袖,话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哀求:“就几句,很快的。” 钟意反感他这样轻浮的接近,正待将他拨开,却见他神情认真,不似往日里玩笑模样,心里软了一下,道:“你要说什么?” 李政见她松口,微微一笑:“不好叫外人听见,去你院中说吧。”言罢,便伸手请她先行,那姿态,倒跟主人家似的。 钟意白他一眼,走在了前头。 除去李政回京那日,这是他第二次进入钟意的屋子。 他也知礼,目光没有四处乱转,玉秋上了茶,他端坐着品了口,见侍女们退下,待内室只留他们二人,方才将茶盏搁下,目光专注的在她面上看。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侧目避开,道:“秦王殿下,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政笑着起身,到她身侧去,钟意左右没有位置叫人坐,他也不介意,便在她身侧半蹲,仰着头,双目灼灼的看她,道:“居士,我有件事想问你。” 钟意道:“什么?” 李政眼睫极轻的眨了下,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鱼?” 钟意怔住了。 她给他夹鱼,当然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吃鱼。 一人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皇帝将李政视为接班人,也非常注重他的习性栽培。 他没有固定的爱好,衣食用度也没有格外偏爱的,鱼摆在面前时,他也会吃,只是眉头会轻不可见的皱一下,所以钟意猜测,他是不喜欢吃的。 后来她便养成了习惯,但凡他在饭桌上说些有的没的,惹她生气,便在布菜时给他夹鱼。 而他也没有说过什么,每次都会吃下去。 这习性从前世带到了今生,却不想竟会被他点破。 她心中既惊且讶,还有些不知该如何的惶恐,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政定定看着她,道:“上次年夜,我惹恼了你,你布菜的时候,就给我夹鱼,这回也是。” 他慢慢的、语调里带有一点深意的说:“两次都是这样,我想,应该不是凑巧吧。” “确实不是凑巧,”钟意暗提口气,面上自若道:“你不喜欢吃鱼,是我听皇后娘娘说的。” 李政笑着摇头:“居士,你在撒谎。” 钟意不知他是试探,还是确实发现了端倪,随即顿住。 “你不知道,”李政平静道:“她是最不可能同你说这个的人。” 钟意垂下眼睫,不在这个问题上同他纠缠:“秦王殿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政静默不语,烛火不安的跳跃一下,映衬得他目光愈发幽深。 不知过了多久,他直起身来,含住她的唇,深深吻了下去。 钟意一时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推他胸膛,李政却不退避,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他依依不舍的停下,看她隐约泛红的樱唇,弯唇笑了。 钟意半倚在墙上,气息微急,反手赏了他一巴掌。 李政也不气,捉住她那只打过自己的手,温柔的亲她手心。 钟意又恼又怒,恨声叫他:“李政!” “阿意,”李政揽住她腰身,顺势伏在她耳边,道:“好歹也是前世夫妻,你何必这样绝情?”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 钟意心头震动,霎时间僵住,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先前只是猜的,”李政低头亲吻她眼睑,手掌轻轻拂过她脊背,温柔安抚怀中人此刻的惊惶,道:“不过现在,却可以确认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6.决绝 钟意心神不定, 怔怔看着他, 而李政也不做声,只温柔的抱住她,低头亲吻她面颊。 钟意自嘲的笑了一下。 她早该想到的, 这个人聪明的可怕, 也敏锐的可怕,只要给他一个线索,他就能抽丝剥茧,将真相解析出来。 而她昨晚露出的痕迹,也太多了。 钟意忽然间定了心,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伸手在李政肩头推了一下,道:“你放开我。” 她说:“咱们好好说。” 李政见她情绪渐趋平静, 方才松开,温声唤她:“阿意。” 钟意抬眼看他, 内室烛火温暖,晕黄之中,别有温柔, 而她眼波却淡的像水, 冷的像冰。 她道:“你怎么猜到的?” “其实也不难猜, ”李政低头看她,道:“我早就有些察觉了, 只是隐隐约约的, 缺了些关键的线索, 连不成线,直到昨晚,听你说了那些话。” 钟意语气有些嘲讽,道:“这种时候,就不要卖弄你的聪明了吧。” “阿意,你不妨试想一下,”李政轻轻笑了一下,道:“有这么一个人,她同我没什么交际,却对我很熟悉,甚至于知晓我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而且,还对我避之不及。她是怎么做到的?” 钟意垂眸不语。 “我觉得,她可能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同我朝夕相处过,而且,是以非常亲密的关系,只是……”李政语气微微沉了,目光专注的看着她,温声道:“只是我做错了事,惹她生气,她再见到我,也不想理会了。” 钟意依旧没有出声,既不反对,也没有赞同。 “她能未卜先知,叫父亲躲开即将遇上的危险,随即又以此为由出家,避开半年之后的婚约,终生不嫁,再加上你昨晚说的话……”李政道:“我觉得,这已经非常明显了。” 钟意不得不承认他的敏锐与聪达。 李政这个人,生了一副温柔面,言谈间唇畔总带着三分笑意,很容易就叫人忽视底下潜藏的危险,总会在猝不及防时,给予致命一击。 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有闲心笑了一下。 “秦王殿下,”钟意淡淡道:“你说的很对。” 李政半分沾沾自喜的神情都没露出,他静默半晌,却道:“对不住。” 钟意诧异于自己此刻的心平气和,她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前不知道,”李政嘴唇动了动,目光愧疚,歉然道:“年夜那晚,不该那么说的。” “我也打了你,”钟意反倒笑了:“都过去了。” 李政能感觉到她含笑面容下渐起的坚冰,就像他们在这个屋内见第一面时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 而现在,可能是他融化掉这层坚冰的最好机会。 一旦失败,也很可能万劫不复。 李政在心里鼓起万千勇气,方才试探着道:“前世,你按照婚约,嫁与沈复了,是吗?” 钟意笑了,轻轻颔首:“是。” 虽然那都是前世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也完全无法再去经历,可听她说那声“是”,李政的心仍然不可避免的痛了一下。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跟他因为某些事情生了龃龉,然后和离,又改嫁给了我吗?” 钟意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一把钝刀子在割,一下又一下,那伤口粗糙而狰狞,血肉模糊的滴着血,痛的她几乎说不出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叫她忍了下去,再次点一下头。 “前世,”李政未曾察觉,斟酌着言辞,半晌,才再一次开口:“越国公是不是因为那场山崩……” 钟意心中泛酸,眼睑一合,泪珠滚滚落下。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慌忙搂住她,道:“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不说了!” 钟意将他推开,自己擦了眼泪,道:“接下来呢,有没有猜到别的?” 李政见她如此,心如刀绞,然而有些事情不说出来,不问清楚,他实在是不甘心。 “你既没有遵从婚约,再嫁沈复,想也是不喜欢他的,偏偏又借机出家,绝了嫁娶希望,想来……也不甚怀念我,”李政嘴唇有些干,却连舔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踌躇片刻,却转了话头:“昨晚,我想了一夜。” “你对沈复,还肯笑一笑,说几句话,便是生了口角龃龉,也会写信去致歉,宫宴上遇见,还能举杯共饮,而对我,却是避如蛇蝎,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阿意,”他目光感伤,少见的有些忐忑,道:“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钟意听罢,霎时间泪如雨下。 她一抬手,止住李政上前的动作,自己拭了泪,复又笑了。 “李政,你聪明的叫我害怕了。”钟意道:“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活不活了?” 李政却道:“不会再有了。” 钟意听得不明所以,道:“什么不会再有了?” “除了我,再没有人会这样没脸没皮的缠着你,既叫你避之不及,又叫你喜欢了,”李政望着她,道:“没有人会这么做,也不会再有人发现了。” “哈,”钟意略经思忖,道:“还真是。” 李政不语,而她则道:“我有件事想问。” 李政道:“什么?” “燕德妃的事情,”钟意道:“是不是你做的?” 李政露出些微笑意:“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觉得像是你的手笔,”钟意道:“环环相扣,别人见了,反而会疑心皇后,毕竟燕德妃得宠,曾有僭越之举,皇后怀恨,也不奇怪。” 李政温声笑道:“阿意知我。” 钟意倏然笑了一下,有些自嘲:“我曾经也这样以为。” 李政听出她话中的心灰意冷来,心中隐痛,敛了笑意,道:“对不住。” “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钟意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李政道:“为我前世做过的错事。” “昨日我在太极殿想了一夜,”他低下头,轻轻道:“你既然还能同沈复说笑,想也没那么恨他,而我呢,却连多说一句都不肯。倘若只是不想嫁给他,想要退婚,总有万千种办法,而你,却选择了最为决绝的一种……” 钟意面色平静,不辨喜怒,李政却有些不想说下去,静寂良久,方才道:“叫你这样难过,甚至绝了姻缘之心,我做的错事,必然很伤你心……” 钟意听罢,心中既酸且悲,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最后,她道:“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没必要挂在心上。” “阿意,前世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我都不说二话,可这一世,我们就不要再分离了,好吗?” 李政握住她手,诚挚道:“既然没有菩萨入梦,不得不常伴青灯之说,我便去求父皇赐婚,娶你做我的王妃。” “你看,”钟意拨开他手,笑道:“两辈子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么想当然。” “我以为我之前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可你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她道:“我不想嫁给你,也不想再做你的王妃,秦王殿下,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李政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很累了,也没有闲情再同你纠缠一世,”钟意道:“就算是放过我吧,好吗?” 李政能察觉到她心头的疙瘩,却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能叫她这样心冷,又这样绝情。 “阿意,我们谈谈,好吗?”踌躇片刻,他温声劝道:“我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也不是要纠缠你,但你叫我死心,判我死刑,总要告诉我缘由。” “说清楚也好,”钟意眼眶发热,她用手背去抚,再收回时,已经湿了一片:“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但凡我知道,便不瞒你。” “前世,”李政心头一跳,咬住下唇,试探着问她:“我们是夫妻,是吗?” 钟意忍泪颔首,道:“是。” 李政微松口气,目光一转,落在桌案旁的绣架上,道:“我听说你母亲有了身孕,又见你在做幼儿衣裳。” 钟意道:“怎么了?” “我们俩,”李政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有些忐忑的问:“前世,我们俩有孩子吗?” 钟意合上眼,颔首道:“有。” 李政心头一喜,顿了顿,又小心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钟意泪如雨下,几乎站不住身,扶住墙,勉强道:“都有。” 她哭的这样凶,几乎要将李政心头刚涌起的喜悦打散,他惊愕交加,再掺杂上心疼,下意识过去扶她,却被冷冷拨开,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秦王,竟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钟意哑声问他:“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越是到了最后,李政反而越不敢开口。 她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能察觉到,最终的那个答案所带来的残忍,兴许是自己承受不了的。 “没有要问的吗?”钟意随意用衣袖拭泪,一指门外:“那就走吧,从此以后,我再不想见到你了。” “不,”李政勉强道:“我,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钟意泪眼含笑,道:“什么?” “阿意,”李政心中有些畏惧,心神不宁,却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叫你这样伤心?再活一世,宁愿常伴青灯,孑然一身,也不想再与我共结连理?” 钟意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眼泪要流。 她以为自己都忘了,早就将那些怨,那些恨都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可是听李政说完她才知道,其实并没有。 她死了,那是一条命,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面对他,也没有办法不恨。 钟意将似乎永远流不干的眼泪擦掉了。 她没什么对不住李政的,既然要回答他,大可以堂堂正正的回答,不必畏首畏尾,倒好像自己有愧于他一样。 “因为,”钟意在他期待中隐约忐忑的目光中,道:“你登基那天,一杯鸩酒赐死了我。” 李政如遭雷击,原地僵住。 而她则莞尔一笑,目光破碎,道:“秦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政面色霎时转白,几乎以为听错了,嘴唇动了几下,想问叫她再说一遍,却久久不敢出声。 “你没听明白,那我就再说一次,”钟意道:“这一次,你要好好听着,你登基那天……” 她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手指抵住她的唇,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阿意,”李政忽然泪如雨下,嘴唇颤抖几下,方才将那句话说完:“不要再说了。” “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心满意足了吧?”钟意轻轻拨开他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阿意,阿意,”李政有些不知所措,原地僵了许久,方才道:“我不会那么做的,不会的!” 钟意不为所动,淡淡的看着他,道:“是吗。” 她说出那个答案之前,李政也曾有过数个猜测,但真相远比他想象中残忍的多。 他心疼她,也能体谅明了她心中的委屈与怨恨,但他无法看着那层覆盖住她心扉的坚冰越来越厚,越来越冷,永远的将他拒之门外。 李政扶住她肩,语气坚定,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这中间肯定是生了什么误会,”他很快理清思绪,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阿意,你不要当我是仇人,将事情原委说与我听,好不好?” “不好,”钟意推开他手臂,冷漠道:“我不想说。” 她平静的看着他,那双惯来明亮锋利的丹凤眼里,少见萦绕着惊惶与忐忑。 “李政,”她道:“我没有义务,要用我最痛苦的回忆来满足你的好奇心,也不想把过去的事情搬出来,任你评头论足。” 李政心如刀绞,一时无言。 钟意没有躲避,而是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李政,我死了!”她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没有感知,没有爱恨,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钟意道:“你很会说话,很会哄人,你拥有的财富与权势,世间少有人能及,可无论你说什么,给我什么,都不足以弥补我一条命。” 被心爱的人厌恶至此,那是什么滋味? 她目光平静,声音也平静,但李政觉得,他情愿叫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自己,也远比这样心如死灰要好。 “阿意,我不会那么做的,你相信我,”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夜色深深,烛影摇曳,他的语气有些无助:“我们既然成婚,做了夫妻,难道不是彼此深爱吗?我怎么会要你死?” 钟意笑道:“谁告诉你我们彼此深爱的?” 李政目光顿住,几乎不敢再听下去。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遇上的?”钟意笑着逼问:“你以为我们成婚,是因为两清相许,情投意合吗?” “两辈子了李政,”她语气轻飘飘的:“你还是这么看得起自己啊。” “阿意,”李政合上眼,眼泪簌簌落下,他道:“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你这就受不了了?你知道我醒过来之后,都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临死前,心里有多绝望吗?我跟了你五年,为你生儿育女,可最后,你要我死!” “你此刻所承受的痛苦,正是我曾承受过的,”钟意红了眼眶,道:“我挨过来了,你凭什么不行?”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径直砸在他心里,李政眼眶灼烫,顾不得拭泪,上前去拥她,她却一侧身,躲开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李政,”钟意哽咽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阿意,”李政强忍着心头哀恸,颤声道:“我们重来一次,好吗?你不要急着回答,仔细想一想——我会对你好的,我发誓。”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好。”钟意倚着墙笑,道:“我该生一副多贱的骨头,才能跟你重归于好?” 笑完了,她又直起身,自去门边,将门拉开了:“前世种种,俱已终结,从今往后,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再来青檀观见我,咱们恩断义绝。” “我言尽于此,”门扉打开,深冬的冷凉气息骤然涌入,那寒气似乎能直冲到人心里去,钟意道:“你滚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7.劝慰 李政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门, 踉踉跄跄的走出去, 却有些站不住身,扶住墙,在门外台阶上坐了。 双手掩面, 便觉满手凉湿, 他居然也有哭的这样凶的时候。 钟意静静看着,心里并不比他好受。 将心里最痛最难过之处说与人听,尤其那人还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尽管也曾见到他的痛楚与眼泪,悔恨与愧疚,但于她而言,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好在都结束了。 虽然痛苦, 但也解脱了。 最后看李政一眼,钟意伸手将门合上, 冷不防见他站起身,重又回来,目光犹疑哀痛, 低声道:“前世, 前世……” 钟意手扶门扉, 心平气和道:“前世什么?” “方才你说,我们只做了五年夫妻, 我便……”李政心头作痛, 不忍再说下去, 而是另起话头,道:“我那时登基,那么,父皇他……” “他很好。退位做了太上皇,然后令你登基。”钟意明白他想问什么,淡淡道:“我比他死的早,后边如何,便不知道了。” 李政身为皇子,又有作为,若说毫不在意皇位,自然是假话,然而想到父亲早逝,自己登基,却也不会多么快意,故而少不得一问。 听她说了最后那句,他心中一痛,低声道:“对不住。阿意,我无论说多少,都不足以表达我心里的愧疚。” 将深埋在回忆中的那些苦痛说出,那感觉的确痛苦,然而一切都说开后,反倒释然。 钟意淡淡笑了一下,道:“我不想再对你口出恶言,但也不能原谅你。你走吧,从此以后,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阿意!”李政猛地伸手,扯住她衣袖,哀求道:“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没有。”钟意平静的回答了他,又道:“你可以松手了吗?” 李政怔怔的将手松开。 钟意向他一笑,道了声谢,伸手合上了门。 眼泪自李政面庞上无声落下,他静静的合上了眼。 …… 益阳长公主第二日晨起,还未梳洗,便听人回禀,说秦王殿下已经动身回宫了,又惊又怪:“连早膳都没用呢,怎么就急着走?可是宫中有事?” “这奴婢便不知了,秦王殿下只说不欲惊扰殿下,不过,”那侍女顿了顿,迟疑着道:“奴婢听说,昨晚秦王殿下往怀安居士那儿去了。” “啊?”益阳长公主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八成又被骂了吧,不用管他,过几日便好了。” 有侍女端了温水过来,另有人奉了柳枝、香盐,益阳长公主简单梳洗过后,便往前厅去用饭。 钟意往日里都比她到得早,今日却不知为何,连人影都未见。 思及李政走的匆匆,她心里不免有些疑影,正想差人去问一声,却瞥见玉夏自院中经过,便令人唤她来。 “昨晚是怎么了?”益阳长公主询问道:“我睡得早,竟也不知,可是出什么事了?” 玉夏眉头蹙着,犹疑了会儿,跪下身道:“长公主就当是可怜可怜居士吧,日后秦王殿下再来,便不要叫她相陪了。” 益阳长公主一惊,不解道:“这话从何说起?” “昨晚您去歇了,秦王殿下似乎有事同居士讲,奴婢们都退了出去,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玉夏有些心疼,委屈道:“他走后,居士哭了一晚,奴婢们劝不住,天色将明时才歇下,眼睛都肿的没法见人了。” 她道:“居士为何出家,您是知道的,居士先前同沈侍郎有过婚约,长安也无人不晓,现在才过了多久,连三个月都没有呢,哪有秦王殿下这样的……” “这个泼皮,不知又胡说八道了些什么。”益阳长公主一时无言,半晌,才叹道:“你也是忠心。” 言罢,又搁下筷子:“我去看看怀安吧。” “您便当做不知道这事吧,”玉夏连忙劝道:“居士面薄,本就不愿张扬,事情涉及男女之情,再说多了,传出去反倒不好。午晚用膳,她怕也会找由头推了,想来过几日便好,您真去了,反倒叫她难堪。” “罢了罢了,”益阳长公主叹口气,道:“这是青雀不对,改日我骂他去,你好生照看怀安,多宽慰她些。” “是,”玉夏向她叩首,感激道:“多谢长公主体谅。” …… 李政在屋外枯坐一夜,浑浑噩噩,跟失了魂魄似的,直到第二日清早,旭日初升,阳光照在他脸上,方才勉强将他唤醒。 侍从自院外入内,原是想唤他起身,却见秦王坐在台阶之上,面色惨淡,不知是呆了多久,连肩头都积了一层寒霜。 “殿下,”他又惊又慌,赶忙上前,唤道:“您还好吗?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无事,”李政的嘴唇似乎也僵住了,室外太冷,一夜过后,有种不正常的僵紫,他无意识的舔了舔,才道:“吩咐人动身,准备马匹,不要惊动观中人,我们回宫去吧。” 侍从见他如此,委实不安,劝道:“殿下不妨稍加歇息,再行动身。” “不必了,”李政站起身,许是彻夜枯坐的缘故,他身体都有些僵直,缓了缓好一会儿,方才道:“按我的吩咐做吧。” 侍从见他抬举坚决,只得应声:“是。” 一行人打马归宫,入得宫门,不过卯时初。 李政回了武德殿,打发人退下,倒头歪在塌上,直到午后方醒。 过了一上午时间,他精神恢复了些,心中却总觉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捱,钟意那些话轻飘飘的,落在他心头,却似有万斤重。 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更不知如何撬开她心扉,前所未有的,他感觉到了无力。 他真的会对结发妻子会做那种事吗? 前世她死后,一双儿女又是以怎么的目光看他呢? 他有些难以置信,但一切未明时,只能暂且默认。 在塌上僵坐了许久,也不知此刻是何时,如同年幼时受了委屈会去找父亲一样,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往太极殿去了。 …… 钟意直到午后方醒,便觉眼睛肿痛,想是昨夜哭的太凶的缘故。 玉夏守在边上,早就备了热水,见她醒了,忙拧了热帕子过去,轻轻敷在她眼前,道:“居士不要睁眼,暖一会儿会舒服些的。” 钟意轻轻应了声,连嗓音都哑的厉害,她清了清嗓,方才道:“什么时辰了?” “刚刚过了午时二刻,”玉夏没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端了玉碗过去,温声道:“奴婢吩咐人煮了些消肿汤药,您喝一口。” 钟意手指扶住眼前巾帕,笑道:“你惯来是体贴的。” “今日是初七了,”玉夏低声道:“居士原还打算过了十五,再往绥州去寻表姑娘,近日既然无事,不妨早些动身。” 也是暂且离开京师,躲开秦王一段时间。 当然,这话她没有说。 钟意的手一顿,末了,又叹口气,道:“也好。” 玉夏笑着应了声是,同玉秋交换眼神,后者随即道:“该准备的都准备着了,奴婢再去库房看看。” 敷在眼间的帕子渐渐凉了,钟意眼睛也不似先前肿痛,她将那块帕子拿下去,笑道:“有你们在身边,真是我的幸事。” “居士不要这样讲,”玉夏温柔道:“这原是我们该做的。” 她顿了顿,又跪下身,道:“方才居士未醒,奴婢自作主张,同益阳长公主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请居士责罚。” 钟意心思一转,猜出几分:“昨晚……李政的事?” “是,好端端的便招惹了这么个混世魔头,”玉夏低声道:“秦王殿下也太欺负人了,居士不说,奴婢都替您觉得委屈。” 早先城门劫人,后来又在年夜说些有的没的,莫说居士是出家人,不该牵涉姻缘,便是想牵涉,也还有青梅竹马的沈侍郎,哪里轮得到他? “你是好意,我有什么好责罚的,”钟意下了塌,将她扶起,温和道:“不过你也尽可放心,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玉夏听她这样讲,反而更加不安,秦王那种强硬的性情,哪里是一席话,几滴眼泪便能改变的? 她有些忐忑:“居士……” “真的,”钟意莞尔,既有些说出一切的释然与解脱,还有些身体被抽空之后的空洞无力:“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样,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山水遥遥,再无相逢。” 她低下头,轻轻道:“这其实也很好。” …… 燕德妃被废为才人,其实与打入冷宫无异,因为在那之后,皇帝再没有见过她。 她是不是还活着,以什么位分活着,享受什么待遇,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若干年之后,史书提及她,也不过是寥寥几笔,最多,便是“才人燕氏,生越王李贞”这样简洁的一行字罢了。 皇宫这种天下第一等富贵地,皇帝这样的人间至尊,身边永远不会缺少花一样娇婉,水一样灵秀的解语花。 不会有女人永远青春美貌,但这世间,永远都有女人正青春动人。 尚是午间,皇帝刚用完膳,半靠在塌上,听几个新晋的年轻宫嫔唱江南小调,那曲风柔绵缱绻,分外动人。 内侍轻手轻脚的入内,通传说秦王来了,那几人便识趣停了声,垂首侍立到一侧去。 李政大步进去,也不看其余人,便往皇帝身边去,跪下身,将头埋在他膝上,有些委屈,还有些彷徨无助的唤了声父皇。 皇帝心中一动,摆摆手,其余人便默然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天家父子二人,而皇帝摸着儿子的头发,温声道:“这是怎么了?” 李政静默片刻,方才低声道:“儿子昨晚跟您说,自己仿佛做了一件错事。” 皇帝颔首,温柔道:“可父皇也跟你说,你可以尽一切所能去弥补。” “可是父皇,我发现,”李政眼眶发酸,有些哽咽:“那件错事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的多,甚至于,甚至于根本无法弥补……” 皇帝轻轻笑了起来。 “我这么难过,”李政心里难过,一阵委屈,闷声道:“父皇你还笑!” “这对你而言,或许是好事,”皇帝轻轻拍他肩膀,道:“你前半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遇上点波折坎坷,加以磨砺,这对于你,对于朕,对于大唐,都不是坏事。” 李政听出他话语中的勉励与希冀,沉默不语。 “世间没有渡不过的坎坷,只是无能的、没办法度过坎坷的人。” 皇帝回忆起往昔,缓缓道:“你阿翁不喜欢朕,又或者说,是忌惮朕,想要维护嫡长继位的传统。最初的时候,朕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于是就努力叫自己做得更好,叫自己压隐太子一头,也叫你阿翁知道,谁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于是朕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功劳比谁都多,可到最后,他只是加封朕做天策上将,储位仍旧给了隐太子建成。” “于是,父皇走了另一条路,”他顿了顿,道:“虽然血腥崎岖,但仍然能够到达终点。” 而那条路是什么,世间无人不晓。 李政抬起头,有些惘然的看着父亲。 “你还太年轻了,青雀。雏鹰到了即将成年的时候,会将自己幼年时的趾爪与尖喙褪去,那个过程会很痛苦,鲜血淋漓,但结束之后,它才可以展翅翱翔,”皇帝注视着他,这样道:“对你而言,也是这样。” “在父皇这儿睡一觉,醒了再吃点东西,”皇帝拉着儿子起身,叫他躺在塌上,又替他脱了靴,帮他拉上被子:“然后,再重新想你遇上的问题。” 李政原是想再说什么的,然而看着父亲温和睿智的目光,最终也没有开口,他合上眼,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余晖映入,那暖光带着些淡淡的温柔,叫他感伤的心绪也略微淡了些。 李政翻身坐起,便见皇帝端坐案边翻阅奏疏,思及前不久那个自己,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下了塌,轻轻唤了声“父皇”。 “醒了?”皇帝看他一眼,又转头吩咐内侍:“摆膳吧,一直叫人温着,再不吃就凉了。” 李政混混沌沌过了一日,连口水都没喝,内侍们奉了膳食来,才觉腹中饥鸣,顾不得说话,先扒了两口饭下肚。 胃部略经充盈之后,他终于有些缓过来了,转向皇帝,不好意思道:“今日之事,父皇可不要对别人说。” “原来你还知道丢脸?”皇帝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跟丢了魂儿似的,灰溜溜的从外边回来,好容易进了太极殿,可你呢?就差没抱头痛哭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难道朕会对别人讲吗?” 李政被说的羞窘,低头不语。 “朕真有些后悔,”皇帝恨铁不成钢,道:“早知如此,早几年就该派几个人过去照顾你,免得你跟没见过女人似的,碰上点事就要死要活。” “我哪有要死要活,”李政赧然,又道:“父皇年轻的时候,难道没碰上这种事吗?” “没有,”皇帝道:“朕那时要打天下,还要维系与世家的关系,娶的纳的皆要思量周全,哪有闲心去儿女情长?” “还有,”他嗤笑道:“父皇年轻的时候,可不会为一个女人,把自己搞成你这幅德行。” 李政放下筷子,闷闷道:“父皇再给我泼冷水,以后有话我也不跟你说了。” “好吧,那就不泼你冷水了,”这样赌气的话,倒像是小孩子说的,皇帝听得笑了,将奏疏搁下,到他身边去落座,关切道:“到底怎么了?你竟这样失魂落魄。” “她不喜欢我,超乎我想象的不喜欢我,”李政略加掩饰,道:“还说,从此以后,再没有跟我见面的必要了。” 皇帝忍俊不禁:“就是为了这个?” 李政道:“这还不够吗?” 皇帝顿了顿,忽然道:“青雀啊。” 李政抬头道:“怎么了?” “你前几年在封地,虽然时常写信,但有些事,父皇以为是理所应当的,所以也没问过,”皇帝揉了揉额头,无可奈何道:“你不会……还是元阳之身吧?” 李政赧然道:“父皇!”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道:“真的还是吗?” 李政闷闷的生气,站起身要走了。 皇帝笑着拉住他,叫他坐下,无奈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呆瓜。” 他道:“怀安居士不喜欢你,还说从今以后都不想再见你,是这样吗?” 李政郁卒的点头。 皇帝笑道:“要是市井之间的三流话本子,估计还会再加一句,说下次见面,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父皇,我好难过,”李政道:“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父皇没有取笑你的意思,”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可青雀,你也要知道,嘴上那么说的人,多半都没有做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8.前世(五) 又是一夜细雨潇潇。 窗外下着雨, 总是易于安枕, 钟意近来愈发惫懒,更是不想起身。 李政今日无事,也没早起, 揽着她一日好眠, 直到临近午时,方才慵懒睁眼。 “什么时辰了?”钟意合着眼问。 “大概快午时了,”李政信手将帷幔掀开,便听室外雨声愈发响了,光线透入,瞬间明亮许多,他低下头问:“饿不饿,我叫他们备些吃的来?” “不太想吃, ”钟意慵懒的睁眼,翻个身, 面对着他道:“就这么躺一会儿吧。” “也好,”李政摸摸她已经很明显隆起的腹部,爱怜道:“这孩子倒是很乖, 一点也不闹腾, 跟景宣不一样。” 钟意抿着嘴笑, 心中一动,问道:“你觉得是儿子, 还是女儿?” “我真不知道, ”李政摇头失笑:“无凭无据的, 想猜都无处下手。” 内室里没有别人,窗帘也合拢着,兴许是因这关系,有种朦胧的温柔。 钟意心里忽然有些感伤,伸臂抱住他脖颈,低声道:“这一胎要还是女儿,你就纳两个侧妃吧,别再跟父皇对着冲了。” 李政眉头微动,顺势抱住她,亲吻她鬓间发丝,道:“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钟意心里有些难过,却还是道:“只是你年岁也不小了,太子膝下儿女成行,你只有景宣一个,叫人看着,也不像话。” “谁说只有景宣一个?”李政抚了抚她的肚腹,笑道:“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政郎,”钟意伏在他怀里,闷声道:“我是认真的。” 李政静默片刻,道:“我娶别人,你不难过吗?” 钟意心头一酸,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却没说话。 李政却视若无睹,催促道:“说话。” “怎么会不难过?我的丈夫,凭什么要分给别人?”钟意一口咬在他肩头,半晌,又有些无力的松开:“可我也没办法。” “父皇有那么多皇子公主,太上皇就更不必说了,”她眼睫低垂,心中委屈酸涩,又无可奈何,连语气都是断断续续的:“如果我们有儿子,哪怕只有一个,我也不会这么没底气……” “阿意,我是个人,不是一件可以被分成几份的东西,”李政握住她手,道:“至于孩子,你腹中还有一个没出生的,不知是男是女,以后我们或许还会有别的孩子,再则,谁说只有皇子,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什么意思?”钟意听得不解,心中思忖,随即反应过来:“景宣么?这怎么可能?!” 她有些啼笑皆非:“从来没有女人坐过那个位置。” “万事都是从无到有的,阿意,”李政则笑道:“你还是景宣的母亲,怎么这样不看好她?” 钟意摇头失笑:“你可真是……” 她顿了顿,想了一个温和些的词汇:“天马行空。” “你方才说那些话未必全然出自自本心,归根结底,却是心里有我,不愿我为难,”李政正色道:“但是阿意,我也不愿叫你难过。” 钟意面上笑意微顿。 “我不娶别人,只要你,”李政道:“我也是认真的。” 钟意的眼眶湿了,没忍住落下泪来,她自己伸手擦了,凑过脸去,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政郎,”她在他耳边道:“其实,我也舍不得把你让给别人,刚才你要是答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李政唇角翘起:“我对你好不好?” 钟意笑道:“好。” 李政将肩膀向她那边靠了靠,道:“刚刚你咬的我可疼了,还不给快我揉揉。” 钟意莞尔,道:“这就揉。”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隐隐约约的传到外间去了,不多时,便听玉秋在外道:“王妃,您起身了吗?小县主刚刚还找您呢。” “是吗?”钟意坐起身,将外袍披上,催促道:“快带景宣过来。” 渭河县主已经快两岁了,眉眼五官长开,那双丹凤眼狭长锐利,五官精致非常,同父亲愈发像了。 她已经学会走路,侍女们打开门,便迈着小步子往里走,到门槛的时候放慢了些,乳母怕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县主摔了,作势要扶,却被她拨开了手。 李政睡在床边,动作也比钟意快,穿上靴子,上前将女儿抱起,在她粉嫩小脸上亲了亲,道:“景宣,想父王没有,嗯?” 景宣奶声奶气的道:“想。” 李政抱着她到塌边坐了,笑道:“明日是你阿翁的寿辰,父王带你入宫去,好不好?” 他既开府,便是从宫中搬出来了,武德殿虽还空置着,但总不好拖家带口的留下,因为皇后支持太子的缘故,钟意除去固定的进宫问候外,几乎不怎么入宫,更别说带着景宣这么一个小人儿了,对于皇宫,她恐怕还有点陌生。 不只是长相,景宣的性情也像父亲,胆子很大,并不怕生,闻言便乖巧道:“好。” 钟意用柳枝香盐净了口,上前去道:“来,叫阿娘抱抱。” “不要,”景宣用小手摸她的肚子,认真道:“小弟弟,压到。” 李政笑了:“还没有出生呢,你怎么知道是小弟弟?” “八成是底下乳母侍婢教她说的,”钟意则温和道:“要不然,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不要急着下结论啊,”李政很有耐心的拍了拍女儿小手,道:“景宣,你自己说。” 景宣还小,许多事情心里明白,却说不清楚,小眉头蹙着,半晌,才道:“小弟弟,就是。” 李政丹凤眼一转,道:“你心里觉得是小弟弟,是这样吗?” 景宣很认真的点头:“嗯。” “哈哈,”李政大笑起来,低头亲她额头,道:“要真是小弟弟,以后父王每天给你糖吃。” 景宣就如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十分的嗜好甜食,李政满以为这会讨女儿欢心。 然而这一次,他要失望了。 景宣摇摇头,道:“口水,傻。” 李政不明所以,钟意却是忍俊不禁:“前几日太子妃来,也带了灵均,那孩子爱吃糖,吃的淌了一嘴口水,侍女随即就给擦了,却被景宣瞅见了,指着灵均直笑,还说人家傻,你是没看见,太子妃那时脸色都不对了……” 灵均,便是太子妃所出的幼女,比景宣小几个月。 李政不想还有这缘故,用下巴蹭女儿小脸,伸手挠她痒痒,笑道:“景宣啊,你怎么这么坏?嗯?跟父王小时候一模一样。” 景宣咯咯直笑,小手胡乱推他。 “她也就是在我们面前乖,”钟意伸手摸了摸女儿小脸,失笑道:“这个脾气呀,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她能不被人欺负,这是好事,”李政将女儿举起,满意道:“总比被别人欺负好吧。” 钟意笑道:“也对。” …… 皇帝的寿辰并不是整寿,所以也不打算大办,只在皇室内举行家宴,叫太子睿与秦王政偕同家眷往太极殿去,同年幼的皇子公主们一同畅饮,算是欢庆。 钟意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孕,肚腹明显凸起,实在无暇照看景宣,李政也不介意,亲自抱了女儿,往太极殿去。 东宫距离太极殿不远,太子夫妇也到得早,皇帝未至,太子妃则正同皇后说话,后者见钟意来了,笑道止住她施礼的动作:“快别拘束,你怀着身孕,便是最贵重的,坐吧。”言罢,又叫人给她看座。 钟意笑着谢恩,又示意景宣施礼,年幼的渭河县主十分聪慧,动作分毫不差。 皇后笑容温婉,目光慈爱,伸手道:“好孩子,来叫阿婆抱抱。” “不了,”李政笑着推拒:“阿意有孕,景宣在那儿怕会吵着她,还是我带着她玩吧。” 皇后微怔,将手收回,笑道:“也好。” 李政笑着向她颔首致意,又将景宣抱起,往太子那边去,景宣回头看看母亲,向她招了招小手,软糯极了。 “你这一胎可是金贵,”皇后转向钟意,笑道:“我听陛下念了好多次。” 钟意低头看眼腹部,道:“这是这孩子的福气。” 太子膝下有五子三女,其中第四子与第二女为太子妃所出,今日既逢皇帝寿诞,那五位郡王俱在,而县主之中,却只有太子妃所出的灵均县主在。 嫡庶有别,这也是应该的。 皇帝前番亲征高句丽,便令秦王政监国,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态度了,这些时日以来,朝臣之中渐渐也有了改立太子的呼声,钟意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这一胎生下儿子,皇帝大概用不了多久,便会降旨易储。 因这缘故,她再同皇后与太子妃说笑,难免有些尴尬困窘。 皇帝在前殿同宰辅们议事,到的有些晚,见了李政怀里的景宣,倒是抱着掂了掂,笑道:“又重了些。”言罢,又送回李政怀里。 这是一个表示亲近的姿态,除去景宣之外,便只有太子唯一的嫡子李象被他问了几句。 李政笑着揉了揉女儿头发,将她交给乳母,道:“去那边玩儿吧,父王同你阿翁有事要谈。” 景宣乖巧的行了个礼,见母亲正同皇后说话,便没有过去吵她。 她其实不太喜欢阿婆,也不太喜欢伯母。 阳光自窗扇照进大殿,柔软的织锦地毯晒得暖暖的,景宣将父王为自己做的积木拿出来,坐在上边,开始盖小房子。 太子的幼子李茂不过四岁,见她玩的东西新奇,颇感兴趣的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景宣看他一眼,道:“积木。” 李茂盯着看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道:“我要跟你一起玩。” “不。”景宣头也没抬,道:“你,走开。” 李茂是东宫最小的郡王,生母也是太子爱妾,极少被人拒绝,他年纪也小,听这个小妹妹这样讲,嘴巴一咧,放声大哭起来。 内殿中有人说话,却也都是轻声细语,骤然响起孩童哭声,连皇帝都转目去看,太子面上有些挂不住,太子妃离得远,又不好起身去哄一个庶子,不易察觉的剜了李茂身边乳母一眼。 那乳母赶忙抱着李茂哄,好话说尽,却哄不住,无可奈何之下,便伸手取了块积木,放到他手心里,李茂这才破涕为笑。 众人都松一口气,那乳母也有些庆幸,景宣却很不高兴,小脸板着,随手拿起一块积木,砸到她脸上去,喝道:“放肆!” 景宣太小,力气其实不大,然而眉宇间的气度,却同父亲极为相似,那乳母吃了一惊,下意识跪下身去。 皇帝见了,面露惊奇,笑道:“青雀,你这女儿了不得,同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当得起渭河县主的封号。” 李政也笑了,到女儿跟前去,爱怜的揉揉她头发,得意道:“我的女儿,不像我像谁?” 景宣见父王来了,露出些委屈神情来:“我的,她抢。” 太子有些尴尬,自李茂手中接过那块积木放下,道:“这是妹妹的东西,只有她允许,你才可以拿,知道吗?” 李茂虽小,却也感觉出这不是能胡闹的时候,乖乖的点了点头,擦去眼泪。 太子有些欣慰,拍拍儿子肩膀,又蹲下身,向景宣道:“那是哥哥,你们都是亲眷,景宣不可以这么小气的,嗯?” 景宣不解的眨眨眼,小手一指李政,再指钟意,断断续续道:“父王,娘亲,弟弟,我。” 这话皇帝听懂了,笑道:“你想说你没有哥哥,只有阿爹阿娘,还有没出世的弟弟,是不是?” 景宣拉住父王衣袖,点了下头。 “真是聪慧,古人言有人三岁能文,七岁能武,原是真的,”太子觉得小侄女可爱,耐心笑道:“你母亲腹中的弟弟,是你的同产弟弟,当然亲近,而茂儿,是你伯父家的哥哥,也很亲近。” 景宣没听懂,蹙着小眉头,一脸不解。 李政指了指钟意的肚腹,又指了指景宣,道:“你跟弟弟有同一个母亲,亲近,明白吗?” 景宣咬着小手,轻轻点头。 李政又分别指向皇后,自己与太子,道:“父王跟伯父也有同一个母亲,也很亲近,能明白吗?” 这一回,景宣想了好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生的漂亮,再加上聪慧,这模样实在是非常讨人喜欢,殿中人都笑了,皇帝也忍俊不禁。 太子温和道:“你跟茂儿是堂兄妹,彼此亲近,给他玩一玩你的积木,好不好?当然,改日你去东宫,他的玩具你也可以随便挑。” 这一席话有些长,李政又蹲下身解释,景宣花了些时间听明白,与父王相似的丹凤眼忽然亮了。 她一点也不藏私的将自己面前积木推到李茂面前去,示意他拿着玩。 李茂又惊又喜,面露笑意。 “全都给哥哥吗?”太子有些讶异,笑道:“景宣这样懂事,真是好孩子。” 皇后也赞道:“景宣不愧是皇家县主,年纪小小的,心胸气度便胜过许多人。” 皇帝也颔首道:“幼而不凡,确实难得。” 一众人都在夸,李政也很得意,钟意却有些提心吊胆。 景宣是她生的,她也最了解她,这孩子同她父亲性情一般,可不是能吃亏的人。 果不其然,皇帝刚夸完,面上笑意未散,景宣便上前几步,拉住了太子衣袖,轻轻摇了两下。 太子一怔,温柔笑道:“怎么了?” 景宣却不说话,作势拉着他到皇帝身边去。 她这点力气,当然拉不住太子这么一个成年人,可后者想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便顺从的跟了过去。 皇帝见小孙女离自己越来越近,也目露好奇,笑道:“景宣,你想做什么?” 景宣指了指皇帝坐的位置,又去指太子和父王,声音稚气,却叫一众人的心脏险些跳出喉咙。 “父王,想要,”她仰着头看太子,奶声奶气道:“你,哥哥,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39.前世(六) 父王, 想要, 你,哥哥,让。 短短一句话被景宣说的破碎, 却不影响人理解话中含义。 大殿内气氛登时僵住, 凝滞的可怕,仿佛方才的欢声笑语不曾存在过一般。 钟意一颗心跳的飞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面上惊惶神情,她下意识想要出声说句什么,然而皇帝未曾开口,她却不好表态。 李政察觉到她的心焦,向她一笑,那笑容中没有担忧, 反倒有些得意。 钟意给气笑了。 她就知道,这父女俩一个德行! 皇后笑意似乎是凝固在脸上, 目光晦暗,太子妃则侧目去看李茂,双手在袖中捏紧, 恨不能把他手中积木一颗颗塞进他喉咙里去。 皇帝面上神情敛去, 他低下头, 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打量这个小孙女。 没有人说话, 殿内一片安寂。 景宣轻轻眨一下眼, 又一次向太子道:“你, 哥哥,让。” 太子深吸口气,强忍住心中苦涩,蹲下身道:“景宣,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有些东西可以让,但有些不可以……” “我,小,让,”景宣指了指正玩积木的李茂,道:“你,大,不让,羞羞。” 太子心神一阵恍惚,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身体一歪,险些摔在地上,亏得身侧内侍反应迅疾,伸手扶住了。 景宣却有些不解。 在她看来,自己可以出于兄妹友爱,将心爱的积木给李茂玩,伯父为什么不能因为友爱兄弟,将父王想要的东西给他呢? 景宣歪着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积木玩的李茂,向皇帝道:“不对吗?” 皇帝伸臂将她抱起,笑道:“景宣,你的小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景宣摸了摸头,认真道:“不知道。” “你若是男儿,阿翁所遇到的所有困局,都可迎刃而解,”皇帝大笑出声,笑声中有些遗憾,又有些期许:“不过,倘若你母亲腹中的弟弟有你一半聪慧,也同样值得高兴。” 殿中没人说话,气氛沉寂极了,自皇后,至太子夫妻,皆是面如死灰。 皇帝一贯宠爱景宣,只是这种宠爱,更多是为了彰显他对于秦王的支持,到了今日,却是真心实意。 抱着小孙女起身,皇帝笑道:“走吧,御膳房该准备好了,朕今日高兴,喝的多些,你们可别劝。”言罢,便先一步往后殿宴饮之地去。 众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一会儿,跟了上去。 钟意心中有些忐忑,还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别人她不在意,但皇帝却绝不是可以忽视的人。 他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景宣那么说,会不会被他忌惮? 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和李政教她那么说的? 钟意眉头微蹙,李政瞥见,握住她手,轻轻捏了捏。 “放心吧,”他低声道:“父皇真的很喜欢景宣。” 钟意勉强宽慰几分,向他一笑。 方才的事情分毫没有影响到皇帝兴致,反倒叫他愈发开怀,甚至叫人搬了把小椅子来,叫景宣坐在自己身边,极为爱重。 韦贵妃见状莞尔,道:“陛下当真喜欢渭河县主,上一个得此殊荣的,还是她的父王呢。” “这孩子同她父王性情一般,”皇帝笑吟吟道:“天生鬼精。” “你这名字起得有些大,景字宣字,原是男子用的,偏你父王混不吝,不在意这些。朕先前还在想,要不要给你改个名字,” 他道:“现下看来,这名字配你刚刚好。” 太子妃笑了一日,脸都僵了,加之方才之事,面上神色微冷,皮笑肉不笑道:“弟妹好会调教孩子,景宣一个人,便将东宫六个孩子比的没法儿看了。” 钟意听她话里带酸,也不动气,淡淡道:“东宫孩子多,太子妃自然更费心力,难免疏忽,不像景宣,我跟她父王每日守着,两人教她一个,总算没叫她长歪。” 太子妃几不可闻的冷笑了声,帝后皆在,到底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 李政原还托着腮看女儿,闻言却笑了,揶揄的看她一眼。 钟意知道他在笑什么,前几日两人说起景宣,便是她在担心,说这孩子心思太重,长大了怕是不好,李政那时候还说她瞎操心。 夫妻俩说夫妻俩的,在太子妃面前当然不能气弱,免不得要改口。 皇帝似乎是真的喜欢景宣,一整日都抱着不撒手,景宣也不认生,见父王和娘亲都在,也不吵闹。 宴饮终了后,皇帝握着她小手,依依不舍道:“景宣,你在宫里留几日,陪陪阿翁好不好?” 景宣想了想,摇头道:“要娘亲。” 皇帝假意问她:“那不要阿翁吗?” 景宣为难了,小眉头蹙着,好一会儿才道:“父王,陪。” “真是好孩子,”皇帝大笑出声,将她递给李政,道:“父皇今天很高兴。” 李政也不谦逊,得意道:“我们景宣一贯都是人见人爱的。” 景宣在父王怀里点头:“人见人爱。” “好,”皇帝伸手摸了摸孙女小脸,旧话重提道:“倘若她的弟弟也像她这样聪慧,父皇就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这一次,李政却说得含糊:“现在说这些还早,得等瓜熟蒂落之后再看。” “也对。”皇帝道:“好了,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出宫吧,以后多带她到宫里玩。” 言罢,又转向钟意,笑着夸赞道:“景宣教的很好,是你这个母亲的功劳,等腹中孩子出生,也不要疏于管教。” 钟意听他这样讲,便知是喜欢景宣的,心中一松,转念再想,尚且不知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又有些忧心,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只笑着应了声“是”。 夕阳余晖淡淡,一家三口上了马车,回秦王府去。 钟意温声问:“景宣,那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吗?” 景宣懵懂道:“嗯?” “就是让你伯父让位那些话,”钟意唯恐她的被人撺掇,温柔询问道:“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跟你提过?” 景宣眼睛眨了眨,道:“有人,说,我,听。” 钟意心中微惊,追问道:“谁?” 景宣小手一指父王。 钟意回眸看李政,隐约有些动怒:“你教她说的?” 李政深感冤枉,赶忙表态道:“我可没有。” “景宣,”他问女儿:“父王什么时候教你这些了?” “父王和,”景宣想了想,做了个摸胡子的动作:“他们,说。” 钟意不明所以,疑惑道:“到底是不是父王教你说的?” 景宣蹙着眉,想了半天,也不知应该如何说,纠结了好久,却有点生气了,奶声奶气的哼了声,一合眼,躺在父王怀里睡了。 钟意又好气又好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李政则反应过来,笑道:“你这些日子身子不便,都是我在照看她,时常带着她进书房,跟人议事也没叫她避开,大概是耳濡目染,听得多了。” 钟意轻声埋怨他:“以后不要带景宣去了,她刚说出来时,可是将我吓了一跳。” “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李政爱怜的摸了摸女儿头发,道:“不过也好,父皇已经打算挑明了,景宣说的正是时候。” 朝政上的事情,钟意一贯的不过问的,只是储位如何,牵涉甚大,听他如此说,禁不住开口:“挑明?” “唔,”就这么会儿功夫,景宣已经睡着了,李政怕吵着她,压低声音道:“改立储君的圣旨已经拟定了。” 他若做了太子,钟意也能从秦王妃转为太子妃,这是好事,可不知怎么,她心里的欢喜意味并不重。 “太子……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她顿了顿,低声道:“太子其实,挺不容易的。” “所以父皇也没亏待他,改册他为楚王,又留有旨意,叫我善待他与他的后嗣,而过去那些事,”李政同这个兄长之间的关系有些复杂,亲近之中又有些疏离,他目光微动,语气轻不可闻:“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钟意没听清他最后一句,沉吟片刻,道:“什么时候降旨?” 李政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全看父皇跟宰辅们如何商定。” 消息都出来了,时间却不确定,钟意不怎么信,犹疑道:“是不是,想等这个孩子出生?” “唔,就知道瞒不过你,”李政长舒口气,弯下腰,用脸颊蹭了蹭她隆起的肚腹,笑道:“但愿是个儿子吧。” 钟意心中一动,正想说话,唇却被他手指抵住了。 李政道:“是儿子固然好,不是也没什么,你再叽叽歪歪说些有的没的,我可就嫌你烦了。” 钟意莞尔,凑过去亲他一下,没再开口。 …… 日子一天天过去,钟意的肚子也愈发大了,腹中孩子许是感应到自己即将出世,动的越来越勤快。 因上次那事,皇帝是真的喜欢景宣,还真叫李政隔三差五的带她入宫,亲自带着她玩儿,这是太子嫡子都不曾有过的优待。 不几日,祖孙俩熟悉了,还留景宣在太极殿里住了几日。 这显然不合规矩,便有朝臣上奏,言说亲王之女居于内宫,又是太极殿这样的地方,未免令人非议。 皇帝倘若珍爱一人,那便如同昔年的李政一般,无论如何都会护住他的,这次也一样。 “想当初天下未定,朕的胞姐平阳长公主便曾统兵数万,威震关中,不输男儿,卿等何故轻视女郎?”皇帝回复臣下,说:“渭河县主聪慧颖达,幼而不凡,正是上天赐予李氏的嘉女。” 平阳长公主昔年战功赫赫,军中颇有声望,这么大一面旗帜抬起,朝臣便不好再说什么,渐渐地,那些非议也都停歇。 景宣自宫中回府,正逢钟意腹中孩子在动,她拉着女儿小手,叫她摸一摸,笑道:“感觉到了没有?” 景宣有些惊奇,讶异道:“小弟弟在动!” 崔氏入府陪伴女儿,直至生产,闻言笑道:“景宣的嘴可真甜,若真是小弟弟,你父王一定要给你个好彩头才是。” 景宣对于母亲腹中的弟弟很期待,小手摸了摸,忽然哒哒哒跑到一边去了。 钟意赶忙唤她:“你慢点,仔细摔了。” 又叫乳母:“跟着她,仔细些。” 她刚说完,景宣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乳母,捧着她素日最喜欢的玩具,她声气稚气,道:“弟弟,玩。” 钟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觉得心都要暖化了。 “真乖。”她爱怜的亲亲女儿的小脸。 崔氏也在侧笑,笑完又道:“我见你这一回肚子尖,必然是位小世子。” “这种民间之说哪里做得准,”钟意经历过生景宣那一回,早就不信这个了,摇头失笑道:“前番我生产前,来伺候的产婆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说我肚子尖,是世子,爱吃酸,是世子,连格外爱闹腾,都是小世子淘气,不过是知道陛下想嫡孙,说好听的哄我罢了。” “总是图个吉兆,”崔氏低声问她:“你觉得这一胎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钟意嘴上说笑,心里的忐忑其实比谁都多。 皇帝那么迫切的想抱嫡孙,李政今年也二十有七,易储的圣旨都同宰辅们商议好了,欠缺的便是一个可以作为继承者的世子,更直白些,便是儿子。 李政只有她一个人,虽然共同分担,可子嗣的压力仍旧叫她有些直不起腰来。 这些话她跟别人没法儿说,只能同母亲讲,靠在崔氏肩头,她轻轻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腹,叹道:“但愿是个男孩子。” …… 草长莺飞的三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 后园里的花儿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绚烂明丽,极为动人。 聪慧的景宣也像世间寻常的小姑娘一样爱美,叫父王去后园摘花,做成花冠,每日戴在头上,但凡有花瓣儿蔫了,便要换个新的佩戴。 钟意笑道:“你就纵着她吧,照这个架势,顶多一个月,后园里的花儿都能被她祸祸了。” “景宣喜欢嘛,”李政倒很乐在其中,笑道:“只要她高兴,想怎样就怎样吧。” 天色已经晚了,二人便准备就寝歇息,景宣不肯走,便叫她留下,届时睡在中间。 钟意散了头发,信手梳了几下,便觉肚子一阵疼痛,很轻微,但又有些熟悉。 “好像要生了。”李政便在她身边,她顺势歪在他身上,轻声道:“先别声张,把景宣哄走,我一会儿疼起来,怕吓着她。” 李政心中一惊,随口扯个躲猫猫的缘由,叫乳母带着女儿走了,然后才唤产婆侍女入内,又叫人去请这几日留在府上的御医。 这是早就排演过无数遍的事情,除了他自己,还真没人觉得慌张,另有宫中内侍要回宫送信,却被李政叫住了:“这么晚了,孩子也不知何时出生,别去惊扰父皇,明早再说便是。” 他也怕叫皇帝枯等一夜,倘若生了孙女,那失望与怒气只怕会更盛。 内侍则恭声道:“陛下早就吩咐过了,但凡王妃发动,便叫奴婢入宫送信,委实不敢推迟。” 李政不好再说什么,便叫他走了。 钟意是足月生产,宫口开的很快,许是上天见怜,不多时,孩子的头便出来了。 李政歪在等候,听得内里消息,又惊又喜:“怎么这么快?” 产婆答道:“王妃先前毕竟生过小县主,这回快些,也是寻常。” 钟意发动不过一刻钟,孩子便见了头,待到两刻钟后,秦王府的小世子呱呱坠地,顺遂的令人吃惊。 产婆见是世子,便知此次封赏觉不会少,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崔氏也松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亲自抱了孩子往内室去擦洗身上秽物。 “恭贺殿下,”另有人出去送信,笑道:“是位小世子。” “上天保佑,”李政惊喜交加,还有些终于可以说出口的庆幸,关切道:“王妃还好吗?” “都好,御医给王妃和小世子号了脉,都很康健。” 李政迫不及待的往内室去见生产完的妻子与新生的儿子,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叫人往宫里去报喜,告知父皇这个好消息。” 侍从笑答道:“殿下说的晚了,报信的人早就走了。” 新生的小世子吃过奶后,合眼睡得正香,钟意倒不怎么累,歪在塌上,极珍爱的打量他。 李政到一侧坐下,温声道:“像谁?” “不知道,还没睁眼呢,”钟意想了想,笑道:“景宣是出生第二天睁眼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 说曹操,曹操到,景宣气鼓鼓的自门外进来,闷闷道:“父王,坏。” 李政这才想起来,之前为糊弄女儿出去,说好了要跟她躲猫猫。 “不是父王想骗你,而是中途出了点事,”他将女儿抱起,叫她看塌上的小弟弟:“景宣快看,小弟弟出生啦!” 景宣认真看了会儿,蹙起眉,有点嫌弃的道:“弟弟,丑。” “真是你亲女儿,”钟意又好气又好笑:“见了新生孩子,说的都一样。” “景宣,你知道吗?”钟意揭李政短,道:“你刚出生的时候,父王也笑你丑。” 景宣狐疑的看了李政一眼,闷闷不乐道:“我不丑,弟弟,丑。” “不丑不丑,”李政笑着安抚道:“我们景宣是最漂亮的。” …… 皇帝新得了一棵玉寒兰,饶有兴致的养在了寝殿里,可巧这日结了苞,内侍们灵巧,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话说的十分动听,只有内侍总管刑光不语。 皇帝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刑光答道:“奴婢觉得,这是天家吉兆,卑下之身,不敢妄言。” 皇帝颇感兴趣,道:“怎么说?” “秦王妃有孕,即将瓜熟蒂落,这花儿也结了苞,”刑光道:“这不正是最好的兆头吗?” 皇帝笑骂道:“你这滑头,惯来最会说话。” 正说笑间,便有内侍来报,说秦王妃发动了,皇帝目光希冀,笑道:“倒被你给说着了。” 不多时,便有人快马入宫,道是秦王妃生了世子。 “好!”皇帝开怀大笑,道: “传朕旨意,令天下为父者爵升一阶。丰年好乐曰康,安乐抚民曰康,令民安乐曰康,世子便取名景康吧。” 同年五月,帝易储,册嫡次子政为皇太子,妃钟氏为太子妃,世子景康为皇太孙,秦王政入主东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0.花灯 钟意吩咐人收拾行囊, 准备动身, 往绥州去。 益阳长公主有些讶异:“不是说要过了十五再走吗?怎么这样急?” 钟意笑道:“左右我在京中也无事,还不如早些出去走走。” 益阳长公主神情微动,低声道:“是不是因为青雀?” 这原也瞒不过人, 钟意顿了顿, 还是点了下头。 “罢了,”既是这缘故,益阳长公主不好再劝,笑道:“出去走走也好。” 说起血缘关系,益阳长公主与李政远比跟自己亲近,现下能说这种话,是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 钟意谢过她的好意,又遣人往越国公府去送信, 不想等人回来,却收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钟老夫人病了。 “怎么回事?”钟意思及前世, 有些心焦,急道:“祖母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忽然就病了?” “老夫人前几日出门吹了风, 夜间便有些咳嗽, 原以为慢慢就会好的, 也没在意,这两日忽然却加重了。” “居士还是回去看看吧, ”玉夏见她面露担忧, 道:“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 这话说的有些不详, 却也在情理之中。 钟老夫人年纪不轻了,这场病又来势汹汹,备不住便生了什么意外,钟意若动身往绥州去,却不是一时半会能赶回长安的,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她只怕要抱憾终身。 皇帝素来同这个姨母亲近,听闻她病重,亲自登府探望,李政也一道跟了过去。 钟意既然归府,便在钟老夫人身边侍奉汤药,虽说已经出家,但尽孝这种事,自然不会有人说怪话。 皇帝被人引着进了内室,便见钟意捧着药钵,将汤药残渣倒在花坛里,许是这几日操劳,人也清减几分,愈加窈窕动人。 这样钟灵毓秀的女郎,怨不得他那心高气傲的儿子,也会被拢住心。 皇帝看眼李政,停下脚步,道:“居士。” 钟意回头望见这一行人,屈膝施礼:“陛下。” 言罢,又客气而疏离的叫了声:“秦王殿下。” 皇帝关切道:“姨母身体如何?” “已经稳定下来了,再将养几日,便会无碍,有劳陛下登府过问。”钟意再拜道:“祖母这会儿正醒着,陛下不妨过去说说话。” 皇帝轻轻颔首,先一步入门,李政再见她,心中自有千言万语要讲,却也知眼下情状不宜多说,深深看她一眼,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内室有人说话,不知是谁家郎君,声音清朗,如三月阳光:“济仁堂的川香枇杷膏最好,老夫人喉咙肿痛,每日吃些,最是对症。” 沈复。 皇帝神情微动,李政眉头也跳了一下,父子二人下意识去看钟意,却见她神情淡然,一丝异样也没有表露。 皇帝忽然有些能理解儿子求而不得,又无从下手的无力了。 他进了门,便见钟老夫人靠在软枕上,沈复则在塌边胡凳上落座,笑道:“姨母如何,身体可好些了吗?” 钟老夫人有些讶异:“陛下怎么来了?”沈复也起身见礼。 “姨母是长辈,既然染病,朕登门探望,原也是应该,”皇帝笑着问候一句,又道:“幼亭怎么也在?” 沈复答道:“臣同陛下一般,皆是来探病的。” 皇帝赞道:“幼亭有敬老之心。” “沈钟两家原就是世交,”沈复则道:“晚辈敬重长辈,也是理所应当,哪里当得起陛下夸赞。” 几人笑着寒暄,倒也和睦,钟意并不搭话,往外室去盯着侍女煎药,待煎好后,才送到内室去,到塌边坐下,道:“祖母,该喝药了。” 有侍女将钟老夫人扶起,钟意将碗中汤药吹凉了些,才送到她口中去,一碗药喝尽,又有些歉意的看向几位来客:“这药安眠,祖母怕是要歇下了。” “那朕也不叨扰,这便回宫去了。”皇帝起身,嘱咐道:“若有用的到的药材,尽管往宫中取,太医院也可供调配。” 钟意屈膝谢恩,恭敬送了他出去。 沈复目送天家父子离去,轻轻道:“那居士,我也告辞了。” “祖母需要人照看,”钟意停在原地,道:“我便不远送了。” “自然,”沈复转身离去,没几步,又回过身,道:“我听说居士要往绥州去?” “京中是有人专门宣扬这个么,”钟意无可奈何的笑道:“我都没走,消息便传的人尽皆知了。” “绥州路远,怕有一阵见不到居士了,”沈复顿了顿,方才道:“十五那夜的灯会,居士会去吗?” 正月十五乃是年关终结,长安也会举办盛大的灯会,可结伴同行的,往往都是有情人,沈复怎么会问她这个? 钟意垂下眼睫,道:“我既已经出家,还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沈复却道:“灯会并非只有缘人可去,渭河边也有人放许愿花灯,居士不妨去走走,顺道……祈求老夫人身体康健。” 钟意听到这儿,倒有些意动,道:“也好。” “那等十五那日,我来府上接你,”沈复微笑,道:“一言为定。” 她又不是不认识路,怎么还要扯上沈复一起? 钟意有些好笑,正待说句什么,他却已经转身,大步离去,倒像是怕她说出拒绝的话一样。 长兄钟元裕不知何时到的,饶有深意的看着沈复背影,道:“幼亭有心了。” 钟意无奈道:“哥哥。” “好吧,我不说了,”他温和笑道:“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着吧,这有我呢。” 钟意昨晚守了一夜,着实有些累了,倒不跟他客套,点点头,回自己之前的院落里歇下了。 …… 自那日说开之后,李政似乎大受打击,除去陪同皇帝一道登门探望钟老夫人外,再没有出现在钟意面前,大概是碰了钉子,打算放弃了。 钟意心中释然,还有些说不出的怅然,时移世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耗费她的心神。 正月十五这日晚间,沈复如约登门,许是钟意这些时日的照看有用,许是菩萨垂怜,钟老夫人的身子一日日好了。 她很中意沈复这个年轻人,听他说想带孙女出去放花灯,便道自己无碍,催着钟意跟他出去走走。 钟意挨不过她,便应了,又不欲招人耳目,就褪下道袍,换了家常女郎装扮。 沈复自回京后,尚且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打眼一看,竟痴住了,半晌才回神,道:“长安那些流言,原是真的。” 钟意不解:“什么流言?” 侍女还备了面纱,沈复接过,亲手替她佩上了:“说居士是仙娥,我配不得的流言。” 这动作有些亲密,那话更是如此,钟意下意识后退一步,客套道:“市井流言,如何能当真?” “不能当真吗?”沈复低声道:“那,我也配得居士吗?” 他这样端正的人,居然也会说这种话,要知道,前世即便是在内帷之间,也难听他说几句甜言蜜语的。 钟意微怔,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佩了面纱,遮了脸热。 “沈侍郎,”她眼睑微垂,道:“你也拿我寻开心。” “哪有?”沈复低头一笑,就着天上月光,别有缱绻:“走吧,再不去便迟了。” 今日是十五,街头巷尾皆是提灯的男女,人也拥挤,沈复护着她往前走,一路到了渭河边。 这晚原就是祈愿的日子,河边聚集了许多男女,还有摊贩在售卖花灯,又提供笔墨,可以将心愿写在纸上,让它逐水漂流,直达远方。 钟意重生一世,对于神佛心有敬畏,也有些相信,叫人去买了盏花灯,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下。 唯愿祖母康健,合家安乐。 想了想,又添了几笔:也愿我平安如意。 那张纸原就不算大,她将后边那句话补上,便显得窄了许多,也不知神仙见了,会不会嫌她许愿许的太多。 钟意如此一想,便提笔将后一句抹去了,在纸面上吹了两下,折叠起来,放进了花灯里。 她写的时候,沈复便极君子的挪开视线,待她写完才道:“是为家人求的?” 钟意笑道:“不能说,说了便不灵了。” 沈复忽然笑了,语气轻柔:“你怎么把为自己许的愿抹去了?” 钟意一怔,蹙眉道:“你偷看了?” “没有,”沈复道:“我猜的。” 钟意听得愣住,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那日李政的猜测来了。 她险些忘了,沈复虽不像李政那样厚颜,思绪之敏捷却未必会逊于他,与他接触的多了,也未必会是好事。 沈复见她怔住,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钟意勉强一笑,又一次庆幸自己佩戴着面纱,能遮挡住面上神情。 沈复却也取一盏花灯来,提笔蘸墨,道:“见你方才那样诚心,或许那神仙是灵的,我也写一个试试看。” 钟意眼睫微垂,挪开视线。 沈复边落笔边道:“居士,你怎么不问我写的是什么?” 钟意淡淡道:“不是说了吗,说出来就不灵了。” “也没有那么绝对,”沈复停了笔,将那张纸折起来,放进花灯里:“据说,等花灯进水之后再说,神仙照旧会实现那愿望。” 钟意有些好笑:“你何时也信这个了。” “左右也只是玩笑,”他另取了一盏花灯递给她,道:“再写一个吧。” 钟意提醒他,道:“我已经写完了。” “那是给别人写的,”沈复道:“这个是为你自己写的,不一样。” 钟意转念一想,笑道:“也对。” 将先前那盏花灯搁在手边,她重新取了一张纸,沈复递了笔与她,随即别过脸去,钟意略加思忖,提笔写了一行字。 愿我从此再无波折,平安顺遂,终了此生。 写完之后,钟意将那张纸折起,搁进花灯里,向沈复道:“那边人不多,我们去将它放下吧。” 沈复笑道:“都依你。” 渭河边的年轻男女颇多,时下风气又开放,大方展露玉颜,同心上人挽着手的女郎也不在少数,如钟意这般蒙着面纱的,反倒是少见。 二人不欲张扬,便往偏远些的地方去了,河岸边有些湿,沈复将自己那盏花灯放入水中,又自她手中接,想帮她将花灯放下,却被钟意摇头推拒。 她道:“我还是自己来吧。”言罢,提着裙摆过去,小心的将那两盏灯放入水中。 “居士,你许了什么愿?”沈复也不介意,道:“花灯入水,可以说了。” “你都没同我说,怎么反倒问我?”钟意不想提,便随口扯开话题,道:“好没道理。” “说也无妨,”沈复微微笑了,道:“我许的愿是,希望我的心上人如愿以偿。” 钟意一时顿住:“你……” 沈复轻轻唤道:“阿意。” 自从回京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阿意,那语气轻缓,不觉令她想起从前。 他道:“你许的什么愿,能同我讲吗?” 月光与灯光交映,照得他面目明俊,依稀是无数少女梦中人。 钟意怔怔看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既不说,我便自己去看了,”沈复轻笑道:“你可别恼。” 钟意尤且未曾反应过来,他却解下大氅,顺势扔到他怀里去,纵身一跃,跳进渭河里,去追那盏已然漂出很远的花灯。 “沈复!”钟意惊呼一声:“你疯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1.攀比 冬天的河水有多凉, 只有下过水的人才能知晓。 钟意体质算不得差, 但常年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却也受不得苦,前些日子兴致所致, 试着拨了拨水井刚打上来的水, 手都冷了,火炉边烤了会儿才缓过来。 而沈复他,居然就这么跳下去了。 “你快回来!”他们选的地方偏僻,人也不多,钟意心中焦急,顾不得别的,扬声喊他:“别找了,我告诉你便是!” 沈复水性颇好, 已经游出一段距离,听她这样讲, 却没有回头。 渭水流的很快,那盏花灯也漂出很远,他目力倒好, 追过去捉住, 从花灯中抽了许愿的纸条出来。 人在水中, 许多事情都不便做,他顾不得打开纸条看, 衔在口中, 逆水往回游。 这处河岸人少, 却也不是没人,不远处便有一双挽着手的男女,看那装扮,仿佛已经成婚,四十上下的模样,那夫人见他们二人情状,笑道:“你们吵架了吗?” 钟意扭头看她一眼,目光又转回河中:“没有。” “你们这些女郎啊,总是爱口是心非,锦娘也是,每次跟我吵架,别人问都不肯说,”与那夫人同行的男子轻笑道:“如果他犯的错误不是很严重,就别太生气了,渭水这么凉,流的也急,不是谁都有勇气跳进去的。年轻时会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休,等上了年纪再看,就很不值当了。” 沈复已经游出一段距离,钟意在岸边,甚至望不见他身影,好在也曾夫妻一世,知道他水性好,想必不会出事。 她听那男子说的语重心长,心中微动,道:“二位也来此放花灯吗?” “是啊,我同他是少年夫妻,刚成婚时,每年十五都会来此放花灯,可那时候太年轻,意气用事,总是吵,没完没了的,后来两看生厌,便和离了。” 那妇人回忆往昔,徐徐道:“后来过了几年,他没有再娶,我也没有再嫁,想一想,彼此还是最合适的人,便重又成婚了。” 钟意不想其中还有这等缘故,顿了顿,才道:“那之后,没再吵过吗?” “也会吵,但不会像从前那样说伤及感情的话,既会体谅他的难处,也会反思自己,”那妇人笑道:“现在想想,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那时候年轻气盛,忍不了一时之气。” 钟意听得不语。 “我是第一次见你们二人,也不知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觉得,能为你一盏花灯跳下水的人,要么是太过工于心计,善于算计人心,要么便是真心喜欢你,心里有你,”那妇人笑道:“至于究竟是哪一种,便要你自己想了。” 有马车自远处驶来,那男子见了,轻轻道:“锦娘,我们该走了。” “我这人爱说道,见你们二人闹别扭,就想劝几句,”那妇人向她施礼,笑道:“但愿女郎不觉得冒犯。”言罢,客气的道了句再会。 钟意回礼:“无妨,是我受教了。” 那双夫妇挽手离去,马车上的风铃泠泠作响,钟意目光转向河中,心中焦急复杂,月光下静默无言。 冬日的河水冷的像冰,沈复到了岸上,头发与衣袍哗啦啦往下滴水,向往外散着凉气,他脸也冷的僵了,伸手抹了下,将那张纸条展开,看后又向钟意一笑。 这么冷的天气,钟意额上却生了汗,见他上岸,冷着脸过去为他披上大氅,斥道:“你疯了吗?沈复!” “阿意,”沈复握住她手,道:“我很好,也没疯。” 他看着她,低声道:“我愿用我一生,护你此后平安顺遂。” 沈复的手很凉,那话却是暖的,落在钟意心头,热热的烫人。 相同意味的话,前世他也说过,钟意曾经也是真心实意相信过的。 可他并没有做到。 她那颗因这话而暖热的心渐渐地凉了,然后又冷下来,一寸寸结成了冰。 “天气很冷,你身上也湿着,”钟意试着抽回手,轻声道:“我们早些回去吧,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阿意,”沈复没有松手,倒是道:“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钟意怔住,随即回过神来:“并不曾。” “不曾吗,阿意?”沈复低声道:“我回京前一月,你在给我的信上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钟意眼睫微垂,道:“不记得了。” “那时两家已经在筹备我们的婚礼,我致信给你,问你念我不念,你是怎么回的?”沈复温和注视着她,微微一笑,道:“倘若没有那场变故,再有几个月,你便该是我的妻了,阿意。” 钟意当然还记得那封信。 沈复比她年长几岁,相貌英俊,才华斐然,家世也同样出众,正是长安无数女郎的闺阁梦中人,这样的未婚夫,她怎么会不中意?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每逢年关,沈复也会归京,哥哥们同他交好,两家长辈乐见其成,也会叫他们见一见。 那时候,钟意如同世间任何一个待嫁闺中的女郎一样,既娇羞又欢喜。 事实上,即便沈复往西蜀去求学,他们也没有断了联系,直到她重生的前一月,还专程写了信去。 那时他已经准备终结学业,返回长安,同父母一道操持他们的婚事了。 前世发生的事情太多,沈复付出的代价也已经足够,那或多或少的消磨掉了她的怨恨,到了今生,她对他反倒没有那么反感。 可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终究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无法释怀。 “对不住,过去太久,我真的不记得了。”最后,钟意动作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将自己的手抽回,道:“你也忘了吧。” “我不会忘,也忘不了,你不肯说,我便替你说,”许是下过水的缘故,月光之下,沈复面容愈加光洁,他道:“那时长安正值盛夏,你写的是,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月夜动人,灯火温柔,绵延千年的渭河东流不息,远处有花灯依稀,映得河中点点生辉,别生缱绻。 钟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索性沉默不语,沈复也没有催促,静静注视着她。 这样好的时候,却有人煞风景的道:“满河边都是人,挤也挤死了,谁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瞎逛?!还有这么多未婚男女勾肩搭背,不知羞耻为何物!啧,那儿还有对挽着手的,真是伤风败俗!” 钟意眉头一跳,别过头去,就见李政不知何时到了,也不看她,背着手,一脸愤世嫉俗的跟侍从说话。 侍从不敢否定他的话,顶着满河边怒视的目光,连连点头。 沈复也看见他,听到了方才那一席话,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向钟意轻笑道:“这位秦王殿下,可真是个妙人。” “别理他便是了,”李政这么一搅和,钟意反倒没那么不自在,顺势转了话头,道:“我们回去吧,你身上衣袍湿了,再在这儿吹风,怕要生病的。” 沈复温柔一笑,顺从道:“好。” 他有些随意的披着大氅,松松垮垮的,钟意看不过眼,伸手替他将大氅带子系上了,李政余光瞥见,心里酸的咕嘟咕嘟直冒泡儿,眼珠都差点瞪出来。 他不出声打招呼,钟意乐得自在,只当没见到他,同沈复一道离去。 李政也跟了上去。 钟意原是不想理他的,然而身后亦步亦趋的跟了个人,终究是不自在,停了脚步,无奈道:“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政道:“我想走走。” 钟意拉着沈复到一边去,让开了路:“请。” 李政不动。 钟意气道:“你不是想走走吗?” “现在又不想了,”李政道:“我累了,想歇歇。” 沈复似笑非笑,却不说话,钟意拿李政没办法,瞥见马车便在不远处,置之不理道:“随便你吧。”言罢,拉着沈复走了。 李政则跟了上去。 车夫侍从见钟意与沈复过去,慌忙行礼,又挑开车帘。 入夜之后,风也有些大,沈复身上还湿着,钟意怕他受凉,便叫他先上去。 不过是前后脚的事情,沈复倒没推脱,自己上去之后,又伸手拉她,钟意不假思索,便就着他的手上去了,正待将车帘掩上,却见李政独自立在路边,定定的望着自己。 夜风萧瑟,他孤身一人,隐约有些哀凉,连目光都是伤感的。 “阿意,”他低不可闻的说了句:“不要走”。 钟意目光微动,最终垂下眼睑,还是没有理会。 “走吧,去安国公府。”她吩咐车夫。 …… 回去的路上,二人都没有开口,时辰已经不早,钟意更不好进府搅扰,见沈复下了马车,便道了再会。 沈复长身而立,人也俊雅如玉,笑道:“再会。” 马车往越国公府去,钟意则有些无力的靠在车壁,轻轻叹一口气。 车外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随即便是嘞马的马嘶声,马车停了下来,侍从在外轻声,道:“居士,秦王殿下来了。” 钟意掀开车帘,无奈道:“你又想闹什么?” 李政端坐马上,到了马车一侧,简洁道:“跟我走。” 钟意冷淡道:“你有毛病吧。” 李政低下头,眼睫缓慢的颤了下,低声道:“你都肯理会他,还肯跟他去放花灯,还为他系衣带,跟他说笑,你只是不肯理我……” “他也没那么好吧,”他顿了一下,猜抬眼看她,道:“就因为,他肯下水去捡花灯吗?” “很晚了,秦王殿下,”钟意道:“请你让开,好吗?” “不好。”李政下颌收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能做的,我都可以为你做,阿意。” 说罢,他向她伸手,道:“跟我走。” 钟意蹙眉道:“你想做什么?” 李政却不言语,长臂一伸,握住她手腕,将人带到了马上。 “你又这样!”钟意怒道:“说我打你骂你,可你打也挨了,骂也挨了,就是不长教训!” “你不是说过了吗?”李政无所谓道:“反正我是贱骨头。” “你!”钟意一时无言。 “往渭河边去等,”李政淡淡吩咐越国公府那行侍从:“今日之事,不得声张。” 言罢,便打马往渭河边去。 钟意气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政却道:“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时辰已经不早,夜风渐起,渭河边的有情人几乎全然离去,李政先下了马,带着钟意往河边去,吩咐自己一众扈从:“别叫人过来。” “李政!”钟意拉住他,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去捡花灯,”李政回头道:“他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 钟意啼笑皆非:“你是三岁小孩吗,这也要攀比?!” 李政道:“谁叫你就吃这口?” 说完,他纵身跳进了渭河。 钟意气笑了,也不喊他,在河岸边坐下了。 长安有情人不计其数,来此放花灯的更是为数不少,李政水性不弱,往渭河里游了一趟,捡了两盏回来,重又跳了进去。 侍从见他跳进水中,已经吓了一跳,再见他不肯罢休,惊得几乎站不住脚,慌忙去钟意那儿劝道:“居士,居士!这么晚了,渭水寒冷刺骨,怎么能叫殿下在里面耗着?您快劝劝他!” “我有什么好劝的,他是能听劝的人吗?”钟意冷笑道:“他既不怕冷,便在里面呆着吧。” 侍从急的不行,在岸边劝钟意,见她不理,又高声劝李政,偏这二人都不理会,冬夜里竟急的出了汗。 李政心里憋了口气,从见到他们相携出门便梗在心口,渭河里的花灯也多,他也不客气,来回捡了数十次,竟连河岸都摆满了。 侍从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唯恐李政出事,这是皇帝最钟爱的儿子,前途无限,要是在他这儿出了事,全家只怕都要受到牵连。 其余侍从提着灯,岸边也悬着灯笼,钟意坐在岸边,见李政脸都冷的白了,终究还是不忍,起身拉他,便觉那湿漉漉的衣袖寒凉刺骨,不觉柔了声音,道:“好了……够了。” 李政回身看她,脸上尚且往下滴水,他也不擦,呆呆道:“真的够了吗?” 钟意站在他身前,便能察觉到他身上寒气,垂眼道:“够了。” “那,”李政冷的舌头都僵了,半晌才断断续续道:“你也会对我笑,也会为我,系大氅的带子吗?” 钟意在心底叹口气,替他将大氅披上:“今晚会。” “阿意,”李政忽然握住她的手,道:“你笑一笑,好不好?” 他低声道:“只对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2.孩子 阿意, 你笑一笑, 好不好? 只对我。 李政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真挚,语气低柔, 深情款款。 然而钟意见多了他这种作态, 倒不感动,反倒没好气的道:“笑不出来。” “阿意,”李政忽然笑了,笑完又有些感伤,他道:“别对我这么坏。” 钟意淡淡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对你好?” 李政被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政,后天我就要走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长安, ”钟意平和了语气,道:“无论是你, 还是沈复,我们的缘分都在前世尽了,今生就不要再纠缠了吧。” 李政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他知道她没办法这么快迈过那个坎儿, 所以也不强求。 “至少今晚,”到最后, 他道:“对我好一点吧。” 渭水边已经无人, 除去他们, 便是远远退避开的侍从,钟意也不在意异态,顺势在岸边石头上坐下,看着满岸的花灯,道:“你个混账,人家好好的许愿,你却都给捞上来了。” 李政到她身侧坐下,笑道:“谁叫你喜欢?” 钟意有些啼笑皆非:“谁说我喜欢了。” “你是不知道,你见沈复跳下去之后,急的脸色都变了,他一上岸,就嘘寒问暖,”李政声音低沉,有些委屈:“我呢?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你才叫我停下。” 钟意哼道:“我看你也不冷。” “我又不是铜皮铁骨,怎么会不冷?”李政并不怕在她面前示弱,将手伸过去,道:“你摸摸,我的手这会儿都没缓过来。” 前世夫妻,今生彼此也知道这身份,再去计较男女授受不亲,就有点矫情了。 钟意也不避讳,伸手摸了一下,道:“是很冷。” 李政觍着脸道:“那你帮我暖暖吧。” “算了,”钟意作势起身:“我们还是回去吧。” “别,”李政好容易才能叫她心平气和的跟自己说话,哪里舍得放弃,赶忙道:“我受得住。” “我有什么好的?”钟意见他如此,语气反而柔了,叹道:“你又何必。” 李政低声道:“情之所钟,系于一人,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钟意侧目看他,道:“前世也不见你这样。” 李政心头微震:“什么不见我这样?” 钟意有意诈他,便道:“系于一人啊。” 李政这回是真的慌了,震惊道:“有吗?我才不会。” “你当自己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钟意道:“前世的王府里,光侍妾就是两只手数不完。” 李政辩解道:“我不会的,你不要欺负我不知道,乱说来糊弄我。” 钟意只是冷笑,并不搭腔。 李政并不知前世如何,被她冷笑的心虚,蔫哒哒的沉默了会儿,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袖,低声道:“阿意,你骗我的,是不是?” 他这样作态,其实也有些可爱。 钟意唇边露出一丝笑,心一软,道:“你猜对了,是我骗你的。” 李政松一口气,见她情绪尚好,倒有些意动,小心试探道:“阿意,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们的两个孩子?” 提起前世的儿女,钟意语气愈见柔和,笑道:“你又没见过他们,也无从想象,说了做什么?” 李政见她如此,微微笑了。 他就知道,对于世间所有的母亲而言,儿女永远都是最柔软的部分。 因为前世缘故,她可能会厌恶自己,但连带着讨厌儿女的可能性,却非常之小,而他也相信,他们一起抚育一双儿女时,必然不会缺少温馨美好的回忆。 这对他而言,是件好事,或多或少的,都能改变他在她心中的印象。 “说说吧,”李政心中期待,道:“我真的想听。” 钟意眉头微蹙,想了想,终于缓缓道:“我嫁给你的第二年,生了景宣。” 李政没忍住,插嘴道:“景宣?哪个景,哪个宣?” 钟意道:“景行行止的景,天子宣室的宣。” “好名字,”李政赞了一句,又道:“是男孩子吗?先有的儿子,又有了女儿?” “是女孩,”钟意目光温柔,道:“景宣出生前,陛下以为是世子,所以早早定了名字,不想是女儿,便将那名字给了她。” 李政听得一顿,忽然握住她手,有些心疼:“那时候,你的压力肯定很大。” 前世的李政能够体谅,钟意不觉得奇怪,现世的他能这么说,才是难得。 她语气温和了些,道:“倒也还好,那时你帮我分担了很多,还替景宣求了渭河县主的封号。你没说过程如何,可我也知道,陛下肯定没那么容易松口的。” 做得好。 李政在心里夸了前世的自己一句。 虽然那个自己很蠢,以至于出了差错,叫阿意对自己生了误会,但好歹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他顺势笑道:“我也是景宣的父亲,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这样言说,倒真叫钟意忆起了前世他的好,她顿了一下,道:“你一直都很疼孩子,无论是景宣,还是景康。” 李政道:“景康?是儿子吗?哪个康?” “景康是男孩子,比姐姐小两岁,”钟意道:“无巳大康的康。” 李政喜欢跟她说这些,没急着问儿子,而是道:“景宣漂不漂亮?像谁多一点?女儿像父亲,她像我吗?” “景宣和景康都像你,眉眼像,性情也像,”钟意抬眼看他,心绪也柔了,思及儿女,下意识伸手轻抚他眉宇,道:“景宣真是错生了女儿身,她脾气很硬,一点亏都不吃,偏偏你跟陛下都宠她,惯得有些不像话了,景康也好不到哪儿去,小霸王似的,有他姐姐比着,倒还好些……” “我的孩子怎么能吃亏?”李政欣喜道:“景宣的封号是渭河,景康呢?父皇封的什么?” 钟意笑道:“他出生第二个月,陛下便改册你为皇太子,景康也做了皇太孙。” 李政听罢,面上无惊无喜,似乎只是寻常,顿了顿才道:“那皇兄呢?” 钟意心知他说的是皇太子,道:“改封了楚王,陛下又留有圣旨,叫你善待他与他的子嗣。” 李政目光微动:“这样。” “算了,不说这些,接着说孩子,”他转了话头,很感兴趣的问:“景宣和景康聪不聪明?像我的话,应该不笨吧?” “很聪明,景宣很小就会背诗了,景康也是,”钟意莞尔,那是母亲对于儿女出众的骄傲与欣慰:“陛下时不时接他们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还说比你小时候聪慧。” 李政被自己的儿女超越,一点不悦也没有,反而有些得意,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理所应当的。” “景康很叫人省心,也许是陛下带得好的,景宣就有些淘气了,很爱作弄人,陛下说,这也像你,她小的时候啊……” 钟意想了想,又将皇帝寿宴时景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事情给说了。 李政就是李政,前世今生一个德行,一点都不觉得女儿那么说出格,他还感动的不行,动容道:“景宣真是孝顺,多好的孩子啊!” 钟意呵了一声,没有搭腔。 谈兴渐浓,气氛也好了,李政方才试探着道:“那,沈复呢?” 钟意一怔:“沈复什么?” “我不是吃醋,就是有点好奇,”李政仔细措辞,试探着道:“你跟他,没有孩子吗?” 这不是一个好的问题,因为他问完之后,钟意面上笑意便消失了,神情也有些转为冷淡。 李政有点后悔这一问了。 “曾经,”钟意目光微垂,顿了顿,方才道:“曾经有过一个的……” 李政已经后悔为何要问起这个了。 只看她神情,他就能猜到,那孩子要么是夭折了,要么便是遇上了别的什么不幸。 “可是,”钟意沉默了很久,最终,她道:“可是我发现自己怀上它的时候,已经在你身边了……” 李政神情一顿,心中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我能怎么办呢,”钟意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有泪光一闪,她的语气有些无助:“沈家不会再接纳它,皇家也不会容忍它……” “我犹豫了很久,”她合上眼,眼泪滚滚落下道:“最后,还是把它打掉了。” 李政想开口劝慰几句,然而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 更别说他自己,很可能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那时候,它已经四个月了,”钟意语气断断续续,道:“嬷嬷告诉我,是个男孩子,她还问我,要不要看看他……” “我没看,不忍心看,也不敢看,四个月,已经成型了,”她低下头,哽咽道:“我叫人把他好好安葬了……” 又起风了,冬夜里愈发萧瑟。 李政能感觉到,他好不容易撬开的那扇门,重新又合上了,而且远比之前严密。 可此刻的他,实在是无力再说什么,也无颜说什么。 “夜深了,”许久之后,钟意站起身,道:“回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3.骤雨 正月十七这日, 钟意清早起身, 辞别祖母之后,又去向越国公与崔氏道别。 “去吧,”越国公温和的看着女儿, 道:“我给你挑了二十名扈从, 皆是个中好手,有他们照看,我很放心。” 崔氏如今是三个月的身孕,倒还看不出显怀,比起父亲,母亲要叮嘱便更多:“钱带的够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些?不要苦了自己,也不要急着赶路,还有……” 她忽然想起来, 道:“我出嫁时,你外祖母给了不少庄园地契, 先前我为你置办嫁妆,都转到你名下了,经营庄园的都是崔家的老人, 赵媪知道, 此次同你一道去, 可往那些地方去歇脚,总比驿站自在。” 钟意笑着一一应了。 “早些回来, ”绥州距离长安何止千里, 这一去, 怕要一年半载,崔氏有些不舍,忽然红了眼眶,道:“不然,就见不到这孩子出生了。” 钟意笑道:“好,又不是孤身上路,阿娘不要担心,每到一地,我会给家里写信的。” 崔氏含泪颔首。 …… 钟意既然出行,玉秋玉夏自然是要跟着的,赵媪是崔氏的陪嫁,为人仔细温厚,崔氏便叫她陪同女儿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马车出了长安城门,玉夏尤且有些恍惚感:“居士,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出长安,还能去绥州那么远的地方。” 玉夏赞同道:“我也是。” “你们是头一回,我何尝不是?”长安繁华富丽,却也像是一座大而精致的牢笼,少了自在,钟意笑道:“能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 玉夏笑问道:“赵嬷嬷,我听夫人的意思,你曾去过绥州吗?” “是,”赵媪温和道:“夫人的陪嫁庄园,我都曾去过,有些离得远了,无人监管,只怕庄头会偷奸耍滑,要人不时去察看才行。” 她是母亲身边得力之人,钟意是知道的,却不知她曾走过那么多地方,一时颇有兴致,信口问些各地风俗,倒很有趣。 马车出了城门,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停了,外边扈从道:“居士,秦王殿下来了。” 十五那夜,他们虽没吵起来,却也是不欢而散,李政心虚,没敢追问,老老实实的将人送回越国公府,这两日也不曾再见。 昨晚越国公府行宴,为钟意送行,沈复也去了,钟意客气而疏离的道了声谢,便留在母亲身边半步不离,避开了跟他说话的机会。 她态度明显,沈复那样聪慧的人,不会看不出来的,他也做不出李政那样死皮赖脸的事儿,向她道了一路平安,方才告辞。 十五那夜才过去没多久,钟意着实没什么好脸色给李政,信手将车帘掀开,平静道:“秦王殿下,你有事吗?” “我是来道别的,居士别嫌我烦,”李政端坐马上,伸手递了一截柳枝,道:“愿你此去平安。” 冬日里天寒地冻,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那柳枝竟抽了新芽,伸手不打笑脸人,钟意顿了一下,还是接过,轻轻道了声谢。 李政唇角微挑,意态舒缓,真有些五陵年少的风流俊逸。 “居士,”他道:“后会有期。” 钟意心道自己还不知何时回京,这个“有期”,便更不知何年何月了,面上却不显露,同样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李政当真不曾纠缠,让开道路,示意他们通行。 清早自宫中赶到城门口,居然就是为了说一句话,再送一枝柳。 钟意把玩着手中那根吐了新芽的柳条,有些意动,又有些嘲讽。 这些拨动人心的事情,他做的可真娴熟。 秦王对自家居士有心,玉夏玉秋都是知道的,是以并不奇怪,至于赵媪,常年待在崔氏身边,未必没有听到风声,却也只是含笑,并不问越矩的话。 钟意便这样沉默着,一路出了长安,再过雍州。 …… 还没出正月,天却下起雨来了,势头还不小。 钟意几个女眷留于马车之内,尚且无妨,随行扈从却不成。 钟意见雨势渐大,便掀开车帘,道:“附近可有驿馆?不妨先去修整歇息,若受了凉,怕是要生病的。” “居士体谅,”为首之人乃是昔年越国公的旧部,姓陈名度,闻言谢道:“前方不远便有驿馆,便去那处歇息,待到明日再赶路吧。” 马车内有伞,几人撑着进了驿馆,扈从们有人去安顿车马,陈度则去同驿馆官吏接洽,安排房间饭菜。 