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三十年》 《失忆三十年》正文 一 幻城 每当我们回首往事,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故事仿佛变成了记录他人的历史,而我们自己却变成了旁观者,我们的经历如梦境般模糊,又如我们的个性那样深刻。如果我们追溯记忆开始的时刻,发现那里只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我们不曾经历过。我们不得不相信,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必然会忘记许多重要的时刻。但风海却清晰记得记忆的开端,那,是一个梦境。 记忆 空中飞舞着雪花,除了灰蒙蒙的大地、天空、山峦和被染成白色的唯一的枯树,雪原上空无一物。脚下曾是清澈的湖,能够望见湖底的沙石,现在已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寒风从四面八方渗入体内,那刺骨而纯净的寒冷沁人心脾,空气中弥漫着冰雪的气息。空无一人的荒野变成一片密境,看似就在眼前却无法触及。可是那雪原上深深的脚印是谁的呢?谁在那片雪原走过?男人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向雪原深处走去,但是他发现自己无论走多久,如何努力,始终不能接近那片雪原。它就像第一眼看到的那样遥远而无法触及。 他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脑海中的幻景让男人突然醒来,他微微睁开眼睛,强烈的光如锋利的刀刃让眼睛刺痛,他不得不再次紧紧闭上双眼。那一瞬间进入他脑海的只是白茫茫一片,他不确定是自己脑海中残存的梦,还是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看到的景象。难道我真的在那片雪原之上。他脑袋里被白色的雪原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他深深的呼吸,并没嗅到寒冷的气息,周围的空气也并非沁人心脾,相反却是潮湿和闷热,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身处雪原,也没有真正看到雪景。 男人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推测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是一片荒原之上,在朋友的家中,还是心上人的房间里,或者是躺在自己柔软的床上,当他尝试回忆起其中任何一个场景,大脑中只是呈现出一片空白,让他感到刺痛。周围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声。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回音,是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很远,仿佛从自己空荡荡的脑壳中传来,很快就又消失在耳边。他摸索着周围,身下是柔软的棉被,旁边是坚硬的铁栅栏,带着空气的热度。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空空的房间里,头顶上是白色的屋顶,周围是雪白的墙壁,自己躺在白色的床上,整个屋子像梦中雪原一样洁白。空空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凝固住一般,就连时间也陷入寂静。是否我也凝固了?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爆裂般的疼痛。我没有凝固住,我还能够呼吸,我还活着。他挣扎着坐起来,感到头撕裂般疼痛。男人一点点挪到床边,双腿从床上垂下来,头深深埋到胸前。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从他脑海中跳出来,他庆幸自己还能思考,可是当他想要回忆曾经发生的事情,回忆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回忆自己的亲人,甚至想要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大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有一丝丝伤感,自己竟然想不起过去的事情了,自己该错过多少值得回忆的事情。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接踵而来的是对自己定位的渴望,他努力回忆,想让自己变回到之前的自己,回到以前熟悉的环境中。但他所有的尝试最终都变成了苍白空洞。 穿着雪白护士服的年轻的护士低着头推门进来。护士的衣服为什么和这墙壁一样雪白,为什么所有一切都是白色,还有那梦境中的雪原,这代表一无所有还是纯洁无瑕。 护士走进房间抬头看到男人坐在床上,吃惊地叫了出来。但职业素养立刻让她镇定下来,护士惊愕地走到男人面前看着茫然的病人,确认他神志清醒,这才放下手中发光的不锈钢托盘。她走上前盯着男人的眼睛看了一会,开始为病人整理床铺。 “你终于醒了。”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职业惯性或者是对病人的好奇,还是和他打招呼,似乎在说:你竟然能够醒过来。或者更像是还没有意识到病人醒来。 “这是什么地方?”男人急切地问。和所有失去记忆的人一样,他迫切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虽然头还是剧烈疼痛,脑袋依旧昏昏沉沉。 “深圳市人民医院。”护士小心地解开男人头上的绷带,为他换药。“你昏迷了23天,在这里躺了23天。” “怎么回事?”男人突然抬起头来,护士的手哆嗦了一下。“我怎么在医院里,我的家人呢?” “你叫什么名字?”护士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生气的把他的头掰过去,似乎是不愿看到男人苍白的脸。 “你说什么?”他并非没有听清,仍旧皱着眉头问。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护士加重语气。 “我的名字?”他低下头小声重复,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他下探到记忆的深渊,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刚才的伤感变成恐惧,从内心深处慢慢袭上心头,但他还没有意识到恐惧即将到来,只是抱着头不停小声重复,“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护士将信将疑看着他,确认男人不是在演戏,她放下手中的纱布,转身跑到去,站在走廊里大喊:“李医生、李医生……” 走廊里一阵骚动,接着响起急匆匆的皮鞋声,咚咚的声响仿佛踹在男人的心上发出的回音。很快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房间里,医生扒开沉浸在思索中病人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 “姓名?” 没有答案的问题。 “年龄?” 没有答案的问题。 “家在什么地方?” 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深圳有没有亲人?” 仍旧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得到的只有病人迷茫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 “你记得什么?”医生将信将疑地问。 “我记得一片雪原,雪还在下,天空灰蒙蒙的,大地也是灰蒙蒙的,雪覆盖了一切,却没有掩盖住雪地里长长的脚印。” 男人暗中揣测,那一排长长的脚印为什么没有被大雪覆盖,为什么那么清晰,又是谁在雪地里走过。 “还有呢?”医生企图引导男人记起更多的事情。 “我有一个未结婚的妻子。她在家乡等我。”男人痛苦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知是回忆还是幻觉,但现在,无论是什么,都在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一定曾经让他印象深刻,无论是不是事实。 “然后呢?”医生仿佛看到自己即将唤醒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将创造一个医学奇迹。 “我出来打工……挣钱……然后回家结婚……”男人一边思索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 “你未婚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男人紧紧攥着衣角摇摇头。 “她长什么样子,你一定记得。”医生鼓励他。 男人皱着眉头思索很久,没有回应。 “想想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想想曾经发生的让你最快乐的事情。”医生没有放弃努力。 他闭上眼睛紧缩双眉,脑海中仍旧空无一物。站在周围的人们紧绷的神经一下变成了失望。医生一连串的问题仿佛早已设计好,将他一步一步引向曾经的记忆,但对他来说犹如未知的、恐怖的地方,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记忆的地方。“不记得了。”最终他痛苦的摇摇头。 “你仔细想一想,家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有什么让你难忘的东西?比如,你刚才说大雪和原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即便没有唤起任何记忆,但医生的问题还是让他感觉有了依靠,仿佛医生很快就会让自己想起过去的一切。他试着跟随医生涉足那雪白的荒原,紧紧抓着医生的衣角,跟随着他的步伐谨慎前行,就会想起过往。当这一连串的问题没有答案之后,他感觉自己撞到了透明的玻璃墙上,而医生却穿了过去,他想紧攥着医生的衣角向前冲,却再一次撞到透明的玻璃上。 医生失望地皱起眉头,意识到病人耽误了自己太多时间。 “一片雪原,只有一片雪原。”剧烈的头疼让他无法思考,甚至于无法呼吸,但他还是继续向玻璃撞上去。他仿佛听到砰砰的撞击声在自己脑海中回荡。他喃喃地说。“我的家就在那片雪原上。” “那只是强烈光线刺入你眼睛产生的幻觉。”医生对眼前的病人已经不怀有任何希望了,飞快的在本子上记下:失忆症。 人们如潮水般退出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他感觉自己再次坠入深渊,恐惧从墙角黑色的缝隙冒出来慢慢逼向自己。男人蜷缩在病床上,思索着别人随口而出的问题,那些最简单的问题在他这里变成没有答案的谜题,即便是一遍又一遍的思索也找不到答案。窗外的喧嚣被他近乎真空的大脑隔绝了,他陷入了无声的世界中,就像梦境中静无声息的雪原。很快男人陷入恐惧也无法唤起精疲力竭,他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那个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沉沉睡去。 睡梦中,那片雪原再次出现,仿佛无形的力量把他推到了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仍旧是茫茫冰雪,仍旧是被积雪覆盖的枯树山峦,仍旧是那排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脚印。他站在原地望着,一直沿着那排长长的脚印望下去,看不到尽头。如果梦中能够控制自己,他一定会跟随那脚印走下去,但是,那只是梦境,他无法驱使自己去做什么,哪怕是向前迈出一步。雪依旧在下,无声无息。 他醒来睡去,睡去醒来。梦中,所有场景都只是一闪而过,他来不仅看清它们的样子,来不及意识它们的存在,所有景象只是一闪而过的光,醒来后便从脑海中消失,他乞求老天多给自己一点点时间,让自己仔细看看梦中的场景,可是梦境中却连短暂的都称不上,就像光影一样在梦中迅速出现、消失,唯有茫茫雪原在那里让他久久凝视。醒来,他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洁白天花板上浅浅的水渍印记,搜寻着自己失去的记忆。头已经不剧烈痛,让他有能力思考。在恐惧与好奇,回忆与想象中寻找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我来自那片雪原,纯净的雪原,就从那里走出来,对我来说那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但现在,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从那片雪原来到这狭小的地方,我是怎么忘记了自己。前一天,他靠在墙上,透过门上的小小的玻璃看着走廊里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一个个影子也如梦境般虚幻。 “护士,我是怎么住进医院的?” 护士在房间里整理病房,他歪着头看着眼前晃动的白色衣服。她白色的大褂犹如裙子在房间里来回飘荡。 “是警察将你送来,他们说你半夜里在街上被车碰了。”护士回答。 “我身上什么东西没有吗,没有身份证吗?” “来的时候你全身都是血,除了你那身血衣,什么也没有。” 他失望的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几只鸽子从楼顶上飞过,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只有这些吗?仅仅这些吗?不会什么都没有的?我的行李呢?我的身份证呢? “今天几号?”他突然想起时间。就在几天前他脑子里还没有时间的概念,现在他仿佛突然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1985年5月16日。”护士走出房间。 他习惯性点点头,显然他还不太明白这个时间有什么特殊意义,甚至不能完全理解时间,或者说单独把时间拿出来和人没有产生任何关系那么它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一个手放在另一个手上敲打着手背,仿佛在决断重大的问题,他很快发现了自己的这个习惯,却不知道这个习惯之前就有还是醒来之后养成。记忆不可能完全消除,习惯也是记忆。他默默的想。1985年5月16日,23天,4月24日,他心中默念,我离家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他努力想弄清楚自己忘掉了哪些,又能够想起哪些。我的家乡有什么?他思索着家乡有什么让他记忆深刻的东西。皑皑白雪,只有皑皑白雪。那雪如此纯净,没有一丝污浊,比他的记忆还要洁白。我的家人叫什么名字?不记得。我有多少家人?仍旧是一片空白。我未婚的妻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她一定很美,像雪一样洁白无瑕。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打工挣钱,结婚。我快结婚了。我必须回家,我的爱人还在等我回去。他飞快地坐起来。可是我的家在哪里?他茫然地看着空空的房间。东吴隔千里,归计尚茫然。这是谁的诗?诗人是否也和我一样呢?自己尚不知家乡在哪,又怎么知道归途。他心中升起一丝愁绪,他知道那是乡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感即便是在不知家乡何处的时刻依旧难以释怀。 静悄悄的走廊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有新的病人住进来,他侧耳听着,随着喧闹声渐渐消失。男人站起来走到门前,他悄悄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半个头向走廊里望去,昏暗的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像初生的婴儿带着恐惧看着走廊,洁白的走廊让他感到恐怖的气息,那带着恐怖的走廊仿佛通向他的内心,直接将恐惧传递到他心底。他见识到了恐惧的力量,像钳子般撕裂他对光明的幻想,使他不敢在向前一步。他把头缩回屋内,关上门,他靠在门上,怨恨老天为什么让自己经历这些事情,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一样,他乞求让自己早一点恢复正常,哪怕是明天或后天。听着走廊里的声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迫使他在再次打开门,走廊里几个医生推着一个病人向手术室方向走去,匆忙的脚步仿佛是在和死亡赛跑。 昨天的那位医生出现在走廊的转角处,扬起的衣角在身后飘荡,仿佛是挥舞的旗帜,他在向自己走来,他立刻回到病房内整理衣服,等待医生到来。门被推开了,走廊里的光照射进来,在医生的身后,在他身后映出光晕。男人有些胆怯地看着站在光芒中的医生,仿佛是崇敬中的神,但是这不过是幻觉,明明知道他不是,但却感觉是,这算是救命的稻草吗。 “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走到男人身边。 “好多了。”他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医生,或者说迫不及待的恢复记忆,“头没有那么痛,精神也好多了。” “想起什么了没有?”医生低着头在本子上记录着。 “没有。”他犯错误似的低声回答。“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好?” “很难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医生淡淡地说。 “有没有药啊?给我吃点药啊?”他哀求道。 “到目前为止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让时间慢慢治愈。你可以暂时先住在这里。等你身体完全恢复后再出院。”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他呆站在房间里,医生的话仿佛给他下达了死亡判决书,打消了他所有的希望,以至于很长时间无法呼吸,就那样凝固般的站立着,直到有了窒息般的感觉,才吸进一口气,但立刻就吐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绝望,带着刺痛的绝望,一下一下扎到他的肺中,刺穿他的身体,让身体中的热量从贯穿的洞中消散,带着血和肉。 “不是没有希望的,配合治疗,也许哪天会恢复记忆。”走出去的医生又返回来,鼓励他,仿佛仍相信医学奇迹的发生,只是自己没有能力创造。 但是在男人听来医生的安慰似乎是——忘掉过去开始新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男人绝望的悲伤变成绝望的愤怒,他攥起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恨不得昏死过去,再次醒来又恢复了记忆。可想而知,他没有昏死过去,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脑袋里只发出咚咚的回响。男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哭了起来。 傍晚他从病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大地上的道路支离破碎,扬起的尘土和漫天的黄沙遮蔽了眼前的世界,就像一个初生的世界,没有任何秩序,街上的人们在混沌迷茫中前行。难道我赤条条来到这里的吗?我身上的东西呢?我的身份证呢?他思索着一切能够让他回到过去的线索。我应该去找警察,也许只有警察才知道我的身世,他们会告诉一切。一定是有人动了我的东西,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 护士走进来。 “我来的时候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他问护士。 护士一脸茫然问:“什么东西?” “身份证、书信之类的。” “不是告诉你了吗。没有,除了你一身血衣,什么都没有,衣服还在护士站放着。” “不,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 男人咆哮着冲向护士,双手紧紧攥着护士的衣领。护士被他推的一个趔趄,撞在门上,她挣扎着想喊救命。男人钳子般的手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感到眩晕,身体向后倒下去。门被撞开了,护士半个身子倒在了走廊里。男人骑在护士身上继续用力。走廊里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先是惊讶地张大嘴巴,接着人们冲上来一脚踢在他头上。他松开护士仰面躺在地上。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嘴巴里仍嘟囔着:我的身份证不可能丢。两个壮汉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架着他走到走廊尽头空空的小屋里,把他扔进去,在外面把门锁上。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光能穿过厚厚的墙壁。他长大嘴巴想要嘶喊,可是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攥起拳头冲到门前用劲力气挥向铁门,拳头轮出去后,他以为能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但是他只听到噗的一声,并没有感到断裂的疼痛,倒像是打在气球上,拳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伸出手摸摸铁门,上面包裹着厚厚的海绵,用力按也按不到底。再伸手摸摸旁边的墙壁,同样是厚厚的海绵。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沉闷的噗通声响将他带入黑暗的深渊。绝望、,黑暗、苍白,喧闹、孤独,充盈、空虚,混在一起涌上心头,最后变成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哭完之后他躺在软绵绵的地上,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水中,波浪一次又一次撞击着他的身体。失忆将他从一个成年人变成婴儿,他仿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对这个它一无所知,对自己一无所知。他相信有人剥夺了自己的记忆。 一片洁白的雪原,无声的雪原,雪还在簌簌下,雪地里那一排脚印的尽头是什么?是等待我回家的父母,还是期盼我出现的妻子。也许那一排脚印就是指引我回家的路。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必须振作起来。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那片雪原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打开,刺眼的光照进来,带着绚烂的颜色,掩埋了一切黑暗。两个人身材魁梧的男人走进来,刺眼的光线让男人看不清他们的样子,甚至看不清衣服的颜色。大概是墨绿色的制服,看样子应该是警察吧。是刚才的两个人吗?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们会知道我的身世吗? “你们是警察吗?”男人大声问。 两个人没有说话,架着他走下楼,人们好奇地看着,纷纷给他们让开路。他友好的向人们点头示意。他的心情很好,仿佛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中。对他来说回家和恢复记忆同样重要。 “你们要带我去哪?”他略带兴奋地问。 男人眼睛依旧模糊,他看不清人们的样子,两个警察似乎是一对双胞胎,同样的棱角分明的脸,同样的高挺的鼻梁,同样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同样的挺立着的黑黑的眉毛,甚至是同样的身高。 “派出所。”其中一个警察冷冷的回答。 为什么要带我出派出所,已经查到了我家在哪里,或者已经找到了我的身份证,还是联系到了我的家人,总之这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虽然我遭了些罪,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考虑那些了,即将回家的感觉真好。走出大楼警察把他扔到吉普车后座上,他被两个警察夹在后座的中央,头顶在车顶柔软的篷布上。男人仰起头,仿佛温暖的阳光能够照在他脸上。 汽车在嘈杂污浊的城市里七拐八拐,充满热情的人们在街道上奔走。我曾经是否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和他们一样为了自己的理想在这个城市里奔走,只是因为那场意外,不是意外,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必然的,我必然会失忆,我必然要经历这一切,如果恢复了记忆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经历过失忆。 很快汽车驶进一个院子里,他被人从汽车上拖下来,带到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接着两个警察走了,另外两个警察坐在他对面,他们更胖一点,年龄更大一点。接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他不得不回答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和回家没有一点关系,他有气无力的重复着那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发现自己除了忘记曾经事情,就连刚刚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印象。我打过护士吗?为什么我没有一点印象。 “求求您,不要再问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怎么来到这里都不记得。”他绝望地哀求。“我现在只想回家。” “噢,对。医生说你失忆了。”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用圆珠笔敲到着桌面。男人几乎能够看到铛铛的声响从笔尖传出来,在空气中震荡着传到自己耳朵里。他为什么弄出这样的噪音,简直要让人崩溃。对于警察的问题,他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把头埋进双手中。警察似乎也忘记了为什么把这个像傻瓜一样的人带到这里来,两个警察起身要离开。 “我的东西呢?”男人抬起头问。 “什么东西?” “我被送到医院之前身上的身份证和行李。”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我失忆了,我忘记了名字。”男人失望的低声说。 “所有偶然都是必然,所有不经意都是势必。那是老天安排好的,老天让你失去那段记忆,你又有什么办法。那是老天安排的。如果老天爷想起来,一定会让你想起所有事情的。” 这似曾相识的回答在哪里听到过。是谁这样告诉过我,就在不久前,有人这样告诉过我。男人低着头看着地上灰色的水泥地面。 “你先回去吧。”警察走到门口。 “我去哪?”男人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如果你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随时来找我,我们会安排把你送回去。”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觉掉进了无底洞,一直向下沉,然后轻飘飘的在空中旋转。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出的派出所还是飘出去的。他再次清醒过来,已经坐在了路边的岩石上,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衣服,身上沾满了泥巴,歪坐在路灯下。夜像一个蹒跚的老人,慢慢踱步到城市上空,笼罩着飘荡着灰尘城市,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厚厚的尘土,天地一片混沌,城市中扭曲的高楼和匆匆的人们犹如不知道曾经还是将来的世界的幻影。所有发生的事情仿佛是自己梦境中的一部分,寂寞无声。夜晚黑暗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辰,这是混沌的世界,这是初生的世界,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连星月都尚未诞生。 拂晓,阳光穿透浑浊的空气,带来微弱的光,唤醒了大地上的一切,汽车在满是灰尘的路上横冲直撞,周围轰隆隆的机器和沸腾的人们,暗示着这不是声势浩大的工程,而是要建造一个新的世界。这里马上要改换一个天地,所有人都热血沸腾,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所有人都将成为这里的主人,所有人都将从中受益。也许当初男人来到这里,也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也许他也希望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让他忘记了最初的理想,但这没关系,只要融入这个世界就好。头已经不那么撕裂般疼痛了,只是肚子又开始折腾,他感觉自己虚弱的就像被吸干血的架子。我应该有一个名字。当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立刻感到深深的恐惧,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接受了遗忘过去的事实。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不能忘掉过去,我的家人还在等我。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想吸到雪原上沁人心脾的空气,但是进入到胸腔的是干燥带着白日温度和灰尘的空气,灼热的空气在身体中盘旋,沉重而刺痛。他叹息一口睁开眼睛。满眼又是飘荡在空中的灰尘和霓虹灯,穿着短裙的女郎戴着大耳环摇摇晃晃从他面前走过。我的未婚妻,是什么样子?穿着什么衣服?是不是在思念我?是不是等着我的书信?我一定很爱她,否则怎么会来到这里打工?离别前她对我说了什么?她的身影在霓虹光中闪烁,既看不清也摸不到,恍惚隔绝了一个世界。 他坐在路灯下,从清晨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路灯熄灭了,霓虹灯消失了,他的影子消失了,仿佛渗入到泥土之中,他自己也和脚下的泥土融为一体。天空依旧黑暗一团,造一个新世界并非一夜之间。我是否曾经看到过星辰,是否和心上人一起躺在田野中看星星,她也许认识很多星星,我却只知道北斗星,那颗给人们指引方向的星辰,却唯独不能给我指出回家的路。天空下起小雨,落到身上刺痛灼热,他低头望着脚下的土地,尘土变成泥土,雨水从他身上流下来,在脚下聚集成小小的水坑,一条蚯蚓从泥土中钻出来,扭着身子爬到高处,呼吸着雨中潮湿的空气。 清晨,土地渐渐明亮起来,仿佛罩上五彩的光。大地又变得生机勃勃,人们仿佛凭空冒出来,唤出生机。早点铺飘出的香气令他迷醉。整个世界又热闹起来。几日来他第一次看到阳光。太阳唤醒了大地上的草木众生,所有一切仿佛都在瞬间醒了过来。一个个身影从眼前闪过,他坐在泥坑里看着,炙热的太阳烤干地上的水,泥巴变成泥块,尘土再次飞扬起来,遮盖半个天空。匆忙路过的人们看他一眼匆忙走开,人们没有时间为他驻足停留。街上匆匆来去的人们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他们在做什么。 他看着这座城市从安静变得喧闹,然后再恢复寂静,星辰从天空浮现出来,然后再次被淹没在空中的尘土中,头顶变成黑漆漆的夜空。他坐着,无声无息。 第三天正午,太阳烘烤着大地,他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一点一点吸走了,他看着自己的魂魄从身体中走出来,走进拥挤的人群中,在人群中慢慢上升,消失在空中。他伸出企图把它唤回来,但他没有力气抬起手臂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2 路 男人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头顶上围城一圈黝黑的长满皱纹的泥脸和瞪得圆圆的眼睛,人们的表情由紧张变成开心,洁白的牙齿露出来。 “管用,管用,醒过来了。”围在一起的人们兴奋地喊。 虽然人们的脸有些模糊,但声音依旧清晰。男人确定自己没有死,因为他没想过死,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又躺在什么地方。奇怪的是那片静谧的雪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甚至没有梦到任何东西,他坚信自己已经做过梦了,只是那个梦是空的,空的什么都没有,就连他自己也不存在,只是空空的冷冷的梦。 “让他坐起来喝点水。” 不清楚声音是谁发出的,也看不清人们的脸。人们七手八脚把男人从床上拉起来,掰开他的嘴巴,把一碗凉水给他灌下去。满满一碗水让他猝不及防,喝下去的水一下子都呛了出来,他爬在床边咳嗽起来。 “滚滚滚,都出去干活去。” 人群中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把笨手笨脚的人们都轰出屋子,人们一阵风涌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屋子,不过是木板搭成的歪歪扭扭的窝棚,屋顶上盖着氧化开裂的半透明塑料布,隐隐约约映出压在房顶上的砖头的影子,房子的墙壁是木板拼装起来,透过一掌多款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的一切。房子外面堆着一人多高的钢筋、沙子、石子,不远处是没有盖完的高楼和细高的塔吊,塔臂吊着一捆钢筋慢悠悠的转到楼下。这里是建筑工地。 “兄弟,有什么想不开的?”中年人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男人对面,看样子打算和男人畅聊一番。 和所有工地上的男人一样,他身体强壮,皮肤黝黑,脸上带着刚毅的表情,额头和手背的血管暴突出来,身上的衣服脏而破旧。 男人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疲倦和迷茫,正像他现在的自己。虚弱的男人半靠在床头迷惑地看着中年人没有说话。他似乎辨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接着,无力的闭上眼睛。中年人没有继续和男人说话起身走出工棚。 他为什么问我有什么想不开,我做什么了吗。男人努力回忆来到这之前发生的最后一件事情。他只记得天地一片混沌和滴落的雨水。雨一直下,没有停过。板房屋顶的缝隙中渗出的雨水从木头的缝隙间滴落下来,正好落在桌子上瓷碗中,溅起细小的水花,即便是窗外隆隆机器震耳欲聋,那雨水滴落的声音仍在他心里激起空洞的回音。他企图从空洞的回音中记起自己的身世,唤醒死去的记忆,他做的任何试图唤起记忆的努力最终都变成空洞的回音。幻想和幻觉交替出现在他脑海中,将他没有任何记忆的脑海填的满满当当。此刻仿佛是他生命开始的时刻,他所努力记起的不过是前世残存的碎片,他犹如婴儿一样感受着生命,仿佛听到记忆成长的声音,撑的他的头骨吱吱作响。他在滴落的雨水声中醒来,然后又在狂风声中睡去,梦到静谧的雪原,然后再次在雨声中醒来,不断交替往复。无论怎样风雨交加、机器轰鸣,始终未曾停止过。 中年男人走进来询问男人的情况,但他只是摇头。 “看你的衣服像是刚从医院出来,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 男人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说什么,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还能回答什么问题呢。我是谁?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他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将死之人。 “病的不轻。”中年人嘟囔着走出屋子。 中年人走后,男人从木板床上坐起来。轰隆隆的机器覆盖了整个房子,刺耳摩擦声在他耳膜上一下一下划着,忍受不了刺耳声音的男人,趴到床上捂着耳朵把头埋进被子里,但刺耳的尖叫更像是从他耳朵传到脑子里,他愤怒地扯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顺手抄起门边的铁锹冲出去,他要砸碎那些昼夜不停的怒吼的机器。冲出门口他惊呆了。巨大的铲车从面前驶过,一人多高的车轮在地上碾压出深深的车辙,两层楼高的挖土机挥舞着巨大的铁臂,工人站在几十米深的大坑下面渺小得像蚂蚁一样。他拿着铁锹呆呆看着外面的完全陌生的世界。 “看,我们脚下将诞生一个新的世界,我正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中年人自豪的说。“未来全世界的目光都会投向这里,都会关注到我们。都会关注我们盖的这些大厦。这里将成为世界的焦点。过去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新的世界即将到来。” 这对一个失忆的人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他听不懂所谓的新世界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不知道旧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关心它的存在。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对失忆的人来说,无论对面的是怎样的世界都是新世界,他正在构建的对他而言也正是一个新世界。他痛苦的发现自己和原来的世界被无情的割开了,如果说中年人轰轰烈烈的建设是主动打破了过去的世界,那他就是被动的抛弃了。不管怎样,现在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那条向前无限延伸的细细的线。曾经的世界,他再也回不去了。 “我一定会回到过去的。”男人坚定地说。 “过去代表已经消失了,没有了,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如果过去的世界消失了,那我会随着它一起消失。” 他们并排站在轰隆隆的机器下,看着如火如荼的建设,他们的身影在巨大机器和宏伟大楼的映射下显得微小,就仿佛两个幼小的孩子。 “我来深圳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滩,长满杂草,放眼望去犹如一个初生的世界。任何庄稼在这里都结不出果实,你看现在我们却能在这里创造一个新世界。盖起摩天大楼,建起一座座工厂。” “这大楼要盖多少层?” “如果有足够的钱,我可以把楼房盖到月亮上,伸手就能摸到星星。这不是夸口,是信仰。别人觉得我在说笑,那是因为没有人能明白。” “也许吧。”男人心中苦笑,他知道那是玩笑,竟然也相信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做不到。我失忆了,完全忘记过去。”男人心中的怒火在看到这一切之后荡然无存。 包工头转过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着尘土中的大楼安慰他:“人总要忘掉过去的一些东西,也许是被动,也许是主动,无论怎样必然会忘记。因为你必须面对未来,面对未来就不能背负太沉重的过往。” “我们都将面对未来吗?”他犹如一个少年看着教诲的父亲。 “人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都必然要走向未来。离开过去,走向未来,这就是人的命运。很多年前,大概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有一年我爸妈进山采药,后来下雨了,很大,他们没回来,第二天雨停了,人们把他们抬回来,就躺在门板上,衣服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全身都是泥巴,看不清他们的脸,人们把他们埋到山里。我跟着娘娘一起过,后来娘娘也死了,那年我十三岁。我一路乞讨去了广州,在那里给人家当小工,五年前师傅带着我到了这里。二十岁之前,我始终生活在痛苦之中,无时无刻不想起阴暗的片段。但是现在,我知道自己不得不忘掉过去的一些事情,你看,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我已经顾不上考虑过去的事情,因为未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做。” 包工头看着建设中的高楼,仿佛用自己的眼睛就能控制大楼的建设进度。 “你认识字吗?”包工头问男人。 “不清楚。” 工头捡起一个长长的石头,蹲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深圳。”男人像小学生一样大声念出来。 中年人从男人白皙的脸和细嫩的手上看出他不是普通的打工青年,于是在地上画出一个工程图。 “这是楼房桩基的施工图啊。”他盯着地上的歪歪扭扭的图回答。 中年人笑着说:“我叫李建国,是这里的工头。你就留在我这吧。什么时候想走就跟我说一声。” 李建国正好缺一个帮手,对他来说,眼前这个白得像纸一样的年轻人再合适不过,他知道,眼前的年轻人需要的是依靠,而他正好能提供他自认为能够给予的归宿,各取所需,这不正是所当下社会提倡的吗。 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答应。 “你应该有个名字。没有名字你连你自己都不是。”李建国意味深长地说。 “我累了,想睡觉。”重伤后的疲倦几乎耗尽他全部精力,就连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 李建国脱下身上沾满泥巴的外套,扔到旁边的水泥堆上,带着他走出工地。男人恍恍惚惚跟在李建国身后,他头上还包着白的纱布,晃动的白点在腾起的尘土和烟雾中,犹如一个暗夜中闪烁的萤火虫。 男人被李建国带到离工地稍远一点的板房里面,李建国走后,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梦到自己再次站在那片雪原之上,孤独而痛苦。雪依旧簌簌的下,永远不会停歇,那一排的脚印依旧那么远,永远到不了尽头。梦中没有人,孤寂的雪原永远都是如此。他挣扎着向前行走,所到之处全是宁静的雪原。我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吗?永远? 多年前李建国光着脚带着弟弟李建军离开大山的时候就像一只刚从水沟里爬出来的饥肠辘辘的老鼠,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被人踩死,每天都在恐惧中等待死亡的到来,等待的折磨比死亡更让他害怕,后来他发现没人打算踩死自己,恐惧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他一路乞讨,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对于一个没人照顾的孤儿来说,饥饿无疑是困扰他多年的顽疾,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填饱肚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思考其他问题空间,哪怕只是重复饥饿两个字。他几乎吃过所有东西,树上的叶子,泥土中的草根,洞里的虫子,死掉的田鼠,草中的蛇。他甚至想卖掉自己的弟弟换一口饭吃,但最终放弃了,因为吃完之后就再没有弟弟卖了。他走出了大山的那天清晨,他和弟弟站在江边看到是雾气中城市,他以为那是幻觉,是神话里的地方,他们站在山上一直看着,直到亮起璀璨的灯光,他相信那不是自己的幻觉,是现实。走到路口,他看到了路碑,有人告诉他上面写着“攀枝花”,山中的那座城市叫攀枝花,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攀枝花。他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那一刻他忘掉饥饿,忘掉了时间,忘掉了过去的一切。展现在他前面的是一片充满光辉的世界,因为强烈的光线让他看不清那里有什么,但直觉让他相信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相信忘掉过去可以看到未来。他带着弟弟走进城市,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看到林立的高楼,当他看到堆成山的垃圾和剩饭剩菜,他惊呼:我一辈子也吃不完。虽然很多人都在挨饿,可是,垃圾堆里仍有捡不完的食物。在讨饭的生涯中他认识了人生中第一个贵人,一个教授,他举家从上海搬到攀枝花,每天下班的时候,他都会拿两个馒头给他们吃,在消除饥饿的痛苦之后,他开始思索其他的东西,更遥远的东西,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他能够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 “上海在什么地方?”他第一次问教授问题。“那里是什么样子?” 教授抬头看着红的刺眼的木棉花说:“上海在东面很远的地方。那是未来的天堂,你应该自己去看看。” “我会去的。”李建国小声说。 “去之前你必须带上一样东西。” “什么?” “吃饭的家伙。”教授的话意味深长。 教授开始教他们认字,没多久李建国和弟弟就学会了识字,能流利的读报纸。接着教授开始教他们学习建筑工程图,从看图到画图,然后设计房子。 “你们学得够多了。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吧。”两年后教授告诉他。 李建军不愿离开,留在了教授身边。李建国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上海的道路。坐上公共汽车的第二天,他的带的行李就被人偷走了,那里面放着他全部的家当,结果他又变得和两年前一样一无所有。他靠乞讨一路向东走。有时候给人打工,有时候捡破烂。在路上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打算去上海,而是去另外一个地方——广州。在人们口中听到一个地方,听上去像仙境的地方。他知道了那里正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耀眼的光。他不知道广州在什么地方,人们说一直向东,在海的边上,见到海就到了广州。 他一路向东,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那一座座巨大的山峰就像整整一块巨石,伫立在大地上,他绝不会想到会有那么多的山,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站在山顶上,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没有尽头的大山。他走了整整一年,却仍旧在大山地徘徊,只要见到人他就会问广东在什么地方。在闭塞的大山里,没有人知道广东在什么地方,甚至没有人听说过这样的地方。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和毅力摸索着向前走。终于一天,他从荆棘丛里钻出来。看到了另一番世界。一片正在建设中的热火朝天的景象,最初他有些惊讶,他以为自己历尽艰险又回到了攀枝花。当他走下山走上平整的柏油路,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眼前这片如火如荼的地方叫贵阳。许多年后他走遍大江南北,不得不感慨,这个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所有地方,无论是大城市、小城市、城镇还是乡村,只要有人,就会慢慢变成一个样子,盖起同样的房子,铺上同样的路,做着相同的事。后来李建国把世界划分成了两个部分,人界和神界,最初他把有人的地方称作人界,没人的地方称作神界,多年后当他积攒了数不尽的财富之后,他否定了最初的判断,把有人的地方称作神界,没人的地方也称作神界,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周围的人:人和神是共生的。再后来他痛苦的接受了另一个事实,这世界上没有神,只有他这样匆匆碌碌的人。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他跑到路上看着路边的地图,才发现自己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走了那么一点点距离。看上去一跃就可以到达的地方,自己却历尽艰辛。此刻他已衣衫褴褛,身无分文,仅剩的两块钱在大山里的洪水中被冲走了。他走进贵阳城,看着一座座尚未建成的楼房,他知道,即便是身无分文,自己也能养活自己。他在一处工地找到了施工员的工作。工作很简单,就是告诉工人图纸上的建筑应该怎么做。他完全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他站在楼顶指挥工人把钢筋水泥搬到楼上,变戏法般的让它们变成柱子和墙,最后变成一座大楼。从天亮到天黑,每天都如次,无论是多么炎热,他都会站在楼顶和工人一起工作,一天也不会停歇。没人告诉他需要休息。即便是深夜也常常被人叫起来到工地上工作。他只想攒够路费去广州。 一天把项目经理喊道自己房间里。 “我准备去广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李建国毫不犹豫地跟着经理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那年他十七岁,身上只有刚刚拿到手的一百二十块钱的工钱。火车上坐满了和他一样去追寻梦想的人,兴奋的人们仿佛坐上了一列开往神话里充满财富的地方,只要你肯伸手,就能从地上捡起财富,人们仿佛即将前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与之前贫困生活完全割裂的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李建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拓路者,去开创一个新的世界,去开启一片辉煌。 广州,他向往的地方,曾经以为极其遥远,仿佛是屹立在世界边缘的地方,一个神居的地方。即便是迷失在茂密丛林里的时候,仍旧以为自己将倾其一生的精力寻找。当火车风驰电掣奔向目的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梦被车轮的撞击一点一点碾碎。他知道到自己即将到达的地方和自己幻想中的世界会截然不同。虽然没有人告诉他广州是什么样子,在他的想象里,广州的地面像桌子一样干净,高楼像山上的森林一样茂密,比雪山还要高,站在楼顶月亮也会特别大,所有高楼上都长满翠绿翠绿的植物,飞机在高楼间飞行穿梭。不必走下楼就可以到达城市的任何地方,因为每一座楼都是相通的。坐在火车上漆黑的夜晚,他站在车厢衔接处,看着玻璃后面黑色的深渊,他明白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和来的地方不会有天壤之别,没有什么地方真正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因为自己的心在神界,而现在自己在人界,他做好承受打击的准备。他们仅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到达了广州,他展开地图,看着地图上短短的距离,他意识到,人在年少的时候总避免不了走很多弯路,即便是有人告诉你捷径,你也会另辟蹊径,因为目的对一个少年来说目的并不重要,他总是希望晚一点、再晚一点到达,只为看够人间的风景。 傍晚他们到达广州,虽然他已经对自己的幻想不抱有任何希望,走出火车站后,他没有看到直插云霄的高楼,没有看到来来往往的飞机,也没有看到耀眼的霓虹,所有一切都和自己离开的城市没有明显区别,但他还是被震惊了,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活得,所有一切都充满了活力,人是活的,树是活的,叶子是活的,就连湿润的空气都迸发着生命的活力。 “这是被压抑的人性的释放。它会成为可怕的洪流冲毁一切。”李建国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喃喃地断言。 他说不清为什么可怕?为什么会成为洪流?洪流冲毁的又是什么?又为什么会冲毁一切?他隐隐感到恐惧。转瞬间,他为自己的担忧感到可笑。为如此充满活力的地方感到担忧简直是杞人忧天。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里就是改变的。眼前的一切带来的是快乐、财富和离心中神界更进一步的可能,所有一切似乎都触手可及,只要你伸出手就能触摸到金碧辉煌的大楼,就能触及无限膨胀的财富,就能触及到心中的神界。那一瞬间他想要建一座城,一座安放他心中众神的城。 他们坐上摩托车,穿过大半个广州,来到一片建设中工地,即便是在深夜,工地上仍旧热火朝天,工人扛着钢筋行走在几十米高的楼上,挥动的吊塔把水泥吊到半空中,刺眼的灯光把整个工地照的亮如白昼。 “即便是黑夜也阻止不了我们的工程。这里将建成广州第一高楼,站在上面能俯瞰整个城市。”项目经理自豪的说。“用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会关注这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着我们。整个世界都会按照我们的样子建设。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创造这个世界。” “不,我为了让全世界都变成我梦中的样子。”李建国看着灯火通明的工地自言自语。 第二天李建国便开始了工作,他做的仍旧是告诉工人应该怎么做。整个大楼只用了几个月就完工了,封顶的那天李建国有点失落,他幻想着这高楼会永不停工的建下去,一直向上盖,没有休止,他知道这只是幻想。项目经理告诉他,用不着伤感,这世界有建不完楼房等着我们。几天后他们辗转到了另一个工地,开始新的建设。 几年后,李建国成了小有名气的包工头,那些分包商愿意把工程交给他,因为他的速度总是快一点。 “速度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我盖的房子更结实。水泥标号更高。”他光着膀子站在沙堆上对开发商说。“老实说,转包到我这是第几手了?” “呃,据我所知,应该是第五次转包。”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聪明人,真正缺少的是像我这样的傻瓜。”他从沙堆上跳下来,“算一算,如果你把第一手工程交给我,能省下多少钱?” 开发商无奈地挥挥手:“你知道什么叫承担风险吗?你狗屁没有拿什么承担风险,工地上死个人你能担的起吗,楼房倒了你能担得起吗。等你做大了再把工程给你吧。” 李建国知道继续在广州待下去也只是个小包工头,没有人会把工程直接交给自己。自己梦想的城也只能是水中泡影。 1981年夏天,他只身来到深圳,因为他在街边的电视中听到深圳将在一片荒滩上建造一个新的城市,那里将成为中国对外第一个开放的地方,会变成中国发展最快的地方。李建国更关心那里是否会变成自己梦想中的城,众神居住的城。来到深圳已经是深夜,他们走出火车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深圳湾红树林,看只有一江之隔的香港。闪烁的灯光照亮半个天空,林立的高楼魔幻的丛林,与身后黑暗中的板房相比,仿佛是隔空的另一个世界。 很多年前,李建国躺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那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的记忆也已经模糊,娘娘坐着板凳摇着扇子讲故事,故事的名字他已经记不清,似乎听过的故事都没有什么名字,就连故事的来龙去脉也不记得,只是记得,星星上有一个和这里一样的世界,上面活着和我们一样的人,过着和我们一样的生活,到了夜晚那城市就会变得灯光灿烂,因为,那里距离星星很近,几乎触手可及,那里的人们无忧无虑,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你能够感觉的他们,甚至能够看到他们,却永远不可能触及,因为那是另一个世界。那正是李建国心中众神的世界。 无疑,眼前灯火辉煌的世界让他想起遥远年代里的故事,他仿佛就站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缘,去观察它,即便是近在咫尺,仍无法到达。多年后,当他和一个失忆的陌生人站在建设中的大厦楼顶,看着脚下灯火透明的城市,他意识到,自己就是曾经故事里的人,自己就站在陌生的星球上,建设一个灯火辉煌的城市,也许在遥远星球上有人正在讲述我们的故事。 他看着一座座高楼从自己手中拔地而起,过几年再将它们拆掉,盖上更高的楼,当初小的犹如村庄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大,连自己也认不清那些道路。甚至记不清哪些房子是自己盖的,哪些是别人盖的。他完全沉溺于建设中,他不知道那些房子是为谁盖的,甚至说不清它们的用途,他只知道房子越盖越高,越盖越华丽,所有房子都如闪耀的钻石,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所有华丽的大厦都出自自己之手。他相信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在遥远的星球上也能看得清。 他建了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他存下很多钱,却一份舍不得花,甚至舍不得买一件像样的衣服。每次踩着自己铺设的地面,走过玻璃橱窗,看着橱窗里穿着一尘不染的西装的假人,他突然觉得,他们才是这高楼的主人。自己不过是一台盖楼的机器而已。 来到深圳以后他继续干起老本行,召集一群人,干起了包工头。对他来说干这行既轻松又顺手。我简直是为盖房子而生的。他自豪地说。 跟着李建国一起到深圳的还有一个十六的孩子阿墨,他捡来的孩子。到广州的第二年,他坐在工地的躺椅上摇着扇子看工人们吊水泥,回头,发现工地门口一个黑乎乎的麻袋,他起身走到门口,发现是一个全身泥巴的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像开水一样滚烫,他开车把孩子带到医院,孩子病好之后,李建国收留了他。工地上的人们把孩子叫阿墨。 阿墨,十六岁,全名墨峰,这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之前叫什么名字他自己也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姓墨。六岁那年他母亲被拐卖,父亲带着他寻找母亲,在昆明市的一个桥洞下他被人带走了,然后被卖到了河北,十二岁那年他从养父家里偷偷跑出来,多年过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家在哪,说不清家人叫什么名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他说自己的家叫鬼索岭,可是根本查不到有这么一个地方,阿墨只上过三年学,不怎么认识字,他本来要去云南,结果阴差阳错到了广州。从河北到深圳这一路他用了四年。在广州乞讨了半年,一次发高烧昏倒在工地门口,被李建国看到了,李建国可怜他,把他收留下来。阿墨聪明好学,他跟着李建国学工程图。没多久就学会了看工程图。后来经常跑到广州大学听课。因为之前没有读书,没有学籍,也没有户口,所以根本没办法成为正式的学生。为此,李建国非常生气。他安慰李建国,没关系,我所要岂是那一张纸。 在深圳李建国收留了很多像阿墨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有的人走掉了,有的留在了李建国身边。这些人有的一无所有,有的有家不能回。李建国为他们创造了一个家,创造了一个归宿。 李建国走过工棚,前几天刚刚的那个男人躺在床上,失神的盯着屋顶。 男人一觉醒来,天已漆黑。就在刚刚,那雪原又出现在他睡梦中,雪依旧在下,那排长长的脚印依旧没有尽头,远处天地相交的影子是谁?是等待自己归来的未婚的妻子吗?梦境中他听到了风声,大风吹来,犹如一片海洋,让人迷醉。 李建国闯进来,站在床边,看着木头一样的男人,说:“睡醒啦?” 男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男人坐起来。 “把这身衣服换上,穿着病服不吉利。”李建国从柜子里翻出一身灰色的工作服。“一会带你出去吃饭,算是给你接风洗尘。” 男人慢吞吞地把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衣服。 “怎么像个大姑娘。对了,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没有。” “我知道你想回家,想叫以前的名字,可现在不是想不起来嘛,你自己想个名字,等你恢复了记忆,再叫以前的名字就是嘛。名字只是个代号,有了名字也就有了自己,那样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男人没说话继续穿衣服。 “我还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想走就什么时候走,你想留下,我给你安排一个工作,钱少不了你的。”李建国叹了口气。“你想想自己现在的情况,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又不知道自己的家乡,身上什么都没有,你还能怎么办啊?我看,你先留在这里,等挣一些钱,再去找家。” “叫我风海好了。”男人穿好衣服,站起来。头发几乎碰到了铁皮屋顶,昏暗的白炽灯在他耳边摇晃。他低头走出板房。 “这他妈的什么破名字。”李建国嘟囔着跟着走出去。 外面依旧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轰鸣的机器把耳朵震得嗡嗡作响,明亮的射灯把眼睛照的刺痛,来来往往奔跑的人们把脑子晃的眩晕。 “看吧,这里没有白昼,没有黑夜,一班下来另一班就会顶上去。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如果说在创造历史,你大概觉得可笑,他们在建造一个我梦中的神界。用不了多少年,这里就会变成另一个世界。” 李建国带着风海来到一辆锈迹斑斑的小汽车前面,他伸手拍了拍引擎盖。 “二手的私货,不过没关系,这算不上犯法,因为我不是用来干坏事。它帮了不少忙。等过两年有钱了,再换一辆车。” 他们开车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在街边找到一个大排档。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地上扔了乱七八糟的垃圾。两个人找到边上的桌子坐下来。大排档里面的彩色电视机播放着中英关于香港问题联合声明的新闻。 “明天给你搞一张假身份证,你就不算黑户了,你知道吧,我也是这样,本来我们用不着这东西,只需要一个名字就可以。但是,总有太多东西限制我们,所以不得不这样做。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挠挠头,仿佛为想不明白的问题而苦恼。“我们来来去去就像自由的鸟儿,可是却非要我们背上太多沉重的包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们不能丢弃,却又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你说,会是什么呢?” 风海摇摇头。 “料想不会是什么有用的东西,每个人都知道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既然说不清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那一定是没用的。” “你说的另一个世界什么样子?” “赶紧吃,吃完带你去一个地方。”李建国夹菜放进口中。 “你之前叫什么名字?”风海抬头问。 李建国愣了一会,小声回答:“我之前就叫李建国,难道还有改几个名字不成?如果按照人一辈子的变化,也许应该有几个名字。” 吃完饭之后,李建国开着车载着风海来到一个海湾,苦涩的带着咸味的空气扑到脸上,周围是密密的树林,两人攀上山顶,站在山顶向大海的对岸望去,朦胧的光照亮一片天空,天空下是灯火闪烁的城市,犹如神话中的城市,那座城市浮现在黑暗的夜空之中。 “那里就是香港吗?” “不,那是传说中的世界,是彼岸,看得见到不了的地方。它不在对岸,而是在心里。” “明明就在海的对岸嘛!” “你相信有神吗?”李建国遥望对岸灯火通明的城市 “不太相信。”他已经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了。 “至少有一点你应该相信,只是没有办法证明而已。当你用眼睛看的时候那只是一座城市而已,当你用心看到的时候才真正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大概是吧,不过我现在只想去一个地方。” “其实一个人真正想去的地方在心里,永远到不了的地方也在心里。有的人能够意识到,有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你所谓的家乡也不过是心中的梦境而已。人是奇怪的动物,当你越加认真的审视自己,就越不了解自己。” 风海没有说话。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贵州、湖南一带的。我知道那里的口音,我去过那里。很多山。”他又记起自己走不出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没有尽头。 “那里下雪吗?那里有平原吗?” “应该不会下雪吧,很暖和。”李建国推测。 “我的家在北方,我梦到过家乡,那里下着鹅毛大雪。” “你的相貌和口音不像北方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见过很多人,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的特征。这是个人改变不了的。” 风海沉默了。如果李建国是对的,那么自己唯一的记忆也源于幻想,自己就不会有曾经的任何线索,连系过去的唯一的纽带也就断了。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可以回家了,你要努力想哦,家中的娇妻还等着你呢。”李建国开玩笑。 风海苦笑了一下叹息道:“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 “很快的。不要去想他会好受一点。”李建国安慰他。 “我现在看整个世界都没有色彩,只是一片雪白的空空的原野,白的刺眼,白的忧伤。”风海袒露心声。 “李玮说这世界只有黑色和白色。别人说他在撒谎,但是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个世界只有黑色和白色。我十多岁从家里出来,在大山里迷路,那黑幽幽的森林不是绿色,是黑色;我到了广州,看到那些富丽堂皇的大楼不是金色,而是灰色。这世界上除了阳光只有黑色和灰色。我们看到的不是真的,我们感受到的也不是真的。这世界只是虚幻。” “我们呢,我们也是虚幻吗?”风海感到忧虑,仿佛承认虚幻自己就会立刻消失一般。 “既然世界都是虚幻,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就连我们自己也是虚幻啊。”李建国看着前方。 他们沉默了,两人在山上坐了一整晚都没有说话。 李建国所说的李玮是缅甸的偷渡者。父母双亡,家里很穷,因为穷欠了一大笔债,他越过边境来到中国,一路向南到达中越边境,冒着生命危险穿过雷区到达越南,然后乘船去香港。他历尽艰辛走上了逃往路上的最后一段旅程,坐在闷热的充斥着酒精和呕吐物的船舱里等待最后一段旅程结束,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长时间的船,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透过船舱的木板裂缝他看到被灯光映红的天空,和林立的高楼,他知道自己快到香港了。还没有来得及庆祝。海浪把船掀翻了,海水灌进船舱,所有人都拼命向外挤。李玮挣扎找出口,但是怎么也找不到,船舱仿佛变成了密闭的铁通。争抢中他被人们踩到脚下,然后他就向下游,竟然找到了出口。浮出水面,他看到漆黑的海面上只有他自己。他潜下去找自己的同伴,却再也没有看到船的影子。于是他向岸边游去。海岸已经离他很近很近,双脚甚至已经踩到松软的海滩了,可是海水把他冲向另一个方向。到了岸边他才知道,这里不是香港。 “用不了几年我们就会再造一个香港。”李建国安慰他。 就这样李玮留在了他身边。李建国是个收藏家,只不过他收藏的是人,无家可归的人。他的工地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他的施工队就像一个从街头临时组成的队伍。有年迈的老人,有未成年的孩子,有意志消沉的年轻人,也有身体虚弱的妇女。所有这些人都是他在深圳收留的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虽然人们都很卖力,但李建国再不能像在广州一样把楼房建的又快又好。他总是错过工期,错过很多机会,他甚至不能及时接到工程。 风海还没有决定留下来。接下来的几天,他只是在李建国的工地上闲逛。李建国的包工队只有固定的九个人,忙的时候再到外面临时雇一些工人。 李玮说自己看到的世界的确只有黑色和白色,因为他患有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不仅辨不清颜色,还有严重的近视,无论什么时候,他鼻梁上总是架着厚厚的眼镜,即便如此干活的时候还是经常撞到墙上,特别是在天色昏暗的时候,他几乎变成瞎子。阿墨性格孤僻,不和人交流。看大门的老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常常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工地上的钢筋水泥常常被偷。徐明瘦弱的就像鸡仔,来到工地风海没见过他搬过一块砖,他不停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看图员吴冬是下海的干部,满腹官腔,他总是满头大汗,因为他看不懂图纸,为此常常和身强力壮的秦海吵得不可开交。漂亮的淮南英常常把饭烧糊,她常常感到惭愧,作为补偿,她的办法是半夜再给大家偷偷熬一锅汤。北疆是从内蒙一路乞讨到深圳来的,他们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几乎没有一刻能停下来。即便是吃饭也在地上写写画画,但在风海看来,他忙碌的和工地上的工作完全对不上号儿。历史老师光耀总是很忙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工地上所有的工作仿佛都是李建国一个人在做,他是工地上最忙的一个人,他顾不上吃饭,顾不上睡觉,甚至没有时间上厕所。他常常半夜被叫醒。他总是焦头烂额。 风海发现其实李建国只承担大楼建设很少的一部分,有时候给院子里铺铺地砖,有时候给墙上抹水泥,有时候帮忙运送建筑材料,很少能参与建筑主体的建设,即便是有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也没办法啊,你看他们能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风海对忙碌的李建国说。 “我快忙死了,不要在问我这些无聊的问题。”李建国不耐烦地说。 “你完全被琐碎的小事淹没了。”风海双手插进裤兜里,看着李建国弯曲的背景惊讶他的脊梁竟然还没有折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3 正途 3 正途 几天后,风海走进李建国的屋子,一座低矮的工棚。李建国坐在工棚的桌子前,仰头靠在椅子上,疲倦看着屋顶黑漆漆的木板,黑色的缝隙里仿佛流出让人困倦的毒药,让他昏昏沉沉。风海坐在桌子对面,看着李建国发黑的衣领。 “为什么那么多干不完的活?为什么总是那么疲倦?你打算留下来了吗?”李建国有气无力的说。 “是,我决定留下来。”风海淡淡地说。 “你最好是这样,在这儿起码有你一口饭。”李建国坐起来。 “这不是福利院,你不是活菩萨,为什么慈悲心肠?” “钱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慢慢你就会懂得。阿墨最近很忙,你就是工地上看图纸吧。我正好缺个看图员,去橱子里拿一件衣服赶紧滚到工地上干活去。” 风海抱起桌子上的图纸,拿着衣服走出屋子。耳朵被嗡嗡的机器声震的隐隐作痛,空中漂浮的灰尘如翻滚的烟云,楼上丢出来的建筑垃圾在天空飞舞。风海蹲在高墙上,看着机械臂从自己身边转过,看着烈日下忙碌的人们,看着一点一点变化的高楼,心里不断翻腾。 “你就是他们说的失忆的人?”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来到风海身边。他穿着蓝布衬衣,喇叭牛仔裤,厚厚的蘑菇头,胳膊夹着一本厚厚书。 风海点点头。 “看的什么书?”风海问。 “建筑工程。”年轻人回答。 “喜欢吗?”风海想了解别人,就像渴望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自己。 “谈不上,工具而已。”年轻人摸了摸书。 “什么才是让你喜欢的?” “喜欢是的表达,有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喜好。有什么都喜欢,没看什么都无聊。” “有道理。”风海笑了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风海身边。 “风海。”风海回答。 “真名还是假名?”他似乎不太相信风海想起过往。 “假名。” “其实无所谓,失忆能忘掉不少痛苦。你看现在谁还在乎过去,每个人都急匆匆的奔向未来,所谓的回忆过去的只是为了感受现在的美好而已。”男孩轻松的说。 “你是谁?” “阿墨。”大男孩淡淡地回答。 “你是李建国收养的孩子。” 阿墨捡起一颗石子扔出去,石子划着弧线落到地上。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在这跟着李建国这不是挺好吗?” “换做是你会怎么办?”阿墨反问。 “回家。”风海回答。 “都是人,差别能有多大呢?” “如果回去还是挨饿呢?” 阿墨笑了笑,似乎是嘲笑风海的问题太过幼稚,不值得得回答。 “你看着繁华是世界,谁还会在乎过去呢?你说这城市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阿墨不想再谈自己。 “大概像电视中看到的那样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吧。毕竟这世界上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奔向同一个地方。”风海想了很久。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如果你觉得自己有灵魂,那么就还有其他选择,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灵魂,那么就没有其他选择。” “你说人有灵魂吗?”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灵魂。” 一个月后,风海拿着图纸站在即将建成的高楼上看着拔地而起的城市发呆。李建国站在楼下看到了无所事事的风海,气呼呼地冲上来。 “干活的时候你发什么愣啊?就不怕从这里摔下去?” “我能帮你建成你想要的世界。”风海说。 “你说什么?”李建国声音变得低沉。 “就是你晚上在工棚里画的图纸。” “你知道我画的是什么?”李建国因自己的内窥探感到生气,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一座城、一个世界,你所谓的神界。” “神界,是神界,神界是人能够建起来的吗?是你能触及的吗?”李建国怒吼。 “你大概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心中的想法,但是想要把图纸变成现实就必须有人帮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感觉自己的梦想在这一刻被打碎了,他一直小心守护的自己心中的城,把自己封闭在城中,不让任何人靠近,今天突然有人闯了进来,而且对自己的一览无余,好像世间的污浊污染了他心中的神圣之地。他有些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喊:“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你梦想一件东西的时候,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实现,否则和幻想有什么区别。” “我个人的事情和你没关系。”李建国转身离开。“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见过你的图纸,建一座那样的城其实那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用不了十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实现。” “你给我闭嘴。要么老老实实地干活,要么收拾东西滚蛋。”李建国转身凶狠地盯着风海。 风海停下脚步,他有些惊愕,他知道李建国一定会发脾气,他知道自己的句话触碰到李建国的神经,但没想到李建国这样不经刺激。他相信自己能够帮李建国建起心中的城。风海有自己的规划,他心中也有一座城,就像李建国的一样,当他看到李建国画图纸的时候大吃一惊,甚至怀疑李建国窥探到了自己的内心,虽然李建国所要建的城和自己幻想的不同,那本质上还是一样的东西。他愿意帮助李建国实现梦想。因为心中的城,他感觉自己和李建国联系到了一起。他知道李建国把心中的城当成了心中的寄托,既是现实中的城,也是精神中的城。但风海要做的是帮助李建国建设现实中的。对于现在的李建国来说,盖一座楼房都极其困难,建一座城显然是天方夜谭。 李建国走后,风海收拾东西回到工棚,因为台风的到来,停工三天。轰隆隆的机器停下了,所有人都跑到外面玩去了,工地上陷入一片寂静,仿佛变成了被人遗弃的空城。风海在工地上转悠了一圈,工地上一片漆黑,只有李建国的屋子里还亮着灯。风海走到李建国门口,里面静悄悄的,风海敲敲门。 “滚进来。”李建国怒吼。 风海推开门,屋子里只有李建国一个人,闷热的屋子里笼罩着雾一般的湿气,仿佛是一个闷热的蒸笼,风海不明白,四处透气的木板房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雾气,透过雾气看到李建国弯腰盯着桌子上的图纸,拿着笔小心的描线。风海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干吗呢?” 风海走到桌前,李建国放下手中的笔,目不转睛的看着图纸,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风海也是第一次清晰的看到李建国的设计,那即称不上平面图,也算不上效果的图的图纸,就像是一座城市的规划,呈45度角向下俯视,没有画好的地方是铅笔的白描,已经画好的地方涂满了色彩,是用那种廉价的彩色铅笔涂的颜色,画上是节次鳞比的高楼,每一座楼都出奇的高,那一座座不像是高楼,倒像是通天的巨塔,俯瞰下去看不到地上的道路,只能到半空中的云彩,上百栋高楼排列在一起极其壮观。整座城市里没有一棵树,一片绿地,全部都是整齐的建筑。那楼房如此高,以至于不得不将几张全开画纸拼接在一起。风海从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如此高楼,风海被李建国的城深深震撼。我们再有一百年也造不出这样的城。因为它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风海心中默默的说。他更坚定了李建国所描画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他心中向往的地方。 “这楼房有多高?”风海盯着图纸问。 “最高的楼房我还没有画好,你手边的哪一栋是738米。” “你如何精确到米?”风海本打算说你画的不过是一张草图而已,凭什么说的那么认真。 “我心里清楚,也许我画不出来,但是我脑子里早就有一幅清晰的图纸,就连每根钢筋,每颗螺丝都一清二楚。”李建国异常认真。 风海觉得好笑,几天后他再问李建国同一座楼的高度的时候,那座楼变成了614米。上次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么高。风海觉得李建国不是不靠谱的人。李建国认真地说:哦,你知道,所有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这要看它在你心中的位置。 当风海认真地看过李建国的画之后,他知道李建国为什么对建一座城不感兴趣了,在风海看来李建国的城纯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根本不可能实现,李建国只是当做消遣的事情来做。 “你的这些高楼要建在什么地方呢?”看完之后风海斜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要和李建国探讨关于理想的问题。 “在一个岛上,很冷的一个岛,就在靠近北极的地方。”李建国抬起头看着雾气中昏暗的白炽灯。 风海脑海中浮现出梦中的场景,那片白雪皑皑的原野和望不到尽头的脚印。我在向前走还是站在原地,为何在我梦中空无一人。风海想。 “为什么没有人?”风海沉默了许久问。 李建国有些迷茫,他自己都没有考虑为什么画中没有人,他喃喃的说:“这个世界中就没有人啊。” “没有人,你的城是为谁设计的呢?” 李建国沉默了一会说:“我这只是设计图嘛,为什么要有人。” 李建国脑海中又浮现出心中的世界,那座屹立在星空中的城市。 风从窗口灌进来,掀起桌子上的图纸,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房顶上。 “这个世界上除了人,还有其他的东西。”李建国迷惑的看着窗外,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 风海知道李建国对所谓的建一座城不感兴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却模模糊糊浮现出一座城,似乎他对盖房子有天生的喜好。他怀疑自己失忆前就是在盖房子。他不但感兴趣,而且对盖房子的流程一清二楚,就连怎么能拿到一块地,从哪里能弄到钱,怎么盖起一栋楼都如数家珍。但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一定来自那片雪原,和盖楼没有一点关系。仿佛那片雪原就是他的家,那一排脚印就是等待自己的人留下的。 “它在哪里呢?”风海喃喃地说,他想起了梦中的那片雪原,眼前展现出来的正是那片茫茫的雪原。 “你说的是谁?”李建国问。 “没什么。” “你要记好自己回忆起的每一个细节,否则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忘记。”李建国似乎深知风海的病情。他把风海视作病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忘记。风海想。 整整一晚风海没有闭眼,他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风雨,觉得一个新时代即将到来,一切都将会完全不同。 凌晨四点风停了,天空还飘着蒙蒙细雨。工地上一片狼藉,地上的水没过小腿。李建国彻夜未眠,风一停他就跑到院子里,站在已经变得硬邦邦的水泥袋上看着工地。台风到来之前他已经安排过人们把水泥、石灰盖好,脚手架加固,现在工地变成了垃圾场,建筑材料变成了垃圾。根本没有人理会李建国交代的任务,所有的东西还在台风到来之前的地方,还是以前的样子。甚至没人记得他说过要把水泥、石灰盖好,也没人记得要预防台风。仿佛台风到来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甚至觉得台风到了工地上就会绕过去。 李建国没想着要责怪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他意识到必须要有所改变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刚来深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崭新的,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建起自己的包工队,他手下的工人最多的是有三百多人,是整个城市最大的包工队,那时候他雷厉风行,包工队有干不完的活,他最伤脑筋的事情就是去哪里再找些工人。后来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少了,他自己都没觉察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他想建一座城开始。人们陆陆续续走了,有的是自己走掉的,有的是成群结队走掉的,有的是小包工头带着一起走掉的。直到他手下只剩下十几个老弱病残,他想再找些人,再承包一些工程,可是事与愿违,没有人愿意跟着他干工程,也没有谁愿意把工程交给他。楼越盖越多,城市越建越大,他却滑向了为填饱肚子挣扎的边缘。他哀求让别人给他一些活,以前他手下的小瓦工像打发乞丐似得给他一些活干。提醒他不要让手底下那些老家伙摔断腿。人们嘲笑戏弄李建国。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他紧紧跟着城市建设的步伐,可是所有人都比自己跑的快,手下的那些人已经不是为自己挣钱,而是靠自己养活。可是李建国却不能舍弃他们。说白了,他们都是从大街上捡来的,让他们走就等于再次把他们扔到大街上去,李建国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就陷入了这种矛盾中。为什么收留那么多的人,他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他自己也是这样子吧。他收留的第一个人是阿墨,从工地门口捡来的孩子,冻得瑟瑟发抖的躺在出口的垃圾桶旁,李建国看他第一眼就想到了自己落魄地在垃圾堆里找食物,他收留了阿墨。几个月后他又收留了徐明,刚刚毕业独自闯荡的大学生。几乎每个月他都收留一个人,有的来了,有的走了,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收留了多少人。最后留下来的还是那十几个人。 雨停后,人们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李建国站在水泥堆上,于是忙着把漂浮的木板和建筑材料从水中捞出来,然后搬到泥坑里,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所有人都像蚂蚁一样四处乱撞,如果没有李建国指挥,人们只能转来转去。 “这里所有人都需要你。”风海走到李建国身边。 “他们靠我养活。” “其实你没有养活他们的义务。” “这不是什么义务不义务的问题。一群和你同命相连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怎么能抛弃他们,那和抛弃自己有什么区别。如果我现在把你扔到大街上,你会怎么样?又变成乞丐。又变得无家可归,虽然这里乱糟糟的,可也算个安身之所。” “像这样下去你养活不了他们。” “养活不了他们,难道他们饿死了吗?” “想想你现在和刚来深圳的时候有什么区别?看看这城市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你还能在这里立足多久?” 李建国沉默了。 “你是为了挣钱,不是开福利院,如果你挣不来钱,连手下这些人也养活不起。” “你说该怎么办?”一向强硬的李建国终于低下了头,他完全失去了自我,以前他还能坚持自己的想法,现在他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力量冲击的七零八落。 “现在满世界的都是钱,但是你要会捡。我们拿钱注册一个公司,然后请几个有建筑资质的人挂名,那样就可以承包工程了,拿到工程之后转包给那些施工队,我们坐等收钱就可以了。” “那样行吗?” “机会是老天爷送来的,如果我们不抓住会天打五雷轰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多钱?”李建国有些哀愁。 “很简单,每个人都这样做,我们的国家也希望我们这样做,你手下的这些人也需要我们这样做。”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鬼才知道我的过去。”风海愤愤地说。那片雪原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李建国拿出他全部的积蓄三万六千四百九十元,和风海一起到工商局注册成立了深圳国投建筑公司,为李建国制作了精美的名片,硬纸片做成的,上面写着总经理:李建国。接下来风海来到深圳大学建筑学院,找了两个建筑系的教授挂名建筑设计师,给他每人百分之十的股份。在那个年代里还没有移动电话,就算安装固定电话也是天价,这难不倒风海,工地门口有一部公用电话,风海在名片印上了公用电话的号码,在电话亭外面建了一个木板房,安排满腹官腔的吴冬守在电话旁。一旦来电话,他首先报出公司的名字,然后飞奔到工地上找李建国接电话。 公司成立的第三天公司接到了第一个工程,当时李建国正坐在桌前看着工地上懒懒散散的人们,他觉得自己眼前灰蒙蒙一片,窗外的建筑和工地上的人们都蒙在一片灰色的纱帐之后,他怎么也看不清人们的面貌,就连近在咫尺的人也变得模糊不清。徐明走过窗前,看了一眼呆坐在椅子上的李建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李建国竟没有发觉徐明站在窗前。不但如此,李建国再重新审视工地上的人们,发觉所有人都变得陌生,以前他坚信自己能看穿人们的内心,知道人们在想什么,可是现在人们已经不是以前的人了,所有的人都变了。吴冬敲敲玻璃喊李建国有人要谈生意。李建国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自己找上门来,过去自己像哈巴狗一样乞求别人给自己一点工程,现在竟有人要和自己谈生意。会是谁呢?李建国思索着,会是自己以前带过的徒弟?或者在什么地方认识的老板?直到吴冬第二次喊他下楼接电话,他才慢腾腾地站起来。第一笔生意很快就谈成了,他只是接了个电话,第二天在承包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合同的时候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对方把工程交给自己。 李建国不知道自己只有公司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被风海给了那两个教授,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分给了公司里的十一个人,百分之十的股份成立了公司的发展基金,因发展基金会没有成立,暂时放在风海的名下,只有经过风海的允许才可以动用这笔资金,风海自己实际没有拿到一份股份。 接到第一个工程的当天晚上,风海向李建国宣布公司的股份问题。 “这么说你把我的钱送人了?”李建国质问风海。 “只要一个月你的钱就会变成原来的十倍。” “如果赔了呢?”李建国站起来。 “所有人都会帮你承担。” “别人知道吗?” “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耍我!”李建国脸变的扭曲了。 “要干大事就应该果断。公司里的事情还是你说了算。我们不过是帮你收钱而已。” “公司里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你了。”李建国想了想说。“但是,你要让我的钱变得越来越多。” “那只是时间问题。” 公司里的大小事物都有风海来管理。李建国所谓的自己找上门来的工程,其实是那两个李建国从未见过面的建筑学院的股东揽下的,自从成立公司以来所有的人像变了一个样子,人们不再忙忙碌碌混日子,每个人都私下里问风海自己干什么最合适。风海相信他们是真诚的,每个人都想在公司里找到合适的位置,每个人都想尽自己最大能力为公司做事情。风海重新为每个人安排了,整个公司都活了起来,人们也不用像以前一样在工地上搬砖头、扛水泥,公司只要把承包下来的工程再转包出去就可以。 人们都忙碌起来,李建国反而变得无所事事,唯一需要他做的就是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天他走到风海的办公室。一间向阳的十多平米的房子,是刚刚租来的,只有这一间办公室,在一片尚未进行开发的土地旁边,风海知道,这里将来会变成一片闹市,他租的房子离公用电话最近,一旦来电话,吴冬直接找风海。风海正坐在桌前看材料,他正在计划扩大公司规模,提升公司资质,那样他们就能承揽更大的工程。李建国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风海并没有发觉李建国,李建国不好意思打扰风海,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倒回来。他轻轻敲了敲门,风海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还需要聘请一些更专业的人,让他们帮我们打理公司。而且我们的人太少,根本就忙不过来。”风海说。 “你看我应该干点什么?”李建国不好意思打断风海,“每个人都忙的不可开交,只有我每天无所事事。” 风海想了一会,他实在找不出给李建国安排什么工作。 “你就坐我对面吧。” “坐着就行?”李建国惊讶的看着风海。 “坐着就行。”风海回答。 第二天李建国就坐在风海的对面,他所做的就是喝茶水、读报纸,看看窗外的风景。窗外是一片空地,上面长满齐腰深的野草,看上去就像厚厚的草甸,风吹过,一层层犹如海浪涌来,细长的叶子反射阳光波光粼粼。李建国难得闲下来,他突然发现这自然美不胜收,所有建筑与之相比显得丑陋不堪,当然他心中的城则完全不同,那是一个可以和这自然相媲美的地方。对此他对自己心中的城感到满足,把它视作自己的伟大创造,甚至感到自己犹如造物主一般。无聊的时候,他想和风海说说话,可是整整一上午风海都没抬起头,他始终在低头忙碌。李建国不好意思打断他。中午李建国独自走出办公室,他再没去过那里。 一个月后,风海兑现了他的承诺。 “快来看,这个月咱们公司有五十万块钱进账。”风海兴奋的告诉李建国。“本来这笔钱是可以分红的,但是,你知道,公司现在需要发展,我计划着用这笔钱扩大公司规模。” “那有什么好处?”李建国看到公司里每个人都忙碌起来了,他意识到公司完全变了,已经不是以前的包工队了,公司跟上了时代的节奏,成了这个时代里的一员,而他自己被远远甩在后面。 “聘请更专业的人来打理公司,挣更多的钱。” “你说了算。”李建国相信风海的眼光,他相信人在失去一些什么之后也相应得到一些其他东西。风海既然失去了记忆,那么也一定会得到其他超出常人的东西。 李建国在风海办公室的旁边又租下了一间屋子,作为他的办公室。但他并不像风海那么忙碌,他每天只是喝喝茶,看看窗外的风景,然后盯着自己的图纸发呆。 风海相继请来一大群人,专业的建筑师、造价师、营销师和公关,他们为公司带来活力,但薪水也高的吓人。 “这么高的工资,我怎么养活他们?”李建国担忧地问。 “用他们赚来得钱养活他们。”风海淡淡地回答。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公司都在忙活着迁址,他们搬到了近郊的一个大院里,足有几十亩地,并租下了整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栋三层小楼,每一层都有二十多间屋子。院子中央有一棵榕树,四周是小片小小的草坪,不过已经被杂草覆盖,小楼没有刷墙粉,露着红色的砖头,玻璃上落满厚厚的灰尘,门窗都是厚重的榆木,油漆已经脱落,露出一圈圈年轮。整个院子就像尘封已久的信,突然打开抖出厚厚的尘土。院子后面是一大片荒地,草地中央是一个小小的水塘,两百多平米的样子,被高高的荒草掩盖着。荒地的尽头是山,起伏着延伸到天际。人们忙活着把工地上的破烂搬到院子里来,看到屋子里已经摆放好桌椅,然后又忙活着把运来的东西当垃圾扔掉。风海做的第一件事让人修一条经过池塘通向山脚的石板路,李建国质疑要不要花钱在别人的土地上修路。 “不要担心,你的路修到哪里,哪里的土地就是你的。” “你真能开玩笑。” “你觉得未来什么最重要?”风海调侃道。 “钱最重要。”李建国想都没想。 “土地最重要。自古以来掌握土地就是掌握了财富。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城市变得越来越大,土地会越来越紧张,人不可能把楼建到空中,我们现在把钱投到土地上就坐等财富升值。” “我真的能租得起这么大的院子吗。”李建国担忧的问。 “我们不但租下这里,以后还要把它买下来。这里将成为最繁华的地段。” “我倒有一个喜欢的地方,等有时间带你去看一看。” “好,我知道你眼光独到。”风海大概猜到李建国所指的地方。 李建国的办公室在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整个三楼还没有利用起来,只有他一个人,很安静,阳光穿过玻璃照进屋子,坐在窗前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峦。他知道自己离心中的城更近了一步,因为他已经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声,可以更好的去思考心中的城。 获得安静的李建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设计,他发现自己曾经设计的城并不满足自己现在的想法,他有了新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的梦想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城,而是可以实现的工程,只要条件成熟一切都可能实现,帮他建成那座城的人就是风海。但他很清楚即便在现实中建成心中的城也不可能和自己想象中一样,因为自己心中的城住的不是人,而是神,现实中的城却住着人。无论怎样,自己距离那座城更近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建国只关心自己的钱是不是变的更多了,钱成了通向他心中那座城的唯一途径,曾经工地上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承担自己的工作,公司里越来越多陌生的面孔,他甚至辨不清哪些是自己公司的人,哪些是来办理业务的。公司大大小小的事物不需要他出面。没过多久人们占满了所有房间,有的几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人们侧身才能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否则就会碰掉桌子上文件。李建国知道,就是这些忙碌的人们让自己的财富变得更多。 风海还是定期向李建国汇报公司运营状况,新南湾承包一栋大楼、运河路开源大厦已经竣工等等,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信息。然后就是公司的财务状况,李建国听着自己的财产从几万到几十万,然后突破一百万,最初听到自己的钱变得越来越多,他抑制不住得兴奋,他高兴地拍着风海的肩膀说:我们需要更多的钱,我们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后来那些钱都变成了空洞的数字,除了工资,他一分钱都没看到,所有钱都被风海拿去扩大公司规模了。 “你要把公司变的多大呢?”李建国听到一些人们对风海的抱怨,说风海不进行分红,是个大骗子。 “大到足以建成你想要的城。” “需要多久?” “很快。” “公司的股份分红怎么办?” “没关系,如果谁不想投资公司就把股份卖掉,我会以你的名义买下来。” “那样的话,人们会不会有怨言?”李建国担忧的看着风海。 “谁不愿意,可以离开公司。看看深圳的大街上,有多少梦想发财的人们,而且他们会干的更好。我们计划在年底安排一次分红,不是为了安抚人心。而是为了挂牌上市。下面我们会把公司方向转向土地。” 李建国开始关注当地报纸,他只看一个栏目,政府挂牌出售的土地。他早就看中一块地,三面环山面向大海的荒滩,以前他就看好的土地,他的图纸就是在那片荒滩的地形上设计的。他一边关注土地转让信息,一边完善自己的设计,找来公司里的规划设计师来完善自己的想法。当他再拿出自己的设计,没人嘲笑那是一幅儿童画,经过重新设计,他的想法变成了一个综合社区的草图。社区功能完备,设施齐全,设计师融入了国外设计理念,这让李建国非常满意,但是对于李建国来说,那仍是他心中的城,不掺杂任何别人的思想。 1987年10月18日,清晨李建国和往常一样从门口的报箱里拿上报纸走进办公室,路过风海办公室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忙碌的风海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风海了,两年多来,风海再也没有提过回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失忆的事情。但李建国没有忘,他一直暗中帮风海寻找故乡,风海称自己来自北方,但是他的相貌和声音并不能证明这一点,根据李建国的推测风海可能来自湖南和贵州交界的地方,但是他写出去的信也都石沉大海。他回到办公室习惯性的看报纸,突然他看到枫树林地块出售公告,他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拿着报纸冲进风海的屋子。 “看看看,终于来了。”李建国激动地把报纸伸到风海的面前。风海平静地看了一眼。枫树林,李建国早就带他去过那个地方,距离市区二十多公里,没有柏油路通向那里,三面环山,南面向海,山上长满相思树。风海还记得第一次站在枫树林中,海风吹起,满山的相思树发出低沉的呼唤,听着风声,他觉得神应该住在这里。 “那块地我们不能买。”他知道李建国为什么要买那块地,明显感情大于理智。 “为什么不能买?”李建国没想到风海否决了自己的提议。 “我知道你看中那块地很长时间了,我也知道那块地升值空间很大,我知道那是块风水宝地,但是,那里距离市区太远,升值周期太长,我们没有那么多闲钱。” 这两年的时间里,风海已经买下了几块地,就在新城开发的地方,风海很清楚自己还没有实力搞开发,土地升值之后就转手卖了出去,买下土地并没有长期投资的打算。而李建国却是打算长期投资。 “我买下来不是为了等它升值,而是为了建一座城。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一旦错过机会再买进来将来可能要花掉十倍的价钱。” 风海想了想同意了李建国的要求,不过他给李建国加上了一个条件:可以买下那块地,但是现在不能开发。 “不,我一天都不想再等,我们要把下一步重点转移到枫树林开发上去。名字就叫枫树林。” “我们还不具备开发实力,单是修建通向枫树林的柏油路就要几百万,我们拿什么开发?” “就去贷款。”李建国一意孤行。 风海突然意识到,李建国心中的城不是一座城,而是另一个世界的规划图,是他所谓的神界,那一座座摩天大楼是他心中至美之物,是神界的代表,没有了通天的大厦,也就无所谓神界。想象夜幕降临,你站在黑暗之中,神界之中却灯光通明,那鳞次节比的高楼的霓虹灯照亮了整个天空,驱散了黑暗,是何等美丽,何等的辉煌,又是何等的令人神往。任何人都会迷恋上那个地方。 经过几轮叫价,枫树林地块价格疯涨,比最初估价高出几倍,人们劝阻李建国放弃,但是李建国不顾一切买下了海湾的枫树林地块。几个月后巨大的机器开进了枫树林。李建国跟着工程队进到枫树林,他又搬进了临时板房里办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4 欲与纵 4 欲与纵 最先发现那座让人痴迷的金矿的是小林。它让所有人痴迷,让所有人为之兴奋,让所有人膜拜。 多年前小林跟着李建国在深圳落脚,那时他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李建国为了让他在深圳落脚,让他有一技之长,教他学建筑工程,但小林对学建筑没有任何兴趣,学了一年还不会看图纸,不知道水泥标号是什么意思。李建国见他不是学建筑的材料,便让他去分包商那里送送材料,跑跑腿。后来小林找到李建国要求跑项目。李建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并没指望小林能为工程队争取多少项目,目的就是想让他锻炼一下,吃到苦头以后回来跟着自己认真的学建筑。小林生性活泼,很快就和分包商熟悉起来,没多久还真为李建国争取到了项目,李建国想这大概就是他的特长,与其拦着不如放手让他干,也许能闯出一番天地。小林果然不负众望,给李建国的工程队争取了不少工程。 小林很快发现,发包人看的不是业务员的能力,而是工程队的能力,一个好的工程队的业务员根本不需要太多口舌就能拿到项目,而一个烂工程车队的业务员即便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济于事。小林跟着李建国干了几年后就离开了他,去了另外一家工程队。 当李建国成立公司之后,李建国招兵买马需要业务员的时候,他想到了小林。他早已听说小林在深圳的建筑行业里面风生水起,他不惜重金把小林请回来。小林毫不忌讳和李建国谈钱的问题,这让曾经和小林在一起的人非常惊讶。 “也许你们还没有意识到,只谈感情不谈钱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这个时代在向钱看起,所有人都在向钱看齐,如果跟不上时代就会被时代淘汰。我只是顺应了这个时代而已。不要觉得钱多么肮脏,它只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尺子。” “你觉得它真能量出一个人的价值?”人们将信将疑。 “当然,而且非常精准。”小林肯定地回答。 很快人们发现小林说的对,所有人都在向钱看,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用钱来实现。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放下心中的感情,公司里的大多数人还是把公司当做家把李建国当做亲人来看待,不愿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到只剩利益瓜葛的境地。 小林回到公司两个月里只做了一件事,成立投标部,负责工程投标,自己专门负责招投标工作。在没有实行招投标制度之前,小林一个人就可以揽下大工程,只需要带着甲方负责人出去玩一圈,回来签合同就可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实行招投标制度以后,人们担心公司会受到影响,但小林很快就发现即便是施行了招投标制度,仍有许多漏洞,仍可以人为操作,只是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他不得不耗费更多的精力制作花花绿绿的标书。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准备一堆没用的废纸,然后再带着甲方一大群人出去玩一圈,然后找几家陪标公司,走一走程序。在别人看来神秘的事情,在小林那里却是再普通不过。小林很会为公司的利益考虑,他不会盲目投标,而是选择那些最赚钱周期最短的工程。 “我的目标就是用最短的时间赚最多的钱。我从来不做无用功。”小林向人们夸口。 投标部成立之后,小林投标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帝王大厦,按照规定,李建国的公司没有资质承包帝王大厦的建设,人们埋怨小林在浪费时间,小林则斥责人们:什么也不知道。就在开标当日,人们等着看小林的笑话,结果李建国的公司竟然中标了。 李建国是一个工程师,小林才是标准的商人。 公司给小林准备了公寓,高价安装了空调,被子也是高档蚕丝做成的。成立投标部的时候他在那里住过两个月,之后就再也没住过。 “我既不想建一座城,也不想建其他什么东西,你们所要的关于城的东西,我不感兴趣,大多数人也不会感兴趣,我想要的只是过的好一点,可以享受到舒适的生活。我是现实主义者,我只关注看得见的东西。” “小林堕落到只剩下。”李建国对风海说。 “人本来就是有。” “但他只剩下了。” 拿下帝王大厦后的第二个星期,小林用了两天的时间又拿下了三个项目,公司里一片沸腾。为了庆祝,他们在会议室里举办了庆祝晚宴,整个下午,货车不停运来肉、零食和各式各样的酒,堆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像一座小山。 晚上六点钟宴会正式开始,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人们搬出酒箱。阿墨蹲在凳子上抱着红酒,怎么也拧不开瓶盖,小林拿出两瓶红酒直接敲掉了长长的瓶嘴。人们从来没有尝过红酒,纷纷围过来。 “好东西多着呢。”小林从箱子里拿一个玻璃瓶,“这叫可乐,是从美国运来的,看这瓶子是不是想舔一口,是不是。再看这个,人头马,这一瓶换成粮食够你们吃一年。” 小林不停的从箱子里拿出稀奇古怪的东西。在酒精的作用下,人们从傍晚一直狂欢到第二天凌晨。 第二天李建国和风海走过到会议室门口闻到强烈的酒气,他们打开门,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人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身边扔着前一晚吃剩的骨头和喝空的酒瓶,身下压着昨晚的呕吐物,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从胃里吐出来的食物残渣。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恶心的场景,人们像蛆一样躺在垃圾里,这些垃圾就是他们昨晚让人垂涎的美食。 李建国后大发雷霆,当天他命令,任何人不允许在公司内聚会饮酒。 但是这次疯狂的聚会唤醒了人们的,把人们从饥饿和黑暗的盒子里带到了食物丰盛的光亮地方,李建国的禁令没影响到人们开始痴迷这种寻欢的方式。没过几天,阿墨、李玮、徐明和其他几个人来到小林的办公室。 “小林,带我们去外面快活一下吧。”阿墨说。 “那还不简单。你们不怕大老板把你们炒了。”小林开玩笑。 “我们是股东,谁能炒了我们。” “今天晚上,你们付钱。” 当晚,小林开车带着阿墨几个人来到深圳最大的酒吧。 “这条街叫酒吧街,深圳最好的酒吧都在这条街上。这里的酒全是洋酒,不怕你喝不到只怕你想不到。”几个人坐在酒吧的包间里。 “你给我们整点好东西吧。”人们茫然地看着酒单上陌生的酒名,那些他们从来没听到过的名字。 “来点新鲜东西。”小林对服务员说。 不多时,服务员抱着冰桶,里面放着三瓶白兰地。 “这瓶子倒是挺漂亮。”徐明盯着服务员手中形状怪异的酒瓶。 “这叫艺术。”小林开玩笑,“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 “你就闲扯吧。” 几个人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晨。从那以后,下班后到酒吧喝酒成了人们必做的事情。即便刮风下雨也阻挡不了人们的热情。逍遥快活这样的事人们可谓无师自通,自从小林带他们见识了酒吧街最大的酒吧之后,不到两个月,整整一条街上的酒吧被他们喝了一个遍。 “这条街上的酒吧被我们喝了一个遍。”阿墨向小林炫耀。 “每天喝酒有什么意思。你们愿意,我带你们去更好玩的地方。”小林笑着说。 “还有什么事情比喝酒更开心?”阿墨对小林不屑一顾。 “好玩的多着呢,今晚带你去见识一下。”小林坐在办公桌后面摆弄着手中的笔,他刚刚用这支笔签下一个为公司带来几百万收入的项目。 夜幕降临,小林带着他们来到一座豪华的建筑前面,几个人从车里钻出来,灯火辉煌的建筑犹如夜幕下的宫殿。两排身穿西装的年轻人站在入口两侧,看到他们下车,向小林几个人鞠躬致敬。 “深圳最大的迪厅,保证你们进去之后忘了自己是谁。” “说的这么邪乎。”徐明抬头咧着嘴看着头顶上比磨盘还要大的闪亮的水晶灯。 “试一下就知道啦。” 走过大厅,震耳欲聋的音乐传来,巨大的声音穿透人们的心脏,所有声音都被音乐掩盖了,舞池里无数男男女女在闪烁的灯下摇摆,刺眼的灯光让人们变成一个个晃动的影子,酣畅淋漓的尖叫声不绝于耳。几个人站在舞池边上呆呆的看着舞池中的人们。 小林摆摆手拉着他们继续向后面走去,绕过舞池走进包房,关上门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 “怎么样,是不是看一下就觉得过瘾?”小林半躺在宽大的沙发里,“这还没有开始,待会让你们更疯狂。先喝酒,喝完酒再去玩,放得开。”小林对这里的流程一清二楚。 服务员提来德国黑啤。 “不喝啤酒,这东西没劲。”阿墨说。 “慢慢来,先喝啤酒再喝白酒,这是规矩。” 一个小时后,四个人喝掉了一箱啤酒,两瓶红酒,人们的眼神变得迷离,小林带着大家来到舞池,舞池里的人们比刚才更加疯狂,小林把他们推进舞池,踩着颤动的地面,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跟着人们开始疯狂的摆动。所有的压抑立刻释放出来,酣畅淋漓的感觉释放出来。 清醒过来之后,人们走出迪厅,天空微蓝,晨光从薄暮中露出来。 “真的很痛快。”徐明说。 “对呀,我也感觉痛快。如果没有经历痛苦就不会觉得快乐,可是我们哪来的压抑呢?”阿墨疑惑的说,“我们没有经历什么痛苦,也没有经历什么磨难,一切都很顺利。不管怎么说,我感觉很快乐。” “小林,你应该早点带我们来嘛。”人们埋怨小林。 “我怕你们受不了刺激啊。” “这刺激还不够嘛。”徐明开玩笑说。 “真的不够?”小林严肃的问。 “当然喽。”徐明不想被小林小瞧了。 “那好,既然你这样说,那过两天我们来点更刺激的。” 几个人回到公司。阿墨躺在床上对人们说:“我觉得自己在向下滑。” “没关系,只是快活一下而已。不要当真。” “可是这些事情已经改变了我。我觉得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感觉自己将要变成另外一个人。”阿墨担忧的说。 “无论怎么变你都是你啊,即便是不一样也没关系,每个人都在变,谁和以前的自己一样呢。再看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变化,我们不过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蝼蚁而已,有什么理由不随着世界变化而变化呢。”徐明安慰阿墨。 “可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几天后的傍晚,小林开车回到公司,他把车停在院子外面,靠在车上等待阿墨、徐明那几个人。 “先去把自己洗干净。”小林对人们说。 “又玩什么新花样,搞得神神秘秘。” 已经走出院子的人们又回到公司,半个小时后,清洗干净,换上新衣服的人们走出院子。 “去什么高级的地方,还要洗澡。” “高级算不上多么高级,但绝对会让你们逍遥。” 小林开车把他们带到一个充满情调的餐馆,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五个男人围坐在一起,而他们周围则是一对对年轻的情侣。 “你小子够坏的,把我们这些单身汉带到这种地方来,这不是折磨人吗?” “先让你们填饱肚子酝酿感情。” “和谁酝酿感情,和你吗?” “一会你们就知道了,安静吃饭。” 吃饭期间,几个人喝了一点酒。吃完之后从餐厅走出来。 “这就算完了?”人们惊讶地问。 “这还没开始呢。”小林抬起胳膊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上车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夜生活可以开始了。” 小林开着车在黑暗的城市里拐来拐去,很快车开进了一条小巷,街上的氛围立马变了一个样子,刚才还温馨的昏黄的灯光一下子变成充满暧昧的红色、紫色,街道两边站着一个个衣着光鲜的女孩。 “这是红灯区吗?”阿墨兴奋地小声说。以前在工地上听人说起过,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以为红灯区只是形象的比喻,没想到红灯区的灯光真的是红色。 “算你见多识广。”小林把脸趴在前挡风玻璃上,“给你们找个高级点的地方。” 不一会车开到一个黑漆漆的铁门前,门口站着两个光膀子的男人。小林伸出头挥了挥手,其中一个男人敲了敲铁门,门从里面打开了,车开进院子里,院子中央坐落着一座气派的四层小楼,宽敞的院子里停着几十辆汽车。 下车之前小林叮嘱大家:“下车之后不要乱讲话,一切听我安排。这里不比街上的妓院,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走进小楼,站在大厅两边的人变成了姑娘,老板娘迎上来把几个人带到小包房里。 “我这几个兄弟第一次来,叫几个漂亮的姑娘。” 很快十几个姑娘穿着超短裙的女孩走进来,一字排开站在房间里。阿墨几个人局促的坐在沙发上看着站在房间里的美女。 “选吧,看中哪个选哪个,选好了她今晚就是你的。”小林靠在宽大的沙发上,仿佛让人们挑选喜欢的商品。“这个时代什么都可以用价值来衡量,包括人。今天我们在这里挑选别人,明天也会有人挑选我们,用不着放不开。” 在小林的鼓动下阿墨搓着手心向前欠了欠身子。 “来来来,看中哪个,我帮你叫。”小林说。 “靠门的第三个。” “阿珊。我这兄弟还是处子身,你好好给他伺候。” “林总,您放心,我保证让您这个弟弟终身难忘。” 女孩拉着阿墨的手走了出去,接着其他几个人也选好合适的人走出去。小林坐在沙发上和老板娘聊天。 “老板娘,你干这违法的勾当晚上能睡得着吗?”小林开玩笑说。 “干这种提心吊胆的事还能睡个安稳觉啊,我整夜整夜不睡觉。”老板娘笑着说,“晚上睡不着我白天睡啊。” “你够绝的,整来那么多漂亮姑娘。” “我这都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可拉倒吧,大学生能跑这来?” “还不是为了伺候你们这些爷。”老板娘靠在小林身上,“您带来的那几个人都是做什么的?” “都是打工仔。” “不要只带打工仔,您给我介绍几个大老板啊。” “那都是公司的股东,给自己打工的。”小林说。“我结交的那个不是有钱人啊?” “您可真够坏的。以后您可常带他们来玩。第一次全部半价。” “你该给他们每人包一个大红包,那些都是处男。” “都快四五十的老头子,还处男?” “老处男,你们今天赚翻了。” 一个多小时后,阿墨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很快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和阿墨一样沉默的坐在椅子上。 “看我的兄弟们都红光满面,肯定玩的开心。” “我这的姑娘您还不清楚吗。以后带兄弟们常来。” 大家坐上车离开院子,汽车在黑暗的城市里穿过,昏暗的光线穿透冰冷的玻璃落到人们的脸上,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厢里回荡着发动机的嗡嗡声,犹如在空空的大脑中旋转。 “第一次都这样,多玩几次,习惯就好了。就像醉酒一样,第一次都会难受,慢慢就会喜欢上那种感觉。” “小林,你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 小林望着黑夜里的城市,沉默了许久,说:“人的是个无底洞,跳进去就出不来了。最开始是为了应酬,的口子一旦打开,就由不得你自己了。明知道前面是火坑,可还是想往里面跳,由不得你想还是不想。我劝你们就此打住。” “你到底走了多远?” “你们想象不到,我永远回不了头了。” 昏暗的灯光照在小林的脸上,在时明时暗的灯光里,小林看上去孤独而落寞,仿佛独自一人走向未知的旅程。 小林的劝告并没有让人们就此停止,公司里的其他人也都开始各自的夜生活。下班之后,公司里常常只剩下风海和看大门的老来。几天后,阿墨开车带着去几天前去过的那个小院子。 “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呢?”阿墨问大家。 “说不上来啊,就是想去了。” “你们还记得上次那个姑娘吗?” “不记得了,忘记长什么样子。” “为什么让我们开心的事总是在夜晚发生呢?”阿墨问。 “为了让你看不清自己的丑态。” “你怎么就知道你做的事情让自己开心呢?” “我觉得开心啊。” “你感到开心的就真的开心吗?在你身上割一刀你开心吗?” “不开心,割一刀还能开心。” “现在告诉你那一刀是医生在给你割肿瘤,你开心吗?” “你这不是大喘气嘛。” “这和生活不是一样吗,你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情是好是坏?” “操蛋的生活。”阿墨骂道。 几个月后,风海突然告诉大家,小林死了,前一天晚上,小林在买毒品的时候被人杀了。 人们不知道小林除了以前做的那些事情还做了多少让他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他们只知道,那些快乐的事情最终把他自己送到了尽头。 小林的死让人们的纵欲戛然而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5 历史 5 历史 李建国组建了新的开发团队实施枫树林项目开发,他搬走后风海变得悠闲起来。风海负责现在公司的运行,一切工作按部就班就好。风海常常站在窗口看着院子外面的荒野。当初李建国质疑他修路,仅仅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那个院子连同院子后面这片荒野都变成了公司的财产。风海买下这块地原是让李建国建城用的,李建国却执意要去枫树林,风海只好将它留作储备用地。 闲暇的时间里风海四处闲逛,十月的一天下午他走出院子,踏上湿漉漉的通向院子后面荒野的石板路,所有一切都在踏上石板路的那一刻安静下来了。刚开始小路两侧只有矮小的茅草犹如一层绒毛,越向里走草越高,风海叫不上草的名字,看上去像芦苇,但风海确定那不是芦苇。小路两边土地上散落着从山上滚下来的圆圆的石头,石头长满浅绿色的苔藓,有的扎进泥土中,有的被露出土壤的草根紧紧包裹着。走上五六百米的样子,来到荒野中的池塘,只有两百多平米的池塘看上去像是很久以前人们挖出来的,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池塘被高草遮挡,如果不走进这荒草地,根本看不到它。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风海早就确认过水中没有鱼,他围着池塘转了一圈,在干枯的草丛中看到一窝小野鸭,手掌那么大,毛茸茸的,还不会飞,怯生生地挤在一起。风海异常惊喜,他没想到这片荒芜之地上竟然还有生命,他不再觉得这片土地上只能长出野草,它变成了能够孕育生命的土地。湖边的小路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凳,从建好那天起从没人来过,如今也长出细细的苔藓,风海用衣服擦了擦湿漉漉的椅子,在椅子上坐下来。茂密的野草不但遮挡了视线,也隔绝了声音,汽笛声和震耳的机器声都消失了。山上云雾弥漫,轻风吹过,云雾像河流一样倾斜下来流到草地上,激起一层层波浪。草叶上的露水滴落到石头上溅起水花。冷冷的湖水如寒镜一般映出周围摇曳的草和远处的半隐半出的青山,从山上吹来的寒风夹杂着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深吸一口,感觉身体中污浊的空气瞬间被驱散。整片土地呈现出原始的样子,仿佛是从长出第一棵草以来就从未有人来过,一只鸟、一只昆虫也未曾来过,这样子持续了几万年、几十万年,直到自己踏上这块土地。 自从来到公司以后,风海第一次独自一人坐在安静的地方,他日常的时间都淹没繁重的事物中,忙碌反倒让他感到轻松,这让他免受失忆之苦,也把自己隔绝了起来,就像机器一样不停转动,没有时间去思考去回忆过去。他有时感觉自己像风一样迷失在荒野之上。光耀说的对:人类追溯历史只是为认识自己。他大概是唯一看得清这个世界的人。 