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第1章消失 第1章消失 公元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七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 那一天,座落在重庆市北碚区的某高等师范学院里,发生了一桩咄咄怪事。 然而当天并没有人意识到出事了,因为那一天学校里还有一些别的值得人留意的事情。首先是哲学系研究生男队因为主力得分手商成缺席,在下午的学校篮球联赛上大比分输给英文系,全场比赛仅得九分,丢尽了颜面,直到吃晚饭时,还有许多人把这场比分悬殊的比赛拿出来当话题。其次那天是校园bbs建站五周年的纪念日,学生会为此搞了隆重的庆祝活动,晚上还有游艺会和各系学生的文艺汇演。纪念活动举办得很成功,参加游艺会的师生情绪也很高,可文艺汇演就难免有些教一些人失望,都是些老掉牙的歌舞小品,没有一点新意,可哲学系那个能用蒙古长调咏唱草原民歌的研究生商成,竟然没在文艺汇演里露面…… 第二天上午的公共课,商成也没到,是他的同学替他请的假;下午的专业课,同样是他同学替他请假。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一周,直到系主任系党支部书记还有辅导员都为此发了火,同学才支支吾吾地说,商成已经“失踪”快一个星期了…… 书记当即就撂下狠话,让他们通知商成,三天之内要是再不出现,就等着学校的纪律处分吧! 三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商成没有露面,系里咬咬牙,再给了三天的宽限;又过了三天,商成还是没有消息,系里忍了再忍,没把事情捅到学校里;转眼又是三天,可商成就象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系里忍无可忍,终于决定把事情交给学校处理。 学生管理处立刻把这事当作破坏校纪校规的典型来抓。 要处理,自然要先调查,学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接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哲学系二年纪研究生商成的宿舍走访调查。 在宿舍里,他们发现,商成的所有私人物品,包括手机钱夹信用卡还有存折,都锁在宿舍的抽屉里;床上胡乱扔着外套毛衣还有长裤,床前还摆着一双塞着袜子的皮鞋和一双运动鞋,床下是他的旅行皮箱,箱子里换洗衣物归置得整整齐齐。 宿舍里的两位同学证明,商成走后的这些天,没人动过这些东西,那些乱扔的衣服还有皮鞋,都还在原来的地方,而且在十一月七日当天,商成穿的就是这些。其中一位姓陈的同学还说,他当天下午回寝室时,商成已经换上球衣球裤,两人还说过两句话。可从那之后他就再没看见商成。 接下来的调查走访证明,从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商成。 姓陈的研究生是最后同商成有过接触的人! 学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立刻慌了手脚,他们不敢隐瞒,立刻就把这事汇报上去,十分钟之后,商成的档案就摆在学校保卫处处长的办公桌上。 商成,男,二十六岁,原籍河北保定,一九八七年至一九九八年就读于保定市薛家镇中心学校,一九九八年至二零零二年就读于河北大学中文系,二零零二年至二零零八年就职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五星纸业公司,二零零八年至今,本校哲学系研究生;家庭状况接近空白,只有父母的名字;档案上既没有家庭的联系电话,也没有父母的联系方式…… 卷宗里薄薄的几页档案资料啥事都说明不了,保卫处处长决定亲自带队调查,二号研究生楼的第四层立刻被这帮人搅扰得鸡飞狗跳。 保卫处的参与也没能让事件有更多的进展,只是更多地发掘出一些有关商成个人的零星消息。 商成的社会关系很简单,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外,几乎不和外界接触,系里的领导还有教授们对他评价很高,这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什么他无故出走二十多天而哲学系却一直隐瞒不报的缘由。这个人性格和气,大方,不惹事也不畏事,还讲点哥们义气,所以在研究生里说话很有些威信…… 这些情况对事件的调查工作几乎帮不上忙。 有同学反映,恍惚记得商成曾经提到过,他父亲在八十年代末就离家到南方打工,再也没回去,也没有和家里联系;他母亲后来改嫁过两次,最后跟一个东北人跑了;他自己是户族里一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抚养大的。另外一位同学补充说,今年清明节时他看见商成在学校的一个僻静地方烧纸钱,问过才知道,商成是在祭奠他的爷爷应该就是抚养他的那位好心老人,看来老人已经去世了…… 看来想从他的家庭状况入手的路是走不通了! 与商成同宿舍的陈姓研究生总算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据他说,当天下午他回到寝室时,商成已经换上球衣球裤,并且提醒他抓紧时间换衣服陈姓研究生也是哲学系篮球队的主力。在他换衣服时,他的女友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就边换衣服边接听电话;他记得这个时候商成正坐在床边预备换球鞋。他接电话时听商成的手机也在响,而且是不停地响不停地响;屋子里没人,商成已经出门了,他记得自己还喊过一嗓子“商成你的电话”。他当时认为商成已经去球场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是错误的…… 这些话有没有价值只能交给警察来判断。学校保卫处已经向重庆市北碚区公安分局报案了。可陈姓研究生接下来的话就“很有意思”。 他提到,当他接电话时,他是背对商成面朝通向阳台的玻璃窗,玻璃窗的搭扣上挂着面镜子,有意思的东西就是镜子他在和女朋友说话时,看见镜子左下角的镜面,就象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颗石子一般,蓦然“荡漾”起来,镜子里的一切物事都变得扭曲模糊;而且这种“荡漾”不是停止在某一处,而是划过整个镜面的下半部它在移动!他当时惊骇得几乎把手机都摔在地上。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镜面上的“涟漪”便消失了。他当时只当是自己眼花,就又接着通电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盯着那面镜子…… 这一回他看得清清楚楚。不是镜面在“荡漾”,而是有一个东西在镜面上飞快地移动,因为它移动得太快,所以看上去镜子反射的一切事物都在模糊中发生扭曲。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无法形容,他对那东西的描述是:“点”…… 他怀疑,那个“会移动”的“点”,就是商成失踪的元凶…… 无论是学校保卫处,还是北碚区公安分局刑侦科的干警,都不会接受“镜子上的一点”造成一个大活人失踪的推论。可调查来调查去总是没个结果,于是这桩没头没尾的人口失踪案,也只能象绝大多数其他同类案件一样,渐渐地沉寂到警察局厚厚的遗留案件卷宗里。 不过陈姓研究生讲述的“点的故事”,却在一个晚上就传遍整个校园,并且以最高票入选二零零八年学院十大新闻之首;故事还象插上翅膀一般,飞快地流传到重庆市各高校,然后被人掐头去尾改头换面,当做灵异事件放到了网络上,据说,也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可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商成,却一直没有站出来“辟谣”,也没有再回到学校,甚至再也没有人在任何地方看见过他。 他好象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章在哪里 第2章在哪里 我这是在哪里? 两天里,商成已经无数遍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是从来就没有一个准确清晰的答案。 他现在站在一处山梁上,举目四望,视线所及的地方,都是高高低低错落的山峦;山都不是高崖陡壁,也算不上巍峨奇峻,然而层峦叠嶂接地连天,蔼蔼白雾沉浮袅绕,在晨曦的映射下,一股沛沛然的苍莽气息扑面而来,由不得让人感到胸闷气紧。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树,松柏槐杨橡都有,纷致错乱,不象是刻意种下的经济林。不时有山风掠起,夹雾带烟地呼啸而来,此时就看见松涛如潮柏冠似浪,远远近近山上山下都是呼哗哗地响作一片。山风里似乎夹带着霜,吹到人身上就教人手僵脚硬寒彻肺腑…… 他禁不住在风中打了个机灵,赶紧转到一棵松树背后避风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虽然明知道没有答案,可他依旧忍不住要问。 他不敢在树后耽搁太久,风势稍微小了些,他就踩着拖鞋步履艰难朝山下走。他不敢走得太快,还得留神脚下的状况,枯枝断桩要小心绕过,因为他的泡沫拖鞋经过两天两夜的跋涉,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说是拖鞋,其实现在两只鞋都只剩一张鞋底;鞋底被他用几道布条硬生生地绑在脚上,这样他的脚才不至于受伤;而布条则是从他球衣上扯下来的。至于拖鞋的鞋面,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什么地方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在走了,而是在挪;几乎每挪出几步,他都要扶着一棵树喘上半天气。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饥饿,焦渴,还有疲惫和困倦,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盘旋,它们就象四头凶残的猛兽,在幽暗中奔腾着,咆哮着,等待着。 可他不敢睡觉。他害怕自己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这山里竟然还有野兽!狼嗷豹吼豺哭鹿鸣,几乎都听了一个遍。昨天晚上甚至听到了虎啸!他发誓,绝对是虎啸!因为那声音刚从遥远的地方拔地而起穿林而至,周围远近的所有声响就乍然而息连通宵达旦的虫鸣都似乎消逝了…… 他不敢睡觉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害怕这会让他失去被救援的机会。虽然他也知道,有人来搭救他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他是从宿舍里陡然间“转”到这里来的,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来到这么个渺无人烟的荒凉地方? 这里到底是他娘的什么地方?! 他现在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深山老林里。他前一秒钟还坐在床边伸手拿自己的手机因为手机在响,可后一时刻他抓在手里的竟然是根树杈。谢天谢地,他幸好抓住了那棵树杈,不然他就得从三米多高的地方直挺挺地摔下去,虽然树下大多是拳头厚的落叶和齐膝高的野草,可难保不会摔在盘须错节的树根上…… 他已经很多次试图理解自己从宿舍到这里的缘由,ufo外星人时空裂缝或者别的神秘现象都有可能,他甚至记起高中时曾经在杂志上看见过,阿根廷的一对夫妇开车回家,从公路上一团莫可名状的雾中出来时,竟然到了大西洋另外一边的比利时。他或许就是遭遇到阿根廷夫妇俩曾经遇见的状况。可别人是“偷渡”到了比利时,他这是到了哪里?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前一刻在宿舍里时间还是下午,再眨眼到这里就是清晨;前一刻季节还是初冬,转眼间就是春天。现在是春天,这一点他仔细留意过,树梢上全是刚刚见绿还不饱满的嫩叶,这也是他两天里唯一敢吃的东西,就是不顶饿…… 他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提出抗议。 他在身边的榆树枝头摘了一把新叶子,一张张地慢慢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树叶苦涩的滋味立刻从舌头传递到全身;口腔里酸闷的气息直冲鼻端,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饱受折磨的胃更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痉挛抽搐起来它还是不能适应这种“食物”。 他命令自己:把它们都吞下去! 他的肠胃拒绝树叶这种粗糙得过分的“食物”,但是理智告诉他,他必须吃,他现在需要补充体力,更需要补充水分,在没找到可靠的水源之前,吃榆树叶多少能弥补一些身体缺失的水分,至少这东西没有毒素,而且营养丰富,起码比松针营养丰富。而野草根……掘草根和清理草根都不是件简单事,消耗的体力也要比摘树叶多,他现在需要尽量节省体力。 他不能不这样做,在无法知晓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之前,他得努力地保持体力。 他知道,要是他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这里到底什么地方的话,也许他还没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就会倒下去。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让自己不去想它,它就象无色无味又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会随时随地地从脑海里冒出来。唉,这又再一次证明了“对未知的恐惧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这一说法的正确性。 好在他知道,他还是在地球上,他至今还能呼吸到空气就是证明,夜晚能看见一轮满月更是证明;而且他是在北半球的温带连续两个凌晨,他都在东方的夜空中找到了启明星!也许是启明星吧,他不是太肯定,不过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它最明亮耀眼……他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见过,只有北半球才能看见这颗星。地球上的北半球,这两点认知多少能让他忐忑畏惧的心情好受一些。 仅仅是好受一些而已。 关键是两天两夜里他没有看见人烟! 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越过一道梁又是一道梁,山连着山,山接着山,四周除了风声和树林的摇曳声,就只有鸟鸣虫叫还有野兽的嘶吼,什么声音都没有,单调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惊惶畏缩。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能听到人的说话声,能不能听懂都没关系,是人就行!中国人、朝鲜人、韩国人、俄罗斯人或者蒙古人甚至爱斯基摩人,只要是人就行,哪怕是野人都好!即便他们把他当强盗抓起来,当偷渡客关起来,甚至当小偷打死都行,至少他能听到人的声气,能死个明明白白,总比不清不楚地死在这里强…… 有一次他就清楚地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呢喃,声音细微无可辨认,就象有僧侣在远处面佛念经,又象有人在朝自己倾诉。他发疯一般地围着几棵树来回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才发现是一种蟋蟀般模样的昆虫在鸣唱,这时他才发现,他满脸都糊满了泪水…… 他清楚地意识到,也许他会在苍莽山野中精神错乱,直到癫狂而死。 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大胆的预测竟然没让他感到惊讶和悲哀。他还能笑着告诉自己:哈!鲁滨逊也只是个作家虚构出来的人物而已,要是真有其人,他多半还不如你,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大致位置,还从沉船上捞了那么多好处,可看看你呢?你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哩,能捞到的好处就是半件球衣一条裤衩还有两只没鞋面的拖鞋…… 这么一比较,他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似乎连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都削减去不少,步履也轻松了许多,连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榆树叶,嚼起来也有了一股甘甜的滋味…… 两天两夜里,他就一直在绝望和求生的渴望之间来回徘徊,直到他眼前骤然一亮。 溪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出了山林,他的眼前出现一条溪流! 是的,不是河,是溪流。 潺潺流水声就象天籁一般悦耳动听,清澈见底的流水就象少女的双眸一样洁净无暇,连凸显在水面上的山石都从来没那么秀气挺拔过……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溪流畔,跪倒在一块被流水冲刷得无楞无沿的圆石上,匍匐下身子,贪婪地痛饮着溪水。 清亮甘甜的溪水呀! 他并不是那么焦渴,喝水也不全是为了补充水分,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溪流的感激和虔诚,才无比激动地去亲吻她吸吮她她就是他的路标,他的方向,他的希望;顺着她走下去,重新回到人群中间的希望就会放大无数倍…… 直到他喝得满肚子都是水,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才舒畅地长叹一口气,满足地摇摇头,蹒跚着脚步在溪水边找了个向阳的石头坐下来。 他现在才开始懒洋洋地打量着这条溪流,并且盘算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 可身心放松之后,他几乎在呼吸之间就靠着石壁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疲惫了,所以这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 他自己都不知道睡了多少时间,可当溪流对岸的树林里虫鸣鸟叫安静的一刹那,他立刻就清醒过来,并且就象被谁掀动了机簧一般,楞噌就跳起身来。 他马上就发现溪流对面的一壁山石边转出一只豹子。 豹子佝偻着长长的脖子,拖着细细的尾巴,鼓着厥厥亢亢的肚子,欠欠仄仄地在溪流边的石头挪动着。这畜生在上风处,根本就没察觉到周围竟然还有活人,直到快走到流水边,才警觉地站住,把一双既黄且绿的眼珠子死盯着商成。 商成浑身僵直地和豹子对峙而视。他两条腿上的肌肉一条一棱地鼓起,却偏偏动都不能一动;满手满把都攥着汗水,却又不敢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豹子示威般地呼噜了一声,爬下前半截身子,慢慢地挪到溪水边,探了头伸出舌头舔水。商成动也不敢动,他觉得豹子即使是在喝水的时候,眼珠子也一直在监视着他,直到豹子喝足水又慢慢地倒退到石壁边,他才觉得心里绷紧的那根弦略微地放松了一些。 豹子又呼噜了一声,这才掉转身连蹿带跳地跃上山石,眨眼之间就消失在树林深处。 这场不期而至的遭遇让商成睡意全消。他马上拿定主意,立刻离开这里,要顺着溪流向下游走顺着流水走遇见人烟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当务之急是他还需要准备一件防身的东西。 走出没多远他就在草丛里看到一截木棍。木棍不长,大约比他胳膊伸直了略短,可这样更容易使上劲,而且棍子的一头顺溜圆润,握在手里挥舞也方便,尤其是他觉得这棍子很趁手,简直就象是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把木棍舞得呼呼风响,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嘿!你小子很有运气哩!刚说想找东西防身,就有根棍子在这里等你! 挥了几下,他突然警觉到棍子不大对劲。 棍子的首尾看着虽然不是一般的粗细,可和树上的枝杈比较起来,就显得粗细很均匀,而且笔直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不象是树上自然掉落的东西!仔细看的话,棍身上还有斧刨刀削的痕迹;只有刀斧砍削才会在木头上留下这左一块右一块的狭长平面,只有人手经常摩挲才会让这棱棱角角的地方也变得圆润光滑…… 这棍子是人工做出来的! 他立刻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得全身颤抖!天啊,这说明这里已经有人烟了!是的,可能棍子的主人离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也许要走上一两天甚至两三天才能再遇见人,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能看见人了,又能听见人说话了,他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了! 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并且大声嚎叫了无数声! 就连起伏的群山都在积极地回应他的呐喊我要回去了要回去了回去了去了…… 当兴奋的激情释放之后,他又有了更加重大的发现! 他脚下踩着的就是一条羊肠小道!只是因为他刚才太过激动,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其实他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他过去两天里已经留意过很多次也失望过许多次,人都已经麻木了,以至于他连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寻找蛛丝马迹的愿望都丧失了……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路。越走他的发现就越多。他高兴地发现,这条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行的尺径小道最近还有人走过,因为道路上残留着许多人踩出的脚印他知道,只有雨后的泥泞被人踩过再被太阳晒干,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不仅有人的脚印,还有马和驴这种大牲畜的脚印!他甚至在道路中间看见了牲畜的粪便!哈呀,这群不讲卫生的家伙,竟然不知道“此处不许随地大小便”吗…… 他沿着蜿蜒在山谷中的小道疾步前行,绕过一道山又绕过一道岭,再绕过一道山又绕过一道岭,直到日头走当头顶,他也走得浑身是汗累得体力不支,才不得不放慢脚步。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高声的呼喊。 “秋龄!秋龄呵!秋龄……” 他蓦然停了脚步,仔细聆听辨别着呼喊声传来的方向。他不明白“秋龄”是人的名字还是别的意思,但是他能听出来声音里的焦急和惶恐,还有绝望和挣扎! 一定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 这个念头几乎是在他听到呼喊声的同时就闪现在脑海里。他立刻想到自己的溪流边遇见的豹子,还有前一晚听到的虎啸,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木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救人 第一眼落在被他从恶狼嘴里搭救出来的救援队员身上,商成就象被雷殛一般,脑海里瞬间就全是空白。[> 救援队员大约三十来岁,身量虽然不高,可粗胳膊壮腿看着很结实。也许是和两只野兽搏斗的时间太久体力消耗太大,栽着一些黑短胡须的黄瘦脸膛满是泥土和汗水,所以看上去神情有些委顿。这人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破破烂烂,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短大衣,下摆一直拖到膝盖上,右边的袖子被狼咬掉小半截,断口处挂着几条残破的布片,一团黄褐色的棉絮状东西在参差不齐的布条下半藏半露,棉絮边缘还浸过血,黑黝黝地黏糊在手臂上;左手的袖子在肩膀位置被狼爪撕开,如今就靠着几根粗线脚勉强和衣服连在一起,布条下另外是同样颜色的棉絮团;短大衣胸口处的几颗布扣也在搏斗拼命中抓扯开,从左领口到右掖下,一大块衣衫耷拉着,露出夹衣里面灰白色的内衣。下身的裤子也是黑不溜秋的颜色;或许是裤脚太过肥大的缘故,所以在半腿把上扎着两根布条。赤脚蹬着一双厚底布鞋,鞋面上撒着点点斑斑的泥浆子。他现在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左手紧紧攥着被狼咬过的右手手腕,用充满敬畏的眼神感激地望着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殷红的鲜血不停地从他左手手指缝里渗出来,又滴答到草地上。 商成根本就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根本就辨别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的方言,他唯一能听清楚的单字就是“商”,在那人把感谢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之后,他又勉强听出来另外一个词是“狼”。不幸中的万幸,这人说的是汉语,这说明他并没有“偷渡”到比利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但“商”和“狼”都不是重点,不知所谓的方言也不是让商成头脑里一片空白的原因,连救援队员身上穿的那些不伦不类的衣服裤子,也没让他留意太多。他只是大瞪着俩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的头上。 天!他头顶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救援队员头上竟然有个用小木棍栓住的发髻! 道士?这是涌上商成心头的第一个感觉。只有道士才会留发髻,也只有出家人才可能穿这种斜扣的直衣,再说深山老林里遇见道士并不稀奇,救援队里有三两个熟悉当地环境的出家人也算平常。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他脑海里,就被他否决了。眼前的人从形容到神情都不象是个道士,尤其是那身衣服的质料,更是让他噤噤无声一一他能认出来,这人衣服裤子的质料都是家织土布,他儿时在乡间看见上了岁数的老人们穿过,布料上黑不溜秋的颜色是因为染布时黑颜料没染均匀,所以才一块深一块浅一块黑一块灰,看起来自然就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现在还有人在穿这种粗陋的老土布! 可要是这人不是道士,又会是什么人?看他的相貌神情,说是猎人也有几分相像,说是山里的农民也无不可,说是护林员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头顶的发髻又如何解释?还有一身土布衣衫又怎么交代? 猎人、农民、护林员……关于救援队员身份的猜测一个接一个地从心底里冒出来,又被商成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否定。 他扭着脸,半张着嘴,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只顾着出神发呆,半晌才发觉那人已经捧着受伤的手腕跪匍在草丛里。 他只好先把心里的疑窦扔在一边,站起身走过去蹲在救护队员身边,询问道:“伤得厉害?”说着就拉起救护队员的右手来看。 看了伤口他就松了口气。他先前看见救护队员半截小臂到手背都是血淋淋一片,还以为被狼咬得狠了,仔细看过才知道,托了夹袄土布厚实的福,伤口其实并不算大,只有半边手掌大小,而且伤口也不深,只是扯去一块皮。他抓着救护队员的手指示意他攥起拳头又松开,往来两回,那人虽然痛得咧嘴龇牙咝咝抽着凉气,手指手腕的活动却没多少窒碍。看来没伤着筋骨。 商成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说:“没事,只是皮肉伤,休息段时间就好。”说着话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眼,随手脱了自己只剩半截的运动背心,使劲抖擞两下灰土,就撕成几绺给伤口胡乱裹上,说道,“先将就着用这个吧。一一等其他人来了,看他们那里有没有酒精和纱布绷带什么的。”他又瞥了那人头上的发髻和身上的土布衣衫一眼,才问道,“你……怎么和大队伍走散了?” 从商成走过去,那人就跪在地上一直没说话,他检查伤口时把那人的右手翻过来转过去,那人嘴里吸着凉气却没半声呻吟,直到他把自己的半幅篮球背心撕开,那人才张了嘴嗫嚅了一句什么话。看他没什么反应,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下看他和自己说话,才感激地说道:“……商……狼……救命……” 原来不是“秋龄”而是“救命”。商成终于又听明白了一个词。他笑着对那人摆摆手,说:“什么救不救的,扯远了。”他嫌蹲着难受,就在那人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一边揉着还有些火烧火燎般疼痛的胳膊,一边漫不在乎地说道,“我才是该感谢你哩!你要不是来寻我,怎么可能遇见狼?说起来还是我害你遇险的。现在好了,你来救我,我又救了你,这样一来咱们俩就扯平了,谁都不亏欠谁。” 那人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见救护队员不接自己的话,商成也就没再说下去,扯了一把青草在手心里揉搓碎了,用翠绿的草汁洗了洗满手的血迹和泥土,目光在僵伏在草丛中崖壁下的两只狼身上逡巡了半天,才怅然地长吁一口气,转脸说道:“有烟没有?”看那人懵懵懂懂地似乎没听明白,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递在嘴边做了一个抽烟的模样。“烟!你身上有烟没有?” “……有,有。”那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直起腰来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摸出一块焦黑的东西。 商成惊异地望着那人双手捧着递给自己的既象饼又象馍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来。一股淡淡的熟食清香缭绕在他鼻端,顿时让他感觉到饥肠辘辘,眼里几乎冒出火来。他也没和那人谦让,掰下一块就塞进嘴里,嚼也没嚼两下就梗着脖子咽下去。口中的香气一直弥漫到心脾肺腑之间,真正是要多香有多香…… 一块掺着高粱的大麦饼顷刻间就全填进他的肚子里,他还意犹未尽地巴咂着嘴摇头叹息一一他从来没吃到过如此可口的珍馐美味! 那人看他狼吞虎咽吃得香甜酣畅,欣喜地又从怀里掏出半块麦饼。 商成接了饼,掰下一块正要朝嘴里送,又停下来,想了想,问道:“咱们离大队伍有多远?”看那人只是笑不说话,还做手势让他吃,他只好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问道,“我说,救援队的其他人,离咱们,还有多远?”看那人还是不明白,他竖起一根手指头,“一个小时?”又添根手指头,“两个小时?”那人还是脸带微笑神情茫然。商成皱起了眉头,怔怔地说,“不会是一天吧?” “……商……”那人说道。一边说,他还一边朝南边的方向比划着手势。 商成立刻来了精神,问:“你是说,他们在南边?”他眯缝起眼睛朝南边看了看。南边依旧是绵延起伏的山峦,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他知道,刚才他走过的山间小路就掩映在这一片青绿之中,一路向南方蜿蜒,那条清亮的溪流的走向也朝着南方。 那人拼命地点头,又是一大串令商成昏头胀脑的方言,他只能勉勉强强地听懂两个词,“家”和“布”。“家”是没有疑问的,“布”就有些不清不楚,也许是“部”,也许是“不”,也许是……商成懒得再去猜测这个“bu”音节到底代表哪个字,就把手里的半块饼再掰作两半,把大的那一块递过去。 看那人一再摆手推让拒绝,他也没有故作姿态,把刚才掰下的那一小块饼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再问道:“你,怎么,和,大队伍,走散了?”他吸取了前几回交谈的教训,不仅放慢了吐字发音的频率和速度,还努力让自己的普通话象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标准。即便是这样,他依旧不得不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三四遍。 那人明显也察觉到两个人在语言沟通上的困难,说话也不那么快了,可他连比划带叙说,闹得满头大汗,到底也没能让商成明白他是怎么遇上两只恶狼的。 不过商成还是听懂了一些东西。这人的家就在南边的什么什么“布”;他还有一头什么牲口,似乎是匹马,刚才遇狼的时候跑没影了;至于这两只狼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和他纠缠不休,商成就没听清楚。但是想想也能明白其中的缘由:这是两只失群的孤狼一一缺乏群体狩猎的优势又面临生存危机的孤狼是最凶残的食肉动物,为了获得食物它们不得不铤而走险,何况母狼还怀着崽子,公狼肯定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孤狼又是最狡猾的食肉动物,它们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些猎物更容易到手,所以它们放弃了毫无抵抗力的驮马而选择了驮马的主人,毕竟人没有马的速度,也没有马的耐力,至于驮马主人握在手里的简陋武器,在狼的眼睛里甚至没有起到警告的作用…… 想明白这些事,商成忍不住咧着嘴笑起来。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人并不是救援队员。他是说,怎么一个救援队员随身只带着一半块麦饼呢?怪不得当自己把他从狼嘴下救出来时,他激动得浑身颤栗,半天都囫囵不出一句整话。闹半天自己才是他的“救援队员”!不!不止是救援,确切地说,是救命,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通这一节,他马上就发现这人长跪在草地上并不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大,也不是因为腿脚受伤支撑不住身体,而是在用这个姿势向他表示最诚挚的感谢!难怪说他是用双手捧着把麦饼递给自己! 这怎么行!他差一点就想跳过去把那人从草地里拉扯起来。 但是他的理智立刻就打消掉这个想法。他现在再去阻拦已经晚了,只能让两个人都感到尴尬。他要假装不在意,要假装没看见,假装自己杀了两只狼之后还沉浸在庆幸和侥幸里迷迷糊糊……他伸手拍拍草地,示意那人坐下来。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他的吩咐,身子一斜就势坐在草地上。 商成假装没看见那人轻轻地揉搓抚摩自己的腿脚,嘴里咀嚼着麦饼,过了一会儿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燕山……府……县……” 燕山?府?县?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眉头,苦苦地思索这几个字代表着的意思。他不记得有什么地方叫燕山,不过知道北京的古时称谓之一就是“燕京”,难道他是在京津塘地区?或者是在河北省?再或者这里是山西省?“县”还能理解,然而“府”又怎么解释?他一面思考,一面不由自主又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琢磨“府”“县”两个字的含义上,因此忘记了要说普通话,也没有刻意地降低说话频率。 “燕山……府……县……” 那人再说了一遍,商成依旧没能听清楚,他强笑着想再问一回,一个念头却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难道说…… 刹那间他就象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样,脸色变得青里透黄,一股冰凉的寒气从他的头顶沿脊柱而下,瞬间就弥漫到全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难道说他从宿舍里蓦然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不仅是空间上的转移,还有时间上的跨越? 不!这不可能!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你绝对不可能跨越时间!你怎么可能跨越时间?空间上的转移还有理论上的依据,时间上的跨越连理论都没有! 但是眼前的事情怎么解释?! 你是在做梦,你是在自己的梦里,这完全是一个你虚构出来的世界,你只需要轻轻地掐自己一下,或者命令自己醒过来,你就可以摆脱眼前的一切……那个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经细若游丝,杳杳不能辩识。 肯定不是在做梦!要是做梦,这身上被狼爪抓出的一道道血痕怎么解释?这火辣辣的疼痛怎么解释?还有这山这树这风这草还有这随风飘来的淡淡花香,又该怎么解释?要是做梦,还能把嘴里残留的麦饼中没磨碎的粗糙麦粒也构画得如此清晰直截? 你肯定是在做梦!你想想,仔细想想,你在哪里听说过有人能穿越时间?在哪本书里看见过有人誓言旦旦地说自己穿越了时间?想想吧,穿越空间的无稽之谈好歹还有传说和谣言,可穿越时间又有什么人提到过? ……这说法倒也不无道理,他也只是在杂志上看见过一对阿根廷夫妇莫名其妙地从雾里穿过去,就从南美洲大陆跨越大西洋到了欧洲的比利时;这故事再匪夷所思,也不过是穿越了空间的障碍,至于穿越时间,他可是从来没在哪本杂志上看见过…… 就在他内心里对自己到底是不是身陷在梦境里犹疑时,一个冰凉的声音冷笑着说:一个穿越时间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机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别人? 这话就象一记砸在他头上的重锤,登时让他耳鸣目眩呆若木鸡……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渐渐地清醒过来。眼前依旧是漫地的青草,灿烂的野花在草丛里若隐若现,轻轻掠过的风带来一阵阵寒意,也带来花草的芬芳;太阳已然向西,背后的崖壁在阳光映照下,已然在草地上拖出一块宽宽长长的阴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草地上又来了四五个人,现在正在离他不远处围坐在一起说话,顺便帮他遮挡顺着山谷飘来的冷风。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和“救援队员”相差无几,年龄却不太一样,年轻的和自己差不多,年长的可能比“救援队员”还要大上一轮。这些人手里腰上都带着家伙,不是刀就是矛,有俩人怀里还抱着木弓背上系着箭壶,壶里歪歪斜斜地露着几羽箭尾。他紧绷着面孔看着那些人,看着他们身上的土布衣衫,看着他们手里粗陋的武器,看着他们或高或低或黑或驳的发髻,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看见他睁开眼睛,“救援队员”急忙扒拉开人群走过来,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个佛教的礼节,躬下身说:“……商,……” 他还是听不懂“救援队员”的方言,但是看着几个人都眼含敬畏神情肃穆地躬身控背地合十行礼,他终于知晓了为什么“救援队员”一直只喊他的姓一一他说的不是“商”,而是“和尚”。 和尚?他摸摸自己大前天才剃的平头,再比较下面前几个人的发髻,嘴角抽搐了两下。唉,自己的头发又短又平,难怪他们要把自己当作出家的僧人。 “……和尚……布……家……” 看来“救援队员”是在邀请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去他家。去就去吧,反正自己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至于到了他那个在什么“布”的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商成已经顾不上想了,或者说,他已经无所谓了。 见商成木着脸点头答应,那几个人都露出笑容,嘈嘈杂杂地再和他行个礼,就吆喝着赶过在一旁野地上啃青草的驮马,把两只狼都甩在驮架上。最年轻的家伙看商成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大裤衩,过来不由分说就脱下自己的直衫夹袄披到他身上,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风冷”。 这年轻人身板虽然敦实,身量却不怎么高大,比着商成还矮大半个头,他递过来的衣服明显不大合适商成。好在这件直衫做得宽大,他勉强能套上,只是肩膀胳膊都被箍得紧紧绷绷,小半截手臂也露在外面。商成摸着粗糙的夹袄,心头忍不住叹息一声,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嗫嚅半天,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那年轻人只是冲他笑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他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穿越了吗 第4章穿越了吗 第一眼落在被他从恶狼嘴里搭救出来的救援队员身上,商成就象被雷殛一般,脑海里瞬间就全是空白。 救援队员大约三十来岁,身量虽然不高,可粗胳膊壮腿看着很结实。也许是和两只野兽搏斗的时间太久体力消耗太大,栽着一些黑短胡须的黄瘦脸膛满是泥土和汗水,所以看上去神情有些委顿。这人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破破烂烂,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短大衣,下摆一直拖到膝盖上,右边的袖子被狼咬掉小半截,断口处挂着几条残破的布片,一团黄褐色的棉絮状东西在参差不齐的布条下半藏半露,棉絮边缘还浸过血,黑黝黝地黏糊在手臂上;左手的袖子在肩膀位置被狼爪撕开,如今就靠着几根粗线脚勉强和衣服连在一起,布条下另外是同样颜色的棉絮团;短大衣胸口处的几颗布扣也在搏斗拼命中抓扯开,从左领口到右掖下,一大块衣衫耷拉着,露出夹衣里面灰白色的内衣。下身的裤子也是黑不溜秋的颜色;或许是裤脚太过肥大的缘故,所以在半腿把上扎着两根布条。赤脚蹬着一双厚底布鞋,鞋面上撒着点点斑斑的泥浆子。他现在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左手紧紧攥着被狼咬过的右手手腕,用充满敬畏的眼神感激地望着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殷红的鲜血不停地从他左手手指缝里渗出来,又滴答到草地上。 商成根本就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根本就辨别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的方言,他唯一能听清楚的单字就是“商”,在那人把感谢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之后,他又勉强听出来另外一个词是“狼”。不幸中的万幸,这人说的是汉语,这说明他并没有“偷渡”到比利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但“商”和“狼”都不是重点,不知所谓的方言也不是让商成头脑里一片空白的原因,连救援队员身上穿的那些不伦不类的衣服裤子,也没让他留意太多。他只是大瞪着俩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的头上。 天!他头顶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救援队员头上竟然有个用小木棍栓住的发髻! 道士?这是涌上商成心头的第一个感觉。只有道士才会留发髻,也只有出家人才可能穿这种斜扣的直衣,再说深山老林里遇见道士并不稀奇,救援队里有三两个熟悉当地环境的出家人也算平常。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他脑海里,就被他否决了。眼前的人从形容到神情都不象是个道士,尤其是那身衣服的质料,更是让他噤噤无声他能认出来,这人衣服裤子的质料都是家织土布,他儿时在乡间看见上了岁数的老人们穿过,布料上黑不溜秋的颜色是因为染布时黑颜料没染均匀,所以才一块深一块浅一块黑一块灰,看起来自然就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现在还有人在穿这种粗陋的老土布! 可要是这人不是道士,又会是什么人?看他的相貌神情,说是猎人也有几分相像,说是山里的农民也无不可,说是护林员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头顶的发髻又如何解释?还有一身土布衣衫又怎么交代? 猎人、农民、护林员……关于救援队员身份的猜测一个接一个地从心底里冒出来,又被商成自己一个接一个地否定。 他扭着脸,半张着嘴,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只顾着出神发呆,半晌才发觉那人已经捧着受伤的手腕跪匍在草丛里。 他只好先把心里的疑窦扔在一边,站起身走过去蹲在救护队员身边,询问道:“伤得厉害?”说着就拉起救护队员的右手来看。 看了伤口他就松了口气。他先前看见救护队员半截小臂到手背都是血淋淋一片,还以为被狼咬得狠了,仔细看过才知道,托了夹袄土布厚实的福,伤口其实并不算大,只有半边手掌大小,而且伤口也不深,只是扯去一块皮。他抓着救护队员的手指示意他攥起拳头又松开,往来两回,那人虽然痛得咧嘴龇牙咝咝抽着凉气,手指手腕的活动却没多少窒碍。看来没伤着筋骨。 商成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说:“没事,只是皮肉伤,休息段时间就好。”说着话又上下打量那人一眼,随手脱了自己只剩半截的运动背心,使劲抖擞两下灰土,就撕成几绺给伤口胡乱裹上,说道,“先将就着用这个吧。等其他人来了,看他们那里有没有酒精和纱布绷带什么的。”他又瞥了那人头上的发髻和身上的土布衣衫一眼,才问道,“你……怎么和大队伍走散了?” 从商成走过去,那人就跪在地上一直没说话,他检查伤口时把那人的右手翻过来转过去,那人嘴里吸着凉气却没半声呻吟,直到他把自己的半幅篮球背心撕开,那人才张了嘴嗫嚅了一句什么话。看他没什么反应,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下看他和自己说话,才感激地说道:“……商……狼……救命……” 原来不是“秋龄”而是“救命”。商成终于又听明白了一个词。他笑着对那人摆摆手,说:“什么救不救的,扯远了。”他嫌蹲着难受,就在那人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一边揉着还有些火烧火燎般疼痛的胳膊,一边漫不在乎地说道,“我才是该感谢你哩!你要不是来寻我,怎么可能遇见狼?说起来还是我害你遇险的。现在好了,你来救我,我又救了你,这样一来咱们俩就扯平了,谁都不亏欠谁。” 那人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见救护队员不接自己的话,商成也就没再说下去,扯了一把青草在手心里揉搓碎了,用翠绿的草汁洗了洗满手的血迹和泥土,目光在僵伏在草丛中崖壁下的两只狼身上逡巡了半天,才怅然地长吁一口气,转脸说道:“有烟没有?”看那人懵懵懂懂地似乎没听明白,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递在嘴边做了一个抽烟的模样。“烟!你身上有烟没有?” “……有,有。”那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直起腰来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摸出一块焦黑的东西。 商成惊异地望着那人双手捧着递给自己的既象饼又象馍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来。一股淡淡的熟食清香缭绕在他鼻端,顿时让他感觉到饥肠辘辘,眼里几乎冒出火来。他也没和那人谦让,掰下一块就塞进嘴里,嚼也没嚼两下就梗着脖子咽下去。口中的香气一直弥漫到心脾肺腑之间,真正是要多香有多香…… 一块掺着高粱的大麦饼顷刻间就全填进他的肚子里,他还意犹未尽地巴咂着嘴摇头叹息他从来没吃到过如此可口的珍馐美味! 那人看他狼吞虎咽吃得香甜酣畅,欣喜地又从怀里掏出半块麦饼。 商成接了饼,掰下一块正要朝嘴里送,又停下来,想了想,问道:“咱们离大队伍有多远?”看那人只是笑不说话,还做手势让他吃,他只好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问道,“我说,救援队的其他人,离咱们,还有多远?”看那人还是不明白,他竖起一根手指头,“一个小时?”又添根手指头,“两个小时?”那人还是脸带微笑神情茫然。商成皱起了眉头,怔怔地说,“不会是一天吧?” “……商……”那人说道。一边说,他还一边朝南边的方向比划着手势。 商成立刻来了精神,问:“你是说,他们在南边?”他眯缝起眼睛朝南边看了看。南边依旧是绵延起伏的山峦,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什么都看不到。不过他知道,刚才他走过的山间小路就掩映在这一片青绿之中,一路向南方蜿蜒,那条清亮的溪流的走向也朝着南方。 那人拼命地点头,又是一大串令商成昏头胀脑的方言,他只能勉勉强强地听懂两个词,“家”和“布”。“家”是没有疑问的,“布”就有些不清不楚,也许是“部”,也许是“不”,也许是……商成懒得再去猜测这个“bu”音节到底代表哪个字,就把手里的半块饼再掰作两半,把大的那一块递过去。 看那人一再摆手推让拒绝,他也没有故作姿态,把刚才掰下的那一小块饼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再问道:“你,怎么,和,大队伍,走散了?”他吸取了前几回交谈的教训,不仅放慢了吐字发音的频率和速度,还努力让自己的普通话象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标准。即便是这样,他依旧不得不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三四遍。 那人明显也察觉到两个人在语言沟通上的困难,说话也不那么快了,可他连比划带叙说,闹得满头大汗,到底也没能让商成明白他是怎么遇上两只恶狼的。 不过商成还是听懂了一些东西。这人的家就在南边的什么什么“布”;他还有一头什么牲口,似乎是匹马,刚才遇狼的时候跑没影了;至于这两只狼是怎么回事,又怎么会和他纠缠不休,商成就没听清楚。但是想想也能明白其中的缘由:这是两只失群的孤狼缺乏群体狩猎的优势又面临生存危机的孤狼是最凶残的食肉动物,为了获得食物它们不得不铤而走险,何况母狼还怀着崽子,公狼肯定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孤狼又是最狡猾的食肉动物,它们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些猎物更容易到手,所以它们放弃了毫无抵抗力的驮马而选择了驮马的主人,毕竟人没有马的速度,也没有马的耐力,至于驮马主人握在手里的简陋武器,在狼的眼睛里甚至没有起到警告的作用…… 想明白这些事,商成忍不住咧着嘴笑起来。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人并不是救援队员。他是说,怎么一个救援队员随身只带着一半块麦饼呢?怪不得当自己把他从狼嘴下救出来时,他激动得浑身颤栗,半天都囫囵不出一句整话。闹半天自己才是他的“救援队员”!不!不止是救援,确切地说,是救命,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通这一节,他马上就发现这人长跪在草地上并不是因为体力消耗太大,也不是因为腿脚受伤支撑不住身体,而是在用这个姿势向他表示最诚挚的感谢!难怪说他是用双手捧着把麦饼递给自己! 这怎么行!他差一点就想跳过去把那人从草地里拉扯起来。 但是他的理智立刻就打消掉这个想法。他现在再去阻拦已经晚了,只能让两个人都感到尴尬。他要假装不在意,要假装没看见,假装自己杀了两只狼之后还沉浸在庆幸和侥幸里迷迷糊糊……他伸手拍拍草地,示意那人坐下来。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他的吩咐,身子一斜就势坐在草地上。 商成假装没看见那人轻轻地揉搓抚摩自己的腿脚,嘴里咀嚼着麦饼,过了一会儿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燕山……府……县……” 燕山?府?县?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眉头,苦苦地思索这几个字代表着的意思。他不记得有什么地方叫燕山,不过知道北京的古时称谓之一就是“燕京”,难道他是在京津塘地区?或者是在河北省?再或者这里是山西省?“县”还能理解,然而“府”又怎么解释?他一面思考,一面不由自主又把刚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琢磨“府”“县”两个字的含义上,因此忘记了要说普通话,也没有刻意地降低说话频率。 “燕山……府……县……” 那人再说了一遍,商成依旧没能听清楚,他强笑着想再问一回,一个念头却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难道说…… 刹那间他就象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样,脸色变得青里透黄,一股冰凉的寒气从他的头顶沿脊柱而下,瞬间就弥漫到全身。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模糊起来…… 难道说他从宿舍里蓦然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不仅是空间上的转移,还有时间上的跨越? 不!这不可能!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你绝对不可能跨越时间!你怎么可能跨越时间?空间上的转移还有理论上的依据,时间上的跨越连理论都没有! 但是眼前的事情怎么解释?! 你是在做梦,你是在自己的梦里,这完全是一个你虚构出来的世界,你只需要轻轻地掐自己一下,或者命令自己醒过来,你就可以摆脱眼前的一切……那个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经细若游丝,杳杳不能辩识。 肯定不是在做梦!要是做梦,这身上被狼爪抓出的一道道血痕怎么解释?这火辣辣的疼痛怎么解释?还有这山这树这风这草还有这随风飘来的淡淡花香,又该怎么解释?要是做梦,还能把嘴里残留的麦饼中没磨碎的粗糙麦粒也构画得如此清晰直截? 你肯定是在做梦!你想想,仔细想想,你在哪里听说过有人能穿越时间?在哪本书里看见过有人誓言旦旦地说自己穿越了时间?想想吧,穿越空间的无稽之谈好歹还有传说和谣言,可穿越时间又有什么人提到过? 这说法倒也不无道理,他也只是在杂志上看见过一对阿根廷夫妇莫名其妙地从雾里穿过去,就从南美洲大陆跨越大西洋到了欧洲的比利时;这故事再匪夷所思,也不过是穿越了空间的障碍,至于穿越时间,他可是从来没在哪本杂志上看见过…… 就在他内心里对自己到底是不是身陷在梦境里犹疑时,一个冰凉的声音冷笑着说:一个穿越时间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机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别人? 这话就象一记砸在他头上的重锤,登时让他耳鸣目眩呆若木鸡……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渐渐地清醒过来。眼前依旧是漫地的青草,灿烂的野花在草丛里若隐若现,轻轻掠过的风带来一阵阵寒意,也带来花草的芬芳;太阳已然向西,背后的崖壁在阳光映照下,已然在草地上拖出一块宽宽长长的阴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草地上又来了四五个人,现在正在离他不远处围坐在一起说话,顺便帮他遮挡顺着山谷飘来的冷风。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和“救援队员”相差无几,年龄却不太一样,年轻的和自己差不多,年长的可能比“救援队员”还要大上一轮。这些人手里腰上都带着家伙,不是刀就是矛,有俩人怀里还抱着木弓背上系着箭壶,壶里歪歪斜斜地露着几羽箭尾。他紧绷着面孔看着那些人,看着他们身上的土布衣衫,看着他们手里粗陋的武器,看着他们或高或低或黑或驳的发髻,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看见他睁开眼睛,“救援队员”急忙扒拉开人群走过来,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个佛教的礼节,躬下身说:“……商,……” 他还是听不懂“救援队员”的方言,但是看着几个人都眼含敬畏神情肃穆地躬身控背地合十行礼,他终于知晓了为什么“救援队员”一直只喊他的姓他说的不是“商”,而是“和尚”。 和尚?他摸摸自己大前天才剃的平头,再比较下面前几个人的发髻,嘴角抽搐了两下。唉,自己的头发又短又平,难怪他们要把自己当作出家的僧人。 “……和尚……布……家……” 看来“救援队员”是在邀请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去他家。去就去吧,反正自己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至于到了他那个在什么“布”的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商成已经顾不上想了,或者说,他已经无所谓了。 见商成木着脸点头答应,那几个人都露出笑容,嘈嘈杂杂地再和他行个礼,就吆喝着赶过在一旁野地上啃青草的驮马,把两只狼都甩在驮架上。最年轻的家伙看商成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大裤衩,过来不由分说就脱下自己的直衫夹袄披到他身上,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风冷”。 这年轻人身板虽然敦实,身量却不怎么高大,比着商成还矮大半个头,他递过来的衣服明显不大合适商成。好在这件直衫做得宽大,他勉强能套上,只是肩膀胳膊都被箍得紧紧绷绷,小半截手臂也露在外面。商成摸着粗糙的夹袄,心头忍不住叹息一声,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嗫嚅半天,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那年轻人只是冲他笑笑,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他的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真的穿越了 第5章真的穿越了 衣服的事情才解决,新的问题又来了。先前与恶狼性命相搏时,商成用布条绑在脚上的一双拖鞋已经彻底同脚板分家,现在“救援队员”看他弯腰屈腿半蹲半跪地拉扯那几根断作几截的布条,立刻走过来比划着让他骑驮马。商成摇着头推辞了两回,无奈盛情难却,再加上众人也帮着“救援队员”说话,他只好顺应大家的意思。可驮架上已经压着两只狼,还有些布匹粮食动物皮毛之类的零散货物,他的一条腿才搭上马背,那匹又老又瘦的驮马就不停地打响鼻刨蹄子,显见得是扛不住这么许多重量。 众人商量了几句,就把两只狼从驮架上取下来,那个把衣服给商成穿的年轻人还有年纪最大的中年汉子已经提了刀预备去砍树,看模样,他们是预备用木棒把狼扛着走,让商成一个人骑马。 这怎么能行?商成立刻制止下他们。狼和货物还是让马来驮,他随大家一道走。 这一回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再也不点头。反正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因此上也没理会众人,自顾自地把一截截布条挽了死结,重新把拖鞋绑在脚板上。 在众人眼里,他是出家的“和尚”,又是“救护队员”的救命恩人,还赤手空拳收拾了两只恶狼,大家对他既是敬畏又是佩服,见他执意不肯骑马,也不好太过坚持,就又把狼拴在驮架上。几个人收拾停当,就顺着在谷地里蜿蜒的山路迤俪向南。 一路上的景色还是不错,山道两旁边都是植被茂密的青山,一条清凉的潺潺溪水在山道下乍隐乍现,苍山绿树相映为景鸟语花香宛然成画,可商成心里揣着千头万绪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这一派自然风光。况且他脚下的拖鞋走山路并不方便,又怕路上有磕碰,不得不随时留心观察着脚下道路的状况,因此走得小心翼翼。别的人也没上来催促他,都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有那个把衣衫让给他的年轻人落后他半步,陪在他身边。 这年轻人长相木讷,眼眉耷拉着总是一付没睡醒的模样。他走在商成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讪说话,只两三句话就已经看出商成听不明白自己的乡间土语,不动声色就换了口气和腔调。 这下商成终于不再受“商”呀“布”啊的俚语折磨。年轻人的话他勉勉强强也能听懂六七分,走出二三里地,他总算连猜带蒙地知晓了一些状况。 现在商成已经知道年轻人姓高,也没有名字,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就叫高小三。起先商成还以为高小三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少,几番询问之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高小三去年腊月里才满十七岁;而那个被商成认为比“救护队员”岁数还大一轮的中年汉子,就是他婆娘的老子爹;他老丈人的岁数也只比“救护队员”大两岁而已。“救护队员”姓柳,木卯柳,也没有名字,乡下人不讲究,“柳老柱柳老柱”地混叫,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的名。柳老柱是个走乡串镇的货郎,用驮马把油盐酱茶针头线脑运进山,换成粮食布匹野物皮毛再贩到县城府城…… 商成心事重,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走路,待转过一道湾眼前的山路更见平坦,他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他遇见狼了?” 高小三微微皱起眉头,眼睛里充满疑惑,只是望着他笑。看来他没听懂商成的话。 商成只好再把问题重复一遍:“你们怎么会想起进山来找人的?” 高小三说,他们这趟进山不是找人,而是找狼,他们的目标就是被商成打死的两只孤狼。 听高小三这样说,商成禁不住有些诧异。他原以为这些人是专门进山来寻柳老柱的,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看他一脸迷惘,高小三才把事情从头说起。这一公一母两只恶狼在这一片几条沟道里游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还好些,只是叼只羊赶头猪,可自打去年入冬开始,这俩畜生就开始祸害人,开春以来更是变本加厉,趁天黑都敢在庄边村畔闹腾,让四村八乡都不得安宁。为了根除这个祸害,前山后沟的七八个庄子聚在一起凑钱,为它们开出了一贯的赏钱。偏偏这俩畜生又狡猾得很,下套子设陷阱这些常用办法都不能奏效,前后三四拨猎人进山专一寻它们,却连根狼毛都没捞到。猎人不单没打到狼,前些日子有个自诩艺高胆大的单身猎户还为此丢掉了性命,人们在一条山涧边寻着他时,尸首已经被狼啃得不成模样。如今赏钱已经涨到一贯五,可两只凶残的狼依旧在山里逍遥自在。昨天是高小三丈人爹的三十四岁生辰,他特意从县城里帮工的货栈请了几天年假来给丈人贺喜拜寿,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丈人爹的几个户族兄弟闲聊中又拉扯到这事。大家都恨两只祸害地方的畜生,又都贪图赏钱,几个人一合计,干脆趁着这几天的闲暇进山来撞撞运气…… “结果进山不多久就遇见柱子叔的马。看见马没看见人,大家就知道坏事了,这才顺着山道一路赶过来。”高小三又瞄一眼商成,啧着舌头摇头感慨赞叹,“还是大和尚厉害,赤手空拳就能干翻两头狼!回头把狼朝孙家大院里一摆,一贯五的赏钱是跑不掉的。”说着话,他脸上已经流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 商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让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一贯五的赏钱!一贯五!贯……这个词既刺耳又揪心,恍若雷霆霹雳在他耳边炸响!过去半天里经历的桩桩事情目睹的件件物事都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如今的处境,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壁障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可理智上的认知并不代表着感情上的接受。