越国公府的牌面不小,更别说钟意身居侍中,有宰辅衔,驿丞不敢轻视,亲自引着往上院去歇息,又吩咐人备了热水与吃食来。 “博敞高明,倬然其闳,沈深奥密,杳然其堂室。” 钟意思及自己从前见过的驿馆记述,再见驿丞令人奉上的各式精致吃食,道:“我还当驿馆会清苦些,不想竟不比京都差。” “因是刚出西京的缘故。此地毗邻长安,招待各地往来官吏,正是门面,哪里会差?更别说居士是这样的身份。” 赵媪经验丰富,笑着解释道:“自西京长安,至东都洛阳,沿路上的驿馆都不坏,各地吃食都有,厅堂也大气,圣驾时常往东都去,那沿路之间,光行宫便四五座呢。”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钟意听得入神,道:“还是要四处走动,才能增长见识。” “居士折煞我了,”赵媪笑道:“活了一把年纪,要连这些都不懂,怕没脸见人了。” 正如她所言,这驿馆之中诸事妥帖,并不比长安逊色。 窗外骤雨未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好在他们不急着赶路,钟意嘱咐陈度,叫人给扈从们煮些姜汤避寒,往内室沐浴更衣过后,便靠在窗边出神。 玉夏去铺了床,道:“天色不早了,居士,还不歇息吗?” “不急,”钟意将窗户推得大了些,便觉细碎雨水打在她手上,她道:“我见这场雨势头不小,明早怕也难以赶路。” “也是,”玉夏道:“往年的春天,少有这等大雨。” 玉秋自外室进来,唏嘘道:“我方才上楼,见驿丞正吩咐人张贴通缉令呢。” 钟意顺势问了句:“通缉谁?” “苏定方,前些日子居士还提过的。”玉秋道:“高昌兵败,他是主将,潜逃至今都没有找到呢。” 她不提,钟意都有些忘记这事了,谁能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年少时也曾有过这种劫难呢。 她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早些歇下吧。” …… 这场雨来的声势浩大,渭水暴涨数十尺高,京兆府忧心忡忡,而临近黄河的华州、同州,更是胆战心惊,唯恐黄河因此决堤,生出一场浩劫来。 皇帝传了几位宰辅入宫议事,道:“暴雨连绵,朕也恐堤坝不稳,正该令人前去勘察加固才是。” 何玄道:“只怕天公不作美,暴雨不歇,人力不能及。” 李政在侧,皱眉道:“这几日,是不是有些回暖了?” 皇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神情愈发不好。 天气回暖,江河冰融,黄河兴许马上就会迎来春汛,这对于时下情状而言,委实是雪上加霜。 “堵不如疏,”李政自请道:“父皇,儿子想请缨,往黄河沿线诸州去。” “也好,”房玄龄颔首道:“秦王殿下素有声威,又有才干,足以号令黄河诸州,令他去处置此事,最为得当。” 皇帝却有些犹疑。 骤雨至今未停,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李政若去了,倘若黄河决堤,哪怕与人无尤,也会被言官抨击无能,这对他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李政却已跪下身,坚决道:“儿子愿往,请父皇准允。” 他这样坚持,几位宰辅也出言赞同,皇帝不好再反对,颔首应允此事,待众人散去,才沉了面色:“事关重大,你怎么敢主动请缨?倘若黄河决堤,又该如何?” “不然呢?”李政平静道:“骤雨未歇,天气回暖,黄河很可能会决堤,没人敢承担这个可能会到来的恶果,所以就坐视境况恶化,最终不可收拾吗?” “倘若如此,那才真是罪过。”他道:“父皇,你愿意见到一个这样没有担当的儿子吗?” 皇帝默然,轻叹口气,忽然道:“我听说,怀安居士打算往绥州去,你不会是想借机去找她吧?” “当然不是,”李政不露窘迫,坦然道:“国事当先,私情为后,我若前往黄河诸州主事,便该亲自勘察水势,计量存粮,再令官吏各司其职,准备疏散庶民,届时只怕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哪有余暇顾及儿女情长?” 皇帝有些满意,颔首道:“总算没昏了头。” …… 天降大雨,自然无法赶路,好在驿馆中条件不差,日子倒也过得顺心。 第二日下午,雨势渐渐转小,自瓢泼大雨,转为淅淅沥沥,及至晚间,便彻底停了。 雨后空气清新,钟意起了兴致,同玉夏玉秋一道往驿馆门外走动,身上道袍显眼,索性换了家常衣裙,也略微自在些。 陈度带人出去探看回来,见她在门外,便道:“居士,明日便可赶路。” 钟意笑着应了声好,又令人去收拾行囊,准备明早出发,话刚说完,便听马蹄达达,声如雷鸣,初入耳时相隔甚远,再细听,却似到了近前。 陈度只听声音,便赞道:“好马,好骑术。” 钟意微微一笑,退到驿馆门前,让开了道路,侧目去看,却见那行人已经到了近前,为首者缓带轻裘,腰佩长剑,英气袭人。 正是李政。 他也瞥见她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微微颔首,算是招呼,旋即与一众扈从飞马离去,消失在雨后的夕阳之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4.定方 玉夏眉头微动, 小心觑眼钟意神情, 道:“那不是秦王殿下吗?这是要往哪儿去?” “连绵骤雨,怕有洪涝,”钟意目送那一行人远去, 道:“大概是去主持黄河诸州防汛事宜吧。” 这种军国大事, 离她们其实很远,玉夏见她神情平淡,却也猜不透她心中作何思量,便默默地停了口,没有再说。 “回去用饭吧,”钟意转身,回了驿馆,道:“明日还要早起呢。” …… 一连经了几场骤雨, 路面有些黏湿,好在太阳也出来了, 他们又不急着赶路,倒没有受到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绥州地远,没有十天半个月, 决计到不了地方, 这还是在所有人轻装上路, 乘马前往的前提下。 钟意原是打算往华州去,将马车留下, 再乘船, 经黄河前往绥州的, 然而因骤雨连绵之故,黄河上已经停了行船,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居士,怎么办?”玉秋愁眉苦脸道:“若是乘坐马车,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抵达。” “那便骑马吧,”钟意下了马车,摩挲朱骓的脖颈,笑道:“只是要辛苦你了。” 朱骓温顺的蹭了蹭她,轻轻打个喷鼻。 钟意此次出行,便将朱骓带上了,叫人牵着,双骑并行。 这匹枣红马神骏非凡,若是留在青檀观里虚耗,便可惜了。 越国公府原也是关陇门阀中的一员,子弟精于骑射,钟意虽是女郎,却也同样有所涉猎。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相融,女子地位也颇高,太上皇与皇帝的公主们甚至养有面首,有时还会堂而皇之的相携打猎,言官们虽看不惯,却也不会专门上疏弹劾。 玉秋玉夏自幼跟随钟意,原就是会骑马的,赵媪这些年往来四方,自然也通骑术,一行人商议过后,便决定骑马往绥州去,至于马车等笨重东西,便就近找个庄园舍下。 钟意的行囊中备了帷帽,此时正得用,自去换一身胡服,脚蹬短靴,明艳不可方物。 “我们走吧,每隔三十里有一驿馆,”翻身坐到朱骓身上,她扬声道:“若是疲惫,也可到站便去歇息。” 众人齐声应道:“是。” 钟意骑术不凡,朱骓更是迅疾如风,其余人在后,几乎追不上,她却不愿同众人离得远了,略微紧了紧缰绳,朱骓便顺从的慢了下来,与众人齐头并进。 就如同女郎爱珠玉华服一般,男子也很难不喜利剑骏马。 陈度见朱骓神俊,又通灵性,实在是喜欢,自己喝完水后,又去摸它鬓毛,亲自喂它喝水,向钟意赞道:“当真好马!千金也换不得,女郎从何处得来?” 钟意轻装简行,更不欲暴露身份,便叫人以女郎相称,掩人耳目,闻言笑道:“有人得罪了我,送它来向我赔罪。” “啊呀,那人真是诚心,”陈度歆羡,连连道:“若也有人能得罪我一回便好了。” 朱骓喝了水,便有些翻脸不认人,马头一摆,叫他走远些。 陈度不觉生气,反倒笑了,他道:“真是通灵,除去女郎,它都不怎么搭理人。” 一行人歇息的差不多了,钟意便站起身,爱怜的抚摸朱骓,道:“它确实很聪明。” 绥州距长安有千里之遥,众人骑马赶路,小半个月过去,终于赶到延州境内,绥州在望。 路上难免辛苦,到了驿馆,总算能松口气,钟意将朱骓交给扈从,用过晚饭后,便叫人掌了灯,取了笔墨,将沿路见闻写下。 夜色如同一片黑幕,无声的涌了出来,延州偏远,远不似长安繁华,驿馆也荒凉简陋,门前挂了两盏灯,径直发着幽微的光,聊胜于无而已。 护卫换班的时候到了,一班人提着灯笼过来,替换掉原先那一般人,因这缘故,防卫出现了非常短暂的空隙,对于普通人而言,仍旧无隙可寻,但对于经验老道的人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来人身手矫健的翻过院墙,悄无声息落地,见左右无人,方才轻手轻脚的往马厩去。 一众马匹之中,朱骓无疑是最显眼的,高大雄健,威武不凡,即便低头吃草,也比寻常马匹要高。 夜色深深,来人只能看个大概,放轻动作,上前去解缰绳,朱骓见状,一抬前蹄踢了过去,那人反应迅疾,闪身躲开了。 一阵风吹过,挂在马厩旁的灯笼晃了下,那人借光一瞥,清癯憔悴的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喜意:“朱骓?” 被人叫出名字,朱骓也怔了,停下吃草的动作,眨巴着眼打量他。 “你怎在此?”来人伸手摸它鬓毛,低声道:“可是秦王殿下来了?” 朱骓朝他打个喷鼻,轻轻嘶叫一声。 …… 钟意提笔写了一半,堪堪翻过一页,便听门扉被人敲了一下,她以为是玉秋或者玉夏,便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即又被关上,她头也没抬:“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说话。 钟意心中一动,抬头去看,却见桌案前立了位男子,身量笔挺,周身玄衣,头戴斗笠,不辩面容。 她挺直腰身,平静道:“尊驾是?” “女郎,”来人语气低沉,听声音,似乎还很年轻:“你好像一点也不怕。” “怕又没有用,”钟意淡淡道:“倒不如谈谈你的来意。” 那人赞道:“好气魄。” 钟意轻轻道了声谢。 “女郎,”他顿了一下,道:“你出自长安哪一家?到此意欲何为?” 钟意则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来人忽然笑了,语气中多了些压迫感:“你怕是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求人可不该用这种态度,”钟意笑道:“苏烈苏定方,我也不曾问过你的名姓与来意啊。” “是我眼拙,”那人微怔,忽然顿悟,解了斗笠,道:“原是怀安居士当面。” 他生有一张坚毅的面孔,因常年风吹日晒,较之京都郎君,更见风骨,即便只是孤身立于此地,仍有渊渟岳峙之感。 钟意起身相迎,道:“将军请坐。” 苏定方手扶椅背,忽然道:“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他道:“现在的苏定方,只是潜逃罪人。” “我相信将军的为人,也相信内中另有冤屈。”钟意为他斟了茶,道:“清者自清,你若问心无愧,又何须妄自菲薄?” 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居士居然敢相信我?” “同袍战死疆场,你却畏罪潜逃?”钟意摇头道:“将军不是那种人。” 苏定方默然,落座道:“多谢。” 顿了顿,他道:“居士若不嫌弃,便唤我定方吧。” 钟意从善如流,道:“定方漏夜前来,所为何故?” “原是想盗取匹马,择机离城,不想竟见到了朱骓,”苏定方道:“昔日覆灭东突厥一战,我曾在秦王殿下麾下任职,故而识得。那是秦王殿下的爱马,我还以为是他亲至,伺机探听之后才知,朱骓现在的主人竟是位女郎。” 钟意不想在他口中提起李政,顿了一下,却不说朱骓之事,而是道:“定方现下如何打算?” 苏定方面容有些憔悴,沉吟片刻,定了主意,起身拜道:“我想请居士襄助,送我回京面圣。” 钟意思及自己一行人入城时的严密勘察,隐约明白几分:“这些时日,你都被困在延州?” 苏定方道:“是。” “我一行人至此,路引皆已报备于当地,你又是被困于此,倘若径直回转还京,反倒叫人疑心,”钟意沉思道:“你若不嫌弃,便扮作我的护卫,随我往绥州去,绥州刺史李崇义与我家有亲,素来忠耿,或可相助。” 苏定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道:“居士,事关重大,我可能没办法告知你高昌之事的内情,直到面君之后,方可言说。” 钟意道:“我知道。” 苏定方又道:“高昌战败,三万唐军埋骨疆场,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此回长安屡屡受阻,你虽未曾亲身经历,却也该能猜出,暗中阻挠我的人势力如何强大。” 钟意颔首道:“我能猜的出来。” “还有,”他顿了顿,才道:“假若这些都是我骗你的,我切切实实是败军之将,畏罪潜逃,你今日帮我,可知会有多少后患?” 钟意道:“我也知道。” 苏定方定定看着她,半晌,忽然道:“既然如此,居士为什么还要帮我?” “因为我觉得这么做值得,”钟意道:“你这样的人,哪怕是死,也该马革裹尸,不该折损在阴诡谋算之中。” 苏定方听得默然,惯来强硬坚毅的人,眼眶竟也湿了。 “居士大恩,”他再次起身拜道:“我永生不忘。” …… 第二日再上路时,扈从之中便添了一人,钟意暂时改了行程,往崔家在此的庄园里去,令人准备马匹,又要了一份路引。 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身份虽高,办起这些小事来,却不如崔家这种在此呆久了的人便宜。 再则,也不易引人怀疑。 主人家的事情,陈度是不好过问的,玉秋玉夏见钟意不提,也绝口不问,至于赵媪,便更是深谙此道了。 正月即将过去,天也愈发暖了几分,他们一路往绥州去时,便曾听见沿河而来的客商说话,言说秦王殿下在黄河诸州治水,颇有成效,民心所向,竟还有人为他立了生祠。 钟意听得默然,却不言语,朱骓则有些得意的打个喷鼻。 越往北走,便越荒凉,往来行人也愈发少。 太阳并不毒辣,因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也有些闷,钟意佩戴帷帽,也觉得闷,索性摘去,信马由缰。 “除去冬麦,便不见别的庄稼,”钟意侧过脸去,问苏定方:“此处一直都这样荒芜吗?” 苏定方看着她,却没言语。 斗笠遮掩,钟意见不到他神情,心中有些奇怪,便唤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表字:“唐佐?” 日光熹微,落在她面上,却是细碎的金色,明光照人,不敢直视。 苏定方回过神来,道:“此处荒芜,冬日里只有冬麦生长,别的却禁不住严寒,此外,也有畜牧牛羊……” 钟意颔首:“原来如此。”言罢,又下了马,叫人暂且停下歇脚。 苏定方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正待跟上去,却见朱骓歪着头,正瞪大眼睛看他,那目光竟有些诧异。 这匹马非常有灵性,他是知道的,看朱骓一眼,他道:“怎么了?” 朱骓看看他,再看看走到一边的钟意,忽然生起气来,背过头去,作势用屁股撞他。 苏定方侧身一闪,避开了,道:“你怎么了?” 朱骓走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闷闷的趴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5.遇袭 钟意一行人到了绥州, 入城不久, 却得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钟意表姐的丈夫,绥州刺史李崇义往下属县衙去巡察,昨日方才离开, 约莫要过几日时间, 才会回府。 钟意听人说了这消息,便向苏定方道:“那便不往刺史府去,先到银州走一遭。” 州府人多眼杂,苏定方眼下又是戴罪之身,遭受通缉,倘若被人认出,宣扬出去,无论是对于钟意, 还是对于李崇义,都不是好事。 而她此行前来, 打的名义便是探望表姐与新生的小外甥,若是专程令人去叫李崇义回府,未免叫人生疑。 思来想去, 还是暂且隐瞒行踪, 往银州去寻陆实, 顺便拿到那本《农桑辑要》为上。 苏定方的想法与她相仿,不愿打草惊蛇, 只是对于银州这目的地有些迟疑:“银州在绥州之北, 也无甚景致, 女郎怎么想到那处去?” “你不曾听沿路农夫讲吗?”钟意早有计较,顺势道:“银州有位名叫陆实的致仕农官,颇富才干,在附近州郡中任职数十年,极得民心,这样一位尊者,我很想去拜会一二。” 苏定方与她一路同行,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他长于军事,对于农桑却不甚了解,也不会太过在意。 他顿了顿,方才道:“女郎为什么想去拜会他?” “年长的人有他自己的收获,长年累月之下,总会得到许多常人没有的经验,”钟意道:“倘若能编纂成书,传扬于天下,于当世、于后辈,都是功德。” 苏定方道:“功在千秋么?” “正是,”钟意见他颇有不以为然之态,遂笑道:“你不要不相信,倘若真有这样一本书流传后世,史书工笔,后人未必会记得银州刺史是谁,却会记住他的名姓。” 苏定方摇头失笑:“女郎有些言过其实了。” “并没有,”钟意也笑了,轻抚朱骓脖颈,叫它放慢速度:“我以为,能在史书上留下印记,令后来者瞻仰者有两类,一是定国□□,立无双伟业之人,如周公、召公,始皇、文帝之流,其二,便是生于黎庶,造福于民之人,如神农、李冰。这两类人,其实都很值得尊敬。” 苏定方闻言,神情微动:“那女郎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种?” “我?我哪一种也不是。”钟意失笑:“倒是你,或许可做第一种人。” “女郎,”苏定方却道:“你太妄自菲薄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钟意遂停了口,打马往银州去。 …… 银州刺史崔令虽也姓崔,却不是博陵崔氏的崔,更不是清河崔氏的崔。 他曾是前朝将领,后来降了太上皇,因立有战功,待到大唐立国,便被派遣至银州,做了刺史。 越国公府同他没什么交情,博陵崔氏也一样,钟意问了苏定方,知他与此人并不相熟,也就不曾暴露行踪,入城之后,向人打听陆实住处。 陆实上了年纪,致仕时的官位也不高,一时之间,当真不太好找,苏定方见天色渐黑,便建议先找家客栈落脚,待到明日再去打听。 钟意自无不从。 也不知他们的运道是好还是不好,找到客栈没多久,外边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不多时,便听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扇上,一声声清脆作响。 “今年这是怎么了?”钟意叹道:“雨水总是不停,只再这样下去,怕会有洪涝,冬麦也收不成了。” “不止如此,”苏定方道:“民舍低矮,用不了多久,兴许便会漏水,再差些的,只消起风,便会被吹垮。” 这夜钟意睡得有些不安稳,熄灯之后躺在塌上,听得窗外雨声激烈,风声呼啸,更是难以安枕,翻来覆去半夜,方才歇下。 骤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渐渐停歇,钟意吩咐人出去打探陆实下落,过了一日,方才有了消息,知道他便在银州下属的抚宁县外结庐而居,一行人携了雨具,打马前往。 钟意到了地方,便见是个不大的村落,北地常有的砖木结构,不算宽敞,倒有几分乡趣。 陆实便偕同妻小,住在村落东首位置。 钟意与苏定方一道入门,便见院落中有孩童玩闹,见有客至,急匆匆跑到内室里喊长辈出来。 迎出门的是个中年男子,面有疑惑,见钟意衣着不凡,身后侍从英武,倒很客气:“尊驾是……” 钟意笑道:“我们是来拜访陆实陆老先生的。” “啊,原是来见父亲,”那中年男子恍然,道:“请随我来。” 乡野之中,规矩远没有长安的高门大户多,钟意跟那中年男子交谈几句,知他是陆实的长子,名唤陆凛。 陆实年过五旬,发丝斑白,面上也裹挟着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风霜之色,见了钟意,笑问女郎从何处来。 钟意向他施礼,道:“我听闻陆老先生精于农桑之事,历任农官,水利、畜牧、果林皆有涉足,便想来拜访,此外,还有一事相求。” 陆实见她衣着谈吐不凡,心中微生忐忑,道:“什么?” “大唐新建不过几十年,百废待兴,陛下令诸宿儒编纂前朝典籍,令齐国公何玄与仆射房玄龄编纂《唐疏律》,又令英国公李绩编纂《唐本草》,”钟意徐徐道:“诸位宰辅身居高位,自是高屋建瓴,然而说及农桑典籍,却不成了,老先生精通于此,难道便没有著书立说的意愿吗?” 陆实自致仕之后,便开始编纂《农桑辑要》,只是他位卑官轻,即便写成,也无力推广,今日听这女郎登门,说一席话,不觉动了心思,又恐她乃是欺诈,不敢直言,便试探道:“敢问尊驾是?” 钟意听他如此讲,便知可行,向玉秋颔首,后者便取了路引与一应身份文籍与陆实看,道:“老丈不必忧心。我家居士便是越国公之女,官居侍中,位同宰辅,更是今上亲封的怀安居士。” 陆实为隶几十年,自然识得官府文籍,确定无误后,便欲起身相拜,钟意慌忙拦住,道:“老先生是长者,这是做什么。” “先前未曾提及,居士勿怪,”陆实道:“老朽早有编纂农书之念,自致仕之初动笔,现在已经完结,共五卷十二章,计六十七万余字。” 他站起身,往身后书架处去,道:“居士若真有意将此书献与朝廷,传之后世,便拿去吧。” 厚厚一摞书稿,笔迹工整,该是仔细校订过的,钟意大略一翻,虽不精此道,却也能猜出陆实究竟耗费多少心血。 她敛衣施礼,道:“我无才无德,有幸见到陆老先生,正该替天下苍生致谢。” 陆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书稿我带走了,”钟意诚恳道:“来日归京,必向陛下为老先生请封。” “那倒不必,”陆实豁达道:“我老了,很快就要入土,得了也没什么用。” “这是您应得的,请不要这么说。” 钟意叫人用油纸将书稿包起,以防漏水沾湿,又笑道:“老先生不怕我是骗子,诓了你的书稿吗?” “我听人讲,居士是为父亲尽孝,所以出家的,”陆实温和道:“一个孝顺的女郎,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多谢您,”钟意再次一礼:“改日陛下加封,我亲自到此,说与老先生听。” 陆实又一次笑着推拒。 屋外阴云再聚,用不了多久,怕又是一场骤雨,钟意不敢久留,叫玉夏留了百两金,起身告辞。 陆实坚决推辞道:“愧不敢当,居士请收回吧。” “无功者才不受禄,”钟意同样坚持道:“老先生当得起。” 往来几次,陆实终于肯收下,钟意则向他一礼,翻身上马,道了告辞。 自抚宁县返回银州没多久,骤雨便落下来了,他们不得不在客栈中停留了一日,方才动身,返回绥州。 坏的运气用尽,好的运气便来了,许是事情办成的缘故,他们回程时,连天也放晴了。 银州地域偏僻,出了城门,便是荒茫平原,返回绥州的路上,还要经过大片山林。 那山林中有条河流经过,众人便在次停歇,叫马补充点水,自己也稍加修整。 不远处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寂静山林之中十分明显,钟意心中一跳,掀开帷帽上的白纱去看,便见十数个猎户打扮的男子过来,有几个身上还挂了彩,拉着只简易木筏,上边是一头长角鹿。 苏定方站起身,注视着那一行猎户,话却是对钟意说的:“到后边去。”其余扈从面上不显,动作却也紧绷起来。 钟意目光微动,手指摸到了袖中匕首,退后一步,同玉秋玉夏相依。 那些猎户见他们一行人,也有些讶异,倒是不曾搭话,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钟意等女眷被护在中间,猎户们三三两两,从他们身侧经过时,离得最近的便是苏定方与一众扈从,钟意眼见那行人同己方错开,正待松一口气,却见落于最后那两名猎户骤然回身,手中利斧横劈! 扈从们早有准备,拔刀相向,苏定方战场厮杀数载,更非浪得虚名,离他最近的猎户被一剑封喉,脖颈处剑痕平直如线。 厮杀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便以己方的胜利宣告终结。 陈度原就是沙场悍将,不该惧怕这些才是,此刻面色却也有些难看。 钟意先前见过燕氏女死状恐怖的尸体,现下倒不十分惊惶,叫自己平静下来,道:“他们是什么人?” 苏定方脸色也不太好看,深深看她一眼,道:“军人。” 钟意一怔:“什么?” 苏定方却无暇解释,目光几转,道:“陆实,可能出事了。” 钟意心中一震。 苏定方蹙眉,道:“他们身手不俗,该是银州军中好手才是,此时刚出城没多久,有能力在此设伏的,会是谁?他为什么要伏击我们?陆实一个致仕小吏,有什么值得觊觎的?” 话一说完,他与钟意便反应过来,齐声道:“那部农书!” “要农书做什么?竟肯为了它杀人。”钟意一时想不明白,思及自己此前同陆实所说的话,隐约有了点眉目:“难道,也是为了请封?” “能号令军士截杀我们,那人品阶想必不低,”苏定方道:“他要农书,上交朝廷,又有什么好处?” 钟意毕竟不是朝臣,很难想到根由,一时不解。 苏定方轻轻揉了揉额头,想起自己不得不背负污名,潜逃回京的缘故,脑海中倏然灵光一显。 “肃州都督年迈,几次上疏致仕,陛下虽再三挽留,却也已经在考虑他的继任者……” “倘若有人献上农书,分量足够的话,未必不能深得君心,顺势调到肃州去。” “倘若那人原就是封疆大吏,陛下不欲叫他在一地久留,尾大不掉,那可能性便更高了。” “高昌国战事失利,肃州距战场交锋之处不过两百里。” “居士,”苏定方倏然握住钟意手腕,将她带到一侧,低声道:“崔令可能要造反!” “这怎么可能?”钟意如遭雷击:“他只有银州,并无外援,如何起事?” “他有外援。”苏定方声音压低,却仍旧能听出其中恨意:“高昌之战,大总管王文度假传诏令,令三万忠魂葬身沙场!他与崔令,该是互相策应!” 钟意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些,苏定方却顾不得,急声道:“居士!我稍后会同你解释的。但现在,我们要赶快往北地折冲府去,那儿有五万驻军,可保银州不失!” 钟意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我们既非主将,又无诏令,如何能动用驻军?” “有你在,便能!”苏定方声音铿锵有力,目光灼烫:“你是陛下亲封的侍中,位同宰辅,依大唐律,若逢紧急关头,宰辅可调用折冲府军,事急从权!” 他注视着她,真切道:“居士,请助我一臂之力!” 钟意合眼,复又睁开,她定了心神,道:“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6.变故 大唐以均田制为基础, 延续了前朝的府兵制度, 于天下各州、道、县设置折冲府,共计六百三十四所。 为加强中央内部权势,时下折冲府的防范侧重便是“内重外轻”, 然而对于银州这等边境之地, 却足足设置了五万折冲府军,以防万一。 “崔令只怕不知我一行人身份,所以敢令人截杀,见他们久久不曾回去复命,必然疑心,我们必须要抢在他前头,先发制人才行。” 苏定方握住钟意手腕,目光坚毅道:“请居士遣人往绥州送信, 请刺史李崇义随时准备策应,同时传信中枢, 以防不测。” 陈度原是越国公帐下亲卫,能被派出护送女儿,自是信得过的, 钟意匆忙取了纸笔写信, 又叫陈度过来, 苏定方将此事大略说了。 言语间的功夫,钟意已经书写完毕。 皇帝既册封她为侍中, 官服印鉴俱在, 她此次出行, 为防万一,便将侍中官印带上了,此次正得用,覆于信上,折了一折,交与陈度。 “此事干系重大,我只信得过你,”钟意道:“不要进绥州州府,直接去寻李崇义,他的父亲李孝恭在北地经营多年,人脉颇广,刺史虽不掌兵,却也能说得上话。” 陈度心知此事如何,沉声道:“我必定不负所托。” “还有另一封,”钟意叮嘱道:“你送到绥州驿馆去,令人加急传至京师,上边附属我官印,想来驿馆不会为难。” 陈度将两封信贴身收好,忽然转目去看苏定方,道:“同行这么久,方知尊驾便是左卫中郎将苏将军。” 苏定方听他点破身份,并不窘迫,施礼道:“诸事内有缘由,今日无暇细表,望请见谅。” “我是信得过居士,”陈度不受他的礼,道:“再则,也不相信沙场饮血的将领,会背弃他的士卒。” 言罢,向二人颔首,催马远去。 “你们跟随剩下的扈从们,往绥州刺史府去寻澜娘,”钟意吩咐玉秋玉夏,又向赵媪道:“劳烦嬷嬷偕同。” 玉夏有些迟疑,玉秋却拜道:“我虽不知发生何事,却也知情况紧要,我们跟随,只会碍手碍脚,居士若要走,只管安心离去,不需介怀我们。” 钟意微微一笑,却不多说,扬声唤道:“朱骓!” 这匹枣红马神俊非凡,脚程极快,此刻正是争分夺秒之际,刚好得用。 苏定方翻身上马,与她同乘,知晓卫所方向,径直往军营去。 风声烈烈,刮的面庞钝痛,钟意却顾不得,侧头问道:“你怎知崔令没有同此地折冲都尉勾结?倘若这二人早有首尾,我们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此地折冲校尉姓章名允,昔年曾是陛下麾下偏将,乃是心腹,”苏定方道:“倘若连他也有造反之心,那我们也只好认了。” 刺史属文官,掌监察民政,却不牵涉军政,为了防止文武勾结生事,朝廷在择定刺史与折冲府长官时,虽不会故意选有仇之人,却也绝不会选择相交莫逆之辈。 边关卫戍要紧,往往都是皇帝心腹重臣,苏定方这样讲,完全符合情理。 “章允同我家没有交情,也不知我这半道来的侍中,他是否买账,”钟意苦中作乐的想:“倘若当我是与苏定方勾结的叛臣,一道下了大狱,那乐子可就大了。” 朱骓迅捷如风,即便承载两人,依旧远超寻常马匹,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二人便远眺到大唐折冲府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的军旗,再有半刻钟功夫,便有卫哨拦截。 苏定方原还佩戴斗笠,今次摘除,道:“折冲校尉章允何在?” 哨兵见这二人神态气度,不敢做主,请了队正来问,苏定方无暇同他多言,取了钟意官印与他看,喝道:“侍中有紧急军情,急需面见校尉,即刻通禀。” 军中行政□□,远不似州府层层麻烦,不过半刻钟,便有人自前方骑马而至,请他们入内说话。 章允年约四十,虎目方面,脸庞微黑,上下打量二人,道:“侍中书信印鉴何在?” 钟意定了心神,道:“正在你面前。” 寻常人遇上这事,兴许便以为面前女郎在糊弄他了,章允眉头一跳,见这女郎品貌不凡,试探着道:“怀安居士?” 钟意心有忐忑,唯恐他以自己官职乃是虚衔为由,置之不理,面上却还平静,道:“正是。” 不想章允忽然俯身,向她施礼:“先前军中曾有士卒感染瘟疫,丧命者颇多,正逢居士遣人送时疫药方来,活人无数,请受某谢礼。” 他身后两名果毅校尉亦俯首见礼。 钟意遣人往边军处送时疫药方,原是前世听闻瘟疫肆虐,今生未雨绸缪的,不想那时疫这么早便在边境流行,以至于那药方派上这般大的用处。 见那几人施礼,她便换了半礼:“士卒征战辛苦,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当三位将军如此大礼。” 内中既有这等交情,想来章允会给几分薄面,钟意微松口气,章允却已经转目,看向苏定方:“你有胆色入我军营,想来心中有所依仗?” 苏定方并不意外他看破自己身份,抱拳示礼,道:“事关重大,请章将军屏退左右,只留心腹。” …… 军政上的事情,钟意不会插手,她一个门外汉,兵马调度之事,也没有能发表意见的余地,便在一侧旁听。 章允昔年曾在皇帝帐下打天下,东征西战多年,眼下这等事于钟意而言是惊涛骇浪,于他而言,却只是小小波折,苏定方年少多谋,亦不露惊慌之色,二人与诸校尉商谈,不及晌午,便将行事韬略敲定。 “崔令派人前去截杀居士一行,想是不知你一行人身份,见事败,必然会去询问陆家人,再去查探你们入城时的名籍记录,想必此刻,他已知自己露了马脚,必然会令人联络王文度,共同策应起事。” 章允道:“王文度此时驻军夏州,距此不过两百里,我率军三万赶往防卫。此地防卫边患,需留两万军士震慑,便叫定方暂辖,至于崔令,他只有监察职权,却无军权,既然看清他面目,想来并无大患,居士便留于此地,静待功成即可。” 钟意听他说的条理分明,自无不应:“将军此去,万事小心。” 章允也不拖沓,颔首致谢,随即出了军帐。 钟意目送他离去,有些疑虑:“章将军这样走了,又将边境防卫移交,不怕我们是在唬他吗?” “他有他自己的判断,居士,”苏定方道:“这种事情,你一生可能只会遇上一次,而他呢,跟陛下打过天下,多少次死里求生,对这种事,他远比你我有经验。” “再则,他人虽走了,却留了四位果毅校尉,”他摇头失笑,道:“你当这四人都是白给的吗?” 钟意也笑了:“章将军粗中有细,是我太过轻视人了。” “崔令既然生事,未必不会同外族勾结,我需往前沿卫所一一探查,”苏定方敛起笑意,起身道:“军中重地,带女子前行,未免不便,还请居士在此暂待两日。” 钟意正色道:“无需为我顾虑,定方只管去吧。” 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颔首之后,大步离去。 章允临行前特意关照过钟意,军中人知晓她身份,颇为敬重,连被他留下的那几位校尉,看她的目光都十分崇敬。 这并不是因她的侍中身份,而是因为那份及时雨一般的时疫药方,军人忠耿,更加心怀感恩。 …… 钟意便在军营中留了两日,都没什么消息传来,直到第三日,有校尉忽然赶来,面带急色:“居士,赶快跟我离开!” 钟意心头一跳:“发生何事了?” “朔州勾结西突厥,举兵造反!”那校尉道:“有过万军至,已经迫近军营了!” 钟意明白他的意思。 章允走了,苏定方也走了,这座军营便空虚下来了。 此地出于腹地,原该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谁也无法想到,朔州会与王文度、崔令勾结,忽然造反。 “我要是走了,”钟意看着面前年轻的校尉,道:“其余人呢?” “此地乃是银州关卡,不得有失,”那校尉一怔,道:“自该留守。” 钟意又道:“那你呢?” “送居士离开,”校尉道:“再返回此地,与同袍并肩作战。” 钟意道:“那我也不走。” 校尉楞住了。 “我既做了侍中,享受了宰辅的尊荣,那就该拿出宰辅应有的气度,”她道:“军士前线厮杀,我却借机逃遁,这不应该。” “居士,”校尉目光有些湿了:“您知道留下了,可能会发生什么吗?” 钟意道:“大概会死吧。” “现在还来得及,”校尉哽咽道:“您不是军人,即便走了,也没人会苛责的……” “可我自己会责备我的。”钟意握住手中匕首,道:“我虽不能同你们并肩作战,但最起码,还有殉身的勇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7.拒敌 那校尉听得起身, 向她致了军礼:“居士, 您当得起宰辅之位。” 钟意淡淡一笑,道:“此地尚有多少士卒?” 校尉不假思索,道:“不足三千。” 钟意颔首, 又问:“敌军共计多少?” “具体数目难以估计, ”校尉略经思忖,道:“但据哨兵观测,少则三万人,多则三万五千人。” 钟意微怔,道:“只这些兵力,便敢往银州来?” “他们军中有人策应,想是知晓虚实,猜到此地军力空虚, 再则,”校尉道:“突厥这等游牧民族精于骑射, 来敌皆是骑兵,若是我军主力回师,他们再行撤离, 应也来得及。” 较之大唐这等冠带之室, 突厥的脸皮便要厚些, 深谙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的道理,碰上势力强硬的将军, 望风而逃也不奇怪, 且丝毫不以为耻。 钟意忽然道:“来军之中, 突厥占了多少?” 校尉奇怪她此问,答道:“约有五分之四。” 钟意又问:“已经打起来了吗?” “没有,”校尉摇头道:“他们看不清我军虚实,暂且未曾动兵,试探过后,厮杀才会开始。” 钟意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忽然站起身,道:“我想同突厥人谈谈。” 校尉惊住:“这是阵前,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钟意徐徐道:“他们不知我军虚实,所以不敢妄动,再则……章允与苏定方先发制人,必然打了崔令与王文度一个措手不及,突厥如约而至,未必不是被人糊弄了。” 校尉不意她竟说出这等话来,略经思忖,又觉说的有理,迟疑道:“可突厥会跟我们谈吗?即便是谈,又该如何谈?” “不是还没动兵吗?”钟意走到军帐门口,掀开垂帘:“我去他们军营中谈。” “这怎么行?!”校尉断然道:“突厥蛮夷,不似华夏,未必会讲不斩来使的旧例,居士身份使然,倘若出事……” “在这里,我的性命并不比你们的性命高贵,”钟意道:“倘若能成功,便可使突厥不战而退,即便是失败,死的也只是我一个人。” 校尉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喉咙却发酸,别过脸去,轻轻拭泪。 朱骓便在帐外,见她过来,亲昵的用脑袋蹭了蹭,钟意自怀中取出一方手帕,咬破手指,写了“敌至”二字,叫它衔于口中。 “往苏定方处的路怎么走?”钟意问。 校尉看出她打算,长吸口气,道:“一路往东,直行五十里便是。” “听见了吗,朱骓?一路向东,将帕子交给苏定方,”钟意温柔的抚摸朱骓鬓毛,道:“一定要快。” 朱骓依依不舍的看着她,嘶叫一声,扬蹄远去。 钟意则挺直身体,向那校尉道:“走吧,我们去会会远道而来的客人。” 除去方才那校尉,还有另外两人留于此地,听闻她的打算,齐齐摇头:“这怎么行,居士身份……” “不过尽微薄之力而已,能否成功尚且未知,”钟意笑道:“诸位不必劝了,我意已决。” 这声音铿锵有力,高大雄壮的男人们皆眼眶发热,齐齐向她抱拳见礼,钟意同样回了半礼,另有人出了军帐,向来敌言说此事,最初那校尉则道:“我同居士一道去。” “你去了做什么?”钟意道:“深陷军中,倘若事败,恐怕……” 那校尉震声道:“居士弱质女郎,尚且有胆,我何惧之?” 钟意微怔,笑道:“好!” …… 同钟意预料一般,突厥人同意与她商谈,只是设了条件,最多只能带两个侍卫。 这是怕届时借机行刺,并不难理解。 事实上,除去那位校尉,钟意一个人也不打算带,乱军之中,个人勇武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敌方军帐距此有三里之遥,钟意与那校尉骑马过去,到了前沿哨所,方才停下。 往军帐去的沿路设有突厥士卒,手持弓箭长刀,面色冷肃,声势慑人。 “居士,”那校尉视若无睹,握住剑柄,道:“若逢有变,您便躲到我身后去。” “不必了,”钟意自若道:“死到临头,再躲躲闪闪,反倒叫人轻看。” 那校尉一怔,随即爽朗笑了:“也对。” “你叫什么名字?”钟意也笑着问他:“再不说,或许便来不及了。” “我叫武安,”校尉答道:“文武的武,平安的安。” 钟意由衷赞道:“好名字。” 说话间,二人便到了军帐前,内中有人掀开垂着的帐子,用奇腔怪调的唐语道:“大唐的女相,请!” 钟意也不客气,昂首入内,目光一转,便见上首处坐着个中年男子,作突厥人打扮,厚重的毛皮帽子下是一张黑而粗糙的面孔,眉眼细长,目光犀利。 他下首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却做汉人装扮,见她望过去,目有愤恨之色。 钟意入内,那二人皆未起身,她也不在意,微笑道:“阿史那延不曾来吗?” 那突厥将领听罢,笑道:“这等小事,怎么会劳动王子殿下?” 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语,上下打量钟意,颔首道:“王子殿下出使大唐,归国之后,对女相大加赞赏,今日一见,果然很有胆气。” 钟意淡然道:“谬赞了。” “女相来此,有何贵干?”那突厥将领骤然敛了笑意,目露凶光,道:“是来献降,还是想学前代使臣,逞口舌之力,劝退我等?” “都不是,”钟意平静道:“我是来送你一条生路的。” 那汉人模样的男子闻言变色,道:“胡言乱语,霍乱军心!都达将军,请即刻斩之祭旗!” “送我一条生路?”都达亦骤然起身,抬手拔刀,刀尖横指:“你在开玩笑吗?女相?” “当然不是。”钟意微微一笑,道:“被人欺骗,不得不蹚一回浑水的滋味不好受吧?难道你此刻,不是正进退两难?” 那突厥将领目光凶狠,亮的像狼,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将刀归鞘,哈哈大笑:“女相请坐,站着说话,可不是我们突厥人的待客之道。” 钟意顺势坐下,笑道:“朔州与银州私通,意图造反,又与行军大总管王文度狼狈为奸,为了万无一失,甚至不惜勾结外族,联络上了突厥……” 她停了口,转向突厥人下首的唐人男子,别有深意道:“想是崔令崔刺史当面?久仰了。” 崔亮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都达将军有所不知,”钟意笑道:“崔刺史的计划原是万无一失的,只是不太凑巧,撞上了我,结果全盘皆输。” 都达眉头跳了一下,却不言语。 “你大概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钟意言笑自若,道:“银州事发的突然,他匆忙潜逃,可没过多久,朔州也起事了,按照时间猜度,他该是在事发之初,便送信过去,打着时间提前的幌子,诓骗朔州起事,为他谋个空档,也叫朔州不得不跟他坐上一条船。” 都达听罢,面色微沉,有些阴郁的看了崔令一眼。 “银州事露,是在两日前,”钟意平静道:“倘若你是在一日半前收到消息,而那消息又确实说起事时间提早的话,那我便可以确定,你也被他欺骗了。” “将军不要听她花言巧语,”崔令汗出如浆,急道:“她不过是想离间你我的关系!”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钟意道:“倘若突厥先发制人,或许能在战场上占据优势,然而我部已经料得先机——将军,你真的打算在大唐境内同唐军硬碰吗?” 都达面色阴沉不定。 “苏定方将军距此不过数十里,用不了多久,便会前来驰援,绥州军队至此,又能耗费多久?”钟意笑道:“现在撤退,或许还来得及。” 她这显然是虚言,事实上,即便苏定方部全部过来,短时间也难以抵抗,怕会伤亡惨重,更别说其部防卫边境,不敢将人手全部调过来了。 说到底,不过是诓诈罢了。 “胡说!”崔令见势不妙,忙道:“此地空虚,易守难攻,倘若占据,便可长驱直入,抵达关中!” 他慌忙劝道:“再则,苏定方距此不过数十里,倘若抵达,将军以为走得了吗?” “信口雌黄!”钟意断然喝道:“你也道此地易守难攻,如何能在苏定方军至之前占据?关中富饶,却也兵多将广,区区万余人,能掀起什么风浪?瓮中捉鳖而已!” “再则,即便苏定方军至,第一个清除的,也是你这等蠹虫!” 都达目光阴郁,心思几转,不看崔令,而道:“女相,倘若我就此撤军,你能保证唐军不趁势追击,放我出境吗?” 崔令听他如此问,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武安则是目露期许,隐约有些喜意。 钟意平静看他,道:“当然不能。” 崔令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武安一时也僵住了。 “果真像王子说的那般聪慧。”都达手指摩挲着刀柄,半晌,方才大笑起来:“倘若你说能,此刻我的刀已经切下你的头颅了。” 他目光如同鹰隼,在她面上掠过,忽然起身,喝道:“撤军!” 言罢,也不看帐中众人,大步离去。 突厥人特有的号角声响起,马蹄声在帐外响起一片,震得地面轰鸣,那轰鸣声由近及远,逐渐消失。 都达身侧扈从马上疾行,道:“我们就这样走了?” “那女相说的有理,”都达沉郁道:“壮士断腕,在乎取舍,再不断,性命都会搭上。” 扈从方才也在帐中,闻言道:“我以为您会杀了她的。” “我也想,但是不能,”都达冷冷道:“唐人将声誉士气看的很重,她能以女人的身份做宰相,想来很有威望,我不杀她,边军未必会紧追不舍,若杀她,便是不死不休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眼底闪过一抹凶狠:“崔令会替我们动手的。” …… “居士!”都达走的迅速,武安怔了一怔,方才缓过神来,喜道:“突厥人……退了!” “是啊,”钟意扫到触及到崔令扭曲的面孔,平静道:“他们退了。” “二位,”崔氏目光凛冽,讥诮道:“你们怕是高兴的太早了。” 钟意充耳不闻,向武安笑道:“这一回,怕是真扛不住了。” “能与居士同日赴死,”武安拔剑出鞘,豪迈笑道:“是我的荣幸!” 都达与大唐没有生死仇怨,不必硬挨,然而崔令携众造反,肯定是要死的。 他只身逃出银州,家眷都被扣下,待到长安令下,想必便会族诛。 都达带走了三万突厥军士,然而此地仍有几千崔令亲军,卫所距此有三里之遥,赶过来的功夫,足够崔令将他们剁成肉泥了。 “居士果真好口齿,”崔令笑意森寒,道:“只可惜,这样好的口齿,再也派不是用场了。” 他神情阴鸷,一挥手,吩咐左右上前:“割了她的舌头,枭首示众!” “自春秋战国起,便有纵横家以口舌驰骋天下,只是全为男子,竟无一女。” 钟意扬声而笑,豁然道:“我今日也做得这等事,即便身死,却也功成,他日史书工笔,想也青史留名,死又何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8.你敢 军帐中倒还宽敞, 二人正在帐中一侧, 武安立于钟意身前,拔剑防卫,崔令左右侍从手持兵刃上前, 却听军帐外厮杀声渐起, 不觉一怔,武安趁势出击,剑尖横扫,连取三人性命。 崔令顾不得内里如何,张皇失措,连声催问:“发生何事?!” 有人惊惶回禀:“有人杀过来了!” 崔令将军帐帘子掀开去看,便见外间厮杀声震天,又惊又慌, 连军帐帘子都不曾放下,便瘫坐在地, 目光一转,瞥见钟意,心中恨意愈盛:“先将这二人杀了, 消我心头之恨!” 一众亲卫近前, 手中兵刃寒光四射, 武安能在折冲府中出任校尉,身手自是不凡, 连克数人, 身上却也不免添了几道伤痕。 钟意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自袖中取了匕首,自鞘中拔出雪亮的刃,势不得已,便行自戕。 武安肩头挨了一剑,血色涌出,溅到她面上些微,尚是热的。 一个士兵冲到近前,作势举刀,钟意叹口气,道:“不必了。” 言罢,匕首抵在脖颈,手中用力。 变故便发生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士兵提刀横劈,还未落下,人却骤然一颤,猛地僵住。 他前胸甲胄处探出一支沾血的箭头,面色僵硬,顺势瘫倒在地。 钟意心头微惊,连手中匕首都忘了放下,转目往军帐外看。 崔令方才听人回禀,大惊失色,连军帐的帘子都忘了收起,她微一抬眼,便见李政端坐马上,神情冷肃,手中箭弩尚未放下。 见那士兵已死,他也不停手,拈弓搭箭,连发三次,将帐中残余士兵射杀。 他怎么会来? 钟意心中惊愕,连经巨变,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回神。 武安见状,心中一松,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散了,瘫坐在地,大口的喘着粗气。 钟意正愕然间,李政已翻身下马,大步入内,衣袍烈烈,遍是肃杀之气。 崔令识得他,惊慌之色溢于言表,拔剑出鞘,以壮胆气,左右四顾,便欲以钟意为质。 钟意未及反应过来,便被李政猛地拉住,带往身侧,左手顺势扶住她肩头,右手霍然拔剑。 钟意只听铮然一响,随即便是喉咙被划开“咯吱”声,下意识想回头看,却被李政按住肩,猛地埋头在他胸前。 他手臂用力,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钟意试着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阿意,阿意!”李政声音嘶哑,竟有些哽咽:“你怎么敢做这种事?倘若有个万一,你便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钟意察觉到他心中的不安,忽然柔了心绪,道:“结局不是很好吗?” 李政恶狠狠道:“不好!” 他勉强将她松开,手指颤抖,去抚她纤细脖颈,匕首锋利,略一用力,便在上边留了伤痕,缓缓的渗出血来。 李政想取帕子为她擦拭,伸手入怀,才记起自己一路匆匆,哪里会带什么帕子? 钟意看出他心思来,想自怀中取出手帕,转念才想起那方帕子被朱骓带走了,不觉停下手来。 她脸上被溅了血,脖颈上也一样,李政又气又恨,又是心疼:“你真是!” “好了,”钟意难得的宽慰他:“都结束了。” 李政恶狠狠的盯着她,下颌紧收,猛地按住她腰身,俯首吻了上去。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沉甸甸的压在他心上,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带着这个吻,也是凶狠暴戾的。 他轻咬她的唇,一寸寸侵占进去,不容违逆,也不容反抗。 钟意推他不开,不知过了多久,李政才依依不舍的停下,额头抵住她的,低声道:“阿意,我方才见那人举刀,射箭的手都在抖。” 钟意听得默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目光微垂,忽然回过神来——军帐中可还有别人呢! 她猛地将李政推开,转向一侧武安,赧然道:“武校尉,你还好吗?伤势如何?” 李政剑眉一挑,目光不善的看过去。 武安身上挨了几下,倒没伤到要害,此刻瘫坐在地,神情有些古怪:“居士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能有什么好乱说的? 钟意迟疑一瞬,反应过来,抬眼狠狠剜了李政一下,后者不以为耻,反倒大笑起来。 钟意关切道:“还能动吗?” “无妨,”武安笑道:“没伤到骨头,将养几月便好。” 外间的厮杀声渐渐停了,只有偶尔传来的些许惨呼,想必战事即将终了,李政喝道:“来人,送这位校尉先去治疗,不要留下隐患。” 话音落地,便有军士入内,查看过武安伤势如何,又扶着他出帐去。 李政敛容施礼,道:“若非你今日舍身相护,居士未必平安,请受我一礼。” 武安知晓他身份,哪里敢受,下意识要还礼,然而正被人搀扶,却无能为力,只道:“应尽之责而已,殿下无需如此。” “你救了居士性命,便是救了我的性命,”李政道:“今日恩情,永志不忘。” 钟意又剜他一眼,低声催道:“快走吧,拖久了不好。” 两个军士搀扶着武安出去,帐中便只有他们二人与几个死人,气氛一时窘迫,钟意道:“先出去吧。” “别急,”李政握住她手腕,道:“外边很不好看,还是等他们清扫完之后,再出去为好。” 钟意拿目光一扫军帐内众多死尸,道:“难道这里就很好看?” 李政默然,忽然叹口气,道:“对不住。” 钟意微怔:“怎么这样讲?” “我没照顾好你,”李政深深看她,道:“不该让你接触到这些的。” 钟意从他手中抽回手,道:“你大概觉得,我只适合养在金玉笼子里吧。”言罢,转身出了军帐。 战况惨烈,鲜血遍地,她走出没几步,便险些踩到一处断肢,原地顿了顿,才继续前行。 卫所所在的三千军士也参与了方才那场战事,其余两个校尉远远见她,又惊又喜,上前施礼,语中崇敬:“居士,多谢!” 军中出现女子,无疑是极扎眼的,众人望过去,便见那女郎绢衣素带,雅致翩翩,脖颈处尚有血痕,素衣也有所沾染,却仍有皎然高洁之气,心知便是那位以口舌劝退突厥来军的大唐女相,心中敬佩,齐行军礼,震声道:“居士,多谢!” 钟意微微一笑,回了半礼,道:“幸不辱命。” 一场兵祸得以幸免,终究是好事,秦王率军赶来,自是功劳,然而出力最大的,还是钟意。 军士心中振奋,也不知谁先喊出口,最终万众一心,齐声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军营中的慷慨激昂之气,同长安富丽奢靡迥然不同,钟意含笑看着,觉得心中某个位置被触动了一下。 “从来没有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李政不知何时到了近前,轻轻道:“阿意,史官会永远记住的你名姓。” 钟意但笑不语。 李政静静看她,道:“这是你的志向吗?” 钟意微怔,转目看他。 “如果是的话,”李政向她伸手,道:“我会支持的。” 钟意眼睫微动,随即伸手过去,同他碰了一下。 “我方才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见不得你受苦,”李政道:“我看着,心疼。” 他此来风尘仆仆,必然辛苦,战场厮杀,竟连甲胄都不曾加身,然而这些,却一句都不曾提。 钟意垂下眼睑,复又抬起,道:“你怎么会来?” “我原在丹州治水,途径驿馆,却见有加急文书送往京师,知道你在那儿,便叫人取了来看,”李政道:“知道银州造反,便匆忙赶来了。” 钟意遣人往朝廷送加急文书,是在两日之前,而他竟只用两日功夫,自丹州赶来了。 “路上,”她顿了顿,道:“是不是很辛苦?” 李政轻描淡写道:“跑死了八匹马。” 他不说马,钟意尚且想不起来,此时提及,忽然道:“朱骓呢?” “在那儿呢。”李政摆摆手,便有军士牵了朱骓来,他爱怜的抚了抚它脖颈,道:“我带人往此处来,半路碰见它了,见它口中血帕,慌忙往此处赶。” 钟意目光微动,去看朱骓,便见那匹枣红马目光无辜,一脸乖巧的看着她。 “阿意,”李政道:“你知我听那几个校尉说,你往突厥军营中去劝退他们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钟意望着他,却没言语。 李政倏然笑了一下,凑过脸去,啄她唇瓣一下:“幸亏你没事。” 钟意道:“这次多谢你。” “口头谢有什么用?”李政笑道:“要以身相许才好。” 朱骓也跟着打个喷鼻。 钟意笑道:“这你就别想了。” “那便换一个吧,”李政也不动气,转向她,目光灼灼,认真道:“以后,不许再冒这种险了。” 钟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道:“你管我。” “最后一次,阿意。”李政伸手,扶住她下颌,叫她看着自己。 他凑过去,低声道:“你再敢这么做,我就把你办了,直接娶回去。” 钟意心中羞窘,压声喊他:“李政,你敢!” 李政松开手,道:“你看我敢不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49.四问 李政向来是个混不吝, 这种事还真能干出来, 钟意不欲就此同他争论,还有些说不出的窘迫,问军士要了匹马, 作势要走。 “阿意, ”李政扯住她衣袖,挽留道:“我不久便要走了,你就当发发慈悲,同我多说几句吧。” “怎么这样急着走?”钟意不解道:“是回长安吗?” “不是,”李政身姿挺拔,目光锋利,道:“西突厥蠢蠢欲动,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到了银州, 脚下踏着边境的土地,他不再是在她面前讨巧卖乖的李政, 而是大唐威名赫赫的秦王了。 钟意看的有些恍惚,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此去小心。” “唔, ”李政应了一句, 语气忽然酸了:“先前你叫朱骓送信求救, 想叫它去找谁?” 钟意瞥他一眼,倒没瞒着, 道:“苏定方。” “苏定方也在这儿?”李政先前急着赶路, 真不曾在意这些此刻, 听后,微微变了脸色:“你们怎么会聚到一起?” 在长安处,苏定方尚且是潜逃要犯,李政身兼二十二州都督,其中便有银州,作为银州最高军政长官,钟意当然不会语焉不详,将彼此会面之事细细说了。 李政听罢,语气更酸:“朝廷连通缉令都发了,你倒好,之前素无交集,只凭传闻,便相信他是冤枉的。” “你不信么?”钟意奇怪道:“先前覆灭东突厥,他曾在你帐下听事,我以为你们会很熟悉。” 李政心中一甜,笑着试探道:“你是觉得他同我关系好,所以才帮他的?” “当然不是。”钟意道:“在长安,定方的名声可比你好多了。” “我名声很差吗?”李政面上笑意没了,板着脸道:“我也是很小就会背诗习字,得过诸多宿儒夸赞的。” 钟意瞥他一眼,道:“你怕不是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出的长安。” 李政聪明归聪明,胡作非为也是真的,当年泾阳候世子之死闹得不小,要不然,依照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宠爱,怎么也不可能把他送到封地去的。 李政被她说的哑口无言,黯然道:“我想同你好好说几句话,你倒好,只想戳我伤疤。” 钟意微怔,低声道:“对不起。” “一个沈复也就算了,”李政怏怏道:“就到银州的功夫,连一个月都没有,怎么又多了一个苏定方?”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钟意无奈的反驳他:“你少胡乱编排。” 李政道:“就是有。” 钟意问他:“你看见了还是怎么着?” 李政道:“我的阿意这么好,哪有男人见了会不动心?” 他这张嘴,真是跟抹了蜜一样,只要有心,就能甜的人嗓子疼。 “谁说的?”钟意不知说什么好,顿了下,方才道:“卫所军士那么多,遍地都是男人,也不见人家对我怎么样。” “那是他们自惭形秽,知道配不上你,”李政道:“最气人的就是苏定方和沈复这种,就像猴子看见水中月亮影子就想去捞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钟意被气笑了:“你说谁是猴子呢?” “你同他们又没关系,”李政道:“急着凶我做什么。” “我几时凶你了?”钟意啼笑皆非,道:“再说,苏定方上门,还不是因为认出了朱骓?” “说来说去都怪你,”李政怕再说下去惹她生气,便顺势将话头转到了朱骓身上,斜睨着这匹枣红马,没好气道:“早知如此,出征东突厥时,就该叫你蒙面的。” 朱骓好端端的吃草,忽然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一双马眼怒视着李政,恨恨的扭过头去,拿屁股对着他。 …… 崔令既死,剩下的便是散兵游勇,不多时,其余叛臣也尽数伏诛。 李政在银州停留了两日,主持军政,安抚人心,又安排人暂理崔令及其心腹死后空缺的位置。 他本就身兼银州都督,皇帝又有意栽培,不会拂他情面,既然定下,想必便不会再改了。 玉秋玉夏与赵媪走的匆匆,及到绥州,听闻银州刺史造反,骇得几乎站不住脚,提心吊胆的两日,待银州安定,便赶忙前去寻钟意。 “居士当真了不得,”玉夏笑道:“只凭口舌,便叫突厥退军,这可是话本子才会有的本事呢。” “这等本事不要也罢,”赵媪叹道:“刚听人提,奴婢可是忧心,若是叫夫人知道,怕是不会欢喜,只会责备居士的。” “别叫阿娘知道,”钟意连忙道:“她有身孕,受惊可不好。” “怕是瞒不住,”玉秋道:“那么多张嘴呢。” “那就先说结果,再说经过,罢了,”钟意摆摆手,道:“我还是写封信报平安,自己同她讲吧。” 玉夏期期艾艾道:“居士,我听说……” “听说什么?”钟意见她吞吞吐吐,奇怪道:“话只说一半,这可不像你。” 玉夏试探着道:“我听说,崔令那逆臣原要害居士的,千钧一发之际,是秦王殿下赶到,拈弓搭箭,连杀数人,救了居士?” 钟意提笔的手顿住,道:“听谁说的?” 细节内容都对得上,不太像是道听途说。 “大家都在说,说秦王殿下早就对居士倾心,听闻您出事,慌忙赶到银州,”玉夏小声道:“据说,一路上跑死了八匹马呢。” 知道的可真详细,钟意自己也就只知道这些了。 她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别的吗?” “还说殿下此次去征西突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玉夏道:“街头巷尾的,还有人编了曲儿在唱呢。” 钟意气道:“这有什么好唱的?” 赵媪摇头失笑,道:“英雄爱美人,市井之间都爱听这些。” 银州地处北境,民风剽悍,看不上江南绵柔曲调,男人悍勇,女人泼辣,能在此处风行的曲调,当真是难得。 秦王李政去岁率军覆灭东突厥,英姿勃发,怀安居士以口舌之利力却西突厥,也是美谈,银州的男女老少,提起这二人便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郎才女貌,再传出点旖旎情事来,不风靡才怪呢。 时下风气开放,又有二人功绩在前,倒不会因此生出非议,只是被人说到自己身上,钟意不免有点别扭。 她问玉夏:“这消息是从哪儿传出去的?” 玉夏道:“人生一张嘴,一传十,十传百,哪能知道源头何在?” 钟意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她还真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也能做歌调里的角儿,又是好笑,又有点无奈:“罢了,任他们说去。” 李政出征东突厥时,曾经往银州来,近日因崔令造反之故,坊间不安,将军政之事理顺,便想轻装简行,往市井之间走访,还专程去请钟意。 因那些传闻,钟意心里有些不自在,隔着帘子,寻个由头拒了,李政虽有些遗憾,倒不奇怪,同她道别,同侍从一道走了。 刚出了正月,街头巷尾正热闹,浑然不受崔令造反之事,李政随意逛了逛,便听不远处高楼有靡靡的丝竹之音传来,歌姬声色柔婉,语调温绵。 他没去过秦楼楚馆,对于那种地方,也近乎本能的嫌脏,就他的身份而言,真不想去,也没人能勉强。 李政原是打算走的,远远听了几句,却忽然停住,寻个僻静地方落脚,吩咐侍从将那歌姬带来,细细问了几句。 那歌姬虽婉媚,倒不缠人,一一答了。 李政听得坊中歌调将二人配成双,心花怒放,面上却不显,问那歌姬:“你觉得,怀安居士如何?” “巾帼不让须眉,”那歌姬目露敬佩,道:“天下女子心向往之。” 李政满意的颔首,吩咐侍从打赏她一把金叶子,又道:“你真觉得……她同秦王般配吗?” “秦王么?”歌姬一怔,道:“若配居士,倒也凑合吧。” “什么叫凑合?”李政眉头一跳,怒道:“他们不是很般配吗?” 歌姬不解道:“居士是月里仙娥,凡夫俗子如何能配得上?” 李政将她手中金叶子夺回大半,憋着气走了。 …… 北地寒凉,此时尚是二月,到了夜间,更是森冷。 钟意躺在塌上,听得外边风声呼啸,一时难以安枕,索性坐起身,靠着床壁思索接下来该当如何。 正入神,却听窗扉被人轻轻叩了两下,咚咚作响。 钟意警觉道:“谁?” “是我。”李政的声音响起。 怨不得能避开外间护卫。 钟意微松口气,又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我马上就要走了,来同你道别。”李政顿了顿,道:“我能进去说话吗?” “征西突厥吗?竟这么急。”钟意微怔,随即道:“外边冷,你进来吧。” 屋内没有掌灯,光线昏暗,窗扉合着,清冷的月光也照不进。 李政推门入内,反手将门关上,他也没有掌灯,就着黑暗,道:“今日我邀你同游,你却不去,当真可惜。” “不是道别的吗,”钟意思及玉夏所说曲调,有些警惕:“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 李政眼底微光一闪,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日出行,听见了一点好玩的,想说与你听。” 钟意推辞道:“我不感兴趣,不想听。” 李政莞尔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钟意闷闷道:“你说完了吗?早些走吧,别叫人等。” “阿意,”李政不理会她的逐客令,道:“你不在意那些坊间传闻吗?” 钟意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李政低低的笑了起来:“孤男寡女,半夜私话,果然站的很正。” 钟意恼道:“李政,你给我滚出去!” “好了,”李政温和哄道:“我再问你几句话,问完便走。” 他语气认真,浑然不似平素插科打诨,钟意便直起身,道:“你说。” “第一个问题,”李政眼睑微垂,温声道:“阿意,你还恨我吗?” 钟意心知他问的是前世,原本轻松的心绪微微一沉。 她恨他吗? 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此刻,彼此隔着一截黑暗相望,她却有些说不出口。 他救过她的性命,一次次的为她退让,言行举止中的爱慕,以及那句“我会支持你”,她并不是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 可若说是原谅,她也做不到。 李政早有预料,听得这阵沉默,也不紧逼,而是道:“我不需要你的回答,只要你心里清楚,说与不说,都没什么两样。” 钟意不语。 “第二个问题,”李政又道:“前世夫妻一场,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好吗?” 黑暗隔绝了彼此的视线,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他道:“我得到你的手段可能不够光彩,最终的结局也凄凉,可我也希望你能仔细想一想,我们做夫妻时,我待你如何?” 钟意手指下意识捏紧了被子,却不做声。 “第三个问题,”李政道:“我对我们的孩子好吗?你同孩子的感情深吗?我会下令杀妻,宁肯为此叫一双儿女痛恨他们的父亲吗?” 钟意嘴唇轻颤,牙关紧要。 “最后一个问题,阿意,”李政声音柔和,徐徐道:“你这样恨我,是否也曾经同样深爱我?” “阿意,求你问你自己——你爱的那个李政,真的会如此绝情吗?” 一连四个问题,哪一个都问的钟意心头发梗,哪一个也答不上。 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冷月如霜,悬在天外,也进了钟意的心,她觉得有些冷,可那炉火又是热的,叫寒霜化开,心头也染了暖意。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几个问题,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想,但来日相见,务必给我一个答复。” “阿意,就此别过,”李政微微一笑,转身出门:“万万珍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0.心动 李政当晚便走了, 钟意独自一人, 却久久难以入眠。 他也是坏,自己走的痛快,却留她一个人怅然, 不知如何是好。 前世夫妻一场, 许多话虽没有宣之于口,但彼此心里都明白。 李政待她,其实没的说。 在她面前,他从不计较什么,她若生气,便觍着脸过去卖好,浑然不觉,那会失了秦王的体面。 至于一双儿女, 要不是他那样偏宠,也不会娇惯成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 皇帝是宠爱景宣和景康, 但在最开始的时候,给予景宣无限宠爱和纵容的,始终是李政这个父亲。 而钟意心里面, 其实也有他。 时间原就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她恨过他, 怨过他,可到最后, 还是不由自主的将一颗心给了他。 而那个叫她动心的李政, 真的会叫她死吗? 钟意迟疑了。 …… 李政走了, 这晚钟意再没睡着,天色未亮,便起身更衣了。 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紧急关头,宰辅有权调用折冲府军,此乃事急从权,然而事后,却要将内中缘由说的清楚,上达天听。 钟意近日事多,提心吊胆,直到今日,方才得空,自去书房研墨,提笔写了奏疏,将自己一行人遇上苏定方,再到进入银州,遭遇追杀,揣度出崔令造反内幕,种种诸事写于纸上,又请皇帝体谅擅调折冲府军一事。 从头到尾翻阅一遍,自觉无碍,方才盖上印鉴,折了起来,吩咐人送去驿馆。 不只是钟意要向长安上疏,苏定方亦要入京申辩,不日便要动身。 钟意此次出京,便是打着往绥州去看表姐的由头,结果变故一桩接着一桩,直到现在都未曾如愿,眼下诸事了结,也该去走一趟了。 当日晌午,苏定方便往钟意住处,同她辞别。 钟意有些诧异:“这么急吗?” “章将军已经擒得王文度,今日晚间,便可抵达银州,”苏定方笑道:“我会同王文度等人一同入京,在陛下面前申辩。” 钟意听他如此言说,莞尔道:“恭喜。” 背负污名,于谁而言都不是好事,苏定方少年得志,经此磨砺,心性只怕会更上一层楼。 再则,前番高昌大败,皇帝失了颜面,此次得知其中另有内幕,终究好看许多,为了弥补,想必会格外加恩苏定方。 苏定方不过淡淡一笑,躬身施礼,道:“居士大恩,我永志不忘。” “何必再说这样的客气话。”钟意不以为意,又叫玉夏将书房里仔细收着的那卷农书拿来:“我还要往绥州去走一遭,短时间内怕是回不了长安,劳烦你带回去呈交陛下,早些传好消息来,告于陆老先生。” 崔令原是打算将陆实农书夺为所用,求个功绩,谋取肃州都督的,不想钟意先行一步截胡,只能痛下杀手。 也是上天庇护,他也怕钟意一行人将那农书遗失,又或者失了几页,只叫人看管住陆家人,却不曾加以杀害,待到知晓钟意身份,折冲府军动身,便慌忙逃窜,更顾不得这些小事。 陆家人被拘了几日,虽是受了惊吓,人倒还平安无恙。 苏定方自玉夏手中接了书稿,郑重其事道:“居士安心,我必定不负所望。” 钟意笑着道了声谢,又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之前此前事多,你一直不得空,今日倒是便宜。” 苏定方道:“什么问题?” “那日崔令安排人袭杀我们,”钟意道:“你是如何发现那行猎户不对劲儿的?” “哦,其实也简单,”苏定方微微一笑,道:“猎户捕猎,是要养家糊口的,猎物的肉值钱,骨头值钱,皮毛更值钱。除去致死的伤口之外,他们不会在猎物身上造成更多的伤痕,因为皮毛每坏一点,价格便会跌落好些,可那日那些猎户,却将猎物皮毛糟践的不成样子。” 钟意恍然,道:“是我见识太浅薄了。” “那倒不是,居士长于富贵,当然不会知晓这些底层人的谋生法子,”苏定方道:“我进入军伍之前,也是如此。” 钟意面带敬意,笑道:“定方是真正的英雄。” “居士,”苏定方垂眼看她,半晌不语,忽然低了声音,惯来坚毅的面上,也少见的有些踌躇:“城中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钟意不解道:“什么传言?” 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道:“便是那些,说居士与秦王殿下……” 他停了口,没再说下去。 钟意顿了顿,眼睑微垂,半晌才道:“半真半假吧。” 她没说哪一处是真,哪一处是假,讲的语焉不详,连神情都是暧昧的,苏定方心却微微沉了,旋即笑道:“原来如此。” “是我问的冒失,”他低下头,道:“居士不要见怪。” 钟意莞尔,道:“无妨。” …… 钟意的表姐澜娘,比她大六岁。 越国公府只有她一个女儿,小时候倒还好,略微大些,女孩子便同男孩子玩儿不到一起去了,那时候,便是澜娘照看着小表妹,彼此之间的情分,不比亲姐妹差多少。 “你也真是胆大,”澜娘叫乳母抱了儿子华英过来,叫钟意抱抱他,又轻声责备:“我听夫君说起银州叛乱,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钟意安抚道:“快别说我了,玉夏玉秋一人说了一遍,赵嬷嬷也说了一遍,等我归家,阿娘阿爹那儿不知还有多少话等着念叨呢。” 澜娘生的端丽,眉宇间还有些少妇的娇妩,闻言笑她:“你活该。” “华英生的倒是俊俏,长大了必然是美郎君,”钟意毕竟也曾做过母亲,将那小娃娃抱起,仔细端详他眉眼,又道:“不像你,倒像姐夫。” 澜娘的丈夫李崇义,乃是河间郡王李孝恭的长子,出身宗室,皇帝尚且要称呼李崇义一声堂兄,倒也是桩好姻缘。 “男孩子还是像父亲好,”澜娘闻言笑道:“若是像我,怕会有脂粉气。” 钟意笑而不语,澜娘却遣退左右,低声道:“你同秦王殿下的事,是真的吗?” 钟意心中窘迫,闷闷道:“银州也就罢了,怎么连绥州都知道了?” 澜娘咯咯直笑,道:“再过些时日,我怕天下皆知了。” 钟意惯来同这表姐亲近,也想找个人倾诉,倒不瞒她,隐去前世不提,将二人之事大略说了。 “我的傻阿意,你还想找个什么样的?”澜娘听罢,诧异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对你百依百顺,又是天潢贵胄,你这都看不上眼?” 在别人嘴里,怎么她倒成了不识好歹的人了。 “他那张嘴忒讨厌,”钟意闷闷道:“你也是,不帮我,却帮他。” “我自是站在你这边的,”澜娘原还想说和几句,再想起表妹出嫁身份,那说和的心思便淡了,改口道:“不成也好。” 钟意道:“怎么说?” “你既出家,哪里是能再嫁的?他又是皇族亲王,不可能终身不娶,届时我们阿意算什么,他的外室么?” 内室里有年幼的小郎君,还有身娇肉贵的夫人女郎,那炭火也烧的热,澜娘执起一把团扇,随意扇了两下,又停下,道:“倒不如豢养几个年轻郎君作陪,既自在,也欢畅,想听什么好话,他们都说得。” 钟意满脸诧异,道:“表姐!”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澜娘笑道:“孤身出家,又有宰辅身份,有钱有闲,再豢养几个美貌郎君,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你若愿意,我真想同你换。” 钟意隐约察觉出几分什么,低声道:“姐夫待你不好吗?” “也还成,他四个儿子,有三个是我生的,还有一个也养在我这儿,女儿也一样,算是过得去了,”澜娘打着扇,漫不经心道:“就是前几日有人送了个几个粉头来,忒没规矩,大半夜弹琴,吵得我耳朵疼。” 钟意道:“姐夫怎么说?” “他那晚往军营去了,不在府中,”澜娘慵懒的打个哈欠,顺势拿团扇掩口,道:“我叫人把弹琴的卖了,又淘换了几个逗趣玩意赔他。” 她“噗嗤”一声笑了:“你不知道,剩下那几个粉头吓坏了,前日我叫她们来唱曲儿,弹琵琶的手都在抖,调子也乱了。” 嫡庶有别,妻妾泾渭分明,时下主母,倒没有想象中在意妾室。 长安勋贵之中,妾室生下儿女之后,皆会交与主母照看,嫡母便是母亲,嫡母的娘家,便是他们的母家。 尊卑如此分明,是以大多数主母,都不怎么将妾室放在眼里,如同澜娘这般随意发卖掉的,也不在少数,彼此缔结婚姻,多半是门当户对,主母娘家强盛,当然也能硬气,不会弱了气势。 钟意出身不低,前世两次出嫁,皆是做了正室,可即便如此,对于那些侍妾之流,她也觉得膈应。 父亲没有纳妾,只有母亲一人,她从小见着,也希望自己能找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人。 既然是一心一意,怎么能再有别人呢? 她闷闷道:“我若是嫁人,可受不了他还有别人。” “你就是活的太清楚了,”澜娘道:“人啊,总有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 “不过也还好,你出家了,也免了嫁娶麻烦,”将怀里的儿子放回摇篮,她笑道:“高门把持官员入仕权柄,多少寒门士子不得志,以你的声望,若是愿意,只消招招手,便有人心甘情愿拜在门下。” 钟意窘迫道:“有李政在那儿横着,谁敢啊。” “只看你这张脸,也多的是人敢,”澜娘目视着表妹那张秋水凝神般的芙蓉面,笑道:“男人里边,有的是愿意牡丹花下死的。” “你笑话我,”钟意闷闷道:“以后再不跟你说了。” “阿意,”澜娘忽然靠近她些,低声道:“你是不是动心了?” 钟意道:“什么动心?” “对秦王殿下,”澜娘道:“动心了吗?” 钟意面上一热,口中却道:“他那么讨厌,我才不喜欢呢。” 澜娘只是看着她笑,笑完又道:“他受伤了,现在很不好,写信过来,想见你一面,你既不喜欢,我便打发信使走人,叫他死了这条心。” 钟意面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澜娘细细看她神情,挑眉道:“你又不喜欢他,在意这么多做什么?” “阿姐,”钟意心急如焚,唤她道:“你快别戏弄我了。” “信刚送到,”澜娘自袖中取出,道:“你要去见他吗?” “去。”钟意神情几变,辗转反复,终于定下心,道:“我即刻动身。” “你啊。”澜娘原还笑吟吟的看着她,待她说完,忽然轻叹口气,握住她手,嘱咐道:“一路顺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1.发糖 李政此时, 正在丰州。 越临北境, 天气愈见严寒,身处内室之中,便觉屋外朔风凛冽, 呼啸迫人, 更遑论出境作战了。 几日不见,李政面色似乎惨淡几分,精神倒还好,几个校尉在侧,绘制丰州至呼延都护府的地图,无人言语,忽有人来报:“殿下,宗政长史到了。” 李政微露喜意, 道:“请他进来。” 宗政弘乃是秦王府长史,正是李政肱骨, 先前他偕同王府一众属臣入长安,宗政弘便留在于封地,待诸事了结, 方才动身往丰州寻他。 宗政乃是复姓, 始祖乃是汉景帝之子河间献王刘德, 刘德曾任宗正,后代便以官职为姓氏, 于“正”字之侧加“文”, 是为宗政。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汉朝距今已经隔了不知多少代,昔日的刘汉后裔,今朝也已为人臣子。 李政年少,府中属臣年岁也不大,即便是众人之中最为年长的宗政弘,今岁也不及而立,自南而北一路赶来,他面染风霜之色,人也有些憔悴。 李政知他体弱,亲自起身相迎,请他到身侧火炉落座,又道:“先生怎么来了?” 宗政弘谢过他,方才道:“来向殿下道喜。” 李政问道:“何喜之有?” 宗政弘冰冷的手掌前凑,感受火炉带来的温热,轻笑道:“得偶之喜。” 李政眉头微动,旋即明白,宗政弘也听闻街头巷尾流传的那些话了。 “先生,”他摇头失笑:“你也来调侃我。” 宗政弘只是微笑,却不多说,目光一转,瞥见他腰腹间隐约透出的血迹,道:“殿下伤的严重吗?” 李政确实伤的不轻,只是他年轻力壮,恢复的也快,半靠在塌上,以免压到伤处,神态也颇轻松,道:“还好。” “西突厥毕竟不同于东突厥,想要克敌,绝非一夕之功,不必穷追不舍,”宗政弘道:“天气回暖,征夫运送粮草也便宜,殿下挥军至瀚海都护府,便是功成,即可返回长安,不必过多纠缠。” 李政颔首道:“我也这样想。” “太子因喜好儒生,固为陛下不喜,然而毕竟系出嫡长,若要易储,便要有压倒性的优势才行,”宗政弘道:“陛下尚在,仿玄武门旧例是不成了,可将来如何,殿下总要早作打算。” 他们开始言语,帐中其余人便尽数退下,李政笑意微敛,垂着眼睑,道:“先生的意思是……” “殿下,太子睿是你嫡亲的兄长,而你此时尚未娶妻,膝下无子,”宗政弘身体孱弱,即便回暖过来,面上仍有些不正常的惨淡,他顿了顿,道:“说句冒犯的话,假若殿下后继无人,从血统论,令太子睿之子承嗣,朝臣与天下都不会有异议。” 李政静默片刻,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我倒很喜欢怀安居士,”宗政弘一笑置之,又道:“父族出身关陇门阀,母亲又是出自天下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宿儒敬重,士林爱戴,以口舌之力劝退突厥,深受边军钦佩,连陛下都屡有称誉,实在是世间无二的上好人选。” “最难得的是,”他转向李政,道:“殿下也喜欢。” 李政则笑道:“我钟意居士,并非因她出身声望,只是钟爱她这个人而已。” “那也无妨,”侍从送了白水过来,宗政弘喝了一口,淡淡道:“殊途同归。” 二人略说了几句,宗政弘便起身告辞,他身为王府长史,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李政负伤,又要兼顾战局,或多或少积了些军政要事,正好交与他处置。 宗政弘走了,李政半歪在塌上,沉思良久,复又摇头,正待唤人入内,却听侍从在外回禀:“殿下,怀安居士到了。” “阿意?” 李政心中欢喜,赶忙躺下,狠下心在自己伤口处按了下,叫血色渗出,有气无力道:“请她进来吧。” 钟意匆忙赶来,一颗心都悬着,入得门去,便见李政歪在塌上,心下一沉,再看他脸色,微生诧异。 李政尤且不觉,长吁短叹,好像即将不久于人世一般,颤颤巍巍的伸手过去,低声道:“阿意,我终于等到你了。” 钟意顺势握住他手腕,把脉之后,便知他是阳火过盛,又兼身有伤处,流血过多,并无性命之忧,见他如此惺惺作态,在想起信中颇有不久于人世之言,气道:“你不是要死了吗?” 李政知她颇通医理,怕是看出自己破绽,也不再卖惨,坐起身,觍着脸道:“阎王不要,又救回来了。” 钟意看他脉象,着实是受过苦的,不无心疼,然而他既无性命之忧,自己却巴巴的赶过来,倒像是不打自招一般,微有窘迫,站起身道:“你既无事,我便回去了。” “走吧走吧,”李政竟不挽留,而是道:“不过走之前,我有话问你。” 钟意心知他要问那四个问题的答案,羞恼交加,道:“我不想说。” “你就是喜欢我。”李政抱住她腰身,欢喜道:“你不承认我也知道,哼!” “李政!”钟意信中羞窘,给了他一手肘,不想,他竟顺势歪倒了。 “怎么了?”钟意心下一慌,赶忙扶他坐下,低头一看,便见他腰腹处渗出血来,既愧疚,又心疼:“对不住,我没注意到,要不要紧?” “要紧!”李政半靠在她身上,毫无男子气概的道:“好疼!” 钟意心慌的不行,道:“我叫人来给你重新包扎。” “别闹大,我是主帅,仔细乱了军心,”李政一脸委屈,道:“阿意不是颇通医道么,你来替我包扎便是。” 他这话当然有卖乖的意思在,钟意却也无暇计较,冬日衣衫厚重,尚且能渗出血来,便可知他伤的有多重,出血又有多少了。 “你先躺下,不要乱动,”钟意将他按到塌上,李政不得不离开她肩头,心不甘情不愿的直哼哼,钟意便说他:“你听话。” “嗯,”李政乖得很,老老实实的躺好,两手交叠在胸前,道:“我最听阿意的话。” 他伤的不轻,药膏纱布等物皆可在室内寻到,火炉上还有水在烧,钟意唤了玉秋玉夏入内,吩咐她们取些热水来,自去拧了帕子,又叫玉夏帮李政把衣服解开,稍后帮他擦拭。 玉夏作势伸手,却被李政躲开了,他满脸不满,道:“你做什么?我的身体,连阿意都没碰过呢!” 钟意听他这么嚷嚷,真是丢死脸了,压着声音喊他:“李政!” 李政也很委屈:“阿意!” 钟意气他计较这点小事,气完又觉得好笑,末了,还有点说不出的感动。 就像澜娘说的那般,这样的男人,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好了,你们出去吧,”她莞尔一笑,道:“我自己来便是。” 玉夏玉秋跟随她多年,听她如此吩咐,便知她于秦王并非无意,偷笑着对视一眼,屈膝施礼,退了出去。 李政躺在塌上,望着她笑,却不说话。 钟意脸有些热,轻推他肩头一下,道:“你合上眼,不许看我。” 李政唇边的弧度更大了些,倒真的按照她意思,将眼睛合上了,仔细想了想,还用手将脸遮住了。 钟意同他做过一世夫妻,他身上什么没见过,再见他遮住眼,倒也平静下来,将他腰带解开,外袍一掀,便见里衣已经被血沾透了。 她看的心尖一颤,温声责备:“你也是,怎么什么都不说。” 李政坦言道:“想叫你心疼我。” “糊涂。”钟意说他一句,又道:“忍着些,我将里衣和纱布揭开。” 李政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常年骑射使然,浅麦色的腰腹处肌肉结实,线条流畅,满是男人特有的雄性强健之美。 那伤口似是被剑刃所伤,非常狭窄,却又很深,若是再用些力,怕会伤及内脏,大概是过了几日的缘故,已经不似最初那般显眼,但皮肉外翻,也足够骇人。 钟意用热水浸泡了干净巾帕,动作轻柔的为他擦拭身上血痕,李政用手掌盖住脸,一声也不吭。 “你又何须这样拼呢,”她忽然有些心疼,闷声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战场上刀兵无眼……” “哪有军士厮杀,主将安享太平的道理?”李政道:“应尽之责而已。” 钟意轻叹口气,不再言语,取了药膏,动作轻柔的为他涂抹,就听李政问:“阿意,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钟意道:“嗯。” 她答得这样痛快,李政反而有些难以置信:“你说‘嗯’?” “你伤的是腰腹,”钟意没好气道:“难道连耳朵也聋了?” 李政惊喜道:“阿意,你能完整的,将方才那句话说一遍吗?” 素来果敢刚毅的秦王,竟也有这幅模样,叫别人瞧见,指定是不可信的。 钟意有些好笑,还有些说不出口的触动,拿剪刀剪了纱布,却见他覆在脸上的手掌不知何时分开,五指之间露出两个缝隙,一双丹凤眼熠熠生辉,满目期待的盯着她看。 景宣跟景康都像父亲,那双丹凤眼尤其像,钟意的心软了,也柔了,注视着他,轻轻道:“以后少做这样冒险的事,我会心疼的。” 李政目光倏然亮的吓人,他握住她手掌,肩臂用力,猛地将人带到塌上,自己翻身在上,压在她身上。 “阿意,”他将她手指送到唇边,一下下亲吻,道:“你心疼我了?” 他动作迅捷,气力不弱,伤口却再度裂开了,鲜红的血顺着腰腹缓缓流下,却混不在意。 钟意在心里叹口气,道:“嗯。” 李政道:“那你以后,不会不理我了吧?” 钟意道:“嗯。” 李政又道:“你其实也心悦我,是不是?” 钟意道:“嗯。” “阿意,”李政有点不高兴了,闷闷道:“你只会说这一个字吗?” 钟意莞尔,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李政怔住了。 钟意则笑道:“当然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2.长史 “阿意, 阿意!”李政抱住钟意腰身, 脑袋在她肩头蹭个没完,道:“我可喜欢你了!” 钟意但笑不语。 “等我回长安,就叫父皇赐婚, 今年准备, 明年成婚好不好?我要给你全长安最隆重的婚礼!” 李政满面春光,只是想想,都双眼发亮:“后年生景宣,大后年生景康,你要是喜欢娃娃,我们就多生几个,好不好?” “不好,”钟意啼笑皆非, 道:“我几时说过要嫁给你?” 李政顿住,道:“阿意, 你不是喜欢我吗?” “喜欢是真的,”既然说开了,钟意也不扭扭捏捏, 抬眼看他, 道:“可一时半会儿, 我过不了心里那个坎。” 他问她的那四个问题,钟意没法否定, 但前世结局使然, 她也没办法痛痛快快的应声“是”。 “我能理解。”李政静静看着她, 半晌,又温声道:“你能走出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钟意轻轻抚摸他面颊,微微笑了。 “可是不嫁我,也不能嫁别人,”李政眼珠一转,又道:“无论是沈复,还是苏定方,还有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钟意嗔他一眼,道:“你管的可真宽。” “那你也管着我,”李政将她手放在自己心口,道:“我们都只有彼此,好不好?” 钟意眼睫微合,轻轻道:“嗯。” 就在塌上躺着的这么一会儿,他伤口处流出的血便将外袍沾湿了,钟意推他起身,轻斥道:“别人都是见钱眼开,你倒好,见色眼开,连自己身体都顾不上了。” “没办法,”李政笑吟吟道:“谁叫我的阿意美呢。” 他这张嘴,但凡在她面前,便没有闲着的时候,钟意重又帮他抹了药膏,细致的用纱布缠上,气道:“你又不难受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哎,阿意,阿意!”李政觍着脸,嚷嚷道:“你轻点,可疼了!” “活该,叫你成天口花花。”一侧有剪刀,钟意执起,将纱布剪断,小心的打个结,道:“好了。” 此处应是他栖身之地,一侧还有衣柜箱奁,钟意去寻了新的里衣外袍,叫他小心起身,动作轻柔的帮他穿上。 李政难得的乖巧一回,让抬手便抬手,让转身便转身,钟意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帮景康穿衣时的场景来,那孩子同他父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容像,习性也像。 她忍俊不禁,方才说了那么久的话,又有些渴,案上有两杯白水,倒是一怔:“有人来过?” “唔,宗政长史来过,他也是今日方至,”李政自己将腰带系上,忽又想起他们未曾见过,便道:“待到晚间,我为你们二人接风洗尘,也叫你们结识。” “不了,”钟意的手几不可见的一颤,顿了顿,道:“我有些累,想早些歇息。” “是我疏忽了,”李政方才背对着她,未曾察觉她异样,握住她手,心疼道:“连日赶路,你该吃不消了,我叫人为你准备地方,再备些吃食,用过之后,早些歇息吧。” 钟意勉强笑道:“好。” …… 二人既彼此有心,李政也不想叫她离自己太远,便在自己院中挑了屋子,吩咐人收拾出来,叫她住进去。 “居士,您还好吗?” 到了地方,玉秋有些忧心,关切道:“从方才开始,便魂不守舍的。” “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钟意喝一口热水,察觉那阵暖流自喉咙进了肚中,才长舒一口气:“睡一觉就好了,你们也下去歇息吧。” 玉秋玉夏有些担心,却也知她不想说,是决计问不出答案的,屈膝施礼,满怀心事的退了出去。 钟意这才散了头发,顺势瘫软在塌上。 她没想到,宗政弘居然也来了。 他是秦王府的长史,惯以手段凌厉,处事果决著称,连皇帝都曾惊叹过,那样温和孱弱的身体里,竟能生出如此强硬凶悍的魂灵。 李政覆灭东突厥,得天策上将衔,皇帝恩许于洛阳开府,宗政弘也一跃成为从三品天策府长史。 他能做王府长史,自是李政肱骨,极受他器重,皇帝昔年于洛阳开府,做天策上将时,便有房谋杜断这样的能臣,等他登基,这二人也先后做了宰相,倘若李政登基,宗政弘想也不会例外。 钟意前世未嫁于李政之前,便曾听闻过这个人,只是最开始时李政身处封地,他身为长史,自然跟随,她见不到,后来入京,他要主事,颇为忙碌,钟意这等妇道人家,自然还是见不到。 她第一次见宗政弘,是在初入秦王府,但是还不曾嫁与李政的时候。 那时她刚到李政身边,心中既恨且怨,恨沈复,也恨李政,觉得全天下没一个男人是好东西,她也曾想过自戕,可是又不甘心。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死? 她死了,只会叫阿娘与哥哥们伤心,至于其余那些人,谁会真的在意? 李政是真心宠她,又或者心里有愧,她朝他发脾气,摔东西,火气上来,照着他的脸打,他也不在意,笑吟吟的由着她闹,东西摔了便叫人送新的,挨了打便捉住她手,低头一下接一下的亲。 钟意挨不过他,闹到最后,反倒觉得索然无味,有些倦怠的瘫坐在塌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李政便将她抱到膝上,手掌轻抚她肩背,加以安抚。 他们俩在内室,惯常是不叫人伺候的,侍婢仆从皆在外候着。 钟意那日有些累了,眼睑半合,却听外边有人回禀,说:“殿下,宗政长史求见。” 李政手顿了顿,大概也觉得现下这模样不好见外人,见她有些倦了,又不忍叫她挪开,便道:“罢了,早晚都要见的,传他进来吧。” 钟意先前数次听闻过宗政弘的名字,更曾听闻过他昔年处置治下蠹臣,一夕之间连杀数百人的凶名,可真的见到,却还是头一次。 她有些好奇,人伏在李政膝上,半睁着眼睛看向门边。 那人高而清癯,身着紫袍,颇有些玉树临风之态,往脸上看,不似李政英俊,也不如沈复明秀,反倒是书生气多了些,有些病弱的模样。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宗政弘顺势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很淡,波澜不兴,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摆在桌案上的某个死物。 他随即便将目光收回,钟意仍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李政察觉到了,握住她手掌,略微用力的捏了一下,以示安抚。 宗政弘既来,自然是有要事要说,见李政没提叫钟意退避,他也如同没见到她一样,目不斜视。 一席话结束,李政笑道:“先生辛苦了。” 宗政弘道:“殿下谬赞,臣不敢当。” 李政却轻拍钟意肩头,道:“从此以后,阿意便是□□的王妃。” 宗政弘面不改色,如同第一次见到钟意似的,起身施礼,轻轻唤了句:“王妃。”又同李政说了几句,才道了告辞。 钟意不怕李政,却有些怕宗政弘,今日见了他,她才能理解皇帝昔年所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谁能相信那样肃杀冷厉的魂魄,会装载在这样文弱的身体里? 好在从那之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直到钟意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在李政身边留了两个月,腹中孩子却已经三个多月,孩子的父亲毫无疑问便是沈复。 因近来屡经变故,月信紊乱,别说是她自己,便是太医也未曾察觉。 这是钟意第一个孩子,也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出乎本能的,她想留下它。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可能性其实很小。 这孩子生下来,又该怎么办,如何自处呢? 送到安国公府吗? 沈复承袭世子之位,偌大的安国公府不会没有新的女主人,他还会再娶,还会有别的孩子,届时,这孩子的处境会有多尴尬、多难堪? 留在秦王府吗? 这可能性比将它送去安国公府还要小。 李政吩咐人称呼她王妃,几个月时间过去,皇帝若不知情,当然是不可能的,既然未曾发作,显然是默认了。 对于一个有非常大可能性继承皇位的皇子,皇家怎么可能容忍他的妻子生下异姓之子,混淆皇家的承嗣序列? 这孩子若是女儿还好说,可要是儿子,养在王府里,算是义子、庶长子,还是别的什么? 李政将来有了别的孩子,他会是什么处境? 钟意知道这孩子不能留,但人心终究难以被理智完全占据。 这是她第一个孩子,骨肉相连。 到了晚间,李政平静问她:“你打算,将它生下来吗?” 钟意嘴唇动了动,想要言语,他却伸手过来,抵住了她的唇。 李政道:“沈家不会接纳它,我也一样。” 钟意听罢,心中一凉。 “你若是想生下来,”李政顿了顿,却道:“便送到越国公府去吧。” 钟意怔住了。 “便将此事瞒下来,再同你两位兄长约定好,”李政低下头,轻轻道:“等孩子生下来,便说是钟家的子嗣。” 钟意眼泪倏然落下,想擦掉,却如何都擦不干。 李政叹口气,取了帕子为她擦拭,好半晌,她才道:“多谢你。” “原是我对不住你,”李政道:“有什么好谢的。” 事情解决,钟意心中微松口气,却也知晓他将此事按下,在皇帝那儿,在其余人那里会承受多大的压力。 或多或少的,他们的关系和缓了些。 快到四个月的时候,李政往外地去公干,钟意便留在府中安胎。 这日下午,侍婢忽来回禀,道宗政长史到了。 钟意原就怵他,李政不在,更有些不安,顿了顿,还是吩咐人请他进来。 几月不见,宗政弘一如往昔,面上几乎不见血色。 吩咐人呈了一碗药给她,他开门见山道:“药性非常温和,不会伤及身体,也不会对王妃日后孕育子嗣有任何影响。” 或许是因为体弱,他语调永远都是那么轻缓,隐约带着点温柔意味。 可钟意听得心都凉透了,半晌,才道:“是他的意思吗?” “如果是殿下的意思,便不会等到今日了,”宗政弘彬彬有礼道:“是我与王府一众属臣,还有宫中的意思。” 钟意如坠冰窟。 “王妃还很年轻,还会有别的孩子,”宗政弘道:“而殿下来日可期,为皇室血脉计,不该有任何令人生疑,乃至于可供操纵的破绽存留。” 他的手指纤细,骨节分明,同这个人一样,有些孱弱的白。 钟意看着那只手将药碗推给她,温和道:“王妃,请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3.下棋 第二日清晨, 钟意早早便起身了。 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 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玉秋玉夏听闻内间动静,入内侍奉她洗漱,按部就班的用了早膳, 又惦记李政伤势, 往他那里去探望。 “居士到了?快请,”侍从恭敬道:“殿下吩咐过,居士前来,不需通禀。” 钟意微微一笑,向他颔首,进了内室。 人一进去,她便觉自己来的不巧。 说曹操曹操到,她昨日推脱, 原是为了不见宗政弘,不想今日一入门, 便在李政这儿见到了。 内室里炭火烧的温热,有隐约的药香气袭来,应是为了李政养伤之故, 然而, 即便是这样暖和的所在, 宗政弘也仍披着狐裘,好在他人瘦削, 并不显得臃肿。 李政与他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棋盘, 二人听见动静,同时侧目来看。 “阿意?”李政有些惊喜,还有点说不出的甜蜜:“你怎么来了?” “你的伤还没好,”钟意道:“我不放心。” 宗政弘也站起身,向她施礼,轻轻道:“怀安居士。” 天策府长史居从三品,门下省侍中官居正三品,钟意品阶倒还高他一级,她垂了眼睑,道:“长史不必多礼。” 李政握住她手,原想帮这二人引荐,转念一想前世之事,便知钟意必然识得宗政弘,倒不必多言,拉她到案前落座,又吩咐人奉茶。 钟意瞥一眼案上棋局,倏然笑了:“平手?” 李政应道:“嗯。” 钟意忍俊不禁:“难为长史了。” 李政偏好军武,不善文墨,琴棋书画之中,除去那笔字还能看,其余都烂的一塌糊涂,能在棋局上跟宗政弘下成平手,不知后者费了多少心力。 谁会相信,战场上排兵布阵、所向睥睨的秦王,其实是个臭棋篓子? 钟意见到他的棋技之前,也是不信的。 李政听她调侃,也不动气,笑道:“是长史谦和。” 钟意但笑不语。 除去最开始那句问候,宗政弘一直未曾开口,钟意与李政说话,他便端坐在一侧品茶,见那二人停口,方才道:“居士也喜欢弈棋吗?” 钟意道:“还好。” 宗政弘淡淡一笑,道:“手谈一局,如何?” “还是算了吧,”钟意道:“弈棋劳心劳力,太过费神了。” 宗政弘从善如流,道:“那便罢了。” 这二人聚在一起,自是有事商议,钟意不欲搅扰,起身道了告辞。 宗政弘目送她离去,方才道:“怀安居士,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李政心思微转,隐约觉得钟意前世可能与他发生过什么,面上不显,道:“大概是因为不够熟悉,我刚结识她时,也是如此。” 宗政弘掩口,轻轻咳了一声,道:“是吗……” …… 钟意离了长安,见得事情也多,眼界倒比从前开阔许多,既然得空,便将沿路见闻写下,算是留念。 玉夏留在书房为她研墨,钟意手中握笔,头也没抬,忽然察觉不对劲儿,抬眼一看,人却已经换成李政了。 “你怎么过来了?”钟意问。 李政乖巧的给她捏肩,道:“想你了,来看看。” “少来这套,你这张嘴,便没有能靠得住的时候。”钟意戳穿道:“想问便直接问,扭扭捏捏做什么。” 李政扶住她肩,低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宗政长史?” 钟意道:“是。” 李政顿了顿,想问句原因,钟意却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别问为什么,我不想说。” 于那孩子而言,了无牵挂的走,其实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尽管她与越国公府都会努力藏着掖着,但曾经存在过的事情,终究不会改变。 有朝一日,这事被人揭出去,既是害了它,也是害了越国公府。 秦王府的属官们为维护主君及其子嗣的继承序列不乱,必然是不会叫她生下那孩子的,皇帝反对,也是同样的道理。 李政真心爱护他,但想要同时对抗自己的父亲与心腹,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事实上,他能允许她生下那孩子,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钟意伤心难过,但若说对他恨之入骨,却也是假的。 她该恨的人太多了,将她献出去的沈复,强娶了她的李政,宗政弘与联合在一起的王府属官们,最后,还有容不下那孩子的皇帝。 到了今生,那些爱恨都已经是过去,但她仍然有保持沉默的权力。 “你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了,”李政思及她所说过的前世,隐约能猜出那二人是因什么生了龃龉,温声道:“阿意,我真的希望你高兴。” 钟意心中一暖,抬眼看他,莞尔一笑:“多谢你。” 李政瞥一眼她,又有些郁闷的道:“我的棋,真的下的很烂吗?” 钟意听得一怔,随即忍俊不禁,顿了顿,还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李政闷闷道:“可我跟别人下棋,都没怎么输过。” 钟意忍笑道:“可能是因为没人敢赢你吧。” “我们之前没下过棋,你怎么知道我下的不好?”李政在她身侧坐下,试探着道:“前世……下过?” 钟意目光转柔,笑着应了一声。 …… 前世钟意刚进秦王府时,恨沈复恨的牙痒。 当然,俩馒头踩一脚,没一个好饼,李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时,钟意用的许多东西都是旧时有的,自然也与沈复相关,她不想再留,能扔的扔,能烧的烧。 受出身世家的母亲影响,钟意颇好诗书,也爱吟风弄月,偶尔兴致到了,还会写几句诗文,时日久了,便积攒起厚厚一本。 侍女从箱奁中找出来,她大略翻了翻,便要丢进火盆里烧掉。 李政自门外进来,瞥见她动作,赶忙抢过去:“好端端的,烧了做什么。” 钟意冷着脸不理他,他也不介意,翻开一看,笑道:“是阿意自己写的吗?” 钟意不说话,却是默认的意思,李政心里有了答案,便道:“我能看看吗?” 钟意淡淡道:“随你。” 李政便到暖炕上坐了,吩咐人奉了茶,看的津津有味。 排在册子前面的那些,都是钟意出嫁前写的,多是小女儿心思,倒还没什么。 到了后边,却是她嫁入安国公府后同沈复诗文唱和,赌书对弈时的夫妻缱绻。 越看到后边,李政脸色就越难看,翻完一本,脸拉的比朱骓还长,茶也不喝了,坐在暖炕上不说话,大概是等着她过去哄。 钟意那时正伤怀,哪有闲心理他,由着他在那儿闷了一下午,自顾自的做刺绣。 到了晚间,李政便绷不住了,晚膳时候,假做不经意的夸耀自己。 “听说沈复诗写的好,其实我写的也不差……” “还有,我琴棋书画也很在行,你若有意,不妨切磋一二。” “尤其是下棋,我还没输过呢,太傅们都夸我下的好……” 钟意被他念的头疼,只想叫他闭嘴,便叫人取了棋盘棋子来同他对弈,想叫他暂且安静会儿。 李政信心满满的让了她三个子。 钟意只花了一刻钟时间,便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李政怔怔的看着棋局,有些不可置信,惯来霸道强硬的男人,这时候居然有些无助。 半晌,他才道:“我……我这是输了吗?” 钟意冷冷道:“不然呢?” 李政静默了好半晌,方才道:“再来!” 侍女在侧,瞥见他脸色,捡棋子的手都在抖,钟意也不怕他,等侍女将黑白棋子各自放回,又道:“还让我三个子吗?” 