傍晚,夕阳被群山遮住,所有的一切笼罩在即将安息的气氛中,明亮的光渐渐暗淡,一群乌鸦从荒野上空飞过,给大地抹上沉重的阴影,风海感到孤独而寂寞,他觉得自己也即将离坠入黑暗的深渊,他贪婪地凝视着昏暗的大地,想要留在这个时刻,但是,他不停地向下滑,越来越深。 “黄昏最孤独的时刻,你贪恋的美景,你收获的果实,你取得的成就,你成就的伟业,你所得到的一切必将在此刻烟消云散。你所能看到的,所体会到的只是你独自一人走完这一段路。” 风海回头看到光耀站在身后。他指了指长椅示意光耀坐下。光耀没有理会风海只是继续看着渐渐陷入黑暗之中的群山。 “你很享受这个时刻?”风海看着昏暗的大山问。 “黄昏是华丽而孤独的终结。月光下的故事再精彩也只是它的序曲,黄昏中的故事再孤独也是伟大的乐章。” “似乎有些道理。你为什么不教书了?”风海笑了笑。 “我们亲身经历过的历史才是真实的历史。”光耀回答。 “人类为什么要记录历史。” “为了认识自己。” “为什么人类追溯历史是为了认识自己?” “很简单,因为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只能从历史中寻找答案。如果没有历史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谁呢?你如何定为自己呢?没有什么是横空出世的。”光耀眯起眼睛看着渐渐消失在雾霭中黑色的山峰。“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就想当然的认为比前人更匆忙,比前人掌握更多知识,继承了前人的思想,比前人更聪明。但是,事实呢,我们翻开古籍看到的是什么?” 光耀突然停下来,在风海身边坐下。 “是什么?”风海问。 “你知道历史吗?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吗?如果我们静下心来,去探究我们的祖先,去回顾我们的历史,我们能看到什么?灿烂的文明?沙场征伐?被时间埋葬的废墟?记载着我们祖先的文字?还是闪烁着光辉的真理?”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不是在问风海,倒更像是在问自己,问自己能否找到答案。 光耀的问题让风海意识到,光耀并非像其他人为了钱来到深圳,他同李建国一样为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光耀继续说:“也许这些我们都能看到,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们从浩瀚的书海中寻找我们祖先的行迹,从尘土被掩埋的废墟里寻找我们祖先的遗迹,我们找到了什么,是我们自己,那些沉甸甸的文字记录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当我们谈起国家的历史,你想到的是什么古老?辉煌?人们总是感叹太多太多的历史说不完,或者说历史太过悠久,于是有人努力学习历史,有人拼命抛弃历史,到头来呢,学历史的那些人学到了什么?关于历史的文字记载。抛弃历史的抛弃了些什么?抛弃了自以为是糟粕却深深刻印在我们性格中的东西。如果你让我给你讲中国史,我能连续不断给你讲一年,到头来呢?我们即没有学到什么,也没有抛弃掉什么,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历史。可是我们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谁。除了写在纸上和被埋藏在土中的文物,我们的历史还有什么呢?对,是我们民族的精神史,从来没有人去记录我们民族的精神史,如果要描写我们民族的精神史简直是天方夜谭,不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精神不够了解,也不是因为我们的精神有多么不可描述,实在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太过滑稽可笑,因为我们从未跳出民族情节去审视自己,我们始终被困在自我精神的牢笼之中。 “我们只是看到纸上整齐的文字和躺在博物馆里冷冰冰的文物,我们无法想象我们的祖先经历过什么,那些故事的细节谁能记得,谁又会关心。那些微小如蝼蚁般的生命会记录在哪一本史书上?如果你让我们每个人回顾自己和家族的历史,我们能说到哪一代人呢?我们的父亲、祖父,再上一代呢?还有谁能记得他们?记得他们做过的事情?我们甚至已经意识不到他们曾经活着。 “1927年,我爷爷闯关东死在路上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那一年我父亲十三岁。他是我爷爷的独子,当年他要带着我父亲闯关东,我奶奶不同意,她说你要是死在关外还能给家里留棵苗。我爷爷一个人跟着村子里的队伍出发了。走的前一天夜里他一个人在屋外坐了一晚,我奶奶坐在窗前的土炕上看了他一晚。天一亮没有告别就出发了。他是饿着肚子上路的,身上只带了五个窝头和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衣服。他们一起闯关东的人都是这样。我爷爷要去闯关东,我奶奶不同意,却拗不过他。临走的时候,她只求我爷爷不要死在关外就好。他走了不到半年就有人捎来口信,我爷爷死在了关外。我奶奶说,自古死在外面没有不回家的道理,再远也要把他接回家。家里没有其他的成年劳力,我父亲一个人去关外把我爷爷的骨灰背回来。回来的路上饿的实在受不了,正好遇到了北伐军,于是就背着骨灰就参军了。他跟着北伐军打了一年仗接着就加入了国民党。我父亲走后死活没有一点消息,我奶奶以为他也死在了关东,在祖坟里立了两个空坟。五年后我爹回到家,他成人了,我奶奶却像老太太一样苍老,我父亲在家待了半个月,半个月干了两件事,取了我娘,招了三百的部下。 “我爹跟着国民党一路打仗,解放以后,家里就再也没他的消息了。回来的人有的说他去了台湾,有人说死在战场上来。我就和我娘两个人过日子,后来我当了小学老师,一开始教文化,后来发现自己对历史感兴趣,于是开始自学历史。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被打成发动派,在监狱里蹲了三年,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了,想回去教书也回不去了。1978年,家里收到一封信,是从台湾寄来的,我父亲没死,跟着部队去了台湾。我给我娘读,读完之后我娘说了一句话就死了:他怎么还没死呢! “这是历史吗? “我娘死后在她衣服口袋里找到半块窝头,我突然意识到饥饿对他们那一带人来说影响有多大。我活了那么多年从未体会过饥饿,甚至从未听母亲说起过饥饿,我问她我爷为什么去闯关东,她说为了挣大钱。然后就没有了下文。1942年的时候村里饿死了很多人,我也跟着挨饿,却从来没像别人一样饿的下不了炕。后来挺过来了,那年我十岁,很多事情慢慢的也就淡忘掉了。多年后我让母亲讲一讲当时发生的事情,她却绝口不谈,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提起那些往事,我以为只是那一些不愿提起而已。1959年,又发生了饥荒,那些挺过来的人依旧不愿再回忆起那些往事。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太过悲伤的往事之所以不愿被人提起是因为它们太过痛苦,我们选择集体遗忘,我们没有将它们看做财富,而是引起痛苦的根源。事实上呢,快乐是一种感觉,痛苦何尝不是一种感觉。 “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痛苦的事情难道不是历史吗?那些记录着辉煌文明的历史难道比那些普通人的故事更有价值吗?我们在那些残缺不全的历史中看到了自己,那又会证明什么?只能证明自己也像我们民族的历史一样残缺不全。慢慢地我发现一种奇怪的事情。苦难是会遗传的。当上一代经过苦难会通过微妙的表现出来传承给下一代。更加关爱或更加残忍。比如说,父辈们经历过饥荒,他们要么让自己的孩子吃撑,要么更加残暴地对待他人。 “我们把别人的历史记在纸上,把自己的历史埋在心里。就算我们把所有人的经历,所有人的精神都记录下来,那也不是历史,那不过是记录而已。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我们当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历史,自己写的历史和别人书写的历史一样不真实,而只有当下我们正在进行的才是真正的历史。” 天色黑暗,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闪烁,在巨大的夜幕下,山峦、城市和灯光变得渺小。风海仿佛看到自己空白的经历深处自己家族写着苦难的历史。仿佛看到自己的祖先戴着枷锁行走在阴霾的高原上,破旧的衣衫在风中摇曳,那些在他脑海中幻想出来的画面模糊而真实,犹如他亲身经历的过,那沉重枷锁上深深的裂纹,生锈的铁环,浮肿的双手和脚下破旧的草鞋,就连厚厚的发黄的指甲也那么清晰。风海不知道自己脑海中为什么会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仿佛站在那队伍中的正是自己。 光耀停顿了一会继续说:“你失忆了,这没有什么,即便是你恢复了记忆或者不曾失忆,和现在相比又有多大不同呢。在这里,你见过的人中,有多少人已经多年不回家,他们坚信自己家人过的很好,但事实呢,在忍饥挨饿,在孤独中度过漫长的岁月,看不到亲人,甚至等待死亡要好过期待家人的归来。这和失去记忆有什么区别。人都是糊涂一辈子,临死前才看透自己。” “难道你们学历史的人只是为了看清自己吗?”风海在说道你们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确信自己还不能和李建国归到一类去。 “历史不但能让你了解自己,还能让你预知未来。” “未来是什么样子?”风海的心颤抖了一下,他相信自己失忆之前一定和所有人一样对未来充满各种幻想,对明天的生活有各种展望,但那一切都随着失忆戛然而止,自己的生活被拦腰截断,自己不再憧憬,也不再想象,只是像机器一样机械的转动。如果今天不在这片荒草地上遇到光耀,自己也不会想到曾经更不会想象未来的样子。 “历史可以让你清晰地看到未来的样子。未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将会变成摩天大楼林立的地方,头顶的满天繁星将消失在城市耀眼的灯光中,路上将会挤满汽车,人们不必担心饥饿,整个世界都会变成相同的样子,人们将被物质淹没,所有人都将沉迷于物质中。人们不再关心所谓的精神,因为物质能够填补精神的空虚,精神却不能弥补物质的匮乏。人们也不再感觉到孤独,物质麻痹了我们的神经。所有人都会非常忙碌,所以人们没有时间考虑精神的问题。” “也许会变成你所说的样子。” “这就是人们正在做的事情,你在做,李建国在做,所有人都在做这件事情。以前,我们住在破旧的板房里,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工作之余人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有的人读书,有的人下棋,虽然人们常常担忧干完了这个工程会不会有下一个让自己做,但是人们都很开心。现在,你让我们变得富有,不再担心饥饿,也不用住在四面透风的木板房里,可以让人们轻松挣钱,晚上去娱乐消遣,随意买喜欢的东西,让李建国把心中的城有机会变成现实,让人们疯狂,这不正是我们在做的吗?” “难道这样做不对吗?难道继续忍饥挨饿才是对的吗?” “对错那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如果用对错可以划分这个世界,那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当我们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注定要失去另一些东西。这就是规律,虽然现在我们有钱了,再也没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人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再也没人谈归宿的问题了。这算不算失去的呢。难道能说是对还是错吗?” “我创建公司只是想让大家过的更好,如果还继续做包工头的话,恐怕现在正在为下一顿饭发愁。我从没想让大家失去什么。如果说失去的话,那些扔掉的破家具是我想到的唯一的东西。” “这一切看上去都是你帮人们实现的,你认为这是你的功劳吗?整个社会就是如此,是我们的社会推着我们走向那个地方。是这个历史时代让我们变得有钱,让我们变得沉溺于物质,你我只是顺应了这个时代而已。我们常常把功劳和自己的努力联系在一起。我小的时候坐在地头看母亲在地里干活,还有很多人都在干活,那些地都是从地主家租来的,每个人都很拼命,即便是没有人逼着他们,可是一年到头总是挨饿。那时候我恨地主,每个人都恨。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地主让我们穷,是那个时代让我们穷,不想穷都没有办法。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一代一代遗传下来。” “照你这么说,既然我们的命运注定让我们贫穷,我们还有还有什么必要拼命干活,反正怎么都是穷。” “你拼命干活并不能变得富有,不拼命干活却会饿死。你说要不要干呢。我说的是大部分人的问题,也就是概率问题,并不是包括所有人。过去也有从贫农变成富农的人,那只是很少的人。”光耀叹息道。“现在人们动不动就说挣大钱,挣大钱,都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 “那怎么了?” “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挣钱吗?人们为什么挣钱吗?” “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为了生存,不拼命挣钱就要饿死。” “拼命挣钱和拼命干活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人们种田是为了生存,但挣钱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于种田。谈到挣钱,我们先谈钱,钱是什么?是通货,更直接的说,是财富,谈到财富,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阶级,为什么会谈到阶级呢,因为财富是划分阶级的标准之一,除了财富还有什么呢?权利和知识。权利、财富和知识是划分阶级的标准。为什么把权利排在首位呢?远古时代,人类社会刚刚形成的时候,一些人掌握了权利,他们成了统治别人的人,成了社会阶级中最高的人,最初还没有财富的概念,所以没有涉及到财富的问题,但是,涉及到另一个问题:知识。我们说那时候还没有文字,哪里来的知识。有些人掌握了另一种知识,巫术,或者说宗教,我们说巫术和宗教是不是知识。答案是肯定的,在没有文字的年代,巫术和宗教也是知识,很重要的知识。知识还包括什么?文字、技术、技艺等等,所有通过创造来完成的都是知识。掌握知识的那些人也成为了社会中最高级别的人。随着社会发展,财富出现了,相对于权利和知识,财富相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最容易获得的,因为在古代知识是不能随便传授的,想要获得知识的难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所以大部分人都通过财富来提高自己的阶级地位,然后再让自己的后代去获得知识和权利。现在社会,权利、财富、知识依旧是划分阶级的要素,但是发生了变化,财富变得更重要,重点是未来知识将变成越来越重要,” 光耀停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越扯越远了。 “我们的历史古且老,古以至于我们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老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老的就仿佛我们也和他一样,无心再去关心自己的过去,也无心关注自己的未来,世间之事早已被看透,或者只是为了钱,就像一个人为了一口饭而活。每个人都像老态龙钟的老人等待死亡。我们祖先们经历的快乐和痛苦都被写成没有文字的史书刻进我们的性格里。所有文字的记载,所有典藏的文物都是骈拇枝指。这就是我们的历史。” 他们就在湖边坐着,一直到东方的天空变得朦胧亮起来,金色的启明星明亮而耀眼,仿佛是印在深蓝色天空上,清晨潮湿的寒气渗入骨髓,从身体内渗透出寒冷,却让人的思维异常清晰。 “我们的历史注定会被时间遗忘,每一个渺小的人都会被时间遗忘,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纠结于形式上的历史只会徒增悲伤,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让历史记住,而是为了认识自己,弄清楚我们自己到底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6 逃亡 6 逃亡 风海似乎发现了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他开始迫切的想去和他人接触,他心中被孤独封闭的东西被唤醒了,开始在他心中疯狂生长。 在与人们的接触中,他心中的城渐渐有了雏形。风海心中的城,一座空寂无声的城,城中所有的道路和房屋规划整齐。沙子铺成的道路笔直平整,道路两侧就是小而温馨的二层小楼房子,小小的窗户带着异域风情。随便走进一间屋子,里面的摆设整齐,桌子上铺着鲜亮的桌布,桌上摆放着玻璃花瓶,里面插着盛开的黄色的小花,窗帘从屋顶垂下来,在微风中摆动,明亮的玻璃窗外是刺眼的阳光和美丽的花园。这一切似乎是有人刚刚布置好,在等待主人的归来。整座城悄无声息,就像一个无声的世界,就连风中的树叶也默不作声。城里只有他自己住在里面,还有一个人,就是在他梦中留下脚印的那个人,自己却看不到她,会是谁呢?是未婚的妻子还是梦中的情人?风海常常梦到自己和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在城中追逐,看到她的裙子在街道的转角处消失,当他追上去,人已经消失不见。风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一座城,是曾经残存的记忆,还是自己脑海中的幻觉?显然那座空寂的城比梦中的雪原模糊的多。他常常觉得自己就坐在房顶上看着空荡荡的城,小小的城犹如村落一般,城外便是无尽的沙漠,没有边际。风海始终感到奇怪,为什么是在沙漠中?为什么不是在梦中的雪原上?到底那片空寂的雪原和那座孤独的城到底哪个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一天,风海坐在走廊里,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院子里忙碌的清一色灰色衣服的人们,淮南英是这个男人世界中唯一的女人,院子里唯一靓丽色彩,在人群中穿梭犹如欢快的舞者。指挥着工人把各种蔬菜、水果搬到厨房中。她身材匀称,光亮呈略黑的土黄色皮肤包裹着结识的肌肉,身上散发出成熟的活力。三十岁的淮南英在成立公司之前是食堂的厨师,其实就是给李建国工程队烧火做饭,现在她仍旧负责食堂,称呼改成了后勤部主管。风海对淮南英唯一的印象就是:所有的菜都像火一样辣,她自己也像那些菜一样火辣。淮南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的丈夫是个酒鬼,每次喝酒之后就打她,忍受不了的淮南英从家里逃出来的。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风海思索着。这个充满活力从不停歇的女人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丈夫。风海从没听她亲口说起过自己的过去。 她身上散发着健康的气味,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风海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仿佛隔着几十米就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从那气息中闻到了心上人的气味,犹如蒸汽一样凝聚成一个雪白模糊的脸,微笑着,仿佛在说:看清楚了吗,你看清楚了吗?风海张开口,想说没有,我看不清。那张脸突然在自己的呼出的气息中消失。风海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他感到撕裂般巨疼,不是眼睛,是心里。 淮南英抬头,看到风海正站在走廊里望着自己,她微笑着对风海点点头,风海犹如雕塑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夜晚,风海站在窗前看着黑漆漆的荒野,夜静的没有一点声息,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面庞,他的影子和远处月光下黑漆漆的山峰重叠在一起,让人产生时空错乱的错觉。他想关掉灯,转身却看到淮南英站在门口,在灯光的照射下脸色略显苍白,但依旧透着健康红色,长长头发扎成辫子盘在脑后,穿着浅灰色的牛仔服,脚上穿着短短的皮靴,反射着灯光,这是当下流行的装束,干净利落,充满活力。她手里拿着一叠文件,一阵微风从吹进来,淡淡的香气扑到风海的脸上,他感到迷醉般的眩晕。 淮南英走进来,把文件放到桌子上,她是来找风海签字的。风海看都没看就在文件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字的时候淮南英在身边不停的说什么。风海一句也没有听清。 他抬起眼皮看到了淮南英细腻的手,灯光下她的手呈现出古铜色。风海奇怪为什么还有那么修长的手,签完字风海站起来,目光落在淮南英的胸口,紧紧包裹在衣服里面,结实而丰满,比脸蛋稍白的胸口冒出细细的汗珠,一条浅浅的乳沟一直向下隐藏在白色的t恤里,带着香味的气息就是那里冒出来,匀称而结实的双腿撑满牛仔裤。风海涨的满面通红,不敢抬头看淮南英的眼睛。他把手中的文件递过去。淮南英犹豫了一下接过文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而是径直走到窗前。风海看着淮南英白色紧身衣下的线条,感觉的心在砰砰颤抖,这些年待在一群男人中间风海已经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说话,思念和幻想占据了他脑海中大半的空间,男人的本能也被压抑了。 “我从那个梦魇中逃出来已经六年了。”淮南英自言自语道,她所说的那个地方就是丈夫家,让她受尽屈辱的地方。“那个房子的后面也有一片这样的荒野,长着一人高的野草,站在窗口就能看见。到秋天,枯黄的野草在阳光闪闪发光,比画中的风景还要美丽,站在那片荒草中你不知道自己在梦中还是现实。结婚之前我丈夫还好,结婚后就开始酗酒、赌博,没钱了就跟我要,喝醉了就打我,只有疼痛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们结婚后的那年的一个秋夜,我躺在床上睡觉,我清晰记得梦到了那片金黄荒草地,草在风中晃动,那么整齐,仿佛是一排排海浪。突然觉我得头上火辣辣地疼,我睁开眼睛,看见我丈夫拿着木棒正砸我的头,我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出屋子,我冲出院子,我男人在后面追。黑漆漆的夜晚我没地方去,就往那片荒草地中跑,我钻进草丛中捂着流血的头在草窝里坐了一整晚,从那以后每次挨打我都往那里跑,后来干脆住在那里。我要和他离婚,他不同意。终于有一天,我住的地方被那混蛋找到了,那次挨打我没跑,我下定决心等着他打完然后就离开那个家,他打累了睡着了,我收拾东西从家里跑出来,其实就拿了两件衣服和几十块钱。我一路逃到县城里,在一家餐馆打工,那几个月是我结婚以后过得最开心的时间,每天都在笑,每天都很开心。突然有一天我梦到了院子后面的那片荒野,梦到自己在荒野中拼命跑,我丈夫在后面追,可是怎么也看不到他,我知道他就在周围,在那片枯草的后面,跑着跑着就醒了。没过几天他真的找到了饭店里,跪着求我回去,我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只要我跟着他回家又变成以前的样子,我骗他等结了工钱就跟他回家,当晚我又跑。这一次我跑到了省城,我想省城离家远了总找不到了我了,过了很长时间再没有他的消息,我很高兴。有一次做公交车,路过一片荒地,荒地上长满了杂草,我又想起了院子后面的草,我想坏了、坏了,这次又要被他找到了。回家之后我赶紧收拾东西,还没等我出门,就被他堵在了住的地方,他拖着我来到长途车站,我骗过他一次,再说什么他也不相信了,在汽车我从厕所的窗户爬出来,我又逃了。我想这次我跑远一点,于是我来到深圳,我觉得这辈子他再也找不到了我了,后来我们搬到这个院子里,看到这片荒野,我觉得自己也许这辈子和逃亡脱不了干系。我知道那混蛋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放心吧,即便是找到这里也用不着害怕,这不是他的小村庄,由不得他胡来。”风海安慰她。 “最近每天晚上我都梦见他张牙舞爪向我扑过来,就在以前的那片荒草地中。” 风海突然意识到淮南英承受的不仅仅是身体上暴力,更多的是心理折磨,摧毁人精神的折磨。 “我预感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应该准备离开了。”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离开,更没有必要害怕,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你的家人。即便是他找到这里,我们也不会让他把你带走。” “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淮南英喃喃地说。 “你指的是和你丈夫的关系?” “不是,是我逃亡这件事,大概我这辈子就是逃亡的命吧。”淮南英说。 “哪里有什么命,你就安心在在这里待着吧。这就是你的家。”风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淮南英站在窗口看了一会窗外黑漆漆的夜,低着头转身离开了。 风海关掉灯,走到窗前,黑漆漆的夜突然明亮起来,月光下黑黝黝的野草清晰可辨,野草在微风中摇摆。风海意识到自己和淮南英一样,被生命中某一件东西所束缚,无法摆脱,不能摆脱,你也许想摆脱过它,也许压根把它当做是你自己,也许你知道是什么,也许不知道是什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一直跟随着你,直到生命结束。就好像是淮南英的逃亡、光耀的历史,这些都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者在岁月中不经意间与它相遇,或者出生时早已注定,然后再也没有分开过。只是束缚他们的东西是看得见,描述出来的,束缚自己的东西却是难以形容的。 第二天风海看到淮英南,她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额头多了一丝细细的皱纹。 晚上风海准备睡觉,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从敲门的声音他知道是淮南英,他站在门后犹豫要不要给她开门,还没等他作出决定,淮南英已经推开门挤进屋子。 淮南英穿着长长的白色碎花连衣裙,她的脸色在白光的映衬下更显苍白,厚厚的头发盘在脑后,露出瘦削的脸庞。 “你觉得我好看吗?”淮南英问。 风海犹豫了一下,他大概猜测出淮南英想要说什么,点点头。 “你娶我吧。”淮南英说。“只要我们结婚,即便是他来了也不能怎么样。” “你是有夫之妇,我是黑户,谁能承认咱们的婚姻。” 淮南英贴在风海身上,仰头对着风海,她呼出的气体打在风海脸上,淡淡的香气钻进风海的鼻子中,柔软的贴在风海胸前。她小声说:“咱们就是住在房子里的狗而已,狗结婚还用得着结婚证吗。你要是担心,咱们就在公司里举行个婚礼,让大伙给咱们作证。你要是想要结婚证也可以,咱们就拿个假身份登记结婚。” “不行。”风海拒绝。 “白送你一个大活人你有什么不愿意的。你觉得我丑吗?”淮南英有些生气。 “不,你很漂亮。” “我配不上你吗?”淮南英逼问。 “配得上。” “那你犹豫什么?” “我家里有未婚的妻子。”风海说出自己的隐忧。 “如果哪天你恢复记忆,想起自己的家乡,我就当做什么没发生,你过自己日子,我不会跟着你回家,我绝不干涉你的生活。你就当不认识我。”淮南英搂着风海的脖子,脸贴在风海脖子上乞求道。 风海没有说话。两人站在门口僵持着。过了很久淮南英的手渐渐松开,含着眼泪转身离开。 几天后的一个拂晓,院子的大门刚刚打开,一个陌生人走进院子,他穿着破了洞的衣服,头发蓬松,脸上沾满厚厚的灰尘,背着打补丁的布袋。他站在树下环视整个院子。风海以为是乞讨的人,还没等招呼门卫把人赶出去那男人便扯开嗓子喊淮南英的名字。风海知道那一定是淮南英的丈夫,他脖子后面冒出嗖嗖的凉气,他原以为淮南英只是杞人忧天,没想到真的就找来了。风海从楼上走下来,路过淮南英的办公室,看到她紧张地坐在椅子上颤抖。风海叫人把男人拖进小房间里。 “我知道淮南英就在这里。我是他男人。”男人说。 “我们不认识你说的淮南英。”风海仍怀有一丝幻想。 “得了吧,我要是没把握也不会冲进院子里来。”男人嘲笑风海拙劣的谎言。 “她和你已经没关系了。” “笑话,她是我婆娘和我没关系,我们的结婚证是干吗用的。你最好赶紧把她交出来,不然我就叫警察。” “你以为这是你家,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婚姻是你情我愿的事情,警察来了也不会让你把她带走。”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在门口等,我就不信她一辈子躲在这小院子里不出来。” 男人笑嘻嘻地拿起布袋走出门,站在院子里高喊:“淮南英,我在门口等你。” 男人摇摇摆摆走出院子,蹲在大门口看着院子里人们的一举一动。 风海来到淮南英的办公室,淮南英呆呆地坐在桌前,风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在她身边站着,淮南英没有说话。风海走出办公室,走到门口他回头。 “你放心吧,我会让他消失的。”风海许诺。 当天风海和淮南英的丈夫在餐馆进行了一场谈判,结果可想而知,在男人在胡吃海喝之后完全不答应风海提出三万元和淮南英离婚的要求。你打算多少钱解决?男人抽抽脖子,完全一幅无赖的样子:这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我们非常恩爱。 “五万。”风海向上喊价。 男人有点惊讶,风海敢出这么大的价钱,但他依旧不肯松口。他相信风海一定会出更多的钱,将来自己没钱的时候随时可以找到风海。男人起身走出餐厅。 隔天清晨风海拿着一包现金走出公司,在清晨的雾气中穿过整座城市,来到一座古旧的小楼上,找到了一个人。告诉他无论用什么方式让那个男人不再在这个城市出现。 “无论用什么方式?”神秘人再次确认。 “随便你。”风海回答。 “要了他的命也可以?” 风海闭上眼睛,他犹豫了。 “不用回答了,我知道答案了。”阴影中的神秘人笑着说。 风海失落地回到院子,走到门口,淮南英的丈夫还坐在院子门口,头靠在墙上,一幅疲倦的样子。不知道走过了几千里路,问过多少人才找到这里。风海突然觉得这人也像自己一样可怜,如果不是因为淮南英,自己也会像李建国一样收留他。他突然想取消协议,给男人一条生路,但是想到淮南英,他放弃了。回到公司整整一天没有见到淮南英,他很快就被繁杂的工作淹没。傍晚他整理桌子上的文件的时候,从文件里掉出一封信。风海打开信,是淮南英的字迹。 我不得不放弃一切依靠他人帮助的幻想继续自己的逃亡生涯,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包括你,所以你不必为此自责。我已经接受了这种生活。 风海拿着信冲出办公室,他想告诉淮南英,自己已经解决了她丈夫的问题。他冲到淮南英的办公室,里面一切像以前一样整洁,但是已经没有人。他有跑到大门口,淮南英的丈夫也不见了踪影。 “人呢?”风海问门卫老来。 “谁?”老来问。 “那个无赖,淮南英的丈夫。”风海着急地问。 “不知道,下午还在这里的。” 从那以后风海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风海意识到,如果你与某件事相遇却又一辈子也摆脱不了,那么这就是命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7 归宿 7 归宿 淮南英走后,风海开车到枫树林找李建国,他要告诉李建国淮南英离开的事情。 风海开着崭新的标志汽车,沿海岸一直驶向枫树林,以前崎岖不平的小路已经被平整的双向柏油路代替。左侧是火红火红的枫树山林,右侧是湛蓝色的大海,湿润的海风吹过来舒适惬意。枫树林就在平坦的谷地,风海佩服李建国的眼光,那块土地早晚都会成为寸土寸金的地方,成为有钱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升值何止十倍百倍,李建国拿下那块土地是明智之举,问题是他应该急于开发,只要再等十年,就可以坐等收钱了。 转过一个弯就进入枫树林,此地三面环山,南面向海,山林被红彤彤的枫树染红,一层层像油画上的颜料,赤红的枫树林和蓝色的海洋遥相辉映,宛若人间仙境,几百米外就是柔软的沙滩,闪着金色的光芒,海水冲刷着柔软的沙滩。风海贪恋的看着美丽的风景,谷底的平原上则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巨大的机械停在凹凸起伏的地面,野草和枫树全部铲平,露出红的土壤,几乎所有的楼房都开始动工建设,全线开工,如此大规模的建设风海从未见过,需要的资金也可想而知,即便是银行也不会贷这么多钱给公司。深深的隐忧袭上心头。 风海把车开到板房旁边,径直走向李建国的房间。李建国的房间和所有的房间一样简陋,办公室和住房是一间房子,坐落在枫树林最好的位置,一眼就可以看到大海的地方。风海踩着烂泥走到门口,屋子里只有李建国一个人,他正低头看图纸,穿着灰色工作服,近一年没理的头发一缕一缕从头上垂下来,长长的胡须变成灰白色。他又变回了包工头时的样子。李建国抬起头看到风海,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风海会到这里来。平日里他和风海之间的联系仅限于电话,内容也仅限于为枫树林项目注入资金。 李建国高兴地拉着风海来到窗前,他指着窗外的大海说:“看,大海就在眼前,等项目建成了,我们站在楼上就能瞭望大海,吸一口就能闻到大海的气味。” “和现在看有什么不同呢?”风海问。 李建国兴致未减,他迫切地想让风海知道自己很快就建好一座城。 “淮南英走了。”风海打断李建国。 “什么?”李建国惊讶地看着风海。 “淮南英走了,她丈夫来找她,为了躲避她的丈夫偷偷地走了。”风海简短地说,他没有将详细经过告诉李建国,告诉他也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李建国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屋子里。 “她走的时候你给她钱了吗?”李建国问,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补偿的方式。 “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的。”风海转身向外走,突然他转身对李建国说,“对了,租的那个院子和后面的那块荒地我们已经买下来了,董事会决定翻新公司的办公楼,建成10层的写字楼,公司后面的那片荒地建成一个公园。” 对于买下多少地,盖起多少房子李建国没有反应,小声念道:“她走的时候应该给她些钱的。” 风海走出屋子,在空旷的谷地上站了一会,回头,李建国仍呆坐在椅子上。淮南英的离开让他备受打击。风海跳上车,汽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工地的烂泥中,太阳照射着大地,工地上人们渺小的身影和机械隐没在蒸汽中,水汽蒸腾的枫树林犹如一片荒木横生的森林,风海感觉自己犹如行走在沼泽之中,他意识到,自己将始终行走在这样的地方,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这就是淹没在时代中的人们的命运。 风海没有回公司,而是找了一个酒吧。自从小林死后,公司里再没人去过酒吧,现在风海倒想去感受一下。来到酒吧街,他把车停在酒吧门口带着欧洲风格的黑色路灯下,路灯的灯管已经被人打碎,闷热的街道上空空荡荡。酒吧里传出轻柔的钢琴曲,听上去很美,风海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不知道是谁的音乐,他印象中所有的钢琴曲都出自一个外国的长长卷发的男人之手。所谓的酒吧不过是放着几把高脚椅的房间,昏暗的大厅里闪烁着几盏彩灯,大概是白天的原因,里面只坐了几个客人,服务员坐在高高的吧台后面,只露出黑黑的头发。身后的酒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洋酒,古怪造型的落地灯散发出柔和的灯光。风海坐在高脚椅上,服务员下意识地拿过杯子给风海倒了一杯酒。略带甜味,配着轻柔的音乐,风海想借酒消愁的念头突然消失了,他只想在这里坐一坐,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 他突然想起了淮南英,想起她紧紧靠在自己怀中,想起她乞求般的神情,想起她失望的眼睛,现在她会在哪里,又会做些什么?她还会感到恐惧吗?想象她落寞的穿过拥挤陌生的人群,想象她独自走在阴云笼罩的荒野上,想象她孤独的身影消失在天地之间。接着他开始嫉妒,嫉妒她开始了新的逃亡,嫉妒她去的地方,嫉妒她可以抛弃一切。他开始思念淮南英,就像思念心中未婚妻那个模糊不清的形象,更像是思念曾经有过的归宿。他又想起梦中的那片雪原,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自己似乎也在渐渐离他远去。他从那片洁白无瑕的地方走到杂乱不堪的工作地,从灵魂走向。他拿起酒杯喝下一口酒,很快被它所吸引,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喝了几杯之后,他觉得自己将对它产生依恋,并将长期与它为伴,眩晕中的风海为找到伙伴沾沾自喜。接着风海感到胸口闷热,他想借着酒发泄心中的不快。 “我常常梦到一个五彩斑斓的地方。” 风海回头看到李玮消瘦的饱经风霜的脸,深陷的眼窝疲倦而憔悴,和中国人没有什么不同。那个从中缅边界偷渡的人男孩,世界里只有黑白色的人,一个和他一样没有归宿的人。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孩子们在田野里奔跑,大人在田中劳作,男人身上背的不是枪,而是农具,女人怀中抱的不是逃亡的家当,而是孩子。我的梦里没有声音,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声,没有哭喊声,没有喇叭的宣传声,没有一丝声音。那个世界很安静。” 李玮喝下一杯白酒。风海拍拍李玮的肩膀。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打仗被地雷炸死了,母亲走了。算命先生说我一辈子注定没有家,我不信。十七岁那年我从缅甸逃出来,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也不知道去哪。我一路向东,逃到越南,在越南被抓了两年的黑工,后来又逃出来,遇到一个蛇头,他说我应该去香港,那是人间天堂。于是我坐偷渡船去香港。就在离岸很近的地方,船沉了,我来到了这里。其实我觉得很幸运,没死在缅甸,没死在黑工厂,没死在海上,现在还能拿到公司的股份,还能坐在这里喝酒。我还有什么奢求。” 风海给李玮倒上一杯酒。 “如果说现在生活之外的一切希冀都是奢求的话,那我应该有所奢求。我在果敢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说为了钱活着,也没有人说为了幸福活着,因为那太遥远,独立和自由是我最常听到的口号。我们果真是为独立和自由而战吗?什么是独立,什么是自由?人们说:独立就是有我们自己的国家,自由就是不用受别人的压迫。我们为什么要争取独立和自由,因为我们被压制束缚,我们的身体被束缚,但这不代表我们的精神也是被束缚的。人们说,当你的身体被关进笼子里,你的思想能飞上天空吗?大概不能。我们生活在狭小的区域,走不出那块地方,因为一旦我们走出去,就不会有人承认我们的存在,就好像我们必须待在那个地方,从生到死。天空是全人类的天空,大地是全人类的大地,为什么我们要被限制在那块狭小的地方。” 李玮喝下一杯酒,靠在高脚椅的靠背上,眼睛盯着吧台后面根本看不清的钟表,似乎前面所说的只是序曲,接下来才是重点。 “可悲的只有我们吗?简直是说笑。除了我们还有多少人不是可悲的呢?我们所说的独立和自由不是指的的独立和自由吗,那些身体享受独立和自由的人又有多少获得了精神的独立和自由呢?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很穷,常常开不了课。为了能给学校挣些钱买教材,给老师发工资,老师常常带我们去罂粟田摘罂粟。有一天学校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很多军人,我认识他,在报纸上见过,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他的父亲是一个很大的军官,把他送到美国读书,他穿着很旧的西装,干净利落,看上去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说,以后所有的学生再也不用去罂粟田干活了,学校的费用全部由军队负责,我们这一代人争取的是身体的独立和自由,而你们这一代人的目的和追求则是为了精神之自由。我问老师什么是精神自由,老师说就是能够思考生存之外的事情。我还是不明白,他说有些事情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但是我就想弄明白。我们每时每刻都担心炮弹会落在我们身边,希望填饱肚子,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不要打仗,不要听到枪声半夜就逃到山里,这些都实现了,就是我所谓的自由。它们占据了我的大脑,没有一丝空隙。那精神的自由呢,我每天都可以想,可以思考,这算精神的自由吗?可是我所思所想仅限于在大山中看到的听到的。我甚至不能想大山的外面是什么。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大山的外面还是山,海的外面还是海。书上说,山的外面有城市,城市里有很高的楼房,有能照亮天空的霓虹灯,有行驶的飞快的汽车,有很多的人。我能想到的仅限于这些。但是它唤起了我的向往,这算不算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当我还忍饥挨饿的时候能去幻想外面的世界这算不算精神的自由。精神的独立和自由与身体的独立和自由能严格区分开来吗,当我身体被禁锢还能获得精神的自由吗。我常常想什么是精神的自由,我们的精神不依附于他人这是独立,我们能心无旁骛的思考这是自由,可是谁能够真正不受到他人影响呢?我读了别人的书,看了别人的电影,听了别人的歌就必然受到了别人的影响,哪怕是年幼时学习说话也会受到别人的影响。那么说没有纯粹精神独立和自由,真正的精神独立和自由是什么呢,我脑子充满迷惑。我们那里的老人说,想要找到天堂就要去远方,如果要找到真谛就要去读书。我正是为此而来。” 李玮手指划着桌上的酒滴。 “你认为什么是精神的独立和自由?你是独立的吗?你是自由的吗?”李玮问风海。 “我想我应该是自由的。”风海想了想回答。 “你确定你的精神是自由的吗?或者说你的民族是自由的,当你没有国家,你的民族没有文化,你还能说你的精神是独立和自由的吗?世界上没有圣人,只有凡人,圣人只存在于历史中。我该信仰什么,该学习什么,换一种说法,我的精神要依附于谁,我该向谁皈依。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可是世间又没有纯粹的不受约束的独立和自由,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文化和精神之归宿,那才是所谓的精神之独立和自由。” 李玮迷茫地看着酒柜里形状各异的酒瓶,似乎那就是各式各样的文化,他也希望能造出那样的文化,但是,却感觉渺小而无能为力,他仅仅是意识到这一点而已,就连从哪里开始自己的工作也不知道。事实上他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让风海感到惊讶。他从来没听说过李玮读过什么书,甚至不知道他是识字的。 两人从中午一直待到四点多钟,大概已经没法办再喝下去了,他们摇摇晃晃走出酒吧,街道上热闹起来,人们从街上穿过,如同从世间穿过,消失在人群或道路尽头,如同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空气潮湿寒冷,带着咸咸的味道,突然风海闻到了一丝透凉的气息。是雪的味道。风海心中暗叫,他抬头望天空,阴云密布没有飘下雪花,只是带着雪的气息。 回到公司已经是傍晚,风海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空空的荒野。中午的酒还让他感到眩晕,刚刚想到的事情转眼就忘记了。一阵风吹过,荒草像海浪一样起伏划过,接着又恢复了平静,那枯黄的野草仿佛长在心中,空寂、孤独,我该去向哪里,所谓的归宿也不过是长满野草的荒地,那所谓的城也不过是一场虚幻而已。李建国把心中的城搬到了现实中,更确切的说是自己帮李建国把它搬到现实中,最初只是一时冲动,或者仅仅为了让这一些人生存下去,后来的事情却是自己所无法控制的。自己唤起了李建国心中的,就好象是唤醒了他心中的野兽,将他所有的理智吞噬。风海有些懊恼,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帮李建国创建公司,现在会怎么样,所有人消耗掉李建国的财产后一哄而散还是艰难地挣扎维持生计,人们又回到被李建国收留之前的生活。所有人都感谢风海帮李建国成立公司,让公司的每个人都变成了富人,但事实是真正的功劳属于李建国,得益于他成立公司前还没有耗尽的财富。风海如同变魔术一样,让李建国的财产无限膨胀,让每个人都获利。即便如此,风海仍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人群之外,即便是钱也没办法和他们靠的太近,钱对于所有人来说不过是身上可有可无的装饰。淮南英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提到那百分之一的股份,其实她可以卖掉,让自己一辈子衣食无忧。她却只把它们当作自己生活在这里的附庸,一旦打算离开这里,就会连一件衣服的价值都比不上。这让风海感到难堪,就仿佛为大家辛辛苦苦拿回来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只是垃圾,不过他更像知道在他们眼中什么东西更有价值,那似乎是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自己始终没有进入到那个圈子里,一个看不到,无法形容甚至是根本就不存在,却把自己隔阂在外的圈子。让他看不清周围的人们。 风海想起淮南英,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永远找不到自己了吧,她现在在哪里了呢?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吧?我让她失望了吗?风海感到一阵刺痛,就好象爪子在心上划了一下。每个人都是如此吧,也许哪一天我也会像淮南英一样离开,没有人留恋。想到这里风海刺痛的心变得失落。 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风海的思绪,他有些生气。门是开着的,李玮走进来,他已经换掉了下午的衣服,穿着半袖t恤和长长的单薄的裤子,脚上穿着塑料凉鞋,是那种拇指和其他脚趾分开的那种,风海在街上看到过这种凉鞋,都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穿的,这让风海把李玮和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联系在了一起。风海还依稀记得下午他们酒吧里的谈话,那双拖鞋颠覆了风海对李玮的看法。不过这仍让风海感到亲近。 李玮拿着两罐健力宝,给了风海一罐。风海打开,滋的一下气从灌口冒出来,他喝了一口,昏昏沉沉的大脑被凉凉的汽水冰醒,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 李玮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黑漆漆的荒野,他似乎想继续下午的话题,却不知道从那里开始。此时的风海很乐意听李玮说一说。枯燥的生活使他需要一点调味,想到这里他又感到羞愧,别人的追求却变成了自己的调味,这是多么龌龊的想法。 李玮始终没有开口,似乎他对下午的话题也失去了兴趣,也许是受到了风海的影响,或者说离开了那个环境也就不愿再谈起那个话题。 “我不打算再去香港。”李玮说。 “随便你去哪,你只需要弄一个身份就可以。”风海淡淡地说。“我觉得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未来这里会大不一样,人们会越来越幸福。” 风海说着他自己也无法判定真假的话,但他相信这是必然。 “我要回家,回果敢。”李玮一字一句地说。仿佛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宣布这样的决定。 “你辛辛苦苦从那里逃出来。”风海并不认为李玮说出来就会去做,说和做完全是两码事。“也许那里的人现在还希望像你一样逃来。” 李玮笑了笑,似乎在嘲笑风海使用了逃这个字,即便是在不久前他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但现在他似乎改变了主意,不是因为变得更加成熟,而是经过了更加深刻的思考。 “其实你说的对,我的确是逃出来的,辛辛苦苦逃出来,差点赔上性命。我为什么要逃出来,我被一些东西迷惑了,我不知道自己追求和向往的是什么。我更愿意为精神的独立和自由而战,不,不是战斗,是开创精神独立和自由之先河。” 李玮带着满腔怒火盯着窗外,样子已经为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做准备,他已经准备好与强大的邪恶力量斗争。样子就像从电影中学来的,这让风海感觉有些幼稚,甚至怀疑他是否沉溺于电影中。风海相信,所有轰轰烈烈的开始都将会有一个暗淡的结局。可以料想李玮的精神独立自由这样空泛的口号必然好不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一个年轻人为什么要告诉一群孩子这样虚无缥缈的口号,让他们误以为自己能做到,而且是他们的责任,甚至于用改善他们的生活做诱饵。即便是那个年轻人对此深信不疑或者他有能力完成这项事业,也不应该引诱孩子去做马前卒,当一个人在年幼时形成了一种观念,坚信了某件事情,一生都难以改变。我为什么改变他呢。风海转念想。我以为荒谬的事情在他眼中也许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既然世间之事允许我视以为荒谬,为何不允许别人视以为真理呢。我又没经历过别人经历的事情,没走进他们的生活,更不了解那里的环境。 “如果我再问你下午的问题,你的精神是独立自由的吗?”李玮问。 “我想我不太清楚了。事实上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风海回答。他想证明别人幼稚的事情恰恰让他感到肤浅,他意识到生活不是对和错组合在一起的,对和错不过是世界的两个极端,他在不经意中走上了这个极端。 “我疑惑什么是精神的独立和自由,真是让我头痛,我想了很久,大概从我听到这个词开始。我在想,我们的精神依附于别人吗?我们受到了别人的影响吗?毫无疑问,每个人都受到了别人的影响,每个国家都受到其他的影响,但是,我们没有自己的文化,我们首先需要自己的文化,需要自己的历史。这就是需要我做的。我回去就是要做这一件事情。”李玮说出自己的设想,自己努力的方向。 风海突然觉得李玮的追求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想。 “去他妈那些所谓的民族独立和自由,去他妈的国家,我只关心精神的独立和自由,和政治有什么关系,那些政客的利益和把戏对我们这些百姓而言只是权利的游戏,我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那些政客从不缺少关心,而我们这些却过着悲惨的生活,也许你没有体会过食不果腹,没有体会过朝不保夕,没有体会过恐惧孤独,更没有体会过丧亲之痛。我们的痛苦在政客那里只是一笔带过的新闻,甚至不会被什么人记录下来。那些痛苦只能被我们体会过然后埋葬。难道那些苦难不应该成为我们的文化?不应该成为我们的精神吗?” “快乐也应该被铭记。”风海说。 李玮笑了笑,昏暗灯光下的笑容带着苦涩。 “笑是不能称作快乐的。如果笑也算作快乐,那世界上就没有痛苦。以前我们家有一个邻居,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很瘦很瘦,薄薄的皮肤下包着细小的骨头,那时候我十七八岁,他常常跟着我进山采菌卖钱。他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姐姐,有一年打仗,人们都往山里跑,到了山里人们发现他的姐姐没跟上来,于是返回去找,没有找到,不知道到底是被政府军抓去还是独立军抓走了,反正后来再没找到她。后来他的父母在田里耕地被飞来的炮弹炸死。家里就只剩孩子自己。一开始孩子还算正常,只是心情低落,有时候他在我家里住,或者我去他家陪着他。乡亲们也经常给他些粮食,我常常安慰他忘了过去的事情。后来他越来越爱笑,人们以为他变好了,慢慢地发现不对劲了。人们夸他,他笑嘻嘻的,人们骂他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就只是笑。人们说孩子脑子出了问题,可是也没有医生给他看病,就一直傻兮兮的样子。我逃出来的那天晚上,看到他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穿着灰绿色的军装,大概是他父亲生前从集镇上买来的旧军装,头发乱糟糟一团,看着黑漆漆的村庄微笑。我想和他告别,我走到他身边,他微笑的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抛弃了他,虽然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却为自己无情感到愧疚。我拉起他的手,很凉、很瘦,就像我当初拉着他的手进山时一样瘦弱,那还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微笑的看着我,就像平时在村子里看到我那样。我说,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不会回来了。他依旧在笑,但是眼睛里含着眼泪,在黑暗中,微弱的灯光下,闪烁着光。我也想哭,控制不住的想哭。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手。最后我挣脱出来,走出很远,我回头,身后一片黑暗,可是他的影子仿佛就在黑暗与灯光的交汇处,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停留在我脑海中,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想看看他现在还活着吗?还站在以前的地方吗?”李玮闭上眼睛,扬起头,仿佛看到黑暗中的瘦弱的身影。 “我在这里过得痛苦吗、快乐吗?我常常问自己,我可以不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吗?我完全可以轻松的活下去,想办法拿到一个身份,娶妻生子,不去想曾经发生的事情,也不去想正在发生的事情,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一个普通人,和这里所有人一样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去想那些沉重的话题,难道我们需要深沉的思考,心中的,或仅仅是需要那份沉甸甸的分量,还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太过沉重。我们自出生就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舍弃不掉的东西。那是命运给予我们的。用不着叹息人和人之间的不同,我在越南被抓黑工,老板的孩子和我一般大,我们全身湿透泡在冰冷的海水捕鱼的时候,他穿着干净的西装,铮亮的皮鞋,手里端着酒杯站在游艇上的遮阳伞下面隔着海面看着我们。太阳很大,很温暖,水却刺骨的寒冷。我体会不到阳光的温暖,就和他体会不到海水的刺骨一样。有钱人体会不到穷人的窘境,安居乐业的人体会不到流浪汉的自由,你所认为的好不过是想当然的好,因为我们把好的标准设定成标尺所能够衡量的,楼房的高度,钱的厚度,价格的长度,工具的速度。标尺所能衡量的也只有这些,而标尺所不能衡量的我们对此视而不见。别人嘲笑我们悲惨的时候,我们早已把金钱当成了负担。命运给予每个人不同的人生。我们拼命想摆脱命运的束缚,却忽略了不同人生带来的财富。我这样想是否因为站在一个既得利益者的角度,因为我读过书,我有机会逃出战乱的地方,有机会在这里获得财富,有机会坐在酒吧喝酒,有机会站在这里和你谈话。如果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只能读两年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每天为了填饱肚子去捡破烂,去偷东西,白天在街头流浪,晚上在下水道里度日,我还会这样想吗?我还会觉得是命运的安排让每个人有不同的人生吗。也许我甚至不会想到有人生这样的词汇。可是无论我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否获得了财富,它都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伴随着我们生活。精神之独立和自由首先就是让我们能够认识自己,知道自己是谁,了解自己的精神,不被外物所束缚。” “这大概是很深奥的哲学问题。是哲学家才做的事情。”风海说。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去想这些事情。但是,人们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想。”李玮说。 “也许你说的对。”风海看着漆黑的夜。无论什么时代都有人探讨这些问题,也许几千年前就有人为此而殚精竭虑,也许几千年后仍有人为此劳心。也许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回去之后我会做什么,也许我会当一名老师,我要告诉孩子知识之外的东西。让他们看到祖辈们看不到的东西。” 风海意识到李玮终将走上自己要走的道路,这是唯一的必然的选择。 几天后风海开车载着李玮去枫树林和李建国告别,李建国给他一个帐号,里面存着卖掉李玮股份的钱,有六十多万元人民币。 “说来说去,人们最放不下的就是钱,如果连钱都放不下,还有什么能放下?”李玮笑了笑,把钱退还给李建国。 客车晚上九点发车,他们六点钟就到了车站。三个人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一群鸽子飞过广场上空,哨声高低起伏在广场上形成错落的回音,突然把人们带进来空荡的世界,哨音唤来黑夜,唤醒了城市里的霓虹灯,广场周围渐渐亮起来,整个天空亮起来,遮挡住空洞的黑夜。时间到了,李玮坐上车。 古旧的客车摇摇晃晃驶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身影随着客车渐行渐远。他大概要辗转几十次长途客车才能到达故乡。风海仿佛看到李玮独自行走在漆黑的山路上,翻过一座座大山,夜很长,仿佛没有终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8 死去 8 死去 风海和李建国站在广场上,看着客车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中。两人在寒风中望着城市里闪烁的霓虹,黑暗的夜幕缓缓落下,城市中的灯光不再如璀璨星空,而变成了抵御黑暗的最后一道屏障,成为最后抵御死亡温暖人心的圣器,是人类自我制造的幻觉抵御自然规律的最后阵地。 弱小的人们,为了这一共同的目的团结在一起,建造一座梦想之城,人们相互鼓励,相互依靠,看上去团结一心,可是再怎么亲密无间也温暖不了彼此,任何两个人无论怎样照顾对方,也走不到对方心中,因为任何人的关系就像两个人陌生人在路上不经意交汇,然后自然的分开一般。 风海和李建国站在广场上,看着各自感兴趣的地方,近乎是后背相对。临走前李建国想和风海好好谈一谈。风海抿了下嘴巴,看着昏暗的灯光下李建国浑浊的眼睛。几年来风海变成了李建国,李建国则成立看不到底的黑洞,让人难以捉摸,他混淆了梦想和现实,明明只是梦想中的东西却搬到了现实中来。风海似乎预感到了李建国的悲剧。他早就想和李建国谈一谈,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几年过去,这种想法慢慢淡忘在了他的记忆中,即便想起来也不愿再谈。风海清楚这不是通过谈话能解决的,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鸿沟,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果回到失忆之初他绝不会帮李建国成立公司,自己也更愿意在他手下当一名项目经理。 “改天吧。”风海有些疲倦,沙哑地说。 “好吧,过几天我带你去喝酒。”李建国笑了。 李建国跳上车。他仍开着那辆破旧的汽车,如果有业务需要,他会专门到公司里开那辆崭新的皇冠,用完之后再还回去。汽车冒出的黑烟和扬起的尘土停留在空中。 风海每天都看黑色的烟从排气筒冒出来,那被视作现代化和精密机器的象征,不过是一堆带着人们移动的破铜烂铁,他想起小林带大家狂欢后被人们压在身下的呕吐物,他突然觉得人制造的东西和人同样恶心。风海抬起头看到车站楼顶上的钟表:1991年11月23日18时30分。 他想去酒吧喝酒,又突然想起李玮,于是放弃了去酒吧的念头。他不想回公司,开着车在街道上闲逛。汽车微弱的灯光在刺眼的霓虹灯下犹如闪动的烛光,城市里明亮的灯光让风海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前方的道路。那手相互拥挤的人们在路上舞足蹈,犹如一场狂欢,似乎是在庆祝黑夜的到来。汽车缓慢的穿过人群,像蚂蚁一点点向前挪动,风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冒出这么多人,那么多楼,那么多灯,曾经熟悉的地方都变了样子,现在就连路也不认识了。