即使他知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他还是拒绝承认这匪夷所思的遭遇。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幻境,你一定要镇定要沉着要冷静,只要有个合适的契机,你就能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可听高小三说得活灵活现,他心里是禁不住的恐惧惊悸。瞬息之间他的脸色就青黯苍白得教人无法逼视,浑身颤栗犹如处身冰窖,两条腿更是绵软得就如两团棉花…… “和尚!”高小三手疾奋力拽住他一条胳膊,随着他踉跄了两步,才好歹让他没当场瘫坐在地上。 “……”商成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空落落茫茫茫然,胸膛里憋着一股说不清理不顺的气息,鼓鼓荡荡几欲爆裂。他努力挣扎了几步,一把抠住山道边的一颗小树,顺势坐在树下的一块山石上。 后面的人也觉察出情形不大对,急忙赶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询问。 商成坐在石头佝偻着身子喘息了半天,才觉得一颗惊慌惶恐的心脏终于回到胸膛里。他嘘了口长气,让自己安定一些,这才不疾不许地缓缓说道:“……没事。可能是先前和狼斗得狠了,腿脚……腿脚有些脱力。” 众人不大听得懂他的话,都把脸转向高小三。高小三再把他的话复述一遍,几个人才如释重负一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那……就先歇歇?”高小三迟疑着征求商成的意见。 歇息片刻当然是个好主意,可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金黄色的晚霞从西边天际横跨过半边天,对面的山峦间轻纱般的薄薄暮霭悄然涌起,商成又有些犹豫。他抚摩揉搓着两条长腿,想了想,问道:“……离……”他有些语塞。到现在他还不清楚那个什么“布”到底该怎么称呼,只好含混地说,“……还有多远?” “转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李家庄子,过了河就上官道,顺官道走小半个时辰就到。” 李家庄子、官道……商成咽了口唾沫,喟然叹息一声,咂着嘴再问道:“还有多远?” “六里多不到七里地。” 看他坐着不动,高小三便知道商成已经默认自己歇脚的提议,他招呼众人也都歇歇,自己就在石头边蹲下来,随手揪了棵不知名的野草,把白嫩的草根放进嘴里吸吮草汁,过了半晌才又说道:“这里到李家庄子还有三里地,上了官道还要走上三里多地,差不多就是七里。或许不到七里。” 商成唆着嘴唇笑一下。高小三这是在没话找话说。他思量着,因问道:“你方才说,是在县城里的货栈请了假来给老丈人拜寿你在货栈里打工?” “啥?”高小三迷惑地抬起头。 也就在他一抬头一眨眼之间,商成看见他一双眸子晶亮生光,显见得这是个机智灵醒的少年人,只是聪明不外露而已。商成笑着改口说道:“你是在货栈里帮工?” 高小三又掘了根草,一边撕着草叶一边说:“刘记货栈,前朝承治年间下来的百年老字号,买卖从咱们燕山卫一直做到了上京平原府。我九岁进货栈当学徒,学徒三年帮工三年伙计三年,到今年夏天就能升大伙计了……”他说得高兴,一不留神又带出乡音,嗟拗难懂的方言土语让商成听得云山雾照昏头胀脑。话虽然听不懂,可看着高小三满脸憧憬双眼放光,商成也能大概猜出几分大伙计多半就是货栈的中层管理干部,放到外地分号去说不定就是个吐口唾沫砸个坑的拿事掌柜。想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苦笑,要是自己不跑去考什么研究生,现在也该在造纸厂混上个小干部了;要是不考什么研究生,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听高小三谈论货栈大伙计的美好前程…… “和尚,你是哪里人?” 高小三的话把他从失神臆想中拉回到现实。 “我?”商成嘴里打了个突。他该怎么介绍自己?说自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研究生,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来到了这个世界?谁会相信他的话?谁又能相信他的话?别说别人不敢相信他,连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懵懵懂懂犹如入梦……他张口结舌吃吃艾艾,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高小三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深究,又说道:“听和尚的口音,不象是我们燕山人。倒有些象上京平原府的……”他蹙着眉头思索一下,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前年货栈里来过一位嘉州客,他说话的口音神情倒是和你有些仿佛。”说着又瞥一眼商成,笑道,“和尚是嘉州人吧?你们那里的佛像可是天下闻名,靠山临水的好一尊大佛……” 嘉州佛像?靠山临水?听他这样形容,商成立刻联想到四川乐山大佛。去年夏天他和两个同学还去瞻仰游览过一番,隐约记得四川乐山的古地名就是嘉州。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却说道:“我不是嘉州人。其实我也不是和……”他本想说自己也不是和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眼下吉凶难辨的复杂情形下,他觉得自己还是保留一些隐秘比较好。要以不变应万变!或许今后很长时间里他都得这样做毕竟“穿越时空”的事情太过耸人听闻,万一走漏出风声,别人随时可以给他扣上一顶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的大帽子,到那时他的下场就只能是万劫不复。 “和尚也不是上京平原府人?”高小三听他把话只说了一半,倒有些惊讶。他瞥了一眼商成一直拖到膝盖上的篮球短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 商成顺着他的目光就看见自己的纯棉篮球大裤衩。白色的短裤是机器大生产线的标准产品,在短裤两边,从裤腰沿裤缝到裤脚拉出一块倒三角形的黑色标志,裤内还有一层吸汗防水的高技术合成布料,既轻且软又柔和,宛如第二层皮肤一般。看看篮球裤衩,再比较穿在身上的老土布直衫夹袄,二者无论是在质地上还是做工上,其间的差距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咧嘴苦笑一下。怪不得一路上高小三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他的裤衩上瞄,原来这个货栈的大伙计已经瞧出了其中的古怪。 他把不合身的夹袄裹得紧一些,指着运动短裤对高小三说:“你惦记着这个东西?” 被他看破心思的高小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是绕有兴趣地问:“这是怎么做的?”说着就伸手,快触到短裤裤脚时又瞥商成,见商成没有阻拦的意思,就在短裤上摸了一把,把指尖沿着裤脚的针线摩挲一回,又撮起一小片布料在手指间来回摸索,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半天,问道,“这是哪家作坊做出来的东西?手艺……这手艺……”他摇头咂舌,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奇和感慨。半晌才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宫里流传出来的吧?” “宫里?”商成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他马上就明白过来,没见过机器生产线的高小三还以为这短裤是专门为皇室宗亲量身定做的。“就是……”他原本想和高小三开个玩笑,转念一想就知道这玩笑开不得要是高小三嘴巴不严把这玩笑话给传扬出去,指不定就是一场祸事。他咳嗽一声收敛起笑容,转口说道,“……这是从天竺贩过来的东西。” “不是天竺货。”高小三头也不抬地接口说道,“我在上京平原府见过几个天竺来的客商,他们那里除了宝石香料象牙之外就没什么值钱东西,说到衣服布料,更是远不及我们。要是他们那里能做出这样的物件,就不会稀罕咱们的丝绸!” “天竺……其实……那个,这是天竺人从波斯人那里买来的……” 高小三摇摇头,说:“波斯人也没这本事!上京平原府也有波斯胡商,从来都没见他们贩卖过这种东西。要是他们能做这般物件,就不用一趟一趟地来回奔波劳累了。”他把短裤的裤脚翻来覆去地反复查验,沉吟了半天,才斟酌着说,“这不是丝绸,摸着倒象是棉!兴许是在棉布里掺着别的物事……我在上京见过几样从宫里辗转流传出来的服饰,仔细比较之下,质料上或许各有千秋,可手工上却是差距极大。宫里的物件或许还不如一些……” 商成压根就没想到一个货栈小伙计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吭吭哧哧半天,才把先前的话续上:“这也不是波斯人自己做的,是他们从毛里求斯国搞来的……” “猫里……猫里……什么国?” “……毛里求斯。” “毛……里求斯国?没听说过。” 商成暗暗吁了一口长气。没听说过就好!因说道:“毛里求斯国远在大洋之外几千万里,来回一趟七八年都不止。听说,即便在毛里求斯国这东西的产量也不高,再加上毛里求斯人对工艺竭尽保密,所以贩运出来的自然也就极少,我也是因缘巧合,前年在上京遇见一位天竺达官,承蒙他惠赠了这一件短裤……”他好不容易才把一篇天大的谎话编说圆泛,已经忙得满头满脸的汗水。 “来回一趟要七八年?这毛里求斯国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听那些出过海的客商说,从泉州下海去大食,来回一次也不过两三年时间……”高小三放下裤脚,搓搓手又拽了几根草,只是皱了眉头思索,没头没脑地问道,“和尚去过毛里求斯国?你怎么知道他们那里能做这样精致的物件?”他也没等商成说话,就又探过身来拈起裤脚。“要不是今天亲眼看见,我还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心灵手巧的匠人这针脚细密均匀得简直就不象是人力所能为……” 商成还能说什么?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他现在只后悔为什么会把话题攀扯到篮球短裤上!他哪里知道这货栈的少年伙计穿州过府走过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高明的见识! 就在他生怕高小三再问点什么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时,驮马不安地连打了几个响鼻。趁蹲在山道边脚地里的柳老柱站起来安抚畜生的机会,商成也跟着站起来。 他休息够了!赶紧走!走到柳老柱住家的什么什么“布”,就不用再和货栈伙计解释毛里求斯国的棉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八面玲珑的高三小 第6章八面玲珑的高三小 一伙人又走了两三里,山道上也没看见个来往的人影。高小三大概还惦记着毛里求斯国的棉布上,也不再说话。 这里的地势已经渐见开阔平坦,一垄垄相连成块的农田,东一团西一簇地镶嵌在沿溪流两畔的山坡地上。翠绿青翠欲滴的麦田里雾霭升腾,偶尔能瞥见一两只燕子倏然在田垄上翻飞着掠过,把朦胧的雾气剪出一线绿色…… 转过这漫河湾,就看见浅浅的溪流上有一座简易木桥。桥的两端都被横七竖八的粗绳索捆扎固定在河畔的大圆石上;充作桥身的几根木头也被绳索纠缠串绑住,桥面上乱七八糟地钉着一些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木板。河对岸山脚下就是一座庄子。庄子被一堵两人高的土墙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近近二三十道炊烟袅袅升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呛喉的烧柴禾味。土墙向桥的一面上开着个不宽的豁口,豁口处两扇用木头拼接起的栅栏门半掩半蔽。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土墙背后的物事看不真切,依稀能看见一抹青灰屋脊。 “那就是李家庄子。”高小三指点着说道。他转过脸同他丈人爹小声说了几句。看着他丈人爹就和柳老柱一块过了桥朝李家庄子去了,又回过脸对商成解释道,“天见黑了,咱们就不进庄子歇脚,我让我丈人和柱子叔进庄去给你讨要一双鞋你的鞋不成事,再走下去怕把脚伤着。” 商成感激地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柳老柱和高小三的丈人过了桥将将要到庄前,就看见土墙背后转出两三个人影,几个人隔着栅栏门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须臾又各自散开,庄子里的人才把栅栏门打开半条缝,让柳老柱他们进去。那几个庄户人却没走,只隔着门仔细留心桥这边几个人的动静。土墙上也影影憧憧站起两三个人。 商成站在桥头看得满肚皮疑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乡下农村走个亲戚串个门,竟然要这样大的排场?还得有人指引带路才能进庄子? 高小三见他疑惑,就苦笑着说道:“这是防匪盗的不得已法子。大燕山里有土匪,庄户人都吃过土匪的亏,做事情不敢不仔细,哪怕是熟面孔,也要先把来龙去脉盘问清楚才敢放人进出怕被土匪顶姓诈名破了庄子。” 商成越听越是惊讶。这里还有土匪?这青山绿水风景如画的地方竟然还有土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土匪……土匪多不?” “多!燕山境内有字号的土匪有十多股,没字号的更多。人数也有多有少,象闯过天、方大眼睛和钻山豹子这样的大山寨,大小喽罗就能有几百人。”高小三耷拉着眼眉说道,“上月我们货栈送去北郑县的驮队才被土匪抢过,六匹驮马连货带马都被钻山豹子带人抢了个精光;好在他们还讲点规矩,抢了财物就没伤人,货栈出了十贯钱,才把押队的北郑县分号掌柜赎出来。” 商成蹙眉咂舌半晌说不上话。良久,他才艰难地说道:“当地政府……政府……官府,官府就不管这些事?” 高小三哂笑一声,说:“官府是想管,可怎么管得过来?燕山卫三府二十九县,县县都闹匪患,凭衙门里那点人手,治安缉盗征税抚民都忙不过来,哪里还能认真整治土匪?” “当地驻军……驻军不管剿匪的事?” “管!怎么会不管?卫军几乎是年年都在剿匪,可匪患总是根治不掉!”高小三叹着气说道,“有些土匪原本就是流配充军的犯人,他们落草为寇,卫军也脱不了干系。可大燕山东接渤海西靠定晋,横亘四百里,北边又接着草原;卫军在东边剿,土匪就在西边藏,卫军在南边剿,土匪就躲进草原,剿来剿去的,也不过是把土匪撵来撵去而已……” “北边就是草原?”商成打断他的话,急急地追问道,“什么草原?蒙古大草原?!” “草原就是草原,还能有什么名字?”高小三奇怪地望了商成一眼。“草原是突竭茨人的天下,边军不敢轻易进入草原索人怕不小心惹起边衅被朝廷追究……”说着话,他不禁奇怪地看了商成一眼。 “突竭茨?突竭茨人?”商成皱起眉头反复念叨着这个一点印象都没有陌生字眼,脑子里就象过电影一般,飞快地把脑海里的历史碎片通通过滤了一遍,匈奴、党项、羌、突厥、鲜卑、回鹘、室韦……各个历史时期的草原民族纷至沓来又悄然隐去,片刻之间他就得出结论,他从来没听说过突竭茨这个草原民族,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突竭茨人! 商成站在桥头望着桥下潺潺溪水呆呆出神,高小三就在不远处悄悄地仔细打量他。高小三原以为眼前这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师傅既然敢孤身一人在大燕山里行走,自然对这一带的情势了如指掌,说不定随身还有什么可靠的倚仗。可一路走下来才知道,若论剽悍武勇,和尚敢赤手空拳对付两只恶狼,这份能耐确实是非常人所能及,可说到见识,和尚却连个平常人也远远不如一一这和尚不仅对燕山卫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一无所知,似乎连一些平常孩童都知晓的事理都懵懵懂懂,嘴里还不时说出一些教人似懂非懂的生僻字眼……难道说这和尚竟是突竭茨人的奸细?! 这个念头刚刚浮起,高小三就止不住打了个寒噤,浑身一颤。他嘴里念着“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出来”,不动声色地朝桥上走了几步,再离得商成远了一些,心里才觉得略微踏实一些。 但是他马上就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差了。这和尚不可能是突竭茨人派来的奸细哪里有奸细会愚笨到连平常事理都不知晓的道理?再说奸细总是千方百计地隐藏起自己,身上怎么可能穿着毛里求斯国的棉布这种惹人注目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突竭茨人都是广额宽鼻浓眉细目,和尚的相貌虽然和清秀不沾边,可也是棱角分明仪表堂堂,而且和尚说话也不象那些突竭茨人一般诘噘生硬虽然高小三听不出商成是哪里的口音,可他也知道,和尚即便不是来自上京,也是来自比上京以南的地方。 既然和尚不是突竭茨奸细,高小三刚刚悬起的心就稳稳地落了地。他无声地吁了一口长气,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变得疑神疑鬼了。不过他还是对眼前的和尚感到好奇。他看得出来,这和尚一定是满肚皮心事,时常恍惚走神,说话也往往辞不搭意,可即便是在恍惚走神辞不搭意的时候,和尚的思路却依旧很清晰。这倒不象是个平常和尚…… 就在他暗自琢磨商成来历时,他的老丈人和柳老柱从庄子里出来了。陪他们出来的还有一个长者和两个精壮汉子。 三个李家庄子的人过了桥,也没多余的话,匆匆忙忙地和商成合十见礼之后,就赶到驮马边仔细验看。两个壮汉把半僵不硬的两只狼都提在手里,翻着狼头腿脚,你一言我一语地和长者小声说话。摆弄了半晌,又把狼塞回驮架,三个人再过来和商成重新见礼。这一回三个人都是神态恭敬言语谦卑。虽然商成依旧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可他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肯定是些感激答谢的话。他一面手忙脚乱地回礼,一面地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的说辞,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谦逊话,只是不知道三个人听懂还是没听懂。好在高小三替他解了围,连说带劝让三个人满意地回了庄子。 “他们想让你歇在他们庄上,我替你婉言回绝了。”等三个人过了桥,高小三才对商成说道,“李庄主日子过得精细,咱们一群人过去没的给人家添麻烦。反正赏钱也不在这里领,平白搅扰人家还多余欠下个人情。” 他话没说完,商成就笑出声来。这高小三真正是七窍玲珑心,又有一付好口才!明明是李姓地主吝啬,偏偏说成是“日子过得精细”。 见他发笑,高小三也咧着嘴收住了口。柳老柱就拎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圆口布鞋过来,让商成换上。高小三瞥一眼鞋,问他丈人道:“多少钱买的?”见丈人竖起一根手指又展开手掌,说道,“十五文?”他丈人点点头。高小三就笑骂着说,“李庄主真真不愧他的绰号,一双烂布鞋也好意思收十五文钱!” 布鞋不太合脚,商成费了好大的劲,一双大脚板还是塞不进鞋里。他的脚趾已经顶得鞋面绷拽牵扯,后面的脚跟还有半截拖在鞋帮外。柳老柱愁眉苦脸地旁边替他着急,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商成笑笑,不再坚持把脚伸进鞋里看来这双布鞋也只能先当拖鞋踢趿着走路了。这没什么,事实上,这是今天唯一的一件不教他惊讶的事情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每回买新鞋都要跑好几个地方才能称心如意,毕竟他中意的款式不见得都有四十五码的存货。 商成把扒拉下来的拖鞋底顺手扔进了河里。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毛里求斯棉布在前,现在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加倍地谨慎。 过了李家庄子不远,跨过架在另一条溪流上的一道石板桥,就上了高小三所说的官道。官道的路面下不知道垫了几层碎石子铺了几层土,路面被石夯反复锤打得既结实又平坦,人走在上面,脚下既不软又不硬,轻松惬意宛如散步。路旁杂树茂林中虫鸣鸟啼,两边的田地里绿色无边无际,天空幽蓝深邃,西边天际暗红色的晚霞绚烂沉醉,南边已经能望见影影绰绰一片墙垣屋舍,星星点点的细碎烛光飘曳闪烁……回首再望来时的路,早已隐在氤氲暮霭之中,郁郁苍苍的山峦轮廓在晚霞余辉中愈加地隽永深沉…… 沉浸在梦耶幻耶的失神中,商成只觉得有人扯着他的衣袖使劲朝旁边拽,待他清醒过来时,只看见一人一马疾驰而过,清脆的马铃声在寂静的傍晚随风飘荡,渐远渐逝。 众人望着人马的去向交头接耳,高小三松了他的袖子也是一脸的欢喜表情。不单是他们几个人议论纷纷,连道路旁一座独门小院里也忽拉拉涌出好些人,都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嘴里还乱嘈嘈地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是红旗报喜!是卫军的红旗报喜!”高小三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多半是哪座山寨的土匪又被卫军剿了!” “呸!”有人在院门边重重地啐了一口,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剿个鸟土匪也要用红旗报喜!卫军就他娘的这点子本事!回去,都他娘回去,继续喝咱们的酒!”院门边立刻就有好几个人拨拉开人群进了院子,一头走还一头奚落卫军。这个说,“……左军去年剿方大眼睛,一个旅外加一个营,三四千号人,围个屁大点的山头,楞是让方大眼睛钻了空子溜出去,也不知道带队的旅帅是做什么吃的!”那个说,“邵澜还算好的了,至少不杀良冒功!上庆十七年谢阙剿老黑鸹,两个旅足足折腾了十个月,把南郑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也只能找个人头剁得稀烂送进提督府一一”又有人好奇地追问:“后来怎么样?”那人言语里就带出一股鄙视不屑,说:“还能怎么样?两年后老黑鸹在渤海卫落网,兵部刑部翻了当年的文案出来两下里一对照,谢阙就被砍了脑袋……” 高小三见商成听得仔细,就在旁边朝那几个满嘴浑话的人努努嘴,小声说:“都是边军的军官。” 边军?商成皱皱眉头。卫军和边军,怎么个区别分辨?这些边军又都是什么人?而且这些军官的言语,他能囫囵听出个大概,难道说边军卫军都不是这方土生土长的百姓? “边军大都是天南地北流徒过来的罪犯,良家子弟少。”高小三只说了一句就闭上了嘴。 商成哦了一声点点头。他记起来曾经在哪本校刊上看见过一篇讨论古时征兵制度的文章,上面提到,唐宋时期的良家子其实就是泛指自耕农,自耕农子弟从军,叙功赏赉晋升都比其他出身的军人优先得多。看来边军卫军还是有区别。 从那院落门前经过时他留心打量了一番。院门不大,门楣上还有字“驿站”。院子里的大多数屋子并没有点灯,黑咕隆咚地也瞧不清楚,只有西边一间屋房门大开,那几个边军军官正围着一团烛光大声喧哗喝酒。驿站的院墙边还有一截半人高的石碑,仿佛刻得有字,他停了脚步仔细辨认,不禁哑然失笑霍家堡!这就是柳老柱说的什么什么“布”!不是“布”,是“堡”! 在镇外时商成并不觉得这霍家堡有什么出奇,和先前路过的李家庄子相比,不过是少一圈土墙、占地面积更大一些而已,可过了驿站转上镇子的正街,商成才知道这镇子是多么的繁华。能容四辆马车并行的街道两边,全是有楼有底的饭店酒肆,楼上楼下俱是灯火辉煌,跑堂伙计悠长的吆喝声、酒客们南腔北调的斗酒声、歌女们轻柔缠绵的俚曲声,还有似断似续的丝竹声,混杂糅合交相辉映。不时有马车在酒楼前停下或离去;也有酩酊大醉的酒客倚红赖绿嬉笑喝骂。挑着担子一头挂盏油灯的小贩嘴里唱歌一般吆喝着“豆腐脑”“香瓜子”“三更醒酒汤”沿街叫卖。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菜肴吃食的鲜香。 看商成慢下脚步象个乡下人一样新奇地四处张望,高小三就笑着说:“本县十多年没遭过刀兵,南郑北郑这一线的客商都愿意过来做买卖,连上京平原府的几家大店铺都在县城里开着分号。只是咱们这里是边地,一到晚上城里要宵禁,四门都要落锁,所以这霍家堡就渐渐兴旺起来。再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民间富庶……” 十多年没遭过刀兵?听着这话商成忍不住诧异地望了高小三一眼,嘴唇蠕动一下,却没有说话。他知道,象这样看似浅薄无知的问题,他一路上已经不知道问过多少个,只要高小三稍有警觉,早应该瞧出来他这个假和尚的来路不清不楚……或者高小三心头早已经起了疑心,只是出于对他的畏惧,或者是有别的想法,才隐忍着迟迟不发作。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紧张地咽一口唾沫,借着街边酒肆门口悬挂的大灯笼那昏黄绰约的光线,悄然张望了一下高小三的神色。恰恰此时高小三也正在偷偷摸摸地打量他。四道各怀目的的目光一碰,两个人不免都有些难堪尴尬。 还是高小三反应快,虚笑着问道:“和尚是第一次来我们燕山吧?”见商成点头,又问,“和尚来燕山做什么?” 做什么?要是知道来这里做什么就好了!商成默然喟叹一声。看高小三还目不转睛地等着自己的答案,他心里瞬间就转过无数说法,可这些借口都有致命破绽,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实话实说更不可能。急忙之间他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说辞,因说道:“求学。” 听他说得如此简单,高小三瞠目结舌不知所谓,呐呐地问:“求学?学什么?” “学佛。”商成说。说着话他也理清了思路,人也随之镇定下来,边走边娓娓说道,“世间一切皆应佛理,我来燕山就是为了学佛。只是来之前没料想到学佛的道路上充满荆棘坎坷,刚刚进了燕山境内就迷茫痴迷,不单没找到学佛的捷径,还在山里迷了路遇了匪,行李和路费……行李和盘缠都被土匪洗劫一空!阿弥陀佛!”就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声佛。周围人除了高小三没人知道他说些什么,见他突然持礼念佛,都急忙跟着合十行礼。 高小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这一番做作。除了商成是出家的和尚之外,学佛遇匪的事他一概是将信将疑。不过他也没去追问商成漏洞百出的故事,只是笑笑不言声。他想,只要商成不是突竭茨人奸细,管他是什么来历呢?和尚要在燕山长驻的话,自然会有官上的人来盘查诘问,和他有啥相干?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附和着商成,诅咒土匪个个都不得好死……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离开了车行马嘶人烟稠密的大街,两拐三绕就踅进一条黑黢黢的小街。和灯火通明喧嚣热闹的大街市相比,这里又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狭窄的街道两边全是半人高的土墙围起来的小院落。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日晒,一路过来的土墙竟然没一堵完整,都已是残破不堪,有些地方已经坍塌,被人胡乱用树枝扎成篱笆遮掩;有些院落连个门楼都没有,只剩下门框和木门。隔着院墙就能望见低矮的土屋茅棚,大人娃娃都站在脚地里好奇地打量他们。远处传来两声哞哞的牛叫,又有几声喑喈的犬吠。也有人站在门楼下和他们一行人打招呼说话,浓重的乡音诘拗难懂。还有人跑出来趴在驮架边打量两只狼,又随着众人边走边打听事情的原委经过。 再走两步,就有人大声吆喝呼喊,似乎是在招呼什么人,转眼就看见三个女娃娃应声从前面不远处的院落里跑出来,疾走到柳老柱面前抓着他手一叠声地惊惶询问,又被柳老柱指点着过来和商成行礼致谢。商成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回礼,只好装模作样地合十,嘴里嗫嗫地念两句佛。一边念佛,他一边在心里苦笑看来他和尚的身份是彻彻底底地坐实了。 众人簇拥着商成走进柳老柱的院落门前,就说什么也不再往里走。柳老柱拉了这个又劝那个,可几个人就是不动窝。最后还是商成出来说了话,又拽着高小三丈人爹的衣服强拉他进了院子,另外几个同他们一起回来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走进来。 这时候那三个女娃娃已经把驮马赶进棚,堂屋里也亮起了灯;屋正中摆起一张小方桌,一个女娃正张罗着给众人摆布木几条凳。方桌上已经摆上了好几个粗瓷碗,碗里都是冒尖的酸菜咸菜泡姜酱豆,一张木屉上是摞起的蒸馍麦饼。柳老柱把一个女娃娃拉到一边,轻声交代几句,又掏了一个不瘪不鼓的小口袋塞她手里,女娃娃点着头,悄没声息就出了门,不多时抱着个陶土坛提着个篮子回来,从篮子里取了一只烧鸡和几样荤素小菜摆在桌上,寻了几个空碗来倒酒。 商成坐在堂屋门边的条凳上,看着几个女娃娃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初时他还强自支撑着打起精神,在高小三帮助下和几个人闲聊。可他已经在山林里挣扎了三天两夜,其间几乎没合过眼,又和恶狼生死缠斗命悬一线,体能已经透支,再后来接连遭遇各种光怪离奇的浮世变迁,精神几近崩溃,一旦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就觉得浑身酸痛疲惫不堪,四肢百骸再也不受自己支配控制,恍若已经和身体脱离,头脑里也是空空荡荡晕晕沉沉,还没说上两句话,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合到一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新世界 第7章新世界 当商成再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 几点了?他又闭上眼睛,习惯性地把手伸向枕头边,去掏摸自己的手机。手机并不在那个位置。或许他昨天晚上没把手机从衣兜里掏出来?他的手又伸向枕头下怪事!手表也不在!手表放在枕头下,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要他取下手表就会自然而然把它塞在枕头下,根本不用刻意提醒自己;可今天竟然没在枕头下找到手表!他心头犯疑,手却下意识地在枕头下摸索。奇怪,床单底下铺的既不是硬邦邦的棕垫,也不是软乎乎的被褥,这些支支棱棱的细条倒有些象是秸杆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自己最后一次睡在稻草铺的炕上,离现在也有六七年了吧?到底是六年还是七年? 有人在说话,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掩着嘴的咕咕笑声。听声音就知道是两个女孩子。看来是陈志刚又把女同学领来宿舍了。唉,这家伙就是这坏毛病不好,也不看看时间早晚,有事没事都就宿舍里招引女同学,都不替别人想想一一要是别人贪睡没起床,穿着背心裤衩的,突然想上个卫生间怎么办? 朦胧间又听见第三个女子说话。隔着墙,说话声音又小,听不真切…… 他不耐烦地翻个身,想再迷瞪一会儿。这一翻身登时便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他睡的不是宿舍里上下两层的钢丝床,而是土炕!身下铺垫的也不是棕垫被褥,而是厚厚的一层麦秸杆!连身上盖着的被子也不是他平常盖的那床薄被手臂在这床被面上划过时,皮肤感觉到粗糙的布料! 怎么回事?谁的床?他惊奇地问自己。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没看见天花板!只看见几根木头支架着根木梁,孤零突兀地压在头顶上!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能看见屋顶上黑蓬蓬的瓦沿着泛白的木椽层层叠叠!屋角墙边堆放着箩筐麻袋扁担绳索。几根粗细不一的木棒斜倚在墙上。顺了光亮转头看,能清楚地看见木窗框在白纸上投下的阴影;窗户上还扯着大半幅布帘。窗帘遮不住从窗纸的罅隙间钻进来的刺眼阳光;阳光在阴暗的小屋里划出一截光柱;光柱里纤细的尘土上上下下飘飘荡荡…… 这是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早上?晚上?他不是在宿舍里吗?怎么回事…… 他猛然坐起来,惊慌失措地张着眼睛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况。他现在确实是睡在土炕上!身下就是一块补丁叠补丁的褥子,褐黄色的秸杆在褥子边枝枝桠桠地冒出头;炕头摆着个木箱子,因为年头久远,红漆皮早就斑驳脱落得不成样子;木箱上压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篮色粗土布被褥。炕的另一头摆着个黑色大柜,炕边放着个黑土陶大缸,大缸上盖着木板,木板上压着块青砖。 钱柜面缸!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两个词!记忆里爷爷房间里就是这样的摆设!不单是钱柜面缸,屋子里所有的物件都是平平常常的农家情形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是这般光景。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画面也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怎么可能突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只是一刹那时间,他就记起是怎么回事。丛山峻山、杂树茂林、花草溪流、两只残忍狡猾的狼、霍家堡的砖楼茅舍、还有柳老柱高小三……桩桩件件的事情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他脑海里走马灯掠过……他咬着牙关,呆呆楞楞地坐在炕沿,盯着脚下是凸凹不平又被人踩踏得结实滑溜的土地面出神。恍惚中似乎有人走进了房间,还朝他说了什么。他没有理会。现在他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转起浮沉,无数的念头在心头汹涌激荡,可没一个想法能让他挣脱眼前的困境,也没有一个办法能解决他的实际困难他不想停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哪怕是多呆一分钟他也不愿意!要是现在有人站出来告诉他,能为他指明一条回去的途径,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取回去的机会即便是要他以生命作为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幽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他无声的祈祷和请求,只有一股淡淡的家具谷物的潮湿发霉气息在屋子里缭绕。一字母鸡在院落里咕咕咕地炫耀着自己的本事。房顶上鸟儿在鸣啭啁啾。远处小巷里有孩童在追打嬉闹。剩下的就是令人心烦意乱的安静…… 唉,看来这一切并不不是梦!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在梦里虚构出来的!这是一个鲜活生动的世界!他是实实在在地来到了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 在理智上承认并在感情上接受这一点之后,惶恐和畏惧立刻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他才惊慌地意识到,自己,一个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人,将不得不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他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将来,这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学起,所有的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他还得学会隐藏起自己的过去,小心翼翼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生活这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简单事情!别的不说,仅仅是自己的来龙去脉,他就很难编织出一个让别人信服的故事学佛只是他信口捏造出来的谎话,况且他也拿不出自己是和尚的证明,有心人只消轻轻盘问他几句,马上就能让他这个假和尚现形! 不过,在山里遇匪遭劫行李凭信丢失一空,倒是一个好借口;可要是别人问起,他这个和尚在哪里出家又在哪里修行拜的师傅是谁如何来到燕山……等等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呢? 过了很久他喟然长叹一声挠头啊,想不到作个假和尚也要费这么多的周折!早知道就不该默认这个和尚的身份。可没有和尚的身份,他头上半公分不到的头发又该如何解释?唉,怪不得西方有句古谚,要让一个谎言成立,必须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 还有一件事情也要尽快地打听一下。他现在到底是在哪朝哪代?上京平原府、燕山卫、突竭茨人、南郑县北郑县,这些都给他提供了线索,可无论他怎么在记忆中搜索,却依旧是没有丝毫的头绪。两个县名都没有印象他还能自我安慰一番,毕竟古今地名繁复变迁,历史学家也未必能一口道出这两个县的渊源由来;可“燕山卫”和“突竭茨”也没有印象,又该怎么解释?还有上京平原府,和这个地名相近的就只有东京汴梁开封府,可二者明显不是一回事……他又该怎么做才能不露痕迹地打探出朝代时间呢? 刚才进屋和他说话的女孩子又挑起了门帘,只张了一眼,她就又退了回去,隔着门帘说了句话。 商成没听清楚女孩子都了些什么,但是他听出话里提到“凳子”和“衣服”。他咕哝一声算是答应了。 他暂时放弃了编故事的心思,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炕边的脚凳上放着几件衣衫,炕前还有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圆口布鞋。瞧布鞋的大小尺码,给他穿上正合适,说不定就是给他预备下的……这样看来脚凳上的一堆衣服也是给他的? 他随手拿起件衣衫比量了一回。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显然不可能是柳老柱的旧衣服尺寸就不合柳老柱的身材。而且,虽然夹袄的质料依旧是土布,可手摸上去感觉明显比高小三那件直衫还要细软柔和一些,针脚也整齐细密得多。他把几件衣服都拿起来。一件没袖没领如同褂子一样的衣服自然是内衣,一件单衣直衫和裤子,再有两样白色粗布的小物件乍看去竟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他拎着缝在物件上的几根细布条翻来覆去琢磨半天,直到看出脚后跟的模样,才明白这东西原来是袜子。 看起来这些东西都是柳老柱专门为自己买来的。 穿衣服倒不太麻烦,只是穿裤子时有些让他着急上火。这裤子的裤腰肥大,裤腿也松松垮垮,关键是没有皮带和橡皮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裤子固定在腰上。折腾出一脑门汗水,他才看见脚凳上还撂着条半个巴掌宽的布带这多半就是腰带了!可世上有这样长的腰带么?在腰上来回绕了两三圈,布带竟然还剩胳膊长的一截,而且前后也没个锁扣……他这才明白过来,又把缠上的布带解下来重新系,末了在前面挽了个活结。走两步看看,裤子倒是不会掉,可腰前直衫鼓囊囊地凸起一块又没了形象,只好把带子解了再系。这回他学了乖,别过身把带子结在右侧腰间靠后的位置,这样既不碍观瞻又不影响双手活动只是他心里依旧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系腰带的办法到底妥不妥当。他禁不住有些后悔。唉,昨天走了一路,怎么就没去注意一下高小三的腰带是怎么系的呢? 他穿过侧门来到堂屋时,堂屋里的小木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正把一个比脸盆小不多少的海碗朝桌上放,碗里是一堆白面蒸馍,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女孩子看他出来,抿嘴朝他点头笑了笑,把一双筷子搁到一只空碗上,说:“和尚你且(起)来了?先者(吃)饭……” 小姑娘卷着舌头学说话,音也不怎么准,但大概的意思商成还是能明白。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现在已经知道,这里的人们称呼他为“和尚”,就象他在庙里称和尚为“师傅”一样,代表着俗家人对出家人的尊重,是一种尊称。不过他还不想马上就吃饭。在吃饭之前,他先要洗把脸,要是可能,还想把牙也刷一刷。要是能洗澡就更好了,可看看周围的环境和这个家庭的情况,他估计洗澡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洗,脸;刷,牙。”他边说边朝女孩子比划。 一连说了好几遍,女孩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抠着手指头无助地望望他,又扭脸朝门口看。 这时候堂屋门口又冒出四个梳着双抓髻的女娃,都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朝屋子里张望,好奇地盯着商成的一举一动。看身高相貌,四个女娃一个比一个大点,衣服却一个比一个破旧,显然是年纪小的妹妹拣着姐姐们穿不下的衣服缝缝补补用,其中身量最高的一个女孩隔着门招呼了正和商成说话的女孩一声,然后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招呼商成的小姑娘立刻一脸的恍然大悟,就出了堂屋,转眼又端着个黑土碗回来,示意商成跟他到院落里。 她把碗递给商成,在屋檐下的一个大缸里舀了一瓢水,就端着水瓢等商成。一只黄皮寡瘦的小狗站在她脚边,仰着头摇着尾巴等着。 商成拿着碗站在脚地直发愣。他要刷牙洗脸,小姑娘给他个碗作什么?碗底那一撮青灰色带黑点的东西又是什么?看小姑娘仰着脸望着自己,他犹疑地说:“这……刷牙?”说着指指碗又指指自己的嘴。 小姑娘表示肯定地使劲点点头,说:“刷牙!”这两个字的发音倒是异常标准。 “拿这个……刷牙?”商成再指指碗底那撮青灰色的晶体。这是盐?这就是盐巴? 小姑娘把目光转向商成的背后,在得到同伴的首肯后,她才又点点头。不过这一次她也不是太坚决,眼睛也没再盯着商成看。 怎么刷?这个问题都已经爬到商成嗓子眼了,他还是忍着没问出来。眼前的小姑娘大概也不知道怎么用盐来刷牙吧?他转了头去看那个出主意的女孩。那女孩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不过眼睛的余光还是停留在商成身上。商成用两根手指拈起一撮盐,犹犹豫豫地朝嘴里放一一是合着凉水漱口还是用唾液把盐化开?他注意到那个羞涩的女孩又悄悄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勇敢”的举动,当看见他把盐抹在牙齿上,她的眼睛扑扇着露出笑意,还微微地点点头,并且悄悄地她龇出两排白瓷般的整齐牙齿,用手指比划着在牙齿上来回扫了几回。 这么说自己做对了?商成立刻有了点信心。他把手指压着盐粒沿着牙忽忽拉拉地搓一遍,再捻点盐再揉一回,最后让小姑娘把瓢里的水倒在碗里晃悠一回,用淡淡的盐水漱了口,问题出来了漱口水该吐在什么地方?他鼓着腮帮子含着一嘴的盐水眼珠子乱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拿水瓢的小姑娘使劲咬着嘴唇绷住笑,就指指脚地,示意他随便把水吐哪里都行。可商成不愿意这样做。末了他总算找到个地方马棚后面就有个厕所。这个新发现也解决了他的大问题他早就想问厕所在哪里,只是面对一个小姑娘,他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更令他高兴的是,厕所的一角还有截麻绳系着一根小树桠,树桠上挂着一沓黄纸…… 当他再回到院子里时已经是一身轻松。 他在木盆里舒坦地洗过脸,就坐到堂屋里准备吃自己来到崭新世界之后的第一顿饭。 腌萝卜、咸白菜、小葱拌豆腐,三样菜都用大海碗装得满满盈盈,中间一个陶土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白菜汤,一个小粗瓷碗里装着大半碗红红的辣酱,那十几个馍馍更是扑鼻的喷香。商成是饿久了的人,饥肠辘辘中哪里能看见这样琳琅满目的吃食,坐到桌边甩开腮帮子就是一通胡吃还塞,直到三个馍下肚,又喝了一碗菜汤,才想起来应该招呼几个小女娃一起吃。 三个大点的女娃娃只是摇头,一面围着堂屋门口说着她们自己的梯己话,一面克制着不把目光朝饭桌上转。两个小女娃站在堂屋门槛前,也跟着姐姐们一起摇头,两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白面馍,半刻也舍不得离开。 “都来吃。”商成说。他拿了个馍掰成两半,朝两个小女娃手里塞。 两个小女娃都背着双手不肯接,一面摇头,一面望着馍抿嘴咂舌吞口水。最小的一个女娃不过五六岁模样, “让你吃你就拿着!”商成故意做出一付凶狠的模样,恶声恶气地说道,“和尚让你吃你不吃,就是不给和尚面子!” 也不知道是被他装出来的模样吓住了,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最小的女娃终于抵挡不住诱惑,伸出手来接住了馍,捧着半边馍小小地咬了一口,飞快地咀嚼了两下就急忙吞下去,再咬一小口……眼睛却畏畏缩缩地不住瞄着三个姐姐的动静。 岁数最大的女孩立刻发现了小妹妹的举动,她一面喊着小妹妹的名字,一面走过来制止。小妹妹立刻就扁了嘴抽泣起来。当懊恼的姐姐走到她面前时,小家伙的抽泣已经变成了嚎啕她一边哭,手里还死死地拽着半个馍馍不放。另外一个刚才还在犹豫到底接不接受商成手里半拉馍的小女娃却压根没留意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望着商成手里的馍一个劲地咽唾沫。 看着姐姐想把妹妹手里的馍给抢下来,商成禁不住有些气恼。他把女孩拉开,对她说:“你做什么?吃个馍有什么打紧!”又转过身摸摸小女娃头上的抓髻,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和言细语地说:“别怕,有叔叔在这里,没人敢抢你的馍!都是姐姐不好,不哭,不哭哦你吃你的,不用管她!”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小女娃就是不敢再吃一口馍,却又紧紧地抓着馍馍不松手。商成只好又转过身对姐姐说,“看你搞些什么事情!吃个馍有什么了不起!快说句话让她安心!” 姐姐显然没听明白商成说了些什么,只想绕过商成去抢夺妹妹手里的馍馍,可商成身材魁梧长胳膊长腿,随便拦一下就能护住她妹妹,一时半会她也没有办法,只能胀红了脸继续围着商成转来转去。 还是一直招呼商成的小姑娘说了话:“商,……”说完看见商成一手护着妹妹一手拦着姐姐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才知道一着急又忘记商成听不明白这里的言语。她只好卷起舌头学说官话:“和尚,这些……特意给你……”说完话就绞着手不知所措。 啥?这些菜呀馍的是特意给自己做的? 商成登时楞住。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柳老柱带在身上的是掺着高粱的粗麦饼,今天桌上的却是白面馍,这其中的缘故不用问他也能想到一一柳老柱感激自己这个救命恩人,肯定是翻箱倒柜把家里最好的吃喝都拿出来款待他!说不定柳老柱还把家里的口粮也拿去换了细粮,才凑出了这十几个白面馍!看着小女娃抓着馍馍死不松手的模样,他就能想到,对她来说,这白面做的馍绝对是稀罕吃食!还有那个招呼自己吃饭的小女孩,一身破烂衣服浆洗得再干净,膝盖肘弯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补得再仔细,也能让人看出那是一身补丁叠补丁的旧衣服,而且她的裤子又短又窄,裤脚已经缩到脚踝上…… 他的喉咙顿时象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人也象个泄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力气护着身后的小女娃。锲而不舍的姐姐终于绕过他跑到妹妹身边,从哇哇直哭的妹妹手里把馍抢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好言好语地安慰妹妹两句,就看见商成急步走进最右边那间又低又矮的茅屋。那是烧火做饭的灶台屋…… 转眼间商成就黑着脸走出来,到堂屋里端了盛汤的陶土盆,又急冲冲地进了厨房。从堂屋到厨房不过几步路,人高腿长的商成竟然还把自己绊了个趔趄,要不是在屋檐下的一堆柴禾上扶了一把,也许他还会摔个跟头柴禾堆立刻就被他撞塌了半边,干透了的枯枝断杈散落了一地。 等商成再出来时,手里的陶土盆里已经堆了好几个黑乎乎的菜团子。他也没搭理几个满脸惊恐的女孩,就端着土盆蹲在房檐下,唏哩哗啦地吃喝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两只狼的事 第8章两只狼的事 柳老柱回来的时候,商成已经吃喝好,正坐在堂屋檐下的条凳上盯着院子出神。两个年龄最小的女娃一边一个坐在他腿上,手里各抓着半个白面馍馍,一口一口地吃得津津有味。 柳老柱先过来和商成恭恭敬敬地合十行个礼,嘴里讷讷地说了句什么话。商成似乎没看见柳老柱,既没回礼也没说话,也眼皮都没撩一下,阴着脸直直地望着院里的硬土。他的神情让柳老柱有些张皇。他猜想,这肯定是和尚感觉自己被怠慢了才用这种表情对待自己。于是他更深地埋下头,更深地弯下腰,更恭敬地施了个礼。 “……商……乃甲……”柳老柱弯着腰说道,话音里透露着他的谦卑和恭敬。 商成这才从纷繁缭乱的思绪里惊醒过来。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柳老柱,尤其是看见跟在柳老柱身后的两个人也朝自己合十躬腰,其中一个两鬓都挂着白发,他更不知道怎么做。不过他马上就找到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他急忙把两个娃娃放到地上,站起来把两只手掌在胸腹间一合微微倾身,嘴里轻轻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随着他谦逊地回礼,柳老柱和随他过来的两个人的神情立刻变得更加恭敬。 “商……(霍家)堡……东……”柳老柱指着两个跟来的陌生面孔,笨嘴拙舌地说了一堆话,可商成只能勉勉强强听清几个字词,只好一脸呆笑,把眼睛在那两个人身上来回逡巡。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俩人显然和柳老柱不一样两个人身上的穿戴都要比柳老柱光鲜得多。 但是两个人一开口说话,商成就禁不住微微摇头。 他们说的话同样的是晦涩难懂的乡音土语。 商成只好招手把柳老柱的女儿叫过来就是招呼他穿衣吃饭的那个叫月儿的小姑娘让她来替自己翻译。他原本想让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来充当中间人,因为她的官话说得最标准;可那女孩没说话脸就红,问三遍才答一句,声音还小得就象蚊子哼哼,能把人活活急死听她说话还不如不听…… 借助柳月儿半清不楚的上京平原府官话,商成总算知道两个陌生人的来路。这俩人是霍家堡上李家和张家的管事,专门过来核对验查狼的事情。 这太简单了!两只狼就撂在堂屋地上,想怎么验就怎么验。刚才商成蹲在房檐下吃菜团子喝白菜汤时,便不时有大人娃娃兴高采烈地在这院落里进进出出,对着狼和商成这个假和尚指指点点;就是现在,也还有不少人满脸好奇地趴着院墙看热闹。 两个管事蹲在堂屋里验看两只狼的时候,商成悄悄地问月儿,这俩管事凭什幺判断这两只狼就是被十里八乡“通缉”的那两只?月儿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话,也没解释清楚。 验收工作很顺利,两个管事直起腰来时都是一脸的欣慰。年岁小点的李家管事也不罗嗦,马上就从挎在肩膀上的褡裢里拎出两贯钱,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商成。 商成迷惑地看着用麻绳串起来的铜钱。他对古代的货币制度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从书本上了解到,“贯”是铜钱的特别计算单位,一贯就是一千枚铜钱,也称“缗”。可这两贯铜钱是怎么一回事?他记得高小三的老丈人几兄弟就是贪图这两只狼的赏钱,才临时起心进山打狼的可赏钱是一贯五啊,怎么一夜之间赏钱就变成两贯了?又或者说,他还要给俩管事找补零钱? 月儿在旁边牵牵他的衣袖,小声告诉他,多出来的五百文,是他们两家特地给他的“歌央”。 “歌央”?商成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歌央”是什么意思,半天才明白过来,是“供养”而不是“歌央”。供养啊……难不成他还真的要去做和尚? 因为语言不通话说不到一起,两个管事连水也没喝一口,放下钱胡乱客套几句就走了。一直在旁边陪着的柳老柱这才把那个爱脸红的女孩子喊到一边去说话。 商成刚刚才知道,五个女娃娃里只有柳月儿是柳老柱的闺女。月儿的娘生下她之后,身子就一直好一时歹一时,捱捱磨磨地守到月儿十岁,终于撒手人寰。也正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月儿自小就磨练得门里门外的事情都能干,母亲去世后更是成了柳老柱的好帮手,里里外外地操持这个穷家。另外四个女孩大丫二丫招弟四丫,都是这条街上一户姓霍人家的女儿,因为她们的爹在霍家户族里排行十七,月儿便称呼她们的爹娘作十七叔和十七婶。从月儿那里,商成还知道柳老柱和霍十七两个人的渊源极深,关系极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按商成的理解,就是“柳老柱和霍十七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今天晚间柳老柱要在家里答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经邀请了在衙门里当书办的霍十七作陪,傍晚时霍十七在衙门里下了差就会直接过来。霍家的四个丫头在这里就是等着吃晚上那顿饭。她们的娘原本也要一起过来,临时有点事耽搁了,不过晚饭前一定会过来月儿虽然能干,做待客的吃喝饭食总是差点火候,所以十七婶才是今天晚饭的大师傅。 商成在心里默默地思索消化这些杂乱无章的消息,手里却捏了一枚铜钱细细地审视。铜钱上的字迹清晰可辨,“东元通宝”,可这年号“东元”却毫无头绪。他在铜钱里翻了几下,又看见一枚钱上的文字是“纪盛通宝”,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摆弄着铜钱,嘴里问道:“你十七叔不是在衙门里当差么?怎么还说霍家败落了?” 月儿和霍家老二坐在一起,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柳老柱那件被狼撕破的夹袄,听他这样问,就说:“十七叔只是个县衙的书办……”即使用了“只是个书办”,她旁边的二丫还是抿着嘴,脸上浮现出一种矜持的笑容,并且用眼角余光偷偷地地打量商成的表情。 书办是个什么职务?商成很有些好奇。但是这个问题对月儿和二丫来说显然太高深了,她们连说带比划,商成也没明白“县衙书办”到底管着多大的事情。他只能依照自己的经验来判断。看来衙门里的书办大致就是政府机关里的平常办事职员,既无权又无势。商成想着,又问道:“你十七叔怎么进衙门做事的?”对于这一点,他很好奇。他想,既然霍十七既然能进政府机关……进县衙当书办,说不定自己也能走这条路,这样既能有份固定的工作,还能有份可靠的收入,也能更快地了解周围的环境,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凭借这个身份把自己不可告人的来路隐藏起来。而且报考政府公务员……衙门的书办对他来说不会是件太艰难的事情他识字,还能写几手漂亮的毛笔字,这是他最大的优势。至于他现在冒顶的和尚身份嘛,难道说律法还能禁止僧侣还俗?最重要的是,他能借着这个机会接触一些东西,也许能帮他脱离这个“梦境”。至于什么东西能对他有所帮助,他也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十七叔读过三年私塾,是在县里过了考的。那年衙门里缺人手,十七叔就进去了。”月儿说道。霍二丫在旁边扁着嘴说了两句,看样子是不同意月儿的说法。月儿又辩解了两句。二丫也没抬头,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细声细气地说话。 她们说的话商成也听不明白,只好耐着性子等两个女孩不再争论霍十七怎么进的衙门,商成才问月儿道:“她……二丫说什么?” “她说她爹进衙门的事,是她六伯伯帮的忙,她家里前后送给六伯伯好多东西哩。还欠了县里的刘记货栈大掌柜的人情要没有刘记货栈具保,她爹也进不了衙门做书办。”和商成说了半天话,月儿的官话也渐渐流畅起来,咭咭呱呱说得又快又清脆。二丫低着头又扯扯她袖子,看样子是责怪她不该把什么事兜搂出来。 听她这样说,商成顿时觉得自己报考“公务员”的事情多半要落空。要过考,要有人举荐,还得有商铺愿意具保,过程烦琐麻烦且不论,关键是这三样事他一件都指望不上。他所接受的教育让他没希望通过这个时代的文化考试;在这里举目无亲,自然不可能有人主动跳出来举荐他;至于找人作保,他更是想都不敢想人生地不熟,谁会给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假和尚作保?看来这条路要落空…… 他失望地把手里的铜钱放回桌上,皱起眉头怔了半天,才随口问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买的?”看月儿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他扯扯衣服又拉拉裤子,再问道,“我这身衣服带裤子和鞋,一共花了多少钱……多少文?” 月儿奇怪地看他一眼,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嘴里却一五一十地说道:“褂子四十三文,单衣二百七十文,裤子……”说到这里她脸有些红,因为她把里外穿的裤子都给商成买回来了。她顿了顿才含混说道,“裤子一起是二百……二百八十一文,鞋袜九十一文。腰带是成衣铺送的,没要钱。” 她记性好,把一大串数字说得清清爽爽毫厘不差。听她报完数,商成点点头,在地上寻了根木棍,在地上记了个数。思忖着他又问道:“眼下集市上的粮价是多少?”知道粮价就能约莫估算出这里的物价,也可以和他时空穿越之前的世界有个比较。至于这种比较对他如今的境况能起什么作用,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他眼下一筹莫展,脑子里也浑浑噩噩,不如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有事做总比脑子里一团糨糊要好。 他惦记着别的事,半天才发现自己无意间竟然在地上记下三个阿拉伯数字。好在两个女孩只当他是在地上写写画画地盘算总数,都不太留意。 听他问到粮价,月儿就抿嘴笑起来,捏着针线说道:“听和尚说话,就知道你是不管油盐酱醋茶的人。集市上的粮食多了,粗粮细粮都有,麦子米面高粱,谁知道你问的是哪种?就算是一种粮食,还要分去年才下来的新粮和往年的陈粮……”二丫也埋着头笑,脚下轻轻地踢了月儿一脚,意思是让她不要再奚落挖苦商成。 商成倒不在乎月儿的话,只笑着说:“……你就说麦子吧。只说新粮。” “新麦是三百文一石。上月本来都是二百八十文的,这个月官府在收往年陈麦,价钱就涨了一些。” 商成险些就问“一石合多少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不能问,问了月儿肯定会起疑心。就算是月儿没注意,可霍家的二丫头却未必不去留意。这二丫虽然不大说话,可偶尔抬头顾盼时眼波流转,显然也是个机灵乖巧的姑娘。 他坐在凳上枯想这个时候一石到底折合几斤。在现代计量单位里,“石”已经渐渐消泯了,他只记得一石就是一百斤;同时他也隐约记得,一石合一百斤这个折合出来的数字在历史上各个时期又大有不同,北宋时一石是一百多斤,明朝时一石才九十多斤……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在脑子里盘旋了半天,他才发觉对他来说,琢磨一石到底是多少斤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有思考这些的时间,还不如想想他的这身新衣服能买多少麦子。他这身衣服一共是六百八十五文,折合成麦子就大约是两石多这些粮食能让他吃的话,他又能吃多少时间……他无可奈何地把木棍折成两截。唉,知道结果又能怎么样?知道结果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不知道也未必就有什么坏处…… 他把两截木棍扔掉,拍了拍手上的土,寻思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有些话不能说,有些问题也不能问,还有些问题问了兴许都是白搭,至于家长里短的话题,他又没有兴趣去打听。唉,他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也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晌午的太阳暖洋洋地撒在院落里。一只红冠子大公鸡领着几只母鸡,一步一探头地在院落里找食,偶尔还咯咯地叫几声。小黄狗呲着牙,把一只不知道谁家的鸡撵得飞蹿上土墙,又跑回来呜呜朝月儿表功,被小主人在头上拍了两下,心满意足地趴在月儿脚边伸了舌头喘气…… 隐隐约约地他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他睁开朦胧迷瞪的眼睛看时,却是月儿站在柳老柱的身边,伸着手拽他的袖子。二丫已经和大丫在一起,两姐妹守着土墙小声说话。 “和尚,我爹问你,那两只狼你打算怎么办?”月儿问道。 “什么怎么办?”商成楞楞地说道,“狼怎么了?” “我爹问你话咧。”月儿看出他睡意还没消退,就再说道,“那两只狼你打算怎么办?有人来买,我爹问你卖不卖。是街上的酒肆要买。上午人家就来问过,我爹看你睡着,就让他们晌午过后再来,他们现在就来了。”说着就朝院门口指指,那里站着两个人。 商成张着眼睛望了望,这才明白,月儿是在转述她爹的话,柳老柱在问自己怎么处理那两只狼。他想了想,就和月儿说:“都卖了吧。狼肉粗糙荤腥,调料不齐做出来也难吃要是能有……”说着说着他就没了声气。唉,换个时间地点,再备齐调料,这两只狼无论是烧烤烹炸,都是极好的野味,放到稍微高档点的饭馆就能卖上大价钱。 月儿倒没注意他说什么,只偏了脸和她爹说话,又招手让那两个酒肆的采买进院子,陪着他们在堂屋里讲价验货。柳老柱大约也知道自己的闺女利落能干,就没跟过去凑热闹,只架着胳膊在月儿刚才坐过的矮凳上坐了,讷讷呆笑着不说话。 商成见柳老柱的右手腕子伤处已经换作干净的白布,还有一股淡淡的药膏味,就知道他大概重新看过医生,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你的伤口没事了吧?” 柳老柱听他说话,赶紧在凳子上欠欠身,只笑不说话。 正和两个采买说话的月儿拧了身说:“爹,和尚问你话哩,问你手腕上的伤好点没有。” 柳老柱就欠起身来朝他连连拱手,又抚着伤口嘴里嘟嘟囔囔,商成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云,却不好表示自己没听懂,只能神情古怪干笑着连连点头,眼睛却不停地瞄着月儿,盼望她来给自己翻译解释。可堂屋里的生意大概也到了讨价还价的紧要关头,月儿忙得顾不上她爹和商成。 末了两个采买搁下一堆铜钱,柳老柱又给他们寻了根木棒和两根绳子,两个人抬了狼就朝外走。 商成原本还想自告奋勇地给两个采办搭把手,帮着他们把狼抬回去,可看见大丫朝他摇头示意,就打消了念头。不过这也让他满腹的疑窦难道说帮这点小忙都不行?是采办不会答应,还是这方风俗本来就是这样? 月儿笑吟吟地对他说:“卖了两千三百五十钱。这里还差三百三十七个钱,回头他们就送来。”说着回屋里找出块黑布,把桌上的铜钱缆一起包上,又说,“便宜他们了,那两张皮子也是好东西,连个箭眼都没有,只是毛不好,又不好打整……”接着嗔怪地瞪了商成一眼,小声道,“你还想帮他们抬?卖狼,又不是卖力气,价钱里没说到力钱,凭什么还要你给他们抬?” 商成还真是不知道竟然有这种说法。小姑娘的抢白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转了眼神看墙角的一条蚂蚁线。隔一会,突然想起个事,就问道:“他们欠着钱,都没说写张欠条?” “不用打欠条,他们回去就把钱送来。”月儿说着白了商成一眼,笑着问道,“他们打了欠条,你就能认识?”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恭敬,咬咬嘴唇补上一句,“酒肆里的采办有谁会写字?能认几个字都能当大伙计了,会写字的至少也是个帐房先生……” 商成咂咂嘴没说话。他当然识字。不单是简体字,繁体字也不在话下,只要不是太生僻,常见的繁体字他能认也能写。不过作文章就肯定不行不仅作不来古文,而且中学里曾经背熟的古文名篇也没剩下多少,顶多还能记起几段名句,比如“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什么的。 柳老柱在旁边说了一句话。 月儿说:“我爹说,你是他救命恩人,本该多留你住几日,好好款待一番。可我们穷家薄业的,又怕你住不惯。县城里有座和尚庙,要是你愿意,明天一早就送你去庙里。”说着就给商成解释,“县城离这里还有六里地,看天色今天能进城却出不了城。县城里要宵禁,没有路条凭信,就是天王老子,被抓着也是二十棍……”说着就噗嗤一笑。在院墙下听她说话的大丫二丫也是掩口葫芦笑。柳老柱坐在矮凳上,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闺女,满是皱纹的瘦脸上只有慈祥和宽慰。 