李政踌躇半日,期期艾艾道:“公平起见,这回就别了吧。” 钟意见他如此,颇觉解气,又有些想笑,勉强忍下,道:“依你便是。” 又是一刻钟功夫。 李政又输了,脸色简直比手里的黑子还要黑。 侍女不敢看他,连捡棋子归置都不敢,钟意则道:“还下吗?” 李政咬牙道:“下!” “你先手,”钟意道:“我再让你三个子。” 李政作色道:“你是看不起我吗?” 钟意冷笑不语。 “额外,再、再换一换位置,”李政小声道:“我这边风水不好。” 钟意已经摸透了他下棋水准,自诩一只手都能吊打他,倒不推诿,痛快的换了位置。 又一局结束,他输的毫无疑问。 李政伤心了,盯着棋局看了半日,又抬头看她一眼,忽然站起身,大步往内室去了。 玉夏见他如此,有些不安,轻轻道:“女郎。” “不用管,”钟意将手中棋子扔下,讥诮道:“兴许是进去哭了吧。” 侍女们备了温水,钟意自去沐浴,回到卧房,便见李政穿着中衣,枕着自己手臂,不知在想什么,见她过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囧着脸让开了点,叫她睡到里面去。 他不说话,钟意更不会吭声,自顾自合了眼,背对着他睡了。 里间的灯熄了,帘幕低垂,月光自窗外映入,连那帘幕也闪着清皎的光辉。 李政原是平躺着的,忽然翻个身,面对着她的背,踌躇了会儿,道:“我下棋本来就很厉害,今天只是手气不好。” 下棋还有手气不好你说,你当是打麻将吗? 钟意听他动静,原还想看他卖的什么关子,听了这句,却忍不住笑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李政似乎颇觉丢脸,顿了顿,又强调道:“你不许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4.触动 因连败几场, 从那以后, 李政真有些开始较真了,吩咐人找了棋谱,得空便对着钻研。 上行下效, 这消息也瞒不过人去, 别人知道后,棋谱棋子棋盘什么的,但凡是相关的,便一气儿往王府里送,想拿这个讨他欢心,连皇帝都吩咐人找了几本珍稀棋谱,叫人送来给他。 这日午间,二人用过午膳, 钟意便坐在软凳上做刺绣,李政则有些魔怔了, 捧着棋谱看的脑袋发大,不时还在棋盘山摆两下。 内室里无人言语,一时安静, 外间却有人来通禀, 说是吏部侍郎陈序求见。 时下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李政倒没叫钟意暂且避开,就这样传了陈序进来。 吏部这等地方, 要同诸多官员打交道, 陈序年过四十, 最是圆滑,深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对着李政一通吹捧,见他不甚理会,便将目光转到棋盘上了。 “殿下喜欢下棋?”他殷勤道:“您若不嫌弃,臣倒想讨教一二。” 李政倒真有些来了兴致:“那便来吧。” 下级跟上级下棋,但凡懂点规矩,便知道不能赢,实在是不愿如此,也得先杀个旗鼓相当,才能略微赢几个子儿,否则,叫人家脸面往哪儿搁? 陈序既同李政对弈,当然不会赢他,还会想方设法的叫他赢,不仅如此,还得叫他赢得高兴。 他也是老油条,这一套颇为娴熟,可惜,他没想到李政棋艺是真的菜,拿不出手的菜,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正是四月,天气不热,钟意离那二人稍远,都能瞥见那位陈侍郎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子——放水容易,放水放的不叫人察觉,那才叫难呢。 李政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落子,催促道:“你怎么不下?” 局势一片大好,陈序心里却直叫苦,随意下了颗子,盘算着到底该怎么输才好。 上位者的气量,有时候真没那么好,尤其是在围棋上边,汉朝与本朝都有两个叫人不敢忘怀的例子。 汉景帝尚且是皇太子子时,曾与吴王太子下棋,就因为下输了,抡起棋盘把人给砸死了。 至于今上,虽然惯肯纳谏,但也不是没有不讲道理的时候。 莒国公唐俭曾是皇帝的天策府长史,肱股之臣,因为下棋时抢先占了有利位置,惹得皇帝十分不悦,找个借口,贬官到了潭州。 秦王心性脾气同皇帝如出一辙,又有这样两个前车之鉴,陈序真不敢赢,暗恨自己为什么多嘴,主动提议下棋。 李政未必看不出他为难,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钟意又在,总不好在她面前丢脸。 陈序在吏部摸爬滚打这些年,心思最是活泛,见他目光往钟意那儿扫了几次,便有了主意,主动笑道:“殿下棋力高超,臣弗如也,甘拜下风,不妨请王妃娘娘代殿下落子,全臣脸面。” 李政见他机敏,笑意倒是真实几分,转向钟意,道:“就是不知道王妃肯不肯赏脸。” 陈序赶忙起身,躬身施礼,口中相求,钟意见他一把年纪,急的额上生汗,倒不为难,将手中针线搁下,站起身走了过去。 她棋力不弱,较之陈序更胜一筹,后者微松口气,又是感激,又是释然,欢天喜地的输了这盘棋,又道:“殿下与王妃联手,正是珠联璧合,臣输的心服口服。” 李政也笑了:“陈卿,你这张嘴可真是讨人喜欢,怨不得这么吃得开。” …… 这都是前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李政自她口中听闻,倒是很感兴趣。 钟意回想起,也觉有趣,抿着唇笑了。 李政瞥见,小心试探道:“阿意,我能问你件事吗?” “沈复诗写的比你好,画也画的比你好,至于下棋,就更别说了,”钟意早知他什么德行,毫不客气道:“你也就那笔字能拿出来看,勉强算是半斤八两。” 哪有男人能听得了自己不如前任这种话,李政更是如此,憋屈了半日,方才闷闷道:“他棋下的很好?比你还好吗?” “比我好,”钟意回忆起前世,笑道:“我同他下棋,胜多败少,可我知道,是他让我的。” “没准是他赢不了你呢。” 李政酸道:“我便没有什么比他好的地方吗?” 钟意仔细端详了他半晌,终于道:“你的出身比他高,个人勇武也胜于他。” 李政难以置信,道:“还有呢?” 钟意将书写完的纸张折叠起,道:“没了。” 李政气的要冒烟,原地踌躇一会儿,不知想到何处去了,有些难堪的窘迫着脸,低声道:“那什么呢……也不如他?” 钟意不解道:“什么?” 李政没脸说出来,只能伸手扯她衣袖,极含蓄的暗示:“就是……嗯,你应该明白的。” “到底是什么?你脸皮这么厚,居然都羞于出口?” 钟意原还不解,见他难得的扭捏,忽然明白过来,面颊微红,随手抄起一本书,在他身上结结实实的砸了几下。 李政也不躲,眼巴巴的看着,等她说话。 钟意被他盯得脸热,半晌,才捂住脸,低声道:“他比你温柔多了。” 李政有些伤心,道:“我不温柔吗?” 钟意抡起那本书,在他脑袋上砸了下:“你温柔个鬼!” 李政还想再问,钟意却不肯说了。 她面皮薄,能跟他说那几句,已经是难得了,正逢外间有人传话,言说有紧急军情送至。 李政肃了神情,豁然起身,道:“阿意,那我便先走了。” “去吧去吧,”钟意脸热的厉害,不敢抬头,催他道:“别误了正事。” 李政极少见她这般小女儿情状,心中既爱且怜,弯下腰,在她耳边道:“等我,阿意。” …… 钟意听见有鼓声自城外传来,隔了一段距离的缘故,不似现场听那般震耳欲聋,反倒是一种沉闷的响。 “出兵了。”玉夏端了茶来,有些担忧。 钟意叹口气,道:“也不知这场战事何时方能结束。” 玉夏劝慰道:“应该快了,居士不要忧心。” 也不知怎么,自从李政一走,钟意的心便有些静不下来,待到日头西沉,心中的不安不曾消减,反倒愈加严重了。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余晖照进内室,萧瑟中有些惨淡。 钟意听见城外的鼓声停了,便知已经收兵,实在放心不下,匆忙往李政那儿去。 天气仍旧是冷,门也关得严丝合缝,钟意初一入内,便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心也沉了,慌忙上前几步,便见几个医官正在,身侧是伤药水盆,李政解了衣袍,半靠在塌上,腰腹处那道狰狞伤口重又裂开,血淋淋的,看得人心惊肉跳。 李政见她过来,下意识转身遮掩,钟意却上前一步,语气关切,微带责备,道:“怎么更严重了?你又亲自上阵了?” “没事,”李政却不直接回答,而是含糊笑道:“伤口恶化,也是常有的,过几日便好。” “殿下若如同今日这般再上战场,过一个月也未必会好,”为首的医官鬓发微白,想是同李政相熟,闻言没好气道:“何必说这些话糊弄居士。” 钟意闻言,柳眉倒竖:“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那老医官毫不客气的揭短道:“居士只看他身上有多少伤疤,便知我此言非虚。” 钟意沉着脸,一脸责备的看着李政。 后者赶忙赔笑,道:“以后会小心的,你别生气。” 他那道伤口足有小臂长短,伤的又深,皮肉翻起,鲜血缓缓下流,钟意看着都觉得疼,李政倒面不改色,由着医官擦拭。 她叹口气,自医官手中接了帕子,动作轻柔的为他擦拭,然而还不及将那血迹擦干,外间便有人来报:“殿下,忠武将军一行自呼延都护府大胜而回,此刻已经进了前堂。” “请他过来。”李政霍然起身,喜道:“再请长史与列位将军同来。” 他原先躺着,还不觉有什么,骤然起身,那伤口血流便快了,雪白里衣上沾了好些,鲜红的刺目。 “你快躺下,”钟意急道:“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 “军务当先。”李政正色道:“将士得胜归来,主帅怎能避而不见?” “阿意,”他道:“你暂且去屏风后稍待,不要出来。” 二人说话间,外间却已经有人前来,李政随手拿白布在腰腹处缠了两圈,又将衣袍系上,吩咐人将水盆药物等物件收起,道:“传。” 钟意见他嘴唇都有些泛白,急道:“可你……” 李政眉头微皱,加重语气,肃容道:“退下!” 钟意心头一滞,老医官几不可见的向她摇摇头,她将到了嘴边的话按捺住,往屏风后去了。 忠武将军得胜而归,士气振奋,这场战争也隐约有了结束的征兆,钟意在屏风后,听众将领纷纷建言请战,再听李政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心中有些说不出的触动,还有些担心。 宗政弘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一贯的温和:“殿下坐镇中枢即可,怎么亲自上阵?却有些冒失了。” 饶是钟意不喜宗政弘,此刻却也觉他说的有理,手指拨弄一下腰间流苏,却听有个武将豪爽笑道:“殿下勇武,力斩都达,取其首级,更使士气大振,长史便不要忧心了。” 宗政弘则道:“只是该小心些才是……” 接下来的话,钟意没听清楚,因为只听了前半段,便足以叫她心神大乱。 都达死了? 李政亲自上阵,原是为了斩杀他? 昔日银州之乱,便是都达与崔令勾结而生,只是都达逃窜,朝廷又需要清理银州、朔州叛乱,故而没有腾出手去处置此事,不想今日,却叫此人授首。 钟意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像是一壶水烧开了,水花翻滚着往外涌,烫的厉害,叫她说不出话,动不了身,连眨一下眼,似乎都有些困难。 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吧。 或多或少……总是有自己的原因吧? 会议持续了半个时辰,钟意便在屏风后静听,坐的腿都麻了,才等到会议终结。 原先喧腾的内室骤然安静下来,她反倒有些不适应,直到李政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才回过神来。 外边已经黑了,室内虽掌了灯,隔着屏风,却也有些模糊。 李政背光而立,钟意看不起他面上神情,想起他带伤力斩都达,有些感激动容,可再思及他先前那句硬邦邦的“退下”,又有点说不出的羞恼,半晌才道:“你此次上阵,是为了斩杀都达吗?” 李政却不言语,到近前去,捧住她面颊,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钟意的心骤然软了。 她嘴唇动了动,正待说句什么,李政却有些疲惫的合了眼,身体一歪,倒在了她身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5.龙凤 钟意这般体量, 哪里能扶住他, 当即就被李政压倒了。 他身上有伤,她不敢用力推,小心坐起, 唤了侍从入内, 同自己一道扶了他上塌。 受伤未愈之事,李政必然是不愿张扬的,否则先前也不必强忍那么久,钟意明白他的心思,吩咐人不许声张,解开他衣袍,果然见新换的里衣已经被血湿透了。 在她面前,这个男人一直都是强硬的, 即便肯软下来,也是撒娇卖乖, 如同现在这般无力的躺在塌上,她还是第一次见。 原来,他也会有这种时候。 先前那位老医官说的话, 钟意还记得, 李政身上有多少伤疤, 她其实也知道。 她一直觉得他只是运气好,会投胎, 又被皇帝宠爱, 才有了匹敌太子, 谋取东宫的势力,却从没有想过,他征战沙场,屡立功绩,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虽也做过一世夫妻,但她对于他,其实还有很多不够了解的地方。 只是李政从来不诉苦,也不会抱怨那些,又一味偏宠她,时日久了,她也心安理得的将他的苦处忽视掉。 那不应该。 钟意心里有些愧疚,还有些说不出的触动,取了巾帕为他清理伤处,仔细上过药,包扎过后,便在塌边守着他。 从前都是他守着自己,这一次,却该轮到她守着他了。 …… 李政是在半夜醒的,内间的灯火熄了,外间的却还亮着,他隐约瞥见自己床前有个人影,先是一怔,随即转为喜意。 钟意睡得不沉,听见这动静,顺势睁眼,见他醒了,有些惊喜:“伤口如何,可还疼吗?饿不饿,要不要用些水?” 李政却有些受宠若惊,道:“阿意,真是你吗?” 钟意心思顿柔,道:“是我。” “我的伤口不疼,不渴,不饿,也不想喝水,”李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断断续续说完这些,又低声道:“只想叫你亲亲我。” 钟意先是诧异,随即莞尔,低下头去,吻住了他的唇,末了,还轻轻咬了一下。 李政委屈道:“我都受伤了,你还这么对我。” “活该,”钟意道:“让你那会儿凶我。” 李政听得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低低的笑了起来,却没言语。 钟意也觉得自己有点小气,抓着那么点事不肯放,见他只笑不语,又有些羞赧:“李政,你再笑我就走了。” “好好好,我不笑了,”李政停住笑,又低声道:“也就是你,被我惯得不成样子,略微说句重话,就觉得委屈了。” 钟意道:“你那会儿那么严肃。” 李政就跟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恃宠而骄,”他轻声道:“你觉得我那会儿凶,是因为你没见过我真的凶起来是什么模样。” 钟意心里莫名的甜了一下,却未言语,李政也不打算等她说话,握住她手,关切道:“冷吗?” 他坐起身,道:“你也该累了,到里边去躺躺吧。” “这怎么行,”钟意推拒道:“叫人看见,不知会怎么想。” 李政轻笑一声,忽然揽住她腰肢,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孩子都给我生了,这会儿又矜持起来了。放心吧,” 他道:“没我吩咐,他们不会擅自进来的。” 他都这么说了,钟意再推拒,反倒有点故作姿态,再则李政身上有伤,也不好同他纠缠,便借着外间灯光,顺势进了床榻内。 李政将那床锦被抖了抖,盖在二人身上,又小心的侧过身,叫彼此贴的更近了些,做完这一整套动作,便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目光热的烫人。 前世再亲近的事也做过,可不知怎么,到了今生,彼此穿着衣服躺在一起,钟意都有些脸红,低声道:“早些歇息吧。” 李政凑过脸去,在她面颊上亲了亲,道:“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老实睡觉。” 钟意警惕道:“什么?” 李政反倒沉默起来,憋了好久,才小声道:“我在床上,真的不如沈复吗?” 钟意气道:“你就想问这个?” 说完之后,李政反倒放得开了,固执道:“哪有男人不在乎这个的。” “不如他。”钟意干巴巴道:“安心了吗?可以睡了吗?” 李政难以置信的盯着她看,好半晌都没说话。 钟意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李政难以接受道:“真的不如他吗?” 钟意道:“嗯。” 李政闷闷的翻个身,背对着她,不说话了。 钟意原还以为他死心了,便合上眼,打算歇息,谁知没过多久,李政便翻身回来,毛虫似的凑过去,道:“阿意,我只有你一个,所以笨拙了点,可沈复呢?他能跟我比吗?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这口气,活像个跟皇帝进谗言的奸妃。 钟意气道:“他才没别人,就我一个。” “那可不一定,”李政毁人不倦,坚持道:“他不是还去西蜀念过书吗?好像还在那儿呆了几年?备不住,在那儿还有几个相好!” 钟意斜睨着他,道:“你也在封地待过几年,你在那儿有没有相好?” 李政冤枉道:“我没有,你别乱说。” 钟意道:“我才不信。” 李政急了:“真的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钟意不咸不淡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李政道:“可你不相信我!” “我几时不相信你了?”钟意反驳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是没说,可你话里就是那意思!”李政道:“我就是没有,没做过的事情,凭什么被你冤枉!” “好啦好啦,”钟意亲亲他,道:“相信你相信你,你快睡吧。” 李政老大不情愿:“我还有伤呢,你就这么对我。” 钟意轻车熟路的哄他:“那就再亲一下。” 李政乖了,跟个宝宝似的,试探着问:“你也这样哄过别人吗?” 钟意熟练的给他顺毛,道:“当然没有。” “好吧,”李政勉强满意了:“咱们睡吧。” …… 都达既死,此次西突厥入境一事,便可宣告终了。 李政吩咐人收拾行囊,准备班师回朝。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钟意又曾调用折冲府军,虽也写了奏疏,向皇帝申辩,但到了这会儿,总该亲自回京,说个分明的,便打算同他一道回去。 一行人打马回京,不知是否是归心似箭的缘故,倒比来时要快得多。 钟意骑着朱骓,途径当初留宿过的驿馆时,笑道:“我便是在此地遇上了定方。” 朱骓也轻轻打个喷鼻,表示赞同。 李政不情不愿的哼了几声,倒没说别的。 等到了长安近处的驿馆,他假做不经意,道:“我们便是在这儿遇见的,阿意,你还记得吗?” 钟意故作不知:“有吗?我记不清楚了。” “当然有,”李政加重语气,着急道:“我骑马从这儿过去,阿意在驿馆门口。” 钟意做思索状:“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吧。” 李政急道:“我还跟你打招呼了。” 钟意道:“这我便不记得了,你是下马了,跟我说话了,还是别的什么?” 李政憋了半日,方才道:“我冲你点头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幅度特别大的点头。” …… 自塞外至京师,沿路景致有天壤之别。 偶然往别处走动,会觉新鲜,但时日久了,最挂在心上的,终究是家乡。 钟意自正月离家,再回越国公府,已经是三月的尾巴。 崔氏的肚子已经能见到凸起,许是安胎之故,发髻上只簪了几支玉兰花钗,人也素简,见女儿回来,先是垂泪,忽又动怒,取了拂尘打她。 钟意怕她动了胎气,跪在地上不躲,倒是钟老夫人劝儿媳妇:“好了燕娘,人都回来了,你这是做什么。” “你走的时候我千叮万嘱,叫你小心为上,你倒好,嘴上应了,根本不往心里去,”崔氏丢下拂尘,落泪道:“突厥军营你也敢去,若是有个万一,叫阿娘怎么办……” “我知错了,以后也不会再冒险,”钟意站起身,扶着母亲到一侧坐了,安抚道:“这不是好好的吗。” 崔氏拿帕子拭泪,狠狠瞪她一眼,末了,又破涕为笑,道:“好在有惊无险,一切顺利,等进了宫,陛下不知会如何嘉赏呢。” 钟意轻声问父亲:“我调用折冲府军之事,陛下没不高兴吧?” “你若这样想,便太看不起陛下的胸襟了,”越国公笑道:“没人有异议,宰辅们也很赞赏,还有人说你担得起侍中之位,不妨也同其余几位宰辅一般上朝去。” “我可不要,”钟意亦笑道:“每日晨卯,哪个受得了。” “阿意,”越国公笑意温和,眼底闪过一抹自豪:“有你这样的女儿,阿爹很骄傲。” 钟老夫人闻言颔首,道:“这也是钟家的荣耀。” …… 接风洗尘的宴席,便定在今夜。 钟意回了青檀观,少不得再同益阳长公主叙旧,好一通感慨,到了晚间,又相携登车,往宫中去了。 今晚宴席的主角有两人,一是钟意,二是李政。 后者打过的胜仗太多,众人虽赞誉,却也不觉有多惊奇,听闻钟意只带一人入突厥军营,劝退敌军,这才令人惊叹。 除去帝后与东宫,赴宴之人便是诸位宰辅,连近来染病的尚书仆射杜如晦,也撑着病体前往,共襄盛事。 皇帝兴致颇高,亲自举杯敬酒,道:“巾帼不让须眉,居士有男儿胆气,朕需敬你一杯。” 钟意称谢,宫人满斟,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皇后亦道:“以女子之身成事,当真世无仅有,我亦敬居士一杯。” “娘娘说差了,”钟意笑饮一杯,又道:“陛下的胞姐,平阳长公主也曾征战沙场,论及功绩,远胜于我。” “阿姐是武将,统军征战固然难得,”皇帝却道:“而居士弱质女流,竟敢只带一人,入突厥军营,同样可嘉。” 王珪笑道:“不只陛下与娘娘,我们也极敬佩居士此行,举杯相敬,望请不要推辞。” 酒盅其实不大,钟意酒量也不算差,众人心意拳拳,她也不推辞,连饮几杯。 西突厥兵败,又平定银州、朔州叛乱,于大唐而言,自是好事一桩,众人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皇帝喝到最后,似乎有些醉了,面有醺然之意,问钟意道:“居士以为,朕此二子如何?” 皇帝膝下儿女甚多,今日在此的,便是太子睿与秦王政,这个“二子”,指的当然也是他们。 钟意被他问的一怔,旋即回神,道:“自是人间龙凤。” 皇帝颔首,笑问道:“何为龙,何为凤?” 这便有些不好回答了。 钟意心下微惊,暗暗猜度皇帝心思。 今次是接风洗尘宴,皇帝想也不会刻意为难于她,那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她目光一动,恍然明白过来。 李政先往黄河诸州治水,又往北境平定边乱,人心已盛,皇帝有了易储之意! 想明白此节的不只是她,殿中诸人,哪有一个是傻的? 目光一转,便能猜度三分。 太子面上笑意微僵,皇后也一样。 转向皇帝,她恭谨的垂首,道:“陛下,天家子嗣,自是龙子,何来孰龙孰凤之说?居士不过随口一提,您倒抠起字眼来了。” 宰辅们脸上笑意不落,却静默不语,皇帝却道:“朕问的是居士,你怎么急着答了?” 言罢,他不再看皇后,而是向钟意道:“居士以为如何?” 诸多目光随之投到她面上,意味不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6.谜团 这话委实是不好回答。 钟意下意识去看李政, 却见他神态自若, 看她望过来,甚至回以安抚一笑,再扫向太子, 却见他正黯然伤神, 触及她视线,温和而勉强的笑了一下。 钟意犹疑几瞬,起身拜道:“太子系出嫡长,人品贵重,秦王英武明达,亦是人间少有,皆非凡俗之辈。” 皇后目光微亮,颇为期许的看向她, 皇帝神情却有些淡漠,手中酒盏搁下, 道:“居士倒很推崇太子。” 钟意道:“太子乃陛下嫡长子,朝野称贤,自该敬重。” 皇帝淡淡的笑了, 目光中却有一闪即逝的不悦, 场中气氛一时复杂起来。 宰辅们无人言语, 皇后刚刚才被皇帝不轻不重的晾了一下,也不好贸然再开口, 益阳长公主便笑道:“既是接风洗尘的宴席, 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言罢, 又转向殿中女乐:“方才那首《醉东风》便很好,再来一遍吧。” 钟意心知她是在帮自己,投以一笑,皇帝似乎也不打算闹大,旋即露出笑意,同撑着病体前来的尚书仆射杜如晦说话。 场面重又热闹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一幕不曾存在过一般。 可在场的人都知道,皇帝切切实实有了易储之意,并且,想将这念头付诸实际。 他也有这个能力。 钟意此次入宫,还不曾去拜会窦太后,正逢益阳长公主也在,便相携往嘉寿殿去。 时候已经不早了,夜色深深,宫人们挑着灯笼,引着她们前去,走出太极殿没多远,便听后边有人呼喊:“长公主殿下,居士,还请暂待。” 二人停下脚步,才见来人竟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刑光,心中齐齐一动,微生不安。 刑光笑吟吟道:“陛下吩咐奴婢给居士带句话。” 钟意思及方才宴上之事,隐约猜出几分,道:“什么?” “陛下说,居士若得了空,不妨详读《汉书》,”刑光彬彬有礼道:“以史为鉴,总能看出些名堂。” 钟意听得不解,正待再问一句,刑光却向二人施礼,恭谨道:“陛下还在等,奴婢这便回去伺候了。” 益阳长公主目送他离去,方才低声道:“怀安同太子,交情很深吗?” “那倒没有,”钟意迟疑了下,道:“太子毕竟无错,德行不亏,又是嫡长……” “皇兄哪里是会在意这些的人,”益阳长公主摇头失笑:“如同戾太子刘据那般,一句‘不类己’,便足够了。” 钟意叹口气,道:“我真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陛下怎么偏偏问了我呢。”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益阳长公主道:“皇兄不是小气的人,不会为此记恨的。” 钟意报以一笑:“但愿吧。” …… 宰辅们依次离去,殿中只留了皇帝与李政父子二人。 皇帝摆摆手,示意宫人内侍们退下,这才敛了笑意。 他伸手在李政脑门上拍了一下,恨声道:“你个没种的东西!” “这关我什么事?”李政诧异道:“父皇心里不高兴,也别乱发脾气。” 皇帝怒道:“朕见你回程时这样春风得意,还当你们的事成了了,你个没用的东西,巴巴跑到银州去,人家也不理你,还好意思觍着脸笑!” “谁说不理的?”李政道:“阿意心里也有我。” 他旋即明白过来,笑道:“父皇不会是因为阿意会偏向我,所以才那么问的吧?” 皇帝气道:“不然呢?” 李政摇头失笑,亲自为皇帝斟茶,道:“阿意不是那种人。” 皇帝抬眼看他,道:“哪种人?” “阿意骨子里有正气,也有慈悲,”李政道:“皇兄居长,又无过错,即便她于我有情,也不会有所偏颇的。” “她站在太子那边,”皇帝火气消了些,道:“你不生气?” “不生气,”李政笑道:“倘若她不那么说,我才奇怪呢。” 皇帝却道:“失了这次机会,你不可惜?” “不可惜,”李政自若道:“难道父皇觉得,这是一夕之间便可功成的事情吗?即便阿意属意于我,那话也不可能即刻生效吧。” 皇帝静静看他半晌,又合上眼睛,道:“宰辅们没发话,想来不会反对,有他们的这个态度,便足够了。” 最终,他道:“再等等吧。” …… 几月不见太后,她的精神倒是好了些,面上笑容也比先前要多。 钟意听益阳长公主讲,和静县主与归德县主的婚事都已经敲定,都是极好的人选,太后开怀,或也与此有关。 太后身处宫中,该知道的却也知道,见了钟意,先是责备她胡闹,随即又大加赞赏,着意赏了她好多东西,以示恩宠。 天色已晚,不便赶路,钟意与益阳长公主一合计,索性留在嘉寿殿里过夜,待到明日,再返回青檀观。 相携往寝殿去时,益阳长公主道:“母后上了年纪,格外喜欢回忆旧事,你别嫌她烦。” “哪儿能?”钟意莞尔,忽又敛了笑意,低声道:“太后她,是不是想起平阳长公主来了?” 益阳长公主长叹口气,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经历过那种伤心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明白那种痛苦。” 说及此处,二人不免沉默下来,到了寝殿,方才又说了几句,各去安歇。 第二日上午,钟意与益阳长公主陪同太后用了早膳,不多时,便听宫人来禀报,言说皇后来请安了。 太后对皇帝尚且不假辞色,更不要说皇后了,虽也吩咐人请她入内,从头到尾,却也不怎么理会,态度十分冷淡。 皇后大概早就习惯了,含笑问候过后,又道:“二位县主出嫁时的礼单规制都已经拟定好了,母后可要看一看吗?” 太后对仅存的儿子儿媳不喜,对于两个孙女,却是真心疼爱,吩咐人接了礼单,对着光细看,再抬头时,语气便好了些:“辛苦你了。” 皇后谦和的笑:“原是儿媳该做的。” 益阳长公主同皇后不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皇后辞别时,她也懒得去送,钟意这一世同皇后倒无什么交际,客气的将她送到了殿外,正打算回去,却被叫住了。 “居士,昨日人多,不便言谢,”皇后竟向她屈膝施礼,谢道:“今日既见,请受我一礼。” 钟意慌忙躲开,道:“娘娘太客气了。” “太子其实也很难,如履薄冰,”皇后微露哀色,道:“多谢你昨晚肯帮他说话。” 这便不是钟意该说、能说的事情了。 她顿了顿,方才含糊道:“太子殿下原是嫡长,又生性仁善,陛下想也只是要磨砺他。” 皇后眼尾湿了,自觉失态,随即拿帕子擦拭,勉强笑道:“但愿吧。” “外边风大,娘娘早些回去吧,”钟意道:“仔细着凉。” 皇后握住她手,轻轻一拍,笑道:“如此,我便告辞了。” 她的手有些凉,想必心也一样,钟意暗叹口气,施礼道:“恭送娘娘。” 她回去的时候,太后正同益阳长公主商量二位县主的嫁妆礼单,见她回来,笑道:“皇后谢过你了?” 钟意倒不瞒她:“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曾经是过来人,最明白她的心思,”太后微露哂笑,道:“当然,也明白皇帝的心思。” 钟意静默不语。 太后似乎也没想叫她回答,自顾自道:“最高权力的交接,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想要心平气和、无波无澜,就更不可能了。” “皇帝对太子或许还有些父子之情,太子与秦王也或许还有些兄弟之情,又或许根本没有。但事实上,这根本不重要,他们身后的利益团体会推着他们往前走,直到将另一方完全毁灭,就像当年一样。” 历经几朝的太后虽不理事,但仍然有超乎常人的敏捷与岁月给予的智慧,她眯起眼,笑道:“报应不爽,终于也轮到他,来尝尝这苦果了。” 钟意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益阳长公主也一样。 皇帝虽然对太子冷淡,但绝不会想叫他死,李政对那位兄长的情分有些复杂,但也不至于叫他死。 今生如何,她还不知道,但是在前世,皇帝在册立李政为皇太子后,又改立太子为楚王,还留了恩旨,叫李政善待楚王及其后系子孙。 李政答应了。 直到她死那年,一切都还无恙。 可之后呢? 皇帝那时还在,做了太上皇,等他驾崩,又会如何? 即便李政不动手,下一任帝王,又会怎么做呢? 钟意浑身发冷,不敢再想下去。 “我真是老了,怎么同你们说起这些来了,”太后失笑一声,道:“和静与归德要出嫁了,我是高兴,但也有些舍不得,正好你们都在,也别急着走了,中午索性留在这儿用膳,算是小聚一场。” 钟意同二位县主交情颇好,闻言自然不会推拒,益阳长公主更没有反对的道理。 已经到了三月末,天气却还是有些冷,太后年迈,内殿里炭火烧的也热。 钟意酒量不弱,然而比起李家那几位,却还差着火候,一壶酒下肚,便有些晕晕乎乎,内殿里暖炉熏香,她面颊生晕,醉意渐生。 “送阿意往偏殿去歇息,”太后见状,关切道:“再去煮些醒酒汤备着。” 玉夏玉秋跟在身后,赶忙将钟意扶起,另有宫人带路,往偏殿去了。 钟意头脑中微有混沌,躺在塌上打个哈欠,懒洋洋的合了眼。 殿内热气腾腾,玉夏怕她闷,便将窗户开了一线透气,叫玉秋守在门口处,自己则同宫人一道去备醒酒汤。 钟意半睡半醒,迷迷瞪瞪之间,便听见窗外有人说话,隔得有些远,声音也含糊不清。 “岭南又进了荸荠,太后说便分成两份,归德县主与和静县主一份,另一份给长公主和怀安居士。” “唔,”另有人应了句,听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太后身边的得力之人:“我前不久过来,还遇上尚宫局的人,正往清宁宫送呢。” 这都是在说什么? 好没意思。 钟意听得有些不耐烦,慵懒的翻个身。 那人问:“送什么?”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荸荠,”另一人道:“那位生前最喜欢了。” “啊呀,”那人小小的惊呼一声,声音压低,有些含糊不清,然而落在钟意耳中,却似惊雷:“皇后去了这么多年,陛下还念着……当真长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7.当年 钟意听那人说罢, 脑海中便如有炸雷响起, 叫她几乎躺不住身,想顺势坐起。 皇后去了那么多年? 那她今日上午,见的那人是谁? 难道是她眼盲, 认错了人, 分辨不出吗? 可即便是她分辨不出,皇帝难道也会分辨不出妻子,太子与李政也会分辨不出生母吗? 等等,李政! 钟意歪在塌上,人醉醺醺的,脑中思绪却转的飞快。 有一位皇后去了很多年,但还有一位皇后健在,有没有可能……是宫中有过两位皇后? 如果是这样的话, 皇后一味偏向太子,却决计不肯支持李政, 便合情合理了。 因为后者根本不是她所出! 可是,册封皇后这等大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为何从始至终, 宫外无一人知晓? 何皇后是皇帝的原配嫡妻, 她又如此偏向太子睿, 便知后者该是其亲生子,也是皇帝未曾登基之前所娶之人, 理所应当, 应是第一位皇后。 李政比太子要小六岁, 由年纪来看,他的生母,便该是第二位皇后。 可是,可是…… 钟意被这个荒诞的猜想惊住了——何皇后尚在,皇帝怎么可能再册立一位皇后? 对于前者而言,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可若是这些假设为真的话,皇帝偏爱秦王政,却忽视太子睿,便可以解释了。 史书中不是没有接连册立过几位皇后的皇帝,但那都是无德昏君,今上雄才大略,真的会做那种事吗? 方才那人说“皇后去了那么多年”,所以,第二位皇后红颜薄命,很早便去了吗? 钟意想起历年来帝后情深的传闻,悚然一惊。 坊间流传起这等说法,是在什么时候? 皇帝为皇后重修清宁宫,雕梁画栋,恍若天宫; 皇帝令人在昭陵中留了成双墓穴,同等规制,待到二人百年之后,便可同归安宁; 皇帝非常敬重皇后,宫嫔再多,也无人能及皇后半分,初一十五,每逢佳节,皆是往皇后宫中…… 从头到尾,皇帝维护的便是“皇后”这层身份的体面与尊荣,而不是何皇后本人。 钟意有些恍惚的睁开眼,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初崔氏同她说的话了。 “那是初九宫宴,你祖母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太后便将我叫道身边说话,那位置离皇后很近,她发作的突然——要知道,估摸着日子,皇后原该正月十五临盆的。太后吓了一跳,我也惊住了,赶忙扶她进了内殿,又遣人去请陛下。” “太后留在内殿,我也陪着,秦王出生后,我还看了一眼。” “你傻了不成……我好歹也是国公夫人,每逢宫宴,便能见皇后一回,再则,即便我认不出,难道何夫人这个母亲也认不出女儿,那么多命妇都认不出皇后?” 钟意扶着墙壁,怔然坐起身,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有没有可能,初九宫宴那日,阿娘见到的……其实是第二位皇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第一位皇后与第二位皇后必然生的非常像,甚至于……是双生姐妹。 钟意也曾做过母亲,她相信,世间不会有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何夫人也一样。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觉得意外,这是不是说明,何家对于先后两位皇后的事情,其实心知肚明? 可是,钟意不得不去想一个有些费解的问题——假如那日出席宫宴的是第二位皇后,同一时间,第一位皇后在哪儿? 从时间顺序而言,她才是皇帝真正的原配嫡妻,然而出席宫宴,母仪天下的却是另一人,这等奇耻大辱,她居然忍了,何家也生生忍了? 前世,钟意也曾被皇帝不喜,然而那是因为李政太过偏爱她,影响子嗣的缘故。 事实上,皇帝尽管不喜,却也没为难过她,他的视线所及在乎天下,不会长久的拘束于内宅。 同时令两位皇后并存,于前者而言,绝对是极为难堪的羞辱,若非真的动怒,想必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皇后忍了,何家也忍了,是因为他们碍不过皇帝威仪,还是因为他们理亏? 如果那两个宫人所说为真,确实有过另一位皇后的话…… 钟意在心里梳理一系列脉络。 皇帝登基之前,娶何家的女儿为妻,生下秦王世子睿,登基之后,又顺理成章的册立前者为皇后,后者为太子,那时候,他们的感情的确很深。 可是何家与何皇后在这段关系中,担当了极为不光彩的角色,皇帝登基没几年,便发现此事,随即娶小何氏入宫,生下了李政。 从皇帝对李政的态度,乃至于给予他生母皇后尊荣的待遇而言,他对小何氏应该是非常宠爱的。 出于某些不知名的原因,何皇后与何家都忍了下去。 后来,小何氏辞世,皇帝便将李政接到太极宫,亲自照看。 而这么做的缘由,很可能是他不信任何皇后,往深处揣度,小何氏的死,很可能同何皇后有关。 同时,太子失了圣心。 顺着这条思路来想,一切都能连成线了。 不,也不对。 这个小何氏,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何皇后的同胞姐妹,大族何氏的女郎,事先竟无一人得知? 难道何家在生下这个女郎之后,便将她送到别处教养了? 倘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留下何皇后,而将小何氏送走、叫她隐姓埋名? 钟意手指轻揉额头,思来想去,不知怎么,便想到李政身上了。 他们今生第一次见面,便是在青檀观。 他问她:“你为何会在此处?” 难道小何氏一出生,便被何家人送到青檀观里去了吗? 益阳长公主也在青檀观出家,她是不是认识小何氏? 而她与何皇后的不和,是不是因此而生? 青檀观是道观,难道小何氏也曾出家? 钟意出家之后,第一次在弘文馆见皇帝时,便是身着道袍,那时他怔然良久,是因女色失神,还是思及旧人? 二十年前,这座宫阙里,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又是什么力量,将这些过往封锁住,从此不现人世? 前世钟意做过秦王妃,也曾做过太子妃,在这座皇城中,也是能数得上号的人物,可这些过往,她却连一个字都不曾听过。 不过,有一个人,必然是知道的。 益阳长公主! 钟意坐起身,想往偏殿去寻她,顿了顿,忽又停住脚步。 她不会说的。 倘若钟意的猜测为真,那对于皇家,对于天下,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她先前连那院落的原主人都不肯讲,怎么会告知她那些旧事? 钟意重新瘫倒在塌上,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前世今生无数次疑惑过的事情。 怨不得,皇后偏向太子睿,李政同母亲兄长也不怎么亲近。 而皇帝对所谓同胞所出的兄弟二人,态度也是迥然不同。 假设那些推论为真,何皇后竟能引而不发,除去维护嫡长序列之外,对太子睿与秦王政一视同仁,究竟是因她慈善宽宏,还是因为心机之深沉,远超常人? 小何氏的死,她有没有插手其中? 秦王政自幼顽劣的传闻,她有没有推波助澜? 还有,前世自己的死…… 是否同她有关? 这念头在心里转过,钟意便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 到了四月,天气回暖,嘉寿殿前的花儿也都开了。 归德县主与和静县主在同一日出嫁,假期也逐渐近了,太后全力庇护这两个孙女,见她们有了归宿,既是欢喜,又是欣慰,正逢钟老夫人入宫相见,便顺势叫人请益阳长公主与钟意入宫,小聚一番。 钟意入得门去,便见太后端坐上首,身侧是祖母钟老夫人,下首处是皇后,再之下则是二位县主,倒有些怔住。 益阳长公主不轻不重的哼了声。 引着她们入内的女官低声解释道:“皇后娘娘是来商讨县主出嫁当日诸项事宜的。” 钟意轻轻应了一声,上前去同她们见礼,含笑在和静县主身侧坐了。 毕竟有喜事在,太后兴致高涨,对着皇后,都难得的露出几个笑脸,午间宴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未时方歇。 钟老夫人留下同太后说话,益阳长公主与钟意看了天色,却是起身告辞,正逢皇后一道出殿,钟意便笑问道:“娘娘近来安好?” 皇后见她主动问询,有些诧异,却仍笑道:“还好,有劳居士挂心。” “我听闻娘娘宫中有几株翡翠牡丹,花瓣重重叠叠,雍容华贵,倒颇难得,”钟意笑着询问道:“不知是否有这个福气,前去一观。” “自无不可,”皇后极温婉的应了一声,又转向益阳长公主,和气道:“益阳也爱牡丹,是否要一起同行?” “免了,”益阳长公主不客气道:“我头有些晕,先行离去。”言罢,也不看皇后,同钟意一颔首,径直离去。 皇后被她下了情面,也不动气,反倒向钟意解释,轻声细语道:“益阳性情直爽,惯来如此,居士无须在意。” 钟意微笑道:“娘娘宽宏,雅量非常。” 皇后笑而不语。 钟意不是第一次进清宁宫,然而这一次,心中却没有了先前的赞叹感慨,多了几分叹息与怅然。 皇后带着她进了内殿,又吩咐人上茶,态度亲切,隐有热络。 “不必麻烦了,”钟意含笑推拒,道:“我有几句私密之语要同娘娘讲,请您屏退左右。” 皇后微怔,诧异笑道:“居士倒是吊起我的好奇心了。”言罢,又摆摆手,示意殿中宫人退下。 “明人不说暗话,我便开门见山了,”钟意手指摩挲着紫檀木的桌案,道:“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皇后笑道:“这是自然。” “娘娘,”钟意莞尔,目光静静落在她面上,道:“杀死泾阳候世子的人……真的是李政吗?” 皇后猝不及防,面上笑意霎时僵住,虽然只是一瞬,但也足够被钟意捕捉到。 她心里忽然有些酸涩,叹口气,道:“是太子,对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8.旧事 在聪明人之间, 那些暧昧的话是不需要的。 皇后的神情有转瞬阴冷, 随即又恢复原态。 她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定,只道:“居士怎么会这样想?” “陛下对太子的态度, 未免太冷淡了些, 即便因“不类己”,也不必表露的那样明显。而当年事发之际,也正逢圣驾幸东都洛阳,不在长安。” 钟意垂下眼睫,轻声道:“再则,我打探之后发现,泾阳候世子的名声,其实也不怎么好, 只是斯人已逝,尘埃落定, 他又是苦主,也就没人愿意,再对已逝之人口出恶言了。” 至于内中其余缘由, 却不是能说与皇后听的了。 皇后静默良久, 倏然一笑, 道:“居士果真聪慧,名不虚传。” 她既肯这样言说, 便是默认了太子杀泾阳候世子一事, 但钟意半分疑惑得到验证的释然也没有, 反倒更觉沉郁,心中恻然。 “既然杀死泾阳候世子的是太子,”她抬起头,平视皇后,缓声道:“那为什么,罪名却落到了秦王头上?” “这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了,陛下那里过去了,太子那里过去了,秦王那里也过去了,”皇后神情微冷,淡淡道:“居士,你这样聪慧的人,不该自讨没趣。” 钟意莞尔,随即笑意落下,长叹口气:“娘娘,真的过去了吗?” “陛下不在长安,太上皇与太后并不理事,那段时间,宫中诸事便皆委托于皇后之手,”她平静的看着皇后,道:“事实上,泾阳候世子死后,也是娘娘通传长安,定了秦王罪名的,不是吗?” 皇后端丽的面孔微微泛白,连酒后新补的腮红,都遮不住半分。 可她仍然没有说话。 “娘娘,”钟意半合上眼,心中既酸涩,又有些难言的哀意:“对你而言,这些真的过去了吗?将太子的罪名洗清,加之于秦王身上,你一点都不觉得抱歉吗?” 皇后丹朱色的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后,却未曾开口,她合上眼,泪珠簌簌而下。 “太子呢?”钟意恍若未见,继续道:“朝野称赞,惯以仁善著称的太子,便这样心安理得的构陷自己的兄弟,叫他替自己背负那样难堪的罪过吗?” “泾阳候世子无礼……”皇后勉强睁开眼,凄然一笑,隐有哀色:“太子一时激愤,所以才……” “可是,”钟意倏然抬声,道:“这并不是将一切罪责推给别人的理由!” “我知道,太子也很愧疚,”皇后眼泪涟涟不绝,悔痛道:“所以这些年,无论秦王如何相逼,太子都只会忍让……陛下为此事深以为恨,屡有申斥,太子的日子也很难过……” “这不是他应该承受的吗,为什么会觉得日子难过?” “再则,难道太子没有从中谋取声誉吗?” 钟意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忍不住想往外淌,只是她拼命克制住了:“娘娘惯来敏达,不会看不出来——秦王如日中天,太子不过勉力支持,早露颓态,可即便如此,仍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为他赴汤蹈火,走向一条终点极可能是覆灭的死路,娘娘以为是他们傻,没有脑子,看不清局势吗?” 皇后垂泪不语。 “因为太子仁善,孝顺父亲,友爱兄弟,秦王虽屡次越轨,他却从无恶言!” 钟意胸腔里有一股火在烧,烧得她心头灼痛:“隐太子死后,党羽遭受清洗,多少心腹之臣家破人亡,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仍有人肯弃秦王而保太子,死生一掷,这是何等忠肝义胆之士,太子扪心自问,可配令其效忠,奉为主君吗?!” “太子已经在尽力弥补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要同秦王相争,”皇后眼泪绵延落下,沾湿了她面上脂粉,留下两道浅浅沟壑,也打破了她惯来贤淑温婉的含笑面孔:“从小到大,他都很关爱弟弟,每每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会先让给弟弟……” “这么多年,他心里的煎熬与痛苦,又有谁知道?” 钟意“哈”了一声,复又笑了,目光之中隐有几分讥诮。 她道:“娘娘,太子与秦王都是你的骨肉,为什么你只心疼太子,怜他日子难过,心中煎熬,却不肯为秦王想想?遭受无妄之灾,被迫背负上那样的污名,朝臣弹劾的奏疏堆满了太极殿,最终被赶出长安,难道他便很好过吗?” “我知道,那孩子嘴上不说,心里是怨我的,”皇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可我也没办法……” “怎么会没有办法?”钟意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么简单的处置方法,娘娘从来没有想过吗?” “我想过,可是无能为力!”皇后眼底闪过一抹伤痛,旋即恨声道:“太子是什么人,何等品性,秦王是什么人,何等品性?” “居士,你还太年轻,不懂世人心思,”她道:“屠夫只需要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这样轻而易举,可好人一旦做了一件坏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也会万劫不复!这是何等的不公!” “难道我不想同时保全两个儿子吗?难道我是有意要构陷秦王,叫陛下这样痛恨太子吗?” “居士,你可知道,陛下自东都归京,迎接我与太子的,是何等暴怒?” 皇后泪意暂歇,声气迫人:“秦王自幼顽劣,又是陛下爱子,即便是做错事,也不会有什么,朝臣会非议,但绝不会死抓着不放,而太子呢?国之储君,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能有半分懈怠,更不要说污点!倘若擅杀臣子,你知道天下人会如何说他吗?再进一步,甚至会被废掉!秦王顽劣,长兄被废,也未必有望储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太子被废掉,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是皇后,但也是母亲,”她挽住钟意手臂,倏然泪下,不忍道:“这么做的时候,我何尝不是心如刀绞?但两害权衡,我只能这么选……” “可是娘娘,”钟意拂开皇后的手,在她愕然神情中,道:“太子是长兄,他比秦王年长六岁。”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秦王才十二岁,但太子已经十八岁了。”她心中酸涩难言,眼眶湿意似乎马上便要涌出:“死的人是侯府世子,不是庶民,朝臣上奏,御史弹劾,满城风雨,若非陛下全力袒护,娘娘知道他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他是有些顽劣,但也没杀过人,至少,我没听过那样的传闻。再则,据我所知,当年事发之后,也是娘娘深明大义,亲自上奏,请求加以惩处的。” 皇后面有痛意,含泪不语。 “他或许有些顽劣,但是本性不坏,因为从小被陛下钟爱,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在天下的非议指责之下,不得不退往封地,其实也很狼狈吧。” “娘娘,”钟意道:“你真的觉得,太子的歉意与退避,足以弥补这一切吗?” “纪王出藩时,也才九岁,”皇后嘴唇动了动,勉强道:“他既是亲王,出藩便是早晚的,怎么会有狼狈一说?” 钟意怔然,下意识后退几步,旋即摇头:“娘娘,说出这样的话,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皇后拭去眼泪,勉强一笑:“原来居士今日来此,来兴师问罪的。” 话说到了这地步,钟意数次逼问,也极失礼,她竟还不露愠色,坦然相待。 钟意毛骨悚然。 “怨不得呢,”她惨淡一笑,道:“娘娘亲自栽培,太子也这样出众。” “居士,”皇后却不直面回答,而是道:“这是皇家内部事宜,不足与外人道,我不会对别人提起,也请你到此为止吧。” 恩威并施,果真是天下第一等手腕心性。 “娘娘惯来宽宏,我无以为报,只透一句话给您,”钟意长叹口气,心中酸楚,道:“那夜宫宴之后,陛下遣人给我送了个信。” 皇后心知她说的是何时,微微变色:“敢请赐教。” 钟意平静的看着她,道:“陛下说,我若无事,便可研读《汉书》。” 皇后眼底闪过一抹狐疑。 她虽通晓文墨,然而《汉书》有数十万字,皇帝既叫研读,谁知想说的是那句话? “我原也是不知道的,可就在刚刚,忽然想明白了。” 皇后微笑道:“请讲。” “汉元帝柔仁好儒,与父亲宣帝说,‘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惹得宣帝大怒,”钟意有些嘲讽的笑了笑,道:“宣帝训斥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过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皇后听罢,倏然变了脸色。 “这些都是治国之道,原不是我这等女子该看、该明白的,可后一句话,无论是娘娘,还是我,都是一清二楚。” 皇后敛颜不语,面色隐约有些阴郁。 钟意恍若未觉,微微一笑,道:“乱我家者,太子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59.蘑菇 皇后面色由青转白, 眼睫颤抖几下, 终于合上眼去,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半晌,她再睁开眼时, 眼波已经归于平静, 甚至于,还向钟意一笑。 皇后道:“居士果真胆识过人。” “也没什么,”钟意回道:“有些话在心里压得久了,不知会将自己闷成什么样子,能说出来,其实是件好事。” 皇后静静注视着她,很久没有言语,最终才道:“为什么要来问我呢?你有没有想过, 这样做会给你带来什么?我知道,你同秦王相交很好。” “因为这对娘娘而言, 原本就无所谓,”钟意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早就尘埃落定, 陛下与秦王默许了, 娘娘与太子也不会再提起, 我更不会宣扬出去,自讨没趣。除去今日提及旧事, 坏了心绪, 对您而言, 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皇后忽然笑了,她执了帕子,细细擦拭面上泪痕,又自一侧案上取了脂粉,对镜遮掩面上或深或浅的痕迹:“居士,你也知道自己坏了我的心绪。” 钟意沉默以对。 “那你也该知道,从今以后,你我或许再也不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了,”皇后年纪已经不轻,但常年养尊处优,人又保养得宜,整理妆容之后,恍若三十妇人,她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问秦王,而选择来得罪我?” “我也可以那么做,但是不想,”钟意道:“人生天地间,原本便是赤条条,坦荡荡,遮遮掩掩,两面三刀,又有什么意思?” “知晓多年前的内幕,我必然不能再用之前的态度对待娘娘与太子,这跟我从谁人处得知,没有任何分别,”她道:“难道我从秦王处得知,自以为娘娘不知道,便能平静以对吗?” “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截了当,问个清楚。” 皇后默然良久,复又笑了:“居士,你的确是少见的坦荡人。” “只凭今日一席话,便可称士族女郎之冠,”她轻叹口气,道:“毓华望尘莫及。” “娘娘谬赞,”钟意起身告辞,含笑道:“时辰不早,我便不多加叨扰了,就此告辞。” 皇后莞尔,唤了外间宫人入内,吩咐道:“好生送怀安居士出去吧。” …… 出了清宁宫,钟意面上的笑意便消失无踪。 她的心底,其实远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皇后说她坦荡,其实不然,方才那席刻意无礼的话中,其实还有另一层试探意味在。 李政真的是皇后所出吗? 说了那么多,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 不是。 后宫之中,确实曾经有过两位皇后。 其次,前世她的死,会不会与皇后有关? 钟意思前想后,得出的答案是:会。 她完全有理由怀疑皇后。 一个人的伪装再完美,在涉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的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态度。 太子杀泾阳侯世子,对于皇后而已,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事发之后,皇后当机立断,毫不犹豫的将罪过推给李政,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她其实不喜欢李政,甚至于想要除之而后快。 但是在前世,钟意给她做了几年的儿媳妇,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就连刚刚,她直问皇后,如此失礼,她也不动声色,甚至于能笑着叫人送她出去。 这是多么深沉的隐忍,又是何等坚韧的心性! 前一刻笑脸相迎,后一刻拔刀相向,钟意相信,杀自己这件事情,她能做的出来。 是她太蠢,活了一世,却一点痕迹都没有看出来。 沉默着走出清宁宫,钟意忽然觉得心中酸涩,有些怅然,还有些难过。 前世直到临死,她都觉得皇后温婉贤淑,颇富母仪天下之态,太子仁善,有储君之德。 而对李政,她虽也心仪于他,却觉他对母兄太过随意,失之敬重,有失体统。 现下回看,错的何等离谱。 她连最基本的识人之道都不明,前世诸多重重,未必没有误会穿插其中。 从前李政断然说他不会赐死自己,那时她尚且半信半疑,现下却已经有了九分相信。 她总觉得他无赖,嫌他霸道,分享他荣光的同时,却从没有试着了解过他的另一面。 他的心酸与委屈,意气风发下的阴霾与苦痛。 而他呢,那么爱胡闹耍痴的人,那些旧事,他的母亲,竟然一句也没有跟她提过。 前世她的死,也未必没有他从头到尾不肯提及,将诸事内中缘由尘封的缘故。 对于彼此而言,他们都不是十全十美,但幸在神佛庇佑,还有机会重活一世。 …… 许是今日感慨太多,钟意忽然想起前世诸多旧事来。 那时,她刚到李政身边去,满腹怨气,李政自知理亏,也由着她骂,从不还嘴。 后来有一日,也不知为了些什么,钟意生了闷气,随口说了句“怨不得你母后不喜欢你”,李政脸上的惊愕与一闪即逝的伤怀,她到现在都记得。 那时她什么都不知道,见他那般神情,既觉得诧异,又有些痛快,现下回想,真是后悔极了,也难过极了。 已经出了内城,四下无人,钟意扶住路边那株杨树,颓然的半蹲下身。 玉夏见状,有些讶异,下意识想上前,却被玉秋拉住了。 “叫居士自己静一静吧。”她劝道。 钟意半蹲在地上,扶住柳树粗粝的枝干,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哪儿来一朵蘑菇?”李政半俯下身,笑道:“啊,原来是我的阿意。” 钟意听得他的声音,不知怎么,在清宁宫内隐忍着的酸涩尽数涌上心头,霎时间落下泪来。 “这是怎么了?”李政吃了一惊,慌忙哄道:“阿意,别哭。” 他温声道:“怎么回事,谁给你气受了?” 钟意抬手拭泪,忽又笑了,道:“你。” “我?”李政诧异道:“我哪里给你气受了?” “总不能是因为我说你像蘑菇吧?” 李政见她破涕为笑,微松口气,在她身侧蹲下,温柔道:“现在我也是蘑菇了。” 钟意笑着嗔他:“偏你会作怪!” “偏偏我们阿意,就喜欢这样会作怪的我,”李政用肩头蹭了蹭她,笑道:“阿意,阿意!你看这两朵蘑菇靠在一起,般不般配?” …… 内侍总管邢光亲自奉了茶,皇帝端起品了口,道:“怀安居士从清宁宫出来了?” “是,”邢光低声道:“据说是皇后身边人送出来的,两方皆是神态自若。” “皇后不会为过去的事大发雷霆,不值当,”皇帝语气有些讥诮,旋即笑道:“居士的确通透,朕让人提点了一句,她便顺藤摸瓜,将事情脉络理顺了,再将泾阳候世子之死的内幕透几分过去,她便心知肚明了。” 邢光赔笑,又道:“陛下是为了秦王殿下?” “青雀那孩子,自小便聪慧,只是在男女之情上,太过于执拗了些,”皇帝道:“居士性情和善,注重亲族,先前不怎么中意他,或多或少应与泾阳侯世子之事有关,再则,便该是觉他与母兄有隙,故而心有疑虑,既然如此,当然要对症下药……” “陛下怜爱秦王,”邢光感慨道:“天下再无父亲,会有这等慈爱之心了。” “你当朕只是因青雀之母的缘故,才最为疼爱他吗?”皇帝摇头失笑,道:“那孩子也是世间少有的纯孝之人,不过以心换心罢了。” …… 夕阳西下,落日投下金红色的余晖,绚丽而温柔,映得李政原本有些凌厉的五官,也随之温和起来。 钟意原本有些不宁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她抬手抚了抚他面庞,道:“我刚才,去见皇后了。” 李政眉头微动,应道:“她给你委屈受了?” “那倒没有,反倒是我不得体,”钟意道:“我问她,当年杀泾阳侯世子的人,究竟是谁。” 李政身体一震,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钟意却笑了,凑过脸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委屈我的政郎了。” 李政被她这动作惹得怔住,旋即明白过来:“阿意,你都知道了?” 钟意颔首,心里有些难过,更多的是心疼,又歉然道:“我此前几次三番说起此事,你怎么从来都不肯解释?” “都过去了,”李政反倒十分云淡风轻,含笑道:“再则,我答应过父皇,不会对别人提的。” 钟意目光有些复杂,道:“你从没有对别人说过内中缘由吗?” 李政摇头道:“没有。” 钟意想起先前长安对他的非议,以及言官的屡次弹劾,心中酸涩更重。 “那,”她道:“你不怨陛下吗?” “不怨。”李政轻轻道:“父皇回京时,大局已定,即便知道真相,也无法向世人言说了。” “他当然可以回护我,但与此同时,却会将太子推到风口浪尖,杀臣,害弟,绝对是会被废掉的,再则,”他顿了顿,继续道:“将皇族内部纷争公诸于众,也同样不好,兄弟阋墙的事情有过一次就够了,再有下一次……” 他没有说下去,但钟意能明白。 皇帝爱子之心拳拳,但他不仅仅是父亲,也是皇帝,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儿子,也有家国天下。 皇后很了解他,无论她与太子将迎接怎样的雷霆之怒,皇帝都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这消磨掉了他们彼此之间最后的情分,无论是夫妻之情,还是父子之情。 从家而言,皇帝是家主,是丈夫,是父亲,却被舆论所制,不得不舍弃心爱的儿子。 从天下而言,他是天子,至高无上,却被皇后与太子胁迫,不得不将爱子遣往封地。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绝对践踏他底线的行为。 皇帝这些年来对太子的冷漠,完全可以解释了。 钟意轻叹口气,目光心疼:“只是委屈你了。” “也还好,”李政没有说没关系,但也没有诉苦抱怨,最后,也只是笑着说:“父皇也有他的难处,我都明白。” 钟意伸手过去,他略微一顿,旋即握住,送到唇边,低头吻了上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0.过往 宫中人多眼杂, 不是说话的地方, 钟意与李政便相携出宫,上了马车,一道往青檀观去。 时辰已经不早, 暮色渐起, 往城外的路上几无行人,只有马车上的风铃声伴着马蹄哒哒,快速往青檀观去。 钟意垂下眼睫,复又抬起,同他道:“对不住。” 李政有些讶异的看着她,笑道:“今日吹了什么风?你竟也有向我致歉的时候。” 钟意却不直接回答,顿了顿,方才低声道:“皇后……皇后是你的生身母亲吗?” 李政忽然顿住, 目光怔怔落在她面上。 钟意却握住他手,低声道:“是不是?” 李政瞳孔幽黑, 深不见底,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道:“不是。” 不自觉的, 他们交握住的手掌捏的用力了些, 他温声询问, 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皇后的态度也足够明显, ” 钟意望着她, 轻声道:“还有, 前几日我在嘉寿殿,听见有人提过……” 说着,她便将自己醉后醺然,往侧殿去歇息,却听见宫人们提及这桩内幕的事情说与他听。 李政听得笑了,道:“世间哪有这么多偶然?更别说,是在宫中这样的地方了。” 钟意心中也隐约有个猜测,沉吟几瞬,道:“是陛下?” 宫中曾经有过两位皇后,且是共同存在,这种事情对于何皇后而言,自然是奇耻大辱,决计不会向外人主动透露,太后不管事,哪里会理会儿子的后宫,也只有皇帝有这样的手段,也有这样的理由,会为了儿子,主动将其中内幕透露出去。 否则,钟意在探查的时候,也不会这么顺利。 李政颔首,心里感动,复又叹道:“父皇有心了。” “先前,你曾问过我四个问题,”钟意眸光微抬,轻轻道:“我心里其实早有答案,只是不敢说,今日却定了主意。” 李政莞尔,他原就生的英俊,唇角一弯,真有些少年意气,风力倜傥的意味在:“怎么,不怀疑我了?” “不是你,”钟意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上的那块石头被移开了,阳光照入,微风徐徐,她道:“对不住。” 李政轻哼了声,没好气道:“你之前见了我也没好脸,骂我凶我,后来还几次三番打我!” 钟意给他顺毛,笑道:“好了,对不住。” “光说有什么用?一点诚意都没有。”李政伸开手臂,笑吟吟道:“叫我抱抱,再亲亲我,要是能早点嫁给我,再生几个胖娃娃,就更好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得寸进尺的要求?”钟意戳着他额头,顺势把他推开:“你心里憋着那么多话,却什么都不肯说,从头到尾都瞒着我,难道这没有错?” “李政,”她道:“你个棒槌!” 前世钟意临死前,心中先是惊愕诧异,随即便是满心怨愤,直到今生再来一世,见了李政,仍旧难消。 她固然有失察之过,但李政从头到尾都隐瞒着她,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拿这句“棒槌”说他,也绝对算不上冤枉。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是我疏忽,”李政面上戏谑之色消退,正色道:“那些事情原本都已经过去,无论是我,还是父皇,都没想过再说与人听。” 他忽然有些伤怀,勉强向她一笑:“而我母亲她……也不希望让人知道,她曾经存在过。” 钟意默然,李政也没有再说话,马车却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青檀观,到了。 暮色袭来,铺天盖地,远处一片苍茫,钟意挑开马车的车帘,回首去看长安,便见万家灯火璀璨,正是安澜。 观前的山门处点了两盏灯笼,径自放着皎洁明亮的光芒,车帘掀起,光线透入,映得李政五官明暗不定,身上似乎也充斥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 最后,他才轻轻地说:“去问姑姑吧。” 钟意冷不防听他这样说,怔了一下,方才道:“我之前也曾经问过她,但她守口如瓶,一句也不肯讲。” 李政微微一笑,道:“你便说是我让你去问,她会如实告诉你的。” 钟意眼睫轻轻垂下,在她光洁如玉的面庞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思及前事,问道:“我现在住的地方,便是你母亲以前住过的,是吗?” 李政目光中添了几分柔意,忽然伸手去抚摸她面庞,道:“确实是。” “怪不得,”钟意恍然,笑道:“你刚返回长安的当天晚上,就到这儿来了,你之前是不是没有打听过消息,也不知道这儿已经有人住了?” “确实,宫中宴席结束,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不欲惊扰姑姑,更不想惹人注目,便无声息的过去了,”李政露出一丝回忆之色,温柔道:“见到你,我也吓了一跳。” 钟意斜睨他一眼,道:“既然吓了一跳,怎么还会将山河珠送给我?” 李政轻轻笑了起来,道:“我带山河珠过去,原本是打算供奉在屋子里,敬献给母亲的。” “好个不孝儿子,”钟意斜睨着他,道:“见色起意,连孝顺母亲的山河珠,都顺手送给别人了。” “阿意,我那晚见你,既觉命运有常,又觉母亲冥冥之中保佑于我,”他笑道:“竟将这样合我心意的你,送到我面前来。” 钟意狐疑的打量着他,忽然问:“所以李政,你到底是喜欢我什么呢?” “我也说不出来。事情的许多爱恨,原本就是没有缘由的,”李政笑吟吟的看着她,道:“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 “还有,”他顿了顿,神情少见的有些赧然:“那天晚上,屋里没有掌灯,我朦朦胧胧的见到你,觉得你有点儿……像我的母亲,后来,你对我怎么凶,我都不忍心对你发脾气。” 钟意怔住了,随即反应过来,道:“你母亲同皇后是孪生姐妹,可我跟皇后……生的一点相像都没有啊。” “我不知道,就是下意识觉得像,容貌不甚相似,但气度如出一辙,”李政道:“她向来不喜欢华衣贵饰,即便身处皇宫之中,也一贯素简,如你一般皎洁,有点清冷,还有些孤傲。” “那前世呢?”钟意顺势问道:“前世我既没有出家,气度也与此时全然不同,你为什么会娶我?” “现在的我不是前世的我,怎么会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李政哑然失笑,道:“说起来也真是阴差阳错,命运使然,活了两辈子,竟都栽在你一个人手里。” 钟意亦是含笑,道:“天色不早了,随我一道进去歇息吧。” “不了,”李政难得的拒绝了,道:“时间还不是很晚,去找姑姑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到此处,钟意的心里不觉沉重了一瞬,颔首道:“好。” 玉秋上前来扶她,她正要下去,却被李政给拉住了。 “阿意,你可真够坏的,”他低低的笑,道:“明知我送你的是山河珠这种贵重东西,下次见面却连一点情分都不讲,对着我又骂又打。” “活该,”钟意嗔他一眼,啐道:“你个棒槌。” 说完,便扶着玉秋的手,下了马车。 先前二人坐在马车里,李政的一众侍从便牵着他的马,远远跟着,他自属下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笑道:“那我走了?” 钟意回身,温声叮嘱:“走吧,一路小心。” …… 益阳长公主果然还没有歇息。 见钟意过来,她有些讶异,吩咐人奉了香茶来,又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怀安,你今晚怎么有空过来?” 钟意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同长公主殿下讲,劳您屏退左右。” 益阳长公主不明就里,却还是吩咐侍从们退下,这才道:“你今天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 钟意低声道:“事关两位皇后,请长公主殿下为我解惑。” 益阳长公主面容微僵,静静看她半晌,道:“是青雀告诉你的吗?” “是,”钟意诧异于她的聪敏:“确实是他让我来问您的。” 益阳长公主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先前的问题,而是感慨的一笑,道:“青雀是真的很喜欢你。” “怀安,”她道:“沈复真心待你,青雀也一样,能得到这样两个男人的真心,我都有些妒忌了。” 钟意道:“长公主何出此言?” “不知你有没有看出来,青雀是不吃鱼的。”益阳长公主含笑道:“在青檀观里,他曾经跟你一起吃过两次饭,你也给他夹了两次鱼,他一点犹豫也没有,都吃下去了。那时我便觉得,他待你的心,是真的。” 钟意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了什么,疑惑的挑了挑眉,益阳长公主却道:“怀安,你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吃鱼吗?” 钟意摇头。 “那时候他年纪还很小,住在太极殿中,不知怎么,就被鱼刺卡住了,进不去,下不来,好不难过,皇后传了太医过去,却也无能为力,被折磨了整整两日,甚至开始呕血。” 益阳长公主面上显露出几分回忆之色:“那时父皇与皇兄往太庙去祭祖,我便在宫中陪着母后,听闻此事后,又去探望,早有人飞书传信给皇兄,他便匆忙带了太医令回宫,又叫人搜罗民间偏方。” “青雀为此伤了嗓子,一连半月,话都说不出来,从那之后,就再也不吃鱼了。” 钟意惊愕交加,听得心疼,暗自后悔自己先前拿这个作弄他,默然片刻,又道:“那时,他便住在太极殿了吗?” “小何氏死后,皇兄便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照看了,”益阳长公主哂笑道:“你不要觉得清宁宫那位是尊泥塑菩萨,青雀即便留在太极殿,不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钟意怔住:“鱼刺……不是偶然吗?” “我不知道。我既然出家,便没必要再去探查皇兄后宫的私隐,”益阳长公主喝了口茶,淡淡道:“我只知道,皇兄震怒非常,见了皇后,便赏了她一记嘴巴,又叫人带太子去。” 钟意心中一惊。 益阳长公主继续道:“皇兄同她讲,从此往后,倘若秦王有碍,他会亲手掐死太子,叫两兄弟泉下作伴。” 她讽刺的一笑:“从那以后,宫中再没有出过这种事情。” 钟意心情沉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直到此刻,她才能明白李政揭破她身份那日,说的那句“谁都可能告诉你我不喜欢吃鱼,唯独皇后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皇帝手段如此凌厉果决,皇后不仅失了颜面,更要谨小慎微,怎么可能再同人提起此事? “以后不要再那么对他了,”益阳长公主却叹口气,道:“青雀这孩子,其实也很苦。” “太子有生母皇后,有胞妹衡山公主,还有全力支持他的外家与天然的正统地位,而青雀他,所拥有的只是父亲而已。” “别人只见到他大胜归京,意气风发,却不知他不得已咽下的苦果,与从来不对人提起的过往,他虽然不说,但并不代表那些事情不够痛苦。” “如果可以的话,”益阳长公主顿了顿,由衷请求道:“对他好一点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1.双姝 钟意有些愧疚, 还有些难言的酸涩, 在心中翻涌过数次之后,尽数化为心疼。 “那么,”她试探着问:“李政的生母, 与宫中那位皇后……” “是孪生姐妹, ”益阳长公主回答她,徐徐道:“太子之母为姐,青雀之母为妹。” 钟意犹疑片刻,还是道:“何氏一族祖上乃是十二将军后嗣,声威赫赫,生下双胎也非不吉之兆,怎么从来都不知道皇后还有个孪生妹妹?” “因为小何氏出生没几日,便被送走了, ”益阳长公主道:“除去何家顶层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 即便是皇后,也是在及笄之后,才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的。” 钟意不解道:“怎么会?” “这便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益阳长公主半靠在塌上, 目露沉思:“事情的起源, 要追溯到几十年前,那时候, 何家夫人刚刚怀孕……” “何家太夫人生有三子二女, 长子便是何皇后的父亲, 何家夫人的丈夫,而次子向来体弱,成婚不过一年,便因病过世,也未留下一子半女。 那时候,何家夫人已经生下了现在的齐国公,但对于大家族而言,永远没有嫌儿子少的,更别说何老夫人还有另一个念头——她不忍次子泉下孤单,香火断绝,便盼着大儿媳妇再生一子,过继到次子名下去,因这缘故,自从得知长媳有孕,便开始求神拜佛,光请神婆,希望能一举得男。” 钟意听益阳长公主娓娓道来,禁不住问了一句:“这位太夫人……” “你也觉得有失体面,是不是?”益阳长公主笑了,又问道:“你可知安国公府世子与世子夫人林氏的那桩姻缘,是怎么来的?” 钟意心中微生讶异,却还是答道:“林氏之父曾为安国公出生入死,他死之后,便将女儿托付给安国公,后者便叫儿子娶了她。” “何家那位太夫人,也是这般嫁进去的,故而行事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益阳长公主道:“何家老太爷遵从父命,不得不娶了她,但其实很厌恶这个发妻,若非她肚子争气,连生了三个儿子,下场只怕不会太好。” 钟意听得云里雾里,又道:“这同何氏姐妹俩,又有什么关系?” 益阳长公主笑道:“你听我说下去,便会明白了。” “何家太夫人一心为长媳求子,海量的银钱撒出去,倒引了许多方士前去,不过这些人多半是骗子,当不得真,收了钱之后,便道何家夫人怀的是儿子,哄得何家太夫人心花怒放,拿了大笔赏钱离去,何家老太爷十分不满,还为此训斥过妻子几次。” “直到有一日,有个跛足道人到了何府,说是闻名而来,为何家夫人相面的,他穿的褴褛,极不体面,原是进不了何家门的,只是正遇上何家太夫人,投了眼缘,便叫他见了长媳,为之相面。” 益阳长公主说到此处,停了半刻,方才继续道:“那跛足道人说,何家夫人腹中怀的,是个女儿。” 钟意听得疑惑,道:“一个女儿?” “是,”益阳长公主深吸口气,道:“一个女儿。” 钟意诧异道:“可后来……” “何家太夫人很不高兴,心道别人都说是儿子,为何只有你说是女儿?她也没表露在面上,吩咐人看茶,便打算叫人送他走了,哪知那道人却道,女郎未必不如男儿,言说何家上空处云彩有至尊之气,若所怀为男,便是天子,若所怀为女,即可为皇后,何家夫人腹中怀的,正是未来的皇后。” 钟意听罢,惊骇难言:“真有人能相的这么准吗?” “再则,”她犹疑道:“那道人不是说,何家夫人腹中只有一个女儿吗?” 益阳长公主笑而不答,继续道:“何家太夫人听闻长媳腹中怀的是女儿,原本还怏怏,知晓那孙女将做国母,却转怒为喜,那道人又有几次推测,俱无不准,何家太夫人吩咐人重赏那跛足道人,又设宴款待。 哪知宴席过半,何家老太爷便归府了,听闻此事,勃然大怒,言说妇人痴愚,为人所骗,何家太夫人向来惧怕丈夫,慌忙推脱,说是受了那道人蒙骗,何家老太爷未必不知她在撒谎,却顺势将火气撒在那道人身上,吩咐侍从打断他四肢,扔到了荒野之中。” 钟意惊叫一声:“啊!” 益阳长公主微微沉了面色,道:“说也奇怪,那跛足道人被丢出去不久,便下起大雨来,电闪雷鸣,何家人心有不安,便吩咐人去斩草除根,再出府门,去弃掉那道人的地方去找,只有一滩血迹,人却不见踪影。” “大雨下了三日才停,等到天气放晴,何家人也松了口气,门房处却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写给何家老太爷的……” 相隔多年,钟意隐约能察觉到何家人当时的不安,果不其然,益阳长公主继续道:“是封血书。” “信上说,何家夫人会生下一双孪生女儿,一个身负天命,会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给予何家无限尊荣,而另一个,先天不详,会给何家带来倾家之祸。” “信的末尾说,倘若这二女中有一人未曾及笄便夭折,厄运便会在那之后到来。” 钟意听得心神不宁,当时翻阅这封血书的何家人,想必更是心中惴惴,最终,她道:“何家人信了吗?” “半信半疑。”益阳长公主道:“那时何家夫人有孕未及四月,最有经验的产婆也无法确定,她是否怀有双胎。你该知道,家族有产下双胎记录的人,后代再有双胎的几率才会高,但无论是何家还是与何家夫人相关的姻亲,无一人产下双胎,而对于普通人而言,生下双生子、且同为女儿的几率,何其之小?” 她莞尔道:“假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钟意略加思忖,反应过来:“等。等何家夫人顺利生产,倘若真是一双女儿,便可确定那封血书为真——至少,绝不能叫两个女儿提早夭折。” 益阳长公主轻叹口气,道:“何家也是这么做的。” 钟意默然,半晌,才道:“那之后……” 益阳长公主道:“何夫人产下了一双女儿。” 钟意完全可以想象,得知这个消息时,何家人心中的惶恐与不安。 “何家老太爷不知怎么办才好,同儿子商量过后,便决定听天由命,在两个女婴中择选一个留下,尽全力栽培,另一个远远送走,安排人照看,叫她自幼出家,算是舍弃,”益阳长公主徐徐道:“抽签决定,全看天意,最终被留下的,是姐姐,而妹妹,便被何家忠仆带走,往山中去建了道观,叫她在那儿出家。” 只因为一场抓阄,一封血书,姐妹二人却迎来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钟意眉头微蹙,道:“青檀观,原是何家修的吗?” “是,但那时候,他们选择叫小何氏出家的道观,并不在这儿,而是在祖地南阳,”益阳长公主道:“那是何家经营了数代的心腹之地,既安全,也隐蔽,绝无后顾之忧。” 钟意听得入神,催问道:“后来呢?” “后来?”益阳长公主思忖片刻,道:“后来,何家开始按照他们自己的心意,来栽培这两位女郎。” “大何氏聪慧异常,早早便显露出超乎常人的敏达。琴棋书画,诗词礼仪,没有任何能挑出毛病的地方。人都说白玉微瑕,可她真的一丝瑕疵也没有——这叫何家老太爷惊喜极了。” “而小何氏,何家人虽也叫她读书识字,待遇与配置同大何氏相较,却是天壤之别,就天资而言,她也不如姐姐,何家人不怒反喜,令人传授她道门诸多经文,想叫她心如止水,此生再不肯入红尘才好。” “但人的心,是没有办法被束缚的,母亲的心也一样。” “何家老太爷会从利益角度出发,自以为妥善的为两个孙女谋定了将来,何家夫人也会因慈母之心,对小何氏心怀愧疚,满腹怜爱。” “她将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小何氏身边,掩饰了小何氏同样出众的资质,叫她泯然众人,也打消了何家人的疑心。” “一双女儿及笄那年,何家夫人病了,非常严重,何家甚至已经在安排后事,可她不仅仅是何家的媳妇,也是小何氏的母亲,临终之前,她想见见自出生之后,便再没有见过的那个女儿,为此,冒着很大的风险,叫心腹带了小何氏到自己身边。” 益阳长公主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小何氏对她很冷淡。” 钟意可以理解。 没有人喜欢被别人操控着的人生,更别说何家不仅仅操控着她的人生,连她的思想,都恨不能一起操控,若是能在她脑袋上开个洞,强势的将那些吩咐灌输下去,那就更好了。 小何氏非常聪慧,天资不逊于大何氏。 钟意觉得,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何家人半强制、半哄骗的施加于她身上的不幸命运,但对于一个被人拘束住,从小到大都被人操控的女郎而言,这种聪慧与明达,其实是最大的不幸。 要是蠢一点,傻一点,这么过一生,也就罢了。 将一切都想的透彻,却无力改变,只能如同被豢养的雀鸟一样蜷缩在鸟笼里,这才是一场噩梦。 “见过那一面之后,何夫人便令心腹送小何氏返回道观,”益阳长公主长叹口气,道:“途经均州,在那里,她遇上了皇兄。” “皇兄对她一见倾心,她也动了情肠,那心腹唯恐多生事端,被何家察觉,急匆匆带着她走了,皇兄在楼外吹了一夜的笛子,第二日入门,才发现佳人已经不见踪影。” 钟意听得心中沉郁,又问:“小何氏,不是女冠么?” “哦,我明白了,”她反应过来:“心腹不愿惹人注目,当然会请她改换装扮。” 益阳长公主微微一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钟意便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皇兄便回了太原,”益阳长公主道:“那时父皇还是前朝官吏,任太原留守、晋阳宫监,手握太原军政大权。” “皇兄思慕小何氏,也曾绘制出她的画像,令人往均州去找,可小何氏只是途径,心腹又掩人耳目,当然无迹可寻。” 钟意隐约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心也微微沉了。 “后来,父皇于太原起事,皇兄是李氏一族中的腾龙,前途无限,即便是长兄,也不能遮掩他分毫光芒。” “后来,也有人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那幅画像。” “那人告诉他,那是何家唯一的女郎,已逝右骁卫将军何朝的女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2.隐秘 内室一片安寂, 益阳长公主没有继续说下去, 钟意也没有催问,只静静望着那盏晕黄的灯火出神。 半晌,她才低声道:“所以, 陛下娶了大何氏?” “对。”益阳长公主轻轻颔首, 又道:“那时父皇已经起事,声势浩大,皇兄之上虽有长兄,但也如同今日青雀一般,是嫡次子,再则,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才干与气魄, 无一不胜于长兄,麾下文臣武将众多, 皆非凡俗之辈。” 钟意道:“所以,何家……” “何家心有顾虑,从没有将自己家中有二位女郎之事说出, 更不曾提及家中女郎身负凤命这件事。大何氏颇有美名, 未及及笄, 前往何家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然而何家人面上不显, 却对这女儿心存期许, 当然不会轻易许婚, 直到父皇差人登门,为皇兄求娶。” “那时天下大乱,李家自太原起事,兵多将广,颇有问鼎天下之势,何家老太爷思及多年前那道人所说的“母仪天下”,心中激荡,与一众族老商议过后,便决定将大何氏嫁与皇兄,在她出嫁前夕,又唤了她到近前,将多年前那桩旧事说与她听。” “大何氏自幼便得何家全力教导,所受的教养并不比长兄何玄逊色,面上温婉平和,实则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听闻自己乃是天定的国母,又将嫁与皇兄,心中的志得意满,可想而知。” “在这场孪生姐妹之中的较量中,何家人选择了她,而她也没有辜负何家人的教导,成了最终的胜者,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她嫁入李家时,是何等的踌躇满志。” 钟意始终静听,到此处方才问道:“陛下他在这期间……没有再见过大何氏吗?” “没有,”益阳长公主摇头道:“那时天下大乱,纷争连绵,李家与何家虽为大族,却也没有闲心仔细操持这桩婚事,纳采问名等等过程都颇缩减,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便将大何氏娶进了李家——局势所限,何家也没有不满。” “那陛下便没有疑心过吗?”钟意道:“倘若认错了人……” “画中人同大何氏生的一模一样,谁会再有疑心?”益阳长公主苦笑道:“昔日是皇兄倾心,与小何氏相处时间不久,而谁都能想到,何家会有一双女郎,且另一个还不为人知?” 钟意微生感慨,又道:“那么,大何氏知道其中内情吗?” “成婚当晚,她便知道了,”益阳长公主微合了眼,叹道:“那日皇兄大喜,酒后醺然,见了新妇,当然会同她提及前番旧事,不说你也能想到,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大何氏而言,无疑是当头一棒。” “何家老太爷将当年旧事说与她听,便是认定了她才是那跛足道人口中的未来国母,而她自己,也确信无疑,陡然得知皇兄心仪之人乃是未曾谋面过的、被何家舍弃掉的妹妹,她怎么能受得了?” “这岂不是说,她才是何家的灾星,却顶替妹妹,夺取了妹妹的荣华与夫婿?” “姐妹俩从未见过,哪来什么深情厚谊,骤然得知此事,不心生怨尤,那才怪呢。” 益阳长公主说及此处,亦是心有戚戚,转向钟意,道:“假如你是大何氏,你会同皇兄坦白,明言此事吗?” 钟意怔住了,默然良久,方才低声道:“不会吧。” 要怎么说呢? 说我不是你的心上人,只是机缘巧合,顶替了她而已吗? 然后呢? 李家会怎么做? 成为她丈夫不过一日的皇帝,又会怎么做? 皇帝并非没有主见之人,刨根问底,一定会找到小何氏的。 再然后,他会怎么做? 反正姐妹二人相像,再交换回去,也不会有人察觉出异常吧。 大何氏自幼被何家教养,对于家族的归属感远比小何氏深,若无意外,何家人必然会选择她的,可是,倘若她才是何家的灾星,何家人是不是也会像当年舍弃小何氏一样舍弃她? 英俊不凡的夫婿,母家众人的期许,以及令世间女郎心向往之的皇后宝座,如果眼睁睁看着失之交臂,于她而言,简直是同三十三层天宫跌到了十八层地狱。 往好处讲,即便何家没有将小何氏换回来,坦白之后,她的夫婿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 新婚第一日便失宠于丈夫,对于一个新妇而言,绝对是一场噩梦。 益阳长公主也是女人,钟意也一样,她们都能了解大何氏当时的想法,甚至于,也能体会到她那时的心焦如焚。 “对的,”益阳长公主徐徐道:“她什么都没有说,将一切隐瞒了下来。” 钟意眉头蹙起,忽然想起那道人留下的那封信来:“可那封信上说,及笄之前不可令二位女郎有失,小何氏在及笄之年去探望重病的母亲,等大何氏与陛下成婚,她们已经过了十五岁的生辰了吧……” 益阳长公主有些不忍的合上眼:“所以何家决定斩草除根,了结掉小何氏。” “啊!”钟意惊道:“后来呢?” “许是因为见了幼女,了结一桩心事,何家夫人竟渐渐痊愈了,听闻何家老太爷令人去杀小何氏,跪地苦求,然而涉及家族前程,男人的心要比女人硬多了,何家老太爷自然不会松口,此外,还令人幽禁了何家夫人。” “成婚三日回门,这是从前传下来的规矩,李何二家也不例外,皇兄成婚三日,便同大何氏一道往何家去做客,何家老太爷再三警告何家夫人,最后才将她放了出来,”益阳长公主继续道:“在宴席上,皇兄无意间说起了他与小何氏在均州相遇之事。” 钟意能想象到大何氏当时的惊惶恐惧,也能想象到何家夫人心中霎时涌出的惊喜与对长女的担忧,还有……何家人心底的愕然与惊诧。 她轻声问道:“因为这句话,才保住了小何氏的命,是吗?” “是。”益阳长公主道:“这句话无疑是在何家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之间,他们也不敢确然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未来皇后,哪一个又是何家的灾星了。” “事后,何家老太爷自然训斥了刻意隐瞒的大何氏,又叫人留下小何氏性命,当初何家夫人偷偷见小何氏的事情也被翻出来了,小何氏与皇兄如何情投意合,当然也瞒不过人——为此,大何氏同母亲生了龃龉,再不复从前亲近。” “说起对家族的忠诚与依附,小何氏当然无法于大何氏相提并论,何家也不会冒险,叫她到皇兄身边去。好在,他们虽彼此有情,但相处的时间却短,没人知道何家有一双孪生女郎,即便叫大何氏顶替,想也没人能看出端倪。”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何家加强了对小何氏的照看,开始以更加优容的态度来对待她。” “大何氏做的很好。孝顺公婆,友爱兄弟,也是皇兄的贤内助,婚后第二年,她生下了皇兄的嫡长子,父皇为那孩子取名为睿,便是后来的太子。” “但男女之间的事情,原本就是一种微妙的感觉,虽然容貌相似,但时间久了,皇兄也察觉出几分异样。” “他以为那是因为身份转换,从未嫁女郎,转为李家媳妇的缘故,虽有疑心,但也没有多想,襄助父皇夺取江山,做了秦王。” “顺理成章的,大何氏做了王妃,李睿也成了秦王世子睿。” “又过了几年,皇兄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取皇位,册立正妃何氏为后,世子睿为太子。” “何家便在露华山上建了青檀观,将小何氏幽禁于此。” “一切都十分顺利,何家人渐渐安心,大何氏也觉先前诸事应是误会,小何氏虽有福气,却也稀薄,只是给她做了踏脚石,随即便消失在她的生命里,那时她入主清宁宫,儿子也是太子,当真意气风发,直到——” 益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抹伤痛,道:“直到驸马辞世,我生了遁世之念,意图出家。母后再三劝说,我不肯应,皇兄便劝我四处走走,算是散心……” “我偶然间往露华山来,在观外遇见了小何氏。” “怀安,”时隔多年,她再回忆起,面上仍有苦涩:“你可知道,那时我心里是何等惊诧吗?” “大何氏与小何氏是孪生姐妹,但气度迥然不同,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那绝对不是皇后。” “我将此事告知皇兄,他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良久——我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那种神情。” “第二日,我与他轻装简行,一道往青檀观去了。” “他孤身入内,在里面呆了很久,我在外面等候,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出了青檀观,皇兄什么也没说,但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盛怒。” 益阳长公主静静叙述,钟意旁听,但即便如此,仍然能感知到当时的风雨欲来。 皇帝这种心性,怎么可能容忍自己被人欺瞒至此? 更别说这些年来,他真正的心上人都被何家幽禁,孤身在道观中过活。 “皇兄决意废后。” “那时候,他已经清洗掉朝廷中的父皇旧部,大权独揽,想要废后,也并不难。大何氏的确厉害,以太子与朝局稳定为由,硬是劝的皇兄改了心意。” “虽然如此,但欺骗是切实存在过的,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也不复从前了。” “皇兄纳了杨氏为淑妃,又册立韦氏为四妃之首的贵妃,仅次于皇后,第二年,皇三子降生。” “皇后与太子睿的一枝独秀,被彻底打破了。” “何家非常惊慌,皇后也一样。” “为了平息皇兄的怒火,他们决定,送小何氏入宫。” 钟意想起李政说的话,他母亲“既清冷,又有些傲然”,顿了顿,方才低声道:“小何氏,她愿意吗?” 益阳长公主同样报以叹息:“她不愿意。” “大何氏没有被废,仍旧是皇兄正妻,她若出嫁,只能做妾。” “更别说她作为大何氏的影子,从降生起,便没有任何名分,即便入宫,也只能假他人名姓。” “小何氏她……也是很傲气的,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她怎么肯?” “皇兄真心喜欢她,也明白她的心意,所以没有强逼,发乎情,止乎礼,见过她后,仍叫她留在青檀观中清修。” 钟意心里忽然有些难受:“既然如此,小何氏是怎么入宫的?” “我也不清楚,”益阳长公主道:“我只听母后说了几句,何家的手段……很不光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3.缠郎 不光彩的手段究竟会是如何, 钟意虽不甚明确, 却也能隐约猜度几分。 她也是女人,知晓最后结果,再去想其间经过, 着实有些心疼小何氏。 对于这样清傲的她而言, 那已经是世间少有的难堪了吧。 “木已成舟,皇帝固然恼怒何家与皇后,但也不欲再叫小何氏离开,便决意给她名分,效仿当年何家,令小何氏取代皇后,只是被小何氏推拒了。” “她说,你能废掉皇后, 可还能废掉太子吗?你不能,所以, 我为什么要顶着她的名字,帮她养儿子?” “她从降生之初,便活在大何氏的阴影中, 从头到尾, 都被何家操控, 唯一的希冀,便是为自己而活, 然而到了现在这地步, 即便如愿, 姐妹共侍一夫,难道便很体面吗?” “索性悄无声息的来,再悄无声息的去,不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宫中便有了两位皇后。” “再后来,小何氏也生了儿子,便是青雀。” 益阳长公主叹道:“你能想象到何家的惊慌失措吗?一双孪生女郎,皆嫁与皇兄,孕育皇子,然而一为福,一为祸,倘若抉择出错,便会万劫不复——那跛足道人确实是恨何家,叫他们生受这等煎熬,长达几十年之久。” 钟意听得失笑,然而心中沉闷,委实是笑不出,不多时,便敛了笑意:“小何氏她,其实也很恨何家和大何氏吧。” 她没有夺去皇后的名号,但也切实的共享了那尊荣,皇帝为她整修清宁宫,百年之后只想与她一人合葬,最为宠爱她所出的孩子,甚至决意易储,钟意甚至可以猜想,那些年宫宴之上出席的皇后,其实都是小何氏。 那时候,大何氏在哪儿? 她不能露面,被拘束于深宫,任由妹妹夺取了自己的一切,正如当年她夺取妹妹的一切一样。 报应不爽,她还活着,却只能坐视小何氏将她最在乎的那些一一夺去,这才是最残忍的回敬。 “怎么会不恨?”益阳长公主心有戚戚,道:“何家与大何氏,毁了她的一生。” “她身在宫中,却少有笑意,人也恹恹,生下青雀之后,才多了些欢欣,可惜天妒红颜,青雀七岁那年,她便因病辞世了。” 钟意微怔,低声道:“真的是因病吗?” “应该是真的,她入宫之前,身体便有些不好,”益阳长公主道:“再则,能对她下手的,只会是何家与皇后,皇兄事后没有追究,想来与他们无关。” “早在小何氏被迫入宫时,皇兄同皇后的夫妻之情便尽了,而太子……”益阳长公主蹙了蹙眉,有些不解:“可太子毕竟是皇兄的嫡长子,虽然乃是皇后所出,但早先,也是很得皇兄疼爱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忽然冷待起来。” 泾阳候世子之死的内幕,益阳长公主应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这样疑惑。 而钟意将前尘往事理顺,却觉有些毛骨悚然。 太子的宽仁忠厚,正同生母的温婉贤淑如出一辙,谁知那是真是假? 真有人能将假面佩戴的这么好,一丝痕迹也不露吗? 钟意原是不相信的,然而见了皇后,却不敢说那样信誓旦旦的话了。 她已经认错过一次,委实是心有余悸。 退一万步讲,即便那忠厚宽仁是真的,皇帝每日见了,想起皇后对他的欺瞒,再想起太子毫不犹豫的陷害兄弟,对他的观感想必也好不了。 换了别人,兴许早就废掉他了。 钟意犹豫一瞬,还是不忍叫李政背负污名,加之皇帝有意将这些旧事透露给她,想也是不会刻意隐瞒益阳长公主的。 “其实,”她低声道:“杀泾阳候世子的,并不是李政。” 益阳长公主吃了一惊:“不是青雀?那还有谁敢叫他背锅?” “哈!”她旋即反应过来,嘲讽的笑:“有其母必有其子,真是同他母亲一个品性!” “怨不得呢,”益阳长公主喃喃自语:“皇帝待太子一日不如一日,朝臣面前,也有意作践他的脸面,原来如此。” “既然陛下早就尽了同皇后的夫妻之情,”钟意问道:“坊间怎么还有那些帝后情深的传言……” “可怜天下父母心,”益阳长公主感慨道:“皇兄他……是为了青雀。” “你当他没有想过废黜皇后,斩除何家吗?可一旦如此,青雀如何自处?” “他的母家是罪臣,名义上的母后被废掉,真正的母后同样出身何家,怎么可能继续角逐皇位?” “皇兄也不愿叫他认别人为母——大何氏是皇后,小何氏也是皇后,前者勉强算是姨母,其余那些宫嫔,可不配让他叫娘,除非,他再立皇后。” “而皇后百年之后,是要与天子同葬的,昭陵他的棺椁旁只留了一个位置,小何氏已经葬进去了,至于皇后,死后怕也只能进妃陵,他怎么可能再立新后?” “大何氏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处,青雀是嫡次子,只要太子倒了,他就是下一任东宫,倘若换个宫嫔庶母,他非嫡非长,又该如何?” “那,”钟意犹疑道:“为什么不干脆……” 她顿住,没有说下去,但益阳长公主全都明白。 “你是说,为什么不干脆除掉皇后?” 益阳长公主摇头道:“皇兄虽恼恨,却也不至于要她死。” “他们是真正的少年夫妻,皇兄早先东征西战,都是大何氏帮他联络天策府臣,主持中馈,从婆母到小姑,再到内宅妇人,没有人说她坏话,便是玄武门之变,也是她同皇兄一道去勉励士卒。” “除去小何氏之事,她其实也担得起贤后之称。”益阳长公主叹道:“再则,太子毕竟是无辜的,” 钟意也叹口气,由衷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谁说不是?”益阳长公主附和一句,忽又道:“后来,皇兄曾令人去找过那道人。” 钟意思及那道人神异,倒有些兴趣:“找到了吗?” “不过,”她心中微沉,道:“他被何家人打断了四肢,恐怕已经过世了吧。” “没找到,那道人像是随着那场大雨一起蒸发掉了似的,”益阳长公主道:“吩咐人去打听,附近住户也没见过那个人,倒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钟意默然,片刻后,又道:“长公主,你觉得……他算的准吗?” 益阳长公主目光有些复杂,却还是道:“准。” “胳膊拧不过大腿,皇兄决意易储,那就一定会易的,从小到大,但凡他想做的事情,从没有做不到的,等青雀继位……何家的倾家之祸,怕就要来了吧。” 钟意苦笑道:“何家人惯来谨慎……” “谨慎又怎么了?”益阳长公主毕竟是天家公主,云淡风轻道:“天威所至,哪有人能幸免?” 钟意今晚听得太多,心思也有些杂乱,闻言不曾言语。 益阳长公主却凑近些,执了她的手,温声笑道:“怎么,你这是要给我做侄媳妇了吗?” 钟意面颊一热,低声道:“好端端的说着话,怎么又笑话起我来了。” “此事牵涉皇家隐私,你若不是挂在心里,绝不会出言问,”益阳长公主细细端详她神情,笑道:“如何,可还中意青雀?” 钟意心中羞窘,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好啊,”益阳长公主抚掌而笑:“烈女怕缠郎,果然有他的道理在。” 钟意掩面,闷闷道:“他那么无赖,我有什么办法。” “青雀是爱胡闹了些,但也是个好孩子,”益阳长公主欣慰道:“你们若能成一桩良缘,也是好事。” …… 益阳长公主最后几句打趣,固然令钟意心中羞赧,隐约欢喜,但思及她先前所说内容,着实颇觉沉重,在塌上翻来覆去一夜,竟未曾睡着。 第二日清晨,清光自窗棂透入,她再躺不住,便翻身坐起,更衣之后,也不曾惊动玉秋玉夏,孤身出门走动。 山门处那从绿竹上凝着昨夜新结的露珠,钟意衣袖拂过,落了几滴在她身上,颇有些凉意,正待走另一侧,却有一颗石子自远处飞来,直敲在竹子枝干上,那从翠竹便猛一摇晃,清露扑泠泠落下,沾了她一身。 钟意目光一转,便见李政半靠在山门处,在清晨的阳光中含笑望着她,恼道:“李政!” 李政笑吟吟的上前去,道:“阿意。” 钟意气道:“你给我过来!” 李政便凑上前去,觍着脸道:“阿意,你生我气啦?” 钟意狠狠瞪他一眼,转身便走。 李政急忙拉她,哄道:“是我不好,阿意别恼。” “好,我不恼,”钟意回过身,指着他,气势汹汹道:“你站到东边那从竹子底下去。” 李政乖乖的站过去,道:“阿意你要做什么?” “握住竹子的杆,自己使劲晃,”钟意气道:“听见没有?” “好吧好吧,是我自作自受,”李政苦着脸,伸手去摇那从翠竹,露珠哗啦啦落了一身,竟连身上衣袍都有些沾湿了,他也不在意,笑嘻嘻道:“阿意,你消气了没有?” 钟意见他如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去道:“你怎么在这儿?” “也没什么,”李政道:“就是想你。” 钟意见他这般云淡风轻,思及益阳长公主昨夜所言,心中愈发心疼,抬眼看他,低声道:“对不住,以前,我对你太坏了。” “那阿意,”李政满怀期待道:“你会因为歉意,明年为我生景宣吗?” 