李建国是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批人,那时候的深圳一片荒凉,后续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自己也随之涌进来。到底是怎么来的呢。风海又回到了记忆开始的时刻,那片纯净的雪原,至此,他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风海觉得有些遗憾,如果自己没有失忆,也许不会这么枯燥的活着。他又想起未婚的妻子,突然怀疑是真的有一个未婚的妻子还是自己潜意识里捏造一个形象,冒出这个念头,他立刻骂自己狼心狗肺,如果不是未婚的妻子,雪地里那一排长长的脚印又是谁的呢,如果不是为了结婚自己怎么会来到深圳呢。六年过去了。风海小声念道,他突然踩下刹车踏板,清醒过来一般,六年漫长的岁月让他感到恐惧,仿佛坠入深渊般的孤独恐惧。所有青春都耗尽了,她还在等我吗?他的眼睛模糊了,窗外的人们也随之变的模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原地踏步,停留在回忆她形象的阶段。故人却已不知道去向何处。 他早就把活着当成折磨,他只能去想明天的事情,从来不敢回忆过去,每当想到昨天,就会不停的向前回忆,控制不住的往前想,到了那片白茫茫雪原的时候就会感到刺痛。 在刺眼的霓虹中风海缓慢的穿过人群,回到公司,与外面的喧哗相比,这里似乎是旧时代的领地,所有房间都已经熄灯,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卫室还亮着灯光。门卫室是由两间房子组成的,外面是门卫室,穿过一个门就是老来的房子,或者说老来的家,只有十几平米的样子。老来听到风海的汽笛声,匆忙忙跑出来给他打开门,他摇摇晃晃的步伐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风海坐在车里看着老来的瘦小颤颤巍巍的身影想到一个词:风烛残年。刚才在路上他觉得自己正在死去,老来则是即将面对死亡。 风海把车停到院子里,走到老来的屋子,屋子里的老来正坐在破旧的藤椅上抱着暖水杯喝水,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犹如一道道沟壑。老来已经多年没经历风吹日晒,为什么还如此沧桑,也许人老之后都会变成这样子。风海想。刚才他想要看看老来,现在他犹豫要不要进去。就在此时,老来抬起头来,看到风海。风海不确定双眼昏花的老来能不能看清自己,但老来已经站起来,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风海走进去,他第一次走进老来的房子,那张桌子是李建国丢掉的,挂衣架是自己换下来的,其他家具大概也是别人丢掉不用的。这些都被老来捡回来,风海突然想起公司搬迁的时候没有安排给老来买家具,风海感到深深的愧疚。 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是朝里放的,风海把相框转过来,里面放着一张老照片,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大红色的背景,已经变成暗红色,人的面庞也已经褪色,出现一块块的斑点,还能看清人的样子。照片的男人像是年轻时的老来,旁边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梳着长长的辫子,前面的小男孩大概就是他的儿子。三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到了我这个年纪,背负了太多东西,记住过去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倒不如把以前的事情忘掉好。” “你六十几了?” “七十了吧。”老来若有所思地说,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多大年纪。他践行了自己那句话,该忘掉的都忘掉。“我住了一辈子木棚,吃了一辈子糟糠,没想到临死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他低声叹息,似乎把住好房子过上好日子成了罪过。 “照片上这个男人是你吧。”风海拿起照片。 “啊?”老来疑惑地问自己。仿佛突然唤醒了过去的自己,坠入了幽暗的回忆中。“我以为自己活不了几日,却没想到残喘了这么多年。” 老来沉默了一会,悲怆地说:“有些事情人们是决口不提的,至死也不会说出来,带着它转世投胎,来世把做过的那些事再重新做一遍,再重新选择一次。” 不知道老来为什么要说出人们绝口不提的事情,大概是来世不想再做人了吧,也许不想再选择一次,也许只有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才会把不应该说出来的话告诉别人。 “我这辈子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悔。”这似乎是老来的开场白。“小时候,家里很穷。不仅仅是我,是像我这样的整整一代人的经历。以前我不这样觉得,因为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便是小时候在地主家住也没觉得自己穷。我小的时候,阿爸给地主家做长工,我们就住在地主家里,以前叫地主,其实不是地主,是资本家,后来才知道叫资本家。我们那时候叫老爷。他叫商泰文,那时候还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每天穿着西装,头发和皮鞋油光发亮,胳膊上带着闪亮的手表,可不得了,那时候街上的有钱人最多也就带一块怀表,据说是老爷出国从国外带回来的。老爷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他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永远不会疲惫。少爷商定国的年纪和我一般大。商家的宅子很大,宅子中央是一座二层的白色小洋楼,很白,白的刺眼,现在闭上眼睛还能觉得刺眼。” 老来闭上眼睛,仿佛再次看到那栋房子,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我家就在谷仓旁边的小屋里,砖瓦房,外墙贴着白色的大理石,玻璃透亮,仿佛从玻璃上能穿过去。我们家里只有两间房子,很小,但屋子里总是收拾的很干净。进屋之前先把鞋子脱掉,窗帘每个月都要洗一次,床单和被罩经常换洗,衣服每天必须换洗。我印象中,母亲每天都在洗东西。屋子里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就连抹布也叠的四四方方放在桌角。房子后面是后花园,园子里种满花草树木,园子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水池,是养鱼用的,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少爷带我在池子里游泳,池塘边摆放着假山,非常通透的那种假山,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湖边,花园有一棵桂花树,开花时满院子都是浓郁的香气。” 老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从那个遥远年代飘来的阵阵花香。他陶醉的表情让风海禁不住吸吸鼻子。老来享受着那里舒适的生活,仿佛那就是他的家,他唯一能感到幸福的地方。 “我家少爷顽皮,老爷为了少爷读书操碎了心,先后读了几家新式学堂都不如意,后来干脆请先生到家里教,先生来了以后收获最大的是我们这些长工的孩子。大概是怕少爷一个人不愿读书,老爷让我们这些长工的孩子跟着少爷一起学。老爷请来各种老师,有教国语的,有教算术的,有教科学的,有教英语的,还有洋老师。少爷聪明,先生教的知识一遍就能记住,我笨,背好几遍才能记下,有时甚至好几天也背不下一片课文。但总算是有机会读书了,别人跑去玩的时候,我躲在房子里读书。到了晚上,我就跑到老爷的窗子下面读,那时候我们下人住的房子没有电灯。” 老来的幸福溢于言表,仿佛是在回忆一辈子里最幸福的时光。 “下人终归是下人,读过书的下人长大之后也只能做下人的事情。十六岁那年少爷出国留学,我们的学习生涯也就此结束,我继续在老爷家做长工,因为读过书,又是自小在老爷家长大,老爷很信任我,把我带到工厂里,让我做一些体面的事情。没过几年我就把做生意的一套全掌握了,也成了公司的经理。有人劝我让我另立门户,但我不同意,我从小跟着老爷,早就把那里当成了自己家。跟着他我觉得踏实,人们说我成不了大事,成不了就成不了,我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 “建国后,社会主义改造,老爷的厂子也在改造之内,我成了副厂长,老爷成了厂长。虽说是厂长,但实际已经成了摆设,什么事都由我说了算。”老来低头想了想,“其实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也不知道到底谁说了算,总觉得自己像掉进海中,在巨浪里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没有一点思考的机会,只是挣扎,任人摆布。最初有人提醒我和商泰文不要走的太近,我满不在意,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商泰文是资本家,坏透了。我知道他们是在胡说八道,可时间久了,不知怎么就想着魔一样,把一切罪恶都怪罪到老爷身上,就觉得他是我的仇人,如果没有他自己就会过上好日子,就认为是他害了自己,不顾一切想去告发他。我知道在商家大院后院的假山下埋着一盒金子,那是老爷给国外的少爷留的,于是我告发了他。这下老爷成了板上钉钉的黑五类,被判了死刑。死刑的前一天我去监狱里看他,他坐在铁笼里,看上去很平静,就像平时在家里看到他一样,只是腿上少了书。他老了,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老爷。我小声叫他,怕被人听到。刚走进去的时候,我不打算叫他老爷,改造之后他就不让我叫他老爷了,只是在私下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但监狱里,我看到他,就想叫他老爷。我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一篇文章,名字好像是论奴性。看完之后觉得好笑,不是因为他把我们这样的人划为奴性太强,而是作者那种胡搅蛮缠的精神。用一个词来定性一个人岂不是太可笑。就像孩子眼中的好人和坏人,那些大人只不过分的更细而已,本质上还是那两类人。” 老来在童年接受的教育,让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有自己的认识,但随着学业的结束,他没有向前发展,但他获得了另一样东西,那些知识已经渗入到他的意识中,与他在漫长岁月里的经历结合到一起,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看法。 “我和他隔着铁笼坐着,我却觉得是阴阳两隔,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希望又害怕他会问是不是我告发了他,如果他问,我一定会承认,是我害了他。但是他没有问,甚至没有问的意思。我带了他最爱吃的梅菜扣肉、酥皮莲蓉包,还有一壶酒。他没有吃,微微笑起来。他说,阿来啊,你小的时候笨,别人都能记住的东西,你却记不住,别的孩子都跑去玩,只有你还在读书。到了晚上,你常常跑到客厅外面的窗户下面借着灯光读书,有一次我准备关灯,却看见你还坐在外面,第二天早上,看到你趴在台阶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书。你身上有股子劲,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我想把你过继过来,你父亲不同意,家里所有长工的孩子只有你陪少爷时间最长,就是想让少爷学学你身上的优点,结果到最后也没学到,稀里糊涂就去了美国,等以后有机会回来了你要带他到我的坟上去,告诉他要踏实做人。他说了很多。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眼泪就在眼睛里转,昏暗的灯光下,我低头看着他沾满油渍的破旧的布鞋。我想他一定像往常一样看着屋顶,他一定没有看着我,他心中一定想着少爷。少爷一定让他感到骄傲。这样想让我觉得有一丝丝安慰。我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几个瘦小的人把我拖出牢房,我哇哇哭起来。他依旧在说,没有停下,仿佛没有看到我被拖出来。第二天在城外的乱坟岗执行枪决,乱坟岗其实都是一些没有人认领的老坟,他们想让老爷死后也变成孤魂野鬼。我早早出门,天下起了雨,天空阴云密布,黑压压的乌云就在头顶,我把伞压低,不希望别人看到我,因为枪毙人,很多人都涌向城外,我走在人群中,就像被人拖拽的木偶,我们站在荒野上等待行刑队,寒风中人们瑟瑟发抖,但都兴致勃勃,大声谈论以前枪毙人的情形,人们从早上等到中午,还没有车辆的踪影,人们陆陆续续散去,最后只剩下我自己,我全身都被雨水淋湿,身上没有一丝直觉,可还是看不到他们的踪影,直到傍晚行刑队也没有来。我以为老爷改判了,简直高兴地跳起来。我飞快的跑回到城里,直奔监狱。走到监狱门口看到一张红色的告示,字迹已经被雨水淋湿,模糊不清,但仍能分辨出来:罪犯商泰文于昨夜在狱中畏罪自杀,特此告知。我的眼泪和雨水顺着脸流下来。不知道那天的菜他有没有尝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老爷死去的消息告诉远在美国的少爷。我把老爷的骨灰埋在公墓里,用我的名字登记,不想让他死了都没个地方。 “老爷死后我就离开了工厂,靠打点零工过日子。六二年的时候,媳妇病死了,儿子也饿死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报应吧。我离开家,四处乞讨过活。 “我知道自己也快死了,如果在下面能见到老爷,我一定和他说清楚,告诉他是我告发的他。其实我早就死了,就在我心生怨恨的时候就死了,只是死的缓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到这么大年纪。” 老来小声埋怨。 “人都是要死的,有的人已经死了,有的人则在死去的路上。死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吃饭,不能活动而已。我常常想人死后去哪了呢?小时候先生告诉我人死后就什么没有了,只剩下躯体。先生没有死过如何知道只剩下躯体,难道是因为他只看到躯体。洋老师说人死了就会上天堂,他没死过怎么知道人死后会上天堂。所有说法不过是猜测而已。我愿意的和我应该的,都不过是希冀。真正的结果没有人知道。年轻的时候对死满不在乎,老了以后竟越来越担心,常常感到害怕,现在真的要死了,倒也想开了。” 窗外一片寂静,寒风从窗子吹进来,带着冰冷的味道。风海意识到死亡和死去并不是一回事,不仅仅是因为死亡是结果,死去是过程,而是因为与死亡相比,死去缓慢而痛苦,自己虽然没有死亡,却渐渐死去,承受死去的痛苦和折磨。他安慰了一会老来,他似乎已经听不进去了,头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风海起身离开房子。身后传来老来喃喃的声音。 “不知道少爷知不知道老爷已经去世了。” 第二天,风海还没起床就听到院子有人喊,老来死了,老来死了。 风海赶紧披上衣服走出房门,下楼梯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冒一个问题:老来叫什么名字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9 家 9 家 老来死后风海感到公司渐渐变得衰败,人们的相继离去便是征兆,虽然公司还是那么多人,人们还是那么忙碌,他们不过是工作的机器,从来不会谈论工作以外的事情,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冰冷。以前没有的公司的时候,人们其乐融融,有了公司反倒变成冷冰冰的机器。风海内心已经感到阵阵寒意,就像从意识深处散发出来的恐惧,无法抵挡。他辛苦创立的公司,自己心血,还没来得及辉煌就开始衰败。 他开始厌倦李建国的城,高楼林立的城,夜晚能照亮整个天空的城,用钱堆砌起来的城,如同堆成垃圾的山,散发着腐臭的气味,让身躯腐烂的人住进去,也能够让满脑肥肠的人在里面生活,也许能够让人感觉到归宿,但这只是人的幻觉,掩埋真正自己的幻觉。 李建国没有出席老来的葬礼,葬礼在公墓举行,公司里只有以前和老来待在一起的七八个人去为他送行,人们踩着湿漉漉的野草走进墓地,老来的墓地在公墓的角落里。下葬前,风海代表公司致辞: 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幡然醒悟的人,一个卑贱的生命,终于离开了我们,安详地去了想要去的地方。快乐和悲伤都不是逝者的本意,一个可怜的人不必去可怜另一个可怜的人,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想告诉大家忘掉那个逝去的人,不要再想起他。 人们张大嘴巴看着风海,完全想象不到平日里少言沉稳的风海会说出这样的致辞,仿佛他已经做好与全世界为敌的准备。当人们回忆起老来时却发现,老来只是个影子一样的形象,没有人和他交谈过什么,也从没听他说起过自己的过往,一个孤独的老人,无声无息地死去,人们不会记住太久。风海把所有人都称作可怜的人,所有人像老来一样可怜,衣冠楚楚的人,位高权重的人,叱诧风云的人,只是风海眼中的可怜虫,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许他应该说,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吧,你们这群混蛋,趁早离开这。 说完简短的致辞,风海离开葬礼。风海走后人们也很快散去,只有阿墨等着老来下葬,他低头看着皮鞋的反光,仿佛映出了丑恶的面孔。 “你是他的孩子。”干活的中年人问阿墨。 阿墨摇摇头。 “刚才致辞的那个人是谁?” “公司经理。”阿墨说。 “他说的对,没什么人能记住死去的人,一个可怜虫也不必去可怜别人。”他费力地盖上水泥盖板。“下午石碑刻好之后,立在这里,这一切就算结束了。” 他说到结束的时候阿墨心中一阵空寂,仿佛自己在死后听到别人这样说。他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蓝的纯净,蓝的刺眼。 “我是被拐卖的人,我生父家里很穷,我记得自己常常挨饿。有一天我爹说。你妈妈找不到了。于是他带着我出来找我妈妈。走了很长时间,我们到了昆明,一天下午,我和我父亲坐在天桥底下,他说去给我买点吃的,他走后一个人中年人过来给我一块糖,我吃了。他说他家里还有,让我跟他去拿,我跟他去了。然后再没见到我的父母。那年我七岁。后来我到了我养父家里,那时候我想回家,想我的爸爸妈妈,我就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一旦被他们发现我哭就会挨打。养父家里好一些,不用天天挨饿,给我吃炒鸡蛋,吃肉,他们自己吃窝头、馒头。他们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要是从院子里跑出来他们就打我。慢慢地我忘记生父母的样子,忘记了家在哪,就连自己以前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姓墨,墨水的墨。我开始很听他们的话,我不知道是迫于他们的暴力还是自己接受现实。随着我慢慢长大,他们对我也放松了,十二岁那年,一天晚上他们没锁门,我偷偷从屋子里跑出来,翻过院墙到了村子里的街道上,然后我就开始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到什么地方,只是拼命的跑。我知道被抓回去就会挨打,跑出村子我就听到身后好多人在喊,人们打着火把追。跑着跑着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火车站,我爬上火车,藏在煤堆里,后来火车开了,我从煤堆里爬出来,周围一片漆黑,我不知道火车开向哪,我就趴在煤堆上看着黑漆漆的大地,我想如果有一天整个大地会像星空一样亮起来那就好了。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我怕被他们抓回去不敢下车。直到火车不再向前走我从火车上下来。我读过三年书,认识字,发现自己到了徐州。我记得自己走丢的地方叫昆明,他们告诉我昆明在南方,于是我就一路向南走。十六岁时候我到了广州,他们告诉走错了,昆明还在西面。在广州我无处可去,就在街上乞讨。有一次我病重被李建国看到了,他收留了我,我跟着他。他给我买衣服,给我饭吃,送我到学校读书,给我钱,他说将来还要送我上大学,可是我还是只能叫他二爸,他让我叫他爸,可我叫不出口,因为我还记得自己的生父。我知道这对李建国来说不公平,但我忘不掉。人就是如此,你总是忘掉不该忘掉的东西,应该忘掉的事情却刻骨铭心。” “人都要走向同一个地方的,只是走的路不同而已。” 阿墨没有吱声走开了。路上静寂无声,落叶在寒风中翻滚着消失在沟渠中,与枯草混杂在一起。风吹过来,带着寒冷的气息和雪的味道。北方该下雪了吧。阿墨想起被拐卖到北方的第一个冬天,寒冷,大雪覆盖苍茫的土地,所见之处白茫茫的刺眼。雪原上的树渺小而孤独,他有两个选择,依靠那个买自己的“父母”或者像那些树一样挺立不屈。如果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世界上恐怕已经没有故事。幼小的阿墨害怕恐吓和棍棒,他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说:听话,他们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他强迫自己依靠他们,可是越是这样越是自己心中就越难以控制,就仿佛竹笼里的野兽,总有一天会关不住它,总有一天它会冲出来。十二岁的那年冬天,一场大雪后晴朗的夜晚,阿墨趁家人睡去翻墙逃出来,他一路飞奔,自己也不知道跑向什么地方,只是向前跑,只要逃离魔爪就好。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逃出被人控制的命运比什么都重要。时隔六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忘记了父母的名字,甚至说不出家乡大体的位置,就连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只记得自己家乡很温暖,从来没有下过雪,还记得自己被拐走的地方叫昆明。他从火车上跳下来一路向南走,就这样他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一路上他不敢和任何人说话,害怕别人听出不是本地口音欺负自己,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不知道自己该向谁求助,于是他找到警察,但是说不出自己的家乡,警察也没有办法,于是将他送到福利院,他还是从那里逃了出来。他找了一个又一个公安局,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要告诉警察什么,他知道警察也帮不了自己。自己只能这么流浪。直到遇见李建国,就在那个清晨,他躺在一个工地门口的草席上庆幸自己又挺过一晚。那时他高烧不退,已经无力再站起来,恰巧李建国从工地走出来。李建国把阿墨送到医院,给他看病。痊愈后,阿墨再次想到了逃走,他收拾东西从病房溜出来,却在医院门口遇到了李建国。李建国把他拦下,他恐惧地望着身强体壮的李建国,命运本能让他对李建国感到恐惧。李建国把他带到附近的餐馆吃了早餐。你去哪?李建国问。回家。阿墨小声回答。你家在哪?不知道。你想走还是想留下,想走给你两百块钱,想留下你就在我工地上吃住,给你找个学校上学,什么时候找到家了什么时候走。阿墨犹豫了。最终他留在了李建国的身边,李建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给阿墨找了一个学校,从三年级开始学。阿墨给很多公安局写过求助信,求助他们帮自己找到父母,但都杳无音讯。阿墨高中之后再没有读书,但他很喜欢学习,常常跑到大学里听课。别人在喝酒打麻将的时候,他一个躲在屋子里读书。李建国鼓励他读书,帮他办了图书馆的借书卡,甚至经常介绍一些书给他看。阿墨说,改变一个人的不是时间,而是另一个人。他把李建国当作恩人,但李建国却没有将这种关系更进一步,阿墨十四岁那年想把李建国认作干爸,以前他还能鼓起勇气去抗争,但是在李建国照顾下,他反倒有了依赖心。 “现在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如果认我做干爸就会变成依附于别人的人。”李建国知道阿墨孤零零无依无靠,但他不想就此改变阿墨,他还是希望阿墨保持那股子劲,就像自己追求心中的城一样,“你会长大,长大之后你就不会这样认为。” 李建国不同意。阿墨很伤心。事实上,李建国并不理解阿墨,他所需求的不是依赖,而是归宿,李建国给了阿墨不仅仅父亲般的关怀,还有心理上的归宿,让他觉得平静的地方。但是李建国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把阿墨的要求看作依赖,他相信随着阿墨长大就会失去对自己的依赖,他会长成一个独立的男人,不需要任何人都可以生存下去的男人。李建国展现给别人的就是这样的形象,他不允许别人触碰自己的精神世界,甚至就连自己也小心翼翼不去触及,所以当风海看到他的设计图的时候大为恼火,和所有男人一样只把自己最强壮的一面展现出来,然后慢慢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封闭起来,让它慢慢枯萎死掉,以至于最后忘掉了自己曾经有一个精心守护的世界。也许终有一天会发现曾经自己心中还有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已经没有办法将它唤醒,甚至不能够表达出来,因为它和现在的自己已经完全割裂,人们意识到活着的自己已经不再属于它,而真正的自己已经死去,而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不再属于自己的稻草人,一个被虚伪和利益沾染的骨架,死亡也只是宣布那幅骨架停止了工作,真正的自己却早已不知被埋葬在何方。 阿墨的心中的自己还没有死去,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去,他要寻找的东西还没有找到。苦痛折磨着他,周围的一切都企图将心中的自己扼杀,他向李建国求助,精心守护自己精神世界以至于将它忘掉的李建国和所有人一样,对心中的自己满不在乎,他关怀的慰问仍透露出对此不屑一顾。阿墨开始怀疑了,他考虑自己是不是要和身边的人一样,把强壮、无理、漠然的一面展现出来,把真正的自己掩藏起来,慢慢把他忘掉,是否所有人都应该如此。 当风海出现,阿墨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个人没有死去,也不应该死去,他要继续寻找家乡,家对他来说不是家,而是归宿,是身体的归宿,也是他寻找的精神的归宿。阿墨继续给各地派出所写信。 老来死后的第四个月,树枝刚刚抽出新芽,路边的花朵含苞待放,一天中午阿墨坐在办公室看项目说明,阳光刚好落在桌角,看上去耀眼发烫,新来的门卫小心翼翼地把一封信放在阿墨的桌子上。阿墨并没有在意,等到下班的时候,他才想信来,他拿起信看了看,黄色的信皮,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寄来,少数民族地区,名字绕口,他拆开信,里面放着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沧桑的老人,穿着80年代青灰色的布衣,脚上是破了洞的布鞋,已经露出脚趾,看上六十多岁的样子,身后是简陋的木棚,用树杈撑着,再后面是黑黝黝的大山。他们苍老而熟悉的面庞,就好象几十年后的自己,阿墨眼睛湿润了。他打开信,只有几句话。墨峰同志,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我们找到景东彝族自治县竹草村,该村村后有一座山,当地人称作鬼索铃,村子里一对墨姓夫妻,他们十八年前丢失过一个男孩,姓名墨群,无明显特征。祝你能早日确认身份。 已经无需多言,阿墨收拾行囊准备回家。 他没有直接告诉李建国,而是找到风海。风海坐在湖边,看着轻微荡漾的湖水,干枯的野草已重新变绿,焕发出让人欣喜和向往的生机。他想起了淮南英,那个消失的人。她有没有看到了嫩绿的叶子,有没有看到清澈的湖水,没有坐在让她感到安全的草丛中。你永远不知道有些人为什么消失,不知道此刻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次出现。你脑子里出现关于他的各种想象,你所想到的一切都源于错乱的时空感。 “我找到了亲生父母。”阿墨坐在风海的旁边,手里拿着那张站在低矮木棚前的模糊照片。 风海第一反映并不是高兴,而是空空的失落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结束后突如其来的沉闷。 “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家。”阿墨兴奋地说。“我应该给他们带什么礼物。一套新衣服,还是保健品。” 风海笑了笑,阿墨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事实上他并不知道照片里的老人需要什么,也许他们真正需要的是自己的儿子,也许是让他们等待了很久的惊喜。但无论怎样,阿墨都应该动身了,即便是两手空空,即便是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即便是住进那个低矮的草棚中,他也应该动身了。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有些微凉,很安静,仿佛一切还在沉睡中,夜晚的风也停了,树枝惯性似的轻微摇动。阿墨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 “你们不必送我。”阿墨轻松地说,仿佛他只是外出旅游。“那样反而会不好受。” 风海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自己也不会再见到他。这个人就此再自己生命中消失了。风海有些伤心。 “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在李建国眼中阿墨在那个山坳中不会待太久。阿墨的回去的目的也不过是寻找亲生父母而已,之后他还会继续现在的生活。 走到大门口,阿墨停下脚步。 “就到这吧。” 风海仿佛听到:一切就到这里结束吧。 就这样,阿墨走了。只带走他轻轻的行囊。看着阿墨的背影风海突然想知道阿墨为父母买了什么礼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10 幻灭 10 幻灭 李建国越来越频繁的催促风海给枫树林项目注入资金,甚至亲自跑到财务部看看账户上有多少钱。他几乎每天打电话问风海账上有多少钱。风海意识到李建国的项目遇到了大麻烦。 李建国很憔悴,看上去精疲力竭的样子。风海懒得问枫树林的事情。 春天到了,大地绿了起来,散发着生机,一切都充满了活力。风海想去看看李建国的工程,根据李建国的描述,第一期的项目基本快完工了。他已经开始联系装修公司,对大楼进行装修。而且已经有商家开始商谈入驻事宜。一切听起来都很顺利。虽然风海兴趣不大,但他还是决定去看看,他相信会看到和这春天一样充满活力的景象,大楼已经完工,外墙粉刷干净,地上铺上光亮的瓷砖,窗户装上厚厚的玻璃,映出枫林和蔚蓝的大海。 风海载着李建国沿着海岸线行驶在李建国修建的柏油路上,通向枫树林的柏油路已经被重载的卡车压的坑坑洼洼,有的坑洞集满水,不知道有多深,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地方,否则就会听到汽车底盘就会撞到石头上发出的沉重的声响,几乎把肝脏震出来。道路两侧的刚刚变绿的枫树叶子上蒙上厚厚的灰尘,无力的垂下来。一路上没有几辆卡车经过,显得冷冷清清。 “这条柏油路修的太早,当初铺一条简单的碎石路就好了。”李建国抱怨。 “这种事情难道不能避免吗?” “这种找不到原因的问题怎么避免?”李建国说,“即便是找到原因又能怎么样,让那些人把一车的沙子分成两车运?这能怪谁呢?”李建国疑惑地小声嘀咕。 “你完全没有必要铺这条路。” “被压坏之前谁知道呢?” 突然一只鸭子飞奔到马路上,风海急踩下刹车,身后一大群的鸭子摇摇摆摆穿过泥泞的道路,接着放鸭子的老婆婆从小路上走出来。李建国把头伸出车窗和老婆婆打招呼。老婆婆并没有抬头看他。 “这是我养的最后一窝鸭子,以后再也不会养鸭子喽。” “为什么不养了?”李建国问。 “你看这满世界的楼房还能养鸭子吗?” 老婆婆穿过马路,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车摇摇晃晃驶入枫树林,风海并没有看到李建国说的一切进展顺利的迹象,枫树林项目开始颓败,里面的车辆和人都大不如从前,只有几辆工程车还在运作,许多楼房已经停工,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沙堆和石子也已经长出杂草。以前整齐的工棚也拆掉了许多,留下一地的垃圾。这里更像是人类消失以后留下的满目疮痍的城市。李建国所谓的建成的一期项目不过是靠近海边的一栋五层大楼的主体框架,就连墙体也没有盖完,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积木搭起来的巨大的架子。就连李建国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风海介绍自己的杰作。 “是钱的问题喽。”风海说。 “我觉得有些累。”虽然李建国不肯服输,但仍愿意向风海吐露心声。 “以后公司除了基本花销,所有的收入全部都投到这个项目里。”风海想要为枫树林项目挽回败局。 他已经看到项目的颓败难以挽回,知道注定成为烂尾工程,也知道它会拖累公司,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让李建国立刻停止项目,然后尽快脱手,这样一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满。李建国的错误在于没有规划的全面上马,如果当初按照风海的建议,一期期建设完全可以避免资金短缺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他还是佩服李建国,虽然公司划拨的钱不可能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但风海仍旧希望这样的梦想能够完成,仍希望看到摩天大楼拔地而起。风海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去做,就像当初李建国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建起这样浩大的工程,还要去开发一样。 “那只是杯水车薪。”李建国看着汹涌的大海,涌起海浪呼啸着冲过来,却只把海水冲到沙滩上,然后又退回到大海中,海水退去,带着咸味的空气却扑面而来。 “对你来说那都不是问题。”风海鼓励李建国,“既然能走到现在,也一定能走到将来。” 回到公司风海立刻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而且尽量缩减开支,以帮助李建国渡过难关。 几个月后,风海收到银行的催款通知书,上面赫然写着欠款一百万,是李建国在银行贷款,他没有在意,直接把通知书放到抽屉里,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接连收到了十几份通知单,加起来三千多万元。 风海拿着一串天文数字的催款单,怒气冲冲地跳上车,一路上他大声咒骂,骂李建国是个败家子,骂他是个只知道花钱不知好歹的混蛋,骂他拖垮了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骂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他要找李建国算账,汽车飞快的行驶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突然一个泥坑把他从座椅上踮起,头撞到车顶盖上,发出嘣的一声沉闷的响声,风海停下车摸了摸额头,手上占满鲜血,黏糊糊的,他愤怒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他突然笑起来,自己找李建国算什么账呢?公司是李建国创建的,大股东也是李建国,自己一分钱的股份都没有,要李建国解释什么呢。他突然觉得,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却不是自己的。不过即便这样,也要和李建国好好谈谈,想出一个解决方案。 枫树林项目变成了烂尾项目,里面的大楼变成了烂尾楼。整个枫树林里看不到一辆工程车,只有李建国落满灰尘的小车停在空地上,看上去就像一个大玩具,山谷里静的可怕,以前隆隆的机器声把山林的里的鸟都吓走了,现在就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野草随风摇晃,仿佛是唯一带有生命的东西。 风海走进李建国的小屋,地上散落着酒瓶,桌子单铺着巨大的图纸,李建国曾经梦想中的神界就在那张纸上,摊开来供人们观看,可是已经没人再去看那一堆废纸,所谓的神界也变成了比书中的故事更荒谬的幻想。床上堆满了被褥,已经长毛发霉,堆放的钢筋、木材从床下露出来,屋子里空空荡荡。风海来到海边,以为会看到李建国像以前一样坐在礁石上,但海边空无一人,只有浪花拍打着海岸,这里曾经计划建一座滨海公园,有游艇和沙滩,现在仍只有黑色的礁石,风海站在海边看了一会转身往回走,抬头瞬间看到李建国独自坐在一座没有建成的灰色大楼上。木讷地看着汹涌的大海,孤独的就像一尊石像。 原定要盖三十层的大楼因资金问题改成二十层,然后改城十一层,最后只盖到六层楼就因资金问题而停工。接着,其他工程也相继停工,工人们撤出了工地,只剩下李建国还每天去办公室,他期待着复工的那天,但他心里很清楚,那一天遥遥无期。野草很快就占领了原来的地方。人站在野草中只露出半截头,看着自己全部心血变成了荒凉的废墟,李建国并没有感到多么伤心,人类退去后,心中失去已久的东西又回来了,那是他所谓的神界,因为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他感觉自己又能和心中的神对话了。 风海走进大楼,踩着满地建筑垃圾和钢材走进楼房,整整一层楼几千平米,除了中间的立柱没有一丝遮挡,墙角的水泥缝隙里长出一丛野草。李建国就像小小的孩子坐在空空的窗前,风海看到李建国孤独的背景和气势磅礴的大海,突然所有想说的话都没了,他什么也不想说,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多余,他在李建国身边坐下。 “我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时候相信这世上有神界,就在我的心里,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画出来,然后你帮我把它建成了,我原以为那是一个繁华的,可以触摸到星空的,灯光照亮天空的地方,住着让你充满想象的人,能看到,却永远无法触及,甚至不能理解他们。但是我发现神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那不是真正的神界,我心中的神界就是今天的样子,不见人烟的费城,这才是当初我心中的神界,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今天竟然到达了神界。”李建国笑着说。 他看去憔悴而神情恍惚,事实上,在风海看来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风海不明白何原李建国的神界从一片繁华之所就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地,那些让他充满想象的神怎么就没了踪影,怎么还没有建成就荒芜了。 李建国用自己的一生建设了别人的城和自己的幻梦。当初人们嘲笑他设计的楼房只是空想。地球怎么可能和月亮连起来?人们笑着问。每当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无论他正陷入悲伤还是正开怀大笑,都会停下来,认真回答。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理想问题,并不是工程上的问题。他工作之外的精力全部用在设计那座奇幻大楼上。有一次在街边的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人类距上次登上月球已过去整整十年,人类科技似乎陷入停滞。他伤心的自言自语:“我还指望大洋对面的美国人能给我一些启示。看来他们也陷入了麻烦中。”他转念一想,不过也好,我可以安心设计我的大楼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幻想狂,是一个疯子。 风海终于明白那根本不是通向月球的摩天大楼,而是另一个世界的规划图,是他所谓的神界,那一座座摩天大楼是他心中至美之物,是神界的代表,没有了通天的大厦,也就无所谓神界。想象夜幕降临,夜晚,你在黑暗之中,神界之中却灯光通明,那鳞次节比的高楼的霓虹灯照亮了整个天空,驱散了黑暗。是何等令人神往。 风海明白了人界和神界没有什么界限,人生活在人界,心却在神界,神活在神界,心却在人界。你不知道你身边的是人还是神,你和他对话、交往、甚至生活在一起,突然有一天他离开了你消失了,或者去了远方,你们变成了陌生人,在人群中擦肩而过而不相识,或他失去了生命,你不得不承认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人界还是神界,你也说不清,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对李建国来说,突然有一天神界崩塌了,所有大厦轰然倒塌,尘土遮蔽天空,蒙蔽双眼,神灵消失,支撑你内心的世界也变成一片废墟,空无一物。那个繁华世界的,灯光照亮整个天空的,物质无限丰富的,站在摩天大楼上伸手就能摸到月亮的,掩藏在生存下的梦想,变成了破碎的梦。所有这些变成了绝望,曾经梦想的越多,那现在将他推向死亡的力量也就越强大。当初李建国从大山中走出来,庆幸自己将参与开创一个繁华世界,把它建成心中的样子,如今他倾其一生,只留下这片废墟,居住着众神的废墟。 他帮着李建国挣钱,让他把心中的城搬到现实中来,让他以为自己能实现。到头来却亲手毁掉了李建国心中的城,让那座城变成了一片废墟。 风海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李建国,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人想了解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他把所思所有告诉你,你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一个人不可能读懂别人的故事,因为没有经历过。别人的一声叹息也可能代表着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就是这个世界。 李建国告诉风海自己决定离开,这是自己必须要走的路,虽然有很多的路可以选择,但对自己来说离开是唯一可以走的路。李建国把自己的打算合盘告诉风海,对风海来说李建国的死已经是必然,只有死才是李建国。天透亮,风海离开李建国,他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离开李建国,最后一次看到李建国,自己将不会再看到他,这是必然的决别,谁都无法改变,当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也许只有事后的惋惜,可事前意识到将永远离开眼前的这个人就只剩下悲伤。 所谓的人生不过是活着,用尽各种方式过完短短的一生,所有的荣华富贵和困苦贫贱不过是浮华而已。 安葬完李建国后的第二天。风海收拾好行囊,窗外天空阴暗,枝叶随风摇动,走出闷热房子,身上的的汗水被吹干,争吵的烦躁被吹走了,心中的烦恼被吹走了,对家乡的思念被吹走了,心中所有的记忆都被吹走了,只剩下翻滚的乌云,吹不尽的秋风和心中的凄凉。风海站在院子里,看着阴沉的天空。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风海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他首先想到的是那片纯净的雪原。无法到达的雪原,只会徒增伤感的梦境,现在也无法给他带来安慰。接着他想起淮南英,消失在他生命和想象中的人,现在又在何处?风海感觉自己就像失去归宿的人,就连李建国给自己提供的避难所和自己努力创造的家园也毁于一旦,他只能只身离开。他开始向北走,大概是因为离他梦境中的雪原和想象中淮南英更近一点。即便是这种幼稚的想法也成了指引他道路的准则。离开之前他决定好好看看这座城市,这个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这个记忆开始的地方,这个梦破碎的地方,这个经历过多少次生离死别的地方,这个霓虹照亮天空的地方,这个彻夜不眠的地方。当他走过一栋雄伟的建筑,铭牌上施工单位赫然写着自己公司的名字,他从来不记得自己盖过这样的高楼,它看上去就像李建国图纸上高楼,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没走多久他再次看到自己公司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城市到底盖了多少这样大楼,更不要提它们的名字。一栋栋大楼在他那里不过是数字和文字而已,他从来没有去过施工现场,也从来没有看看它们的样子,所有的工程都只不过是公司扩张的工具和填补他那空虚灵魂的食粮。李建国对枫树林尚有一丝激情和幻想,而自己不过是像工地上那些轰隆隆的机器一样冰冷无情。真正应该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李建国。他思念李建国,思念淮南英,思念那些和他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人们,仿佛很久之后还能见到他们。 风海抬头望着渐渐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很久以后。天空下起雨,雨水冲刷着空气中的尘土,他辨不清哪些是真实的世界,哪些是幻想中世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二 风景 所谓的人生也不过是一路风景罢了,你经历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贫穷富贵也只是过眼云烟。有人喜欢名山大川,有人喜欢穷乡僻野,有人喜欢华灯璀璨,有人却偏偏喜欢衰草寒烟。 阿菜 风海离开了深圳,只带了一个绿色的帆布包,包是从李建国的房间里找到的,上面秀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当初李建国就是背着这个包从大山里面走出来。包里放着两本书和一个笔记本,书是阿墨送给他的,一本《诗经》、一本《山海经》,风海从未看过,笔记本是他自己的,上面记载着他在深圳的这十二年来经历的事情。因为记忆的衰退,这些年他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有事情发生他会写上几个字,没有特殊的事情只是写上一个日期,翻开笔记本大多是写着日期的白纸,一行接一行的日期,就像厚厚的日历本,也如他空白的记忆。风海没有向前翻看过自己的日记,那空空的日记犹如他空无所有的半生让他感到恐惧。 从公司走出来,站在喧闹的街道上,十年前这里还市郊,只有几个空空的院子和稀稀拉拉的行人,现在却成了繁华的市区。如果李建国没有死,公司没有被枫树林项目拖垮,他会翻新公司里的三层小楼,在现在的地方盖上一座几十层的大楼,现在整个院子被高大的建筑包围了,就连街道办的人也催促他们翻新院子。风海站在路上回头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情并没有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重现,反倒是第一次走进这个荒废的院子让他记忆犹新。用不了多久野草又会重新长出来,玻璃又会破碎,鸟儿又会在里面做巢,一切都会恢复到十年前的样子,就好像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在里面居住过。 风海离开那座城市,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走出深圳,以为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看到完全不同的人们,看到蔚蓝的天空和绿色的麦田。走在路上,无不是同样灰色的天空,同样尘土飞扬的街道,同样匆匆忙忙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所到之处无不是灰尘滚滚的建筑工地和未完工的高楼,即便走出几百里,走过几座城市,却犹如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换了一条街道、一个名字而已。有时甚至连街道名字都是一样的。风海惊呼:所有的城市都是按照一张图纸建设的。 半个月后风海走出广东省,他离开国道,转弯走进通向乡村的小路,凹凸不平的弯弯曲曲泥泞小路通向田野,绿油油的稻田和苍翠的大树把大地装点成绿色,清香掩盖了尘土的气味。道路两侧一层层页岩砌成的低矮石墙上长着一丛丛牛尾草,墙下的鼠曲草开出五颜六色的花,露水从草尖滴落在泥土中,小路上背着竹篓的老人休闲走过,水牛站在田边休息,鸭子在水田里嬉闹。一群孩子从小路飞奔过去,消失在山脚下。白色的房子错落的立在山脚,山上云雾缭绕,山顶掩盖在雾气后面。郁郁葱葱的大树遮住半个村子,山脚下升起袅袅炊烟,轻烟升到半空与雾气混杂在一起。 风海沿着小路向村子走去,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祖先,几千年前就过着这样悠闲的田园生活,几千年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片土地上,守护着她,与她为伴,把从祖辈那里继承下来的感情一代又一代遗传下去,就像神圣的信仰,她是一家人的生存来源,为人们提供食物和金钱,她是人们尊严的象征,她是人们精神的归宿,即便是身体离开了她,心也依旧对她念念不忘,即便是功成名就,也不过她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即便是远走他乡,也盼望有一天魂归故里。你摆脱不了,你的祖先在这里,你在这里,一根线就把你牵在这里,无论你飞多高多远永远摆脱不掉。 我们为什么把精神寄托于这片土地,把她当做自己的归宿,宁愿把一生交付于她,在别人看来仅仅是一块土地和土地上一群生活在一起的人而已。风海突然想起光耀说过的话:我们从来没有走出过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们始终把自己禁锢在自己的精神中,我们的文化从来没有真正的关注过人精神的归宿。所以,天下苍生才独自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归宿,这蝼蚁般的生命才会将精神寄托于脚下的土地。在这里人们把她当做归宿,在城市中人们把她变成商品,当做赚钱的工具。 风海突然希望自己像这土地上的人们一样活着,想把自己的精神安放那块小小的土地上,守护着她。对于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失去记忆的人,无家可归的人,这样的愿望无疑太过奢侈。过了进村的小河,桥边有一间灰色的砖房,外面用竹竿撑起灰色的篷布,红色的布招牌上写着小卖店,风海突然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招牌,他努力搜刮自己的脑海,却仍旧和以前一样,大概是在哪副山水画上见过这样的卖家。难道几百年来除了换掉旧人这里就没有变样子,难道这里的人们真的像这山村一样古老。风海怔怔的看着风中摇摆的旗幡,但很快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辆小车飞快从国道上冲下来,直接奔小桥而来,经过风海身边在小卖店停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从车上走下来,她急匆匆冲进小卖店,不多时抱着一堆东西跑出来,上车的功夫他才看清女孩穿着黑色的休闲旅游鞋,蓝色紧身牛仔裤,黑色小皮夹克,头发在太阳光下隐隐发红,口中嚼着口香糖,她看了风海一眼钻进车中,一溜烟开走了。小店灰色的篷布下摆放着两张桌子,旁边立着铁板牌子,上面用油漆印着规整的红字——过桥米线。 风海走到篷布底下找了一个凳子坐下来,灰黑色的凳子显然年代久远,四条桌腿已经高低不齐,坐上去左右摇晃,方方的桌子也凹凸不平,缝隙里沾满厚厚的黑色油渍。屋里是小小的超市,货架上堆满各种各样的货物,风海竟一时辨不清那一堆货物里面都有什么东西,柜台后面一个女人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电视里重复播放着香港回归的节目。女人没有注意到有人到来,依旧盯着电视屏幕。 风海坐在凳子上悠闲地看着远处的青山,享受着回家般的感觉。这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即便是在看着院子后面的荒山也没有感受这样的悠闲安逸,即便在李建国那里他也未曾感受到。相比这里的绿水青山而言,那些豪华的摩天大楼,不过是称作住所的地方,一个接纳那些没有归宿的人的暂居地,让人们的有所安放,却从没有接纳过灵魂。李建国妄图建一座城来接纳那些没有归宿的灵魂,到最后却变成了一片荒芜。成就了李建国心中的神界。人们心中的神,是否让他住在什么地方就住在什么地方,或者我们根本就不知他们在那里,还是众神本身就生活在那一片荒芜之地。光耀说,我们就来自荒野,最终也要归于荒野。是的,我们的精神最终要归于荒野。我正在走向这条道路,除此外别无他去。 不知什么时候,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上下打量着满身灰尘的风海。 “从哪里来?”大概已经看出风海不是本地人。 “南方。” “长江以北都是南方。”女人鄙夷地回答。 “刚才那女孩是这村子里的人?”风海问。 “房客,城里的小姐。”女人咧了咧嘴巴,“脏的很。” 风海没有搭话。他看着墙上的菜谱点了一份过桥米线。 “你这是要去哪啊?”不多时女人端来一碗米线。 “北方。”风海懒懒地说。 吃了两口,刚才开车的女孩又回来了,汽车停在店外。女孩下车向屋子里的老板娘招呼了一声米线,然后坐在桌前看着远处的青山。风海仔细端详着女孩,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脸颊瘦削,颧骨微微凸起,眼神忧郁而深沉,完全不像刚才风风火火的样子。长长的辫子扎在脑后,牛仔裤紧紧绷在腿上,双腿显得修长而结实。女孩看了一会青山发现风海正看着自己礼貌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吃饭。他不自然的笑了笑,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女孩。风海觉得脸火辣辣的发烫,他猜想自己脸一定很红,一直红到脖子。他觉得自己的心挨了重重一拳,就是这一拳打碎了封闭自己的铁门。 很快女孩吃完饭,她把钱放到桌子上起身走到车前,站在车前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风海,似乎有什么话想和风海说,停了停,拉开车门钻进去。发动嗡嗡响起,汽车飞快驶出去,风海站起来看着扬起尘土的汽车,心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如被掏空了一般,他坐在凳子上再也无心吃饭,眼睛直直地盯着胧胧山影。 “喜欢那女孩了?”老板娘站在门前撇嘴笑起来。 风海看了一眼老板娘,转回头继续看着远处的山。老板娘没趣的回到屋子里。山上的浓雾随着微风缓缓移动,从一座山移到另一座山,消失在群山之中。 突然汽车引擎声隐约响起,仿佛从遥远的山中传来,紧接着声音由远及近,风海知道不一般的事情即将发生,他兴奋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女孩的汽车一路倒回来停在棚子外面,女孩摇下玻璃看着风海。风海站起来呆呆看着女孩,仿佛找到梦中那一排脚印的主人。 “如果遇到你的心上人,那就和她一起吧,因为这辈子你不可能遇到她两次。”女孩把头伸出车窗。 风海抓起背包跳上车,坐在女孩旁边,汽车飞奔出去。他大笑,如重获自由般的笑。他站起来把身体伸出天窗,他手舞足蹈,重获新生般的兴奋。他抛弃了阴暗的生活,为建设一座虚幻之城过的奴隶般的生活;他抛弃了失忆之苦,为无法记起的过往而绞尽脑汁的痛苦;他抛弃了苦苦的等待,等待幻想中的那个人的那种煎熬;他抛弃了沉重的枷锁,禁锢在道德伦理中的没有归宿的灵魂。他要去奔跑,要去追求,要去自由的地方。风吹过,潮湿的空气打湿了他的脸,泪水和汗水一起流下来,浸湿了衣角。 女孩开着车也哭了,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流到口中,咸而苦。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一路向北,没有停歇。终于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汽车没油了,女孩把车停在路边。 “我是妓女。”女孩她转头看着风海大声喊,仿佛要让所有人听到。 “我叫风海,一个没有家的人。”风海扯着嗓子回答。“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阿菜!”女孩喊道。 “中国有阿姓吗?”风海大声问。 “现在有了。风海。”阿菜把手放到嘴巴上对天高喊。 “知道了,阿菜。”风海也大声喊。“你要带我去哪?” “回家。” “你家在哪?” “北方。” 两人跳下汽车,从后备箱拿出行李继续向前走。 “你打算带我一路走回去?”风海跟在阿菜身后。 “我们现在还需要什么?还有什么不是多余的?就连身上的行李也沉重而多于。” 夜晚两人相拥在狭小帐篷的帐篷里,紧紧侧靠在一起,动一下身体就会钻到帐篷外面,身下坚硬的石头让骨头隐隐作痛。阿菜身上淡淡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帐篷里,呼出的气吹到风海脸上,柔软的身体蜷缩在风海怀中,纤细的双手放在胸前。阵阵发香刺激着风海的神经,让他兴奋、迷醉。风海的手放在阿菜背后,能感觉到阿菜的心跳。不多时阿菜传出了均匀的呼吸,轻柔而安稳。 我为什么和今天刚刚认识的人住在一起,我们只说过几句话,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就着跟着她,甚至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我爱上她了吗?她是我的心上人吗?风海看着透过薄薄帐篷的亮光,听着怀中女孩均匀的呼吸,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抛弃之前的一切,和陌生的女孩远走高飞。可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自然而然,仿佛这就是必然的结果,唯一的结果。风海庆幸自己将开始新的生活,那种与过去决断的生活。 昏昏沉沉中风海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阿菜不在身边,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风海坐起来,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事情,短短一天仿佛换了一种人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天。他钻出帐篷,周围是碧绿的田野,绿色的树林,巍峨的青山,明显感受到比南方更冷,更加沁人心脾。他们昨晚就睡在小溪边的河床上,层层鹅软石散布在脚下。此刻阿菜正蹲在水边洗脸,瘦削的背影让风海心生爱怜。 “草地不睡偏要睡在石头上。”风海嘲笑阿菜放着平地不睡,偏要睡在石头河床上。 “这里离水近嘛。”阿菜不满地嘟囔,“早上起床用水多方便。” 可爱得就像孩子。 “为了方便就要住在水边吗,万一大水把我们冲走了怎么办?” “怪我们运气不好喽。”阿菜拿毛巾擦擦脸。“至少和你一起啊!” 风海走到水边,河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看着涓涓细流中的自己的倒影,风海突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这天地间的影子而已,是这世界的影子。阿菜在旁边生火做饭。吃饭的时候,风海想问阿菜去要去什么地方,想问阿菜的身世。看着阿菜吃饭认真的样子,忍住没有张口。但阿菜似乎早就看透了风海的心思,却装作没有看到风海,只是低头认真吃饭。吃完饭他们把东西装进背包里,继续上路。 “你有好多问题想问我吧?”路上阿菜问风海。 风海犹豫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老实回答:“我对你一无所知。我知道过去对一个人来说并不重要,就像我失去了记忆,也还是正常活着。” 风海解释道。 “我是个孤儿,出生在大山中,那里的山很高,石头很大,仿佛永远也爬不上去。我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只模糊记得母亲很高,很瘦,头发很长。她坐在板凳上洗衣服是她留在我脑海中唯一的画面。我妈妈死后,我住到叔叔家,一直长到十四岁。十四岁那年我逃走了,白天从家里走出来,没有回头,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找我,没有人在乎我,即便是我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想起我。出走之后,我不知道自己去什么地方,就一直走,有时乞讨,有时打零工,稀里糊涂过了五六年,后来来到福建。在大学里当勤杂工,在大学城里遇到了一个男孩,他开始给我写信,我识字不多,他就教我认字读书,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一起上课,一起读书,一起吃饭,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老套的故事总有老套的结局。他的家人看不起我。我离开了他。