商成没有笑。他甚至都没听到月儿后面的半截话。对他来说,寺庙里挂单就意味着巨大的危机他这个假和尚在普通人扎堆的地方尚且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到了庙里还不得马上露出马脚?但是急忙间他根本想出什么合适理由来拒绝柳老柱的提议。而且他觉得,自己不能在柳老柱家长住下去这样太麻烦人家了,别的不说,单单只为了供养他这个假和尚,怕也要把这个家拖垮…… 他心里电光火石般转着念头,却强笑着点点头:“我还是去庙里挂单吧。”说着合十念了声佛。 他话一出口,就看见月儿和柳老柱都是满脸失望的神情,连大丫二丫都低了头。 难道说自己说错话了?他马上把自己的决定审视一番。没错呀。和尚自然是要去庙里住,住在普通人家里,那象什么话? 直到天擦黑时霍十七也没有回来。众人都急得不得了,直到在县城货栈帮工的高小三替他捎回来一个口信,说是衙门有紧急公务,晚上就不回来歇了,大家才算放心。 那顿晚饭商成吃得没滋没味。清汤寡水的菜肴不合他口味倒是其次,僧人不能粘荤腥不能饮酒也不是问题,关键是饭桌上有高小三,这个货栈大伙计让他不胜其烦一一高小三总是拐弯抹角地打听毛里求斯国的棉布情况,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古怪的梦 第9章古怪的梦 整整一个晚上,商成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地总是做些离奇古怪的梦。一时梦见自己穿件土黄色僧衣正襟危坐在课堂上听公共课,一时又梦见自己剃着光头踢趿双布鞋在球场上参加篮球比赛,一时又看见导师夹着黑色公文包步履匆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对近在咫尺的自己视而不见,一转脸又看见高小三朝自己合十作礼,总是迷瞪模样的圆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身上却穿着一间宽松的篮球运动背心,下面套着套直拖到膝盖的篮球裤衩。恍惚间又听见柳老柱家那条小黄狗汪汪直叫,柳老柱父女俩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说话,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周围的景色却陡然一变,怪石嶙峋云遮雾掩,两只狼四只黄绿眼珠闪着暴戾凶光,龇牙咧嘴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就逼上来…… 糟糕! 他心头一个惊乍,绰手蹈脚间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梁椽木瓦朦胧模糊,坐在炕上臆怔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梦魇住了。 他定了定神,把手习惯性地在枕头边摸了一把。手机不在。再掏枕头下,手表也不在。转头看见窗纸上已经是白蒙蒙透着光亮,耳边又听见狗吠鸡鸣牛哞人声,这才记起来,自己如今早就不在校园的宿舍里了。 不在学校里也就罢了,更让人恼火的是,至今他都还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到了何时何地! 要是说他完全不知道眼下身处何时何地,也不完全正确,至少他就知道这里是燕山卫端州府屹县霍家堡,是某个封建王朝的北方边陲;这个王朝现今的皇帝立年号为东元;从霍家堡向北是北郑县,过了北郑再走三天,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推测,所谓的燕山卫,也许就是山西河北一带,突竭茨人纵横来去的草原就是他熟悉的蒙古草原。但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时间坐标却一直没能确定他对“东元”这个年号半点印象都没有,更谈不上确定历史时期判断历史走向。不过他相信,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到手的资料越来越丰富,确定时间坐标应该不会等太久,到那时,他就可以轻松地把握历史的发展方向,然后就有可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从容进退。 从容进退?还是“苟延残喘”比较顺耳,这也符合你现在的情况。他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句。忽然又想起哪篇古文里有这样一句话,“臣本布衣,……苟全性命于乱世”,倒是和自己如今的境况有些类似。坑边矮凳上放的就是粗布衣裤;要不是运气好到极点,也许真要葬身在大燕山里,说“苟全性命”也不算错;至于眼下是不是乱世,他暂时不敢胡乱下定义,看霍家堡的繁华景象,倒是有几分盛世的模样,再想想柳老柱父女二人的吃穿用度,又觉得和“盛世”两字沾不上边…… 想到柳老柱,耳边细碎纷乱的各种声音登时变得清晰起来,其中就夹杂着小姑娘月儿带着稚气的清脆嗓音,仿佛她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他穿好衣衫收拾好被褥走进堂屋,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依旧是昨天那几样腌菜咸菜,还是有盆清水白菜汤,旁边的大海碗里依然摆着重重叠叠摞得冒尖的白面馍。唉,昨天都和月儿说过好几回,他们父女俩吃啥他就吃啥,不用特意给他预备,想不到他们今天还是给他端来白面馍馍。 月儿已经看见他,就朝院子脚地里的石磨指了指,那里已经摆了个黑陶碗和半木盆清水,显然是让他刷牙洗脸用的。这小姑娘的心思倒是灵巧,他才说过一次,就把这些琐碎事记得清清楚楚,可为什么他再三说过吃不惯白面,她就不记得给他预备麦饼呢? 刷好牙洗过脸,他回堂屋拈了几筷子咸菜到汤盆里,端起了汤盆就自己钻进低矮的灶房,在锅里拿了两个半温不热的麦饼,又抓了三四个菜团子掰碎了扔汤里,就蹲在堂屋檐下有滋有味地吃喝。月儿昨天已经见过他这付模样,见惯不惊地进进出出忙碌着,柳老柱却有些惊讶局促,脸上堆了亏负歉疚的笑容想过来和商成陪话,却被女儿叫住了。 月儿大概是在和她爹譬说解释,柳老柱却不停地说:“怎行咧!怎行咧!” 听着父女俩在堂屋里说话,商成端着不比他脸庞小几分的陶盆舒展开眉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还是他头一回听明白柳老柱的话哩!怎行咧?怎就不行咧? 看他吃饱喝足,月儿就过来把碗筷收拾走,自己在厨房里忙碌着刷锅洗碗,扬着声气对他说:“和尚,你的行李包裹在房里,你去看看东西齐全不。” 商成被她这句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李包裹?他哪里来的行李包裹啊?除了条毛里求斯国的棉布大裤衩,他都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再说裤衩如今就穿在身上,自然更谈不上行李…… 里屋炕上已经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布褡裢。屋子里就这一样东西能称得上“包裹”,看来这就是小姑娘为他收拾的行李。他伸手把褡裢捞起来掂了掂,立刻觉得有些沉甸甸得压手,还有金属来回摩擦碰撞的声音。他立刻皱起眉头。这不对!月儿怎么把铜钱塞褡裢里了?取出来看时,足足有四贯铜钱,还有些零散铜钱都被小姑娘用细麻绳穿作三串,用块黑布包着,放在褡裢的最上面。 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了眉头。 “对不?”月儿已经把厨房里的物件归置整齐,用块破布擦着湿淋淋的手挑了门帘进来问道。屋子里光线暗,她还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不对劲,只看见四贯铜钱都被商成摆放在炕边,包着散钱的布包也被打开来摊在旁边。“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文。这是四贯。这三串是三百五十文……” “你搞什么?”商成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说实话,他很感激这两父女,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但是他又有些生气。他生气的原因就是因为月儿给他的褡裢里放的这些钱。不错,他现在确实需要钱,他并不想否认这一点。面对未知的将来,他当然希望手里的钱越多越好。可他再需要钱,也不用柳老柱和柳月儿这样做吧?他们只需要把两只狼的赏钱还有卖狼得来的钱分给他一部分,他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他们考虑到他的窘迫而多一些给他,他肯定会非常感激他们,要是有机会也一定会报答他们。但是他们不能这样做,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他们应该留下一部分……可他们没留下一文钱,这就太过分了!他怎么能收下这么多钱哩?他怎么敢收这么多钱哩?他要是把这些钱都收下了,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评价他先不说,他自己内心里都会感到愧疚狼又不是被他一个人干掉的…… 虽然商成极力克制住自己的不满,但是月儿还是能听出这话象是在质问,小姑娘楞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褡裢里竟有这么多钱?!” “……打……打狼的赏钱,和……和卖狼换来的钱,一共就这么多。你再数数。”月儿结结巴巴地说道。她还以为商成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才发火的。商成板起脸来的模样让她有些惊慌,向后退了半步,直到背后传来她爹的声音,她才稍微踏实一些。不过她还是不敢仰起脸来看商成。 商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把小姑娘吓着了。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摆手的意思是什么。是想让小姑娘不要害怕,还是想把深深埋在心头的畏惧和恐慌都驱赶开?似乎两层意思都有。他想安慰月儿两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默默地拎了一贯铜钱塞进褡裢里,再把那包零散铜钱也收起来,这才回过头来对小姑娘说:“这是我的。”他指了指炕上剩下的三贯钱。“这是留给你们的……” 月儿的目光在铜钱和他之间来回逡巡了好几回,才反应过来商成并不是因为钱多钱少而气恼,急急忙忙地摇头摆手说:“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们不要。”一边说还一边回头求助似的望着她爹。可柳老柱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眼神迷惘地带着一脸恭敬的笑容立在门边。 看月儿着急的模样,商成抿嘴笑了笑,说:“……我又没说都是你们的。”见月儿仰脸盯着自己,就说道,“前天送你爹回来的人,你都记得不?”看月儿点头,他指着炕上的铜钱说道,“回头你让你爹一家挨一家地都给人家送点钱过去别漏下谁。还有给我买这身衣裳的钱,也要折算在这些钱里,你们都收下。说不定算下来你们还要吃点亏。不过眼下我手头困难,只能先这样,等我安顿下来,短少的钱我再给你们慢慢补上……” 月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经是听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嘴里就象她爹一样,不停地念叨着“怎行咧?怎行咧?” “怎就不行咧?!”商成学着她说话的口气乡音反问道。 知道商成着恼生气并不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月儿登时又有了精神。她先把事情的缘由简单地告诉她爹,就不再理会一叠声“怎行咧怎行咧”的柳老柱,而是对商成说:“不能这样分派。两只狼是你打的,又救了我爹的命,不管怎么说……” “你爹也打了狼!要不是你爹拖着公狼,我只怕连那只母狼也拾掇不下来。” “我爹他不是去打狼,是……” 商成不想和一个身量个头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为几个钱的事情来回争执,也知道柳老柱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分配方案,急中生智,干脆截断月儿的话,微微阖上双眼沉了脸色,扮出一付庄严相貌缓缓说道:“和尚这样分派分派,自然有和尚的道理。阿弥陀佛。” 他这付高深莫测的模样立刻就让父女俩噤住声。月儿眨着眼睛,一排白牙齿咬着嘴唇,只盯着商成看她有些疑虑商成是在故意做作。柳老柱却已经诚惶诚恐地合十行礼,口里还随着商成直念着佛菩萨保佑。 “因即是果,果即为因。因果相循,生生不息。今日一切事,日后自见分晓。”说完,商成就低眉垂首踱着方步走出去。 屋子里柳老柱两父女面面相觑。柳老柱是听不懂商成的话,可商成的庄肃模样让他心头惴惴。默然半晌,柳老柱才忐忑不安地走到炕边收拾那三贯钱。月儿抿着嘴唇,把门帘撩起一条缝隙,悄悄地打量坐在堂屋中闭目养神的和尚。她原本不大信商成的话,可商成装鬼弄神的一番话她听得似懂非懂字字都象别有所指,句句都象暗藏玄机,却又教人似有把握偏偏又杳杳渺渺落不到实处,这就更让小姑娘心中不敢起丝毫怠慢。 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月儿锁了堂屋门,又掩了院门,三个人这才顺着小巷转到镇外的田埂小路,由田埂小路再转上官道,沿着官道去县城。霍十七家的婶子也来了,还带着四个丫头,她们一直把他们送上官道才转回去。 出门的时候商成还有些奇怪,怎么月儿也要跟着他们去县城?按说,这柳月儿不该跟来呀。自己是柳老柱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他都要送自己这个救命恩人一趟,可他闺女也跟着,这就不大近情理又不是什么至亲,哪里有让闺女送客的道理?哪怕自己是个和尚也不行呀! 还是月儿说了,她到县城寺院里去,是为了给她过世的娘烧柱香。这当然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商成不会说本地话,柳老柱更是连官话也不太明白,要是路上有什么事,或者到庙里遇见什么周折,她就可以临时替他们传语递话。 他们走上官道时,和煦的阳光刚刚漫过东边的山口,把大地上的一切都镀成金黄色。虽然时间还早,可官道上已经是马嘶人语大小驮队来往不绝。道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已经有了忙碌的人影。再远的地方薄雾如纱,飘飘渺渺地似连又断。一阵轻风掠过,只见两闲地悬在镜子般清亮的河湾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野里顺风传来一段乡间俚曲,飘飘荡荡,如断如续忽隐忽现…… 一路上商成都在和身边的柳月儿拉话,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些地方的情况。他现在才知晓他刚刚离开的集镇名字虽然叫作霍家堡,其实姓霍的人家早就没有在地方杂事上指手画脚的权利。前朝年间霍家倒是兴旺过一阵,接连几代都有人出门作大官,霍氏家族也是声震州府,集镇周围的土地几乎都姓霍。可自打几十年前突竭茨人两次兴兵南下,在这一带大肆烧杀抢掠,让霍氏家族元气大伤,从此家业再也没能起来发达起来。到了最近十几年,霍家户族更是人口凋零财薄势孤,也没什么出众的人物能站出来支撑家族,在地方上就更说不上话。 商成一头听月儿叙说,一头思量着问道:“上回突竭茨人兴兵,是哪年的事?” 月儿顿了顿才说道:“突竭茨人年年都兴兵……”边说边诧异地看了商成一眼。她显然是奇怪商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年年都兴兵?这话让商成一窒。突竭茨人年年都来燕山抢劫掠夺?这,这……他不禁停了脚步满心狐疑地朝来时的方向张望一眼。刚才还看见一队戴翻皮帽子的商人,月儿不是说那些人里就有突竭茨人吗?怎么突竭茨人年年兴兵,这边的地方上还允许他们入境通商? 为什么官府还要让突竭茨人过来做买卖,月儿也回答不上。她只好去问她爹。柳老柱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她就把她的爹的话都转述给商成:“我爹说,过来这边做生意的突竭茨人少,渤海卫那边更多,还开着互场哩!突竭茨人用马匹草药换咱们的布匹、盐巴、茶叶和粮食。”她停了脚步等她爹,说了两句话,又追上商成,悄悄地说道,“我爹说,还有人偷偷摸摸地卖铁器给突竭茨人。不过这种事情让官府知道可不得了,要砍头的!听说去年秋天北郑县就把两个给突竭茨人运铁器的赶马人砍了头,脑袋到现在都还挂在城门口上。”她说着打个冷战。 兴兵和通商、走私和缉私,这自相矛盾又确实存在的消息让商成脑子有些混乱,半晌才想起来刚才的问题。他原本想再仔细打听一下霍家败落的确切时间,忽然记起高小三前一晚曾经提到,霍家堡就是因为十余年没遭过刀兵,才渐渐地繁盛起来,这样说来别的地方在过去十多年里都不太平? 月儿年龄小,没什么见识,从小到大连屹县县城都没去过几回,商成问的事情她都说不上来。柳老柱性子虽然木讷,年青时却是这一片有名的驮夫,穿州过府去过不少地方,很多女儿不知晓的事情,他都能囫囵说个子丑寅卯;就是内容太干巴,而且经过月儿传译一回之后更显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人半天摸不着头脑。尽自如此,商成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东西。他现在才知道,这里果真不太平,这燕山果然不太平突竭茨人几乎年年都要闹腾一两回;燕山这边还算好,最多也就是被突竭茨人破几个寨子袭几个庄子,掠走些财物人口,别的地方却是遭了大难,上月从东边传来的消息,突竭茨人刚刚把渤海卫的青棠和晋县两座县城烧成白地。月儿娘的老家就在晋县,三个舅舅两个姨,五个家庭连大人带孩子二三十口,一个都没跑出来…… “我大舅人可好了。前年从晋县赶马去端州府,回去的路上特意绕路过来看我娘,还给我们捎来好多东西。听说我娘殁了,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月儿咬着嘴唇小声说道。 看着小姑娘眼眶里浮起的泪光,商成赶紧把话题换过,问道:“你爹和你娘是怎么认识的?”见小姑娘泪眼模糊地望着自己,他就知道自己又把话给问岔了,只好含混着说:“晋县和这里隔得那么远,……谁给你爹和你娘保的媒?”他不知道屹县晋县之间到底隔着多少路。 月儿咬着嘴唇偷偷地望了柳老柱一眼。见她爹挎着商成的褡裢脚步曩曩,对商成的话毫无反应,才笑着小声说:“我爹十几年前帮人家赶马去渤海卫,路上遇见一支遭匪的驮队,他把一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从死人堆里背出来那人就是我大舅……”说着又偷偷地瞄了她爹一眼。“……我娘说过,要不是我大舅做主,她才不会嫁给我爹哩,隔山隔水的,谁知道我爹是个什么人说不定我爹就是个土匪!”说完就捂着嘴笑。 商成瞅一眼满脸皱纹腰板有些佝偻的柳老柱,又瞅一眼柳月儿,也笑了:“你爹知道你娘说的这些话不?” 月儿点点头,说:“他知道。我娘经常这样说,每次说的时候都不避我爹,还总对我爹笑。我爹也不恼……”她的眼神里忽然又充满了甜蜜神往,想来是记忆起她娘在世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的美满日子。 “你娘还说过些什么?” “我娘说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我爹给我再找个后娘……” “还有呢?”商成绕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还有就是……”月儿忽然红着脸停下话,指着不远处的一墁土墙说,“县城到了!” 她娘还说,要让她爹以后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穿越到哪里去了 第10章穿越到哪里去了 县城到了? 商成愕然盯着那一墁灰黄的土墙,心里打了个突。他虽然不知道屹县在燕山卫境内算是个什么样的县,也不清楚屹县算不算是边疆重镇,可这座县城怎么说也是扼守在草原民族南下的通道上,城墙怎么会是土夯的呢?他记得自己所去过的大小城市,只要是有城墙遗址,无论遗址大小年代远近毁损轻重,一律都是横卧到顶的大青砖,从来没见过哪里的城墙是用土垒的…… 他心中惊疑不定,脸上却没表露出来,默不作声跟着柳月儿沿着墙根朝城门走。离城墙越来越近,城墙的种种情形也越来越清晰。这城墙确实是夯土筑成,有些风吹雨打年久剥落的墙土里,还能看见当年筑城时夯土留下的痕迹。有些地方还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深的罅隙,生命力旺盛的青草顽强地在缝隙里扎下根,眼下春光明媚,绿草和或红或白的野花东一簇西一窝地点缀在赭黄色的城墙上。城上也没有看见青砖砌出的垛口和敌楼,只有一壁黄土向南北两边延伸。商成目测了一下,估计城墙大约有自己的身高三倍以上四倍不到他身高一米八三,城墙的高度在七米左右。南北宽大约三里,要是城墙的东西宽度和南北相当的话,这县城的面积超过两平方公里。城门上方有个用木头搭起的亭子般的小门楼,孤零零地立在城墙上。倚着门楼左右两边的柱子,各站着一个戴盔披甲的士兵。士兵的头盔和胸甲都是黑乎乎的颜色,在阳光映照下几乎没反射出什么金属光泽。 快到城门时便走不动了。路上挨挨挤挤的都是等着进县城的人和车马,两三百号人和几十辆马车沿路排出去一长溜。十几个看衣着打扮就不象普通人的家伙把手里的马鞭虚舞得啪啪作响,拼命把人群朝道路两边驱赶。还有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道路中间指挥,他的手指向哪里,那几个挥舞鞭子的人就把哪里的人赶到路边。人群里嗡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商成既听不清楚也不明白,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又不好打问,只跟着柳老柱父女随着人群拥向路边。 月儿引着商成还有她爹在人群里东兜西转地朝前走。也不知道是因为走路累着了,还是因为能目睹一场热闹而兴奋,她白净的额头上已经冒起一圈细毛毛汗水,小脸也有些发红。她一边见缝插针般地朝城门口挤,一边小声给商成解释:“今天有大官老爷要出城,衙门里的人在这里净道。” 商成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得一截,转头四面逡巡了一遍,却没看见有什么不寻常的人,奇怪地问道:“大官?什么样的大官?是县太爷要出城?”看着月儿灵活地从一匹骡子的脖子下钻过去,商成禁不住有些发呆他身板太高大,骡子脖子下的空子或许不够。再看着柳老柱钻过去都费力,他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骡子旁边就是打横的一架马车,把道路边的空隙堵了个严严实实。让马车挪个位置是不可能的,先不说马车叠叠层层小山般堆起的麻袋,即便是马车周围挤挤蹭蹭的人群,也让马车根本掉不过头。商成瞥了眼正朝自己招手的柳月儿,又撇了眼马车,搬着车辕一用力就上了车,一抬脚就从车辕的另一头下来 也就是这么一上一下的眨眼工夫,他就觉得有好几道目光唰地落到自己身上。 两个衙门里的差役立刻就指着他大声地叫喊了一句。 商成听不懂他们喊什么,只当是警告,就朝两个人笑笑又走出两步。 一个差役再指着他喊了一声;另外一个家伙看商成还没站住,扬起手臂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城门口方向立刻跑来三个兵。两个士兵戴着黑盔身上没披甲,身上穿着粗布做的斜领衣衫,腰里扎条皮带,手里拎着比商成个头差不多少的木杆铁头矛;另外一个手里没拎矛,却披挂着和城门楼上士兵身上差不多的黑盔黑甲,腰里还挎着刀。挎刀的士兵顺着差役的目光一眼就看见商成,也没多说话,手一挥,两个兵就左右散开,三个人成品字形向这边靠过来。 商成身边的人立刻就象躲瘟疫一样哗地闪出一条道。连两三个赶着马车的人也立刻手忙脚乱地扔下手里的缰绳逃到一旁。三个当兵的和四个衙门里的差役撒成小半个扇面,向商成压过来。 “商……”月儿着急地喊了一声。看商成似乎没听懂,她急忙用官话说,“和尚,莫动!你莫要动啊!” 听着月儿焦急的喊叫,又看见她惊惶的神情,商成立刻就明白过来。他立刻停下脚步,面朝几个士兵差役举起双手。他想用这个姿势来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而且身上也没有携带武器。 可他的这番举动并没有打动士兵和差役,他们依然如临大敌般缓缓地靠上来,直到两只磨得雪亮的矛尖一左一右几乎顶住他的胸膛,几个人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但他们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两个差役立刻扑过来,把商成全身上下都搜了一回。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看商成身上确实没藏匿武器,那名小军官才木着脸向商成问话。 可惜军官说的话,商成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能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害怕很无辜,同时把双手举得更高,表示这仅仅是场误会。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些害怕直到现在,那两支锋利的矛尖依旧顶在他的胸口上。看着两个神色平静眼神冷漠的士兵,他绝对相信这俩人会毫不犹豫地把长矛捅进自己的身体里假如他现在做出什么异常举动的话。 军官再问了一句,看商成依旧只笑不回答,又盯着他头上短短的头发看了几眼,才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问道:“哪里来的野和尚,没听见差役让你停步吗?!” 这一回商成听懂了,他想也没想就把早已在心头默念了许多遍的来历说出来:“我是嘉州来的!嘉州来的!我是嘉州大佛寺的和尚!”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乐山大佛头上的那座寺院到底是不是叫大佛寺。可他想,既然乐山大佛在这个年代已经闻名天下,那么称那座庙作大佛寺也不会错得太离谱,在这北方小城,他总不会遇见真正知道那庙名的人吧? “嘉州大佛寺?”那军官盯着商成上下审视一番。他显然还有些见识,知道嘉州大佛。不过他的目光在商成身上的衣衫上一转,就伸出手来,“度牒!” 商成顿时楞住了。什么是度牒?度牒是什么鬼东西? 他的目光稍微一迟钝,那军官立刻扬起手臂…… 糟糕!商成心头哀鸣一声。就在这生死刹那间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喊道:“度牒被土匪抢了!我的行李包裹都被土匪抢了!度牒就在包裹里!”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终于想起来度牒是什么东西。度牒,朝廷为了管理出家人以及证明出家人身份而由政府向和尚道士颁发的身份证明。 军官眯着眼睛再把商成仔细打量一回,半晌才慢慢地缩回了手臂。 他简洁地说道:“跟我们走!” 走?去哪里?监狱还是牢房?商成肚子里犯着嘀咕。但是现在的情形已经由不得他,他除了在两个士兵的监视下跟着军官朝城门走去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想。他的目光还瞥见人群里的柳老柱和月儿都是一脸的惊慌和不知所措。他咂咂嘴,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自然一些,并且用微笑的眼神向替他担心的父女俩表示,自己不会有事的只是被军官带去问话而已,小事一桩嘛…… 可他心里知道,这不可能是小事,他被土匪抢劫的籍口不仅没有彻底打消军官的疑心,反而令自己陷入一个始料未及的祸事里。唉,他不仅没有出家人的度牒,甚至从来就没见过度牒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现在别人都不用关心他到底有没有度牒的事,只消随便就度牒的模样内容提几个问题,就能立刻揭穿他假和尚的身份。和尚的身份是假的,那他到这里的意图就很可疑了。再加上这里又属于边疆地区敏感地带,那么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意图,也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只要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那么他的人生旅途也许很快就会走完……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垂头丧气地想。他现在只后悔一件事:他为什么要在别人错认的情况下,有意无意地承认自己是个和尚呢?他完全可以给自己捏造一个更靠谱的身份呀!比如说他是个来自遥远国度的胡商,比如说他是个外地来投亲的流民,比如说…… 军官并没有把他押进城,而是把他带到城门洞旁边。那里还站着十几个士兵,有拎矛的,也有挎刀的,还有个士兵手里挽着把长弓,背上斜背着一壶箭。 军官朝靠着城门的告示栏指了指,说:“你站过去。”看商成抱着头想蹲下,军官摇摇头示意他不需要这样做。不过他还是警告商成,“你最好别乱动。我的兵喊话你不一定能听懂,要是有误会你就麻烦了。你别动,过会儿事情罢了自然会有衙门里的人来找你。”看来他知道本地话商成听不大明白。 虽然军官说话的语调依然是一副冷冰冰地公事公办口吻,可商成能听出军官对自己的关心。他感激地朝军官点下头,缩手缩脚地站在告示栏下。这样站着人很难受,但是他没办法,这告示栏修得矮,他要是伸直身体,头就得抵在告示栏的雨檐上……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为什么那军官明明知道这告示栏容不下他,还是要让他站过来他要是真想有点异常举动,背后的告示栏还有头上的雨檐都会限制他的行动…… 他唆着嘴唇瞄了那军官一眼。难为这家伙了,竟然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想到这好办法。恰巧那军官也在打量他,两人的目光碰了碰,他明显感到那军官的目光有一股仔细审视观察的意味。不是带着敌意的审视,而是带着好奇的观察。看来这军官也知道,自己已经识破他的小伎俩了。 既然军官一时半会还不会认真对付自己,商成原本忐忑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现在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出路了。和尚的身份是不能否认的,度牒也只能一口咬死是被土匪抢去了,要是衙门里的差役询问自己度牒的形制内容的话,他只能推说自己是庙里的小和尚,既不识字脑子也苯,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他知道,这说法依然是漏洞百出,不大可能蒙混过关。可他还能怎么样呢?他眼下就只能咬死自己是和尚!嘉州大佛寺的和尚!至于别人信不信这篇鬼话……唉,听天由命吧…… 一旦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爷来掌握,他紧张的心情也骤然舒缓下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被冷风一吹,胸前后背都是冷飕飕地发凉。头低久了颈项也有些酸胀,他忍不住想抬起手来揉搓一下。可他的手臂刚刚动了动,就察觉到附近的几个士兵都谨慎地握紧了武器。他只好苦笑着又把胳膊放下来,强制着自己不要去想肌肉酸胀的事情。可这种感觉越想忘记就越清晰,渐渐地不仅是脖子酸胀,腰杆也不舒服,腹部紧绷紧的几块肌肉更是突突直跳几近痉挛……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才把脑海里克制不住的活动手脚的想法压下去。这样下去不行,要找点事情让自己做,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的话,不用等到衙门里的差役过来盘问自己,周围这些兵的矛尖就很可能先扎进自己身体里! 周围还有两个人的穿戴和那个军官一般模样,也是黑盔黑甲。距离近,商成看得更加清楚,虽然他们把盔甲清理得很干净,可盔边甲缝里依然能看见隐隐约约的暗红色。商成猜测,那暗红色的东西应该就是铁锈。这样看来,这三名军官还有城门楼上的士兵,身上穿戴的大概都是铁盔铁甲。至于黑乎乎的颜色,也许是为了防止盔甲氧化锈蚀而采取的措施给盔甲涂抹上黑色漆料,能减少铁和空气接触的机会,延长盔甲的使用寿命。 看来这个时代的冶铁水平并不高…… 棉布已经普及,铁大规模使用而冶炼水平不高,草原民族的威胁时刻存在,这三样互不相联的东西也许能让他更接近这个时代的历史坐标。对了,还有文字!文字的发展程度一样能清晰地勾勒出时代! 告示栏上就贴着两张文告。一份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文字被雨水浇淋得无可辨认,只剩下乌黑的一团墨迹。另外一份显然是最近两三天才张贴上去的,纸张上不仅没有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墨香,只是不知道这篇文告到底是出自哪个家伙的手笔,字的行间架构全无章法,一横一竖粗细不匀,有的头重脚轻,有的左右失衡,通篇文字七扭八斜,望去宛如一幅儿童学字时的涂鸦。或者连涂鸦也算不上,因为不少字商成根本就辨认不出。 “文告:燕山卫提督告全境兹有桓州匪燕山左诛自匪首闯过天以下凡三百六三人尽特此宣东元十七年四月。” 在时间的落款上盖着屹县县令的官印。 看来这份文告是出自县衙里某为书办的手笔。商成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笑容想到,这位撰文的书办,不会就是大丫他们的父亲霍十七吧? 文字的书写很差劲,可商成依旧看出一些端倪文告上的字虽然丑陋难看,但这只是书写者自身的原因造成的,和字的本身无关!这些文字的结构严谨,字体端正,上下左右对称饱满,应该是成熟的楷书字体!而楷书是中唐之后才逐渐走向成熟的文字…… 楷书文字,这说明这个年代不会早于中唐;棉花种植的大规模推广棉布的普及应该是南宋的事情,这说明时间不可能早于北宋;北方有游牧民族时刻威胁中原,这说明时间不会晚于清朝。综上所述,他来到的这个时代只能是宋元明三朝中的某一朝! 再细细地推导下来这里是燕山卫,东边有渤海卫,仅仅凭借这两个地名,就可以把苟安于江南半壁的南宋划掉;元朝也不可能,蒙古族本身就是游牧民族,不可能再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侵扰;这样剩下的时间就只能是北宋或者明朝。明朝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他眼前的土城墙,让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是来到用砖筑起万里长城的明朝,况且他身在北地边疆,到现在也没人提到长城,这就更加坚定了他把明朝排除在可能性之外的想法。他觉得,最有可能的时间就是北宋!他所获得一切资料都把时间的坐标定位在北宋年间!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些不对路的地方。 北宋在北方的敌人是契丹人建立的辽国,而不是莫名其妙的突竭茨人;北宋和辽国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来县城的路上柳月儿是怎么说的?突竭茨人把渤海卫的两座县城烧成了白地?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北宋和辽的关系一直将将就就吧?虽然双方谁都看谁不顺眼,可谁也没把谁认真得罪过,直到女真人攻打辽国,北宋才匆忙撕毁和辽的盟约,在背后捅自己的盟友一刀…… 太复杂了!他使劲地摔摔头。他知道的这些零碎消息依然不能让他正确判断年代,只能模糊地断定现在是在五代十国之后而在元朝之前的某个时期。虽然这个时期只有北宋和南宋,虽然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是在南宋,可他依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北宋的某个时间点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槐抱李 第11章槐抱李 就在商成脑子里各种念头生消沉浮之际,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从城墙后面远远传来,偏了头看时,只见两个兵执着长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还没钻出城门洞,声音先递过来。一个粗嗓子吼的话听不清楚,另外一个细尖嗓子喊的却是上京平原府官话:“督帅出来了!” 其实不用这两人嚷嚷,只听那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口的军官士兵还有被阻在城外的百姓就知道大官要来了,也没见三个军官作过什么手势,转眼间士兵就在城门口道路两边列成两行队列,一个个挺胸叠肚持矛肃立目不斜视。那个把商成带来的军官自站在右列最前端,两个同僚各自站在一队的首位,都是一手按着刀柄一手半捏作空拳压着大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时间原本被衙门差役驱到官道两旁的人群反倒不再象刚才那样安静,你推我拥地争相朝官道上挤,人人探头探脑地朝城门口方向张望。赶了这头又撵那头的差役已经忙得个个脸上见汗,原本虚空挥舞啪啪作响的鞭子也收了梢尾,没头没脑地就朝靠前的人身上抽。一时间呵斥怒骂哀鸣告饶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马嘶骡叫驴鸣以及众人乱哄哄的议论。 城门外的官道上还是一片纷乱时,十余匹健马已经蹿出城门,在众人眼前一掠而过。 这就是大官?大官就是这么个模样?就这么几个人?不单是勾头偻腰站在告示牌下的商成满肚子疑惑,连拥挤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也是一脸惊讶一一差役官兵阻塞了官道忙碌半天,就是为了这寥寥数人?冥冥中象有什么人在暗中指挥一样,本来喧嚣的人群突然就沉寂得些微声气都没有一一只有一匹驮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门口站立的士兵也有些迷惘的样子,俯身弯腰地朝城门洞里张望,又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还是那个尖细嗓子嚷嚷了一嗓子:“督帅已经出了县衙,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城里又是一阵马蹄声。这一回声响比上刚才更急更密,直如闷雷一般卷地而来…… 眨眼间两匹健马就钻出城门。马上两名健儿各执一面青色旗帜,近一面旗帜上绣着一行小字“燕山提督府”和一个大大的“李”字,远一面旗帜却是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一行小字倏隐倏现。商成的目光追着那面旗帜辨认良久,也只勉强看出“将军”两字,再回头时一大队鲜衣怒马的骑兵已经如同急速涌动的潮流般,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出。 这队骑兵足有二三百人,马蹄踏地翻腾起的尘土扑扑漫漫随风飘转。土烟尘雾中,商成也看不清楚到底谁是督帅谁是将军谁是士兵,只望见这队骑兵的穿戴不仅有盔有甲,还有人披着肩甲袖着臂甲,晃眼间仿佛还看见有人连大腿两侧都有黑色甲片护着……再凝神想仔细端详时,健马驰骋人影憧憧,哪里还能分得清到底是哪个军将,整队人就象一团移动中的黑云,又象一条蜿蜒曲折的黑烟,沿着官道呼啸而过,瞬息之间便消逝在掩蔽官道的树影中;再移时就看见远处城墙拐角处的官道上涌过一条黑线…… 人群还在瞠目结舌地望着马队消逝的方向,城门口的士兵已经收起队列不知去向,只留下两个兵一左一右执着长矛站在门洞两旁。那个军官脚步曩曩地走过来。这一回他的神情倒不象刚才那样严肃,先是合十朝商成做个礼,才用生疏的官话说道:“让和尚受委屈了。” 商成赶忙合十回礼,嘴里嗫嗫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是和尚,也说不上受屈,可他还不能解释说自己其实并不是和尚。最倒霉的是,他分明看见军官过来之前,先招呼了一个士兵去找那个站在官道上领头指挥交通的衙门差役这才真正是要他的命! 军官笑了笑,示意他可以从告示栏下站出来了,再说道:“我已经让人去找衙门里的人了,说话就能过来。公事不敢懈怠,和尚要体谅我们这些吃粮当兵的人啊”他盯着商成看了两眼,笑了笑,安慰一般的口气说道,“和尚别怕,只是让衙门里录个口供作个留底,何时何地遇见土匪,土匪有几人,匪首的相貌年龄如何,匪众又如何不用慌张,你只用照实说……” 商成僵着脸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照实说?他敢照实说么?话说回来,即便他照实说了,衙门里的人能信他的话?他们敢信他的话?他脑子里拼命转着念头,想把眼前的危机化解掉,可脑子里乱糟糟得就象一团麻,再也找不出一条好借口。 和尚!都是这和尚的身份把自己给害死了! 那军官却是好整以暇地站着陪他说话:“和尚从嘉州来,自然是见过大佛的。我听说那尊佛像有百丈多高,每天早晚佛光笼罩宝相庄严,说得有鼻子有眼,不会是真的吧?”说话时他脸上带着笑,就象是在和商成聊天,眼睛却象把刀子一样盯着商成看。 “佛光?”商成一楞。他瞻仰过乐山大佛,也没见过什么佛光,倒是因为年深时久大佛被雨水浸蚀风吹石打,留下一道道黑黝黝的风化痕迹,佛像和山壁接缝处更是泥沙堆积绿苔茂盛,有些地方还有崩塌的迹象,到处都是用着钢筋水泥修补固定。不过他马上明白过来,军官这样说其实是在盘问自己,因顺着话说道:“早晚确实都有佛光普照。我佛依山临江,宝相庄严慈悲,佑护我朝百业兴盛百姓安居乐业。一一阿弥陀佛。” 军官笑笑,并不搭话。 商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好站着虚笑。 军官冷不丁地又问道:“和尚到过上京平原府?” “去过。”商成咽口唾沫说道,“在上京平原府甘露寺学佛两年。”他急中生智,信口就把三国演义里的寺院名称搬过来糊弄眼前的军官。他想,一个边疆地区的小军官,应该不会把上京平原府的座座的寺院都了解得那么清楚吧?要是军官再问他学的是哪门佛,他就说是小乘密宗,拜的是地藏王菩萨,追求的目标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五月里杏花开, 问一声我的好哥哥哎, 你什呀什么时候来, 问一声我的好哥哥哎, 你什呀什么时候来……” 商成伫立在燕国长城的残墙边,静静地聆听着一咏三叹的小调,忍不住又回忆起他的莲娘。她已经离开自己两年了。可她又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一想到她,她立刻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红着脸,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情意绵绵地凝视着他,温暖而关切地询问他的一切,倾听他吐露心事和惆怅,为他高兴,也为他犯愁……此时此刻,在缠绵的歌声中,他恍惚觉得她就站在自己身边,深情偎依着他,依靠着他…… 几个护卫散在四周,沉默而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李慎坐在一块卧石上,脸上挂着一丝冷淡而客气的笑容,两道碧幽幽的目光隐在微微耷下的眼睑后面,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年青上司。夕阳西斜,金红色的晚霞洒满了整个山冈,商成就象一座石刻雕像般迎着夕阳巍然驻立,在漫天霞光中,长长的背影就象这横亘八百里的大燕山一样既挺拔又深沉…… 李慎的嘴角蓦地抽搐了一下。 一刹那间,他的心头竟然涌起来一股慌乱,甚至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连带着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这就是那个被他从乱军里提拔起来的年青人?这就是被他兄弟俩支使到边军里去熬时光的那个乡勇?这后生什么时候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动摇的心神重新聚拢到一起。造化弄人啊!他不由得哀叹起不可捉摸的命运。他和族兄当初还以为一脚把商成踢进边军,这个家伙便永无翻身之日,谁知道一眨眼的工夫,这个赶马的驮夫就爬到了自己的头上!早知道会有今天,他当初就不该……唉,这都是运数!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全然没留意到身边的动静,直到商成和他说话,他才惊愕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商成已经走回来坐到他对面。 “我以前来过端州两回,居然还不知道这土坎就是燕国长城。我记得北郑城的东边也有这样的土墙,那也是燕长城?” “唔。不是。”李慎胡乱点了下头又立刻摇头。他心头有鬼,感触又多,根本不敢抬起头和商成对视,扯了把青草假装拿草叶子去擦靴帮上的土,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局促。“北郑东边广平驿那段是秦长城。秦扫六合之后,为了防备匈奴和东胡,就把战国时秦赵燕三国北地的长城都连接到一起,有些地方地势险要,就新筑了关隘城墙。屹县拱阡关的那一段才是燕国长城……”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话,这才平静下来,抬起头望着商成说,“这个事在《水经注》中有记载,好象是燕王四年还是赵王八年的,燕赵两国换土地,燕王就下令在这一片筑城。”这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商成的眼眶有些泛红,脸色也是异常地苍白。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从商成脸上挪开,蹙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手指着向西隐没在山峦中的那条明显比周围要黯淡得多的“线条”,说,“记得《史记匈奴列传》里有述,‘燕昭王有贤相秦开,为质于胡,留胡十余年,胡甚信之。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自葛水越造阳至襄平,千五百里,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以拒胡。’葛水就是今天的燕水。燕州东北靠近燕水河畔的那个葛平镇,就是当年燕国长城的葛平关。” 商成眼睑微微一颤,盯着李慎手指的方向的目光也是蓦然一凝。他读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里到过古燕长城,还去过据说就是“造阳”的河北张家口市的怀来县,读研究生时闲着无聊,还找来不少资料论文考证燕长城的历史,《史记》上的这段话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达千余里”,不是“千五百里”,更没有提到什么“葛水”和“燕水”! 他的心头马上浮起一个疑问:是李慎记错了,还是自己读过的《史记》有残缺?或者,是自己记错了? 最后一个疑问马上就被他排除了。看样子李慎也不可能记错。要说是《史记》因为版本不同而有残缺遗漏,似乎也不太可能——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学者专家,不可能都是翻着同一版本的《史记》论证燕长城吧?只要相互映证比照一下,马上就可以察觉史书记载上的不同,也会因此而再追溯考证一回史料,并且还会为此留下大量的文献资料。可他从来就没看见过一篇文章有这方面的论述,甚至连提都没人提到过“自葛水越造阳至襄平千五百里”的事。难道说……这就是他看《三国志》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原因?这个世界的历史在某个细微的片段上曾经出现过偏差? 他马上就敏感地意识到,或许不是一个偏差,而是一连串的偏差最终导致他眼前的世界和他以前认识的世界有差别。他还记起自己曾经看过一个物理学还是天文学方面的科学假设。假设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道理还有点印象,记得那个假说的核心就是这个宇宙——当然也包括他曾经呆过的世界——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无数个世界同时并存的,就象两面相对摆放的镜子一样,每一面镜子里映照的镜子影像都是无限延伸的,这就意味着镜子是无数个,世界也就是无数个…… “前唐的燕州地方志也有记载,‘燕塞在葛水东。贞观四年,靖破突厥,易葛水为燕,置郡县,治在燕城。’”李慎倒没注意到商成的走神,兀自侃侃而谈,“不过那时的燕城很小,户不足两千,人口不及一万,县治就在座牌驿附近,和现在的燕州倒不是一回事。” 商成笑道:“历史变迁沧海桑田,大都如此。就象书上说‘燕塞在葛水东’,可葛平镇现在不就在燕水西了?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商成本来是有感而发,李慎却觉得这是他在用隐晦的言辞来敲打自己,涨红了脸干笑两声,也不搭话,挑了目光去看即将没下西边山颠的一轮红日,心头暗暗发恨:自己本来想借着谈古论今拉近两人的关系,谁知道他竟然不识趣,打哈哈胡诌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没有比这种毫无遮拦的警告更让他觉得丢脸的事情了! 哼!不知进退的东西! 商成倒没留意到李慎的脸色不自然,继续说道:“说到葛平,我倒是想到一件事。离开燕州时,葛平驻军报说,燕水北边的土匪水耗子邓老九投案了。眼下除了几股惯匪之外,燕州和枋州的小股土匪已经纷纷放下刀枪甘心服苦役,就是端州的剿匪进展不大啊……”他咂了下嘴,诚恳地问道,“李公,端州这边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或者遇见了什么难题?你说说我听听,咱们一块商量一下,有什么问题就地解决,别耽搁了才好。” 商成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如此委婉,李慎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抵触情绪,顶多发两句不着边际的牢骚就可以进入主题。可谁知道李慎一点都不领情,他话音刚落,李慎就硬邦邦地顶回来:“我倒是想剿匪,可兵士们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力气去剿?” 商成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端州的士兵吃不饱饭?这话从何说起?就是怕张绍和李慎有私怨,卫府卡着右军的粮饷做文章,所以他才亲自过问右军的军需补给,无论哪样物资都是足足的分量,怎么可能出现吃不上饭的情形? 他苦笑着说:“李公,剿匪是紧要公务,咱们可不能义气用事,张游骑也是秉公处置,并没有夹杂什么私心。” “谁义气用事?你说我?什么话!”李慎一点情面都不留,撇着嘴说道,“我怎么可能和张绍一般见识,连个孬好都分不清楚?再说,我也没说是张绍使的坏。” 商成一怔,连忙问道:“那你是说谁?”除了张绍能借着职权动点小手脚,眼下燕山卫还有谁能给李慎穿小鞋?别说那些文官,就是自己这个假职提督,无论勋衔还是职务都在李慎之上了,面对李大将军都只能温言劝慰呀。谁吃了熊心豹子肝,敢来他头上动土? “还能有谁?就是端州城里的那些人!” 商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李公,我知道,你和端州地方上在公务的处置方面有矛盾,大家说不到一块。我这次来,也有调解这个事的想法。我已经和地方上的官员反复重申了卫署的立场,在这个事情上,卫署是坚决站这你这一边的——当前要做的事情,第一桩就是剿匪,不管是谁,不管有多么充分的理由,都必须先把分歧和想法放到一边,全力配合剿匪。不仅要配合卫军把干净彻底地解决燕山匪患,还要抓紧落实各项与军务有关的细务,包括道路运输民工这些事,都必须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和计划。” 李慎一咧嘴,就象他有牙疼病一样,吸着凉气说:“他们怎么说?” “他们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支持了。这又不单是咱们卫军一家的事情。” 李慎冷笑着说:“我看倒象是只有督帅在着紧上火吧?”他马上察觉到这样说话显然是把两个人的矛盾公开化,急忙添了一句,“那些文官才不会管咱们卫军有多苦多累。我就说要点牛羊犒劳下将士,他们就推搪了半个多月,到现在送来的牲口连一半都不到。” “他们已经答应,余下的部分就在旬内送到。”商成说,“不过,官府要给庄户提供耕田犁地的大牲口,牛也不够支派,你看,能不能折算成羊顶上?” “不用,就折……”李慎蓦然收住话,改口说,“成,就折成羊。不过要活羊。你知道,右军分驻在燕东各地,要都是死物,怕送不到地方就该臭了。尤其是钱老三和范全他们,离得更远,军务又重,我思量着应该给他们多分一份。” 商成点头答应说:“好,我回头就交代地方上经办这事的人一声,让他们收活羊。要是收不上来,就按市价折成钱交给右军指挥衙门。”他对李慎说,“我看还是少要点活羊多拿点现钱好一些。近处几个军寨就给羊,远点的地方就发钱让他们自己改善伙食。你看怎么样?” 李慎假意犹豫了一下,然后谨慎地说:“这样……也好。” 商成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好财的老上级了。就算是做戏,也该做得认真点呀,你既然要折现,怎么不让地方上连人工费交通费一同折进去?难道说端州府衙把活羊给你送来,你还真要自己赶着去一寨一城地送不成?况且端州府那些文官又不是傻子,自己放着人情不做,真把所有的买羊钱都送到你这里?算了,不去说他了,只要他把事情办好就成,回头和地方上说一声,连活羊都不用买,钱都送他手上拉倒。 下山的路上,李慎又提出一个事。他的两个旅为了调动方便,帮着地方整饬了好几截官道,这是不是也该算钱?照官上的例,民出工一天是十八文的工钱,还要管两顿饭,那卫军出工出力又自己管了伙食,这么大一笔支出,总该有个地方核销才对吧。 商成被他的认真模样逗得苦笑不得,最后说:“我来和地方上说。实在不行的话,我让卫署找个支出帐给你核了。” 回到军营以后,他们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商成拐弯抹角地劝李慎,希望他不要随便插手地方事务。因为商成刚刚答应为自己“报销”两笔开支,李慎最后也就答应了这个事。 当晚两个人就歇在军营里。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回了端州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3章荒唐事 第223章荒唐事 翌日清晨,一行人辰正时分离开军寨,沿官道信马游缰迤俪而来,三十里地说话就到,赶及端州城下时,太阳还斜挂在东边天上。 李慎的官衙在北城,驿馆在南边,所以进城之后不久两个人就分开了。李慎告辞回了衙门去处理公务;商成没什么要紧事,地方上的具体事务他也没必要插手,本来想让两个护卫先把马牵回驿馆,自己带着苏扎他们慢悠悠地朝回走,可一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锦袍官靴扎着金钉腰带,只好打消了这个临时起意的念头——这身装束要是在街市上一现,只怕满街人不是被吓跑就是都跑来瞧他的热闹了…… 他回到驿馆,刚刚脱下官服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换上家常衣服,驿丞就跑来禀告说通判大人来了。 他一面系着内衫的褡子一面随口问道:“他来做什么?” 驿丞躬着腰侧身低头等在门边,听见商成发问,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嗫嚅了一下,吞着唾沫说:“小,小的没敢问。” 商成这才发现自己走神问错了人。他没再说话,从椅背上扯了件宽袖广身的燕居服,一边伸胳膊套袖子,一边迈步出了居室,吩咐一声“让他到上房里说话”,便穿过庑廊踅过角门径直先去了。 他前脚进上房,后脚通判就到,站在阶下扬声报名觐见:“端州通判孟英,晋见督帅。”这是个身材矮挫的黑胖子,一身肉把青色官袍绷得几乎看不见一条皱褶,大热天站在日头直晒的庭院里,满头满脸的汗水顺鬓角颊颈项望下淌,圆领袍服的领口附近早就是一大片的湿渍。 “外面太阳大,赶紧进来。”商成道。又吩咐驿丞赶紧去打盆水来让孟英洗脸,自己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凉茶,等孟英在檐下擦过汗进来坐下,就把茶杯塞他手里,说,“喝口水解解渴。你是个胖子,耐不得热,我这里也不是衙门,就不用讲那么多规矩。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干脆把官服脱了。”一面说,自己就先敞了衫坐到孟英旁边,拿把蒲扇呼啦呼啦地扇风取凉, “谢督帅体恤。”孟英拱了下手,端起茶盏饮了口水,却没脱官服,说,“也不是太热。只是听说督帅回来,我过来得有点急……” “哦?出了什么事?” 虽然已经和商成打过多次交道,但是孟英依旧不习惯这种随和中带点亲密的谈话方式,他拘谨地坐在座椅里,一手持着茶杯,一手从袖子里掏出张帕子抹了抹额头上密密匝匝的汗,回话说:“倒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大人一走就是好几天,这个,这个……心头有点担心。” 商成笑道:“你担心什么?我就是去看看周围的几座军寨,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瞅着孟英不自然的神情,开玩笑说,“未必是怕我被狼叼走?”话没说完,他自己就先被自己的玩笑话逗得笑起来。孟英更加地不自在,脸颊的肥肉抖了两下,使劲挤出张笑脸,说:“大人说笑了。几万突竭茨人都没能留下大人,几头狼又何足道哉?要是真有不开眼的畜生敢来冒犯大人的虎威,正好让大人打来做一身好袍子。” 商成呵呵一笑,帮孟英把杯子里续满茶水,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孟英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督帅,是这么的,你前几天交代的几件事,整治州城、抚民、修路、挖井筑堰塘,还有劳军,州府衙门已经在着手办理了。”商成点了下头,赞许地说道:“刚才进城时我已经看见了。城外收留流民的那片窝棚虽然简陋,但位置挑得不错,是个太阳晒不着的背阴地方,窝棚看样子建得还结实,也能遮风蔽雨;看得出你们是用了心思的。不过,城里的光景好象没什么变化,垃圾还是丢得到处都是,几块积水的污泥塘也没填。就只有驿馆后巷里的几堆破烂被你们挪走了。”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孟英,问道,“你们就打算做个脸面上的工夫?” 孟英赶忙站起来说:“怎么会?我们也是想把事情做好。一定做到令大人满意!” 商成招手让他坐下,说:“让我满意有什么用?又不是我住在端州城里。”他知道孟英这个人,和周翔一样的梗直脾气,不可能在百忙中抽出闲暇跑来问候自己一声,就问道,“是不是遇见什么难处了?你说说看,讲出来大家一起参详一下。”说着,他又记起来一件事,就问道,“右军两个旅把几段官道都修过的事情,你知道不?” 孟英还在踌躇着怎么开口说出自己的来意,听见他突然转过话题莫名其妙地到李慎,就点了点头说:“知道。刚打春就在修了。李慎说道路不畅粮草军资供应不上,就自作主张派了几营兵修了几段;当时周推官还找了两个老吏带着十多个修路的老石匠去给他们做指点。怎?路有毛病?”他马上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会的。那路是用土和碎石铺垫了几层的,老匠人都说能管个十年八年。” “不是说这个。”商成抿着嘴唇思量该怎么开这个口。最后,他干脆实话实说,“你要不过来,罢了我也要去找你。有两个事要和你说一声。一是劳军的事情。不用买羊了,就按市价折成现钱送到指挥衙门去,右军自己会作分配。二是这几段路的事情。官道历来都是由地方上维护保养,官府也有专门的钱粮支出,你们不该让卫军来做这个事……” 孟英张着嘴辩解说:“我们本来就没想让卫军来做。是李慎自己提出来的!要不是他说带兵的最怕就是让兵闲下来,兵士们一没事情做,不是摔盆子砸碗就是偷鸡摸狗,我们怎么可能把地方上的事情拿去麻烦他们?我们躲都躲不过,怎么敢去招惹他们?” 商成这才明白李慎也只和自己说了半截话。他原以为是地方上忙着别的事务,一时顾不上修路才请卫军来帮忙的……原来是这样!他有些抱歉地对孟英说:“对不住了。刚才不该责怪你们的。都是我不好,没了解清楚情况就先数落你们一顿……”他没理会孟英脸红脖子粗欲言又止的怪模样,停了停,又说道,“不过你们还是有件事没做对——既然右军替地方上解决了问题,那你们就该从正项支出里把这笔开支拨给右军,哪怕不给足数,也该象征性地犒劳下将士吧?”他不想打问这笔本来该支付给右军的钱最后去了哪里。因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还能去哪里呢?他只想让他们拿出一部分来补给右军,多多少少地是个意思,别让兵士们寒心。“要不这样,地方上……” 孟英很失礼数地打断他的话,说:“督帅大概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钱,端州府衙早已经拨给右军指挥衙门了。虽然李司马说兵士们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卖两膀子力气,只要地方上粮食管够就成,可我们还是按平常招募民的工钱伙食给付的钱粮!” 商成惊讶得瞪视着孟英,半晌才问道:“那……李司马怎么说,你们没付这笔钱?” 孟英抬起涨得通红的胖脸,深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商成,冷笑一声说道:“大人,要是我们没给李慎钱,你觉得按李将军的脾气性情,他会不会派兵把端州府衙给围了?您要是不信孟某说的话,可以去衙门里查阅帐册,周推官、户曹还有我的签押都在,右军的收据也在!” 商成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相信了孟英说的话。依他对李慎的了解,真是地方上克扣了右军工钱的话,李慎说不定真敢做出什么蛮事来。不过,虽然说李慎贪财是不假,可并不是说这个人没脑子。事实上,只要事情牵涉到钱财,这个人一向就是足智多谋,而且最擅长的手法就是混水摸鱼;就象他在屹县南关做的那桩事,贪墨了那么多的钱粮,最后不也是查无实据而让他蒙混过关了么? 他正想说两句话劝说一下气头上的孟英,孟英却在座椅里猛地一拍大腿,咔嚓哗啦几声响,搁在旁边几案上的茶盏茶壶连同黑漆木托盘接二连三地翻到地上。在屋外值勤的两个护卫立刻走到门边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被商成挥手赶开了。孟英浑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官服下摆连着绸裤都已经被茶渍浸得透湿,蹙眉拧首跌脚地后悔不迭,手握着拳头在屋子里兜圈子,念经一般地叨唠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回事?”商成问。 孟英一屁股坐到座椅里,仿佛泄气的猪尿脬一样变得无比地委靡,半天才睁着连光彩都了一双小眼睛吁着气说道:“这笔钱,因为修路的是卫军不是民,所以走的是杂项支出,列的是劳军科目……”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又被李慎耍了!” 商成心情复杂地看着端州通判。他没有想到李慎为了谋点钱财竟然会这样大胆,居然耍出如此的伎俩。他也不能责怪孟英,也不能责怪对这件事负有直接责任的周翔;他们只是没有料到李慎会是如此地狡猾,简直比个老到的墨吏还难以对付。现在,他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这桩事——既不能让李慎下不来台,也不能教端州府衙吃这个亏…… 麻烦啊! 他抚摩着脸上的伤疤,焦虑地想着可能的解决办法。其实,两方面都不足为虑,只要他端起提督架子,三两句话就能让事情风平浪静。不过事情既然已经揭穿了,那纸里包不住火,早早晚晚都会传扬出去,到时候李慎就要被人讥笑讽刺。他既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老上司落到这般田地,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样的丑闻真要是传出去,那丢人不仅是李慎,连带燕山卫军都要掉脸面! 不行,他绝不能容忍发生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必须把李慎保下来,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掩住!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便故作轻松地对孟英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就把你急成这样。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前段时间右军给卫府和提督府都发过呈文,就说的这桩事。你们当地方官的,能时时刻刻想着卫军,我和李将军还有卫府的张绍将军,都觉得很高兴,也很感激。李将军还在公文里建议卫府给巡察司衙门递份公函,把这事作为你们的政绩加入年考。张绍将军已经同意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他停下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顺便想想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周推官调去卫署任职其实就是因为这个事。另外,他走之后端州地方的推官也出了空缺,提督府在考察过几个人选之后,最后决定由你来接任这个职务。”他脸上带着澹然的笑容看着嘴都合不上的孟英,说,“本来在吏部的公文回来之前,我是不想告诉你这个事的,但是我又想听听你对此的看法——存直,”他叫着孟英的字表示亲热和信任,“你有信心当好端州的推官么?” 商成这番话里漏洞百出,可被突如其来的喜讯砸得晕头转向的孟英哪里还有心思和时间去仔细推敲,矮胖的端州通判坐在座椅上,嘴已经咧到后脑勺,双手使劲揪着自己的官服抓扯着,努力不让自己在提督面前失态。