钟意无语道:“不能。” 李政锲而不舍道:“景康呢?” 钟意板起脸,道:“也不能。” 李政退而求其次,勉强道:“那就先嫁给我吧,好不好?” 钟意推开他凑过来的面庞,道:“不好。” “哦,我知道了,”于是李政冷漠道:“你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其实一点也不心疼我。” “谁说的?”钟意莞尔,主动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李政先是一怔,随机笑了,环住她腰身,加深了这个吻。 晨光湛湛,山风幽微,竹叶随之摇曳,连那沙沙声都动人起来。 “阿意,”李政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道:“第一眼见到你,我便觉有珍宝失而复得,今日你亦于我有心,前世今生,都在此刻圆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4.文媪 此刻时辰尚早, 天色微明, 空气也极清新,二人不欲往观内去坐,便相携往山中散步, 顺道说话。 “父皇惯来喜欢苏定方, 听闻此次高昌战败始末,并不怪罪于他,加之先前平定崔令之乱,更是有功,便令他往丹州去,做了折冲校尉。” “他也是因祸得福,”钟意笑道:“这么年轻的正四品官吏,世间少有。” “还有一个人也被调过去了, ”李政眉梢微挑,轻轻道:“阿意, 你不妨猜一猜。” “你既叫我猜,想来我是识得那人的,”钟意敛眉, 细细思忖之后, 忽然笑道:“可是罗锐罗元崇?” “正是他, ”李政含笑道:“他原是从五品寺正,主刑狱, 父皇因崔令之故, 意欲加强对黄河沿线诸州的掌控, 见他颇有才干,便叫与苏定方同往丹州,整顿吏治。” “他的确很有能力,”钟意对罗锐颇有信心,既说起他,顺势想到另一处去:“陆实陆老先生的嘉赏,陛下决意如何,朝臣们又是如何言说?” “父皇见过《农桑辑要》,连声称赞,几位宰辅传看过后,无不称奇,以为可流传万世,陆实年迈,劳苦功高,便授大司农衔,赏金千两,又恩荫他的长子往银州去任职,至于后来如何,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陆实有此功绩,大司农也做得,更别说那只是虚衔,他已经年老,若令长子远赴长安,担任官职,怕会有骨肉离散之苦,留在银州,有他父亲的情面在谁也委屈不了他。 “陛下的确思虑周全,”钟意颔首,又向他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动身,往银州去。” 李政先前不曾听她说过此事,不免一怔:“再回去做什么?” “我自陆老先生处拿到《农桑辑要》此书时,曾经向他承诺,总有一日,会带着陛下的嘉赏登门拜访,”钟意笑道:“现下局势明朗,当然该去走一遭。” 她说的时候,李政便在侧静听,待她说完,方才轻轻抚摸她长发,温和道:“好。” “再过几日,我也要离京,”他道:“便在黄河诸州处停留,你若回程,尽可以去寻我。” “治水?”钟意道:“还没有结束吗?” “既要治水,便要征召民夫,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哪里会是一朝一夕之功?再则,”李政转目去看天色,眉宇间隐约有些愁意:“近来暴雨暂歇,小雨却总不停,黄河几次泛滥,恐有决堤之险,我实在是忧心。” 前世这时候,钟意正在府中为父亲守孝,然而黄河决堤这样的大事,却也不至于未曾听闻,略经思忖,向他低声道:“无需忧心,我记得,前世黄河无恙,未有决堤之险。” 李政听她言说,微松口气,忽然有些诧异,转目去看她。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道:“怎么了?” “阿意,”李政道:“崔令造反,这么大的事情,前世你竟不知道?” “啊!”他这样讲,钟意心中登时反应过来,握住他衣袖,急忙道:“我的确不知道,想来崔令几人不过跳梁小丑,不多时便被平定,所以未曾传到我耳中去——那时候,京中最为令人惊诧的,便是陈国公侯君集造反。” 李政眉头微动,倒不如何诧异:“此人恃宠矜功,粗率无检,造反也不为奇,不过,还是早做准备为上……” 钟意见他心有准备,微笑道:“我那几年留于府中,长安诸事知晓不多,也只有陈国公造反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才能偶然听人说上几句。” 李政知晓前世越国公早亡,此刻更不会主动再问,事实上,他们二人言谈时,仍旧很少谈及前世,然而到了此刻,彼此解开心结,却动了心思,不得不一问。 “阿意,”他握住钟意手掌,温声道:“我……能问你几句话吗?” 钟意也能猜度几分,斜他一眼,语气倒是还好:“问吧。” “你说,前世是我赐死你,很长一段时间都深信不疑,”李政徐徐道:“你又说我那时已经登基,其时,可有人带圣旨前去?” “没有,”钟意提及,心中仍有隐痛,顿了顿,方才道:“我是你明媒正娶的正妃,也有景宣与景康,怎么可能降明旨赐死?事后……也只会说是病逝吧。” “没有明旨吗,”李政目光微动,复又看她,道:“那么,你如何会知道,是我要赐死你的?” 钟意嘴唇一动,还未言语,他便猜出几分:“来人必然是我心腹,想必你也熟识,故而深信不疑。” 钟意心绪有些复杂,却道:“是文媪。” 李政听得怔住,目露讶异,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钟意道:“难道,你以为是我骗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政挽住她手,歉然道:“只是没想到,那人会是文媪。” 文媪是他的乳母,他刚降生,便在身侧照看,后来小何氏辞世,便是她陪伴照看,感情深厚异常,前世钟意嫁入王府之前,皆是她主持府内中馈之事,信重可见一斑。 “你嘴上不说,但我却知道,你拿她当半个母亲,”钟意有些黯然,道:“你登基之初,尚未加封我与景宣景康,东宫戒严,她亲自去,你叫我如何不信?但凡换了别人,我决计不肯就死。” “阿意,”李政见她如此,心疼道:“你信我,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略一停顿,忽然反应过来:“在那之前,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钟意深深看他一眼,合上眼睛,轻轻颔首。 能叫二人生隙,且能令人趁虚而入的,李政只能想到一处:“是因为沈复?” “是,”钟意似乎不愿提及,默然片刻,方才低下头,道:“京中流言纷纷,说我与他藕断丝连,闹的挺大的……” 她不是会夸张的性情,既然说闹的很大,想必真的是闹的不小。 而这种隐藏于暗中,没有实体的流言,对于女人而言,往往会是最恶毒的冷箭。 李政见她眼睛里已经有烟雨氤氲,心中一痛,拥她入怀,坚定道:“阿意,我绝不会那么做,你信我!” “不是你,那便是文媪假传你的命令,”钟意伏在他胸膛上,轻声道:“她为何要那么做?” “她的儿子降生不久,便因天花离世,入宫之后丈夫另外纳妾,夫妻之情淡薄,前几年家中双亲已逝,更是没了牵挂,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李政心头杂乱,道:“我一时也想不出缘由。” 钟意自那日见过何皇后,又听益阳长公主讲了当年旧事,心中早有猜测,道:“她既是你乳母,年岁便与皇后相当,她们会不会……” “不会的,阿意,”李政道:“文媪她失了儿子,便将慈母情怀倾注到我身上,我能感觉的到,也做不得假。” “或许是我疑心太重,”钟意听闻皇后手段,委实有些心惊肉跳,道:“总觉得,那事或许同皇后有些牵连……” 李政肃了神情,握住她手,低声道:“放心吧,我会让人暗中盯着的。” 钟意有些释然,道:“也好。” …… 已经到了四月中,钟意吩咐人收拾行囊,准备再往银州走一遭,哪知出发前夕,却接到宫中消息,言说皇帝设宴,请怀安居士前往。 钟意曾与李政猜度,知道先前之事是皇帝有意透露,而今日设宴相邀,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皇帝相请,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钟意自去更衣,便上了马车,动身往皇城去。 她原以为这邀请该是顺势而为,最起码,也会有别人在才是,然而到了内殿才发现,皇帝竟只请了她一个人。 不知怎么,她忽然忐忑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5.良言 有些时日不见, 皇帝风采如昔, 见钟意来,含笑吩咐人请她入座。 钟意上一次见他,是在接风洗尘的宫宴上, 因为她出言支持太子睿, 皇帝其实有些不悦,今日见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居士不必拘束,”皇帝不知是否看出来了,笑道:“今日只是叙话,无关朝堂。” 钟意轻轻应了声:“是。” 皇帝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只有内侍总管刑光随侍在侧, 这才道:“青雀比居士年长几岁,但论起行事谨慎妥帖, 却不如你,若有时机,还请居士多关照他几分。” 钟意忙道:“陛下客气。” 皇帝抬袖, 亲自为她斟酒, 开门见山道:“该说的, 益阳都同你说过了吧?” 钟意一颗心原还提着,此刻听他问出, 却觉松一口气, 又低声应了句:“是。” “朕年轻时, 正值天下大乱,远没有那么多闲心儿女情长,”皇帝微露回忆之色,语气了有了几分感慨:“何氏是朕原配嫡妻,那些年朕征战沙场,便是她主持内事,联络天策府中诸臣,说心里话,称一句贤内助并不为过。而阿苑她,却是朕此生最为珍爱之人……” 原来李政的生母,闺名唤做“阿苑”。 再则,一个是何氏,一个阿苑,皇帝心中远近,也可见一斑。 “天子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也会有很多无可奈何,有时候,甚至不得不牺牲一些东西,朕是这样,太上皇也是这样,”皇帝温和的看着她,道:“所以,朕希望青雀能少走一点弯路,不要受朕昔年受过的苦。” 钟意心有触动,静默不语。 “朕不是一个好的丈夫,无论是对于何氏,还是对于阿苑,但青雀跟朕不一样,”皇帝向她一笑,道:“朕今日同你说这些,并不是想以天子的威势相压,只是不忍心叫他情路走的太难,希望你能理解一个父亲的苦心。” 钟意由衷道:“陛下是慈父。” “你是觉得,朕只对青雀而言是慈父吧,”皇帝眼明心亮,敏锐道:“在那之前,居士不是都觉得朕对太子太过于冷漠吗?” 钟意被他点破,心中有些窘迫,道:“我并不知太子昔日所作所为。” “阿睿他……本性其实不坏,要说当年泾阳候世子之死,是他有意诬陷给青雀的话,朕是不相信的,”皇帝叹道:“泾阳候世子一死,他应该是吓呆了,下意识的去找皇后,顺着她的心意,将此事丢给青雀,事后即便想改口,也没办法了。” 钟意没有参与这评定,而是道:“那您怎么还对他那么冷淡?” “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朕不能叫他看到一丝继位的可能性,”皇帝长叹口气,目光有些伤感:“慈不掌兵,义不经商,仁不当政。他远不如青雀。” 钟意静默不语。 皇帝也不在意,继续道:“昔年太上皇在位,朕与隐太子相争——并非朕自矜,论及才能勇武,朕远胜之,太上皇不肯易储,朕又不愿坐以待毙,便有了玄武门之变,隐太子一脉遭受清洗,只有县主得以存活,朕实在不愿,同样的事情在二十年后再次发生。” 钟意隐约明白过来:“所以,陛下打算在自己在位之际,完成易储?” “这是朕能想到的,保全他们兄弟二人的最好办法了,”皇帝道:“倘若变故发生在朕死后,皇城怕是免不得血流成河了。” 钟意心中一动,道:“陛下便这么确定,秦王会取胜吗?” 皇帝忽然笑了,他道:“居士,朕活到现在这年纪,相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诸皇子之中,青雀最为类朕。” 他目光中有了几分揶揄:“你不要因为他在你面前撒娇卖痴,情路呆笨,就觉得他在军政大事上,也是这幅德行。” 钟意有些赧然,微垂眼睫,低声应了句:“是。” “他覆灭东突厥时,才十八岁,天资不弱于朕,而在那之前,封地也治理得当,吏治清明。朕令他于洛阳开府,他便大肆网罗文臣武将,朕曾亲往问询,不乏宰辅之才,”皇帝有些自豪,笑道:“朕留给他的大唐,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这样的天下,守成之君是担不起的,要有一个锐意进取,颇富锋芒的新君才行。” 皇帝目光之深远,显然远非钟意所能比,她顿了顿,方才道:“那太子呢?” “太子不行。”皇帝为之摇头,隐有杀伐之意,道:“君弱母强,他必然会依仗皇后,皇后居于内宫,便要联络外戚,何氏一族野心勃勃,长此以往,未必不会鸠占鹊巢,届时,李氏一族如何自处?” 钟意微惊:“可秦王的母家,不也是何家吗?” “你当他与何家有多少情分?”皇帝不以为然,云淡风轻道:“何家左右下注,吃相难看成这样,正如那道人所言,来日便有倾家之祸。” 钟意听出他话中深意,显然这对父子早有默契,等到李政继位,便会着手清理何家。 “那皇后呢?”她心中愕然,随即道:“皇后毕竟是秦王名义上的生母,何家也是她的母家……” 皇帝转目去看她,目光锋锐:“朕已经留了遗旨,他日朕死,便叫皇后殉葬。” 钟意悚然一惊。 “帝王家是很难有深情厚谊的,居士,”皇帝静静看着她,道:“像青雀那样的死心眼,世间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 “朕是父亲,也是丈夫,但最重要的身份,始终是大唐的天子,不可能面面俱到的时候,只能舍弃一些东西,”他继续道:“君主的无情,才是对这天下最大的担当。” 钟意在皇帝的话里察觉到了另一层带着残酷与血腥的深意,她顿了顿,方才道:“可秦王他……” “他对你太过在意了。”皇帝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沿,道:“朕原先是想反对的,但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钟意问道:“是什么让陛下改变了主意?” “居士,你有傲骨,一腔正气,还有慈悲心,君主也会有犯糊涂,但又听不进朝臣劝谏的时候,朕觉得,你会是青雀的贤内助,”皇帝少见的表露赞赏,笑道:“你不是何氏,远没有她那么重的得失心。” 钟意听他夸赞,倒有些无措,道:“陛下谬赞了。” 皇帝淡淡道:“你担得起。” 这问题有些深了,也太过久远,钟意思及他先前所言,顺势转了话头:“陛下曾见过秦王殿下天策府中诸人?” “唔,”皇帝道:“青雀毕竟年轻,朕怎么能不为他掌眼?” 钟意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试探道:“陛下以为……长史宗政弘如何?” 皇帝面有赞许之色:“他是不世出的能臣,来日青雀称帝,他可做宰。此人虽有酷吏之嫌,却会是君主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剑,罗元崇宽仁,可与他彼此制约,共掌尚书省。” 钟意听得一笑:“陛下倒很欣赏元崇。” “元崇此人,正是世间少有的忠耿之士,”皇帝颔首道:“且是出自寒门,更可倚重,削弱世家。” 钟意又道:“天策府司马苏志安,陛下以为如何?” “志安吗,”皇帝略微沉吟,道:“司马掌军,职权之重,仅次于长史,此人才干不凡,也是诸人之中,最为忠于青雀之人,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高则为靖,低则为绩。” 钟意听得颔首,正待再问,却听外间内侍来禀,道:“陛下,秦王殿下来了。” “他倒真是看重你,”皇帝轻哼一声,没好气道:“唯恐你在朕这儿受了委屈。” 钟意心中温热,听皇帝这样讲,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说话的功夫,便有内侍领了李政过来,皇帝气道:“仔细看看你的居士,可少了一根头发不曾?” 李政并不怕他,笑嘻嘻的过去,挽住钟意手,居然真的从头到脚仔细打量钟意。 钟意被他这作态惹得脸热,将手抽回,趁皇帝不注意,狠狠剜他一眼,李政也不在意,顺势在她身侧坐了。 “父皇,你们说什么呢?”他问道。 “也没什么,”皇帝温和道:“居士问我对于朝中年青一代诸人,有何看法。” “哦?”李政颇有兴趣道:“父皇都说了谁?” 皇帝并不瞒他:“宗政弘,苏志安,哦,还有罗元崇。” 有内侍入内,重新奉了茶,李政端起喝了一口,笑道:“那我呢?父皇也说说我。” “你有什么好说的?”皇帝没好气道:“朕同居士说话,你闭上嘴,不要插话。” 这对父子感情异常深厚,钟意早在前世便曾知晓,此刻见了,并不诧异,顺势又道:“那苏定方呢?” “定方这个年轻人,朕一贯都是欣赏的,”皇帝笑道:“不骄不馁,沉得住气,来日必是药师一般的帅才。” 对于这一点,钟意深以为然,顿了顿,又道:“那,沈复沈幼亭呢,陛下以为此人如何?” 皇帝听得笑了,别有深意的看她与李政一眼,道:“朕听说,以为昔日燕氏之弟的缘故,居士曾与幼亭生过口角?” 李政咳了一声。 钟意也有些赧然,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别的事情,朕没什么好说的,可这一件,居士却真是做的不好,”皇帝道:“幼亭像竹,外表文秀,韧在骨中,不失气节,居士先前那般揣测他,确是有些看不起人——他日青雀继位,幼亭可为门下省侍中。” 韧在骨中,不失气节。 皇帝竟是这样评价沈复的。 钟意微微垂眸,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乱,目光一转,却见李政正看她,神情闷闷的,脸拉的比朱骓还长。 皇帝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做这幅样子给谁看?少在这里膈应朕!” 钟意失笑,忽然道:“陛下以为文媪如何?” 李政也暂且敛了面上神情,转目去看父亲。 “怎么说起她来了?” 皇帝有些诧异,倒没多想,只当她是觉得文媪主持秦王府中馈,说主子不是主子,说奴婢不是奴婢,他日嫁过去之后,不知该如何相处。 他思忖过后,道:“她这些年照看青雀,极为尽心,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等青雀继位,不妨奉为韩国夫人,在娘家子弟中择选优者,收为养子。” 李政降生之后,文媪便在他身边照看,及他开府,更是以仆妇之身,主持中馈,天策府中无人表示异议,皇帝更不曾说什么,钟意也知他应看重文媪,却不想竟这样看重。 “做人不该忘本,”皇帝转向李政,温和道:“你小时候经常生病,她便彻夜不休,在侧照看你,甚至在佛前许愿,欲以自己寿数换你康健,其中固然有亲子丧生,移情与你的缘故,但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拿你当亲生骨肉疼爱了。” 李政应道:“是。” “朕已经老了,有时也会觉得力不从心,年轻时战场厮杀,一日八进八出,衣袖灌血,刀口卷刃,只消睡一觉便好,现在却不成了。” 皇帝握住李政的手,又向钟意伸手,后者顺从的伸手过去,他便将这双年轻人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朕将万里江山托付给青雀,至于青雀,便要托付给居士了。” 这一刻,坐拥天下的皇帝,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给予晚辈自己的期许,目光含笑在那二人面上略过,他道:“佳儿佳妇,天作之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6.前世(七) 正是五月时节, 长安也渐渐热了起来, 树叶耷拉着,除非有风吹过,否则, 决计懒得动一下。 钟意自己是禁不住晒的, 她也怕热,每逢夏日,人便有些恹恹,若非必要,便都会留在宫中,闭门不出。 景宣与景康都像李政,从性情到长相,如出一辙, 他们也不嫌热,每日小尾巴似的跟着父王在东宫里乱转, 活蹦乱跳的,钟意看着都有点羡慕。 “景宣是不是晒黑了?”这日晚间,李政带着景宣回宫用膳, 钟意为他添饭, 又道:“天气太热, 就少带她出去,女孩子晒得黑了, 可不好看。” “不好看便不好看, 谁敢嫌我?”景宣混不在意, 手里拿着一把小弓箭,兴冲冲的给她看:“娘亲!这是阿翁送给我的,等到了秋天,我便同阿翁一道打猎去!” “好好好,景宣最厉害了,”钟意看着那把小弓箭,有些哭笑不得,向李政道:“父皇也太宠着她了,才五岁大,就想带着往猎场去。” “女孩子多长点见识是好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不是把人给闷坏了?”李政不以为意,笑道:“再过几年,景康也要一起去的。” 他们说话时,景康便眼巴巴的盯着姐姐手里的弓箭看,一脸的渴望,饭也顾不上吃了。 景宣向来疼爱这个弟弟,见他喜欢,便递过去:“送给你了。” 景康用小胖手握住那把小弓箭,很珍惜的摸了摸,又推回去了:“姐姐,没有。” “给你你就拿着吧,”景宣摸摸他的头,道:“姐姐明日再去找阿翁要。” 钟意听得失笑:“你阿翁真是欠了你们的。” 皇帝近来渐渐将朝政转到李政手中去,已经显露出放权的态度,因有太上皇的前例在,坊间甚至有流言说,他或许会在这两年退位,令东宫继位。 朝政上的事情,钟意是不会过问的,只是近来李政事多,天不亮便起身,直到深夜才会歇息,如同今日这般有余裕同她用晚膳的,反倒是少数。 “你公务既忙,我便不叫他们过去了,这两个孩子吵闹,怕也会搅扰你。” “无妨,”李政摸摸一双儿女的头发,道:“有他们陪着,我也能畅快些。” “娘亲,”景宣闷闷道:“我才不吵。” 景康附和道:“我也不吵。” “好,你们都乖。”钟意笑道:“明天都有甜饼吃。” “娘亲,”景宣却道:“我可不可以不吃甜饼,明天跟你和父王一起去看熊?” 景康紧跟着姐姐,道:“看熊。” 地方上进了虎熊,宫中兽园调教许久,颇有成果,皇帝便于兽园设宴,一同赏玩,算是逗趣。 李政原是不打算带一双儿女去的,见他们满眼希冀,倒不好再拒绝,略一思忖,道:“功课都做完了吗?” 景宣挺胸抬头,道:“当然。” “那就同父王一道去吧,”李政颔首,道:“只是记住一条,不许乱跑,听见了没有?” 景宣道:“听见了,我什么时候乱跑过?” 景康毕竟还小,离不了人,倒不需要这般叮嘱。 天色渐黑,李政吩咐人带景宣和景康去睡,同一双小儿女道别后,内殿中再无别人,方才低声道:“父皇准备退位了。” 钟意先前虽也听人提过几句,可那毕竟只是猜测,此刻听李政提起,仍旧觉得惊诧:“父皇春秋正盛,怎么……” “我也劝过,可他态度坚决,”李政握住她手,道:“以后你若有空,便多带着景宣去陪陪他。” 景康是皇太孙,周岁之后,便是在东宫中歇几日,再去太极殿住几日,皇帝十分看重这个孙辈,亲自教养栽培,这次叮嘱,当然不必提他。 “好,”钟意点头道:“我知道。” 正事说完,李政便不正经起来,揽住她腰身,笑嘻嘻道:“阿意,你什么时候再给我添个孩子?景宣和景康都像我,要是能有个像你的孩子,就更好了。” 景宣与景康都很乖,钟意照看起来,也没费什么心力,而这姐弟俩都像父亲,于她而言,或多或少也有些遗憾。 听他这样讲,她倒真有些期盼,再见他目光灼灼,又有些羞赧:“这种事情都要看缘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 李政顺势将她推倒,俯身上去,语气缱绻:“阿意,事在人为。” …… 第二日清晨,钟意慵懒睁开眼时,李政已经不在了。 她揉了揉眼睛,便听寝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一只小手掀开帷幔,将小脑袋凑过去,义正言辞的指责她:“娘亲睡懒觉,羞羞。” 钟意忍俊不禁,道:“景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乳母守在外间,不敢入内,只有恭谨的声音传了进来:“小殿下等不及要去看熊,匆匆吃了几口饭,便来寻您了。” 钟意将他抱到床上,自己起身穿了衣裳,边洗漱边问:“景宣呢?” “县主正同殿下一道用膳。”乳母恭声道。 “还真是急性子,”钟意拿帕子净手,回身逗了逗景康,便抱了他往前殿去,又道:“今日天热,吩咐人备些绿豆汤,早些煮出来晾着,等回宫正好得用,你们当差也辛苦,人人有份。” 景宣端坐在父王身边,一大一小两张脸十分相似,丹凤眼生在她脸上,有种锋芒毕露的美,令人不敢逼视,若是再长大些,想必会更明显。 时辰还早,钟意抱着景康落座,用了早膳之后,才同李政一道往兽园去,至于那两个小萝卜头,当然也一起跟着。 兽园占地不少,因今次宫宴,内侍监令人刻意整修,虽不似宫室内富丽堂皇,却也别有一般大气恢弘。 他们一家四口过去时,便只有帝后未至,下首处端坐着的是曾经的太子睿,现在的楚王夫妇,众人起身见礼,李政受了,方才令人落座。 李政入主东宫,皇后仿佛也在一夕之间老去,眼角纹路深深,脂粉都有些遮不住,楚王昔年也是温润如玉的,这两年功夫下来,气息或多或少也有些阴郁,太子妃苏氏原就不喜钟意,因退为楚王妃之故,妯娌之间的龃龉愈发深了。 天气炎热,楚王妃手中打着扇,见钟意落座,方才笑道:“景宣好像更漂亮了。” “她这么小,倒还看不太出,”钟意亦是笑道:“女孩子要再大些,五官才能长开。” “父母品貌不俗,她如何会差?”皇后温和笑道:“假以时日,必然也是皇族中首屈一指的美人。” 皇帝没有理会这些女人们的话,而是向前伸臂,笑道:“景宣也来了?快过来,叫阿翁抱抱。” 景宣也不怕他,笑着扑到他身上去,道:“阿翁,阿翁!昨日那把弓箭我给了弟弟,你再给我一把,好不好?” “给了景康?”皇帝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又去看幼孙,欣慰道:“李家在马背上打天下,子孙原该弓马娴熟,不可轻废此道。” 李政笑道:“景康像我嘛,当然不会逊色。” 皇帝没好气的斜他一眼,道:“又在自吹自擂了。” 父子二人说笑间,场中表演便开始了,兽园驯养灵猴,钻圈跳盆,无一不通,景康看的欢喜,小手拍个不停,景宣在皇帝身侧,也是专心致志。 钟意对这些倒不如何感兴趣,叫景康坐在身侧,自己剥葡萄喂他。 那果子的汁水也多,沾的手指黏腻,玉夏用湿帕子帮她擦拭,钟意随意抬头,目光却同楚王下首处、一身素服的沈复撞上了。 昔日丰神俊朗的沈家郎君,今日却有些委顿,面颊瘦削,肤色苍白,连目光都透着疲惫。 安国公于去岁辞世,他承继爵位,原该守孝三年的,然而皇帝看重,许其夺情,故而沈复并未丁忧,只着素服治事。 许是因为父孝在身,他也没有再娶,今日列位贵戚在坐,只他身侧无人。 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好的坏的,钟意都经历的太多,此刻见他,心绪委实复杂,一时也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顺势将目光别开了。 沈复淡淡垂下眼睫。 兽园的表演的确精彩,钟意的兴致却彻底没了,场外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内侍,同内侍总管刑光耳语几句,后者便往皇帝身边去,同样低语几句。 皇帝微微变了脸色,以目示意李政,后者便站起身,同父亲一道往太极殿去议事。 钟意有些担忧,李政却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无虑,她定了神,轻轻颔首。 景宣原是坐在皇帝身边的,见他要走,也站起身道:“阿翁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 “阿翁有事要同你父王商议,”皇帝对着惯来宠爱的小孙女,倒还和颜悦色:“景宣乖,去寻你母亲。” 景宣稚声道:“不可以跟阿翁一起去吗?” 皇帝笑了:“你既愿意,那便一起吧。” 祖孙三代人相携离去,其余人不免有所猜测,事发突然,女眷们更是一丝风声也猜不出。 皇后素来端庄,见状笑道:“八成是朝堂上有事,又有得忙了。” 钟意也不变色,示意兽园的侍从继续表演,又笑道:“景康昨晚便迫不及待了。” “孩子爱玩,”皇后温婉的笑:“当然喜欢这些。” 有驯兽的侍从上前,身后是头比人高一尺的巨熊,毛皮棕黑,魁梧结实,像座小山似的。 景康没见过这个,看的眼睛都不眨,也不知兽园侍从是如何驯化的,那巨熊竟如人一般,颇富灵慧,遵从指示,做出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动作来。 钟意对这些不甚感兴趣,转头吩咐玉夏,叫她去为景康备些温水来,还未转回,便听下首惊叫声猛然响起。 那头巨熊竟挣开了绳索,跳到场中来了! 钟意余光一转,便瞥见一道黑沉影子气势汹汹扑来,电光火石之间,她顾不得多想,当即将景康一推,撞到玉秋怀里,喝道:“先抱他走!” 这变故来的突然,景康也被吓住了,玉秋抱着他连退数步,方才停下。 眨眼功夫,那头棕熊便到了近前,宫人内侍四散逃离,惊叫不断,还有人疾呼侍卫护驾,场面一时混乱。 钟意心脏跳的飞快,勉强定心,打算自席位之后绕行,冷不防被楚王妃绊了下,身子歪倒,再一回神,那头棕熊已经到了近前,许是离得太近,她甚至嗅到了它口齿之中涌出的腥气。 钟意从没有感觉自己会离死这么近,心中遍是绝望,半合上眼,衣袖却被人拽住,猛地拉开。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睁眼,却发现自己与棕熊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人。 沈复挡在了她身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7.前世(八) 沈复。 怎么会是沈复? 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时候扑过来舍身相救的, 竟会是他。 钟意惊住了,心中愕然难以言表。 人要是死了,功名利禄便再也没用了, 他不知道吗? 他既肯为了自己丢掉性命, 当初又怎么会…… 热血溅到她面上几滴,因为刚刚从人体内流出的缘故,尚且温热。 钟意怔然抬头,便见那棕熊正咬住他肩头,森白牙齿穿肉而出,鲜血淋漓滴下,好不怖然。 宫宴之上,自没有佩戴兵刃的道理, 乱态初起,便有人去传禁军, 然而就此刻而言,却是鞭长莫及。 钟意也不知何处涌出一股勇气,拔下发髻上那支凤钗, 对准棕熊心口处, 狠命刺了进去。 金钗边缘锋利, 刺入半根有余,那畜生吃痛, 下意识松开口。 沈复再也只撑不住, 右手扶肩, 瘫坐在地,他原就瘦削苍白,此刻血流如注,更显单薄,察觉钟意看她,竟勉强扯了个笑。 玉夏原就在侧,此刻见状,拼死上前拉着钟意离去,却听她道:“跟我一起扶安国公起来。” 沈复方才救她是真,倘若此刻弃他而去,不免有忘恩负义之嫌。 “娘娘,”玉夏在她手臂处掐了一下,低声道:“还是避讳为好。” 二人说话间功夫,便有北衙禁军入内,举箭射杀棕熊,畜生虽有蛮力,却无智慧,当然不足以同禁军精英相较,不多时,便倒地而死。 随即,又有内侍入内,勘察痕迹,收敛死去内侍的尸身。 宫城之内生了这等事,惊扰女眷,重伤朝臣,兽园难辞其咎,禁军务必要给皇帝一个交代才行。 北衙禁军统领姜宪乃是皇帝心腹,更知道今日之事如何要命,大步到上首处,抱拳行礼后,开门见山道:“皇太孙安好?” 听他问话,玉秋便抱了景康上前,道:“皇太孙无碍。” 事发之初,皇后便被宫人护着躲往一侧去,此刻无恙,钟意反应迅捷,将景康推给玉秋,叫他免了这一劫。 姜宪微松口气,狐疑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扫过皇后,再度施礼道:“臣救驾来迟,叫诸位受惊了。” 宫中有太医值守,这会儿已经来了,正为沈复诊治,钟意抱着景康亲了亲,颇觉心有余悸,思及那会儿楚王妃绊自己那一下,又觉心头隐恨。 逃命之际,她都忘不了绊自己一下,这还真是……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楚王妃神情也有些别扭,末了,又神态自若道:“太子妃毕竟是有福气的人,区区畜生,怎么会伤到?” 钟意冷冷道:“只怕有些人的心思,连畜生也不如。” “昔日冯媛当熊,传为美谈,后人以此典故为‘爱君’,”楚王妃眉梢微动,有些不忿,旋即笑道:“ 冯昭仪说,‘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安国公的心意,可一点都不比冯昭仪差。” 那头畜生凶猛,有伤人之虞,所有人都是亲眼目睹。 而安国公毫不犹豫的挡在太子妃身前,所有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毕竟做过夫妻,也曾郎情妾意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沾了几分暧昧,大家彼此交换个视线,虽然没有明说,但都是心照不宣。 这种事情一贯都是越描越黑,钟意先前嫁与沈复为真,他方才不顾性命相救也是真,一时之间,即便想反驳,也无从开口。 扳回一局,楚王妃因刚才那场变故而泛白的面颊也染了一抹红,带着几分得意,皇后心神有些不宁,看她一眼,训斥道:“少生口舌是非,做好你自己的事。” 楚王妃面色微僵,躬身应了声“是”,垂首不语。 兽园发生的事情不算小,更别说牵涉到了景康,兽园诸人尽数下了掖庭,皇帝与李政收到消息,神情森寒,匆忙赶过来。 “景康如何?”比起皇后与太子妃等一干女眷,皇帝无疑更看重嫡孙,亲自抱他到怀里,又叫御医上前诊脉,唯恐何处生了疏忽。 皇后上前一步,想要搭把手,却被皇帝拂开,那目光冷凝,刺得她心头一滞,险些站不住身。 令有内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皇帝听,听到钟意先将景康推开,却没有自己逃命时,他微露赞许:“太孙干系重大,太子妃没有私心,不错。” 钟意那时将景康推开,无非是一个母亲下意识的反应而已,哪里会想的那么多? 此刻听他夸赞,也只勉强一笑。 那内侍略一停顿,又将棕熊暴起伤人,安国公为救太子妃挺身而出,身受重伤的事情说了。 皇帝面上一丝异样也无,称誉道:“太子妃是太孙的生母,国之储妃,安国公忠耿之士,不因顾虑自己而惜身,合该重赏。” “太医可往安国公府上照看,不必轮值,”他转向钟意,嘱咐道:“太子妃承人恩情,稍后务必要去致谢。” 钟意心头一突,躬身应“是”。 李政便在她身侧,察觉她心中惊惧不安,握住她手,安抚的捏了一下。 他的手掌温热,一如既往的有力。 钟意那颗动荡不安的心,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一连串的命令落下,内侍宫人们都有条不紊的动了起来,皇帝轻轻拍了拍怀里景康的肩头,温声道:“告诉阿翁,是不是吓坏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景康乖巧道:“我很好。” “还是叫人再来看看吧,”先前已经有太医诊过脉了,但皇帝仍不安心,吩咐道:“除去安国公处外,其余当值的太医都来看看,仔细些。” 楚王妃方才受惊,又被皇后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面色有些泛白,扶着侍女的手,低声向楚王道:“我也有些不舒服……” 楚王未曾言语,皇后却侧目看她一眼,那目光中满是警告,还有点隐藏起的阴骘。 楚王妃一个战栗,便将未出口的话咽下去了。 景康是真的没什么事,太医们开了一剂压惊的药,叫回去服下,早些歇息便好。 皇帝颔首,吩咐禁卫统领姜宪全权负责此事,随即便叫众人散了。 沈复受伤颇重,先前皇帝也发了话,钟意如何也得去走一趟,只是李政那边…… 她正有些犹疑,李政便挽了她的手,道:“我同你一起去。” 钟意怔了一下:“我与他……” “都过去了。”李政温和道:“阿意,我只庆幸你无碍。至于救你之人,无论是谁,我都该去致谢。” 他这张嘴,虽然总是不着调,但在关键的时刻,总能用最少的语言令她释然,满心暖意。 钟意抬眼看他,低声道:“政郎,多谢你。” …… 沈复伤的不轻,此刻尚且昏迷不醒,钟意与李政一道往内室去,静静等了两刻钟,才见太医走出门来,恭声道:“殿下,娘娘,安国公醒了。” 二人一道进去,便见沈复半歪在塌上,面颊瘦削,没有半分血色,冷不丁一看,倒跟内里中衣一般颜色。 正是初夏,窗扉半开,他正向窗外看,眉宇间有种淡淡的倦怠感。 李政既说感激,便是真心实意,上前一步,到塌边落座,沈复作势起身,也被他拦住了。 “今日之事,我真心感激,”他诚恳道:“既是为阿意,也是为景宣和景康,日后幼亭若有所求,我必不推脱。” 沈复有些恹恹,眼睫许久才动一下,他淡淡道:“我救她,不是为了殿下的感激。” 李政静默不语,钟意则道:“多谢你。” 说到此处,她顿了一下,方才道:“安国公。” 沈复转过头去,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忽然又别过头去了。 李政照旧不语,沈复也一样,内室气氛一时尴尬起来,钟意手指拨弄了几下腰间流苏,终于道:“从此以后,我们扯清了。” 沈复并不看她,只道:“好。” 明明也没说什么决绝的话,可见他应得这样轻松,钟意心里还是有转瞬的难过。 她垂下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好好养伤,我们便先告辞了。”言罢,站起身来。 李政自然也同她一起。 沈复一直没有开口,她便当是默许了,同李政一道往外走,人未到房门,却听他忽然道:“太子殿下。” 李政停住身,钟意也一样。 沈复转向他们,淡淡道:“我能跟太子妃单独说几句话吗?” 李政身体有转瞬的僵硬,然而转向钟意时,还是保持了最得体的风度:“好。” 他温和道:“我便在外间等,不会有人知道的。”言罢,也不等钟意反应,便先一步抬腿,到了外间去。 钟意目送他背影离去,方才转身去看沈复,缓步走了回去,少见的,她有些迷惘:“安国公,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沈复道:“就是想再看看你。” “那时见你挡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钟意顿了顿,道:“我没想到会是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沈复道:“回过神时,人已经过去了。” “哦,”钟意只能道:“原来是这样。” 又是久久的安寂。 沈复没有再说话,不知是想到什么,竟出起神来了。 毕竟是陌路夫妻,又有几年时光横隔,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竟然再找不到能说到一起去的话了。 钟意心口有些闷痛,却也不打算开口,干坐了半盏茶功夫,终于起身道:“那么,我便先告辞了。” 沈复依旧没有开口,钟意更不欲多说,正待离去,他却拉住了她衣袖,轻轻唤道:“阿意。” 钟意心口处那些闷痛尽数化为酸涩,然后抬手,动作轻柔但坚决的拨开了他的手:“太医说你伤的很重,好在没坏了筋骨,还能养的过来,等情况好些,便归家去吧。” 沈复松开手,举袖遮面,声音低不可闻:“我早就没有家了。” …… 钟意出了内室,便见李政趴在墙上,耳朵死命往上边凑,原还郁结的心绪忽然纾解好些,上前去道:“走了。” 李政立即正襟危坐,挽住她手,道:“说完了吗?那我们走吧。” 钟意今日经事太多,委实有些倦怠,向他一笑,道:“走吧。” 返回东宫的路上,李政什么都没问,眼见着快到地方了,才低声试探道:“你们说什么了?我怎么都没怎么听到?” “也没说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钟意有些黯然,倒不瞒他,道:“我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才好。” 李政见她颇有伤怀之态,不忍拿自己那点酸水逼她,温声安慰几句,又叫景宣与景康去逗娘亲高兴。 钟意如何不明白李政与那姐弟俩的心意,心中虽还有些难过,却也不欲叫他们担忧,及至晚间入睡前,便神态如常。 景康今日被吓到了,李政心疼儿子,打算搂着他睡,刚帮他洗了那双小脚丫,便见玉夏匆匆入内,见景康也在,转口道:“县主的小弓箭落在这儿了吗?叫奴婢来找呢。” 钟意见她如此,便知是有事发生,吩咐人抱景康去内殿,方才问道:“怎么了?” 玉夏低声道:“楚王妃小产了。” “啊,”钟意有些讶异:“怎么会?” “好像是受了惊吓的缘故,”玉夏神情凝重:“拖得太久,伤了身子,太医说她再不能生了。” “不用管,”李政淡淡道:“别人的事情,同我们家有什么相干?” 钟意摆摆手,示意玉夏退下,这才道:“今日之事,是谁动的手?” 李政忽然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道:“我要说了,你可别恼。” 钟意原也只是随口一问,听他这样讲,却怔住了:“你居然知道?” 李政笑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钟意蹙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了,可别跟别人提,”李政有些无奈,道:“那头棕熊挣脱之后,是不是径直往你们桌上去了?” 若非如此,钟意也不会第一时间将景康推开了。 “那头棕熊野性难驯,只有一个偏好,便是蜜糖,”李政哭笑不得道:“景康出门前,是不是把他那罐蜂蜜带上,叫人摆在桌子上了?” 钟意不可置信,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来:“荒唐!” “我也觉得荒唐,父皇知晓后,也是失笑,”李政道:“这事闹的不小,景康虽是无意,但后果却也有些严重,你可别往外说。” “这也未免太过……”钟意不知应该如何形容才好,断断续续许久,方才道:“太过巧合了吧。” “禁军接管了兽园,一干人等尽数进了掖庭,事涉太孙,谁敢疏忽?”李政道:“倘若有人能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那才是荒诞呢。” 钟意想起方才玉夏所言,楚王妃因此受惊小产,无法再孕,禁不住摇头:“如此说来,楚王妃倒是遭了无妄之灾。” 话一说完,她便哂笑起来:“也没什么好可怜的,一报还一报而已。” 钟意心思软,李政是知道的,听闻楚王妃小产,不能再孕,反倒出言讥诮,更是不合情理:“她怎么你了?” 那双明亮的丹凤眼一转,他道:“今日宫宴,她给你使绊子了?” “推开景康之后,我原是能躲开的,”钟意并不瞒他,低声道:“她绊了我一下……” “贱婢尔敢!”李政变色,腾地站起身,道:“阿意,你怎么不早说?” 钟意赶忙拉住他:“大晚上的,你做什么。” “等着吧,”他倏然冷笑,握住她手,安抚道:“阿意,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 钟意拉他坐下,温言劝道:“你可不许胡来。” “安心,”李政道:“我难道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吗?” 钟意心说那可说不准,天底下还有你这混世魔头不敢干的事吗? “楚王夫妇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这种时候,也别多生是非,左右她也遭了报应,算是扯平好了,”钟意道:“你别胡闹,嗯?” “阿意,”李政闷闷道:“你脾性这么好,会被人欺负的。” 钟意没好气道:“便是你欺负的最过分。” “一报还一报,”李政笑道:“若有来生,我也由着你欺负,好不好?”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那日兽园中的变故,最终还是被人传出去了,而安国公悍不畏死,以身相护太子妃的事情,当然也瞒不过人。 这事当然不算是坏事,但也决计不是什么好事。 钟意毕竟是大唐储妃,又曾嫁与沈复,几层关系考校下来,再加之有人推波助澜,传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人说安国公与太子妃原就是青梅竹马,只是被太子横刀夺爱,不得不和离,保全家眷,心里一直都记挂着彼此,这不,危难之际,安国公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了。 还有人说,太子妃与安国公根本就是藕断丝连,明面上没了联系,私底下可是时常鸿雁传书呢,至于太子,恐怕早就被太子妃迷的丢了魂儿,帽子有没有变色都不一定呢。 谣言只靠一张嘴,说的人多了,别人总会不由自主的信上几分,连看向钟意的目光,都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揣度。 钟意不胜其烦,后续送与沈复的谢礼,都是叫李政遣人去送,以免令人生出更多不堪的猜测来。 这日午间,钟意哄着景康睡下,却听玉夏来禀,言说文媪到了,她心下微奇,吩咐人请她入内。 文媪身着素简,往日见她,面上总有三分笑意,今日不知怎么,却满脸肃穆。 钟意心头一突,却还是笑道:“文媪,你怎么来了?” 文媪道:“奴婢有几句话要讲,请娘娘屏退左右。” 钟意一怔,摆摆手,示意侍从们退避。 文媪向她叩首,开门见山道:“娘娘,您有听闻过近日的传言吗?” 钟意坦然道:“听过。” “娘娘请恕奴婢大不敬之罪,”文媪再度叩首,道:“大唐风气开放,时下也无甚清规戒律,妇人和离二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奴婢希望娘娘能明白,您嫁的是这天下人储君,将来是要做国母的,任何微不足道的缺憾,落在天下人眼里,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钟意听的心头闷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媪的话的确有理,可从头到尾,她又做错了什么? “即便不能襄助殿下,至少,也请您不要在他脸上抹黑。”文媪第三次顿首,恭谨道:“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更检点一些才好。” ……更检点一些才好。 钟意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被人说不检点的一天。 换做从前,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她早就拍案而起了。 可现在的她,毕竟不再是过去的她了。 “文媪,”她默然良久,道:“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吗?” 文媪恭敬道:“是奴婢与东宫几位属臣的意思。” “哦,”钟意心头泛凉:“我猜,他们肯定说的比刚才那袭话过分多了吧……” 文媪见她如此,有些不忍:“他们也是太过敬重太子,不欲他因内事遭人攻讦。” 钟意恍若未闻,道:“或许在你们眼里,那时我根本不应该接受沈复的帮扶吧,哪怕是死在那儿,也比现在这局面好,不是吗?” 文媪不语。 “退下吧, ”钟意合上眼,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文媪歉然道:“是奴婢逾越了。” 钟意摆摆手,示意她离去,文媪默然向她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内室的门合上,钟意忍了许久的眼泪方才落下,她伏在案上,泣不成声。 她的确不是一个完美的太子妃,或许也担不起这责任。 可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愿意走这条路。 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日雨,叫人的心绪也跟着纷杂起来。 李政自太极殿返回东宫时,面色有些阴郁,见了钟意,才算好些。 用了一碗饭后,他道:“父皇想撮合沈复娶宗室女,他拒绝了。” 钟意眼皮子都没抬,道:“关我什么事,要你巴巴说这一句。” “他这些年又没有再娶,安国公府没个女主人,也不像话,”李政心里那缸醋在翻滚:“阿意,他是不是还记挂着你?” 钟意猛地搁下筷子,道:“这是沈复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想知道,大可以去问他。” 她惯来温和,忽然疾言厉色,李政竟有转瞬失神,他停了筷,道:“阿意,你心里……可还有他吗?” “太子殿下,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钟意道:“主动提起他的是哪一个?” 她对上一个问题避而不谈,李政的心便有些沉了,冷脸道:“也不知是谁拼死回护你,先开了这个头。” 好啊,原来在他看来,根子也是作死自己身上的。 “是!”钟意手抖的握不住帕子,恨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怨我命硬,倘若那日直接死了,哪还有这些波折?!只是可怜太子殿下,平白被我牵累了名声!” 李政变色:“你这是什么话?!” “你听的是什么话,这就是什么话,”钟意道:“很难懂吗?” 李政冷冷注视她,她也毫不在意,宫人内侍皆垂着首,噤若寒蝉,内室一片安寂,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李政霍然起身,大步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8.前世(九) 这晚李政没有回来。 钟意也不在意, 哄着景康睡下, 又自去梳洗。 左右无人,玉夏方才低声劝道:“殿下只是气急,没什么别的意思, 娘娘不要介怀。” 钟意摘耳铛的手一顿, 旋即将那只珊瑚坠子丢到桌子上去:“我就是觉得……很不公平。” “不是我自己想嫁进秦王府的,也不是我上赶着当太子妃的,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思,可是现在,错处好像全都在我这儿。” 她语气颤抖,灯火摇曳之下,面颊上有种淡淡的倦怠感:“凭什么呢。” 玉秋玉夏见她如此, 心疼的直落泪:“娘娘什么错处都没有,都是外边有人胡说, 您别往心里去……” “罢了,”钟意勉强一笑,道:“我累了, 你们退下吧。” 玉秋尤且有些担忧, 玉夏却示意先行离去, 将空间留给钟意,二人齐齐施礼, 退了出去。 已经是半夜时分, 月夜清辉撒了一地, 殿外门口处掌着灯,玉夏眼尖,瞥见玄袍一角,上前施礼,道:“太子殿下。” 李政并不看她,目光落在门扉上,道:“阿意睡下了吗?” 玉夏低声道:“娘娘刚刚才歇下。” 李政默然片刻,又道:“我有话要问你们。”言罢,转身往书房去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匆忙跟上。 “这几日,有人来寻阿意说过话吗?” 玉夏思忖过后,道:“越国公府来人探望过娘娘,还有,便是文媪……” “文媪?”李政道:“她们说什么了?” “奴婢不知。”玉夏摇头道:“娘娘屏退左右,我们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月凉如水,自夜空中静静流淌下来,一阵风自窗扉吹过,书房内灯影摇晃,李政的面目也朦胧不清起来。 “知道了。”他道:“你们回去吧。” 玉夏玉秋应声退下,走出书房,李政静坐了半盏茶功夫,方才唤侍从入内:“传司马来。” 侍从微怔:“殿下,时辰已经不早了,万一宫门下钥……” 李政侧目看他,目光幽深:“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侍从悚然一惊,俯首应道:“是。” 消息传到苏家时,苏志安已经歇下,听闻东宫急召,匆忙起身更衣,往宫中去。 “殿下漏夜传召,所为何事?”初夏的夜晚虽有风,但仍旧是热的,苏志安额上生汗,顾不得擦,便道:“可是边疆有动?高昌,西突厥,还是吐蕃?” 李政平静看着他,道:“你让文媪同太子妃说了些什么?” 苏志安一时反应不及:“什么?” 李政面沉如水,道:“我问,你让文媪同太子妃说了些什么。” 苏志安面上有一闪而逝的诧异,恍惚,随即转为滑稽,难以置信,最后,方才道:“殿下深夜传召,不为军国大事,竟只为一妇人?” “你口中的妇人,是我的妻室,东宫的太子妃,皇太孙与渭河县主的生身母亲,”李政沉声道:“志安,君臣有别。” “原来殿下是为此事兴师问罪,”苏志安一掀衣袍,就地跪下,坦然道:“臣的确委托文媪,向太子妃说了几句话,殿下既问,更不会有所隐瞒。”言罢,便将那日文媪所说之语全盘托出。 李政惊怒交加:“你怎么敢向太子妃说这种话?” 这等诛心之论,何其恶毒。 李政思及晚膳时钟意那几句锥心之语,心中既痛且愧:“放肆!” “殿下,《易》云,家道正而天下定,”苏志安道:“您是储君,将来更会是天子,这句话原该比臣更清楚才是。” 李政冷笑道:“你是想说,东宫家道不正吗?” “臣不敢,擅做主张,合该领罪,”苏志安顿首,道:“然臣自殿下潜邸,便追随左右,略有微功,但望殿下听臣一言。。” 李政冷冷道:“讲。” “陛下早有意易储,令殿下择名门贵女妻之,昔日府中幕僚亦盼望殿下觅得佳妇,早诞世子,安定人心,然而殿下娶太子妃钟氏为妻,以至朝野非议,言官攻讦,此其一过也。” “太子妃身怀沈家之子,原不该留,长史奉陛下令,斩草除根,殿下却将其发配江州,令一干属臣心寒,此其二过也。” “殿下偏宠妻室,不纳姬妾,以至王府后嗣无人,陛下不悦,属臣不安,直至今日,膝下也只皇太孙一人。虽非太子妃之过,仍因太子妃之故,此其三过也。” “楚王原系嫡长,为易储故,陛下劳心,臣属劳力,耗费多少心血?眼见东宫建稳,陛下有退位之意,太子妃却在此时同安国公生出这等艳事,坊间议论不休,污及殿下声誉,此其四过也。” “太子殿下,”苏志安再次顿首,道:“望请三思!” “志安,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李政垂眼看他,沉声道:“太子妃她,什么错都没有。” “是我将她抢到府中,是我为她不纳姬妾,至于第三点,于我而言,她远比区区声名要紧,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 “你该攻讦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臣的主君是殿下,”苏志安道:“而非太子妃。” 李政定定看他半晌,倏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中带着点讥诮意味。 “志安啊,”他道:“你怎么越来越像宗政弘了。” “殿下,臣的父亲曾在陛下麾下任职,后来不幸战死,是陛下令人将臣抚育长大,又叫臣跟随殿下左右,”苏志安道:“说句冒犯的话,臣跟您是一起长起来的。” “臣可以对天发誓,臣从头到尾,绝无半点私心,即便殿下令臣引剑自刎,也绝不会有半分迟疑,”他震声道:“您相信吗?” 李政道:“我信。” “臣知道殿下是真心喜欢太子妃的,可很多事情,并不是有真心就可以。”苏志安道:“殿下不仅仅是太子妃的丈夫,也是大唐的储君,将来的天子,亿兆黎庶的生死,李唐一氏的荣辱,全都挑在您的肩上。” 李政呼吸一滞,静默不语。 “不只是臣,还有很多人,当我们决定追随殿下,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没想过回头,”他红了眼眶,道:“臣说这些,不是打算令殿下顾念旧情,格外开恩,臣只是觉得……” “殿下待太子妃有情有义,拿出了丈夫的担当,可是,那些曾为您死生一掷的忠耿之士,便该被辜负吗?” “殿下因一妇人,而令朝臣心冷,难道这也是担当吗?” “可志安,”李政深吸口气,平复心境,道:“这并不是你以言辞欺辱太子妃的理由。而那席话,除去诛心之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你是东宫司马,不是内宅妇人,更不要将自己的才干用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地方。” 苏志安不语,李政则转向前不久刚刚过来的文媪:“太子妃一直都很敬重你,你不该那么做。” 文媪面有歉然:“是。” “志安罚俸一年,杖责六十,至于文媪,往年照看我辛苦,近日也可着将手头上的事项交接,颐养天年去吧。” 李政目光扫过那二人,道:“明日天亮,你们自去太子妃处叩头请罪。” 文媪面色如常,轻声应:“是。” 苏志安眼眸闭合,半晌,终于也道:“是。” …… 钟意这日睡得不甚安稳,第二日早早醒来,望着帐顶出神。 躺了会儿,她也觉得没意思,唤人入内梳洗,又去看景康,外间有侍从来禀,言说文媪与东宫司马求见,她眼皮也没抬,道:“打发他们走。” 侍从一怔:“娘娘……” “怎么,”钟意拿帕子替景康擦了擦脸,淡淡道:“我连不想见人的权力都没有?” 侍从惶恐,匆忙应声,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那侍从又入内,道:“司马与文媪言说昨日冒犯娘娘,今日特来请罪。” “若是真心请罪,昨日何必说那席话?不过是碍于别的,不得不来罢了。”钟意恹恹道:“打发他们走吧。” 景康刚睡醒没多久,懒洋洋的打个哈欠,见母亲神情黯淡,小眉头蹙起来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笑起来,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啾”的一声响。 钟意一直沉着的心勉强缓和了些,温声道:“怎么了?” “娘亲,”景康咬着小手,认真道:“笑。” 这孩子惯来是叫人省心的,这么点的小人,居然也会体贴人了。 钟意莞尔,爱怜的亲亲他白胖的面颊,便听他声音稚嫩,叫道:“父王!” 李政过来了。 钟意头也没回,将景康交到乳母手中去,又问侍从:“早膳备好了吗?” 侍从小心的瞥一眼李政神情,道:“准备好了。” 钟意道:“那便早些过去用吧,一会儿该凉了。” 侍从们应声退下,钟意也准备走,衣袖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便见李政有些讨好的笑容。 “阿意,昨日是我不好,打翻醋坛子,说了好些不该说的,”他温和道:“咱们不气了,好不好?” 钟意道:“松开。” 李政未曾反应过来:“嗯?” 钟意便将衣袖自他手中抽出,转身出了内殿,李政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怔然失神。 宫人们摆了膳,默不作声的侍立一侧,钟意便将景康抱到他的位置上,又问景宣:“今日还去阿翁那儿玩吗?” “当然要去,”景宣瞥一眼正进门的父王,隐约察觉出几分异常,笑嘻嘻道:“跟阿翁说好了的。” “那就带瓶枇杷露过去吧,”钟意道:“昨日你不是还说阿翁咳嗽了几次吗?” 李政凑过去,讪讪道:“我喉咙也有点不舒服。” “玉夏,”钟意淡淡吩咐:“去库房取一瓶给他,再请个太医来看看。” 他那话原就是凑趣的,玉夏当然不会真的去请太医,立在钟意身后,一时有些踌躇。 “别了,”李政道:“我又好了。” 钟意眼波平静,好像没看见这个人似的,道:“那就用膳吧。” …… “娘娘,您真跟太子殿下生气了?”晚间沐浴时,玉秋低声道:“其实,昨晚我同玉夏出了寝殿,便遇上殿下了……” 玉夏也道:“殿下心里是极在意娘娘的。” 钟意淡淡道:“知道了。” “他喜欢我的心是真的,可那些伤人的话,也的确出自他口中,我又不欠他的,凭什么要一次次退让?” 她有些疲惫,道:“我也是人,也会伤心,也会觉得累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69.前世(十) 太极殿。 “怎么了这是, ”皇帝伸手去摸了摸景宣的头发, 爱怜道:“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 “阿翁,”景宣闷闷道:“我不开心。” “嗯?”皇帝诧异道:“为什么不开心?” 景宣瞥一眼周遭侍从, 小声道:“这是秘密, 我只同阿翁讲。” “好啊,还这么小呢,就有心事了,”皇帝先是讶异,随即失笑,摆手道:“你们都退下,朕听听我们的渭河县主有什么话要讲。” 刑光一摆手,内侍们便依次退下, 他走在最后,将内殿的门合上, 守在了门外。 皇帝温和道:“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景宣“嗯”了一声,小手扯住他衣袍, 忧心忡忡道:“父王跟娘亲好像吵架了。” “夫妻过日子, 哪里有不吵的?”皇帝平静道:“这是他们的事, 你一个小孩子,操什么心?” “父王不开心, 娘亲不开心, 我跟弟弟也不会开心, ”景宣抬起头,认真道:“娘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为什么会有人说她坏话?” 皇帝眉头微动:“有人在你身边说什么了?” “没有,”景宣道:“是我偷偷听见的。” 皇帝神情微凝,却不言语。 “阿翁,”景宣稚声问他:“娘亲有做错什么吗?” 皇帝摇头,道:“没有。” “既然这样,为什么别人要说娘亲坏话?”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方才道:“因为你父王是储君,他是不会有错的,即便有,也只会是身边人的错。” “不过,”他失笑道:“这样的话,对你而言,还太难懂了吧。” 景宣坚持道:“可娘亲没有错。” 皇帝有些无奈,笑道:“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从你的角度看,你娘亲无辜,但从别人的角度看,他们的做法也无可厚非,你父王左右平衡,其实也很难。” “既然娘亲无错,为什么要受委屈?”景宣蹙着眉头,质疑道:“阿翁讲正本溯源,难道不该是处罚有错之人,安抚无过之人吗?这不公平,怎么能叫人信服?” 皇帝听的一顿,有些诧异的望着景宣,忽然笑了:“正本溯源,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是阿翁说的吗,”景宣丹凤眼一挑,有些不解道:“要从根本上找出原因,加以整顿。” “好,好好好,”皇帝将景宣抱起,在她小脸上亲了亲,爱怜道:“只看你母亲将你教养的这么好,阿翁也不能无动于衷。” …… 钟意接到皇帝传召时,心中难免不安。 她嫁给李政之后,虽也觐见过皇帝,但皆是同李政一道,单独前往太极殿,却还是头一遭。 内殿里只几个侍从在,倒极安谧,刑光亲自为她奉茶,随即便垂手侍立一侧。 钟意心中正忐忑,却听皇帝温和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钟意心中一酸,忙道:“儿臣惶恐。” “流言蜚语无迹可寻,却会伤人于无形,你越是退避,越会为其所害,”皇帝声音温缓,道:“你是青雀坚持娶的妻子,也是大唐的储妃,将来的国母,朕便将自己当年的经验说与你听。” “玄武门之变后,朕遭受的指责也很多,有些来自朝臣,有些来的士林,还有些……来自朕的亲族。这与势力强弱无关,也与缘由如何无关,只要那么做了,就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原罪。” “议论声是不会停住的,即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说,史官的笔墨也会说,你要做的,就是叫自己足够出众,足够耀眼,叫所有人都闭上嘴,仰视你的光辉。” “若有一日,你能成为太阳,谁还会在意光芒下几不可见的污点?” “你是太子妃,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太子与皇族都是你的底气,不要畏畏缩缩,只知道在东宫哭,皇后是‘小君’,太子妃位居从一品,只要你愿意,你的印鉴能够做很多事。”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钟意心中熨帖,听得动容,道:“是。” “太子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也的确尽全力庇护你了,”皇帝叹口气,道:“从不纳姬妾,到子嗣单薄,他承受的压力,其实不比你小。东宫新建,不知有多少政务要忙,即便如此,他也每日回去同你和孩子共进晚膳。朕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他其实也很辛苦。太子妃啊,他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储君,肩上责任之重,超乎你的想象。夫妻至亲,彼此体谅为上。” 钟意颔首道:“是,儿臣知道了。” “还有,”皇帝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头,道:“朕打算召宗政弘还京,既为青雀添一臂膀,也叫你与东宫属臣的关系和缓些。” 钟意应道:“但凭父皇吩咐。” “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事情的眼光是不一样的,昔年你膝下无子,只有景宣一个女儿,朕曾想过给青雀赐几个妾室。你是青雀的妻子,当然会觉得朕不通人情,太过蛮横,可朕既是青雀的父亲,也是大唐的天子,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 皇帝谆谆教诲,劝道:“你与东宫属臣,其实也一样。” …… 皇帝降旨,恩赐太子妃诸多奇珍,以誉其贤良淑德,教子有成,又令皇后整饬宫中,私传流言者刑杖,搅弄风波者没入掖庭狱,宫中风气为之一肃。 宗政弘便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返回长安的。 在江州呆了几年,他似乎更清癯几分,风吹过身上衣袍,颇有萧瑟之态。 苏志安几人亲自去迎,远远瞥见,心生唏嘘:“先生。” 宗政弘微微笑道:“一别几年,列位风采如昔。” 这几人原是在□□中打下的交情,意气相投,这些年虽见得少了,书信往来却不曾断。 宗政弘体弱,不得乘马,苏志安几人便同他一道进了马车,彼此寒暄几句,他平和道:“殿下当年震怒非常,陛下怎么会叫我还京?” 苏志安几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哦,”于是宗政弘笑道:“原是承了太子妃的恩情。” “倒不是有意针对太子妃,”另有人叹口气,道:“可因为她,殿下前前后后遭受了多少非议。” “这次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宗政弘掩口,轻轻咳了声,方才道:“确实是你们处置不当,那些话说出来,除了叫太子妃难堪,殿下不悦,可还有别的用处吗?” “先生,”苏志安愤然道:“宫中倒还好,没人敢说的太过,到了市井之间,简直是不堪入耳!” “流言蜚语终究只是流言蜚语,总会有淡去的一日,”宗政弘却笑了,道:“我听说太子妃生一儿一女,都颇聪慧,太孙更被陛下养在身边?” “是,”苏志安虽不喜太子妃,提起景宣与景康,却是面带笑意,由衷欢喜:“渭河县主为姐,幼而不凡,皇太孙为弟,也极颖达,殿下后继有人。” 宗政弘亦是颔首:“既然如此,我便可安心了。” …… 两月后。 皇后扶着宫人的手进了太极殿,惯来端娴的面孔上,少见的有些惊惶:“陛下,臣妾听闻……您打算于下月退位?” “是,”皇帝摆摆手,示意内殿侍从尽数退下,平静道:“确实如此。” “可是……可是,”皇后一时词穷,半晌,方才道:“太子年轻,东宫未稳,陛下此时退位……” “朕是做太上皇,又不是即刻驾崩,”皇帝淡淡道:“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皇后连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下去,手指在衣袖中捏紧,道:“陛下心意已决?” 皇帝平视她,道:“是。” 皇后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宁静中同他对视,片刻之后,颤声道:“那楚王呢?” 皇帝静静看着她,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不是已经是楚王了吗?” “陛下,睿儿是你的嫡长子,”皇后潸然泪下,言辞恳切道:“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一起否定掉他。” “那并不是主要原因,”皇帝道:“朕不选择他,是因为他担不起这天下。当然,也有你的缘故在。” “我怎么了?”皇后凄然一笑,第一次将满腹委屈倾吐出来,道:“陛下,你公平一点,好不好?” “昔年你东征西战,哪有空闲归家?是我帮你操持内务,联络部下,打理各种人情往来。太后病重,隐太子与元吉在侧照看,是我拖着有孕的身体,在她塌前尽孝。你说睿儿体弱,不擅骑射,并不类你,有没有想过,是我为你奔走,操持粮草,疲累早产之故?” 说到最后,她泪如雨下,恨声道:“昔年玄武门之变,也是我与你一同登上城门,勉励军士。那时候,你的阿苑何在?!” “我诚然有欺瞒你的地方,可你扪心自问,难道我便一点好都没有吗?” “我是你共患难的结发妻室,可阿苑呢?她就那么十全十美吗?虽然被迫入宫,何尝不是坐享其成?” “朕不是一个好丈夫,无论是对于你,还是对于阿苑,”皇帝听罢,面有动容,然而静默片刻后,还是道:“然而朕不仅仅是你们的丈夫,也是这天下的君主,事关储位,便注定不能乱来。” 皇后胡乱拂去面上泪珠,恨声道:“陛下只觉睿儿仁弱,会为我钳制,何曾想过李政也是我名下之子?他若登基,我仍为太后!” 皇帝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愧疚,轻叹口气,合上眼去。 “好,好啊。”皇后心神一凛,霎时间如坠冰窟:“数十年夫妻,陛下竟是这样打算的。” 皇帝却唤了内侍来,道:“皇后累了,送她回宫歇息吧。” “不必,”皇后抬手止住,风仪雍容,仍旧是往昔风范:“我会自己回去的。” “陛下,”她敛容施礼,道:“臣妾告退。” …… 帝后叙话,内殿无人,皇后身边宫人只见她神情,隐约也能猜出结果如何,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回了清宁宫,皇后僵坐了大半个时辰,忽然低声道:“那只铃铛呢?” 留在她身边的,皆是心腹,骤然听闻,也是怔住:“什么铃铛?” “当年那孩子被换走时,脚踝上不是有个铃铛吗?”皇后道:“我叫你们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啊,”心腹反应过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识得吗?” “不会忘的。”皇后僵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沙漠中有个传闻,藏宝时不需要地图,只需牵着一匹母骆驼与它的孩子便可,等到了选定好的位置,便在那匹母骆驼面前杀死它的孩子,无论过去多久,地势如何变幻,只要将那匹母骆驼牵到那片区域去,它便会自动找过去,停在原地,哀嚎不止。” “娘娘,”心腹劝道:“她是真心将那位视为亲子,宁肯自己死,也不会对那位动手的。” “我知道,我也没打算对他做什么。” 皇后微微一笑,目光森寒:“我从当年之事中得到的教训就是……活着比死去痛苦多了。” …… 宗政弘同苏志安一道出了前殿,便见文媪偕同两个宫人自东侧尚宫局处来,拐过长廊,进了偏殿,不由驻足。 苏志安奇道:“怎么了,先生?” “文媪这两日,”宗政弘道:“走动的有点多了。” “这有什么奇怪?”苏志安不以为意,笑道:“先生,你便是思虑太多,身体才一直不好。” “你多盯着点吧,谨慎些总没坏处,”宗政弘有些疲惫的合了合眼,又道:“先前殿下说想整改科举,办法是好的,只是有些冒进,世家势力强盛,意欲打压,绝非一日之功,罢了,明日我写封奏疏递上去好了……” 盛夏已经过去,林木仍旧郁郁葱葱,蝉鸣声却稀疏了,偶有一二,也只是秋风萧瑟前的垂死挣扎。 钟意推开窗扉,便见窗下那从月季败了,红艳的花瓣散了一地,有些凄清。 “花谢了,”她叹口气,道:“夏天过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70.偶遇 此为防盗章  钟意左右为难, 心中忖度过后, 如实道:“扬州宿儒七人, 确有不当之处,然其罪不至死,因此被杀, 未免有失公允。” “倒同祭酒想的一般。”皇帝冷笑道:“朕看过他们的万言书,句句无礼,直指朕失德失仁, 居士觉得,他们说得对吗?” 他面如寒霜, 显然动了怒气,室内气氛登时紧绷,像是拉到极限的弓弦, 孔颖达额上生汗,勉强站起身, 垂首立于一侧,噤若寒蝉。 “玄武门之事内情如何,陛下心中最为明了, 无需多言,”钟意定了心神,道:“然而宿儒讲陛下失德,我却不以为然。” 皇帝脸色丝毫不见和缓:“何解?” “因为陛下是仁君。”钟意真心实意的道:“我知道, 朝臣知道, 天下万民也知道。” 皇帝静默不语, 她心里有了底,温声道:“龙朔二年,陛下与逆臣颉利定白马之盟,九月,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头,陛下不受,令其还历年边境劫掠人口; 龙朔四年,朝臣因陛下身患气病,以隆暑未退,宫中卑湿为由,请宫中建阁,以供陛下居之,陛下却因糜费良多辞之,又言‘昔汉文帝将起露台,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 “自陛下登基以来,政尚简肃,朝风清明,开前代未有之盛世,万民敬仰,四方来朝,”钟意起身拜道:“仁德至此,哪里是宿儒们区区几句话便能抹消的?” 这并不是钟意为求解脱困境而美言,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玄武门之变杀兄杀弟,事后逼迫父亲退位,这都是难以消弭的污点,无需后人评说,当世便有人诟病,然而皇帝选择了最为正确,也最为坦荡的解决方式。 定四海江山,开万世太平,以无上功绩,盖过那些曾经有过的污迹。 谁都知道他曾经杀兄夺位,然而,又有谁能否定他的丰功伟绩? 皇帝听她说完,面色微有和缓,寒气却未退:“居士,你在避重就轻。” “那朕换句话问,”他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钟意道:“不该死。” 皇帝微有诧异:“你倒坦荡。” “昔年薛延陀曾进献白鹦鹉,陛下以其离乡甚远,心中悯之,令放还山林,”钟意道:“今日宿儒进言,是为天下计,即便语有失礼,亦不至死,更不应以逆贼之名诛杀。” 皇帝冷淡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朕做错了。” “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件事。”钟意道:“陛下初登大宝时,曾经询问臣工,如何辨别忠奸。有人进言说,请陛下佯装发怒,敢直谏者为忠,阿谀者为奸,陛下还记得,当时您是如何回复的吗?” “朕说,水的清浊,在于它的源头。”皇帝淡然道:“朝堂之上,朕是源头,朝臣则是水。倘若为君者心性狡诈,却奢望臣工清明,这怎么可能?朕以为曹操多诡诈,看不上这等人,当然也不会像他一样做。” “陛下不行诈道,是天下之福,”钟意道:“如今有人直言进谏,怎么反倒动怒,以罪戮之?如此行事,我恐天下怪愕。” 孔颖达亦道:“居士所言甚是,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面色愈沉,神情冷凝,手指拂过茶盏杯沿,却不言语。 孔颖达有些心焦,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居士方才所言大善,应……” 他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冷笑出声,手中茶盏恨恨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堪比炸雷,怒意昭然若揭。 “居士官居侍中,祭酒也是朕之肱骨,食君之禄,却为逆贼做声,”皇帝嘿然冷笑:“岂有此理?!” 孔颖达倏然汗下,两股战战,慌忙跪地,口中称罪。 话已出口,如何还能回转,钟意做不出自打嘴巴的事,坚持道:“扬州宿儒七人,愿保富贵,何苦造反。如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长此以往,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 皇帝作色道:“放肆!” 钟意面色不改,道:“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极而笑,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天威赫赫,孔颖达心中惊惧,顺势瘫坐在地,取了帕子拭汗,心有余悸道:“陛下已然作色,居士何必再三进言?此非臣下所能为,实为失礼。” 他大为受惊,未及思忖,便将心中所想说出,竟连脸面都顾不得了,弘文馆内尚有校书郎几人在侧,闻言变色,几乎难以控制自己鄙薄的目光 。 孔颖达心有所觉,大失颜面,正待说句什么弥补一二,却听钟意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原是孔家先师所说,今日便赠与祭酒。” 孔颖达惊怒交加:“你说什么?” “祭酒没听清楚么?”钟意略微抬高了声音,笑着重复:“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孔颖达一时讷讷:“你!” 钟意冷笑了声,自去另一侧观书,却不理他。 她并非不知人情世故,也并非不怕死,然而人生天地间,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 几位校书郎上前,齐齐施礼:“居士有诤谏之心,节气昭昭,非我等所能及。” 钟意还礼道:“但随本心而已,当不起诸位谬赞。” 那几人避开,不肯受礼:“居士如此,便要折煞我们了。” 孔颖达面上挂不住,踌躇一会儿,讪讪退去。 …… 皇帝出了弘文馆,余怒未消,却见李政站在窗边,不知立了多久,见他看过来,含笑问安:“父皇。” 皇帝面色和缓了些,边走边道:“你怎在此?” “原是想来找本书的,”李政跟上去,笑道:“后来见父皇动怒,不敢入内。” “胡说八道,”皇帝笑骂:“还有你怕的事情?” “当然有,”他们父子二人说话,内侍们自觉避开了些,李政跨出弘文馆的门槛,正色道:“我怕父皇失了纳谏之心,只为一时快意,日后为人诟病,又怕来日史书工笔,污及父皇后世英明。” 皇帝静默片刻,道:“你都听见了?” 李政道:“是。” 皇帝又是久久未曾做声,直到望见太极殿的宫门,方才道:“朕听说,你把朱骓赠与怀安居士了?” “是,”李政道:“清思殿宫宴上,儿子对居士说了几句无礼的话,便用朱骓赔罪。” 皇帝哼道:“朕去年过寿,问你要你都不给,倒舍得给别人。” “父皇是儿子至亲,给与不给都有血脉相系,无甚关系,”李政坦笑道:“向居士致歉则不然,给的少了,有辱人之嫌,倒不如厚赠,以示诚心。” “你做得对。”皇帝听得颔首,末了,又道:“居士也担得起。” 说到此处,他停下脚步,叹道:“方才是朕气急,说的过了。” 李政但笑不语。 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总管近前,吩咐道:“居士现下应未离宫,你去弘文馆,替朕带句话,请居士到太极殿来。” “顺便,”他顿了顿,道:“也把祭酒叫回来吧。” …… 钟意手中书不过翻了一半,便见校书郎引着内侍总管刑光前来,心中诧异,却还是笑道:“总管有何事?” “陛下令奴婢来带句话,”刑光向她行礼,道:“再请居士往太极殿去。” 钟意奇道:“什么话?” 刑光道:“陛下说,自古帝王,能纳谏者固难矣。朕夙兴夜寐,恨不能仰及古人。方才责居士、颖达,甚为悔之。卿等勿以此而不进直言也。” 钟意不想皇帝皇帝竟肯低头,心中一热,起身向太极殿方向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 内侍们奉了茶,皇帝心绪舒展,也有心思说笑,向李政道:“宫中无事,怎么不去找你的心上人?” “去找过,又被骂回来了。”李政道:“我说要娶她,她还打我。” “这样凶蛮。”皇帝皱眉道:“你既喜欢,父皇不好说什么,但你记住,做你的王妃,容色并不是第一等要紧,胸襟气度决不能少,否则,即便你再喜欢,也只能做侧妃。” 李政笑道:“儿子明白。” 皇帝见他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她骂你,还打你,你还这么喜欢?” 李政道:“她怎样我都喜欢。” “朕竟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皇帝摇头失笑,笑完又问:“出身好吗?” 李政道:“好。” 敢打骂这个儿子的,想必也有底气,皇帝思忖片刻,又道:“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 “不是,”李政含糊其辞:“但也差不多。” 皇帝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不知想到何处,皱眉道:“到底是哪家的?倘若上不得台面,你不许娶。” 李政坚持道:“她好得很。” 皇帝见他守口如瓶,倒不紧逼,内侍入内通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国子监祭酒已至殿外,他说了声传,又感慨道:“倘若有怀安居士三分气度,即便门第低些,朕也不说什么。” 李政道:“真的?” 皇帝道:“真的。” “父皇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李政笑道:“改日反悔,儿子决计不依。” 皇帝尤且未觉,扬声笑道:“绝不反悔。” 准确来说,大唐是没有宰相这个称谓的,时人所称的宰辅,其实是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 中书省设两位中书令主事,即英国公李绩与邢国公房玄龄,门下省设两位侍中主事,即王珪与魏徵。 至于尚书省,因为皇帝曾经担任过尚书令的缘故,此后再不设尚书令一职,而是以左仆射杜如晦与右仆射何玄共同主政。 三省共有六位长官,皆可被称为宰相,或者以群相制来称呼,要更加合适些。 孔颖达官居国子监祭酒,此外还另有太子右庶子的身份,每日侍讲东宫,他身侧则是御史大夫温彦博,官兼太子左庶子,也是太子心腹,钟意入殿时,他们正在说话,她瞥了一眼,再看各自说话的几位宰相,不免为太子叹口气。 皇帝加秦王天策上将衔,这是多么天崩地裂的消息,然而事前,太子一系居然一无所知,毫无准备,简直匪夷所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71.志向 此为防盗章  “居士又去钓鱼了?”院落里的菊花开的正盛, 益阳长公主拿把剪刀修剪枯叶,见她拎着鱼篓回来, 打趣道:“昨晚还有一尾鱼入我中梦哭诉, 说自从居士来, 便鱼不聊生了。” 钟意听得笑了:“既然如此,以后再吃鱼, 我便先念会儿经,愿它们早日转生。” “偏你能言会道。”益阳长公主忍俊不禁, 又叹道:“先前只有我一个人在此,清净却是清净, 只是太过孤寂, 你来了, 倒是热闹许多。” “不止如此, ”钟意与她相熟起来, 也不客套, 笑道:“时不时还能开荤,吃全鱼宴呢。” “去, 刚说了几句,又没正经。”益阳长公主嗔她一句, 便见有个年轻女冠在外踌躇, 收了笑意,道:“何事?” “观外有客人至, ”女冠入内行礼, 道:“是来找居士的。” “哦?又是哪一家的娇客?”益阳长公主摆摆手, 示意钟意去见:“快去快去,又有人来讨教了。” “并非哪家女郎,”那女冠有些迟疑,顿了顿,方才道:“是个年轻书生……” …… 来人约莫二十上下,生的文质彬彬,背着竹筐,见一美貌女冠前来,不免有些拘谨:“学生罗江,乃青明县人氏,来人可是怀安居士?” “我是,”钟意上下打量他,道:“青明县距离长安不算近,你到此地来,所为何事?” 罗江屈膝跪下,顿首道:“居士大恩,请受我一拜。” “快快请起!”钟意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扶起:“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做什么?” 罗江却不起身,接连向她叩首三次,方才抬头道:“学生乃青阳人氏,父母兄弟、族里旁亲相聚而居,此前山崩幸免于难,正要谢过居士大德。” “你快起来,”钟意被他拜的失措,急忙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是为父亲,虽然救助山下黎庶,却非本心,哪里敢受你一拜?真正救助百姓的,是盛德天子与青明县贤吏,你的大礼,我受之有愧。” “若非居士道破天机,天子如何盛德,也无法未卜先知,这便是功德,”罗江起身,道:“先前家中事忙,近日才得空,前来道谢。” 他将竹筐放到一边,又自行囊中取出一份厚厚文书,递给钟意:“山中没什么珍惜之物,只有些微薄物与一片诚心,居士不要嫌弃。” 钟意翻开那份文书,便见洋洋洒洒万字谢辞,笔力雄健,想来书写之人很有功底,剩下的数十页却是各式落款签名,不下数千,有的端正笔挺,有的歪歪扭扭,却都极认真。 “于我而言,只是说了几句话,大家如此,实在是……”钟意心头一热,向罗江躬身道:“愧不敢当。” “居士不要这样说,”罗江见她如此,不知该将手脚往哪里放,结结巴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能报答居士的地方,便只带了些山菇来,居士长于长安富贵,想也看不上,但总是一点心意……” 钟意打量他衣着,温声问:“青阳至长安,也有几日路程,你是怎么来的?” “县尉帮我打点过,乘坐驿馆的马车,”罗江道:“一路顺畅。” 钟意微松口气,笑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 “其实,我此来还另有件事相求,”这位居士生的太美,罗江甚至不敢直视,低声道:“我能为居士作幅画吗?” “放肆,”玉秋变色道:“这是什么道理?” “你先别急,”钟意看这人说话条理,文质彬彬,该不是无礼之人,便制止了玉秋,问道:“你为我作画干什么?” “居士于青阳有大恩,三老商议之后,决定在青阳为居士建座生祠,”罗江道:“见我画技微末,略有几分本领,便叫我来。”言罢,又将附属县尉与三老印鉴的文书取与她看。 “生祠?这怎么使得?”钟意摇头道:“简直荒唐。” 时下立生祠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官吏治一方,若行善政,尽得民心,也可在经吏部考核后于其地建造生祠,只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哪一个不是闻名天下的能臣贤吏? 钟意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与之相提并论。 “《唐律疏议》有言,实无政迹,辄立碑者,徒一年,居士不在此例,”罗江劝道:“不必忧心。” “我忧心的哪里是这个,”钟意摇头苦笑,忽然察觉到什么:“你学过《唐律疏议》?” “是,”罗江道:“学生也略微念过几年书。” 钟意翻开先前那份文书,道:“这上边的谢辞,也是你写的?” 罗江有些赧然:“是,献丑了。” 钟意思及他此前所说,又问道:“三老既然叫你来为我画像,想来画技同样出众了?” 罗江道:“尚可,但求能绘居士风仪之万一。” 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她问:“你姓罗名江,可有字吗?” “学生还差两月及冠,”罗江道:“无字。” 男子的字往往都是成年及冠时由师长赐予,沈复那样少有才名,被皇帝亲自赐字的,当然是凤毛麟角。 钟意看着从头到脚都写满拘谨的年轻人,心里想的却是前世。 那时薛延陀犯边,边境城池无以为抗,有位年轻官员挺身而出,假意投诚,他为城中黎庶的逃离争取了时间,自己却被恼羞成怒的敌方将领处以极刑,剥皮示众,死的那年才二十七岁。 死讯传来,边关万民恸哭,为他铸庙立碑,边将也上书天子,请求追谥。 那时她已经在李政身边,听他说那人文华斐然,书画两通,才干不输沈复,原是想外放积攒声望,再调回中枢,加以重用的,不想竟英年早逝,为国捐躯。 那人也是青阳人氏,姓罗名锐,字元崇,不知是不是面前这个人。 她走神的时间有些久,罗江便有些踌躇,轻轻叫了声:“居士。” “画像的事,还是免了吧,”钟意回过神来,道:“些微小事,不值得立什么生祠,劳你白走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人之有德与我,不可忘也;吾之有德于人,不可不忘也,”罗江慌忙下拜,道:“居士是高士,便当我辈是小人吗?” 钟意早先受礼,还不觉有什么,现下不知他是否便是那位义士,却受之有愧,避开之后,道:“同辈相交即可,再多礼数,我便不许你画像了。” “居士应了?”罗江听得又惊又喜,下意识要作揖,随即反应过来,连声称谢。 他行囊中自无笔墨,钟意吩咐人取了来,便立在庭中,等他落笔。 罗江与人说话时,尚且有些拘谨稚气,执笔时却似换了个人,笔法潇洒,恣意淋漓,落笔之快,如有神助。 钟意原以为要在原地站很久,哪知不过一刻钟,便听罗江道:“居士暂且歇息,马上便好。” 玉秋听得皱眉:“这样迅速,你莫不是在敷衍?” “人在心中,记得熟了,便不需再看,”罗江道:“姑娘不要急,若我画的差了,再责备也不迟。” 玉秋还要说话,却被钟意斜了一眼,勉强忍下,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便见罗江停笔,将画卷提起,向钟意道:“幸不辱命。” 钟意侧目去看,便见画中人身着道袍,面似美玉,眉宇间自有一般风流,衣带临风飘曳,竟有飞仙之态。 “好画技,”她由衷赞道:“不知是师从哪位大家?” “我自己琢磨的,”罗江道:“但愿没有失了居士神采。” “果真天生英才,”画卷墨迹未干,钟意叫人先去晾着,却又问他:“我为你寻个师傅,你愿意吗?” 罗江微怔:“居士……” “你该知道,我出自越国公府,”钟意道:“我祖母乃是周武帝的外甥女,而武帝之女清都公主,嫁石保县公阎毗,生立德、立本二公,这二位皆是画坛大家,我也叫一声舅父。二舅父现下便在长安,你若有意,我便写封信作保,请他收你为徒。” 钟意所说的二舅父,便是刑部侍郎阎立本。 说起来,此公也是皇帝的表弟,更是昔年秦王党中的一员,只是比起政绩来,他的画技要耀眼的多。 昭陵六骏、步辇图,乃至于凌烟阁内的二十四幅画像,皆是出自他手,笔法精妙,时人以丹青神化称之。 罗江自然知道她是好意,然而终究有些迟疑:“我此来是为道谢,若再受居士恩德,未免……” “你若没这份本事,舅父如何也不会收的,说到底,我也不过襄助一二罢了,”钟意道:“你再推辞,却是看不起我。” 罗江喏喏,面色涨红,向她一拜:“居士大恩,学生没齿难忘。” …… “我见他穿的素朴,想来家中清寒,”罗江带着书信,拜访阎立本去了,钟意则吩咐玉秋:“去备些纸笔,再将我收着的那方砚取来,叫他带走吧。” 玉秋迟疑道:“倒不如送他些钱财……” “那不一样,”钟意摇头道:“他不会要的。” “你倒仔细,万事想的妥帖。”垂帘被掀开,益阳长公主入内道:“那副画我看了,果真好本事,假以时日,未必输给立本。” “他有才气,也有仁心,”钟意道:“若不是出身低了,成就必然不会小。” “别的倒是还好,只是太过拘谨,近乎怯懦了,”益阳长公主颇有观人之道,摇头道:“反倒难以成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72.赈灾 “此地崔府主人名为崔桓, 年约五旬,是清河崔氏家主的侄子。” 刺史府随行的侍从同钟意介绍:“他的父亲是崔家家主的庶弟, 血脉上还算亲近。” 钟意先前对此一无所知,听得仔细, 又道:“这位崔先生素日如何?” “崔先生喜好黄老, 常与方士相交,”侍从说的隐晦:“每每得了空, 便会游山玩水去, 最是旷达。” 原是个痴迷丹药,渴慕成仙的人。 钟意有些头大,苦笑道:“怨不得陶刺史将这差事推给我, 许是吃准了这人不好说话。” 话刚说完,她又反应过来:“求神问道所需不菲,这一家既是庶枝, 又不入仕, 哪里来的银钱?总不能从主家那儿得来的吧?” “居士有所不知,”那侍从解释道:“崔先生早先娶妻安山柳氏,还纳了几房妾,可惜只有正妻柳氏生下一位女郎, 妾室再无所出,按规矩, 要么自崔家过继子嗣, 要么叫女儿招婿入赘, 这两个他都不想, 才渐渐迷上了求神问道,不愿在家中久留。” “柳大夫人生的那女郎名兰溪,极是聪慧,生意上颇有手腕,又有清河崔氏的名头在,竟也成了石州少有的豪强大户。” 钟意听罢,失笑道:“我听这位女郎手段非凡,想必不比崔先生逊色。” 那侍从面有讪讪,赶忙赔笑,钟意倒也不为难,随意又问了几句,便不再多说,催马往崔府去。 随行侍从取了名帖,递与门房,不多时,便有崔府人出门相迎,为首之人,竟是位华光四射的女郎。 “家父出门访友未归,家母卧病在床,故而无法相迎,”那女郎上前施礼,口中笑道:“怀安居士不要见怪。” 钟意见她仍是闺阁女郎装扮,又是为首之人,想来便是崔家唯一的女儿崔兰溪,客气道:“想是崔家小娘子当面?” “正是,居士唤我兰溪便是,”崔兰溪笑着迎了他们一行人入内,吩咐奉茶,又温和道:“怀安居士乃是稀客,我素来景仰,能登我家门,倒使崔家蓬荜生辉。” 钟意见她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心中有些喜欢,笑道:“是我搅扰了。” 崔兰溪只是笑,笑完又亲自为她续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居士此来,有何贵干?” “确是有事相求。”钟意也不绕弯子,将先前陶刺史所说之语说与她听,又道:“我知这有些为难,但朝廷钱粮已在路上,数日便可抵达,至于利息,也不会有所亏待。” 崔兰溪听她说罢,却不直接回答,而是莞尔道:“用灾民壮劳力疏浚河道,真是妙计,这主意是居士想的?” 钟意道:“确实,叫你见笑了。” “哪里哪里,”崔兰溪又道:“居士有仁心,想必不会只是空谈,必有所为。” 钟意坦诚道:“我在石州微有薄产,且还有些积蓄,便一并交与陶刺史了。” 崔兰溪笑道:“那居士不是赔钱赚吆喝?” 钟意道:“有何不可?” 崔兰溪忽然道:“我听闻居士曾只身入突厥军营,劝退数万敌军,可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钟意道:“随我一同前往的,还有校尉武安,其人勇武出众,劝退的也不是数万敌军,而是几万,传言夸大了。” “已经是惊世之举了。”崔兰溪定定看她半晌,道:“居士觉得,我会将钱粮送到刺史府中吗?” 钟意想了想,道:“我觉得会的。” 崔兰溪含笑道:“为什么呢?” “因为你很聪明,不会看不出朝廷有意削弱世家,像石州崔氏这种资产雄厚,又朝中无人的庶枝,便是下手的最佳对象,倘若再加上见死不救的罪名,便更是名正言顺了。” 钟意平静看着她,道:“再则,石州分家资财如此之多,又无子嗣承继,清河崔氏之中,觊觎者也不少吧,而你这个可以招赘的女郎,便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 “居士颖达,名不虚传,”崔兰溪面露赞叹,忽然起身拜道:“愿执箕帚,随侍左右!” 钟意先是讶异,随即失笑:“此语是向豪杰举荐,愿意做其妻室的意思,你哪里用得到?快快请起。” “自古女郎以为那郎君胸怀大志,意在四方,便委以终生,”崔兰溪却不起身,神情坚毅,道:“我以为居士志向远大,不输儿郎,为何不可相随?难道只有男人,会有一碗酒而托生死的胆气吗?” “你既有此志向,想也不甘心将偌大家业交与旁人,”钟意道:“若是跟随于我,岂非前功尽弃?” “我为石州崔氏呕心沥血,绝不肯假手旁人,必要择婿入赘,”崔兰溪目光明亮而锋锐,道:“天下最好的男子,岂不尽在长安?至于家业,我早有安排。” “果真有男儿胆气,”钟意赞了一句,亲自将她扶起,笑道:“执箕帚却不必,待我石州事了,你便同我一道返回长安吧,我有几个朋友,必然很愿意结识你。” 崔兰溪知她首肯,倒不勉强,坚持向她施礼,道:“居士大恩,我永生不忘。” “崔家尚有余粮数万石,有今岁新收的,也有往年积攒,州郡若用,尽可取挪,不必再还,”她道:“居士舍得,我如何舍不得?” “那倒也用不了,”钟意笑道:“我只是舍了此地身家,不值一提,而石州却是你这一枝的腹地,如何能自毁长城?” “居士不必笑话我了,”崔兰溪亦笑道:“这些钱粮不是用来赈济灾民,而是用来买命、养望,我自散家财,又用之于民,朝廷怎么还再下手?其余崔家人还有什么好觊觎?我也得个空闲。” 钟意叹道:“道理易懂,但并不是谁都有勇气做。” “我原就是从无到有,再来一次也没什么,”崔兰溪反倒坦荡:“居士只怕心急,不耐久坐,我令管家与长房与你同往刺史府,同陶刺史说明,我自去各处粮仓,处置调度便是。” 钟意起身,向她施礼:“多谢。” 崔兰溪还她一礼,笑道:“何须如此?” 出了崔家的门,玉秋玉夏等侍从仍旧没缓过神来,玉夏怔怔拉着钟意衣袖,道:“居士,这便成了吗?” “这便成了。”钟意笑道:“这位崔家女郎,真是世间一等一的灵慧之人,不比主家那位逊色。” 玉夏仍旧回不过神来,其余人也一样,随同钟意回了刺史府,见了刺史陶肃,说了事情原委。 陶肃在官场浸淫多年,自然能看得出崔兰溪其中筹谋,可即便如此,仍旧觉得赞叹。 不是谁都有散尽家财,自断臂膀的勇气。 更多的人,宁愿守着坏死的残肢,直到身体其余部位尽数坏死,魂归九泉。 “我会向朝廷上表,请求嘉赏崔氏女,”陶肃向她承诺一句,随即施礼,道:“我代石州百姓,多谢居士。” 钟意避开,笑道:“口舌功夫而已,刺史还是谢崔家女郎去吧。” 有崔家财力支持,此间事想也不难,陶肃身为刺史,诸事繁忙,钟意也不搅扰,推拒了晚宴之事,起身告辞。 官府将男人可以用劳力换取吃食的法子,张贴在灾民聚集之地,又道妇人也可凭能力补贴家人,至于鳏寡孤独无所依靠之人,也可登记在册,每日领取一份食物。 只一夜功夫,石州气象为之一新。 钟意亲自往城外去施粥,玉秋玉夏也随同一道,灾民们原还有纷抢之事,知是献粮献银的怀安居士到了,无颜再抢,自觉排起长队。 侍从在城外搭建起简易的棚子,内里搁了几张桌子,热气腾腾的米粥在木桶里散着热气,一侧摆着陶碗。 第一个到钟意面前去领粥的是个神情疲惫的中年妇人,接过碗后,忽然跪下磕头。 钟意吓了一跳,慌忙扶她起来,哪知后面人也一样。 她实在没有办法,同样跪下身,道:“这并非无偿之物,我也当不起诸位大礼,还请不要客气。” 玉秋玉夏吓了一跳,慌忙劝她起身,前边几个灾民想上前扶,见自己衣衫褴褛,指甲里便是泥灰,伸出一半,便缩回去了。 “大家都起来吧,”最后,是个年纪颇大的长者叫灾民们起身,他转向钟意,老泪纵横道:“怀安居士,石州人会永远记住你的。” 灾民们缓缓起身,钟意也被扶起,继续施粥。 她在越国公府时,也是养尊处优的,从没做过这些事情,初时觉得新鲜,久了难免会累,玉夏见她额头生汗,劝道:“居士,暂且去歇一歇吧。” “不必了,”钟意看着那排望不见头的队伍,轻轻摇头,坚持道:“善始善终。” 不知过了多久,轮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接过碗后,怔怔盯着她看。 “姐姐,你可真好看,”他呆呆道:“比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后边有人在笑,道:“怀安居士原本就是仙娥下凡!” 洪涝袭过,人的心里终究不安,暮气沉沉,即便眼前有了希望,看见了光,也仍有些灾后余生的不知所措,骤然笑起来,连那片死气沉沉似乎也打破了。 钟意见他脖子上戴了一块红色石头,大概是钻了个洞,用红绳穿起,色泽分外明艳,便笑道:“你也很精神,这块石头很好看。” “是我在河边捡的,”那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忽然将那块石头自脖颈处摘下,道:“姐姐,送给你!” 钟意一怔,伸手接过,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那男孩子端着碗走了,不多时,却有另一个孩子从远处跑过来,一直到了施粥的棚子那儿,排在前边的人喊道:“大家都在等,不能插队!” “我不是拿粥的!”那孩子匆匆说了一句,人便到了钟意近前,将手里捧着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赫然是几块红色石头。 “姐姐,谢谢你!”说完,他便跑开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的孩子走上前去,将捡来的红色石头放到桌子上,最后搁不下了,便堆到地上去,等到晚间,竟有半人高,磨盘大。 玉夏与玉秋面面相觑,道:“居士,怎么办?” “都是大家的心意,带回去吧,”钟意望着那堆红色石头,心中温热:“石州城门处的路不平,前几次路过,你们还抱怨,若是他们送的足够多,便用它们铺平那条路吧。” 她不觉莞尔,笑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算物尽其用。” 侍从们都笑了:“是。” 等待施粥的队伍仍旧很长,钟意几人却熬不住了,不得不换人替代,向场中人道别,数千人齐声相送,声势何等壮阔。 民心所向,哪里是权位与品阶所能影响? 石州只是一个开始,陶肃上疏长安,将以劳力换取事物的法子说了,朝野上下有口皆碑,几日之间,怀安居士的名号传扬四海。 皇帝惯来宽仁,见钟意如此,也颇赞许,令赐尚书剑,许以侍中名,督黄河诸州水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钟意》正文 73.求人 此为防盗章  他跟泾阳候世子起了争执, 失手把人给杀了。 那是侯府世子,而非仆婢之流, 事情闹得太大,皇帝也回护不得, 令人厚葬世子, 又加恩泾阳候府,至于所谓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谁敢真叫皇帝的宝贝儿子偿命? 但不管怎么说, 李政在长安是待不下去了,朝臣与皇后接连上奏,皇帝终于松口, 叫李政去了封地,一年到头只能回京两次,才算将这茬给掀过去了。 越国公府跟皇家有亲, 但远没有看起来亲近, 太上皇膝下有二十二位皇子、十九位公主,皇帝膝下也有十四位皇子、二十一位公主,皇子娶妃,公主下嫁, 外戚姻亲加起来,太极殿都装不下, 这样的情况下, 更别指望钟意能在李政归京的时候, 跟他见上一面了。 现下遇见, 认不出才是正常的。 所以钟意也只是敛了下眉,道:“尊驾又是哪位?” 李政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忽然笑了。 