后来他找过我几次,反正就这样结束了。” “你爱他吗?”风海插嘴。 “怎么说呢,爱情难道不是很虚伪吗?我们努力生活在一起最后却被爱情之外的东西拆开,难道这算是爱情吗?退缩了还能称作爱情吗?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能够算爱情吗?” “后来呢?” “后来我开始自暴自弃,慢慢变成小姐喽。”阿菜简短地回答。 “怎么才能称作爱情?” “大概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算爱情吧。”阿菜说。 “两个人怎么可能变成一个人呢?” “你说的是,我指的是灵魂。”他们坐在路边,望着空茫茫的田野,风海转头,看到阿菜白皙的皮肤弯曲着隐藏到衣服里,瘦弱的身体看上去单薄无力。 “如果曾经爱过一个人,后来他们找不到对方了,这还算爱情吗?” “如果她在你心中,变成了你,那么就是爱情。” 风海心中一阵刺痛,眼前又浮现出白茫茫的雪原,孤独而空寂。 “你今年多大?”阿菜问。 “不记得了,十二年前,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连自己的名字和家乡在哪也不知道。我记忆开始的地方是梦中一望无际的空旷的雪原和一排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脚印。我从医院走出来,被好心人收留,然后在建筑公司打工,后来建筑公司破产,我无处可去。于是一路向北,我希望找到梦中的那片雪原,找到我的家乡。我知道这样想法简直是幼稚,但是即便是这样幼稚的想法,对我来说也是依靠,心理的依靠。我记得我有一个未婚的妻子,也许只是幻觉,她和那片雪原已经成为了支撑我活下去的两根稻草。我为了并不能确定真假的梦境漫无目的的寻找,这是爱情吗?” “是爱情。”阿菜点点头。 “假如有一天我恢复了记忆,而我的爱人已经离我而去呢?” 阿菜想了想回答:“那也是爱情。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她就是一个独立的人,你所爱的就是那个人,是两个人相爱;如果她已死去,她已经变成了你,那么她就变成你的一部分,你们变成了同一个人,那么你的爱情就变成了纯粹的爱情。爱情无关两个人。我爱你但是和你没关系,这是我的爱情而已,我厮守的、生死相依的是我的爱情。” 爱情是什么,对没有体验过爱情却苦苦等待十二年的风海来说,是一个梦幻般的问题,他的爱情和记忆一样是虚幻的空梦,最初他还渴望梦想有一天能变的真实,随着时间流逝所有的梦开始烟消云散,就连影子也消失了,他守望的只是心中的心中的孤独。那种孤独相伴了他十多年,禁锢了他的想象,限制了他的语言,把的想象局限于那片空寂的雪原,时间让他变得沉默,让他本能的回避这个问题,甚至让他感到恐惧。他曾对淮南英充满好感,甚至想过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想到未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这样记忆空白的走下去,就感到深深得恐惧。禁锢他想象的失忆也练就他另一个本领,他常常看到一个场景,幻想出整个故。故事没有时间,没有地点,只是静悄悄的发生。古老而遥远的故事,在他脑海中静寂无声的滑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能轻而易举联想起那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仿佛不是他想象出来,而是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他把一个个故事写在纸上,却从来没有看过,他知道,那些故事只是故事而已。爱情在他这里只能算作幻境。 面对眼前的女孩,他不知道怎么和她交往,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聊天,失忆压抑了本性,但他感到身体蠢蠢欲动,有种东西复活了。 我想和她生活下去,一直到苍老死去。这是让风海感到的最温暖的事情。风海转头看到阿菜的耳朵,上面竟然连没有一个耳洞,他突然发现阿菜身上没有丝毫风尘女子的气息,她单纯的就像个孩子,真诚、纯真、善良……风海想了很多词来形容阿菜,最终也不知道哪个词更恰当,或者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她,对她的了解也仅停留在曼妙的身姿和名字上。 我要和她共同生活下去吗?一辈子?风海问自己。立刻他为自己这种龌龊的想法感到可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更准确的说不应该有任何隐瞒的想法,自己应该告诉她,毫不保留地表达出来。 “我现在感到自己复活了。我能和你生活下去吗?”风海问。“我想变成你的一部分。” “能!”阿菜看着远方。 “一辈子?” “一辈子。” “如果有一天我恢复记忆了,你怎么办?” “那么遥远的事,我不去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2 山神 风海和阿菜踏着乡间小路,穿过一座座村庄,紧紧牵着手,说着甜言蜜语,享受着世间最美的景色和最美好的事情。他们已经不在乎是不是走向家的方向,是不是走向自己想去的地方,只是沿着乡间的小路前行。 “我们要走到哪里呢?”风海问。 “走到哪里算哪里了。”阿菜回答。 “如果我们把所有的地方都走过,岂不是会回到?” “中国那么大,时间那么多,我们怕是永远都走不到了。”阿菜并不担心。 “你还想回家吗?” “我们身上背的就是家呀。”阿菜指指背上的行囊。 距离一九九八年除夕还有六天,他们来到一个叫茶山的小村庄,山上的茶树已经变成光秃秃的枝杈,山脚下的村庄犹如画中的山村。村子里时而传来鞭炮声和狗叫声,通向村子的小路上空无一人,两人经过商量决定在这里度过第一个春节。午后阴沉的天空飘起雪花,他们身上单薄的衣服已不足以抵挡寒冷,寒风从衣领和裤腿钻进衣服里,直接深入骨头。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小块空地上撑起帐篷。阿菜说有些累了,钻进帐篷中睡觉。不知不觉厚厚的乌云笼罩在天空上,风海忙活着生火做饭,他在两块大石头的缝隙中架起柴火,刚好能把锅放进去。刚收拾完东西,大雪便纷纷扬扬下起来,大地仿佛蒙上一层白白的纱帐,远处的山峦被掩盖在风雪之中。他的后背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花。风海呆呆地看着风雪,十几年来他第一次见到雪,却没有找到雪原的那种喜悦,他知道这不是他要找的地方,但雪景还是吸引了他。直到米饭溢出的水落到火上发出刺啦的声响才把他注意力吸引回来。他急急忙忙打开锅盖,米饭已经熟了,他把饭端进帐篷。阿菜还在睡觉。他喊了一声吃饭了,阿菜似乎没有听到,他又喊了一声,阿菜仍旧没有反应。他伸手摇晃阿菜的肩膀,隔着衣服也能感到阿菜身上滚烫,他再摸阿菜的头,确定她生病了。看着昏睡中的阿菜,风海感觉鼻子酸痛。他从袋子里拿出感冒药,哆哆嗦嗦的手没有拿稳,药撒了一地,风海又从药瓶里倒出仅有的几颗药给阿菜吃下去。然后把阿菜抱进怀中,阿菜软塌塌的身体就像没有了生气,只有微弱的呼吸还能证明她是活的。好冷。阿菜喃喃地说。风海脱掉衣服裹在阿菜身上,紧紧抱着阿菜。阿菜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似乎在呼唤着谁的名字,风海听不清,他把耳朵紧紧贴在阿菜脸上,阿菜在叫妈妈,不停地呼喊。风海抬起头,阿菜的眼角留下一行泪,一直流到头发上,在微弱的光下闪闪发光,然后滴落到泥土中,消失不见,地上的药片糖衣在电光的照射下像一颗颗闪烁的珍珠。风海看着昏暗中半睡半醒的阿菜,哭了。半夜里阿菜的病情急转直下,高烧不退,说起了胡话。 等等我,等等我……天气真好啊……太阳好亮啊……风海,把我埋在大榆树下……妈妈,妈妈…… 风海给阿菜裹上厚厚的被子,抱着她跑进小山村找医生。手电筒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去的光照亮一片,鞋子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咯吱声在空空的街道上发出空洞的回音。阿菜已经不再说胡话,她陷入了昏迷,身体就像浸湿的棉被,软塌塌的躺在风海怀中。一路上风海不停呼喊着阿菜的名字,她仍旧没有一点反映。 “你还记得什么是爱情吗?”风海说。 “嗯。”阿菜微弱地回答。 “生死相依,我们生死相依。”风海边跑边说。 进了村子风海边跑边找,一直跑到小路的尽头,风海没有看到一家诊所。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精疲力竭的风海跪在雪地上哭起来。 “来人啊,来人啊,来人,来人。”风海声嘶力竭地喊。叫喊声在暗夜中的小山村回荡。 “我们回去吧,回帐篷里。”阿菜虚弱地说。“我想在帐篷里躺一会。” “就好了,就好了,我们很快就回去了。”风海哭着说。 风海跪在雪地里紧紧抱着阿菜。过了一会,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打开门,她站在门洞里眯起昏花的眼睛仔细看了看呜呜哭泣的风海。她用浓重的方言叫起来。风海回头,老人挥了挥手。风海急匆匆地抱着阿菜跑进院子。老人把他们带到房间里。房屋很简陋,对着门的地方是一人多高的中药柜,一个个小小额抽匣上挂着铜环,上面写着药名,西侧靠墙的地方摆放着西药的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个个白色的药盒。靠近门边的地方放着一个小小的煎药炉。东面的墙上贴着人体经络图和长长的灰色格子布帘。昏暗的灯光下一切显得古老而陈旧。焦急的风海顾不上多看一眼,把阿菜抱到老人面前。老太太要风海把阿菜放到里屋的床上。风海没有听懂,看老人的手势,挑开帘子进到里屋把阿菜放到床上。随后老人拿着听诊器走进来,她并没有用听诊器,而是拿起阿菜的手把脉。 “感冒,需要用西药。”老人用方言说。 风海没有听清,疑惑地问:“什么?” “输液。”老人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回答。 不一会,老人给阿菜挂上吊瓶。一整晚风海守在阿菜床边,紧握着阿菜滚烫的手,祈求阿菜一觉醒来又会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然后快活的告诉自己,她梦到风海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二天,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子,落在已经陈旧发黄的白色的床单上。墙上贴着人体肌肉、血管、经络、骨骼的示意图,狭小的窗户上挂着蓝色的窗帘,屋子里除了铁床、生锈的输液架还有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面摆放着消毒用的药瓶。阿菜还在沉睡中,已经不再发烧,双眼紧闭,皱着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可是依旧脸色蜡黄。风海紧紧攥着她的手。自从昨晚老人给阿菜拔掉输液管就再也没见到她。风海趴在床边等待阿菜醒来,天亮后竟然昏昏沉沉睡着了。 沉睡中,风海听到院子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风海站起来从窗帘的缝隙向外看,看到院子里一口古井和巨大的磨盘,却没有看到人的影子。风海急匆匆走出屋子,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站在院子里,中等身材,看上干净利落。自己并不认识她,中年妇女看到风海转身向外面走,风海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沿着小路向山上走去。风海有些害怕,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向前走。他不想到山里面去,不是因为对山充满了敬畏,而是担心阿菜的病情,可自己又不知道如何推脱。路上风海想起一首诗:世间有神明,居于深山中,常人无所见,故人最相思。风海看着女人的背影,却不知道问女人去哪里,也不问女人是谁,只是跟着中年妇女一直走。最后他也不知道翻过几座山,似乎有两三座的样子,因为所有的山都在云雾之中,他只感觉到不停地在山中走上走下。最后觉得有些气喘吁吁了。中年妇女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风海。风海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觉得有些害怕,那女人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别人的内心,虽然自己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之事,却也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时一个小女孩从树后蹦蹦跳跳跑出来,七八岁的样子,穿着长条花纹的衣服,两个小辫向上立着,眼睛清澈有神。小女孩跑到风海身边围着风海边跑边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呀。风海对女孩说。带我去看看世间的风景吧。小女孩高兴地说。风海拉着女孩的手转身离开,他回头中年妇女已经不见了,一片叶子飘落下来,正好落在风海手中,他仔细看,是一片榆树叶。低头再看女孩,像极了阿菜。哈哈,我现在有两个阿菜了。风海笑着说。傻瓜,只有一个阿菜啊!一个声音说。 风海突然惊醒,原来是一场梦,他再次闭上眼睛,脑海中又冒出那首诗,世间有神明,居于深山中……在哪听过呢,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诗。抬起头,天已大亮,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桌上的古老挂钟刚好响过半点,十点半。阿菜睁开眼睛,侧头看着床边的风海。风海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这是在哪?”阿菜问。 “村子里,昨晚你病的厉害,刚好在村子里碰到大夫。” 阿菜再次无力地闭上眼睛。 “我去找点吃的东西。”风海站起来。 阿菜点点头,又睡着了。 松开手风海惊愕地看到自己手心里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红色印记,似乎是从里面长出来的,形状犹如一片小小的叶子。也许是抓的太紧了。风海安慰自己。 风海挨个屋子看了一遍,没有见到老人的身影,屋子里的一切都古老而陈旧,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时光。他走出院子,站在门口,村子很小,大概几十户人家的样子,只有一条小路,小路尽头就是大山,其实除了村子南面是一片平地,周围全是起伏的山峦,路上静悄悄的,就像昨晚的来的时候一样安静,路尽头的山被雪覆盖,纯净而神秘,他又想起昨晚的梦,梦中山上下雪了吗,他努力回忆起梦中的场景,但是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伸手看了看手心,那个红色的印记依旧清晰。他来到昨晚露营的地方,把帐篷和东西都收起来。背着帐篷回到村子里。再回来已经快十二点,村子里依旧悄无声息。就连门前的积雪也没有踩踏的痕迹,街道上也只有一两条长长的脚印。风海奇怪为什么已到正午还没有人出来。 回到诊所,老人已经回来了,正在小炉子上做饭,风海把东西放在门边,进屋看了一眼阿菜,她还没有醒来。风海又折回到堂屋里。他仔细打量着老人,六十多岁的样子,和所有老人一样脸上写满沧桑,穿着灰色的衣服,但整洁干净,双目炯炯有神。虽然住在这深山中,但看样子像是有文化的人,他有一句没一句和老人攀谈起来。 “真实太感谢您了。” “治病救人,医者使命。”老人说。 “她什么时候能痊愈?”风海问。 “再过两天,病情稳定了就不必输液了。”老人搅拌这锅里的米粥。 “村子里的人好像不多啊?”风海说。 “只剩三户人家了,其他人都搬走了。” “搬到哪里去了?” “山外,繁华的地方。”老人回答,听上去有些生气。 “这里不是挺好的吗?” “再好也好不过外面的花花世界。现在村子里就只有我们三户四个等死的老人。我这药铺也开不下去了。” “您的孩子呢?” “孩子走了。”老人吹了吹炉子。 风海不知道老人说的走了是搬走还是去世了,也没再细问。 “这村叫什么名字。” “茶山村。” “有茶树吗?” “老辈子倒是有种茶树的,现在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这里的山有名字吗?”风海问。 “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名字。”老人说,“有一座山倒是有名字,叫茗山,草头茗,不过听老辈人说应该叫冥山,因为不吉利,改成了茗山,名字都是我们当地人叫的,地图上都没有,只有山前立着的石碑写着名字,换了一块石碑而已。” “有什么说法?” “进冥山如进冥府,昏暗而不见天日。不进冥府者,居于冥山,故得名冥山是也。以前石碑上写的。相传,那石碑刻于三千年前,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我见过那块石碑,长满了厚厚的苔藓,看不清上面的字。” “石碑现在在哪里?” “早就砸碎了,以前还在山脚下,后来不知被谁搬走了。” “山在什么地方?” “向西走,出村了,翻过两座山就是了。” 这时屋子里响起咳嗽声,阿菜醒过来,风海进屋把阿菜扶起来,阿菜靠在被卷上仰头看着屋顶。 “感觉怎么样?”风海摸了摸阿菜的额头,凉凉的。 “刚才做梦梦到了我的母亲,她站在一棵大榆树下,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知道是她,她没有和我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我。”阿菜伤心地小声说,“为什么没有和我说话呢?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这里阴气重,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梦到什么都不要相信。”老人端着米饭走进来,把饭放到桌子上喃喃地说。 “说的是真的?”风海将信将疑。 “人间的尽头就是鬼府,进不了贵府就进冥山。到底有没有鬼神谁也不知道。否定未知这样的事情也不科学哟。”老太太调皮地说。笑起来的样子显得和蔼可亲。 住了几天,阿菜痊愈了,她起床在院子里散步,帮老人收拾东西。虽然艳阳高照但仍旧刺骨的寒冷。老人拿出一些棉衣晾晒后给他们穿上。 这天早上,阿菜和老婆婆坐在院子里,天空又变得阴云密布。风海决定出去走走,他走出院子直接向西走出,路边的干枯的荒草已经被雪覆盖,折弯的野草低垂在地上,走到小路的尽头就是大山,上山的小路被积雪覆盖,树枝上挂满了厚厚的积雪。风海踏着柔软的积雪踏上进山的崎岖小路,翻过两座大山风海看到了老人口中的茗山,和其他山峦明显不同的是茗山上长满高大的松树,用遮天蔽日形容也不为过,远远就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虽然被积雪覆盖,但仍十分壮观。风海站在山顶看着静寂无声的大山。他有些犹豫继续向前走还是就此回去,在山顶站了一会他向前走去,很快他来到茗山脚下,小路到此便戛然而止,一块石碑立在小路的尽头,上面刻着茗山,下面写着1966年。荒草和大树铺满整个大山,风海用木棍拨开荒草走进山林中。天空更加阴暗起来,加之之前的积雪,山中仿佛已经傍晚,树林里面阴森恐怖,路越走越陡,他越走越害怕,他后背上渗出汗珠,爬到半山腰风海想折返回去,看回去的路,满是荆棘,辨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树丛,风海想了想硬着头皮继续往上爬,他也不知道为什非要爬上山顶,好像被谁推着似的。攀上山顶已到正午,山顶上是一小块平地,平地中间是一棵合抱粗的大树,树叶已经落光,凹凸不平的树皮见证大树经历的沧桑。风海走上前去抚摸着粗壮的树干,突然间他又想起前些天的梦,那个中年妇女,那个年幼时的阿菜,就站在这棵榆树下。那女人是谁?那小孩又是谁?她为什么要跟着自己走呢?莫非真的是阿菜和她母亲?站在山顶放眼望去,起伏的山峦都变成白茫茫一片。风海突然想起李建国的城,和这壮丽的风景相比,简直像小孩子堆砌的玩具,他不知道李建国为什么非要建一座幻想中的城市,为什么神界要灯火阑珊,为什么众神不能住在山林之中。也许因为李建国心中的神不是神,而是人。即便这山林之中也没有所谓的鬼神,那不过是人们杜撰出来吓唬自己的故事而已,风海心中的恐惧渐渐散去。一片风景而已。风海淡淡地说,他带着得到答案的喜悦走下山。 回到老人家,听到屋里传来阵阵笑声,两人聊的正开心,风海不想打扰了好气氛就站在门口。第二天两人告别老人继续上路,风海问阿菜昨天她和老人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 “聊老人年轻时候的事情。她刚嫁到村子里来的时候茗山还没有改名字,还是叫冥山,人们告诉她冥山上是没有进到地狱的孤魂野鬼,人上去有去无回,上去的人魂魄永远被留在山上,只有肉身能回来。每到过年全村的男人都到山脚下祭拜山神。年轻时候的老人上过新学堂,学过医学,当然不信这些邪说,一天人们都在打谷场劳动,她一个人偷偷跑到冥山上,发现上面和普通的山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山高林密了一点。她决定戏弄一下人们,于是在山顶上点上一把树叶,弄出滚滚浓烟,然后赶紧下山跑回到村子里,当她来到打谷场,看到人们正跪在打谷场上对着冥山磕头。山上的烟还没有熄。看到一个村子的人都在对着冥山磕头,觉得特别可笑。后来仔细想想却觉得恐惧,她从下山到家中然后跑到打谷场,怎么也有两个小时的时间,那么一点柴火怎么可能烧两个小时,而且冒出那么大的烟,隔着一座山都看的清清楚楚,仿佛把半个山林都点着了一般。若不是后来下的一场雨也许真的就把整个冥山都点着了。后来她又跑到山上去看,点火的地方只有火盆那么大小地方,怎么就冒出那么大烟呢。后来破迷信、反封建,人们就把石碑砸掉换上了新的石碑,结果第二年大旱,庄家颗粒无收,人们对冥山闭口不谈。但是每年都会在家中偷偷祭拜。后来老人儿子死了,她也开始祭拜山神,每年都祭拜。当村子里的人们都搬出大山的时候,她舍不得走,就留了下来。她说,山上有山神,住在冥山中。她为什么把人们说的孤魂野鬼说成山神呢?那冥山上真的有山神吗?好想去看看。”阿菜渴望的眼神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少女。 风海不自觉的看看手心,手中的印记依然清晰,仿佛是从里面长出来一般。不知它会不会永远消失不了。 “在她心中也许真的有吧。”风海说。 “为了所谓的山神就孤孤单单在这里过一辈子?”阿菜停下脚步。“奇怪,在那山村里我每天都会梦到我母亲,她站在一棵大榆树下,我还是七八岁的样子,我问她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她说在等一个人。奇怪啊,我每天都做同一个梦。我们等谁呢?” “山神和孤魂野鬼也许是他们心中的信仰。我们有信仰吗?有,我们仅仅是没有宗教信仰而已。我们信仰的是什么?是我们心中的神,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价值体系和社会引导我们遵守的规则。这些不稳定的规则会把我们引到任何地方,可以把我们带到圣人之地,也可能把我们带到贪欲里;可能把我们带到天堂,也可能把我们带到地狱。我们得到的是上一辈人的言传身教,我们的信仰依赖于上一辈人的思想。就像那山神,就是上一代人留给我们的信仰。” 离开山村的那天晚上,风海梦到自己站在山中,站在前些天梦到的女人身旁,风海不敢问阿菜是否那就是她的母亲,但风海相信,那是真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3 灵与肉 离开茶山村,他们继续向北走,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即便是身上的厚厚的棉衣也难以抵挡凛冽的寒风,白天忍受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夜晚他们看着自己呼出的气体在帐篷上霜冻,清晨变成厚厚的一层冰,他们不得不花费更长的时间清除帐篷上的冰冻,以至于接近中午才收拾东西上路,这样一来他们每天走的路程就更少了。长时间的疲惫和低温的折磨让两人疲惫不堪,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他们决定找个地方暂时休整一下,等天气暖和再继续前行。 风海在地图上找到最近的县城,融城。两人搭货车来到融城,货车在盘上路上转来转去。货车司机诗歌高瘦的中年人,很健谈,他说一个人开货车很苦闷,没办法,在路上自己和自己聊天,整的和神经病一样。 司机说:“融城可是个好地方,等我老了,开不动车了就在融城买一套房子,在那里养老。我开了这么多年车,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的事,很多事也就见怪不怪了,可是有些事啊,你想起来就害怕。你们都知道,货车司机喜欢开夜车,晚上,路上的车少人少,开起来轻松。有一年冬天,我开车去黑河送毛巾,出口俄罗斯的。回来的时候,刚出黑河市就下起了雪,那里的雪真是吓人,几个小时就漫过了车轮。我一看没办法,就在路边停下,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然有些害怕好在是空车,不用担心被偷。我熄火,关掉车灯,裹上棉被倒头便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外面雪实在太亮了,我索性坐起来欣赏雪景。看着看着远远有两个人晃晃悠悠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心里那个害怕,就怕打劫的。这荒山野岭跑也跑不了,我想发动车赶紧跑,你猜怎么着?温度太低,打不着火。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越走越近,一前一后,好像抬着什么东西。他们走到车前几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开始在地上挖土,不一会挖了一个大坑,然后把抬的东西扔进去,扔的那一瞬间,我看到拿东西像裹着毯子的人。他们不会是埋死人吧。想想心里就发毛。他们埋好之后又原路返回去了,就好像没看到我的车一样。我琢磨不应该啊,这么大一辆车他们怎么会看不到呢。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不相信我说的话,雪地没有踩踏的痕迹,土早就冻得邦邦硬了,谁傻到冬天在外面刨坑。在我的坚持下,他们调来挖掘机。你们猜怎么着,就在那个地方挖出了一具尸骨,不过埋下至少三年了。你说奇怪不奇怪,那晚我明明看到两个男人埋下的。人这一辈子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现在没人看到也不代表将来没人看到。” 一路上司机讲着各种见闻,有时让人害怕,有时逗得他们哈哈大笑,有时让他们伤心落泪。 很快,他们就到了融城。下车后感觉又回到了南方温暖的城市中,寒冬被阻挡在了城外,即便一路上万木凋敝,城中仍旧郁郁葱葱,街道两边高大的国槐叶子新鲜翠绿,小小的街道,小小的房屋,小小的停车场,高而狭长的落地窗反射着柔和的阳光,空中飞舞的萤虫盘旋着落在花坛里盛开的鲜花上,城外的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而城中的人则穿着单薄的春装,走在街道上犹如走在南国的小城里。 街道上衣着光鲜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女带着欢笑走过,气氛变得暧昧。风海牵着阿菜的手穿过小小的街道。他们在道路转角的地方看到一家旅馆,木头的招牌上写着春城旅社,小小的玻璃门干净透亮,透过玻璃看到吧台后面年轻的服务员忙碌的身影,几个年轻人坐在大厅的玻璃桌前聊天。 “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吧。”风海说。 阿菜点点头。 走进旅馆一阵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他们这才注意到吧台上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束百合花,整个大厅里弥漫着花香。他们订好房间把行李放到吧台外出吃饭。 “这里怎么就这么暖和?”风海问服务员。 “这里是融城啊。在人们口中即便是寒冬冰雪也会融化的地方,在凛冽的北国寒冬中却一年四季如春,这得益于四周的山峦,可是这样的地方北方地区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唯独这里四季如春,谁也说不清。”服务员介绍。 “有什么地方特色菜呢?” “我们这里最有名的是烤乳猪哦。”旅店里的服务员指了指方向,“出门左转穿过公园有一家岭南菜馆,他们家的烤乳猪最地道。” “烤乳猪不是广州菜吗?”风海随口问。 服务员干脆放下手中的账单,给风海介绍起融城的历史。 “这你就不知道了,相传湖广填四川的时候,很多广东人举家迁到四川,那时候的人们都是被迫迁徙,他们舍不得故乡,却又受官府胁迫。有一批人走到半路思乡心切不愿再往前走,可是回去又怕官府追查,就一路向北,走着走着在山中迷路了,不知不觉来到了这个地方。看到这里一片荒地,他们来的时候正值寒冬,而这个地方却是春暖花开,于是那些人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他们把这里叫做融城。几百年来,虽然过了一代又一代,但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却保留下来,你看外面有许许多多的粤菜馆,而且融城的人们相貌和穿着都与北方人有很大的区别。” 风海脑海中浮现出一群踏着积雪开拓者,在一片荒地上开拓出一座城的画面。但是他立刻感到这个故事的可笑,几万年来人们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这美丽的地方,也许粤人的到来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和开疆拓土没有任何关系。事实证明风海是对的,他们在公园的小广场上看到一座纪念碑,上面写着原本这里只是一个小镇,湖广填四川的时候粤人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然后繁华起来。纪念碑的后面是与人同高的群雕,记载着当年他们的祖先推着车子、背着行囊拖家带口来到这里的情景。公园里种满了木棉,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树干上裹着厚厚的毛毯,怎么也是北方的寒冬,即便是暖和也和南方没法比。穿过公园,他们看到了服务员说的岭南菜馆,和其他建筑一样小巧精致,走进菜馆里面安静而私密,里面没有公共餐厅,大大小小的包间整齐排列着,服务员将他们带到一个灯光柔和的包间。 屋内温暖适宜,瞬间扫去街道上潮湿的空气。房间中央是一张大理石餐桌,粗壮的暗红色桌腿沉稳厚重,桌上摆放着两个银色烛台,上面插着白色的蜡烛,蜡烛没有点亮,桌子周围放着六把红木椅子,风海辨不清是什么木材,看上去和桌子一样厚重。桌子上方从屋顶垂下两盏橘红色的灯,把房间照的昏暗而富有情调,对着房间的靠墙的地方有一个酒柜,里面摆放着各种酒瓶,大概只是装饰而已,房间最里面的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大喇叭的留声机,大概也是为了营造气氛用的。服务员点上蜡烛,房间的气氛立刻变得暧昧起来,再看阿菜的脸,在烛光下细腻绯红,平日里凌厉的眼神也变得温柔。 “二位请坐,这里我们家里的菜单,我们家的招牌是粤菜名菜,所有的菜都是地道的广东味,食材也都是广东运来。主菜有:秘汁叉烧、东江酿豆腐、八宝冬瓜盅、白切鸡、上汤焗龙虾、红烧乳鸽、糖醋咕噜肉、老火靓汤、广州文昌鸡、明炉烤乳猪、半岛御品官燕、清蒸东星斑、生拆蟹肉烩海虎翅、阿一鲍鱼、潮州卤味、脆皮烧鹅。点心有:鲜虾荷叶饭、绿茵白兔饺、煎萝卜糕、马蹄糕、皮蛋酥、冰肉千层酥、叉烧包、酥皮莲蓉包、芝麻包、刺猥包子、粉果、及第粥、干蒸蟹黄烧麦。饮品有:普菊、冻顶乌龙、铁观音、热咖啡、热柠蜜、冻柠檬茶、冻奶茶、冻鸳鸯、阿华田、咸柠七。” 服务员犹如说相声般一口气说完。风海和阿菜一道菜都没有听清。 风海把菜谱放到一边,看着阿菜说:“把你说过的菜都点一份。” “您都点一份?”服务员吃惊地张大嘴巴。“您两个人?” “都点一份。”风海说。 “好来,您稍等。”服务员飞快转身,却不小心撞到门上,他捂着脑袋跑出去。 阿菜红润的脸在烛光中细腻而柔软,犹如一个鲜红水嫩没有熟透的樱桃,她迷离的眼睛看着风海。 风海站起来,走到留声机前面,旁边的木盒里放着厚厚一叠唱片,风海翻看了一会,从里面抽出一张唱片,把它放到留声机上,留声机立刻穿出轻柔的音乐。阿菜闭上眼睛微笑的仰着头。 “这是什么音乐?”风海问。 “走过绿意。”阿菜回答。 音乐在房间里回荡,两个人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听着。 距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服务员端来开胃水果,水果装在一个大瓷盘里,乳白色的盘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就像刚从树上摘下放在清泉中洗过一般剔透。堆放成一座五彩的山峰。紫红透亮的李子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去皮的猕猴桃晶莹剔透,黄色的切片菠萝摆放整齐,紫色、绿色的葡萄诚实饱满,犹如一颗颗珍珠,深蓝的蓝莓犹如钻石般闪亮。水果下面压着淡绿色树叶,两把闪亮叉子整齐的搭在盘子边缘。水果盘的旁边摆放着三个小碗,一碗细腻柔软的白砂糖,一碗晶莹的淡黄色蜂蜜,一碗乳白色酸奶。依照自己的喜好调味。 两人并不着急享用水果,而是看着让人垂涎欲滴的果盘,水果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色香味俱全的水果仅仅的看一眼就让人垂涎三尺。但是,还缺点什么,是的,还不够多,因为主菜还没有端上来,又怎么能调动起人的。 阿菜拿起叉子从果盘插起一粒紫色葡萄,在眼前晃动,似乎看穿了黑紫色薄皮看到里面柔软多汁的果肉,她拨开一片果皮,露出绿色的挂着水珠的果肉,剥去果皮的葡萄仿佛还一层薄薄的薄膜,捅破薄膜那果肉就会顺着叉子流下来。阿菜把叉子伸到酸奶中,柔软的酸奶凹陷进去,她轻轻搅动,酸奶随着葡萄在碗中留下一圈圈印记,犹如水中的涟漪。阿菜突然提起叉子,柔软的乳白色酸奶从葡萄上慢慢滑下滴落到碗中。阿菜微笑看着手中的葡萄,放在面前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凉凉的酸奶沾到舌尖,酸甜可口。美妙的滋味直接刺激味觉中枢神经,但这仅仅是隔靴搔痒而已,要想勾起她的食欲还需要更多的刺激。阿菜把葡萄放入口中,轻轻咬碎,香甜的果汁和酸奶混合在一起独特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她再次把叉子伸向盘子,插起一个紫红色李子,小小的李子光滑透亮,阿菜在蜂蜜碗中沾了一下,软软的蜂蜜拉出长长的细丝,一直向下流,阿菜饶有兴趣地看着直流不断的蜂蜜,转动了一下手中的叉子,把李子贴在嘴唇上,双唇撅起喇叭状吮吸上面的蜂蜜然后把李子放入口中,熟透的李子配上蜂蜜味道比葡萄的酸甜更加浓郁。两个果子便打开了的阿菜的食欲。 再看风海,手中拿着李子,叉子上插着猕猴桃,口中嚼着蓝莓,眼睛盯着盘中的水果,仿佛要把它们全部吞下一般。相比风海,阿菜更喜欢慢慢品尝,那样更能够让她感到满足。看到风海的吃相,阿菜咯咯笑起来,风海感到有些惭愧,他放下手中的李子和叉子学着阿菜的样子细嚼慢咽起来,当速度放慢他体会了另一种独特的味道,食物和唾液混合后散发出来的香味在口中回荡,穿过耳根直达脑海,让他感到满足和眩晕。 没多久,盘子里的水果去掉一半。很快,装在厚厚瓦罐里的老火靓汤、放在青色盘子里的半岛御品官燕和五个小碗五彩汤汁、白色盘子中的生拆蟹肉烩海虎翅,一起端上来,浓浓的香味飘荡在房间,令人回味无穷,配上鲜艳的颜色,让人胃口大开。仅闻味道就让人迷醉,两人放下手中的水果,拿起毛巾擦擦手。好戏开场了。 其他的菜也陆续端上来。肉肥皮脆的秘汁叉烧酥脆可口,金黄的白切鸡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精致的上汤焗龙虾泡在粘稠的汤汁中,油光发亮的红烧乳鸽犹如的人体、明炉烤乳猪和脆皮烧鹅流着金黄剔透的油脂,色泽鲜艳糖醋咕噜肉与翠绿的辣椒混杂在盘子中,火红的清蒸东星斑露出雪白的肉,让人垂涎欲滴鲍鱼和潮州卤味。各种饮品也相继端上来,普菊、冻顶乌龙、铁观音…… 不多会摆了满满一桌。堆成小山一样的菜肴,足够十个人的分量,现在由他们两人享用,仿佛他们面前有十个人着身体等待自己享用一般。上完最后一道菜已经是下午三点钟。风海和阿菜早已抛去开始的矜持,风海脱掉外套,一手抓着一大块猪腿肉塞进口中,亮晶晶的油脂从手指缝隙和嘴角留下来,另一只手中拿着筷子夹起一片金黄色的肌肉,额头上也冒出小小的汗珠,杯子里的茶水喝掉大半。阿菜的嘴里塞得满满的,几乎不能咀嚼,她仍企图将一块块白肉塞进口中。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盘子,不知道下一口吃什么才好。他们看着对方,任何言语都表达不出现在的满足和快乐,他们脸上透出窒息般的潮红。这是最满足和快乐的时刻,这是神经最紧张和刺激的时刻,这是最兴奋的巅峰,让人痴狂,让人欲罢不能。 饭店里好奇的服务员和用餐者挤在门外,伸长脖子看着狼吞虎咽的两个人。这没有让他们感到害羞,反倒更加引起食欲,引起他们被窥探的,让他们感到极度兴奋和刺激。 下午六点钟,他们仍在继续,桌子上的菜已去掉大半,他们开始出现疲惫,但仍旧没有停止,直到深夜十一点种,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他们吃掉盘子中最后一块皮蛋酥,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心满意足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桌上一片狼藉,白色桌布上滴满油脂,碎骨头装满盘子,果汁、红酒溅满桌子。 “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停歇。”风海擦擦油光发亮的嘴巴。 “只要有我供你享用。”阿菜满意地回答。 两人离开餐厅,行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深夜的公园安静空荡,光秃秃的大树犹如巨人的影子,孤独感立刻包围了他们,两人牵着手站在公园中,犹如被奇异怪物包围的渺小无助的人类,站在着黑暗中不知去向何方,每一个事物,每一次喘息,每一声风鸣,都深深刺激着灼痛的神经,所有神经在心中汇合,最后从心里升起的是难以言述的孤独和无归宿感,让他们沉默无言。 在公园散步后,两个人回到旅馆。房间的装饰似乎是出自某个崇尚超现实和极简主义设计师之手,对门的地方是一个全透明的玻璃洗刷间,里面的场景一览无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隐形的橱柜,白色的柜门和墙壁融为一体,雪白的墙壁反射着冷冷的灯光,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抽象画,在空旷的沙滩上趴着一个人,风海不确定是人还是一堆衣服,因为画中的人看不到脸,也许只是人形的沙堆,远处是灰蓝色的大海,刚刚能分辨出蓝色而已,海面上就是灰色的天空,大海和天空中空无一物。画中的场景仿佛是梦境中的画面,忧郁而孤独。风海感觉自己的内心被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他的心和墙上的画一起震荡起来。风海凑近想要知道画的名字,但画上什么都没有。作者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风海凝视着画中的人。 哗哗的水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扭头看到阿菜着身躯站在喷头前,风海第一次看到阿菜的身体,即便是他们挤在一个睡袋中,他也没有看到过阿菜的身体,风海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阿菜雪白光滑的肌肤,冰肌玉骨?肤如凝脂?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哪个词更合适。很快玻璃上凝结出一片蒸汽,只能看到阿菜模糊的影子。风海坐在床边等,哗哗的水声让他仿佛看到一个空洞的深渊,等待自己一跃而下,自己却无心也无力挣扎。 洗掉身上的灰尘,他们着身躯坐在床上看着对方,这是他们第一次将自己地展现给对方,每一寸肌肤毫不保留地展现出来,他们久久地对视,没有一句话能说出口,没有一个字需要表达,任何文字语言和动作都变得做作。看着看着阿菜的眼睛湿润了,泪水从眼角流下来。风海拉起阿菜的手,紧紧攥在手心,把她手紧紧贴到胸口,心中默默重复阿菜说过的那个词:生死相依,生死相依。 风海熄掉灯,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世界,些许,眼睛慢慢适应,窗外的灯光透过窗帘把屋子照的朦朦胧胧,橘黄色的灯光并没有让房间变得温馨,反而更加空荡。 风海把阿菜拉进怀中,肌肤的摩擦让他们失去了一切思考的力量,黑暗中,他们相互抚摸,用双手和柔软的唇探索着对方身体,每一寸都不放过。满足对方和用对方满足着自己,他们的身体内有一种东西比更加需要彼此。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源于最原始的本能。 他们疯狂地,没有踏出房间一步,每一天都重复着唯一的事情,从早上到夜晚,仿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做的事情。我们不需要什么孤独,也不需要什么归宿,只要像现在这样子。阿菜光滑柔软的手抚摸着风海的脸说。 “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灵魂。”风海紧紧抱着阿菜。 直到第七天,服务员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间的门确认他们有没有死在房间里才让他们终止了这种生活。服务员打开门的时候,他们正在,阿菜正跪在床上,风海站在她身后,服务员的闯入并没有打断他们,看到眼前的一幕,服务员几乎惊掉了下巴,她急忙退出来。 第二天他们收拾行李继续踏上旅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4 爱,控制与反抗 他们并没有继续向北,而是向西走去。他们似乎不再专注遥远的北方,这一路风景比脑海中的幻想更吸引他们。 四月初他们到达了河南中部,沃野千里的平原放眼望去是望不到尽头的绿油油麦田,此时的季节已是春暖花开,春耕的人们在田间忙碌,绿油油的麦田和刚刚抽芽的柳树生机盎然,路边的迎春花开出了金黄色的小花,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也冒出了花骨朵,早早苏醒的飞虫在花丛间飞来飞去。 他们脱掉了厚重的棉衣,在田间驻足。风海长出一口气,仿佛把沉积身体里的寒冬的陈余都呼出体外,一切都生机勃勃,仿佛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刚刚醒来的世界。阿菜被寒风冻伤的脸也慢慢恢复,又变得粉红细嫩,让人垂涎欲滴。她依靠在风海的胳膊上欣赏美丽的风景。 因贪恋这田园的风光,他们错过了赶路的时机,等他们想要起身,太阳已变成了红彤彤的炭火色,他们不得不在麦田旁边的村子里住下。村子是一个很大的村落,规划整齐的街道按照等同的距离排列开来,几乎一样高的房屋一座接着一座,道路两边国槐也钻出嫩绿的枝芽,孩子们在路上追逐打闹,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他们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走过几条街道,几乎家家户户开着门。最终,他们找到一个门上结着蜘蛛网的人家,看样子很久没人在这里住。他们决定在这家门前借宿。 刚刚撑起帐篷,一个中年妇女从隔壁院子里走出来,头上带着围巾,身上的衣服沾着泥巴,看样子刚从田里回来。她好奇地看着刚刚架起锅正准备的两人。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妇女上前来询问他们。 “大姐,我们只是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不打扰你们。”阿菜拿着从路边捡来的树枝说。 “你们从哪来?”中年妇女问。 几乎每到一地都有人问同样的问题。到最后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 “南方,广东。”风海说。 中年妇女点点头,似乎想弄清广东到底在什么地方,显然她还是不知道广东到底在哪里,但她的表情告诉别人她觉得那一定很远。 “你们走着来的?”女人惊讶地问。 “走着来的。” “怪不得你们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中年妇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借宿。”中年妇女收起笑容。 一路上不允许借宿的人很多,他们早已习惯了,也没有什么争辩的意图,只是可惜刚刚撑起来的帐篷,他们打算拆掉帐篷另寻他处。 “住在我家吧。这家的人失踪的失踪,坐牢的坐牢,死的死。住在这里不太好。”妇女取下头巾,散开头发,这下看上年轻了许多。 风海仔细端详着她,四肢粗壮,浓眉大眼,是庄稼地的一把好手,干起活来能顶一个男劳力。不过长得很是标致。 两人不好拒绝,收拾好东西跟着女人来到她家,对着大门的是一面高大的红砖水泥影壁,水泥墙上抹着光滑的水泥,贴着大大的红色福字,院子的地面是用红砖铺成,院子里收拾的干净整洁,南墙角落里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影壁后面是高大的砖瓦房,透亮的玻璃上贴着年画,房门上贴着门神,风海辨不清是神荼、郁垒还是秦琼、尉迟恭,房门两侧挂着红红的布灯笼,里面的白炽灯清晰可见。整个院子里仍旧是一片过年的气氛。女人在门口脱掉厚厚的棉袄搭在门口的架子上,露出金黄色的紧身毛衣。也显露出实际年龄,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风海和阿菜慢慢放松下来,看起来同龄人更好沟通一些。 “进来吧,家里就我一人。”女人并不担心两个陌生人。 “你的家人呢?”阿菜边走边环视屋子。房子里摆设简单,整洁干净。 “男人出去打工。儿子在学校读书,只有周末回来。”女人收拾东西开始做饭。阿菜在厨房里帮忙。虽然用的是古老的大灶和风箱,墙上却没有一点灰烬。 风海站在院子里悠闲的翻看女人拿来的一本旧的《读者》杂志,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成群的鸟儿在空中盘旋着归巢。隔壁院子里的一棵杏树越过墙头伸过来,绿绿的叶子尚未舒展开,树杈间有一个小小的鸟窝,看样子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 “隔壁这家是怎么回事啊?”吃饭的时候风海问。 女人低着头没有说话。见她不愿说风海也就不再追问,吃过晚饭,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气氛让人慢慢放松下来。女人竟主动问起风海刚才问的问题。 “你刚才问什么来着?隔壁那家吗?”女人放下手中的电视遥控器。 风海反而觉得有些尴尬,他点点头。 “他们家惨啊。”女人摇摇头,“你们看上去像有文化的人,你们说人到底是什么呢?人脑子里都想什么?” 女人的问题让他们一头雾水,他们看着沉思中的女人,等待她即将开始的讲述。女人完全不在乎他们两人的反映,努力拼凑着脑海中零碎的记忆。 “从什么时候开始讲呢?”女人沉默了一会,皱着眉头想了想,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几乎被人遗忘的故事,“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家六口人。六十多岁的老爷子李青林和老太太,三十多岁的儿子李国忠和儿媳孙梅,十三岁孙子李之达和十一岁的孙女李之茵。有老有少,幸福之家啊。不过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女人似乎要讲一个古老而漫长的故事,看样子会讲上一整晚,风海动了动身子,找了一个舒服姿势靠在沙发上。 “他们家从老辈人那里就是大户,祖上是读书人,这一带的大地主,后来变成了我们这样的群众。虽然也在村子里住着,但他们家家教很严,那会我刚结婚,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听到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背书。傍晚村子里孩子在街道上玩耍,我从来没见过李之达和李之茵兄妹二人。这么小的孩子也贪玩啊,有一次看到小女孩趴在门洞里向外看,门外则挂着锁。我常常听到李国忠和孙梅打骂孩子的声音,咚咚的响声我们听着都疼,两个孩子从来不哭。为什么这么打骂孩子呢?反正都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因为考试没考好,或是为了摔了一个碗,或者为了买零食。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晒豆角,大概是刚放学的时候,我听到隔壁小女孩哭,我以为又打孩子了,可是这次没听到打骂的声音,我就站起来走到墙下。小女孩哭着小声对李国忠说老师在办公室摸她的屁股,听那老师的名字好像还是他们家的远方亲戚。接着就听到李国忠大发雷霆,你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跑老师办公室里做什么,以后再有这么丢脸的事我打断你的腿。小女孩吓得不哭了,再也没听到动静。还有一次,男孩的一群同学来找他玩,恰巧孙梅回来,看到家里来了一群孩子,说影响李之达的学习,把那群孩子都赶跑了,从那以后再没孩子来找过他们兄妹。有时候也能听见李国忠哈哈的笑,不过听起来更像是对孩子的嘲笑。我印象里他从来没和孩子亲近过,怎么会笑的那么开心。他们家的两个孩子很争气,学习在班上从来都是第一名,听说以前李国忠学习也很好,因为出身不好没有上大学。也许是把家庭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孩子身上。两个孩子没什么朋友,放学就回家读书,什么事情大人都替他们安排好。反正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谁家都有自己过日子的方法,没什么好过问的。你说孩子的父母不心疼孩子吗?那简直是开玩笑,那时候人们还比较穷,他们家也不富裕,就靠种田打工,李国忠每天回来都提着一块肉。大人舍不得吃,只给孩子吃。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吃腌萝卜、炖白菜,李国忠隔几天就去镇上买青菜,变着花样给孩子做饭。 “后来有一天,小女孩放学没回家,家里人到处找,找了一晚也没有找到,人们急的团团转,第二天准备报警,还没去呢,村里来了七八辆警车,他们先是到大队书记家,然后大队书记带着到了他们家,把老头子、李国忠、李国忠的两个弟弟,还有孩子的奶奶、妈妈全都带走了,村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追着警察问原因,警察不说,就这么走了。恰巧赶上李之达放学回家,他亲眼看到警察把家人带走,孩子什么也没说,就是看着,我以为孩子被吓坏了。他家大人不在家,我把李之达接到家里来,他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到我家之后吃饭,吃完饭开始写作业。开始我想以后我家的孩子也这么懂事就好了,后来发现不对劲了。那孩子一晚上不说话,也不抬头,更不询问家人的事情,一直低着头读书、写作业,到了十一点钟准时收拾东西上床睡觉,整个晚上都像机器一样。我想,这孩子可能出问题了。正常的孩子谁会对家人不管不问呢。 “过了几天,听村干部说他们家出大事了,李之茵没有失踪,而是跑到公安局去了,她说李青林、李国忠还有两个叔叔强奸自己,当时村子里的人全蒙了,谁也不相信这样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那段时间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是真的吗?我也问自己,他们的家人真的强奸女孩了吗?我不敢相信是真的。但是警察说女孩已经怀孕了。又过了几天,老太太和孙梅回来了,回来之后就躲在家里不出门。我去看望她们。老太太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嘴里一直喊丢人啊,丢人啊。孙梅坐在桌前,气地双手颤抖,嘴里念叨着要讨个说法。几个月后老太太去世了。 “后来人们就再没有看到李之茵,她去哪了也没人说清。李家的四个男人虽然都在监狱里,可日子还是要过。怎么说家里还有一个孩子要养。案子开庭的时候村子里好多人去看,人们都说李家的男人冤,李之茵没有出庭,法庭上没有一个人承认强奸过李之茵,后来他们都被判刑了,所有人都是‘零口供’定罪,八年到十五年。一审结束后孙梅一边照顾儿子一边到处奔走。儿子倒是很争气,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距离那件事过去已经五年了,人们还是没有见到过李之茵,人们私下里说李之达和李之茵有联系。孙梅问儿子是不是见过妹妹,李之达的回答是没见过。孙梅也没办法,有时候跟踪李之达,但也没有发现什么情况。那件事对李家的打击太大了,即便是儿子考上大学也没有把孙梅从阴影中拉回来,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听到孙梅让儿子去监狱里看望父亲,李之达不去,孙梅在屋子里面喊,他是你爸爸,你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他。李之达站在院子里淡淡说:那我就去死吧。接着就听到孙梅嚎啕大哭。大概是绝望吧,孩子大了,她打不动了,管不了了,也控制不了。李之达上大学没从家里拿一分钱,这是我听孙梅说的。她说孩子要自己打工挣钱。李之达到省城上大学后孙梅也要去,说去照顾孩子。我劝她,孩子大了能照顾自己,不要跟的那么紧。孙梅说大学里很多孩子学坏,孩子是自己的心头肉,不能让李之达走上歪路。上大学的第一年孙梅回家过年,李之达没回来,孙梅说孩子在城里打工,第二年还没有回来,反正李之达从上大学后就没有回过家。后来孙梅回家,我去看望她。她说孩子上大学以后,她跟着去了省城,在大学外面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房子,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孩子,可是孩子死活不肯见自己,有一天孩子找到孙梅,给了她一封信,转身走了。孙梅打开信看到的是一封断绝母子关系的信。孙梅说儿子控诉了他们对他的精神控制,让他变成精神的奴隶,把学习看成他的全部,他还说李之茵做的对,他们兄妹二人迟早要爆发。收到信以后她再也没见到过儿子。李之达也再也没回过家,也没去学校。他和李之茵一样失踪了。悲痛欲绝的孙梅怕被村子里的笑话,就撒谎儿子还在读大学,自己在省城里照顾孩子,其实她是出去找孩子了。孙梅哭着说:你说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辛辛苦苦培养孩子,怎么就养了两个白眼狼。” 女人仰起头看着白色的房顶,风海和阿菜也沉默了。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去年腊月的一天傍晚,外面的天很冷,刚刚下过雪,天还没有完全黑,村子里已经静悄悄的了。我在屋里收拾东西,刚刚蒸完年糕。听着门轻轻响了一下,我回头,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戴着厚厚的棉帽和口罩,吓我一跳,我刚想开口喊人,小伙子摘下口罩,原来是李之达。‘婶,别喊,是我。’我说,孩子你咋回来呢?他说,我想家了。我问他回家了。他摇摇头。他说这些年在外面打工,过得挺好的,他想家,想他妈,就像回来看看。我说你咋不回家呢?他说不想回去,见到孙梅就害怕,从心里害怕。最后孩子爬在墙头看了看他母亲,没有停留就离开了。从那以后就再没回来过。只是李家的小女儿,怎么就失踪了呢。” 女人沉默了一会,喃喃地说:“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让孩子们过上出人头地的生活,让他们优秀,不让他们学坏,怎么就错了呢?怎么就成了仇人了呢?我们心疼的孩子怎么再也不愿回到我们身边了呢?那个躺在我们怀着中吸奶的孩子去哪里了呢?到底是我们错了还是孩子错了?” 夜已深沉,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是在等待,等待漫长的夜,等待远去的人,等待逝去的岁月,等待重新来过的机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5 早春 人生就像一个命题作文,你不知道题目是谁定下的,其实你知道也没有太大意义,一旦题目出好,无论你的题目是富贵还是贫穷,你所要做的就是把它作文写下去,无论是好是坏。对于早春来说便是如此。 风海第一次见到早春是五月的一天早上,他们走到了山西和陕西交界的地方,他不清楚自己脚下的土地到底属于哪个省份。阿菜笑他傻,因为他们渡过了黄河,所以是在陕西境内。 “向北五百里就是内蒙。是没有边际的草原和戈壁滩。”阿菜指着北方荒凉的土地。 “你去过那里?”风海好奇。 “我家就是那里啊。”阿菜笑着说。 “你放过羊吗?” “没有,我们家在山沟里,不在草原上。上去五十年我们家就是讨饭的,根本买不起羊。”阿菜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吸到遥远北方的气息。 “看,那山上有人放羊。”风海指着黄土坡上的放羊人。 “反正没什么事,过去看看。”阿菜说。 他们饶了很远的路爬上山坡,等他们走上去,放羊的人已经走远了。他们有些失望,正准备原路返回去,放羊人转了一圈赶着羊又走回来。高大的头羊身上脏兮兮沾满泥巴,两只角向前挺立着,就像征战的将军,只是低着头更像是败将。羊群视若无人从他们中间穿过,两个人傻傻的被羊群挤来挤去。放羊人是一个十多岁孩子,脸上灰突突的,短短头发紧紧伏贴在头上,脱线的粘满泥土的毛衣大概能看出是土黄色,宽松裤管里的细细小腿冻得瑟瑟发抖,小手缩进衣袖里抱着怀中的长鞭。没精打采的走在羊群后面。女孩走过两人的身边,并未看他们一眼,只是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就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孩子灰头土脸的样子和头羊简直是一个样子,就连表情也如出一辙。 “啊……”阿菜想要招呼孩子,话到嘴边却一个字说不出来了。走过去的时候阿菜赫然发现孩子耳朵上有一个耳洞,是个女孩,阿菜看着瘦弱身影喃喃地说。 “孩子等一等。”风海上去拦住放羊的孩子。 孩子回头,清澈的眼睛里蒙着厚厚的灰尘,她木讷地看着两个陌生人。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阿菜蹲下问放羊娃。 “早春。”女孩看着阿菜顿了顿害羞地回答。尖尖的嗓子像小孩。 “今年几岁了?” “十岁。”孩子怯怯的回答。 “你家在什么地方?” 早春指了指前面的村庄。 “你能带我们去吗?” 早春摇摇头。 “为什么?” “俺爹今天娶媳妇,不让俺回家。”早春擦擦鼻涕。 阿菜眼睛湿润了。 “你妈妈在哪呢?” “死了,埋在那边。”早春指着土坡上的一座孤坟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俺爷、俺奶。”女孩低着有说。 “你吃饭吗?”阿菜摸着女孩细小的胳膊,鼻子一阵酸痛。 早春摇摇头。 “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行不行?” 早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看了看风海和阿菜,不明白在这里怎么吃饭。阿菜拉起早春手,纤细的小手冰冷,长满冻疮。她脱掉身上的衣服披在早春身上,孩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 他们把包里的肉拿出来,把肉切成小块放进锅里,然后又放了些蔬菜,炖了满满一大锅菜。早春抿着嘴盯着锅里咕嘟咕嘟的菜,不停地咽唾沫,她一会看看风海,一会看看阿菜。阿菜知道女孩想问好了没有,却又不好意思。 “快好了,再等一会。”阿菜抚摸着女孩干枯的硬硬的头发安慰她。 “想妈妈吗?”阿菜问。 女孩收回看着锅的眼睛,把头埋进膝盖里,用力地点点头。 “你妈妈什么时候去世的?”阿菜问。 “上个月。” “上个月去世,你爸爸就要结婚?” “新妈妈是买来的,刚刚买来。我妈妈也是买来的,我爸爸想要个弟弟,我妈妈生不出来,我爸爸就把她关在小屋子里,用铁链锁着不让她出来。我爸爸说女娃是给别人养的,要把我卖掉,我妈妈跪着求他让他把我留下,以后一定给他生个儿子,他才把我留下的。我和妈妈就住在羊圈旁边的小屋子里,每天都锁着门,只能从门缝里挤进去。上个月,我妈妈死了,我爸爸就说把我卖掉再娶一个媳妇。”早春低着头说。 “现在你爸爸把你留下了吗?” 她摇摇头:“他说像我这么大的女娃不好卖。还没有找到买的人。” 阿菜仿佛听到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当一个孩子知道自己将要被卖出去,会是怎样的恐惧,她会有多么绝望。阿菜再也问不下去了。 一会,锅里的肉熟了。阿菜给早春挖了满满一大碗,早春狼吞虎咽吃起来,她边吃边看着阿菜笑。 “你们也吃啊。”早春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不饿,你吃吧。” 瘦小的早春把一大锅菜都吃光,她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不好意思地说:“吃撑了。” 三个人哈哈笑起来。 “羊吃饱了吗?”阿菜看着向西偏斜的日头。 早春点点头。 “现在回家吗?” “都在喝酒呢,再等一会。”早春摇摇头。 “我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好不好?”阿菜说。 早春露出笑容点头答应。 三个人叫喊着在羊群中穿来穿去,欢乐的笑声在山坡上回荡。就在阿菜跟在早春身后的时候,突然看到早春脖子上暗红色印记,阿菜扒开她的衣服看到她后背上全是皮带抽打的印记,新伤旧伤重叠在一起,撸起早春的袖子,胳膊上也尽是伤痕。 阿菜站起来走到一旁悄悄对风海说:“我要买她。” “不行,我们不是人贩子。”风海断然拒绝了阿菜。 “虽然我们不是人贩子,但早春已经变成商品了,我们不买也会有别人买,落到别人手中,她也许会像她母亲一样,一辈子被锁在小屋里。”