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惊喜之中对商成说过些什么…… “好,好,我记得了。”商成一直把孟英送到二门。在分手时,他再三叮嘱孟英,一定不能把风声透出去。他说,“存直,在吏部的任命下来之前,你可一定不能告诉别人,不然卫署会很难堪……” 孟英拼命地点头:“督帅,您放心,我不会说的!” “那就好。另外,地方上的公务也不能懈怠。要知道,你干得越出色,卫署在这桩人事任免上说话就越有底气!” “您放心……” 看着孟英盘着一双短腿连蹦带跳地出了驿馆,背影消失在白晃晃的日头下,商成才忧心忡忡地朝回走。 李慎的荒唐事算是平息了,可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现在,他要开始为孟推官的事情犯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4章麻烦 第224章麻烦 商成攒着眉头在上房里走来走去,焦虑地思索着如何对待李慎搞出的这些事。 事情相当麻烦。一方面,李慎作为他的老上司,对他又有知遇提拔的恩情,他完全没有办法板起面孔来和李慎严肃地谈论这些荒唐的愚蠢举动。另外一方面,他也需要考虑处分李慎的话,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会不会被人指责为挟私报复呢?毋庸讳言,他和李慎的来往一直都不是令人愉快的。记得前年春夏他刚刚从军时,两个人就在军务上有过意见分歧,后来为了报功请赏的事情,俩人还也有过很深的隔阂;直到去年冬天李慎复职之后,他们的关系才算是正常起来。虽然当时李慎只在燕州停留了没多久就奔赴前线指挥对突竭茨人的反击作战,但就在那短短的十来天里,李慎多次去老官驿探望过他,不仅和他一起探讨军事上的问题,还一再叮嘱他要安心养伤,后来燕东大捷时,李慎还以“襄赞军务多筹广谋”的名义把他的名字添进了功劳簿。可惜的是,这段彼此关心和信任的好时光并持续多长时间,不久之后,因为燕山提督的任命一事,两个人的关系立刻就变得前所未有的疏远。据说,如今经常飘进他的耳朵里的各种和他有关的谣言,就是李慎在暗中指使人传的……不过,他倒没有因为这些道听途说的没影子事情就对李慎这个人有什么偏见。他知道,人是一种复杂的社会动物,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做出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些时候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一定能清楚地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他也就从来都不会因为什么谣传而去简单地对一个人做出评价。另外,他一直觉得,他和李慎之间的矛盾都是事出有因,并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李慎身上——假如他处在李慎的位置,在希望落空之后,指不定就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他能理解李慎的心情,所以也就更难做一个决定。不过有两点是肯定的。首先,他不能借这个由头来打击李慎。那样的话,那他真的就是在挟私报复了。另外,就算是要训诫李慎,也不能通过卫军之外的人——卫军的事情卫军自己能解决,不用外人来插手!这是必须遵循的原则! 那么找谁来和李慎严肃地谈一次呢?眼下除了自己之外,燕山卫军里谁还有训导李慎的资格呢?他掰着指头数了一下,结果很失望——只有张绍了。虽然张绍在勋衔上比不过李慎,但因为他掌管着卫府,所以在职务上要比李慎高半级。可令他发愁的是,他偏偏不能让张绍过问这事。张绍和李慎的矛盾很深,要是被他抓住李慎的把柄,肯定会朝死里整…… 但这事又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就算不处分,也至少要给李慎提个醒,免得他今后再干点别的蠢事。 看来,最后还是得他自己来处理了…… 该如何尽量不伤和气又能恰倒好处地和李慎说呢?商成苦恼地在屋子里转着圈子。 至于推荐孟英的事情,商成倒是没花什么心思。从这几天的了解来看,孟英还是个不错的官员,这个人虽然长相其貌不扬,不过学历高,是东元二年的进士,又长期在地方上做事,十几年的宦海沉浮,人磨练得既圆滑又通达,而且很务实,很适合在地方上主持政务。他觉得任命这样一个人做端州的推官,无论是狄栩还是陆寄,他们都该不会有多少意见。 他正在因为自己没有和李慎开门见山谈问题的勇气而自责的时候,驿丞又来告诉禀告说,刚离开驿馆的孟英又转回来了。 等孟英进屋,商成就问:“怎么回事?” 孟英跑得满头大汗,一张胖乎乎的圆脸胀得通红,边喘气边说道:“下,下官失态,让大人见笑了。”他捧着商成递给他的苦茶,赶紧解释自己去而复返的缘由。“府衙里没钱,大人布置的差使……怕,怕是完不成……” “兴水利和修路的钱不用担心,这都是功在长远的正项开支,钱走卫署支出。我估计就这三五天里就会有正式的文告。你们先把城市整治好就行。” 孟英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就是说的这笔钱……”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热还是别的原因,他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府库拿不出……不,不是!是年初做支出预备案时,没有想到有这笔钱。” “这花不了多少钱吧?”商成有些惊异了。燕州搞城市整治时他问过陶启,那么大个州城,前前后后各项开支加一起才一千缗出头。这点钱对一个州府来说,实在算不上多大个事吧?而且燕州治下几个县都在搞,也没听说谁伸手找陶启要钱呀。怎么孟英就说端州没钱呢? 孟英苦着脸笑了一下,说:“我们怎么能和燕州比?……大人,燕州没过兵,李大将军也没驻军燕州啊。” 商成没再说话。他知道,端州府库肯定不象孟英说得那样连地缝的铜渣都扫出来派用场了,这一点看前些天城里的流民就能瞧出端倪——卫署是按人头下拨的善后钱粮,就算端州报上去的数字没水分,可既然至今还有人没被遣返,那么本该花到这些人身上的钱又去哪里了?毫无疑问,地方上肯定是把这笔钱隐匿起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拆穿,而是问道:“缺口有多大?” “八百三十缗。” “你们做案子时,预计要花多少?” “按大人交代的事项,一共要花一千三百五十缗。” “比燕州花的要多一点。不过你们还要负责流民的安置和遣返,预算大一些也很正常。”商成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这样,等过两天卫署的霍签枢来了以后,我把你们的事情和他说一说,看能不能从什么地方帮你们解决一下。”霍士其手里有笔活钱,大约有三千多缗,是前段时间处理善后事宜时节余下来的款子,本来他计划拿这笔钱来填补卫署财政赤字的,现在看来只好先填端州的窟窿了。 商成的做法令孟英既惊讶又感激。没旁人提醒商成也能瞧出来端州府库里的虚实,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商成看到这其中有问题却又只字不提,就更不能不让他感激——这样他就能保住那笔应急款,在遇到事情时就有了更多的腾挪余地。当然他也知道,商成答应他的钱也肯定是来自提督府掌握的应急款。这一点尤其令他感激——这其实就是提督府出钱让端州挣脸面,是商成在帮他的忙…… 送走孟英,吃过晌午,商成本来打算眯盹一会,等日头小一些他就去转转端州的街市,谁知道他才把碗丢下,霍士其就到了。他急忙吩咐伙房烧火做饭,并且特意让人去外面的酒楼里沽了一壶好酒。他自己不能喝酒,饮食上的忌讳也多,刚到时苏扎就去交代过伙房哪些作料不能添哪些菜肴不能做,所以驿馆也就没为他预备上好的酒水。 令他奇怪的是,除了霍士其之外,他就只看见一个提督府的书办。其他的人呢?他不是让霍士其带几个有经验的官吏过来吗? 霍士其边吃边说:“我给你送公文来了。在半路上遇见了你派回去的人,就让他回燕州找周翔。这个人很能干,几天时间就把卫署的人事摸得清清楚楚,肯定不会误事,能把你想要的人都派过来……” 商成眼睛盯着霍士其颈项上的几道红印记,嘴里答应了一声,问道:“你走的时候,婶子到了没有?” “到了。”霍士其说。他察觉到商成在盯着自己的脖子看,伸手扯了一下领子想把痕迹遮掩住。可他现在是在内堂,身上就穿着件月白圆领细纹南罗衫,肩膀以上光秃秃的,哪里去找衣领子?他脸色微微泛红,解释说:“道上骑马不小心,被树枝挂了一下……”看商成将信将疑还是盯着自己的脖子不放,连忙把话题引到一边,说:“都到了。你婶子她们,月儿,还有盼儿,她们都来了。仲山的媳妇也一块过来了。都说等你回去之后好好地团圆一下。” 骑马?还是树枝挂的花?商成怎么可能相信霍士其说的鬼话。那几道红印怎么看怎么象是被人用指甲挠出来的伤。再联想到十七婶已经到了燕州……呵呵,以十七婶的精明,还能瞧不出来十七叔的名堂?估计两口子已经为这事吵过了,十七婶还动了手。他端着茶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霍士其的说法。就说嘛,几份寻常公文,用得着霍士其亲自跑一趟?要真是十万火急的大事,更是不可能让他单枪匹马地跑几百里路。显然,送公文什么的只是个借口,出门避祸才是十七叔来端州的真实想法。 不过,既然霍士其坚持这样说,商成也姑且相信着。趁霍士其吃饭,他先浏览了一下几份公文的标题。果然不出他所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杂事。这就更证实了他的猜测。但是他并没有言传什么。 霍士其觑见他神情有点古怪,也就停下了筷子,抿着嘴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耷拉着眼睑幽然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商成咧了下嘴角。这种事情还想瞒得住人? “我和桑爱爱的事情,你婶子已经知道了。” 商成还是不吭声。这个时候,他作晚辈的可不好插嘴…… 霍士其夹了筷子凉拌青葱,却不朝嘴里送,瞪着一桌子菜半天不说话。良久他又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你知道,我已经三十七了……”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无限忧伤地说,“你婶子她……” 商成继续不吭声。 “你婶子……你四个妹妹……家里没个男娃,总是……唉!” 商成点了下头表示理解。 “我……你婶子又是那么个脾气,结果……”霍士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踌躇了半晌,他才说,“我想,我想吧,等咱们回了燕州,回了燕州之后……”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抬起眼,用央求的眼神望着商成。 商成在心头叹息了一声。看来自己想不发表点看法和意见是过不了这一关的。他只好苦笑着说:“那我回去以后去劝劝我婶子。”但是他又马上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个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只能是尽力而为。” 听商成这样一说,霍士其满脸的愁苦神色登时消减了许多。他甚至还有点的笑容,欣慰地说:“你能答应替我关说这件事,我就很高兴了。你婶子心里想的是啥,我心里有数,只要你肯去,她就没有不应的……” 商成假装没听懂,笑了笑,拿筷子拈了几片肉在料盐碟子里滚了一下,放到霍士其的碗里,说:“您尝尝这个。这是端州府的名菜三醪羊片;苏扎巴结您,特意骑马去给您买回来的。” 霍士其把几片肉嚼了咽下,笑着说:“六七年前还在县衙当差的时候,那回押驮队到这里缴钱粮,府衙请我们这些外县的衙役书办吃饭,记得桌上就有这道菜。听当时陪座的府衙杜先生讲,就这么一小碗,”他把手在桌上的大海碗上比划了一下,发觉碗太大,就指了指自己的饭碗,继续说道,“就这么点大小的碗,也就是二三十片肉,就要七百钱。后来再到端州,从来都只能想想,路过那座酒楼时看看——太贵了,舍不得钱啊……” 商成笑着又给他拈了几片,正想说话,霍士其却突然转过了话题:“大丫也回来了。” 商成早已经知道守重孝是算年头不算月份,按日子算,大丫的夫孝在去年腊月的最后一天就该结束了,而且大丫在夫家也过得不好,吃了不少的苦,不可能对那个家庭有什么留恋,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一点都不吃惊。恰恰相反,他为大丫能回到父母身边而感觉十分高兴。这是好事! 在问过大丫的近况之后,他为十七叔一家人重新团聚而陪着霍士其喝了一碗酒。 他对霍士其说:“叔,你和婶子以后再不能象这样在婚姻问题上勉强妹妹们了。她们应该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再不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5章去屹县 第225章去屹县 两天以后,卫署派来协助的几个官员也赶到了端州。这些人都是陆寄从卫牧府各司衙门里临时集中起来的精干能吏,个个既通晓案牍往来的程序又有实际的治政经验,其中有两个还是去前年刚刚从端州调去燕州的司曹,熟知本地的人事脉络,有他们俩的指引,卫署来的人很快就帮着孟英把乱麻一样的地方公务清理出一个头绪,分出主次制订方案,然后按部就班地开始执行。 卫署的人来了之后,商成又在端州逗留了两天,看着几件大事都走上了正轨,他就预备按原来的计划去视察燕山转运司屹县大库一一俗称的屹县南关大营。 不过,在动身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办。他要和李慎好好地谈一谈。 他先找到孟英,让孟英从府库里拿出一笔钱来支付右军的“工钱”。钱虽然不多,但是孟英就是不情愿。矮矮胖胖的孟通判很感激商成的赏识,可一说到钱,立刻就愁眉不展。他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李慎的坏话,然后两手一摊——没钱。最后还是商成以卫府的名义打了张借条,并再三保证这笔钱很快就会补上,孟英才很不痛快地答应了这件事。他一面依照商成的意思给右军指挥衙门写关牒,一边说着酸话:“大人对李慎这么好,我看倒有些肉包子打狗的味道。我就不信,李守德会把钱都用在兵士们身上!”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他虽然对这个一步登天的假职提督还抱着一些看法,但已经知道商成是个既认真又随和的人,所以现在在商成面前也就不象刚开始那样拘束了;而且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以前听说的许多对商成的评价都不准确。他认识到,商成年纪轻轻就做到一方大员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胸襟宽阔能容人——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因此他也敢在商成面前说些实在话。“这人的手很长。他前年被贬斥就是因为趁乱朝家里搂钱。要不是前头的李悭李大将军护着,早就被下大狱了。也不知道朝廷作的是什么盘算,居然又把他派回燕山。我听说……”说到这里,他抬起眉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抚摩着脸上的刀疤望着屋前的庭院,一副似听非听模样,后面的没意思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拿到孟英开出来的关牒之后,商成就去找李慎。他赶到右军指挥衙门时,恰好李慎也正要派人去找他。 他看见衙门里到处都有人进进出出一片忙乱,没顾上把钱的事情告诉李慎,先问道:“出了什么事?” “发现齐秃子的老巢了!” “真的?”商成也被喜出望外。 “错不了!”李慎很笃定地说道。 “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喜出望外的商成急忙问道。齐秃子是燕东一股土匪的大当家,手下号称有数千人。这家伙仗着人多势众,不仅四处截道路抢劫过往的大户客商,打劫官府配给给返乡流民那点可怜的粮食,连官府的钱粮车马也敢动——早在去年秋末陈璞暂代燕山提督时,他就带人多次截粮。别的土匪劫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一般不会害人性命,抢了钱财之后一般都给人留条活路,免得结下血海深仇别人决死报复;可这家伙似乎不明白这个道理,残忍暴戾穷凶极恶,不仅杀商户,杀百姓,还杀护粮的官兵,不管什么人,只要落到他手里,不死都要脱层皮。就因为这些原因,燕山卫署发布剿匪文告时,把他列在“永不赦”的十三名惯匪的第一位。不过这家伙人虽然残忍,却不缺心思,官府的文告刚刚贴出来,他就钻了山沟,一直躲到现在…… 李慎指着铺在几案上的一张舆图说:“就在这里!黑虎峪!”就因为齐秃子在他的地盘上横行无忌卫军又束手无策的缘故,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前几天商成刚到端州时,甫一见他的面,马上就过问这件事,虽然话不重,但是商成言语中流露出的不满和怀疑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什么时候轮到商瞎子来教训自己了?可商成的话戳在他的痛处,他压根就没办法反击。巧了,他正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正忧心剿匪不力而被对头抓住把柄,齐秃子就显了形!现在,他兴奋得两眼放光,撮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咂嘴说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可算是逮着他的狐狸尾巴了!” 商成俯身查看已经标记好的舆图,仔细审视着土匪巢穴周围的几条进军路线,问道:“怎么发现的?” “钱老三那王八蛋胆子大,一口气私放了二三十个土匪,都许下了重赏——只要摸清齐秃子的巢穴,前面犯的事通通既往不咎,还另外有好处。”他嘴里口口声声地叱骂钱老三胆大包天,脸上却是笑纹绽放,连口气都是喜气洋洋的。“他让这些人带路,一连派出了十几路探子都假装落荒而逃的亡命之徒,到处去打探消息,这才好不容易摸到齐秃子的家门口。” 商成稍微有点意外。他知道钱老三和李慎不太对路,就说:“这狗东西是有点本事,不过老兵油子习气也重,脾气又倔又不听话。他在端州这边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子达你在卫军里的日子浅,还不了解这些底下人的秉性做派——老兵都这模样。”李慎笑道,“看来子达也不太了解钱旅帅这个人啊……” 商成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在舆图上勾勒出来几条进军路线,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全然没注意李慎在说什么,只是随口支应了一声:“还是有点了解,毕竟跟了我那么长时间……” 李慎沉默了一下,犹豫地说:“子达,有个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嗯,你说。”商成埋着头说。可过了一会他都没有听到李慎的下文,就奇怪地抬起头。他惊讶地发现李慎的神情居然有些局促。他看李慎蹙眉拮首地立在几案边,搓着两只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似乎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便问道,“什么事?你想替钱老三求情?” 李慎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个。不过我觉得钱旅帅这也是行的权且之计,虽然有点小疵,但是过不掩功。这应该算是功劳。” 商成点了下头好象是认可了李慎的看法,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置可否:“是功还是过,要等卫府来评断。” 李慎尴尬地干笑了一声,然后说:“那是当然。卫府的张绍就是干这个的。是这样的……-)因为在半个月前,为了玻璃的事,常秀曾经带着田岫和杨衡一起来找过他。他记得,那天常秀临走的时候很严肃地说,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会把玻璃烧出来,哪怕做不成工部侍郎,也一定会坚持下去一一大不了就自己掏腰包!商成想,既然常文实有如此的雄心壮志,怎么可能轻易言死,去走什么绝路。很显然,这是真芗在替古人担心帮工部心疼钱粮,所以故意跑来危言耸听,目的就是希望借此打动他,让他出面去劝说一下常秀。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踏实下来,正想说几句宽真芗心思的话,忽然想起另外一种可能:该不是小洛驿那边的工部作坊出了什么事,把常秀搭进去了吧? 这个蓦然冒出来的可怕念头惊得他浑身一个寒噤。小洛坊要是急着赶工抢进度,塌窑崩火的事故就很有可能发生,难道常文实他……他顾不上回应真芗的指责,首先关心常秀的情况。他着急地问道:“常文实出事了?”要是为烧个破玻璃而教常文实出个好歹,他可真是百死莫辞了!还有田岫和杨衡他们,他们呢?他们会不会也出了事? 大约是因为商成在惶急之中的真情流露,真芗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他还是冷着面孔,从袖囊里掏出一份公文。 商成没理会手上衣袖上溅的茶汤水渍,几乎是半抢地把公文夺了过来。一眼略过公文抬头“呈宰相公廨”,紧接着就看见公文题目《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再瞥了一眼落款是“工部常秀”一一这是常秀的疏陈?这即是说,常文实其实没事?他立刻松了一口气。虽然看起来常秀多半没出事,但他还是把公文仔细地浏览了一遍。 公文里也没讲别的,就是说明一个事实,造白酒的技艺,是屹县霍氏的独家首创,这一点无可争议。(_-< 书海阁 >-)霍氏在去年便已经和工部签署了契约,把除燕山以外其他地域的白酒酿造贩卖权益都折价交与工部,可是眼下在各地出现了许多偷学霍氏技艺的造酒作坊,造出来的白酒卖得到处都是。这些作坊贩卖白酒,便是侵害了工部的利益,偷师盗艺,就是伤害了霍氏;所以霍氏现在打算到官府告状,工部也打算在状纸上联名附属。这个官司的案情清楚证据确凿,霍氏和工部打赢官司毫无疑问,但为了打起官司来更加地理直气壮,所以书生常秀就写了这样一份疏陈,希望朝廷能够替工部撑腰,颁发一道公文来证明霍氏有权利向别家作坊收取“专利钱”。 商成看完后,觉得疏陈条理清晰层次分明,有理有据有节,是份难得的公文佳作;只是和“自寻绝路”完全拉扯不上。 等胭脂悄没声地进来收拾好桌案上倾倒的茶盏和茶壶,又给商成换上新茶汤,真芗才说:“你没看出这文章里的毛病?” 商成摇了摇头。 真芗有点不相信:“你是真没瞧出来,还是故意不说?” “真没看出来。”商成坦白地承认。 可是真芗却不觉得这文章有什么难懂之处。常秀打着维护工部的招牌,其实是在行与民争利之实;工部站在霍氏一边帮着霍氏说话,能不能打赢官司都会被指为“官商通同沆瀣一气”,即便打赢官司也要臭了名声;更别提那些没事都要乱踹两脚的御史们,他们绝不会饶过常秀和工部。 商成哂笑一声,说:“工部维护自己的利益就是‘与民争利’,那些偷了造酒技艺的作坊,他们又算什么?他们是不是在与工部争利?他们连招呼都没打便偷学了霍家的技术,这又算不算是‘与霍争利’?” 真芗顿时语塞。 “我还没说完。”商成“工部当初在选择造酒作坊时,就特意选在各个产粮地区,这也是帮朝廷解决谷贱伤农的问题,工部起造酒作坊是在去年秋天,正是各地征收秋税的时节,依靠各地作坊从官府和市面上买走的近百万石的粮食,几个地方的粮价都比较稳定,这实际上也是在帮着当地平抑粮价保护粮户。” 真芗沉默了一会,说:“你这是在强词夺理了。工部的作坊造酒需要买粮食,民间的作坊造酒同样需要买粮食,未必这些民间作坊就不能起到平抑粮价之用?” “那不一样。”商成毫不犹豫地说道,“工部的作坊是国营单位一一就是朝廷办的作坊,不需要对股……不需要对东家的本钱负责,所以他们首先考虑的不是作坊的经济效益,而是作坊的政绩。造酒作坊的政绩体现在哪里?就体现在作坊的规模上。谁能占更大的场地,能雇请更多的人工,能酿造更多的酒,那谁就是上级眼里的好官员。所以这些作坊一出手就是几万石十几万石地买粮食,而不象那些民营作坊,要考虑到自己作坊的产量,要顾虑到粮食的仓储,还要参考当时的粮食价格高低……所以,我们不能希望这些作坊会在需要他们站出来平抑粮价时帮忙,而只能依靠我们自己,依靠当地的官员,依靠工部的作坊。”他接连说了三个“依靠”来加强自己的语气,最后甚至使劲地挥舞了一下拳头,总算结束了一大篇强词夺理的道理。 但是大篇的道理总有大篇的好处,至少真芗就没认真思考过朝廷作坊和民间作坊的不同,所以急忙之间他也没办法反驳商成。他需要认真考虑一下商成方才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 但商成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他问真芗:“这疏陈是从哪里来的?”他在公文上没看见提要和批示,显然是在送到宰相公廨之前便被真芗半路截走了。 真芗的嘴角牵扯了一下,耷拉着眼皮说道:“早上去宰相公廨,半道上遇见常文实,他拿给我看的……”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也许是常秀主动请真芗帮忙参酌,也许是真芗好奇所以询问打听,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这份公文最后是被真芗截留下来。之后的事情就很好推想了,真芗拿了公文,寻了个借口就来找商成。他想,常秀虽然是个文人,但绝不是没脑子的人,要是没人背后出主意一力地撺掇,不可能当这出头椽子。而这躲在常文实背后的人,十九就是商燕山。商燕山说东,常文实就不会说西;商燕山说能烧出玻璃,常文实就朝火窑里使劲砸钱…… 真芗说得是如此的形象,连商成都不仅莞尔。但他还是不承认是自己在撺掇常秀。这事本来就和他没有关系,他为什么要承认?他只能告诉真芗,这份《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其实是工部扔出来的探路石子,要是朝廷通过了,那么以后工部再搞出玻璃或者其他什么新鲜物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朝廷“循霍氏白酒旧例署理”。 真芗思虑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反驳商成那番关于“国营作坊”的道理,干脆就坡下驴,顺着商成的话改了话题重点。他承认,工部拿霍氏白酒投石问路,应该是很有可能。不过他还是不看好玻璃的前景,同时还“很是好心地”打听了商成在航海技术上有没有取得进展。 商成没接这个话,反而问他说:“有个叫前三口的日本和尚,你认识不?” “听说过,不认识。前两天还有人提到他,说是又来上京了。”真芗点着头说。他马上就警觉起来,反问了一句,“你打听他做什么?” “有点事。”商成很简单地应了一声。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98)东倭国是(一) 真芗对前三口的所知也不太多。{书友上传更新}他告诉商成,这个东倭国的僧人佛学高深,汉学精湛,又为人大方很善于周旋,因此在京城里很有点名气,不仅有佛门的高德,也有常秀和李穆这样的名士,如今病倒的左相汤行和已经辞归的前门下侍中董铨,都与他颇有往来。昨天真芗还在六部里听说,这个倭国大和尚又来了,眼下就挂单在槐抱李寺。 商成问道:“这人来京的真实目的,兵部应该知晓吧?” 真芗点了点头。东元十年前三口头次到京,就向礼部申明了身份,他与当时的东倭国国王都是拜在东倭国的同一位授戒高僧座下,份属同门同宗;东元十七年第二次到京,还出示了他是东倭国僧正的委牒和东倭国国王的国书,并因此受到东元帝的诏见。他两次西渡来到大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天朝上国能够出面帮助东倭国平定藤原氏之乱。事情虽然不大,但终究关碍到兵事,所以兵部也有参与;作为兵部左侍郎的真芗,自然是略知内情。 “朝廷当时是个什么意见?”商成又问。 “不行。”真芗摇了摇头。他端起盏喝了口茶汤,又说,“朝廷不愿意插手东倭国的事,有几方面的原因。第一条自然是因为突竭茨。当时朝廷正在筹划对突竭茨人的征讨,实在没有余力去关注一个化外小国。第二,东倭国向来不是我大赵的藩属国,于情于理,我朝都没有插手的理由。自我朝立国之始,从高祖年间直到现在,一百多年以来,东倭从来没有递过国书请过归顺,其不臣之心昭然;如今东倭国王受了臣子的辱慢,走投无路且又无计可施,这才想起我天朝上邦的种种好处一一垂垂近朽才慌抱佛脚,早时怎么不来烧香呢?第三,东倭国远在海外千万里之遥,糜耗从何而出?自泉州向东,须一旬有半方能到达;或先向北,由登州过海,再沿高丽国南下,于高丽武州折向东南,也能及东倭。-< 书海阁 >-)但北线耗时更多,月内不能及者皆为常事。此为加兵海外,天时地利人和尽不在我,即便是秉承大义稍有乘便,也绝无平分之望。何况海途遥遥,兵员、粮秣、船只等诸多事宜都是阻碍,即便我朝有心要代天伐罪,也只能是望洋而叹。” 商成抚着茶搀,默不言声地听着。他心中所想,与兵部和宰相公廨的看法基本一致。日本国天皇与大臣再是不和,也是他们的家务,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他们两边到底谁有理谁没理?所以凭着前三口的三言两语和两通国书,大赵就急慌慌地出兵弹压,这首先在道理上就站不脚。没有道理地用兵,朝野上下就不会有人支持;没有人支持,这场用兵还没开始就少了三分胜算。再加日本是个岛国,大赵想插手日本国内并取得足够大的发言权,就只能跨海用兵,这海陆之间的地理障碍是首先需要克服的客观困难。何况大赵国内也是麻烦不断,南北两派的争执才告一段落,张朴就慌忙出台一个《对核土地田亩告事》,想借此来遏制和延缓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问题,结果弄得天怒人怨,张朴和朱宣等人也是四面楚歌。另外,大赵四边都不安宁,北方有突竭茨虎视眈眈,南边有南诏国蠢蠢欲动,西边的吐蕃带着几拨胡人一天到晚地搅事……在如此复杂的内外局势之下,大赵也确实没力气跑去日本国搞风搞雨。 商成缄口沉思久久不语,真芗却没办法陪着他在这里安座。眼下郭表已经在陇西接任,萧坚也到了嘉州,两地都在积极备战,调兵的、请将的、催粮秣军械的……各种文书雪片般飞驰兵部,忙得他走路时脚底都带着风,恨不能生出三头八臂。要不是实在担忧常文实一时不慎自误自毁,他岂会在此时此刻跑来商家庄子?既然话已经说清楚,误会也已经消除,商燕山并没有误导常文实,那他就再没有理由坐下来。于是他袍袖一振就预备告辞…… “督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禀告,“鄱阳谷侯与礼部贺郎中,还有一个叫前三口的和尚,他们前来拜访。” 商成呵地一笑。才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站起来,先告诉李奉:“快请他们进来!”又对真芗说,“你先坐着,我去迎接他们一下。” 真芗也跟着站起来,却说道:“部里公务还多,我就不打搅了。我和你一路出去,见了谷侯的面告个罪我就回去。” 商成一把拽住他:“你急着走什么,再忙也不忙在这一刻。兵部能有什么事?陇西今年不会有大的战事,郭表有的是时间去收人心军心。萧老帅在嘉州更是下车伊始,各部带兵的将领都未必能认识周全,一时半会更不可能与南诏国交手。他用兵重势,兵力没有部署展开完全,就绝不可能仓促动手,估计真正开战少说也是明年春天的事……” 真芗甩了下胳膊没能挣脱,只好停住脚步。他苦笑着说:“你也是带过兵的人,焉能不知其中的道理?”萧坚和郭表都是新近到任,就算他们有资历有战功,萧坚更是当朝柱石,可陇西卫军和西南诸军也不会随随便便买他们的帐,这个时候,就需要萧坚郭表他们树立威信。树立威信无非就是两件事,一是粮秣军饷,二是人事。真芗是兵部左侍郎,不管钱粮上的事,可五品以上必须有他签字,七品以上领实兵将领的职务调动也需要他过目,要是他不点头,郭表和萧坚就别想借着人事变动来立威。过去半个月,陇西和嘉州过来的公文在他案头放了几大叠,他不着急要赶回去,可能么? 商成笑而不语,只是拿戏谑的目光望着真芗: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搬出这套说辞?兵部真如你说的那样有效率,怎么可能积攒下那么的公文?显然是在拖着不办。再者说,他又不是没做过领军的提督,郭表和萧坚屁股都没坐热乎,怎么可能去动别人的座椅?别看两个地方的公文多,其实只是雷声大点而已,做个样子出来吓唬一下那些不听调遣的家伙一一都给我听话点,不然假的也可以变真的。 真芗颓然地叹了一口长气。他真是糊涂了,怎么会忘记商燕山也是老军头了?既然计谋不能得逞,他也就不再佯装模样,当下便又坐了。他干脆实话实说,直截了当地告诉商成:你商燕山要烧玻璃,于是工部成了过街老鼠,你应县伯要造白酒,于是常文实帮朝廷亏空了百万石粮食;如今的你已经是个信誉扫地的人物,谁敢再与你共事? 商成也不再去迎接客人,便陪着他坐下,乐呵呵地说:“我以前还是做过一些好事的,你说是吧?” “是么?我不记得了。”真芗低了头喝水,“你说说,我听听,自打我认识你的那一天算起,你做的哪件事能算是好事?” 商成当时就没话可说了。仔细想一下,真芗说的还真是事实。打下黑水城是孙仲山的本事,踏破突竭茨祖庭是郭表的战绩,燕东大捷是西门胜和张绍联手建功,而他从去年七月到现在,除了养病就是养病,也确实没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真芗继续说话:“所以啊,子达,你能不能消停一段时间,别去瞎鼓捣那些只见花钱不见结果的事?”说着说着他就停下来。他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语重心长了;这样的话只能长者说与晚辈听。他与商成的交情再好,商燕山也是兼领兵部侍郎的上柱国,职务比着他还高出一级,用长辈的口气说话实在是有点过分。他笑了一下,换上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看,你怎么说也是兵部侍郎,端着兵部的碗你不能砸兵部的锅,是吧?就算我求你了。要不,回头我找人说项一下,兵部出点钱让你去鼓捣那个什么航海的法子?” 商成哈哈笑着,却没接他的话,而是站起来出门去迎接已经走到院门口的谷实他们。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99)东倭国是(二) 贺岁随着谷实和前三口走进院落,抬头就看见商成已经在堂房阶下迎接。&&他旁边还站着个人,身材中等,清癯面孔,下颏一绺黑须修理得极是整齐,穿着一身四品朝官的服色,似笑非笑地与商成并肩而立。 贺岁觉得这人有点面熟,稍微回忆了一下,立刻就记起来这是兵部的左侍郎真芗真怀纯。他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真怀纯是兵部的首座侍郎,商应伯是兵部的虚衔侍郎,谷鄱阳同样兼着兵部的侍郎;一个院子里三个兵部侍郎,那今天这事应该算是私晤还是算会议?要是传扬出去,旁人又会如何评说? 他心头转着各般念头,嘴问候两句便跟着走进房。 这间外房,其实是专门用来会见和款待熟人朋的小客厅,但毕竟与“”字沾边,所以匣、轴和囊在东边壁的大楠木架摆放了不少。朝北的两扇窗大敞着,屋后的小庭院里,几株晚放的桃花正开得缤纷绚烂。向阳的南窗下放着张小案,案狼毫墨锭雪纸石砚铺列得整整齐齐;砚盖也没有合拢,半闭半敞地搭在砚沿,沉沉的墨香随了和煦的凯风在屋里飘荡旋转。小案的正中用青铜卧虎镇纸压着半幅白绢,绢的右侧落着一行楷“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青天蚕”,再一旁的笔架山还搁着一支结了墨屑的狼毫。很明显,在主人家在迎接客人之前,他正在这里伏案习字…… 进了房,贺岁抢前两步,对前三口说道:“大和尚谨记,今天在这里的各位大人,谷老将军是你的旧识,无须我再来多言;商大将军前日你已然见过,也不消赘叙;这位真大人,正是我朝的兵部左侍郎。”说着话,他深深地凝视了前三口一眼,显然是在告诉前三口:言辞有尽时,而题义却无穷,你自己去仔细地琢磨…… 听着这不伦不类的话,商成他们都有点皱眉:这看似是在点醒前三口的话,怎么倒象是在给他们作提示呢?三个人把眼光一扫,立刻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再回想贺岁的话,不禁异口同声地在心头称赞了一句一一妙!谷实晋勋柱国之后便再也没有署理过具体事务,但他在澧源大营还有个参军正令的职务,只是从来不去而已;商成和他一样,柱国是勋衔,职务却是平原将军府的右谘议参军,不过是个虚职,他也几乎没去过将军府衙门。他们三个人当中,其实只有真芗这个兵部侍郎才是领实职的朝廷命官。但贺岁这样一说,他们三个人就分别代表了澧源禁军、平原将军府以及兵部,再加贺岁自己就是礼部的郎中,禁军、戍卫、兵部、礼部四个大衙门齐齐出动,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付受朝廷所托在做机密要紧事的模样,即便不慎走漏消息落到外人的耳朵里,也没人敢跳出来多嘴多事。尤其是贺岁抢前一步说话,隐隐地就是一个提醒,暗示这次私下会面其实是礼部在主持,只是公开见面不方便,所以才借了商成的私邸而已。更秒的是,贺岁把话说得有模有样却又句句是实,即便有人想拿他作文章也找不到借口,偏偏还教前三口不能不朝深处思虑,这份机敏才是最为难得。 贺岁把话说完,就不再言语,自己去南窗下的小案边侧身坐下,取了一沓纸放在面前,又把砚台打开倒了点清水慢慢地研墨。这份谦逊的态度更是教人好感大起。 前三口果然了当。 这是他第三次到京;前头两回,他前后在京盘桓了近两年,接触的人多了,对大赵的朝廷各部及其职司就比较了解。惟其了解,他才更加地紧张。他前两次到京,到过礼部,到过藩属院,还在宰相公廨坐了半刻,尚宰相见过好几位,其他的大赵官员更是多得连他都数不清,但哪一回的情形都比不眼前的境况。现在,一间小小的斗室里坐了四位大赵官员,其中就有两位勋列柱国,还有一个兵部的次座官员左侍郎,这样的场面只能寓示着一件事:大赵很可能要出兵帮忙,所以才派出三位在军务很有影响力的大人物来与他会面!想到这里,他的心头百感交集,他一片赤胆忠心,豁出命来十年三渡汪洋,总算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佛菩萨开眼,日本国终于有救了! 眼下,他坐在左首的宾座,脸洋溢着激动的红光。他的两只手攥紧了拳头,死死地压在大腿。因为用的力气太大,拳头的各个关节都泛起了青白色。可是,即便他已经使尽了浑身力气,想让自己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两条颤栗的腿脚还是暴露出他现在的心情。他甚至不能让两只脚安稳地踩在地下,两个脚后跟就象完全不接受他的控制一般,不停地掉到地又立刻弹起来…… 他实在是太兴奋了,因此忘记了观察四个大赵朝官员的座次。假如他能冷静下来,就能从他们的座次看出许多事情。如果这是礼部主持的会议,唯一在场的礼部官员却充当着记官的文角色;如果这是礼部主持兵部列席的会议,兵部派来的侍郎真芗,为什么会去坐在谷实的下首?而在过去的三天里,他明明已经打听到大赵诸军中有“萧杨谷严商”的说法,却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一个情况:是商成坐在主位,而职务更显、封爵更高、年岁更长的谷实,偏偏坐到了商成的下首…… 等胭脂给客人献茶汤,客人们也都尝了茶汤的滋味纷纷恭维过县伯府烹茶的手艺,商成看前三口的情绪也稍微稳定一些,这才开始和他说话。- 他首先问前三口:“大和尚,如今在座的人你都认识了,多余的话我也不耐烦说,只问你一句。”他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前三口,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我们说话?”他挥了下手,挡住前三口马就要说出来的话。“什么律宗再传经钵或者东倭国僧正之类的话,你今天就不要提了,说了也没用!还有你和你们的国王是同出一宗又是同一个授戒师,所以你们是情义深重的师兄弟,一一这种话也留着回到东倭再四处宣扬。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究竟是谁,你来找我们做什么,而你们东倭王又凭什么会那么信任你?” 房里一片寂静。谷实和真芗是事不关己,所以懒得理会,只是做出一付关心的神情而已,其实早就神游物外。这场令前三口误会的始作俑者贺岁,正盯着那幅白绢的《蜀道难》仔细琢磨,想从墨色的深浅新旧判断它的年份。不过他眼睛盯着白绢,耳朵却在留意着谈话,听商成问得凌厉,心头不免有些好笑。难道应县伯还以为,朝廷就没查核过前三口的身份来历?过去两三天里,前三口想方设法打听商成,他也没闲着,同样是做足了功课。前三口十年里三至京,自言身负东倭国国王的重托,是来向大赵求救,京中各大衙门藩属院、礼部、兵部和宰相公廨,都不免对他的身份做过反复调查。结合几个衙门反反复复的试探,以及那些与他交往的高僧大德们的评介,这人精研佛法,唐时律宗鉴真一脉的佛家典籍《律钞》、《四分律疏》、《饰宗义记》和《行事钞》,都是十分精熟,即便不是东倭律宗的传经钵僧,至少也是其中的重要人物;至于他与东倭王的来往,因为缺少证据,所以只能采信他的一家之言,但他能两次携带东倭国,显然是深受东倭王的信任…… 过了良久前三口才似乎从恍惚中猛然惊醒。他急忙说道:“我这回也带有我国天……我这回也带来了我国大君的国。我已经将它交予礼部,请礼部转呈朝圣君御览。这事,贺大人可以为我左证。” 对他的说法,商成不以为然,说:“你所说的国,完全由你可以自己写,反正你们的官方语言也是汉语和汉字,在这面弄鬼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再说你们还有这个传统,象你提的《隋》里记载的那个使者,不就就自己捏造了一份国吗?” “……还有印章可以……”前三口说。但声音明显低了许多,显然是底气不足。 “连国都能作假,印章当然更可以自己刻一个。木头的泥土的石头的,管它是什么材料的,只要象是那么回事就行。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东倭国可以做比较。”商成哂笑着说。 “应伯,”贺岁插话说道,“大和尚带来的前两通国,依礼部绘影抄件的记录,第一通用的印是‘九条’,第二通用的印是‘小醴泉’。这回大和尚带来的国我没见到,但据说印迹又有变化,改作‘后四条’。” 商成把目光移到前三口脸,冷冷地说:“这个你怎么解释?你可别说这是因为你们的天皇喜欢标新立异,所以十年里三度易改年号。” 这一下变起突然,东倭国三通国就是三样钤印,就连真芗和谷实听着都觉得新奇。他们收起那份散漫的心思,专心地等着听讲来自海外小国的故事。 前三口的脸色本来很红润,但此时却彻底变了颜色。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他,他的脸一时青灰一时苍白,时而咬牙切齿形容狰狞,时而嘴唇蠕动低诵佛号。他的心中似乎埋藏着深沉的心思,两只手紧紧攥住缁衣的下摆,随着他表情的变化,十根手指不停地弯曲撕扯。 他脸的神情这般丰富,在座的四个大赵官员还有谁会瞧不出事情有蹊跷?彼此交换一下眼神就心领神会,谁都不言语,安安静静地坐等前三口自己揭穿谜底。 一片让人压抑的死寂般宁静中,前三口终于做出了决定。他霍然站起身,借开僧衣,取下腰间系的布带,也没找剪刀借刀剑,直接就用牙叼住线头使劲一扯,“嘶啦”一声布裹的腰带便被撕开。他从其中取出一幅折叠成条的物事,就手一抖,原来是一幅绢绸之类的东西,面好象还有字有画…… 衣带诏! 几个人都是一脸愕然,盯着那幅绢绸目光再也挪移不开,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衣带诏!绝对是东倭国王亲笔写的衣带诏!说不定还是蘸着鲜血写的。 前三口双手捧着绢绸,低着头把它奉到商成面前。 商成原本也没打算怎么样。日本国离大赵太远,又是海外,想派兵过去帮忙那纯粹就是在扯淡。他的意思,就是配合一下贺岁的扯淡话,装出一付凶狠模样吓唬一下这家伙,让他知难而退以后别来找麻烦便罢。哪知道三两句话下来,竟然扯出史都罕见罕闻的衣带诏,搞得他都有些畏缩了:这玩意到底是接还是不接?接了的话,那他就得帮着前三口说话;不接……他可真是很好奇这衣带诏究竟写了些啥东西。 结果,他迟疑都没迟疑一下就伸手拿了过来。接了又怎么样?头疼的应该是张朴,关他什么事?大不了跑一趟宰相公廨参加个会议而已,又不会掉二两肉,权当是在锻炼了。 他接过来一看,就有点傻眼。 这是幅白绢,但看去应该很有一些年头了,绢布的颜色已经微微泛黄。绢写着几句诗不象诗歌不象歌的话: “步出野途寺,洁月星斗横。关关水驸号,惊闻兮人世。” 白绢的左下角还画着一只鸡不象鸡鸭不似鸭的禽类。 商成在文言文的听说本事都很差劲,但读和理解却没什么问题,诗歌的好坏他还是分得清。可四行字却真是把他给难倒了。他琢磨不出滋味,随手把它递给谷实,一头想着诗句里是不是藏了什么诡谲地方或者深刻含义,一头望着谷实。 老谋深算的谷实也不比他好多少。谷实把白绢翻过来正过去地看了好几遍,只差把它也撕成两片了,到底也没能从“衣带诏”里面再找出一份真正的“衣带诏”。真芗拿过看了两眼,就甩给了贺岁。他不关心这东西到底是写的什么,反正有“通译”前三口,再难的谜底也有解释。 等贺岁作了记录,又照模样绘了那只古怪的飞鸟,白绢又回到了商成手里。他把“衣带诏”放到案,虚心地向前三口求教:“大和尚,请教……这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前三口悲伤地望着那幅白绢,嘴里却说出了一句吓煞人的话: “这是我父皇留下的和歌。” 这才是真正的一语惊天下! 饶谷实和真芗都是多年修炼出来的养气功夫,追求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境界,听了这话也是骇然变色。商成当然就更没那份宰相城府;他张大了嘴,丝丝地吸着凉气,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你,你是说,你……你的父皇?” “是的,留下这章和歌的就是我父皇,日本国天皇后山。” 前三口的故事,要从四十七年前讲起。当时他的父亲后山已经即位十四年;象前面的十数代天皇一样,后山的皇后也是藤原氏家族的女子,他的大妃和次妃,同样是来自藤原氏。即位十四年的那年冬天,后山突发其想,跑到平安京城外的飞鸟寺别院里出了家,顺便在那里修了两个月的佛。而前三口的母亲,当时就在那处寺院里……总之,当时发生了一些事。第二年,后山又去了那座寺院,给前三口的母亲留下了这幅白绢,还留了一些钱。那时前三口已经出生,后山就秘密拜托寺院的僧人,帮忙照顾前三口。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前三口就是在这里或者那里的寺院里做和尚,直到有一天,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九条秘密地寻找到他,兄弟相逢一番哭诉之后,他就自告奋勇地来了大赵;六年前,九条受藤原氏逼迫,含恨而亡,继任的小醴泉一一他也是前三口同父异母的兄长一一又拜托他来大赵。小醴泉的命运更加悲惨,四年前前三口还在京奔走的时候,他就诡异地“夜卒”了。现在的日本国天皇后四条,是前三口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身体从小就很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他从大赵请回援助的那一天…… 前三口讲的故事很长,前后差不多有一个时辰。藤原氏如何嚣张跋扈,如何欺凌前后几任天皇,藤原家的女人在天皇皇宫里又如何作威作福,还有满朝大臣都慑于藤原氏气焰而敢怒不敢言,全日本各国的直领、备领还有下领们,他们是如何地恨藤原氏入骨;总之一句话,藤原氏不是人,所有人都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即便是把藤原一族挫骨扬灰,也不能解大家的心头之恨于万一! 商成他们都是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听前三口诉说藤原氏的累累罪行。他们心头都盘旋着一个疑问。按理说,别人可以恨藤原氏,前三口却没有理由。既然藤原氏在东倭国一手遮天,那东倭国王后山去什么寺院里捣鬼的事情就不可能瞒得过去,前三口也不可能逃过藤原氏的耳目。不管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究竟内情,总而言之,藤原氏没找前三口,还默许他成为高德,成为有驻庙的大和尚,还任命他为僧官,这就是对他有恩情。既然藤原氏实际对他有恩情,那他凭什么会如此卖力地一趟接一趟地朝大赵跑? 其实,商成他们心头都有个隐隐的猜测,但是还需要亲口证实。可这话还真不好说出口。毕竟他们的地位放在那里,大赵当前又面临着新立储君的问题,所以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的。 贺岁一直在奋笔记录,此时见场面有些冷清,就开口问道:“大和尚,你们东倭国的王位,不是父逝子继的么?” 前三口呆着脸,说:“原本也是如此。但最近这些年藤原氏不知有什么新的图谋,嫁与大君的藤原家女人都没有子嗣;偶尔有侧妃诞下王子王女,也活不过周岁。” 贺岁记了几笔,又问道:“你父王,就是后山国王,他一共有几位子女?” 商成,谷实,真芗,还有前三口,四个人齐刷刷地把赞赏或者感激的目光投向贺岁。这才是他们真正想问或者想说的话,就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由头来提问或者言说。既然有了贺岁搭的这个梯子,那很多事情大家就能敞开来进行谈论了。 前三口还是那付不冷不淡的表情,慢慢地说道:“连我在内,我父王一共有四位子嗣。”他不动声色就把“父皇”改为“父王”。 到了这个时候,前三口的真实身份已经不重要了;也没必要把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假如他能说动大赵帮忙,那他至少也会得到一个王爵,说不定还能爬得更高,那时候他不是宗室也是宗室;要是他说不动大赵,搬不回救兵,那即便他是真的东倭国直系宗室,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者,那也是屁事都不顶。 谷实立刻给前三口一颗定心丸:假如东倭国真心归顺,那么前三口的事情,大赵可以帮。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前三口,话音也重重地落在“大和尚”三个字,是“大和尚的事情”可以帮忙,而不是东倭国的事情可以帮忙。 前三口心领神会,立刻长揖拜谢。 谷实表明了态度,给事情定了调,但具体怎么帮,他便一筹莫展了。他长于全盘筹谋,大方略能出主意,但说到具体执行,基本就是俩眼一抹黑。真芗也不擅长这种事情,所以接下来就是商成的事情了。 既然是策划军事行动,商成自然是当仁不让。他把几个人都领到窗前的小案边,刷刷几笔勾勒出东倭四岛,随后便被望着地图惊讶了半天的前三口指出有误。前三口指着北方的大岛说:“那是北夷人的地方。”又指了南方的大岛说,“这岛的东南地方,现在住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鬼方人。” “鬼方人?是白人吗?”商成既惊讶又疑惑地问道。他的记忆里,白人还需要几百年之后才能爬日本列岛,怎么现在就出现了? 前三口不知道商成所谓的“白人”是什么意思,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说出来:“据说是百多年前从海过来的。据当地的备领记述,他们的人口好象不是很多,只有几千,黑瘦矮小,面目狰狞,生性残酷好杀,且喜食人肉。这些人平时居住在海边,有时也会缘着海岸入寇本州或者四国……” 前三口自己的个头就不高,按唐尺算不及六尺,换成公制顶多一米四出头,连他都说那些鬼方人“黑瘦矮小”,那些鬼方人的个头便可想而知。商成凝神思索了一下,便找出所谓鬼方人的来历一一东南亚各岛最早的原住民。根据他的记忆,这些岛屿的原住民通常身高在一百一十公分下,生性残暴,有吃人的习俗,正好符合前三口说的那些特点。只是这些原住民直到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时候,都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居然还能在九州岛占了一块底盘,也不知道权势滔天的藤原氏到底在东倭国搞了些什么名堂。 他一边在心头发着感慨,一边详细地询问了东倭国的地理状况,山河走向,当地特产,民生经济,以及各地领主的性格爱好能力,领民的负担轻重人心向背……问题简直是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前三口知道这是自己一辈子之中面临的最大机遇,所以抖擞起全部精神仔细作答。这其中有些地方他走过,所以回答得很详细;有些他只是道听途说,便声明不是亲眼所见;还有很多事情他也说不来。他估计,这些问题,即便是东倭国内也不可能有人清楚全部的答案。至少他就从来没听说过谁画出了整个东倭国的地理舆图,更别提见过这样的舆图。可是,就在这位大赵的应县伯的家里,他亲眼看见应县伯随手便勾画了出来,显然是对东倭国的地理状况异常熟悉…… 不止是他没见过,旁边站着的谷实和真芗同样没见过。但他们不会象前三口那样没口子地赞叹不已,而是不动声色,专心地听着、看着和思考着一一当然是思考东倭方略。至于做记录的贺岁,他是最没感触的人。他还以为,这幅潦草不堪的大概舆图,其实是商成凭记忆照着兵部的档案画出来的。 商成最后断言:能打,但周期肯定很长,至少需要三年的准备,那样才能造更大的海船以便大规模的兵力与粮秣输送。即使是这样,损失也可能很大,消耗也必然更大;而损失和消耗,基本都来自海路运输。毕竟南线的海路天气变化异常诡异,海况艰难,十艘船能到七艘,那差不多就是运气好到狗尿到头了。至于北方海路,大规模军事调动的话,高丽人肯定不会同意兵船靠港补给;没有高丽的港口在中途支撑,想一口气直达目的地,绝对没有丝毫的可能性。 没有办法,不管是高丽的港口还是更大的海船,都不是说能解决就能解决的事情,因此,即便大赵立刻答应出兵帮忙前三口,也差不多要到三年之后了……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0)东倭国是(三) 总和现有的条件,商成得出结论,即使宰相公廨同意出兵东倭,最快也要等到三年之后才能用兵。- 谷实是比较热心出兵的人。他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插手东倭国重大事务的机会,而是出于他对自身处境的考虑。眼下太子新亡,朝堂局势纷扰前景不明,所以对头们都还没有开始认真地对付他。但也有了一些征兆。以前他在庄子休养时,不管朝堂发生什么事,总会有人及时地向他通风报信,可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很显然,那些原本与谷家走得比较近的人肯定也察觉到风声不太对头,所以已经在若隐若现地疏远他了。越是在这样的微妙时刻,他就愈加地希望朝局能够变得更加复杂一些,局面越是扑朔迷离越好,只有一潭水被彻底地搅浑了,他才会有时间思虑对策,才可能寻到使家族脱身局外的机会。他仔细盘算过,要想让局面混乱起来,能想的办法不多,不外乎三条路:一是立储的事情迟迟没有下文,二是张朴的南进派倒台、董铨和北进派卷土重来,三是萧坚战败。不管发生了哪一件事,都会引起朝局震荡,在别人纷纷陷入储位之争、南北之争和追究战败责任的时候,不可能还有人会顾得对付他。但这三件事都很难实现。既然他在期待着它们发生,那么就一定会有别的人千方百计地去阻止它们化为现实;而且这些事会不会发生、发生了又会如何地发展,都不在他的控制之内,最后会演化出一种什么样的局面更是可能出乎他的料想,到时候很难说他的处境是不是会更加地恶化,所以这些都是下策。而真正的策是在朝堂引发或者制造一场激烈的矛盾冲突一一不管是军务还是政务都无所谓,只要这场冲突能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就行。当然,东倭国的求援不算是制造冲突的良机;毕竟东倭国离大赵实在是太远了,不可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它总是个机会,总会有人去关注它。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子里筹划,需要拉着哪些人和自己一道为东倭战事摇旗呐喊了。可是商成一句“三年后才能出兵”的判断,立刻就把他的念头打断了。他等不了那么久,谷家也不大可能坚持到那一天一一除非商燕山愿意向谷家伸出援手。但是,假如商成愿意援手的话,他还需要去操心什么东倭西倭吗?算了,还是继续去思谋一个能够直接把蝉儿送进商家的巧妙办法,才是当务之急。 他对东倭国已经没了兴致,又不好直说,就问真芗:“怀纯,倘若三年之后才出兵,兵船、粮秣、军械,都能置备整齐么?” 真芗呆着脸点了下头。他不太明白谷实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出兵东倭国是个趁热打铁的事情,倘使不即刻动手,待时机一过,便再无多加理会的可能。可眼下朝廷内有隐忧外有征战,张朴和宰相公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再向东倭国派兵;这一点难道谷实还看不出来? 想到此处,他把目光向谷实一扫,恰恰谷实也在瞅他,两个人目光一碰,各自微笑都不再言语,便回了座位坐下喝水。 商成拿着贺岁做的记录,比照着舆图仔细地端详思索,时不时地还会同贺岁说两句。东倭国虽然不是大赵藩属,但礼部还是知晓一些大概的情况,贺岁在衙门里又是个不大不小的七品郎中,多少也能回答几句。而且他刚才作记录的时候,脑子里也对东倭国的诸般情况有了一些想法,虽然脉络不是很清晰,却正好能和商成说到一起。 谁都没去再注意前三口。 前三口耷拉着两条胳膊,失魂落魄地立在案前。 三年。三年呵…… 三年很久么?不,三年一点都不算长久,尤其是对一个常年累月严守戒律,不是诵经念佛就是相伴青灯古佛的出家人来说,它毫无意义,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但三年的时光,对一个突然有希望成为东倭国王的人来说,它就实在是太久了,久得会让期待变成影,让希望变成绝望,甚至会让一个人从肉身凡胎变成一鞠黄土…… 就在片刻之前,他的内心都还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喜悦,可是,只在顷刻之间,迟到了四十多年的欢乐就被无情的事实击打得粉碎。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的感受。喜与悲,生与死,过去和将来,这是他四十多年的僧侣生涯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却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可是,就在刚才,就是现在,他得到了答案:就象一个人的手翻过来是手心翻过去是手背一样,生和死的区别也只有一线,翻过去就是生,翻不过去就是死,翻过去就是喜,翻不过去就是悲……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眯缝起眼睛,似乎想逃避透过窗棂映照到他脸的阳光。阳光是和煦而温暖的;庭院里没有人影走动;一只麻雀在青石板蹦来跳去;淡淡的茶汤气息从他看不见的厢屋里飘过来,顺着气息还能听到女子说话的声音,隐约地有一个女子在咯咯笑语,那声音就象百灵鸟的啼鸣一般清脆而动听…… 不!他在心中悲伤地哀鸣了一声。他不喜欢“悲”,他更不喜欢死。他要的是生,要的是喜,他喜欢听到百灵鸟的歌唱,喜欢芬芳浓郁的茶汤,他喜欢那种阳光撒在脸教人懒洋洋的感觉,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彷徨无助,整个人都陷入忐忑不安之中…… 他必须想办法,想尽一切能想的办法,说动这些大赵的官员,说动眼前的应县伯,让他们帮助自己!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他们吗?金子,他还有百余斤金子。但这点金子肯定不够,而且其中有四十斤是要送与应县伯的一一单凭今天这样的场面,只凭到场的官员品秩,他也必须把金子送过来。钱不够多,他还能做什么?向大赵朝廷许下心愿,等他如愿之后再偿还兑现?这个念头才刚刚浮现,就立刻被他舍弃了。就算他只是个和尚,最熟悉的事情不过是佛经和戒律,但也知道画饼是不能充饥的道理。他还有什么能做的?他总得找点话说,不然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机会,马就要从他面前消失了…… 商成已经同贺岁说完了话,正在把那些记录收拾起来。他对贺岁说:“要不,这些记录先放我这里两天?” 贺岁说:“刚才您问得事情太多,大和尚又说得支离破碎,很多地方都记得非常潦草。这样,我先拿回去重新眷抄一遍,再给您送一份抄件过来。” 商成把记录递给贺岁,笑着说:“还是你考虑得更加周详。” 前三口忽然插话:“商伯,有个事情,我刚才没有提,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能不能……有所帮助?” “大和尚请说。”商成说道。他朝座椅那边作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咱们过去坐下来说话。但前三口却没有动。 “我去年离国的时候,是在八月十四。”前三口边回忆边说道。这是他觉得唯一有可能打动商成的事情,所以他拼命地回忆着那次行程的所有细节。“八月十四,太阳刚刚升到树梢的时候,我在难波港登海舟,花了三天时间走过濑户海,再过博多,然后折向北方,在大海又走了七天,八月二十四到了高丽武州的漓海城……” 商成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就不吭声气。结果他越听越糊涂,忍不住便打断了前三口,皱着眉头问道:“你从高丽到京,在路就走了半年?”从日本列岛到中原京,就算海途陆路再不畅通,也不可能走六个月? “确如商伯所言,道路再不通畅,也不可能走半年。”前三口说,“我到了高丽武州的漓海,原本只是想补给一下舟的粮食饮水,然后就借南风继续向北,预备在高丽的汉州再转向正西,倘使风向遇巧的话,一天一夜就能到登州附近。我前几回往返的海途,都是如此取道。但这一趟却遭遇到厄难。漓海城把我的两艘海舟扣下,接连三个多月都不许我出海,还搜走了舟的财物钱帛。我的两个侍僧还被指成探子掳走……” 商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同时用目光鼓励前三口继续讲下去。 “……我想救回那两个侍僧,就用十两金子买通了漓海城的一个税目,拜托他再央告别人去搭救。但我请托的那位高丽官员晚了一步,他们俩已经先去了佛国……”前三口说,“虽然人没能搭救回来,但因此结识了那位高丽官员。从他那里,我听说了高丽国的一些事。从线住二年,就是五年前一一嗯,是东元十七年一一那年夏天,高丽国新王继任,不久就向各道州府大派镇守备,招惹得高丽南方的几个道州都不高兴。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高丽新王又和扶余人结下仇怨,五年里接连打了两仗,结果都败了,还把汉州割让出去一大半。但对内他却说是打了大胜仗。去年夏天,他说要筑个高台,还要在高台修宫殿,好向天表功,就加税两季。结果惹恼了武康良全四州的郑席李武周崔六姓大族。良州和全州还好些,只是有人不忿出来说几句话,而武州的李姓和康州的崔姓却是把两道七州的镇守备都赶跑了。也是遇巧,去年一年,武州道接连死了两任入监,高丽开京就把责任算在李姓大族头,从各地调了兵到武州道。李姓也不甘示弱,把族人都聚集到武州城,我在的时候,两边正是拔刃张弩的时刻,慌兵乱马的,海舟被扣侍僧无辜便在所难免……” 前三口嘟嘟囔囔说了一大通,商成听着都觉得头疼。有些地方是前三口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有些地方是前三口的穿凿附会,还有些地方却是商成不清楚高丽的历史、地理和行政,所以完全思量不出具体的局势。 好在旁边还有贺岁,正好给商成作解释。高丽和扶余,两个国家其实都是唐朝末年藩镇作乱时逃到那边的唐人所立,高丽是盘戊王氏,扶余是安东王氏,都是盛唐时归附的草原牧族的后裔改的姓。两家王氏的关系从唐末开始就时好时恶,好的时候彼此互通婚姻,坏的时候自然就动刀到枪。说到高丽新王,这人是前任高丽王兄长的儿子,因为王位来得不正,又有个好大喜功的毛病,所以在高丽国内的名声不好,到现在都有不少的高丽生在明里暗里地骂他。至于高丽南方武康良全四州的郑席李武周崔等六姓大族,自述都是避祸到彼处的唐人后裔,有的是实,有的就真假莫辨。其中康州的崔姓与确实是良州的周氏,还有唐末留下的当时史料可以左证。 商成皱着眉头听完,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问道:“京城里有没有高丽国的使节?” 贺岁摇了摇头:“高丽国的使节有二十年没来过了。一回,还是为贺圣君登基才来的,可那时候已经是东元三年……” 商成咧了下嘴。过了三年才来祝贺东元帝登基,这到底是来祝贺的,还是特地来咒人的?还好东元帝不是隋炀帝,不然早就捋袖子跳起来揍人了。他又问:“那什么……那六姓大族,来过什么人和朝廷联系没有?” 商成断言三年内不可能出兵东倭国,真芗也就放了心。既然没什么事,他就打算寻个恰当机会告辞。可他正端着茶盏琢磨着如何托辞,忽然就听到商成嘴里蹦出个南高丽六大族。他一下就在座椅里直起腰一一这商燕山到底想搞什么?为了帮一个东倭国的和尚,竟然连高丽也不放过? 别说他吓一大跳,就是恨不能马把天捅个窟窿的谷实,也被他的话骇得一激灵。贺岁更是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好,好象……高丽,那个什么,没来过,一一六大姓,没有来过。” 商成却继续拧着眉头深思,半晌又冒出来一句:“既然南高丽有六大姓,那北高丽呢,是不是也有大户族,他们也在把持着地方?就象刚才大和尚提到的汉州:汉州的土地因为战败而被割让出去一大块,那些汉州本地的大户族,会不会也有点别样的心思?” 没人搭他的话。大家都被他的话给吓住了,整个房刹那间就安静下来,静得教人几乎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 商成见没人说话,就问贺岁:“你们礼部能派人去调查一番么?” 贺岁激动得有点说不出话。能亲耳听闻到这种国家大事,都能使他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稳当,何况还是有份参与呢?可激动归激动,他终究还是有自知之明,明白这种事情轮不自己插嘴建言,勉强笑了笑,嗫嚅道:“应伯,下官只是个七品的郎中……” 商成知道自己问错了,抱歉地点了下头,扭头望着真芗说:“老真,你说,礼部会派员去摸下底不?要是不成,干脆咱们兵部派几个得力的人过去,总要探访个明白才能心安。” 真芗黑着脸坐在座椅,过了半天才说道:“不用查了!徐南山徐大人的次子,娶的就是幽州杨氏的女儿。幽州杨氏,和高丽汉州的杨氏,溯七代是同一个先人!”他说的徐南山,就是兵部的右侍郎,姓徐名篱别号南山。 “哦?”商成登时大喜,紧接着就问道,“那老徐在兵部,提没提过高丽的汉州杨家的事?” 真芗没有吭声。但他脸的神情却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高丽的那个杨家确实有点想法。 商成抚着掌放声大笑:“天助我等!” 