他道:“我是李政。” “原是秦王殿下,”钟意适时露出一点讶异:“半夜三更,殿下不回武德殿歇息,怎么到这里来了?带路的侍从该打。” “原是想来探望益阳姑姑的,”李政道:“不想走错地方,惊扰了居士。” 他在撒谎。 谁家侄子会在返家当晚,喝过酒后,跑到城外的道观里探望姑姑? 太后召益阳长公主入宫,还留了晚膳,他若有心,早就该知道的。 更别说这所谓的探望,既没有惊动观内护卫,也没有到正确的地方去。 可这些话,终究不能摆到台面上。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真闹大了,对钟意也没什么好处。 “果真不巧,”最后,她轻轻道:“夜深了,长公主怕是已经歇下,观内多是女眷,请殿下改日再来相探。”说完,她一抬手,做了送客姿势。 李政却没有走的意思。 直起身,他踱步到钟意面前去,高大身躯将月光遮的严严实实,道:“今日冒昧,怕是惊到居士了。” 钟意见他靠近,心便跟浸入阴暗似的,微微沉了,正在想应该如何开口,却见李政自己怀里取出一方白帕,作势递给她。 “小小礼物,便算是赔罪,”他道:“居士不要推辞。” 钟意伸手接过,将那方帕子展开,便见里边裹了双白玉耳铛,夜色之中,更见光芒温润,莹莹生辉。 她怔住了。 因为前一世,李政也曾将这对耳铛送给她。 那时她刚嫁入王府,说不怨他恨他,自是假的,李政送了这双耳铛给她,她顺手扔到窗外去了,他也不动气,亲自捡回来,又递给她。 钟意还要再扔,却被他捏住了手腕,见她生气,就放开手,从书案取了玉镇纸给她。 钟意心火上涌,当着他的面,用那方玉镇纸把耳铛敲碎,叫人收拾了了事,而李政也没说什么。 “我已经出家,此类装饰无用,”钟意心底像是窗外的夜一样,涌起万千萧瑟,她将那双白玉耳铛重新包好,递给李政:“殿下的歉意我心领了,东西原物奉还。” “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再收回来,居士不喜欢,扔了便是,”李政看也不看,转身走了:“夜深了,告辞。” 钟意目送他离去,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 …… 经了昨夜那事,钟意心头不免有个疙瘩,第二日照常给院中花草浇水时,假做不经意的问:“我看那从竹子生得好,郁郁亭亭,是先前主人种的吗?” “哪有什么先前主人?”那侍婢笑道:“居士未至之前,观内只长公主一个主人。” 钟意心头一动:“可我来时,见屋内装饰颇为不凡,似乎有人住过的样子……” “这奴婢便不知了,”那侍婢想了想,道:“居士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长公主殿下。” “我随口一问罢了,”钟意笑道:“我看你有年纪了,想也跟随长公主多年?” “是,”那侍婢答道:“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啊…… 那么,李政深夜到此,对着一座空了二十年的院落,又是为了什么? 此地的前一位主人,无疑也是位女郎,且还是位十分出众的女郎,大约二十年前,她离开了这里,前后脚的关系,益阳长公主到这里出家,做了观主。 钟意刚搬过来时,便问过益阳长公主,这院落的原主人是谁,那时她含糊其辞,钟意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现下回想,即便她问的认真,恐怕益阳长公主也不会说的。 突如其来的,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 跟益阳长公主同辈的女郎,还叫李政这样怀念,难道是他的生母? 不,不可能的。 转念间,这想法就被打消了。 李政肖似皇帝,但五官之中,也能明显看出何皇后的影子。 李政生在正月,日子赶得不巧,正是初九宫宴,皇后忽然发作,何家老夫人在内守着,皇帝在外等候,这样严密的看顾,谁能将孩子给换了? 他是皇后生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钟意思来想去,却也没个头绪,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掺和皇家这些事,只要李政别来寻她晦气,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 十一月十六日,秦王衣甲胄,骑马自顺天门入,军隶执东突厥可汗颉利,向太上皇与皇帝献捷。 皇帝即位之初,颉利可汗便兵犯泾阳,直逼京都,那时长安兵力不足,皇帝不得不与之签订渭水之盟,这对于早年东征西战,从无败绩的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而太上皇起兵之初,迫于突厥威胁,甚至曾向其称臣,内中愤恨,决计不比皇帝少。 突厥连年犯边,侵扰关中,百姓早已不堪其苦,今见颉利可汗被擒,东突厥败亡,当真万民空巷,在这遍地欢声中,加封旨意落下,势如雷霆。 秦王加天策上将、陕东道大行台衔,位在王公上。增邑二万户,通前三万户。赐金辂一乘,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于洛阳开府,许建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 大唐建国以来,也唯有皇帝一人得过天策上将衔而已。 而且没过多久,他便杀隐太子建成,自己做了太子,不久又做了皇帝。 这份圣旨同当年那份,简直如出一辙。 太子一系的臣工们脸色都不太好,太上皇更是面色铁青,皇帝似乎不觉,含笑看向太子,道:“秦王是你胞弟,又立此大功,这样封赏,是否为过?” 太子素来温善,皇帝又先递了个兄弟情深的帽子过去,他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好推拒,涨红着脸道:“秦王功绩众所周知,如此封赏,儿臣并无异议。” 皇帝目光有些复杂,最终道:“那便这样定了。” 圣旨落下,必是经了中书、门下二省,几位宰相首肯的,太子已经点头,再质疑也无用,朝臣们交换个眼色,齐齐叩首,口称万岁。 当日朝会结束,午间便有宫宴相庆,到了晚间仍旧未歇,皇帝请了几位重臣,准其偕同家眷入宫,后宫也有皇后与高位妃嫔列席,末了,又令人去请怀安居士入宫。 皇帝亲请,当然不好不去,钟意自去更衣,入得宫门,迎面却遇上了国子监祭酒孔颖达,随即停下脚步,含笑等他见礼。 倒不是钟意得志猖狂,而是这人做事,委实不讨她喜欢。 孔颖达字仲达,正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孙,出身儒门,许是因着关系,惯把礼教看的重于泰山。 魏徵是鬼见愁,上疏总算言之有据,这人却是猫嫌狗厌,借弹劾之便,行沽名钓誉之事。 钟意领正议大夫衔没多久,便被他弹劾了三回,理由是女子为官,有失贞贤,她听哥哥们提起,莫名之余,又憋了一肚子火。 官位是皇帝给的,有本事同皇帝说去,弹劾她算什么本事? 等皇帝为钟意加侍中衔,更是捅了马蜂窝,孔颖达眼里她简直是不守妇道、伤风败俗的最佳典范,一日之内连上了七封奏疏,一封比一封说的难听,被皇帝训斥之后,才肯消停下去。 今日见的是别人,钟意绝不如此,可既是孔颖达,她却偏要逞宰相威风,叫他拜上一回。 孔颖达也知她心思,然而他出自儒家,最守规度,即便不喜,也该同上官见礼,黑着脸向钟意作揖,躬身道:“侍中安?” 钟意等他礼完,才虚情假意的扶他:“祭酒是长辈,怎么好向晚辈见礼?真是折煞我。” 既然如此,为何等我见礼完才说话? 孔颖达听得心头冒火,正待说话,却见钟意已经走出几步,含笑道:“王公有礼。” “我与居士位属同阶,”王珪面容儒雅,气度雍容,看眼孔颖达,摆摆手道:“可担不起。” “王公德高望重,我素来景仰,”她是假菩萨,王珪却是真佛,钟意真心尊敬,笑道:“区区一礼,如何会担不起?” 孔颖达心知方才那幕被王珪看见,深觉失了颜面,脸色更黑,上前见过礼,便匆匆走了。 王珪目送他离去,微微一笑,边走边道:“仲达也是长辈,即便有失礼之处,居士也不好故意戏弄。” “王公不是早就到了吗,方才为何停驻不语?”钟意与他同行,笑道:“难道是想看我与祭酒相谈甚欢?” 王珪微露笑意:“因为我也不喜欢他,想看他吃瘪。” 钟意道:“既然如此,方才那句话是……” “过个场面而已,”王珪不紧不慢道:“我与他同朝为官,撕破脸不好看。” 钟意没忍住笑了:“王公也是妙人。” 王珪笑道:“同妙,同妙。” 钟意是越国公府最小的女郎,更是钟老夫人的心头肉,廊下仆妇见她冒雨前来,又惊又慌,连忙取了干净巾帕与她拭面,又引着入内。 “哪个给你气受了?快别哭,”钟老夫人起身不久,见小孙女这样狼狈,也是讶异,心疼道:“说出来,祖母给你出气。” 钟意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我心中总觉得不安,便抄录佛经静心,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钟意跪地不起,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阿爹此去必然遇险,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来,”钟老夫人亲自将她扶起,这才察觉小孙女两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焦急问:“菩萨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的讲,半句也不要落下。” “泾阳连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发生山崩,”钟意语气颤抖:“父亲从那里路过,后来……” 今日已经是十月十六,距离山崩,也不过五日了。 钟老夫人心里一紧,一针见血的问:“可能救吗?” “能!”钟意决然道:“菩萨说阿爹此前南下救济灾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丧命,所以才来示警,只需叫他避开,便无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叩首 此为防盗章  女子加封侍中, 钟意并不是第一例。 北齐时候,便有陆令萱把持朝政, 官至侍中, 只是此女残害忠良,声名也狼藉, 北齐灭国后,便随之自杀。 值得一提的是, 灭掉北齐王朝的, 便是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出身的北周,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 皇朝转换如流水, 说起来也很让人感慨。 大唐风气开放,朝中文武亦有外族,加之几位宰辅点头, 此事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非议。 市井民间津津乐道, 言辞之间赞誉天子圣德, 几位宰相气度, 提起怀安居士更是尊敬, 颇有些盛世壮举, 与有荣焉的意味。 第二天上午,钟老夫人与崔氏一道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还不忘打趣她几句:“你阿爹做了这么多年的官, 也不曾拜相, 你倒好, 从正议大夫到侍中,升的也忒快了。” “不过是虚衔罢了,”钟意真有些哭笑不得:“再则,我既无功于国家,受此大恩,怕会叫人非议。”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虚衔而已,”钟老夫人含笑道:“皇帝气度,宰辅气度,你再小家子气,反倒叫人看不起。” 益阳长公主也在,同样笑道:“正是如此。” “这样也好,”崔氏原还忧心女儿,这些日子过去,见她一切如常,不露颓态,反倒愈见光彩,心中巨石也就落下:“你过得好,阿娘也能安心。” “我出宫之前,陛下提了烧尾宴,”钟意趁机道:“我想,几位宰辅必然是要请的,此外再叫阿爹和哥哥们过来,邀几个亲朋便是,不必铺张。” “确实不必大张旗鼓,”钟老夫人赞同道:“闹得太大,叫人觉得得志便猖狂。” “我已然出家,宴客也不能在越国公府,届时请阿娘帮我张罗人手才是,”钟意早有主意,说完,又看益阳长公主,笑道:“观主不要嫌我吵闹才好。” 益阳长公主莞尔:“只要你别忘记给我派帖,怎么都好。” 如此,便将事情敲定了。 设宴邀饮,太过匆匆反倒显得敷衍,钟意问过钟老夫人与崔氏意思,最终还是将时间定在了十二月初。 既不会耽误别人家中年关往来,也不至于赶上皇帝封笔前几日,朝中事多。 请的是尊客,照旧要自己书写请柬,以示敬意的,钟意写得一笔钟王妙楷,端正之中不失风流,落在纸上,倒不丢脸。 这日下午,她正伏案书写请柬,却听院内有人来唤,说有客至。 钟意听得奇怪,却见玉夏自外边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原王氏的五娘子来了,还另有几位女郎同至,正在前厅同益阳长公主说话。” 太原王氏的五娘子会来,钟意早就知道,毕竟她来之前,还叫未婚夫郑晚庭来下了战书。 玉秋低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奴婢只怕这位五娘子,不好应付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钟意将最后那一笔写完,放在窗前晾干墨迹,方才笑着起身:“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五姓七望皆是赫赫高门,素来同气连枝,连通婚都只在这几家之内,像钟意之母崔氏与安国公夫人李氏这样外嫁的,反而是少数,今日同王家五娘子一道来的,除去族中姐妹,便有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家的女郎。 钟意入得门去,便见满眼锦绣,诸女郎该是骑马来的,着翻领胡装,脚蹬短靴,明艳中自生潇洒,别有贵气。 为首女郎生的英妩,面如美玉,双眉斜挑,气度凌人,见钟意入内,先施一礼,含笑道:“我一行来的冒昧,居士勿怪,先贺过居士升迁之喜。”其余女郎也是如此。 钟意还了一礼:“诸位客气。” “居士唤我五娘便可,”王之薇再行一礼,道:“我先前在晋阳,听闻居士大名,委实技痒,想讨教一二,正逢晚庭有事要到长安,便托他来送信,失礼之处,居士海涵。” 这一次,钟意没受她的礼:“同辈而交,哪里用得上海涵二字?” “居士气度,”王之薇莞尔:“敢请赐教?” 钟意问道:“五娘想讨教什么?” “我修琴棋,略有小成,琴更胜于棋,”王之薇道:“便以琴讨教居士。” 钟意微微一笑:“五娘好坦荡。” “即是讨教,便要拿出最硬气的本事,我若用棋,反而是看不起居士,”王之薇笑问:“那么,居士是应,还是不应?” “应。”钟意点头,转向玉夏道:“去取我的琴来。” 王之薇来时,便带了古琴,令人取来,随意拨弄一下,便听琴声铮铮:“此为雷氏琴,出自蓉城雷氏之手,名九霄环佩。” 如同剑客比试一般,琴师相斗之前,也会向对手介绍所用古琴,以示尊敬。 钟意同样拨了琴弦,那琴音松劲,她道:“此梁州宋氏仿司马相如旧琴所制,通体黝黑,隐有幽绿,名为绿绮。” “五娘是名闻天下的贵女,居士是世人称颂的新相,”益阳长公主坐在上首,含笑道:“我便沾个光,为你们做裁判好了。”二人自无不应。 “讨教之前,我仍有句话要问,”王之薇坐在琴前,笑吟吟道:“居士若是输了,又该如何?” “输了便输了,”钟意淡然道:“有什么要紧?” 王之薇微怔,轻叹道:“虽未比试,我先输一筹也。” 她手指落在弦上,说了声请,开始拨弦,琴声清幽冷寂,凛如飞泉,钟意随之在后,琴声缥缈自在,别有幽幽。 她们所奏琴曲皆是前朝琴师贺若弼所谱,王之薇所奏为《石博金》,清越激昂,钟意所奏琴曲名为《清夜吟》,幽然静寂,虽然作曲者同为一人,曲风却截然不同。 太原王氏乃是世家大族,越国公府却是关陇出身,钟意未出阁前,便与王家五娘子并称,盛名之下无虚士,二人皆非泛泛之辈,轻拢慢挑之间,琴音似流水倾泻,颇有绕梁之态。 琴曲奏完,场中人皆静默不语,连事先说要做裁判的益阳长公主也未做声。 钟意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微有不舍,向玉秋道:“收起来吧。” 益阳长公主回过神来,抚掌笑道:“二位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我听得入迷,方才竟连话也说不出,便是平手如何?” “不,是我输了,”王之薇摇头道:“《石博金》清越,更易出彩,《清夜吟》低幽,合奏时难度更大。” 钟意则道:“曲子是自己选的,怎么能将难度计入考量之中?五娘不要这样说。” “输了不算什么,输不起才没脸,”王之薇婉拒了钟意的好意,起身向她一礼,含笑道:“之薇此前自视甚高,以为长安无人,今日见过居士,方知自己不过足下尘泥,心悦诚服。” “五娘精研琴道,我亦如是,”钟意起身还礼:“若论其他,未必能胜。” “都了不起总行了吧?”另有随王之薇同来的女郎笑道:“二位你夸我我夸你,往来行礼,不知道的,以为是拜天地呢。”众人一时哄笑起来。 王之薇笑道:“这把琴伴我多年,今日便赠与居士,望请不要嫌弃。” 钟意赶忙推拒:“君子不夺人所好。” “无妨,名琴便该赠与懂琴之人,居士再推辞,便是看不起我了。” 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王之薇辞别道:“我与晚庭的婚事便在明年,日后也会久留长安,居士若不嫌弃,只管去府上做客。”其余女郎也纷纷邀请。 益阳长公主是长辈,不好相送,钟意倒是无妨,一路送到了青檀观山门处。 “我今日输给居士,明日却未必会再输,”王之薇上了马,握住马鞭,回身看向钟意:“他日再来讨教,居士不要手下留情。” 钟意笑道:“不会。” 其余几位女郎也道:“我们不似五娘出色,却也有些微末本领,若来叨扰,居士不要嫌烦。” “诸位若不嫌此地寒简,只管前来,”钟意笑吟吟道:“我必扫榻相迎。” 众女郎齐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夕阳余晖漫漫,映的天地绚烂,万物似乎都染了一层金辉,一行人策马扬鞭,往长安去,说笑声不绝。 王之薇回头,洒脱一笑:“居士,就此别过。”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相见 此为防盗章  皇帝脸色丝毫不见和缓:“何解?” “因为陛下是仁君。”钟意真心实意的道:“我知道, 朝臣知道, 天下万民也知道。” 皇帝静默不语, 她心里有了底,温声道:“龙朔二年,陛下与逆臣颉利定白马之盟,九月, 颉利献马三千匹c羊万头,陛下不受,令其还历年边境劫掠人口; 龙朔四年, 朝臣因陛下身患气病, 以隆暑未退,宫中卑湿为由, 请宫中建阁, 以供陛下居之,陛下却因糜费良多辞之, 又言‘昔汉文帝将起露台, 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 “自陛下登基以来,政尚简肃, 朝风清明, 开前代未有之盛世, 万民敬仰, 四方来朝, ”钟意起身拜道:“仁德至此,哪里是宿儒们区区几句话便能抹消的?” 这并不是钟意为求解脱困境而美言,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玄武门之变杀兄杀弟,事后逼迫父亲退位,这都是难以消弭的污点,无需后人评说,当世便有人诟病,然而皇帝选择了最为正确,也最为坦荡的解决方式。 定四海江山,开万世太平,以无上功绩,盖过那些曾经有过的污迹。 谁都知道他曾经杀兄夺位,然而,又有谁能否定他的丰功伟绩? 皇帝听她说完,面色微有和缓,寒气却未退:“居士,你在避重就轻。” “那朕换句话问,”他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钟意道:“不该死。” 皇帝微有诧异:“你倒坦荡。” “昔年薛延陀曾进献白鹦鹉,陛下以其离乡甚远,心中悯之,令放还山林,”钟意道:“今日宿儒进言,是为天下计,即便语有失礼,亦不至死,更不应以逆贼之名诛杀。” 皇帝冷淡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朕做错了。” “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件事。”钟意道:“陛下初登大宝时,曾经询问臣工,如何辨别忠奸。有人进言说,请陛下佯装发怒,敢直谏者为忠,阿谀者为奸,陛下还记得,当时您是如何回复的吗?” “朕说,水的清浊,在于它的源头。”皇帝淡然道:“朝堂之上,朕是源头,朝臣则是水。倘若为君者心性狡诈,却奢望臣工清明,这怎么可能?朕以为曹操多诡诈,看不上这等人,当然也不会像他一样做。” “陛下不行诈道,是天下之福,”钟意道:“如今有人直言进谏,怎么反倒动怒,以罪戮之?如此行事,我恐天下怪愕。” 孔颖达亦道:“居士所言甚是,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面色愈沉,神情冷凝,手指拂过茶盏杯沿,却不言语。 孔颖达有些心焦,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居士方才所言大善,应” 他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冷笑出声,手中茶盏恨恨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堪比炸雷,怒意昭然若揭。 “居士官居侍中,祭酒也是朕之肱骨,食君之禄,却为逆贼做声,”皇帝嘿然冷笑:“岂有此理?!” 孔颖达倏然汗下,两股战战,慌忙跪地,口中称罪。 话已出口,如何还能回转,钟意做不出自打嘴巴的事,坚持道:“扬州宿儒七人,愿保富贵,何苦造反。如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长此以往,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 皇帝作色道:“放肆!” 钟意面色不改,道:“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极而笑,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天威赫赫,孔颖达心中惊惧,顺势瘫坐在地,取了帕子拭汗,心有余悸道:“陛下已然作色,居士何必再三进言?此非臣下所能为,实为失礼。” 他大为受惊,未及思忖,便将心中所想说出,竟连脸面都顾不得了,弘文馆内尚有校书郎几人在侧,闻言变色,几乎难以控制自己鄙薄的目光 。 孔颖达心有所觉,大失颜面,正待说句什么弥补一二,却听钟意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原是孔家先师所说,今日便赠与祭酒。” 孔颖达惊怒交加:“你说什么?” “祭酒没听清楚么?”钟意略微抬高了声音,笑着重复:“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孔颖达一时讷讷:“你!” 钟意冷笑了声,自去另一侧观书,却不理他。 她并非不知人情世故,也并非不怕死,然而人生天地间,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 几位校书郎上前,齐齐施礼:“居士有诤谏之心,节气昭昭,非我等所能及。” 钟意还礼道:“但随本心而已,当不起诸位谬赞。” 那几人避开,不肯受礼:“居士如此,便要折煞我们了。” 孔颖达面上挂不住,踌躇一会儿,讪讪退去。 皇帝出了弘文馆,余怒未消,却见李政站在窗边,不知立了多久,见他看过来,含笑问安:“父皇。” 皇帝面色和缓了些,边走边道:“你怎在此?” “原是想来找本书的,”李政跟上去,笑道:“后来见父皇动怒,不敢入内。” “胡说八道,”皇帝笑骂:“还有你怕的事情?” “当然有,”他们父子二人说话,内侍们自觉避开了些,李政跨出弘文馆的门槛,正色道:“我怕父皇失了纳谏之心,只为一时快意,日后为人诟病,又怕来日史书工笔,污及父皇后世英明。” 皇帝静默片刻,道:“你都听见了?” 李政道:“是。” 皇帝又是久久未曾做声,直到望见太极殿的宫门,方才道:“朕听说,你把朱骓赠与怀安居士了?” “是,”李政道:“清思殿宫宴上,儿子对居士说了几句无礼的话,便用朱骓赔罪。” 皇帝哼道:“朕去年过寿,问你要你都不给,倒舍得给别人。” “父皇是儿子至亲,给与不给都有血脉相系,无甚关系,”李政坦笑道:“向居士致歉则不然,给的少了,有辱人之嫌,倒不如厚赠,以示诚心。” “你做得对。”皇帝听得颔首,末了,又道:“居士也担得起。” 说到此处,他停下脚步,叹道:“方才是朕气急,说的过了。” 李政但笑不语。 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总管近前,吩咐道:“居士现下应未离宫,你去弘文馆,替朕带句话,请居士到太极殿来。” “顺便,”他顿了顿,道:“也把祭酒叫回来吧。” 钟意手中书不过翻了一半,便见校书郎引着内侍总管刑光前来,心中诧异,却还是笑道:“总管有何事?” “陛下令奴婢来带句话,”刑光向她行礼,道:“再请居士往太极殿去。” 钟意奇道:“什么话?” 刑光道:“陛下说,自古帝王,能纳谏者固难矣。朕夙兴夜寐,恨不能仰及古人。方才责居士c颖达,甚为悔之。卿等勿以此而不进直言也。” 钟意不想皇帝皇帝竟肯低头,心中一热,起身向太极殿方向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内侍们奉了茶,皇帝心绪舒展,也有心思说笑,向李政道:“宫中无事,怎么不去找你的心上人?” “去找过,又被骂回来了。”李政道:“我说要娶她,她还打我。” “这样凶蛮。”皇帝皱眉道:“你既喜欢,父皇不好说什么,但你记住,做你的王妃,容色并不是第一等要紧,胸襟气度决不能少,否则,即便你再喜欢,也只能做侧妃。” 李政笑道:“儿子明白。” 皇帝见他如此,又好气c又好笑:“她骂你,还打你,你还这么喜欢?” 李政道:“她怎样我都喜欢。” “朕竟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皇帝摇头失笑,笑完又问:“出身好吗?” 李政道:“好。” 敢打骂这个儿子的,想必也有底气,皇帝思忖片刻,又道:“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 “不是,”李政含糊其辞:“但也差不多。” 皇帝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不知想到何处,皱眉道:“到底是哪家的?倘若上不得台面,你不许娶。” 李政坚持道:“她好得很。” 皇帝见他守口如瓶,倒不紧逼,内侍入内通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国子监祭酒已至殿外,他说了声传,又感慨道:“倘若有怀安居士三分气度,即便门第低些,朕也不说什么。” 李政道:“真的?” 皇帝道:“真的。” “父皇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李政笑道:“改日反悔,儿子决计不依。” 皇帝尤且未觉,扬声笑道:“绝不反悔。” 钟意额上有伤,虽然敷了药,红紫色瘀痕仍旧显眼,崔氏入门瞧见,步伐都快了些,疼惜道:“这是怎么伤的?好不小心。” 钟意见到这样端丽温柔的母亲,思及前世,几乎忍不住泪,低下头遮掩,宽慰道:“我没事,阿娘别担心。” 女儿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崔氏如何能不担心,侍女在边上,少不得劝慰几句,再将今早之事说与她听,末了又道:“老夫人入宫许久还未归家,小娘子许是忧心呢。” 时下佛道盛行,女儿又非巧言令色之辈,崔氏倒不怀疑,心中忧心丈夫,却还是温和笑道:“阿意有福气,连菩萨都愿意入你的梦。” 越国公府有三房,钟意父亲居长,下边是二叔三叔,还有个早已出嫁的姑母,兄妹四人都是钟老夫人所出。 钟意这一代有七个孩子,六男一女,每房各占二子,十分均衡。 他们这一辈从元,长兄元裕c二兄元嘉皆是如此,唯有钟意不一样。 她是府里唯一的女孩子,出生时老夫人稀罕的不行,亲自取名叫钟意,希望她能遇上钟意于她的男子,和美一生。 可惜,前世终其一生,她都没遇上那个人。 钟老夫人是在午后时分归府的,钟意与崔氏提着心,听到消息,赶忙到荣松院去。 “没事了,”钟老夫人微笑着说:“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其余人只知此事是钟意自梦中得知,惊讶过后,听闻已经通知越国公,便不再在意,只有钟意留在府中,一颗心还揪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山洞 听到沈复名姓, 内室里二人皆有片刻停顿。 “哦, ”不多时, 李政意味深长的看钟意一眼, 张嘴就是一股酸味儿:“沈侍郎也来了啊。” 心腹不知他心思,道:“正是。” 钟意却斜他一眼, 道:“你有话便说,少阴阳怪气的。” “我偏不说。”李政轻哼一声,道:“现在跟你吵起来, 不是叫他白捡便宜?” 钟意剜他一眼, 却懒得计较, 上前几步, 推开门道:“走吧, 人都来了, 不见一面, 终究也不像话。” 正事当先,李政自无异议, 同她一道往前厅去,见了东/宫一众臣僚, 与坐在椅上饮茶的沈复。 数月不见,他似乎也清癯了些, 偏还生的俊逸, 冷眼一瞧, 真有些公子如玉的意味。 李政看眼自己那身黑皮, 轻轻咳了声, 心里颇有点不自在,悄悄去看钟意,却见她面不改色,似乎不怎么在意沈复,心也微微松了。 对着李政,东宫臣僚都极客气,左庶子蔡满笑道:“殿下近来辛苦,陛下与太子殿下皆是挂怀,便令臣等前来襄助,早日功成。” “要是能早些来,便更好了,”李政半分情面都不给,讥诮道:“事情都快办完了才赶过来,我当你们脸皮比地还厚,特意来蹭功绩呢。” 蔡满被他说中心思,面上笑意微僵,颇有些下不来的意思在,场面一时尴尬起来,见沈复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将求救的目光转向钟意。 因泾阳候世子之事,钟意现下对太子的观感不太好,再则,这事也的确是东/宫臣僚不地道。 若是有心做事,早就可以向皇帝请命,然而东/宫从上到下,竟无一人做声,说到底,还不是怕事情搞砸了,担不起这个罪过,叫皇帝观感更差? 这会儿可倒好,眼见治水即将终结,尘埃落定,倒是巴巴的凑上来了。 因前世的缘故,钟意不喜欢李政府上那一众臣属,可即便如此她也得承认,那些人可比东/宫一系的臣子们靠谱多了。 此次赈灾治水,也是他们奔走在第一线,即便苏志安捅出了篓子,可究其本质,心思是好的。 她垂下眼睫,浑然没有搭理蔡满的意思。 后者面色更加难堪,连笑意都有些维持不住了。 除去钟意,天底下只有李政给别人难堪,他也不在乎,站起身道:“虽说万事俱备,但还是谨慎些为上,我要到堤坝那儿去巡查,居士若无事,便同我一道吧。” 顿了一顿,他又转向沈复:“沈侍郎若有空暇,不妨也一起来。” 沈复将茶盏搁下,目光恬静,道:“恭敬不如从命。” “有些日子不见,你似乎瘦了好些。” 往堤坝处走时,沈复温声道:“我见了你递到长安的奏疏,似乎是有意以爵位与钱财为引,令工匠以水力化动力?” “爵位与钱财倒是其次,”既是公事,钟意也不遮掩,笑道:“倘若肯还他们自由之身,想必会更肯花费心力。” 此类工匠多半是奴婢与刑徒,世代受困于官府,代代相传,子承父业,地位十分低下,人身也不得自由。 沈复心性不坏,但这种出身所带来的局限性,仍旧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他的思维,摇头失笑道:“原是他们应尽之责,何必如此恩赐。” “都是人,谁愿意永世受困?”钟意却道:“百工之人用的好了,所能发挥的作用,未必会比固守边疆的士卒差。” 沈复不欲与她争辩,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 “我倒是有些奇怪,”钟意道:“幼亭怎么这样看不起他们?” “原就是刑徒之后,”沈复道:“有什么值得我高看的?” “那是祖辈所留下的身份,即便曾经罪恶深重,可现下不知过了多少代,早就该淡化了,”钟意近来在民间行走,见的人与事多了,想法也有了改变:“五姓七望自矜身份,皇族自诩高于世人,可实际上,大家都是赤条条来,孤零零去,谁比谁尊贵呢?” 她感慨道:“昔日的轩辕氏c姬氏何等尊贵,今日不也尘归尘,土归土?” 沈复沉思片刻,忽然侧目看她,温和道:“你这想法,倒也很有意思。” 他们二人说话,不免走的慢了些,李政走出去一段距离,忽又停下,回过身去,一脸怨艾的盯着钟意看。 钟意嗔他一眼,道:“你又怎么了?” 李政道:“我腮帮子酸。” 钟意心知他是醋劲儿犯了,又或者,是有意在沈复面前宣示立场,倒不推诿,伸手在他面颊上揉了揉,又问他:“好了没有?” 李政猛地被塞了一口糖,又是当着沈复的面,甜的险些眯起眼,摇一摇尾巴,心满意足道:“好多了。” 钟意笑着推他一把:“那还不快走。” “走走走,”李政两腿带风,道:“这就走。” 沈复望着这一幕,无声的垂下眼睫,遮住了目光波动。 太子一系来人,对于李政并无什么影响,毕竟他的名头摆在那儿,秦王一系与东/宫的关系世人皆知,当然不会有人不开眼,要往他面前凑。 相对而言,钟意面临的问题却多了些。 太子喜好儒生,来的皆是文臣,当然不可能往堤坝处行走,那么也只能安排到她手下,负责核对账目,清录钱粮,然而这些工作已经临近收尾,怎么可能再将他们塞进去? 第二日清晨,钟意刚出房门,便有刺史府侍从来禀,言说刺史别驾请她前往一叙,等见了罗锐,却见他面有难色,道:“东/宫想要个位置,可现在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可能给安排进去?” “再则,”他道:“治水一事将了,所有人劳心劳力,眼见即将论功行赏,他们横插一杠,别人即便忍了,心里怕也不痛快。” “忍他们做什么?”钟意听得皱眉,毫不客气道:“横空降世,什么都没做,有什么资格索要功劳,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罗锐苦笑道:“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二人正说着,便有人来通禀,言说左庶子蔡满来了,罗锐便摆摆手,示意侍从请他入内。 “罗别驾,你们刺史府上的官吏,脾气可太大了,”蔡满入内,语气不满道:“我们是来相助,是来帮忙的,他们那般作态,怎么搞得我们跟来占便宜似的。” 这人也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昨日当着李政的面,可不是这等姿态。 钟意一撇嘴,有些冷淡的笑了:“那左庶子觉得,应该如何才好呢?” 蔡满不意她也在,面上略微有些不自在,随即缓过神来,圆胖的面颊带笑:“都是同僚,自该帮扶。” “也好,”钟意道:“我这儿倒有个活计,不知你们肯不肯做。” 蔡满微惊,随即面露喜意:“居士请讲。” “暴雨冲垮屋舍,好些百姓无处寄身,”钟意淡淡道:“东宫属臣若有空闲,不妨去搬搬砖瓦,清理碎石,这几日事多,罗别驾一直嚷嚷着没有人手呢。” 罗锐含笑附和:“正是如此。” 蔡满面有窘迫:“我等皆是官吏,怎么可能做那等小民活计?居士莫要拿我玩笑了。” “都是造福于民,怎么会是开玩笑?”钟意毫不客气的驳回去,道:“治水即将结束,诸事有条不紊,哪里来新的职位给你们?总不会是想分润功绩,占个便宜吧。” 蔡满面有菜色,讪讪道:“怎么会?” “我也觉得不会,”钟意笑了,她道:“左庶子念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圣人道理,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厚颜无耻之事?” 蔡满嘴角勉强扯了下,算是勾勒出一个笑。 钟意似乎没瞧见,拍拍手唤人入内,道:“你们亲自去,带了东宫诸位往城北去,那儿正在施工,还缺人力。” “不必了,”蔡满皮笑肉不笑的站起身,眼底有些怨愤,神情倒还平和,道:“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居士与别驾是忙人,我便不叨扰了。” “左庶子慢走,”钟意客气的笑:“恕不远送。” 罗锐似笑非笑,目送蔡满矮胖的身影离去,方才道:“你算是将他得罪了。” “得罪便得罪吧,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钟意鄙夷道:“明明什么都没做,论功行赏的时候,却巴巴凑上来了,真是恬不知耻。” 罗锐亦是摇头:“毕竟是东/宫的人,太子” 说到此处,他不觉叹了口气。 第二日又下了场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李政往华州去了,要过几日方才能回来,钟意留下主事,不免有些忧心,带了人往丹州城外山上去,居高观测水势。 蔡满几人处处碰钉子,折腾了几日,也没占到便宜,似乎是消停下来,留在府中,不愿出行,钟意也懒得叫上他们。 倒是沈复,同她一道往山上去了。 刚降过一场雨,山路泥泞难行,钟意一身乌色男装,素简娉婷,行进时倒不觉得麻烦。 女子体力所限,她终究不如男子,行至半山腰,便有些力竭,沈复见状,向她伸手,询问道:“不介意吧?” 到了这关头,还有什么好计较的,钟意伸手过去,他便手臂用力,带着她往前走,如此使然,速度倒是快了好些,又过了两刻钟,终于到了山顶。 “似乎影响不大,”钟意远眺那片苍茫水域,自语道:“看着倒是还好。” “确实,”沈复颔首,赞同道:“这是个好消息,至少情况没有恶化。” 这个发现,令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再下山时,脚步也轻快许多。 钟意在前,沈复在后,途径一处窄径时,钟意下意识扶住一侧那株青松,目光一转,却见下首处有个山洞。 光线照入一半,那里边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似乎有人正盯着她看,那目光阴森森的。 钟意忽然间打个冷战,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却是一滑,顺势摔了下去。 其余人反应不及,只有沈复迅速伸手拉她,然而下坠的力道太大,他不仅没拉住钟意,反倒被她带着向下摔去。 他反应也迅速,拉住她手,臂上用力,将她护在怀里,也叫二人转个方向,垫在她身下,结结实实的摔进了那山洞中。 “沈复!”钟意蹭了一手泥,却顾不得,先看他情状,急道:“你没事吧?!” “我无事。”山石尖锐,沈复背上被划了数下,隐约有些湿,应是出血了,不过此地距离山路不远,侍从们随即便能过来,也不必说出来,惹她忧心。 他虽说无事,钟意却不放心,然而山洞内光线昏暗,哪里能看得清? 她左顾右盼,正待寻些照明东西,忽觉芒刺在背,似乎在黑暗之中,有什么人或物正不怀好意的盯着她似的。 心中一凛,钟意霎时反应过来。 ——这便是方才她看见的那个洞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相问 此为防盗章  昆仑奴, 新罗婢, 都曾风靡一时, 西域来的胡姬丰腴妩媚, 善作旋舞,迥异于中原气象, 教坊青楼中也颇受人追捧,钟意未出家时,也有一橱柜的胡人衣裳c羊皮马靴, 时下胡汉风气相融, 倒也有趣。 先前李政灭东突厥, 诸藩震惊, 甚至给皇帝上 “天可汗”称号, 现下距离东突厥覆灭不过几月, 又是新春, 这次的朝拜,他们自然会更用心。 崔氏年纪不轻了, 先前又因钟意之事伤神,太医诊脉之后, 言及胎像有些不稳,叫好生安养, 她便顺水推舟, 将中馈交给儿媳了。 钟意回府去时, 便见母亲半躺在塌上, 安国公夫人李氏坐在床边, 还当是出了什么事,问过之后,颇有些啼笑皆非:“哪有这样的,自己躲懒,倒叫儿媳妇操劳,伯母还在,阿娘也不怕人笑话。” “这有什么好笑的?别人羡慕都来不及,”李氏揶揄笑道:“我想学她,还学不成呢。” 她是带着儿媳妇来的,世子夫人听了,脸上便有些不自在,忙道自己粗笨,不能替母亲分忧。 “你母亲只是说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崔氏笑着安抚她:“老夫人前几日还念叨你,刚好阿意也在,你们一道往荣松院走,见见她老人家吧。” 那二人齐齐应声,退了出去。 “你也是,”她们走了,崔氏面上笑意才敛去,道:“好歹要顾及儿媳妇脸面。” 李氏神色怏怏:“前日何夫人过府,言谈间偶然说起律宗教义来,她在边上附和,又说自己也喜好佛经,何夫人问,你喜好哪一派的佛经?她说是南山宗!” “她不知道律宗便是南山宗吗?”相隔几日,提起这事时,李氏仍旧心火未消:“何夫人顾及情面,什么都没说,我臊的几乎站不住脚!不懂装懂,贻笑大方!” 世子夫人姓林,出身并不高,她父亲原是安国公麾下偏将,战死沙场,安国公答允照拂他的孤女,后来又叫长子娶了她。 平心而论,李氏是不赞同这桩婚事的,若说照拂,她更愿意将林氏收为义女,寻个好人家嫁了。 不是她看不起人,而是识见与眼界所限,低门女子未必能担起公府夫人的体面,然而安国公已经许诺,却不好再改,只得认了。 李氏与崔氏皆是五姓七望出身,性情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崔氏乃幼女,美貌与才学之外,更多的是娇贵,她运道也好,越国公对她一见倾心,登门求娶,钟老夫人系出皇族,性情温和,同儿媳妇也谈得来,从小到大,她都没受过真正的苦。 李氏便不一样了。 她是赵郡李氏的嫡长女,自幼便被精心教养,是要做世家主母的,那时天下初定,太上皇坐了江山,有意试探世家心意,将自己胞妹嫁入太原王氏后,又为李氏与安国公保媒拉纤,想凑一双姻缘。 赵郡李氏当然不情愿。 绵延几百年的世家门楣,怎么可能看得上安国公那样的武夫,要知道,就连皇室李家,也知道给自己贴个金边儿,说自己祖上是李耳c李广,世家血脉呢。 还是李氏自己劝阻父兄:“天下初定,李唐兵强马壮,何必因一女取祸?”随即表示赞同这桩婚事,嫁入安国公府。 安国公忠信之人,英武不凡,堪称良配,李氏贤淑,才华斐然,倒也琴瑟和鸣。 安国公的母亲出身不高,面对高门贵女的儿媳妇,总觉得有些抬不起头,她又要强,一来二去的,同儿媳妇闹得很僵,等她将李氏新生的长子抱到自己那儿去养时,婆媳之间的矛盾,便再也没法弥补了。 “我也是熬了这么些年,实在不愿再去磋磨儿媳妇,”李氏叹口气,道:“可她也太不像话,真是” 安国公府的事,崔氏也有所了解,不好再说,便岔开了话题:“何夫人过府去做什么?我倒不记得她与你有旧” “伯母是看世子夫人年轻,想多教几分罢了,”钟意见林氏面有窘迫,温声安抚:“没什么别的意思的。” “是我上不得台面而已,”林氏声音低弱,道:“居士不必劝,我都明白的。” 钟意也曾与她做过妯娌,关系不远不近,总是隔了一层,钟意自己也明白那是为何,同她相处时,言语间少不得仔细些。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居士听了,不要动气,”林氏小心的看她一眼,语气有些如释重负:“听说居士与二叔的婚约取消,我其实松了口气。” 钟意早有猜测,倒不诧异。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令人羡慕,出身c相貌c才华,什么都不缺,世间女子期许的一切,都能在你身上找到,”林氏目光柔和,语气羡慕:“跟你在一起,我就跟地上的泥一样不起眼,做了妯娌,别人会更看不起我吧。” 钟意道:“人皆有长处,我不例外,世子夫人也不例外。” “我知道居士只是安慰我,但还是要谢谢你。”林氏向她一笑,道:“也希望居士一切安好。” 荣松院到了,她们默契的止住话题,走了进去。 “什么人啊,”回去的时候,玉秋仍旧有些不高兴:“知道要跟居士做妯娌,心里就不舒服,现在婚约取消了,反倒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安慰人,什么“也希望居士一切安好”,听得好不膈应。” “于我而言,林氏也只是一个陌生人,”钟意道:“左右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何必在意。” 玉夏闷闷不乐道:“我也看不惯她那副样子。” 钟意失笑道:“我都不气,你们气什么呢。” 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林氏。 林氏羡慕自己,这种羡慕甚至掺杂了一点妒忌,可归根结底,她也没做过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 前世她也不止一次看见林氏修习文经,苦练举止,努力想叫自己配得上安国公府的门楣。 说到底,她也不容易。 夕阳西下,余晖将天地间渲染成淡淡金色,连朔风似乎都温柔了。 钟意坐在马车上,听见外边一阵马蹄声过,还有路人惊叹声传来,笑道:“怎么,又有番邦入长安了吗?这时间赶得巧,正好来得及用晚饭。” 因林氏之事,两个侍女皆有些恹恹,也不答话,钟意摇头失笑,马车外却像是沸腾的水一样,忽的喧腾起来。 “齐王造反了!” 钟意心头大震,掀开车帘,便见张榜处百姓聚集如潮,议论纷纷,玉夏见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忧,轻轻叫了声:“居士?” “我无妨。”钟意将车帘放下,轻叹口气:“只是,要变天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前世(十一) 此为防盗章  她说的是玩笑话, 玉夏却当了真,仔细打量她面色, 欣然笑道:“居士气色大好, 不输从前, 喜事喜事。” 两人正说笑,却见玉秋自外间入内, 轻声道:“居士, 太后娘娘召见,马车正在观外等候。” 钟意笑容微顿, 有些讶异:“太后?” 窦太后乃是钟老夫人的胞姐,论及辈分,钟意也该叫一声姨祖母,小的时候, 她也时常随祖母和母亲一道入宫见驾,只是近年来宫中事变频频,连崔氏都很少入宫, 更别说她了。 “我先去更衣, ”钟意定了心, 吩咐道:“请来使暂待。” 钟意上一次入宫, 还是新春宫宴之际,据现在也不过半年多,却是时移世易, 大不相同了。 心中感慨, 她面上却也不曾表露, 窦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亲自来迎,口中笑道:“县主也在宫中,见了居士,必然欢喜。” 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同胞所出,母为北周昭阳长公主,同样得了县主封号,这女官原就是窦太后身边经年的老人,惯以旧称呼之。 祖母也在,钟意或多或少松了口气,正待问上几句,便见尚宫林氏带着一行宫人,自西侧回廊过来,远远瞧见她们,含笑停下,向她见礼:“居士安。” 钟意领正四品正议大夫衔,品阶原高于她,礼也受得,笑问一句:“尚宫是忙人,此行往哪里去?” “岭南道进了柑橘,陛下叫送些往清宁宫去,”林尚宫示意她瞧身后宫人捧着的箩筐:“那里今秋遭了冰雹,上供不多,陛下自己都没留,大安宫与嘉寿殿占了大头,剩下的与了皇后娘娘。” 何皇后是皇帝原配嫡妻,同舟共济多年,感情深厚,极得皇帝敬重,后宫虽然时有新宠,却从没人能越过中宫。 皇后所出者三,太子睿c秦王政与衡山公主丽淑。 秦王李政性格强硬,果敢刚毅,诸皇子中最类父亲,也最为皇帝所钟爱,连给他的封号都是昔年皇帝为王时曾用的,而太子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做仁君,然而皇帝原就是锐意进取之人,面对这样的继任者,总觉得失了几分威仪气度,不太中意。 钟意前世改嫁秦王,何皇后也是她的婆母,那时候因太子之位,这对亲兄弟早已势同水火,何皇后坚持立储以嫡长,太子无错,不可轻废,更倾向于皇太子睿,也曾为此申斥秦王政。 对于母亲的种种劝阻,李政是不理会的,高兴时听几句,不高兴便扯个由头,拂袖而去,他倒自在,钟意作为王妃,却不能任意妄为。 何皇后性情和顺,极有贤名,后宫前朝,从没人说她坏话。 唯一处罚钟意的一次,还是被李政气得急了,才令她抄录文经,然而不等钟意写完,第二日皇后便遣人至府,消了惩戒。 前世钟意死的时候,太子已经被废,李政入主东宫,她也做了太子妃。 皇帝半生戎马疆场,半生朝堂风云,已生去意,将军国大事尽数交与新君,退位做了太上皇,而她却没有等到新帝的册封,一杯鸩酒,就此离世。 许是到了宫里,又听闻旧人事,居然想起这些来了。 她自嘲一笑,同林尚宫道别,跟在嬷嬷身后,往嘉寿殿去了。 窦太后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生纹,冷眼瞧着,远比钟老夫人年长。 事实上,她们总共也就差着两岁。 钟意在心里叹口气,面上不显,上前行礼。 “真是好孩子,”窦太后的手掌干瘦而温暖,拉着她在身侧坐下,怜惜道:“我前阵子病着,也不知道这事,今早听宫人说,还当是在诓我,叫你祖母入宫一问,才知是真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钟意垂首,轻声道:“为此叫您忧心,那才是罪过呢。” “你也懂事,若非你祖母逼问到头上,怕是不肯说的,”窦太后向一侧的钟老夫人道:“阿朔有两个好儿子,还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天大福气。” 这话说完,未及钟老夫人回话,便有宫人传禀:皇帝下朝,前来请安了。 钟老夫人是皇帝姨母,德高望重,早有恩旨不必见礼,钟意却不成,起身侍立一侧,垂首静待。 宫人们将垂帘放下,遮了光线,影影绰绰的,瞧不见外间如何,皇帝似乎习惯如此,隔帘向太后问安。 “安也问了,皇帝回吧,”窦太后不虞之情溢于言表,冷冷道:“我这儿有客,不便留你。” “是,”皇帝顿了顿,方才道:“母后保重身体,儿子走了。” 窦太后神情冷淡,置若罔闻,钟老夫人则目露担忧,握住她手,轻轻唤了句:“阿姐。” 窦太后合眼,潸然泪下:“若非为归德与和静,我真恨不能即刻去了。” 天家富贵,却也多可怜人。 窦太后生有四子二女,现下却只留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伤怀。 皇帝早年东征西战,军功赫赫,称帝后屡行善政,万民归心,唯一被指摘的,便是早年于玄武门起事,杀隐太子建成c巢王元吉,使太上皇逊位,退居大安宫。 戎马半生的皇帝在这场政变中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凌厉手段,隐太子与巢王死后,诸子十数人无一幸免,尽数被杀,只留下归德与和静二位县主。 原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素有贤名,得以保全,幽居长乐门,与幼女归德县主相伴度日,巢王妃杨氏却被皇帝收用,纳入后宫。 说是收用,更多却是折辱,直到如今杨氏也无封号,同巢王所留侍妾共居一殿,勉强度日。 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然而于窦太后而言,先丧二子,又失十数亲孙,这样锥心刺骨的伤痛,至死也难忘怀。 钟老夫人知道胞姐心里苦,可这种事是没法儿劝的,谁碰上都受不了,唯有长叹一声,静默不语。 出了嘉寿殿,皇帝不发一语,随行内侍紧随其后,无一人敢做声。 过了会儿,皇帝才问:“除去姨母,方才是谁在殿内?” “太后请怀安居士入宫,”内侍小心答道:“应是居士在侧。” “哦,原是她,”皇帝颔首,又问:“青雀现至何处?” “秦王殿下昨日过凉州,”内侍道:“再有半月,便可还京了。” “让人将武德殿收拾出来,”提起爱子,皇帝语气明显的舒缓起来:“等青雀归京,便叫他住到那儿去。” 武德殿迫近东宫,相距极近,让秦王住到那儿去,其中意味,难免叫人不安。 内侍心头一震,恭声应了:“奴婢遵命。” 深秋时节,自是天高气爽,偶尔出行,也极得趣。 这日是个好天气,钟意在房里呆的闷了,书也读不进去,索性让人备了钓竿渔具,往露华山东侧的湖边去。 “外边太阳有些晒,居士还是佩上帷帽为好,”玉夏取了钓竿,玉秋则去箱笼中翻找:“若晒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回来呢。” 钟意生得一身娇贵,肌肤如雪如缎,一滴水从肩头到手背,都能不破不分,这种矜贵也是难养,晒得久了,当晚就会觉面颊疼痛。 崔氏不放心,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两个随行侍女,叫仔细照看。 钟意没那么娇贵,但也不想吃苦,待玉秋取了来,便佩戴上了。 朔风起,秋鱼肥,这时节钓鱼,正是恰到好处,钟意静得下心,对湖坐了大半个时辰,木桶便已经半满。 美食不可尽用,猎取过多,反倒不美,她收了杆,正准备回去,却听不远处马蹄声达达,一直到近前才停下。 “虽说道门不禁荤腥,但杀生太多,总非好事,”来人缓带轻裘,意气风发,真有些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意味,他说:“女冠,你的心不诚。” 钟意头也没回,反问他:“尊驾难道食素吗?” “若是别人,必会被你问住,但我不会,”那人大笑,声音爽朗:“我祖母身体欠佳,自去岁起,我便食素,为她祈福。” 钟意也笑了:“草木难道没有心,不会痛吗?” 那人一顿,答道:“草木无情,当然也没有心。” 钟意道:“尊驾并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无情?” 那人复又笑了:“女冠想学庄子吗?我却不是惠子。” “我听尊驾口音,”钟意将钓线缠起,回身面对来人:“并非长安人氏。” 来人答道:“的确不是。” “既然如此,”钟意问:“来此有何贵干?” “人生苦短,正该信马由缰,行万里路,方才不算辜负,”来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没意思。”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钟意笑了一声,道:“尊驾,兴许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 “好利口,好奇思!”来人一时无言,旋即笑了,翻身下马,躬身行了一礼:“荥阳郑晚庭,方才冒犯,居士勿怪。” 钟意笑道:“荥阳郑氏也是大家,满门芝兰玉树,到了长安,不去万丈红尘里逍遥,怎么倒来为难我一个出家人?” “在下受人所托,来送个口信,山中路径崎岖,失了方向,”郑晚庭含笑解释,道:“敢问居士,青檀观何在?” “自此地向西便是,”钟意答了他,又问:“你去找谁?” “去寻越国公府的女郎,”郑晚庭道:“有人托我给她带句话。” “哦,”钟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了。” 郑晚庭一怔:“怎么?” 钟意说:“她已经死了。” “啊!”郑晚庭大吃一惊:“怎么会?!” 凡俗出家,便是别了红尘,与死有什么区别? 他旋即意会过来,再施一礼,苦笑道:“怀安居士,先前是我无理,还请不要戏弄我了。” 他几次三番致歉,确有诚心,钟意也不为难,解了帷帽,还了一礼:“有来有往,你我两清了。” 郑晚庭早知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然而未曾目睹,终究难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却见那女郎做道家打扮,仪容风流,绮态婵娟,竟看的痴了。 郑晚庭径自失神,钟意却未看他,而是望向随他同行的男子。 那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立在那里不语,便自生一种气度,见钟意看过来,颔首示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前世(十二) 此为防盗章  此处景致虽好,却有些偏僻, 加之益阳长公主乃今上胞妹, 性又喜静,素日也没什么香客前来叨扰, 起居膳食虽有些清简, 却也不至于寒陋。 钟意自幼喜好诗书,越国公宠爱幼女,每每帮着搜罗,崔氏出嫁时也有陪嫁古籍若干箱, 大半都给了她, 临行前清点, 她的私藏竟有数千卷之多, 钟意一本也舍不得丢,便全都带过来了。 玉夏去煮了茶,端着进了内室, 瞟一眼钟意捧着的《金匮要略》, 抿着嘴笑了:“居士先前最喜文经, 近日怎么看起医书来了?” “大病一场之后,脑袋也灵光了, ”钟意信口玩笑, 道:“生死之际,文经有什么用?还是医典更靠得住。” 安国公府的老太君患有头风, 难耐病痛, 沈复同祖母感情深厚, 极为担心,前世嫁入安国公府后,她为替他分忧,便开始修习医道。 钟意天资不俗,又肯下苦工,手里的珍稀医书也多,于此颇有见地,若是托成男身,御前太医想也做得,前些时日的高烧不退,也是借了这份光。 这一世她还没出嫁,更不曾涉猎此类,贸然精通医术,反倒惹人生疑,倒不如从头再来,重新研读一回。 她说的是玩笑话,玉夏却当了真,仔细打量她面色,欣然笑道:“居士气色大好,不输从前,喜事喜事。” 两人正说笑,却见玉秋自外间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后娘娘召见,马车正在观外等候。” 钟意笑容微顿,有些讶异:“太后?” 窦太后乃是钟老夫人的胞姐,论及辈分,钟意也该叫一声姨祖母,小的时候,她也时常随祖母和母亲一道入宫见驾,只是近年来宫中事变频频,连崔氏都很少入宫,更别说她了。 “我先去更衣,”钟意定了心,吩咐道:“请来使暂待。” 钟意上一次入宫,还是新春宫宴之际,据现在也不过半年多,却是时移世易,大不相同了。 心中感慨,她面上却也不曾表露,窦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亲自来迎,口中笑道:“县主也在宫中,见了居士,必然欢喜。” 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同胞所出,母为北周昭阳长公主,同样得了县主封号,这女官原就是窦太后身边经年的老人,惯以旧称呼之。 祖母也在,钟意或多或少松了口气,正待问上几句,便见尚宫林氏带着一行宫人,自西侧回廊过来,远远瞧见她们,含笑停下,向她见礼:“居士安。” 钟意领正四品正议大夫衔,品阶原高于她,礼也受得,笑问一句:“尚宫是忙人,此行往哪里去?” “岭南道进了柑橘,陛下叫送些往清宁宫去,”林尚宫示意她瞧身后宫人捧着的箩筐:“那里今秋遭了冰雹,上供不多,陛下自己都没留,大安宫与嘉寿殿占了大头,剩下的与了皇后娘娘。” 何皇后是皇帝原配嫡妻,同舟共济多年,感情深厚,极得皇帝敬重,后宫虽然时有新宠,却从没人能越过中宫。 皇后所出者三,太子睿c秦王政与衡山公主丽淑。 秦王李政性格强硬,果敢刚毅,诸皇子中最类父亲,也最为皇帝所钟爱,连给他的封号都是昔年皇帝为王时曾用的,而太子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做仁君,然而皇帝原就是锐意进取之人,面对这样的继任者,总觉得失了几分威仪气度,不太中意。 钟意前世改嫁秦王,何皇后也是她的婆母,那时候因太子之位,这对亲兄弟早已势同水火,何皇后坚持立储以嫡长,太子无错,不可轻废,更倾向于皇太子睿,也曾为此申斥秦王政。 对于母亲的种种劝阻,李政是不理会的,高兴时听几句,不高兴便扯个由头,拂袖而去,他倒自在,钟意作为王妃,却不能任意妄为。 何皇后性情和顺,极有贤名,后宫前朝,从没人说她坏话。 唯一处罚钟意的一次,还是被李政气得急了,才令她抄录文经,然而不等钟意写完,第二日皇后便遣人至府,消了惩戒。 前世钟意死的时候,太子已经被废,李政入主东宫,她也做了太子妃。 皇帝半生戎马疆场,半生朝堂风云,已生去意,将军国大事尽数交与新君,退位做了太上皇,而她却没有等到新帝的册封,一杯鸩酒,就此离世。 许是到了宫里,又听闻旧人事,居然想起这些来了。 她自嘲一笑,同林尚宫道别,跟在嬷嬷身后,往嘉寿殿去了。 窦太后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生纹,冷眼瞧着,远比钟老夫人年长。 事实上,她们总共也就差着两岁。 钟意在心里叹口气,面上不显,上前行礼。 “真是好孩子,”窦太后的手掌干瘦而温暖,拉着她在身侧坐下,怜惜道:“我前阵子病着,也不知道这事,今早听宫人说,还当是在诓我,叫你祖母入宫一问,才知是真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钟意垂首,轻声道:“为此叫您忧心,那才是罪过呢。” “你也懂事,若非你祖母逼问到头上,怕是不肯说的,”窦太后向一侧的钟老夫人道:“阿朔有两个好儿子,还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天大福气。” 这话说完,未及钟老夫人回话,便有宫人传禀:皇帝下朝,前来请安了。 钟老夫人是皇帝姨母,德高望重,早有恩旨不必见礼,钟意却不成,起身侍立一侧,垂首静待。 宫人们将垂帘放下,遮了光线,影影绰绰的,瞧不见外间如何,皇帝似乎习惯如此,隔帘向太后问安。 “安也问了,皇帝回吧,”窦太后不虞之情溢于言表,冷冷道:“我这儿有客,不便留你。” “是,”皇帝顿了顿,方才道:“母后保重身体,儿子走了。” 窦太后神情冷淡,置若罔闻,钟老夫人则目露担忧,握住她手,轻轻唤了句:“阿姐。” 窦太后合眼,潸然泪下:“若非为归德与和静,我真恨不能即刻去了。” 天家富贵,却也多可怜人。 窦太后生有四子二女,现下却只留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伤怀。 皇帝早年东征西战,军功赫赫,称帝后屡行善政,万民归心,唯一被指摘的,便是早年于玄武门起事,杀隐太子建成c巢王元吉,使太上皇逊位,退居大安宫。 戎马半生的皇帝在这场政变中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凌厉手段,隐太子与巢王死后,诸子十数人无一幸免,尽数被杀,只留下归德与和静二位县主。 原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素有贤名,得以保全,幽居长乐门,与幼女归德县主相伴度日,巢王妃杨氏却被皇帝收用,纳入后宫。 说是收用,更多却是折辱,直到如今杨氏也无封号,同巢王所留侍妾共居一殿,勉强度日。 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然而于窦太后而言,先丧二子,又失十数亲孙,这样锥心刺骨的伤痛,至死也难忘怀。 钟老夫人知道胞姐心里苦,可这种事是没法儿劝的,谁碰上都受不了,唯有长叹一声,静默不语。 出了嘉寿殿,皇帝不发一语,随行内侍紧随其后,无一人敢做声。 过了会儿,皇帝才问:“除去姨母,方才是谁在殿内?” “太后请怀安居士入宫,”内侍小心答道:“应是居士在侧。” “哦,原是她,”皇帝颔首,又问:“青雀现至何处?” “秦王殿下昨日过凉州,”内侍道:“再有半月,便可还京了。” “让人将武德殿收拾出来,”提起爱子,皇帝语气明显的舒缓起来:“等青雀归京,便叫他住到那儿去。” 武德殿迫近东宫,相距极近,让秦王住到那儿去,其中意味,难免叫人不安。 内侍心头一震,恭声应了:“奴婢遵命。” 深秋时节,自是天高气爽,偶尔出行,也极得趣。 这日是个好天气,钟意在房里呆的闷了,书也读不进去,索性让人备了钓竿渔具,往露华山东侧的湖边去。 “外边太阳有些晒,居士还是佩上帷帽为好,”玉夏取了钓竿,玉秋则去箱笼中翻找:“若晒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养回来呢。” 钟意生得一身娇贵,肌肤如雪如缎,一滴水从肩头到手背,都能不破不分,这种矜贵也是难养,晒得久了,当晚就会觉面颊疼痛。 崔氏不放心,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两个随行侍女,叫仔细照看。 钟意没那么娇贵,但也不想吃苦,待玉秋取了来,便佩戴上了。 朔风起,秋鱼肥,这时节钓鱼,正是恰到好处,钟意静得下心,对湖坐了大半个时辰,木桶便已经半满。 美食不可尽用,猎取过多,反倒不美,她收了杆,正准备回去,却听不远处马蹄声达达,一直到近前才停下。 “虽说道门不禁荤腥,但杀生太多,总非好事,”来人缓带轻裘,意气风发,真有些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意味,他说:“女冠,你的心不诚。” 钟意头也没回,反问他:“尊驾难道食素吗?” “若是别人,必会被你问住,但我不会,”那人大笑,声音爽朗:“我祖母身体欠佳,自去岁起,我便食素,为她祈福。” 钟意也笑了:“草木难道没有心,不会痛吗?” 那人一顿,答道:“草木无情,当然也没有心。” 钟意道:“尊驾并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无情?” 那人复又笑了:“女冠想学庄子吗?我却不是惠子。” “我听尊驾口音,”钟意将钓线缠起,回身面对来人:“并非长安人氏。” 来人答道:“的确不是。” “既然如此,”钟意问:“来此有何贵干?” “人生苦短,正该信马由缰,行万里路,方才不算辜负,”来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没意思。”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钟意笑了一声,道:“尊驾,兴许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 “好利口,好奇思!”来人一时无言,旋即笑了,翻身下马,躬身行了一礼:“荥阳郑晚庭,方才冒犯,居士勿怪。” 钟意笑道:“荥阳郑氏也是大家,满门芝兰玉树,到了长安,不去万丈红尘里逍遥,怎么倒来为难我一个出家人?” “在下受人所托,来送个口信,山中路径崎岖,失了方向,”郑晚庭含笑解释,道:“敢问居士,青檀观何在?” “自此地向西便是,”钟意答了他,又问:“你去找谁?” “去寻越国公府的女郎,”郑晚庭道:“有人托我给她带句话。” “哦,”钟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了。” 郑晚庭一怔:“怎么?” 钟意说:“她已经死了。” “啊!”郑晚庭大吃一惊:“怎么会?!” 凡俗出家,便是别了红尘,与死有什么区别? 他旋即意会过来,再施一礼,苦笑道:“怀安居士,先前是我无理,还请不要戏弄我了。” 他几次三番致歉,确有诚心,钟意也不为难,解了帷帽,还了一礼:“有来有往,你我两清了。” 郑晚庭早知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然而未曾目睹,终究难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却见那女郎做道家打扮,仪容风流,绮态婵娟,竟看的痴了。 郑晚庭径自失神,钟意却未看他,而是望向随他同行的男子。 那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立在那里不语,便自生一种气度,见钟意看过来,颔首示礼。 “沈复沈幼亭,”他轻轻道:“居士有礼。” 益阳长公主出家多年,年夜都是独自在观里过的,想也是,皇帝儿女双全,年关齐聚,她若是入宫,反倒伤怀,今年有了钟意作伴,倒也好过些。 太后所生儿女,现下只剩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儿子冷待了这么多年,女儿却实在放心不下,眼见年关将至,特意叫她进宫小聚,连带着叫上了钟意。 往常她们入宫的时候,总能在嘉寿殿见到归德c和静二位县主,今日直到离宫,却都不见人影。 钟意有些诧异,问了宫人,才知是二位县主梳妆更衣后,往清思殿去了。 “去清思殿为何要梳妆?”益阳长公主玩笑道:“难不成是去相看夫君了?” 被问的宫人看眼这位早年守寡c出家的长公主,有些胆怯的低头:“是,皇后在清思殿设宴,请了诸多京中未婚男女,想成全几桩姻缘。” 方才她们在内殿,窦太后一句都没提,想是怕她们伤怀。 益阳长公主豁达,不以为意:“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我倒想去凑个热闹。”言罢,又去看钟意。 钟意莞尔:“也好。” 夜色初起,宫中长廊已经点起了灯,远远望去,辽阔而庄穆,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衬着灯光,也极恬静。 清思殿便在嘉寿殿东侧不远,半刻钟便到了地方。 益阳长公主带着钟意往前殿去,刚到门口,便听有人笑道:“归德妹妹比我还小三岁,人又美貌,又不急着选婿,便让姐姐一回,好么?”言罢,又咯咯笑了起来。 那声音甜如蜜c柔如丝,缱绻婉转,只是听着,都叫人骨酥。 钟意入内,便见归德县主面前站了位年轻女郎,面如桃李,体态丰腴,额间花黄勾画的极其精致,华服贵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手中执一把孔雀羽扇,端的妩媚。 原是定襄县主。 她的生母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贵妃,父亲却不是皇帝。 韦贵妃初嫁前朝大将军李珉,李珉死后,带着女儿返回娘家,那时皇帝还未登基,有意拉拢关中望族,“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家作为“韦杜”之一,门楣自然不低,皇帝便纳韦贵妃与其堂妹为妾,继位之后,前者为贵妃,后者为昭容。 几年前,突厥小可汗阿史那忠来降,皇帝便册封韦贵妃与前夫李珉之女为定襄县主,与之结亲,只是定襄县主运道不好,没两年阿史那忠便去世了了,她膝下并无儿女,既守寡,便回了长安。 今日既是姻缘宴,来的自是未婚男女,女眷之中,便以归德县主身份最高,按规矩,便该叫她坐首位才是。 然而她毕竟是隐太子之女,虽有县主身份,皇帝当政时,却仍有些尴尬,和静县主也是如此。 父兄被杀,常年与寡母相依为命,虽有太后照拂,却也是仰人鼻息,归德县主在这样的境遇中长大,实在不能指望她有一副强硬性情,有些小心的看了眼光彩迫人的定襄县主,便要让位置给她。 “外姓女竟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李家女头上,”益阳长公主神情微冷,不怒而威:“是欺李家无人了吗?” 她转向定襄县主:“你也是,怕她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前世(十三) 此为防盗章 钟意已经出家, 虽不至于断绝父母亲缘, 却也跳脱红尘之外,年关归家不得,崔氏前几日来看她, 思及这茬,没忍住落了泪, 钟意劝了许久,方才止住。 益阳长公主出家多年, 年夜都是独自在观里过的,想也是, 皇帝儿女双全,年关齐聚, 她若是入宫, 反倒伤怀, 今年有了钟意作伴, 倒也好过些。 太后所生儿女, 现下只剩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 儿子冷待了这么多年,女儿却实在放心不下, 眼见年关将至,特意叫她进宫小聚,连带着叫上了钟意。 往常她们入宫的时候, 总能在嘉寿殿见到归德c和静二位县主, 今日直到离宫, 却都不见人影。 钟意有些诧异,问了宫人,才知是二位县主梳妆更衣后,往清思殿去了。 “去清思殿为何要梳妆?”益阳长公主玩笑道:“难不成是去相看夫君了?” 被问的宫人看眼这位早年守寡c出家的长公主,有些胆怯的低头:“是,皇后在清思殿设宴,请了诸多京中未婚男女,想成全几桩姻缘。” 方才她们在内殿,窦太后一句都没提,想是怕她们伤怀。 益阳长公主豁达,不以为意:“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我倒想去凑个热闹。”言罢,又去看钟意。 钟意莞尔:“也好。” 夜色初起,宫中长廊已经点起了灯,远远望去,辽阔而庄穆,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衬着灯光,也极恬静。 清思殿便在嘉寿殿东侧不远,半刻钟便到了地方。 益阳长公主带着钟意往前殿去,刚到门口,便听有人笑道:“归德妹妹比我还小三岁,人又美貌,又不急着选婿,便让姐姐一回,好么?”言罢,又咯咯笑了起来。 那声音甜如蜜c柔如丝,缱绻婉转,只是听着,都叫人骨酥。 钟意入内,便见归德县主面前站了位年轻女郎,面如桃李,体态丰腴,额间花黄勾画的极其精致,华服贵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手中执一把孔雀羽扇,端的妩媚。 原是定襄县主。 她的生母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贵妃,父亲却不是皇帝。 韦贵妃初嫁前朝大将军李珉,李珉死后,带着女儿返回娘家,那时皇帝还未登基,有意拉拢关中望族,“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家作为“韦杜”之一,门楣自然不低,皇帝便纳韦贵妃与其堂妹为妾,继位之后,前者为贵妃,后者为昭容。 几年前,突厥小可汗阿史那忠来降,皇帝便册封韦贵妃与前夫李珉之女为定襄县主,与之结亲,只是定襄县主运道不好,没两年阿史那忠便去世了了,她膝下并无儿女,既守寡,便回了长安。 今日既是姻缘宴,来的自是未婚男女,女眷之中,便以归德县主身份最高,按规矩,便该叫她坐首位才是。 然而她毕竟是隐太子之女,虽有县主身份,皇帝当政时,却仍有些尴尬,和静县主也是如此。 父兄被杀,常年与寡母相依为命,虽有太后照拂,却也是仰人鼻息,归德县主在这样的境遇中长大,实在不能指望她有一副强硬性情,有些小心的看了眼光彩迫人的定襄县主,便要让位置给她。 “外姓女竟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李家女头上,”益阳长公主神情微冷,不怒而威:“是欺李家无人了吗?” 她转向定襄县主:“你也是,怕她做什么?” 定襄县主不意在此见到益阳长公主,心中忌惮,屈膝行礼,口中笑道:“是我冒昧,长公主几时入宫的?” “我要到哪儿去,还要事先通传你不成?”益阳长公主十分不给她脸面,淡淡道:“你当你是哪个?” 定襄县主大失颜面,笑容微隐,不似先前客气:“清思殿选婿,求的是姻缘,长公主常年清修,怕是走错了地方。” 她目光一侧,便见益阳长公主身后站个美貌女冠,未加妆饰,灵秀天成,倒衬的自己浮夸浓艳,心下生酸,勉强笑道:“想是怀安居士当面?” 钟意向她见礼:“县主。” “什么风把居士吹来了?”定襄县主眼波妩媚,掩口笑道:“我怕此处红尘气太重,戳了居士情肠。” 钟意听出她话中寒刺,淡淡回敬道:“人本就身处红尘,哪里能跳的出?不过是修行罢了。但愿县主这回,能遇到一心人。” 定襄县主前段婚姻并不如意,她长在富贵长安里,怎么能看得上那个突厥蛮人? 阿史那忠死的时候,她并不感伤,反倒觉得如释重负。 现下被钟意点出来,不免恼羞成怒。 “早先听人盛誉,我当居士是何等人物,不想只是巧逞口舌之辈而已,”定襄县主冷笑道:“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县主,先逞口舌之利的似乎是你,居士不过回敬而已,”钟意还未回答,便听有道清冷声音响起,沈复不知何时入殿,站到钟意身前,淡淡道:“圣人尚且说以直报怨,居士何错之有?” “原是沈侍郎,”定襄县主目光在他与钟意身上一转,怒意消弭,忽然一笑:“我听闻侍郎与居士曾是一双佳偶,可惜姻缘未成,还为此喟叹良久,哪知不过几月功夫,侍郎到清思殿上择选新妇了,冷心郎c假女冠,果真是一双。” “皇后派帖,我今日至此,只为全礼,并无择选新妇之意,而居士侍奉神佛,孝心拳拳,却是我所不及,”沈复面不改色,声音清冷,道:“县主,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以有礼也,但愿你能明白这句话,少生口舌是非。” 他生的清俊,唇齿却利,定襄县主怒极无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复不再看她,转向归德c和静二位县主,道:“令尊皆为陛下同产兄弟,便是诸县主中位最高者,请登上座。” 二位县主对视一眼,轻声道谢,沈复低头,言说不敢。 定襄县主被他驳倒,面色青红不定,正待开口,却被身后嬷嬷轻推一下,怏怏在和静县主下首坐了。 “沈复冒失,唐突了皇后的娇客,无颜留此叨扰,”沈复面色淡淡,道:“先行告退。”言罢,向内殿诸人颔首致意,转身离去。 “沈侍郎也是妙人,”益阳长公主失笑一声,言罢,又向钟意道:“今日不仅看了热闹,还成了热闹,罢了,咱们走吧。” 钟意自无不应。 出了清思殿,她们走出不远,便有韦贵妃宫中女官匆匆前来致歉,语气颇为客气,极是诚恳,益阳长公主倒不为难,钟意也没多说,客气的打发了她们。 “贵妃的日子也不好过,纪王八岁就出藩,临川去年才有封号,四妃之首也不过是空架子,”益阳长公主摇头道:“真不明白定襄在想什么,处处叫她母亲为难。” 皇家事务,钟意一贯充耳不闻,目光一转,却见沈复正在前方,不知在同内侍说些什么。 益阳长公主注意到她目光,莞尔道:“他很喜欢你。” 钟意一怔,随即失笑:“观主别取笑我。” “真的,方才定襄与你相争,他想也不想,便上前护住你了。”益阳长公主笑了,目光有些感伤:“男人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我看得出来。” 喜欢吗? 钟意心绪有些复杂,静默不语,益阳长公主却扬声唤道:“沈侍郎。” 沈复回身望过来,夜色朦胧,晕黄灯光下,俊挺如竹。 他走过去,施礼道:“长公主有何吩咐?” “我倒没什么吩咐,”益阳长公主笑道:“可怀安居士有几句话想同你讲。” 说完,她便带着侍女往不远处长凳上坐了,既不打扰他们说话,也不至于有瓜田李下之嫌。 沈复闻言微怔,侧目去看钟意,那目光柔和,最深处有些令人看不清的东西。 钟意有些窘迫,还有些难言的感伤,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方才多谢你。” 沈复静静看着她,轻声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样客套的话?” 前世父亲死后,越国公府很是动荡了一阵子,他其实帮了很多,钟意谢他时,他也是这样回的。 阿意,你我之间,哪里用的上谢字? 她爱过这个男人,也怨过他c恨过他,可那些怨与恨,原本都是由爱而生的。 一股酸涩从心头涌上鼻尖,钟意倏然落下泪来。 “阿意。”沈复见她如此,心中钝痛,下意识伸手去抚。 钟意自觉不妥,侧身避开,取了帕子擦拭,却觉一道冷淡目光投来。 李政站在不远处树下,不知看了多久,见她望过来,似笑非笑道:“好一双苦命鸳鸯。” 至于尚书省,因为皇帝曾经担任过尚书令的缘故,此后再不设尚书令一职,而是以左仆射杜如晦与右仆射何玄共同主政。 三省共有六位长官,皆可被称为宰相,或者以群相制来称呼,要更加合适些。 孔颖达官居国子监祭酒,此外还另有太子右庶子的身份,每日侍讲东宫,他身侧则是御史大夫温彦博,官兼太子左庶子,也是太子心腹,钟意入殿时,他们正在说话,她瞥了一眼,再看各自说话的几位宰相,不免为太子叹口气。 皇帝加秦王天策上将衔,这是多么天崩地裂的消息,然而事前,太子一系居然一无所知,毫无准备,简直匪夷所思。 要知道,圣旨明发之前,必须经中书c门下二省审议才行,总共四位宰相,竟连一个给东宫透气的都没有,太子在朝局势如何,可见一斑。 温彦博面有不满,低语道:“秦王加恩太盛,未免不妥,至于逼迫东宫,更是无尊卑长幼之行” 孔颖达深以为然,正待附和几句,便听内侍们问安声传来,赶忙噤声,钟意顺势看过去,便见意气风发的秦王政大步入内。 晌午仪礼已毕,他褪去戎装,改换冠带,衣九章华服c系金钩玉带,喻玉双佩,朱色绶带,如利剑出鞘般锋芒毕露,英气斐然,令人不敢直视。 相较之下,温润如玉的太子,不免仁弱了些。 钟意听见王珪叹了口气,轻不可闻,她微有所觉,帝后二人却在这时到了。 这是钟意重生之后,第一次见何皇后。 何皇后年纪已经不轻了,然而当她衣裙锦绣c发髻高挽时,举手投足间的高雅与雍容,都是年轻女郎无法比拟的庄严华贵。 那是一种与青春烂漫截然不同的c岁月铸就的风华绝代。 钟意随同众人一道起身,向帝后问安,落座不久,便见何皇后将目光投向自己,她温和笑道:“早就想一睹居士风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钟意称谢道:“娘娘凤仪万千,才是牡丹国色。” 何皇后温婉一笑,没再开口,宰相们都在,女人之间的寒暄一句便可,说得多了,反而喧宾夺主。 今日的宴饮,李政是毫无疑问的主角,皇帝兴致颇高,思及前事,举杯道:“昔日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当与诸君共浮一大白!”言罢,尽饮此杯。 在座臣工皆是太上皇时期的旧臣,感同身受,面露激慨之色,便是钟意,也有所动容,齐呼万岁,举杯共饮。 气氛一时热切,毕国公阿史那一社尔看向秦王李政,扬声赞道:“秦王驱兵破虏,少年英杰,临机果断,不拘小节,真英主也!” “英主”二字落地,温彦博与孔颖达眼皮子便跳了一下,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英国公李绩便笑着接道:“不如此,何以定祸乱?” 毕国公阿史那一社尔出身突厥王族,后来降唐,颇得皇帝信重,甚至将衡阳长公主嫁与他,他的话,很大程度便代表了天子意志。 而英国公李绩,便更了不得了。 李绩原名徐世绩,跟随李唐起兵,屡立战功,太上皇以“感德推功,实纯臣也”,赐他李姓,附宗正属籍,改名为李世绩。 后来皇帝登基,为避讳天子名姓,方才更名李绩。 温彦博听那二人说完,面露异色,不悦道:“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大唐天下,除陛下与太子二人,孰人可称英主?二位冒失了。” “酒后之语,何必当真?”左仆射杜如晦笑道:“大临勿要介怀。” 温彦博愤愤饮一口酒,勉强忍下。 钟意并不涉足朝政,朝臣们的嘴上机锋,自然不会插嘴。 尚宫局准备细致,与她的皆是果酒,味道偏甜,倒不醉人,她给自己斟了一杯,便觉有道目光投到面上,侧目去看,原是李政。 他静静看着她,手指摩挲着酒杯,好像方才那场不大不小的争论跟他无关似的,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钟意淡淡收回了视线。 孔颖达起身,恭贺道:“突厥已定,年谷屡登,陛下丰功伟绩,远超前圣,臣请泰山封禅,定天下人心。” 他是孔门传人,倘若封禅,仪礼诸事免不得落到他身上,孔家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再则,皇帝封禅,必以太子为亚献,这未尝不是向天下宣告东宫正统礼法地位的一条佳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前世(十四) 此为防盗章  皇帝静默不语, 她心里有了底,温声道:“龙朔二年,陛下与逆臣颉利定白马之盟, 九月,颉利献马三千匹c羊万头,陛下不受, 令其还历年边境劫掠人口; 龙朔四年, 朝臣因陛下身患气病, 以隆暑未退,宫中卑湿为由, 请宫中建阁, 以供陛下居之,陛下却因糜费良多辞之,又言‘昔汉文帝将起露台, 而惜十家之产。朕德不逮于汉帝,而所费过之,岂谓为民父母之道也’。” “自陛下登基以来, 政尚简肃, 朝风清明, 开前代未有之盛世, 万民敬仰,四方来朝, ”钟意起身拜道:“仁德至此, 哪里是宿儒们区区几句话便能抹消的?” 这并不是钟意为求解脱困境而美言, 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玄武门之变杀兄杀弟,事后逼迫父亲退位,这都是难以消弭的污点,无需后人评说,当世便有人诟病,然而皇帝选择了最为正确,也最为坦荡的解决方式。 定四海江山,开万世太平,以无上功绩,盖过那些曾经有过的污迹。 谁都知道他曾经杀兄夺位,然而,又有谁能否定他的丰功伟绩? 皇帝听她说完,面色微有和缓,寒气却未退:“居士,你在避重就轻。” “那朕换句话问,”他道:“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钟意道:“不该死。” 皇帝微有诧异:“你倒坦荡。” “昔年薛延陀曾进献白鹦鹉,陛下以其离乡甚远,心中悯之,令放还山林,”钟意道:“今日宿儒进言,是为天下计,即便语有失礼,亦不至死,更不应以逆贼之名诛杀。” 皇帝冷淡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朕做错了。” “我曾听父亲说过一件事。”钟意道:“陛下初登大宝时,曾经询问臣工,如何辨别忠奸。有人进言说,请陛下佯装发怒,敢直谏者为忠,阿谀者为奸,陛下还记得,当时您是如何回复的吗?” “朕说,水的清浊,在于它的源头。”皇帝淡然道:“朝堂之上,朕是源头,朝臣则是水。倘若为君者心性狡诈,却奢望臣工清明,这怎么可能?朕以为曹操多诡诈,看不上这等人,当然也不会像他一样做。” “陛下不行诈道,是天下之福,”钟意道:“如今有人直言进谏,怎么反倒动怒,以罪戮之?如此行事,我恐天下怪愕。” 孔颖达亦道:“居士所言甚是,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面色愈沉,神情冷凝,手指拂过茶盏杯沿,却不言语。 孔颖达有些心焦,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居士方才所言大善,应” 他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冷笑出声,手中茶盏恨恨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堪比炸雷,怒意昭然若揭。 “居士官居侍中,祭酒也是朕之肱骨,食君之禄,却为逆贼做声,”皇帝嘿然冷笑:“岂有此理?!” 孔颖达倏然汗下,两股战战,慌忙跪地,口中称罪。 话已出口,如何还能回转,钟意做不出自打嘴巴的事,坚持道:“扬州宿儒七人,愿保富贵,何苦造反。如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长此以往,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 皇帝作色道:“放肆!” 钟意面色不改,道:“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极而笑,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天威赫赫,孔颖达心中惊惧,顺势瘫坐在地,取了帕子拭汗,心有余悸道:“陛下已然作色,居士何必再三进言?此非臣下所能为,实为失礼。” 他大为受惊,未及思忖,便将心中所想说出,竟连脸面都顾不得了,弘文馆内尚有校书郎几人在侧,闻言变色,几乎难以控制自己鄙薄的目光 。 孔颖达心有所觉,大失颜面,正待说句什么弥补一二,却听钟意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原是孔家先师所说,今日便赠与祭酒。” 孔颖达惊怒交加:“你说什么?” “祭酒没听清楚么?”钟意略微抬高了声音,笑着重复:“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孔颖达一时讷讷:“你!” 钟意冷笑了声,自去另一侧观书,却不理他。 她并非不知人情世故,也并非不怕死,然而人生天地间,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 几位校书郎上前,齐齐施礼:“居士有诤谏之心,节气昭昭,非我等所能及。” 钟意还礼道:“但随本心而已,当不起诸位谬赞。” 那几人避开,不肯受礼:“居士如此,便要折煞我们了。” 孔颖达面上挂不住,踌躇一会儿,讪讪退去。 皇帝出了弘文馆,余怒未消,却见李政站在窗边,不知立了多久,见他看过来,含笑问安:“父皇。” 皇帝面色和缓了些,边走边道:“你怎在此?” “原是想来找本书的,”李政跟上去,笑道:“后来见父皇动怒,不敢入内。” “胡说八道,”皇帝笑骂:“还有你怕的事情?” “当然有,”他们父子二人说话,内侍们自觉避开了些,李政跨出弘文馆的门槛,正色道:“我怕父皇失了纳谏之心,只为一时快意,日后为人诟病,又怕来日史书工笔,污及父皇后世英明。” 皇帝静默片刻,道:“你都听见了?” 李政道:“是。” 皇帝又是久久未曾做声,直到望见太极殿的宫门,方才道:“朕听说,你把朱骓赠与怀安居士了?” “是,”李政道:“清思殿宫宴上,儿子对居士说了几句无礼的话,便用朱骓赔罪。” 皇帝哼道:“朕去年过寿,问你要你都不给,倒舍得给别人。” “父皇是儿子至亲,给与不给都有血脉相系,无甚关系,”李政坦笑道:“向居士致歉则不然,给的少了,有辱人之嫌,倒不如厚赠,以示诚心。” “你做得对。”皇帝听得颔首,末了,又道:“居士也担得起。” 说到此处,他停下脚步,叹道:“方才是朕气急,说的过了。” 李政但笑不语。 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总管近前,吩咐道:“居士现下应未离宫,你去弘文馆,替朕带句话,请居士到太极殿来。” “顺便,”他顿了顿,道:“也把祭酒叫回来吧。” 钟意手中书不过翻了一半,便见校书郎引着内侍总管刑光前来,心中诧异,却还是笑道:“总管有何事?” “陛下令奴婢来带句话,”刑光向她行礼,道:“再请居士往太极殿去。” 钟意奇道:“什么话?” 刑光道:“陛下说,自古帝王,能纳谏者固难矣。朕夙兴夜寐,恨不能仰及古人。方才责居士c颖达,甚为悔之。卿等勿以此而不进直言也。” 钟意不想皇帝皇帝竟肯低头,心中一热,起身向太极殿方向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内侍们奉了茶,皇帝心绪舒展,也有心思说笑,向李政道:“宫中无事,怎么不去找你的心上人?” “去找过,又被骂回来了。”李政道:“我说要娶她,她还打我。” “这样凶蛮。”皇帝皱眉道:“你既喜欢,父皇不好说什么,但你记住,做你的王妃,容色并不是第一等要紧,胸襟气度决不能少,否则,即便你再喜欢,也只能做侧妃。” 李政笑道:“儿子明白。” 皇帝见他如此,又好气c又好笑:“她骂你,还打你,你还这么喜欢?” 李政道:“她怎样我都喜欢。” “朕竟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皇帝摇头失笑,笑完又问:“出身好吗?” 李政道:“好。” 敢打骂这个儿子的,想必也有底气,皇帝思忖片刻,又道:“是五姓七望家的女郎?” “不是,”李政含糊其辞:“但也差不多。” 皇帝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不知想到何处,皱眉道:“到底是哪家的?倘若上不得台面,你不许娶。” 李政坚持道:“她好得很。” 皇帝见他守口如瓶,倒不紧逼,内侍入内通禀,言说怀安居士与国子监祭酒已至殿外,他说了声传,又感慨道:“倘若有怀安居士三分气度,即便门第低些,朕也不说什么。” 李政道:“真的?” 皇帝道:“真的。” “父皇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李政笑道:“改日反悔,儿子决计不依。” 皇帝尤且未觉,扬声笑道:“绝不反悔。”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显然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长一般,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事实,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改变史书中的记载,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流传了下来。 皇帝提起这个典故,显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问题里,多了一层犀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吗?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书,万世唾骂吗? 正值深秋,空气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可怜,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轻,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决断,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前世(十五) 此为防盗章  “推了吧, ”钟意不感兴趣, 无精打采道:“天寒地冻的,去了做什么?” 玉夏还没应声, 她忽的想到另一处,直起身,问:“阿娘会去吗?” “若无意外,自然是会去的。”玉夏道。 “那便去吧, ”钟意有些挂念母亲:“有些日子没见到阿娘了。” “王妃, ”左右无人,玉夏低声劝道:“你若是想归府,便同殿下说一声,殿下惯来疼你, 不会反对的。” “每次跟他回去都声势浩大的, 好没意思。”钟意不想提这个,随口敷衍过去:“去把我昨日看的那本书拿来吧, 我再翻翻。” 玉夏应了声是, 轻轻退了出去。 李政这几日事多,回来的晚些, 钟意也不等他,时辰到了便吩咐人摆膳,都要撤席了,他才归府。 内室里掌了灯, 光线亮而温暖, 李政自去换了常服, 扫了眼桌面菜肴,忍俊不禁。 “怎么这样狠心?”他在她身侧坐下,笑道:“一点等我的意思都没有。” 钟意看他一眼,道:“殿下回的这样晚,宫里居然没有留宴?” 李政也没吩咐人重新备饭,笑吟吟的看着她,道:“原是留了的,可我舍不得阿意,赶着回来了。” 钟意自侍从手中接了银箸,起身为他布菜,淡淡道:“你又贫嘴。” 李政倒没在这上边纠缠,换了话头:“我听说,你打算去齐国公府的赏梅宴?” 钟意给他夹了块最不喜欢的鱼肉,道:“殿下好灵通的消息。” 李政拿银箸戳了戳那块鱼肉,最终还是夹起,送入口中:“我那日无事,同你一起去。” 钟意无可无不可的道:“也好。” 天公不作美,赏梅宴前一日,下了一夜的雪。 红梅白雪相应,固然极美,人往来行走时,却平添了好些麻烦。 钟意出府时,见地上积雪能没过小腿,不免有些后悔,然而既然应了,总不好毁约,搭着李政的手上了马车,一道往郊外梅园去。 李政的分量远比她重,听闻他到了,齐国公夫人竟亲自到门口相迎,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嘉德县主何毓华。 何家曾有意将她嫁与李政,不想李政却娶了钟意,因这关系,齐国公夫人看她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钟意嫁入王府之后,也曾见过齐国公夫人几次,她虽仍同往日一般温和有礼,神情之中却掺了几分掩饰过的厌恶与轻视。 想也是,李政放着自己家德行c容色都极出众的女郎不娶,转头娶了一个二嫁妇人,任谁都会觉得不痛快。 时下风气开放,并不禁止妇人和离二嫁,然而二嫁比初嫁门第还高,且是做了正妻的,却只钟意一个,难怪别人看她的神情都有些奇怪。 李政同齐国公夫人寒暄几句,便挽着钟意入了梅园,何毓华面容哀婉,似乎想说句什么,李政却无意听,径直走了。 越国公府还未来人,钟意便同李政往梅园去了,红梅俏丽,凌霜而放,更显节气,转着看了会儿,她才发现园内遍是妇人,只李政一个男子,心下窘迫,松开他道:“前院也有男客在,你去寻他们说话吧,我一人便好。” 李政低头道:“一个人没关系吗?” “没事,”钟意道:“有玉夏玉秋陪着,还有那么多侍从跟着呢。” 李政见她有些不自在,倒不为难,轻轻捏她手掌一下,往前院去了。 玉秋则笑道:“殿下待王妃真好。” 钟意斜她一眼,道:“你也来笑话我。” “奴婢是真心实意,”玉秋跟随她多年,有些话也敢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话有些不恰当,可意思是对的。” 钟意有些讥诮的笑:“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玉秋道:“什么也没给,奴婢是为您好。” 钟意默然良久,却不再提这茬:“东侧玉梅开的不差,去那儿看看吧。” 玉秋轻轻应了声好。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地上也是厚厚一层,齐国公府既然设了赏梅宴,少不得费些心力,叫人清理积雪,留出条小径来。 钟意扶着玉秋的手,绕过凉亭,准备往东边去,迎面却遇上了安国公夫人。 四目相对,她停了脚步。 曾经的婆媳再见,场面委实尴尬,钟意心中窘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表露什么样的神情才好。 安国公夫人比她年长,经事也多,尽管难堪,却还是先一步反应过来,屈膝向秦王妃问安。 远处有人瞧见这幕,停下脚步观望,虽然没人说话,但那种饶有兴味的目光却像针一样,刺得人心头作痛,钟意回了半礼,匆忙离去。 玉秋有些担心,轻轻唤道:“王妃。” “别跟我说话,”钟意勉强道:“我想静一静。” 玉秋玉夏对视一眼,应了声是。 正是深冬,天寒地冻,钟意披着狐裘大氅,原该不觉冷的,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直心头,冷的她浑身颤抖,几乎站不住脚。 不远处立了株玉色寒梅,亭亭傲骨,着实动人,她顺势走过去,想抚一抚那净色的花瓣,脚下却一滑,身子歪在了地上。 齐国公夫人正同太子妃说话,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讨好。 何家早前想将何毓华嫁给秦王,缔结姻亲,这无疑是背弃太子的行为,然而李政却娶了别家女郎,将何家置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他们不得不咬着牙回头,在东宫可能会有的冷眼中,重新登上太子一系的船。 太子妃性情温柔,连敲打的话都说的不易察觉,齐国公夫人听得出弦外之音,笑容纹丝不变,口中奉承着,又吩咐侍女奉上各式精致茶点。 “夫人,”有个侍女急匆匆入内,慌得声音都变了:“秦王妃在东苑摔了一跤!” 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齐国公夫人在心里埋怨秦王妃不知轻重,摔了一下都要闹大,脸上却适时露出关切之色:“王妃千金贵体,你们怎么照看的?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已经请了,可是夫人,”侍女战战兢兢道:“秦c秦王妃见红了!” 齐国公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秦王妃见红了,”侍女怕的哭了,小声道:“奴婢不敢拿主意” 齐国公夫人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身。 上天作证,因为那桩婚事,她是不喜欢钟意,可她绝没有要害钟意的意思,更别说是在自己举办的赏梅宴上。 秦王妃在她的地方呆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见红小产了,秦王知道会怎么想? 皇家看重子嗣,皇帝又对秦王寄予厚望,早就盼望他开枝散叶,秦王身边只这一位王妃,好容易有了身孕,又在何家的地方里没了,皇帝会怎么想? 齐国公夫人惊惶交加,勉强叫自己定下心,道:“秦王殿下知道吗?” 侍女颤声道:“奴婢来时,秦王妃身边人已经去请了。” 齐国公夫人脸色实在不好,太子妃也是面有忧色,站起身道:“秦王妃现在何处?前面引路,我同夫人一道去看看。” 钟意摔在地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被人扶起后,才觉得腹部有些疼,玉秋看她神色,还当是崴了脚,扶着进了内室歇息,解下大氅时,才知不是。 钟意也通医道,察觉下腹坠痛,隐约猜到什么,解衣一探,见有血迹,登时明白过来。 李政匆忙赶去,见她脸都白了,指尖也泛凉,心头刺痛,握住她手掌,怒斥道:“都是死人吗?这么多人守着,怎么会叫王妃摔了?!” 跟着的仆妇乌压压跪了一地,一声都不敢出。 “这样不知护主的奴婢,养了也没用,”李政面色铁青:“统统拖出去打死!” 底下有低低的抽泣声,钟意则扯了扯他衣袖,勉强道:“不怪她们。” 李政顾不得同底下人废话,握住她手掌,声音都在颤抖:“是不是很痛?我见你嘴唇都失色了。” “也还好。”外间有侍女捧着汤药入内,钟意瞥见,道:“扶我起来。” 李政坐到床侧,叫她靠在自己怀里,接过药碗,问道:“太医来了?我怎么没看见?”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来?”钟意有气无力道:“我口述方子,叫她们去煎了服药。” 齐国公夫人在此设宴,药材自然也是有备无患,钟意的方子也不麻烦,药材都是最常见的,成药也快。 她通晓医术,李政是知道的,药碗到了手里,却有些犹疑:“当真有用吗?” “应该有用,”钟意勉强扯了个笑:“再不喝,就真保不住了。” 李政先前听人说王妃见红了,下意识以为孩子没了,见她躺在塌上,面色惨淡,怕她伤心,更不敢问。 此刻听钟意这样讲,又惊又喜,先喂她喝了药,方才小心的问:“孩子还在?” 钟意点头,勉强一笑:“在呢。” “阿意。”李政心中欢喜,见她面色惨淡,又觉担心,手掌落在她腹部,一遍遍叫她:“阿意,阿意。” “你不要吵,”钟意合了眼,道:“我想睡儿会。” “好,我不吵。”李政心疼的抚了抚她面颊,温声道:“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钟意的确疲惫,那药也有助眠之用,躺在塌上,不多时便睡着了,李政便握住她手掌,坐在床头痴痴的看。 阿意有了身孕。 是他的骨肉。 只要在心里这样想,就叫他觉得欢喜。 太医几乎与崔氏同时抵达,小心诊过脉后,示意无碍,也叫李政与崔氏松了口气。 