阿菜说。 “我们不能把她当做动物买卖。”风海深吸一口气。 “我们不是买,而是把她带走。我们是在救她。你想想,如果我们不救她,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甚至没有机会长大。” 风海没有说话,他犹豫了。 阿菜回头问早春:“孩子,你愿意跟我们走吗?我们给你穿新衣服,吃好吃的饭,送你上学。你做我们的孩子?” 早春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阿菜,片刻,她站起来低声说:“我该回家了。” 早春匆匆赶着羊顺着走下土坡的小路走下去,高原上扬起滚滚黄土,在空中飘荡。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阿菜看着早春的身影呜呜地哭起来。 “回头,回头,回头……”风海小声默念。早春一路没有回头,一直消失在山坡后。风海知道早春不敢回头,因为她放不下他们,她想跟着自己走,她犹豫的眼神已经将答案告诉自己。 “走,我们去村子里。”风海收拾东西。 “去干什么?”阿菜哭着问。 “接早春。”风海简洁地回答。 通向村子里的路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路已经被来往的路人踩实,路边干枯的野草茂密而修长,一丛一丛从黄土缝隙里长出来。小小的村庄就坐落在山坳里,村子里干枯的枣树长出小小的绿色的叶子,苍老的大树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立在大地上,远远就能就能看到怪异的样子,低矮的土坯房不规则的坐落在小路两侧,柴垛堆在道路两侧,门前的杂草丛生,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一片荒凉颓败的景象。一个老人坐在村口大树下的石磨上,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大耳朵帽子,山羊胡花白,圆溜溜的小小的眼睛警惕的看着风海和阿菜,老人身后拴着一头没精打采的毛驴。他们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老人身边,风海掏出一根烟递给老人,两人攀谈起来。 “你们来这穷山沟做什么?”花白胡子的老头拿出烟袋,填上烟丝。 “出来玩从这里路过。”风海看看村里子,看不到一个身影。 “没事谁会上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说实话吧。”老头看着被风吹散的青烟。 “您老慧眼。实不相瞒,我们是做生意的。”风海赔笑着。 “二位看着眼生。”老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这地界还得仰望着您。” “自古生意人低买高卖,二位两手空空恐怕是来收货的吧。”老头敲掉手中的烟蒂。“收的什么货?”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下爬的,草里蹦的,洞里钻的,山里长的;耕田的,拉犁的,看家的,护院的,打鸣的,下蛋的,人造的,没气的,我都不要。”风海凑上前小声说。 “道上的兄弟。” “您是前辈。既然大爷说的明白,就给我们指条明路。”风海从衣服口袋抽出三百块钱塞到老头的手中。“老爷子,我们做的是正大光明的买卖,偷鸡摸狗的事我们从来不干。” 老头毫不客气,卷起钱塞到棉裤口袋里,长出一口气:“二位放心,我老头子也从不走歪门邪道。你不情我不愿的事从来不做。” “刚才放羊的小姑娘。您就给指个道儿。” “我老头子横竖都看小妮子是有福之人,没想到贵人终于露面了。”老头抬起头定眼瞅着风海。 “实不相瞒,我呀,身体不行,没孩子。” “进了村朝南第五个门。” “您给估个价。”风海凑到老人跟前,“事成之后再给您五百。” “那是个穷鬼,七千撑破天。” “嘴上的买卖无凭无据,还请您做个证。” “那就不是这个价了。” “您尽管开口。” “刚才我说多少钱?”老头放下手中的烟袋。 “七千。” “我也要这个数。我保证他再也不会惦记那孩子了。” “一言为定。” 两人走进村庄,路上虽然没有人,但他们还是低头匆匆走到老头指的地方。走到门前,听到院子里传来皮鞭打在身上清脆声和早春的的惨叫。 阿菜怒气冲冲推开门。早春光着上身趴在板凳上,头埋在肩膀里面,旁边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正挥舞着皮鞭使劲的抽打,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院子里到处是酒瓶、碎骨头、菜叶子。 “住手。”阿菜大喊道,她冲上去扶起凳子上的早春,给她穿上衣服。 风海跟着也冲进了院子里。 “你们是谁?”男人晃晃脑袋,含糊不清地问。 “你用不着知道我们是谁。孩子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阿菜摸着早春的伤口心痛地说。 “我的孩子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关你们什么事?”男人冷笑两声。“怪不着今天这个小婊子满嘴油光,我以为在哪里偷吃,原来是你们给的。你们想干什么?” “从现在开始她不是你孩子了。”阿菜说。 “直说了吧,我要买她。”风海指了指早春。 “嗨嗨,有意思,我正愁着找不到合适的主,你们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开个价吧。”风海直截了当的说。 男人竟低头不语。早春挣开阿菜的胳膊跑到男人身边紧紧抱着他的胳膊。风海和阿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男人会说不卖孩子这样的话。阿菜沉不住气,想要开口催促,却被风海悄悄拦下。 “毕竟我是孩子他爹,我必须知道你们买孩子做什么?”男人嗓子有点沙哑。 “说实话吧,我们没孩子,我们把她带回去就当自己的孩子养,绝对不让孩子受一点委屈。”风海说。 “两万,少一分不行。”男人咬着牙说。 早春听父亲开出价钱,跪在地上抱着男人的腿哀求。中年人没有说话,歪头看着地上的酒瓶。 “一口价六千。” “哈哈,我再养她两年卖给人家做小媳妇,何止两万块钱。”男人哈哈笑起来。“你们还是请回吧。” 早春跪在地上抓着父亲的裤脚,但已停止了哀求。阿菜暗骂道:畜生。 “七千,就这个价了,多一分不出。”风海看看侧面的柴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他笑着说。“正缺钱了吧,欠了不少债吧。” 男人想了想,气呼呼地嘟囔:“七千就七千。” “口说无凭。” “笑话,你还想让我给你立个字据不成?” “一个比字据管用的东西,我请来了证明人。” 这时,村头坐着老人在一个中年人搀扶下走进来。 “老七,今天我老爷子来做个见证,既然买卖成了,那以后这孩子和你从此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反你悔了,别说这位先生,我也不会答应。” 男人不满地说:“这事还用得着惊动您。” “你做过买卖,生意上的事你比我清楚。但这村里的事,我能帮的还是要帮上一把。”老头说。“我看这位先生也不像是坏人,为了孩子将来过得好,你就断了孩子这念想吧。毕竟待在这穷山沟也出息不到哪里去。” 风海从衣服里拿出七千块钱扔到桌子上。 “爸爸,别卖我,别卖我。” “不卖你哪来的钱,你跟着他们兴许能享福,要是把你卖给光棍做老婆,那就受一辈子罪。”男人甩开早春的手走到一边。 早春停止了哭喊,阿菜拉起早春的手,早春挣脱开。走到男人面前给男人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跑进屋拿了点东西回到阿菜身边。两人拉着早春往外跑,走出院子一路飞奔,路过村口的大树下,白胡子老头坐在石头上吸烟,风海停下给老头扔下七千块钱。他们沿着来时的小路向土坡上跑去。 “我要去给我妈磕个头。”早春停下脚步。 他们跟着早春来到她母亲的坟前。一座孤零零的坟,就像一个小小的土堆,周围长出一尺多高的野草,枯草在风中摇摆。坟头压了半块砖头,没有墓碑。早春跪到坟前哭了。 阿菜鞠了一躬说:“大姐,您放心,以后我就把早春当自己的孩子,以后她就是我女儿。” 早春哭了很久,阿菜把早春拉起来,风海背上她一路飞奔。一路上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半夜里他们在山沟里撑起帐篷。风海坐在帐篷外面,阿菜和早春睡在帐篷里面。阿菜靠在帐篷上抱着早春。 “你们会把我卖掉吗?”早春怯生生地问。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一下,也没人敢欺负你,有一口饭让你先吃。” “你们要带我去哪?” “回家。”阿菜看着映在帐篷上随风摆动的树枝的影子。 “你家在哪?”早春好奇地问。 “很远。”那黑黑的影子仿佛拉开了无限的空间,远的望不到尽头。 “以后想我妈妈了怎么办?”早春哭着问。 还没有复苏的春天冰冷刺骨,寒风从帐篷的拉链,被子下面,衣服的纤维间,皮肤的缝隙,钻进骨头里面。阿菜把早春紧紧抱在怀中。天已朦胧,却犹如刚刚降临到黑暗的深渊。 第二天上午他们早早收拾东西上路,中午前赶到了县城。 “你想叫我什么?” 早春思索了一会:“姐姐。” “叫我妈妈吧,以后我照顾你。” “我叫不出口。” “没关系,我等你噢。”阿菜说。 早春点点头。 县城里很是繁华,街上人来人往,毕竟是小小的县城,没多久他们就转完了一圈,阿菜找了家商场,带着早春买了几身衣服,出来之后在理发店给她修理了一下头发。 “小姑娘营养跟不上,头发枯黄。”理发师说。 “这有没有长途汽车站?”阿菜问。 “有,离着不远。这条路走到头左转就是。” “长途有去什么地方的?” “长途比较少,向北鄂尔多斯,向南最远到西安,还有去太原的。你们要去哪?” “西安。”风海站在门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理完发之后他们找了一家旅馆,在旅馆中阿菜给早春洗了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早春又变回到了小女孩的样子,虽然短短的头发依旧干枯,但眉宇间透着机灵,期间风海去了一趟长途车站。 “去鄂尔多斯,下午五点的车。”风海回来后把车票放在桌子上。 “你们真的不会把我卖掉吗?”早春担忧地问。 阿菜坚定地点点头回答:“不会。” “你们为什么把我买下来?” “姐姐和你一样,七岁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收养我的人常常打我。我十四岁的时候从家里逃出来,四处流浪,姐姐看到你想起自己小时候,姐姐不想让你受苦。” “可那是我爸爸。” “他虐待你,把你卖人。他已经不配做爸爸了。” “你不是说带我回家吗,你哪里还有家呢?” “我们重新建一个家。” 不一会早春睡着了,阿菜侧躺在床上看着早春恬静的脸痴痴地笑。 “就你心善。”风海说。 “我和这孩子有缘。”阿菜抚摸着早春的。“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我要教她读书识字,我要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我要把她养大成人,等她嫁人以后我还要给她看孩子。” “到鄂尔多斯以后我们再去哪?” “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把她养大。不过先要离开这里。” 傍晚,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开旅馆。路过书店,阿菜问早春上过学吗。早春摇摇头,阿菜进去买了几本识字书。 天空阴云密布,向四周望去是荒茫茫的高原,大地与天空连在一起,使人产生辨不清时空的错乱感。阿菜紧紧攥着早春的手,踏上长途客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6 诗与诗人 6 诗与诗人 第二天清晨,汽车到达了鄂尔多斯,蔚蓝色的天空清澈透亮,整座城市就像是镶嵌蓝色水晶中的明珠。 走出车站,他们到商场买了些东西。自从带上早春之后,他们的行李多了一半,他们不得不花费更多的力气用在行李上,背着这么多行李继续走下去恐怕走不了多远,风海去建材市场买了一辆建筑工地用的带护栏的两轮平板手推车。买完东西已经接近中午,他们来到路边一家餐馆吃饭。风海把车子放在餐馆外的窗户下面,他抬起头,看到餐馆里面靠窗的地方一个年轻人失神地望着窗外,桌子上放着满满一碗面。风海把把东西放好,三个人走进餐厅。餐厅里光线昏暗,典型的草原风格的装饰,整个大堂里弥漫着羊肉的香气。他们坐到年轻人旁边的桌子上。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样子,五官端正,脸颊深陷下去,长长的头发乱糟糟地蓬松着,穿着闪光的黑色冲锋衣,脚上穿着灰色沉重的徒步鞋,衣服上沾满厚厚的灰尘,一个小本子摊在面前的桌子上,旁边座椅上放着一个高高的背包。上菜的间歇,阿菜拿出书教早春识字,两个人的谈话声打断了年轻人的思绪,他转过头看到风海正看着自己,礼貌地对风海微笑了一下。风海发现瘦弱的年轻人眼睛里透着单纯的固执,他微笑着对年轻人点了点头。年轻人低头开始吃东西,吃的很慢,动作中带着思索的迟疑。 等菜端上来,风海邀年轻人一起吃。年轻人有些腼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来。 “你是远方来的吧?”风海看了看年轻人的背包。 “我叫河州。”年轻人回答,他指了指窗外的车子。“看样子你们也是喽。” “我们从南方过来。”风海回答。 “打算去哪?”阿菜好奇。 “居无定所,四处流浪。”年轻人说,“刚从西边过来,准备向东走。你们呢?” “从南边来,还不知道去哪。” “看你的样子像个读书人。”风海说。 “我是诗人。”年轻人毫不谦虚。 “哇,我最崇拜的就是诗人。”阿菜惊喜地说。“我读过北岛的诗,很美。” “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源于诗人身上的尘土、脑海中的思想和心中的灵魂。”年轻人回答。 “你写过多少诗?” “很多,不记得了。”河州不好意思地说。 “那一定出过书。”风海夹起一块羊排放到年轻人碗中。 “我只发表过一篇诗。”河州低下头声音变小了。 “为什么,这太不公平。如果你写过很多诗,那应该让人们都看到。”阿菜为河州打抱不平。 “因为我只向出版社寄过一次稿。” “你应该出很多书,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写的诗。”阿菜说。 “也可以挣很多钱。”风海补充道。 “我写诗不是为了挣钱,也不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因为我想写诗。” 风海和阿菜显然不懂年轻人所云,他们继续低头吃饭,吃完饭,收拾东西走出餐馆。 他们走到岔路口,河州问:“想好去哪了吗?” 风海摇摇头回答:“还没决定去哪。” “他们从南方来, 不会再回到南方去。 向西跨过黄河是苍茫的高原, 向北是荒凉的大漠, 向东是寸草不生的戈壁。 那就向着东方吧,至少还有海和春天。” “那就听你的,咱们向东同行。”阿菜说。 他们离开鄂尔多斯,走上茫茫的戈壁滩,脚下的柏油路变成了满地碎石,天地苍茫,望不到尽头。 阿菜与河州走在前面。 “这戈壁滩上有人住吗?”阿菜问。 “在人群中你渴望孤独,在孤独中你渴望理解。你明知道没人理解你,但你仍渴望着。”河州说。 “你是天生的诗人。”阿菜赞美。 “当你得到某件东西的时候,必然要失去其他的东西。”河州回答。 风海在后面拖着车,早春在最后面推车。 “早春,不用推车,上前面来。”风海要早春到前面来。 早春不答应,风海找根绳子要她在前面拉车。风海边走边教早春识字。 阿菜和青年边走边聊。 “读一首你写过的诗吧。”阿菜说。 “白天你是人的皮囊 夜晚你是衣架上的舞者 在无声的黑暗中 翩翩起舞 白天挥霍着你的光鲜 夜晚诉说着你的孤独” “太好了。”阿菜拍着巴掌说。“再来一首。” “我是多情的假面 擅长欺骗的甜言蜜语 不能让人看穿 因为我是多情的假面 我是虔诚的假面 装着太多谎言 不能向别人诉说 因为我是虔诚的假面 我是充实的假面 掩盖着空洞的灵魂 不能让别人窥探 因为我是充实的假面 我是快乐的假面 隐藏着太多的孤独和哀伤 不能让别人听到 因为我是快乐的假面 我戴着假面 侃侃而谈 与别人的假面 突然 我听到撕裂的破碎声 我大笑 那是我扯掉假面 连同灵魂带出躯壳 血肉分离的声音 现在我是纯粹的假面” 阿菜回味着,点点头说:“真是太好了。” “大点声,让我们也听一下。”风海吆喝。 河州清清嗓子。 “这碎石拥挤的戈壁滩 如此热闹 看都有谁来过 风来过、云来过 几千万年前水流过 大树小草 和那些永远躺在戈壁上的尸骨 都来过,还有 公元1998年5月的某一天 四个人和一辆车也从这走过” “哈哈,这荒凉的戈壁滩竟让你说的这么热闹。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风海哈哈地笑起来。 正午时分,几个人坐下来休息。阿菜和早春到周围捡柴火。 “你为什么要四处流浪呢?”风海架起炉子,“为什么不待在城市里安安心心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河州低下头。 “我家里很穷,我是我们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考上大学之后家里拿不出上学的钱,村子里的人给我凑钱上学,后来我发现我真正需要的不是大学,不是未来的工作,是诗歌,于是我开始写诗,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机关单位,但没干多久我就辞职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半年的时间,我竟写不出一句诗,我感觉自己的脑袋空了,就像机器。” “至少要填饱肚子啊。” “有诗相伴我宁可饿肚子。不是每个人都想要位高权重,也不是每个人都想要舒适安逸。有些人喜欢热闹,有些人偏偏想要孤独。” “既然你喜欢写诗,那为什么不发表出版呢,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诗。” “诗不是我的作品,而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是孤独的,我的诗也是孤独的。失去孤独也会让我失去生命。” “也许孤独很重要,可一个人不可能独自生活下去下去,也不可能不与人接触,不能永远活在诗中。你可以边生活边写诗。生活本身就是诗嘛。” 夜晚河州坐在戈壁滩上,一轮皓月照亮了大地,尖锐的碎石反射着月光,犹如星星点点的星辰,碎石间钻出的小草枯黄而柔弱,在夜风中摇摆。风海的话触动了他不愿触动也不敢触动的地方,为他人活和为自己活,梦想和现实从来都是对立的。他背上行囊离开家仿佛已是遥远年代发生的故事,当他回忆母亲为自己整理衣服的长满老茧的手,弯曲的脊背和忧愁的眼神,好像是在追忆上一代人模糊的故事,他不得不叹息,自己离家太久了。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在纸上写下离别的诗。 这是一首离别的诗 写给过去的人和过去的自己 这是与岁月的道别 与青春的道别 与另一个自己的道别 别了,孤独的我 别了,伤心的我 此后我将跳入拥挤的人群 参与到人间的狂欢 而你却不得不独自蹲在阴暗的角落 承受着孤独地煎熬 我将不得与你对话 倾听你的诉说 但是这个角落仍旧在我心里 这是我不得不离开你 去为别人而活 你是需要我的 他们也是需要我的 曾经我们坐在湖岸 无声地坐着 轻声述说心中孤寂 曾经我们行走在山林 结伴同行 听那山林中鸟儿的歌声 曾经我们一起登上高山 站在山巅 看那远方 今天我们最后一次坐在一起 我会来看望你吗 我会记得你吗 我如何许下保证 也许我会把一切都忘记 变成活着的工具 把你连同我自己埋葬 生命就此终止 生活却没有结束 说不出再见 却必须结束 看呐,东方的天空亮了 照亮大地的不一定是光明 也许只是阳光 光明可以照亮心房 阳光却无法穿透忧伤 结束吧曾经的时代 再见吧昨天的自己 第二天,太阳升起风海钻出帐篷的时候,河州已收拾好行囊。 “我决定不再继续走下去,我要回家,回到我母亲的身旁,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以后也不会写诗了。” 风海感到遗憾,就好像放弃写诗的是自己而不是河州。河州将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自己高兴才对,却不知道为什么忧伤。 “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诗人。”阿菜说。 临别前河州送给风海一本诗集,是薄薄的一个笔记本,封皮上写着——河州诗集,第一页是工整的钢笔字:父母给了我生命,诗让我读懂了生命。翻开里面是手写的一首首诗歌。 “这是我写过的诗歌,送给你。”河州说。 “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 “送给你的,对我来说它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 “不,即便是没有什么用处也应该留着,至少陪你走过了那么多的岁月。” “请你一定要收下。”河州执意要风海收下。 最后,风海收下了河州的诗集,留下了河州的联系地址。 几年后,风海将诗集寄给出版社,但是没有出版。出版社回信:现在已经没有人读诗了,即便大家的作品也卖不掉几本,您还是自己收藏吧。然后,风海又将诗集寄给杂志社,杂志社以河州的名字发表了上面的全部诗歌,稿费仅有几千块钱。风海按照河州留下的地址写信给他。但是风海没有收到河州的回信。 风海常常想起河州离开的那天早上,河州背着太阳,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他的后背在阳光下明亮而耀眼,他的前面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色阴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7 山寺 7 山寺 八月份他们到达了大兴安岭西麓的黄岗梁,茫茫戈壁滩就此终止,出现在眼前的是高大的山峰、茂密的森林和起伏的草原。树木铺满所能望到的全部山峰,夏天的季节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更显得山高林密。深绿色的草原看上去辽阔雄壮,宽阔的草叶油光发亮。山林中传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一起叫起来竟产生震耳欲聋的效果。 也许有几万只鸟吧。风海想。 沿着小路穿过黄岗梁,后面的山峰从半山腰一直到山顶都掩藏在雾霭中。湿润而寒冷的空气让人不禁深吸几口。山脚下有一处凉亭,亭子后面是高大的云杉树,亭子里坐着几个游人,亭子旁边是清澈见底的池塘,红白相间的锦鲤鱼成群在水底游来游去,池塘后面是一排木房子,全是小小纪念品的商店,货架上摆放着地方特产,店主们懒懒地坐在柜台后面看着稀稀拉拉地游人,看样子也都是附近的居民。一条弯弯曲曲石板路通向山林深处。虽然都是人工雕琢,却因有人稀少和满山的原始树木,仍让人感觉置身室外桃源。 “你们在下面等着,我上去看看路。”他知道这小路只能通向山上,却仍旧好奇去看一看。阿菜和早春坐在湖边用馒头屑逗鱼。 小路的石板上长满青苔,看上去仿佛历经百年沧桑。走到半山腰在路边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云杉寺。石碑后面写着云杉寺始建于元代,后因年久失修而破败,1991年重建云杉寺。 风海继续向上走,长长的树枝长到小路上,却没有人修剪,转角处风海看到一棵脸盆粗的落叶松,他这才发现山上并非只有云杉,白桦树、山杨树混杂在一起。料想到了秋天必定是叠翠流金。高大的树木和浓重的雾气让整个山林变得潮湿阴沉。绕过几道弯走到山顶,山顶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灰色的墙壁和青瓦,北面的屋脊上长着灰绿色苔藓,风海以为这是一户人家。走到院门闻到阵阵香气,风海确定这就是云杉寺,果然,山门的正上方挂着木牌上面写着云杉寺,小小的寺院不及四合院大,仿佛是普通寺院的缩小版,院子里种着一棵高大的云杉,大概因为太过高大,屋顶以下的枝杈都被砍掉,笔直的树干直插云霄。院子静寂无声,也看不到人影,青烟和潮湿的雾气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整个院落中。 进寺的山门有三扇,全部敞开,风海纳闷怎么三扇门全部敞开,他突然想起听人说进寺门是有讲究的,不能随便进,但他想不起从哪个门进从哪个门出,甚至想不起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他想了一会从中间的门迈进去。从西侧房开始看,西侧房是其中一间有二层的小楼,上边悬着一架鼓。中间的大堂里摆放着一尊巨大的佛像,一直顶到房梁上,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想不起这是什么佛。这么说我曾经知道。风海感觉恍恍惚惚。他走了一圈,没看到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在东侧房的门口的长凳上坐下,靠在椅背上休息。 靠着柱子坐了一会不觉有些倦意,头靠在柱子闭上眼睛。不一会他听到一阵笑声,转头看,阿菜和早春从门口走进来。你们怎么来了?风海问。阿菜和早春并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大殿,风海看着她们在大殿中跪拜,看她们虔诚的样子风海觉得有些好笑。他再次闭上眼睛,又想起进山门的事情,他起身走出山门,决定再重新走一次,他定神想了想走到中间的门。他抬起右脚迈进去,正好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这时背后传来笑声,风海回头,阿菜和早春站在身后。中间的门是空门,进了这个门便一切皆空,连我也会忘记噢。阿菜说。可是他前倾的身体已经进到门内,说话间后脚也跟进来,阿菜说噢的时候,他的左脚刚好落地。风海身体一抖睁开眼睛,身上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场梦,第一次从哪个门进来的呢,他想了一会,却已经忘记了。再看大殿里,只看到早春一闪而过的影子,大概是转到里面去了。他隐隐听到咚咚的鼓声,几个僧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刚才身后的房子里明明空无一人,他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风海奇怪。几个僧人兴致很高,有说有笑向山门走去。你们这是去哪?风海问。罗庄有庙会,可是十年一次的大庙会,你不去看看?一个僧人说。说完几人走出山门。罗庄在什么地方?风海想,十年一次的庙会,想来肯定很热闹,风海想借这个机会给阿菜和早春买点礼物,给她们一个惊喜。风海想叫上她们一起去,可是看着僧人远去的背影又怕跟丢,急忙跑出寺庙,僧人们已经走出几十米,风海急匆匆追赶,他一路小跑却怎么也跟不上几个悠闲漫步的人,好在没有跟丢,一路上只看到他们光秃发亮的头和在雾气中飘荡的青灰色僧衣。走着走着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几个僧人左转向山下走去。原来是在山下,早知道叫上她们一起来,不必再回到山上了。风海嘀咕道。他明知道自己要跟着几个僧人赶庙会,庙会走的是下山的路,却不自觉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对此他没有多想,只是从小路上走下去,本来在岔路口能清晰地听到鼓声,走了一段时间却什么也听不到了。高大的树木遮盖了小路,仿佛走在长长的绿色长廊中,他的衣服被叶子上的露水打湿,感觉的阵阵寒意。路边出现了些歪歪扭扭的石像,四五十厘米高,有些立着,有些则倒在泥土中被树叶覆盖。风海蹲下查看,雕塑粗糙上面没有字,看不清出刻的哪路神仙,不过从尖尖的帽子判断应该是元代的服饰。风海继续向上走,石板路上的青苔越来越厚,灰黑的苔藓盖住整块石头,走起来也越来越湿滑。风海干脆到路边的落叶上走。到半山腰看到一个破败的院落,青灰色屋顶已经塌陷,院墙也破旧不堪,院落里一棵古树已经枯死,一只黑色乌鸦缩着头站在树枝上,黑溜溜的小眼睛盯着风海。风海打了一个寒战。走到正门,三扇木门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歪歪扭扭的门框,院子的枯树下歪倒的香炉上结满蜘蛛网,大殿里的佛像也已经歪倒。又一个寺庙。风海抬头看匾额,却只见两根生锈的铁钉。风海没想到山上还有这样一处破旧的寺庙。他走进去,却见寺庙长廊的枢梁上的画着各式各样的人物,色彩艳丽,人物的相貌、动作栩栩如生,风海仰头欣赏,清晰的画面犹如昨天刚刚画上去,没有一点褪色的痕迹。因为长时间仰头的缘故,看着看着风海感觉有点头晕,眼前的东西模糊不清,他使劲闭上眼睛,就在闭眼的瞬间,他感觉画上的人物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穿着穿着长裙头上两个花环的女人,风海闭着眼睛低下头平静了一会,觉得自己一定是眼睛昏花。他再抬头,刚才画上的人竟然不见了。怎么可能,画中明明有一个女人的,难道是我看花了?风海在长廊中一路寻找。在一个角落里他又看到了刚才的女人,枚红色长裙,白色上衣,蓝色的长丝带在身后飘舞。画中的云彩和院子里雾气辉映在一起,那人物竟仿佛从画中走出来,或者风海竟有走进画中身临其境的感觉。他再次感到眩晕,但这次他没有低头,瞪大眼睛看着画中跳动的美人,接着画中所有人都动起来,仿佛突然都活过来一般。几个穿着长裙的仙女乘着云彩向西飞去,地上一队长袍僧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走过来,有长相凶恶赤膊的罗汉,一身红衣的活佛,在画中来来往往,一开始风海觉得好笑,那一个个小小的人物在画卷上跳跃,看着看着,画中的人物全变成了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赤色火焰,身戴枷锁的罪人,痛苦的哀嚎,围绕在自己周围。他发现不是自己看到了栩栩如生的壁画,而是自己坠入了画中世界,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佛教里的十八层地狱。风海挣扎着想要逃开,手脚却被捆绑住一般。就在这时一声咳嗽声把从画中的世界拉回来,他如大梦初醒一般,一个老头拿着扫把在院子里扫地,再抬头看墙上的画,已经是破旧不堪,大多漆面已经脱落,上面的人物也模糊不清。风海跌跌撞撞从寺庙中跑出来,寺院外的小路上浓雾弥漫,风海已经辨不清哪是来的路哪是要去的路,他随便选了个方向继续向前走。走出几百米,看到路边坐着一个老者,头发、胡子花白,怀中抱着一根长长的拐棍,身上穿着粗麻布衣,走近了才看清他的眉毛也是白的,从眼角一直垂到颧骨。老者闭着眼睛坐在石头上,纹丝不动。风海看了一眼,继续向前走。年轻人,前面的山路湿滑,走起来要小心。老者操着浓重的方言说。风海停下脚步,转身回到老者跟前说:我要去庙会。庙会在山下。老人回答。这条路呢?风海问。老人回答:另一个世界。风海说:没关系,到最后谁都要去那一个地方,现在看一看也无妨。老人睁开眼睛说,只怕是有去无回。风海有些生气说:谁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的地方在你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说完风海继续向上山的路走。过了一座小桥,风海从潺潺的水声中依稀听到喧闹声,中间还掺杂着锣鼓声。这里怎么离庙会越来越近,转过一个弯,是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一片灯火通明,驱散昏暗的雾气,抬头看天空已是黄昏,一座座楼宇上挂着彩色灯笼,空地上人群拥挤,买东西的吆喝声,广场上锣鼓声,孩子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风海兴致勃勃地走进去,两侧的建筑是各种饭馆、茶楼、旅店,穿着光鲜的人们进进出出,楼宇中间的广场上则是摆摊的人们,撑着架子在空地上叫卖,风海走了一圈,想给阿菜和早春买条丝巾,可是却没有一个卖丝巾的。他买了几个孩子玩的木雕玩具,开始向回走。走到半路又看到了路边的老人。他依旧闭着眼睛坐在石头上,犹如一座雕塑一般。风海看了看老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向前走,走过破庙的门前,他猛地一抬头,庙门上的匾额上写着:云杉寺。 风海打了一个寒战,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风海靠在柱子上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想仔细回忆梦的经过,却发现自己大多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起身去找阿菜和早春,在寺里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她们。也许她们也只是出现在我梦中而已。寺院中仍旧空无一人。天色昏暗,风海看了看表,只有四点钟。他突然想起梦中和老者的对话:谁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的地方在你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自己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难道自己做的一切不是自己的选择吗?如果不是那是谁决定呢?是我失去的记忆吗?我明明要跟着僧人去看庙会,怎么会走上另一条路呢? 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风海坐在凳子上胡思乱想。 突然抬头,他竟然看到了梦中的老者,穿着粗麻布衣,怀抱拐杖坐在院子里。他怎么会在这儿?又怎么会在我梦中? 风海站起来要问个究竟,走到老者面前还没有开口。 “你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吧。”老者说。 风海不明白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找人,风海简直要暴怒了,但他压抑着怒火问:“你到底是谁?” “一切皆虚空,一切行为皆无意识。” “什么意思?” “你身边的两个人都不属于你,你所有的行为都是没有意识的行动。” 风海的脸慢慢扭曲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的放屁。” 老人转身走出山寺,风海竟感到阵阵空虚,仿佛他说的正在发生,阿菜和早春即将离开自己,他想这一切还是梦中,看四周空空荡荡,香炉里不再冒出青烟,东西侧房的门也都已关闭,仿佛即将谢幕。他蹲坐在地上看着空空的寺庙,鼻子里酸酸的。几个游人说说笑笑走进山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牵着,在院子里四处观赏,似乎没有注意到风海的存在。风海渐渐冷静下来,他重新坐回到长廊的椅子里,头靠在柱子上,盯着云杉,脑子里空空如也。 风海又回到了记忆开始的时刻,回到了那片雪原,仿佛自己从茫茫雪原上走来,走进了城市,参与开创了一世辉煌的世界,想起了李建国,想起了淮南英,想起了阿墨、李玮、老来、徐明、光耀,他们就像一个模糊而难以拭去的形象可在自己的脑海中,可是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无法再记起,就仿佛那是遥远年代发生的事情,那些高楼大厦,那些灯火辉煌,那些人声鼎沸,也都消失不见,只变成他身后的遥远回音,微小而孱弱。风海知道总有一天所有这一切都将在自己记忆中消失,哪怕是自己一遍遍回忆,也无法将他们留住。风海和阿菜走过黄河的时候,风海在河滩上抓起一把沙,阿菜说,黄河里的沙是抓不住的,除非河水倒流。风海用水杯在河中舀了一杯水,等沙沉淀把水倒掉。这下我把沙留住了。风海把杯子举过头顶笑着说。你和沙之间隔着一层玻璃呢。阿菜笑着回答。风海仔细看看,沙土上面仍有一层水。我们从这片土地上生存,却不知何时来到这片土地上,我们无法追溯祖先走过的路,那是太过遥远的年代里的事情,当我的祖先踏上这块土地,是否意识到他的子孙将追溯曾经的历史,而我们又是否意识到我们的子孙也将追溯我们的历史。对于我们的子孙,他们不是我们的孩子,他们是全人类的孩子,也许因为我们太过爱他们才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孩子,但他们终将成为人类历史中的一员,他们也将有自己的子孙,他们的子孙也将追忆他们的历史,我们的财富、辉煌和历史不过是他们书本上文字,我们的精神和科学的基础才真正变成他们的财富。那么我们身边的人也不将属于我们,而是属于他们的祖先和子孙后代。想到这风海再次伤心欲绝。 当风海再次回到记忆开始的时刻,他发现自己从未真正选择过什么,李建国把他留下,当看到其他公司昂头挺进的时候,他顺应时代创建了公司,然后创建的一个建筑帝国,而后眼睁睁看着人们一个一个离开,自己却没有挽留,直到公司衰败,李建国跳楼自杀,自己不得不离开,一路向北,遇到阿菜,她主动认识自己,所有这一切,自己没有认真考虑过,甚至没有第二个想法,仿佛一切都已安排好,自己只是按照早已设定好的情节行走。那到底是谁在冥冥之中控制着自己,是已经被遗忘的记忆还是无意识中的自己。那么自己所希冀的,所盼望的终将和自己无缘,最后陪伴自己的只有那个看不到的孤独的自己。 老者虚空和无意识的谈论倒是唤起了风海不屈服的精神,可是他发现自己所谓的不屈服和抗争最终也陷入没有方向的空洞中。他现在只想见到阿菜和早春,立刻见到她们。 风海看了看表,已经五点钟,他匆匆忙忙下山,来到山下的凉亭,里面空无一人,先前的游人也都已经散去,池塘后面的商店大多已经关门,自己的小拖车还停在原地。 “阿菜、早春……”风海焦急地呼喊。他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仿佛敲在空空铁皮桶上。 他坐在凉亭中,呆呆地看着池塘中游动的鱼,他早已没有了悲伤和快乐的感情,只是没有思想的持续着时间。 过了一会阿菜和早春从山上的小路走下来。她们高高兴兴地依偎在一起,就像一对亲昵的姐妹。 “你们去哪了?”风海问。 “山上啊,寺庙里。我们看到你了,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长廊里。”阿菜打掉身上的露水。 风海愕然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1 南杉村 1 南杉村 9月份他们到达大兴安岭中麓的兴安盟地区。一路的舟车劳顿让阿菜和早春疲惫不堪,早春在经历过一场感冒之后已经达到承受极限,风海不得不用小车拉着她走,阿菜的双腿也开始浮肿,风海一路拖着车子,看上去已经面容憔悴。更加残酷的是北方的冬天即将来临,温度很快就会降到零下,从零度到零下十度也仅需要几天的时间,他们再也没有力气翻越大兴安岭。 “我们应该找个地方停下来。”风海说。“等过了冬天再走。” 阿菜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风海拿出地图,地图上只标注出城镇,而最近的县城也有几百里。他在地图找了很久,仍无法确定到哪里落脚。时间还早,他们休息了一会,吃了些东西,继续向前走。深秋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茂密的山林色彩层叠,仿佛刚刚浸染过一般。沿着进山的小路,早春跳下车边走边从路边的树上摘下浆果,放到口中清凉甘甜。路上早春背诵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早春进步很快,不但背诵了很多古诗,而且学习了数学、科学。 “你学完小学的全部课程。”阿菜说。“等我们落脚,你就可以去读书了。” “说不定我们真能找到一个桃花源呢。”风海高兴地说。 翻过两座山,路的前方出现一座小山丘,山丘的上的树木不再是五彩斑斓的颜色,而是一片金黄,是人工栽培的果树,走到近处,竟是一片桃林,虽然桃子已经摘光,仍让人想到春天满山绯红落英缤纷的画面。风海非常惊喜,他相信这绝不是偶然遇到,一定是早春有所感知。 “借早春的桃花源记,如果山丘后面是村庄,那我们就在这里落脚。”风海说。 沿着小路绕过种满桃树的山丘,山丘的北坡也种满桃树,过了山丘就是一片开阔的盆地,整齐的田野犹如切割的冰块,虽然小麦都已经丰收,但田野中麦秆在太阳的照射下仍旧金灿灿发光,笔直的小路穿过田野,一条小河从盆地流过,远远看去河面上波光粼粼。盆地四周是色彩斑斓的大山,北山山脚下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屋,红色的屋顶,红色的墙,光亮的玻璃反射着阳光。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早春看着眼前的景象默念道。 “再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风海决定在此处安家。 他们走下山丘沿着小路走进盆地,崎岖的小路用碎石铺成,在行人不容易踩到或车轮没有碾压的地方长出矮矮的野草,毕竟是在路上,草又矮又细,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小路两侧沟渠里的草则茂盛许多,显然也不是一个品种,长长的草叶开始枯黄,靠近地面的叶子已经埋进土中,开始变黑腐烂,上面长出一簇簇毛茸茸的穗头。那是芦苇。阿菜对风海说。听到阿菜说那些草是芦苇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悲凉与孤独,刚才想象居住在桃花园中的兴奋全不见了。难道仅仅是想起它们的名字就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那一定是它的名字被赋予了特殊的东西,说不清却埋藏在失去的记忆中。 早春看着风中摇曳芦苇高兴地大声背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蒹葭?为什么这么熟悉,蒹葭是什么东西?”风海皱着眉头想,可是竟不自觉说了出来,接着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在心中想还是真的说出来了,不过阿菜接下来的回答让他相信一定是说出来了。 “蒹葭就是芦苇啊,笨蛋。”阿菜笑着说。 她们的笑声在风海耳边回荡,仿佛从大脑深处传来。 “我怎么忘记了呢?”风海失神的看着路边一直延伸到村边的芦苇。他突然发现自己这句的潜台词是:我曾经记得它们的名字。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那失去的记忆到底隐藏了多少未知的东西。 进村的路经过一座小桥,涓涓细流从桥下流过,鹅卵石散布在河底,一指多长小鱼在石头间穿梭,看到风海他们成群小鱼飞快地向上游游去。河水从东侧两座山的中间流出,穿过盆地,消失在西南的山中。进了村子就变成了拼凑的石板路,虽凹凸不平却也干净整洁,道路两侧是红砖红瓦的尖顶房子,好一点的人家墙面上贴着白色瓷砖,房子一排排规划整齐。 三个人走进村子,小路上没有人,村子里静悄悄的。风海想起在河南省路过的村子。但凡有人的地方大致相同。风海心中想。走过一个个院子,院子大多干净整洁,有的种着鲜花,有的种着蔬菜。风海长出一口气,仿佛是庆祝即将结束的漫长的旅程。 走过一个院子,房子里坐在炕上的中年妇女透过玻璃看到三个路过的陌生人,她跳下床拖拉着鞋子从房子里跑出来。 “大兄弟、大妹子。”中年女人从栅栏门冲出来,站在小路上把三人叫住。 中年妇女看上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高大,四肢粗壮,皮肤细嫩,身体略有发福,大眼睛双眼皮,眼睛里带着轻浮和鄙视的神情,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身上穿着黑色毛呢裤子,黑色碎花棉袄,看不出是自己做的还是买的。风海放下车子转身来到中年妇女面前。 “你们这是上哪去啊?”她好奇的打量着三个人。 “从这路过。”风海回答。 “我们这一年到头外来的人少,来个外人村子里都知道。看你们这拉着车子拖家带口,是来安家的吧。” “实不相瞒,我们打算在这里住下去。” “你们从哪来?” “南方。”风海回答。 “那感情远啊,南方现在还是春天吧。”女人微微抬头看天,仿佛要想象出南方现在的气候,不过她很快就又回到了现实中。“咱们这个村子叫南杉村,村子里的人们都是几十年前从各地方搬来的人们,也有几户祖祖辈辈住这的。你们要想在这安家,去村支书那里坐一坐,意思意思,这事就成了。” 风海点点头。 “直着前面走,电线杆上挂着大喇叭的就是村支书家。”中年妇女摆摆手。 二人谢过女人,径直来到村支书家中。风海走进村支书家。村支书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材魁梧,眼睛里带着狡黠,穿着灰色的西装,也许是商店里买到的最大号,但穿在他身上仍旧紧紧巴巴。见到风海,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婴儿胳膊般粗的手指紧紧捏住风海的手。 “欢迎你们的到来。”村支书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往城里挤,村子里缺劳力啊。” 几乎没费什么吹灰之力,风海给了村支书一万块钱,算是落户的手续费,他写了一张收据和落户申请。接着带着他们到村子最西边的一块空地上,他拿着木棍在地上画了长长的一条线,然后横着迈了三十步,竖着迈了五十步。 “这块地就是你家的了。房子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不过要尽快,很快就要上冻了。”村支书瓮声瓮气地说,“这段时间你可以住在别人家里。” 风海皱皱眉头,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宽厚的胸膛,不知道那衣服底下藏着的是怎样的一副骨架。村支书的大度让风海极为反感,在风海听来是命令,是施舍。就在刚才,在村长家中,他已经对支书感到生气,但还没有到达厌烦的地步,突然间风海感觉自己将和他成为对头,甚至会威胁到自己。 “这样的好地方不多了。”村支书看着周围的大山。“看这里的天,看这里的山,看这里的水,一辈子也看不够啊。” 村支书走出几步突然回头说:“我叫王利群。” 风海差点没憋住笑出来,他的名字和满脸横肉的样子实在差距太大。王利群走后,风海把小推车放在空地上。 脚下黑褐色的土地,土中掺杂着腐烂的树叶和草根。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简直能长出任何东西。空地的南面是横跨村子的小路,小路南面就是小河,再前面是开阔的盆地,一直延伸到南山脚下。空地的北面是一片枫树林,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树林的后面就是大山,长满了苍翠的云杉。料想爬上山看到的就是延绵不绝的山脉。西面是一片空旷的土地,铺满齐腰深的野草,仿佛安静等待着主人的到来。东面就是村庄,他们刚才来的地方,整齐的房屋一直向东延伸。他没计划好怎么在这片空地上盖起房屋,甚至不知道要盖什么样的房子。如果按照城市里盖楼房的进度,用不了两个星期就能把房子盖好,但这里不同于南方,盖什么样的房子,怎么盖,他心中还没有底。 “走,去拜访一下我们的邻居。”风海站在空地上看了一会说。 紧靠他们土地的是一排崭新的砖瓦房,看上去颇为气派,就连东西侧房也是清一色的红砖垒砌来的房子。木头做的大门漆成鲜艳的黄色,正对门口的是大影壁,上面的用瓷砖镶嵌着红色的福字,地面也是红砖铺成,整个院子火红火红的,走过影壁是一排封闭的玻璃阳台和木门窗,阳台上放着家具和各种货架。房檐下挂着红彤彤的辣椒。以前风海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院落,就和这个院子一模一样。风海呆呆地看着似曾相识的院落,仿佛又回到了深圳,一群人挤在狭小的工棚里围着一台小小的彩色电视机。电视是怎么把遥远地方的图像传到我的意识中,那么我在电视中看到的是真实的吗。 “有人吗?”阿菜看到风海愣在在院子里,于是大声喊。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隔着玻璃看了三个人一眼,从屋子里走出来。女人看上去干净利落,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风海他们。 “你们找谁?”女人打量着三个风尘仆仆的人。 “大妹子,我们今天刚刚搬来,就住在你西面。” “西面是空地。”女人惊讶地看着他们。 “刚规划的宅基地,房子还没盖呢。”阿菜笑着回答。 女人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她看了看西面的墙,仿佛能看穿墙壁,看到那片空地上即将盖起的房子,看到未来邻居家的生活。 “我叫风海,这是我媳妇阿菜,女儿早春。” 女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家的名字好奇怪啊。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往城里跑,你们怎么还到这穷乡僻野来呢。”说着侧了侧身,“来,先进屋坐坐。” 屋子里一尘不染,宽敞正房里摆放着一组沙发和一台电视机,除此外没有什么家具,里屋是一张大炕,被子整齐地叠放在靠墙的地方,炕上放着小小的炕桌,桌子上散落着一些瓜子皮。 “你们从哪来?”女人收拾沙发让风海他们坐下。 “广东。” “广东跑这深山野岭干什么。这屯子里住的不是逃难的就是在家里过不下去的。”女人说,“你们是不是也是落难了?” “我们打算回老家,哪知走半路家中有了变故,所以打算在这里落脚。” “临时还是长住?”女人问。 “长住。”风海说。 “我呀也是前几年才搬到这屯子里来的,我是和我男人私奔到这里的,当初家里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就私奔了,从大西北跑到东南,又从东南跑到这里,在这里住了三四年,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也就不愿走了。我就喜欢这种清净。”女人给他们倒上白开水。 女人叫神茯苓,老家在青海的山沟里,年轻的时候和心上人私奔,辗转了很多地方,最终还是在山沟里落脚了。 “怎么个好法呢?”风海笑着问。 “你看这山多绿,你看这水多清,你看这地多肥,你吸一吸这里的空气,多清。” “你这么一说说我们还真得在这里住下去。”阿菜说。 “那可不吗,要图清净还是这地方好。” “怎么就你一个人,大哥去哪了?”风海问。 “我们包了五十多亩地,农忙的时候在家种地,不忙了就去城里打工。平时不怎么回来。刚收完麦子就又出去了。” “村子里有学校吗?” “有一所小学,就在村子最东面。一到六年级,初中的话就要到几十里外的镇上。” “大姐,商量件事,我们刚来,人生地不熟,能不能再你家住一段时间,房租你看着要,等我们房子盖起来就搬出去。” “我们家西屋闲着,你们就住那吧。”神茯苓回答,“不过这屯子可不像看上去那么清净。地方是好地方,有了人就不一样了。自家过自家的日子,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风海看了看阿菜没有说话,神茯苓只顾自己说。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和你们一样,觉得这里真好,就像是室外桃园,后来才发现,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室外桃园,没有人的地方才叫世外桃源,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所谓的世外桃源,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我们幻想出来地方。” 神茯苓站起来,走出房子,把西屋的房门打开,内外两件屋子。里面虽然放着一些农具,但墙壁整洁,把农具和杂物搬到其他屋子里,他们很快就收拾干净,神茯苓找来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风海和阿菜睡在里屋,早春睡在外面,用帘子把床围起来。收拾完太阳已经偏西,晚上在神茯苓家里吃了一顿晚餐,阿菜和早春和女人在屋子里看电视。风海走出院子,在村子前面的小路上散步。小路上没有人,走到道路尽头的荒地上,再向西走就是进山的小路,风海在路边坐下来,周围是齐腰深的野草,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落在枯黄的野草上,金黄而闪亮。很快,太阳隐退到群山后面,火烧云给大地抹上沉重的阴影,那风声仿佛山峦沉重的呼吸,带着哀愁和深深的孤独,在风海耳边诉说。随着黑暗降临,风熄了,呼吸和喃喃地诉说戛然而止,接下来是沉重的忧郁和从心中冒出的丝丝恐惧,随着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令人窒息,明亮的月光照亮整个山谷,大山和树影清晰可见。风海想起了建筑公司后面山脚下那片的绿油油的荒草地,铺满阳光,散发着清香,令人神往。他撕扯着手中的麦秆。为什么把过去想象的那么好,我真的记得那片荒草地吗?它真的落满阳光吗,风海闭上眼睛,脑海中只浮现出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和看不清的山峦藏在烟云中。也许一切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风海把手中的麦秸揉碎,他愤怒自己的记忆为何如此快速消失。 突然风海听到草丛传来窃窃私语和哼哼唧唧的喘息声,风海悄悄摸过去,他听到黑暗的草丛里一男一女的窃窃私语。风海侧耳倾听,听到王利群的声音。 “你可真会找地方。”女人边喘着粗气说。 “谁让你家老头子回来呢。”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他回来你就怂了。”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这屯子里什么事不是我说了算,哪家小媳妇我没睡过。” “吹吧,反正就我自己听见。听说屯子里新来了一户?” “是,看上去挺有钱的。” “你就认得钱和女人。” 一阵沉默之后两人窸窸窣窣开始穿衣服。风海从草丛里退出来,蹲到路边沟渠的阴影中。 昏暗中王利群从远处的草丛钻出来,拍拍身上的杂草,若无其事地向村子里走去,高大的背影晃晃悠悠走在小路上,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不多时,一个女人从草中钻出来,她先探出头看看四周,她同样没看到坐在阴暗处的风海,接着从草里钻出来,在路边弯腰拍打掉身上的草,急匆匆的向村子里走去。女人穿着浅色的,风海没有看清她的脸,曼妙的身姿摇摇晃晃走在月光下,消失在小路上。风海在空旷的原野上坐了一会也走回到村子里,他感觉到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预感到自己将不可避免地卷入暗流。风海感觉糟透了,莫名其妙的生气,仿佛承受王利群折磨的是自己。我不想卷入这些无聊的纠纷中,也不想卷入争斗中,我只要安安静静的活下去。风海小声对自己说。 回到家,屋子里开着灯,阿菜和早春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笔记本,边说边写。风海关上门走过去,笔记本上写满需要购置的东西。风海没有说话躺到床上。 “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阿菜看着风海憔悴的脸。 “有点累了。”风海回答。 风海躺在床上彻夜未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2 老羊倌 2 老羊倌 第二天风海开始准备早春上学的事情,阿菜和早春坐着三轮车到镇上买东西。风海带上阿菜的身份证和自己的假身份证,除此之外他再无别的证明自己的东西。 “王书记打过招呼,明天把孩子送来上学就可以了。”校长在入学登记表上盖上红色的章。“咱们学校学生少,老师也少。过几年就撤校了,你算来的正好。” 风海办好了入学手续,从村小学走出来。回家的路上看到放羊的老头,怀里抱着长长的鞭子,没精打采地跟在五只山羊后面。风海想起第一次看到早春时的样子,那时的早春也像这老羊倌一样,苍老犹如六七十岁的老人,而现在马上也要和其他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去上学了。可是他从不认为早春是快乐的,几天前的黄昏,风海看到早春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看母亲的照片。河州曾说过——早春的灵魂里埋下的是忧郁的种子。风海意识到人在童年里的经历就像在人心中种下的种子,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只会在人心中越长越大。 “嘿,你这人好面生。” 风海胡思乱想着,老羊倌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我刚搬来。”风海看着老羊倌破洞的深绿色球鞋,揣摩那里面该是怎样粗糙开裂的脚。 “你就是那个刚搬来的人?”他上下打量着风海。“你住在哪?” “邻居家里。”风海无心和他交谈。 “和我一起走走?”老羊倌邀风海一起散步。 老羊倌灰绿色军大衣外面粘满泥巴和油渍,刮破的地方露出棉花也变成黑色。风海犹豫了一下,和老羊倌一起向村后的山上走去。 “最西面的那块空地就是你家的?” 风海点点头回答:“快上冻了,今年盖不了房子。等明年开春再说。” “小伙子,听我的,到镇上的木材厂买点木头,找几个工人,盖一座木刻楞,用不了一个月就完工,今年就能住进去,结实、保温又舒服,而且省钱。” “再怎么也比不过砖房吧。”风海没有见过木刻楞那样的房子。 “要说保暖和舒服,那是砖瓦房比不了的。”老羊倌站在缓坡上看着蔚蓝色的天空说。“你说它结不结实嘛,放心吧,你住不到它倒塌的那一天的。” “什么意思?” “要变天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啊。”老羊倌指着山中的云彩说,“再时髦的东西也比不过祖宗留下来的老物件。不过现在已经没人稀罕了。” “我从没见过木刻楞是什么样子。”风海说。 “那就去我家里看看啊。”老羊倌提议。 “你在这村子里住了多少年了?” “算下来,快一辈子了。” “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怎么还快一辈子呢?” “没到死怎么算一辈子,你们算的是以前的时间,我算的是剩下的时间。当你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你关心的就只剩下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老羊倌赶着羊群,风海跟在他身后,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头走下山,老羊倌的房子在村子中间,房子是一排整齐的木屋,墙是粗大的原木直接累成,已经有些年头,房子外面的角落里长满深绿色青苔,走到房角恰巧一只刺猬从房子下面的洞里钻出来,爬过小路钻进路边的草丛里。 “这畜生在这里住的有些年头了。我这房子人住得、兽住得、鸟住得、万物住得,我这个糟老头子住得。”老羊倌把羊群赶进羊圈,放下手中的鞭子,整个院子里弥漫着羊粪的气味,成群的苍蝇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嗡嗡作响。 “房子是你盖的,住的却不止你自己。那些苍蝇、蚊子、臭虫拖家带口往里面挤。别看现在这房子这样了,刚盖起来那叫一个漂亮,村子里谁都想进来住上一两天。屋子后面是两棵大柏树,前面是院子,长满鲜草,开着黄色小花。夏天坐在院子里,喝上一杯茶真是惬意啊。现在不行了。我快死了,这房子也就保不住了,那些畜生们要另寻住处了。我死之前烧把纸把那些大仙都送走,别让他们在这遭罪。” 老羊倌唠叨着进了屋子,风海知道老羊倌在自言自语,没有搭话。风海低头钻进屋子里,里面光线昏暗,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地上扔着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风海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屋子里面的样子,屋子只有三间,进门的地方是厅堂,中央放着一个黑乎乎的炉子,烟囱一直伸到尖尖的屋顶,东面是卧室,西面是放东西的仓库。厅堂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两张书本大小的相框,一个是老羊倌自己的照片,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风海凑上前去仔细端看相片中的小女孩,十多岁的样子,眼睛明亮有神,倔强的嘴巴向上噘着,脑后扎着两个小辫子。 “这女孩是谁?”风海问。 “那是我闺女,好多年前照的。屯子里来照相的,就照了这么一张。” “你女儿现在在哪?” “出嫁了,嫁的好远,我都不记得名字了。日子过得可好了。”老羊倌喃喃地说,语气里充满了思念和自豪。 风海质疑地看了一眼老羊倌。他不确定老羊倌所说的是曾经的事情还是幻想出来的。风海知道,人的回忆并不真实,多半是现实加幻想,老羊倌应该也是如此。老头正低头往烟袋里面塞烟丝,拿火柴哆哆嗦嗦地点上烟,青白色的烟在阳光里徐徐上升,消失在屋子里。 “我那孩子在这周围几个屯子里那是数得着的漂亮姑娘。我说,闺女,爹可亏待你了,你要是生在城里,早就成大明星了。闺女安慰我说,这辈子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你。我说,傻孩子,男人大了娶媳妇,姑娘大了找婆家,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能违背。孩子十九岁那年去城里玩,在城里遇到一个小伙子,南方人,做生意的,一眼就看中的我闺女,就在大街上傻傻地盯着我闺女看。我这孩子性格内向、害羞。陌生的男人盯着她看觉得不好意思了,转身往家走,那孩子不死心,一路跟到我家。来了就直接说喜欢我闺女。我看孩子也像是真心实意,就让他们先处处,两个人先了解一下,谁知道一来二去两人真爱上了。我姑爷一天天跟在我闺女后面,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都听我闺女的。后来我看他们两人真有缘,就说,既然你们都愿意,那就挑个好日子结婚吧。我提了两个条件,见父母、拿彩礼。我虽然不是卖闺女,可是孩子也要个面子。男人说好,结果第二天天没亮就找不到人了,到处找找不到。我想肯定是一听结婚跑掉了,这种男人怎么靠得住。我那姑娘不停地哭。我安慰她,人都有命,是你的还会回来,不是你的抓也抓不住。我姑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屋,怎么劝也劝不住。我那孩子就是太重感情。第六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听到村子里敲锣打鼓,心想没听过谁家有喜事啊,怎么就敲锣打鼓呢,我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院子里,结果,就看见十几辆车停在我家门前,最前面是锣鼓车,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鼓,五个人也抱不过来,三个壮汉站在车上敲,鼓声几公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锣鼓车后面是十几辆小轿车,我也叫不上名字,是大官坐的那种黑色小汽车,每辆车上都贴着大大的喜字。