真芗吁了口长气,说:“是不是天助,回头才能知道。我先告诉你,三年前汉州杨家的人秘密进京,徐南山也帮他们说过话,可是从头到尾,连一个人愿意出来见他们一面的人都没有。” 商成不以为意。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南北两派在朝堂斗得不亦乐乎,谁有空闲去理会一个高丽国的地方豪强?可现在不同了。商大将军在京城里已经闲得都快要发霉了,正好有工夫去做这些别人不想理会的事。但他还没疯狂到为了消磨时光就鼓动着大动刀兵的地步,所以立刻就向兵部左侍郎作出解释。他说:“我的意思,可以向高丽国汉州的杨氏,武州的李氏,还有康州的崔氏,向他们提出借道。一一就是借港口停船补给粮食淡水。”说着就回头望了一眼前三口,笑道,“这都快过未时了,大和尚,你饿不?要不你先去用点斋饭吃点东西?” 前三口心里清楚,商成说是请他去吃饭,其实就是请他离开一一他们要商议有关高丽的机密事情。但高丽国和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敢在这里招人厌憎,因此他从善如流,躬身诵了声佛号,就随着一个商成叫来的侍卫去别处用饭了。 贺岁也站起身想要回避,被商成叫下了:“你留着。一一还要你来作记录。再说,这事也不能少了你们礼部的参与。”又高声朝外面喊道,“胭脂,去灶房说一声,赶紧送点吃的过来。酒就不要了;告诉他们,不用置办得多么精细,只要是热乎的能填饱肚子的就行!”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1)东倭国是(四) 前三口被人领着出了小院。!。 他的背影才从院门口消失,真芗就开口说道:“商伯,这两件事,任何一桩都不可能成事。不管是借道高丽还是出兵援救东倭,兵部都不会答应,宰相公廨那边,更是想都不要去想。” “怀纯说的是。”谷实很赞同真芗的看法,“其余先不论,只是一条‘三年后方能用兵’,就足以使朝廷打消念头。再说,刚才前三口一再地提到,藤原氏已经把持东倭国朝政百年,党羽必定是遍布内外,现任东倭国王的身体又不好,万一他在这三年之中死了,临死前再留下一份‘诏’指定一个国王,这下我们就连出兵的借口都不好找。没了东倭国王的请援,咱们即便是勉强出兵,在道义也站不住脚,倘若战事稍有不顺,朝野之间便不可能会有清净。再者,东倭远在海外,其国力如何兵力如何将兵将帅能耐如何,咱们都不得而知,前三口更是说得不清不楚,完全就是一本糊涂帐,如此情形之下,想一鼓而下藤原氏,荡平东倭国……”他摇了摇头,显然是很不看好这场战事。可他看得出来,商成似乎很是热心,就不好把评断说得太难听,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就必须得反复斟酌。一一就算东倭国王不死,这事也很难。咱们出兵是三年之后;在这三年里,要造大船,要聚集将士,要筹集粮草,哪一样都不是小事,不可能掩得住别人的耳目,难保不会传去东倭国。要是东倭国有了准备,这仗只会更加艰难。” 真芗补充说道:“就是谷老将军的话。咱们眼下对东倭的兵力毫不知情,待宰相们征询此事,如何应对?即便东倭兵力只与南诏国相仿佛,咱们出兵也不能少于四个军二十个旅;这就是五万人下。仅是这五万人马的粮秣,就是大数目,又该如何向东倭国调运?就算三年内咱们能造出千余艘海船,高丽人也同意咱们借道,海船都沿高丽国沿途港口的话,高丽人会不会怀疑咱们是在打‘假道伐虢’的主意?万一他们在东倭战事要紧之时突然掐断咱们的粮道,咱们又当如何措置?” “还有高丽国的那几个大姓家族,也不见得会诚心实意地帮咱们。”谷实再说道,“别看他们如今与高丽国的新君有纷争,但毕竟不是真正地动了刀兵,远没到水火不能容的地步。要是高丽新君能退让一两步,这些人肯定转过身就朝他摇尾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这是难题那也是死结,顿时把出兵东倭的前景描绘得惨淡无比。被商成留下来的贺岁本来还是一腔的热血,思谋着如何借此机会一鸣惊人,结果越听越是心头发虚,到最后气发紧腿打颤,额头鬓角全都淌着冷汗,连半点自告奋勇去游说高丽人的勇气都没了。!。 谷实和真芗发议论的时候,商成一直在看贺岁作的谈话记录。他没有插言,也没有解释,更没阐述自己的想法,只是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着。他斜身坐在小案边,慢慢地翻着记录,偶尔,他会把摊在案的东倭国或者高丽国的潦草舆图划拉到面前,盯着舆图的某个方位凝视半天……他在思索着刚刚勾勒出的方略的大轮廓,同时在脑海里完善着一些临时能想到的细节。 直等到谷实和真芗把出兵的难题都翻来覆去地都说透了说滥了,再也翻不出什么新的思路,他才开口说话: “出兵东倭国的事,宰相公廨应该不会反对。” 谷实和真芗两个人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却换来这么一个答复,登时都觉得有些气馁。一大篇说尽了的道理被商成轻飘飘一句话便堵回来,真芗当时就气得头发晕眼个花。他懒得再花力气去与商成辩论,抄起茶盏一口接一口地喝水。谷实也被气得脸色铁青;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心想不理会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一一你说你没事养养病下下棋,日子该有多惬意,怎么非要去搅扰这些浑事? 商成不理会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出兵东倭,重点是在后勤,所以借道高丽就尤其紧要。借道高丽,其实就是要在登州至东倭国之间有两三处给海船补给粮食和淡水的地方,因此,从登州西向的高丽汉州,与东倭国隔海相望的高丽武州,就是咱们需要借道的地方。咱们只在两地的港口进行补给。其他的地方不去,所以压根谈不‘假道伐虢’,高丽人也就不可能担心……” 真芗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就依你之见,高丽人不担心咱们会假道伐虢,可是,假如东倭战事紧要关头,他们断咱们粮道呢?” “假如前三口讲的东倭国局势没有掺假,那么咱们在东倭国的战事应该很快就能结束。”商成说。他抬起头,目光从谷实望向真芗,再从真芗望向贺岁,慢幽幽地说道,“三个月之后就出兵,走南线,海况配合的话最迟半个月便能岸,假如一切顺利,到七月下旬,战事就能够结束。” 战事如此短暂?真芗的眼前一亮,正想说话,谷实先问道:“出奇兵?” “对!”商成说道,“藤原氏把持东倭国百余年,几能控制东倭国王的废立,这是他们的优势;可这也是他们的劣势。他们最大的劣势,就在于他们百余年地位从未有过什么动摇,戒备的心思也必然淡薄,假如我们能派出一支精兵,简装轻从须臾杀到,他们未必能做出什么反应,只要把藤原氏家族里为首的几个领头的人剪除掉,其他的自然有人去对付。我想,藤原氏如此专横擅权,把柄国政又是如此之久,东倭国内对他们不满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如今只要有人敢站出来登高一呼,拥护者必然众多……” 谷实边听边想边缓缓地点着头。商成所说不无道理,按如此情势,突出奇兵,东倭之事的成算极大。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奇兵不奇,藤原氏先就有了警觉,那又该如何措置? “奇兵能不能成事,都无足轻重,关键在于两点。”商成说,“一是要在九州岛东南端的鹿儿岛地区建立兵站,这是南路奇兵的进退之地,首在其冲,绝不能马虎。二是成功借道高丽,然后在本州岛的石见国地区取得安全的登陆港。这是北路大军的囤兵囤粮所在,更不能掉以轻心。” 谷实和真芗过来取了东倭国舆图,看了一下商成说的两个地区。商成已经在舆图标主出两个地点,倒是一目醒然。但南边的鹿儿岛还好说,是南方海路的必经之地,在这里立个兵站无可厚非,可北方的石见国就有点莫名其妙。这地方海路离高丽国不近,陆路离东倭国的平安京更远,不不下不前不后的,海路陆路都不通畅,商成怎么想起来要把这里当作北路大军的囤驻点? 真芗翻着谈话记录,想在面找出一条商成做决定的理由。这个石见国,它是便于攻守还是便于就粮?谷实干脆就直截问道:“南边的岛不说了,北边选这个位置……总要有个理由?” 商成笑了一下说:“那里有座银矿。” 真芗正在看前三口对东倭石见国的介绍。把百八十字的记录从头看到尾,半个“银”字都没提到,也不知道商成如何就说得如此笃定。不过,有银矿就好,不管能挖出来多少,总能弥补一下军需糜耗,至少在宰相公廨那里能多一条理由,户部询问时他说话的声音也能大一点。不过,他也判断突袭藤原氏的奇兵之计成算极大,估计就算有糜耗,也不会大到让户部哭穷……他正在思虑着出奇兵需要多少粮饷,就听谷实接着问道:“当真?” “肯定是真的。”商成笑道。 “能有多少银子?”谷实问道,“能不能弥补出兵的损耗?” “据说,一一据说能开采出两万万两。” 一听商成说的数目,真芗便在心头叹了口气:太少了点;假若能翻十倍,有个二十万两官银的话,差不多能够弥补出兵的糜耗。唉,即便是出奇兵,也需要出动千余兵马,再调泉州的水师运兵,租借商贾海船运粮械;这还得奇兵必须制胜。假若奇兵不奇,战事不能迅即结束,那消耗就难以计数了。就是这点银钱,估计宰相公廨不会……且慢!商燕山刚才说的是多少? “多少?!”谷实再问道。他的声音都有点喑哑了。“你刚才说的,是多少?” “两万万两。” 即便谷实和真芗都是当朝重臣,十万贯百万缗的铜钱听说过不少回,各自的家底也很殷实,千把百贯的银钱也不太当一回事,可听着商成说出的数字,依然觉得头晕目眩心口砰砰乱跳。两万万两白银?按市价折钱能有五万万缗以;大赵一年的赋税国入总计折合制钱是多少?不及九百万缗。就是说,东倭国石见地方的一座银矿,能抵五十年的赋税国入?怪不得商成敢誓言旦旦地说,宰相公廨必然会同意出兵东倭,有这么大的一座银山放在那里,一天到晚想钱想得眼珠子通红的张朴,还不跳起来嚷嚷着要出兵解救东倭国王? 真芗咽了口唾沫,想说话,张开嘴却发不出音。他觉得,这事似乎有点匪夷所思。要是东倭国有这样一座银山,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去开矿?前三口又为什么绝口不提?连东倭人都不知道的一座银山,商燕山又是于何处得知?这总不该如玻璃一般,又是商燕山编撰出来的一个虚无飘渺的故事? 他在这边疑神疑鬼,谷实却在想着商成画的另外一处囤驻点。既然石见有座银山,那个九州的鹿儿岛一一他现在对这个地方的名字记得清楚无比一一鹿儿岛有什么?该不会是有座金山? “据说那里有座金矿,能开采数千万两黄金的金矿。” 谷实同真芗面面相觑。两万万两白银、数千万两黄金,有这样两座金山银山在东倭,即便没有前三口的西渡求援,朝廷都必然会出兵。现在,高丽国能不能同意借道已经是问题了;同意就什么都好说,要是不同意,那大赵就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使他们同意! ……当天傍晚,东倭国王三子前三口亲笔的《东倭国王求援恳请天朝邦速发兵平定东倭国藤原氏乱政事密疏》,由谷实、真芗、商成并礼部尚及礼部郎中贺岁等五人带到了宰相公廨。他们同时还带来了当天与前三口见面前后的会谈记录,以及贺岁执笔的《有关东倭国石见银山及鹿儿岛金山密疏》。 当天在公廨值班的副相朱宣看过两份奏疏和记录,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让人通知已经下衙回家的各位宰相副相,他自己则携带着三份原件赶去请见东元帝。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2)东倭国是(五) 两份奏疏和一份谈话记录,不仅让刚刚到家不久的几位宰相副相赶回皇城,还惊动了东元帝。这位向来不怎么过问朝廷内外大小事务的皇帝,听说东倭国的外戚藤原氏横行霸道欺凌弱主,顿时义愤填膺,破天荒地提出要“履与奏议”一一他要亲自参加并主持会议。于是,这次临时召集的会议,就从宰相公廨转到了含元殿。 因为是临时会议,所以并不是所有的重要朝臣都能来得及参加。比如卧病在床的老相国汤行,他身体不好,所以宰相公廨就没有告知他;又比如驻在远畿澧源大营的杨度和严固,因为路途太远,也就没有得到通知。但是,所有的宰相和副相,以及六部里在京的重要大员,他们都在得到通知的第一时间,就急忙换上刚刚脱掉的朝服,匆匆地赶回皇城。 但不是所有的官员的住家都靠近皇城。有几位六部要员的家是在外城,等他们赶到含元殿,天早就彻底黑了。还有一位侍郎,今天晚上恰好在外面设宴款待一位多年没见面的同窗故友,酒席才摆上酒盏才端起来,就被叫来开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临时赶不及回家换衣服,就在半路上找到一位要好的大学士借的朝服朝靴,结果赶到含元殿才发现忙中出了错,正四品的官秩借了身从三品的袍服。虽然东元帝说了“无碍”,也吩咐过宰相公廨不要记档,可这位侍郎的心里却总是觉得别别扭扭。他一边在心头后悔不迭,一边暗暗地痛骂谷实商成这一干罪魁祸首不已…… 接到通知的人全部到齐以后,首先就由有幸参加这个会议的贺岁,当众诵读了两份奏疏还有谈话记录。第一份奏疏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写这份奏疏的东倭国僧人前三口,在座的人即便不认识,至少也听说过,他来上京的目的是向大赵求援,这也都有所耳闻,奏疏里的话不过是旧话重题罢了。大家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东元帝会突然对海外的一个小国如此上心了?就在人们琢磨着其中三昧的时候,接下来的谈话记录也没什么反响。 不过,接下来的《有关东倭国石见银山及鹿儿岛金山密疏》就不同了。当贺岁念到石见银矿能采到官银两万万两,鹿儿岛金山能采到官金千万两以上,偏殿里的气氛蓦地一滞,所有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的人,都觉得全身的血刷地一下全涌到脸上,刹那之间脸皮滚烫两耳鼓鸣,眼前的房梁立柱灯笼烛山仿佛都在摇摇晃晃…… “……有鉴于此,礼部特奏,请于礼部现有四司之外再开东倭国司,举凡东倭国之官民僧俗之往来,或财货之入出,或船舶之去还,或纷争及纠讼,此等诸般事宜,皆使之循章蹈法。(_-< 书海阁 >-)” 在一片岑寂中,礼部的奏疏好歹是诵读完了。待身边的近侍接过贺岁缴还的奏疏摆到御案上,东元帝清咳了一声,问道:“爱卿等,听清楚了吧?各自有些什么看法,都说说。” 这是君前会议,天子不开金口,大家便不能君前失仪,再有疑窦也只能闷在肚子里。但会议就是“聚会议论”的意思,只要东元帝开了口说了话,那么大家自然便可以各陈己见畅所欲言了。 往常时候,面对天子的征询,即便大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意见和看法,也会想方设法地罗嗦几句,哪怕是把别人刚刚说过的话改头换面地再学说一遍,也绝不能冷清了场面一一要是圣君征询居然无人应答,那天子的颜面何存?可今日不同往日,即便是圣君当前,该不该说话,各人心头都要掂量一下。礼部的奏疏里说得清清楚楚,东倭国有金山银山的消息,皆系应县伯商燕山所言,而商燕山之所以能够知晓这两处地方,也是“与道听闻”一一他听别人讲的;至于具体是谁讲的,奏疏里没提,显然商燕山也是记不上来。这就有个问题。商燕山的所言所述,可信实否?这偏殿上的人都知道,这商燕山在军事上确实有一套,练兵打仗的本事直追萧坚杨度;可这个人的其他方面就不是那么稳妥了,至少他唆使工部搞的玻璃,已经完全成了个笑话。眼下除了黄土掩到脖子的工部,还在一口咬定玻璃必然能够烧制出来,其他的还有谁去相信天下间有透明无色的琉璃?另有传言说,此人前阵子还向兵部建言,要搞什么出海的技艺,结果被兵部侍郎真芗连哄带骗地拒绝了。真怀纯和商燕山,那是什么样的交情?当初张朴要收缴商燕山的兵权,满朝的文武就只有真怀纯一个人站出来替商燕山说话,除非是知心至交,谁还会为别人如此出力?就是这样的情谊,真怀纯都不相信所谓玻璃一说,显然是认定了商燕山的所言所述极是不妥。那么,据此类推,东倭国的金山银山,可信实否?敢信实否? 答案是统一的:不敢信实。 有人已经在心底暗骂商成多事了。但没有人肯站出来公开地指责他诳语妄言。在座的,有谁不知道商燕山?那就是一条疯狗,当着天子的面都敢在正旦大朝会上连咬杨度和谷实的人,谁敢去招惹?连带着,也没人去指责礼部偏听偏信。礼部肯定会把事情都推到商燕山头上,而敢和商燕山狗咬狗的一一好象还没有如此胆量的人吧? 也有人的心思走得更远。俗话说“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商燕山先有玻璃不可信,再有出海技艺不能信,三有东倭国的金山银山……这个敢不敢信?依老话讲的道理,应该信;可要是依商燕山说瞎话哄骗人上当入彀的本事,就绝不能信!可要是不信的话,万一那东倭国真有一座金山呢?眼下金兑银的市价是一兑二十五,上千万两的官金就是两万万五千万两官银,按市价能折合制钱六万万缗朝上,以东元二十一年国库收入为准,当抵七十年的国库收入,这样的好事要是错过了,于国于民于己,都是大过大错大罪呀,旁的不说,单是一条史书上的记载“年月日奏议某人言语大谬”,就得臭上几百年…… 一番合计之后,人们都抱定一个心思,今天这个会议,能不说话那就坚决不开口。大家同样也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这种时候,身为宰相的张朴,应该以身作则率先表态,他定下基准,大家就好表态了一一反正错了的话,那也是张相先错的。 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张朴是肯定不会先说话的。奏议本来就是想让大家各抒己见的,他来就定个方向,那还谈得上议论吗? 东元帝在等着大家说话,张朴身为宰相不方便说话,其他官员不愿意说话,而有话想说的商成,他作为建议人又不能主动说话,于是偏殿上顿时就冷清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远处传来三更的更鼓声。殿外传来细不可闻的沙沙声,应该是关防的禁军在列队巡逻。殿上燃着的几架大烛山上,儿臂粗的羊油大蜡火苗子一蹿几尺高,蜡烟突突升腾烛泪汩汩流淌;光华映射,把人影在铺地大青砖拖得又细又长…… 一片沉寂之中,忽然有人郎声说道:“臣启圣君:臣以为,东倭国之事当行。” 刷地一下,从东元帝到张朴再到诸位文武大臣,所有人的目光齐整整地望向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翟错。 见是他率先出言,大家都不禁一笑心头了然。别的人或许不肯站出来替商成说话,但工部是非站出来不可。当初工部误信了商燕山的鬼话,投了大笔的钱粮去烧制玻璃。如今玻璃一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之势,烧制不成的话,翟错、常秀还有工部的右侍郎,他们都得挪地方,好一点或许还能去做个观风使,差一点就得打点行李预备回乡修志,所以翟错他们现在是在背水一战,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拼着老命朝火窑里砸钱,只想赶在吏部的去职公文下来之前把子虚乌有的玻璃烧出来。他们现在还在坚持砸钱打水飘的理由,就是商燕山亲眼见过玻璃,既然商燕山亲眼见过,那么玻璃就必然是真事,只是工部砸进火窑的钱还不够,所以没能烧制出玻璃。玻璃是真事,商燕山也从不妄语,所以东倭国的金山银山必然可以信实!只要朝廷相信金山银山真有其事,那么玻璃当然就不可能是假的,工部也就更有理由朝火窑里砸钱! 对于翟错的心思,东元帝也是一清二楚,但翟错是在一片教人尴尬的冷清中挽回了他的脸面,他还是心有感激。他和颜悦色地问道:“翟卿以为,东倭国之事,当行?” “是。”翟错低下头,又恭敬地拱了下手,接着说道,“自隋时起,东倭国便向我天朝入贡称臣,唐朝时更是多次进献国书,以藩邦属国自居。直至唐朝末年,当时中原国力已近衰竭,倭王依旧遣使来朝,显然是一片赤诚心向中国。只恨东倭国之藤原氏,横行跋扈,欺慢倭王,使倭王身入险境倍受凄苦。如今倭王秘密遣使来朝,但求援手,我天朝上国岂能坐视?臣以为,我大赵为天下共主,当代天行事,起天兵诛暴除虐乃是份内应有,出兵东倭夷平藤原氏。此既为倭王伸冤,亦能解倭民于倒悬,是为大义之举,更可见万岁胸怀天下恩泽内外万民之心!” 翟错的话语不多,但恰恰说到了点子上。大赵出兵东倭国,既不是为鹿儿岛的金山也不是为石见的银山,而是为了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东倭国黎民,这是上国的责任,也是道义所在,谁都不能指责。其中几句露骨的马屁,更是教东元帝张开嘴呵呵直笑,随手便把御案上的一个青铜镏金蟠龙镇纸赐予了他。 翟错既支持了商成,又拍了东元帝马屁,还得了个小彩头,这便为其他人做了榜样。陆续又有两三个人站出来表示,出兵东倭国也不是不行。 有支持的,自然就有反对的;有赞成出兵的,就必然会有反对出兵的。反对的人更多,理由也更加充分,从劳师远征海外讲起,什么海路艰险是一个问题,后勤支应再是一个问题,出兵能不能必胜同样大是疑问;其他的问题更多,兵力调遣、将帅协调、粮饷筹措、军械聚散、船只配给……林林总总的足足有几十项,说得翟错等人哑口无言。别看这些反对出兵的人都是文官,教他们赤膊上阵不行,纸上谈兵却个个都是赵括,数经论典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大篇道理摆出来,别说是翟错,就算孙武复生韩信再世,也未必能是对手……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3)东倭国是(六) 当着东元帝的面,几个赵括你方唱罢我登场,从国库的盈余说到出兵的糜耗,从兵力的输送说到可能会遭遇到的抵抗,最后把翟错等人批得体无完肤,彻底证明了东倭国之事不可为。-< 书海阁 >-* 虽然舌战轻取翟错,但赵括们依然保持着冷静,他们并没有挟大胜的势头乘胜追击,去寻应县伯的不是,而是偃旗息鼓收兵回营,坐回座上静等他人的下文。于是,偏殿上便不可避免地再一次陷入岑静。 右相张朴坐在御台前左首的次座。在他的上首,是一把空落落的铺着盛开牡丹花图案锦绣椅垫的朱漆座椅;这是老相汤行的作为。虽然汤老相已经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到过皇城,但张朴对老相国一直都很尊重,就象现在,虽然汤老相没有来参加会议,但座椅却还是给他留着。 在殿上安静下来之后,张朴还是没有说话。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来得及与其他几位副相交换看法,心头的想法也有些纷乱,因而无法立刻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首先要判断的一个问题,就是商燕山冷不丁地把东倭国的事情抛出来,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商燕山与他不是一条心,在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商燕山也不是寻常人。从过往打过的交道来看,他们俩互有胜负各据输赢,勉强算是个平手。但商燕山眼界开阔,目光深远,心思缜密,手腕老辣,更能运筹帷幄之中算敌千里之外,这些都不能不教他心生警惕。尤其是在当下,他终于借着董铨的昏聩搬掉了北进派,朝堂上再无碍眼的杂人,他也有了机会一展拳脚实现毕生鸿图的时候,就更要小心这个假和尚!他也随时提醒着自己,一定要当心商燕山。可哪里能料想到商燕山的谋划远比他料想得还要凌厉,随口一句“玻璃”,就把工部给引到火坑里,顺便还收拾掉朱宣的弟子兼挚友常秀,教宰相公廨花了大力气筹划的新农具新作法推广有夭折的趋势…… 想到“两新”的推广,他就忍不住想起朱宣主持的清理诡田隐户。这是他大力主张的事情,假如能得到顺利执行的话,至少能教国库收入增加三成以上。他当初想得很好,这种于国有大利的事情,不会有什么阻碍。结果呢?《对核土地田亩告事》一出,朝野上下怨声载道,说好话的人几乎没有,哪怕是宰相公廨眼皮子底下的京畿州县,也是推三拖四地压着不办,还鼓动着士绅庄户起来闹事。前几天,他还收到一封多年至交为了此事而专门写给他的私信,信上说什么“百年根基一朝尽去此皆伯淳之妄为所致”,甚至还危言耸听,断言这是“乱赵之始”…… 他不想和朋友纠缠这个事情,所以就没有回信。他扪心自问,他真是在祸害大赵么?不,他这是在未雨绸缪!唐朝是如何灭亡的?就是因为严重的土地兼并而出现了大量流民,最后导致黄巢之祸,从而动摇国本;汉朝是如何灭亡的?同样也是土地兼并无法遏制,然后有了黄巾之祸。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土地兼并愈行愈烈之前,把它化解掉消弭掉,让它不会产生那么的危害和破坏。他这样做,怎么可能是错的呢?又可能是在祸害大赵呢? 对于朋友的无端指责,他忍不住在心头发出一声感慨:吾道寡,以天下之大,有几人能识,又有几人能知?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把思绪又转回到眼前,目光不巧和对面次座上的商成碰了个正着。虽然他明明知道,商成因为脸上的伤,所以总是一付似笑非笑的模样,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偏偏觉得那笑容就是在讥诮和讽刺他…… 但他仔细思忖,又觉得这事不可能是商成在做假。他想,商燕山是当朝屈指可数的上将,自当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他想鼓动朝廷出兵东倭国,直述理由就是,能成则成,不能成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损害,所以根本没必要去胡诌什么金山银山,更遑论还扯出了千万两官金与万万两官银这样的弥天大谎。-< 书海阁 >-*要知道,他这样做了的话,真相一旦败露,他的下场可是不堪设想…… 唔?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禁猛地吸了口凉气。这样看来,难道商燕山不是在妄言,而在东倭国中,又真有那样的两座金山银山? 要是真有千万两的官金与万万两的官银,那可是解决了大问题。大赵眼下面临的问题之一,就是严重的铜荒和钱荒。在经历了连续百年的休养生息之后,中原地区民间积富,百姓手中也有了余钱,各地对粮、茶、铁、药、香、丝绸、瓷器、木材、书籍、纸张……等等物事的需求也是极大。单就上京而论,每年从四方运到的货物就有数万万担,折制钱当逾千万缗;这还仅只是上京一地。其余泉州、建康、扬州、湖州、广州、福州、鄂州、成都等地,无一不似上京,每年的买卖交易也在数百万缗以上。大规模的交易造成一个严峻的问题:民间没有足够多的制钱。说起来,大赵每年铸钱几近百万缗,已经是数倍于前唐年间,最近十年,每年新铸制钱更是近一百五十万贯,可到处都还在喊着制钱不敷使用。每年铸新钱一百五十万缗,这已经是朝廷的极限,再多就会造成着制钱成色不足的后果。毕竟八州三地三十七座铜矿每年只能采出那么多的铜,只可以铸那么多的钱。为了使民间的制钱足敷使用,朝廷想尽了办法,东元四年、九年、十四年、十七年、二十年,连续五次告事天下,严令禁止民间私自熔钱取铜,对那些私制私贩铜器的不法商人更是严厉打击,甚至对出海的船舶每船可以携带的制钱多寡作出了明细的规定,可制钱依旧不够用。在大宗货物集散的地方,如泉州、福州和成都等地,民间已经有了有了能当作大额制钱使用的“茶引”、“药引”、“粮引”和“绸汇”,各地请求朝廷准许以铁代铜铸造铁钱的奏请,更是一批接着一批。朝廷也意识到,阻碍国库收入增长的原因之一,就是制钱不敷使用一一按商燕山的说法,这叫作“货币流通量不足,造成通货紧缩,物价持续下跌,失业率增加,最后导致经济衰退,所以国库收入滞涨甚至倒退”。对此,户部也提出过铸造银锭和金锭的设想。但户部每年采银不过三万五千两,采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凭着国库现有的平库银不到一百八十万两,平库金只有二十一万两,这点金锭银锭,对以兆亿计数制钱的民间来说,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现在好了,东倭国突然冒出来两座金山银山,而且还都是“金银铜铁多金属伴生矿”,就算不能即刻投入人工采掘,采出来的金银铜也不能及时运回大赵,但有了这样两个地方支撑着,至少是个念想,总能教人缓上一口气。何况,这两座矿山还有那么多的金银……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为了那千万两官金与万万两官银,他支持出兵东倭国!哪怕这是商燕山的虚言妄语,他也认了! 既然做出了决定,张朴也就开了口。 “谷侯,商伯,”张朴点了谷实和商成的名。他的目光略过谷实,停留在商成身上。“在座中,你们俩是上柱国,军务上的事情你们最清楚。你们的看法如何?” 谷实点了下头,只说了一句“能打”,便不再言语。 坐在他旁边的商成接过他的话,说:“我支持谷侯的看法,东倭这一战能打。我也同意翟大人的看法,远征东倭夷平藤原氏,是势在必行非打不可。” 含元殿上鸦雀无声。 刚才翟错说可以出兵东倭,结果找来一片的反对声;眼下谷实和商成又说能打,却个个恍若未闻,仿佛谷实和商成压根就没有说话一般。张朴等了一会,看殿上二三十人个个端肃安座似乎都没什么不同的意见,这才问道:“谷侯,商伯,你们说可以出兵,理由呢?” 为什么要打东倭,又该怎么打东倭,这个问题谷实已经和商成有过一番探讨。经过一番争论,他和真芗都同意了商成的观点,东倭是非打不可的。但出征东倭国的道理是人家商燕山提出的,东倭方略也是商成的全盘筹划,所以张朴代表宰相公廨的询问,他不能作答,就拿眼神望向商成。 商成也没推辞,站起来向东元帝和张朴分别作了个礼,然后说道:“万岁,张相,各位大人。非出兵东倭不可的理由,不是因为藤原氏横行霸道,也不是因为东倭国的金山银山,还不是因为咱们的天朝上国有责任有义务替藩属臣国主持什么公道!之所以要出兵东倭,最根本的理由就是:东倭之事,悠关我大赵的国家安全!” 商成的前几句话很刺耳,但东元帝、几位宰相副相并一众重臣都是神色如常,谁都没有理会这些话粗理不糙的言辞。大赵立国已有百年,东倭国便从来都没有献过国书纳过包茅,现在被别人欺负得眼看就没活路了,才想起来还有个天朝上国;就是这种不臣之心昭昭若揭的家伙,谁情愿去搭理他们?可他们听到末尾一句,却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国家安全”,这是什么意思?四个字拆分开,单指哪个字,大家都是清楚明白;可合到一处,就让人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国就是国,家就是家,二者的含义截然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安”者静也,“全”者完也,两字并合也有出处,细细推敲辞意,应当是平平安安无危无险的意思。可是,听着商成的前面一席话,再把四个字连贯起来仔细琢磨,隐隐约约地好象另有一通深刻的涵义…… 商成没有解释什么是国家安全,他继续说道:“大家应该记得,在我朝开国之初,太祖和太宗在位时,我们和吐蕃在西北接连打了几年的仗,今天的河熙戎阑各州,就是太宗时从吐蕃手里夺来的。那几场战事也使吐蕃人伤了元气,此后几十年都不敢来觊觎咱们。但眼下南诏国在西南挑唆僚人作乱,我敢说,他们的背后就有吐蕃人的影子。去年,我们还与东乌罱国在戎州发生了冲突,当地驻军说,是东乌罱人挑衅在先一一我只想问一句,就凭东乌罱国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他从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挑衅我们大赵?还有东北的扶余。从太宗的时候开始,扶余人趁着咱们和突竭茨人杀得难解难分,三番两次地在渤海卫挑起事端,高宗时还有过两次数万骑的大规模南下,直到太嘉十年的檀州黄岗岭一役,扶余人被杀被俘了两三万人,才总算消停了三四十年。但我最近在军报上看见渤海卫的消息,他们又在蠢蠢欲动了……” 人们都不太明白,他忽然提到这些陈年旧事,到底想说明一个怎么样的意思。老资格的户部右侍郎便说:“商伯,你这些话,是否有些危言耸听了?我们去年才刚刚大败突竭茨,还踏平了突竭茨人的祖庭,国势军威都是大振。这样的大胜,就算南诏和吐蕃因为道路的缘故还没有得到消息,扶余人总该知道吧?他们敢在这个时候来捋咱们的虎须?” 商成耷拉着眼睑,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失败不见得就是坏消息,胜利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消息。”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可大多数人的心里却很清楚,这是商成在给宰相公廨留情面。依据兵部年初对燕山战事的最后总结,虽然有大破黑水城和踏平突竭茨祖庭的辉煌战绩,但整个战事期间,突竭茨左翼的主力并没有遭受致命打击,所以在军事上而言,此役大赵只能说是小胜。而更加糟糕的是,在战役结束之后,为整个战事付出良多的商成却被突然调离,这在燕山卫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朝廷派去燕山接替商成的新任提督诸序,能不足以服地方,功不足以服将士,上任不到三个月就被彻底架空,他做出的各种决定,不管是有关军务还是有关政务,也不管是对还是错,反正是只要出了提督府,便压根没有人会听。前一向御史台还流传出来一个小道消息,驻燕山的御史移文告知上京,二月中旬诸序接连呕血,已经病倒不能问事。 诸序的事情,商成也听说了。但诸序呕血与他无关,他也不大可能有机会再回燕山,因此就懒得去打听诸序之后会是谁去燕山。他接着说道:“去年燕山卫和渤海卫都没能伺机歼灭突竭茨左翼的主力,这就预示着,从现在开始,燕山渤海两个卫镇,都需要对突竭茨人保持高度警惕,密切防范东庐谷王的报复;这无疑会牵扯他们很大的精力和兵力。这就是扶余人的机会。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我们没办法确定这到底是扶余人的单独行动,还是他们与突竭茨人达成的某种默契。” 这个可怕的预言使人们感到一阵心悸。更教他们心惊胆战的是,这很可能不仅仅是商成的凭空猜测,而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想一想,北方是突竭茨和扶余,西北是突竭茨和西乌罱以及吐蕃和东乌罱,西南是吐蕃和南诏,东北方向还有个与大赵隔海相望但不接壤的高丽……可以说,除了南方的大越和真腊,现在的大赵,完全就是八方接敌四面楚歌! 现在,大家似乎有点理解了,商燕山为什么要提到大赵的“国家安全”。这样险恶的情势,如此艰难的局面,国与家,哪里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然而商成的话还没有讲完。 “大家想一想,我们为什么会面临如今的局势?高丽,一个龟缩在半岛上的自称是唐人后裔建立的流亡政权,他们凭什么敢对我们持不友好的态度,是地方比我们大,还是人口比我们多?东倭,一个外戚把持国政长达百年的小过,他们凭什么妄自尊大到敢称天皇的小国,是他们的兵比我们的将士能打,还是他们的个头比我们更高?南诏,一群连文字都没有的野人;乌罱,吐谷浑养马人的遗族;还有吐蕃,西域的那些胡人小国,还有突竭茨一一他们凭什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欺负我们?谁都敢来欺负我们,谁都敢上来咬我们一口?他们凭什么?凭什么都来欺负我们?是不是他们觉得我们的刀剑不够锋利,已经钝了,砍不掉他们的头?” 含元殿上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商成愤怒地咆哮着: “他们为什么敢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咱们很久没打仗了,很久没有砍人了,很久没去欺负他们的,他们已经忘记我们是怎么砍人的了,他们都不怕我们了!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刀和过去一样地快,我们的剑,和过去一样的锋利,我们杀起人来还是和过去一样的狠!就先拿东倭的藤原氏来祭刀。高丽要是懂事就算了;不听话,就连他们一起砍。他们以为,高丽国与我们不接壤,中间还隔着个扶余,就能高枕无忧?做梦!我们有海船,有水师,高丽国从南到北所有的海岸线,都可以成为战场!东倭,这只是个开始,远远不是结束!” ……在商成发表完他的“看法”之后,含元殿上的大赵重臣们迅速达成了一项决议,出兵东倭。此事由兵部主导,兵部左侍郎真芗主持,礼部和工部分别抽调得力官员协助,所有一应事宜直接向宰相公廨负责。 另,上柱国商成,君前失仪咆哮殿堂,罚俸三月,禁足二十天……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4)东倭国是(七) 立夏那天的晌后,谷实便陪着女儿小蝉,过来商家庄子这边看望受了处分禁足在家的商成。-< 书海阁 >-) 说是陪女儿,其实是谷实自己心头烦闷。从那一晚的含元殿会议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很烦躁。作为东倭方略发起人之一,他最后什么都没捞到,只落了个“辛苦”的评价。昨天是四月初一,他去兵部点卯,正巧碰上真芗和翟错,看着他们忙得连走路都带着风,忍不住就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本来已经和兵部尚书说好,点了卯就过去叙话,结果心烦意乱之下居然把这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点了卯签完押他就往回走,回到家吃罢晌午人都坐在上善亭里饮茶歇乏了,才记起来有这么一桩事…… 令他烦心的还不仅止于此。昨天傍晚,燕轩带着两个“谷家军”里的同僚来家里拜访他。他们向他诉苦说,他们很快就要被派去外地州府做刺史,以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带兵了。乍一听这消息,他只觉得诧异。燕轩有能力有资历,故乡又在毗邻登州府的青州,对当地情况十分熟悉,眼下又在兵部待职,正是东倭方略中北方一支的当然人选,怎么会没被兵部选中?何况如燕轩这样的将领,正在壮年时放出去作刺史,实际上就意味着闲置;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他越思量越觉得事情有蹊跷,越琢磨就越觉得惶恐忐忑。这事就和东元帝那句不咸不淡的“辛苦”一样,内中含义实在是深不可测。东元帝刚刚当众隐晦地表露出对他的不满,兵部立刻就开始收缴“谷家军”的兵权,难道说那些人已经预备要向他动手了? 带着这些疑问,昨晚一宿他都没有睡安稳,好不容易眯盹过去,古怪诡异的妖梦做了一个又是一个,内衫衣裤俱被冷汗浸透。-< 书海阁 >-*等恍恍惚惚的一觉醒来,已经是巳时过半。 他一夜没睡好,脸色当然就很差,夫人关心他的身体,就不顾他的反对招来了家里延聘的大夫。他这是心病,大夫根本摸不着头绪,只能应付着开了一付清火怯热静心养神的药方。就在大夫给他切脉象问症状的时候,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大夫自己的毛病上。这位大夫自己就有心悸盗汗的老病根,不时也要去找别人开方子抓药,一句“能医人而不能自医”,顿时点醒了谷实。他现在是身在局中,周围百绪缠绕千端纠纷,横看如乱麻竖望似蓬蒿,如何破得了局?要想脱困,只能是求告于人。如今他能求告且甘愿帮忙的,只有杨度和商成。但杨度至多也只能遮护谷家一时,不能保全一世;为了谷家的子孙,他决定拉下这张老脸去央求商成…… 现在,他和小蝉已经走进商家庄子,离县伯府还不及一箭地了。仪门边的门房早就望见他,老远就笑呵呵地朝他点头作礼打招呼。就象商成去谷家庄时那么随意一般,他在商家庄也很自如,所以门房也没去禀告商成。 他们父女俩相跟着进了商府,拐过一个角门,迎头就撞见李奉陪着个穿五品武官常服的官员出来。这人中等个头,白白净净的一张团圆脸上蓄着短髭半粜,无论是上唇的髭须还是下巴颏的粜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着就是一付精明的模样。谷实认识这个人。这是商成的长辈,开国子霍士其,勋衔游击将军,眼下在兵部里做事。 霍士其虽然是举人出身,但他挂上军职在军旅间磨砺也有一年多了,一天到晚出来进去地都是与军官士卒打交道,举手投足间自然也带着几分行伍气,一丝不苟地向谷实行了个军礼,不言声便站到了旁边,意思是请谷实先走。 要是在以前,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给谷实行军礼的话,他必然也是以军礼作还。可自打见过商府里侍卫的举止做派,又听商成譬说了军礼之中的种种道理,他也渐渐地改变过来。他现在穿的是一身很普通的家常便装,脚下踩的更是一双千层低的圆口老头布鞋,就朝霍士其拱了下手,停下脚步问道:“十七叔,你怎么来了?”他早前见到商府上下从商成到仆役,都尊称霍士其为十七叔,也就跟着乱喊一气。 听他这样称呼自己,霍士其脸上顿时就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觉得,谷鄱阳这人其实不错,就是有时候说的话做的事很是教人下不来台。譬如眼前,谷实称自己作十七叔,小蝉也在喊叔,闹得他简直不知道是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没办法,他只好勉强地挤出个笑容,也不搭谷实父女俩的话,自顾对谷实说道:“兵部那边遇到点麻烦。我奉真芗大人的命,过来向商督通报一声。”旁边还站着李奉和小蝉,他就没把话说得太清楚。 听说霍士其是真芗支派来的,谷实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看来兵部筹划东倭方略不顺,真芗又没有可行的办法,他自己还走不开,只好让霍士其跑来向商成讨教。他心头推测着真芗遭遇的难题,嘴上说道:“子达他是怎么说的?” “回禀大将军,商督也没说什么。”霍士其说。 谷实楞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真芗主持的东倭方略,兵部、礼部和工部三大衙门都有精干官吏参与,这么多人都思谋不出一个对策的难题,不须问了,必然是棘手无比。估计商成现在也在头疼吧。 霍士其又说:“商督现在有客人。” “客人?”谷实有点迷惑。他随即就明白过来,问道,“常文实又来了?”不会是真芗,真芗正在兵部忙得焦头烂额;那就只能是常秀。 “是礼部的贺岁贺大人,还有东倭国的前三口大和尚。” 谷实点了点头。看来真芗遇上的难题有点大,大到很可能会影响到出兵的事,所以刚刚有了点希望的前三口按捺不住了,就跑来寻求商成的帮助。他马上就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要是东倭方略遇上麻烦,那么他的事情会不会又有新的变化呢……唉,他现在耳不聪目不明,六部里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特地跑来知会他,所以根本不了解兵部的难题到底是什么。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随口就问道:“那子达是在外书房里?” “是的。”霍士其说。 “那我去见他。”谷实说完拔脚便走,领着小蝉就自顾自地去找商成。倒把霍士其闹得有点发愣,怔忪半天才失笑一声摇了摇头,由李奉一路陪着送出县伯府,在仪门外上马自去不题……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5)东倭国是(八) 半道上,谷实教小蝉自己去找月儿她们。{书友上传更新}没有外人的话他当然可以厚着脸皮把女儿带过去,可现在贺岁和前三口也在,他便不能耍这样的无赖手段。 进了外书房的庭院,还没走上堂房的石阶,他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大声说话。 “……九月二十三那日的战事最是惊险。那天突竭茨人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癫,天光刚刚放亮就开始从四面八方攻城,从辰时一路打到未时,城墙上的喊杀声就没停顿过片刻。我当时是在东门跑调度。城头上滚木擂石打没了,就拆房子,什么房梁立柱垫脚石卧基石,只要能扔出去砸人的物事,通通朝城墙上运。端州城里的百姓都明白事理,谁都知道,一旦被突竭茨人破了城,就是个鸡犬不留的下场,所以谁都没怨言,还帮着我们拆自家的屋。这边拆下的木桩石头朝城上搬,那边城上的伤兵和阵亡将士在在不停地送下来。还没到午时,东门这边的朝天观里就全是伤了的兵士和百姓。我跟你们说,当时的情势紧张到什么程度!我是跟大将军多少年的老人了,战场上青红伤急救的情况熟悉得很,所以朝天观里一早就准备了八口大铜锅,只用来烧开水和煮生布,就为了好给伤员清洗包扎伤口。结果八口锅的开水和生布,楞是接济不上使用!” 那人说的是中原官话,但燕山腔很重,有些语辞更是含糊混淆噘拗难懂,谷实也是连蒙带猜才知道那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以为这屋里坐着的是商成的哪位老部下,三级石阶踏上两级,顺着敞开的堂房门望进去,只见堂房的右首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黑不溜秋的一张瘦脸,两条稀疏的耷拉眉在眉心簇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再配上嘴边两边辛苦纹,正是相书上记载的劳碌命相。这人不仅留着两撇教人好笑的鼠须,颏下还有一攒山羊须,其貌不扬却神态自若,大喇喇地与前三口和贺岁相对而坐,正说得眉飞色舞。这人也瞧见了他,却浑没在意,目光只是略微一瞥,稍一点头就又掉过脸去继续说话: “我在朝天观里,守着人把饼馍饭菜汤水热了一遍再热一遍,可城头上光听到厮杀声,催木石催箭枝的传令兵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横竖就是不叫送饭;让人捎话上去问,也没个回音。看着未时将过日头渐渐向西,我把心一横,随便叫了几个烧火做饭的伙夫,挑了茶饭直接送去城头。还没上到城头,顺着驰马道又下来几具担架,其中有一个就是端州府的通判乔准。他颈项上中了一箭,肩膀上镔铁叶子甲也被砍了一刀,胸前到处洒的都是血。我们一行人才爬到城头,有一段城墙就突然易了手,二三十个突竭茨的大帐兵呜呜哇哇叫着砍翻了一群上去堵缺口的兵士。城头上还有协助守城的人,但他们毕竟不是吃兵粮的,帮忙抬点石头朝城下扔根木头之类的事情还能做,象这样面对面一刀一枪地以命搏命就不成。大帐兵一上城头,他们就慌了,接连两拨士卒过去也没能把敌人赶下去,他们就乱了,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声城破了,半段城墙上当时就是一片哀号哭跄。我好歹是跟大将军有年头的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种时候一乱就真的要糟糕,当场急红了眼,抢了把刀,上去就砍翻了一个带头逃命的里正,这才稍微稳住局势。又会合了二十多个卫军弟兄,拿我们送上来的热汤开道,拼了死命杀回去,死了一大半的人,总算把那群大帐兵都给剁了。我也砍了三个大帐兵,战斗间隙跑去摸战利品,结果一摸就摸出一块撒目金牌。”说着话,那人把腰间挂的一块金灿灿的牌子托在手上。 就听贺岁惊噫了一声,奇怪地问道:“真是撒目金牌?这玩意可是一大功啊,你怎么没把它缴上去?” 那人呵呵一笑,说:“我不在军职,缴了这玩意也升不了勋衔。-< 书海阁 >-)前些年这东西值钱,一块牌子就能从朝廷手上换一亩勋田,真正是光耀门楣啊。可这两年我们燕山在战场上得到的撒目金牌太多,再缴出去就顶多发几贯铜钱,象我这样不在军职的,顶破天也就发点钱粮布帛再免几年的田税。我只有秀才的功名,现在是正八品,仕途上已经到了头,就是再缴十块撒目金牌也未必能更进一步;我又不稀罕钱,家里也没几亩地,免不免田税的对我来说也无所谓,想着缴了也没地方去领授一亩半亩的勋田,干脆就把它留下来。” 就听贺岁笑道:“你倒是豁达……” 谷实站在石阶上已经把堂房里的情形瞧了个清楚,商成并不在屋里,就转身又出来,想找门口的侍卫打听一下商成的去向。 他才走出院门就瞧见了商成。 “这几天天干,我眼睛很不舒服,刚才回屋去换了一块新药绵。”商成隔着眼罩揉眼睛对他说,“我过来时碰见小蝉了。我还以为你都进屋了,怎不进去呢?老贺和前三口他们都在。我已经和灶房里打过招呼,中午弄几个好菜,咱们喝一通。顺便给你介绍个能耐人……” 谷实知道,商成嘴里说的那个能耐人,肯定就是那个把突竭茨的撒目金牌当物件的燕山人。虽然这个人的口气很大,商成也比较推崇,但谷实并不觉得这人能有多大的本事。本事再大,还能大过贺岁?那一晚在含元殿上,天子口诏命其诵读奏疏,宰相点名要他参加东倭方略的筹划,这是何等的另眼相看?只要贺岁自己能把持住心性,不狂不骄谨慎在意,日后的前程可谓是不可限量。唉,只可惜谷家如今陷入艰难,实在是腾不出手去分心旁顾;不然的话,只凭前后两回共谋东倭事的交道,完全可以与贺岁结交一回,假以时日,此人也必然可以成为谷家的一大臂助…… 商成哪里能想到,谷实一转眼就思虑了那么多的事情,他都跨过门槛了,转头见谷实没跟上,又折回来,半开玩笑地问道:“咋,谷侯您怎么不走了?不是有什么事要指教我吧?” “……”谷实沉默了一下,说,“子达,我有话想对你说。”他扯着商成的衣袖,让他跟着自己走到院墙边。 商成莫名其妙,疑惑地问:“你搞得鬼鬼祟祟的,到底是啥事?”看谷实沉重的表情,他觉得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很清楚谷实如今面临的糟糕境况,只是谷实从来没和他说过其中的详细经过,他摸不着丝毫的头绪,所以就没有伸出援手。而且他思忖着,就算谷实对他和盘托出毫无隐瞒,在这样大的麻缠事情里,他也起不到多少作用,因此便一直没吭声。另外,他觉得,就算谷家真的出了事,他也能保谷家人一个平安一一当然那些坛坛罐罐之类的身外物就没办法了。但是,即便谷家真出了事,也不可能是在眼下吧?至少要等到新太子的人选水落石出,甘泉宫的新主人坐稳了局面,然后才会慢慢地剪除谷家的旁枝和羽翼;等清算到谷实的头上,少说也在三五之后了。他想,这个道理连他都能想明白,谷实肯定也知道。那谷鄱阳现在还慌个什么劲? 谷实站定了脚,稳了稳心神,咬牙说道:“子达,这一回你可得帮我!” “……究竟出了什么事?” “只要你帮我迈过这道坎,以后你说什么,我谷家就应你什么!” 商成一下就怔住了。这话是啥意思?谷实是朝堂上军旅中数得着的人物,鄱阳谷家更是陈氏宗室之外的第一户族,以后自己说一谷家就不会提二,燕山系合并谷家军,还有鄱阳谷在各地的那些门生耳目……那东元帝还不立刻把自己剁成肉馅?他赶紧打断谷实的话:“你直说吧,是什么事?” 谷实不能逼着商成立刻就说出承诺的话,但他还是补了一句:“疾风方知劲草,多余的废话我就不说了!一一那一晚含元殿上的前前后后,你都记得清楚吧?” 商成郑重地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含元殿会议才过去三天,想忘记显然是不可能的。 “天子后来嘉许我的话呢?” 商成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说:“好象是‘谷侯勤勉国事,也辛苦了’。是这样说的吧?” “对。”谷实说。他没有必要话再说下去了,只是抬起眼睛凝视着商成,静静地等着他做出一个决定。在他看来,连他这个局中人都能思虑明白的事情,商成隔岸观火,自然更是洞察秋毫! 商成皱起眉头想了想,实在是想不出这话里还藏着什么暗示,只好虚心地向谷实求教。 谷实已经没空去理会商成的装疯卖傻了一一东元帝如此清晰明了的暗示,你坐在家里都能画出东倭国地理舆图的人,还能瞧不出来端倪?他只好把自己的揣摩与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商成,末了说道:“现在的情势就是这样,天子含忿,但怒而不宣,可是我的那些对头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尤其是济南成都两位皇子,为了讨天子的欢心,更是要对我谷家赶尽杀绝。我年岁大,是流是徙或者发配岭南都无所畏惧一一不过一死而已一一只是我的家人,就只能拜托给你了。”说着话,他的脸上已经全是戚容。但孤单凄凉彷徨无助的神情只是一闪,旋即就是平日里谈公务讲道理时才有的从容脸色。他后退两步,正了正衣冠,振了下袍袖,恭恭敬敬地就预备要给商成行大礼…… 商成斜过身,不受他的礼,似笑非笑地说道:“谷老头,你今天过来,是特地来消遣我的吧?” 谷实一楞。这话是从何说起? “大家都是为了东倭的事情,你得了天子的表扬,真芗也独当一面,只有我是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还被禁足二十天。”商成咕哝了一句粗俗话,接着说道,“就这样你还不满足,非得在我面前炫耀一下?把他的!我前回和杨度干架一一你当时还拉了偏手的!那一回我就被罚了半年的薪俸,这回又是仨月,合着今年算是白干了,一家子老小都得去喝西北风!”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丢下谷实转身就走。 谷实愣怔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迷心开窍。他高兴得猛地一拍手!哈,亏他自诩多谋善断,居然没有想到东元帝的话居然是这样一层含义。东倭方略是商成一手策划的,他和真芗不过是联名附署,结果商成最后半个好都没落下,还受了处分。虽然这处分不无道理,但有功没赏也是事实。这种情况下,东元帝自然不能对别人多加颜色,不然岂不是教商成更加不忿?所以天子说他“辛苦”了,这就是最好的奖赏,真芗可是连个“辛苦”的夸赞也没轮到哩!至于授命真芗主持东倭方略,那本来就是他的分内职司,可是与称赞和嘉勉半点边都不沾。 想通这一层,他的眼前豁然开朗,顿时觉得天青云稀艳阳高照,就是墙角下爬着的斑斑驳驳狗啃一般的青苔,也是顺眼无比。 他长吐了一口气,再正了下衣冠,笑吟吟地也跟着进了院子。 真芗遇见的麻烦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麻烦呢? 他进了堂屋,先和贺岁前三口见礼。商成也没提刚才的事,指着那个站起来的燕山人给他作介绍,说:“谷侯,这是我在燕山时的老搭档,北郑蒋抟。我在北郑西马直作指挥使的时候,他就和我在一起共事,后来我到了燕州,我们俩依旧在一口锅里搅勺。”又对蒋抟说,“这位就是我昨晚和你提到的鄱阳侯。” 蒋抟连忙给谷实施了个后辈见长者的大礼。 谷实没受他全礼。还了礼坐下,心里还在想着蒋抟的来路。这个看上去就象个乡下士绅家中管事的蒋抟,他连名号都没怎么听说过,多半不是燕山军中的哪位大将名将,但商成绍介时如此郑重其事,显然也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人……他蓦地想起,就在前不久,他好象还在哪里听说了这个人,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事而听说的,就再也记不上来。 商成把茶汤放到他面前,看他攒着眉哼哼哈哈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样,就明白他在琢磨什么,便说道:“谷侯不知道老蒋,这很平常,出了燕州城,知道他的人很少。但老蒋人虽然平凡普通,做的事却是大为不凡。我只和您说两件事一一工部与燕山霍氏酒场签定的那份合同,就是老蒋的手笔。眼下在中原各地卖得热火朝天的刘记仁丹,也是他的主意……” 谷实知道刘记仁丹,他家里就放着好几匣以备急用。这种药是去年冬天才有的,朱红色的小小丸药,能解暑,能怯湿,清暑开窍辟秽排浊,凡烦闷恶心、胸中满闷、头目眩晕、水土不服等等病状都能对症,功效显著,而且还很便宜,几文铜钱就能买上一小包,所以寻常百姓家里也都备着一两包预防不测。有了这些优点,因此这种药从问世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光阴,在民间便已经有了“百消丹”的美名,南来北往的客商都是整匣整匣地买,甚至换成金银器皿或者玉盒玉瓶来装盛了馈赠亲朋。他还听说,因为仁丹的药效好,如今连大内和军中都在考虑采买;这也从另外一方面证明了它的价值。只是谷实绝没有想到,仁丹居然就是出自眼前这个蒋抟之手。难道这是蒋家祖传的秘方不成…… 仁丹的来历,再不会有人比蒋抟更加清楚。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要是有人把仁丹之功栽到他的头上,他也从来都不反驳。眼下商成介绍他的本事,他也只是笑而不语。 贺岁是知道蒋抟的事的,但他也没想到,用一纸合同把工部闹得灰头土脸的蒋抟,居然还制出了仁丹,忍不住就夸了几句仁丹的精妙好处。 谷实问道:“蒋先生这次进京是公干?” “‘先生’一辞绝不敢当。”蒋抟说。他在燕山时就是商成的机要秘书,与陆寄、狄栩和张绍这样的方面大员打的交道多了,所以现在面对鄱阳侯谷实,倒是一点都不怯场。他谦逊了两句,说道,“我以前是燕山提督府的一个书办头目。去年冬天诸序上任以后,我被一脚踢去提督府的门房里做事。本来我都说不做官了,又舍不得拼了命才换回来的八品官袍,就咬牙忍气地帮他看大门。是这,上月的十七,我接到工部的调令,我当天便把提督府里的差事办了交接,第二天一早就急火火地赶来了。” 谷实一听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常秀为了霍家白酒的专利钱事项,才专一把蒋抟这个编撰“合同”的老手调来,就是为了和那些外地的酒坊东家签约契。话说,常文实才是真正的好命数,本来谁都以为这个“专利钱”的提议一出来,就会被人批得狗血淋头,结果常秀头一天不小心失落了写好的公文,只好回去重新补写一份,但第二天再交到宰相公廨,恰好就遇到朝廷决议出兵东倭国的事情。六部里谁都知道那一晚含元殿上有过一次关门会议,可清楚会议议题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谁都不敢担保那个只有侍郎以上的重要官员才能出席的会议到底商议了一些什么事,谁都不能确定常文秀这个工部侍郎提出的“专利钱”是不是那次会议上的一个决议,所以谁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这份《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递上去,宰相循例转发六部仔细审视斟酌,可接连两天,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居然连一星半点的反对声都没有,于是宰相公廨连收集意见整理定稿的工夫都省下了,直接正式行文,预备颁布天下。 和蒋抟说了几句,谷实就转过头问前三口:“大和尚,你今天怎么有了闲情逸致呢?”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6)东倭国是(九)九(21:15) 前三口却没有搭谷实的话。他低着头,一脸忧郁地凝望着手里的茶盏,也不知道在焦愁着什么事。足足有移时,他在座椅里动也没有动弹一下。 大家都不由得把目光聚集这个东倭国的高德、倭王的同父异母兄长兼密使的身上。 或许是在失神中察觉到堂屋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前三口蓦地浑身一颤,手一抖盏一倾斜几片温凉的茶汤立刻便溅在他的手背上……他瞪着眼睛,迷茫地望着大家,仿佛一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身在何处,嘴巴张了几张吐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努力地咽了两口唾沫,掩饰地说道:“……这,这……我居然,居然眯盹过去了。” 除了不明所以的蒋抟,别人都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商成他们没有明说,大赵朝廷更没有向前三口作出任何的承诺,可大家彼此的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回大赵兴师动众放舟渡海,不可能单只为了剿灭一个藤原氏,至差的结果也要让前三口接替藤原氏的位置;假如有机会帮扶前三口更进一步的话,那就再好不过。前三口毕竟还是个人,眼下有机会从一介僧俗腾云直上,说不定还能称王一方,他为此而激动得白天吃不香夜里睡不好,这也是人之常情。 谷实半开玩笑半是点醒地说道:“大和尚,浮屠难证,菩萨难修,向佛的路可是漫长得很,守身慎行才是最最紧要。” 前三口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站起合什诵了声佛号,说:“谢过谷侯的指教。”又说,“只要能剿灭藤原氏,救我等天朝下民出水火,还复海外藩夷一个清平世界,便是舍了这具俗相,又如何?” 谷实当然知道,前三口这是在借机会向大赵献忠心,但前三口嘴上说得慷慨激昂,浑然一付舍生取义的模样,可脸上的神情是凄凉愁苦,怎么看就怎么觉得别扭。{./书友上传更新}他虽然是东倭方略的联署人之一,但一来屋里坐了个蒋抟,二来出兵的事是兵部和真芗在全权措置,他在其中没有职司便不能指手画脚,更不能随便搭这个话茬,于是微微一笑低了头喝水。 一旁的贺岁却没他那么多的顾虑。他祖籍相州,履历平平常常,家里有百十亩旱田,算是上户人家,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愁吃穿,中了进士之后先在翰林院呆了两年,然后是在藩属院,接着是礼部,十多年下来按部就班升到七品,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就会外放一个州县官,然后凭本事熬资历,到老致休时大约能混个正六品。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中人之质,又没家世门荫能够依靠,官做到六品就是极至,再想向上迈进一步,那就非泼天的运道不可;想通这一层,他就没对仕途抱太多的指望。他觉得,六品的官身,也可以给子孙留一份不错的福祉了。可是,该着他时来运转,就在四天之前,就是在这间堂房里,他草拟了两份奏疏,结果一夜成名。过去三天,他在宰相公廨和六部来回奔走,不是应答宰相的询问就是同侍郎交谈,一颗心早被撩得热烘烘的,憋着一身的劲正想着大展一番拳脚,所以他哪里会在意蒋抟这个“外人”?何况他刚才已经听蒋抟说了,甫进京城哪里都没去便先来拜谒商成,又看见商成对蒋抟也是无比器重,显见两个人的关系绝不是什么上司下属那么简单,蒋抟自然就更不是“外人”!他在座上向谷实拱了下手,替前三口作解释:“谷侯见谅。兵部那边出了点事,大和尚寝坐难安,所以一时恍惚错慢了。” “兵部那边怎么了?”谷实问道。 贺岁之所以要替前三口说话,就是想引起谷实的这个话头,就说道:“其实也不是兵部的事。真大人会同工部的翟大人共同做出的方略,前后各项事宜揽总,需调拨钱粮折合制钱三百八十七万缗……” 谷实顿时吸了口凉气。不过是千把人马奔袭,怎么会算出这样大的开销?随即就明白过来。是了,东倭方略并不仅仅是剿灭一个藤原氏,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扶持前三口成为倭王;就算这事做不到,也必须把那两座金山银山紧紧地攥住,所以真芗和翟错肯定把鹿儿岛和石见地方两处的驻军还有矿山的支出以及往来运送金银的海船,通通都筹划了进去,所以最后就闹出这样大的一笔军资。只是这数目也实在是太大了,不知道前三口会是如何的一个想法?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前三口。前三口完全就是一付无动于衷的模样,想来不是全然不通军务,就是对真芗彻底地放心,当然,更多的可能是他一心一意想着要当上倭王,至于别人的死活他是通通不理会…… 贺岁接着说道:“谷侯,大和尚已然允诺,待扫平藤原氏之乱,东倭国局势大定之后,”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凝视了谷实一眼,意识是说,此“局势大定”并非指东倭国国内情势重新安定,而是指前三口当上倭王的局面大定。“他将把整个石见国都作为献土,呈给朝廷。另外,东倭国将开放博多、敦贺、三津浦等七座城,延请大赵商民前往买卖,各国官员不得随意阻碍;凡大赵商民所有之货物,一应关、厘、住、过等税皆减半征收;大赵商民在东倭国有自由探矿和开采矿山的权利,各国官员不得随意阻碍;在平安京增设亲善上国省部,首官为正四位下的部卿,各国设专署衙门亲善上国殿司,首官由各国国相担任,专一处理大赵商民与东倭民众的各种纠纷;……”他记性好,把前三口迫不及待答应下来的条件噼里啪啦地说了十几二十条,末了还有,“考虑到藤原氏在东倭猖獗了上百年,东倭各地的情势又是各自为政不容乐观,大和尚代倭王恳请朝廷向东倭派遣驻倭大臣,并在平安京留滞一支驻军,以震慑宵小。” 谷实皱起眉头,沉吟着问道:“鹿儿岛呢?怎么不提鹿儿岛?这是南路军进退的要紧关节,也是奇袭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万万不能大意!”那岛上可是有座大金山! 贺岁端正脸色说道:“大和尚再三申明,东倭国的九州岛东南部区域,不在东倭地方的管辖治理范畴以内,所以那个地方只能靠我们自己。”言外之意,当然是谁打下来就是谁的,大赵把那里的鬼方人赶走,那里便是大赵的土地,东倭管不着也不敢管。 谷实心头很满意,脸上却不流露出丝毫,又问道:“那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7)东倭国是(十)倭(21:15) 听谷实询问方略的进展,贺岁把两手一摊,苦笑着说:“真芗大人主持制订的方略,昨日辰时就呈递天子御览,宰相们也没什么新的说道,只是眼下户部里没钱,方略大约要挪后一段时间才能付诸施行。” “挪后?”谷实有点诧异。当日商成勾勒东倭方略时就说得非常明白,出兵东倭的关键就在第一步,因此建议即刻在浙东的苏杭越秀等州府精选健卒,与征调的水师及民间大船在明州汇合,辅以老练水手为向导,由南路航线奔赴东倭,争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藤原氏的首脑一网打尽,使藤原氏一党群龙无首;之后再由倭王出面登高一呼,东倭各地那些对藤原氏擅权久怀愤恨的人自然便会站出来响应,在他们对付藤原氏党羽的时候,大赵一方面协助前三口做准备,另一方面也为北方战线的开辟制造声势,同时加紧与高丽的汉武等州的大族接触,争取让他们同意大赵的船队靠港补给。商成预测,要是各项事宜的准备都能做到准确及时的话,今年冬天就能向东倭的石见地方派遣第一支驻军;最迟也不会晚于明年夏初。南北两路错开行动时间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万一南路的奇袭进展不顺利,北路也能够及时喊停,这样就不至于空耗钱粮。谷实觉得,商成的方略一环紧扣一环,相互连贯彼此影响,确是可取的之策,独有一桩事不好,那就是时间太紧迫,短时期内能够调动的水师大船绝不足以支撑两线同时行动,只能大量雇用民间的海船做补充。雇用民船,既要付租金,还要弥补商民的损失,必然需要大量的钱帛,这就使得原本预计四五十万缗就可以轻松应付的一次奇袭,变成了数以倍计的大规模用兵。但这又是必然的结果;毕竟商成说得斩钉截铁,断言石见国必有一座可采二万万两白银的银山,鹿儿岛还有千万两黄金,就算他说的是假话,朝廷也会砸锅卖铁地出兵去证实一番! 当着前三口的面,谷实没提金山银山一一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他还是质问,为什么户部会突然改变主意? 贺岁也是一脸的愁苦,叹着气说道:“我找户部的同僚打听过。他们说,户部的帐倒是有点活钱,大库里也能挪借出一些金银,合并在一起可以有七百万缗下。但这些钱不敢乱动。时下萧大将军已经到了嘉州,顺便都可能与南诏交战,只要烽火一起,花起钱来就象流水一般,所以必须为萧大将军留出二百万的余地。还有吐蕃。朝廷至今也摸不清楚吐蕃人的真实盘算,万一萧大将军与南诏交手的时候,他们突然从旁杀出,与南诏合力并攻,那更是一个生吃铜钱的无底洞。因此户部还得另外预留二百万防备吐蕃人。还有陇西和定晋两个卫镇。朝廷预计,今明两年之内陇定方向必然有一场战事,虽然战事大小无法预料,但在粮饷糜耗也需要留出腾挪的余地……总之,户部这七百万缗是为打仗预备的,绝对不能动用。”