太医自去煎药,崔氏便留在塌边,同李政一道守着——近年来越国公府经的噩事太多,她实在禁受不起更坏的消息了。 门扉处阴影一闪,侍从立在那儿,似乎有话要讲。 李政还握着钟意手,若是抽出,又怕惊醒她,微一皱眉,示意侍从入内。 侍从知事,声音压得极小:“太子妃与齐国公夫人想来探望,方才事乱,属下怕忙中出错,惊扰到王妃,就拦下了。” “打发她们走。等等,”李政目光森寒,声音低而凛冽:“告诉齐国公夫人,今日之事,务必给我一个解释。” 侍从低声应是,退了出去。 钟意长舒口气,平静下来后,方才道:“放我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前世(十六) 此为防盗章  面君不可直视, 钟意自然看不见他神情, 只是这段静寂明显于理不合, 她心里不免起了波澜。 郎官们面面相觑, 魏徵在侧,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见钟氏女郎美貌,眉头微皱, 出声唤道:“陛下, 陛下?” 皇帝置若罔闻, 径自看着她, 怔怔道:“天生淑质, 我见犹怜。”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 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 又问她:“方才所说, 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 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 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 才肯勉强作罢, 今日听你一番高论, 担这职位, 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显然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长一般,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事实,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改变史书中的记载,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流传了下来。 皇帝提起这个典故,显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问题里,多了一层犀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吗?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书,万世唾骂吗? 正值深秋,空气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可怜,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轻,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决断,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居士,”皇帝转向钟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话。” 钟意抿紧嘴唇,半晌,方才道:“请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说。” 皇帝眉头一动,有些讶异:“讲。”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颠倒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还带笑,现下却倏然冷了,那目光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世间一切斩除。 魏徵与内侍总管刑光皆侍立身后,闻言齐齐变色,有些担忧的看钟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觉得,该叫隐王继位才对吗?” “陛下贤德才能远胜隐王,唯独输了一样,便是长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无碍,再过几代,又该如何?” 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钟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长继位,尚且有挑选标准存在,倘若立贤,又该如何择断?诸皇子势必相争,扶持党羽,骨肉倾轧;朝臣之中,也会有人钻营投机,彼此内斗。长此以往,朝局不稳,天下动荡,李唐又当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复杂,却没言语。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意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从容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外患,而在萧墙之内也。” 皇帝默然良久,馆内更无人做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钦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复有轻慢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适才失礼,居士见谅。” 钟意俯首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几十年,”他微有惋惜,叹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烟阁。” 皇帝称帝后,缅怀当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边建了凌烟阁,令阎立本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画像,又命褚遂良题字,时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过失,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如今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还觉得可惜,听完却猛然变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怎么能轻易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扯!” 钟意也是惊骇,起身推辞,坚决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虚衔而已,并无实权,你们怕什么?”皇帝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肃,敢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宫人音乐,结果却不尽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认为教授宫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应做之事,因此处罚,更是于理不合,为此规劝。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心腹,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王珪毫不退让,直言说:“臣所言并无私心,陛下是在责备臣的忠直吗?这是陛下有负于臣,并非臣有负于陛下!”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也没有处罚太常少卿。 现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打消掉皇帝再册侍中的心意。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没退缩,吩咐身侧郎官,道:“往门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说与叔玠听,再问他意下如何。”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不多时,那郎官便回来了。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c中书令房公c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侍中的心胸,大唐便有包容此事的气度,再行阻挠,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玄成,”皇帝大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异议。” “玄成忠耿之士,并无他意,”皇帝转向钟意,笑道:“居士不要见怪,行烧尾宴时,务必留个席位与他。” 据说,鲤鱼在跃龙门时,会将自己的鱼尾斩去,化为龙尾,借了这个雅名,时下每逢官员升迁c士子登科,广邀宾客,所举行的宴饮,便叫做“烧尾宴”。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如今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 夕阳西下,时辰已然不早,钟意赶回青檀观,路上还要些时辰,皇帝倒没久留,吩咐人好生送她回去。 按制,皇帝降旨需经由中书c门下二省,然而方才皇帝遣人去问时,两省长官便点了头,魏徵这个刺头都没有跳出来,自然不会再有阻碍。 当天晚上,怀安居士加领侍中衔的圣旨,便布告天下。 何皇后漏夜往太极宫去,笑道:“贺陛下新得贤士。” 皇帝也笑道:“怀安居士确实识见非凡。” “臣妾听闻居士貌美,不输天上婵娟,”皇后落座,笑语道:“陛下生了襄王之心吗?” 皇帝笑意微顿,侧目看她:“你想说什么?” “居士毕竟年轻,骤临高位,反而惹人非议,”皇后语气和煦,温声道:“陛下若是有心,不如择日纳之,许以宫中高位,虽然菩萨有言,叫居士常伴青灯,然陛下天之子也,若能随侍,想也无碍。” 皇帝摇头,道:“先前,朕赐居士正议大夫衔,朝中便有人非议,说那是朝堂官职,不该赐予女流之辈,陛下若要加恩,许尚宫之位便可,朕为此训斥了他,皇后知道为什么吗?” 皇后一怔:“请陛下示下。” “自宫人至尚宫,不分品阶,皆仆婢也,以此加恩,是羞辱,而非嘉赏,”皇帝看着她,缓缓道:“朕既然嘉许钟氏女郎孝行,就要她堂堂正正的受这份赏,领这份情,也叫世人看见,朕并非眼盲心愚之君。” 皇后为之语滞,面有惭色,半晌,方才道:“是臣妾想错了,陛下勿怪。” “居士有国士之才,远甚于容色,朕若有意,便应妻之,不该以妃妾之位相辱,”皇帝道:“此事今后勿要复言,退下吧。” 李政忽的伸手,食指覆住她唇珠,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不想听。”夕阳西下,他周身遍是暖色余晖:“你又要说伤我心的话了。” 钟意眉头微动,不曾言语,他则淡淡收回了手。 “好了,回去吧。”李政道:“改日我再去看你。” 玉秋玉夏瞧见钟意身影,早已迎了上来,只是见她正同李政说话,远远观望,不敢近前,李政摆摆手,示意她们过来,最后深深看钟意一眼,转身回宫去了。 玉秋玉夏跟随钟意左右,见李政见得多了,隐约能猜到几分他心意,然而看钟意垂着眼睫,一言不发,终究不敢过问。 “居士,”玉秋低声道:“再不走,天就黑了。” “罢了。”钟意抬起头,道:“我们回去吧。” 年关的脚步近了,俗世中喜气渐厚,青檀观倒不受影响,一如既往的清冷。 钟意早就开始整理药俗偏方,时间久了,也有厚厚一本,打算寻个时间,给英国公送去。 正月里应酬多,英国公怕是忙的不可开交,她又是出家人,不好掺和那些,见今日无事,索性赶在年关前登门,往英国公府去了。 钟意到的也巧,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正遇上英国公一行骑马归来,见了她,下马笑道:“居士是稀客,怎么有闲暇登我家的门?” “国公不是修撰《唐本草》么,”钟意含笑道:“我对此有些兴趣,往常年也积了些时疫药方,一道写出来,登门献丑了。” 英国公微怔:“先前烧尾宴上,倒不曾听居士提起” “都是些零散方子,我也怕记错,日后生出疏漏,”钟意解释道:“查验无误后,才敢交与国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决堤 此为防盗章  前世的钟意不信鬼神, 也不信来生, 可当她再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武德三年时,她由衷的感激上天。 她还有机会重活一世, 还有机会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一切都来得及。 这一次,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钟意是越国公府最小的女郎, 更是钟老夫人的心头肉, 廊下仆妇见她冒雨前来,又惊又慌,连忙取了干净巾帕与她拭面, 又引着入内。 “哪个给你气受了?快别哭, ”钟老夫人起身不久,见小孙女这样狼狈,也是讶异,心疼道:“说出来, 祖母给你出气。” 钟意扑通一声跪下, 哭求道:“祖母, 你救救阿爹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 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 我心中总觉得不安, 便抄录佛经静心, 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钟意跪地不起,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阿爹此去必然遇险,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来,”钟老夫人亲自将她扶起,这才察觉小孙女两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焦急问:“菩萨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的讲,半句也不要落下。” “泾阳连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发生山崩,”钟意语气颤抖:“父亲从那里路过,后来” 今日已经是十月十六,距离山崩,也不过五日了。 钟老夫人心里一紧,一针见血的问:“可能救吗?” “能!”钟意决然道:“菩萨说阿爹此前南下救济灾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丧命,所以才来示警,只需叫他避开,便无碍了。” “好孩子,”钟老夫人松一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看向钟意时,眼圈红了:“祖母谢谢你。” 钟意眼泪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别这样说” “我即刻入宫,”钟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请皇帝降旨。” 她身侧的嬷嬷微露迟疑,低声道:“是否太过扎眼了?老夫人致信给国公,令人快马送去,叫国公改了行程,也不会迟” 她这番话当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虽然说得真切,但毕竟是梦中之事,倘若只是幻影,却兴师动众,该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众多,岂止我儿一人?”钟老夫人摇头道:“倘若山崩为真,我只说与我儿避难,叫其余人身死家毁,何其忍心。” “阿意别怕,相信祖母,”她宽慰孙女,温声道:“天子圣德,无论山崩是否发生,都不会见罪于你的。” 钟意向钟老夫人一笑,她当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只要叫祖母相信自己梦境为真,只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钟老夫人并非等闲妇人,她是北周昭阳长公主之女,历经四朝,识见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窦太后的胞妹,作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无召也可入宫。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里需要迟疑? 钟老夫人吩咐人准备车驾,匆匆入宫,顾不得拜见太后,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听人回禀,心中诧异,待见了姨母,听她说完,神色凝重起来:“青明山地广人众,倘若山崩,后果不堪设想,姨母暂且往母后处说话,朕即刻召见臣工来议。” 往越国公处致信的内侍早已快马出发,钟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闲心说笑:“陛下不怕这是假的吗?” 皇帝也笑了:“事关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认了。” 钟老夫人口称圣明,又低声道:“阿意年幼,我实在不愿叫她搅进这些事里” 皇帝闻弦音而知雅意:“她还小呢,掺和这些做什么?近日泾阳暴雨连绵,朕实在忧心。” 钟老夫人称谢:“陛下仁德。” 皇帝亲自送她出了内殿,又吩咐内侍去请几位要臣,闲暇间,他问身侧内侍:“阿意年岁渐长,也快成亲了吧?” “小娘子今年十五,”内侍回道:“已经定了安国公家的嫡次子。” “幼亭吗,好后生,”皇帝点头,笑着感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临近午时,钟老夫人还未归家,钟意却不担心,回了自己院子,半靠在塌上出神。 现下已是深秋,最多不过一月,他们就要回京了。 前世的钟意先后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一等风流人物,羡煞旁人。 可前一个将她献给别的男人,后一个最终杀了她。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安国公的次子,风光霁月,后来承爵做了国公。 第二个来头就更大了,天潢贵胄,后来做了皇帝。 命运似乎总是在戏弄她,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幸时,却会发现那才只是开始。 重活一世,她再不要过那样的人生了。 她要帮阿爹摆脱死亡的厄运,要解除掉与安国公府的婚约,她会过得很好,会有远比前世光辉灿烂的人生。 与长安相隔千里的蜀州,沈复背起行囊,向师长辞别,踏上返家之路。 他出身公府,长于富贵,却能抛下京都繁华,到西蜀求学,这样的心性,在时下勋贵子弟中,其实是非常难得的。 西蜀偏远,却有蜚声天下的石室官学,广纳贤才,即便是清苦些,也值得一去。 背负青天,而后乃今将图南。 钟意知道未来的轨迹如何,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人生,但她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小女子,即便知道,很多事情也无法改变。 因为少有才名,待到十一月归京,沈复便会被皇帝授六品奉议郎,还不等朝野为此非议,他便献《请充国子监疏》,奏请重开科举,扩充国学。 时下有关陇贵族与世家并重,前者即为八柱国与十二大将军后人组成的关陇集团,后者则是指五姓七望这样的门庭。 皇帝早有意削减世家权柄,这封奏疏正是搔到痒处,随即便以沈复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进五品黄门侍郎,此后亦累加迁擢。 她死的那年,沈复三十一岁,身负安国公之位,官至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正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能臣。 他所欠缺的只是机会,很快,这个机会就会被命运送到他手里。 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 同年十月,秦王李政出奇制胜,于定襄大败突厥,降其部众五万余人,可汗颉利仓皇西逃,途中被俘,自北周起,纵横四十七载的东突厥彻底土崩瓦解,宣告终结。 西北诸藩听闻此事,无不胆战心惊,往长安朝觐天子,尊以“天可汗”称号。 秦王立此不世之功,来自长安的封赏络绎不绝,皇帝最为优宠这个儿子,厚赏之余,甚至打破成年皇子需得之官的旧例,许其还京。 东宫震动,谏臣非议,最终却也没有改变这个结果,在边关黎庶欢天喜地的庆贺声中,意气风发的秦王率王府一众职官,缓带轻裘,踏上了前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征途。 乱世终结,天下安澜,四海九州,尽为臣妾。 君明臣贤,盛世雍容,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唐王朝开启了有史以来最为绚烂的盛世华章。 朝野之上说的还不算离谱,市井之间却传的没边了,还有人说,钟家女郎原是天上仙娥,下凡历劫,凡人不足与配,所以才有了这一桩事。 钟意居于府内,这等议论是听不到的,越国公府的郎君们倒是能听见这许多褒美,只是思及幼妹即将离府,往青檀观中清修,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崔氏只这一个女儿,自她出生后,便心心念念开始准备,唯恐哪里委屈到她,知道她下半生要常伴青灯,孑然一身,心里着实难过。 院落里有十几颗樟树,是女儿出生那年种的,原是准备砍掉,做出嫁箱奁的,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她自去年起,就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单子,铺面庄园珍玩古籍,林林总总不知写了多少,也都做了无用功。 在女儿面前,崔氏不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惹她伤怀,私下里却哭了几场,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个自在,”钟意脸色依旧惨淡,较之前几日,却好了些,她劝慰母亲:“做了他家妇,再不能跟在家一样惫懒,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竟没半刻是为自己活的,好没意思。” 崔氏实在是伤心:“你说的倒是轻巧,现下自在,以后怎么办?等你老了,孤零零一个人,谁照顾你呢?” 说到最后,她不禁垂泪:“阿娘想想,就觉得难过。” “谁说女人天生就该相夫教子?”钟意握住母亲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有钱有闲,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曾经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世间一等人物,羡煞旁人,可到最后,都是惨淡收场。 于他们而言,她是附庸,是装点,是一件美丽的c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致瓷器,他们或许都曾经爱过她,但他们和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钟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萨入梦的契机摆脱婚约,也绝了以后的嫁娶希望,这就很好。 事关自家女郎性命,越国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后,便令人置办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准备送钟意往青檀观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钟意翻看母亲递过来的随行单子,失笑道:“观内清简,太过奢华,会叫人笑话的。” “你哪里过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带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简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带个两个吃惯了的厨子过去?” 越国公愧对女儿,也是心疼:“你只带玉夏和玉秋过去,照看的过来吗?还是再带几个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青檀观跟家里不一样,”钟意劝道:“不如这样,我先去小住几日,缺了什么c短了什么再差人回来取,左右就在长安,相距不远,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时候,好不好?”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越国公夫妇只能点头:“那便先如此吧。” 他们刚说完,钟意的两个兄长便偕同妻子过来了。 长兄钟元裕面有忧色:“阿意好些了吗?” 二哥哥钟元嘉则皱着眉:“我看外边人在收拾箱奁,你只带那点东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担心,”钟意先回答了长兄的问题,然后才答二哥哥:“带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话,我刚才劝完阿爹阿娘,你倒来招我。” 她气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带笑,几人也不忍再劝,彼此说笑几句之后,道了再聚。 青檀观在长安城外,露华山上,自越国公府前往,约莫有半个时辰路程,出了城门远眺,便见山势苍茫,气势雄浑。 时任青檀观观主乃是今上的胞妹益阳长公主,说起来,钟意也该叫一句表姑。 益阳长公主也是可怜人,成婚几年,驸马便因病去世,她与丈夫鹣鲽情深,没有重新选婿,褪去华服,在青檀观落饰出家了。 皇帝降旨,又牵扯自身,益阳长公主自然有所听闻,叫人将观内院落清理出来,方便钟意居住。 崔氏原本是想同女儿一道过去的,只是她这几日也辛苦,精神不济,钟意不忍心叫母亲奔波,便劝住了,叫父亲与长兄送自己过去。 因是皇帝降旨,许其入观清修,钟意一行到时,青檀观格外礼遇,益阳长公主偕同若干女冠,亲自出迎。 钟意褪去华裳贵饰,绢衣素冠,雅致翩翩,衣带临风之态,连一众女冠,都有些痴了。 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方才叹道:“好个妙人。” 她年不及四十,相貌端柔,不乏天家贵气,许是因为常年清修的缘故,气息宁静,十分平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昭然 此为防盗章  郎官们面面相觑, 魏徵在侧, 看皇帝怔然失神,再见钟氏女郎美貌,眉头微皱, 出声唤道:“陛下, 陛下?” 皇帝置若罔闻,径自看着她, 怔怔道:“天生淑质,我见犹怜。”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 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 又问她:“方才所说, 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 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 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 面上不显:“些许浅见, 难登大雅之堂, 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显然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长一般,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事实,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改变史书中的记载,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流传了下来。 皇帝提起这个典故,显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问题里,多了一层犀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吗?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书,万世唾骂吗? 正值深秋,空气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可怜,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轻,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决断,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居士,”皇帝转向钟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话。” 钟意抿紧嘴唇,半晌,方才道:“请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说。” 皇帝眉头一动,有些讶异:“讲。”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颠倒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还带笑,现下却倏然冷了,那目光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世间一切斩除。 魏徵与内侍总管刑光皆侍立身后,闻言齐齐变色,有些担忧的看钟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觉得,该叫隐王继位才对吗?” “陛下贤德才能远胜隐王,唯独输了一样,便是长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无碍,再过几代,又该如何?” 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钟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长继位,尚且有挑选标准存在,倘若立贤,又该如何择断?诸皇子势必相争,扶持党羽,骨肉倾轧;朝臣之中,也会有人钻营投机,彼此内斗。长此以往,朝局不稳,天下动荡,李唐又当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复杂,却没言语。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意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从容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外患,而在萧墙之内也。” 皇帝默然良久,馆内更无人做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钦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复有轻慢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适才失礼,居士见谅。” 钟意俯首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几十年,”他微有惋惜,叹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烟阁。” 皇帝称帝后,缅怀当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边建了凌烟阁,令阎立本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画像,又命褚遂良题字,时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过失,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如今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还觉得可惜,听完却猛然变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怎么能轻易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扯!” 钟意也是惊骇,起身推辞,坚决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虚衔而已,并无实权,你们怕什么?”皇帝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肃,敢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皇帝曾令太常少卿教授宫人音乐,结果却不尽人意,因此想要怪罪太常少卿,王珪认为教授宫人原本就不是太常少卿应做之事,因此处罚,更是于理不合,为此规劝。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心腹,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王珪毫不退让,直言说:“臣所言并无私心,陛下是在责备臣的忠直吗?这是陛下有负于臣,并非臣有负于陛下!”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也没有处罚太常少卿。 现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打消掉皇帝再册侍中的心意。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没退缩,吩咐身侧郎官,道:“往门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说与叔玠听,再问他意下如何。”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不多时,那郎官便回来了。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c中书令房公c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侍中的心胸,大唐便有包容此事的气度,再行阻挠,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玄成,”皇帝大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异议。” “玄成忠耿之士,并无他意,”皇帝转向钟意,笑道:“居士不要见怪,行烧尾宴时,务必留个席位与他。” 据说,鲤鱼在跃龙门时,会将自己的鱼尾斩去,化为龙尾,借了这个雅名,时下每逢官员升迁c士子登科,广邀宾客,所举行的宴饮,便叫做“烧尾宴”。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如今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 夕阳西下,时辰已然不早,钟意赶回青檀观,路上还要些时辰,皇帝倒没久留,吩咐人好生送她回去。 按制,皇帝降旨需经由中书c门下二省,然而方才皇帝遣人去问时,两省长官便点了头,魏徵这个刺头都没有跳出来,自然不会再有阻碍。 当天晚上,怀安居士加领侍中衔的圣旨,便布告天下。 何皇后漏夜往太极宫去,笑道:“贺陛下新得贤士。” 皇帝也笑道:“怀安居士确实识见非凡。” “臣妾听闻居士貌美,不输天上婵娟,”皇后落座,笑语道:“陛下生了襄王之心吗?” 皇帝笑意微顿,侧目看她:“你想说什么?” “居士毕竟年轻,骤临高位,反而惹人非议,”皇后语气和煦,温声道:“陛下若是有心,不如择日纳之,许以宫中高位,虽然菩萨有言,叫居士常伴青灯,然陛下天之子也,若能随侍,想也无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耻乎 此为防盗章  钟意见到这样端丽温柔的母亲, 思及前世, 几乎忍不住泪,低下头遮掩, 宽慰道:“我没事, 阿娘别担心。” 女儿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崔氏如何能不担心, 侍女在边上,少不得劝慰几句,再将今早之事说与她听,末了又道:“老夫人入宫许久还未归家,小娘子许是忧心呢。” 时下佛道盛行, 女儿又非巧言令色之辈,崔氏倒不怀疑, 心中忧心丈夫, 却还是温和笑道:“阿意有福气,连菩萨都愿意入你的梦。” 越国公府有三房,钟意父亲居长,下边是二叔三叔,还有个早已出嫁的姑母,兄妹四人都是钟老夫人所出。 钟意这一代有七个孩子,六男一女,每房各占二子, 十分均衡。 他们这一辈从元, 长兄元裕c二兄元嘉皆是如此, 唯有钟意不一样。 她是府里唯一的女孩子,出生时老夫人稀罕的不行,亲自取名叫钟意,希望她能遇上钟意于她的男子,和美一生。 可惜,前世终其一生,她都没遇上那个人。 钟老夫人是在午后时分归府的,钟意与崔氏提着心,听到消息,赶忙到荣松院去。 “没事了,”钟老夫人微笑着说:“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其余人只知此事是钟意自梦中得知,惊讶过后,听闻已经通知越国公,便不再在意,只有钟意留在府中,一颗心还揪着。 然而,还不等越国公的消息自泾阳传来,她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五姓七望互相通婚,这是早有的旧例。 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c范阳卢氏世代通婚,赵郡李氏则与博陵崔氏世代通婚,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通婚,这是自北魏起,世家内部不成文的规矩。 崔氏未出阁前,便与赵郡李氏女交好,各自出嫁之后,更是约定结为儿女亲家,不巧的是,二人前两胎都是儿子,无法结亲,直到崔氏生下小女儿钟意,才叫这桩婚约落到了实处。 越国公与安国公都曾跟随皇帝征战沙场,关系亲厚,两家主母也是亲如姐妹,安国公府的郎君是蜚声长安的才子,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即便叫最挑剔的人来看,这桩婚事也没什么毛病。 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掰着指头数数,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功夫罢了。 云销雨霁,第二日是个晴天。 安国公夫人李氏登门,见到钟意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连声赞叹:“阿意愈发秀逸出尘了,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这是句好话,她也说的真心实意,可钟意一见她,便跟被泼了盆冷水似的,霎时间凉了。 “怎么?”李氏察觉她神情有异,关切道:“可是身子不适?” 崔氏微微蹙眉,有些忧心:“这几日落雨,不是受凉了吧?” “有点,”钟意也只能说:“喝几剂汤药,便无碍了。” “秋冬交接,仔细时气,”李氏温声叮嘱道:“可不要大意。” 钟意勉强挤出个笑,算是回应。 李氏走了,没多久就有安国公府的人登门,送了好些名贵药材补物过来,钟意坐在院落里的秋千上,看着侍女捧着登记入库,心里乱极了。 沈复对不住她,但李氏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前世阿爹过世,她要守孝三年,祖母伤心卧病,没多久也去了,又要守孝一年,等他们完婚,沈复都二十五岁了。 这桩婚约朝野皆知,安国公府自然做不出毁约另娶之事,但照常例,给儿子安排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情理之中。 这种内帷之事,安国公是不会管的,作为男人,他也很难体会到通房妾室这些存在有多刺心,李氏却同钟意透了气儿,决不叫儿子房里有人,叫她宽心。 钟意二十岁出嫁,已经是老姑娘了,可沈复身边硬是连朵花都没有,就为这个,她打心眼里感激李氏。 即便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也是沈复瞒着李氏做的,她知道之后惊怒交加,请了家法,几乎把沈复打死。 李氏真心实意的待她,钟意不想伤她的心。 可是,她也不想再嫁给沈复了。 她该想个办法,既能退亲,又不失两家体面。 青明山发生山崩的消息传入宫中时,已经是亥时三刻,临近午夜,皇帝早已歇下,内侍们不敢擅自惊扰,只能报到总管处,由他裁决。 “陛下这两日为此忧心,食不下咽,若是有意拖延,反是罪过,”内侍总管刑光是伴驾多年的旧人,深知皇帝性情:“还是唤醒陛下吧。” 皇帝坐在塌上,将那封不算长的奏疏看了三遍,才问来使:“百姓可有伤亡?” 来使答道:“疏散及时,并无。” 皇帝点点头,又问:“冬麦受损如何?” 来使微露忐忑:“山崩势大,十之六七受损。” “天灾避无可避,与人无尤,”皇帝摆手,示意他无须惊惶:“令泾阳县令开仓放粮,再免当地赋税三年。” 来使心脏一松,就听皇帝问:“越国公无恙?” “国公无恙,再过些时日,便可还京。” “知道了,”皇帝道:“退下吧。” 来使退下后,皇帝半靠在塌上,却再无睡意,刑光亲自泡了茶呈上,便听他喃喃自语:“世间果真有神佛,能未卜先知吗?” 刑光心知他说的是越国公家小娘子提前预警之事,听了一句,便低下头,侍立不语。 “菩萨眷顾,总是她的福气,救黎庶万千,也是功德,”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赏金三百两,绢三百匹,物四百段,今日晚了,明天再去宣旨吧。” 刑光恭声应是,随即又笑道:“陛下这样大张旗鼓,老夫人怕会不情愿。” “姨母之前不愿,无非是怕梦境成空,为阿意招惹是非,现下坐实,却无碍了,”皇帝道:“婚期在即,算是朕为她添点喜气吧。” 刑光自然口称圣明,第二日更是亲自往越国公府宣旨,哪知人都到了门口,却没见到钟家小娘子人影。 他心里正纳闷,就见提前进府通传的内侍上前,低声道:“小娘子昨夜忽发急病,高烧不止,已经下不得地了。” 钟意这场病来的突然,事先半点征兆也无,着实将崔氏吓住了。 时节交替,偶染风寒也是寻常,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可等到第二日,女儿仍旧高烧不退时,她就慌神了,到最后,连钟老夫人都给惊动了。 “于太医,我们阿意这是怎么了?”钟老夫人看着孙女惨白的小脸,心疼极了:“不是偶感时气吗,怎么还不见好?” “小娘子形燥肢弱,阴虚亏空,脉象实在是不好,”于太医面有难色,犹疑一会儿,才勉强道:“我再开几服药,叫小娘子吃吃看吧。” 崔氏出身世家大族,素来风仪优雅,现下却顾不得,颤声道:“于太医,阿意她” 于太医实在不敢作保证,只能说:“先好生将养着” 这话说的十分不详,一贯沉稳如山的钟老夫人都变了脸色,崔氏强撑着叫人送于太医出去,眼前就是一黑,即将歪倒时,一道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自门外大步入内,伸手扶住了她。 他轻轻叫她:“燕娘。” 越国公钟朔,归京了。 “朔郎!”这原是闺房之内的称呼,崔氏现下却顾不得了,紧紧拉住他衣袖,声音迫切:“你看看我们的阿意!她很好,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越国公看着摇摇欲坠的妻子,再看塌上面色惨淡的幼女,心如刀绞。 “对,”他说:“阿意不会有事的,燕娘别怕。” 崔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钟意听见阿爹的声音了,这叫她心里涌出几分迫切来,她想看看阿爹,看看平安归家的阿爹。 她睁开了眼睛。 越国公高大挺拔,面容英气,出门在外这些日子,脸也被晒黑了,只是目光中的关切疼惜,却半分都不见少。 钟意见到他,心里既欢喜又酸涩,还掺了点不得不欺骗他的愧疚,几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她小声哭了:“阿爹,你回来了,真好” “阿意不哭,”越国公心疼的握住她的手,察觉女儿手腕消减的连镯子都套不住,心中难过,语气却很坚毅:“阿爹会广求天下名医,一定能治好你的!” “没关系的,”钟意笑着说:“阿爹能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几日水米不进,她面上早已失了颜色,倏然一笑,却像是一朵冰雪堆砌成的花儿,假使太阳大点,随时能消失在人间似的。 钟老夫人在她话里察觉到了什么,拨开儿子,坐到床头,沉声道:“阿意,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是吗?” 越国公夫妇的目光霎时间凝滞,钟意嘴唇动了动,又别过脸去,小声说:“太医都看不出,我怎么会知道呢。” 钟老夫人声音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威仪:“不许撒谎!” 对于一个卧病在床的小姑娘,这语气太过严厉了,然而说这话的却是历经四朝c执掌越国公府多年的老夫人,任谁也不敢说些有的没的。 钟意哭了,抽泣声弱不可闻:“我不是有意撒谎的,可是” “祖母知道你是好孩子,”钟老夫人语气转柔:“瞒着我们不说,必然是出于好意,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什么都不说,我们这些人见你一日日的虚弱下去,心里有多难过?” “菩萨说,凡人不能泄露天机,她助阿爹脱险,却也要有人承担因果,”钟意似乎是被说动了,沉默片刻,低声哭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去,此后便要常伴青灯古佛,否则” 原来那场天机,是用小孙女后半生换来的。 钟老夫人眼泪落了下来,又心疼,又不忍:“你这孩子!” 越国公这样刚强的人,都觉得眼眶发酸:“阿意,你叫阿爹怎么忍心?” 崔氏听她说完,更是心痛,然而女儿不说,丈夫只怕已经遭遇不测,她没法说别的,只能哽咽着问:“你怎么不同我讲?” “要是说了,阿爹会内疚的,”钟意低着头,缓缓道:“我同安国公府还有婚约,若是出家,岂不叫世人非议他们么。” “安国公府不会介意的,”越国公眼眶通红:“阿爹去同你沈伯父讲,他不会因此同府上交恶。” 看着塌上病弱不堪的幼女,他也哽咽了:“益阳长公主在青檀观出家,想来不会折我脸面,先叫人去问一声,明日便送你过去” 长安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略有些风吹草动,便会传的满城风雨。 先前皇帝派人往泾阳去疏散平民,又令县衙准备一干赈灾制物,虽有未雨绸缪之名,朝野间却还是有些非议,唯恐兴师动众,最终却是多此一举,然而等山崩消息传来,这些非议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转为称颂天子圣德,未卜先知。 皇帝并不居功,将实情表露出来,又降旨厚赏钟氏女郎。 时下佛道盛行,此中内幕为人所知,世人奇之,然而不等天家降下赏赐,钟家的小娘子便卧病不起,不出两日,就出家做了女冠。 这事委实奇怪,长安众议如沸,竟连秦王归京这样大的消息都盖住了。 两日前。 钟意水米不进几日,脸色惨淡,见安国公夫人到了,强撑着起身:“伯母,我实在是”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些说?”李氏见她如此,心中又怜又痛:“倘若真出了事,岂不叫我悔恨终生!” 安国公与妻子同至,不好进内苑,便在外间同钟老夫人和越国公说话:“天命如此,人弗能改,是幼亭没有福气,配不得神女。” 他自怀中取了当年所留的结亲文书,退还给钟老夫人,言辞恳切:“两家原是通家之好,我与英华更是亲如兄弟,切莫因此事而生了龃龉,此后往来相交,一如从前。” 钟老夫人称谢,越国公则向安国公一礼,后者连忙避开,口称不敢。 这桩婚事长安皆知,贸然取消,少不得引人猜测,伤及两家情分,钟老夫人再次入宫,向皇帝阐明缘由,说了其中内情。 “如此孝女,堪为世间表率,”正逢尚书仆射杜克明在侧,听钟老夫人说完,面露赞许,深为感慨:“英华有女若此,令人称羡。” “卧冰求鲤,黄香温席,这都是书里才有的故事,真到了眼前,有几个能做到?”皇帝亦是深为嘉许,动容道:“阿意正当韶华,愿为父亲常伴青灯古佛,真是世间第一等孝女。” 钟老夫人心有哀凄,勉强一笑,不曾言语。 “这般孝行,又救青明山下万千黎庶性命,合该嘉赏,”皇帝有意加恩,略加思忖,道:“便叫她在青檀观出家,与益阳作伴吧,传朕旨意,另赐绯红袍,银鱼袋,礼同正四品正议大夫,号怀安居士。” “不止如此,”钟意与她相熟起来,也不客套,笑道:“时不时还能开荤,吃全鱼宴呢。” “去,刚说了几句,又没正经。”益阳长公主嗔她一句,便见有个年轻女冠在外踌躇,收了笑意,道:“何事?” “观外有客人至,”女冠入内行礼,道:“是来找居士的。” “哦?又是哪一家的娇客?”益阳长公主摆摆手,示意钟意去见:“快去快去,又有人来讨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道人 此为防盗章  这样贵重的东西,居然被他当成致歉的礼物, 随意送出去了? 不过, 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前世她砸耳铛的玉镇纸,都是他主动递上来的。 他就是这种人, 柔情蜜意中, 不动声色的夺人性命。 那双白玉耳铛正在钟意指尖,莹润剔透,她垂眼看了会儿, 却觉得它们渐渐跟前世那杯斟酒重合。 士之耽兮, 犹可说也,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 同样的错误犯两次, 下场再惨淡, 也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 钟意下了床, 将那双耳铛收起, 随手搁进了柜子里。 灯火熄灭, 她合眼睡下。 秦王归京半月,京中风云变幻, 东宫一党惴惴不安, 屡次上疏皇帝,以献俘礼毕为由, 请送秦王归藩。 对此, 皇帝始终没有正面回应, 然而在时下规制之下,这已经是最明确的回应了。 这样暧昧的态度,愈发使得人心浮动,十一月二十七日,御史唐勉进万言书,言辞犀利,直斥秦王无礼,失君臣之伦,不可留神京,皇帝雷霆大怒,贬唐勉于永州,朝臣一时不安起来。 朝廷的事情,是妨碍不到钟意的,烧尾宴便在十二月初,有些东西,她也该备着了。 这日下午,崔氏往青檀观去看她,顺便也送些日用东西,钟意见她身边侍女皆面带笑意,心下狐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怎么也不同我讲。” 崔氏有些羞窘,轻咳一声,她身边嬷嬷却笑道:“居士聪慧,一猜便中,可不是有好消息了。” 钟意略一思忖,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阿娘有了好消息吗?” “你快低声,”崔氏羞得不行,面颊微红,拉她进了内室,方才道:“你大哥膝下有成哥儿在,你二嫂前不久才诊出身孕,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儿媳妇赶在一起好不丢脸。” 钟意笑道:“这有什么丢脸的?夫妻缱绻,别人想羡慕还没有呢。” 崔氏今年三十六岁,常年养尊处优,面容同二十几岁的少妇没什么区别,又有人专门照料身子,再怀一个,也不奇怪。 崔氏有些羞窘,又怕女儿多想,握住她手掌,温声道:“即便再有孩子,阿意也是我的心头肉。” 钟意心知母亲是怕自己因这孩子而伤怀,摇头笑道:“这也是我的弟妹,我是姐姐,原就该疼它的。” 前世父亲去世,母亲大受打击,没多久祖母也去了,她作为当家主母,强撑着打理丧事,好容易安生了几年,女儿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面前的母亲容光焕发,眉目含笑,同前世截然不同,钟意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于她而言,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 “阿娘也是,”钟意忽然反应过来:“前几个月最要紧,怎么还出门呢。” “我想自己告诉你,”崔氏温柔道:“叫别人说,像什么样子?” 她眉宇间都是母亲特有的慈爱,钟意看着,忽然想到另一处去,打发侍女们退下,悄声道:“阿娘,我有件事情问你。” 崔氏见她如此谨慎,心中一动:“何事?” 钟意低声问:“何皇后家中,可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妹?” 崔氏略经思忖,摇头道:“并没有。” 钟意怔住:“没有吗?阿娘再仔细想想。” 她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李政明明有真的山河珠,为何要送一颗假的过去? 他不知道一旦出了纰漏,会叫何皇后大失颜面吗? 再加上前世何皇后一力支持太子的做法,钟意觉得,这对母子之间,可能有些常人不知道的秘密。 至于生的相像,假使李政的生母,原本就同何皇后生的很像呢? “真的没有,”然而崔氏想了想,还是道:“何夫人是皇后之父的原配,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何皇后。” 钟意思绪一转:“庶妹呢?” “你糊涂了,”崔氏压低声音,道:“何皇后便是何家长女,她降生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哪来的庶妹?别说庶妹,连堂妹都没有。” 她肃了神情:“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觉得,”钟意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道:“有没有可能,秦王不是皇后生的?” “你怎会这样想?”崔氏诧异极了,随即笑道:“秦王确是皇后之子无疑,我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钟意难以置信:“亲眼所见?” “那是初九宫宴,你祖母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太后便将我叫道身边说话,那位置离皇后很近,”崔氏目露回忆之色,徐徐道:“她发作的突然——要知道,估摸着日子,皇后原该正月十五临盆的。太后吓了一跳,我也惊住了,赶忙扶她进了内殿,又遣人去请陛下。” 钟意的心有些乱了:“阿娘,你亲眼看着皇后生下秦王的吗?” “太后留在内殿,我也陪着,秦王出生后,我还看了一眼——你不要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我,”崔氏斜她一眼,道:“我那时已经生了你大哥,孩子是不是刚出生的,必然分辨的出。” 钟意心思一转:“阿娘,你确定那人是皇后吗?” “你傻了不成。”崔氏抬手敲她额头,无奈道:“我好歹也是国公夫人,每逢宫宴,便能见皇后一回,再则,即便我认不出,难道何夫人这个母亲也认不出女儿,那么多命妇都认不出皇后?” 钟意轻轻“哦”了一声。 “好了,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别人面前不要提,”崔氏叮嘱她:“听见了没有?” 钟意轻轻应声:“知道了。” 这场烧尾宴,钟意只请了几位宰相,又叫越国公和阎立本这两个亲眷作陪,她原是想叫哥哥们也来的,然而转念一想,辈分上不合适,便作罢了。 设宴借了青檀观的地方,益阳长公主必然是要列席的,不过这也好,席间若只钟意一个女郎,未免有些尴尬。 席位都是排好了的,人手也是越国公府准备,舅舅崔东阁听闻后,专程送了个擅于切脍的厨子过去,叫诸位宰辅一品时鲜。 越国公与阎立本是一起到的,还额外带了位客人,益阳长公主一见便笑了:“立本的画技入神,登善书法遒劲,亦是英才,二人齐聚,当真难得。” 褚遂良笑着施礼:“长公主谬赞,我怎么能同立本相提并论?” 越国公是钟意父亲,阎立本是她舅父,他们带一位客人来,她自然不会驱逐,吩咐人再备碗筷桌椅与一应制物,不多时,等几位宰相俱至,便吩咐开席。 酒是洛阳红,脍是梨花白。 切脍最好的材料是鲫鱼,厨子动作快如风,疾如电,但见刀影连闪,面前盘中便是薄薄覆了一层鱼肉,当真是青鱼雪落鱠橙虀。 几位宰相皆非凡辈,言谈之间,钟意颇有所得,英国公李绩奉命编撰《唐本草》,席间道:“我听闻居士藏书甚多,近来颇好医典,若是便宜,怕要来求借些。” “医者活人性命,大功德也,哪里用得上求字?”钟意笑道:“今日宴罢,我便叫人收拾出来,送到国公处。” 时下典籍多半把持于世家大族之手,这也是他们最重要的传承之一,若要世家拿出来,当真比登天还难,有些奇珍古籍,千金也换不得。 英国公这些时日在世家那儿碰足了钉子,听她应得痛快,心中敬佩,击节赞道:“居士气度,不弱须眉。” 房玄龄笑道:“不如此,安可称宰辅?” “今日委实尽兴,”益阳长公主环视左右,抚掌笑道:“大唐七位宰相聚在,又有擅书画者,何妨撒墨纸上,共留此日?” 众人含笑称善,于是令人备笔墨纸砚,阎立本作画,褚遂良题字,珠联璧合,房玄龄c杜如晦c李绩c何玄c王珪c魏徵与钟意,七人各取印鉴,覆于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原委 此为防盗章  这一世, 钟意已经好些年没见过李政了。 他是皇帝第二个嫡子, 齿序行四,诸皇子中最为父亲钟爱, 降生之初, 皇帝便将自己为王时的封号赐予他,又给他取名“政” 。 秦王扫六合, 虎视何雄哉, 唯愿他也能如始皇帝一般, 建不世功业,名传万古。 皇太子睿早立, 按旧制, 其余皇子便该离开长安, 往封地之官, 别的皇子都没例外,唯有李政被皇帝偏爱, 许其留于长安。 这显然不合礼数,朝臣多次上谏, 却都被皇帝否决, 时间久了, 也就没人再提。 李政自幼聪敏,性情果决,最为肖似皇帝, 这使得皇帝愈发喜爱这个儿子的同时, 也愈发放纵了他, 满宫上下,竟没人能降住他,时日一久,便生了祸事。 他跟泾阳候世子起了争执,失手把人给杀了。 那是侯府世子,而非仆婢之流,事情闹得太大,皇帝也回护不得,令人厚葬世子,又加恩泾阳候府,至于所谓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敢真叫皇帝的宝贝儿子偿命? 但不管怎么说,李政在长安是待不下去了,朝臣与皇后接连上奏,皇帝终于松口,叫李政去了封地,一年到头只能回京两次,才算将这茬给掀过去了。 越国公府跟皇家有亲,但远没有看起来亲近,太上皇膝下有二十二位皇子c十九位公主,皇帝膝下也有十四位皇子c二十一位公主,皇子娶妃,公主下嫁,外戚姻亲加起来,太极殿都装不下,这样的情况下,更别指望钟意能在李政归京的时候,跟他见上一面了。 现下遇见,认不出才是正常的。 所以钟意也只是敛了下眉,道:“尊驾又是哪位?” 李政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忽然笑了。 他道:“我是李政。” “原是秦王殿下,”钟意适时露出一点讶异:“半夜三更,殿下不回武德殿歇息,怎么到这里来了?带路的侍从该打。” “原是想来探望益阳姑姑的,”李政道:“不想走错地方,惊扰了居士。” 他在撒谎。 谁家侄子会在返家当晚,喝过酒后,跑到城外的道观里探望姑姑? 太后召益阳长公主入宫,还留了晚膳,他若有心,早就该知道的。 更别说这所谓的探望,既没有惊动观内护卫,也没有到正确的地方去。 可这些话,终究不能摆到台面上。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真闹大了,对钟意也没什么好处。 “果真不巧,”最后,她轻轻道:“夜深了,长公主怕是已经歇下,观内多是女眷,请殿下改日再来相探。”说完,她一抬手,做了送客姿势。 李政却没有走的意思。 直起身,他踱步到钟意面前去,高大身躯将月光遮的严严实实,道:“今日冒昧,怕是惊到居士了。” 钟意见他靠近,心便跟浸入阴暗似的,微微沉了,正在想应该如何开口,却见李政自己怀里取出一方白帕,作势递给她。 “小小礼物,便算是赔罪,”他道:“居士不要推辞。” 钟意伸手接过,将那方帕子展开,便见里边裹了双白玉耳铛,夜色之中,更见光芒温润,莹莹生辉。 她怔住了。 因为前一世,李政也曾将这对耳铛送给她。 那时她刚嫁入王府,说不怨他恨他,自是假的,李政送了这双耳铛给她,她顺手扔到窗外去了,他也不动气,亲自捡回来,又递给她。 钟意还要再扔,却被他捏住了手腕,见她生气,就放开手,从书案取了玉镇纸给她。 钟意心火上涌,当着他的面,用那方玉镇纸把耳铛敲碎,叫人收拾了了事,而李政也没说什么。 “我已经出家,此类装饰无用,”钟意心底像是窗外的夜一样,涌起万千萧瑟,她将那双白玉耳铛重新包好,递给李政:“殿下的歉意我心领了,东西原物奉还。” “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再收回来,居士不喜欢,扔了便是,”李政看也不看,转身走了:“夜深了,告辞。” 钟意目送他离去,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 经了昨夜那事,钟意心头不免有个疙瘩,第二日照常给院中花草浇水时,假做不经意的问:“我看那从竹子生得好,郁郁亭亭,是先前主人种的吗?” “哪有什么先前主人?”那侍婢笑道:“居士未至之前,观内只长公主一个主人。” 钟意心头一动:“可我来时,见屋内装饰颇为不凡,似乎有人住过的样子” “这奴婢便不知了,”那侍婢想了想,道:“居士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长公主殿下。” “我随口一问罢了,”钟意笑道:“我看你有年纪了,想也跟随长公主多年?” “是,”那侍婢答道:“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啊 那么,李政深夜到此,对着一座空了二十年的院落,又是为了什么? 此地的前一位主人,无疑也是位女郎,且还是位十分出众的女郎,大约二十年前,她离开了这里,前后脚的关系,益阳长公主到这里出家,做了观主。 钟意刚搬过来时,便问过益阳长公主,这院落的原主人是谁,那时她含糊其辞,钟意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现下回想,即便她问的认真,恐怕益阳长公主也不会说的。 突如其来的,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 跟益阳长公主同辈的女郎,还叫李政这样怀念,难道是他的生母? 不,不可能的。 转念间,这想法就被打消了。 李政肖似皇帝,但五官之中,也能明显看出何皇后的影子。 李政生在正月,日子赶得不巧,正是初九宫宴,皇后忽然发作,何家老夫人在内守着,皇帝在外等候,这样严密的看顾,谁能将孩子给换了? 他是皇后生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钟意思来想去,却也没个头绪,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掺和皇家这些事,只要李政别来寻她晦气,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十一月十六日,秦王衣甲胄,骑马自顺天门入,军隶执东突厥可汗颉利,向太上皇与皇帝献捷。 皇帝即位之初,颉利可汗便兵犯泾阳,直逼京都,那时长安兵力不足,皇帝不得不与之签订渭水之盟,这对于早年东征西战,从无败绩的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而太上皇起兵之初,迫于突厥威胁,甚至曾向其称臣,内中愤恨,决计不比皇帝少。 突厥连年犯边,侵扰关中,百姓早已不堪其苦,今见颉利可汗被擒,东突厥败亡,当真万民空巷,在这遍地欢声中,加封旨意落下,势如雷霆。 秦王加天策上将c陕东道大行台衔,位在王公上。增邑二万户,通前三万户。赐金辂一乘,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于洛阳开府,许建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 大唐建国以来,也唯有皇帝一人得过天策上将衔而已。 而且没过多久,他便杀隐太子建成,自己做了太子,不久又做了皇帝。 这份圣旨同当年那份,简直如出一辙。 太子一系的臣工们脸色都不太好,太上皇更是面色铁青,皇帝似乎不觉,含笑看向太子,道:“秦王是你胞弟,又立此大功,这样封赏,是否为过?” 太子素来温善,皇帝又先递了个兄弟情深的帽子过去,他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好推拒,涨红着脸道:“秦王功绩众所周知,如此封赏,儿臣并无异议。” 皇帝目光有些复杂,最终道:“那便这样定了。” 圣旨落下,必是经了中书c门下二省,几位宰相首肯的,太子已经点头,再质疑也无用,朝臣们交换个眼色,齐齐叩首,口称万岁。 当日朝会结束,午间便有宫宴相庆,到了晚间仍旧未歇,皇帝请了几位重臣,准其偕同家眷入宫,后宫也有皇后与高位妃嫔列席,末了,又令人去请怀安居士入宫。 皇帝亲请,当然不好不去,钟意自去更衣,入得宫门,迎面却遇上了国子监祭酒孔颖达,随即停下脚步,含笑等他见礼。 倒不是钟意得志猖狂,而是这人做事,委实不讨她喜欢。 孔颖达字仲达,正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孙,出身儒门,许是因着关系,惯把礼教看的重于泰山。 魏徵是鬼见愁,上疏总算言之有据,这人却是猫嫌狗厌,借弹劾之便,行沽名钓誉之事。 钟意领正议大夫衔没多久,便被他弹劾了三回,理由是女子为官,有失贞贤,她听哥哥们提起,莫名之余,又憋了一肚子火。 官位是皇帝给的,有本事同皇帝说去,弹劾她算什么本事? 等皇帝为钟意加侍中衔,更是捅了马蜂窝,孔颖达眼里她简直是不守妇道c伤风败俗的最佳典范,一日之内连上了七封奏疏,一封比一封说的难听,被皇帝训斥之后,才肯消停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初见 此为防盗章  钟意还未说话, 益阳长公主便过来了, 她与皇后有隙, 同太子和秦王的关系倒还好, 语气中也是姑姑对小辈的责爱:“你个泼皮,少说两句不成么。” 言罢, 又去看钟意:“他胡言乱语, 你只不理就是了, 要是说的过了, 就差人告诉皇后, 她有法子治他。” “姑姑, ”李政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哪有你这样揭人短的?” 钟意心中疲累,不欲与他纠缠, 施礼道:“今日晚了,就此告辞。”沈复向那二人颔首致礼,与她一道离去。 目送那二人离去,益阳长公主道:“有情人不成眷属,已经够可怜了,你别去作弄人家。” “姑姑, 哪有你这样的?”李政道:“不帮自己侄子,反倒帮外人?” “可怀安愿意跟沈侍郎说话, 却不想搭理你。”益阳长公主叹口气, 道:“你不准胡来。” “有情人?”这三个字在李政舌尖转了一转, 莫名多了几分嘲讽意味, 他转身,往太极殿去了:“将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泡茶的水,是长公主去岁收的梅上雪,她竟肯拿出来,当真舍得,”钟意亲自沏了茶,为沈复斟上:“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能再尝一回。” 沈复先前曾经同郑晚庭一起到过露华山,只是未曾进过青檀观罢了,打量四周陈设后,他低声道:“还住得惯吗?” 钟意笑了:“这话你早就问过一次了。” “虽然问过,但总觉得不放心,”沈复也笑了:“总想多问几次。” 他相貌生的明俊,许是屡次远行求学的缘故,较之寻常文士,书卷气之中更添英朗,即便烛下光影柔和,目光也仍旧炯炯。 钟意垂眼看着面前那只莲花杯,碧色茶叶在杯中起伏翻涌,就像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们的婚约已经取消,各自嫁娶,再无关联,”片刻之后,她道:“我是不会再嫁了,而你,却该早些娶妻,成家立业。” 因为先后替父亲和祖母守孝的缘故,前世钟意出嫁时,已经二十岁整,而沈复,也已经二十五岁。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成婚之后,也有过两情缱绻,你侬我侬的日子,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钟意说不恨他c怨他,当然是假的。 沈复是安国公府的嫡次子,原本不该承袭公位的,也不知他跟李政是怎么安排的,她改嫁没多久,安国公世子便上表称病,请辞公位,皇帝准允之后,沈复顺理成章的成为世子。 安国公与越国公曾经一起征战天下,亲如兄弟,越国公死后,甚至在他灵位前发誓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钟意,不想自己的儿子却做出这种事。 他是忠信之人,为此悔痛不已,无颜再见越国公府的人,不过两年,便积郁成疾,撒手西去。 李氏与崔氏的感情,并不比彼此丈夫浅薄,比起男人,她也更能体谅钟意与越国公府的难堪。 那时正值秦王与太子相争,那事免不得被闹大,御史连参秦王与沈复数十本,“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李氏出身世家门阀,将清名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怎么会受得了,安国公去后不久,也病逝了。 安国公夫妇待她没的说,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从头到尾,钟意也不怨他们。 他们的丧仪钟意都去了,李政知道,也没有说什么。 前厅往来的客人很多,都极客气的尊称她王妃,可钟意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潜藏起来的恶意猜测与艳色揣度。 到安国公府之前,她闷了一肚子话想骂沈复,想把心里的怨艾愤恨都发泄出去,可见到他之后,她反倒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瘦了,憔悴不堪,若非昔日英朗的轮廓还在,她险些认不出他。 父母先后辞世,兄弟失和,声名狼狈,他还有什么呢。 钟意上了香,行过礼后,就离开了。 命运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惩罚,至于她,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 今生再见,他也不欠她了。 钟意说话时,沈复便静静看着她,那目光叫她想起鸽子来,带着恬静的温柔:“左右我上面还有兄长,急什么?还是随缘吧。” 以钟意现在的身份,劝沈复另娶,未免有些尴尬,然而她也只是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出来,她相信以沈复的聪慧,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夜色深深,时辰已晚,沈复道了告辞,钟意送他到山门处,目视他远去,轻叹口气,转身回观。 李政进太极殿时,皇帝正在翻阅奏疏,他也不出声,找个位置坐下,随意找了本书打发时间。 过了会儿,皇帝将奏疏合上,便有内侍上前奉茶,他喝了口,问:“从清思殿过来?” 李政应了一声。 “有喜欢的吗?”皇帝关切道:“你已经及冠,也该收收心,准备成家了。” “相中了一个,可她没看上我,”李政道:“我过去搭话,她也不怎么理会,略微多说几句,还嫌我烦。” “谁这样大胆,”皇帝笑道:“谁敢嫌弃朕的儿子?” “她一句嫌弃的话也没说,”李政并没有笑,可提起那个女郎时,周身气息都温柔了,他道:“可脸上都写着了。” “那就算了,”皇帝见他如此,心中一叹:“强扭的瓜不甜,结成怨偶也没意思,换一个吧。” “不,儿子只要她,别的谁都不要。”李政语气坚定,隐约带点恳求:“父皇不要给我定别人。” “但你也说了,”皇帝耐心道:“她不理你。” “儿子知道,可是没办法,谁叫我只喜欢她?”李政道:“一见她就觉得喜欢,好像前世见过似的。” “没出息。”皇帝轻轻责备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李政轻声道:“见了她,才知古人诚不我欺。” 在女儿面前,崔氏不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惹她伤怀,私下里却哭了几场,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个自在,”钟意脸色依旧惨淡,较之前几日,却好了些,她劝慰母亲:“做了他家妇,再不能跟在家一样惫懒,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竟没半刻是为自己活的,好没意思。” 崔氏实在是伤心:“你说的倒是轻巧,现下自在,以后怎么办?等你老了,孤零零一个人,谁照顾你呢?” 说到最后,她不禁垂泪:“阿娘想想,就觉得难过。” “谁说女人天生就该相夫教子?”钟意握住母亲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有钱有闲,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曾经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世间一等人物,羡煞旁人,可到最后,都是惨淡收场。 于他们而言,她是附庸,是装点,是一件美丽的c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致瓷器,他们或许都曾经爱过她,但他们和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钟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萨入梦的契机摆脱婚约,也绝了以后的嫁娶希望,这就很好。 事关自家女郎性命,越国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后,便令人置办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准备送钟意往青檀观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钟意翻看母亲递过来的随行单子,失笑道:“观内清简,太过奢华,会叫人笑话的。” “你哪里过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带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简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带个两个吃惯了的厨子过去?” 越国公愧对女儿,也是心疼:“你只带玉夏和玉秋过去,照看的过来吗?还是再带几个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青檀观跟家里不一样,”钟意劝道:“不如这样,我先去小住几日,缺了什么c短了什么再差人回来取,左右就在长安,相距不远,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时候,好不好?”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越国公夫妇只能点头:“那便先如此吧。” 他们刚说完,钟意的两个兄长便偕同妻子过来了。 长兄钟元裕面有忧色:“阿意好些了吗?” 二哥哥钟元嘉则皱着眉:“我看外边人在收拾箱奁,你只带那点东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担心,”钟意先回答了长兄的问题,然后才答二哥哥:“带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话,我刚才劝完阿爹阿娘,你倒来招我。” 她气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带笑,几人也不忍再劝,彼此说笑几句之后,道了再聚。 青檀观在长安城外,露华山上,自越国公府前往,约莫有半个时辰路程,出了城门远眺,便见山势苍茫,气势雄浑。 时任青檀观观主乃是今上的胞妹益阳长公主,说起来,钟意也该叫一句表姑。 益阳长公主也是可怜人,成婚几年,驸马便因病去世,她与丈夫鹣鲽情深,没有重新选婿,褪去华服,在青檀观落饰出家了。 皇帝降旨,又牵扯自身,益阳长公主自然有所听闻,叫人将观内院落清理出来,方便钟意居住。 崔氏原本是想同女儿一道过去的,只是她这几日也辛苦,精神不济,钟意不忍心叫母亲奔波,便劝住了,叫父亲与长兄送自己过去。 因是皇帝降旨,许其入观清修,钟意一行到时,青檀观格外礼遇,益阳长公主偕同若干女冠,亲自出迎。 钟意褪去华裳贵饰,绢衣素冠,雅致翩翩,衣带临风之态,连一众女冠,都有些痴了。 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方才叹道:“好个妙人。” 她年不及四十,相貌端柔,不乏天家贵气,许是因为常年清修的缘故,气息宁静,十分平和。 “你来这儿也好,我也有人作伴,”偕同两个年轻女冠,她亲自引着钟意到后院:“几个院落常年有人打扫,你自己挑个喜欢的便是。” 钟意向她道谢,上前去细看一会儿,道:“便选北侧那座吧。” 越国公在侧,微吃一惊:“是不是太偏了些” “那儿安静,”钟意说:“景致也好。” 她既这样讲,越国公也不好说别的,益阳长公主则道:“表哥安心,观内有侍卫往来巡护,自是周全,有我在这儿,也委屈不到怀安居士。” 越国公又道了声谢,吩咐人将一干箱奁用度送过去,自己却趁着最后时间,同女儿话别。 “虽是出家,却也不是绝世,青檀观离家不远,得了空,我们便来看你,”他握住女儿手掌,谆谆叮嘱:“我留了十个护卫在此,供你日常调遣,你缺了什么c少了什么,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钟意向父亲一笑,眉目舒缓,自生风流:“我知道,阿爹不要忧心。” 这样好的年纪,却离了红尘,束缚在这等清净地,越国公心里又怜又愧,唯恐说多了惹她伤怀,便同女儿一道进了院子,吩咐人再加修整。 钟意只带了玉夏玉秋两个侍女,皆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感情深厚,观内不比公府富丽精致,钟意神态自若,她们也不露难色。 “我是与红尘无缘了,你们却不一样,”收拾完东西,钟意叫了她们到近前,温声道:“若是有了心上人,也别遮掩,我贴一份嫁妆,叫你们风风光光出嫁,做个正房娘子,全了咱们多年的情分。” “居士不要这样说,”玉夏玉秋垂泪,跪下身道:“我们原就是陪在您身边的,一荣俱荣,合该相伴,您在这儿出家,我们也出家便是。” “说什么胡话,”钟意摇头失笑,见她们态度坚决,终于将她们扶起:“先留在这儿,改日碰见合适的,再行分说。” 她挑选的院落不算大,一人独居,却也绰绰有余,不知先前主人是何等人物,内里装饰颇见雅致,十分不俗。 益阳长公主的午膳不过一碟荠菜,一碗碧粳米粥,她低头用膳,有个年轻女冠立在下首,恭声回禀。 “华衣贵饰,怀安居士一件也不曾带,只几件绢衣,并藏书千卷,与她素日用惯了的琴棋,十数箱奁中多是典籍,并无奢靡享乐之物,”那女冠面露钦佩,轻声道:“每日闲暇,居士便在房中翻书,偶尔出游,也极端方,见过观内清简,气定神闲,怡然自乐。” “她母亲出身世家大族,祖母也系皇家,气度自该不俗,”益阳长公主停了筷子,语有叹意:“我先前还怕坊中传言为虚,招一个富贵娘子来,现下回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女冠听完,却只低头不语。 “差人回禀皇兄,就说怀安居士气度非凡,若以私心揣度,反做小人,”另有人捧了水盆巾帕过来,益阳长公主侧身净手,轻笑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那是天上仙娥降世,凡夫不堪匹配,做不得假,叫他消了疑心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小虐 此为防盗章  钟意额上有伤, 虽然敷了药, 红紫色瘀痕仍旧显眼, 崔氏入门瞧见,步伐都快了些,疼惜道:“这是怎么伤的?好不小心。” 钟意见到这样端丽温柔的母亲,思及前世,几乎忍不住泪, 低下头遮掩,宽慰道:“我没事, 阿娘别担心。” 女儿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崔氏如何能不担心, 侍女在边上,少不得劝慰几句,再将今早之事说与她听,末了又道:“老夫人入宫许久还未归家, 小娘子许是忧心呢。” 时下佛道盛行, 女儿又非巧言令色之辈,崔氏倒不怀疑,心中忧心丈夫, 却还是温和笑道:“阿意有福气,连菩萨都愿意入你的梦。” 越国公府有三房,钟意父亲居长, 下边是二叔三叔, 还有个早已出嫁的姑母, 兄妹四人都是钟老夫人所出。 钟意这一代有七个孩子,六男一女,每房各占二子,十分均衡。 他们这一辈从元,长兄元裕c二兄元嘉皆是如此,唯有钟意不一样。 她是府里唯一的女孩子,出生时老夫人稀罕的不行,亲自取名叫钟意,希望她能遇上钟意于她的男子,和美一生。 可惜,前世终其一生,她都没遇上那个人。 钟老夫人是在午后时分归府的,钟意与崔氏提着心,听到消息,赶忙到荣松院去。 “没事了,”钟老夫人微笑着说:“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其余人只知此事是钟意自梦中得知,惊讶过后,听闻已经通知越国公,便不再在意,只有钟意留在府中,一颗心还揪着。 然而,还不等越国公的消息自泾阳传来,她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五姓七望互相通婚,这是早有的旧例。 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c范阳卢氏世代通婚,赵郡李氏则与博陵崔氏世代通婚,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通婚,这是自北魏起,世家内部不成文的规矩。 崔氏未出阁前,便与赵郡李氏女交好,各自出嫁之后,更是约定结为儿女亲家,不巧的是,二人前两胎都是儿子,无法结亲,直到崔氏生下小女儿钟意,才叫这桩婚约落到了实处。 越国公与安国公都曾跟随皇帝征战沙场,关系亲厚,两家主母也是亲如姐妹,安国公府的郎君是蜚声长安的才子,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即便叫最挑剔的人来看,这桩婚事也没什么毛病。 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掰着指头数数,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功夫罢了。 云销雨霁,第二日是个晴天。 安国公夫人李氏登门,见到钟意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连声赞叹:“阿意愈发秀逸出尘了,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这是句好话,她也说的真心实意,可钟意一见她,便跟被泼了盆冷水似的,霎时间凉了。 “怎么?”李氏察觉她神情有异,关切道:“可是身子不适?” 崔氏微微蹙眉,有些忧心:“这几日落雨,不是受凉了吧?” “有点,”钟意也只能说:“喝几剂汤药,便无碍了。” “秋冬交接,仔细时气,”李氏温声叮嘱道:“可不要大意。” 钟意勉强挤出个笑,算是回应。 李氏走了,没多久就有安国公府的人登门,送了好些名贵药材补物过来,钟意坐在院落里的秋千上,看着侍女捧着登记入库,心里乱极了。 沈复对不住她,但李氏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前世阿爹过世,她要守孝三年,祖母伤心卧病,没多久也去了,又要守孝一年,等他们完婚,沈复都二十五岁了。 这桩婚约朝野皆知,安国公府自然做不出毁约另娶之事,但照常例,给儿子安排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情理之中。 这种内帷之事,安国公是不会管的,作为男人,他也很难体会到通房妾室这些存在有多刺心,李氏却同钟意透了气儿,决不叫儿子房里有人,叫她宽心。 钟意二十岁出嫁,已经是老姑娘了,可沈复身边硬是连朵花都没有,就为这个,她打心眼里感激李氏。 即便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也是沈复瞒着李氏做的,她知道之后惊怒交加,请了家法,几乎把沈复打死。 李氏真心实意的待她,钟意不想伤她的心。 可是,她也不想再嫁给沈复了。 她该想个办法,既能退亲,又不失两家体面。 青明山发生山崩的消息传入宫中时,已经是亥时三刻,临近午夜,皇帝早已歇下,内侍们不敢擅自惊扰,只能报到总管处,由他裁决。 “陛下这两日为此忧心,食不下咽,若是有意拖延,反是罪过,”内侍总管刑光是伴驾多年的旧人,深知皇帝性情:“还是唤醒陛下吧。” 皇帝坐在塌上,将那封不算长的奏疏看了三遍,才问来使:“百姓可有伤亡?” 来使答道:“疏散及时,并无。” 皇帝点点头,又问:“冬麦受损如何?” 来使微露忐忑:“山崩势大,十之六七受损。” “天灾避无可避,与人无尤,”皇帝摆手,示意他无须惊惶:“令泾阳县令开仓放粮,再免当地赋税三年。” 来使心脏一松,就听皇帝问:“越国公无恙?” “国公无恙,再过些时日,便可还京。” “知道了,”皇帝道:“退下吧。” 来使退下后,皇帝半靠在塌上,却再无睡意,刑光亲自泡了茶呈上,便听他喃喃自语:“世间果真有神佛,能未卜先知吗?” 刑光心知他说的是越国公家小娘子提前预警之事,听了一句,便低下头,侍立不语。 “菩萨眷顾,总是她的福气,救黎庶万千,也是功德,”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赏金三百两,绢三百匹,物四百段,今日晚了,明天再去宣旨吧。” 刑光恭声应是,随即又笑道:“陛下这样大张旗鼓,老夫人怕会不情愿。” “姨母之前不愿,无非是怕梦境成空,为阿意招惹是非,现下坐实,却无碍了,”皇帝道:“婚期在即,算是朕为她添点喜气吧。” 刑光自然口称圣明,第二日更是亲自往越国公府宣旨,哪知人都到了门口,却没见到钟家小娘子人影。 他心里正纳闷,就见提前进府通传的内侍上前,低声道:“小娘子昨夜忽发急病,高烧不止,已经下不得地了。” 钟意这场病来的突然,事先半点征兆也无,着实将崔氏吓住了。 时节交替,偶染风寒也是寻常,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可等到第二日,女儿仍旧高烧不退时,她就慌神了,到最后,连钟老夫人都给惊动了。 “于太医,我们阿意这是怎么了?”钟老夫人看着孙女惨白的小脸,心疼极了:“不是偶感时气吗,怎么还不见好?” “小娘子形燥肢弱,阴虚亏空,脉象实在是不好,”于太医面有难色,犹疑一会儿,才勉强道:“我再开几服药,叫小娘子吃吃看吧。” 崔氏出身世家大族,素来风仪优雅,现下却顾不得,颤声道:“于太医,阿意她” 于太医实在不敢作保证,只能说:“先好生将养着” 这话说的十分不详,一贯沉稳如山的钟老夫人都变了脸色,崔氏强撑着叫人送于太医出去,眼前就是一黑,即将歪倒时,一道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自门外大步入内,伸手扶住了她。 他轻轻叫她:“燕娘。” 越国公钟朔,归京了。 “朔郎!”这原是闺房之内的称呼,崔氏现下却顾不得了,紧紧拉住他衣袖,声音迫切:“你看看我们的阿意!她很好,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越国公看着摇摇欲坠的妻子,再看塌上面色惨淡的幼女,心如刀绞。 “对,”他说:“阿意不会有事的,燕娘别怕。” 崔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钟意听见阿爹的声音了,这叫她心里涌出几分迫切来,她想看看阿爹,看看平安归家的阿爹。 她睁开了眼睛。 越国公高大挺拔,面容英气,出门在外这些日子,脸也被晒黑了,只是目光中的关切疼惜,却半分都不见少。 钟意见到他,心里既欢喜又酸涩,还掺了点不得不欺骗他的愧疚,几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她小声哭了:“阿爹,你回来了,真好” “阿意不哭,”越国公心疼的握住她的手,察觉女儿手腕消减的连镯子都套不住,心中难过,语气却很坚毅:“阿爹会广求天下名医,一定能治好你的!” “没关系的,”钟意笑着说:“阿爹能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几日水米不进,她面上早已失了颜色,倏然一笑,却像是一朵冰雪堆砌成的花儿,假使太阳大点,随时能消失在人间似的。 钟老夫人在她话里察觉到了什么,拨开儿子,坐到床头,沉声道:“阿意,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是吗?” 越国公夫妇的目光霎时间凝滞,钟意嘴唇动了动,又别过脸去,小声说:“太医都看不出,我怎么会知道呢。” 钟老夫人声音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威仪:“不许撒谎!” 对于一个卧病在床的小姑娘,这语气太过严厉了,然而说这话的却是历经四朝c执掌越国公府多年的老夫人,任谁也不敢说些有的没的。 钟意哭了,抽泣声弱不可闻:“我不是有意撒谎的,可是” “祖母知道你是好孩子,”钟老夫人语气转柔:“瞒着我们不说,必然是出于好意,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什么都不说,我们这些人见你一日日的虚弱下去,心里有多难过?” “菩萨说,凡人不能泄露天机,她助阿爹脱险,却也要有人承担因果,”钟意似乎是被说动了,沉默片刻,低声哭道:“我将山崩之事说出去,此后便要常伴青灯古佛,否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惊变 此为防盗章  这一回, 连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就他。”钟意前世没见过他,但这并不能妨碍到她对他的敬慕。 正是这个看似怯弱的人,面对数万敌军面不改色, 侃侃而谈,临死前叱骂不止,未露惧色,这样的胆识气魄,世间又有几个? 倘若没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干,成长起来,决计不可限量。 钟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远, 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过头来,含笑道:“假以时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 玉秋玉夏听得齐齐惊呼,钟意却笑起来,不再言语, 径直回青檀观去。 益阳长公主是爱花之人, 春日养兰,夏日观荷,到了秋日, 自然只能操持院中那簇瑶台玉凤了。 这从菊花娇贵, 专有几个侍婢看护, 花朵雪白,花心微黄,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倒有些肖似牡丹。 钟意见它漂亮,倒有些眼馋,益阳长公主也不吝啬:“你若喜欢,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里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时候过了,现在移过去,也活不成。” “那感情好,”钟意也不客气,笑道:“我之前不曾见过这种,委实稀奇。” “偏你眼尖,”益阳长公主语气自得:“这是自皇后宫里移植的,几年下来,就活了这么几棵,我全挪出来了,不知她是否气的呕血。” 益阳长公主与皇后不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钟意也无意掺和皇家的家务事,道了声谢,便要舀水浇花,却听侍女入内,道:“观主c居士,嘉寿殿有人来,太后娘娘请二位入宫说话。” 窦太后上了年纪,就喜欢跟儿孙辈聚在一起,只是隐太子与巢王诸子皆死,唯留归德c和静二位县主,不免孤单,皇帝倒有儿子,可她连他们老子都不稀得见,更别说那些孙子了,至于太上皇其余的儿孙,干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益阳长公主知道母亲心里苦,并不迟疑,跟钟意各自更衣,上了马车。 宫中似有喜事,处处张灯结彩,内侍宫人往来匆匆,不知在准备什么,钟意有些好奇,却不好问,益阳长公主倒没这个忌讳,径直问了出来。 “秦王殿下押解东突厥可汗颉利归京,”那内侍笑道:“陛下欢喜的紧,叫行家宴,以示欢迎。” 原是李政回来了。 钟意听得心头一颤,拢在袖中的手不觉捏紧,却听不远处传来瓷器落地的破碎声,随即便有内侍斥责:“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殿下恕罪,”那宫人声音都在抖:“奴婢c奴婢” “起来吧,”太子声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内侍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着东西,没看见也是寻常,何必见怪。” 拐过门来,太子见到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容温雅,气质和善,含笑时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姑姑近来可好?哦,居士也在。” 钟意向他行礼,益阳长公主则道:“太子仁善。” “小事而已,何必动气,”太子笑道:“父皇那边还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与二位座谈。” 益阳长公主与钟意侧身让开,轻声道:“请便。” 目送他走远,益阳长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 钟意听她话里有话,低声道:“怎么说?” “柴平死了,自缢挽尊,就在昨日,”宫人们相隔一段距离,益阳长公主声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 钟意明白过来。 早在秦王李政出军之前,太子党也曾有人出击突厥,希望能遏制秦王党扩张的速度,为己方增些底气,那人便是柴平。 可惜他败了。 局势到了这等地步,连益阳长公主这种远离朝堂的人,都能看出东宫已露颓态,太子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只因为兄弟太有本事,就得挪个位置,这谁能受得了? 更别说隐太子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钟意前世是秦王妃,也做过太子妃,可说心里话,她并不觉得太子有什么地方不好。 太子宽和,仁善,从不会体罚宫人,朝中颇有善名,就像何皇后一样,虽然立场对立,但连她这个李政妻子,也说不出什么坏话。 他倒霉就倒在,碰上了李政这个混世魔头,好死不死的,又比李政早出世几年,占了嫡长的位置。 钟意无声的叹了口气。 皇帝行家宴,自然不会避开太上皇与太后,然而因为玄武门那场变故,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早跟这个儿子老死不相往来,如何肯去。 太上皇摔了杯子,自去找年轻妃嫔歌舞作伴,太后却气的胸闷,叫了几个后辈入宫相陪,跟自己说话,直到半夜方歇。 许是晚宴上酒喝多了,钟意有些头疼,半靠在马车上,想起秦王归京的事情,便觉得头更疼了。 沈复这个人,不管内里如何,在外是做足了君子风范的,没了婚约,他脸皮再厚,也不会死缠烂打,攀扯不清,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可李政不一样。 他这个人,既没有原则,又聪明的可怕。 说真的,钟意有点怵他。 回到青檀观,已经是戌时末,此时正是十一月中,明月高悬,银霜泠泠,人走在院子里,连灯都不需提。 钟意打发玉秋玉夏去睡,自己推门进屋,信手散了头发,正待往梳妆台前去,便瞥见书案前有个人影,室内并未掌灯,她却立时认出那是何人,一颗心如同涌入万千冷霜,霎时冷了。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看她。 他生有一双狭长锐利的丹凤眼,眼角上挑,天生便裹挟着凌人贵气,唇畔略微带几分笑,总算看起来没那么冷厉,有了几分轻缓意味。 “你怎么会在此地?”李政似乎刚从宫宴上过来,面上略有几分薄醉,声音也轻。 钟意心如乱麻,勉强静下心来,道:“这话原该我问才是。” 窗扇半开,冷月斜照,她散着发,人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半靠着书案,静静看她半晌,唤道:“怀安居士?” 两人正说笑,却见玉秋自外间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后娘娘召见,马车正在观外等候。” 钟意笑容微顿,有些讶异:“太后?” 窦太后乃是钟老夫人的胞姐,论及辈分,钟意也该叫一声姨祖母,小的时候,她也时常随祖母和母亲一道入宫见驾,只是近年来宫中事变频频,连崔氏都很少入宫,更别说她了。 “我先去更衣,”钟意定了心,吩咐道:“请来使暂待。” 钟意上一次入宫,还是新春宫宴之际,据现在也不过半年多,却是时移世易,大不相同了。 心中感慨,她面上却也不曾表露,窦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亲自来迎,口中笑道:“县主也在宫中,见了居士,必然欢喜。” 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同胞所出,母为北周昭阳长公主,同样得了县主封号,这女官原就是窦太后身边经年的老人,惯以旧称呼之。 