我纳闷,怎么就停在我家门前了。正奇怪呢,我那姑爷从车上下来,身上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色的领带,皮鞋亮得照人。原来那小子没跑,是回家准备结婚了。我那亲家、亲家母也跟着来了,那都是场面人,说话做事别提多气派了,几十个人在我家住了一晚,请全村人吃了一整晚的酒席。第二天敲锣打鼓地把我姑娘接走了。我那姑娘前一天还挺高兴,第二天要上车了,哭得不行,简直就像个泪人。我知道孩子舍不得我,可那又有什么办法,虽然离家远,也为孩子奔个好前程。村子里的人们说,你这闺女真有福气。” 说着说着,老羊倌裂开嘴笑起来。风海也跟着笑了。 “后来姑娘回来过几次,说男方是大户人家,对她都很好,在那可幸福了。每次回来就说要接我去安度晚年,我都拒绝了,我这糟老头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去了还给孩子丢脸,我这么说,孩子生气了。其实只要她日子过得好,我这辈子就放心了。这辈子我哪也不去了,就在这守着我闺女。” 老羊倌在地上敲敲烟袋,黑黑的烟灰洒出来,他抬脚在地上一撮,烟灰不见了。风海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守着他闺女呢,不是已经嫁到远方了吗。 “另一张照片是留着我死后用的。”老羊倌说,“我和村里人说了,我死后,谁把我埋了,这几只羊就归谁。” 风海仔细看了一下房子,尖顶三米多高的样子,里面还算宽敞,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窗子有点小,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式,如果是新房,再把窗子开大一点,住起来应该很舒适。他坐了一会起身离开老羊倌家。 回到神茯苓的家,阿菜和早春还没有回来。风海闲来没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神茯苓从屋子里面走出来。 “入学手续办好了?” “办好了。”风海点点头。“咱们这里住木刻楞的人多吗?” “你去老羊倌家了?”神茯苓惊讶地问风海。 “你怎么知道?”风海问。“有什么问题吗?” “这村子里只有老羊倌还住木刻楞,你说木刻楞那一定就是去他家了。他说木刻楞好了吧?你说要是木刻楞好,人们还盖砖瓦房干什么。老羊倌是个疯子,他和你说他姑娘的事了吧?” “说了呀。”风海疑惑地说。 “老羊倌是个光棍,一辈子没媳妇。他那女儿是捡来的。听人说,老羊倌年轻的时候长得浓眉大眼,干活是一把好手,人也聪明,就是父母死的早,什么都靠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自己挣钱盖了木刻楞,那时候在村子里也是数得着的好房子,房子盖好了媒婆给他介绍对象,就是邻村的一个姑娘,现在也已经是老太婆了,我见过她,即便现在看起来也还是干净利落。听说两人都挺愿意的,于是开始准备结婚。快结婚的时候老羊倌去镇上买东西,回来天已经黑了,路上捡了一个婴儿,不知道是谁家扔的,人们都说你要结婚了,把孩子送出去。老羊倌不同意。你说哪个大闺女一进门就当后妈啊。结果婚也没结成,后面也没人给他说媒了。他就带着孩子两个人过。一开始人们以为他闹着玩,哪知道他还真把孩子养活了。那小姑娘长的水灵,一看就让人喜欢。人们都说那是老羊倌在外面的私生女,不然怎么为了孩子连婚也不结了,也有嘴欠的人说老羊倌是想把孩子养大和孩子过。孩子长到十多岁的时候上山玩耍,从山上掉了下来,当天就死了。人虽然死了,脸色却一点擦伤都没有,就好像睡着了一样。孩子死了以后,老羊倌就慢慢变成神经病了。见人就说孩子嫁到远处去了。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真的没有一句真话吗。风海抬头望着天空,至少有一句是真的,这辈子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你。 “孩子死后埋在哪了?”风海问。 “他房子后面的山坡上,他本家说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能进祖坟,就在山坡上找了一块空地。” 第二天,风海去镇上,远远看到老羊倌一个人坐在山坡上,风海来到山上才看清,老羊倌的身边是一座坟,坟头上放着一块转头,他坐在旁边光秃秃的空地上。风海没有说话,在老羊倌身边坐下。 “我这辈子只做了两件事,幻想和等死,第一件事我做完了,接下来就准备第二件事。” 风海没有说话。 “他们叫了我一辈子疯子,我也觉得自己疯了,为了捡来的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值吗?可是人各有命,你也许会觉得痛苦,可是会心安。终于这辈子要结束了,他们说我死后可以进祖坟,真是可笑,不让我的女儿进祖坟,却让我去。我知道死后的事由不得我,我求你一件事,我死后就埋在这,求你给我埋上一把土。” 风海点点头,没把老羊倌的话当回事,毕竟老羊倌整日说胡话。离开老羊倌后风海到镇上的木材厂,买了盖房子用的木材,又在镇上找了几个盖房子的木工。 “我们要价比别人家的高,但是贵有贵的道理。我们造的房子住起来比砖瓦房还要舒服。房子交给我们你什么都不用管了,两个月以后包你住上新房子。”工头说,“现在的木刻楞不比以前,以前的木刻楞只能住二三十年,时间长了又闷又潮,还有虫子,现在盖木刻楞,需要打地基做防水防腐,做竖梁,墙也做得厚实,时间上慢一点。但是,我们保证房子既结实又舒适。” 几天后,两辆大拖拉机开进村子,一辆拉着水桶粗的木头,一辆拉着沙子水泥和工具。拖拉机上坐着八九个大汉,开到风海的宅基地前,人们从车上跳下来。 风海给他们比划了一下宅基地的位置。 “我打算盖一座二层的小楼,不要上下一样的,二楼只要两个小房间而已。”风海说。 “柱子和圈梁必须是现浇的,这里土地松软,没有水泥柱子撑不了多少年。”包工头踩踩脚下松软的泥土。 “事交给你了,只要把房子盖好就行。” 第二天小型打桩机、推土机、挖掘机全开了进来,热闹的样子宛若深圳的工程。风海想起过往,突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仿佛失去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洞,而新的事情没有将那个洞填满,而是在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始,他知道这个新开始的地方早晚也会变成一个空空的洞,留在记忆中。因为所有发生的事情终将离自己而去,新的经历永远来不及填满失去的空洞。如果是这样,失去记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人们忙活着打地基的时候,阿菜走过来说老羊倌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风海不相信,前天他还看见老羊倌在山坡上放羊。 “神茯苓说的,人们都去看了。死在山坡上。” 风海放下手中的木头,向山坡走去,村子里的人们也赶过来,不是因为老羊倌死了,而是因为他死的不正常。老羊倌是自杀的。 走到山坡上,风海看到老羊倌女儿的坟前围了好多人,风海挤进去,老羊倌就躺在坟旁边,前几天他坐的地方挖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坑,老羊倌躺在里面,头上带着厚厚的皮帽子,身上穿着棉衣,眼睛闭着,就像睡着了一般,鲜血在他手腕上凝固,手下的土已经被浸湿,手边放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很小,只有一指多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棉袄里面露出一张纸的一角,有人把它抽出来,是一张照片,就是风海在老羊倌看到的他和女儿的合影。人们争抢着老羊倌的相片。几个年长的人和村支书在旁边商量要把老羊倌埋在什么地方。 “怎么说他也是王家的人,按理说应该进祖坟,埋到这荒山野岭算怎么一回事。让人们笑话我们老王家没有人情味。” “他没有后人,谁给他抬出来。” “不管怎么说,埋到这个地方总不太合适。你看这荒山,只有孤魂野鬼才待在这种地方。” “如果把他埋到祖坟里,给他安排到什么地方呢。老羊倌到底是什么辈分呢?”老头努力回忆。 风海从人们手中夺出照片,跳到坑里把它又塞到老羊倌的棉袄里,他爬出来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到老羊倌身上,转身走出人群。 “既然他死在这,那会就埋到这吧,这是他自己挑的地方,大家也不用再麻烦了。”村支书说完也离开了人们。 人们七手八脚把老羊倌埋掉。傍晚人们在空地上架起三口大锅,按照老羊倌生前说过的,让全村吃了老羊倌的三只山羊,感谢村子里的人们,身下的六只卖掉刻了两个墓碑。风海站在院子里,看到村子上空火红一片,蒸汽在火光中盘旋着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香味弥漫了整个村子,人们的说话声欢笑声传遍村子里的每个角落。 几天后,风海上山看到老羊倌坟前立上了墓碑,上面写着王守田之墓,旁边的墓碑写着王守田之女。风海站在坟前,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从山中走出来,仿佛风海根本不存在一般,跪在老羊倌墓前,拿出一些贡品,念念叨叨烧了些纸,然后起身跪在旁边,哭着小声说:闺女,你这辈子过的好苦啊 风海看了一会转身走下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3 家 3 家 房子盖的很快,不到半个月地基、防水、竖梁和圈梁都做好了,剩下的就是像拼积木一样把厚厚的木板装上去。 “看这地基、看这柱子、看这上好的木头,这是我盖房子以来建过的最结实的屋子。”工头兴奋地说,“我都想住在这房子里。这简直是艺术品。” “还要多长时间盖完?”风海对房子的基础很满意。“用不了几天就要上冻了。” “剩下的活不用水泥,冬天不耽误盖房子,要想盖的好那就慢工出细活。过年之前让你住进去。不耽误你过年。” 他们站在平整的地基上。 “看这地基多平,铺上木地板绝对不会吱吱作响你把房子盖这么好,真打算住一辈子?” “谁还经常换房子吗。”风海微笑说。 “我看你不像在这里久住的人。”包工头凑到跟前。 “怎么看出来的?” “脸上写着呢。”包工头神秘兮兮地说。 “我应该在什么地方住?” “说不清,反正不会在这住一辈子。我这人感觉很准的。”包工头看看周围,凑到风海耳边,说,“你看到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了吧,就刚刚过去的那个。” “哪一个?”风海四处看看。 “就那个穿花裤子,梳着大辫子,长相白净,三十多岁,右脸有一个痦子,媚眼如丝、骑车子的女人。” “你的眼够厉害的,人家骑车子从这走过去,你都能看这么仔细?”风海哈哈笑起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女人有外遇。”包工头认真地说。 “你怎么知道?” “这话你就问错了,你应该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第六感超强的。” “你在这干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村子里你还看出了什么?”风海问。 “多了去了,你们村主任和好几个女人关系不一般。村东头老张家儿媳和婆婆面和心不和。你女儿不是亲生的女儿。你老婆有很多故事,不是一般的人。虽然你们很恩爱,但是你们不像是能白头到老的人。” “噢,仔细说说。”当说到阿菜,风海变得严肃起来。 包工头觉得说下去不合适,笑嘻嘻地说:“开玩笑的,你没看出我在开玩笑吗?” “我没开玩笑,你说一说。” “我说过嘛,我只是感觉,感觉而已。你何必当真呢。”包工头满脸赔笑。“我这人,坏事就坏在这张臭嘴上。” 包工头无趣地走开了。风海坐在地基上,看着四周的水泥柱子,那光秃秃地柱子让他感到的不是即将拔地而起的新房,而是已经被拆除掉的破壁残垣。 “我们脚下肥沃的土地,也只能容下悲剧的种子,结出悲伤的果实。”阿菜的话在耳边响起。当初他们开车一路北上,阿菜站在座椅上把身子伸出窗外这样说。仿佛是为他们的关系定下终局。 “悲剧是什么?”风海问。 “悲剧就是终有一天以悲惨的方式结束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将有一个悲伤的结局,如果不是悲剧的结束,那只能说明两点,或者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者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悲剧。” “你说的故事是什么?” “是我们所有人经历的所有事。”阿菜回答。 “如果死是结束的话,那岂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悲剧?” “对啊,人生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只是悲剧的一部分。” “所有人都是悲剧吗?” “又有谁不是呢?又有什么事情不是呢?”阿菜说。 “为什么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悲剧呢?”风海感觉到忧伤从心底冒出来。 “因为这是命运啊,你知道命运吧,就是早已注定却又无法改变,每个人必须接受的生活。” “既然都是悲剧,我们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的活着呢?”风海问。 “你不过是为这一刻活着而已,曾经发生的事你无法左右,即将发生的你不可预知且无法到达。你只知道这一刻发生的事情。你希望下一刻发生的事情不是悲剧,希望下一刻你会感到幸福,也许会变成现实,但那终究不是最终的结局。你会因为下一刻不是幸福而死去吗?不会;你能够因为悲剧的结局而死去吗?不能。即便下一刻感到悲伤,即便最终结局是悲剧,你也希望活着,盼望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一瞬间是幸福。你只能活在这一刻里,却不能活在下一刻中,当这一刻不是结局的时候,你就不会死去。这就是人的悲哀。” “你可以去信仰宗教啊。”风海说。 “无论有没有信仰这都是一场悲剧,如果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能去你想去的地方,那现在死去好了,何必还要承受人间的苦难。如果相信我们只是肉体,死后也就没有了灵魂,我们还要演完这场悲剧有何意义?” “你现在需要一束阳光穿透你的心,驱散你心中的黑暗。”风海希望自己能带给阿菜那一束阳光,能温暖她的心。 “不可能的,太阳越耀眼阴影越黑暗。”阿菜失望地说。 风海拖着下巴,看着堆满建筑材料的院子。他打算将来在院子里种满鲜花,只有家才是容纳悲伤之所,驱散阿菜生命里所有的悲伤。风海知道用这样的方法,太过幼稚,但他想不出有什么样的方法能够驱散阿菜心中的忧郁。他相信人心中一旦埋下野草的种子,就永远无法清除。 周末,风海带着阿菜和早春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选购东西,他们先到县城里的家具城。 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在家具城转了一圈,订了常用的家具。走过一个房间的时候,阿菜从一堆家具里面看到一把落满灰尘的黑色椅子。她驻足观看,默默地说:巴塞罗那椅。 “你认识这把椅子呢。”经理兴奋得不得了。“从我们开店以来从来没人注意过它,卖也卖不出去,现在把它放到角落里了,如果你喜欢,送给你。” “既然它一直在这,又怎么能因为我喜欢就把它换一个地方呢。” 离开家具店,风海问:“你很喜欢那把椅子?” “不是,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风海料想阿菜也许是想起了曾经大学中的事情,心中五味陈杂。一整天风海的话少了,阿菜的话也少了。 坐上回家的汽车,阿菜说:“那把椅子名字叫巴塞罗那椅,是欧洲一个著名设计师在世纪初设计的,在设计史上有划时代的意义。我只在书上见过。可是就像家具店的那把椅子,它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最后只能丢到角落里,落满灰尘。是因为我们的审美不同吗,我们不喜欢那样的东西吗?可是我们自己文化里的东西又留下了多了呢,甚至就连我们的习惯也慢慢丢掉了。有多少东西我们不但没有继承,反而把它们全部丢进了垃圾堆。最后我们只能如机械般地活着。那不是我们的命运,而是那把椅子的命运。我也只是叹息那把椅子的命运而已。” “何必叹息那一把椅子,毕竟它又不是活的。” “椅子尚如此,何必是人呢。唉,最后我们有所归属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盯着那些失去的和得不到的东西,然后以悲剧方式结束这一切吗?”阿菜忧愁地说。 “何必这样忧愁,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快乐起来,只要我们每一天过得幸福,即便最终的结局是悲剧,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你不是说过吗,我们只活在这一刻。我们很快就能到达那个幸福的地方。” “什么地方?”阿菜微微笑了一下。 “家。我们很快就有家了。有了家,你就有了归宿,有了归宿你就会快乐。” 阿菜点点头。 天气一天天变得寒冷,房子也慢慢盖起来了。进了腊月,包工头说房子已经盖完了,等明年开春把院子修好就完工,今年先将就住着。 包工头带着风海和阿菜来到房子前面。 “完全用木头盖一座房子不可能了,纯天然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即便盖起来也很快就会坏掉。如果你们不喜欢,可以用木板把水泥柱子包起来。” 六根粗大的水泥柱子撑起开放式阳台,长长的一排阳台用木头做成栏杆,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房子高出院子半米,高高的水泥台阶通向阳台,台阶上面铺着一层木板,看上去犹如木台阶。走上台阶推开的木门,就是宽敞的客厅,墙壁和地板是整齐的木板拼接而成,散发着浓浓的松香。 “味道一时半会是去不掉的,这没什么害处,习惯就好。”包工头介绍说。 东面的房间是卧室,阳光穿过宽大的双层玻璃窗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方形的影子。透过窗户远眺,田野、青山尽收眼底,春天对面山上桃花盛开,可以尽情欣赏。西侧对应的两个相同的卧房。房子比不上砖瓦房高大,却比冷冰冰的砖瓦房更加温馨。回到厅堂,踏着木头楼梯上二楼,二楼只有两间并排向阳的房间,看上去这里更适合做卧室,眺望远方山峦,枯黄而苍凉,虽然现在一片荒凉的景象,春暖花开的季节必定是一片茏绿。想到那一片美景,风海微笑起来。东西侧房他们也看了一遍。 “你们可以在新房子里过一个好年了。” “钱我会尽快付给你。”风海满意地说。 “盖完了叫房子,住进来才叫家。选个好日子搬进来吧。”包工头意味深长地说,“一年又快过去了。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东西都会变,只有时间不变啊。” 腊月初七,家具、家电、被子、厨具,他们在县城订购的东西全部送了过来。几十个人在鞭炮声中忙忙活活把东西搬到房间里面。人们走后,房子里剩下堆成小山的各种家具和拆了一地的纸盒。他们把沉重的四张木床分别放到四个房间里,把衣橱抬到二楼的两个卧室,把不多的衣服挂进去,把厚厚松软的棉被铺在床上。把冰箱、彩电分别放到各自的位置,最后把地上滚来滚去的饭锅放到厨房里。整个房间里散发出阳光的味道。当他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把东西整理好,发现仍旧缺少太多的东西。 “你需要的东西永远不够。”阿菜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外面。“人的贪欲是没有穷尽的。以前我们只有一床被,一口锅,不也很开心吗。现在我们有了这么多东西,仍觉得太少。” “可是还需要买些必需品。”风海站在阿菜的身边。 “早春这孩子长大了,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噢,我没太在意呢。” “你没见她照镜子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吗,前天夜里我听见她躲在被窝里哭呢。” “可能是想妈妈了吧。”风海想可能早春已经到了青春期,又不太确定阿菜的意思,不好继续问下去。 “不,她长大了。”阿菜看着远方说。 学校放寒假后,早春有时候和村子里的孩子出去玩耍,更多的时候是闷在收拾自己的房间,她向风海要了些钱,跑到镇上买来粉红色的床单、被罩,就连窗帘也换成粉红色。桌子上摆上一对漂亮的紫罗兰色的高脚琉璃玻璃花瓶,即便是没有花仍让人赏心悦目,每次进来风海都会多看那对花瓶几眼,书桌上摆放着心形的镜子,淡紫色的镜框和明亮的镜子浑然一体,整个房间散发着松香、阳光和说不上的淡淡花香。 “那是玫瑰花香水的味道。”阿菜说。 “她在用香水?”风海有些惊讶。 “我给她没收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早春的身上和房间里仍旧散发这那种香水味道。阿菜翻看了早春的房间,没有找到香水,她确信早春已经不再用香水了。为什么还有香水的气味呢?阿菜奇怪。事实上,早春只用过一次香水,但那味道自始至终就没有在她身上消失过。 腊月二十七,风海坐在阳台上切肉,他们买了半头猪准备过年,风海娴熟地切下排骨、五花肉、后肘肉、肥肉和骨头。仿佛早就掌握了这种技巧。也许失忆前我是卖肉的。排骨用来炖汤,五花肉用来包饺子,肘子肉用来炒菜,肥肉做成臊子,骨头用来做什么呢?风海变切肉边琢磨。 “我可以改名字吗?”早春走到风海背后。 风海放下手中的刀,用胳膊肘提了提掉下来的裤子,惊讶地问:“为什么?” “这个名字不好听,太老土了。”早春埋怨。 “你想叫什么名字呢?” “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打算改名字。”早春坚定地说。 “好吧,等你把名字想好了再告诉我。”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早春蹦蹦跳跳跑过来,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她郑重其事的宣布: “我的名字想好了。” 阿菜惊讶地看着风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想叫什么名字?” “晓春。” 阿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笑?”早春生气的说。 “晓也是姓氏吗?” “对啊,我查过,有这个姓氏的。” “你这是要跟着谁的姓氏呢?” “这个我倒没想过。”早春低头小声说。“是不是不太好听啊?” “那倒也不是,晓春和早春在意思上接近,可是你得跟着大人的姓氏啊。”阿菜说。“你为什么不跟爸爸的姓?” 早春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觉得阿秋这个名字怎么样?” 早春想了一会点头答应。 “我为什么不能叫你姐姐呢?你看起来好年轻。”阿春边吃饭边叹息。 “不行,为了保护你,你必须叫我妈妈。” “这和保护有什么关系嘛。”早春不满地嘟囔。 “我能不能在家里叫姐姐,有外人的时候叫妈妈。”风海说。 “不行,那算怎么一回事。”阿菜坚决不答应。 “求求你了,好妈妈”早春趴在阿菜的背上软磨硬泡。 最终,阿菜没有答应早春的要求。 晚上,阿菜和风海关掉灯,躺在床上透过玻璃看着天空中一轮弯月和点点繁星的天空。 “真美啊!”阿菜说。 “天空美还是躺在这里赏月美,还是身边的人美?”风海问。 “都那么美。” “我觉得你最美。”风海抚摸着阿菜的脸。 “以后不允许你任由早春胡来。”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何必那么在乎,我们本身就不是她的父母。” “但是我们在履行父母的职责。”阿菜郑重其事地说。 “兄长也可以履行这样的职责。” “你不知道欲望是没有休止的吗?”阿菜问。 “这和欲望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父母的亲情之上,我们的关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牢固。所以不能胡来。” “好吧。” 腊月二十九,风海在门前挂上两个红红的灯笼,小小的院子在火红的灯光下立刻变得鲜活起来,虽然明天才是除夕,零星的鞭炮声已经在村子里响起,在盆地中发出隆隆的回音,回音传到对面山上再反射回来,起伏错落,仿佛是从遥远世界传来的回响。炮竹声在接下来一天的时间里没有停止。 夜晚风海站在院子里,凝视着红红的灯笼,远处转瞬即逝的烟花照亮他背后的天空,炮竹声咚咚敲醒人们的回忆。对于隐藏着故事的人来说,这层叠的声音不停地唤起心中的记忆。近了,近了,更近了,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消失在记忆中人和物都近了。嘿,不欢迎我们吗?看看我们还是以前的样子吗?风海不想和远去的那些人对话,可那些人仿佛就站在面前。看啊,你犹豫了。你躲进了山坳的角落里了。风海低头闭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一个都不少噢。 “风海,进来。”阿菜叫风海帮忙做菜。 阿菜的喊声打断了风海的思绪。他睁开眼睛,眼前只有红红的灯笼,他踏上台阶,回头,深蓝色的天空下空寂的原野和清晰的山峦仿佛夜空下影子,风海想去走过去,穿过原野走到那片山峦之中,然后也变成其中的一个影子。 “风海,快点。”阿菜催促风海。 风海转身回到房子里。 整整一天风海都沉浸在那些过往的呼唤中,由厌烦到沉重,由混乱到平静。 夜晚,等人们睡下,风海来到院子里,他坐在院子中的石头上。你们为什么要来?风海问。你看我们如此孤独啊?人们齐声回答。那是你们的事情,不要再来烦我。风海说。难道你没有孤独吗?对呀,我也很孤独啊,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感觉而已啊。难道你活着不是为了感觉吗?这种事情不会有结果啊,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啊,还有人需要我照顾啊。我们不需要结果啊。我需要啊。风海激动叫出声来。他环视四周,空空的院子里、空空的原野上只有他自己。突然那种孤独涌进了他的心中,如潮水一般搅动着他的内心。风海又坐回到地上。 不多时,阿菜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坐到风海身边。两人望着远处的山峦。寒风吹过,刺骨冰冷。烟花燃尽,整个村子又恢复了安静。 “对面山上的桃花快开了。”阿菜说。 “这样的夜晚总会让人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风海说。 “因为现在只剩你自己了。” “你也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吗?” “过去的事情并不都会变成记忆,有些变成了你心中的感情,有些成了你性格的一部分。无论你想起还是忘记,它都在你的生命里。” “我失去的那些记忆也是如此吗?”风海问。 “也是如此。” 雪花从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在宁静的山村里持续不断。他们回到阳台上,坐在台阶上看着黑暗的大地渐渐被雪覆盖,变得明亮起来,红红的灯笼把院子里的雪照得一片明亮。 阿菜靠在风海的肩膀上,抱着他的胳膊。 “我们回去睡吧。” 阿菜似睡似醒间喃喃地说:“人这一辈子没有多少机会享受这样的时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4 春风 4 春风 看这一路风景,我们怎能辜负了春光。 即便是这春景也拯救不了我忧郁的灵魂。 整个冬天他们都待在屋子里,只是偶尔到门前的小路上散散步,大雪封山之后,他们再也没走出过村子。四月,春天在人们漫长的等待中姗姗到来。他们终于盼来了桃花盛开的时刻,温暖的微风和娇艳的阳光驱散了寒冷,嫩绿的花芽渐渐张开,粉色的花瓣慢慢钻出来。放眼望去整个南面的低矮丘陵上、山脚下和田野中一块一块的粉红,仿佛整个大地连同天空都染成了粉色。 与此同时阿菜变得越来越沉默,更准确的说陷入了无限循环的忧郁中,常常前一晚刚刚露出笑脸,第二天就又会无原因地忧虑。 一天深夜,风海醒来发现阿菜不在,他走出房间,看到黑暗中阿菜独自坐在楼梯上,长长的影子映在墙上,背影孤独而落寞。她静静的坐着,仿佛是一尊风化的雕塑。风海没有打扰她,回到房间坐在床上等待阿菜,直到拂晓风海听到阿菜的脚步声,他急忙躺到床上,阿菜在风海身边躺下,过了很久发出均匀的呼吸。从那以后,阿菜常常在夜晚一个人坐在楼梯上。 “很长时间了,我常常失眠。”一天晚饭早春没有回家,阿菜和风海坐在餐桌前对风海说。 “也许是松香的气味太强烈的。白天我们把窗户打开,你到外面透透气。” “应该不是这个的原因。” “上次我在县城里看到一家画廊,我给你买点材料,你学画画吧。” “好吧。”阿菜答应。 灯光照在阿菜消瘦的脸上,忧郁的面庞在灯光照射下柔和细腻,但孤独掩盖了她的美丽,只让风海觉得刺痛。 “你比以前更瘦了。” “顺便给我买本书吧。”阿菜说。 “你和我一起去吧。”风海说,“就当散散心。” “我不想去。”阿菜转眼看着窗外被大雪覆盖的山峦。“给我带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加西亚马尔克斯。” “你看上去很憔悴。”风海担忧地说。 “一个人的痛苦不是环境决定,也不是他自己决定,这是人性,人的本性就是孤独和痛苦。即便是和自己最相爱最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仍旧如此。爱和孤独是两码事。”阿菜有些难以抑制。“我这样子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因为我生来即如此。” “我带你去医院看一看。”风海知道阿菜患上抑郁症,但是为了阿菜的情绪,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是不会去的,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人活着不就是如此吗?” “什么样?” “人生就像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来回摆动。” “听上去很有哲理。” “对,是一个哲学家说的。” “那这个哲学家一生一定生活在孤独之中。” “快乐是一种享受,痛苦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 “不要去想这么多了。春天快来了。所有东西都快活过来了。”风海劝慰。 风海去城里,买到了画具,但是没有买到阿菜说的那本书,而是买了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 “大概它还没有被翻译过来吧。”阿菜遗憾地说,仿佛此生没有机会见到中文版了。 “书店的售货员说,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版的。那个作家好像挺有名的,写过一本很出名的书。” “百年孤独”阿菜回答。 听到书名,风海立刻感到胸口被重击后的疼痛,回音在胸腔中里回荡不息。那感觉仿佛曾经读过,而且当初也被这样重重打击过。似乎自己沉寂的记忆开始慢慢苏醒了。 “什么故事呢?”风海问。 “一个孤独的家族百年里的兴衰故事。” “说起来很想读一下。听名字就让人觉得很孤独啊。” “不会比我们更孤独。你不觉得自己生活在垂暮之年犹如活了几千年一样苍老才是真正的孤独吗。从我们遗传祖先那里的孤独开始,就从未摆脱过它。我们说没人听到,我们听没有回音,我们挣扎没有人看到,我们努力没有人在乎,以至于我们只有为活着而活着,只剩下空空的躯壳。” “不要这么悲观。”风海低声说,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第二天风海又跑到书店,店员在仓库找到落满灰尘的百年孤独,拿到书的刹那风海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书的内容已经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想起曾经坐在树下读书的情景,手中拿的正是这本让他倍感惆怅的书,无需再读下去,他已经知道书中的内容,他想起那个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怎么在孤独中死去,他甚至还清晰记得合上书之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呵,我们的孤独还没有结束。而身边的那个人,那个女孩却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没有颜色的身影,就连她的衣服也没有色彩。风海以为自己将要记起起曾经的往事,回忆的脚步却在那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戛然而止。我也许不会比没有色彩的世界记起更多。风海垂头看着落满灰尘的书,然后又把它还给了售货员。 “没有什么比剩下一个躯壳更孤独了。” 风海突然开始憎恨记忆,他希望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忘记才好,包括刚刚发生的事情,至少可以不必忍受记忆的痛苦,也不会想起让自己倍感痛苦的记忆。 他离开书店,走出县城,沿着崎岖的小路向回走。一只飞虫从草丛中飞出来,在风海身边盘旋着飞向头顶的柳树,落在弯弯的树枝上,风海仔细看,树枝钻出嫩绿的细芽,新鲜得如同刚刚出生的婴儿。风海抬头看着绿芽,没有发觉虫已经飞走了,过了很久,他感觉眩晕,再去找飞虫,却发现它已经不见了,风海四处寻找,再也没有找到它的踪影。头顶的天空蓝得透亮,没有一丝污点,一团团白云飘在空中,高而远,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 我不过是在这世上走一遭,和草中的虫子、天上的鸟儿、水中的鱼做着同样的事情,何必为乱七八糟的事情伤心。这样想也不过是聊以**罢了。 风海回家,看到阿菜在院子里种菜。去年本打算盖起的红砖水泥的院墙,也没有再建起来,风海决定不再大修大建,而是在院子留了两块菜园,其他的地方铺上石子,院墙建成了低矮的篱笆墙,风海想把篱笆墙刷成蓝白相间的颜色,被阿菜拒绝了。没有什么比这自然的色彩更漂亮了。阿菜说。虽然菜园里还光秃秃的,院墙上也没有爬满牵牛花,但看上去崭新而整洁,就像这春天一样崭新。风海脱下外套陪着阿菜一起种菜,不多时额头上便冒出细小的汗珠,他很快就忘记了糟糕的心情。抬头看阿菜,她的脸变得红扑扑的,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种完之后,两人坐在阳台上喝茶。 “呵,春天来了,所有的东西都活了。”风海喝了一杯茶。 “感觉一切都暖暖的。”阿菜微笑着回答。 “周末我们去对面山上看桃花,很美。” “你是不是感觉我变了?”阿菜心情很好。 “每个人都在变。” “也许之前我便如此。”阿菜思索了很长时间,“谁知道呢,谁知道我们记忆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人的苦恼源自于思考。” “人们宁愿苦恼也不会放弃思考的权力。” “那就称不上苦恼了。” “苦恼何尝不是人的感觉呢,这就是人性吧。” 自从桃花盛开,阿菜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在阳台支上画架眯起眼睛画桃花,很快阿菜就沉迷其中。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昨天的画,然后对自己的画评头论足一番,找一些问题,然后看一看南山的桃花开的怎么样了,吃过早饭,在画板上换上新纸继续画画。阿菜的第一副画就像小学生的涂鸦,整张画只是一片桃红色,看不出田野、山峦,也看不到桃树。 “简直太丑了。”阿菜想要撕掉自己一天的成果。 “把画撕掉你怎么找到自己的问题呢?” 风海把阿菜的画放到一个木盒子里。就在阿菜画第一张画的时候,风海在院子里用盖房子剩下的木头制作了一个木盒,专门存放阿菜的画。画不干的时候,就用吊在阳台的铁丝绳上。有时候阿菜一整天能画十几张画,从早上一直画到深夜。 “我从没发现那山上的桃花会有那么多的颜色。”阿菜画中的色彩越来越丰富。 阿菜进步很快,几天的时间就画的像模像样,而且她尝试用不同的画法表现同样的风景,水墨、水彩、油画还有画棒。渐渐的她也不拘泥南山的桃花,她想象出各种风景,有站在山顶俯瞰桃花,有深入桃园的落英缤纷,有站在湖边赏花。虽然有各种景色,但终究离不开桃花。因为晾晒的画太多,整个阳台变成一片桃红。 周末,南山山坡上的桃花开得正艳,他们换上轻便的衣服,走出院子,穿过石子路,来到田野中,人们正忙着春耕,所谓的春耕不过是大型机械的忙碌,而人们只是站在地头欣赏这春天的美景。 穿过田野间的小路,走到尽头就是桃林,远远望去从山下一直到山坡上全是粉色桃花。草地上开出的星星点点的野花和头顶上的桃花交相辉映。走进桃花林,淡淡的香气和梦境般的色彩让人感到迷醉。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阿菜小声默念。“好看不过画,最美不过诗。画的美刺激的是感官,诗的美刺激的是灵魂。” “有道理。”风海应和着。 早春站在树下,透过树枝缝隙遥望山坡上的桃花,有些伤感地说:“我还是叫早春吧。” “又想到了什么?”阿菜趴在早春耳边问。 “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给我,那我就留着它吧。” 最初三人并排走着,走过几棵桃树后,渐渐地前后分开,风海走在最前面,阿菜走在风海身后,早春跟在最后面。他们没再说话,只是边走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快到山顶的时候,一群孩子从树丛中钻出来,险些撞到风海身上。是早春的同学,孩子们叽叽喳喳叫着,他们突然看到了早春,拉着她跑走了,不一会消失在树丛中。走到缓缓的山顶,向南面的山坡上看,南面山坡上的桃花开得更艳。犹如一片密不透风的花海。 一片花瓣被风吹落下来,飘到阿菜的头上,粉红的桃花和她白皙的面颊浑然一体。 “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说出来,你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看谁都有问题?”阿菜拿下落在头上的花瓣。 “我从不觉得你脑子有问题。”风海生气地说。 “我知道村子里的人说我脑子有问题。其实我以前没有这么严重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 “这世上没有谁不是傻瓜。”风海气呼呼地回答。“其实你完全不必控制自己,每个人都有心情低落的时候,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最近画画,心情不是好多了吗。” “如果把自己的快乐和痛苦寄托到某一件事情上,那岂不是承认人生是在痛苦和倦怠间来回摆动了吗。我所经历的事情不会让我痛苦,也不会让我感到快乐,我的人生就不会像那位哲学家所说的。可那样我的人生就会陷入永恒的空虚与孤独中。” 风海想起了李建国,把梦想寄托于大厦的人生,在痛苦中结束的悲剧,如果当初他能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就不会死去。 “不可能的,悲剧早已注定。如果不想承受空虚和孤独就只能选择痛苦和厌倦。我希望早春不要知道这些,至少不会忍受折磨,即便傻傻的快乐不比清楚的痛苦更好。” “希望她能快乐的活着。”风海只是作为一个聆听阿菜的喋喋不休。 “我觉得早春最近总是心不在焉,常常一个人发呆。昨天看到她老师,她老师说早春上课总是开小差。” “又不认真学习了,改天我找她谈一谈。” “谈什么?”阿菜问。 “让她认真学习啊。” “这不是认真不认真的问题啊,她到了青春期,她心中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也许已经有心上人了。不过她似乎正在走向寂寞而孤独的道路。”阿菜笑了笑。 “你怎看出来的?” “人是有直觉的啊,不过我还没有找到原因。” “好吧,等你找到了告诉我。” 两个人走上山顶,南面的缓坡上的桃花开的更加艳丽。阿菜白皙的面庞被桃花映成粉红色。 “还有什么比这春光更美!”阿菜说。 “你的面容。” 风海看着阿菜绯红的面颊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5 人与狗 5 人与狗 我真的像狗一样活着吗? 不见得,狗比你活得更有意义。 春耕过后,沉静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再次踏上打工的旅程,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夫妻二人,有的孤单一人,匆匆忙忙坐上离开村子的货车、拖拉机,去往人群拥挤的乡镇,再从从滚滚人流中找到把自己载到目的地的那辆汽车,然后奔向自己的远方。开始一年的忙碌。 “看哪,这些像蚂蚁一样匆匆忙忙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年的生活。” 村支书王利群和风海站在村口的道路上。 “谁又不和蚂蚁一样呢?”风海说。 “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一样。有些人活得像畜生,有些畜生活得像人,有些人原本是畜生,有些畜生原本是人。” “人能变成畜生,畜生永远变不成人。”风海回应。 王利群点上一支烟,看着远去的人们,吐出青烟,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人和畜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有的话也只是称呼上的区别而已。” “怎么会没有区别,人会思考,会造房子,会造汽车飞机。”风海把手中的石头扔到水沟里。 “你怎么知道畜生不会思考,不会造房子,不会造汽车飞机?人会的东西畜生也都会,现在不会不代表将来不会。我干村支书二十多年了,靠的就是把人看做畜生。我见过一个欧洲人,他说人一生努力做的就是脱离动物的本能,向上帝靠拢。人真的能做到吗?即便能做到人在面临生死的时刻,经过各种思想的斗争,最终支配他的仍旧是生物本能。” 王利群说完转身向村子里走去,走路的样子像一头晃晃悠悠的熊。 风海沿着小路向田间走去,路边的野花已经开了,黄的、粉的、蓝的、红的,一朵一朵耀眼多彩,飘落的桃花被风吹落到在小路上,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远处的山峦呈现出一片绿景。让人想脱掉厚重的外套,然后在田野中奔跑,风海突然感到压抑而失落,这春暖花开的春天并没能给他带来片刻的欢愉,反而在他心中蒙上了更加沉重的阴影。 田间一个年轻人坐在路边,摆弄着地上树枝,二十多岁的样子,短短的头发,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风海走过他的身边,年轻人站起来打招呼。年轻人比较清秀,小小的眼睛很有神采,身上穿着浅蓝色的牛仔服。风海并不讨厌,甚至有些亲切感。风海停下和他攀谈起来。 “这个烂透的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烂泥。”男人啐了一口唾沫。 “你怎么称呼?”风海问。 “张崖,为什么都他妈的叫我大牙?” 风海看看年轻人洁白整齐的牙齿。怒气冲冲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和他文质彬彬的相貌相去甚远。风海猜想他并非从小如此,如果他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也不会这样,一定是在见识到外面的世界,见到过许多事情之后才变成这样子。 “你没去打工?”风海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青年人。 “今年不去打工了,在家里做点事情。” “你还没结婚呢?”风海问。 “没有,每天对着老婆孩子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你想对着谁呢?” “对着那帮狗日的,我整死他们。”大牙怒气冲冲地说。 “谁?” “王利群那一伙。” “他们得罪你了?” “那倒没有,但是,他们应该受到报应。” “他们?” “王利群那一伙。不是他一个人。” “为什么?” “你在村子里待久了就知道了。”大牙搓搓脚下的泥土,“你家那块宅基地他要钱了吧。他凭什么要钱钱呢?地是大家的,是所有人的。你看我们的土地,站到山顶,你望不到尽头,你看我们的森林,多的你数不清。每个人都从这片土地上获得赖以生存的东西,谁都知道土地不属于哪个人,可是有人偏偏不满足,还要从别人身上搜刮点东西。” “的确很可恶。” “你永远不知道人的底线在哪?毕竟人和畜生都是一个祖宗,所以本质上人和畜生一样低贱。” 风海突然感到极其恶心。 “当然,不代表所有人都和畜生一样低贱,因为有些人比畜生更低贱。也许这样的话不好听,但是事实。” 中午,风海和大牙回到村子,大牙邀风海去喝酒,风海来到大牙的家。 大牙的房子和村子里其他人的房子一样,四间砖瓦房,崭新的房子,就像刚刚盖起来的。只是比别人家的房子矮一点,院子里收拾整洁,家中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进了院子,瘦小的老太太走上来握着风海的手,眯着眼睛仰头看着风海。 “我这儿子不争气,这么大了还没个媳妇,你给他找一个合适的人。” “我有媳妇了,明天带回来给你看一看。”大牙说着走进屋子。 “哪里的呀?”老太太转身追着大牙问。 “就是邻村的,砍木头老张的闺女。” “带回来让我看看。”老太太开心地说。说完转身走出院子。 “老了,糊涂了。”大牙解释。“你说到我们老了是不是也这么糊涂啊。” “也许还不如她吧。”风海说。 “希望她活得久一点。”大牙看着老人的背影说。 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卧室的墙上挂着空调,上面盖着碎花的布。墙角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桌子,门后是一张大床,铺着咖啡色的花纹床单和咖啡色被子,没有一丝褶皱。空调下面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老太太的,另外一张大概是大牙的父亲。风海突然想起了死去的老羊倌。 “我们这就是这种风俗,人老了就放两张照片。准备后事用的。”大牙对盯着照片的风海说。 说完去准备酒菜,走到门口他转身说:“等我老了也会准备那么一张照片。如果我能活到那一天。” 风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整个房子里有缺少女主人的温馨。风海意识到到,当一个人独生生活的时候,缺少的不仅仅是生活的氛围,也释放了人的惰性。就像一个脱离了社会的人,最终会变得和人兽无异。 不多时大牙提着一大块咸腊肉和一颗酸菜走进来,手上占满白花花的猪油。 “没什么吃的,猪肉炖粉条子,咱这的家常菜。你上过大学吗?” “大概没有吧。”风海皱着眉头仿佛在追忆遥远年代发生的事情,但终究是一片空白。“有些事情实在想不起来了。” “要不是因为贪嘴,我现在估计刚刚大学毕业。上高中的时候离家远,家里又穷,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的饭费。高三那年,出去打游戏,结果把一个月的饭费都花光了,天天就啃干馒头,一天碰到校长家做饭,老远就闻到菜香。我就在校长家的窗户下等,等他们都睡着了,偷偷从窗户钻进去,摸黑找到橱子的剩菜,没办法啊,又饿又馋,正吃着呢。校长突然就进来了,打开灯,正好看见我狼吞虎咽。后来我被学校开除以后,不敢回家,怕老娘伤心,你说就差那么几个月考大学被开除,她能受得了吗,虽然她不识字,也不知道考大学有什么好处,可怎么也知道不是光彩的事。我就在城里打工,在一个四星级的酒店里,刚开始的时候在大堂打杂,从一个跑腿的伙计干到经理只用了三年的时间。挣了些钱回来盖了房子。虽然我没上大学,可我仍是村子里文化最高的人。”大牙说着哈哈笑起来。 大牙把大块肉切开,酸菜直接用手撕成一条一条扔进锅里。 “本来我还想出去打工,可是看着这成片成片的荒山,就像自己做点事情,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野味,我想在山上养点野猪野鸡什么的,然后把它们卖到城里去。” “你不进城打工了?” “不回去了,也好守着我老娘。她是老来得子,怎么也要给她养老送终吧。” “你应该先找个媳妇。”风海说。“那才有个家的样子。” 大牙没有回答风海。炉子上的菜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飘出阵阵香气。 “你先坐会,我找老太太回来吃饭。” 大牙出去一会,牵着老太太回来了。老太太跟在后面不情愿地嘟嘟囔囔。 大牙给母亲端了一碗菜一个馒头送到老人自己屋子里。回来之后装满一大盘子菜,又从橱子里拿了两瓶白酒。 “我平时不喝酒,这酒也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酒是好东西,喝了它什么都忘记了。可惜不能多喝,喝多了就会变成傻瓜。”大牙把酒倒进吃饭的青花瓷碗里。碗里冒出透明的酒花。“以前村子里有一个人,人们叫他老狗,嗜酒如命,我记忆中他从来没清醒过。那时候我还小,大概上小学,一年冬天我们在外面玩,傍晚回家的时候看见老狗晃晃悠悠从远处走回来,带着一顶灰色的皮帽,身上穿着黑色的棉衣。我们知道他又喝多了,跑上去追着他闹,闹了一会大家就都散了回家去了。第二天,人们发现老狗被冻死了,就在他家门口的水沟里。村子里的人们说,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当天人们就把老狗埋掉了。人们再也没说起过老狗,这种事情都司空见惯嘛,再说,他叫老狗,狗的命本来就不值钱。我常常想起戏弄老狗的那天下午,那天我走在最后面,走的时候我不记得是不是回头看过他。我常常梦到老狗,梦到他晃晃悠悠的身子。有时我想起他的时候甚至还觉得那天傍晚他向我招过手。有一次,我问那天和我一起追老狗的兔子,还记得老狗吗。兔子茫然地说:老狗?哪个老狗?” 大牙谈了一口气。 “毕竟人的命不值钱。来,先整一口。”大牙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风海很少喝酒,把酒端到嘴边,就闻到了令人眩晕的酒气。 “谁说人的命不值钱?”风海说。 “谁说人的命值钱呢?老狗最后不还是像狗一样的死掉了吗?还有老羊倌不也是稀里糊涂死掉了吗?难道你之前没有见过像他们一样死掉的人们吗?将来你我是不是会像他们一样死掉呢?就算我们很有尊严的死去那又怎么样,那不过是活着最后的尊严而已,死了之后还不是一样。我们又没有灵魂,说到底不过和那些猪狗没有区别。” 风海再次感到恶心,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们的价值不是死去,而是因为活着,有尊严的活着。” “哈,哈。”大牙干笑两声,“你岂不知活着和死去一样没有尊严。” “怎样活着才有尊严呢?” “人不可能有尊严的活着,也不可能有尊严的死去。人性本身就是贫贱,贫,是缺乏的一种状态;贱,是自我满足或永无止境的贪婪欲望。人的一生,或者是物质上贫贱或者是精神上的贫贱或者二者皆有,人们倾此一生努力摆脱这种状态,最终也许能摆脱一种束缚,但不可能同时摆脱。即便是在别人看来你物质足够富有,精神足够富足,但对你来说仍不够,因为你面对的是无止境的深渊。当然保持死后的尊严也是不可能的,当你只是一个物质,死后也就像风一样消失了,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无论多么伟大,多少年后也变得毫无价值,也许你还能留下名字,但是也不会有人记得。如此而言,人死后还有什么尊严可讲。” “既然活着和死去都没有什么尊严,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大概是人活着的终极问题吧。”大牙喝掉碗中剩下的酒。 “你应该再去上学,到大学里做教授。” 大牙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时老太太从里屋走进来,走到大牙身后用筷子敲了敲大牙的后脑勺。 “吃饱了,收拾东西。”说完走出去。 大牙摸着后脑勺把老太太吃剩的饭菜端出来。 “老了,糊涂了。我小时候她从来不打我,现在要打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对我来说,她比我自己更重要。” 他喝完瓶中的最后一点酒。 “一会让你见识一下人和畜生到底有没有区别?” “你不要去招惹王利群。”风海警告大牙。 “我只是要证明人和畜生有没有区别而已。” 喝完酒,天已经黑了,大牙收拾桌子,给母亲铺好被子,带着风海出门。 “夜晚总是那么美,掩盖了罪恶的夜,掩盖人们异样的眼神。高中的时候我谈过一个女朋友,学校禁止谈恋爱,传纸条也不行,如果被抓到就要挨处分。到夜晚,人们都睡下,我就从宿舍里偷偷溜出来,到女生宿舍后面用螺丝刀把洗刷间的铁栅栏卸下来,我们就悄悄溜到学校后面的荒草地,在草堆里坐上一整晚,天亮之前再把她送回去,就这样持续了三年。我们坐在草中,荒草没过我们的头顶,抬头就是繁星点点的星空,很亮,闪烁的星星就像浮在水面上。真美呀!”大牙叹息。 “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个女孩子啊。” “她考上大学走了。我们联系过几次,每次都会说起那美丽的星空。” “你为什么不再去找那个姑娘。” 大牙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黑暗的夜空。 “那个远方的姑娘——真美啊!” 大牙带着风海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村子里没有一丝声音,他们边走边聊。 “我算一算今天那王八蛋又到哪家去了?应该是刘老三家里。”大牙说。 风海自然知道大牙的意思。 “村子里的男人不在家,快活了那个混蛋。我们村子里有七个女人和他扯不清的关系。你说这不是畜生是什么。”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不下去。” “还是不要惹是生非的好。” “他做的烂事多着呢,这种人不配活在这世上。刘老三四十多岁,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前几年娶了年轻的小媳妇,王利群趁刘老三外出打工,勾搭了刘老三的媳妇。刘老三回来之后听说了,找王利群,结果被王利群一巴掌扇了出来。刘老三气不过回家打了他媳妇,结果当晚王利群就跑到刘老三家,对刘老三说,以后要是再敢打媳妇就把他抓到局子里。刘老三说,这是我媳妇,想打就打。王利群说,那叫故意伤害,能让你蹲大狱。刘老三说,你打我怎么不蹲监狱。王利群说,我那是替政府教育你。刘老三气得年都没过,就走了,接下来几年都没回家。” 说着他们来到了刘老三家。大牙推了推大门,门竟然没锁,屋子里开着灯。 “看看,多么肆无忌惮。”大牙小声说。 他们偷偷摸到窗下,窗户拉着帘子,听到屋子里一男一女说话,说话的男人是王利群。大牙指了指屋子里面。 “那犊子不回来正好,我们正快活。” “你说的轻巧,我还要脸呢。”刘老三的媳妇小声说。 “我在这里谁敢胡说八道。” “人们当你面不说,背地里还不知道说些什么。” “放心吧,这村子里就是我说了算,我说一谁也不敢说二。” “咱们还是断了吧。”女人哀怨地说。 “这种事情你说断就断啊,我已经对你动心了,咱们断了,我怎么办。等过两年刘老三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就叫他回来,到时候你们过你们的好日子,我也不再来找你了。” “到时候是嫌我老了吧。” “怎么会呢。看你这身子这么滑溜。” 屋子里灯灭了,不多会传来女人哼哼唧唧的声音。风海和大牙从院子里退出来。他们坐在田野里的石头上。 最后风海说:“不要胡思乱想,想想你老娘,人不是为自己活着。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好。” 大牙低头沉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6 岁月 6 岁月 我们以为岁月是我们所经历过的时间,事实上经历的岁月和尚未到来的时光一样,不过是一场幻景,所有人和物都是在我们的意识中影子而已。 在漫长的岁月中,风海感觉自己沉入了无尽的空洞中,所有事情变得荒诞离奇。阿菜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不能自拔,常常一个人沉默不语,风海感觉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以至于无法和她沟通,随之风海也渐渐陷入忧虑之中。就像阿菜说的,要么承受痛苦和倦怠,要么承受空虚和孤独。 2004年的中秋的一天,阿菜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编织草垫子。风海坐在她身边,看着阿菜灵活的手不停穿梭。几年来他们靠着阿菜的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到村子之前他们存下的十五万元人民币已经剩下不到五万元,加上通货的影响,几万元钱已经算不上什么钱。他们拿着十几万来村子里的时候在村子里是绝无仅有的大户,现在,随便一家都有几万元的存款。为了给早春准备足够上学的钱,风海不得不承包三十亩地,然后在农闲的时候到县城里打工。早春在县城的高中读高一,只有周末才回家。 “我以为有这些钱我们可以养老。”阿菜叹息。 “你才二十多岁就要养老,那要养多长时间啊。”风海笑着说。 “我早就老了。”阿菜放下手中的草垫子,“你不觉得一个人一辈子所经历的事情都是有固定的吗,我感觉已经把这一生经历的事情都经历过了。” “时代在变,我们也在变,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难道我们活着就因此变得没有意义了吗?” “生命有没有意义从来没有定论,有人因生命没有意义而自杀,有人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却开心的活着。这样的事情怎么会盖棺定论呢。” “对你来说人生有意义吗?” “当然没有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你又为什么活着?” “没有意义的活着和活着是两码事。” “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活着是为了感受没有意义的活着。” “怎样活着才有意义呢?” “我早就说过,人活着本身就没有意义。所谓活得有意义,要么是无知或自己的错觉,要么是他人的猜测。这都不是经过思考之后的答案。你认为自己活着有意义吗?” “既然你这样说,我怎么还敢说活着有意义呢。”风海苦笑着说。 “当然不是是或不是的问题,而是需要思考。其实有没有意义并不是那么重要,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活着。你想快乐而不去思考这一问题的活着,还是为一个可能没有答案的问题绞尽脑汁而痛苦的活着。很显然有人愿意快乐的活着,那样的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但是,我选择后者。很荒谬不是吗?在这穷乡僻野,就连生存也如此艰难,却还要思考活着的意义。” “物质和精神完全不是一回事。” “有时候我们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我们想破了脑袋也仍旧像白痴一样,虽然看上去比过去有了一些进步,似乎人类变的更聪明了,但事实是,我们对这个世界仍旧一无所知,对我们自己也一无所知。我们的认识被限制在狭小的牢笼里,使我们无法突破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好像一个没有眼睛的动物不会看到光明,蚂蚁不会知觉到时间,水中的鱼不会感受到微风。我们同样被自己的认知束缚了。我们认为未来是不可知的。谁能保证在超越我们认知的范围之外,未来也许是可以认知的,甚至是可以掌控的,我们能够预知自己未来所要经历的事情。我们能突破自己的认知吗?” 风海目视远方,没有答话。他知道人用不着想这些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他愿意思考只需要说一句,活着为了什么。然后把它抛到九霄云网,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可是如果这样,那个问题就会纠缠在你心中,变成永远解不开的疙瘩,一直被自己带到坟墓里。然后你的后代,你后代的后代,不停地思考着这样的问题。犹如阿菜所说,这大概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阿菜的企图不是找到标准的答案,而是找到突破这样问题的线索。最终的结局往往是无法继续下去。 这样的谈话常常以没有答案的方式结束,或者以一杯茶水的方式结束,然后再转到眼前的风景上,最后却往往又转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看那远处的山,从白雪皑皑变成一片苍翠然后变成色彩斑斓再变成白茫茫一片,周而复始;远处的天,从晴空万里变成乌云密布然后晚霞如锦又到星光点点再变成碧空如洗,往复循环;远处的田野,从一片翠绿变成沃野千里又变成光秃秃一片再变成硕果累累,年复一年;远处的荒野,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绿,重复不停;远处的桃园,由红变绿再变成干枯的枝干来年又变成桃花漫天,从不停止;远处的风,夏天从南吹向北,冬天从北吹响南,去了又来。岁月往昔不停,真正变换的只有坐在这里的人。”阿菜喝掉杯中的清茶。 “早春也会像我们一样坐在这里欣赏风景吗?” “她不坐在这里,也会坐在别处;不欣赏这样的风景,也会欣赏那样的风景。没有例外。这就是人的命运啊。” “难道我们的选择没有用吗?” “你认为自己选择了,其实你的选择是唯一的必然的结果。” “我的思考是因而不是果。所有结果是由我的思考决定的。” “在人类出现之前的因就已经决定了你思考的行动。决定了你要去思考,并且决定了你思考的结果。” “既然这样,我就用不着思考了,也用不着做什么事情,反正我已经被注定了。” “你的思考和行动也已经被注定了,注定你要去思考,要去行动,最后得出那样的结果。” “如果我不思考,不行动又会怎样呢?” “没有这一选项,你被注定要去思考要去行动。” “这是狡辩嘛。” “这是思考。” 谈话再次告一段落,风海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一眼种的茄子,已经长出了小小的果子,手指肚那么大,去年茄子长到这么大的时候,他也看过,而且掐掉了一些多余的茄子,他低头寻找那些被丢掉的茄子,脚下只有黑灰色的土地和腐烂的叶子。