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说,“今年的夏赋也不能指望。夏赋开征就是六月,各地征缴入帐再汇总到京,少说也到了秋末,这是远水,根本解不了近渴。” 谷实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久久没有言语。随着太子的薨殁,鄱阳谷家已经显露出一丝颓败的征象,别人生怕在这个时候引火身,对谷家的人是避之惟恐不及,他的耳目自然就远不似过去那么及时。可他毕竟是柱国,虽然身份敏感从不涉及具体的军务,但有关军事的任何大方向的变动宰相公廨都会向他征求意见,所以对朝廷里一些与军事息息相关的事情也很清楚。他可以肯定,户部手中把握的钱粮绝不止七百万缗,就算要留一些押库的银钱,现在也至少有近千万缗在帐。那么,户部为什么不肯把富裕的那三百万缗先拿出来?他瞥了一眼前三口,很怀疑是不是这个家伙宁肯给大赵画个大饼出来,也不情愿背负一大笔的帐债。 贺岁也留意到他的眼神,急忙帮前三口辩解,说:“谷侯多心了,这事与大和尚无关。七百万之外,户部也确实还有点余钱,拿出来支应东倭方略的话,勉勉强强也足够使用。大和尚更是千肯万肯地盼着给户部写一纸借条,奈何户部不答应啊。户部说了,这点钱是朝廷的救命钱,各地州县万一有个天旱水涝庄稼歉收,无数黎民就全指望着户部的这点钱活命,所以几位宰相轮番发话,都被户部硬顶了回来。顾相还兼着户部尚,昨天晌午前后跑回户部衙门一趟,领着左右两位侍郎大人同户部司商量,把好话都说尽了,户部司也只答应拨出三十万缗。户部司的几位首官和郎中把话都说出来了,这是看在天子和宰相们的情面才拨出三十万缗来应付东倭外藩,多的一文也没有了;要是张相和顾相他们还要纠缠,大不了大家都辞官不做!” 谷实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算不避讳前三口,朝廷也是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说出兵东倭是为了人家的金山银山;况且东倭有没有这两座山还是两说,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朝廷就更不敢说这是在拿小钱扑大钱纯粹是一场赌博一一要是到最后没有那两座山,估计那一晚在含元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遗笑千年,谁都跑不掉!因此,无论是宰相公廨还是六部的尚侍郎,对外的口径完全一致,出兵东倭,是在代天行道诛暴除恶。凭这样的荒唐理由,哄骗一下乡野村夫还可以,想靠它说服户部借出几百万缗,那就是在做梦。现在户部不肯拿钱出来,别说前三口一个藩夷和尚要犯愁,就是张朴和天子,估计也没什么办法。想着户部拿钱,就必须有个正当理由;出兵东倭帮忙镇暴平乱,显然不是正当理由;东倭国有金山银山的理由足够正当,偏偏现在还不到提它的时候;可没有正当理由,户部便绝不可能拿钱……他心头反反复复地思来想去,这颗胡扣总是解不开,没奈何,只好拿眼睛望着商成。 商成也是一筹莫展。他刚刚看过了真芗的信,信写的就是兵部呈报宰相公廨的东倭方略的大致内容,以及方略很可能遭遇夭折的直接原因。这份真芗主持的方略,南路的动作基本就是照搬那一天他提出的奇袭方案;北路的方案更加完善,兵部决定借着这次出兵东倭的机会,在登州和莱州新设两座水师大寨,在登莱青三州新增驻军十四个旅,同时设立青州指挥衙门,总揽青淄潍登莱五州水陆两师共计四万七千八百余人。初步计划在石见派驻五千人马,在鹿儿岛驻守三千,其余留驻国内,以震慑高丽及维护海道。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工部的计划,工部要在明州和泉州以及福州开设更大的船场,开造万石以的大海船,以方便今后在大赵与东倭之间运送兵员、粮秣还有商民和货物……总之,兵部、工部和礼部,以及别的能在这份方略里插一脚的衙门,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哪怕是与东倭国八杆子下去也蹭不丁点关联的刑部,也是未雨绸缪,他们提出,要在东倭国的平安京、博多、敦贺、三津浦等重要城市和口岸设立巡抚衙门,以便更好更快更妥当地处理前往东倭国的大赵商民与当地人之间产生的各种纠纷。商成现在想到那封信,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唉,要不是大家都对东倭的事情如此心如此热情,恨不能把所有的想法都付诸实现,一份方略又怎么可能折腾出将近四百万缗的耗费?要知道,他在燕山几番进兵草原,前后也才花了二百六十万缗而已。那可是打的带甲十万的整个突竭茨左翼呀,两回出兵每次也不过两万多人罢了,再看看人家真芗,打个东倭,就要聚兵五万一一他咋不把这五万人给自己?要是自己能有这五万人马,要是不能把东庐谷王赶到西伯利亚去喝风,他就把商字倒过来写!还有那驻东倭的八千人马。真芗明显是不清楚现时的东倭国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不到两百万的人口,落后的金属冶炼技术,连农具都是木制器具与青铜器混用,还需要用八千常年训练的正规军去弹压地方?难道真芗以为,东倭国与突竭茨一样,还有大帐兵这样的常备军?最简单的办法,把禁军里甲骑具装的重骑兵调出两百送过去,在前三口的登基大典亮一下相,估计就能吓破那群乡下地主的胆!可惜大赵养的这几千重骑兵了,一年到头不停地吞金吃银,可翻遍百年战史,居然连一次千人规模的出动都没有,纯粹成了充当朝廷门脸的仪仗兵了。 可他再是不忿朝廷白养着近万的重骑兵,也就只能在肚子里抱怨两声骂几句。回头要是有人叫嚣着想砍了重骑兵的预算,他肯定是第一个跳起来骂娘。虽然说重骑兵不实用,可人把明光甲一穿马把大肩具一挂,几千人把阵势这么一列,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光闪闪明晃晃地,看着就教人觉得威风啊。 谷实看他的神情象是心不在焉,干脆也不和他转圈说话,直截便问道:“子达,你是东倭方略的发起人,户部不肯划拨钱粮,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商成咧了下嘴。他有个狗屁办法啊。他最多也就只能忿忿地发两句牢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今天咱们不帮忙大和尚谋这个倭王的位置,回头就悔之晚矣!” 听到他的这句话,一直佝偻着腰闷闷不乐的前三口,脸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他前后来了大赵三趟,见过的大赵官员不下数百,只有这位应县伯对他最好,别的官员是送了金子也未必帮忙说话,可这位应县伯呢,连金子都没看见,便帮了他天大的忙。就算这一回大赵朝廷同意出兵东倭,他还签了契约一一工部尚翟大人称那份契约为“合同”一一他也以倭王的名义把合同签下了,可即便是这样,不管是谁,和他说话时依然都是满口的大义凛然,不是声称这是代天伐暴,就是说此乃禳平义举,他虽然心中也明白,大赵到了东倭之后多半会使尽一切手段把他推倭王的位置,可张朴真芗贺岁他们都不直说,他的心头总是悬着一块磐石,时时刻刻都是惴惴不安一一万一大赵临事突然变卦,他又该如何自处?现在,又是应县伯,又是这位应县伯第一个出来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感激得无以复加,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抹着眼泪鼻涕对商成深深地行了个俗世间的大礼。他在心底大呼号啕: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惟应县伯是也! 商成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坐下,又把茶盏递到他手里,教他喝口热茶汤定一下心神,对他说:“大和尚不要心急,这件事还没到彻底绝望的时候。你看,我们的天子、宰相还有朝廷六部都答应出兵了,兵部真大人的方略也通过,这都是好消息嘛。现在的问题,就是户部不同意出钱。这确实是很不好办。但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是不?办法总是比问题多的。”他没回到自己的座位,拽了把座椅就坐在前三口旁边,拍着他的手背一边安抚他,一边继续说道,“你去找过户部没有?” 前三口吸溜着鼻子,点着头呜咽着说:“找过……昨天,昨天晌后去找的。” “怎么说的?” “……他们不同意。” 商成笑着说:“我不是问户部是怎么说的,我是问,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我,我……”前三口不明白商成为什么这么问。他去央告大赵的户部拨出钱粮,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把东倭国的实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户部接待他的官员。可不等他把话说完,人家就开始撵客人了。幸好当时是贺岁陪着他,有贺岁陪话,别人才一脸不耐烦不情愿地听他把故事讲完,然后……当然就没什么“然后”了。 “你就没说你回还这笔钱?”商成问。 “我说了的!”前三口沮丧地解释,“我说了,我愿意向户部写一份借据,再签一份还钱的合同,但户部还是不同意。” 商成不吭声了。看来户部是信不过前三口的资质和信誉呀。这事确实不好办;户部毕竟不是银行,没有开办贷款的业务。可东倭方略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除了户部,他还真是想不出来还有谁能一口气拿出几百万缗来。这笔款子太大了,不是个人能够解决的,就算是一国之君的东元帝,也没这个本事。毕竟国库是国库,内帑是内帑,东元帝也不能随便乱花国库里的钱,他真要乱伸手,御史就会教他好看,史官更是会浓墨重彩地记一笔:某年月日,天子窃国资一一好象不能说是国资;说国钱太直白,说国产更不好;国有?国财…… 他挥了下手,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联想通通赶到一边,重新把注意力集中眼前的事情。 为了东倭方略的顺利实施,前三口必须要借到四百万缗,而为了保障他在藤原氏倒台之后能够方便地笼络人心争取民望,这个数字还不够,至少还需要一二百万缗用于公关和收买,所以至少要有五百万缗才能够保证他当倭王。五百万缗,从哪里来呢? 他咬着嘴唇苦苦思索良策,忽然就瞥见了同样是愁眉苦脸的谷实。 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 在大赵,除了户部,还有谁的手里有钱?当然是象谷实一一也包括他自己一一当然是他们这些大地主了。他还差一些,毕竟才做县伯没几天,封国都没去过,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去帮着管理,所以谈不有多少财富积累。可谷实就不一样;鄱阳谷家是大赵十大杰出大地主之一,有历史,有沉淀,有积累,当然就更加地有钱,让他们即刻拿出五百万缗的现钱不太可能,但四五十万的现金就多半没问题。在大赵,或者干脆说在京畿附近,象鄱阳谷家这样的大地主可是不止一家两家,前头他刚开始撺掇工部烧玻璃的时候,满大街到处都是哭着喊着想要参股赔钱的人,还有几家宗室老王爷,不是一家凑了十几万缗出来说要全盘收购工部手里的玻璃股份吗?烧玻璃这种没影子的事情他们都敢砸钱,要是去东倭国淘金呢?他们敢砸不敢? 思谋了一下,他觉得这事十九能行,脸自然就露出从容的笑容,随手拍了拍前三口的肩膀头:“大和尚,问你一句真心话,我要是能帮你借来六百万贯,你拿什么东西出来作抵押?” 前三口当时就楞住了,张着嘴巴完全忘记了答话。 不止他楞住了,谷实、贺岁还有蒋抟,他们也全都怔住了。老天爷!户部连四百万缗都咬死不肯松口,怎么到了商成这里,一眨眼就成了六百万贯?而且听他的轻松口气,六百万显然还不成问题,看来他多半是有了十拿九稳的妥当主意。大家不禁吸了口凉气:大赵一年的赋税收入不过九百万缗下,其中七成还是谷物绢麻之类的实物,想换成制钱还得靠着贩卖,他又去哪里找这六百万的现钱? 前三口先是大喜过望,随即又是愁容满面。他哪里能有什么抵押呢?这回央求大赵出兵,好话说尽,前后在本州、四国、九州指了七八个国的土地给大赵,结果大赵不是嫌弃这块的土地贫瘠,就是说那块的道路不便,好说歹说,最后附带了一大堆的好处,才勉强让真芗和翟错两位大人同意接受石见国作为向大赵的“献土”。现在商成又要抵押,他还能找什么抵押呢? 紧要关头,他忽然福至心灵,站起来对商成深施一礼,异常诚恳地说道:“化外小民,蠢笨迟钝,还望应伯不吝指教。” 商成还了个礼,等他坐下,就说道:“大和尚太谦逊了。说起来,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多事,也不至于闹腾到今天这个地步。到了现在,我们是只能进不能退,不然的话,我燕山商瞎子的脸面就丢尽了!”他嘿然一笑,“还不仅是我,谷侯、真大人,还有贺大人,我们都是方略的发起人,要是现在方略半途而废,我们以后还怎么取信于人?我和谷侯,还想不想要出去带兵?” 贺岁听商成提到自己,又把自己拔高到与鄱阳侯谷实一般的地步,心中一股豪气顿生,就在座挺直了腰杆,无比专注地望着商成,等他的下文。谷实却是另外一番心思。商燕山眼是爱惜羽毛,就不可能去折腾东倭方略;即便折腾出了这个东倭方略,可要真是事有不可为之处,他也绝无可能恋惜不去。商燕山之所以到现在还在为前三口解忧、为方略操心,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因为此事必有可为也必定能为。他不禁好奇地问道:“子达,计将安出?” “只要谷侯肯帮忙,六百万缗不过是小事一桩。”商成卖着关子。 “帮忙是肯定的。毕竟我与大和尚相识一场,岂能坐视他陷于愁苦而不理会?”谷实打着哈哈说道。 “那好,”商成笑着说道,“请谷侯奔走一趟,联络一下汝阳王他们这些宗室,你就说有一桩比玻璃更胜百倍的大买卖,问他们有没有兴趣。”他又转头望着前三口。“这边也要请大和尚做个承诺。你们东倭国是农业国,农业是国之根本,农赋农税更是国之命脉不能轻易许人,所以能不能请你以东倭国的关、厘、住、过等各种商税为质押,向谷侯他们借贷这六百万缗?” 前三口是在寺院里出生的,又是在寺院里长大,身边的人除了和尚就是僧侣,哪里懂得其他俗务?他这辈子除了持戒念经之外,其他的事务诸如政务、军务、经济、税收……等等等等,都是半通不懂,眼下听商成先是答应不动东倭国的农税,随后又说只以什么商税作抵押,登时喜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哪里会有半点的不答应? 既然前三口满口应允了借贷条件,剩下的事就是如何借如何还的问题了。但这个事情谷实一个人肯定拿不了主意,他也必须先找齐能够凑出这样大一笔钱的人,大家坐下来商量出一个规矩方圆,然后才能再和前三口仔细商榷借贷的事宜。 前三口在贺岁的陪同下欢天喜地地走了。 等他们走了许久时间,蒋抟也很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出了门,谷实面色庄重地向商成行了个长揖礼,诚挚地说道:“子达,大恩不言谢。以后但凡你有驱使之处,只消一句话,谷家下莫不遵从。” 商成这回没有谦让,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全礼,抱了拳拱下手,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两家人只隔着一条河,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停顿了一下,他又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再说。他本来还想告诉谷实,该退的时候退一步,该让的时候让一些,好好借这个机会筹划一番,未必不能让谷家有几十年的安稳日子。可想了想,又觉得这些话不好说。他一个晚辈,凭什么去教训长辈呢?再说,谷实吃的盐都比他吃的米多,还需要他去指点么? 虽然他有话没有说出来,但谷实依旧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但这话他也不能挑开了明说,就笑了一下,道:“不用你提醒,回头我就把蝉儿的嫁妆预备整齐,挑个吉利的日子,帮你们把婚事办了。” 商成登时黑下了脸,话都懒得再说一句,拔了脚就走。真他娘地不该帮谷实!管他死不死呢?死了更好! 他都出了庭院,背后还能听到谷实的声音: “一一喂,你别走,我还有话没说完!我闺女的嫁妆可是不少,还有……”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8)东倭国是(十一) ~.< >-~ 事关鄱阳谷家的生死存亡,谷实不敢有分毫的耽搁,连自家的庄子也没回,干脆就在商成的马厩里牵了那匹阿拉伯马,找商成借了高强和几个shi卫便大马进城。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动的,也不清楚他到底和人家说了些什么,反正第二天的晌午不到,他便引着一群五六个亲王、嗣王还有郡王,又回到商家庄子。这其中,汝阳王是当今皇叔,江陵王和襄州王是东元帝的亲弟兄;清河郡王更了不得,是高宗皇帝第五子淮泗王的嫡孙,汝阳王在他面前也要尊一声叔父,又领着上柱国勋衔,论说起军旅间的资历,比萧坚杨度都要长一辈,自然而然就是这群人的领头。同来的另外两个王爷,也是宗室里说话颇有威信的人物。 来头如此大的一群贵客,商成可不敢怠慢。人还没到庄前,他就跑到仪门前等候,热情地把客人们都迎到堂房,又张罗着让人送来热手手巾让他们洗手净面,亲自把盛着滚烫香茶汤茶的茶盏捧着奉给清河郡王和汝阳王。 清河郡王已经是八十出头的人了,头发胡须全是雪白,但作养得极好,圆绷绷的一张脸满面红光,连皱纹也看不到几条,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眼下他高踞在堂房首座,看商成还要忙碌着给江陵王他们奉茶,就把手里的盏搁到几上,手一挥,很有气魄地说:“子达,你不用穷忙乎!我们今天登门不是来作客的,也不是来尝你家茶汤滋味的。”他是老军旅,说话做事都很爽快,看商成捧着一盏茶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又说道,“你不用管他们。守着茶壶也能渴死的话,那是他们活该!”扭头看了看四周,指点着门口的高强。“你,就是你一一姓高的小子!我们和你家大将军有要紧话要说,你出去布置一下关防,只要不是天子驾到,别的谁来也不许打搅!你也过来坐下,我们有点事想要向你请教。”这末了一句话,却是对商成说的。 商成朝高强点了下头,依旧把茶汤都奉过了,这才过来坐到老郡王的下首。这是其他几个王特地给他留出去的座位。他们显然都知道老郡王的xing情脾气,不需要他吩咐,预先就把位置留了出来。 老郡王先不忙发问,盯着商成上下打量几圈,这才问他:“子达,那一晚含元殿会议的事,我们这两天也都听说了点风声。原本我们以为,这是朝廷的事,和我们这些宗室没什么关系,可昨天傍晚谷侯来和我们说,那个东倭和尚想找我们借钱去征讨什么……征讨……”他说着说着就记不起来了到底是去东倭讨伐哪个了。汝阳王提醒他,说:“是东倭国的外戚藤原氏。” “哦,对!就是这个藤元氏还是藤方氏族的。”清河郡王说,“我还没见过到方略,但既然是你的一手勾画,想来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转过头又对江陵王和襄州王他们说,“我早和你们说过,萧坚长于稳而不善奇,杨度的本事要是独领一军那是绰绰有余,可要是让他来指挥三军分进合击,须臾间就能教他自乱阵脚;严固那个笨蛋就不必说了,除了拼命朝自己脸上贴金自封什么‘严百胜’,别的本事便很是稀松寻常。只有商燕山最是不错,他的用兵之法,与开国时候的大将军王奢颇有相似……” 商成本来听他上来就把自己的评价得那么高,心里还有两分沾沾自喜,可紧接着便听到他比出了王奢,顿时就泄了气。他还以为清河郡王的一番夸奖都是出自真心,谁知道老郡王说的全都是好听的逢迎话。王奢是太宗时的国朝柱石,这不假;说王奢是大赵历代名将之首,估计就算有争议也不会太大,可王奢打仗和萧坚是一个套路,都是缓缓徐进以势压人,就是这样的特点,还说他能与王奢颇有相似?他倒是想以势压人来着,可燕山卫军连带边军统共也就四万多人马,他拿什么去压迫突竭茨左翼的十万铁骑? 清河老郡王兀自说个不停气:“……去年燕山打的那几仗,我都是仔细看过方略和战后总结的。不能不说,郭表和孙复打得太磨蹭了,要不是他们疑神疑鬼按兵不动,突竭茨左翼必然败得更惨。还有那个眼下被人称为兵法大家的张绍,在端州打得那场守城战,也是拖泥带水!”又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长篇战事点评。他辈份高,地位又超然,堂房里从汝阳王到商成,谁都是他的晚辈,所以他说话时大家就只能做出一付全神贯注的模样专心地听着,还得不时配合着抚掌点头。好不容易才等他说到口渴处,端起盏来喝水,商成立刻攀着话缝,插言说:“老郡王谬赞我了。不是孙复和郭表打得好,我还做不上这县侯。”随即话题一转,直接问道,“您今天和几位王爷过来,不会就是为了拉指点我的军事吧?” 清河郡王仿佛是恍然大悟一般,连连地拿手拍额,嘴里嚷嚷说:“看我,看我,人一老嘴就碎,本来说是找你有正事的,怎么一说上话就絮叨个不停了?一一老十五,你来和子达说说吧。” 汝阳王点了点头,便接过了话:“应伯,你给谷侯出的主意,谷侯已经转告了我们。只是有件事我们不明白,所以特地过来请教一番。” 商成笑了一下。汝阳王是宗室里出名的精明人,一句话就点出了根底。汝阳王说“你给谷侯出的主意”,自然不可能是单指谷实替前三口筹措钱粮的事,更关键的是,谷实可以借着此事与堂屋上的这几位搭上关系,大家一同合起伙来做生意。既然是做买卖,那么和气才能生财,不能轻易与人起纷争是一条,不能教别人低看一眼随意欺辱则是另一条,谷实又是买卖的挑头人,大家当然不能眼看着他被别人欺负;面皮不亲制钱亲的,要是今后有人跳出欺负谷实,那大家就得出面帮他说几句话。因此汝阳王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就是告诉商成,他们心头很明白,谷实可是占了他们天大的便宜! 商成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汝阳王的下文。 汝阳王继续说道:“谷侯和我们提的事情,我们思量过了,可做可不做。这可做的缘由哩,就是征伐东倭份乃是国是,我们这些宗室理当替天子着想为国分忧,在户部支应艰难的时候,舍得一些身外物;这也是我们的本分。可不做哩,也分两种说法。一来,高祖当年有话,陈家帝子不得与闻国事,这一点在座的都记得一清二楚,因此我们不可做这种事;二来,别人出的主意,我们或许还要斟酌一二,但应伯你……你这个玻璃的事……”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没有把话说下去,便笑呵呵地望着商成,看他怎么解释玻璃的事。x!。 ~.< >-~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09)东倭国是(十二) ~.< >-~ 面对汝阳王的诘问,商成没有马上就做解释汝阳王的话教他有些困huo,所以就借着为清河郡王续添茶汤的机会,重新在脑子里思虑一下这些人的来意。 听汝阳王的口气,似乎他要是对玻璃的事情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们就不可能答应借钱。可眼下玻璃是朝野上下的一个大笑话,谁都知道的事情,还有必要去解释吗?只要玻璃一天烧不出来,他说的话就根本不足信,哪怕他舌绽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别人也不会就此改变对他的看法一一他商燕山就是个上嘴皮连天下嘴皮接地的胡话大王!这一点,不止是商成清楚,汝阳王也应该明白,清河郡王他们更不是什么糊涂笨蛋,大家都知道他无法解释也无从辩解,却还要让他多余废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再说,借钱是借钱,玻璃是玻璃,这是两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就算他能把玻璃的事情譬说清楚,难道就可以规避汝阳王他们把钱借给前三口所带来的风险?显然是不可能的。还有,昨天谷鄱阳才回到城里去寻找“同盟军”,今天几个宗室里的大人物就风风火火地集体出动,真要是不想借钱给前三口,他们大清朝地汇聚在一起,再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难道是为了锻炼一下身体?答案也是否定的。他们就是把谷鄱阳的话听进去了,既想着放给前三口一笔真正的高利贷,又怕军事行动有闪失造成财货上的损失,所以才赶紧跑来,想听听他的见解和判断。这应该才是汝阳王他们这一趟的真正的目的吧? 然而这又有一个问题。既然他们是来找他作“投资顾问”的,为什么汝阳王上来就这样不客气?俗话说“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到底是什么缘故会让汝阳王当面揭他的短处呢?他是上柱国,和宗室从来没什么来往……嗯,这话有点不够实事求是了,其实他和陈赵宗室还是有点来往的;但他就是和宗室有来往,也没和汝阳王这老头来往,是吧?他实在是不明白,他和汝阳王从来没说过什么话,连面都没朝过两回,为什么这老王爷一上来就针对他,还口口声声地揪着玻璃的事情死不撒手呢?这老头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对他产生这么大的意见呢?难道就是因为玻璃? 想到玻璃,他心头就有些明白了*当初他建议工部烧制玻璃时,有一群宗室就想着从工部手里买下部分的股份。但当时想在玻璃里投钱的人实在太多,又一个比一个的来头更大,工部谁都得罪不起,干脆一脚把皮球踢给了宰相公廨,让宰相们来解决这个棘手事情。最后是还张朴拍的板,朝廷出了公文,言明玻璃由工部独家烧制,其他的哪个衙门都不得干涉和干预,这才算是平息了事端。想来,这汝阳王就是因为想在玻璃上赔钱却没能赔上钱,心中怀着不忿,于是今天借着机会先拿着话来刺他几句。 想通了这一层,商成把茶壶放下,对汝阳王说道:“老王爷说的是,这玻璃的事情啊,看起来确实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大污点……” 江陵王正端着盏在喝茶,听商成说得一本正经,又说什么“玻璃是人生污点”,顿时忍俊不住,噗地一下把满口茶汤喷了半边衣衫。其他人个个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却又觉得商成突然直陈己短的举动实在是太出乎意料,接下来必然不会有什么好话,所以都使劲绷紧了脸皮眼望房梁。 商成继续说道:“……好歹我以前还有点好名声,现在却全都让别人给败坏了。”他的话音特别在“别人”俩字上顿了顿。“但我并不怪那些背后传言我的人。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抢不到羊肉就说羊肉膻,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责怪的?再说,别看那些人现在说我的坏话说得兴高采烈,其实他们应该仔细想一想,万一工部把这事搞成了,把玻璃烧制出来了,他们又该如何自处?您是长者,肯定也读过《唐书》。在《唐书》里有记载,西域胡人拿到中原贩卖的琉璃,其中就有半透明的,有些精品甚至可以隔着琉璃器皿看清楚书本上的字一一这种琉璃又叫做‘水琉璃’或者‘水精’。工部现在试着烧制的,其实就是比水精更加透明的玻璃,它不可能比水精更加复杂多少,也肯定会有成功的可能xing;只是成功的时机还没有成熟罢了……” “行啦行啦。”清河郡王打断商成的话,“牢sāo说几句就好了,别嘴巴一岔就说个不歇气一一我可没兴致听你的长篇大论。” 在座的人当中,也就是他有这个资格来教训商成。既然老郡王都发了话,商成便笑了一下住嘴不再言语。 清河郡王又很不满意地乜了眼汝阳王,撇着嘴说道:“老十五,你才挑衅了一句,就被人当场指桑骂槐地收拾回来,这两年多你做啥事去了?本事怎么总是不见涨哩。算了算了,你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让老三来说。” 这个老三指的是江陵王。他是先帝的第三子,称呼他“老三”并非是不礼敬,反而带着对他的尊重。 江陵王笑了一下,先说道:“临出门我还提醒过十五叔的,让他别和子达拌嘴;可他就是不听我的。子达在燕山可是有过一番作为的,没点真刀真枪的本事,能拾掇住燕山的那群文武?”这既是在向清河郡王作解释,同时又拍了下商成的马屁,也算是两全其美。至于汝阳王,这老头大概是天生的乐天派,接连受了长辈和小辈的指责,却一点脾气也没有,半侧着身朝清河郡王的方向皱眉挤眼地做了个忿忿的鬼脸,就没事人一样端起了茶盏。 江陵王转了脸,对商成说道:“子达,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一是想向你请教一下,东倭的战事到底有没有把握;二哩,就是想问一问,前三口这个人又是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倘使我们答应为前三口筹钱六百万缗,还不教他用田税作抵押,只凭着东倭国的那点可怜的商税,怕是他花上几百年都很难填还这笔帐债的。” 在江陵王眼里,第一个问题其实不能算是问题。在他看来,几万天兵跨海而至,别说是区区一个藤原氏,就是想灭了东倭的国,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罢了。他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其实还是在奉承商成。他想,既然商成是兵法家,那么先把话题扯到军事上就是挠到了他的痒处,让他口似悬河地说辞一番,这可比任何好听话都好。商成说得高兴,自然会对他们大生好感,心情一高兴,帮他们筹谋时当然就会更加地尽心尽力了…… 商成还没说话,端着茶盏汝阳王先在旁边补充说道:“东倭国是真穷。不单穷,从唐末时候起,他们还搞了个什么海禁,上百年了,一直都是封埠禁帆。我听人说,自打真腊向西的海路走不通之后,就有人打东倭的主意,可咱们的舟船过去了,那些倭夷也不怎么理会,久而久之就再没什么人情愿担风险干赔本了。眼下,除了明州那两三家海商偶尔还在和倭夷做点买卖,就再没其他人了。”停了停,又说,“即便是他们这几家,也是三五年才会走上一趟东倭。他们都是大海商,想法和别人不同,人家说了,看重的不是赚钱,而是要把海路维护住,不然怕以后有了赚钱的机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打理。” 几个王爷都是缓缓点头。他们自己是不懂经营之道的,但一法通则百法通,他们都明白,这些海商说的是真正道理,眼前有没有买卖不重要,能不能及时获利也不是重要,关键还是要先站住根脚。只要不是狠赔钱,那稍稍亏欠一点也无所谓。 商成怔了一下,忽然就仰起了脸哈哈一笑……x!。 ~.< >-~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0)东倭国是(十三) ~.<>-~听商成居然指说那些明州的海商是在编谎话骗人,汝阳王忍不住便咧了下嘴,正想说两句玩笑来打趣商成能哄得工部心甘情愿工部蚀本亏钱的本事,可江陵王先就开了口:“此话怎讲?” 商成笑着说:“现在去东倭做买卖怎么可能赔钱?不仅不赔钱,还是大赚特赚。!。就是赚得太多,那些海商一时消化不下,又怕被人瞧出端倪跟着过去和他们争枪,这才会隔两三年跑下一趟。” 听了他的话,几个王爷都是面面相觑。有那么一瞬间,每个人的心头都不禁升起一股浓重的担忧情绪。商燕山除了打仗的能耐之外,到底通不通别的事务呢?这一回借钱的事,该不会又象玻璃一样,也成了只吃不吐的无底洞? “呵,呵呵……子达玩笑了。”江陵王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头。赵因唐制,因此国朝以来,虽然民间在婚姻嫁娶时很看重士农工商四者的区别,朝廷的态度却是一视同仁,虽然不是耕读出身的官员在升迁时确实是要比别人艰难一些,但明明白白写进朝廷政令的规矩却是从来也没有过。正是因为朝廷并不特别强调“重农轻商”和“尊本镇浮”,因此不少官员或明或暗地都经营着产业。他家里也请了人在帮忙经营财着货,专一从巴蜀贩卖盐巴、蜀锦和药材到中原,每年都能从中获利不菲。几年前,他请的几位掌柜开始尝试着营务海路,当时也找到明州的那几家海商,希望能讨教一些海的经验诀窍。因为他的缘故,那几家都很客气,把大赵到高丽到东倭以及到真腊的几条海路都作了详细介绍。虽然后来海的买卖没做成,但他对东倭的情况也算是了解。就象汝阳王说的,东倭国小人穷,获利的想法简直就是奢望,谁能保得住本钱,那都算很有本事的人了。怎么可能象商成说的那样,有人不仅在东倭赚了大钱,还拼命捂着消息想要肥水长流? 商成专心地听江陵王说话,一句都没有言传。 等江陵王把他听来的消息讲完,商成首先坦白地承认了一点,他不知道明州那几家海商和东倭做的是些什么生意,但他马又说:“我想,他们能运去东倭贩卖的,不外就是丝绸、茶叶、瓷器、纸张、籍这些物事-本来铁器也是一宗大买卖,但朝廷对生铁的生产和销售有着严格制度,所以这个买卖不能敞开了正大光明地做。”他这样说,其实就是在暗示那几家海商有私贩生铁的嫌疑,但几个王爷却都没有什么言语。做买卖有点贩私和夹带很平常,他们各自家里的营生也都不干净,没必要自己脸黑却跑去指责别人蹭锅底;何况听商成的意思也不是拿贩私来话事。 果然,商成的下一句话就转换了话题:“可海船运了货去东倭,从东倭回来时又能贩卖什么呢?木材?稻米?佛经?还是别的?” 江陵王楞了一下,没有搭言。他还真没注意过这个问题。 汝阳王低着头想了想,说:“……好象大多时候他们都是空船回来的。”又鄙夷地说道,“东倭这样的地方,也确实没什么可以让人瞧眼的物事。” 商成笑了笑,没再说话,便端着盏喝茶。 他这样的做派,显然是表明已经把东倭海路大有可为的道理告诉了大家。可大家凝神细细思量,却又全然不得要领。汝阳王皱着眉头,把商成提到的生铁还有海路拧到一起思索半晌,才不很肯定地说:“空船返回的话,海风急浪高,很容易倾覆。一一子达难道是说,他们在压舱石做手脚?” 几个王爷顿时都是眼前一亮。江陵王拍掌说道:“对,皇叔说的是极!他们出海时用生铁做压舱石,到了东倭再换成石头,这一来一去……”他说到这里就没了声气。就算是五千石的大海船,又能用多少压舱石?再说,生铁是大宗买卖,需要量大才能有客观的获利,可官府对民间的生铁买卖盯得极紧,海商担惊受怕地贩卖一回生铁,至多也不过几千万把斤,又能谋到几分利钱? 商成说:“我可没说他们在压舱石捣鬼。我只是说,这种买卖是有去的没回的,一来一回就要空跑半趟,还要承受海往来的风险,好象有点不划算。” 他话里话外处处都在透露着一个消息,东倭国有获利丰厚的买卖,的确让在座的人都生起好奇心思;可他就是句句都不落在实处,实在是教人心痒难耐。汝阳王耐不得烦,干脆就在座椅对商成拱了拱手,嘴里道:“子达,商伯,应伯,大将军……我说你说话就不能爽直点?” 商成还是继续兜圈子讲话:“我记得《唐》里有过记载,唐朝时东倭国派来的遣唐使,随员都是用粮食布帛做资费,而正使和副使却是发的金沙,好象是二十七斤金沙还是二十四斤。” 在座的都是宗室里的领袖人物,消息当然是十分灵通,那一晚含元殿的会议,他们也大概知晓些内容,因此商成一提到金沙,众人脑子里头一个晃过的念头就是东倭国的鹿儿岛金山和石见国银山。汝阳王一脸的懊丧可惜神情,摇头着说道:“早知道那里有两座金山银山就好了。现在不行了。眼下张朴眼珠子通红地盯着那里,谁有本事从他嘴里抢食……”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眼珠子一下瞪得溜圆,眨也不眨地盯着商成。东倭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两座金山,遣唐使携带的金沙自然不可能是出自那里,那这些黄灿灿的物事又是从何处而来?商燕山先说明州海商不可信实,又说亏本生意不合情理,还提到空船和压舱石……他心头砰砰乱跳,使劲地吞着唾沫就是说不出话,转着眼珠望了一眼清河郡王,老郡王手都伸进茶汤里却根本没感觉,只是一个劲地呆望着商成;再瞧瞧江陵王,江陵王腮帮子咬得死紧,脸都憋得有点发青;襄州王和另外两位王爷都是一付模样,哈着嘴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好不容易收束住心神,努力让自己从容一些,用一种就象叙家常一般的口气问道: “这么说来,啊,东倭,他们那边,啊一一不止,不止是两座,两座金山?”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把这短短的一句说完。而且声音嘶哑地就象从百丈枯井里传出来,既空洞又干涩,他自己听到耳朵里都被吓了一大跳。 “当然不止两座。”商成笑道,“不止是金山,还有银山和铜山。这些矿山都是富矿,全都不象咱们大赵的矿山那样难以开采。这样的矿山很有好几座。只是东倭国的开采技术落后,所以这些矿山大都没怎么开掘。几位王爷可能不知道,东倭国内的金兑银是个什么价?金兑银是不过一兑七八,银兑钱更是一两只换几百文。这是因为东倭的冶金技术太差,出来的全是杂金、杂银和杂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从唐朝开始,东倭人就喜欢使用咱们的制钱。尤其是咱们大赵铸造的制钱,一枚能抵几枚唐朝的制钱使用,象永宁年间的永宁通宝,这样的铜钱更是一枚能当十数枚数十枚。所以咱们大赵的一些不法商人就从国内运了铜钱过去兑换成金银,回来再兑换成铜钱,这一进一出就是翻几番的利……” 堂屋里顿时响起好几下粗重的抽气声。几位王爷都被他的话说得浑身血液沸腾,眼睛里全是憧憬与向往。 清河郡王喘了几口大气,问道:“子达,此事当真?可千万莫要哄骗我们!你须知道,这一回相借给那个东倭的和尚六百万缗,有关碍的并不止是我们在座的几位,要筹集这么大一笔银钱,在京的宗室泰半都会投钱进来。即便有了这笔钱,也和那个东倭和尚签了契约合同,我们在东倭还找到了新的金山,可投到金山里的肯定还要数百万缗一一这笔钱我们还须找别人筹借,届时怕是不止宗室了……”说到这里他便停下了话,抬起眼睛炯炯有神地凝望着商成。 商成当然明白他话里的警告意味。现在借钱的是一群宗室王爷,回头投资找矿开矿的就是朝廷里的文武百官,要是他说的话里有假,下场可想而知一一发配岭南的优渥待遇就别想了,死无葬身之地都是轻的!但他压根就不畏怕。东倭在历史曾经号称黄金之国,最辉煌的时候,一座石见银山的产量就占当时世界白银年产量的三分之一,其他大大小小的金矿银矿更是不计其数,只要清河郡王他们有点耐心,又舍得花钱,雇人找几个富矿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况他出的主意还不是让他们去东倭做实业开采矿山,而是掐住东倭的经济命脉。要是清河郡王他们的脑筋足够灵活,心肠足够狠毒,光这一笔贷款的抵押合同,就能让他们吃百八十年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蒋抟的高明手段…… 既然商成说得斩钉截铁,而东倭国的商税作抵押又颇有价值,特别是想到东倭的金银价钱以及必然会闻风而动的各路商贾,原本就有心做这趟买卖的清河郡王和汝阳王等人都是心头大定。有商税和无数金银的吸引力,他们现在连东倭方略的胜负结果都不关心了。还有必要担心战事的胜败么?胜了当然最好,败了就再去打!一仗不成两仗,两战不行三战,隋炀帝可以三征高丽,东元帝就不能三伐东倭?打,非打下来不可;前三口当不成倭王,咱们大赵就不能答应! ~.<>-~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1)东倭国是(十四) 说话间就到了晌正时分,商成便请几位王爷在家里吃顿便饭。 说是便饭,其实并不随便。商成才到京时,家里就请过大师傅,但手艺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先后换了两拨,可置办的酒馔总是差强人意。直到月儿她们来到以后,二丫请大商号永盛昌的东家袁澜出面,从袁家经营的太白楼里聘了三位做宴席的大师傅,“应县伯府席面难吃”的笑话才渐渐消停下来。但商成在京城里没什么故旧,早前在燕山认识的一些朋友又都是每天从早到晚公务忙不完的人,难得聚上一回;再加他到京伊始便招惹了一大堆的宰相和上柱国,手里又没握着实权,别人就是再想求上进也不可能跑来烧他的冷灶,所以家里很难得才会待一回客。请回家的三位大师傅,本来还想着要好好地在新东家露个脸,可到了县伯府,每天除了指点着别人做完简简单单的三顿饭,居然就再没有伸胳膊露脸的机会。钱拿得多,事做得少,这人的心头就总是觉得不踏实。今天好不容易碰见几位王爷一起过府作访,不用主家吩咐,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拿出看家的手艺,精心置备了一大桌的菜馔,摆得满条案琳琅满目,就预备着听一声赞叹博一声喝彩。 可惜的是,不管是商成还是几位王爷,大家的心思都没在这顿茶饭上。 现在还是太子的服丧期间,自己还在受着禁足的处分,所以商成也没让人摆出一人一案的燕饮席,大家按着长幼高低的顺序,凑合着聚在一张大方桌边。也不搞什么三巡酒五巡酒的规矩。只有第一圈是他这个主人把着酒壶挨个斟上大家同饮,然后就是各人随意。 汝阳王大约是喝不得酒,小半盏的霍氏青花陈酿下去,脸色便有些发红,话也渐渐多起来。吃了一会酒,混七搭八地和旁边人说了一会话,他夹了一筷子盐拌葱段在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忽然就隔着桌问商成道:“子达,我听说你和张伯淳很有罅隙的,眼看着他就要倒了,你怎么突然跳出来帮他了?” 桌边一下就安静起来,清河郡王、江陵王、襄州王还有那两个嗣王,都停下话,一起拿眼睛望着商成。 商成和张朴有矛盾,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几位王爷虽然遵循祖宗立下的规矩不经务实事,也不怎么和朝廷的文武官员往来,可毕竟都是宗室领袖,个个手眼通天,对这个事情自然也是有所耳闻。但也仅仅是耳闻而已。本来嘛,他们是宗室,张朴和商成是朝廷大员,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八杆子下去也不可能把两边打到一起,张朴与商成如何,关碍着他们什么事呢?可眼下再不关心却是不行! 别看人们一提到宗室二字,除了尊敬就是敬仰,可谁知道宗室的酸甜苦辣?在宗室这个光鲜的门脸背后,又是一付什么样的情景? 宗室也苦啊!太祖立下的规矩,宗室不能执掌权柄,因此“权”这条路陈氏子弟是别想了,京官能做到六部的郎中,外官做到上州的知府,就基本上到头了,再想向前一步,开国以后还没有先例。太宗时又立下一个“福传三世”的规矩,哪怕是亲王封爵,也只能传三代,亲王传一子为嗣王,传一孙为郡王,然后封爵就要被收回。亲王的其他的子孙,除了在家谱上能留个名之外,基本上得不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少数人运气好,还能得到一个恩荫,而其他的陈家子孙,想做官需要自己去参加科举,想发财需要自己懂得经营,就算想种几亩地糊口,也需要先有几亩土地;总之一句话,三代以外的宗室,基本上什么都要靠自己,哪怕是巴结奉承别人,那也要靠自己脸皮厚、眼光准和嘴皮子利索。立国百余年来,现在宗室里录册的子弟已经有两万多人,这其中只有少数人身上还有爵位或者官职,其他的人都和普通百姓一样,要缴纳夏秋两季赋税,要操心一家的吃喝穿用,要为生计而奔波……但他们毕竟都是陈家的子弟,哪怕家徒四壁到了吃上顿没下顿的烂糟地步,可向上数几代,他们和清河郡王、汝阳王还有天子一样,都是同一个老祖宗一一大家同出一门,凭什么你们可以喝酒吃肉,我们却只能吞糠咽菜?所以从高宗年间开始,去爵的陈家子弟便开始闹腾。随着时光的流逝,去爵的人越来越多,也就越闹越厉害。前几年过大年礼祭的时候,还有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拖家带口地趴在宗祠里哭,当场让代天子祭祖的成都王下不来台。东元帝拿着这些人也没办法,再怎么说这也是亲戚,既不能打也不能骂,只好自己掏荷包从内帑里拿些出来给他们。不能不说,这是个非常糟糕的解决办法;从那以后,每年的春秋大祭,都有人去祖祠里闹腾,东元帝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掏钱。到了现在,但凡是氏族里有点什么重要的事,就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哭闹一回,而“陈氏哭祠”,更是成了一个笑柄…… 陈家子弟做的这种荒唐事,不仅让天子落颜面,也让清河郡王他们这些宗室领袖挠头发愁一一这丢人的是陈氏一族啊!但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钱,他们是有一些,可要想一气周济两万的子弟,那简直就是在做梦!两万子弟都是拖家带口的,连家室带儿女一起算,那可是几万口,他们那些钱撒下去,能翻浪花就算不错。何况他们也有家室和儿女,也是一大家子的人,他们同样需要为子孙做打算。尤其是象清河郡王这样的,本身就是最后一代封爵,几个儿子十几个孙子都没有爵位和俸禄,就更需要为他们今后做盘算。这些年,清河郡王豁出去老脸不要了,撒泼打滚地求人,好不容易才给两个儿子和五个孙子张罗了几个官职。可就为了这个事情,他便再没有了安生时候。没得到差事的儿孙都说他偏心,儿孙媳妇里更是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家里一天到晚地吵得鸡犬不宁,他根本就弹压不住。有时候家里闹腾得太厉害,他甚至想到,自己怎么还不闭眼呢?自己要是能早点伸腿就好了,至少可以图个清净。 现在好了,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商燕山鼓捣出一个东倭方略,捎带着他还弄出一个东倭借债的事。关键是这个借债,这才是大好事!就算不能象就算东倭没有金山银山,只要借债的事能办下来,凭着分五的月息,一年掏几回荷包的天子可以舒一口气了,他们这些人的担心也有个指望了,而宗室里有胆色有出息的子弟,也可以去东倭找条好出路一一东倭各地的港口、税司、矿山……到处都需要人手。况且这借给东倭的债可不是一年两年里就能还上的,说不定就是数十年上百年。分五的月息,利翻利利滚利,六百万缗的帐债到了最后,那得是多少?还有开山采矿、冶炼金银、贩运铜铁……其中的利钱实在太大了,大到教人不敢深想,更不敢细算! 但有一个问题,大家却不能不想:东倭方略,朝廷占了大便宜;宗室放债给前三口,大家可以得到数不尽的红利;谷实纠集宗室一起来放债,谷家就可以在宗室的帮助下度过眼前的难关;而前三口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在大赵的支持下坐上倭王的位置。那么,提出建议的商燕山,他能得到什么,或者说,大家能帮他什么忙?更高的爵位他是别想了,更高的勋衔更不要去指望,官职他差不多做到了头,钱财他好象也不是很缺一一剩下的就只能是权柄了。但他上头还压着萧坚和杨度,这两个人不下去,他就别想出头;这一点大家心里清楚,他心里肯定也有数。除了这些,他还能有什么希图?未必真的如汝阳王所说,他想把张朴搞下去?但这说不通道理呀。张朴倒了,他一个武将能有什么好处? 商成一口饮尽盏里的残酒,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道:“有罅隙也没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机会就这样白白地溜过去吧?” 汝阳王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话。清河郡王却不在乎。商成与张朴不和,他和张朴更是对头,前月朱宣主持的那个《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刚刚布告天下,他就断言“今时朱仲宽之种祸,他日必贻害四方”;其实这话后面还有一句,“大赵之乱,自张伯淳始!”这话说得实在太重了,又很有几分谶语的意味,因此没有人敢四处传扬,许多人都不知道。他直截说道:“子达,你可以缓上一段时间再提嘛。等张朴卷起铺盖卷滚蛋了,你再上奏朝廷,这样,不仅事情依旧能办成,还能让新上去的宰相记下你的人情。” 商成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就是没时间啊。每年的五六七三个月,去东倭最方便。尤其是六月底七月初,是东南季风和东南洋流最强的时候,这个时候下海去东倭,走南方航线只需要七到十天就能在东倭的本州岛登陆,不出意外的话,十五天之内就能解决藤原氏,从而实现东倭方略的第一步。假如错过这段时间,因为风向和洋流的缘故,就只能走北方航线,从明州出发,经登州到高丽,再由高丽到东倭,这条路,光是海上就要行走一个月一一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要是高丽那边的联系稍微跟不上而错过风信,就只能等到明年。”他停下了话,把几位王爷挨个望过去,最后又转过头看着清河郡王,慢慢说道,“谁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 没有人说话。 “只有抓住眼下,才是最关紧的。”商成继续说道,“眼下北边突竭茨人忙着舔伤口,南边萧老将军还没朝南诏动手,京城里又安静,恰好是个四方没事也没人跳出来生事的时候,打东倭正是其时。况且,宰相公廨正在为清查田亩隐户的事情而焦头烂额,巴不得有点事情发生,以便转移人们的视线,所以肯定会大力地支持。” 众人想着其中的道理,都是点头同意。谷实说:“我看,宰相公廨也是没办法了。就算是没有东倭的事,他们也干不长久,所以即便东倭这一仗打输了,他们也就是请辞的结果而已,最多也就是提早几个月。可要是赢了呢?要是在东倭找到了金山银山呢?” “那张伯淳这右相就必然会改任左相了。”汝阳王笑着说道,“有了东倭的胜仗,再有了金山银山,要是萧坚再在西南好好胜上一两仗,那他张伯淳就是咱们大赵的名相了。他青史留名,咱们大家发财,皆大欢喜嘛。”又惋惜地对商成说,“只有子达,你是没什么好处的。功劳都是别人的,财也是大家的……要不,咱们大家给子达留上一大股?” 清河郡王首先表态:“这事没什么可说道的!还有谷鄱阳。他奔波劳碌一回,也要分一大股。” 大家都点头同意。当然,所有的股金里最大的一股肯定是东元帝的;这一点大家心头都很清楚。只是现下还没来得及把事情告诉天子,也不知道天子最后能拿出多少钱,所以也就没人提具体会分给商成和谷实各自多少的分额一一肯定不能比天子更多就是了。不管东元帝最后会拿出多少钱,总之,谁的股都不能比天子多。 商成笑着拒绝了大家的好意。理由是他没钱。他的钱一部分投在航海技术开发上,还有一大笔预备要送去应县的封国,那边要花钱的地方更多。 不管商成是真没钱还是假没钱,几位宗室都笑着接受了他的解释。宗室不能揽权,又不能带头破坏朝廷制度去兼并土地,爵位还不能子子孙孙地继承下去,为了子孙的福祉,只能在经营上想办法,因此他们比寻常人更加地看重一个“利”字。商成让出一大股,宗室里当然就可以有更多的股可以分配,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们也因此而更加地感激他。 清河郡王心头畅快,忍不住就多喝了些酒,说话也就愈加地没有顾忌。他首先称赞了商成,感谢他替宗室解决了一个棘手的大问题,随后就开始大骂张朴和朱宣不是东西。他确信张朴就是个奸相,而朱宣这个书蠹就是张朴的帮凶! 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在座的全是大地主,对《对核土地田亩告事》都是恨之入骨,于是纷纷指责这是一个祸国殃民的文告……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2)东倭国是(十五) 吃罢晌午,几位王爷就起身告辞。想问的问题都问清楚了,想打听的事情也打听到了,接下来该找谁又该怎么做,他们心头有数。 这个时候,身为主人的商成已经喝得醺醺然有醉意了。几位客人的身份都很贵重,清河郡王是军中前辈,江陵王和襄州王是他在平原将军府里的上司,汝阳王和另外两个嗣王也是东元帝的叔伯,谁敬的酒他都得喝。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结果。 他摇摇晃晃地骑上马,强撑着把几位王爷一路送出庄子,一直送到界石边,这才和他们一一地话别。 谷实也要和王爷们一块再回去京城。对于谷鄱阳来说,借债的事情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他必须时时刻刻地盯着,直到这六百万缗顺利地筹齐,又和前三口把合同签下来,再监督着它开始执行,他才能稍微地松一口气。因此,他现在必须回到城里,以便及时地应付任何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何况,他不仅要回去筹办借债的事,还有一桩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亲自跑一趟一一他要向兵部推荐两个出兵东倭的将领!这事必须由他来办,也只能由他来办! 两天前他去兵部办事的时候,兵部尚书曾经向他询问过谁比较合适带兵去打东倭。他一是为了避嫌,更要紧的是不想给对头们留下任何口实,所以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更没有推荐燕轩。从昨天到今天,他面临的糟糕局面忽然出现了改变,但他只惦记着六百万缗,跑来跑去忙东忙西的,更是顾不上这边了。他想,方略是商成首倡的,前三口向宗室借债也是商成提出的,那么无论如何,去东倭的带兵将领也只能由商成来举荐,将来朝廷议功时,正好名正言顺地给他封赏。 他本来还以为他的想法是对的,兵部也是在这样做的,主持东倭方略的真芗既没找燕轩他们谈话,也没有见别的将领,估计就是在等着商成的举荐。可是,就在刚才的酒席上,商成的话提醒了他。商成说他没钱,没法在六百万的帐债里分一股,那是扯淡。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千缗去砸在航海技艺上的黑窟窿里的人,会没有钱?不,商燕山不是没钱,而是在刻意地回避。他不是回避宗室,而是在回避水师;更加准确地说,他是在避祸!眼下,郭表在陇西,张绍和西门胜在燕山,北方四卫镇有一半是在燕山系的手里;另外一个燕山系的领军大将孙复,现在正跟随萧坚在西南征讨南诏,燕山系的手脚已经伸到了南方;要是商成再把出海伐倭的事情也揽过去,从泉州到登州,半数的水师都得听他的调遣。到了那时,东南西北到处都有他的影子,萧坚杨度又老了,万一有个不测,谁还能与他制衡?如此情形之下,就算他根本没有别样的心思,朝廷也容不下他,这辈子就只能屈伏在这个小村庄里做个富家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是在酒席上,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商成是不会举荐征伐东倭的将领,这是他的自全之道;可宗室的六百万缗帐债却必须维护周全。然而宗室不能掌兵,东元帝的禁军也不能外调,六百万缗的周全又该如何保障?这个时候,就到了他谷鄱阳站出来的时候了。与谷家亲近的军中将领不多,可总有那么几个,这些人的本事也不算很大,打个东倭却是绰绰有余;更要紧的是,这些人谷实都信得过,谷实又在帐债里占着大股,他能信及的人,宗室也就能信实。再加上谷系在军中是小山头,少数几个将领也都没什么实际权柄,添上一个东倭也不会惹人猜忌,由谷系的将领去经营东倭,朝廷、天子、宗室,大家既能各取所须又都能放心。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发现,他是被谷家的眼前的困境给捆住了手脚,因此很多事情都没有思量明白。也许在含元殿会议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想通了这个道理。不管有没有这六百万缗,萧坚、杨度、严固还有商成,他们都不可能推荐自己人出来领兵征倭;就算他们想这样做,朝廷也不会应允。兵部真的是没有考虑过征倭将领的人选吗?不是;真芗没有想过谁可以领兵吗?同样不是。他们之所以没有找将领谈话,就是在等着他的出面举荐一一这也是朝廷对他在东倭方略上的功劳的一种奖励。现在回想起来,前天去兵部时,兵部尚书询问他有没有人要推荐的,其实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认真地询问他的看法。可笑的是,他当时却一门心思地想着避嫌避祸,还只当是兵部尚书在和他扯闲篇……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兵部尚书同时兼任着副相;副相和他说的话,是不是可以看成几位宰相们的一致意见?要是宰相们都支持他,对他和谷家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张朴的相位并很不稳固,谷家要是与他沾边,以后面临的麻烦会更多。可要是不靠拢张朴,说不定转脸就会有祸事…… 他的心思越来越沉,忍不住就发出一声声喟叹。唉,这些事情,实在是太伤脑筋了! 边走边想着心事,谷实和几个贴身侍卫渐渐地落在了大队人马的后面。 一阵和煦的暖风迎面而过,送来了前面几声断断续续的言语。 “老十五……怎么说的?”这是清河郡王的声音。 “……没说什么?”这是襄州王的声音。 “……能说甚……又能如何……”这是汝阳王在说话。 “……唉。”清河郡王的叹息。 谷实原本浑浑噩噩的,听了这些话,蓦地就变得警醒起来。虽然几位王爷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平常,言语也不出奇,字句倏隐骤现更是前后无法连贯,可他却敏锐地觉察到一些不寻常的地方,似乎几位王爷另外还在筹谋着什么事情。 他心头惊异,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环视了一眼,似乎是在看地方判断路程,又象是在察看天色,实际上却是在打量前面的马队。他发现,江陵王和另外两个王爷领着大队远远地走在最前面,他和几个谷家的侍卫吊在队伍在最后,在他前面半箭地不到,就只有清河郡王和汝阳王襄州王。三个王爷齐马并肩而进,左右前后连个侍卫扈从都没有,显然就是为了商量什么事…… 三个王爷也很警醒。清河郡王就象背后长着眼睛一般,谷实才望过去,他就回过了头。汝阳王和襄州王旋即也转过脸来看着谷实。清河郡王羁着马停下来,等谷实到了近前,他才咧着嘴说道:“我听说,你家里新近添了个唱大书的女子?” 谷实每天的犯愁事多得数不清,哪里还有心情去听什么大书。他张开嘴就准备驳斥这条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蜚语,脑子里突然如雷鸣电闪般掠过一个念头一一老郡王这是有话要说!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已然说道:“哈,这才添了没几天,您就知道了?” 清河郡王呵呵一笑说:“你谷鄱阳的手段,还有谁不清楚?”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露声色地和旁边俩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几天大家肯定都忙。一一这样,等把东倭的这桩大事忙过,我去你家里走一趟,好生地静下来听听大书。” “好。到时候我一定扫榻恭迎老郡王。汝阳王,襄州王,也请您二位一同来吧。”谷实说。他随即就把话题岔到一边,开始没口子地夸耀那个压根就没影的女伶的技艺。“这是我家养的小娘,大书唱得真是不错,比甄娘子和莫七姑娘的大书还要高出一筹……” 他嘴上说得不停顿,心头却在反复思量着清河老郡王的话,把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拆开掰碎揉烂再仔细地咀嚼斟酌:“这几天”、“大家”、“肯定要忙东倭”的“大事”,等六百万缗的合同签下再来听“大书”。最后,他总算思量出一些蛛丝马迹:最近这段时间,东倭的事是首要事情,所以满朝上下,从天子到宗室再到宰相这些重臣,“大家”都不会去忙别的大事一一当然就是立太子的事了;等东倭的事情有点眉目,三个王爷就要去他家里听大书,同时要和他说点大事一一还是立太子的事…… 谷实当然清楚,在立太子的事情上,宗室的意见往往比大臣们更重要也更关键。可他很是迷惑。他同济南王有隙,与成都王也不和,两个皇子无论谁坐上太子都不可能轻饶他,这事还有谁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三位王爷还要和他商量推立太子呢? 他蓦地想到一个可能。难道说宗室既不喜欢济南王,也不想教成都王坐镇甘泉宫,正打算着在其余的皇子中推举出一位来做储君?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3)东倭国是(十六) 送走谷实和清河郡王他们,商成就回了家。他喝了不少酒,又顶着初夏晌后的骄阳下骑马来回走了小十里的路,日头晒酒劲蒸,内外交征出了一身的汗,醺醺的醉意便消褪了不少。 到家以后,他的两个女人,桑秀和真奴,已经帮他预备好了热水。他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踢趿着一双懒口布鞋,手里拿着一卷《孙子兵法》,走到堂屋前的滴水檐下。 庭院里很安静。太阳已经向西,院子里嶙峋的假山被映照出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房檐下。假山下的一畦花圃,绿盈盈的草毯上到处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那只不知道真奴从哪里拣回来的小花猫,眼下正鼓着滚圆的肚皮,四脚朝天地躺在草丛里,惬意地打着呼噜。几只麻雀在假山石上蹦来跳去,不时地叽喳两声,似乎是在讨论小花猫能不能答应它们下去找食的问题…… 他和往常歇晌时一样,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坐到滴水檐下的竹躺椅上。 躺椅边的小案上已经摆上了一壶鲜茶汤,滚水的白汽从壶嘴里地袅袅地升起来,拉出一条直线,渐渐地消逝在空气里。在装茶水的铜壶旁边,摆着一个青底玉纹的瓷盏,杂乱无章的浅白色斑点爬满了青灰色的盏壁。他坐下来,先不忙看书,先给自己倒了盏茶汤。清亮的茶汤从壶嘴倾泻到瓷盏里,盏里立刻热汽蒸腾;等茶水将近盏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他停下了壶,绕有兴趣地等待着那个奇妙万端变幻无方的时刻……盏里的茶汤渐渐平静下来,水面上浮着一层白雾。他轻轻地吁了口气,聚集在一起的雾汽一下就散开了,就在这一刹那,那些原本看上去似乎是瓷盏上瑕疵的玉色条纹,骤然间便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只仿佛正在清溟中振翅翱翔的燕雀,随着汽雾的盘旋弥散,它的影姿也随着变化,忽尔展翅忽而剪尾,目瞪喙张,宛似正在不绝地啼鸣……可惜的是,他这口气吹得稍微大了一点,茶汤的雾汽只聚合了两三次就变淡了,那只寄伏在盏中的燕雀也重新散成了纷乱的纹路。 商成惋惜地摇了下头。这是他搬来庄上时,别人送他的礼物。从第一次见识到它的神奇之处,他就彻底地喜欢上了。这个名叫“青鸟”的茶盏真的是不可思议。他发现,那只燕雀并不是每回盛上茶汤都一定会出现。首先,倒进盏里的必须是滚水,但又不能是真正的滚水,必须是滚了的水再稍微晾凉一刻,然后才有可能会“唤醒”它;是的,只是有可能而已,因为它不是每天都会出现,每出现一回,再看见它就需要间隔一两天;至于间隔的时间长短,这要看当时的天气,天气凉爽就是十数个时辰,天气热就需要一天多两天。有时候,他看见这个在瓷盏里活灵活现的精灵,忍不住就会想,把他的,这小东西竟然也知道冷热不成!当然了,这只是一个玩笑话。但每当看见这个瓷盏时,他就禁不住对那些烧出这样物事的人无比地敬佩:一个小小的器物就有如此非凡的变化,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 在他喝水看书的时候,丫鬟胭脂端着一个小木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给他拿来了剥好的南瓜籽和核桃仁,分别装在一个小盘子里。 商成没有注意到她,但他嗅到了她衣裳上熏过的茉莉香味。自从那天他随口夸了真奴两句,说自己最喜欢茉莉的花香气之后,于是这些天里,他出来进去地到处都能闻到茉莉的花香。 等胭脂把盘子摆好,他偏着脸向她胡乱点了下头,咕哝了一句:“谢谢。” 胭脂没说话。但她也没走。她两只手抓着小木盘,低着头不吭声。 商成当然知道她心头想着的是什么。在燕山的时候,胭脂就经常帮着月儿和盼儿给他做饭食。知道他喜欢吃点辣味道,她每天都要给他捣蒜蓉;惟怕他不小心吃了生蒜引得眼疾发作,每顿饭前捣好蒜蓉之后,她都会仔细地用细纱布裹着蒜蓉把蒜汁挤出来,专门用个小碟给盛好,等他吃的时候好用。不管是蒜蓉还是蒜汁,都是不能久放的东西,剥去蒜皮和空气稍微接触一些时间,就会有一股死蒜气,所以胭脂每天要给他预备三顿的蒜汁。早前在燕山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忙碌到半夜,很多时候深更半夜还在招呼灶房弄点夜宵填肚皮。可无论是三更天还是拂晓凌晨,每当他吃消夜的时候,总会有一碟子蒜汁放在他面前。两年时光,风吹雨打也好,朔风飘雪也罢,只要他在家里吃饭,这一碟蒜汁就一定会放在桌上…… 商成抿着嘴唇,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心思也完全没办法再回到书本里。在过去的两年里,胭脂天天都是起早贪黑地为他捣蒜蓉挤蒜汁,单就是这份心意,也足以让他感动。可感动不是感情。他在女人这方面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更没有吃着碗里还盯着锅里的意思,家里另外四个女娃就够他头疼了。县伯的爵位只能有五个妻媵的封诰,真奴和桑秀一人一个,现在还剩三个,四个女娃怎么分?偏生这事还不能教她们自己去石头剪子布。他让谁没有名分都不好,是吧?这头四个葫芦都没按下去,又冒出一个叫“胭脂”的瓢…… 真他娘的头疼事! 他咂着嘴,假装专心地看书。他突然有个想法:你说,月儿她们前头把胭脂指给他做贴身的丫鬟,还有桑秀和真奴现在都窝在屋子里不出来,会不会都是在刻意地给胭脂制造机会呢?她们肯定都是知晓胭脂的心思的,桑秀和真奴更没把她当作丫鬟看待,难道她们就不怕诰命的机会越来越少? 胭脂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但她还是不走。 桑秀和真奴还是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在屋里做什么。商成看实在是糊弄不过去,只好指了指小案边的矮凳,意思是让胭脂坐下说话。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她拉一回话。毕竟他商燕山如今名声在外,上嘴唇连天下嘴唇接地,三寸不烂舌能说得天花乱坠,编个玻璃就教工部不顾一切地跳坑里,扯个胡话就让朝廷大军飘洋过海,凭这样的本事,肯定三言两语便能把小女娃说得回心转意! 胭脂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 商成也没什么话好说,就随便地拉家常,问胭脂道:“到京之后,你去看过你爹妈那边没有?”他隐约记得听月儿还是盼儿说过,家里现在的几个大丫鬟,都是燕山卫牧陆寄的两位夫人从娘家带出来的;陆夫人的娘家就在京城,因此他猜想胭脂的父母应该也在上京左近的什么地方。 胭脂小声说:“正月里就回家看过了……” 商成点了点头,正想打听一下胭脂家里还有什么人,顺着这个话题再给她讲一番家人团圆和和美美的大道理,等说得胭脂心酸掉泪,就顺势把身契什么的还给她,再送她一笔钱粮,让她回家去伺候爹娘老子,回头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小日子……又听胭脂说:“我和他们说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商成只好把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重新挑个话题:“你有空的时候,应该多回家陪陪他们。” 胭脂低着头说:“我记得了。” 