祖母也在,钟意或多或少松了口气,正待问上几句,便见尚宫林氏带着一行宫人,自西侧回廊过来,远远瞧见她们,含笑停下,向她见礼:“居士安。” 钟意领正四品正议大夫衔,品阶原高于她,礼也受得,笑问一句:“尚宫是忙人,此行往哪里去?” “岭南道进了柑橘,陛下叫送些往清宁宫去,”林尚宫示意她瞧身后宫人捧着的箩筐:“那里今秋遭了冰雹,上供不多,陛下自己都没留,大安宫与嘉寿殿占了大头,剩下的与了皇后娘娘。” 何皇后是皇帝原配嫡妻,同舟共济多年,感情深厚,极得皇帝敬重,后宫虽然时有新宠,却从没人能越过中宫。 皇后所出者三,太子睿c秦王政与衡山公主丽淑。 秦王李政性格强硬,果敢刚毅,诸皇子中最类父亲,也最为皇帝所钟爱,连给他的封号都是昔年皇帝为王时曾用的,而太子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做仁君,然而皇帝原就是锐意进取之人,面对这样的继任者,总觉得失了几分威仪气度,不太中意。 钟意前世改嫁秦王,何皇后也是她的婆母,那时候因太子之位,这对亲兄弟早已势同水火,何皇后坚持立储以嫡长,太子无错,不可轻废,更倾向于皇太子睿,也曾为此申斥秦王政。 对于母亲的种种劝阻,李政是不理会的,高兴时听几句,不高兴便扯个由头,拂袖而去,他倒自在,钟意作为王妃,却不能任意妄为。 何皇后性情和顺,极有贤名,后宫前朝,从没人说她坏话。 唯一处罚钟意的一次,还是被李政气得急了,才令她抄录文经,然而不等钟意写完,第二日皇后便遣人至府,消了惩戒。 前世钟意死的时候,太子已经被废,李政入主东宫,她也做了太子妃。 皇帝半生戎马疆场,半生朝堂风云,已生去意,将军国大事尽数交与新君,退位做了太上皇,而她却没有等到新帝的册封,一杯鸩酒,就此离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报复 此为防盗章  言罢, 又去看钟意:“他胡言乱语, 你只不理就是了, 要是说的过了,就差人告诉皇后, 她有法子治他。” “姑姑, ”李政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哪有你这样揭人短的?” 钟意心中疲累,不欲与他纠缠,施礼道:“今日晚了, 就此告辞。”沈复向那二人颔首致礼, 与她一道离去。 目送那二人离去, 益阳长公主道:“有情人不成眷属, 已经够可怜了, 你别去作弄人家。” “姑姑, 哪有你这样的?”李政道:“不帮自己侄子, 反倒帮外人?” “可怀安愿意跟沈侍郎说话,却不想搭理你。”益阳长公主叹口气, 道:“你不准胡来。” “有情人?”这三个字在李政舌尖转了一转,莫名多了几分嘲讽意味,他转身, 往太极殿去了:“将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泡茶的水, 是长公主去岁收的梅上雪, 她竟肯拿出来, 当真舍得,”钟意亲自沏了茶,为沈复斟上:“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能再尝一回。” 沈复先前曾经同郑晚庭一起到过露华山,只是未曾进过青檀观罢了,打量四周陈设后,他低声道:“还住得惯吗?” 钟意笑了:“这话你早就问过一次了。” “虽然问过,但总觉得不放心,”沈复也笑了:“总想多问几次。” 他相貌生的明俊,许是屡次远行求学的缘故,较之寻常文士,书卷气之中更添英朗,即便烛下光影柔和,目光也仍旧炯炯。 钟意垂眼看着面前那只莲花杯,碧色茶叶在杯中起伏翻涌,就像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们的婚约已经取消,各自嫁娶,再无关联,”片刻之后,她道:“我是不会再嫁了,而你,却该早些娶妻,成家立业。” 因为先后替父亲和祖母守孝的缘故,前世钟意出嫁时,已经二十岁整,而沈复,也已经二十五岁。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成婚之后,也有过两情缱绻,你侬我侬的日子,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钟意说不恨他c怨他,当然是假的。 沈复是安国公府的嫡次子,原本不该承袭公位的,也不知他跟李政是怎么安排的,她改嫁没多久,安国公世子便上表称病,请辞公位,皇帝准允之后,沈复顺理成章的成为世子。 安国公与越国公曾经一起征战天下,亲如兄弟,越国公死后,甚至在他灵位前发誓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钟意,不想自己的儿子却做出这种事。 他是忠信之人,为此悔痛不已,无颜再见越国公府的人,不过两年,便积郁成疾,撒手西去。 李氏与崔氏的感情,并不比彼此丈夫浅薄,比起男人,她也更能体谅钟意与越国公府的难堪。 那时正值秦王与太子相争,那事免不得被闹大,御史连参秦王与沈复数十本,“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李氏出身世家门阀,将清名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怎么会受得了,安国公去后不久,也病逝了。 安国公夫妇待她没的说,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从头到尾,钟意也不怨他们。 他们的丧仪钟意都去了,李政知道,也没有说什么。 前厅往来的客人很多,都极客气的尊称她王妃,可钟意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潜藏起来的恶意猜测与艳色揣度。 到安国公府之前,她闷了一肚子话想骂沈复,想把心里的怨艾愤恨都发泄出去,可见到他之后,她反倒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瘦了,憔悴不堪,若非昔日英朗的轮廓还在,她险些认不出他。 父母先后辞世,兄弟失和,声名狼狈,他还有什么呢。 钟意上了香,行过礼后,就离开了。 命运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惩罚,至于她,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 今生再见,他也不欠她了。 钟意说话时,沈复便静静看着她,那目光叫她想起鸽子来,带着恬静的温柔:“左右我上面还有兄长,急什么?还是随缘吧。” 以钟意现在的身份,劝沈复另娶,未免有些尴尬,然而她也只是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出来,她相信以沈复的聪慧,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夜色深深,时辰已晚,沈复道了告辞,钟意送他到山门处,目视他远去,轻叹口气,转身回观。 李政进太极殿时,皇帝正在翻阅奏疏,他也不出声,找个位置坐下,随意找了本书打发时间。 过了会儿,皇帝将奏疏合上,便有内侍上前奉茶,他喝了口,问:“从清思殿过来?” 李政应了一声。 “有喜欢的吗?”皇帝关切道:“你已经及冠,也该收收心,准备成家了。” “相中了一个,可她没看上我,”李政道:“我过去搭话,她也不怎么理会,略微多说几句,还嫌我烦。” “谁这样大胆,”皇帝笑道:“谁敢嫌弃朕的儿子?” “她一句嫌弃的话也没说,”李政并没有笑,可提起那个女郎时,周身气息都温柔了,他道:“可脸上都写着了。” “那就算了,”皇帝见他如此,心中一叹:“强扭的瓜不甜,结成怨偶也没意思,换一个吧。” “不,儿子只要她,别的谁都不要。”李政语气坚定,隐约带点恳求:“父皇不要给我定别人。” “但你也说了,”皇帝耐心道:“她不理你。” “儿子知道,可是没办法,谁叫我只喜欢她?”李政道:“一见她就觉得喜欢,好像前世见过似的。” “没出息。”皇帝轻轻责备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李政轻声道:“见了她,才知古人诚不我欺。” 大唐风气开放,朝中文武亦有外族,加之几位宰辅点头,此事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非议。 市井民间津津乐道,言辞之间赞誉天子圣德,几位宰相气度,提起怀安居士更是尊敬,颇有些盛世壮举,与有荣焉的意味。 第二天上午,钟老夫人与崔氏一道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还不忘打趣她几句:“你阿爹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不曾拜相,你倒好,从正议大夫到侍中,升的也忒快了。” “不过是虚衔罢了,”钟意真有些哭笑不得:“再则,我既无功于国家,受此大恩,怕会叫人非议。”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虚衔而已,”钟老夫人含笑道:“皇帝气度,宰辅气度,你再小家子气,反倒叫人看不起。” 益阳长公主也在,同样笑道:“正是如此。” “这样也好,”崔氏原还忧心女儿,这些日子过去,见她一切如常,不露颓态,反倒愈见光彩,心中巨石也就落下:“你过得好,阿娘也能安心。” “我出宫之前,陛下提了烧尾宴,”钟意趁机道:“我想,几位宰辅必然是要请的,此外再叫阿爹和哥哥们过来,邀几个亲朋便是,不必铺张。” “确实不必大张旗鼓,”钟老夫人赞同道:“闹得太大,叫人觉得得志便猖狂。” “我已然出家,宴客也不能在越国公府,届时请阿娘帮我张罗人手才是,”钟意早有主意,说完,又看益阳长公主,笑道:“观主不要嫌我吵闹才好。” 益阳长公主莞尔:“只要你别忘记给我派帖,怎么都好。” 如此,便将事情敲定了。 设宴邀饮,太过匆匆反倒显得敷衍,钟意问过钟老夫人与崔氏意思,最终还是将时间定在了十二月初。 既不会耽误别人家中年关往来,也不至于赶上皇帝封笔前几日,朝中事多。 请的是尊客,照旧要自己书写请柬,以示敬意的,钟意写得一笔钟王妙楷,端正之中不失风流,落在纸上,倒不丢脸。 这日下午,她正伏案书写请柬,却听院内有人来唤,说有客至。 钟意听得奇怪,却见玉夏自外边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原王氏的五娘子来了,还另有几位女郎同至,正在前厅同益阳长公主说话。” 太原王氏的五娘子会来,钟意早就知道,毕竟她来之前,还叫未婚夫郑晚庭来下了战书。 玉秋低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奴婢只怕这位五娘子,不好应付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钟意将最后那一笔写完,放在窗前晾干墨迹,方才笑着起身:“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五姓七望皆是赫赫高门,素来同气连枝,连通婚都只在这几家之内,像钟意之母崔氏与安国公夫人李氏这样外嫁的,反而是少数,今日同王家五娘子一道来的,除去族中姐妹,便有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家的女郎。 钟意入得门去,便见满眼锦绣,诸女郎该是骑马来的,着翻领胡装,脚蹬短靴,明艳中自生潇洒,别有贵气。 为首女郎生的英妩,面如美玉,双眉斜挑,气度凌人,见钟意入内,先施一礼,含笑道:“我一行来的冒昧,居士勿怪,先贺过居士升迁之喜。”其余女郎也是如此。 钟意还了一礼:“诸位客气。” “居士唤我五娘便可,”王之薇再行一礼,道:“我先前在晋阳,听闻居士大名,委实技痒,想讨教一二,正逢晚庭有事要到长安,便托他来送信,失礼之处,居士海涵。” 这一次,钟意没受她的礼:“同辈而交,哪里用得上海涵二字?” “居士气度,”王之薇莞尔:“敢请赐教?” 钟意问道:“五娘想讨教什么?” “我修琴棋,略有小成,琴更胜于棋,”王之薇道:“便以琴讨教居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处置 此为防盗章  要知道, 圣旨明发之前,必须经中书c门下二省审议才行,总共四位宰相,竟连一个给东宫透气的都没有, 太子在朝局势如何, 可见一斑。 温彦博面有不满, 低语道:“秦王加恩太盛, 未免不妥,至于逼迫东宫, 更是无尊卑长幼之行” 孔颖达深以为然,正待附和几句,便听内侍们问安声传来, 赶忙噤声, 钟意顺势看过去, 便见意气风发的秦王政大步入内。 晌午仪礼已毕,他褪去戎装,改换冠带, 衣九章华服c系金钩玉带,喻玉双佩,朱色绶带,如利剑出鞘般锋芒毕露,英气斐然, 令人不敢直视。 相较之下, 温润如玉的太子, 不免仁弱了些。 钟意听见王珪叹了口气,轻不可闻,她微有所觉,帝后二人却在这时到了。 这是钟意重生之后,第一次见何皇后。 何皇后年纪已经不轻了,然而当她衣裙锦绣c发髻高挽时,举手投足间的高雅与雍容,都是年轻女郎无法比拟的庄严华贵。 那是一种与青春烂漫截然不同的c岁月铸就的风华绝代。 钟意随同众人一道起身,向帝后问安,落座不久,便见何皇后将目光投向自己,她温和笑道:“早就想一睹居士风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钟意称谢道:“娘娘凤仪万千,才是牡丹国色。” 何皇后温婉一笑,没再开口,宰相们都在,女人之间的寒暄一句便可,说得多了,反而喧宾夺主。 今日的宴饮,李政是毫无疑问的主角,皇帝兴致颇高,思及前事,举杯道:“昔日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当与诸君共浮一大白!”言罢,尽饮此杯。 在座臣工皆是太上皇时期的旧臣,感同身受,面露激慨之色,便是钟意,也有所动容,齐呼万岁,举杯共饮。 气氛一时热切,毕国公阿史那一社尔看向秦王李政,扬声赞道:“秦王驱兵破虏,少年英杰,临机果断,不拘小节,真英主也!” “英主”二字落地,温彦博与孔颖达眼皮子便跳了一下,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英国公李绩便笑着接道:“不如此,何以定祸乱?” 毕国公阿史那一社尔出身突厥王族,后来降唐,颇得皇帝信重,甚至将衡阳长公主嫁与他,他的话,很大程度便代表了天子意志。 而英国公李绩,便更了不得了。 李绩原名徐世绩,跟随李唐起兵,屡立战功,太上皇以“感德推功,实纯臣也”,赐他李姓,附宗正属籍,改名为李世绩。 后来皇帝登基,为避讳天子名姓,方才更名李绩。 温彦博听那二人说完,面露异色,不悦道:“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大唐天下,除陛下与太子二人,孰人可称英主?二位冒失了。” “酒后之语,何必当真?”左仆射杜如晦笑道:“大临勿要介怀。” 温彦博愤愤饮一口酒,勉强忍下。 钟意并不涉足朝政,朝臣们的嘴上机锋,自然不会插嘴。 尚宫局准备细致,与她的皆是果酒,味道偏甜,倒不醉人,她给自己斟了一杯,便觉有道目光投到面上,侧目去看,原是李政。 他静静看着她,手指摩挲着酒杯,好像方才那场不大不小的争论跟他无关似的,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钟意淡淡收回了视线。 孔颖达起身,恭贺道:“突厥已定,年谷屡登,陛下丰功伟绩,远超前圣,臣请泰山封禅,定天下人心。” 他是孔门传人,倘若封禅,仪礼诸事免不得落到他身上,孔家地位也能水涨船高。 再则,皇帝封禅,必以太子为亚献,这未尝不是向天下宣告东宫正统礼法地位的一条佳径。 封禅,自夏商便有,始皇帝与汉武帝皆曾登封报天,降禅除地,孔颖达觉得,皇帝应该不会拒绝才是。 皇后也轻声劝道:“臣妾觉得,祭酒言之有理” “天下初定,民生未稳,此时登封岱宗,岂非奢侈自矜,令世人笑?” 皇帝却不看她,目光环视大殿,道:“朕以为,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封禅之礼,亦可德比尧c舜。” 皇后目光中的神采淡了,孔颖达神色也有些黯然,太子浑然不觉,望向父亲的目光尊崇而景仰,若非仪礼所限,恨不能击案称善。 “汉文帝不曾封禅,躬行俭约,刑措不用,世人皆以其为有德之君。”皇帝道:“《礼》云,至敬不坛。扫地而祭,足表至诚,何必远登高山,封数尺之土?封禅伤民,朕弗为也。” 场中一时安寂,王珪起身,敬声拜道:“陛下发德音,明封禅本末,非愚臣之所及。” 魏徵亦道:“封禅须备千乘万骑,供帐之费,动役数州,而陛下德仁昭昭,天地自明,何须远行封禅,劳民伤财?黎民遇陛下,始有生望。” 其余诸人起身拜倒,齐声道:“圣明无过陛下!” 孔颖达原是想首倡封禅,搏个头功的,然而皇帝一席话落下,这功绩却打了水漂,如此放弃,又有些不愿,再拜道:“陛下德过三皇,功压五帝,如此德行,正该告于天地” “封禅之事,勿要再提,”皇帝摆手,示意他起身,含笑道:“不过,仲达一片忠心,朕心中明了,便赐黄金千斤,锦缎百匹,以示嘉赏。” 千斤黄金已经是极大数目,李政此次得胜归来,立不世之功,也不过赏黄金六千斤而已,孔颖达何德何能,几句话便得此重赏? 魏徵变色,正要起身劝谏,却被王珪拉住,示意暂待片刻。 孔颖达又惊又喜,慌忙下拜:“陛下,臣委实受之有愧” “朕不过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当真了吗?”皇帝扬声笑道:“只许你拿朕德过三皇骗朕,便不许朕骗你?” 孔颖达的脸色钟意能记一辈子。 皇帝金口玉言,委实不该胡乱许诺,西周甚至有过桐叶封弟的典故,然而这时候,即便是素日最喜劝谏的魏徵与王珪,都忍笑不语,当然也不会有别人冒头说话。 钟意对面便是尚书省左右两位仆射,一抬眼,便见两位宰相别过脸去笑,总算顾及同僚之情,不曾笑出声来。 孔颖达羞愤不已,看起来恨不能掀开地毯,将脸埋进去才好,讪讪起身,返回席位落座。 宫宴行到一半,钟意同何皇后便离席,往清宁宫去见女眷。 几家夫人入宫,先前往太后宫中问安,这会儿也该结束了。 孔颖达属太子一系,他丢脸便是太子丢脸,何皇后那儿,想必也不如意,然而往清宁宫去的路上,何皇后神态自若,言笑得体,钟意委实钦佩。 前世她也常进清宁宫,每进一次,都觉雕梁画栋,不似人间。 帝后情深,皇帝曾专门吩咐人修缮清宁宫,皇宫里寻个最好的去处,不是皇帝所在的太极宫,而是皇后所在的清宁宫。 几家命妇入得门来,口中不免称颂几句,何皇后也极谦和,与之说笑,不多时,英国公李绩之妻笑道:“我听说秦王尽没东突厥牛羊财物,其中便有高昌镇国之宝山河珠,秦王孝心,献与娘娘,不知我们是否有这等眼福,见上一见。” “这有什么使不得?”何皇后示意左右去取,笑道:“不过一珠而已,夫人若喜欢,赠与你也无妨。” 山河珠乃是高昌国的国宝,据说有幼儿拳头大小,置于水中,便会倒映出九曲山河,蔚为壮观,是以称为山河珠。 但凡沾了“山河”二字,便不是寻常人所能拥有的,英国公夫人摇头笑道:“谢过娘娘好意,只是这等隆恩,我却消受不得。” 说话的功夫,宫人便取了山河珠,另有人备了水来,何皇后亲自将锦盒打开,取出一颗光彩莹润的玉色珠子,众人啧啧称奇声里,置于水中。 钟意前世便听说过山河珠的传闻,只是未曾见过,今日碰见,不免好奇,同众命妇一般凑了过去。 好一会儿过去,什么异象也没有出现。 所谓的山河珠,竟然是假的。 何皇后有些尴尬,笑意微凝,英国公夫人更觉窘迫,深悔提这一茬,到最后,还是皇后长嫂何夫人笑着圆场:“什么山河异象,不过是小国吹嘘,博取声望而已。” “正是如此,”另有人帮着遮掩:“九曲山河,如何能同我大唐万里江山相较?不看也罢。” 钟意此前曾几次在书中见过山河珠的记载,想来不该有错,然而此刻再说,便是打皇后脸面,当然不会开口。 气氛一时沉郁,委实有些难堪,皇后面上笑意,终于不那么自在了。 钟意返回青檀观,已经是半夜时分,吩咐人备水梳洗,自己对镜出神。 山河珠是假的,李政知道吗? 如果他知道,真的又在哪儿? 妆台上搁着犀角梳子,她随手执起,轻轻梳发,目光瞥过李政留下的那方手帕,忽然顿住了。 鬼使神差的,她取出那双白玉耳铛,放进了水盆。 烛光将内室映的一片清亮,那水也清澈剔透,耳铛放进去,并没有什么异象。 钟意暗笑自己自作多情,正要取出,却见水波微颤,那双白玉耳铛的光芒愈见莹润,不多时,水面竟倒映出层叠重影来。 巍峨岌嶪,玉山倾倾,果真有九曲山河破梦来。 钟意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我心中总觉得不安,便抄录佛经静心,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钟意跪地不起,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阿爹此去必然遇险,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来,”钟老夫人亲自将她扶起,这才察觉小孙女两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焦急问:“菩萨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的讲,半句也不要落下。” “泾阳连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发生山崩,”钟意语气颤抖:“父亲从那里路过,后来” 今日已经是十月十六,距离山崩,也不过五日了。 钟老夫人心里一紧,一针见血的问:“可能救吗?” “能!”钟意决然道:“菩萨说阿爹此前南下救济灾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丧命,所以才来示警,只需叫他避开,便无碍了。” “好孩子,”钟老夫人松一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看向钟意时,眼圈红了:“祖母谢谢你。” 钟意眼泪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别这样说” “我即刻入宫,”钟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请皇帝降旨。” 她身侧的嬷嬷微露迟疑,低声道:“是否太过扎眼了?老夫人致信给国公,令人快马送去,叫国公改了行程,也不会迟” 她这番话当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虽然说得真切,但毕竟是梦中之事,倘若只是幻影,却兴师动众,该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众多,岂止我儿一人?”钟老夫人摇头道:“倘若山崩为真,我只说与我儿避难,叫其余人身死家毁,何其忍心。” “阿意别怕,相信祖母,”她宽慰孙女,温声道:“天子圣德,无论山崩是否发生,都不会见罪于你的。” 钟意向钟老夫人一笑,她当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只要叫祖母相信自己梦境为真,只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钟老夫人并非等闲妇人,她是北周昭阳长公主之女,历经四朝,识见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窦太后的胞妹,作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无召也可入宫。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里需要迟疑? 钟老夫人吩咐人准备车驾,匆匆入宫,顾不得拜见太后,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听人回禀,心中诧异,待见了姨母,听她说完,神色凝重起来:“青明山地广人众,倘若山崩,后果不堪设想,姨母暂且往母后处说话,朕即刻召见臣工来议。” 往越国公处致信的内侍早已快马出发,钟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闲心说笑:“陛下不怕这是假的吗?” 皇帝也笑了:“事关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 此为防盗章  第二天上午, 钟老夫人与崔氏一道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还不忘打趣她几句:“你阿爹做了这么多年的官, 也不曾拜相,你倒好,从正议大夫到侍中, 升的也忒快了。” “不过是虚衔罢了, ”钟意真有些哭笑不得:“再则, 我既无功于国家, 受此大恩, 怕会叫人非议。” “你自己也说了,不过是虚衔而已,”钟老夫人含笑道:“皇帝气度,宰辅气度, 你再小家子气, 反倒叫人看不起。” 益阳长公主也在, 同样笑道:“正是如此。” “这样也好,”崔氏原还忧心女儿, 这些日子过去, 见她一切如常, 不露颓态, 反倒愈见光彩, 心中巨石也就落下:“你过得好, 阿娘也能安心。” “我出宫之前, 陛下提了烧尾宴, ”钟意趁机道:“我想,几位宰辅必然是要请的,此外再叫阿爹和哥哥们过来,邀几个亲朋便是,不必铺张。” “确实不必大张旗鼓,”钟老夫人赞同道:“闹得太大,叫人觉得得志便猖狂。” “我已然出家,宴客也不能在越国公府,届时请阿娘帮我张罗人手才是,”钟意早有主意,说完,又看益阳长公主,笑道:“观主不要嫌我吵闹才好。” 益阳长公主莞尔:“只要你别忘记给我派帖,怎么都好。” 如此,便将事情敲定了。 设宴邀饮,太过匆匆反倒显得敷衍,钟意问过钟老夫人与崔氏意思,最终还是将时间定在了十二月初。 既不会耽误别人家中年关往来,也不至于赶上皇帝封笔前几日,朝中事多。 请的是尊客,照旧要自己书写请柬,以示敬意的,钟意写得一笔钟王妙楷,端正之中不失风流,落在纸上,倒不丢脸。 这日下午,她正伏案书写请柬,却听院内有人来唤,说有客至。 钟意听得奇怪,却见玉夏自外边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原王氏的五娘子来了,还另有几位女郎同至,正在前厅同益阳长公主说话。” 太原王氏的五娘子会来,钟意早就知道,毕竟她来之前,还叫未婚夫郑晚庭来下了战书。 玉秋低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奴婢只怕这位五娘子,不好应付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钟意将最后那一笔写完,放在窗前晾干墨迹,方才笑着起身:“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五姓七望皆是赫赫高门,素来同气连枝,连通婚都只在这几家之内,像钟意之母崔氏与安国公夫人李氏这样外嫁的,反而是少数,今日同王家五娘子一道来的,除去族中姐妹,便有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家的女郎。 钟意入得门去,便见满眼锦绣,诸女郎该是骑马来的,着翻领胡装,脚蹬短靴,明艳中自生潇洒,别有贵气。 为首女郎生的英妩,面如美玉,双眉斜挑,气度凌人,见钟意入内,先施一礼,含笑道:“我一行来的冒昧,居士勿怪,先贺过居士升迁之喜。”其余女郎也是如此。 钟意还了一礼:“诸位客气。” “居士唤我五娘便可,”王之薇再行一礼,道:“我先前在晋阳,听闻居士大名,委实技痒,想讨教一二,正逢晚庭有事要到长安,便托他来送信,失礼之处,居士海涵。” 这一次,钟意没受她的礼:“同辈而交,哪里用得上海涵二字?” “居士气度,”王之薇莞尔:“敢请赐教?” 钟意问道:“五娘想讨教什么?” “我修琴棋,略有小成,琴更胜于棋,”王之薇道:“便以琴讨教居士。” 钟意微微一笑:“五娘好坦荡。” “即是讨教,便要拿出最硬气的本事,我若用棋,反而是看不起居士,”王之薇笑问:“那么,居士是应,还是不应?” “应。”钟意点头,转向玉夏道:“去取我的琴来。” 王之薇来时,便带了古琴,令人取来,随意拨弄一下,便听琴声铮铮:“此为雷氏琴,出自蓉城雷氏之手,名九霄环佩。” 如同剑客比试一般,琴师相斗之前,也会向对手介绍所用古琴,以示尊敬。 钟意同样拨了琴弦,那琴音松劲,她道:“此梁州宋氏仿司马相如旧琴所制,通体黝黑,隐有幽绿,名为绿绮。” “五娘是名闻天下的贵女,居士是世人称颂的新相,”益阳长公主坐在上首,含笑道:“我便沾个光,为你们做裁判好了。”二人自无不应。 “讨教之前,我仍有句话要问,”王之薇坐在琴前,笑吟吟道:“居士若是输了,又该如何?” “输了便输了,”钟意淡然道:“有什么要紧?” 王之薇微怔,轻叹道:“虽未比试,我先输一筹也。” 她手指落在弦上,说了声请,开始拨弦,琴声清幽冷寂,凛如飞泉,钟意随之在后,琴声缥缈自在,别有幽幽。 她们所奏琴曲皆是前朝琴师贺若弼所谱,王之薇所奏为《石博金》,清越激昂,钟意所奏琴曲名为《清夜吟》,幽然静寂,虽然作曲者同为一人,曲风却截然不同。 太原王氏乃是世家大族,越国公府却是关陇出身,钟意未出阁前,便与王家五娘子并称,盛名之下无虚士,二人皆非泛泛之辈,轻拢慢挑之间,琴音似流水倾泻,颇有绕梁之态。 琴曲奏完,场中人皆静默不语,连事先说要做裁判的益阳长公主也未做声。 钟意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微有不舍,向玉秋道:“收起来吧。” 益阳长公主回过神来,抚掌笑道:“二位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我听得入迷,方才竟连话也说不出,便是平手如何?” “不,是我输了,”王之薇摇头道:“《石博金》清越,更易出彩,《清夜吟》低幽,合奏时难度更大。” 钟意则道:“曲子是自己选的,怎么能将难度计入考量之中?五娘不要这样说。” “输了不算什么,输不起才没脸,”王之薇婉拒了钟意的好意,起身向她一礼,含笑道:“之薇此前自视甚高,以为长安无人,今日见过居士,方知自己不过足下尘泥,心悦诚服。” “五娘精研琴道,我亦如是,”钟意起身还礼:“若论其他,未必能胜。” “都了不起总行了吧?”另有随王之薇同来的女郎笑道:“二位你夸我我夸你,往来行礼,不知道的,以为是拜天地呢。”众人一时哄笑起来。 王之薇笑道:“这把琴伴我多年,今日便赠与居士,望请不要嫌弃。” 钟意赶忙推拒:“君子不夺人所好。” “无妨,名琴便该赠与懂琴之人,居士再推辞,便是看不起我了。” 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王之薇辞别道:“我与晚庭的婚事便在明年,日后也会久留长安,居士若不嫌弃,只管去府上做客。”其余女郎也纷纷邀请。 益阳长公主是长辈,不好相送,钟意倒是无妨,一路送到了青檀观山门处。 “我今日输给居士,明日却未必会再输,”王之薇上了马,握住马鞭,回身看向钟意:“他日再来讨教,居士不要手下留情。” 钟意笑道:“不会。” 其余几位女郎也道:“我们不似五娘出色,却也有些微末本领,若来叨扰,居士不要嫌烦。” “诸位若不嫌此地寒简,只管前来,”钟意笑吟吟道:“我必扫榻相迎。” 众女郎齐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夕阳余晖漫漫,映的天地绚烂,万物似乎都染了一层金辉,一行人策马扬鞭,往长安去,说笑声不绝。 王之薇回头,洒脱一笑:“居士,就此别过。” 钟意心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归于平静,回了一礼:“沈郎君。” 沈复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落,随即便有礼的错开:“居士近来好吗?观内可住得惯?” “景致如画,人心也清净,”钟意客气的答他:“正是修身养性的善地。” 未做成夫妻的男女,再度相见,总有些尴尬,沈复一时静默,钟意也不言语,气氛倒有些冷。 郑晚庭早知这二人婚约作罢之事,现下见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倒觉有些可惜,见二人不语,方才笑道:“居士既然得闲,便听我说一句。” 钟意转向他,道:“郑郎君受人所托,要带句什么话给我?” “居士早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又得神佛垂怜,有人不服气,想与居士一较高下,”郑晚庭笑道:“托我来下战书,改日登门讨教。” “既入清净门,便了世间事,”钟意不愿招惹这些是非,婉拒道:“美誉都是别人给的,谁喜欢便拿去吧,为此争斗,却没意思。” “这也有理,不过,却说不服那人,”郑晚庭含笑道:“不撞南墙,她是不肯回头的。” 钟意心中一动:“敢问尊驾,那人是谁?” “尊驾二字当不得,居士若不嫌弃,唤我晚庭便是,”郑晚庭名郑舫,字晚庭,平辈直呼,并不失礼,他推辞一句,而后笑答:“是我未过门的妻室,太原王氏的五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赠与 此为防盗章  钟意没想到益阳长公主竟能认出朱骓来, 委实诧异, 心神一转,含笑解释道:“秦王殿下为上次宫中之事致歉,执意要将朱骓赠与我, 实在推辞不过。” “他可真舍得。”益阳长公主并未多想, 笑道:“朱骓的母亲来自大宛,雄健非常, 父系血统更了不得,是几乎已经绝迹的汗血宝马, 它打小就跟着青雀, 是他自己照看大的。朱骓也凶,除了青雀, 谁摸都踢。” “是吗, ”钟意抚着朱骓柔顺的皮毛, 笑道:“大概是他们跟朱骓无缘吧。” 益阳长公主见朱骓在她手下这样温驯, 啧啧称奇:“它倒真喜欢你。” 钟意但笑不语,亲自牵着朱骓到后院去, 又吩咐人准备草料,门扉外有脚步声传来, 玉秋玉夏匆匆过来,见她无碍, 暗松口气, 赶忙称罪。 “与你们无关。”那种情况下, 她们拦也拦不住, 钟意自然不会迁怒:“事发突然,谁能未卜先知?” “那时已经过了城门,附近也无行人,”玉秋没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也没问秦王的坐骑怎么会出现在青檀观,低声道:“奴婢吩咐了护卫,他们不会乱说的。” “还有,”玉夏踌躇道:“我们回来时,正逢秦王殿下回城,他要我们给居士带句话” 钟意手一顿:“什么话?” “他说,来日方长。” 齐王造反带来的震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对于皇帝而言,这种乌合之众,连放在眼里的必要都没有。 齐王佑尚在齐州,他的母亲阴德妃便被贬为嫔,舅父阴弘智举家被收押,皇帝令英国公李绩发怀c洛c汴c宋等九州府兵,与刘德威共同讨伐平叛。 英国公在马背上驰骋的时候,齐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出半月功夫,军士攻入齐州,杀其左右叛臣,押解齐王还京。 皇帝并不十分待见这个儿子,此次造反,更将父子之情耗得一干二净,齐王还未归京,便以“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为由,将其废为庶人,至于归京之后,想也难逃一死。 这事与钟意无关,倒跟韦贵妃与定襄县主有些关联。 ——齐王娶妻韦氏,便是韦贵妃兄长之女,丈夫获罪,少不得要被牵连。 这才只是冰山一角,除去钟意,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风波。 诸皇子年岁渐长,皇帝却日益老去,世间的生死轮回,正如太阳东升西落,永远不会停歇。 往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看着自己英姿勃发的儿子们,也会不由自主的,在心里生出几分细微的惶恐。 他就像过了午时的太阳,尽管曾经光芒万丈,却注定要走向消沉,而年轻的c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的皇子们,却像清晨的朝阳,一日更比一日灿烂。 那光芒太亮了,亮的他有些不舒服,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忌惮。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震慑那些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他也要让人知道,自己还没有老去,远远轮不到那些宵小上前撒野。 这种微妙的心境,不曾登临帝位的人,大概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英国公李绩押解庶人佑抵达长安,二十四日,庶人佑被赐死于太极殿。 同日,皇帝降旨族阴c燕二氏,赐阴嫔白绫,昔日齐王府中幕僚尽数处死,以儆效尤。 李佑的外祖父阴世师,曾是前朝大将军,太上皇在太原起兵后,阴世师令杀其留于长安的幼子,又掘李氏一族祖坟,后来太上皇攻占长安,尽杀阴氏之人,只有阴嫔与其弟因年幼得以保全,不想二十年后的今日,他们还是重蹈了先辈覆辙。 至于燕氏一族,则是阴嫔之弟的妻族,李佑造反,很大缘由便是遭受燕弘智兄弟鼓动,倒也不冤。 造反之人,必族其家,这是哪一朝都不会改的规矩,本朝也不例外,但额外追究齐王府中幕僚罪过,尽数论死,未免有些严苛。 齐王偏好儒学,府中颇有些名宿大家,因此论及死罪,士林有所非议,东宫左右二位庶子皆与儒家亲厚,孔颖达更是孔子三十一世传人,自身立场使然,免不得要向太子哀求,请他进言,规劝一二。 太子宽和,素爱儒家仁礼,满口答允,去向皇帝求情,却被迎头痛斥,强行遣返回东宫,拘禁起来,朝野为之震动。 “陛下动了雷霆之怒,明眼人便该消停些,叫皇后去劝,等他平息才好,”罗锐往青檀观去看钟意,说起此事,感慨道:“那些人倒好,怎么反倒迎风而上?” 太子的劝阻并未拦住皇帝下落的屠刀,齐王府幕僚尽数被杀,士林中的反弹声强的刺耳,扬州宿儒七人为此上疏,直斥皇帝昔年夺位失德,今次滥杀失仁,请求加恩诸位幕僚家眷遗孤。 因早年玄武门之事,皇帝素爱声名,这并不意味着有人能以此要挟,逼迫他退让,宿儒们如此行事,无疑犯了忌讳。 十二月二十七日,皇帝以清缴逆臣残余为名,令诛此七人,期间上疏言此事者,亦有惩处,盛怒至此,朝中人人自危,无人敢发一词。 魏徵王珪二位侍中素来刚正,本该直言,然而扬州宿儒提及隐太子建成,他们昔年又曾是东宫属臣,实在不好开口。 “陛下自己会想明白的,”钟意道:“他只是一时气怒,过后就好了。” “好在已经封笔,朝中无事,”罗锐叹道:“否则,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波折。” 罗锐拜在阎立本门下学画,自是一日千里,阎立本考校学问,见他颇通律令,又有才学,便保举他去大理寺,做了从七品议案主簿。 钟意知晓此事,心中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释然,他这样的才华,倘若不得施展,未免有些可惜了。 “我收到居士的信,特意去女监署查过名册,”罗锐道:“十岁以上c二十岁以下的女郎,燕氏共有三人,皆在死罪之列,并无脱身可能。” 钟意心中一惊,诧异道:“只有三个?” “登记在册的只有三个,”罗锐皱眉,思忖后道:“不过,倘若有养在府外的女郎,逃脱刑罚,也不奇怪,只是可能性很小罢了。” 钟意心头微沉,笑道:“多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居士何必言谢?”罗锐没问她为什么要查这个,笑着起身,道了告辞。 钟意亲自送他出去,直到返回内室,面上笑意方才落下。 怎么会查不到? 前世因参与齐王谋反一案,燕氏同样被族,燕弘亮却有一个女儿得以逃脱,隐姓埋名,后又进入襄国公府,做了长嫂兄长的侍妾。 收纳私逃女犯已经是大罪,更要命的是,燕氏女作为细作,参与了侯君集谋反之事。 侯君集事败被杀,刘氏一族也被削去国公勋爵,成年男子尽数斩首,家眷发配岭南,钟意的长兄因此受到牵连,仕途被毁,连越国公的勋爵都险些保不住。 那时她刚进秦王府,心灰意冷,甚至存了赴死之心,但因为此事,不得不向李政低头,求他襄助。 燕氏一族因谋逆而败亡,算是罪有应得,越国公府平白遭此大难,却是天降横祸。 重生一世,钟意取消婚约之后,便着手去找那燕氏女,哪知直到今日,竟全然没有消息。 想也是,倘若真有这么容易找到,大理寺收押燕氏女眷时,怎么会疏忽掉? 燕氏女身负血仇,却能改头换面,在襄国公府中藏身几年,丝毫不露端倪,又与侯君集私下往来,助其成事,这样的心性,钟意自愧不如,也不敢心存侥幸。 倘若她没有如同前世那样进入襄国公府,而是藏匿人海,钟意怎么可能找到她? 即便她进入襄国公府,钟意一个出家人,有什么立场对长嫂兄长的侍妾说三道四? 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最开始就斩断一切,让祸根消弭于无形。 可惜,钟意没能找到她。 这或多或少的,叫她心里蒙了一层阴翳。 燕氏女就像潜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跳出来,突然咬人一口。 罢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钟意叹口气,暂且将这茬抛之脑后, 还有三日便是年关,钟意进宫去见窦太后,益阳长公主昨日受了凉,见不得风,便留在观里,不曾跟她一道前往。 窦太后近来倒还好,只是上了年纪,过了午后,精神有些不济,钟意照看她睡下,见时间还早,照旧去了弘文馆。 她去的倒巧,正逢国子监祭酒孔颖达也在,许是因近来诸事牵涉儒门甚多,他倒是清癯了些。 钟意还记得他弹劾自己十数次的事,孔颖达也没忘记她等着自己施礼,压自己一头的旧怨,假情假意的寒暄几句,便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算是两不相干。 今日大概不宜出行,钟意深悔自己出门前没看黄历,她在弘文馆呆了不过半个时辰,皇帝便到了,听闻她在,又令人相请。 她过去时,便见孔颖达跪伏于地,道:“扬州宿儒纵然有罪,却不至死,因进言被杀,何其冤也,请陛下复其名誉,勿使其余九泉之下魂魄不宁。” 皇帝神情冷凝,目光森寒,一言不发。 孔颖达心下打鼓,委实惊惧,瞥见钟意入内,忽生一念,再拜道:“臣先前尝与居士言及此事,居士亦深以为憾,陛下以为臣系出儒家,心有偏袒,何不听居士一言?” 钟意听他说完,心中勃然怒起。 扬州宿儒的确有过,但罪不至死,然而皇帝盛怒之下,谁敢有异议? 太子尚且被拘禁东宫,她疯了吗,敢公然反驳皇帝? 然而她也相信,只要她说出那些宿儒罪有应得的话,士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她淹死! 好一个祸水东引。 老而不死是为贼,孔颖达果然深谙其中真意。 “居士,”皇帝听得冷笑,转目看她,道:“你也觉得,朕做错了吗?”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景仰 此为防盗章  朝野之上说的还不算离谱, 市井之间却传的没边了, 还有人说,钟家女郎原是天上仙娥,下凡历劫, 凡人不足与配,所以才有了这一桩事。 钟意居于府内, 这等议论是听不到的,越国公府的郎君们倒是能听见这许多褒美, 只是思及幼妹即将离府, 往青檀观中清修,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崔氏只这一个女儿, 自她出生后, 便心心念念开始准备,唯恐哪里委屈到她, 知道她下半生要常伴青灯, 孑然一身, 心里着实难过。 院落里有十几颗樟树,是女儿出生那年种的,原是准备砍掉, 做出嫁箱奁的,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她自去年起,就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单子, 铺面庄园珍玩古籍, 林林总总不知写了多少, 也都做了无用功。 在女儿面前,崔氏不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惹她伤怀,私下里却哭了几场,人也瘦削好些。 “不嫁人也好,落个自在,”钟意脸色依旧惨淡,较之前几日,却好了些,她劝慰母亲:“做了他家妇,再不能跟在家一样惫懒,要侍奉婆母,友善兄嫂,操持家事,生儿育女,几十年下来,竟没半刻是为自己活的,好没意思。” 崔氏实在是伤心:“你说的倒是轻巧,现下自在,以后怎么办?等你老了,孤零零一个人,谁照顾你呢?” 说到最后,她不禁垂泪:“阿娘想想,就觉得难过。” “谁说女人天生就该相夫教子?”钟意握住母亲的手,含笑道:“我一个人,有钱有闲,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曾经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世间一等人物,羡煞旁人,可到最后,都是惨淡收场。 于他们而言,她是附庸,是装点,是一件美丽的c可以向别人炫耀的精致瓷器,他们或许都曾经爱过她,但他们和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重活一世,钟意不想嫁人了。 借菩萨入梦的契机摆脱婚约,也绝了以后的嫁娶希望,这就很好。 事关自家女郎性命,越国公府并不拖延,皇帝降旨之后,便令人置办女冠衣衫,并日常用度,准备送钟意往青檀观去。 “我是出家,又不是出嫁,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钟意翻看母亲递过来的随行单子,失笑道:“观内清简,太过奢华,会叫人笑话的。” “你哪里过得了苦日子?”崔氏尤嫌带的少了,蹙眉道:“山中简陋,你又大病未愈,要不要带个两个吃惯了的厨子过去?” 越国公愧对女儿,也是心疼:“你只带玉夏和玉秋过去,照看的过来吗?还是再带几个人吧。” “阿爹,阿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青檀观跟家里不一样,”钟意劝道:“不如这样,我先去小住几日,缺了什么c短了什么再差人回来取,左右就在长安,相距不远,便是去看我,也不需多少时候,好不好?” 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越国公夫妇只能点头:“那便先如此吧。” 他们刚说完,钟意的两个兄长便偕同妻子过来了。 长兄钟元裕面有忧色:“阿意好些了吗?” 二哥哥钟元嘉则皱着眉:“我看外边人在收拾箱奁,你只带那点东西?” “我好多了,大哥别担心,”钟意先回答了长兄的问题,然后才答二哥哥:“带的多了,反倒惹人笑话,我刚才劝完阿爹阿娘,你倒来招我。” 她气色略微好了些,神情带笑,几人也不忍再劝,彼此说笑几句之后,道了再聚。 青檀观在长安城外,露华山上,自越国公府前往,约莫有半个时辰路程,出了城门远眺,便见山势苍茫,气势雄浑。 时任青檀观观主乃是今上的胞妹益阳长公主,说起来,钟意也该叫一句表姑。 益阳长公主也是可怜人,成婚几年,驸马便因病去世,她与丈夫鹣鲽情深,没有重新选婿,褪去华服,在青檀观落饰出家了。 皇帝降旨,又牵扯自身,益阳长公主自然有所听闻,叫人将观内院落清理出来,方便钟意居住。 崔氏原本是想同女儿一道过去的,只是她这几日也辛苦,精神不济,钟意不忍心叫母亲奔波,便劝住了,叫父亲与长兄送自己过去。 因是皇帝降旨,许其入观清修,钟意一行到时,青檀观格外礼遇,益阳长公主偕同若干女冠,亲自出迎。 钟意褪去华裳贵饰,绢衣素冠,雅致翩翩,衣带临风之态,连一众女冠,都有些痴了。 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方才叹道:“好个妙人。” 她年不及四十,相貌端柔,不乏天家贵气,许是因为常年清修的缘故,气息宁静,十分平和。 “你来这儿也好,我也有人作伴,”偕同两个年轻女冠,她亲自引着钟意到后院:“几个院落常年有人打扫,你自己挑个喜欢的便是。” 钟意向她道谢,上前去细看一会儿,道:“便选北侧那座吧。” 越国公在侧,微吃一惊:“是不是太偏了些” “那儿安静,”钟意说:“景致也好。” 她既这样讲,越国公也不好说别的,益阳长公主则道:“表哥安心,观内有侍卫往来巡护,自是周全,有我在这儿,也委屈不到怀安居士。” 越国公又道了声谢,吩咐人将一干箱奁用度送过去,自己却趁着最后时间,同女儿话别。 “虽是出家,却也不是绝世,青檀观离家不远,得了空,我们便来看你,”他握住女儿手掌,谆谆叮嘱:“我留了十个护卫在此,供你日常调遣,你缺了什么c少了什么,只管吩咐他们便是。” 钟意向父亲一笑,眉目舒缓,自生风流:“我知道,阿爹不要忧心。” 这样好的年纪,却离了红尘,束缚在这等清净地,越国公心里又怜又愧,唯恐说多了惹她伤怀,便同女儿一道进了院子,吩咐人再加修整。 钟意只带了玉夏玉秋两个侍女,皆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感情深厚,观内不比公府富丽精致,钟意神态自若,她们也不露难色。 “我是与红尘无缘了,你们却不一样,”收拾完东西,钟意叫了她们到近前,温声道:“若是有了心上人,也别遮掩,我贴一份嫁妆,叫你们风风光光出嫁,做个正房娘子,全了咱们多年的情分。” “居士不要这样说,”玉夏玉秋垂泪,跪下身道:“我们原就是陪在您身边的,一荣俱荣,合该相伴,您在这儿出家,我们也出家便是。” “说什么胡话,”钟意摇头失笑,见她们态度坚决,终于将她们扶起:“先留在这儿,改日碰见合适的,再行分说。” 她挑选的院落不算大,一人独居,却也绰绰有余,不知先前主人是何等人物,内里装饰颇见雅致,十分不俗。 益阳长公主的午膳不过一碟荠菜,一碗碧粳米粥,她低头用膳,有个年轻女冠立在下首,恭声回禀。 “华衣贵饰,怀安居士一件也不曾带,只几件绢衣,并藏书千卷,与她素日用惯了的琴棋,十数箱奁中多是典籍,并无奢靡享乐之物,”那女冠面露钦佩,轻声道:“每日闲暇,居士便在房中翻书,偶尔出游,也极端方,见过观内清简,气定神闲,怡然自乐。” “她母亲出身世家大族,祖母也系皇家,气度自该不俗,”益阳长公主停了筷子,语有叹意:“我先前还怕坊中传言为虚,招一个富贵娘子来,现下回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女冠听完,却只低头不语。 “差人回禀皇兄,就说怀安居士气度非凡,若以私心揣度,反做小人,”另有人捧了水盆巾帕过来,益阳长公主侧身净手,轻笑道:“人是仙中女,才是女中仙,那是天上仙娥降世,凡夫不堪匹配,做不得假,叫他消了疑心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我心中总觉得不安,便抄录佛经静心,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钟意跪地不起,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阿爹此去必然遇险,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圣人 此为防盗章  皇帝示意二人落座, 道:“如居士方才所言,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 却可转圜, 朕便令人复其名节,立碑为纪。” 钟意衷心称颂:“陛下盛德, 乃万民之福。” 孔颖达微松口气, 劝道:“扬州宿儒因进言被杀, 陛下虽有加恩, 却有未尽之处, 天下惶恐,不如广开言路,以安民心。” 皇帝看他一眼, 赞许道:“仲达言之有理。” “前朝暴虐, 屡施恶政, 民心尽丧, ”孔颖达道:“陛下不妨制定律法,许诺永不杀上书言事之人。” 皇帝不置可否,向钟意道:“居士怎么想?” “敢问祭酒大人,”钟意眉梢微挑, 道:“倘若上书言事之人中出现蠹虫, 又该如何?” 孔颖达道:“自该处置。” 钟意又道:“以何罪名处置?” 孔颖达不假思索:“所犯何事, 便以何等罪名处” 话未说完, 他便顿住了。 皇帝若想杀人,有的是办法杀,区区一个不杀上书言事者的规定有什么用? 今天纳谏,明天找个贪污由头斩了进言者,既能出气,又能叫他沾一身污,死后都无颜去见先祖。 孔颖达干巴巴的笑:“居士好词锋。” 钟意并不看他,淡淡道:“我反而觉得,有些人享用的好处太多,叫人看不过眼。” 李政只坐着喝茶,却不做声,听她说到此处,抬眼去看。 皇帝也听出她这话别有深意,略微前倾了些:“愿闻其详。” 钟意忽视掉李政有些灼人的视线,转向孔颖达,笑道:“敢问祭酒,令先祖孔师,以为周公如何?” 孔颖达心头一跳,略经踌躇,道:“周公,先祖心中最为尊崇景仰之人,晚年甚至曾发‘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感慨。” 钟意点头道:“西汉贾谊曾说,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居士不必咬文嚼字,这话我比你知道的早。”孔颖达心中不悦,道:“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乃是圣人,不牢你一一说出。” “既然这样,”钟意挺直身体,道:“敢问祭酒,周公后人何在?” 李政揉了揉眉心,笑了。 孔颖达登时汗下:“这个”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原是孟子说的,”钟意笑意中略带几分嘲讽:“据我所知,祭酒已经是孔家第三十一代了吧?周王朝赫赫八百年,也不过三十代帝王而已,孔家的福气,也忒厚重了些。” 孔颖达不能安座,起身拜道:“孔家立足儒学,家中子弟自幼苦读,绝非依仗先人功绩” “祭酒,”钟意语气轻飘飘的道:“你怕是忘了,陛下登基之初赐予你的爵位,便是曲阜县男。” 孔子于华夏确有功绩,任谁也无法否定,但再深再重的功绩,也有被消耗尽的时候,怎么可能庇护后辈千余年之久? 周公后嗣尚且湮没于岁月,韩非子于家国影响亦不逊于孔子,如今又如何? 绵延近千年,余荫未断,孔家何德何能! “居士时常有发人深省之语。”皇帝默然良久,也不看孔颖达,道:“天色不早,朕吩咐人送居士出宫吧。” 钟意起身称谢,随同内侍退了出去。 李政将茶盏搁下,道:“父皇,我也走了。” 皇帝没好气道:“武德殿离这儿没几步,你也怕回去晚了?” “我去问问朱骓怎么样了,看能不能再要回来,”李政依依不舍道:“儿子养了那么多年,骤然给了别人,有些舍不得。” 皇帝气笑了,手中茶盏顺势砸过去:“快滚!” 李政反应迅速,敏捷的躲开了,笑声自门扉外传来:“这就滚。” 短短片刻功夫,孔颖达额上竟生了汗,见钟意与秦王先后离去,心中愈发忐忑:“陛下” “孔家是块好招牌,”皇帝低头看他,笑道:“朕不会砸掉的。” 孔颖达心有余悸:“可居士方才” “居士也知道朕不会那么做,所以只提了几句,没有强求。”皇帝语气赞赏,笑道:“她是一等的聪明人,心胸气度,不逊须眉。” 孔颖达脸色讪讪:“居士风采斐然,世间少有。” “所以朕也希望,你能拿出些长者的气度来,不要小肚鸡肠,丢朕的脸。”皇帝面上笑意不退,语气温和:“虚言作假,拉小辈下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吧。” 孔颖达心中大震,心知皇帝早已将弘文馆之事看破,惊惶交加:“臣c臣” “朕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但总是敷衍你,也觉得很烦。之前泰山封禅之事,朕原本想忍下的,偏生今天又碰上这种事,便有些忍耐不得了。” 皇帝笑吟吟的说着令孔颖达汗流浃背的话,神情不改:“你是老臣,心胸要开阔些。祭酒官居侍中之下,前番宫宴时居士叫你见礼,并不为过。还有这一次,你无言以对的脸色委实难看,朕是你的主君,很为你觉得丢脸。” 孔颖达两股战战,语不能成:“陛c陛下,臣惶c惶恐” “巴掌打了,也该给个甜枣,”皇帝揉了揉额头,道:“便加爵一级,晋曲阜县男为曲阜县子。好了,退下吧。” 李政追出去时,钟意还没出太极殿门,见他过来,退到一旁去,让开了路。 李政摆摆手,示意带路的内侍退下,这才上前去,轻轻道:“居士。” 钟意扭头就走。 “上次打我的账,我都没跟你算,”李政也不在意,跟了上去,笑道:“今日见了,怎么还好跟我冷脸?” 钟意停下脚步,有些无奈:“秦王殿下。” 李政道:“怎么?” “你这人,”钟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怎么软硬不吃?” “怎么不吃了?”李政笑道:“只要是居士给的,软的硬的,我都喜欢。” 钟意气急,掉头走了。 “好了,不闹了,”李政追上去,道:“我们好好说几句。” 他问:“你猜,父皇会怎样处置孔颖达?” “我猜他不会处置,”钟意面不改色:“还会嘉赏孔祭酒。” 李政神情一顿,正色道:“怎么说?” “天地君亲师,这是纲常,哪个皇帝不喜欢?”钟意道:“即便孔家讨厌,陛下也会忍的。” 李政不觉笑了,歪着头看她,久久没有说话。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皱眉道:“怎么,我说错了?” “不,居士说的对极了,”李政道:“跟我想的一样。” 钟意瞥他一眼,道:“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居士,”李政略微凑近了些,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钟意倏然停下脚步,语气微怒:“你又说这些不正经的!” “我是说真心话。”李政正了神色,躬身向她一礼:“居士有国士之才,便该以国士待之,此前多有冒犯,居士不要见怪。” 他这样一本正经,钟意反倒觉得不自在,避开后道:“你以后离我远些,我便谢天谢地了。” 李政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偏不。” 钟意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走了,李政跟上去,再说什么,她也一概不理。 若是换了旁人,自说自话一段时间,脸上便会挂不住,讪讪停下,李政脸皮倒厚,见她不理人,也自顾自说的高兴。 钟意静静听着,也不搭话,不知怎么,竟想起前世来了。 李政是皇帝爱子,成婚时隆重异常,仪礼几乎与皇太子等同,满朝金粉,十里红妆,极尽煊赫。 那是钟意的第二个新婚夜,但她心里半分喜气也没有,既恨沈复无情,又恨李政无耻,见了李政也是冷脸,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李政倒不在乎,喝过合衾酒后,示意仆妇们退下,便凑上前去,低头亲吻她的唇。 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热气,从他灼热的目光与周身酒气上涌出,蒸腾之下,叫她心生抗拒,下意识躲避。 李政却笑了,不容违逆的吻住她的唇,手掌顺势探入她衣襟,动作轻柔的揉捏。 钟意又羞又气,一个嘴巴下意识打了过去,只是她身上无力,那巴掌软绵绵的,倒像是调情,李政混不在意,手上力气略微重了些,暧昧的报复回去。 钟意有些急了,又一个嘴巴打过去,这一回打的重了,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李政也不恼,将她往怀里一搂,笑道:“明日还要进宫谢恩,父皇看见,你叫我怎么说?夫妻情趣,嗯?” “好阿意,”钟意气急,又要打他,李政顺势握住她手腕,低声哄道:“暂且记下,留着明晚再打,好不好?” 大概是烛火太过温柔,模糊了他过于挺竣的面容,钟意竟从中听出了温柔缱绻。 她的心倏然软了一下,怔然片刻,最终歇下手上力气,合上了眼睛。 夫妻一场,总归是有些情意的,钟意这样想,然而最后那杯鸩酒,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即便重生一世,也忘不掉那种痛。 “秦王殿下,”不知不觉间,他们出了宫门,钟意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李政见她问的认真,也正色道:“我在做什么,居士一点也察觉不出吗?” 钟意一怔:“什么?” “居士,”李政道:“你不知道,我很钟意你吗?” 她还有机会重活一世,还有机会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一切都来得及。 这一次,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钟意是越国公府最小的女郎,更是钟老夫人的心头肉,廊下仆妇见她冒雨前来,又惊又慌,连忙取了干净巾帕与她拭面,又引着入内。 “哪个给你气受了?快别哭,”钟老夫人起身不久,见小孙女这样狼狈,也是讶异,心疼道:“说出来,祖母给你出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回京 此为防盗章  钟意是越国公府最小的女郎, 更是钟老夫人的心头肉,廊下仆妇见她冒雨前来,又惊又慌,连忙取了干净巾帕与她拭面,又引着入内。 “哪个给你气受了?快别哭,”钟老夫人起身不久, 见小孙女这样狼狈, 也是讶异, 心疼道:“说出来,祖母给你出气。” 钟意扑通一声跪下, 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 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 我心中总觉得不安,便抄录佛经静心,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 ”钟意跪地不起, 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 阿爹此去必然遇险, 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 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来,”钟老夫人亲自将她扶起,这才察觉小孙女两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焦急问:“菩萨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的讲,半句也不要落下。” “泾阳连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发生山崩,”钟意语气颤抖:“父亲从那里路过,后来” 今日已经是十月十六,距离山崩,也不过五日了。 钟老夫人心里一紧,一针见血的问:“可能救吗?” “能!”钟意决然道:“菩萨说阿爹此前南下救济灾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丧命,所以才来示警,只需叫他避开,便无碍了。” “好孩子,”钟老夫人松一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看向钟意时,眼圈红了:“祖母谢谢你。” 钟意眼泪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别这样说” “我即刻入宫,”钟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请皇帝降旨。” 她身侧的嬷嬷微露迟疑,低声道:“是否太过扎眼了?老夫人致信给国公,令人快马送去,叫国公改了行程,也不会迟” 她这番话当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虽然说得真切,但毕竟是梦中之事,倘若只是幻影,却兴师动众,该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众多,岂止我儿一人?”钟老夫人摇头道:“倘若山崩为真,我只说与我儿避难,叫其余人身死家毁,何其忍心。” “阿意别怕,相信祖母,”她宽慰孙女,温声道:“天子圣德,无论山崩是否发生,都不会见罪于你的。” 钟意向钟老夫人一笑,她当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只要叫祖母相信自己梦境为真,只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钟老夫人并非等闲妇人,她是北周昭阳长公主之女,历经四朝,识见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窦太后的胞妹,作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无召也可入宫。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里需要迟疑? 钟老夫人吩咐人准备车驾,匆匆入宫,顾不得拜见太后,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听人回禀,心中诧异,待见了姨母,听她说完,神色凝重起来:“青明山地广人众,倘若山崩,后果不堪设想,姨母暂且往母后处说话,朕即刻召见臣工来议。” 往越国公处致信的内侍早已快马出发,钟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闲心说笑:“陛下不怕这是假的吗?” 皇帝也笑了:“事关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认了。” 钟老夫人口称圣明,又低声道:“阿意年幼,我实在不愿叫她搅进这些事里” 皇帝闻弦音而知雅意:“她还小呢,掺和这些做什么?近日泾阳暴雨连绵,朕实在忧心。” 钟老夫人称谢:“陛下仁德。” 皇帝亲自送她出了内殿,又吩咐内侍去请几位要臣,闲暇间,他问身侧内侍:“阿意年岁渐长,也快成亲了吧?” “小娘子今年十五,”内侍回道:“已经定了安国公家的嫡次子。” “幼亭吗,好后生,”皇帝点头,笑着感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临近午时,钟老夫人还未归家,钟意却不担心,回了自己院子,半靠在塌上出神。 现下已是深秋,最多不过一月,他们就要回京了。 前世的钟意先后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一等风流人物,羡煞旁人。 可前一个将她献给别的男人,后一个最终杀了她。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安国公的次子,风光霁月,后来承爵做了国公。 第二个来头就更大了,天潢贵胄,后来做了皇帝。 命运似乎总是在戏弄她,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幸时,却会发现那才只是开始。 重活一世,她再不要过那样的人生了。 她要帮阿爹摆脱死亡的厄运,要解除掉与安国公府的婚约,她会过得很好,会有远比前世光辉灿烂的人生。 与长安相隔千里的蜀州,沈复背起行囊,向师长辞别,踏上返家之路。 他出身公府,长于富贵,却能抛下京都繁华,到西蜀求学,这样的心性,在时下勋贵子弟中,其实是非常难得的。 西蜀偏远,却有蜚声天下的石室官学,广纳贤才,即便是清苦些,也值得一去。 背负青天,而后乃今将图南。 钟意知道未来的轨迹如何,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人生,但她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小女子,即便知道,很多事情也无法改变。 因为少有才名,待到十一月归京,沈复便会被皇帝授六品奉议郎,还不等朝野为此非议,他便献《请充国子监疏》,奏请重开科举,扩充国学。 时下有关陇贵族与世家并重,前者即为八柱国与十二大将军后人组成的关陇集团,后者则是指五姓七望这样的门庭。 皇帝早有意削减世家权柄,这封奏疏正是搔到痒处,随即便以沈复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进五品黄门侍郎,此后亦累加迁擢。 她死的那年,沈复三十一岁,身负安国公之位,官至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正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能臣。 他所欠缺的只是机会,很快,这个机会就会被命运送到他手里。 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 同年十月,秦王李政出奇制胜,于定襄大败突厥,降其部众五万余人,可汗颉利仓皇西逃,途中被俘,自北周起,纵横四十七载的东突厥彻底土崩瓦解,宣告终结。 西北诸藩听闻此事,无不胆战心惊,往长安朝觐天子,尊以“天可汗”称号。 秦王立此不世之功,来自长安的封赏络绎不绝,皇帝最为优宠这个儿子,厚赏之余,甚至打破成年皇子需得之官的旧例,许其还京。 东宫震动,谏臣非议,最终却也没有改变这个结果,在边关黎庶欢天喜地的庆贺声中,意气风发的秦王率王府一众职官,缓带轻裘,踏上了前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征途。 乱世终结,天下安澜,四海九州,尽为臣妾。 君明臣贤,盛世雍容,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唐王朝开启了有史以来最为绚烂的盛世华章。 他们这一辈从元,长兄元裕c二兄元嘉皆是如此,唯有钟意不一样。 她是府里唯一的女孩子,出生时老夫人稀罕的不行,亲自取名叫钟意,希望她能遇上钟意于她的男子,和美一生。 可惜,前世终其一生,她都没遇上那个人。 钟老夫人是在午后时分归府的,钟意与崔氏提着心,听到消息,赶忙到荣松院去。 “没事了,”钟老夫人微笑着说:“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其余人只知此事是钟意自梦中得知,惊讶过后,听闻已经通知越国公,便不再在意,只有钟意留在府中,一颗心还揪着。 然而,还不等越国公的消息自泾阳传来,她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五姓七望互相通婚,这是早有的旧例。 清河崔氏与陇西李氏c范阳卢氏世代通婚,赵郡李氏则与博陵崔氏世代通婚,范阳卢氏与荥阳郑氏世代通婚,这是自北魏起,世家内部不成文的规矩。 崔氏未出阁前,便与赵郡李氏女交好,各自出嫁之后,更是约定结为儿女亲家,不巧的是,二人前两胎都是儿子,无法结亲,直到崔氏生下小女儿钟意,才叫这桩婚约落到了实处。 越国公与安国公都曾跟随皇帝征战沙场,关系亲厚,两家主母也是亲如姐妹,安国公府的郎君是蜚声长安的才子,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即便叫最挑剔的人来看,这桩婚事也没什么毛病。 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掰着指头数数,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功夫罢了。 云销雨霁,第二日是个晴天。 安国公夫人李氏登门,见到钟意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连声赞叹:“阿意愈发秀逸出尘了,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这是句好话,她也说的真心实意,可钟意一见她,便跟被泼了盆冷水似的,霎时间凉了。 “怎么?”李氏察觉她神情有异,关切道:“可是身子不适?” 崔氏微微蹙眉,有些忧心:“这几日落雨,不是受凉了吧?” “有点,”钟意也只能说:“喝几剂汤药,便无碍了。” “秋冬交接,仔细时气,”李氏温声叮嘱道:“可不要大意。” 钟意勉强挤出个笑,算是回应。 李氏走了,没多久就有安国公府的人登门,送了好些名贵药材补物过来,钟意坐在院落里的秋千上,看着侍女捧着登记入库,心里乱极了。 沈复对不住她,但李氏却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前世阿爹过世,她要守孝三年,祖母伤心卧病,没多久也去了,又要守孝一年,等他们完婚,沈复都二十五岁了。 这桩婚约朝野皆知,安国公府自然做不出毁约另娶之事,但照常例,给儿子安排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情理之中。 这种内帷之事,安国公是不会管的,作为男人,他也很难体会到通房妾室这些存在有多刺心,李氏却同钟意透了气儿,决不叫儿子房里有人,叫她宽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太子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宗政弘轻淡的声音传来, 道:“或许, 便是这样的道理吧。” 钟意心中感慨万千, 并未言语,崔兰溪则笑道:“民心所向, 世人景仰,居士可称圣人也。” 钟意心中温热,颇有动容,凝视那寺庙片刻, 方才回身, 轻笑道:“我们走吧。该上路了。” 李政一行人风尘仆仆返回长安后,顾不得歇脚, 便先往太极殿去,面见皇帝,陈述诸事。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太子便憔悴许多, 眼下青黑,两颊消减, 精神也萎靡,到了宫门口下马时, 一个站立不稳, 险些摔在地上, 亏得被侍从扶了一把, 才没在禁军面前丢脸。 皇帝不喜欢他, 这他是知道的,这次捅的篓子太大,自己极有可能会被废掉,他也能猜度几分,眼见太极殿在望,不免有些近乡情怯之意,强打起精神,随李政一道前行。 太极殿庄重森严,人未入内,便有卫戍列行两对,手持刀戟,面目肃然,一行人登上台阶,目光前扫,就见皇后脱簪,身着素衣,跪在殿前,面色蜡黄,神情委顿,似乎已经无力支持。 太子看的心中哀恸,慌忙前行几步,跪下身道:“母后!你” 他原是想宽慰母亲几句,又或者扶她起身的,然而想起她为何如此,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既恨蔡满等人自作主张,又怨自己无能,心中伤怀,禁不住落了泪。 皇后心中恨这儿子不争气,然而骨肉至亲,见他如此,却也不忍再说什么,安抚的抱住他,心中一酸,泪珠滚滚而下。 李政立在一侧,见这母子二人相对落泪,神情冷淡,再思及前世皇后所作所为,不觉怜悯,心中只有快然。 “皇兄,父皇还在等着,委实不好在此拖延,”他走过去,按部就班的向皇后行礼后,又笑着劝道:“母后别担心,即便皇兄被父皇训斥,您也还有我呢。” 这话落在皇后耳中,便是赤裸裸的挑衅了,现下太子境遇如此之差,她心性再好,也禁不住露了几分怒气:“太子也是你的兄长,现下他出事,你便这样幸灾乐祸,在侧看笑话吗?” “母后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我可担不起,蔡满等人皆是皇兄心腹,难道是我买通他们,叫去炸毁堤坝的吗?” 李政也不生气,笑吟吟道:“即便责备,您也该责备皇兄失察,与我何干?” 皇后见他这张笑面,心中恨极,正待说句什么,却见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刑光迎出来,口中道:“二位殿下怎么还不进去?陛下都等急了。” “母后保重身体,还是早些回宫去吧,皇兄也不是有意的,倘若因此累坏了身子,岂不是他的罪过?” 李政站起身,笑道:“父皇传召,儿臣这就过去了。” 说完,他也不看皇后神情,转向太子,轻轻道:“皇兄,请?” 此时此刻,太子毕竟仍然是太子,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他站起身,同皇后辞别,走在了李政前面。 东/宫属臣炸毁堤坝的消息传到长安,皇帝惊怒交加,几乎难以想象有人会做出这等蠢事,更难想象做出这等蠢事的竟是太子身边近臣,饶是他心思心沉,惯来不动声色,也禁不住大动肝火,将书房摆件砸个稀碎。 这些时日过去,他心中怒气早已散去,更多的是无奈与释然——太子不能承宗庙,就此废去,也是好事。 心中如此想,然而亲眼见了神态萎靡的太子,皇帝动怒之余,又有些心疼,看他跪地不起,沉声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儿臣有罪,可是母后无罪,”太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颓然道:“请父皇叫母后回宫去吧。” “难道是朕叫她在这儿跪的吗?”皇帝面色倏然冷了,顾不得几位宰辅尚在,便怒道:“堂堂国母,在太极殿前跪了近半月,多少臣属看着,难道朕便觉得很体面?” 太子讷讷无言,说不出话来。 皇帝被时间压下去的怒火骤然升腾起来,如同火烧,灼热的心肺作痛,他道:“除此之外,你便没什么要说的?” “儿臣c儿臣对不住父皇多年栽培,也对不住李氏的列祖列宗,”太子神情惶恐,怆然泪下:“上不能孝敬君父,下不能管辖属臣,实在是” 皇帝面上浮现出一抹失望之色,隐约有些痛心,几位宰辅与李政皆是面不改色,只是眼底却有些淡淡的无奈。 太子小心打量皇帝神情,声音也渐渐小了,最终停了下来。 “丹州河堤崩溃,牵连下游诸多州县,前前后后死伤几万人,朕只看人数,都觉得痛心,而太子你心中便没有半分悔痛吗?” 皇帝语气轻缓,他没有大发雷霆,甚至于还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点讥诮。 “烂泥扶不上墙,太子,”他道:“你就是这么一个人。” 这话皇帝说的很轻柔,但内里的指责与不屑,远比一通责骂更加严重,太子跪伏于地,眼泪不住的落下,沾湿了身下那片地毯。 皇帝不再看他,转向房玄龄,轻轻唤道:“克明啊。” 房玄龄恭声应道:“是。” “你亲自拟旨,”皇帝合上眼,有些倦怠的揉了揉额头:“太子睿既失德训,且无嘉行,无人君之仪,不可以承宗庙,今废为庶人,从此幽禁长安。” 虽然早有猜测,但皇帝真的这么说出来了,众人却也讶异,面面相觑起来。 参照旧制,储位废立,皆要臣工几次相请,方才得成,是以房玄龄未曾奉旨,而是躬身道:“望请陛下三思。” 其余几位宰辅也道:“太子,国之储位,望请陛下慎重行之。” “诸位不必说了,朕意已决,”皇帝语气轻缓,目光却坚定,转向李政,道:“青雀,你来。” 李政便上前几步,到他身前跪下:“儿臣在。” 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朕能将这天下交给你吗?” 李政目光明亮,锋芒毕露,他道:“能。” 皇帝颔首,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又问道:“假使今日过后,你便是太子,你又会如何?”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政恭声道:“天下万民系于一身,片刻不敢忘怀。”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皇帝欣慰一笑,扶他起身,转向房玄龄,道:“另外拟旨,秦王政人品贵重,天资粹美,可为东/宫。” 众人齐声应是,另有内侍呈了笔墨来,房玄龄就近拟旨,其余几人却默不作声。 皇帝看一眼跪伏于地的长子,心中既哀且恨,道:“送庶人睿出宫吧。” 自太子,至庶人,决计是从天上掉到十八层地狱,几位宰辅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内侍总管刑光也有些为难,低声道:“陛下,送到哪儿去?” 皇帝登基之前曾为秦王,李睿作为秦王世子,自然也随之住在秦王府中,后来皇帝登基,他又做了太子,自然居于东/宫,不必在外添置宅院。 而皇帝登基之前所居住的府邸,也在李政开府时,被他赠与儿子了,一时之间,刑光真不知要将李睿送到何处去才好。 “长安空置的地方多了去了,随便寻个罪官府邸便是,”皇帝面色平静,道:“带他下去,苏氏及其儿女与之一道,今日便搬离东/宫。” 书房内极尽安谧,除去刑光低声应了声是,再无他声,李睿惨淡一笑,叩头道:“儿子告退,望请父皇保重身体。” 说完便站起身,踉踉跄跄退出去。 皇帝目送他身影离去,目光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感伤,宰辅们无人做声,李政心知这不是言语所能安慰的,也没有开口,偌大的书房中,便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不多时,便听外间有女人哭喊声响起,皇后一贯温柔和顺的声音变得尖利,绝望的刺耳:“陛下,你不能这么做!睿儿是你的嫡长子——他是嫡长子啊!” “皇后病了,送她回清宁宫去。”皇帝眼皮都没抬,淡淡吩咐道:“找太医去看看,至于宫务,便暂且交给韦贵妃吧。” 皇后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房玄龄也拟完旨,亲自呈上去。 皇帝垂眼看了良久,方才叫交与门下省两位宰相,他有些疲惫的靠在椅上,道:“将这两道旨意,通传天下吧。” 越近长安,钟意思家之情便愈是浓烈,等过了城门,更是归心似箭。 崔兰溪在长安是有住处的,便在城门处辞别,约了改日拜访,宗政弘也道了再会,往秦/王府去了,钟意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思念,催马往越国公府去。 哪知没走多久,便见城墙张榜之处站了好些人,正议论纷纷,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也不知又出了什么事。”钟意随口感慨一句,不欲久留,正待催马前行,却在人声中听得“废太子”三字,骤然变了面色,收紧缰绳,道:“你们去问问,究竟发生何事了。” “居士,”不多时,那侍从回来,神情讶异,面上惊色未消:“太子被废了!” 蔡满之事败露之后,钟意便对此有了预料,然而得知皇帝下手如此决绝,仍然有些吃惊,顿了顿,方才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陛下立秦王政为皇太子,敕其于金液门听政。大赦天下,赐酺三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礼物 李睿被废, 李政被改立为太子了。 真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钟意顿了半晌, 方才道:“那太子庶人睿现下何在?” “这便不知了, ”那侍从道:“榜文上不曾言说。” 也是, 这等事情,怎么可能光明正大的公示在榜文上呢。 钟意心中倒也明白, 不再多问,马上回身,看一眼张榜处拥挤的人流,心中叹息:“走吧, 先回府去。” 太极殿。 “居士想要严惩蔡满等人, 朕是能体谅的,也赞同她这么做, 然而她将太子带下水,未免有些过了,”皇帝面色沉沉,道:“朕的确想废太子, 但是,朕从没有想过叫太子这样狼狈退场!” “居士想要的, 无非是一个公道,她并没有私心, 父皇心里明白的。” 内侍奉了茶来, 李政接过, 亲手递了过去, 道:“儿子相信父皇不会姑息蔡满等人, 但儿子也知道,为局势稳定,您恐怕不会将黄河决堤的真相公之于众,即便处死那几人,也不可能以真实缘由问罪,这对于百姓而言,同样也是不公——居士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皇帝听的冷笑,道:“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朕怎么觉得你这个儿子,胳膊肘也要往外拐呢?” “父皇,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的事情也是不一样的,”李政笑道:“儿子去民间赈灾时,还有人觉得皇帝用金锄头锄地,一顿饭吃三个白面馒头,晚上睡屁股最大的婆娘,我们听着可笑,但他们真的是那么想的。”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又道:“假若你是朕,你会怎么做?” 李政眼珠转了转,道:“父皇要听真话吗?” 皇帝斜他一眼,道:“你觉得呢?” “假若是儿子身处父皇所在的位置,大概也会像居士那样做吧。”李政顿了顿,还是道:“有的时候,刻意遮掩,反倒落了下乘。” “蔡满等人为祸,皇兄固然有失察之责,然而那并非出自他本心,何必为从属之人的妄行领罪?我自然也不会刻意为之遮掩。” “君为水源,倘若自污,上行下效之后,又怎么能奢望朝局坦荡清明?” “朕听出来了,”皇帝笑骂道:“你在给你老子上课呢。” 李政却不肯戴这顶大帽子:“是父皇叫我直说的。” 皇帝失笑,心中却对他方才给出的答案极其满意,顿了顿,又道:“父皇听说,你与居士一路同行,极为相得?” 李政心里一下子甜蜜起来,志得意满道:“这事传的这么广吗?” 皇帝只是笑,笑完又道:“打算什么时候娶进门?做秦王的时候也就罢了,不是那么扎眼,如今做了储君,身边再没人,就不太好了。” 李政心头一哽,踌躇半晌,道:“还得再等等。” “再等等?”皇帝笑问道:“现下都七月了,再给你半年时间,明年大婚,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好极了! 李政心里这样想,然而思及阿意说的近两年无意成婚,瞬间又蔫了下来。 他道:“不太好。” “不太好?”皇帝眯眼看他,忽然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不会到现在都没把人哄到手吧?” “这怎么可能?”李政赶忙道:“我们不急着成婚,是有原因的。” 皇帝望着他,道:“什么原因?” “阿意遇见的仙人说,近两年不宜成婚,”谎话扯开个头儿,不用打草稿,李政就能顺理成章的圆起来:“那仙人还说了,为子嗣计,儿臣还是过了二十五岁再娶亲为上。” 皇帝狐疑道:“还有这种说法?” “有,”李政说到此处,倒真有些开怀,喜滋滋道:“那仙人还说了,儿子与居士成婚后,先开花后结果,先生女儿,再生儿子,都聪明的紧,可讨人喜欢了。” 这话说的倒有点靠谱儿了,皇帝思及息壤之事,信了五分,口中却道:“李政,若是叫朕知道,你敢胡说八道糊弄你老子——” “怎么会呢,”李政一脸乖巧的道:“从小到大,儿子从来没有骗过父皇。” 越国公府的门房自然识得钟意,见了之后又惊又喜,忙上前问安,又说府中人早就盼着了,请她们入内说话。 钟意先往母亲院中去,还未过回廊,便见有仆妇满面笑意的迎出来。 故人相见,景致也是熟悉的,钟意的心骤然热了起来,全然被欢喜充斥,边往内里走,边急声问:“阿娘还好吗?想是已经生产了?是男是女?” “夫人好得很,前几日便生产了,”她连珠炮似的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仆妇不慌不忙,笑答道:“府中新添了一位小郎君。” “是弟弟?”钟意笑道:“可起名字了吗?” “没有呢,”说话间的功夫,一行人已经到了崔氏院子,仆妇将珠帘掀起,请她进去:“国公和夫人说了,府中近来诸事顺畅,皆要多谢居士,便叫您为新生的小郎君取名字。” “我来取名字?” 钟意心下惊诧,又有些受宠若惊,进了里间,便见崔氏佩着抹额,半倚在软枕上,神情温柔,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阿娘。”她期期艾艾的上前,道:“我是不是又叫你们担心了?” 从前她自银州归来,便惹得崔氏生了一场气,这次回京,想也免不了责难。 然而这一次,崔氏却要平和多了。 “一家人不说这些话,”她温声安抚,上下打量她之后,放下心来:“虽然消减了些,精气神倒还好。” “阿娘,”钟意道:“你不生我气吗?” “我生气有用吗?”崔氏斜她一眼,没好气道:“该说的什么都说了,你偏不听,我又有什么办法?” “来看看你弟弟,”她坐直身,将床侧的小娃娃抱给女儿看:“七日前出生的。” 钟意讪讪一笑,小心翼翼自她怀里接了那奶娃娃。 新生的小郎君已经睁开眼了,眼珠明亮,肉呼呼的小脸十分可爱,从眉宇眼睛上看,倒很像崔氏。 钟意握着他软软的小手亲了亲,觉得心都要化了,小心的将他抱到怀里,道:“我听说,阿爹阿娘打算叫我给他取名字?” “唔,”崔氏笑道:“你大哥的名字,是你阿爹取的,你二哥的名字,却是我取的,你的名字,是你祖母取的,这孩子最小,又是因你而来,名字叫你取,也是理所应当。” 前世阿爹早逝,越国公府连遭不幸,这个孩子,当然也没有出现。 钟意重生之后,改变了无数事情,也摆脱了前世的厄运,然而即便如此,心中却仍旧有种落不到实处的空虚感。 直到此时此刻,她抱着这个前世不曾出现过的小生命,看他乖巧的躺在自己臂弯里,咧着嘴笑的开心,才有种巨石落地的释然感。 从前那些事情,都已经宣告终结,新的人生开始了。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从元的,这孩子,就叫元新吧,”钟意自腰间解下荷包,从上边的穗子逗他玩,转向崔氏,笑道:“辞旧迎新的新。” “也好,不,是很好,”崔氏细细思量,不禁笑了:“从你阿爹,到你,再到全家,气象一新,元新这名字,真是好极了。” “大名便叫元新,还得取个小名才是,”钟意低头去看那奶娃娃,亲昵的点了点他的胖脸蛋,道:“软糯糯的,这么可爱,就叫汤圆吧。” “胡闹,”这一回,崔氏却不赞同,嗔她一句,道:“哪有管自己弟弟叫汤圆的?等他长大了,不埋怨你这个姐姐才怪呢。” “汤圆,汤圆,多可爱啊,”钟意反驳道:“说好了叫我取名字的,阿娘可别反悔。” 崔氏先前说了一通,倒不好自打嘴巴,瞥她一眼,气道:“将来元新埋怨你,我可不管。” “汤圆才不会呢。”钟意也曾做过母亲,哄小孩子十分拿手,抱着摇晃一会儿,又唱了首儿歌逗弄他,不多时,便将元新哄睡了。 乳母上前来,抱了小郎君去歇息,崔氏见左右无人,这才悄声道:“阿娘听说你遇上神仙了,是真的吗?” 钟意前些时日听人说了无数遍这话,真有些条件反射性的不想回答,然而面对的人是母亲,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坐下,道:“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崔氏信重神佛,闻言不满道:“那息壤不是他给你的吗?” 钟意道:“是啊。” “那就是神仙了!”崔氏喜道:“他有没有说别的?” 钟意不解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崔氏拍她一下,恨铁不成钢道:“阿娘听说,你是同秦王殿下,不,现在该叫太子殿下了你们俩在银州时,便生了情缘?” 钟意被母亲看的脸热,低下头,羞窘道:“唔。” “你跑到丹州去治水,这是功德,但阿娘也实在忧心,原还想等你回来,好生责骂你一通的,后来听说这事,又觉得自己太过浅薄了。” 崔氏握住她手掌,笑问道:“你既有了姻缘,人却无碍,是不是菩萨先前所说的需得常伴青灯古佛,已经不要紧了?” “上天庇佑,”她喜道:“功德圆满。” 钟意没想到母亲竟联想到这上边去了,然而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迟疑不语。 崔氏却当她是默认了,欢喜的跟什么似的:“早在银州,太子殿下便救过你,想来那时便心仪我们阿意了,再有相携治水,惺惺相惜。他比你还大几岁,人也稳重,又不好色,身边没人,你嫁过去也清净,真是再好不过的姻缘。” “阿娘,”钟意捂脸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急着把我嫁出去了。” “不是急着将你嫁出去,”崔氏温柔道:“只是见你有了归宿,阿娘心里欢喜。” 母女二人正说话,却听外间侍从来报:“夫人,居士,太子殿下登门拜访。” “说曹操,曹操到,”崔氏笑道:“我还在月子里,不便见客,叫国公去见他吧。” 钟意却气道:“该来的时候不来,把他打出去。” 玉秋从外间入内,笑道:“可使不得,太子殿下还带了礼物呢。” 她既刻意提,想来很不一般,崔氏笑问道:“什么礼物?” 玉秋深深看钟意一眼,道:“带了一双大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结局 “大雁?” 钟意眉头一跳, 道:“他送大雁来做什么?” 玉秋笑道:“居士不妨想想, 送大雁是什么意思。” 大雁是忠贞之鸟, 自古以来, 男子往女郎家中送一双大雁,都是用来提亲的。 《诗经》中也讲,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可她不是说了,近两年不想成婚吗? 李政怎么会登门送什么大雁? 崔氏看她神情有些不高兴, 含笑劝道:“你先别急, 去见过再说。” “也好,”钟意回头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元新, 轻轻亲了亲他额头,道:“阿娘暂且歇息,我这就过去。” 越国公听闻太子送了一双大雁来,心中也觉讶异。 送雁这事, 往往都是民间风行,然而皇族娶亲, 却不会尊从此道,到了皇太子这个级别, 往往都是皇帝下旨赐婚, 礼部与宫□□同准备大婚仪典, 更没有送雁这一说了。 是以此时, 越国公看着院中那双正在扑腾的大雁, 真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这是?” 李政含笑道:“贸然登门,怕是惊到国公了,父皇令我来提亲,故而” “提亲?” 府中只有钟意一位女郎,他既登门,当然不会是求娶别人,越国公的想法与崔氏一般,只当女儿遇上那神仙,摆脱了需得常伴青灯古佛的厄运,又与太子两厢情愿,正待开口,却听侍从来禀,言说居士到了。 前厅里没有旁人,钟意先剜了李政一眼,才向越国公道:“阿爹,我想单独同太子殿下说说话。” 越国公见她神情有异,猜想其中另有内情,见李政没有反对,便道:“正是七月,花园里景致颇好,带太子殿下去走走吧。” 钟意瞥了李政一眼,后者会意的跟了上去。 花园早就清空,左右无人,钟意秀眉蹙起,便要问他缘由,李政见势不妙,赶紧道:“我不想来的,可父皇说我不来他就打我,我就只能来了!” 钟意冷哼一声,道:“你怕你父皇打你,不怕我打你吗?” “反正都要挨打,还不如来提亲呢,”李政梗着脖子道:“要是什么都没做就挨打,那多冤枉?” 钟意气笑了:“李政,我跟你好好说话,你给我正经点!” “阿意,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李政站直身体,一脸乖巧道:“我跟父皇说了,近两年不会成婚,他也没再反对,这次叫我来,只是怕你飞走了,让我来定下。” 钟意不想其中还有这等曲折,心中微松口气,不多时,又蹙起眉:“陛下怎么可能同意?你是怎么劝的?” 李政便将自己先前糊弄皇帝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一脸求表扬的神情。 “你编瞎话的本事也是数一数二,”钟意听得忍俊不禁,又低声道:“谁知道那两个孩子会怎么来,什么时候来?倘若生出来不是,陛下不就知道是你在糊弄他了?” “先糊弄过去再说,”李政轻松道:“再过两年,谁知道那时候怎么样?” “真有你的。”钟意失笑,旋即又有些感怀:“或许那两个孩子不会再来了,即便再有别的孩子,也不是他们了。” 这些事情原就玄妙,谁也无法担保,即便是李政,也无法劝说什么,伸手拥她入怀,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背。 午膳时候,李政便留在越国公府用饭。 他生的英俊,脸上一副笑模样,人又会说话,倒将钟老夫人与越国公哄得开心,一顿饭吃完,若非皇帝那边没有降旨,只怕连“贤婿”都叫上了。 李政毕竟是太子,国之储君,临别时,除去钟老夫人,其余人一道送他出门,回府之后,越国公叫了钟意到书房说话,温和道:“阿爹觉得他很好。” “他那张嘴里边,简直是能跑马,”钟意见父亲被李政糊弄住,闷闷道:“阿爹可别被他骗了。” “阿爹活了一把年纪,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越国公笑道:“若非心里在意你,他又何必这般曲意讨好?已经很有心了。” “自从我出事之后,阿意坚强了很多,也变了很多,可最初的那个你,是不会变的,”他含笑望着自己的女儿,道:“阿爹知道你心中有志气,想做出一番不逊色于男儿的伟业,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事实上,你已经比很多人出色了。” “阿爹为你骄傲,但作为父亲,也希望你不要过得太累,也有一个喜欢的男子可以依靠,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阿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怜天下父母心,人只有做了父母,才能真正明了这句话的含义。 钟意听得出父亲谆谆教诲中的怜惜,也明白他的心意,轻轻颔首,道:“我明白的。” “你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见,多的话阿爹便不说了,”越国公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去你祖母那儿吧,她想必也有很多话要叮嘱。” 钟意莞尔,道:“好。” 皇帝肯松口,叫李政延迟两年娶妻,委实有些超乎钟意预料,讶异之余,不免有些感慨。 李政未必骗住了皇帝,然而无论真相如何,他肯叫儿子等这两年,其实也等于是默认了钟意此时的价值。 说的冷酷一些,前世的她一无所有,尽管出身公府,容貌绝丽,可这样的条件在皇家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皇帝即便知道儿子强抢臣妇入府,也没有说什么,更不会为她主持公道。 因为她没有叫皇帝那么做的价值。 而到了今生,皇帝却肯叫李政等她两年,再行娶妻。 前后对比,既有些讽刺,又令人感慨。 说到底,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好坏如何,全看自己如何去拼。 她现在明白这道理,还不算晚。 李政既被册立为太子,立妃之事随即便被提上日程,然而朝臣听闻太子册封之后,提了两只大雁往越国公府去,便闻弦音而知雅意,再没在朝堂上提过这事。 当世女郎,论及声望才智,谁敢说胜于怀安居士? 也只能望洋兴叹罢了。 钟意在越国公府留了几日,便收拾行囊,返回青檀观去了。 许是经的事情多了,她虽也留恋家中舒适,但终究是青檀观的那方天地,更叫她觉得自由。 朱骓与她一同经历黄河水患,往来奔走,又被缩减粮草,很是受了些苦,整个瘦了一圈儿,此次回京便被格外优待,钟意也特意吩咐,叫好生照料它。 仆从不敢大意,悉心照料,朱骓精气神儿恢复过来,还同院中那两只白鹅打了场架,钟意哭笑不得,叫人把这一马两鹅分开了。 青檀观外的池塘里开满了荷花,聘聘婷婷,香气宜人,益阳长公主叫侍女摘了几朵将放未放的,用来插瓶,手中却握着一只莲蓬,慢条斯理的剥莲子吃。 “怀安,你不打算嫁给青雀吗?大雁也送了,整个长安的人,都在等你什么时候点头呢。” “不急,”钟意展开面前那卷白纸,笑道:“我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益阳长公主听得莞尔,语气钦慕,道:“你知道吗?我曾经很羡慕你,但到了此刻,却很敬佩你,天下女子,想也是这般吧。” 钟意抬头看她,道:“怎么说?” “因为你做了我们曾经梦想去做,却无能为力的事情。” “有些事情,是要有机缘才行的,”益阳长公主感慨道:“但有的事情,胆气c才学,乃至于心胸气魄,缺一不可。” 钟意仔细听了,转目想了想,坦然道:“我担得起,便不虚言推诿了。” 益阳长公主闻言失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她站起身,将剥出来的那碟莲子递过去,道:“你在写什么?” “算是总结一些事情吧,”钟意笑道:“我可能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修整过后,便会离开。” “民生艰难,我曾以为自己过的足够不易,然而这次出行,见得多了,才知世间真正的凄惨,是我无法想象,也无法言说的。” 她微微一笑,抬头道:“长公主,你知道吗?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够在史书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益阳长公主由衷道:“你已经做到了,浓墨重彩。” “我觉得还不够,”钟意道:“我希望后世人见到我的名字,不是作为附庸,以某个帝王皇后的身份出现在后妃传中,而是以我钟意的名姓,堂堂正正的居于王侯将相所属的列传之中。” 益阳长公主微露诧异,旋即敬佩道:“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钟意笑道:“万事原本就是从无到有的。” 益阳长公主静静看她半晌,摇头失笑,执起茶盏,道:“怀安居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钟意同样执茶,一饮而尽:“多谢。” 远处有雷声轰鸣,闷响而至,乌云渐至,天色转阴。 “进屋去吧,”益阳长公主笑道:“天公不作美,要下雨了。” 钟意站起身,却没往内室中去,思及前后两世,她望着远处天穹,感慨道:“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一种力量掌控着命运吧。” 益阳长公主微怔,旋即道:“你觉得,万事早有天定吗?” “不,我反倒觉得人定胜天。” 钟意笑道:“人曾经是这片大地上最脆弱的生灵,然而自三皇五帝起,一代代繁衍不息,终于有了独属于人的文明,建立起人所特有的国度,如此思虑,人的力量其实远超我们想象。而所谓的天定与人为,也未必是冲突的。” 益阳长公主道:“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前尘往事,都已经终结,正如我为幼弟取名元新,便是取其辞旧迎新之意。” “感谢冥冥之中的命运,也感谢努力扭转一切的我,”她有感而发,心生触动,伸手斟茶,举杯扬声道:“我敬天公一杯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番外 此为防盗章  他还要返回青阳, 将画卷交与三老乡亲, 再安顿好家中之事, 才能动身前往长安, 留在阎立本身边求学。 