风海感到奇怪,那些掐掉的茄子去哪了呢,他仔细思索,突然恍然如从梦中清醒过来,那是去年发生的事情,今年自己并没有掐掉茄子。这世界到底是我看到呢,还是我意识到到的呢?他立刻觉得自己愚不可及,明明是看到的吗,否则怎么可能所有人都看到同样的世界呢。 “阿菜,你看我们的菜已经长这么高了。过几天就可以吃新鲜的蔬菜了。” “呵,一些菜而已。”阿菜淡淡地说。 “难道我们看到的真的不同。”风海喃喃地说。“也许是物是同一个物,但不同的人看就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也很正常嘛。” 他伸伸懒腰回到阳台上继续喝茶。阿菜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我们看过的,我们经历过的,我们认为有价值的,我们认为没有价值的,都将变成过眼云烟,而真正有价值的却是虚空的时间。古代神话中有一个神叫吴刚,吴刚天生神力,因为犯了错误,被玉帝惩罚在月宫砍桂树,他每砍一斧,桂树的伤口就会自动愈合,无论他砍多少下,多少年,桂树都是原来的样子。多么枯燥的事情,他砍树这件事情本身有意义吗?这件事情对他自己、对那棵树有意义吗?他能够记住自己每一次或很重要的一次砍树的情形吗?他能够说出自己哪一斧子特别有价值,特别有成就感吗?恐怕这些都不会。对他来说砍树不会比流失的时间更有价值。” “他可以让砍树这件事情更有意义。” “你觉得怎么才能让砍树变得有意义呢?”阿菜反问。 风海思索了半天,没有想到更好的答案。 “你不会想到砍树会有什么意义,因为他砍树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意义啊。吴刚砍树就像我们日复一日的活着,重复同样的事情,过着同样的生活一样没有意义啊。” “那么说我们活着没有意义喽。” “对呀,我刚才就说活着没有意义嘛。”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为了没有意义的活着。”阿菜回答。 “这也算是结果吗?”风海看着远方一团犹如棉花般的云彩。 “这世上的事有什么是有结果的呢,恐怕唯一的结果就是离开这个世界。” “大张村有一个小教堂,西夏村有一个寺院,你应该去那里看一看,也许不会觉得那么累。” “宗教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由死亡引申出了其他所有。我没有必要敬畏死亡,至于我死后会怎样,到时候就会知道了。还是先弄清楚活着的事情吧。宗教也应该是哲学的一部分。” “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知识,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沉迷于他们。我觉得你一定读过很多书。” “很少,但是我会思考。” 他们一直坐在摇椅上,从清晨到傍晚。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年。这五年里我们记住了什么,只记住了消失远去的岁月,岁月里活着的人,发生的事,我们记住了哪些?我们忘记了亲人的容颜,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样子。一个人一旦离开了我们仿佛在我们的世界中消失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最终会淡忘他们。他们在我们心中只是一个名称,一个符号,或者是一段经历。有些人能回来,还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些人却永远回不来了。我真害怕有一天你会变成我的记忆。”阿菜伤感的说。 “这就是岁月啊。” 地里的粮食都收完了,留下一年的口粮,他们把剩余的粮食都卖掉。因为常年的劳累,风海变的又黑又瘦,却并没有显现出苍老,看上去反而比阿菜更加年轻。 “明天我去城里打工,顺便去看看早春,她有点孤僻啊。”风海说。 “她一向如此啊。你没发现而已。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吗,难道还有比那时的她更孤独的人吗?”阿菜皱着眉头望着蓝的刺眼的天空,“人在童年里就已经注定了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过什么样的生活,人生早已盖棺定论。无论这个人长大后是贫穷还是富有,他最本质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人们已经不在乎孤不孤独,痛不痛苦,每个人都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那也消除不了人的孤独,你不在人群中孤独就在一个人的时候孤独,我们的孤独源于自卑与自我封闭,是出生就带来的呢,还是后来我们变了。可是我们出生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变得孤独了呢。是环境改变了我们,可它又是怎么改变了我们的灵魂的,如果我们找不到两者之间的关系,就说明我们没有灵魂了吗?” 阿菜常常被自己的问题折磨的寝食难安,在她醒来的时候,在她睡觉的时候,在她每时每刻的行动中。 一天清晨阿菜说:“如果,上帝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造出了人类,人类奉他为上帝、女娲或其他,几千后,人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下,亲手杀死了他,让他们变成神话和虚幻。然后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造出了机器人,并且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接近甚至超越自己。许多年后,机器人也会像我们杀死上帝一样亲手杀死我们,并且会更加彻底,因为我们是不小心遗失了自己的记忆,而他们却可以随意删除自己的记忆,也许我们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过。与其让别人杀死我,不如我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至少还能说明:我的生命是高贵的。” “你这样说是假设世界是一个人造出来的。这样的假设就是错误的啊。” “我也只是假设而已啊。” “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是卑鄙的行为吗。” “不是。”阿菜坚定的回答。 “还有什么比生命更有价值呢?”风海喃喃地说。 “灵魂。” “如果将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希望他过怎样的生活?” “大概不想让他来到这世上。” 第二天风海去城里打工,路上遇到大牙,大牙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风海。 这些年,大牙承包两座荒山,在山上养了几百只野猪。成了村子里最有钱的大户。挣钱以后大牙结婚生子,儿子已经两岁。他们仍旧常常在一起喝酒,大牙已经不再提除掉王立群的事情,只是一心把自己的养猪场建好。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把孩子养大,让老娘过一个幸福的晚年,让老婆过的幸福一点,至于其他人的事和我自己的那些事情,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我何必让王立群那样的混蛋来毁了我呢,毕竟有的人值钱,有的人不值钱。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他自己决定的,而是他身边的人决定的,如果你身边的人对你来说有价值,那么你活着就有价值,如果你身边的人活着对你来说没有价值,那么你活着也就没有什么价值。”大牙劝风海赶紧生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你才会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我有孩子。” “不一样的,孩子你要从小养大,你才会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人们都说父亲是孩子的依靠,其实,孩子是父亲的依靠才对。” 大牙站起来把风海拉到家中,把风海按到院子里的石凳上。 “你不要去打工了,到山上给我帮忙,一个月给你五千。”大牙给风海到了一杯水。 风海笑了笑,拒绝了。 “守着孩子热炕头你不干,偏偏跑出去受那份罪。” “人各有命。我不像你有老娘有孩子,对我来说没什么牵挂。”风海说。 “既然你不留下,我正好去县城拉东西,带你一起去。” 大牙开着送货的面包车送风海去县城里。 “我打算再买两辆好车,一辆拉人,一辆拉猪。过两年在城里买套房子,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城里的教育比乡下好。”大牙向风海宣布。“其实我该感谢你,如果当初不是你劝阻我,说不定我现在在大牢里蹲着呢。” “你那时候还年轻嘛。” “不如咱们一起干吧,我们合伙。” “你自己干的不是挺好的吗,干嘛把兜里的钱掏出来给别人呢。” “我一个人感觉力不从心,很多事情自己忙不过来。最主要的是没有安全感。” “在自己家里还要什么安全感。又没人欺负你。” “树欲静而风不止。王立群早就盯上了我那养猪场,上次要入股我没答应,玩手段我肯定玩不过他,所以很担心。咱们一起干,他肯定不敢拿我们怎么着,毕竟他还是给你些面子的。” “为啥?” “我也奇怪啊,为什么他会敬你三分呢。” “别闲扯了,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报警。” “七毛蒜皮的小事警察会管?再说,我不是怕他欺负我,是怕干的不安生。谁有闲工夫和无赖干耗。” 大牙把风海送到工地。 “我说的那事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不是开玩笑的。”临走的时候大牙提醒风海。 风海在城里转了一会,买了东西,去学校看望早春。学校还没放学,风海坐在学校门口等。大牙说让风海和自己一起养猪的事情没有触动风海,倒是让他要一个孩子的事情刺痛的风海的心。 是不是应该要一个孩子呢,早春现在长大了,不用再费心了,可是阿菜的会同意吗,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适合要孩子吗。混蛋,难道就连我也这样想吗,难道就连我自己也觉得阿菜脑子有问题吗。真正有问题的是我们这些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人,是我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吧。十九年的岁月就这样过来了,这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过来了。他突然想起了李建国,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他想起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当他再去回忆那张脸的时候,却是那么陌生,甚至想不起那张脸上有怎样的眼睛,有怎样的眉毛,他整个人在风海的大脑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当他再去回忆深圳的那些和自己一起生活过的人,他发现自己甚至连名字也无法记起。那些事情我真的经历过吗,还只是我脑海中的幻觉,我是否真的失忆了,我是否真的去过那座城市。难道真如阿菜所说,过去的和未来的只是虚幻而已。 正午十二点,放学的铃声响起,孩子们蜂拥着从学校铁栅栏门里出来,直到人走光,风海也没看到早春的身影,就在风海打算离开的时候,风海看到瘦弱憔悴的早春一个人从铁门里走出来。 早春突然看到风海,愣在铁门旁边,几秒钟后她走到风海面前,没有说话,眼睛变得红红的。 “咋了?谁欺负你了?”风海把手搭在早春的肩头。 早春扭了扭肩膀,说:“我饿了,想去吃饭。” 风海带着她到学校旁边的餐馆吃饭。 走在后面,风海突然发现早春已经不是几年前的那个放羊娃,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风海觉得早春变得陌生了,回想认识她的时候,回想这些年的时光,他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早春,他所看到的,所了解的也只是那个映在水面上的影子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7 爱与爱情 7 爱与爱情 他们走进学校附近的小餐馆,找到靠窗的角落坐下。风海点了些菜。 早春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眼睛里流露出少年的迷茫和不懈。一个推车的老头从窗前走过,车子上堆放着高高的塑料瓶,老人拉的缓慢费力。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河州的那天吗,也是坐在这样的窗前。”早春说。 “记得,你是要说我们还是要说河州?”风海问。 “我要说我自己,你看到刚在走过去的老人了吗?那个拉车的老人,我现在就像他一样拉着快要压垮自己的车子前行,我比他更痛苦,因为我没有终点,没有方向,不停的向前走,我等待的就是让我倒下的最后一根稻草。”早春激动的说。 “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风海笑着问。他无法把早春当做一个大孩子,在他心中早春仍旧是那个抱着鞭子的放羊娃。 “你认为自己理解我吗?”阿菜问。 风海有些迟疑,回答:“我发现自己不像想象中那么了解你,我一直把你当孩子看。”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理解过我,我想要的是被人理解,而不是钱。每次我想要和你说说心里话的时候,你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敷衍我。” 风海知道早春长大了,并不是以前那个用一块糖,一包饼干打发的孩子,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追求,而自己却从未倾听过她的内心。 “我现在愿听听你的心里话。”风海真诚地看着早春。 早春沉默的低下头,似乎思索是否应该把心中的想法告诉风海。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你会告诉他吗?”早春说出纠缠在心中很久的问题,她觉得自己不得不说出来,不然自己就会发疯。 “会,有些人并不会一辈子都能遇到。”风海想起了第一次遇到阿菜说过的话,这大概是让他记一辈子的话,但它不是对每一个都适用,“你现在正在读书,爱情的事不要不要投入太多精力。” 早春微微一笑,很快恢复了认真的表情,眼睛看着窗外。 “可是我已经被这件事折磨了很长时间,我只想告诉他。即便是他不答应也没关系,我只想让他知道。”她轻声说。 “那就告诉他好了,至少这样能让自己舒服点。” “如果他不答应,我该怎么办呢?”早春担忧地问。 “你不是说只想告诉他吗。” “可是他已经有爱人了,我想他一定会拒绝我的。” “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对错。让他知道,然后认认真真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虽然你不能左右别人,但是可以改变自己。”风海说。 早春想了一会点点头,她盯着风海的眼睛,深情地说。 “其实,我爱的人是你。” 风海看到了早春在历经苦难后的对自己的依恋和孤独灵魂中艰难生长的爱情,这卑微的爱情注定结不出果实,这脆弱的爱情注定会慢慢枯萎。紧接着风海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般的寒冷,阿菜说的是对的,阿菜说早春爱上了自己,既然这个阿菜说的是对的,那么她说的其他事情也是对的,老去的生命、没有意义的人生和在孤独中死去的灵魂,这些都是真的,她还说过什么?她说将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风海感到恐惧和不安,他想知道阿菜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像往常一样工作,是否正准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看把你吓的,我开玩笑而已。”早春看着风海惊呆的脸,收起自己笑容,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孩子,你说的不是爱情而是亲情。”过了一会风海回答。 “我不是孩子了,知道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早春向后靠在椅子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那你说一说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 “我对阿菜姐是亲情,对你是爱情。”早春认真的说。 “我们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 “如果不是把我当亲生的孩子看待,我也不会如此痛苦。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可是现在我也恨你们把我带出那个山沟,我更恨我自己。你们唤醒了我心中的欲望,以前我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会不会被卖掉,现在我变成了正常人,也燃起了心中的欲望。人的欲望像深不见底的洞穴,永远填不满。” 如果说认识风海之前她是生活在饥饿与恐惧的中的孩子,那么这些年来她长大了,变了,变的让风海觉得陌生了,就像阿菜一样,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也许就像阿菜说的,你不会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因为你们不会有完全一样的经历,也不会有完全一样的大脑。他为早春买最好衣服,吃好的饭菜,给她足够的零用钱,上最好的学校。可是这一切对早春来说,并没让她开心,甚至更强烈的燃起她对物质的欲望,得到更多才会让她有一丝丝开心,但很快就会再次陷入厌倦之中。早春不得不向风海要更多的钱,满足自己的需要。她把自己称作欲望成瘾,只能用更多的东西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好在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及时终止了自己愚蠢的行为,紧接着她发现灵魂的另外一个可怕的地方,无限的空虚与孤独,就像她当年在山中放羊,短暂逃避父亲的暴力之后那样空虚与孤独,她常常坐在山坡上,望着荒凉的大山,那些无声的山峦成为唯一能和她产生共鸣的东西,任何的人和事都不能如此强烈的震撼她的内心,更不可能打开她的心门进入她的心底,也只有那荒凉的大山能给她带来安慰。就在风海和阿菜将她带出来以后,她开始恐惧曾经让她感到安慰的孤独,恐惧让人窒息的寂寞。很快欲望填补了那块空白,让她短暂的忘掉孤独。就在她意识到欲望成瘾后并努力克服以后,曾经的那种孤独又回到了她身边,而且变得更加强烈。她不得不承认,过往的时光没有消失,即便是你以为自己忘掉了它们,或者真正忘掉它们,它们也不会消失无踪,而是变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在你举手投足的瞬间里,在你的沉思中,在你的梦境中,变成你的性格,无论你走到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它们就在你身体中,或者说,它们就是你的一部分。后来,早春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爱上了风海,那个在人前称作父亲的男人。最初她极力否定自己的想法,那时候她刚刚十五岁,就是在南杉村定居不久,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身边的男人,这显然违背了伦理,她不能把心中的爱说出来,甚至不能表现出来。早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蜷缩在床下,用力扭着衣角。那是她童年里目睹父亲对母亲施加暴力养成的习惯,就在父亲暴打母亲的时候,母亲把她藏在床下,用身子挡在外面,而她闭上眼睛恐惧地听着外面传来沉闷的打击声,双手紧紧扭着衣服。渐渐的,感到紧张的时候,她就想藏起来,这种本能的反应和她后来的理智常常产生剧烈冲突,以至于让她更加紧张。就像现在,她的头几乎趴到桌子上,双手在下面扭扯着衣角。再后来她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爱上的风海的事实,那个温柔的、给她父爱的男人,温暖了她冰冷的内心,几乎给予她一切心理需求的男人总是能让她产生归宿般的感觉,就在风海在二楼给她设计出一个独立的小房间,带她到镇上挑选自己喜欢窗帘、被子、书桌,买了她喜欢的玩具的时候,她感到快乐和满足,那是一个女人被深爱的男人宠爱的幸福和满足。她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炫耀自己的爱情,也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的那短短时刻里的幸福。对于自己的爱情她也怀疑过,她质问自己对风海的感觉是女儿对父亲的爱还是真正的爱情,她不得不相信是爱情,夜晚她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阿菜发出的呻吟声,一种冲动在她身上慢慢疯狂生长。她幻想躺在隔壁房间的人是自己而不是阿菜,幻想风海就站在自己床边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最初她坚信自己和风海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那就是父女关系,但是很快她意识到,那种建立在无血缘关系下的父女关系,甚至算不上领养,只是关心和照顾下的关系称不上父女关系,真正横在他们之间的是道德和良心的谴责。这看不见的无形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竭力弄清道德和良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她开始翻阅各种资料,甚至向阿菜讨教道德是什么。 “道德,就是人们遵守的准则。比如说你捡到东西需要还给别人,别人的东西你不会抢过来,这就是道德。” “道德从哪里来?” “是一代一代人总结来的,比如说小孩子捡到东西不会还给别人,他觉得捡到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大人告诉他要还给别人之后他才知道这是别人的东西,自己不能随便拿。” “那么说就是对人的束缚喽。” “应该是对欲望的束缚才对。” 最终她得出结论,道德不能视作伦理的一部分,而是限定在固定环境中的约束,自己的爱情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伦理学的问题,于是她又开始研究伦理学。不久她得出结论:伦理就是把人规定为人、把我规定为我的东西。可是这样又会陷入矛盾中,如果突破了伦理的界限我就不是我了吗?我会不是我吗?当然不会,无论我做什么,我不可能不是我,我永远都是我,那伦理还是把我规定为我吗?不是现在的我?不是我目前所处的社会位置?不是目前我所处的状态?不是伦理上的目前的我所处的状态? 她本以为可以说服自己,让自己不再去想。但是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就,那所谓的爱情也就无法继续下去。为此她纠结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下午她找到了答案,她手中拿着书坐在窗前,窗外的土地上一群蚂蚁排成线从小路上穿过,她豁然开朗,感觉挣脱枷锁般的轻松。她意识到所有伦理道德都是建立在社会关系基础上的,如果没有社会关系,也就无所谓伦理的约束,如果他们离开了这个山村,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也就无所谓伦理。她心中最后的束缚在自己的劝说下消除了。现在她可以爱上风海了,可以释放出心中被压抑的爱情了。在她消除一切道德和伦理的约束之后,横在他们间的唯一障碍就只剩下了阿菜。那个当初把她从大山中带出来的人,而她才是真正难以消除的障碍。 她想证明自己比阿菜更优秀,开始不自觉的开始和阿菜对比。她站在镜子前面,认真审视自己的容貌,在认识风海之前,她几乎没照过镜子,她对自己的外貌停留在玻璃上模糊影子。看着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算不上惊艳的脸,眼神忧郁而凝重,紧闭的双唇里面隐藏着她所经历的苦难,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苦难已经转化为她的精神,融入她的个性,并在她脸上展现出来,忧郁孤独和对生存的希望,如果不是及时摆脱那种环境,那种对生存的希望就会演变成为绝望,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充满活力,甚至不会站在这里,身体从矮小瘦弱变得修长,看上去依旧弱不禁风,那是因为长期厌食的结果,以前父亲常常在喝完酒对她们施暴,而那也正是她们吃饭的时间,久而久之她对吃饭产生了恐惧,甚至看到饭菜胃就开始痉挛。早春意识到童年里经历的苦难将会伴随自己一生。她问阿菜:为什么快乐的事情总是容易消失,痛苦的事情却如影随形?阿菜说,快乐的事情不会进入到你的灵魂,痛苦的事情却会从灵魂深处释放出来。她接受了阿菜的说法,相信痛苦是从灵魂里面走出来的。 “这么说每个人都是痛苦吗?所有人吗?我的生父也生活在痛苦之中吗?”早春问。 “他也生活在痛苦之中。也许你不认为他是痛苦的,也许他自己意识不到生活在痛苦之中,因为他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了你们身上。让你们更加痛苦。” “我不相信那个让我们陷入痛苦的人能感受到痛苦,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以前早春想起生父就会感到恐惧和痛苦,现在她对生父充满仇恨。 “他的痛苦并不能成为让你原谅他的理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每个人都经历自己的苦难,因为生命本身就是苦的。其实这没什么,也不值得你去关注,因为每个人都一样嘛。人活着最重要的是知道活着的价值。”阿菜说。 “怎样活着才有价值呢?” “我还没想明白。”阿菜并没有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倒不是因为怕早春受到消极的影响,而是因为对她来说,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性,也许她会找到更有价值的答案。她相信人活着本身没有意义,但相信这不是唯一的答案,也不是最好的答案,未来一定会有聪明的人解答这个问题。 和阿菜对比,早春发现自己比阿菜更高,身材更修长,比阿菜更漂亮,重要的是比阿菜更年轻。她的**在慢慢隆起,身材凹凸有致,无处不散发着青春的活力。风海更有理由爱上我,和他在一起的人应该是我。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朦胧的天空这样告诉自己,接下来整整一天无论做什么,她都沉浸这样的想法中,一遍一遍在自己脑海中重复,单调而机械,在课堂上老师的回音里,在她读书抬头的间隙,在课间人们的喧闹声中,在放学路上脚下的沙沙声中,在寂静夜晚隔壁阿菜的呻吟声中,在窗外风声的嘶吼声中,她脑子里只回荡着这样一个问题——他应该属于我的。 初中毕业的夏天,她要从镇上到县里的高中读书,在家中待了无聊的一周,她决定去外面走走。如果我回来以后还坚信爱他,那我就接受这个事实。她这样告诉自己。 “你打算去哪?”风海担忧的问,他不想早春走的太远。 “去乌兰浩特看一看。”早春说。 “让阿菜和你一起?” “不要,我想自己出去看看。”早春拒绝了。“我想去散散心。” 风海给了早春两千块钱把她送到镇上的车站。早春没有上车,而是在镇上的超市里买了两个爬行垫、一床被子、一本旅行地图、一口不锈钢锅、一个水杯和一些食物,外加一个大背包。她沿着柏油路走出镇子。站在三岔路口,一条是通向县城的柏油路、一条是通向森林公园的砂石路、一条是通向大兴安岭深处的泥泞小路。早春选择了进山的小路。这条路并不像她想象的荒无人烟,路上时常有大型的拖拉机和运输木材的卡车轰鸣而过,道路两侧是茂密的松林,一棵棵高大的松树直插云霄,这里的松树经过修剪,树的半截以下光秃秃没有一根树杈,树下的山坡上是绿油油的草地,蜿蜒的小路就在大山之间穿过。早春蹦蹦跳跳地走在小路上。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辆拖拉机从早春的身后驶过来,走到早春身边停下。 “小姑娘去哪?”一个皮肤黝黑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 “去前面。”早春的声音被掩盖在拖拉机的哒哒声中,她指了指前方。 “上来拉着你,还有几十里路呢。”他仿佛知道早春要去什么地方。 早春爬上拖拉机驾驶室,坐在大胡子男人旁边,虽然驾驶室很宽大,但是无奈男人太胖大,把早春挤在角落里。 “每年夏天都有孩子跟着父母到林场过暑假。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大胡子男人以为早春是到林场度假。 “我不去林场。”早春说。 “这荒山野岭的不去林场你去哪?”男人惊讶地问。 “我出来散散心,也不知道去哪,一直往山里走。” 男人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走了一个多小时,看到路边排起长长的等待运木头的车队,拖拉机从车队旁边驶过,走了几公里来到林场,林场是山间的一片空地,里面堆满了小山似的木材,拖拉机七拐八拐停到木头后面一排长长的木屋前面。 “现在是砍木头的时节,各地运木头的车都来了,等冬天大雪封山,这里就空无一人。不如以前了,现在国家封山育林,木材比以前少多了。” 早春要告别大胡子男人继续上路。 “你等等。” 男人跑到木屋里,出来的时候提着一大袋肉干,塞到早春手中,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刀。 “这些东西路上用得着。山高林密不要走夜路,路上有猎人小屋,能在那里过夜。”男人叮嘱早春,“我女儿和你一般大,整天就知道玩。你身上有手机吗?” 早春点点头。 男人从口袋你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交给早春,说:“这是我的电话和这一路上林站的电话,有情况可以打电话求助。虽然是原始森林,手机信号还是有的。” 早春告别了男人继续向前走。过了林场,道路变得更加泥泞,两侧的大山长满黑漆漆的参天大树。早春沿着小路一路前行,她没有心情欣赏初秋的森林,满脑子里是风海的身影。她不停歇的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夜晚降临,她仍旧没有看到男人说的猎人小屋,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脚下的路,早春卸下背包在路边的一块地势较高的石头上过夜,劳累一天她没有心情做饭,喝了一点凉开水便躺到了石头上。周围漆黑一片,茂密的树干遮住星空,山谷的风声呼呼作响,风声犹如潮水一浪一浪袭来,整个山谷变成风的海洋。 “风海,风海”黑暗中,早春一遍遍默念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来到这荒芜之地,为了得到还是为了丢掉,抑或为了寻找。这里的一切都是原始的样子,没有记忆之前的模样,那些被大树遮蔽的星辰,是否仍旧在那里,在那片深蓝色的夜空中。我感受着这自然的平静,仿佛听到心中的声音,我仔细聆听,那没有歌词的乐章,那是最原始的声音,纯净没有一丝杂音,伴随着我漫长的旅程。是什么伴我一路走到这里来,是我深爱的那个人还是我嫉恨的那个人,这一切早已注定还是偶然发生。我的没有终点的旅程,谁将继续陪我走下去。我独自来到这里,是否也将孤独的走下去。我爱的那个人是否能陪我走下去。 第二天,早春被林中的鸟儿唤醒。天色朦胧,早春躺在石头上,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寒冷的空气沁人心脾,身体中所有污浊都渐渐消散,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自己回到生命刚刚开始的时刻。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河州说过,在人群中我只是一个假面,离开人群,我就会变成另一个我,变回真实的自己。那沉重的面具是道德,是约束我的枷锁,也是我掩饰自我的工具。为什么我必须要带上令人窒息的面具。难道仅仅是因为看起来更像人,摘下面具我会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早春白天在森林里漫步,夜晚在树下休息,吃少的可怜的食物、喝少的可怜的水,维持着基本生存,这没有让她感到枯燥和劳累,反倒感到开心和满足,她忘掉了过去的阴霾,忘掉了风海,忘掉了让她纠结的爱情,一心沉浸在自然之中。 第五天的时候,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越过山峦,笼罩在头顶上,寒风从山谷灌进来,扫去身上黏着的汗渍,乌云过去天空突然明亮起来,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早春没有带雨具,也没有地方避雨,她只好冒雨前行,道路泥泞、雨水冲刷着她的面庞,从脸上流下来,顺着衣服滴落到脚下的土地上,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从心中升起,焦灼的浮躁荡然无存,就连心灵也犹如被冲刷过一般。不久雨停了,天空出现一道彩虹,早春站在小路上呆呆地看着彩虹,嚎啕大哭。 雨后,冷风吹过,衣服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她想把衣服换下来,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后只能在树后面把身上的衣服换掉。饥寒交加的早春又走了一段时间,看到路边一间小屋,小屋是木头做成的,屋顶也是木头,上面覆盖了厚厚的茅草。走过去,外面的空地上有一些烧过的灰烬,旁边的空油桶做成的垃圾箱,堆满酒瓶,屋子里面空空荡荡,小小的窗户上没有玻璃,放着一张空空的木床,另一侧是做饭的灶台,上面挂着菜板、铁锅、长长的勺子。 早春走进屋子,屋子里黑黑的,灶台的旁边堆放着木柴,房子中央放着旧脸盆做成的火盆。她放下背包点起火盆,烧上一锅水,把衣服架在篝火旁烤,她拿出林场遇到大叔送的肉干准备做饭。水还没烧开,早春觉得头昏昏沉沉,喝了一杯水,已经没有力气去做饭,她铺上垫子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昏迷中她仿佛看到风海走进来,走到她身边,给她盖好被子,她知道风海不会在这里停留,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风海。早春抓到了风海的手,软软的却很厚实,早春感到踏实,但是,风海犹如细沙从自己手中滑走了,他的身影瞬间走出小屋,她挣扎着爬起来想要追赶,跌跌撞撞来到门口,推开门,看到却是堆满柴草的院子,倒塌的院墙,扑面而来的羊粪和黄土混杂的味道。这熟悉的地方,是哪里,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这不是别的地方,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是那个我曾经称作家的地方,那个让我恐惧的人会出现吗?她回头,屋内也不是猎人小屋,而是铺满杂草的幽暗的屋子,让承受了无数暴力感到恐惧的地方。妈妈、妈妈,妈妈去哪了?那个走掉的人不是风海,是我的母亲。早春走出屋子,想要寻找自己的母亲。但是迎面而来的却是让她憎恨的父亲,早春尖叫着立刻回到了屋子里,钻到床下,她紧紧闭上眼睛,听着父亲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听到鞋子踩在干枯树枝上的咔嚓声,父亲走到床边停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安静,早春睁开眼睛,看到正伸进来的一双大手。早春尖叫着睁开眼睛,眼前是尚未燃尽的火苗,只是一场梦而已,她裹紧身上的毯子,呼唤着妈妈、妈妈,思念着那个已经在她记忆中模糊的面庞,再次闭上眼睛睡去。彻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早春睁开眼睛看到大雪从门窗吹进来,她坐起来穿上湿漉漉的鞋子关上门窗。山林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雪还在下,天地已融为一体,所能看到的地方,全是一片雪白,突然一只羊从雪地上走过。大白。早春叫出声来,大白是她养过的一只头羊,陪她度过六年的时光,每天睡觉的时候她就把羊牵到屋子里和自己一起睡,吃饭的时候分给它一口,后来被父亲卖掉了,她伤心地哭了两天。早春紧追上去,白色的羊很快消失在了树林中,早春鞋子掉了,光着脚在雪地上寻找,可是却找不到大白,她继续森林深处走去,慢慢地她发现周围一切都变成白色,天空是白的、大地是白的、山是白的,就连树干也变成白的,没有一丝杂色,感觉不到一丝寒意,早春惊奇地望着白色的世界,突然她再次看到那只羊,就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它不是大白,大白的眉心有一撮黑色的鬃毛,它站在雪地里低头吃东西,她想过去抚摸山羊,可是自己就像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她努力挣扎,身体抖了一下,惊醒过来。又是一场梦,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屋子里有几只动物在吃东西,辨不清是狗还是狼,或者是熊,其中一只走到早春身边,伸出鼻子在她头上闻了闻走开了,一只、两只、三只一阵暖风铺面而来,带着香气,是桃花的香味,就像她坐在家中的二层小楼上望着远处的桃园闻到的香味一样,带着温柔的气息,温柔是什么,是妈妈的抚摸还是爸爸的安慰,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来,哦,我的妈妈。我还能感受到你的疼爱吗?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是风海,就站在门口,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男人就在眼前,可是他却不向前迈出一步,不,那不是风海,是另外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他在等什么,等我死去的那一刻?他是死神吗?他能把我带到妈妈身边吗?真想看看他的样子 高烧昏迷中现实和梦境不断在早春的脑海中出现,第二天,她清醒过来,小屋的门敞开着,阳光照进来落在地上,放肉干的袋子已经被撕碎,肉干都已经不见了,背包里的东西也散落一地,早春还没有力气坐起来,只是躺在床上看着阳光慢慢划过床边渐渐黯淡下来,森林叽叽喳喳的鸟儿渐渐安静下来,风声停了下来,一切似乎都又恢复到原始的状态。当我看到阳光,听到风声的时候,这世界是否还处在这样虚空的状态,它会因我看到它而发生改变吗?我在这世界中到底处在什么位置?这世界真的存在吗? 早春躺在床上看着太阳升起然后落下,风声响起然后平静,小虫飞来然后飞走,花香传来然后消失。当她越清醒,风海在她脑海中的形象就越清晰,也就越挥之不去。 几天后,早春好些了,她起床收拾东西回到家中。 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她问阿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吗?” 在阿菜的影响下,她开始趋向与阿菜有共同的想法,因为她再没有其他找到此类问题答案的途径。 “不见得。我们看到的、感受到的,也许是真的,也许不是真的。也许世界就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徘徊。当你感受到它的时候它就是存在的,当你感受不到的它的时候它就是不存在的。这是一个哲学家说的。” 早春赞许地点点头,点头的瞬间她发现自己和阿菜走在同一条路上,给予她这一切的正是阿菜,就在不经意间她受到了阿菜的影响,追随在阿菜身后。 上高中之后,早春越发感觉自己已经深爱上了风海,她曾经企图通过爱上别人转移对风海的感情,但是她发现根本做不到,不仅仅是因为爱情的无可替代,因为最后的道德障碍都已经被她清除了,她可以无所顾忌的去追求。至于阿菜,既然道德的约束已经没有了,那么一个人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失忆三十年》正文 8 大牙之死 8 大牙之死 吃完饭,风海把早春送回学校,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叮嘱。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早春打断风海。 “说什么?”风海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讨厌,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可是自己却又不得不装出这样子以打消早春的念头,他又深知自己不可能凭一句话就能让早春改变。 “我已经爱上你了,我是认真的。无论阻挡在我们之间的是什么,我都会跨过去的。”早春认真地说。 “有些东西是你跨不过去的,跨过去也许就是深渊。”风海警告早春。 “是高山我爬上去,是深渊我跳下去。”说完早春转身要回学校。 风海望着早春的背影,心中翻腾着,他叹了口气,转身匆匆走向车站,坐上回家的车。他满脑子里都是阿菜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都出现在风海的脑海中。他想立刻就看到阿菜,想立刻就在她身边,特别想,想得心里发慌。 回到家,走进大门,风海站在院子里看着正在切野菜的阿菜,呆呆地看着,他已经说不出话,一动也不能动。 “你怎么回来了?”阿菜抬头看到风海,她把菜放进锅里,走出屋子。 “想你了,回来看看你。”半天,风海说出一句话。 阿菜微笑着说:“油嘴滑舌。” 风海安心地洗了把脸,帮阿菜做饭。 “大牙说让我去他的养猪场打工,一个月给我五千块钱。”风海想守着阿菜,每天都能看到她。 “你自己决定啊。”阿菜倒是希望风海留下来。“让你去干什么给你那么多钱?” “就是帮帮忙而已。” “帮忙会给你那么多钱?”阿菜将信将疑,“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也许吧。大牙这人没坏心,就是脾气太拗。早晚要吃亏的。” “有时间你劝劝他。” 风海沉默了一会说:“早春已经成年了,可以独立了,给她些钱让她自己生活吧。” “和我们脱离关系吗?”不说原因,阿菜已心知肚明。 “我是这样考虑的。我担心你说的事情真的会发生。” “有时候,关系一旦确立,就改变不了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和她情同父女,就算她能接受,你我又能接受吗,我们怎么忍心就这么把她甩出去呢?” “如果把她送回到她生父那里呢。” “那不等于再把她推到火坑里吗,还不如让她自己生活。”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我怕那一天来的太迟了。” 风海忧虑的看着火光中阿菜红扑扑的脸颊。 “可它总会到来的,不是吗?”阿菜放下手中的勺子,关掉煤气炉,红光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脸变又变得苍白。 隔天,风海去山上找大牙,远远看到大牙坐在地上。前面躺着一头黑毛的死猪,猪毛在阳光下油光发亮。 “又整死一头。”大牙用衣袖摸摸眼睛。 “怎么死的?”风海按了按躺在地上的野猪。 “下药毒死的。” “谁干的?” “还能有谁?王利群那畜生。” 风海坐在大牙身边,看着被毒死的猪。 “当初我就应该宰了他。”大牙把头埋进膝盖中间。 “应该找他好好谈谈。” “以前没少谈过,他就撂下一句话,让我入股。” “不行就去别的地方重新建一个猪场。” “去哪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自从几年前风海劝大牙不要找王利群麻烦之后,大牙一心把自己的养猪场建起来,他在风海那里借了五万块钱,又从银行贷了十万,包下了村子后面的两座荒山,为了承包的事情,和王利群闹的很不愉快,最后只能塞给王利群三千块钱才把荒山承包下来。好在大牙很勤奋,一年多的时间就把银行的贷款和欠风海的钱都还上了。几年下来,大牙的养猪场越来越好,有了固定的客户,猪也卖到了大城市里,常常很多大老板开车来买他的猪。大牙赚了不少钱,眼红的人也多起来,为了求个安稳,他每年给王利群送钱,可谁知道王利群的胃口越来越大,从大牙给他送钱到主动要钱,逢年过节必须表示表示,否则王利群就到大牙家。即便这样王利群也不满足。这些年来,村子里死的死,走的走,风海之后再没人到村子里落户,村子里只剩下以前的三分之二,求他办事的人也越来越少,王利群觉得自己在村子里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他想借着大牙在村子里树立自己的威信。 “你现在成了村子的大户,自古以来建桥修路造福一方,你看我们村子里的路也不成样子了,你出钱给乡亲们修一修路吧,修好以后给你建个功德碑。” “修一条路那要多少钱啊?”大牙没想到王利群能狮子大开口,也没想到他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二十万应该就够了。” 二十万对大牙来说算不上巨款,他以为王利群提出这样的要求之后就不会没有休止的要钱了,于是没有多想答应了。 当天晚上大牙到风海家里吃饭,阿菜说:“你怎么这么轻巧就答应了呢?你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出钱给村子里修路没有问题,钱不应该你一个人出。你出一部分乡亲们出一部分。” 大牙笑了笑说:“就算大家出钱,又能出多少呢?” “就算一个人一块钱也应该出的,如果没钱那就出力,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责任问题。你想,所有人都走现成的路,谁还会珍惜呢,人们也许会觉得这是应该的。今天修路,明天架桥,路坏了重修,桥断了重建,能有个头吗。王利群觉得你好欺负,肯定还会来找你的麻烦。” 大牙无奈的摇摇头。 最终大牙一个人拿出了所有修路的钱,然后在进村的路旁立了一块功德碑。冬天,路上的积雪再也没人清扫,人们相信雪化了以后会顺着平整的柏油路面流到两侧水沟里,虽然风海一再告诉大家,不清扫积雪会缩短道路寿命,但是没人去做。结果,白天雪融化后水从路边的缝隙渗入到地基里,夜晚气温下降,水在地基里结冰膨胀,仅过去两年的时间,柏油路就变得坑坑洼洼。村子里的人们看到大牙就说,路又坏了,该修一修了。俨然修路已经成了大牙的责任。 大牙虽然已经不再提人的命到底值不值钱,但事实上他从来没觉得人的命有多么高贵,命若蝼蚁的想法早已深入到他的内心。即便是我努力活着,即便是我很珍惜生命,但这不代表我的生命有更高的价值。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和阿菜如出一辙。大牙常常怀疑,自己的活着是否是真实,他甚至想证明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并非是一回事,他把自己的身体视作是真实的,灵魂不过是这个世界的映射而已,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风海告诉他,人没有灵魂,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可能。”大牙坚定地说,“要么这个世界是虚幻的,要么我是虚幻的,二者必居其一。如果我是虚幻的,那么我的身体就不属于我,而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在这个世界上实实在在存在的,不容置疑的,和这世界上的草木、莺虫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以为自己的身体就是我们的全部,我们的灵魂就是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我们认为自己没有所谓的灵魂。其实身体和这世界一样不过是外在之物,灵魂才是本我。如果这世界是虚幻的,我怎么来到这虚幻世界里的,既然这世界都是虚幻,我又怎么是真实的呢。” “如果我们是虚幻的,我们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身体,那我到底是什么呢?我又是从哪里来的?”风海问。 “我们的身体只是从另外两个人的身体结合而成,就像植物繁殖、动物繁殖一样。” “那是谁让我们繁殖的呢?” “你说是谁让植物和动物繁殖的呢?”大牙反问。 风海无言以对。 “这是自然的法则让生活在这世上的生物繁衍生息,那么这些生物就开始繁衍生息。”大牙继续说。 “既然这样,又是谁支配着我们的行动呢?” “当然是我们环境。你自己的决定的是周围的环境所决定,无论任何时候你必须分析了周围的环境才会做出决定,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对你来说,别人也只是这环境的一部分,别人的命令也是环境的一部分。” “那我们做梦的,做梦举手、伸腿,又是什么原因呢?” “那也是环境的映射啊,只是在我们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而已。我们的所思所想,全部都是这外部环境在我们身体中的映射,没有两个人又完全相同的思想,是因为没有两个人有完全相同的经历,真正的我们是我们自出生那一刻起经历的所有的事情的总和,今天的事情昨天的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今天的你已经不是昨天的你,明天的你也不会是今天的你,你只是存在于这一瞬间而已。人在好的环境中会变成好人,在坏的环境中会变成坏人。一个婴儿不会有任何思想,因为他还没有接受环境的映射,虽然他已经有了生命,但是,还不是真正完整的自我。” “那不能称作人吗?杀死了婴儿不能算杀人吗?” “但他是生命啊,没有意识到自我的生命。” “那傻子呢?他同样接受了环境的影响,却有和正常人大相径庭的思想,这又是为什么,难道说不是智商决定一个人的思想吗?” “傻子是这个世界无法在他身体中形成正常的映射。” “这么说,我只是被动的接受环境对我们的影响,无法对环境做出影响?” “当然不是,虽然我们犹如环境的影子,但通过我们的身体仍旧可以对环境有所影响。如果有朝一日我们的身体灭失了,我们的也就烟消云散,因为环境不会再在我们的身体中形成映射。当然也可以这样想,虽然我们的身体已经归于无形,但我们却融入了这大自然中,毕竟我们只是这自然的影子而已。” “你的脑子里成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如把你的猪养好。”风海说。 “看着那满上遍野跑的猪,我就想人和那些猪有什么区别呢?”大牙哈哈大笑。 风海边笑边说:“人和猪有什么区别,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人有手,猪有手吗?人脑和猪脑能一样吗?” “你寄存在人的身体中是人,你寄存在猪的身体里不就是猪吗?” “人想的和猪想的能一样吗?” “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在不同生物间有不同的映射,无论什么样的映射都要通过感官进入到身体中,人和猪有不同的感官,当然也就会形成不同的个体。”大牙说,“再说了,你如何知道如果猪生活在你的身体里怎么会和你想的不一样呢。” “你说的事情都无法验证啊。” “虽然没有办法验证,但是可是推测啊。” 风海说不过大牙,看大牙认真的样子,风海意识到,在一些人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在另一些人却视为珍宝,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重要与否,而是对经历那件事情的人是否重要,任何事情的重要程度都取决于当事人。任何以自己角度对他人的事情评头论足,都是愚蠢至极。风海相信大牙是认真的,是经过思考的。 大牙结婚生子之后就很少和风海坐在一起喝酒。风海坐在二楼的卧室里,常常看到大牙匆忙奔向后山的养猪场。大牙留给他的印象越来越多的是匆匆的背景,他开始为生活忙碌奔波。风海有些遗憾,仿佛看到一朵美丽的花慢慢枯萎了。 有一次,风海惊奇的看到大牙和他的妻子在田间的小路上散步,两个人十指紧扣,大牙穿着半袖的白色体恤,浅蓝色牛仔裤,灰色运动鞋,大牙的妻子穿着白色连衣裙,露出雪白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白色系带凉鞋,两人边走边甩动着胳膊,亲密的样子犹如一对恋爱中的情侣,他们沿着田间小路一直向山脚下走去,最后消失在山脚下的树林中。自从大牙结婚以后风海就很少去他家中,大牙的妻子也很少出门,风海印象中只在他们结婚的时候见过大牙的妻子。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姑娘。风海这样评价她。 就在风海看到大牙和妻子牵着手在田间散步的那年冬天,大牙的妻子去世了,死在去医院的路上。一天夜里,大牙给风海打电话,让风海立刻去他家里。风海匆忙跑过去,进了院子,看到大牙的妻子仰面躺在台阶下,大牙跪在旁边一边喊妻子的名字一边用衣袖给她擦拭嘴角的鲜血。风海跑上前去,看到大牙的妻子牙关紧咬、眉头深锁,风海突然发现大牙的妻子很漂亮,就像第一次见阿菜的样子。 “怎么回事?”风海问。 “从台阶上滑倒摔下来了,摔到头了。”大牙哭着回答。 “赶紧送医院。” 风海开着车,大牙坐在后座紧紧抱着妻子,在即将到达镇上的医院的时候,大牙一层层脱掉自己的衣服裹在妻子身上。 风海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到了医院的急诊室,医生看了看,摇摇头走开了。大牙坐在妻子身边不停地把被子盖在她身上。 大牙妻子死后,他开始一蹶不振。虽然他照旧每天看孩子、照顾老母亲,去养猪场,可是他显然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沉默了,就算和风海坐在一起不再谈论自己的思想,也不再畅想未来,只是沉默、喝酒。 大牙的孩子两周岁生日那天,他带着扛着一头小猪,提着两瓶酒来到风海家中。恰巧风海和阿菜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即便在偏远的大山里生活多年,他们仍保留了喝茶的习惯。也许我并不是北方人。风海咽下一口清茶对阿菜说。恰巧大牙领着孩子走进来,他把退毛开膛的野猪挂在阳台里的铁钩上。 “你这是干什么?”风海问。 “今天是孩子的生日,咱们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就借着这个小子的生日在一起坐一坐。” “行,我去准备几个菜。” 风海和阿菜到厨房里准备饭菜。 “大牙有点不对劲啊。”阿菜小声说。 “怎么不对劲了?”风海刚捞出来的酸菜又掉进坛子里。 “喝酒嘛,干嘛还带着小孩,还整一头猪。” “大概是没人照顾孩子吧。”风海想到了大牙说过王利群找过他好几次入股养猪场的事情。 收拾完饭菜,风海和大牙喝起酒来,阿菜和大牙的孩子在一边玩耍。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张翰,小名铁蛋。” “怎么给孩子起这么难听的小名。”小家伙钻进阿菜的怀里,在她胸前蹭来蹭去。 “等明年,给你介绍一个大姑娘,这孩子也算有个妈了,孩子小不能就这么干耗着。”阿菜说。 “我也为孩子的事情发愁,说实话我今天来就两件事,第一件事,和我大哥结拜。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把我当亲兄弟,我无以为报。第二件事,让铁蛋认你们干爹干妈。铁蛋这孩子可怜,从小就没了妈,即便找了后妈也不见得对他好,你们心善,求你们认他做干儿子。”大牙低着头说。 “你聪明人怎么干傻事呢。孩子是你的孩子,你亲手把他带大才能算作你的孩子。他才和你有感情。你把他推出去还不等于把孩子扔了。”孩子趴在阿菜的肩头睡着了,鼻子呼出的气体打在阿菜的脖子后面痒痒的。 “这两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有感情,我一直把你当大哥看,当初要不是你劝我,说不定现在我还在监狱里蹲着。我想了,结拜之后,养猪厂我们一起干,你也用不着出去打工,厂子还是我的,挣了钱分你一半。我这么做是为了对付王利群,凡事用不着你出面,只要你给我出主意就行。这第二件事,铁蛋年纪这么小,给他找个后妈我不放心,你们结婚这么多年没孩子,就让他给你们养老送终吧。这些事都是我求着你们的事情,” “大牙,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我们认这个干儿子,也认你这个兄弟,但是你的钱我们不能要,你留着钱再娶媳妇用。但这不是最终的解决办法,最主要的你自己要振作起来。你要给孩子做个榜样,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你孩子以后的样子。” 大牙点点头。 几年过去,铁蛋渐渐长大,大牙早上把孩子送到风海家中,晚上接他回去睡觉,时间长了孩子直接睡在风海家中,天天腻在阿菜身边。大牙没有再婚,王利群参股养猪场的事情逼的越来越紧,他开始失去耐心。他惯用手段,就是隔三差五整死一头猪,要么用箭射死,要么用药毒死,要么用刀子捅死,无所不用其极。大牙报警,警察来了就消停一段时间,风头过去就又开始。一次大牙把熊夹子藏到后山,第二天熊夹子不见了,王利群安然无恙,他的侄子王华明却不见了,大半年的时间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养猪场的猪也没有再死过,过了半年王华明回来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养猪场的猪又开始接二连三被人弄死。大牙恨的牙疼,却毫无办法。 风海离开早春,从城中赶回来,他到山上找到大牙,他们看着脚下的死猪,这次大牙没有提找王利群报仇的事情,只是问风海,有什么好办法。 风海说:“改天我去找王利群谈一谈。” “会有结果吗?”大牙已经不抱有什么幻想,他知道即便是风海也不会谈出什么结果。 “试一试吧,软的不行就来点硬的,让他也有个顾忌。”风海说。“你先不要去找他。” 大牙点头没有说话。 几天后阿菜站在家中的窗户前,看到大牙和王利群并排着走出村子,朝着养猪场的方向走去,恰巧风海不在家,几十分种后风海回来。 “刚才我看到大牙和王利群一起去了养猪场。”阿菜说。 “怎么可能,他们两个怎会上山上去。”风海甩掉手上的水。 “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就刚刚。还没回来。”阿菜担忧地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坏了!”风海想起前一天,大牙在磨一把杀猪刀,风海问他又不过年磨刀做什么,大牙说,快生锈了,磨一磨。风海没有在意。铁蛋这孩子有些调皮,你以后要好好管教。我妈最近身体不太好俨然铁蛋是风海的儿子,妈是风海的妈。后面的话大牙没有再说。 风海匆忙跑出家门,向后山跑去,就在出山的小路上,风海看到王利群一个人摇晃着膀子走回来,风海预感大牙可能出事了。 他抓住王利群的衣服问:“大牙呢?” “我们在山脚下转了一圈,他进山了。”王利群甩开大牙的手。 “你怎么没去?”风海看到王利群鞋子上泥巴。 “他去养猪场,我去干嘛?”王利群说着乡村里走去。 风海匆匆忙忙进山,他跑到养猪场休息的小屋,屋子里空空荡荡。然后跑到猪仔窝,那里也没有大牙的影子。风海焦急地边跑边喊,一个小时后他在断崖下发现了大牙,一群猪正围在大牙身边,风海把野猪赶跑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大牙,他身上满是鲜血,被扯破的挂在身上,鲜血从衣服下面渗透出来,浸湿了身子下面的泥土。 “大牙、大牙。”风海拍着大牙的脸大叫。 大牙眨了眨眼睛,已经说不出话。 “咱们这就去医院。你挺住。” 大牙的手指蹭了蹭口袋,风海伸到口袋里,从里面摸出一张照片,是大牙儿子和老娘的合影。 “放心,以后我照顾他们。”风海抱起大牙。“是不是王利群干的?” 大牙动动嘴唇,也没有力气动头,只是眨眨眼睛。 风海摸到了大牙后背穿出的肋骨,热乎乎的血从里面流出来。风海抱起大牙向山下走,他感觉到血沿着自己的手背滴到脚下,风声穿过松树在耳边嗡嗡作响,野猪在他们周围跑来跑去,坑洼不平的山路让他跌跌撞撞,大牙的血似乎越来越少,紧紧凝固住一般,黏糊糊的粘在手上。大牙无力的仰着头,半闭的眼睛望着天空。一路上风海呼叫着大牙的名字,他已经没有任何回应。大牙望着天空的眼睛渐渐闭上。走出山,大牙已经断气了。 风海报警,王利群坚持只是和大牙在山脚下看了看,没有进山。警察找不到有用的线索,定为意外死亡。 考虑到大牙的母亲年事已高,怕她承受不了打击,没有为大牙举行葬礼,第二天偷偷把大牙埋掉了。把大牙埋掉回家的路上,大牙的母亲抓着风海的手问他儿子去哪了。风海说在山上摔断腿住院了。风海把大牙的母亲接到自己家。 几个月后,大牙的母亲也去世了。 大牙母亲去世后,大牙的两个叔叔卖掉了养猪场里的猪,给了风海五万块钱,当做铁蛋的抚养费,剩下的钱留着铁蛋长大以后用。这样铁蛋就算交给风海抚养了。 “大牙会同意把孩子交给我们?”夜晚阿菜躺在床上问。 “否则怎么会让孩子认我们干爹干妈呢?”风海听着身边孩子细小的鼾声。 “你打算怎么把孩子养大呢?” “不必要太在意吧,总有一天他会长大的。” “你又打算怎么和他说大牙的事情呢?” “没想过,也许会把真相告诉他吧。”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提起的好。”阿菜说,“忘掉也许不是坏事。如果你一个人能照顾他吗?” “什么意思?” “我不可能每一刻都在你身边啊,如果我出门了,或者有什么事情不在家,你能照顾他吗?” “大概不能吧。”风海想了想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