商成咧了下嘴,彻底没话说了,只好捧起《孙子兵法》继续学习。 堂屋的门扇后传来一声压低了的笑声。商成头也没回,就知道这肯定是真奴趴在门扇后面偷听;她听到自己郎君一句接一句地给自己刨了坑再向下跳,终于没能忍住笑。 门扇后不止是真奴,桑秀也在。被郎君借题发挥呵斥了两句,她跟在真奴身后一道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低着头笑。听着商成和胭脂说话,她心头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去年六月的那个晌后,在燕州教坊的门外,他和自己也是这样说话的,左一句右一句地,似乎就是眼前这般光景。也就是那一天,她和真奴都如愿以偿地进了他的家门…… 真奴走到竹椅前,就半跪半蹲在商成的脚边,举着一块布说:“郎君,你见过这样的布没有?” 商成早就看见了她手里的那块料子。这东西极软,顺着真奴的手掌手腕就滑溜下来,颜色紫红近乎乌黑,表面就象涂过蜡一般富有光泽,就象波浪一样随着她的手腕翻动而分散聚合;布料上面有些毛绒细密浓簇,有些毛绒便比较疏落松散,散密相间中纹圈互为衬托,隐然就是半幅牡丹图。他伸手摸了一下,又软又滑又暖和还极有弹性,肯定不是棉布,也不是绸缎丝绢,思忖之间立刻便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惊讶地问道:“这是天鹅绒?” 真奴显然不知道这种料子还有别名,但她还是夸赞说:“郎君真是好才气,起的这个名字可比‘漳绒’响亮!” “哪来的?”商成好奇地问。 “晌午前,南阳公主让人送来了两匹,说是立夏节的礼。她的使女说,这是今年漳州地方进的贡品,南阳公主也只蒙娘娘赏赐了三匹,结果就送了两匹给咱们。” 一听说是南阳送的,商成登时不说话了。他知道,南阳自打猜到他就是写《六三贴》的攸缺先生,便对他礼敬有加,完全是把他当成出世的隐士高人对待。在人前还好点,要是没人在跟前,一举一动都是执的弟子礼,开口先生闭口老师,闹得他都有点怕这个公主了。前头他刚刚搬来时,南阳一出手就是大礼,象眼前的瓷盏“青鸟”,就是她送的。别看茶盏只有这么丁点大,市价超过六千缗,连同前头送他的那匹阿拉伯马以及几幅字画还有别的几样贵重礼物,总值四万缗出头。他还听说,就为置办这些礼物,她还变卖了一个庄子,换来的钱几乎都变成各种物事,全送到他这里了…… 他问真奴:“咱们回礼给人家没有?” “月儿姐姐回了礼的。”真奴说。她和桑秀都比月儿大着月份,但依旧称呼她和二丫为姐姐,这也是对她们的尊重。“才铸好的四两官库金,月儿姐取了二十锭作回礼。” 商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南阳敬重他,送的全是好马、名家字画还有瓷中精品,可他却回赠别人真金白银;比较起来,他这个隐士高人可真是俗不可耐,简直就是欺世盗名! 他们一家三口,再加上胭脂,四个人正在议论着天鹅绒的种种好处,又该拿它做成什么样的衣裳的时候,不知道跑哪里疯玩去了的小丫鬟篆儿,满头热汗地跑进来说,二丫来了。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4)东倭国是(十七) 篆儿的话音才落下,装束得就象个进学仕子的二丫就到了。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杭纱长衫,玄绸直裤,腰间扎着条掐金线绣着双凤朝鸾图案的绸带,左边挂着璎珞缠绕的辟邪佩玉,右边掖着个仙鹤青松的避汗香囊,脚上蹬着一双半筒嵌牛皮薄底靴,浑身上下收拾得倒是干净利落,任谁头一眼看见,都会忍不住称赞一声“好一个俊俏后生”!只可惜是个假小子。 她才从城里回来。今天天气有点大,三四十里路又都是坐的马车,路途颠簸再加赶路累乏,脸红得就象是熟透了的石榴籽。她进了庭院,也不和人打招呼,三步两步过来就一屁股坐在小案边的矮杌上,瞄见小案上没有多余的茶盏,便端了商成的青鸟盏一口气把残茶喝了个底朝天,又倾了一盏,再喝完,这才一只手解开幞头的搭扣,摘下帽子扇风。 桑秀和胭脂马上去拿热水和毛巾,好让她先洗把脸再揩把汗。真奴也回屋去再取了个干净的茶盏过来。 等二丫洗罢脸重新坐下,商成给她倒了盏茶,问她说:“你刚从家里回来?” 二丫捧着盏吸溜着茶汤,点着头应了一声,转头对胭脂说:“前天的那种用白沙糖裹的核桃仁,还有没有?”胭脂便去给她拿零食。她和商成说:“回去没见着我爹,就看见我娘了。听我娘说,他有三四天没回家了,只是教人捎了话,说是衙门里有要紧公务,事情没忙眉目前暂时回不去;还让人给他送去热天用的被褥和换洗衣裳。”说着话,她忽然笑起来,“我告诉我娘,你又被罚了三个月俸禄,还被禁足二十天。我娘说,我娘说……”她笑得眼睛眉毛都眯成了一条缝,吭吭哧哧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囫囵,“……她说,你,你是活该!” 商成也笑了。但他很肯定地说:“这不可能,她不会这样说我。一准是你编出来的瞎话!”要是二丫说,她娘心疼那被罚没的薪俸,于是骂了他几句,他还勉强可以相信一二分。可即便是这样,他觉得十七婶也不大可能说他是活该自找的。虽说婶子这个人对钱财比较看重,但眼下两边家里都不缺钱,几个薪俸值当得了什么? 二丫撇了撇嘴,说:“你爱信不信。我娘就是那样说的。” 商成还是不信:“她不会那样说。一一要不,就是前头还有些话你没告诉我。”又笑着打问,“你娘到底是怎么说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要糟糕!遭瘟的,没事和二丫多这一句嘴做什么? “我娘说,谁叫你守着四个如英似玉的大姑娘不肯娶呢……” 商成登时有点不自在了,捏了个笑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丫也是壮起胆子才说出这样话的。话说出口,她也羞得红了脸,埋下头装作喝水,一双大眼睛却在骨碌碌地四边乱瞅一一不会被桑秀她们笑话吧? 商成换了个话题,告诉她,她爹昨天才来过庄上一趟,不过是过来谈公事,因为家里还有别的客人,几句话说完他就回衙门了。 二丫眨着眼睛想了想,问:“是不是朝廷又要在哪里用兵了?你也要去?” “不清楚。”商成说。 “不想说就算了。”二丫明白这是商成在糊弄她。商成从来不在她们面前谈论公事;她爹早前遇见什么麻缠公务的时候,还要和她娘说道几句,可自打到了燕州之后不久也变了,再忙得晕头转向也和在家里说,有时候她娘见他累得狠了关心一下,一句的“衙门里的事情少打听”便甩过来,她娘经常被哽得翻白眼。但是,这一回情形不同以往,哪怕和尚大哥不告诉她,她也知晓些内情。她就象个准备偷小鸡崽的馋嘴猫一样,探着头凑近商成,盯着他说:“朝廷要打仗,能不告诉别人,还能不告诉你?一一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朝廷要在北方用兵了。” 看着她的顽皮模样,商成笑得仰起了脸,顺便和她拉开点距离一一他都能感觉到她脸上的温热了。他问道:“你听谁说的?” 二丫既得意又害羞,重新坐下红着脸说:“回来的时候,半道碰见永盛昌的大东家袁澜,他告诉我的。” 商成笑了笑。他就说嘛,二丫天天都在庄上,能从哪里听说朝廷出兵的消息?肯定是别人告诉她的。而永盛昌的袁澜就不同了。永盛昌是上京城里数得上的大商号,分号遍步南北各地,袁家也是中原地区有数的大商贾,和官府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听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很正常。再说,出兵东倭本身就是一桩大事,想彻底隐瞒下来很难,想不教人议论就更难,因此京城里有点捕风捉影的谣言是非常正常的情况。官员们有猜测议论,与官场上的风云变换利益关联的商贾们自然就不会掉以轻心,以永盛昌和袁家的关系,肯定能够知闻一些风声。只不过,有一点他想不好,眼下高小三虽然不在,可货栈不是还有别的大管事在经营着么,怎么袁澜会和月儿说这些?难道袁澜还真以为,刘记货栈之所以能够起死回生,买卖还做得蒸蒸日上,全是因为有了两个小女娃的那点半瓶水本事?另外,当初因为霍六没把白酒生意的大头交给自家的刘记货栈,而是交给了永盛昌,结果气得十七婶好几天都没吃下饭;连带着,她也恨上了袁澜和袁池俩兄弟,直接就把永盛昌和袁家拉进了黑名单。不仅她恨袁家,刘记货栈里别的掌柜和管事也都恨永盛昌,年前在京里挑选各地合作经营仁丹的商号,甚至都没人去知会袁家一声,似乎压根就没有这家买卖字号一般…… 他还听月儿和二丫说过,在仁丹风波发生之后,袁澜也曾经想过要和刘记货栈和好,但都被十七婶拍板否决了。商成到京之后,本来还以为袁澜会请自己出面做这个和事老,结果两回见面,袁澜提都没提及这个事,他也不好主动去帮着斡旋。于是事情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眼下,他又听二丫提到了袁澜,就不免一些猜测:难道说袁澜回心转意,又打算重新和刘记货栈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了? 可二丫并没有提这个事情,而是说起了别的。 原来,袁澜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了商成正在研究新的航海技术,今天又恰好路上碰到二丫的马车,于是就借着朝廷出兵的谣传过来和她拉话。 “我看,他是早就在打咱家里那些航海技艺的主意了。”二丫很精明地作出了判断。 商成对生意和买卖上的事是从来不上心的。他的个人理想不在做多大的买卖赚多少的钱,而是希望能做个事业有成的小地主,有点土地田产,再娶上俩婆娘生几个娃娃。他所憧憬的幸福时光,就是在冬天里温暖的阳光下,他微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端坐在堂屋里的木椅里,莲娘对着帐本拨拉算盘,小婆娘手里捧着钱匣,按照莲娘报出的数目一五一十地给长工帮佣们发工钱;每个帮工领上工钱,都会对他鞠躬作礼,然后他连眼睛都不睁开,只从鼻孔里嗯上一声算是回应……在他四处打零工和赶驮马的那段时间里,他就经常这样地憧憬着将来。后来他吃上了军粮,还做了军官,有时候闲下来,偶尔也还是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令他奇怪的是,如今他成了县伯,还有了封国,应县那边有上千顷的土地划在他的名下,他却再也没有这样想过了…… 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就用一种好奇的口气问道:“怎么这样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好奇。在他看来,货栈经营得如何,好也罢孬也罢,不过是几个女娃的一件玩具而已。再好也好不去哪里,再差也不会动摇家业的根本,干脆就由着她们去折腾。 二丫见他比较关心,就高兴地向他说道起来。她说:“袁家的永盛昌向来都是做的陆路买卖。他家的生意大,从嘉州到燕山,从泉州到长安,东南西北都有他们的分号。摊子铺得大,生意做起来比较容易,毕竟各地的情况都熟悉,富裕什么稀缺什么,他们心头清楚,货物就不容易撂死在手里。可他们这样做买卖,需要的本钱更大,驻号的往来的收货的押送的,每个月光是工钱就是一大笔开支。前年咱家盘下刘记货栈的前后,袁家拿走货栈的几个大分号作前头一笔生意的赔偿,当时小三哥就断言,永盛昌的兴盛到头了,摊子大分号多,他们绝对顾不过来,只要有一个地方的措置失当,跟着就会有接二连三的差错。小三哥说过那话不久,永盛昌在京里的一桩买卖就出了大事。有个南边的粮商把几万石粮食堆在他家的仓库里,结果仓库漏雨教粮食生了霉,最后赔了人家十几万贯事情才算罢休。要不是袁池挖空心思从六伯那里争到白酒生意,永盛昌早就该露出败相了。去年夏天的时候,小三哥说,袁家早就在做出海的打算,只是找不着海路买卖的门路,又摸不着深浅,才一直没动静……” 商成听着听着,忍不住就笑起来。永盛昌在陆上的发展遭遇到了瓶颈,即便有白酒的助阵也没能解决掉问题,袁澜不清楚问题的根本是因为企业的结构混乱和管理不善,就把眼光放到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上;新的目标就是海外贸易。说起来,袁澜还是有眼光的,但永盛昌家大业大,不如刘记货栈船小容易掉头。他的岁数和经历又在那里摆着,风雨浪尖都闯过的人,求的就是一个稳妥,不象人小胆子大的高小三和二丫,连大海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眼睛一闭就敢倾家荡产地买船下南洋! 他想了想,问道:“他从哪里听说我在搞航海技术的?” “不知道呀。我问过的,他没说。想来不是兵部里的人告诉他的,就是货栈里有人不当心说漏了嘴,结果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还支支吾吾地说,想朝咱家里投点钱。” 商成楞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说:“他是想来合伙研究航海技术的吧?你答应他没有?”他觉得,凭十七婶对待袁家的态度,二丫肯定不能同意袁澜参股投资的事。 “我答应了。” 这个答案大出商成的意料。他惊讶地说:“你怎么答应了?你就不怕回去挨骂?” “咱家的事,我娘哪里管得上?”二丫得意地说。她眯起眼睛,笑得就象一只偷到小鸡崽子的馋猫,又说:“我告诉他,想掺一股不是不行,就怕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她咧开了嘴。“……五万缗才能占一成的股,爱要不要喽。” 商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折腾到现在,做世界地图,做指南针,做地球仪,干了这么多事,好象也没花到两千贯吧?二丫张嘴便叫出一个五万缗,而且五万缗才只能买到十分之一的股份,袁澜该不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吧? “他答应了。”二丫得意地说。这是有史以来她做成的最大一桩买卖,所以她非常地高兴。“说好的,就这两三天里把钱送过来。他还说,到时候或许还有几家大商号也要来参股,所以希望咱们别急着把剩下的股发卖出去。一一我告诉他,已经有人在打问剩下的股了。” 商成没言语了。世界地图、指南针和地球仪,这三样东西要是拿出来变卖的话,倒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卖个几百万缗。可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谁肯信实这玩意?哦,他还忘记了一个人。南阳是绝对信任他的,比他自己还要信任得多!其他的,或许李穆能相信五六分,田岫大概也能信一点点,至于更多的旁人,不把他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就算很不错了!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5)东倭国是(十八) 二丫说,袁澜很快就会带着钱来庄上参股。可是,一连过去了五六天,原本说好的永盛昌大东家,却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对于这个结果,商成早就有所预料。永盛昌不是工部衙门,袁澜也不是常文实,一个看重实际的商贾,怎么可能轻易地相信一个小女娃的话,脑袋一热就拿出五万缗来参与一个虚无飘渺的事情?哪怕袁澜肯拿出这笔钱,也不可能是看好航海技术的发展前景,而只能是为了巴结他这个柱国。因此,商成并不在意袁澜的爽约。但二丫却是气得不行。前两天她到处宣扬自己亲手做成一桩赚大钱的买卖,差不多都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她的娘亲十七婶,还夸她是个孝顺的闺女,甚至说了,姓袁的就该这样整治!现在好了,姓袁的不露面,她霍家二小姐丢了大丑! 又过去了两三天,袁澜还是没来。 期间谷实来过两趟。第一趟是跑来告诉他,东元帝答应从内帑里拿出七十万缗,成为前三口的最大债主。谷实当然不能与天子比肩,但身为前三口的一揽子帐债事宜的牵头人物,他还是拿出五十六万缗,当仁不让地做了第二大债权人。其他的清河郡王、汝阳王、江陵王、襄州王……一长串的宗室显贵,多则二三十万,少则五万八万,总之,各自凭着自己的身家量力而行;最后三十几家一共凑了五百四十多万一一还差六十万。谷实的意思,是希望商成能把这个缺额补齐。他想,商成的家底或许不够六十万,但不是还有个白酒霍家么?商霍两家筹集六十万,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商成没六十万,也不愿意为了这个事情去麻烦霍伦。他给谷实出了一个主意。不到六百万缗?好办!前三口现在只是个和尚,除了一袭僧袍和几本佛经,什么都拿不出来;而他许诺出来的那些好处,都是必须等到他做了倭王才能兑现的,因此,他这是在向大赵宗室申请无抵押贷款。既然他没有抵押,那么为了降低贷款的风险,谷实他们就应该在贷款的时候先扣除部分利息,所以前三口不可能也不应该拿到足额的六百万缗;这就解决了那六十万缗的缺口问题。另外,谷实他们在与前三口商谈贷款的时候,还应该着重申明这笔贷款的风险,为了保证贷款的安全,同时也是为了保证合同的顺利执行,更是为了前三口成为倭王之后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东倭的经济活动恢复活力走上正轨,谷实他们应该向前三口推荐几位专业的人才,去支援东倭的经济建设…… 谷实得了这样的好建议,当然是兴兴头头地又回城去和别人商议了。 又过了两天,他又回来了。这一趟他不是来说贷款的事一一他们那伙人现在都把“帐债”这个露骨直白的贬义辞换成了“贷款”;他是把燕轩他们领过来看望商成的。燕轩他们是来致谢的。经过兵部的举荐,宰相公廨已经批准,由燕轩出任青州指挥使,节度青淄潍登莱五州的水陆两军,而另外一位谷系的将领也即将赶赴明州,负责从明州经鹿儿岛到平安京的南线方略。整个东倭方略都是商成的一手筹谋和推动,不仅把谷实捞出了烂泥塘,燕轩他们也是受益非浅,于情于理,他们都要过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另外,在花了两天时间仔细阅读过兵部拟订的东倭方略之后,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燕轩他们也有一些具体的想法,但还需要请教过商上柱之后才能定夺。何况有郭表和孙复的榜样在前,身边还有谷实的指点和点拨,因此就更加重视这一趟到应伯府的拜谒。在这个商上柱闲得发慌且又遭受朝廷不公正处分的时候,不顾物听跑上门去聆听到商上柱的教诲,这对他们的今后必然是大有裨益! 可商成压根就没有什么可以叮嘱他们的话。真芗倒是派人把修订后的东倭方略送来了,但他只是随手翻了翻,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让人送回了兵部。帮前三口出了个举债的主意之后,他也没有再为东倭的事情操过心。他觉得,东倭不过是巴掌大的地方,连青铜的农具都算是高档奢侈品的地方,随便派谁去还不都是一个结果?只要天公作美,别在海上遇到台风,三千澧源禁军横扫东倭列岛是绰绰有余的!如今真芗如此的大手笔,又是在登州莱州部署水师,又是在青州驻军十七个旅,要是动员了这么多的人马舟船还拿不下东倭,那大家干脆都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也省得被别人羞死! 但燕轩他们是诚心求教,他总得说点什么高屋建瓴的话,想了半天,他提出了一个“稳准狠”的战术方针,站稳脚跟,盯准要害,以摧枯拉朽之势消灭任何敢于怀疑并挑战大赵的个人和集体! 燕轩他们又请教,如何才能做到“稳准狠”的定倭三字真经。 商成只好在“稳准狠”的基础上,进一步对燕轩他们这些指挥作战的将领们提出严格要求:在甄别反赵势力的时候,胆子要大;在区分反赵成员的时候,心眼要细(小);在对待反赵份子的时候,要敢砍敢杀。综合起来,就是“胆大心细敢杀人”。 燕轩他们走后不到一天,“稳准狠”与“胆大心细敢杀人”这两条战术指导方针,就正式写进了《东倭方略》,随后又在东倭接受了现实的残酷检验。事实证明,它们是行之有效的,很多时候还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在后来的岁月里,大赵又进行过无数次的军事行动,在战前拟订的方略里,这两条战术指导方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并被付诸实践…… 现在,商成当然还料想不到,他随口说的几句话会被人抬升到那样的高度。看着燕轩他们欣然地辞别而去,他的心头总觉得不是滋味。看吧,郭表在陇西随时准备着和突竭茨人硬碰硬;孙仲山在西南把刀子磨得霍霍响,只等着瞅机会去欺负南诏人;燕轩他们更是要飘洋过海去砍人;就是张绍西门胜他们,至少也能和诸序这个上柱国斗智斗勇一番……数来数去,就只有他窝在京城里“养病”!养病呀,养病。娘的,他都快被“养”出“病”来了!他不单要养出病了,还受了处分被禁足了,哪里都去不成,每天只能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的县伯府里转来转去!他把头转晕了,还得继续转下去。要想等处分过去,他还得在家呆上四五天。虽然平时没有禁足处分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但那时他是自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不提前打报告就不能踏出近畿一步,至少他随时都可以去河对岸找谷实下棋。可是,眼下他连下棋这一点乐趣都没有,只能在家里转悠过来再转悠过去…… 这天,他正在后园的草亭上发呆的时候,二丫过来告诉他,袁澜来了。 他又惊又喜,赶紧让人把袁澜请过来。他既惊讶袁澜居然还有胆量过来,更是高兴能有人来陪自己一一总算又有一件打发时间的事情了。他还叫二丫去把自己做好的那几样开创航海新时代的物事全都拿过来,就摆在这草亭上。他要让袁澜看看,五万缗的制钱究竟会买到些什么东西,而他商燕山,又到底是不是个指挥吹嘘胡话的人! 二丫没动地方,说:“又不是他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一个人……” “也是来参股的?”商成问。 “不是。” “……” “是个姓方的,说是明州方家的人。”二丫说。她怕商成不清楚姓方的是什么来路,还补充了一句,“明州地方有五家大海商,唐秦方程黄,来的这个姓方的就是其中的‘方’家出来的。” 既然有外人,商成就不再坚持。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候,一个素不相识的明州海商突然找上门,肯定不会是简单的拜访;这个姓方的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袁澜来到之后,先和商成见礼,随后就很郑重地向二丫告罪。他解释道,他原本几天之前就应该过来的,可是家里临时出了点事,他实在脱不开身,就交代家里人先过来告知二丫一声,结果那家伙又没把事情放到心上,最后的结果就是教他既失信于霍家二小姐,又失信于商成。他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啪啪响,无比懊悔地说道:“早知道我那个弟弟办事如此不踏实,我就该亲自跑一趟的!”又咬着牙发狠说,“虽然我四弟他不是成心的,但终究办错了事,一一二小姐,要打要罚都随您的心意。不管是打还是罚,我袁家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二丫本来是想追究一番,让袁澜也落一下颜面的,但袁澜上来就是一大通的道歉话,言辞恳切神情逼真,登时就教她有些手足无措。她想出口心头恶气,可于理不合,就此撒手又不情愿,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捏着香囊就是说不出话。 袁澜和二丫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商成本来是无所谓的。可开玩笑也要分个地点场合!看着袁澜欺负二丫年少不更事,拿瞎话胡乱哄骗她,他心头就有点生气。这里是应县伯府,又是当着自己的面,袁澜还这样不知轻重,那可就别怪他不客气!他轻轻地拨拉二丫一下,指了指身边的石凳让她坐下,这才漫不在乎地对袁澜说:“屁点大的事情,哪里还用你亲自跑一趟来作解释?这样,我叫两个人去把那家伙的腿脚都打折,咱们就算两讫了。”说完就低下头喝茶。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他的贴身侍卫老刀蓦然间就冒了出来,站在亭子外,冷冰冰地瞪视着袁澜和姓方的。商成呷了口茶,头也没抬地说道,“送他们走。”又说,“告诉高强一声,喊两个人,跟着袁大老板跑一趟,把那个不听他话的家伙打折两条腿送去平原将军府。就说是我说的,那家伙犯了‘乱军’的禁令,该怎么处罚就照着军中规矩来。” 袁澜看见他突然黑下了脸,就知道自己惹祸了。他前头和二丫说,要拿五万千钱来入股,确实是在开玩笑。他原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与商成彼此极是熟络,和二丫的爹霍士其也见过好几回,只是与二丫开个小玩笑而已,算得上什么?可昨天傍晚他的叔伯兄弟袁池在酒肆里听说这事之后,连南方的大客商都顾不上了,中途离席跑回家,见面就把他好生一顿数落:你和商燕山是熟悉,可那是商燕山品德高洁折节下士,你袁观波算老几,就敢登了鼻子上脸?你和霍家二小姐说话,胡乱攀扯航海技艺做什么,要是商燕山把玩笑当了真,你却偏偏毁了诺,这是不是在落他的颜面?辅国公杨烈火落了他的颜面,商燕山就敢当着天子的面和杨烈火厮打,你袁观波有什么倚仗可以与辅国公相比拟……一番话说得袁澜浑身冷汗直冒。他当初与商成结识时,就是因为一时的义气之争而被毅国公王义逼迫得四处逃窜,最后还是时任燕山提督的商成帮忙,才化解了这段纠纷。可毅国公王家早就露了败相,如何能与眼前的应县伯比较?王义最多也就能把他追迫得如同丧家之犬,可他相信,四年之间就一路做到列侯的商燕山,绝对可以教他走投无路,而且绝对不会再有别人出来救他一命。痛定思痛,他连夜调集了五万缗,今天一大早就赶来见商成,就是为了弥补犯下的错误。可当他见到了商成,商成笑呵呵地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又是看座又是让茶,顿时让他高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了地。心情一放松,老毛病又犯了,结果闯下了这样大的一桩祸事…… 现在,听着商燕山在吩咐侍卫,他已经被唬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心头砰砰砰地打着鼓,嘴里却什么求情告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6)东倭国是(十九) 在袁澜同二丫说话的时候,明州海商方斫正在向商成作礼,可谢座谢茶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陡然间便异变突起。事情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既谦卑又恭敬的笑容也登时冻结在脸上,扎煞着双手微屈着两条腿立在石凳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没胆量开口说句劝解的话,目光死死地瞪住眼前被打磨得光滑平整的石桌,连眼珠子都不敢稍微错动一下……屏息静气之间忽然想起听说过的对商成的风评物议,冷汗刷地一下子就从额头上颈项间冒出来! 袁澜更是面色如土,手脚都不知道该朝哪里放了,干张着嘴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的问题不是他说错了话办砸了事,而是他的四弟根本就不在京城。他四弟前年就被他差去泉州打理买卖,眼下已经在那边呆了两年有余,商成的侍卫在商号里找不见人,必定会去打听,等到商成知道了真相,事情才真正是无可挽救了。他现在懊悔得不得了,恨不能找来针线把嘴巴缝起来!来之前他二弟袁池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见到商成就认错道歉,以商成的爽朗豁达性情,肯定不会与他计较。袁池还再三地告诫他,见到商成就好,什么事都与商成说便是,千万切记不要节外生枝。结果他还是没能管束住自己,上来就和二丫说话,结果就铸成了大错! 商成已经下了逐客令,可袁澜却不能走。他心头明白,要是真走了,以前结下的那点香火情分就会荡然无存,以后再也别想走进应伯府的门。至于接下来还会有什么遭际,他根本就顾不上思量也不敢去想象,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快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哪怕磕头赔礼也得让商成回心转意! 袁澜赖着不动脚步,老刀也不过来撵他,只是拿刀子一样凌厉的目光上下来回地打量他。老刀虽然沉默寡言,心思却很缜密,跟在商成身边的时间又长,商成说话做事的一些习惯他都很清楚。商成虽然对袁澜不假辞色,话也说得重,但手里的茶盏一直都没放下,也没掉头去和二丫说话,这些细节都说明,商成其实也就是吓唬一下袁澜而已。这样的事情商成在燕山就做过不少回;象孙奂、钱老三还有邵川郑七他们,几场胜仗打下来,一个个骄横得都快不记得自己到底姓什么,尾巴全都翘到了天上,看什么都不顺眼,嘴巴一张就是“狗屁”,要不借着机会经常踢上几脚骂上几句的话,早晚要捅出篓子。商成身边的侍卫,基本上都配合着商成打杀过孙奂他们的嚣张气焰,因此做这种事情是驾轻就熟。既然商成不过是想敲打一下姓袁的,老刀也就没有认真动手赶人,只是摆了个凶狠的架势跟着装腔作势罢了。 但是,袁澜并不是孙奂和钱老三。孙奂和钱老三他们都是被商成打骂惯了的人,这边被骂得狗血淋头,缩头耷脑地屁都不敢放一个,转过身就权当是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象范全姬正这些老燕山,哪怕商成挨着个把他们喷一脸的唾沫星子,也还是嬉皮笑脸的无赖模样,经常倒把商成闹得哭笑不得。和他们相比,袁澜就差远了。商成一摆脸色,他就被吓得两条腿打颤;商成口气稍微重一点,他就连低头认错的胆量也没有了;再加老刀恶狠狠地站在一旁,他就只顾着拿眼睛朝地上看,大约是想寻一块干净的地方跪地求饶吧…… 商成还是绷着个脸,端着茶盏看也不看袁澜。其实他也有点傻眼。这才多大点的事?拱下手打个哈哈就过去了的,怎么袁澜的脸上全然是一付如丧考妣的模样了?这家伙以前不是这样啊,当年跟王义斗法的时候,就算逃难也是一路有说有笑,怎么一转眼就经不住恐吓了? 眼看着袁澜便要做出点出格的事情,商成就赶紧给二丫递眼色: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二丫开口替袁澜求情,他就可以就坡下驴了。 可二丫脸上红红的,低着头根本没看他。商成围护了她,她正开心高兴得不得了,哪里有心思去理会别的事情…… 二丫指望不上,商成就只能靠明州大海商方斫,但眼角余光扫过去,大海商还在扎着马步……他正盘算着如何才能不露声色地缓和一下气氛,就看见蒋抟从桃林间的小径上走过来。 几天前,蒋抟已经在工部报到,接领了差事。刚刚到任,乍一了解情况,他就叫苦连天。工部起的那些白酒作坊,人事混乱财物混淆的毛病就不说了,各种章程千疮百孔四面八方到处漏风也不提了,单是一个作坊中吃闲饭的比干事的人还多的毛病,就让他恨不能马上递出辞呈。他本来打算,在家眷没到之前,就先在商成这里搭伙,结果接手的是这样一个烂摊场,这几天光是看卷宗就要熬到半夜,实在是没时间也没精力再在商家庄子和衙门之间来回跑,干脆就住到商成在城里的府邸里。眼下事情总算稍微有了的眉目,明天又是休沐,他才抽空过来找商成拉话。 蒋抟远远地就跟商成打了招呼,走到亭边才发现站着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熟人,便笑着拱了拱手,说道:“这不是半山兄吗?自从燕州一别,到现在也有个半春秋了,你怎么也来了?”说着,也不停下脚步,就坐到二丫给他让出的石凳上。他和霍士其是平辈论交道,月儿二丫他们平时也都是尊他一声“蒋先生”的,因此并不怎么和她客气讲礼。等二丫给他斟上茶汤,道了谢之后,这才又对袁澜说:“你站着干什么,怎么不坐下说话?你和督帅也不是头回见面,以前可没见你这样拘束。来,坐了说话。”又说,“你可是比去年秋天时很胖了一些。来,坐下和我说说,这怎么作养身体才能有个体面富态。” 袁澜心里清楚,这人是把自己错认成了叔伯兄弟袁池。他不知道蒋抟是谁,但看蒋抟和商成如此亲近,也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只要这人肯出言搭救,商成多半不会再追究自己的差错。按他本来的性情,当然是附和着蒋抟的话就势便向商成告饶,可他刚刚才因为话多吃了苦头,这时候就有点放不开手脚。正在犹豫迟疑,就听商成说:“老蒋,你认错人了。这不是袁澜袁半山,是他的叔伯兄袁澜袁观波。”转过脸对袁澜说道,“你也坐吧。一一老方也坐下。看你这架势,我都替你难受。”又对袁澜说,“你可真是好运道。前头遭难时有人帮着你,今天又有人帮着你,怪不得你们家的买卖越做越红火。” 袁澜终究不是愚笨人,商成话里的警告他能听懂,揶揄的意味也明白。他心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冷汗都不顾不上擦,赶紧过去郑重地向二丫道歉,并且再三声明,那天说的想参股的话绝对不假,五万缗制钱也已经备下,只是因为五十多万斤的铜钱来往运送极不方便,所以先贮在城里的商号里。二丫随时都可以派人去清点查验。 蒋抟这几天都在衙门里忙碌,还没听说五万缗的事,就好奇地向商成打问。 商成给大家的盏里倒着茶汤,随口说道:“老袁想在我搞的那几样航海技术里参一股。” “五万缗折算一股?”蒋抟问。 商成点了下头。 “是指你做的那些指南针和海舆图吧?” “就是那些。”商成说,“还有个地球仪。” 蒋抟没言声。他低着头,慢慢地呷了两口水,才唆着牙花子说:“卖便宜了。”他知道袁澜是商成的布衣患难之交,情谊不同寻常;姓方的虽然不清楚来路,但既然能和袁澜同道,想来交情也非浅薄,也就不再忌讳什么,又说道,“我前两天看过那份《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这分奏疏还没下发到各地,也没刊载在邸报上,所以民间暂时并不知闻,也没有什么反响。但请督帅留意了,这份《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是开天辟地的新举措,其震荡之深远,当不啻汉武帝时的盐铁专营。据我所知,眼下朝廷把这个口子一开,有霍氏白酒的先例在前,接下来工部便有不少的事项要请专利钱,象苏州的叠绣技艺,还有漳绒的技艺,这些都是要请专利的。等民间琢磨出其中三昧,只怕向朝廷请专利钱的会蜂拥而来。如您所做的这几样航海所用的物件,舆图和地球仪暂且不题,单单是个指南针,效用广泛难以历数,其中的利益更是累千累万。五万缗一股实在是太低了。只在指南针一样上就已经低了!” 商成自然很清楚指南针、地球仪和世界地图这三样东西的真正价值,但他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常秀的《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究竟会带来什么影响,现在听到蒋抟的判断,当真有一些振聋发聩的感觉。他的见识比蒋抟多,眼光也更加长远,对专利的实施和落实之后将引起的变化自然也更加清楚,思量着其中的种种利弊得失,一时间就忘记了说话。 蒋抟说,民间对专利钱的认识会比较迟钝,这显然不是事实。亭上坐着的袁澜和方斫就很敏感。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听说了两桩大事。一是朝廷准许屹县霍氏拥有白酒专利钱并非特例,他们这些商贾也是可以向朝廷申领专利钱;二是商燕山搞的航海技艺并非镜中花水中月,至少其中一样名为“指南针”的已经做出了实物,而且是“利益累千累万”的实物!本意原不在此的方斫,更是激动得眼中放光。他们方家从中唐就开始做海商,高丽、东倭、大越和真腊的海路都很熟悉,深知海上行走最难的不是躲避风浪,而是一张张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海舆图。从中唐到现在两百余年,花在海上的金银不知道有多少,死在海上的方家人也不知道有凡几,可海道也只开辟到南天竺;从南天竺再向西的诸如波斯、大食、大秦、埃里和黑山昆仑等国,从来都没有到过。焉知这应县伯府里就没有他们渴盼百年的海舆图?更何况还有个指南针。海上往来的舟船一般都是成群结队,为了在茫茫大海上指引方向,当首的船上都备有司南。但司南一来保管不易,二来也不甚准确,海上风浪颠簸地秤不能平衡,因此司南也时常有误指,抵达时差谬个十数里数十里极其平常,既然蒋抟敢夸下海口,想来指南针定比司南可靠十倍百倍…… 他还在思谋,袁澜却在瞬间就拿定主意。他们袁家早就想下海了,可手里没有海舆图,什么事都要看方斫这样的大海商的眼色,处处都要担心别人的掣肘,心头总是不得安稳。眼下忽然有了个出海的机会,那还多想什么?不管了,反之铜钱放在那里也不能生子,五万缗一股,他们入了!哪怕再添十万贯,他们袁家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7)东倭国是(二十) 袁澜当场表示,袁家和袁家的永盛昌商号愿意在“指南针”上入一股。他没提当初五万缗换一股的事,也没提到海舆图和地球仪,只说要入股指南针。他还说,眼下这五万缗只是入股的定钱,剩的那些欠缺,只消商成一句话,五日内定当缴齐。 商成沉吟了一下,告诉他,入股的事回头再谈。 袁澜的脸色立时灰败下来。他以为,这肯定是商成余怒未消,瞧在蒋抟的情面上又不好对他发作,因此说些婉转的话搪塞他。可他毫无办法。这事只能怪他!谁让他没事在二丫面前乱说话,捎带着还暗讽了商成荒诞诳语呢?现在商成没有把他赶出门去,就已经是很顾全他的脸面了,还希图别人在航海技艺上让他搭个顺路的马车,简直就是谵妄! 方斫也面露失望之色。 蒋抟却毫不奇怪。这种事情,商成肯答应才是怪异! 他刚到的那天,就在商成的小书房里见到了指南针、地球仪和海舆图。直到今天,他依旧很难用言辞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尤其是地球仪和海舆图,这两样物事彻底颠覆了他对这个世间的看法和认知!说实话,他不肯相信商成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也不敢相信!但他和商成共事了几年,深知商成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因此他不能不信。他不仅相信了,而且还很感激商成对他的信任。以他那点在燕山提督府里磨练出来的微末见识,他清醒地认识到,指南针、地球仪和海舆图,这三者都是镇国之利器,商成绝无可能把它们交给私人的手里处置。这事别说是袁澜,就是霍士其也不行!哪怕兵部时下不情愿在这些物事上花钱,商成也不会拿它们去做赚钱的营生! 商成不再在入股的事情上纠缠,就问蒋抟:“你那边的事情,顺利不?” 蒋抟笑了笑,说:“还算是顺利。昨天在长寿观的工部外衙门和户部的人交谈了一番,我是受益菲浅。” 商成哈哈一笑说道:“说到做买卖,你只凭了一份合同就把工部逼得差点自挂东南枝,还有人在这上头能让你受益菲浅?” 蒋抟嘿嘿一笑。所谓受益菲浅之类的话,当然是他在谦逊了。自打那天晌午时他和几个工部里的同僚拉过闲篇之后,一连三四天,天天中午歇衙的时候都会有人找他拉话;昨天就更不得了,两个户部郎中领头,七八个户部官员直找上他,口口声声说是要向他请教。这些人来的时候叫他“大人”,走的时候称呼他“先生”,连行礼都是行的平礼,这无疑让他的心情十分舒畅。他今天过来庄上寻商成,除了有点事情需要请教之外,也有点表功的意思。看,他老蒋到京不过旬日,如今也是小有名头了! “哟!都是蒋先生了!”商成半是惊讶半是夸张地嚷嚷一声。他问,“你都和他们说什么了?” 蒋抟使劲绷着脸,努力想做出一付不值一提的不在乎模样,但眼角眉梢的喜色却是再怎么都掩饰不住。他抿着嘴说:“也没说什么。就是随便讲了讲‘资本’啦‘价值’啦‘价格’啊什么的,还有‘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情。” 商成目瞪口呆地望着蒋抟。他和蒋抟共事的时间很长,尤其是蒋抟做他的“机要秘书”的时候,更是一天里有六七个时辰在一起忙碌。有时候在公务闲暇的时候,两个人就着热汤啃着白面馍,或者抱着茶水吸溜,当然也会拉些家长里短的话,象“资本”和“价值价格”这些道理,就是在这种时候断断续续交给蒋抟的。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大赵人,身份来历从来都不敢和别人提到一句,因此,即便他身边随时都有亲人和朋友陪伴,但他的内心里却总是觉得很孤独。也正是因为这种孤独的感觉,他倍加地珍惜亲情和友谊,除了身份来历不能说,别的话他几乎从不忌讳一一这大概也是因为孤独感带来的一个副作用,他不能什么都隐瞒着,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了;而且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地帮助别人,就象别人帮助他一样……所以,只要有人找他说话打听请教,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别人。十七叔喜欢三国,陆寄喜欢书法,张绍喜欢军事,只要他有空闲,都情愿和他们交流。蒋抟也多次和他讨论过经济方面的问题。和蒋抟讨论,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说得头头是道,可随着老蒋知晓的道理越来越多,他便招架不住了,时常被问得哑口无言。学生好学不倦,老师却不甚高明,没办法,他也不管对错了,也不顾是不是自相矛盾了,把自己知道的和能记起来的所有道理都一股脑地抛出去,让老蒋自己去琢磨和分辨好了。至于这种“教学方式”的效果,看来还算不错。张绍已经有当世兵法家的名声了,蒋抟也成了“先生”。就是不知道别人在看待张绍和蒋抟的时候,对他又是个什么看法。唉,这也挺矛盾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事情遮遮掩掩,连喜好个书法都不敢随便拿出去张扬,一方面又象是在不遗余力地教授培养“门生”,怎么看都有点“有恃无恐”的骄横味道。可他真没办法。别人以赤诚待他,他总不能报以弄虚作假吧?虽然他的身份和履历都是假造的……但他这个人是真的,他告诉张绍和蒋抟的知识,同样是真实的!至于这些知识可不可信,这就需要他们自己去参研、去斟酌、去判断。 瞬间愣怔了一下,商成随即就释然了。他露的马脚破绽太多了,现在是债多不愁!但是,只要他不起谋反的心思,朝廷就绝对不会轻易地动他,他的种种诡谲不可思议之处,也会被死死地掩住。他甚至有一种感觉,有关他的来历,如今大概已经成了朝廷的一桩秘辛,而张朴他们这些柱石重臣们甚至有了某种默契,大家齐心合力地一起帮着他遮掩。不然的话,年前南北两派都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怎么就没一个人拿他出来说事呢?当然,这个事情也有另外一种解释:在他的事情上,南北双方都有过错,所以拿他出来话事谁也讨不得便宜,还得罪了军方,吃力还讨不了好,于是大家干脆都不理会他。这大概也是他为什么既不为北进派青睐也不受南进派待见的根本原因:谁都不情愿招揽一个不清不楚的人,更不想为这个人而给对手留下口实…… 商成和蒋抟说了几句,又转头和方斫说话。这也是客人,他不能慢待。只是他记不上方斫的别字,干脆就用了一种比较亲热的称呼:“老方,你也是来参股的?” 航海新技艺上不能参股,方斫并不是很在意,反正他们方家守着南北两条海道也赚足了钱,但从蒋抟那里听来的一桩接一桩的新鲜事和新鲜辞就教他有点神不守舍了。专利钱的事情当然很紧要,“资本”、“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却更教他心痒难挠。和袁家的永盛昌一样,方家在经过两百年的经营,最近这些年也遭遇到了这种或者那种的问题,确切地说,就是钱多得没地方花,除了求田问舍之外,只能装在钱箱里埋在钱窖里生霉。但江南地方人多田少,地价一直居高不下,朝廷抑制土地兼并的声音从来也没断过,他们家再有钱,也不敢大肆地收买土地。可光是满箱满窖地囤积银钱又有什么用呢?再多的钱,放在那里也不会自己下崽啊!所以方斫和袁澜一样,也在挖空心思地思谋着如何让钱来生钱。刚才听了蒋抟的只言片语,他的眼前似乎忽然望见了一扇大门,在大门的后面就是一片广阔的新天地。偏偏蒋抟这人可气,说了两句就没了下文,大门还是紧紧地关闭着!他正琢磨着如何重新提起话头,忽然听商成和他招呼,口气还是那么地和善,心头一喜,当时就先把蒋抟丢在旁边,站起来拱了下手,说:“其实,在下这趟哀求袁大东家捎带我一趟……” “你坐下来说话。”商成招了下手。又对袁澜说,“老袁,你别象蚀了几十万本钱一样哭丧着脸好不?不是不想教你入股,其实是不能让你入股。你能想通其中的利害,难道别人就想不透彻?海舆图、地球仪、指南针,哪一样都不是私人能有的物事。至少眼前还不行!以后许也许会交给私人使用,但朝廷必然会有相应的国法和制度。一一这些东西不严加管制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甚至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三样东西,除了帮着我制作的家中至亲以外,就只有霍士其霍国子以及老蒋见过,其他的人一一包括我的侍卫在内一一谁都没有亲眼见过!” 他这样一说,袁澜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点。 商成这才掉过脸,专心地听方斫说话。 方斫说:“……其实我这趟来哩,是有点事想恳求应伯帮忙。我在二月间初到京城时,从别人手里买到一样珍奇,只是一直没能打听到此物的来历出处,心头总是以为憾事。前些日子,我在一处坊间听说,应伯是珍奇玩物的鉴赏大家,就想过来求助。但我与应伯您素昧平生,不好冒失地上门打搅,正在彷徨无计之时,恰好遇见袁大东家,于是就恳求他领我前来拜谒一番……”说着话,他先取了一张绵帕铺到石桌上,再从怀兜里掏出一个锦囊,解开囊口的丝绳,取出四颗晶莹剔透毫光闪烁的圆滚滚珍珠轻轻放置在绵帕上。 珍珠一放下,桌边的人连带商成背后的二丫,异口同声地都吸了口凉气。 这四颗珍珠都有榛子般大小,表明光华流转,再无丝毫瑕疵,即便眼下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珍珠上依然有一团薄雾般的七彩氤氲上下笼罩,但使人定睛凝视,仿佛能望见丝丝缕缕的光毫忽长忽消倏现倏逝一一这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之物! 东珠!这绝对是产自东北黑龙江的东珠! 商成立刻认出这些珍珠的来历。嘿,他两三年前见过四颗这样大个头的东珠,当时还感慨过大自然的造物之美,想不到如今又有了眼福,居然又能遇见四颗! 他蓦地皱起眉头。怪事,那次就是四颗东珠,怎么这回还是四颗?未必这就是九娘子随身携带的那几颗? 他拈起一颗东珠仔细看了看,实在是辨别不出这到底是不是当初见过的那些东珠里的某一颗,就对方斫说:“这是东珠,产自黑龙江一一嗯,就是东北方向的苦寒地方的一条大河。东珠就是从那条河里捞出来的。”停了停,就问道,“你这四颗珠子,是从哪里买到的?” 方斫抱歉地解释说:“这个……在下当时答应了卖家的请求,无论如何都不能透露她的事,所以……” 商成点了下头,表示他可以理解方斫不情愿坦言的缘由,同时,他也很尊重方斫重信守诺的举动。至于卖这些东珠的究竟是不是九娘子,他并不在意。他又不管着缉盗拿贼的具体事务,撞上了九娘子便顺手抓捕,那是她的运气不好;撞不上当然就算她运气了,他也不可能每天忙着抓这个女蟊贼。但他有八成把握,这些东珠就是他当初见过的那几颗;而卖这些珠子给方斫的,很大可能就是九娘子。 想到九娘子,他就忍不住想笑。他和这个婆娘可真是有缘,来来回回地总能撞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八字相冲,回头再遇上了,他肯定要抓着她好生地盘问清楚。 方斫看他手里拈着珍珠脸上露出笑容,就陪着小心问道:“应伯,您觉得这些珍……这些东珠如何?” “不错。”商成把东珠放下,笑道,“老方有眼光,也有运道,能撞上这样划算买卖。这样大小的东珠在东北黑龙江也很少见,何况四颗还都是一般的大小,就更难得了。” 方斫笑着说:“既然应伯喜欢,那我就忍疼割爱一回。我当初买这四颗珍珠花了三千四百缗,也不求赚钱了,照价让与您就是。”他当时买这四颗东珠一共花了二万四千缗,如今直接缩水数倍卖与商成,其实是一大笔贿赂。但他自觉这事自己做得很漂亮。这四颗珍珠极其难得,因为怕人争抢叫价,他和那个卖家是私下里交易,知晓的人寥寥可数,此时再让商成随便出点钱把这些珠子买过去,谁都说不出半句闲话。 商成笑了笑,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一一老方你这样做,未免不够厚道啊。”他喝了两口茶汤,又说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不用给我送钱使。我也不差这几个钱。其实你的来意我差不多能猜出一些。明州大海商,这几个字就能说明一些问题了。你们明州的几家大海商和东倭有生意上的正常往来,朝廷是绝不会插手过问的。注意,我说的是‘正常的生意往来’。”他凝视了方斫一眼。见方斫目光闪烁低头回避,笑了一下,又说道,“……以前那些不正常的往来,朝廷大概也懒得去追究了。不过,以后最好还是别再做那些偷偷摸摸盗卖生铁铜钱的事情了,从东倭私运金银和铜矿哩,干脆也别干了。这些都是朝廷三令五申严厉禁止的,抓着了就是大事,弄不好全家都得跟着倒霉。你说是不是?” 方斫今天来,想打听的就是这个事情。他是受朋友的一封书信相邀,在二月中旬才急忙赶来京城的。可到京的时候,宰相公廨已经作出决定,玻璃的烧制由工部负责,其他官府衙门和私人商贾均不得参与,他自然是白跑了一趟。他一来是心有不甘,二来也是第一回到京城,也想好好地见识一番中原的繁华富庶,于是几番流连就把归期拖到了现在。上月下旬,他终于下定决心回明州,可倒霉的是,他这个时候想走都走不成了。十天之前,朝廷突然间颁下一条莫名其妙的法令,从上京到东南各路,所有明泉扬广福等地海商,除非有婚丧之礼的以外,均不得离开当地,各地官府务必把所有停留当地的海商仔细甄别登记造册,不得另派路引凭条,并指派专人每日早晚盘查,有去向不明者或不告而去者,即刻缉捕收押……现在,不仅是他,所有在京的海商在上京平原府里都拿不到路引,塞多少钱都不管用,书吏们明说给他们听了,这是兵部的号令,敢不听从那是要按军中禁令治罪的,谁都不敢违背。这几天,什么样的谣传都有,今天有人说是朝廷要禁海,明天有人说是朝廷要把大家的船都烧了,后天更有消息说朝廷要出海远征东倭,还要在高丽搞什么假道伐虢,闹得海商们人心惶惶。他们方家在海路上是有违法事的,在大赵和东倭盗卖生铁制钱金银也不是一天两天,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拍门,四处打听又不得要领,连日连夜地忐忑难眠之后,恰巧碰见袁澜,又听说袁澜要来见玻璃的始作俑者商上柱,就怀着一肚皮的异样心思跟着跑来了。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也听出来商成话里的点拨和警告意味。看来,朝廷这是要对东倭动手了,之所以眼下还不动他们这些与东倭有联系的海商,大约也是希望他们能主动一些,自己站出来戴罪立功,出点海船助点粮饷,到东倭之后再帮忙联系一下当地的豪强,安抚住这些地头蛇不教他们滋生事端…… 想通其中的关节,他站起来向商成深施一礼:“应伯的活命之恩,方某感激不尽。今天回去之后,我就修书一封,请官府带去明州。我们方家上下数百口人丁,数百条舟船,自即日起,皆听从官中调遣。敢有误者,必受逐出宗族之罚。”又说,“我回去就立刻联络其他在京的各路海商,让他们也响应朝廷。” “你不要去联系别人,更不能随便和别人乱说什么。只管做好自己应当做的就足够了。”商成郑重地警告他,说,“你也别随便找个衙门就朝里面钻一一进去了也没用。这样,我给你写个字条,你拿着它去兵部。到了那里,自然有人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一切谨遵应伯的吩咐。” …… www.ysxiaoshuo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8)东倭国是(二十一) 方斫再回到投宿的客栈时,已经是当晚二更时分。他没心思吃饭,胡乱擦了脸就让服侍他的从人都下去,自己合衣躺到榻上,盯着黑黢黢的房梁出神。他的思绪很纷乱,一会考虑着明天到了兵部之后可能会遭遇的情形,一会又顾念着方家今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再有就是应县伯;应县伯帮了他这么多,最后却不收他分文的谢仪,这份恩情日后如何报答?还有袁澜。袁澜自己的事没办成,却在无意间替他搭了座便桥,这也是一份恩义,他方家必然要有所回报。可怎么表示才能教袁澜满意呢? 他正躺着胡思乱想,迷瞪朦胧之间忽然听见客栈的报晓鸡“喔”地一声长鸣,猛地一个楞蹭在榻上坐起来,这才知道自己是在不知不觉昏睡过去。掀开窗棂瞧了瞧,四面八方都还是一片黝黑,侧耳倾听一下,四长三短的木缒击笃声从长街尽头传过来,在这寂静的破晓黎明时分显得格外清晰。 四更三刻;说话就要到寅时了。 刚刚进夏,拂晓的晨风还是有几分凉意,迎风当面一激,一个寒噤下来他的神智就已然清醒。今天是办大事的日子,可不敢迟了。他连忙叫醒几个从人,一头招呼客栈赶紧送热水预备饭食,一头又叫人备好车马,自己整饬好服饰随便吃了几口,就急急慌慌地出门。 他赶到兵部外衙门时,寅时才过去两刻。离上衙还有半个多时辰,衙门的四个映门大灯笼都还没熄烛火。衙门前的空敞地被灯笼光映照得一片昏黄光亮,既没车也没马,连人影都没一个,显得格外地冷清。 他离着衙门老远就下了马车,走过去找到带队值岗的禁军小校,拿出商成写给他的字条说明自己的来意。 禁军小校左一眼右一眼地上下打量他。这里是兵部的外衙门,处理的基本是些各地驻军的调粮、拨饷、驻地变动、军官调职这些日常繁琐事务,所以来来去去的差不多都是进京办事的大头兵;偶尔才会有一两个不晓事的外地官员会跑来这里找兵部说事,随即也会被人指去皇城。他没想到,今天居然有方斫这样做生意跑买卖的商贾找上兵部,实在是让他开了眼界。 等方斫说完,小校将信将疑地拿着字条回身进了衙门,不大工夫便领出一个青袍的官员。那官员也不自我介绍,劈头就问道:“你就是明州的方斫了?这字条真是商上柱写给你的?” 方斫点头称是,还没来得及多作解释,那官员就打断他,“会骑马不?” “……不会。” “那是你的马车?”官员指着大街斜对面的马车问他。 “……是。”方斫回头望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肯定地答话。他有些犯糊涂了。他原本是个极伶俐聪慧的人,可是眼下心头揣着事,心思就有些不够用,再加青袍官员的问话东一句西一句,前后根本不连贯,他的心思就更加有点跟不上。 “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利器?”官员又问。 “啊?”方斫当时就有点傻眼。他在中原大地上行走,随身携带利器做什么?再说他身边也有仆役扈从,要是不幸遇上土匪水寇,他们也可以卫护着他。倘若情势危急到需要他亲身抡刀抡枪的时候,只怕事情已经难以挽回了…… “究竟身上带着利器没有?就是铁器。一一你带着铁器没有?裁纸刀也算。” “没有!”方斫总算回过神,连忙肯定地说道。 官员领头走向他的马车,边走边说道:“没有最好。但你最好把身上乱七八糟的物事都摘了,免得不小心遗漏点什么。要是进皇城时被禁军搜出来的话,商上柱也保不住你。” 一路无话,两刻不到就到了皇城掖门。那个官员大约是身有要职,掏了个铜牌朝镇关的禁军一晃,就领着方斫去门旁的镇关使那里接受询问,登记造册,领受进出皇城的即时关牒……此时天光渐渐见亮,在漫天的晨曦朝霞的笼罩之下,皇城巍峨如山,掖门森密似涧,五条雕龙刻鸾的汉白玉拱桥就如出水的蛟龙,横跨金水河两岸。金河北岸掖门之前,数百甲胄齐整的禁城宿卫列成两个方阵,林一般簇立的枝枝铁矛擦得雪亮,迎着霞光闪烁着点点寒芒……方斫已然彻底傻了,如同提线的木偶一般,别人叫他如何他就如何,让他怎样他就怎样,畏头缩脑地跟在那个兵部的官员后面亦步亦趋。浑浑噩噩间就听那官员和人说话: “霍将军,这就是商上柱字条里提到的明州方斫,有什么话你问他就好了。外衙门那边还有事,职下先走一步。” 又听那个霍将军说:“你自去忙。我来和他说话。”然后就听到脚步声橐橐。紧接着又听到霍将军那半官话不官话的上京腔调说道,“方大东家,你坐。” 方斫刚刚坐下,随即就象屁股下面被塞了一个烧得滚烫通红的火盆一般,腾地一下又跳起来,连声说:“不敢,不敢。谢大将军赐座。一一我,在下,那啥……”他嗫嚅好几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让霍大将军称呼他“大东家”,他是万万当不起的;可要是让人称他的表字,他却是高攀不上;别号就更别提了。他思量了一圈,最后发现,竟然还是“东家”二字最为恰当。 “我是五品的游击将军,大将军的称谓是绝对当不了的。你称呼我‘大人’就好了。”霍士其不在意地一笑,摆了下手再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盏茶汤,摆到他面前,自己也隔着几案坐下来,说道:“你是商上柱绍介的,想来也知道一些朝廷正在做的大事了。一一你切记着一条,此事心中明白就行,万万不要再对人说。”他停了一下,看方斫面色稍定,这才接着说道,“此番朝廷因应东倭国王的再三恳请,决意出兵助倭王平定东倭国的藤原氏之乱,你是明州人,又做着海上的买卖,想来对东倭国不会陌生,能不能把东倭的情形说一说?” 这个时候,虚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霍士其先对方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抬头扬了声气问道:“是谁啊?门开着,请进!”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19)东倭国是(二十二) 推门进来的是真芗和贺岁。东倭方略在旬日之前就已经在宰相公廨得到通过,天子也用过御玺,澧源禁军里拔萃出群的一千六百健卒也集结完毕,出海征伐东倭藤原氏已是“万事俱备”,只欠钱粮这个要命的“东风”。前两天,鄱阳侯谷实陪着东倭僧前三口来过一回。前三口声言,他以倭王名义举债一一如今唤作“贷款”一一贷款的事情已经颇有眉目,六百万缗中的四百二十七万缗,将在十个月以内分四批送到兵部手里。谷实也表示,第一笔计九十五万缗的贷款,很快就可以送到兵部。但谷实还提到另外一件事。这么一大笔的铜钱,分量几近千万斤,别说运送了,就是贮存都不方便;既然这笔款项主要是花在东南各州征集海船收购粮食以及雇佣船工水手,还有就是便于礼部的人在高丽国联络,那么兵部能不能让谷实他们以官铸的金锭和银锭以及部分实物相抵?最后三方议定,兵部以银铜一兑二六和金银一兑二四三的议价,接收五千六百两黄金和七万八千百两银锭,还有大批的粮食、生铁、药材、木料、棉布毛皮以及绢麻等货物。三方还商定,这批钱粮就在今天送到。因为霍士其负责着东倭方略的钱粮的统筹调度,谷实要办理交割也只能找他,所以真芗和贺岁一早就到了衙门,签过押便赶过来探听消息。 霍士其把两人让进屋,等下属奉过茶,告诉他们说:“谷侯还没到。”又说,“这早晚才刚刚开衙,谷侯的腿脚再快,也必然要等卯时过去才会过来。” 真芗没说话。贺岁笑了下,说:“我这不是心急么?我自告奋勇承揽了高丽国的差事,当着我们礼部几位大人的面,话都说到头了,不把高丽的事情办圆满就不回来了!可这边前三口的银钱总是不到,我就只能在京里坐着苦捱时光。谁知道这几天的工夫高丽那边又会是是什么情形呢?”说完自失地一笑。 真芗和霍士其都是淡然一笑默而不语。没有钱,他们也受煎熬。但他们的心境与贺岁不同。他们俩一个是朝廷重臣兵部侍郎,一个授爵开国子恩袭五世,都是功成名就的人,对他们而言,东倭方略早一天晚一日不算多么严重的问题。但贺岁三十多岁将到四十的年纪,却还是不上不下的七品郎中,原本前路是说不上坦途的,但他因缘巧合且恰逢其会,转瞬间就有鲲鱼化鹏之势,只要把眼前的事情办好,他日未始不能扶摇直上,故而眼下是他最为上进心切的时候,摩拳擦掌地只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这种心情,谁都可以理解。 霍士其瞥了一眼旁边呆坐着不吭声的方斫,正想隐晦地提醒贺岁“人前忌言”,又听贺岁转了话题:“说起来,谷侯他们这回可是有些奇怪。从秦汉起,历朝历代,无论民间还是官宦,素来都是贵金银而轻铜制,他们怎么会舍得一下掏出那么的金锭银锭?虽然谷侯说了,是制钱分量太大不便输送贮藏,这才不得已而为之。可我总觉得这其中应该是别有一番道理。” 谷实他们为什么会舍得金银,真芗知不知就里不好说,霍士其却是明白人。不过道理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蒋抟告诉他的。蒋抟对这些生意买卖上的杂道学问很感兴趣,也肯花心思琢磨。他说,既然是商成指出东倭的鹿儿岛和石见国出金出银,那么这两处地方就必然有金山银山;没有都不行!燕督说过的话,有哪一桩是没有兑现的?随着朝廷大军征伐东倭,石见银山可采白银两万万两和鹿儿岛金山可采黄金上千万两的消息早晚都要流露出去,此等消息一经走漏,其势不异于巨石投潭,如今坊间的金银市价必然有一轮跌荡。蒋抟甚至预言,早则今年下半年,至迟也不过明年下半年,金银价格必有一次猛跌。但这止是第一轮跌荡,也止不过是一轮跌荡。不管到时候朝廷是站出来辟谣还是肯定消息,金银的价格都会来回不停地高低摇摆,直到三五年以后石见银山和鹿儿岛金山真正开始大规模开采,整船整船的金银开始运回大赵,那时候才会真正跌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蒋抟甚至还建议霍士其,眼下要是手里有闲置的金银,完全可以卖掉,等消息走漏金银的价钱开始跌荡时再买回来;总而言之,就是靠着金银的低买高卖,三五年内也能挣一份丰厚的家当。他还说,象谷实和清河郡王他们,也包括大内里的那个谁了,他们现在就是在做这个事情。只不过他们没在市面上抛售金银,而是依托着贷款合同,巧妙地规避了跌价的风险。但这件事同样瞒不了人,肯定也会提醒那些精明的商人,哪怕这些商人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会依据自己的判断来做出买入或者卖出的决定,这样一来,说不定金银价格的第一轮跌荡很快就会发生了。 真芗没理会贺岁的话。他转过头瞥了眼一直木着脸呆坐不吭声的方斫。霍士其赶忙替他做引荐:“怀纯大人,这位是明州海商方斫方大东家。他有心报效朝廷,所以商上柱就把他介绍过来了。”说着话,就把商成的字条递给真芗。 真芗接了字条扫了两眼,脸上露出欣喜的颜色,微笑着对方斫说道:“难得,难得!方大东家一片拳拳忠义之心,又肯出船出人出钱出粮襄助朝廷,此是义举,当受表彰!待此间事了,我一定把你的事迹禀告天子,到时朝廷定当有所封赏。” 方斫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日的这番礼遇。兵部的左侍郎大人会对自己和颜悦色地殷殷叙话,言辞之中又多是鼓励称赞之辞,并表示将来不仅会帮他上达听听,更有格外的表彰赏赐,登时激动得浑身颤栗,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给三个人又是拱手又是长揖,阿谀逢迎的话更是不要钱地说了一大堆。 真芗呵呵一笑,对他说道:“你先坐下,我还有些事要请教你……” 方斫立刻就跳起来,连连作礼说道:“请教不敢当,绝不敢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是方某能做到的,哪怕是倾家荡产,也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你坐,你坐下。”真芗说,“倾家荡产倒不至于。我朝自太祖立国时,就绝不许官府与民争利,更不得巧立名目掳掠民财,我等身为朝廷官吏,时刻都不敢稍有忘却的!就是方大东家报效的舟船人工和钱粮,我们也会照市价给予补偿。”他这样说,倒不是在卖好市恩。户部核算,东倭方略中讨伐、驻军、开矿,三件事的总糜耗为四百万缗;这些钱全部都是前三口一人所出,不用朝廷掏出分文丝毫,那朝廷凭什么要方斫来报效?至于方斫,只要他能真正帮着朝廷了解东倭与高丽两国的时情利弊,真芗自然会帮他讨要表彰和嘉奖。 真芗问道;“方大东家,你知道东倭的情形不?” 方斫点了点头。两百年来,方家世代都与海外通商,历代家长也都有海上的经历。他在成为家长之前也是跟着舟船四处游历,一方面是增长见闻,另一方面就是磨练心性。大越、真腊、天竺、东倭、高丽,凡是方家的海船到过的地方,他都去过。东倭和高丽更是明州海商的根本所在,几家大商贾都不敢稍有松懈,三家的家长隔三岔五就要过去走上一遭。三年前,他才去过东倭一趟,还见了几家与方家结好的国主;回来的时候,又顺路在高丽国的康州与武州停留了几天。高丽康州的崔姓氏族,以及武州的李姓氏族,和方家也是数十年的老交道了…… 他这样一说,真芗登时便精神一振。东倭方略是通过了,但朝廷对东倭国的情形却是俩眼一抹黑,整个方略都是以前三口与商成的述说为前提。前三口不说了,他是有求于大赵的人,说出来的话怎么看都不足以采信;商燕山的那点东倭识见,更是“与道听闻”来的。可就是这么两个人的撺掇,居然就教这份方略之获得了通过,很显然,满朝上下无论是天子还是群臣,谁都割舍不下那两座矿山!只是谁都不明言罢了。 他立刻问道:“传言东倭国盛产金银,不知是真是假?” 方斫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东倭盛产金银,应是属实。东倭金银是一兑七,银铜是一兑六百文;这还需得是平安京里官督作坊铸出来的金银,才能有这个市价。要是各地国主自铸的金银,一兑四五或者一兑三百文的情形也不少见。对了,这个制钱是指我们大赵高宗朝之后的各色通宝。要是换作早前年份的,或者隋唐年间的铸钱,价钱更便宜。您知道,东倭国是海外的夷民小国,青铜器皿都不多见的地方,金银铜铁的开采冶炼就更别提了。不怕说与您知晓,我们方家与东倭人做买卖,丝绸棉布瓷器茶叶香料药材确实是大宗,但更大宗生意的其实是私走制钱和生铁。特别是制钱,贩过去就是五倍的利,换了粗铜运回来,精炼之后铸成铜器,这又是十倍的利。金银的利钱也不少,但我们这些海商走的并不多。他们的金银都是沙金和粗银,运回来之后必须重新回炉冶炼。回炉冶炼必然要立作坊,可是金银作坊的动静太大,金银流出多了,也容易招人猜忌,所以我们通常都是运粗铜回来。只有偶尔遇见海外别国的客商主动求购金银时,才会做上一回买卖。就是铜器,也还须再运到真腊走个来回,伪托作海外购得,这才能拿回来发卖,不然也会招来猜疑。” 就算真芗不通经营之道,听了方斫的话,也能听出不少的门道。他忍不住在心头咂舌:这些商贾,真是钻进钱眼中了,为了赚钱居然能想出如此多的勾当伎俩!同时他也感慨,这些明州海商为了掩盖东倭盛产金银的事,可算是煞费苦心了! 但他脸上神色不动,继续问道:“那么,方东家,我再想请教一下,东倭国的兵力如何?” 方斫看真芗听说自己家里私贩铜铁,居然神色如常,当时就信实了商成对他说过的话。看来朝廷真的是不打算追究他们这些走私贩私的海商了!朝廷如此恩义,他一个庶民自当是五体投地涌泉报效!他索性不再隐瞒了,先向真芗一礼,说:“真大人见问,小民敢不如实作答?”又向霍士其和贺岁各施一礼。“三位大人,可莫说我僭越。小民家里的海舟上水手,也都是能舞枪动刀的人。我家去东倭的海船,向来是十船一队,每船上有百十人。只这千余人,便足以横扫倭国东南沿海的所有小国!” “方东家如此豪言,可有凭借?”真芗笑着问道。 “大人请想,东倭人连青铜器皿都不多,生铁更是不知道如何冶炼,国兵们基本上都是竹刀木枪,又拿什么和我船上的水手捉对厮杀?就是平安京里的藤原氏家族的千余家丁,号称是东倭第一强军,披的不过是几片竹子做出来的半甲,手里拿的也只是青铜铸的刀枪。何况东倭国只能出粗铜,炼出来的青铜又脆又软,稍微用力不是扭曲走样就是自行断碎,也就只能拿来吓唬一下地方上的那些小国官民了。” 真芗仰起脸来哈哈大笑。现在,他的心头总算彻底地踏实下来。同时他也觉察到了,按照方斫叙述的东倭国景况,自己派去八千人马,似乎是小题大做了。不过,反正这钱不是朝廷出,管他哩,先把根基站稳了再说吧…… 看真芗似乎再没什么问题,贺岁连忙问方斫:“你刚才说,你和高丽国的人熟悉?” 