钟意对此心知肚明,倒不挽留, 道:“一路顺风。” 罗锐作揖道:“居士大德,没齿难忘。” 他出自寒门,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庶之间的隔阂,倘若没有钟意的那封引荐信, 他怕是连阎家的门槛都摸不到:“言辞无用, 便不赘言,居士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 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举手之劳罢了,何必如此。”钟意摇头,向他一笑, 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元崇慢走。” 罗锐最后一礼:“居士,就此别过。” “居士, ”回去的时候, 玉秋问:“我怎么觉得, 这人有点呆?” “他是璞玉, 缺的只是雕琢, ”钟意道:“将来必非池中物。” 这一回,连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就他。”钟意前世没见过他,但这并不能妨碍到她对他的敬慕。 正是这个看似怯弱的人,面对数万敌军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临死前叱骂不止,未露惧色,这样的胆识气魄,世间又有几个? 倘若没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干,成长起来,决计不可限量。 钟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远,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过头来,含笑道:“假以时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 玉秋玉夏听得齐齐惊呼,钟意却笑起来,不再言语,径直回青檀观去。 益阳长公主是爱花之人,春日养兰,夏日观荷,到了秋日,自然只能操持院中那簇瑶台玉凤了。 这从菊花娇贵,专有几个侍婢看护,花朵雪白,花心微黄,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倒有些肖似牡丹。 钟意见它漂亮,倒有些眼馋,益阳长公主也不吝啬:“你若喜欢,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里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时候过了,现在移过去,也活不成。” “那感情好,”钟意也不客气,笑道:“我之前不曾见过这种,委实稀奇。” “偏你眼尖,”益阳长公主语气自得:“这是自皇后宫里移植的,几年下来,就活了这么几棵,我全挪出来了,不知她是否气的呕血。” 益阳长公主与皇后不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钟意也无意掺和皇家的家务事,道了声谢,便要舀水浇花,却听侍女入内,道:“观主c居士,嘉寿殿有人来,太后娘娘请二位入宫说话。” 窦太后上了年纪,就喜欢跟儿孙辈聚在一起,只是隐太子与巢王诸子皆死,唯留归德c和静二位县主,不免孤单,皇帝倒有儿子,可她连他们老子都不稀得见,更别说那些孙子了,至于太上皇其余的儿孙,干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益阳长公主知道母亲心里苦,并不迟疑,跟钟意各自更衣,上了马车。 宫中似有喜事,处处张灯结彩,内侍宫人往来匆匆,不知在准备什么,钟意有些好奇,却不好问,益阳长公主倒没这个忌讳,径直问了出来。 “秦王殿下押解东突厥可汗颉利归京,”那内侍笑道:“陛下欢喜的紧,叫行家宴,以示欢迎。” 原是李政回来了。 钟意听得心头一颤,拢在袖中的手不觉捏紧,却听不远处传来瓷器落地的破碎声,随即便有内侍斥责:“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殿下恕罪,”那宫人声音都在抖:“奴婢c奴婢” “起来吧,”太子声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内侍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着东西,没看见也是寻常,何必见怪。” 拐过门来,太子见到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容温雅,气质和善,含笑时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姑姑近来可好?哦,居士也在。” 钟意向他行礼,益阳长公主则道:“太子仁善。” “小事而已,何必动气,”太子笑道:“父皇那边还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与二位座谈。” 益阳长公主与钟意侧身让开,轻声道:“请便。” 目送他走远,益阳长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 钟意听她话里有话,低声道:“怎么说?” “柴平死了,自缢挽尊,就在昨日,”宫人们相隔一段距离,益阳长公主声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 钟意明白过来。 早在秦王李政出军之前,太子党也曾有人出击突厥,希望能遏制秦王党扩张的速度,为己方增些底气,那人便是柴平。 可惜他败了。 局势到了这等地步,连益阳长公主这种远离朝堂的人,都能看出东宫已露颓态,太子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只因为兄弟太有本事,就得挪个位置,这谁能受得了? 更别说隐太子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钟意前世是秦王妃,也做过太子妃,可说心里话,她并不觉得太子有什么地方不好。 太子宽和,仁善,从不会体罚宫人,朝中颇有善名,就像何皇后一样,虽然立场对立,但连她这个李政妻子,也说不出什么坏话。 他倒霉就倒在,碰上了李政这个混世魔头,好死不死的,又比李政早出世几年,占了嫡长的位置。 钟意无声的叹了口气。 皇帝行家宴,自然不会避开太上皇与太后,然而因为玄武门那场变故,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早跟这个儿子老死不相往来,如何肯去。 太上皇摔了杯子,自去找年轻妃嫔歌舞作伴,太后却气的胸闷,叫了几个后辈入宫相陪,跟自己说话,直到半夜方歇。 许是晚宴上酒喝多了,钟意有些头疼,半靠在马车上,想起秦王归京的事情,便觉得头更疼了。 沈复这个人,不管内里如何,在外是做足了君子风范的,没了婚约,他脸皮再厚,也不会死缠烂打,攀扯不清,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可李政不一样。 他这个人,既没有原则,又聪明的可怕。 说真的,钟意有点怵他。 回到青檀观,已经是戌时末,此时正是十一月中,明月高悬,银霜泠泠,人走在院子里,连灯都不需提。 钟意打发玉秋玉夏去睡,自己推门进屋,信手散了头发,正待往梳妆台前去,便瞥见书案前有个人影,室内并未掌灯,她却立时认出那是何人,一颗心如同涌入万千冷霜,霎时冷了。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看她。 他生有一双狭长锐利的丹凤眼,眼角上挑,天生便裹挟着凌人贵气,唇畔略微带几分笑,总算看起来没那么冷厉,有了几分轻缓意味。 “你怎么会在此地?”李政似乎刚从宫宴上过来,面上略有几分薄醉,声音也轻。 钟意心如乱麻,勉强静下心来,道:“这话原该我问才是。” 窗扇半开,冷月斜照,她散着发,人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半靠着书案,静静看她半晌,唤道:“怀安居士?”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皇帝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自己想的?”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此刻却有些拘谨:“是。” “好才学,好识见。”皇帝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成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今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有余。” 钟意心有余悸,面上不显:“些许浅见,难登大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魏徵脑海里浮现出皇帝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躲避痕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气,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侍奉神佛,红尘无缘。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讨教一二。”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皇帝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意的动作,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玄武门之变时,皇帝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却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然而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世人如何言说,左右皇帝也听不见了,倒也自在。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心里叫一声苦:谁都知道皇帝这位置来之不正,但若是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皇帝痛处,兴许他一高兴,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虽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她也聪慧,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然而还不等她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这法子给掐了。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皇帝掀开茶盖,随意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皇帝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觉得,玄武门事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崔杼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余人,崔杼深以为耻,联合其余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显然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死后,其弟如同兄长一般,在史书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事实,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改变史书中的记载,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流传了下来。 皇帝提起这个典故,显然别有深意,原本就不好回答的问题里,多了一层犀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吗?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书,万世唾骂吗? 正值深秋,空气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乎喘不上气来。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可怜,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轻,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皇帝一代雄主,既有决断,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居士,”皇帝转向钟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话。” 钟意抿紧嘴唇,半晌,方才道:“请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说。” 皇帝眉头一动,有些讶异:“讲。”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颠倒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皇帝面上原还带笑,现下却倏然冷了,那目光锋利如刃,似乎能将世间一切斩除。 魏徵与内侍总管刑光皆侍立身后,闻言齐齐变色,有些担忧的看钟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皇帝收了笑意,道:“你也觉得,该叫隐王继位才对吗?” “陛下贤德才能远胜隐王,唯独输了一样,便是长幼秩序,陛下盛德,本朝自然无碍,再过几代,又该如何?” 话一出口,便无法回头,钟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长继位,尚且有挑选标准存在,倘若立贤,又该如何择断?诸皇子势必相争,扶持党羽,骨肉倾轧;朝臣之中,也会有人钻营投机,彼此内斗。长此以往,朝局不稳,天下动荡,李唐又当如何?” 皇帝垂眸看她,目光复杂,却没言语。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意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把握,从容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外患,而在萧墙之内也。” 皇帝默然良久,馆内更无人做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钦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半晌,皇帝直身而坐,以示敬重,面上亦不复有轻慢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适才失礼,居士见谅。” 钟意俯首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几十年,”他微有惋惜,叹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烟阁。” 皇帝称帝后,缅怀当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旁边建了凌烟阁,令阎立本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画像,又命褚遂良题字,时常巡幸,魏徵也在其中,位居第四。 “这有什么好惋惜的?”皇帝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过失,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如今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此后地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乎等同于宰相。 魏徵原还觉得可惜,听完却猛然变色,躬身直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怎么能轻易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扯!” 钟意也是惊骇,起身推辞,坚决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是虚衔而已,并无实权,你们怕什么?”皇帝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干,被皇帝起用,其忠直恪肃,敢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圆满 此为防盗章  钟意是越国公府最小的女郎,更是钟老夫人的心头肉, 廊下仆妇见她冒雨前来, 又惊又慌, 连忙取了干净巾帕与她拭面,又引着入内。 “哪个给你气受了?快别哭, ”钟老夫人起身不久,见小孙女这样狼狈, 也是讶异, 心疼道:“说出来, 祖母给你出气。” 钟意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祖母,你救救阿爹吧” 话音落地,周围仆妇面露诧异, 钟老夫人眉头也跳了一下, 示意下人扶她起身:“你这话从何说起?” “阿爹离家之后,我心中总觉得不安,便抄录佛经静心, 哪知昨夜将将睡下,便有菩萨入梦示警, ”钟意跪地不起,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菩萨说, 阿爹此去必然遇险, 怕是回不来了” 钟老夫人原本还提心吊胆, 听完却笑了:“梦境之事,如何能当真?好孩子,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不,那不是梦! 钟意很清楚,那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父亲死了! 钟老夫人不信,钟意如何肯起,想起前世祖母临终时所说的话,她膝行上前,哭道:“菩萨说,阿爹四岁落入枯井时便该命尽,只是钟氏祖上积德,方才送他还阳,现下这一劫能否渡过,却全要看您如何了,祖母!” 先前她说那些,钟老夫人还当是小孙女做了噩梦,并不如何在意,可儿子幼时落井这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因为年岁太久,连越国公自己都忘记了。 她变了脸色,肃容道:“果真是菩萨说的?” “祖母!”钟意唯恐她不肯信,一个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上竟见了血:“真的!您救救阿爹吧!” “好孩子,你先起来,”钟老夫人亲自将她扶起,这才察觉小孙女两手冰冷,握在手心里暖着,她焦急问:“菩萨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一五一十的讲,半句也不要落下。” “泾阳连日大雨,到十月二十一日,青明山发生山崩,”钟意语气颤抖:“父亲从那里路过,后来” 今日已经是十月十六,距离山崩,也不过五日了。 钟老夫人心里一紧,一针见血的问:“可能救吗?” “能!”钟意决然道:“菩萨说阿爹此前南下救济灾民,身有功德,不忍他如此丧命,所以才来示警,只需叫他避开,便无碍了。” “好孩子,”钟老夫人松一口气,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看向钟意时,眼圈红了:“祖母谢谢你。” 钟意眼泪止不住似的淌:“您快别这样说” “我即刻入宫,”钟老夫人定了心神,道:“请皇帝降旨。” 她身侧的嬷嬷微露迟疑,低声道:“是否太过扎眼了?老夫人致信给国公,令人快马送去,叫国公改了行程,也不会迟” 她这番话当然是好意,自家小娘子虽然说得真切,但毕竟是梦中之事,倘若只是幻影,却兴师动众,该叫皇帝如何想? “青明山下黎民众多,岂止我儿一人?”钟老夫人摇头道:“倘若山崩为真,我只说与我儿避难,叫其余人身死家毁,何其忍心。” “阿意别怕,相信祖母,”她宽慰孙女,温声道:“天子圣德,无论山崩是否发生,都不会见罪于你的。” 钟意向钟老夫人一笑,她当然是相信祖母的。 她深知,只要叫祖母相信自己梦境为真,只要祖母肯出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钟老夫人并非等闲妇人,她是北周昭阳长公主之女,历经四朝,识见非比寻常,更重要的是,她是今上生母窦太后的胞妹,作为姨母,十分得皇帝敬重,无召也可入宫。 阿爹要救,青明山下的百姓,也要救。 她承天之幸,得以重活一世,能救一方百姓,也是功德,哪里需要迟疑? 钟老夫人吩咐人准备车驾,匆匆入宫,顾不得拜见太后,便往宣室殿去。 皇帝听人回禀,心中诧异,待见了姨母,听她说完,神色凝重起来:“青明山地广人众,倘若山崩,后果不堪设想,姨母暂且往母后处说话,朕即刻召见臣工来议。” 往越国公处致信的内侍早已快马出发,钟老夫人心中巨石落下,也有闲心说笑:“陛下不怕这是假的吗?” 皇帝也笑了:“事关黎庶,即便是假的,朕也认了。” 钟老夫人口称圣明,又低声道:“阿意年幼,我实在不愿叫她搅进这些事里” 皇帝闻弦音而知雅意:“她还小呢,掺和这些做什么?近日泾阳暴雨连绵,朕实在忧心。” 钟老夫人称谢:“陛下仁德。” 皇帝亲自送她出了内殿,又吩咐内侍去请几位要臣,闲暇间,他问身侧内侍:“阿意年岁渐长,也快成亲了吧?” “小娘子今年十五,”内侍回道:“已经定了安国公家的嫡次子。” “幼亭吗,好后生,”皇帝点头,笑着感慨:“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临近午时,钟老夫人还未归家,钟意却不担心,回了自己院子,半靠在塌上出神。 现下已是深秋,最多不过一月,他们就要回京了。 前世的钟意先后有过两个丈夫,都是一等风流人物,羡煞旁人。 可前一个将她献给别的男人,后一个最终杀了她。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安国公的次子,风光霁月,后来承爵做了国公。 第二个来头就更大了,天潢贵胄,后来做了皇帝。 命运似乎总是在戏弄她,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幸时,却会发现那才只是开始。 重活一世,她再不要过那样的人生了。 她要帮阿爹摆脱死亡的厄运,要解除掉与安国公府的婚约,她会过得很好,会有远比前世光辉灿烂的人生。 与长安相隔千里的蜀州,沈复背起行囊,向师长辞别,踏上返家之路。 他出身公府,长于富贵,却能抛下京都繁华,到西蜀求学,这样的心性,在时下勋贵子弟中,其实是非常难得的。 西蜀偏远,却有蜚声天下的石室官学,广纳贤才,即便是清苦些,也值得一去。 背负青天,而后乃今将图南。 钟意知道未来的轨迹如何,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人生,但她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小女子,即便知道,很多事情也无法改变。 因为少有才名,待到十一月归京,沈复便会被皇帝授六品奉议郎,还不等朝野为此非议,他便献《请充国子监疏》,奏请重开科举,扩充国学。 时下有关陇贵族与世家并重,前者即为八柱国与十二大将军后人组成的关陇集团,后者则是指五姓七望这样的门庭。 皇帝早有意削减世家权柄,这封奏疏正是搔到痒处,随即便以沈复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进五品黄门侍郎,此后亦累加迁擢。 她死的那年,沈复三十一岁,身负安国公之位,官至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正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能臣。 他所欠缺的只是机会,很快,这个机会就会被命运送到他手里。 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 同年十月,秦王李政出奇制胜,于定襄大败突厥,降其部众五万余人,可汗颉利仓皇西逃,途中被俘,自北周起,纵横四十七载的东突厥彻底土崩瓦解,宣告终结。 西北诸藩听闻此事,无不胆战心惊,往长安朝觐天子,尊以“天可汗”称号。 秦王立此不世之功,来自长安的封赏络绎不绝,皇帝最为优宠这个儿子,厚赏之余,甚至打破成年皇子需得之官的旧例,许其还京。 东宫震动,谏臣非议,最终却也没有改变这个结果,在边关黎庶欢天喜地的庆贺声中,意气风发的秦王率王府一众职官,缓带轻裘,踏上了前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征途。 乱世终结,天下安澜,四海九州,尽为臣妾。 君明臣贤,盛世雍容,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唐王朝开启了有史以来最为绚烂的盛世华章。 “他是璞玉,缺的只是雕琢,”钟意道:“将来必非池中物。” 这一回,连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就他。”钟意前世没见过他,但这并不能妨碍到她对他的敬慕。 正是这个看似怯弱的人,面对数万敌军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临死前叱骂不止,未露惧色,这样的胆识气魄,世间又有几个? 倘若没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干,成长起来,决计不可限量。 钟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远,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过头来,含笑道:“假以时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 玉秋玉夏听得齐齐惊呼,钟意却笑起来,不再言语,径直回青檀观去。 益阳长公主是爱花之人,春日养兰,夏日观荷,到了秋日,自然只能操持院中那簇瑶台玉凤了。 这从菊花娇贵,专有几个侍婢看护,花朵雪白,花心微黄,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倒有些肖似牡丹。 钟意见它漂亮,倒有些眼馋,益阳长公主也不吝啬:“你若喜欢,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里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时候过了,现在移过去,也活不成。” “那感情好,”钟意也不客气,笑道:“我之前不曾见过这种,委实稀奇。” “偏你眼尖,”益阳长公主语气自得:“这是自皇后宫里移植的,几年下来,就活了这么几棵,我全挪出来了,不知她是否气的呕血。” 益阳长公主与皇后不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钟意也无意掺和皇家的家务事,道了声谢,便要舀水浇花,却听侍女入内,道:“观主c居士,嘉寿殿有人来,太后娘娘请二位入宫说话。” 窦太后上了年纪,就喜欢跟儿孙辈聚在一起,只是隐太子与巢王诸子皆死,唯留归德c和静二位县主,不免孤单,皇帝倒有儿子,可她连他们老子都不稀得见,更别说那些孙子了,至于太上皇其余的儿孙,干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益阳长公主知道母亲心里苦,并不迟疑,跟钟意各自更衣,上了马车。 宫中似有喜事,处处张灯结彩,内侍宫人往来匆匆,不知在准备什么,钟意有些好奇,却不好问,益阳长公主倒没这个忌讳,径直问了出来。 “秦王殿下押解东突厥可汗颉利归京,”那内侍笑道:“陛下欢喜的紧,叫行家宴,以示欢迎。” 原是李政回来了。 钟意听得心头一颤,拢在袖中的手不觉捏紧,却听不远处传来瓷器落地的破碎声,随即便有内侍斥责:“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 “殿下恕罪,”那宫人声音都在抖:“奴婢c奴婢” “起来吧,”太子声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内侍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着东西,没看见也是寻常,何必见怪。” 拐过门来,太子见到益阳长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容温雅,气质和善,含笑时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姑姑近来可好?哦,居士也在。” 钟意向他行礼,益阳长公主则道:“太子仁善。” “小事而已,何必动气,”太子笑道:“父皇那边还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与二位座谈。” 益阳长公主与钟意侧身让开,轻声道:“请便。” 目送他走远,益阳长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 钟意听她话里有话,低声道:“怎么说?” “柴平死了,自缢挽尊,就在昨日,”宫人们相隔一段距离,益阳长公主声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婚期 此为防盗章  李政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贵重的东西, 居然被他当成致歉的礼物,随意送出去了? 不过, 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前世她砸耳铛的玉镇纸, 都是他主动递上来的。 他就是这种人, 柔情蜜意中, 不动声色的夺人性命。 那双白玉耳铛正在钟意指尖, 莹润剔透,她垂眼看了会儿, 却觉得它们渐渐跟前世那杯斟酒重合。 士之耽兮, 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同样的错误犯两次,下场再惨淡,也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 钟意下了床,将那双耳铛收起,随手搁进了柜子里。 灯火熄灭,她合眼睡下。 秦王归京半月, 京中风云变幻,东宫一党惴惴不安,屡次上疏皇帝,以献俘礼毕为由, 请送秦王归藩。 对此, 皇帝始终没有正面回应, 然而在时下规制之下,这已经是最明确的回应了。 这样暧昧的态度,愈发使得人心浮动,十一月二十七日,御史唐勉进万言书,言辞犀利,直斥秦王无礼,失君臣之伦,不可留神京,皇帝雷霆大怒,贬唐勉于永州,朝臣一时不安起来。 朝廷的事情,是妨碍不到钟意的,烧尾宴便在十二月初,有些东西,她也该备着了。 这日下午,崔氏往青檀观去看她,顺便也送些日用东西,钟意见她身边侍女皆面带笑意,心下狐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怎么也不同我讲。” 崔氏有些羞窘,轻咳一声,她身边嬷嬷却笑道:“居士聪慧,一猜便中,可不是有好消息了。” 钟意略一思忖,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阿娘有了好消息吗?” “你快低声,”崔氏羞得不行,面颊微红,拉她进了内室,方才道:“你大哥膝下有成哥儿在,你二嫂前不久才诊出身孕,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儿媳妇赶在一起好不丢脸。” 钟意笑道:“这有什么丢脸的?夫妻缱绻,别人想羡慕还没有呢。” 崔氏今年三十六岁,常年养尊处优,面容同二十几岁的少妇没什么区别,又有人专门照料身子,再怀一个,也不奇怪。 崔氏有些羞窘,又怕女儿多想,握住她手掌,温声道:“即便再有孩子,阿意也是我的心头肉。” 钟意心知母亲是怕自己因这孩子而伤怀,摇头笑道:“这也是我的弟妹,我是姐姐,原就该疼它的。” 前世父亲去世,母亲大受打击,没多久祖母也去了,她作为当家主母,强撑着打理丧事,好容易安生了几年,女儿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面前的母亲容光焕发,眉目含笑,同前世截然不同,钟意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于她而言,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 “阿娘也是,”钟意忽然反应过来:“前几个月最要紧,怎么还出门呢。” “我想自己告诉你,”崔氏温柔道:“叫别人说,像什么样子?” 她眉宇间都是母亲特有的慈爱,钟意看着,忽然想到另一处去,打发侍女们退下,悄声道:“阿娘,我有件事情问你。” 崔氏见她如此谨慎,心中一动:“何事?” 钟意低声问:“何皇后家中,可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妹?” 崔氏略经思忖,摇头道:“并没有。” 钟意怔住:“没有吗?阿娘再仔细想想。” 她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李政明明有真的山河珠,为何要送一颗假的过去? 他不知道一旦出了纰漏,会叫何皇后大失颜面吗? 再加上前世何皇后一力支持太子的做法,钟意觉得,这对母子之间,可能有些常人不知道的秘密。 至于生的相像,假使李政的生母,原本就同何皇后生的很像呢? “真的没有,”然而崔氏想了想,还是道:“何夫人是皇后之父的原配,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何皇后。” 钟意思绪一转:“庶妹呢?” “你糊涂了,”崔氏压低声音,道:“何皇后便是何家长女,她降生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哪来的庶妹?别说庶妹,连堂妹都没有。” 她肃了神情:“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觉得,”钟意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道:“有没有可能,秦王不是皇后生的?” “你怎会这样想?”崔氏诧异极了,随即笑道:“秦王确是皇后之子无疑,我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钟意难以置信:“亲眼所见?” “那是初九宫宴,你祖母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太后便将我叫道身边说话,那位置离皇后很近,”崔氏目露回忆之色,徐徐道:“她发作的突然——要知道,估摸着日子,皇后原该正月十五临盆的。太后吓了一跳,我也惊住了,赶忙扶她进了内殿,又遣人去请陛下。” 钟意的心有些乱了:“阿娘,你亲眼看着皇后生下秦王的吗?” “太后留在内殿,我也陪着,秦王出生后,我还看了一眼——你不要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我,”崔氏斜她一眼,道:“我那时已经生了你大哥,孩子是不是刚出生的,必然分辨的出。” 钟意心思一转:“阿娘,你确定那人是皇后吗?” “你傻了不成。”崔氏抬手敲她额头,无奈道:“我好歹也是国公夫人,每逢宫宴,便能见皇后一回,再则,即便我认不出,难道何夫人这个母亲也认不出女儿,那么多命妇都认不出皇后?” 钟意轻轻“哦”了一声。 “好了,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别人面前不要提,”崔氏叮嘱她:“听见了没有?” 钟意轻轻应声:“知道了。” 这场烧尾宴,钟意只请了几位宰相,又叫越国公和阎立本这两个亲眷作陪,她原是想叫哥哥们也来的,然而转念一想,辈分上不合适,便作罢了。 设宴借了青檀观的地方,益阳长公主必然是要列席的,不过这也好,席间若只钟意一个女郎,未免有些尴尬。 席位都是排好了的,人手也是越国公府准备,舅舅崔东阁听闻后,专程送了个擅于切脍的厨子过去,叫诸位宰辅一品时鲜。 越国公与阎立本是一起到的,还额外带了位客人,益阳长公主一见便笑了:“立本的画技入神,登善书法遒劲,亦是英才,二人齐聚,当真难得。” 褚遂良笑着施礼:“长公主谬赞,我怎么能同立本相提并论?” 越国公是钟意父亲,阎立本是她舅父,他们带一位客人来,她自然不会驱逐,吩咐人再备碗筷桌椅与一应制物,不多时,等几位宰相俱至,便吩咐开席。 酒是洛阳红,脍是梨花白。 切脍最好的材料是鲫鱼,厨子动作快如风,疾如电,但见刀影连闪,面前盘中便是薄薄覆了一层鱼肉,当真是青鱼雪落鱠橙虀。 几位宰相皆非凡辈,言谈之间,钟意颇有所得,英国公李绩奉命编撰《唐本草》,席间道:“我听闻居士藏书甚多,近来颇好医典,若是便宜,怕要来求借些。” “医者活人性命,大功德也,哪里用得上求字?”钟意笑道:“今日宴罢,我便叫人收拾出来,送到国公处。” 时下典籍多半把持于世家大族之手,这也是他们最重要的传承之一,若要世家拿出来,当真比登天还难,有些奇珍古籍,千金也换不得。 英国公这些时日在世家那儿碰足了钉子,听她应得痛快,心中敬佩,击节赞道:“居士气度,不弱须眉。” 房玄龄笑道:“不如此,安可称宰辅?” “今日委实尽兴,”益阳长公主环视左右,抚掌笑道:“大唐七位宰相聚在,又有擅书画者,何妨撒墨纸上,共留此日?” 众人含笑称善,于是令人备笔墨纸砚,阎立本作画,褚遂良题字,珠联璧合,房玄龄c杜如晦c李绩c何玄c王珪c魏徵与钟意,七人各取印鉴,覆于纸上。 画上墨迹微湿,钟意吩咐人盯着晾干,笑道:“我今日做东道,这画便昧下了,改日拿去狐假虎威,也是好大威风。” 众人笑道:“但管拿去。” 御史唐勉因弹劾秦王触怒皇帝,被贬永州长史,便是今日离京。 背了行囊,他辞别亲友,到城门处,却遇上了一位故人。 “秦王殿下,来此有何贵干?”唐勉停下脚步,道:“看我有多落魄么?” “来送唐长史,”李政下了马,道:“永州路远,路上小心。” 唐勉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没几步,又回过身来,道:“陈周保举大郎做朝议郎,我知他是殿下的人,不愿受你恩情,已经留信,叫他推掉了。” “令郎才干足堪胜任,”李政将缰绳递与侍从,示意他走远些,方才道:“长史若因你我私怨,令他推辞,未免有失公允。” “王爷这算什么,”唐勉冷笑道:“施加恩惠?” “都不是,”李政道:“就事论事而已。” 他平视唐勉,道:“长史弹劾我,并无私心,是为大唐千秋计,恪尽御史职守而已,我安能生怨由之心?施加恩惠,更是无从说起。” 唐勉听罢,目光有些复杂,顿了顿,道:“我并非东宫一系。” 李政道:“我知道。” 唐勉定定看着他,道:“即便王爷善待我的家人,他日再为御史,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加以弹劾。” “太子是储君,我是臣,”李政道:“你不过尽应有之分,何罪之有。” “王爷,有时候,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唐勉咳了起来,手掌轻拍胸口,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继续道:“他日未必不会反噬自身。” “你把这叫做妇人之仁吗?”李政笑了:“我厚颜自诩,把这叫做心胸坦荡。” 他正色道:“你我不合,是因政事相争,而非私仇,何必非要你死我活?假使朝臣皆如此行事,时日一久,朝堂风气也就坏了,天下必将动乱。” 唐勉听得默然良久,道:“也许将来,王爷会后悔的。” “不会。”李政道:“石勒暴肆,唯有一言深得我心。” “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他扬眉而笑,声气坦荡:“终不能如曹孟德c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皇太子睿早立,按旧制,其余皇子便该离开长安,往封地之官,别的皇子都没例外,唯有李政被皇帝偏爱,许其留于长安。 这显然不合礼数,朝臣多次上谏,却都被皇帝否决,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提。 李政自幼聪敏,性情果决,最为肖似皇帝,这使得皇帝愈发喜爱这个儿子的同时,也愈发放纵了他,满宫上下,竟没人能降住他,时日一久,便生了祸事。 他跟泾阳候世子起了争执,失手把人给杀了。 那是侯府世子,而非仆婢之流,事情闹得太大,皇帝也回护不得,令人厚葬世子,又加恩泾阳候府,至于所谓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敢真叫皇帝的宝贝儿子偿命? 但不管怎么说,李政在长安是待不下去了,朝臣与皇后接连上奏,皇帝终于松口,叫李政去了封地,一年到头只能回京两次,才算将这茬给掀过去了。 越国公府跟皇家有亲,但远没有看起来亲近,太上皇膝下有二十二位皇子c十九位公主,皇帝膝下也有十四位皇子c二十一位公主,皇子娶妃,公主下嫁,外戚姻亲加起来,太极殿都装不下,这样的情况下,更别指望钟意能在李政归京的时候,跟他见上一面了。 现下遇见,认不出才是正常的。 所以钟意也只是敛了下眉,道:“尊驾又是哪位?” 李政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忽然笑了。 他道:“我是李政。” “原是秦王殿下,”钟意适时露出一点讶异:“半夜三更,殿下不回武德殿歇息,怎么到这里来了?带路的侍从该打。” “原是想来探望益阳姑姑的,”李政道:“不想走错地方,惊扰了居士。” 他在撒谎。 谁家侄子会在返家当晚,喝过酒后,跑到城外的道观里探望姑姑? 太后召益阳长公主入宫,还留了晚膳,他若有心,早就该知道的。 更别说这所谓的探望,既没有惊动观内护卫,也没有到正确的地方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报应 此为防盗章  沈复见她言辞犀利, 忧心秦王不悦, 为此结怨,轻扯钟意衣袖一下,挺身挡在她身前:“宫中规禁森严,外臣原不该驻足久留,殿下勿怪。” 他欠身施礼, 道:“我们这便告退。” 李政余光瞥见他动作,目光更冷,转向钟意道:“不过是句玩笑,居士怎么动气了?也是我冒失, 胡说八道惯了。” 他微一侧头, 注视着她低垂的眼睫, 缓缓道:“居士大度, 别生我气。” 钟意还未说话, 益阳长公主便过来了,她与皇后有隙,同太子和秦王的关系倒还好,语气中也是姑姑对小辈的责爱:“你个泼皮,少说两句不成么。” 言罢, 又去看钟意:“他胡言乱语, 你只不理就是了,要是说的过了, 就差人告诉皇后, 她有法子治他。” “姑姑, ”李政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哪有你这样揭人短的?” 钟意心中疲累,不欲与他纠缠,施礼道:“今日晚了,就此告辞。”沈复向那二人颔首致礼,与她一道离去。 目送那二人离去,益阳长公主道:“有情人不成眷属,已经够可怜了,你别去作弄人家。” “姑姑,哪有你这样的?”李政道:“不帮自己侄子,反倒帮外人?” “可怀安愿意跟沈侍郎说话,却不想搭理你。”益阳长公主叹口气,道:“你不准胡来。” “有情人?”这三个字在李政舌尖转了一转,莫名多了几分嘲讽意味,他转身,往太极殿去了:“将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 “泡茶的水,是长公主去岁收的梅上雪,她竟肯拿出来,当真舍得,”钟意亲自沏了茶,为沈复斟上:“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能再尝一回。” 沈复先前曾经同郑晚庭一起到过露华山,只是未曾进过青檀观罢了,打量四周陈设后,他低声道:“还住得惯吗?” 钟意笑了:“这话你早就问过一次了。” “虽然问过,但总觉得不放心,”沈复也笑了:“总想多问几次。” 他相貌生的明俊,许是屡次远行求学的缘故,较之寻常文士,书卷气之中更添英朗,即便烛下光影柔和,目光也仍旧炯炯。 钟意垂眼看着面前那只莲花杯,碧色茶叶在杯中起伏翻涌,就像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们的婚约已经取消,各自嫁娶,再无关联,”片刻之后,她道:“我是不会再嫁了,而你,却该早些娶妻,成家立业。” 因为先后替父亲和祖母守孝的缘故,前世钟意出嫁时,已经二十岁整,而沈复,也已经二十五岁。 他们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成婚之后,也有过两情缱绻,你侬我侬的日子,后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钟意说不恨他c怨他,当然是假的。 沈复是安国公府的嫡次子,原本不该承袭公位的,也不知他跟李政是怎么安排的,她改嫁没多久,安国公世子便上表称病,请辞公位,皇帝准允之后,沈复顺理成章的成为世子。 安国公与越国公曾经一起征战天下,亲如兄弟,越国公死后,甚至在他灵位前发誓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钟意,不想自己的儿子却做出这种事。 他是忠信之人,为此悔痛不已,无颜再见越国公府的人,不过两年,便积郁成疾,撒手西去。 李氏与崔氏的感情,并不比彼此丈夫浅薄,比起男人,她也更能体谅钟意与越国公府的难堪。 那时正值秦王与太子相争,那事免不得被闹大,御史连参秦王与沈复数十本,“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李氏出身世家门阀,将清名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怎么会受得了,安国公去后不久,也病逝了。 安国公夫妇待她没的说,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从头到尾,钟意也不怨他们。 他们的丧仪钟意都去了,李政知道,也没有说什么。 前厅往来的客人很多,都极客气的尊称她王妃,可钟意还是能感觉到那些潜藏起来的恶意猜测与艳色揣度。 到安国公府之前,她闷了一肚子话想骂沈复,想把心里的怨艾愤恨都发泄出去,可见到他之后,她反倒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瘦了,憔悴不堪,若非昔日英朗的轮廓还在,她险些认不出他。 父母先后辞世,兄弟失和,声名狼狈,他还有什么呢。 钟意上了香,行过礼后,就离开了。 命运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惩罚,至于她,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 今生再见,他也不欠她了。 钟意说话时,沈复便静静看着她,那目光叫她想起鸽子来,带着恬静的温柔:“左右我上面还有兄长,急什么?还是随缘吧。” 以钟意现在的身份,劝沈复另娶,未免有些尴尬,然而她也只是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出来,她相信以沈复的聪慧,会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夜色深深,时辰已晚,沈复道了告辞,钟意送他到山门处,目视他远去,轻叹口气,转身回观。 李政进太极殿时,皇帝正在翻阅奏疏,他也不出声,找个位置坐下,随意找了本书打发时间。 过了会儿,皇帝将奏疏合上,便有内侍上前奉茶,他喝了口,问:“从清思殿过来?” 李政应了一声。 “有喜欢的吗?”皇帝关切道:“你已经及冠,也该收收心,准备成家了。” “相中了一个,可她没看上我,”李政道:“我过去搭话,她也不怎么理会,略微多说几句,还嫌我烦。” “谁这样大胆,”皇帝笑道:“谁敢嫌弃朕的儿子?” “她一句嫌弃的话也没说,”李政并没有笑,可提起那个女郎时,周身气息都温柔了,他道:“可脸上都写着了。” “那就算了,”皇帝见他如此,心中一叹:“强扭的瓜不甜,结成怨偶也没意思,换一个吧。” “不,儿子只要她,别的谁都不要。”李政语气坚定,隐约带点恳求:“父皇不要给我定别人。” “但你也说了,”皇帝耐心道:“她不理你。” “儿子知道,可是没办法,谁叫我只喜欢她?”李政道:“一见她就觉得喜欢,好像前世见过似的。” “没出息。”皇帝轻轻责备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李政轻声道:“见了她,才知古人诚不我欺。” 沈复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落,随即便有礼的错开:“居士近来好吗?观内可住得惯?” “景致如画,人心也清净,”钟意客气的答他:“正是修身养性的善地。” 未做成夫妻的男女,再度相见,总有些尴尬,沈复一时静默,钟意也不言语,气氛倒有些冷。 郑晚庭早知这二人婚约作罢之事,现下见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倒觉有些可惜,见二人不语,方才笑道:“居士既然得闲,便听我说一句。” 钟意转向他,道:“郑郎君受人所托,要带句什么话给我?” “居士早有京都明珠的美誉,又得神佛垂怜,有人不服气,想与居士一较高下,”郑晚庭笑道:“托我来下战书,改日登门讨教。” “既入清净门,便了世间事,”钟意不愿招惹这些是非,婉拒道:“美誉都是别人给的,谁喜欢便拿去吧,为此争斗,却没意思。” “这也有理,不过,却说不服那人,”郑晚庭含笑道:“不撞南墙,她是不肯回头的。” 钟意心中一动:“敢问尊驾,那人是谁?” “尊驾二字当不得,居士若不嫌弃,唤我晚庭便是,”郑晚庭名郑舫,字晚庭,平辈直呼,并不失礼,他推辞一句,而后笑答:“是我未过门的妻室,太原王氏的五娘。” 太原王氏也系大家,门庭显贵,祖上甚至能追溯到黄帝,王家五娘子美淑容,才通达,也是五姓七望中极有盛名的女郎。 “五娘子原是许了晚庭,”钟意从善如流,笑道:“恭喜。” 郑晚庭见她不再推辞,便知是应下了,见沈复不语,钟意不提,心知二人境遇尴尬,不好久留,拱手示礼,道了告辞。 玉夏玉秋在侧,见那二人上马远去,钟意仍立在原地不语,心中担忧:“居士” “我无妨,”钟意神情淡然,摇头道:“只是有些感慨。” 三年前,沈复往西蜀求学时,她才十二岁,的确生不出什么恋慕之心,可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 她唤他幼亭哥哥,他叫她阿意妹妹,三年不见,便以书信寄情,信件往复,摞在一起,也不比桌案矮。 前世她改嫁秦王,嫁妆一并带入王府,那些书信也在其中,她叫人取了火盆,咬着牙一封一封烧掉,觉得比剜心还要痛。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淡化一切,现在再见到他,她却觉无波无澜,生不出什么触动了。 “罢了,”最后,钟意垂下眼睫,说:“我们回去吧。” 窦太后上了年纪,愈发笃信佛道之说,每日在嘉寿殿中吃斋念佛,为逝去的儿孙祈福,因钟意的菩萨入梦之说,也常召她入宫说话。 后来,窦太后见她喜爱文经,便许她可往弘文馆去观书抄录。 按制而言,弘文馆序属前朝,太后是管不到的,然而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弘文馆的学士与校书郎们也不会为这点事斤斤计较,驳了太后情面。 钟意自己也明白这点,得了空便去坐会儿,翻翻书。 这日午后,窦太后往内殿去歇息,她便随同两个宫人,往弘文馆去了,同值守的校书郎问声安,照旧取了几本,寻个地方坐下细阅。 日头一点点偏了,馆内却始终静寂,除去翻书声,再无别的声响,钟意翻了一页,便听有脚步声近了,有人低声问了什么,不多时,便有校书郎来问:“居士,《夷事五诀》在您这儿吗?” 钟意回头去看,便见不远处站了个中年男子,紫圆领袍,束金玉带,佩十三銙,气度威仪,眉心处有道深深纹路,想是经常皱眉的缘故。 “原是郑国公当面,”钟意有些头疼,起身施礼道:“竟在这儿遇见了。” 魏徵看见她,眉头便习惯性的皱起:“居士怎么在此?”言罢,又去看侍立一侧的校书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成婚 此为防盗章  “你也别不舍, ”玉秋端了茶来,含笑劝她:“是书中内容贵重, 又不是书籍本身贵重, 居士先前看过, 想也默下来了, 再写下来,又有何难?” 钟意斜她一眼,哼笑道:“偏你明白。” 她于医道颇有些见地,两世下来, 知晓的药方也多,她打算全都整理出来, 公之于众, 也算做些善事。 钟意已经出家, 虽不至于断绝父母亲缘, 却也跳脱红尘之外, 年关归家不得, 崔氏前几日来看她, 思及这茬,没忍住落了泪,钟意劝了许久,方才止住。 益阳长公主出家多年,年夜都是独自在观里过的, 想也是, 皇帝儿女双全, 年关齐聚,她若是入宫,反倒伤怀,今年有了钟意作伴,倒也好过些。 太后所生儿女,现下只剩皇帝与益阳长公主二人,儿子冷待了这么多年,女儿却实在放心不下,眼见年关将至,特意叫她进宫小聚,连带着叫上了钟意。 往常她们入宫的时候,总能在嘉寿殿见到归德c和静二位县主,今日直到离宫,却都不见人影。 钟意有些诧异,问了宫人,才知是二位县主梳妆更衣后,往清思殿去了。 “去清思殿为何要梳妆?”益阳长公主玩笑道:“难不成是去相看夫君了?” 被问的宫人看眼这位早年守寡c出家的长公主,有些胆怯的低头:“是,皇后在清思殿设宴,请了诸多京中未婚男女,想成全几桩姻缘。” 方才她们在内殿,窦太后一句都没提,想是怕她们伤怀。 益阳长公主豁达,不以为意:“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我倒想去凑个热闹。”言罢,又去看钟意。 钟意莞尔:“也好。” 夜色初起,宫中长廊已经点起了灯,远远望去,辽阔而庄穆,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厚厚积了一层,衬着灯光,也极恬静。 清思殿便在嘉寿殿东侧不远,半刻钟便到了地方。 益阳长公主带着钟意往前殿去,刚到门口,便听有人笑道:“归德妹妹比我还小三岁,人又美貌,又不急着选婿,便让姐姐一回,好么?”言罢,又咯咯笑了起来。 那声音甜如蜜c柔如丝,缱绻婉转,只是听着,都叫人骨酥。 钟意入内,便见归德县主面前站了位年轻女郎,面如桃李,体态丰腴,额间花黄勾画的极其精致,华服贵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手中执一把孔雀羽扇,端的妩媚。 原是定襄县主。 她的生母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贵妃,父亲却不是皇帝。 韦贵妃初嫁前朝大将军李珉,李珉死后,带着女儿返回娘家,那时皇帝还未登基,有意拉拢关中望族,“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家作为“韦杜”之一,门楣自然不低,皇帝便纳韦贵妃与其堂妹为妾,继位之后,前者为贵妃,后者为昭容。 几年前,突厥小可汗阿史那忠来降,皇帝便册封韦贵妃与前夫李珉之女为定襄县主,与之结亲,只是定襄县主运道不好,没两年阿史那忠便去世了了,她膝下并无儿女,既守寡,便回了长安。 今日既是姻缘宴,来的自是未婚男女,女眷之中,便以归德县主身份最高,按规矩,便该叫她坐首位才是。 然而她毕竟是隐太子之女,虽有县主身份,皇帝当政时,却仍有些尴尬,和静县主也是如此。 父兄被杀,常年与寡母相依为命,虽有太后照拂,却也是仰人鼻息,归德县主在这样的境遇中长大,实在不能指望她有一副强硬性情,有些小心的看了眼光彩迫人的定襄县主,便要让位置给她。 “外姓女竟也敢堂而皇之的坐在李家女头上,”益阳长公主神情微冷,不怒而威:“是欺李家无人了吗?” 她转向定襄县主:“你也是,怕她做什么?” 定襄县主不意在此见到益阳长公主,心中忌惮,屈膝行礼,口中笑道:“是我冒昧,长公主几时入宫的?” “我要到哪儿去,还要事先通传你不成?”益阳长公主十分不给她脸面,淡淡道:“你当你是哪个?” 定襄县主大失颜面,笑容微隐,不似先前客气:“清思殿选婿,求的是姻缘,长公主常年清修,怕是走错了地方。” 她目光一侧,便见益阳长公主身后站个美貌女冠,未加妆饰,灵秀天成,倒衬的自己浮夸浓艳,心下生酸,勉强笑道:“想是怀安居士当面?” 钟意向她见礼:“县主。” “什么风把居士吹来了?”定襄县主眼波妩媚,掩口笑道:“我怕此处红尘气太重,戳了居士情肠。” 钟意听出她话中寒刺,淡淡回敬道:“人本就身处红尘,哪里能跳的出?不过是修行罢了。但愿县主这回,能遇到一心人。” 定襄县主前段婚姻并不如意,她长在富贵长安里,怎么能看得上那个突厥蛮人? 阿史那忠死的时候,她并不感伤,反倒觉得如释重负。 现下被钟意点出来,不免恼羞成怒。 “早先听人盛誉,我当居士是何等人物,不想只是巧逞口舌之辈而已,”定襄县主冷笑道:“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县主,先逞口舌之利的似乎是你,居士不过回敬而已,”钟意还未回答,便听有道清冷声音响起,沈复不知何时入殿,站到钟意身前,淡淡道:“圣人尚且说以直报怨,居士何错之有?” “原是沈侍郎,”定襄县主目光在他与钟意身上一转,怒意消弭,忽然一笑:“我听闻侍郎与居士曾是一双佳偶,可惜姻缘未成,还为此喟叹良久,哪知不过几月功夫,侍郎到清思殿上择选新妇了,冷心郎c假女冠,果真是一双。” “皇后派帖,我今日至此,只为全礼,并无择选新妇之意,而居士侍奉神佛,孝心拳拳,却是我所不及,”沈复面不改色,声音清冷,道:“县主,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以有礼也,但愿你能明白这句话,少生口舌是非。” 他生的清俊,唇齿却利,定襄县主怒极无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复不再看她,转向归德c和静二位县主,道:“令尊皆为陛下同产兄弟,便是诸县主中位最高者,请登上座。” 二位县主对视一眼,轻声道谢,沈复低头,言说不敢。 定襄县主被他驳倒,面色青红不定,正待开口,却被身后嬷嬷轻推一下,怏怏在和静县主下首坐了。 “沈复冒失,唐突了皇后的娇客,无颜留此叨扰,”沈复面色淡淡,道:“先行告退。”言罢,向内殿诸人颔首致意,转身离去。 “沈侍郎也是妙人,”益阳长公主失笑一声,言罢,又向钟意道:“今日不仅看了热闹,还成了热闹,罢了,咱们走吧。” 钟意自无不应。 出了清思殿,她们走出不远,便有韦贵妃宫中女官匆匆前来致歉,语气颇为客气,极是诚恳,益阳长公主倒不为难,钟意也没多说,客气的打发了她们。 “贵妃的日子也不好过,纪王八岁就出藩,临川去年才有封号,四妃之首也不过是空架子,”益阳长公主摇头道:“真不明白定襄在想什么,处处叫她母亲为难。” 皇家事务,钟意一贯充耳不闻,目光一转,却见沈复正在前方,不知在同内侍说些什么。 益阳长公主注意到她目光,莞尔道:“他很喜欢你。” 钟意一怔,随即失笑:“观主别取笑我。” “真的,方才定襄与你相争,他想也不想,便上前护住你了。”益阳长公主笑了,目光有些感伤:“男人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我看得出来。” 喜欢吗? 钟意心绪有些复杂,静默不语,益阳长公主却扬声唤道:“沈侍郎。” 沈复回身望过来,夜色朦胧,晕黄灯光下,俊挺如竹。 他走过去,施礼道:“长公主有何吩咐?” “我倒没什么吩咐,”益阳长公主笑道:“可怀安居士有几句话想同你讲。” 说完,她便带着侍女往不远处长凳上坐了,既不打扰他们说话,也不至于有瓜田李下之嫌。 沈复闻言微怔,侧目去看钟意,那目光柔和,最深处有些令人看不清的东西。 钟意有些窘迫,还有些难言的感伤,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方才多谢你。” 沈复静静看着她,轻声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样客套的话?” 前世父亲死后,越国公府很是动荡了一阵子,他其实帮了很多,钟意谢他时,他也是这样回的。 阿意,你我之间,哪里用的上谢字? 她爱过这个男人,也怨过他c恨过他,可那些怨与恨,原本都是由爱而生的。 一股酸涩从心头涌上鼻尖,钟意倏然落下泪来。 “阿意。”沈复见她如此,心中钝痛,下意识伸手去抚。 钟意自觉不妥,侧身避开,取了帕子擦拭,却觉一道冷淡目光投来。 李政站在不远处树下,不知看了多久,见她望过来,似笑非笑道:“好一双苦命鸳鸯。” 这一次,她绝不要重蹈覆辙! 钟意是越国公府最小的女郎,更是钟老夫人的心头肉,廊下仆妇见她冒雨前来,又惊又慌,连忙取了干净巾帕与她拭面,又引着入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新生 此为防盗章  “我不想听。”夕阳西下, 他周身遍是暖色余晖:“你又要说伤我心的话了。” 钟意眉头微动, 不曾言语,他则淡淡收回了手。 “好了, 回去吧。”李政道:“改日我再去看你。” 玉秋玉夏瞧见钟意身影,早已迎了上来,只是见她正同李政说话,远远观望,不敢近前, 李政摆摆手, 示意她们过来, 最后深深看钟意一眼,转身回宫去了。 玉秋玉夏跟随钟意左右, 见李政见得多了,隐约能猜到几分他心意, 然而看钟意垂着眼睫, 一言不发,终究不敢过问。 “居士,”玉秋低声道:“再不走, 天就黑了。” “罢了。”钟意抬起头,道:“我们回去吧。” 年关的脚步近了,俗世中喜气渐厚,青檀观倒不受影响, 一如既往的清冷。 钟意早就开始整理药俗偏方, 时间久了, 也有厚厚一本,打算寻个时间,给英国公送去。 正月里应酬多,英国公怕是忙的不可开交,她又是出家人,不好掺和那些,见今日无事,索性赶在年关前登门,往英国公府去了。 钟意到的也巧,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正遇上英国公一行骑马归来,见了她,下马笑道:“居士是稀客,怎么有闲暇登我家的门?” “国公不是修撰《唐本草》么,”钟意含笑道:“我对此有些兴趣,往常年也积了些时疫药方,一道写出来,登门献丑了。” 英国公微怔:“先前烧尾宴上,倒不曾听居士提起” “都是些零散方子,我也怕记错,日后生出疏漏,”钟意解释道:“查验无误后,才敢交与国公。” 英国公先前收了她一箱医书,已经倍觉感激,不意过了这些时日,她竟还记着这事,心中大为敬佩:“居士有这份仁心,便胜过世间须眉万千。” 他身后立了位中年男子,仪表堂堂,做武官打扮,闻言发笑,向钟意示礼道:“怨不得世人皆说居士是仙娥降世,这等慈悲心,便非常人所能有。” 钟意回他一礼,笑问道:“尊驾是?” “黎乌不过五品隶官,当不起居士一句尊驾,”那人笑道:“下官是左卫中郎将帐下参军。” 左卫中郎将? 钟意心中一动,目光微亮:“可是苏定方将军麾下?” “正是。”黎乌语气自豪,与有荣焉。 苏烈苏定方,前世钟意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名字,李政覆灭东突厥的功绩中,他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位少年将军夜袭阴山,攻破颉利可汗牙账,并以此功勋,迁正四品左卫中郎将。 文幼亭,武定方,这一文一武二人,正是长安近年来最为惹人注目的后起之秀。 覆灭东突厥一战中,若非遇上了李政这个同样年轻非凡的统帅,苏定方的功绩,只怕会更耀眼。 不过,李政出身皇家,高的可怕,总督二十二州,初出茅庐便可统帅三军,这是优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劣势。 千金之子不坐堂,皇帝对这个儿子心怀期待,当然不会再叫他到战场上拼杀冒险,相比之下,苏定方便自由得多。 钟意死的时候,他早已平定葱岭,军至百济,连破二国,皆生擒其主,皇帝常称之以“小骠骑”,希望他能如同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建不世功业。 女儿家对于征战沙场的英豪,总会先天多几分好感,钟意也不例外,笑道:“久仰苏将军大名,可惜一直未能得见。” “快了,苏将军同卢国公征讨西突厥,再过几月,想必便会有捷讯传来,”黎乌跟在她与英国公身后,一道进了前厅,笑答道:“届时,必然会返回长安。” 有侍女奉了茶,钟意品了一口,道:“黎参军怎么没有同去?” “他此次回京,便是为了传讯,”英国公答道:“只留一日,马上便要赶回龟兹。” “原来如此。”钟意依稀记得前世边军曾有时疫横发,战力大减,可她毕竟是内宅妇人,对边疆之事知之甚少,记不得时疫究竟发生于何时何地,今日见了黎乌,倒可提醒他早做准备。 “我翻阅医书时,曾见前人提及草原瘟疫,言其正如岭南瘴气一般,时常夺人性命,”她将自己编撰的那本册子展开,撕了两页下来,递给黎乌:“有备无患,参军带去给军医,总归安心些。” 黎乌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多些居士记挂。” 英国公有些不以为然,笑道:“居士太过小心了。” “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钟意则道:“大军孤悬在外,小心些总没坏处。” “不得了了,居士怎么跟郑国公似的?”英国公揶揄笑道:“年纪不大,倒和他一样爱说教。” 钟意与黎乌齐齐笑了起来。 英国公既带了黎乌回府,想是有正事商谈,钟意不好叨扰,起身道了告辞。 英国公亲自送她出去,诚挚道:“居士挂心国事,屡有相助,千言万语,都在一个谢字上了。” “能为黎庶做点什么,我也很高兴。”钟意回身笑道:“不必送了,缺的那两页,我默录之后,再遣人送过来。” 二人笑着道别,另有仆妇带路,引着钟意出府,转过长廊,远远便见英国公府正门开着,想是有贵客登门。 钟意停了一停,果然见英国公夫人同齐国公夫人一道入门,后者身边还有个年轻女郎,裙拖六幅,面容神秀,气度高雅不凡。 钟意到此不过一刻钟,英国公夫人尚且未曾知晓,听左右说了缘故,上前去拉她手,歉然笑道:“我也不知有贵客登门,茶点都没准备,居士见谅。” “无妨,”钟意向她一笑,客气的回礼:“是我来的冒昧了。” 齐国公夫人乃是皇后长嫂,此前也曾见过钟意数次,笑吟吟道:“倒是有日子不见居士了。” 说着,又示意身旁女郎见礼:“这是我幼女毓华,正该叫她多向居士请教。” 何毓华极端淑的行了礼,连唇角都弯的恰到好处,直似空谷幽兰,凌然含芳。 都说侄女像姑姑,她确实有些像何皇后,钟意笑着说了句不敢当。 英国公夫人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居士若不嫌弃,不妨同我们一道坐坐,也去说说话。” 这二位夫人怕是早就有约,她贸然掺和进去,又算是什么事? 钟意摇头,婉拒道:“不了,我约了同益阳长公主下棋,正该早些赶回去呢。” 英国公夫人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了人。 上了马车后,玉夏才低声问:“居士,何家那位女郎,先前倒未见过。” 钟意淡淡道:“她早先在外祖家,你上哪儿去见?” 齐国公夫人出身河东裴氏分家,父亲过世后,母亲为此卧病,何毓华自请去照顾外祖母,直到前不久裴家老夫人过世,才返回长安。 “果真是了不得,”玉夏啧啧称奇:“这般孝行,倒同居士有些像。” 玉秋也道:“何家女郎品性容色都极出众,家世更是煊赫,不知会嫁进哪家。” 钟意笑着听她们说话,思及前世,心中闪过万千念头,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何家栽培女儿的本事,向来是一等一的,何皇后这样出色,她的侄女当然也不会差,从容貌到品行,再到言谈举止,都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前世何毓华归京后,便叫京都闺秀黯然无光,皇帝为表彰她的孝行,甚至赐封她为嘉德县主。 这一世她的运道便要差些,钟意珠玉在前,她虽出众,却远没有前世那样耀眼了。 何家出了一位皇后,因此极尽尊荣,不可免俗的想要出第二任。 太子早已娶秘书丞苏亶之女为妻,即便未娶,何家也没有同他年岁合适的女儿。 倒是李政,与何毓华这个表妹年岁相当,正是合适。 何皇后喜欢太子睿,皇帝却更偏爱秦王政,平心而论,无论立哪一个,何家都是外家,可实际上,在这两兄弟争斗的前期,何家是站在太子睿一侧的。 明面上的理由是太子睿乃嫡长,宗法规矩使然,原就该他继位,可实际上呢,钟意也能隐约猜上几分。 太子睿太过仁和了,人善被人欺,这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儿,他若继位,少不得依仗母家,何家能从中攫取多少权势? 相较而言,李政那个混世魔头连亲娘都不给面子,怎么可能会搭理舅舅? 更别说他自有一套班子,秦/王府广纳良才,文臣武将都不缺。 可胳膊毕竟是拧不过大腿的,皇帝决意要秦王登基,即便皇后,也无法动摇,何家迫不得已,终于决定将何毓华嫁与李政,用最紧密的姻亲关系,将自己绑上秦王的战车。 可惜,李政娶了钟意。 那双白玉耳铛正在钟意指尖,莹润剔透,她垂眼看了会儿,却觉得它们渐渐跟前世那杯斟酒重合。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同样的错误犯两次,下场再惨淡,也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 钟意下了床,将那双耳铛收起,随手搁进了柜子里。 灯火熄灭,她合眼睡下。 秦王归京半月,京中风云变幻,东宫一党惴惴不安,屡次上疏皇帝,以献俘礼毕为由,请送秦王归藩。 对此,皇帝始终没有正面回应,然而在时下规制之下,这已经是最明确的回应了。 这样暧昧的态度,愈发使得人心浮动,十一月二十七日,御史唐勉进万言书,言辞犀利,直斥秦王无礼,失君臣之伦,不可留神京,皇帝雷霆大怒,贬唐勉于永州,朝臣一时不安起来。 朝廷的事情,是妨碍不到钟意的,烧尾宴便在十二月初,有些东西,她也该备着了。 这日下午,崔氏往青檀观去看她,顺便也送些日用东西,钟意见她身边侍女皆面带笑意,心下狐疑,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怎么也不同我讲。” 崔氏有些羞窘,轻咳一声,她身边嬷嬷却笑道:“居士聪慧,一猜便中,可不是有好消息了。” 钟意略一思忖,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阿娘有了好消息吗?” “你快低声,”崔氏羞得不行,面颊微红,拉她进了内室,方才道:“你大哥膝下有成哥儿在,你二嫂前不久才诊出身孕,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跟儿媳妇赶在一起好不丢脸。” 钟意笑道:“这有什么丢脸的?夫妻缱绻,别人想羡慕还没有呢。” 崔氏今年三十六岁,常年养尊处优,面容同二十几岁的少妇没什么区别,又有人专门照料身子,再怀一个,也不奇怪。 崔氏有些羞窘,又怕女儿多想,握住她手掌,温声道:“即便再有孩子,阿意也是我的心头肉。” 钟意心知母亲是怕自己因这孩子而伤怀,摇头笑道:“这也是我的弟妹,我是姐姐,原就该疼它的。” 前世父亲去世,母亲大受打击,没多久祖母也去了,她作为当家主母,强撑着打理丧事,好容易安生了几年,女儿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面前的母亲容光焕发,眉目含笑,同前世截然不同,钟意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于她而言,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 “阿娘也是,”钟意忽然反应过来:“前几个月最要紧,怎么还出门呢。” “我想自己告诉你,”崔氏温柔道:“叫别人说,像什么样子?” 她眉宇间都是母亲特有的慈爱,钟意看着,忽然想到另一处去,打发侍女们退下,悄声道:“阿娘,我有件事情问你。” 崔氏见她如此谨慎,心中一动:“何事?” 钟意低声问:“何皇后家中,可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妹?” 崔氏略经思忖,摇头道:“并没有。” 钟意怔住:“没有吗?阿娘再仔细想想。” 她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李政明明有真的山河珠,为何要送一颗假的过去? 他不知道一旦出了纰漏,会叫何皇后大失颜面吗? 再加上前世何皇后一力支持太子的做法,钟意觉得,这对母子之间,可能有些常人不知道的秘密。 至于生的相像,假使李政的生母,原本就同何皇后生的很像呢? “真的没有,”然而崔氏想了想,还是道:“何夫人是皇后之父的原配,只有一个女儿,便是何皇后。” 钟意思绪一转:“庶妹呢?” “你糊涂了,”崔氏压低声音,道:“何皇后便是何家长女,她降生没多久,父亲便去世了,哪来的庶妹?别说庶妹,连堂妹都没有。” 她肃了神情:“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觉得,”钟意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道:“有没有可能,秦王不是皇后生的?” “你怎会这样想?”崔氏诧异极了,随即笑道:“秦王确是皇后之子无疑,我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钟意难以置信:“亲眼所见?” “那是初九宫宴,你祖母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太后便将我叫道身边说话,那位置离皇后很近,”崔氏目露回忆之色,徐徐道:“她发作的突然——要知道,估摸着日子,皇后原该正月十五临盆的。太后吓了一跳,我也惊住了,赶忙扶她进了内殿,又遣人去请陛下。” 钟意的心有些乱了:“阿娘,你亲眼看着皇后生下秦王的吗?” “太后留在内殿,我也陪着,秦王出生后,我还看了一眼——你不要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我,”崔氏斜她一眼,道:“我那时已经生了你大哥,孩子是不是刚出生的,必然分辨的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养娃 此为防盗章  武德九年的冬天, 比去岁更加冷些。 钟意原就不喜交际,因近来变故连连, 更是惫懒,每日闷在王府,人也恹恹。 玉夏端了果脯入内,笑道:“齐国公夫人送了请柬来,说他们府上在京郊有座梅园,开的极俏,过几日在那儿设宴,请王妃也去。” 钟意随手拈了颗杏脯,送入口中:“还请了谁?” “太子妃自然是要请的, 公府夫人们也少不了,”玉夏道:“还有各家女郎,人数不少。” “推了吧,”钟意不感兴趣,无精打采道:“天寒地冻的,去了做什么?” 玉夏还没应声,她忽的想到另一处,直起身, 问:“阿娘会去吗?” “若无意外, 自然是会去的。”玉夏道。 “那便去吧,”钟意有些挂念母亲:“有些日子没见到阿娘了。” “王妃, ”左右无人, 玉夏低声劝道:“你若是想归府, 便同殿下说一声,殿下惯来疼你,不会反对的。” “每次跟他回去都声势浩大的,好没意思。”钟意不想提这个,随口敷衍过去:“去把我昨日看的那本书拿来吧,我再翻翻。” 玉夏应了声是,轻轻退了出去。 李政这几日事多,回来的晚些,钟意也不等他,时辰到了便吩咐人摆膳,都要撤席了,他才归府。 内室里掌了灯,光线亮而温暖,李政自去换了常服,扫了眼桌面菜肴,忍俊不禁。 “怎么这样狠心?”他在她身侧坐下,笑道:“一点等我的意思都没有。” 钟意看他一眼,道:“殿下回的这样晚,宫里居然没有留宴?” 李政也没吩咐人重新备饭,笑吟吟的看着她,道:“原是留了的,可我舍不得阿意,赶着回来了。” 钟意自侍从手中接了银箸,起身为他布菜,淡淡道:“你又贫嘴。” 李政倒没在这上边纠缠,换了话头:“我听说,你打算去齐国公府的赏梅宴?” 钟意给他夹了块最不喜欢的鱼肉,道:“殿下好灵通的消息。” 李政拿银箸戳了戳那块鱼肉,最终还是夹起,送入口中:“我那日无事,同你一起去。” 钟意无可无不可的道:“也好。” 天公不作美,赏梅宴前一日,下了一夜的雪。 红梅白雪相应,固然极美,人往来行走时,却平添了好些麻烦。 钟意出府时,见地上积雪能没过小腿,不免有些后悔,然而既然应了,总不好毁约,搭着李政的手上了马车,一道往郊外梅园去。 李政的分量远比她重,听闻他到了,齐国公夫人竟亲自到门口相迎,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嘉德县主何毓华。 何家曾有意将她嫁与李政,不想李政却娶了钟意,因这关系,齐国公夫人看她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钟意嫁入王府之后,也曾见过齐国公夫人几次,她虽仍同往日一般温和有礼,神情之中却掺了几分掩饰过的厌恶与轻视。 想也是,李政放着自己家德行c容色都极出众的女郎不娶,转头娶了一个二嫁妇人,任谁都会觉得不痛快。 时下风气开放,并不禁止妇人和离二嫁,然而二嫁比初嫁门第还高,且是做了正妻的,却只钟意一个,难怪别人看她的神情都有些奇怪。 李政同齐国公夫人寒暄几句,便挽着钟意入了梅园,何毓华面容哀婉,似乎想说句什么,李政却无意听,径直走了。 越国公府还未来人,钟意便同李政往梅园去了,红梅俏丽,凌霜而放,更显节气,转着看了会儿,她才发现园内遍是妇人,只李政一个男子,心下窘迫,松开他道:“前院也有男客在,你去寻他们说话吧,我一人便好。” 李政低头道:“一个人没关系吗?” “没事,”钟意道:“有玉夏玉秋陪着,还有那么多侍从跟着呢。” 李政见她有些不自在,倒不为难,轻轻捏她手掌一下,往前院去了。 玉秋则笑道:“殿下待王妃真好。” 钟意斜她一眼,道:“你也来笑话我。” “奴婢是真心实意,”玉秋跟随她多年,有些话也敢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话有些不恰当,可意思是对的。” 钟意有些讥诮的笑:“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玉秋道:“什么也没给,奴婢是为您好。” 钟意默然良久,却不再提这茬:“东侧玉梅开的不差,去那儿看看吧。” 玉秋轻轻应了声好。 昨日下了一夜的雪,地上也是厚厚一层,齐国公府既然设了赏梅宴,少不得费些心力,叫人清理积雪,留出条小径来。 钟意扶着玉秋的手,绕过凉亭,准备往东边去,迎面却遇上了安国公夫人。 四目相对,她停了脚步。 曾经的婆媳再见,场面委实尴尬,钟意心中窘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表露什么样的神情才好。 安国公夫人比她年长,经事也多,尽管难堪,却还是先一步反应过来,屈膝向秦王妃问安。 远处有人瞧见这幕,停下脚步观望,虽然没人说话,但那种饶有兴味的目光却像针一样,刺得人心头作痛,钟意回了半礼,匆忙离去。 玉秋有些担心,轻轻唤道:“王妃。” “别跟我说话,”钟意勉强道:“我想静一静。” 玉秋玉夏对视一眼,应了声是。 正是深冬,天寒地冻,钟意披着狐裘大氅,原该不觉冷的,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直心头,冷的她浑身颤抖,几乎站不住脚。 不远处立了株玉色寒梅,亭亭傲骨,着实动人,她顺势走过去,想抚一抚那净色的花瓣,脚下却一滑,身子歪在了地上。 齐国公夫人正同太子妃说话,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试探与讨好。 何家早前想将何毓华嫁给秦王,缔结姻亲,这无疑是背弃太子的行为,然而李政却娶了别家女郎,将何家置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他们不得不咬着牙回头,在东宫可能会有的冷眼中,重新登上太子一系的船。 太子妃性情温柔,连敲打的话都说的不易察觉,齐国公夫人听得出弦外之音,笑容纹丝不变,口中奉承着,又吩咐侍女奉上各式精致茶点。 “夫人,”有个侍女急匆匆入内,慌得声音都变了:“秦王妃在东苑摔了一跤!” 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齐国公夫人在心里埋怨秦王妃不知轻重,摔了一下都要闹大,脸上却适时露出关切之色:“王妃千金贵体,你们怎么照看的?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已经请了,可是夫人,”侍女战战兢兢道:“秦c秦王妃见红了!” 齐国公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秦王妃见红了,”侍女怕的哭了,小声道:“奴婢不敢拿主意” 齐国公夫人身形一晃,险些站不住身。 上天作证,因为那桩婚事,她是不喜欢钟意,可她绝没有要害钟意的意思,更别说是在自己举办的赏梅宴上。 秦王妃在她的地方呆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见红小产了,秦王知道会怎么想? 皇家看重子嗣,皇帝又对秦王寄予厚望,早就盼望他开枝散叶,秦王身边只这一位王妃,好容易有了身孕,又在何家的地方里没了,皇帝会怎么想? 齐国公夫人惊惶交加,勉强叫自己定下心,道:“秦王殿下知道吗?” 侍女颤声道:“奴婢来时,秦王妃身边人已经去请了。” 齐国公夫人脸色实在不好,太子妃也是面有忧色,站起身道:“秦王妃现在何处?前面引路,我同夫人一道去看看。” 钟意摔在地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被人扶起后,才觉得腹部有些疼,玉秋看她神色,还当是崴了脚,扶着进了内室歇息,解下大氅时,才知不是。 钟意也通医道,察觉下腹坠痛,隐约猜到什么,解衣一探,见有血迹,登时明白过来。 李政匆忙赶去,见她脸都白了,指尖也泛凉,心头刺痛,握住她手掌,怒斥道:“都是死人吗?这么多人守着,怎么会叫王妃摔了?!” 跟着的仆妇乌压压跪了一地,一声都不敢出。 “这样不知护主的奴婢,养了也没用,”李政面色铁青:“统统拖出去打死!” 底下有低低的抽泣声,钟意则扯了扯他衣袖,勉强道:“不怪她们。” 李政顾不得同底下人废话,握住她手掌,声音都在颤抖:“是不是很痛?我见你嘴唇都失色了。” “也还好。”外间有侍女捧着汤药入内,钟意瞥见,道:“扶我起来。” 李政坐到床侧,叫她靠在自己怀里,接过药碗,问道:“太医来了?我怎么没看见?”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来?”钟意有气无力道:“我口述方子,叫她们去煎了服药。” 齐国公夫人在此设宴,药材自然也是有备无患,钟意的方子也不麻烦,药材都是最常见的,成药也快。 她通晓医术,李政是知道的,药碗到了手里,却有些犹疑:“当真有用吗?” “应该有用,”钟意勉强扯了个笑:“再不喝,就真保不住了。” 李政先前听人说王妃见红了,下意识以为孩子没了,见她躺在塌上,面色惨淡,怕她伤心,更不敢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女帝 最快更新钟意最新章节! 此为防盗章  钟意衷心称颂:“陛下盛德, 乃万民之福。” 孔颖达微松口气,劝道:“扬州宿儒因进言被杀, 陛下虽有加恩, 却有未尽之处,天下惶恐, 不如广开言路,以安民心。” 皇帝看他一眼, 赞许道:“仲达言之有理。” “前朝暴虐, 屡施恶政, 民心尽丧, ”孔颖达道:“陛下不妨制定律法, 许诺永不杀上言事之人。” 皇帝不置可否,向钟意道:“居士怎么想?” “敢问祭酒大人,”钟意眉梢微挑,道:“倘若上言事之人中出现蠹虫,又该如何?” 孔颖达道:“自该处置。” 钟意又道:“以何罪名处置?” 孔颖达不假思索:“所犯何事,便以何等罪名处……” 话未说完,他便顿住了。 皇帝若想杀人,有的是办法杀, 区区一个不杀上言事者的规定有什么用? 今天纳谏, 明天找个贪污由头斩了进言者,既能出气, 又能叫他沾一身污, 死后都无颜去见先祖。 孔颖达干巴巴的笑:“居士好词锋。” 钟意并不看他, 淡淡道:“我反而觉得,有些人享用的好处太多,叫人看不过眼。” 李政只坐着喝茶,却不做声,听她说到此处,抬眼去看。 皇帝也听出她这话别有深意,略微前倾了些:“愿闻其详。” 钟意忽视掉李政有些灼人的视线,转向孔颖达,笑道:“敢问祭酒,令先祖孔师,以为周公如何?” 孔颖达心头一跳,略经踌躇,道:“周公,先祖心中最为尊崇景仰之人,晚年甚至曾发‘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感慨。” 钟意点头道:“西汉贾谊曾说,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居士不必咬文嚼字,这话我比你知道的早。”孔颖达心中不悦,道:“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乃是圣人,不牢你一一说出。” “既然这样,”钟意挺直身体,道:“敢问祭酒,周公后人何在?” 李政揉了揉眉心,笑了。 孔颖达登时汗下:“这个……”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原是孟子说的,”钟意笑意中略带几分嘲讽:“据我所知,祭酒已经是孔家第三十一代了吧?周王朝赫赫八百年,也不过三十代帝王而已,孔家的福气,也忒厚重了些。” 孔颖达不能安座,起身拜道:“孔家立足儒学,家中子弟自幼苦读,绝非依仗先人功绩……” “祭酒,”钟意语气轻飘飘的道:“你怕是忘了,陛下登基之初赐予你的爵位,便是曲阜县男。” 孔子于华夏确有功绩,任谁也无法否定,但再深再重的功绩,也有被消耗尽的时候,怎么可能庇护后辈千余年之久? 周公后嗣尚且湮没于岁月,韩非子于家国影响亦不逊于孔子,如今又如何? 绵延近千年,余荫未断,孔家何德何能! “居士时常有发人深省之语。”皇帝默然良久,也不看孔颖达,道:“天色不早,朕吩咐人送居士出宫吧。” 钟意起身称谢,随同内侍退了出去。 李政将茶盏搁下,道:“父皇,我也走了。” 皇帝没好气道:“武德殿离这儿没几步,你也怕回去晚了?” “我去问问朱骓怎么样了,看能不能再要回来,”李政依依不舍道:“儿子养了那么多年,骤然给了别人,有些舍不得。” 皇帝气笑了,手中茶盏顺势砸过去:“快滚!” 李政反应迅速,敏捷的躲开了,笑声自门扉外传来:“这就滚。” …… 短短片刻功夫,孔颖达额上竟生了汗,见钟意与秦王先后离去,心中愈发忐忑:“陛下……” “孔家是块好招牌,”皇帝低头看他,笑道:“朕不会砸掉的。” 孔颖达心有余悸:“可居士方才……” “居士也知道朕不会那么做,所以只提了几句,没有强求。”皇帝语气赞赏,笑道:“她是一等的聪明人,心胸气度,不逊须眉。” 孔颖达脸色讪讪:“居士风采斐然,世间少有。” “所以朕也希望,你能拿出些长者的气度来,不要小肚鸡肠,丢朕的脸。”皇帝面上笑意不退,语气温和:“虚言作假,拉小辈下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吧。” 孔颖达心中大震,心知皇帝早已将弘文馆之事看破,惊惶交加:“臣、臣……” “朕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但总是敷衍你,也觉得很烦。之前泰山封禅之事,朕原本想忍下的,偏生今天又碰上这种事,便有些忍耐不得了。” 皇帝笑吟吟的说着令孔颖达汗流浃背的话,神情不改:“你是老臣,心胸要开阔些。祭酒官居侍中之下,前番宫宴时居士叫你见礼,并不为过。还有这一次,你无言以对的脸色委实难看,朕是你的主君,很为你觉得丢脸。” 孔颖达两股战战,语不能成:“陛、陛下,臣惶、惶恐……” “巴掌打了,也该给个甜枣,”皇帝揉了揉额头,道:“便加爵一级,晋曲阜县男为曲阜县子。好了,退下吧。” …… 李政追出去时,钟意还没出太极殿门,见他过来,退到一旁去,让开了路。 李政摆摆手,示意带路的内侍退下,这才上前去,轻轻道:“居士。” 钟意扭头就走。 “上次打我的账,我都没跟你算,”李政也不在意,跟了上去,笑道:“今日见了,怎么还好跟我冷脸?” 钟意停下脚步,有些无奈:“秦王殿下。” 李政道:“怎么?” “你这人,”钟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怎么软硬不吃?” “怎么不吃了?”李政笑道:“只要是居士给的,软的硬的,我都喜欢。” 钟意气急,掉头走了。 “好了,不闹了,”李政追上去,道:“我们好好说几句。” 他问:“你猜,父皇会怎样处置孔颖达?” “我猜他不会处置,”钟意面不改色:“还会嘉赏孔祭酒。” 李政神情一顿,正色道:“怎么说?” “天地君亲师,这是纲常,哪个皇帝不喜欢?”钟意道:“即便孔家讨厌,陛下也会忍的。” 李政不觉笑了,歪着头看她,久久没有说话。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皱眉道:“怎么,我说错了?” “不,居士说的对极了,”李政道:“跟我想的一样。” 钟意瞥他一眼,道:“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居士,”李政略微凑近了些,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钟意倏然停下脚步,语气微怒:“你又说这些不正经的!” “我是说真心话。”李政正了神色,躬身向她一礼:“居士有国士之才,便该以国士待之,此前多有冒犯,居士不要见怪。” 他这样一本正经,钟意反倒觉得不自在,避开后道:“你以后离我远些,我便谢天谢地了。” 李政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偏不。” 钟意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走了,李政跟上去,再说什么,她也一概不理。 若是换了旁人,自说自话一段时间,脸上便会挂不住,讪讪停下,李政脸皮倒厚,见她不理人,也自顾自说的高兴。 钟意静静听着,也不搭话,不知怎么,竟想起前世来了。 李政是皇帝爱子,成婚时隆重异常,仪礼几乎与皇太子等同,满朝金粉,十里红妆,极尽煊赫。 那是钟意的第二个新婚夜,但她心里半分喜气也没有,既恨沈复无情,又恨李政无耻,见了李政也是冷脸,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李政倒不在乎,喝过合衾酒后,示意仆妇们退下,便凑上前去,低头亲吻她的唇。 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热气,从他灼热的目光与周身酒气上涌出,蒸腾之下,叫她心生抗拒,下意识躲避。 李政却笑了,不容违逆的吻住她的唇,手掌顺势探入她衣襟,动作轻柔的揉捏。 钟意又羞又气,一个嘴巴下意识打了过去,只是她身上无力,那巴掌软绵绵的,倒像是调情,李政混不在意,手上力气略微重了些,暧昧的报复回去。 钟意有些急了,又一个嘴巴打过去,这一回打的重了,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李政也不恼,将她往怀里一搂,笑道:“明日还要进宫谢恩,父皇看见,你叫我怎么说?夫妻情趣,嗯?” “好阿意,”钟意气急,又要打他,李政顺势握住她手腕,低声哄道:“暂且记下,留着明晚再打,好不好?” 大概是烛火太过温柔,模糊了他过于挺竣的面容,钟意竟从中听出了温柔缱绻。 她的心倏然软了一下,怔然片刻,最终歇下手上力气,合上了眼睛。 夫妻一场,总归是有些情意的,钟意这样想,然而最后那杯鸩酒,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即便重生一世,也忘不掉那种痛。 “秦王殿下,”不知不觉间,他们出了宫门,钟意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李政见她问的认真,也正色道:“我在做什么,居士一点也察觉不出吗?” 钟意一怔:“什么?” “居士,”李政道:“你不知道,我很钟意你吗?” 皇帝示意二人落座,道:“如居士方才所言,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却可转圜,朕便令人复其名节,立碑为纪。” 钟意衷心称颂:“陛下盛德,乃万民之福。” 孔颖达微松口气,劝道:“扬州宿儒因进言被杀,陛下虽有加恩,却有未尽之处,天下惶恐,不如广开言路,以安民心。” 皇帝看他一眼,赞许道:“仲达言之有理。” “前朝暴虐,屡施恶政,民心尽丧,”孔颖达道:“陛下不妨制定律法,许诺永不杀上言事之人。” 皇帝不置可否,向钟意道:“居士怎么想?” “敢问祭酒大人,”钟意眉梢微挑,道:“倘若上言事之人中出现蠹虫,又该如何?” 孔颖达道:“自该处置。” 钟意又道:“以何罪名处置?” 孔颖达不假思索:“所犯何事,便以何等罪名处……” 话未说完,他便顿住了。 皇帝若想杀人,有的是办法杀,区区一个不杀上言事者的规定有什么用? 今天纳谏,明天找个贪污由头斩了进言者,既能出气,又能叫他沾一身污,死后都无颜去见先祖。 孔颖达干巴巴的笑:“居士好词锋。” 钟意并不看他,淡淡道:“我反而觉得,有些人享用的好处太多,叫人看不过眼。” 李政只坐着喝茶,却不做声,听她说到此处,抬眼去看。 皇帝也听出她这话别有深意,略微前倾了些:“愿闻其详。” 钟意忽视掉李政有些灼人的视线,转向孔颖达,笑道:“敢问祭酒,令先祖孔师,以为周公如何?” 孔颖达心头一跳,略经踌躇,道:“周公,先祖心中最为尊崇景仰之人,晚年甚至曾发‘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的感慨。” 钟意点头道:“西汉贾谊曾说,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居士不必咬文嚼字,这话我比你知道的早。”孔颖达心中不悦,道:“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乃是圣人,不牢你一一说出。” “既然这样,”钟意挺直身体,道:“敢问祭酒,周公后人何在?” 李政揉了揉眉心,笑了。 孔颖达登时汗下:“这个……”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原是孟子说的,”钟意笑意中略带几分嘲讽:“据我所知,祭酒已经是孔家第三十一代了吧?周王朝赫赫八百年,也不过三十代帝王而已,孔家的福气,也忒厚重了些。” 孔颖达不能安座,起身拜道:“孔家立足儒学,家中子弟自幼苦读,绝非依仗先人功绩……” “祭酒,”钟意语气轻飘飘的道:“你怕是忘了,陛下登基之初赐予你的爵位,便是曲阜县男。” 孔子于华夏确有功绩,任谁也无法否定,但再深再重的功绩,也有被消耗尽的时候,怎么可能庇护后辈千余年之久? 周公后嗣尚且湮没于岁月,韩非子于家国影响亦不逊于孔子,如今又如何? 绵延近千年,余荫未断,孔家何德何能! “居士时常有发人深省之语。”皇帝默然良久,也不看孔颖达,道:“天色不早,朕吩咐人送居士出宫吧。” 钟意起身称谢,随同内侍退了出去。 李政将茶盏搁下,道:“父皇,我也走了。” 皇帝没好气道:“武德殿离这儿没几步,你也怕回去晚了?” “我去问问朱骓怎么样了,看能不能再要回来,”李政依依不舍道:“儿子养了那么多年,骤然给了别人,有些舍不得。” 皇帝气笑了,手中茶盏顺势砸过去:“快滚!” 李政反应迅速,敏捷的躲开了,笑声自门扉外传来:“这就滚。” …… 短短片刻功夫,孔颖达额上竟生了汗,见钟意与秦王先后离去,心中愈发忐忑:“陛下……” “孔家是块好招牌,”皇帝低头看他,笑道:“朕不会砸掉的。” 孔颖达心有余悸:“可居士方才……” “居士也知道朕不会那么做,所以只提了几句,没有强求。”皇帝语气赞赏,笑道:“她是一等的聪明人,心胸气度,不逊须眉。” 孔颖达脸色讪讪:“居士风采斐然,世间少有。” “所以朕也希望,你能拿出些长者的气度来,不要小肚鸡肠,丢朕的脸。”皇帝面上笑意不退,语气温和:“虚言作假,拉小辈下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吧。” 孔颖达心中大震,心知皇帝早已将弘文馆之事看破,惊惶交加:“臣、臣……” “朕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但总是敷衍你,也觉得很烦。之前泰山封禅之事,朕原本想忍下的,偏生今天又碰上这种事,便有些忍耐不得了。” 皇帝笑吟吟的说着令孔颖达汗流浃背的话,神情不改:“你是老臣,心胸要开阔些。祭酒官居侍中之下,前番宫宴时居士叫你见礼,并不为过。还有这一次,你无言以对的脸色委实难看,朕是你的主君,很为你觉得丢脸。” 孔颖达两股战战,语不能成:“陛、陛下,臣惶、惶恐……” “巴掌打了,也该给个甜枣,”皇帝揉了揉额头,道:“便加爵一级,晋曲阜县男为曲阜县子。好了,退下吧。” …… 李政追出去时,钟意还没出太极殿门,见他过来,退到一旁去,让开了路。 李政摆摆手,示意带路的内侍退下,这才上前去,轻轻道:“居士。” 钟意扭头就走。 “上次打我的账,我都没跟你算,”李政也不在意,跟了上去,笑道:“今日见了,怎么还好跟我冷脸?” 钟意停下脚步,有些无奈:“秦王殿下。” 李政道:“怎么?” “你这人,”钟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怎么软硬不吃?” “怎么不吃了?”李政笑道:“只要是居士给的,软的硬的,我都喜欢。” 钟意气急,掉头走了。 “好了,不闹了,”李政追上去,道:“我们好好说几句。” 他问:“你猜,父皇会怎样处置孔颖达?” “我猜他不会处置,”钟意面不改色:“还会嘉赏孔祭酒。” 李政神情一顿,正色道:“怎么说?” “天地君亲师,这是纲常,哪个皇帝不喜欢?”钟意道:“即便孔家讨厌,陛下也会忍的。” 李政不觉笑了,歪着头看她,久久没有说话。 钟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皱眉道:“怎么,我说错了?” “不,居士说的对极了,”李政道:“跟我想的一样。” 钟意瞥他一眼,道:“那你盯着我看什么。” “居士,”李政略微凑近了些,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钟意倏然停下脚步,语气微怒:“你又说这些不正经的!” “我是说真心话。”李政正了神色,躬身向她一礼:“居士有国士之才,便该以国士待之,此前多有冒犯,居士不要见怪。” 他这样一本正经,钟意反倒觉得不自在,避开后道:“你以后离我远些,我便谢天谢地了。” 李政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偏不。” 钟意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走了,李政跟上去,再说什么,她也一概不理。 若是换了旁人,自说自话一段时间,脸上便会挂不住,讪讪停下,李政脸皮倒厚,见她不理人,也自顾自说的高兴。 钟意静静听着,也不搭话,不知怎么,竟想起前世来了。 李政是皇帝爱子,成婚时隆重异常,仪礼几乎与皇太子等同,满朝金粉,十里红妆,极尽煊赫。 那是钟意的第二个新婚夜,但她心里半分喜气也没有,既恨沈复无情,又恨李政无耻,见了李政也是冷脸,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说。 李政倒不在乎,喝过合衾酒后,示意仆妇们退下,便凑上前去,低头亲吻她的唇。 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热气,从他灼热的目光与周身酒气上涌出,蒸腾之下,叫她心生抗拒,下意识躲避。 李政却笑了,不容违逆的吻住她的唇,手掌顺势探入她衣襟,动作轻柔的揉捏。 钟意又羞又气,一个嘴巴下意识打了过去,只是她身上无力,那巴掌软绵绵的,倒像是调情,李政混不在意,手上力气略微重了些,暧昧的报复回去。 钟意有些急了,又一个嘴巴打过去,这一回打的重了,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李政也不恼,将她往怀里一搂,笑道:“明日还要进宫谢恩,父皇看见,你叫我怎么说?夫妻情趣,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