方斫点头。他的一个叔伯有房小妾,就是武州李姓的庶出女儿,他七弟妹的弟媳妇,就是康州崔氏家长的嫡亲次女,就凭这两重关系,谁能说他和高丽人不熟悉? “你愿随我去高丽走一遭不?”贺岁兴奋地直搓手。眼下兵部徐侍郎夫人已经答应给娘家修书一封,劝说高丽汉州的杨家同意大赵水师借道,再说动康州崔氏和武州李姓的话,这条海路高丽是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了! 方斫欣喜地说道:“大人差遣,敢不从命?”他报效朝廷点钱粮,不过是化财脱厄,替真芗他们答疑,也只能算是微末小功;可要是能陪同贺岁去高丽走一回的话,这就是实打实的真正功劳了,就算朝廷不表彰嘉奖,至少也会彻底地不再去追究方家私卖铜铁的事。他当然要去;他肯定要去;他凭什么不去?不单要陪着贺岁去高丽,他甚至提出一个更高明的建议: “真大人,霍大人,贺大人,其实在东倭和高丽,还有一样物事比什么都值钱,也更能打动人心。这两个化外小国,无论官民,都以说汉话与书汉字为尊荣。我曾在两国走过几回,每回都有人向我打听,能不能在我朝求个一官半职,只要能达成他们的心意,花再多的钱他们都情愿。我想,朝廷能不能因应他们的请求,这个,这个……弄些文书告身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可以……”下面的话,他有些不好说出口了。他本来是想说,朝廷是不是可以弄点假的文书告身,拿过去随便糊弄一下。可这样的龌龊念头,心里想想可以,嘴上却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真芗和两位同僚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似乎可行。至于假的文书,那是倒不用,给点虚职就成了。真芗甚至举一反三,想到了别的地方。与其让前三口带上二百万缗回去笼络联系,不如少带点钱多拿一些官身诰命回去,这样受礼的人既涨了脸面又落了实惠,兴许会对前三口这位新倭王的观感更好一些? 不过,在这之前,他须得先奖励想出这个令人抚掌称绝的精妙主意的方斫一番。他问方斫:“我观方东家谈吐,似乎不是寻常商贾。请教,你以前进过学没有?” 方斫脸上顿时露出羞愧之色。他其实是进过学的,还中过秀才,可接连两年的岁考都没能过,结果功名便被夺了。以后他再去考过几回,却是再也考不上功名了…… 贺岁一笑说道:“这事好办。你与我一同出使高丽,只是个商贾身份也不方便。这样,我回头从礼部给你们明州州学发份文书,让他们撤了对你功名的处分。这边咱们就按你是秀才的出身来考量,这个……”他捻了下胡须。秀才到六部里做事的不是没有,但有职务的就绝少见了,而且这也需要人站出来举荐。但是,谁肯为一个海商作举荐呢? 旁边的霍士其说道:“我来为方生举荐如何?”他自己的秀才功名就被掳夺过;同样的遭遇,让他对方斫天生就有三分好感。他看贺岁为难,干脆就自告奋勇来作方斫的举荐人。 有燕山名士霍士其的举荐,又有兵部侍郎真芗的首肯,再加上经办人贺岁如今在六部里红得发紫,所以一个时辰还不到,吏部对方斫的任命书就发了下来。 “今有明州方斫,秀才出身……实授从九品保信郎,假职礼部礼部司从八品承务郎。某年月日。”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0)明州方斫 方斫是个谨慎人,骤然间从一介布衣登上殿堂,换做他人或许会欣喜若狂,即便不邀朋唤友地大会宾客,至少也要在人前人后炫耀几分。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拿到委任文书的当天,他只和几个平素往来比较多的熟人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点事要忙段时间,就从住了将近三个月的大客栈结帐走人。他在外城的僻静地方租赁了一处小院,当作临时的落脚地方,第二天一早就学着别人到皇城去签押上衙。说起来也有些好笑,他虽然是礼部的官员,但每天从早到晚却都是呆在兵部衙门里,一面随时准备着给人解答疑问,一面按照真芗和贺岁的吩咐,把他所能想到的所有与有关东倭和高丽的东西,通通用纸笔记录下来。这些文字很快就又被人一字不改地分别眷抄,一式三份,其中的两份由兵部和礼部分别留档,第三份则随同他的原稿一起被送到了宰相公廨。现在,已经根本不需要真芗再去为他请功了。随着他的那几篇虽然毫无文采但内容翔实的文章,他的大名早就被天子和宰相们记下了…… 他的仕途生涯从一开始就是忙碌的。他的忙碌不在给人答疑上,而是在记录的文字上。自打十多年前秀才的功名被取缔之后,他就绝了进学的心思,这些年以来,除了翻着蒙书教训子侄之外,他就没写过什么文章,眼下突然又要动笔,顿时就有一种才思干涸心绪凝结的感觉。他可以坐在那里和人说话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二时辰,可要把话都记录到纸上,就总觉得这个辞用在这里不合适,那句话又没说尽自己想说的意思。有时候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百字,返回头一看,又觉得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一一这哪里是礼部承务郎的文章,完全就是街头巷尾的闲汉在闲篇!这不行;他做了承务郎,就得拿出承务郎的本事,至少要拿出承务郎的文章!所以,他每天一有空闲,就在挖空心思地雕琢辞句。他还花了大价钱,从几家书肆里买来一套《史记》,每天下了衙哪里都不去,就在家中反复地诵读琢磨。他的这番动静惊动了同一条街上赁屋苦读的一位落第举子。更教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个姓关名宪别字子端的燕山举子还特地登门拜访了他,并向他打听,朝廷是不是要在今年再开一场恩科。 他暂时没有亲自去向应伯致谢,只是写了封书信教人送去商家庄,向商成表示感谢。在信里,他对自己没有亲自走一趟的原因作了解释:一来是他每天的事情确实忙不过来,二来是商家庄子离城太远,来回八十多里地,通宵都赶回不来,只怕要耽搁第二天的上衙。商成也给他回了封信。商成在信上对他说,字条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他能拣回秀才的功名,又能受人举荐到礼部做事,这全是凭着他自己的本事和积累。商成还在信里开玩笑说,他如今刚刚履任,官袍都还没有洗过一水,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因私而废公。在信里,商成也勉励了他,让他在礼部好好干,争取做点实在的事情出来光耀门楣! 他觉得,商伯说得都在道理上。他们明州方家从中唐时就在海道上行走,十几代人下来,积累的钱财再有几辈人都花用不完。他们方家究竟有多富,家里到底窖着多少银钱,这一点,就连他这个家长一时半会地都说不清楚。他们方家究竟有多少土地就不用说了一一其实是不敢说一一只说土地之外的事项。他们家仅是在舟船上雇着的人工水手,就有两千多人;船场里还有近千人;绸场里四百;瓷器窑近两百;另外还有两座茶山、两处木匠作坊、一间玉器作坊……杂七杂八地算下来,止是靠着他们方家的各种买卖营生的,就有五六千人之多,要是再算上这些人的家中老小父母儿女,差不多能有两三万人了。只是这些依凭方家过日子的口丁,就可以证明方家有多少钱财。可是光有钱财又能如何?修桥,铺路,舍药,这些事情方家都在做,开设的几个粥场长年累月都没停顿,因此他们家在明州当地倒是颇有几分薄名。但是,一旦出了明州呢?近些的扬州等地,或许还有人知道方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户族,可再远的地方就没人知晓了。至于在中原和上京,这里的人一提到明州方家,立刻能想起的就只有“大海商”,再不就是“大豪商”。因此,他必须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做点让人一提起来就交口称道的事情,好使人们知道,明州方家并不仅仅是有钱而已! 正是因为心头存着这样的念头,于是他更加努力地琢磨文字,更加精心地书写记录,同时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为别人解答疑问。哪怕那些事情他已经反复说过很多回了,或者提出来的新问题让他觉得很可笑,他依旧是一丝不苟地认真作答。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再逢到休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城外的商家庄子走一趟了。他是去向应县伯致谢的。 这一回,他没有再带珍珠玛瑙之类的贵重礼物,只在城里买了几色上好的点心。另外还带去一样特别的礼物一一他自己工工整整眷抄的《东倭高丽记》。 这份费了他不少心思的新奇礼物,立刻就博得了商成的好感。但商成同时也觉得有点遗憾。为什么方斫不把别的地方也写进去呢?比如大越和真腊,这两个小国如今是怎样的情形?还有大赵的商贾在真腊的情况,以及那些出现在真腊国的大食人与波斯人,他们是如何阻遏大赵商贾进入印度洋,又是如何地把持着印度洋上的航线,这些情形都应该记录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商成还让他回去之后就向礼部提个建议,设立个专门的下属部门,以后再有大赵商民去海外,回来的时候都应该主动地向这个衙门口报告沿途遭遇的各种情况,或者干脆就由朝廷订立一种制度一一航海日志制度。海船上必须专门记录舟船在航行和停泊中发生的各种情况,什么天晴天阴南风北风载货多少客商上下离港日期航行时间等等诸如此类的情况,都要如实记录,回来之后交给各地的市舶司验查。假如这项制度能得到认真执行的话,那么从大赵的各个港口到真腊、东倭或者高丽的各条航线上具体情况,很快就能被朝廷掌握。 方斫想了想,就为难地表示,方家倒是可以把手里掌握的几条航线的情况呈报给朝廷。但别人会不会这样做,就很难说了。毕竟各家海商手里掌握的每一条海路,都是拿着人命去换回来的,朝廷一个制度就要把这些都收上去,难免有些说不过去,而且很容易就被人骂作与民争利的奸佞嘴脸。 “笨哦!”商成笑着骂道,“你们一家人一户人地各自跑去探索新航路,那得填进去多少人命?关键是这里面有多少是重复填埋进去的?就象你们家在开辟南天竺的航路,别家海商难道没打过南天竺的主意?说不定他们比你们走得还要早,也比你们走得更远,结果呢?你们是损失了六七条船才到的南天竺,别人肯定也不会比你们少多少。一家是六条大船,两家就是十二条。造新船,是按六贯一石算的吧?就算是两千石的海船,一艘也是上万贯的造价了,六条船就是六万贯。还有弄船的水手和装载的货物呢?只怕再加上六万贯都不够!尤其是水手!他们的抚恤金就不提了,光是培养这些人,需要你们花费多少时间和心血?你想想,要是把这些钱付给那些手里有新航线的人家,从他们手里买下新航线,难道不是更好么?” 方斫只顾张着嘴,根本就说不上话。他父亲为了探出到南天竺的航线,前后花了近二十年光阴,出去之后再没回来的五千石大船就有三艘,八千石一艘,船上的载货不算,仅这四条大船就是二十多万缗。更让方家揪心的是,仅为这条航路,前后丢在海上的人命就有七百出头,几乎全是经验老到的熟练水手;方斫的两个哥哥,还有他的二叔,也都是为了这条航路而死在海上。死在海上的人,尸首当然不可能再运回来,所以明州老家那边只有他们的衣冠冢……一想到那一片都是衣冠冢的坟茔,他的脸色便有点黯淡。唉,要是早想到拿钱买航路的道理就好了。 他为商成的建议而兴奋了一会,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说:“您的主意好是好,就怕那些有海舆图的人家藏私啊。毕竟人心隔着肚皮,要是有人拿了舆图出去再发卖的话,原来的主家也不好说什么。这种事,放在官上也不好议……”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商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方斫的心思敏捷,念头一转立刻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他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大声说道:“专利钱!”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点不对。和白酒这样独家技艺的买卖营生不同,航路是自然而然就有的,要是有人申请了专利钱,那么别人再误打误撞之中寻到同样的航路,都还需要缴这个专利钱的话,似乎是有点冤枉了。 商成倒不是很在意这个事情。不能用专利来保护新航路探索者的利益,也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来鼓励开辟新航路。比如朝廷允诺,保证探索者在若干期限内拥有新市场的专属利益,或者拥有某项货物的专许经营权利,或者探索者用航线向朝廷换一笔钱粮,然后再由朝廷来指定这条航路上的商贾……总而言之,办法总会比问题更多,只要肯动脑子花心思,就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吃罢晌午,方斫就向商成告辞。 他还要去拜望袁澜。 商成也没过多地挽留他,只是在送别的时候对他说,要是有时间的话,能不能请他续写一下《大越真腊南天竺记》。 方斫自然是答应了。就算商成不提,他回去之后也会开始写这篇文章的。他有种感觉,也许这本《五国记》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方家,也必定会让更多的人记住他们方家……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1)袁家兄弟 方斫离开袁家的时候,更鼓已经了两遍。 客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很长时间了,站在街中的袁澜却一直都没有移动脚步。大门楹梁上悬挂的两盏灯笼散发出的昏黄光影,映照在他的背后,黑黢黢的身影被拖得很长,直越过街对面人家的墙垣,爬上了堂房的屋脊,最后消逝在无尽的夜色中…… 夜已经很深了。住在这条街上的大多数人家,早就已经熄灯歇下了,眼下除了袁家门口的两盏灯笼,就只有前街上的另外一家大户门前的灯笼在散发着惨淡的光芒。徐徐的夜风送来了几条街外酒肆里的丝竹声;隔得太远,琴音瑟调都是断断续续的,但就是这支离破碎的音调,却更加让人体会到黑夜的寂静。突然,前街那家大户门前几声激烈的犬吠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随即就是一声凄惨的猫叫。紧接着,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地从那家人的门前一闪而过,黑暗中随即就是一阵更加纷乱的狗叫猫哭。 袁澜立在街道的正中,直到耳畔再也听不见猫狗厮咬的声音,他才蓦地惊醒过来。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转回身,就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府里。跟他一同出来送客的老管家楞了半晌,才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进了府,袁澜先对管家说:“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去歇息吧。”管家答应了一声,还没迈开步,袁澜又问他,“三郎回来没有?”三郎就是他的堂弟袁池,他在袁澜他们这一辈的叔伯兄弟中行三。 “没。”老管家说,“傍晚前三郎叫人回来传过口信,说是半路上遇上两位故友,邀他同去饮宴。一一大郎这是找他有事?我这就去交代门房一声,等三郎到家的时候,让他们转告一声,教他马上过来……” “……算了。”袁澜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宴席上的事,很难有个准时准刻的;开始说是三个故友饮酒叙话小酌一盏,说不定一转眼就是一大群人,等大家吃喝高兴了,你一言我一语,称东家的酒好,夸西家的菜妙,北边那家的小娘子更是能调得一手的上佳解酒汤,结果就很可能撇下这家酒楼又赶赴下一座歌肆;有时候酒喝到兴头,一晚上连换三四家的事情都很寻常。这样的情形,天知道三弟几时能到家呢? 他让老管家自行去歇息,自己也没回后院,揣着满肚皮沉重的心头,踱进了书房。 书房里烧着熏香,推开门就能闻到上等真腊伽楠香浓郁的醇和香气。东西两墙边的大书架上,高高低低错落地整齐摆放着楠木书匣,《易》、《易注》、《易解》、《易诠》、《诗》、《诗释》、《诗义》、《诗问》……细数书目,就可以看出来,两旁书架上的这些书籍几乎都是朝廷科举必考的经义书卷。只有在靠近桌案的一张小书架上,胡乱叠摞着几匣《汉书》和《战国策》。另外,摆在桌案一角的,同样也是一匣《魏策》。 袁澜坐到桌案前,伸手从书匣里取出一卷魏策,翻到了夹着书签的地方。他这几天没怎么出门,就在家里翻书打发时间。 可眼下他心头乱糟糟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手里捧着书本翻了两页,就烦躁地把书扔到一边。他站起来,走到西墙边大书架的前面。 东边的书架上是《易》、《诗》和《书》,这边的书架上是《周礼》、《礼记》、《春秋》和《孟子》;都是他少年进学时读过的书。自打接连三次县考不中,他就绝了进求的念头,从此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家里的生意和买卖上。但他并没有把这些书本传给家中的子侄,而是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把这些书连同当初自己用过的笔架、镇纸和砚台,都摆在了自己的书房当中一一这大约是他对自己失败的求学经历的一种纪念吧。 他从书架的最下方取出一个普普通通的乌木书匣,打开匣面,里面放着是几张已经泛黄的故纸。最上面一张是他蒙学时习的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十六个字,让他生平第一回得了老师的夸奖。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自己的蒙师,那位因为盘缠用尽而被迫逗留京师的杜先生,指点着这十六个字谆谆教导他时,清癯的瘦脸上浮现出来的淳和笑容。杜先生教导他的时间不长,一年半之后就回了家乡,不久就染病去世了……后来家里又给他请过两位老师,但都没有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他望着十六个歪歪扭扭粗细不匀的字,忽然记起来一桩事。自己好象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给先生的家里捎信了吧?而且,现在每逢清明,他也不再记得给先生烧些纸钱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教他惊出一身冷汗。难道他如今已经忘本到这样的程度,居然连师生情谊也能抛到脑后了? 他正在自怨自艾的时候,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敲门声惊醒了他。他煞白着脸孔有些惊惶地问道:“是谁?” “大兄,是我。”门外传来袁池的声音。 袁澜赶紧擦了把冷汗,吁了口气,说道:“……是三弟呀。你进来吧。” 袁池走进了书房,假作不留意地说道:“我听全叔说,你在找我。有什么事?”他在门外就听着袁澜的声音有些不对头,进了屋,借着烛火的光亮偷眼一瞧,看他大兄的脸色苍白额角鬓边还有些泛光,想必是因为一些烦心的事情教他心慌意躁愣怔出神,结果自己冷不丁地一敲门,便受了自己的惊吓。 袁澜强笑了一下,指着座椅让他坐下,又倒了盏温热的茶汤递到他手里,这才所言非所问地问袁池:“我听说你晚间是与两位故友一道去饮酒的,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袁池呵呵一笑,喝了口茶汤,说:“不是买卖上的往来,是回家的路上恰巧碰上霍国子和蒋先生。他们相约去吃酒听说古,就顺道邀约了我。”又说,“他们俩都是在衙门里做事的,怎么会好酒无度?喝了几盏酒,听罢仙娘子的《骄马谡败走街亭》,再说了会闲话,就各自散了。” 袁澜这才释然。既然袁池是与霍士其还有蒋抟同路,自然就不可能一醉方休了。他拧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你和十七叔他们在一起,这个,有没有……有没有问起,商燕督后来有什么说道没有?”他还在惦记着航海技艺的事。但他现在已经没了入股的念头,只想知道商成究竟有没有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厌恶他。 袁池咧着嘴说:“我没问……” 袁澜一下就急了。这样的大事,三弟怎么能不问呢?要是一个不对景,被商燕督记恨上了,那…… “要是被燕督记恨上了,咱们家还能有活路?”袁池满脸的苦笑。他都不知道他大兄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天袁澜从商家庄子回来,就成天地担惊受怕,惟恐商成要对袁家下狠手。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便劝说了好几回。可他把唾沫都说干了,他大兄却总是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还越劝越有理了,非说袁家的大祸就在眼前。最后他索性也不再去劝了。哼,他大兄想做个担忧老天塌下来的杞国人,那就让他做去吧! 袁澜看他不吭声,也沉默下来。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过了一会,又追问说:“你和十七叔还有蒋先生说话的时候,从他们的言辞间,就真的是什么都没听出来?” 袁池摇了摇头。象霍国子和蒋先生那样的人,就算心头藏着些想法,也不可能是他能够随意揣摩的。他觉得,这俩人要是起了收拾袁家的心思,大约也用不着学武周时的佞臣李义府“笑中用刀”的诡计。再说了,商燕山,那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岂会使这些龌龊下作的阴谋手段!他叹着气说:“大兄,不是我说你,早知今日,又何苦当初呢?”他早就劝过袁澜,别把商成视为朝廷官员对待,就当他是袁家的故旧,是袁澜的好友一一事实上商成本来就与袁澜的关系不错一一有事没事地走一走坐一坐,拉拉闲话说说家常,隔三岔五邀约商成踏个青看个庙观的,不比什么都好?这原本是朋友往来的金科玉律,袁澜也不是不懂;可他偏偏就是听不进去。去前年,为了争白酒的买卖,袁池建议说,就把买卖让给刘记货栈,袁澜却说白酒利钱大让不得,结果钱是赚了不少,却把霍家婶子得罪到底。这点小事就能看出来人家商霍两家人的性情有多么的宽厚。要是真不想让袁家做这门营生,随便是商成或者霍士其,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摇下头或者偏个脸,袁家就算再是有钱有分号有人手,也不可能揽得到白酒的生意。可从头到尾,别人的当家人就是没露面,哪怕霍家婶子气得病倒,霍士其都没吭一声,更不要说什么出面说项了。就是有了这桩事在前,他才会劝说袁澜放宽心。但宽心是宽心,情谊是情谊,该有的尊敬一分都不能少!尤其商成还对袁澜有恩,这也就是对袁家有恩,因此才更应当多敬重几分!可是,他大兄又做了些什么呢?跑去和二丫玩笑,还戏言什么入股航海技艺,这难道就是袁家对待恩人的礼仪吗? 袁澜长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神情黯淡地提到另外一件事。他对三弟说:“刚才方藏峰来过一趟。” 袁池点了点头,说:“我进门时听全叔说了。大兄,你是不是有些眼热方藏峰的功名和官职了?”他在和霍士其他们吃饭时,就已经听说了方斫的事,因此现在就一点都不吃惊了。看袁澜沉默不言,他就劝说道:“大兄,这是人家方藏峰的命数,咱们学不来的。” 袁澜也知道,这是方斫的运道到了,谁都阻拦不住。可看着方斫拿回功名又一步踏进皇城,他就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想到,帮忙方斫上进的那张字条还是商成所写,而商成之所以会为方斫写字条,还是因为有他在其中作引荐,他就更加地难受。唉,他怎么就没这样的运气呢? 他的这些话,教袁池无言以对。这能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你袁澜自己。谁叫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象那天去商家庄子,自己在他出门前还交代过,过去就把钱直接扔给二丫便是万事大吉,偏偏大兄他要节外生枝,跑去拜谒应县伯,结果事情到了最后,不单没能入股,还焦眉愁眼了这么许多天…… 袁澜仰起脸思索了半天,忽然说道:“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学了方藏峰的榜样,也寻一条上进的道路?” 袁池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方斫也是狗尿到头上才走的好运,别人只能羡慕,想照着他的南山捷径去走一遭,只能摔个头破血流! 袁澜说:“也不尽然。让我再思虑思虑。” 袁池觉得,这事情也不可能是一天两晚上便能想出个好点子的,左右无事,他就起身告辞。袁家还是东市上官府商税的包揽,后天是缴帐的日子,他明天要去清点坊市上各家买卖三月份的住税与过税,不能耽搁。那可是几百家商铺,光是帐簿就有数十本,想要盘点清楚,非把人累到半死不可;他可没时间陪着袁澜枯坐……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2)小满(一) 四月十八,是夏历的小满节气。 《汲冢周书》曰“小满之日苦菜秀”,苦菜秀就是小满节气的第一候。而在比汉唐更早的周秦时代,苦苦菜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经冬入春,冬瑟缩而春葳蕤,穷人可以时时找寻掘而食之,以充饥度日,因为它在人们度饥荒时立下的大功劳,所以受到人们的称颂,在《诗经》《尔雅》这些古籍里都留下了足迹。比如《诗经唐风》的《采苓》篇,就有“采苦采苦首阳之下”,其中的“苦”,说的就是苦苦菜;又比如《诗经国风》的《邶国之谷风》里,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大雅》的《绵》篇里,有“堇荼如饴”;《诗经国风》的《豳国之七月》篇,有“采荼樗薪”……而《尔雅》里解释得清清楚楚一一《释草第十三》,“荼,苦菜”;由此也可见苦苦菜在历史上曾经发挥过什么样的重要作用。人们不仅歌咏它,还用其他形式来纪念它。如今中原不少地方都流传着一种风俗,在小满这一天,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会有一道苦苦菜。不单是黎民百姓家里如此,就算是钟鼎玉食的帝王家,这一天也会摆上一道用苦苦菜做成的菜馔。入乡随俗,这一天商家的早饭,除了白面馍和米粥之外,当然也就是凉拌苦苦菜了。 就着苦苦菜咽下几块馍,再喝下一大碗粥,昨天才解除禁足处分的商成撂下筷子把嘴一抹,换了身干净衣裳,就骑上那匹阿拉伯马出门去拜客了。 他要去拜访的客人,就是南阳。 说句心里话,他不想走这一趟。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南阳有什么看法,而是因为南阳对他实在是太过热情了,一口一个老师先生的,让他实在觉得很尴尬。他不过是爱好书法而已,根本称不上什么大家,几笔丑字最多就算看得过去罢了,怎么敢当她的老师?他也没那么厚的脸皮,更不敢认她这个本身就是大书法家的学生。他对南阳做过解释,说自己只是学的别人的字;可南阳就是不信。他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把她揍上一顿,打到她相信为止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和她朝面,免得听她称呼自己老师先生地难堪不自在。他现在走道都绕着南阳的庄子,生怕遭遇到这个学生,更不想听她向自己“请教”。 不过,今天这一趟他是非去不可的。在过去的二十天里,他受处分被禁足在家,这期间虽然也没断过客人,但谷实和真芗他们过来主要是和他谈公事,私谊只是顺带而已,袁澜他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受处分的事。只有南阳是专门来看望他的。南阳从她父皇那里听说他受了处分,离开大内就急急忙忙地跑来探望他,还搬出她父皇的原话让他安心。她转述的诸如“玉不琢不成器”之类的东元帝原话,商成并不怎么上心,但南阳的关切之心却不能不教他感动。所以今天才是解除处分的第一天,商成就过去拜访她了。 时辰还早,两家庄子又只隔着十里出头的一点路程,商成也不着急,就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顺着土路向区家河的下游走。 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区家河里的河水又涨了一些,浑浊的河水有力地拍打着两边的泥草岸,发出刷刷的声响。两岸边的田地里,密密匝匝的小麦绿油油的一眼似乎望不到边际。小麦早已经结穗,但一来种植不得法,二来还不到时令,所以麦籽都不怎么饱满,偶尔有点热风,种得一株挤一株的麦杆也不见怎么摇晃,只有地边的麦叶才会应景般地摇一摇,随即又无精打采地垂落下去。倒是隐在行道树上的蝉,象是收到了什么命令,一声长一声短地开始叹息起来…… 快走出庄子地界的时候,商成又看见了那几个在庄上做工的胡人。 快一个月不见,几个胡人的形象也大有改观。首先,他们不再象过去那样把乱得如草窝一般的头发都披散在肩膀上,而是在头上挽了一个髻,虽然手艺不过关,发髻挽得就象头顶上长出一个大疙瘩,但好歹有了几分人样。再次,两个早前留着一蓬大胡子的人都修剪了胡须,虽然还是不短,可至少不象过去那般长得都快拖到了膝盖。第三,他们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眼睛里也透出点生气,不再是一个月前那般皮包着骨头的骷髅模样。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就是他们总算不再不分春夏秋冬地披着那片烂麻布口袋了,而是换上了短褂汗衫大脚裤麻草鞋,完完全全的庄稼人打扮,要是不凑近了仔细辨认的话,怕是没有谁能知道这几个家伙居然都是胡人。当然,这只是从衣着打扮上来说的,只要他们一开口说话,肯定就会露馅。哪怕他们中间官话说得最好的那个家伙,也是一口的胡腔。 现在,这个胡人就勇敢地站在路边,两臂交叉搭在胸前,深深地弯下腰,异常谦卑地说道:“登静的窝塔的杀家井,猪地田度让米捉定(尊敬的伟大的大将军,主的佃户向您致敬)。” 对这几个基督教的修士,商成还是存有一份好奇心的。可是,修士们基本不会说中原的官话,而他上大学时死记硬背的那点英语也差不多都忘得精光,语言上的障碍就成了大问题。当然,他还不知道,就算他没把英语丢下,还保持着四级的可怜水平,也别想和这几个修士沟通。哪怕他大学里的专业不是中文和哲学而是英语都没用!这个时代压根就没有英语这种语言! 他羁着马,皱起眉头思量了半天,也没猜出来那个修士到底想和他说什么,只好问站在路边的庄上管事:“他说的都是啥?” 管事咧着嘴摇了摇头。 商成盯着那个还没直起身的修士打量了几眼,又问管事:“那你平时都不和他们说话?” “嗯哩。”管事点了点头。 “……那要做活路的时候,你怎么吩咐他们?” “我做一遍,然后他们就学着做。”管事赔着笑脸回答,“您别这几个家伙长得不受看……”他猛地煞住嘴,恨不能把这句话全都拣起来再吞回去!要说长相,还有谁能比应伯更不受看的?他忐忑地偷眼瞄了下商成的脸色,看他似乎并不在意,这才小心翼翼地跳过这一节,嗫嚅着说道,“这个,那啥……他们的脑筋倒是挺灵光。不管是什么样的活路,比划两三下,他们就能学个七八分。”说着,又指了指那个和商成搭话的修士。“这个家伙最灵醒,来了这些天,已经学会不少句官话了,他们要是渴了饿了或者累了,都是他来搭腔。虽然还是听不大懂,不过连蒙带猜的,也大约能知道一些。” 商成想了想,对管事说:“你有空了也教教他们学说官话。一一不是让你专一地教他们,就是多和他们说说话,顺便纠正一下他们的错误。”停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回头和管家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每月给你多添两贯工钱,算是你教他们说话的补助。” 管事感激地拱手称谢,说:“些许小事,又是份内活计,倒不用应伯另外破费。我天天带着他们在庄上做活,没事也要和他们拉扯几句的。要不然的话,我一个人领着一群胡人做事,岂不孤单?” 商成一笑说道:“领他们做活是一回事,教他们官话是另外一回事,一份工钱做两份差事,也没这个道理,你说是吧?” 他这样一说,管事就不再假言推辞,再拱了拱手道:“那我就谢谢主家了。” 商成没说话,向管事点个头,又看了那个修士一眼,便打马走出地界……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3)小满(二) 出了商家庄子的地界,就是南阳庄子里的土地了。 这边地里的景象,与商成庄上的情况,有着截然的区分。依旧是那条泥土道路,但走出界石不到百步,路面就渐渐地变得平坦起来,有些坑陷下去的地方还垫着石头压了土,不象商家庄的那两条还没来得及修整的路段,只要一落雨就到处都是稀泥浆,脚踩下去泥水能没过踝骨,马踏牛踢车轮碾压之后再被太阳一晒,结板的硬泥地不是高高低低就是坎坎洼洼,比狗啃的都不如。走在这样的道路上,根本不需要去指挥座马左转右绕,马匹节省了力气,人也轻松自在,连带着心情都要愉悦几分。 但这并不是两家庄子最根本的区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这边的麦子不再种得密密麻麻,田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边的田地全都分了垄,看着就让人有种神清目爽的感觉。每道垄台约莫有三尺出头的宽窄,上面只种了三行麦;在垄台与垄台之间,还留着一尺半的垄沟。有了垄沟,既方便了麦田里的小水渗灌,又便于在垄台下深施追肥增加肥料的利用率,还提高了麦田的采光和通风,有效地降低了小麦的病虫害……垄台和垄沟的好处还不仅于此。有了垄台和垄沟,在雨水集中的季节,排水和抗涝就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同时,因为作了垄的田地如同波浪一般起起伏伏,增加了地表面积,接受了更多的太阳辐射量,无论是白天的温度还是夜间的散热,都比平地耕作更有效率,昼夜温差更大,土壤的湿度更低,对植物的生长自然更加有利。再加起伏的台沟可以有效降低风速,减少风蚀,小麦的根部扎在垄台上,又极大地促进了根系的发育生长,小麦的抗倒伏能力有了大幅度提高,因此,这边土地上的麦子都长得郁郁葱葱茁茁壮壮。 看着土地里一行行一垄垄就象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整齐排列的小麦,商成心头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这喜人的景象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他甚至觉得,这一份功劳,与他在边塞驱逐外虏打击突竭茨所立下的战功并不相上下!他和突竭茨人作战,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们能够安安稳稳的生活么?眼前这一片垄作的麦田,不正是平静生活的物质保证么?按照新的耕种办法,一亩土地少说能增加三成的粮食产量,要是各地都依照这个办法来,那每年能增加多少粮食,这些粮食又能多养活多少人口? 想到这个事,他不免就想到了自家的庄子。他们搬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春耕,今年是赶不上了。只有等到收了麦以后,再一样一样地慢慢梳理。他已经给月儿交代过,等庄户们闲暇下来,要给他们重新打造农具,要修水渠,要筑河堤,假如可能的话,最好把明年的种子粮都筛选一遍,专挑个头大颗粒饱满的…… 想到种子,他忽然想起个事情。前两天,他和管家拉话聊闲篇的时候,无意间听说中原地方一般种的都是陇上麦。这种原产于长安咸阳一带的小麦,无论是抗旱抗寒的能力,还是一般的产量,都要比燕山的蓟城麦要高出一筹。他叮嘱自己,一定要尽快地写封信,把这个事告诉给陆寄和乔准他们,让他们在燕山那边先做个调查,等到明年开春时,多找几个地方把两种麦子都种下去做个比对。要是陇上麦更好的话,那就在燕山大力地推广! 说到“推广”,他立刻又记起今年朝廷在推广新农具新作法的时候所遭遇到的困难。 工部推广“两新”的小册子已经用活版法印出来了,前几天,常秀还派了个人跑来送了他两本。小册子印得不错,插图也很清晰,只是文字让他看了就想骂娘!这又不是考状元,有必要把一篇简简单单的说明文写出骈四俪六的好文采吗?就凭这几篇进士水平的策论,活该常文实受煎熬! 但是,把话说回来,就算小册子写得再简单易懂,也很难让“两新”得到真正的推广。事情明摆着,遍数大赵各个地方,除了燕山这样的边塞苦寒之地,还有哪里肯轻易地改变耕作传统呢?象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是汉族文化的发源地,自古就比别处富庶;西南地区的巴蜀,战国时就由楚国和秦国先后投入大力气进行开发,是继关中平原之后的第二个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地区;东南方向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就更不消说了,“洞庭熟天下足”和“苏湖熟天下足”,两大粮仓所在,更不可能因为官府的一本小册子就随随便便就改易什么新作法新农具一一要是出了纰漏,这一年的损失谁来负担?何况“两新”的推广,还是和清查隐田诡户的事情牵连在一起,而张朴朱宣他们清查隐田诡户,又把所有的自耕农从头到脚一个年落地全部得罪完,如此情形,谁还会给“两新”一个好脸色?而且,据商成的大致了解,即便是在京畿地区的农村里,日子勉强过得去的中户以及必须租种一些土地的下户一一这两者占了自耕农里的绝大多数一一他们对“两新”也都不热心。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地方乡绅们不带头,二就是因为手里没钱。不单是更换新农具要花钱,实践新作法也同样要花钱。新作法比旧的耕作习惯更精细更复杂,也就意味着要在土地上花费更多的力气;可力气从哪里来?人只有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这即是说,想要在土地里多找些粮食,首先就要多消耗粮食,而绝大多数庄户家里的口粮是不够一年吃到头的,那么,这需要先要填埋进地里的粮食又从哪里来?这些粮食就只能去市集上买。买粮食就必须花钱,可这些数着米箱面柜过日子的庄户手头又没钱,索性只能算了。他们总不能为了多打几颗粮食,先去背上一笔帐债吧?谁敢去借帐债?没有新农具和新作法,他们也能勉强地度日,可要是帐债还不上,那就麻烦了,就算最后没落到卖田卖房子的凄凉地步,起码也是好几年都翻不过身。这样一比较,谁还会去换农具改作法?至于燕山的“两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燕山卫连续遭遇兵祸和旱灾,朝廷一直都在救济,这些救济之中不仅是活命的口粮,还包括了种子粮、大牲畜以及一个遮风蔽雨的简陋地方,当然也包括了各种农具。燕山卫就是钻的这个空子,通过发放新式农具和口粮的方式,变相地对庄户进行“补贴”,因此“两新”的推广才会有那么迅速。可这种手段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更没办法进行大范围的推广,工部想照搬套用,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商成一边骑着马走路,一边思量着两新推广的难题。他觉得,这是个无法在短时间内就能妥善解决的问题。不过,“两新”的效益都是显而易见的,也是无可争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新农具和新作法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把它们付诸实践的人也一定会越来越多,或许在十几二十年以后,它们就能取代现在的耕作习惯了吧…… 现在,他已经走到了南阳的庄子不远的地方,道路在这里分做两岔,向西过桥就是官道,向南就是他要去拜访的地方……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4)小满(三) 商成远远就看见岔道口似乎比往日要纷乱一些。离石板桥不到一箭的地方,新立起了三四排十数间灰蓬蓬的瓦房;绕着这些房子,一堵人半高的围墙也起了个模样,看情形,房子的前后还要圈出一大片场地。在石板桥的旁边,正在修建一座更大更宽绰的石桥,眼下两边的引桥都已经铺垫好,河面上也搭起了脚手架。河对岸的空地上堆满了木料和石料,腰里系着围裙的石匠,手里拎着铁锤凿子,在石头上砸得叮叮啷啷乱响,不时腾起一小段青蒙蒙的烟尘;河岸边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石屑粉尘的干燥味。在这里做小工的庄户人和揽工汉们,用粗木杠担着沉重的石头,把石料送到新桥上。他们弯着腰,嘴里呻吟一般地呼喊着号子,艰难地迈动脚步: “嘿哟!一一嗬哟!嘿哟!一一嗬哟!”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那些早已经尘封的记忆,立刻就象潮水一般涌进商成的脑海。 当初在霍家堡和屹县南关的时候,他和石头就是做着这样的活路。寒天腊月里,从石料场扛石头到南关的营寨,不管刮风还是下雪,每天都要走上至少十趟来回。往返一趟就是四里路;每一趟下来,他和石头都是满头的白汽蒸腾,敞了老羊皮袄也要半天才能喘匀气。可就是这样也不能歇息,从官吏手里领了这一趟的号牌,就立刻回头去累下一趟。南关是军寨,虽然工钱给得足,但工期更紧,督造的官吏把小工匠人都当成牲口使唤,根本不管天上是刮风还是落雪,只是一个劲地催促赶工,稍有松懈怠慢皮鞭木棍就抽过来打过来;他也挨过不少回,胳膊上至今都还有沾过水的牛皮鞭子留下的痕迹。但刻薄的官吏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老天爷!刚落过雨雪的天气,路上滑,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没有踩实踩稳一一燕山卫为了抢修南关的营寨,死的残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在那段日子里,他和石头都不止一次地怀疑,他们最后会不会也死在南关上…… 石料被送上桥,在匠人的指点下安放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小工们抽出木杠,取下绳索,低着头,佝偻着腰,蹒跚着脚步走回去。这只是一趟而已,还有更多的石头在等着他们去抬,去背,去扛…… 在不知不觉中,商成已经停下了马。他望着河两岸忙碌的场面,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缰绳,十个手指头几乎都要抠进皮索里。他觉得胸膛里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干涩得就象是十天半个月都没有喝过一滴水。一股难以克制的暖流在他胸膛里流淌,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那段日子里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正在壮年,南关上的那点不沾油荤的粗粮根本吃不饱,石头就经常把自己的吃食给他留一点;柱子叔到县城买年货,还给他捎过两块硬得象石头一样的芝麻烧饼,他和石头躲着人,窝在马厩里一口雪一口饼地打牙祭。还有那年的腊月初一,他把官府发的钱粮扛回家,累得就象老狗一样呼哧呼哧喘气,莲娘心疼地拿着毛巾帮他抹汗水……即便是现在,他的额头依然留着毛巾擦过的感觉,还有她那温暖的目光…… 小工们又一阵的号子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依依不舍地从记忆里回到了现实。 他抹了把泪水鼻涕,长吁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看见,有几匹马簇拥着一辆车从官道上下来,绕过石料场上了石板桥。走在头前的两个人他都认识。 他揉了揉有点僵硬的脸颊,露出亲切的笑容,羁着马迎上去,大声地招呼道:“陈大将军!” 文士装扮的陈璞,呆板着脸坐在马背上,急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早在走下官道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见了商成。但从大年上和商成闹生分之后,她就一直没有搭理这家伙。后来商成去找她几回,大约是想向她道歉的,她也没理会。商成的新庄子就在区家河边,搬过来住在这边的事,她也知道;但她就当没这回事。上月商成去庄子上找她,她当时就在庄里,但她让人和他说,她不在家……眼下突然碰上面,她也不打算给这家伙一个好脸色一一她还记得他把自己罚站的仇哩!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马到近前,她立刻就发现商成的脸色不太好,马上就关心地问道:“你怎啦?” “没怎。”商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他对田岫点了点头,问候了一声“田大人好”,掉过头再对陈璞解释说,“风大,不小心让沙子迷了眼……” 这借口实在是太荒唐了,别说陈璞和田岫不会相信,就是和陈璞并骑一匹马的小女娃也不信:“哪里有风?应伯你是在诓骗我四姐吧?”说着话,小女娃还伸出青葱细嫩的手指头在脸皮上刮了两下,羞臊商成。 商成自己也觉得这借口很荒诞,但又不好再换说辞,就笑着对小女娃说:“你是哪家的娃娃,敢这样跟大人说话?” 小女娃很是不屑地乜了商成一眼,指了指背后抱着自己的陈璞,撇着嘴说:“她是我四姐,你说我是谁家的娃娃?”又说,“亏得父皇还夸过你,说你是国之柱石,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以外,谁料想居然是如此愚笨蠢钝!一一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 “玖儿!”陈璞呵斥了妹妹一声。她这是在故作愠怒。她还记着她和商成的“仇”,总想找个机会报复回来。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浅显,又不够机敏,想要报复年节上的一箭之仇,除非是商成故意让着她,否则就别想在商成面前讨着便宜。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商成多吃几回闭门羹。眼下她见妹妹无意间就先帮自己出了口郁结的恶气,眼角眉梢登时就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她一边呵斥妹妹,一边使劲地搂抱她一下表示亲昵一一闭门羹是她无可奈何之下被迫使出的手段,哪里能比上当众落商成的颜面教人畅快呢? 商成也不在意陈璞和田岫的笑容,坐在鞍鞯上端肃了脸色,向着小女娃庄重一揖:“呀,原来是玖儿公主驾到!一一臣应县伯商成,见过玖儿公主!” 玖儿还不到十岁,十足的娃娃脾性,刚刚还取消商成,转过脸立刻就云开雾散。她不知道商成是在和她开玩笑,板着稚气的小脸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小手一摆,说道:“没事,不知者不怪。”还想再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两句,陈璞又问商成说:“你禁足的处分……”没等商成答话,她又象记起了什么,默算了一下说道:“……哦,我记起来了,昨天就是处分的最后一天了。” 商成楞了一下。处分的事情他自己都没怎么去记,要不是有月儿和二丫提醒的话,他估计还要在家多呆几天的。陈璞她怎么也……不过,这事能想不能说,他赶紧撇开这个话题,很专心地向玖儿请教:“公主,你怎么称呼长沙公主作四姐呢?”其实他心头很明白答案。天家子弟的排行和民间一样,有时是在五服内的宗族里序齿,有时是各家各户各自排行,有时又是兄弟和姐妹各自排行,有时是成年了的兄弟姐妹才算,有时却又是把夭折的起了名的都添作一起……总之是很复杂。象玖儿喊陈璞作四姐,其实就是东元帝的女儿们的排序,假如她叫陈璞十姐,那就是皇子皇女们一起了。 等玖儿“指教”完商成,陈璞就问商成说:“你这是去哪里?”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5)小满(四) “去你姐的庄子里走一趟。”商成说。 陈璞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去找我姐的?”她用一种带着怀疑和探究的眼神凝望着商成。她怎么不知道,他怎么就和她姐南阳好到这般田地了?他进京还不到半年,二月中旬才搬来区家河畔,两个月里的一半时间都受着禁足的处分,连家门都出不了,怎么一声不响地就,就…… “是啊。”商成说。他没留意到陈璞的眼神很古怪,手在怀里袖里掏摸一阵,最后把马鞭上系的一块撒目金牌摘下来,当作礼物送给小公主。他对陈璞说,“前些天我不是受着处分吗?”说着就换上一副唏嘘惆怅的神情,仰起脸望着蓝蓝的天悠悠的云,长叹一声感喟说道,“这二十天里,我是见惯了人情冷暖事态炎凉。估计大家都以为我这回是倒霉到家了,以后再没个翻身的时候,所以谁都不待见我。整整二十天,竟然没一个人过来关心我一下。除了你姐……这不,昨天处分到期,我今天就赶紧过来向她道个谢。” 东倭方略事关重大,至今也属于高度保密的范畴,寻常的官员百姓最多也就听闻个一鳞半爪。但陈璞不是平常人,她既是宗室又有军职,还兼着兵部侍郎的职务,虽然方略的细节不甚了了,但大致的情形还是知道的。商成受处分的前后经过她也比较清楚,私下也反复地揣摩过处分他的理由。商成在含元殿上咆哮,在圣君面前失仪,因此才被罚俸禁足;这也说得过去。但她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至于其中的蹊跷,她就想不清楚了。眼下听商成的话里有点抱怨自己不关心他的意思,就连忙解释说:“我当时是在京畿大营里……” “你后来不是回京了么?”商成马上追问道。 “没。我哪有回京……”陈璞支吾地说。 “鄱阳侯和清河老郡王他们给前三口办贷款时,你没凑份子?”商成一脸奇怪地问。 “……那什么,我没……”陈璞含含糊糊地说。含元殿会议开过不久,她确实是从京畿大营回到了京城,宗室凑钱向前三口贷款,她也听从她父皇的主意参与了。但她在京里的时候,商成正在受着禁足的处分,一个连大门都出不了的家伙,不可能知晓自己回没回京凑没凑钱吧?所以她就想把这事蒙混过去,说,“……前段时间兵部授意澧源大营编制新的马步操典,我一直在那边帮忙,哪里有时间回京?” “哦。”商成点了点头。看起来他接受了陈璞的解释。 陈璞心里松了口气,正想换个话题,冷不丁地又听商成说道:“你和你姐一起凑了三万三千缗吧?” “啊?!”陈璞登时张开嘴说不出话了。她光顾着抵赖,居然忘记了一件大事。她和她姐都不善经营,每年宗室里发下来的钱粮也就只够养活自己,哪里能有余钱去借贷给别人?这三万三千缗里,有一千缗是她父皇背着别的兄弟姐妹悄悄给她们的,有六百缗是她娘亲给的,还有一千缗多一点是她们两姐妹凑的,剩下的三万缗全都是找人借的一一就是找月儿和二丫借的。本来,按着她的意思,是不想找商成借钱的。但倭僧前三口要借贷的款项总额实在太大了,不单把各家宗室的钱库都掏了个底朝天,还逼着人卖地鬻田地筹集钱款,最后大家把钱一缴,手里都只剩下几个应急的活钱了。如此情形,她们俩还能找哪家亲戚借钱呢?最后陈璞也只好听从她姐南阳的主意,去找商大财东。不过,虽然她不情愿出面,但她还是“告诫”她姐,让南阳别直接去找“不好说话”的商成,要找就找商家那几个管事的女娃。这一点倒是不用她来提醒。南阳素来敬重商成,把他看作飘逸潇洒的隐士高人,怎么可能在他面前提什么阿堵物?她找到商家的几个女娃,把事情一说,月儿当时就问她想借多少:十万缗够不够?不够还有!南阳怕借得太多将来还不上,咬牙发狠也只敢借三万。想来就是因为这借钱的事情,因此商成才知晓她当时在京的……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田岫一直都没有吭声。这个时候,她就在旁边插言说道:“应伯,一一本来打算见过南阳公主之后,再过去寻您的。是这,上回您说过的焦炭,几经试制,总算是烧制出来了。您看,这些煤石是不是您说的焦炭?”说着就从鞍鞯边的褡裢里掏出几块灰不溜秋的巴掌大物事,递给了商成。 焦炭是商成见惯的东西,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瞅了瞅焦炭上的裂纹和气孔,点头肯定地说道:“就是它!”又问田岫说,“你们拿它做过试验没有,燃烧时的温度是不是比平常的石炭更高?” 田岫到现在也不知道所谓的温度到底该如何进行测算,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焦炭的看好。焦炭的目光虽然诡异古怪,但绝对是个真正的好东西!工部在小洛驿还有个铁器作坊,既打造铁器同时也冶炼生铁,焦炭烧出来的当天,就立刻被用到这个作坊里。用焦炭生火,生铁烧红烧软的时间至少比往日要快出三成;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关键是在人们用焦炭来炼铁的时候,生铁的材质明显得到了提高,不仅废掉的矿石少,冶炼出来的生铁也不再象过去那般既硬又脆。一些有经验的老匠人还说了,有了这样的生铁,又有了焦炭,锻打百炼钢也肯定比过去容易得多! 焦炭的好处还不仅于此,迟迟没有踪影的玻璃也有了进展。田岫又拿出一个荷包,把几颗圆溜溜的色彩斑斓的玻璃珠子倾倒在手心里:“这是昨天烧出来的琉璃。我们拿它和坊市里的琉璃比较过,我们的更结实!”她一手拿着一颗珠子互相一碰,“啪”地一声响,其中一颗珠子很不争气地裂碎了一小块。田岫登时就是一脸的尴尬。 商成笑呵呵地接过几颗玻璃珠子,比较了一下,又拿着照了照阳光,顺手就都给了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球直咽口水的小公主。他说:“还是烧玻璃的石英里掺得有杂质呀,不然不可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颜色。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就是这个问题。”田岫点着头说,“我和杨衡大人谈论过,觉得这应该是小洛河里的河沙的缘故一一我们烧玻璃,都是从那里取的沙。说实话,玻璃是前所未见之物,谁都不肯相信;即便是在我们工部衙门里,不看好玻璃的也是大有人在。不过,现在不同了,有了这些玻璃珠子做铺垫,我们的底气也足了三分!” 商成给她出主意,说:“要不,你们让常文实再多拿点钱出来,多雇请些人工,专门从河沙里挑拣那些石英砂。另外,还要撒出人手,就和找铁矿一样,去各地寻找石英矿。再一个,小洛河是在平原上流淌的河流,水也不是那么清澈,可见水底下是泥多沙少,你们完全可以去河的上游取沙。越是清澈的河段,找石英砂就越容易。” “常大人昨天就赶去小洛驿了。”田岫说。想到昨天傍晚常秀风风火火地赶到作坊时的情景,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些笑容。“等明天回去,我就和常大人提找矿和上游取沙的事。”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今天过来找您,是受常大人所托,有另外一件事要和您商量的……”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6)小满(五) 田岫还没来得及说出她找商成的事由,陈璞已经在朝着庄子那边招手了。 从庄户那里听说消息的南阳,赶到庄前来迎接了。 与陈璞和田岫一样,南阳也是一身文士的装束,软脚的乌纱幞头圆领的月白柞绢轻衫,驼黄的素纹单裤,腰间系一条滚银线的鹅黄带,脚上踩一双半新不旧的低腰牛皮软靴,浑身上下既不显得奢华也不见得简陋,简简单单朴素大方。她远远地就和陈璞招呼,牵着奔过去的玖儿走近,先向田岫点个头,又问候商成一声“应伯最近可好”,这才望着陈璞说话:“三弟呢?他怎没来?” 小公主玖儿抢着说道:“三哥来了的!他就在车里!” 她们三姐妹说话并没有避人,田岫倒没什么,商成却听着迷糊懵懂。他没记岔的话,济南王陈璜就是东元帝的第七个儿子,也是南阳的兄长,那她说的这个三弟又是谁?他随即就明白过来,她们这是在说一母同胞的弟弟定州王陈璨。他还没见过这位十六皇子,只是听人说过,定州王是个木讷迟钝的老实人。眼下听说陈璨就在马车里,他既是纳闷又是好奇。他站在这里话都说过一大圈了,这个定州王居然窝在车里不露个头一一他就不怕车厢里暑热难当? “木头!”南阳敲着车厢喊了一声。可车里的人没应声。她提高嗓门又说,“木头,你睡着了?” 半天,车上才有个闷声气支应了一声:“……姐。” “你下来,”南阳说,“今天天气大,车厢里热,一一你怎连窗帘都不揭起?赶紧下车透口气,当心别中了暑!” “……哦。” 陈璨从车上下来,先向曾经担任过大成宫教授的田岫行了个弟子礼,口称“老师”,又向南阳鞠了一躬,喊了声“大姐”,再朝陈璞弯腰,叫了声“二姐”,牵着玖儿的手说一声“小妹”,最后才和商成作揖做了个平礼。他大约是不知道商成的身份,也就没有称呼,而且商成的相貌非同寻常,他也不敢抬头平视,行罢礼就赶紧转过脸,似乎是看都不敢多看商成一眼。 商成一头还礼,一头在心头犯疑。今天不会是什么地方节日吧,怎么陈璞四姐弟会选在这个日子团聚呢?趁着南阳数落陈璨的机会,他急忙小声地问田岫:“田大人,我打听个事。” “嗯?”田岫微微点着头应了一声。 “长沙公主他们今天过来,不会是碰巧吧?” 田岫偏过头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小声地反问一句:“你不知道?” 商成听得出她的话里带着一丝揶揄戏弄的意味,又实在是想不出今天到底是什么样的特殊日子,于是就虚心地求教:“确实是不知道。一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田岫抿嘴一笑,说道:“今天是南阳公主的生期。” 南阳的生期?南阳的生日,就是今天? 商成顿时觉得有点头疼。这南阳早不早迟不迟的,怎么就是今天的生日呢?陈璞带着弟弟和妹妹,显而易见是来参加南阳生日的;田岫和她们两姐妹是豆蔻之交有锦瑟之谊,借着公事的机会顺路道贺,也很平常。但他不行。人家公主过生日,他一个养病的上柱国瞎凑什么热闹?何况南阳过生日也不能说是小事,她是天子的三女,又是当世大书家,深受东元帝的疼爱,谁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皇子皇女以及宗室里的近支远亲要来贺喜? 他马上拿定主意,等送上礼物说上几句客套话,立刻就寻个托辞走人! 南阳和陈璞还拉在着弟弟说话。 就听陈璨老老实实地说:“……这都是娘子在家教我的。她说我不会说话,见了人就别多吭声,按着尊长内外亲疏远近的区分,分别施礼就好。我想,平姐是老师,她就是尊长了;您,二姐,还有小妹,你们是我的姐姐和妹妹,当然是亲近人了。应伯是朝廷里的官员,他当然就是外人了。” “不是说这个!”陈璞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和应伯见礼,怎么都没等人家还礼便走开了?你这样做实在是这太失礼数了!而且你见礼的时候,眼睛怎么一直盯着脚下?有你这样见礼的吗?” 陈璨抖索着嗫嚅辩解:“他,他……他长得好丑啊。我,我都不敢看他……” 商成听着定州王的话语里都带出了哭腔,忍不住便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他的长相,真的会有这样吓人?不可能。这明明就是陈璨的胆子太小了!你看人家玖儿小公主,就没害怕过自己;这说明他的相貌远没有陈璨说的那么狰狞。当然不怎么受看就是了。但这也不能怪他啊。其实他早前也有过帅气的时候,可惜照片没带来,不然一定要和定州王理论一番。 “信心受打击了。”他咧着嘴嘀咕了一声,就问田岫,“你说,我长得真有那么可怕?” 田岫没回头,绷着脸说:“应伯形容古拙,言辞离奇,举止更是迥异寻常,偶被世人误见,不足为怪。” 商成斜起眼睛瞪视着她。这家伙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他听不懂文言文,特意翻出几句古辞来刺激他?可琢磨话里的意思,似乎又是在称赞他。她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个啥意思?到底是在颂扬他,还是在贬低他呢? “这话是定一先生说的。”田岫说。 商成登时就释然了。半天这是田岫在转述的李穆的原话。他就说嘛,小心眼的田岫一直对他怀恨在心,没机会都要创造机会挖苦他几句的人,又怎么可能帮他说好话? 这个时候,南阳和陈璞已经“教育”过定州王。陈家四姐弟都走了过来。商成抢在南阳开口之前先说道:“公主,前些天有人送我两件小物事,本来当时就想借花献佛的,只是受着禁足的处分出不了门,一拖再拖就到了现在。今天我要去京里办点事,顺路就把它们给你捎带过来了……”说着,他就从鞍鞯边的褡裢里取出两个锦缎裹着的条盒一一里面就是他煞费一番苦心挑选出来的礼物了。 南阳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失望的神色。 “应伯,你刚才可不是说的,”陈璞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商成的谎言。“你不是说,你今天是特意来向我姐道谢的么?” “就是!”小公主玖儿也站出来给她二姐作证,“我听得真真切切,应伯亲口说的,他是特意来致谢的!一一平姐姐,是不是这样?”她还拉上了田岫。 田岫没有犹豫立刻就点了头。 就连定州王也鼓起了勇气说道:“我,我在车上,也听……听应伯说过的……”他低头躲在陈璞,还是不敢看商成。 陡然间被大家当场一起指证,商成登时就被羞臊得脸上一阵发烫。他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拿着礼物干笑。 关键时刻还是要数南阳待他最好。她走过来接过了礼物,顺便也就帮他解了围。 陈璞顺手就从她姐手里拿过大的一个锦盒,嘴里念叨着“你商子达能有什么好礼物别教人拿赝品骗了我先看看”,就已经打开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幅装裱好的长卷,题名是《滚滚长江东逝水》。长卷的内里不清楚好坏,但只是题目就教人眼前一亮,七个字的笔画开阔结体奇纵字势飞逸,正是她已经习了两年的攸缺体! 她在书法上的造诣一般,但她老爹就喜好书法,身边又有个当世大书家的姐姐,眼光自是不凡,仔细把七个字打量一番,就知道这长卷十九就是攸缺先生真迹。取了长卷屏息静气地展开只瞄了一眼,立刻就抬头对商成说道: “送我!”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7)小满(六) 南阳手里的锦盒上有题名,工工整整的柳体楷书《远涉帖》;还有一行小字,“华原柳宿钩摹”。只看题名,她就知道这是本朝高宗年间的大书家柳宿临摹的隶书手卷。柳宿是中唐大书家柳公权的五世孙,不单擅长书法,同时也是一位儒学的大家,他著作的《礼记考问》,成书不久就成为诠释《礼记》的重要文献,也是仕子们参加科举时选治《礼记》的主要参考书。有这样的成就,也就不难理解柳宿在读书人当中的声望之隆,水涨船高,他的书法作品自然也就被人们竞相追逐收藏。南阳擅书法也好书法,自然不会免俗,她对柳宿的书贴也很是喜欢,家里还收着两幅。要是放在平日,有人用一幅柳宿的书贴相赠,她肯定会分外高兴。但今天却不一样。柳宿是本朝的书道名家,传世的作品再少也有数十上百贴。可是攸缺先生的书贴总共才有几幅?今天之前,一共才只有一幅半!《六三贴》真迹在她父皇手里,她秘藏的《拾遗贴》是用先生的习字拼接而成,只能算是半幅!就是这半幅字贴,也让她受益菲浅,外面盛创她首创的“鹤体”瘦硬书法,其实就是仔细揣摩《拾遗贴》所得。她早就想着恳求先生再送她一贴半幅的字,看见陈璞手里的锦盒上是一大块留白,就知道其中多半是先生的手笔,再见到《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题名,更是笃定无误。等陈璞展开长卷,她只断句读完第一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心头已经是欢喜得无以复加,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到妹妹嚷嚷着说道: “送我!” 南阳无论如何都没料想到陈璞会说出这样的话。事出突然,她脑子里登时就是一片空白,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她只能张着嘴,茫然地望了望妹妹又看了看商成。这是先生送她的呀,妹妹怎么能当着她的面抢夺呢? 商成也是愣怔得连话都不出来。这幅《滚滚长江东逝水》是他的得意之作,本来没打算用它来答谢南阳。他原本想着另写两幅字当礼物,可书法作品这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要讲究个心境和环境,往往在无心之下才有上品,所以他写来写去都不满意,更拿不出手,就想从家里找两幅字来充数。偏偏他家里还没几幅字了,剩的不是别人送他的前人字画,就是拿出去容易教人产生误解歧义的。没奈何他只好忍疼割爱,把这幅《滚滚长江东逝水》长卷和柳宿的《远涉帖》当作礼物。虽然这幅长卷也会让别人误会,不过南阳不是别人,她了解他的“根底”。他相信,南阳得到长卷之后,是不会拿出去四处炫耀的,哪怕长卷不小心被人看见,南阳也一定会替他做遮掩! 可他哪里知道今天是南阳的生日呢?他更加料想不到,陈璞前脚还在教训定州王不晓礼仪,后脚自己就当着客人的面拆看不是送给她的礼物。最教他无言以对的是,陈璞竟然还口口声声地让他把礼物送给她一一这家伙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能转手就把送南阳的礼物送与陈璞么?显然不能。但他得罪得起长沙公主不?好象也不成。两边都是公主,都是从一品的官秩,谁的来头都比他大,他区区一个芝麻粒一般的县伯能得罪谁?兵法有云,惹不起则遁,遁不了则避!于是他挤出个笑容不搭腔,目光游移着去欣赏区家河两岸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了。 陈璞是在情急之下才嚷了那么一句,随即就明白过来商成压根做不了主。她马上转过头对她姐说:“姐,这幅长卷让给我,我家里那些字画你随便挑拣!” 南阳眼睛盯着长卷眨都不眨一下,似乎压根就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半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用虞伯施的《出塞贴》与你换!” “那书贴是唐开元年间的伪作……” 陈璞眨了眨眼难得一回急智,立刻做出决定:“我借还不成么?一一先借我看一阵,回头不爱看了还你。”说着就要收起长卷,被南阳拦下了。南阳坦率地说:“我怕你借去就不再还我了。这样,长卷先与我,我揣摩几日,回头比照着精心钩摹一幅给你。” 陈璞没办法了。这毕竟是商成送给她姐的礼物,她半路杀出来抢截,这道理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何况这里不仅有她们姐妹俩,弟弟妹妹也在看着,旁边还有商成和田岫,她总不能和她姐为着一幅长卷争抢吧?只好讪笑着放了手。她一边对南阳说:“攸缺先生的真迹好难见的,父皇拿着《六三贴》当宝贝,两年来我只见过三回。这本《滚滚长江东逝水》你可不能藏起来就不教看呀!我不告诉别人,但我想看,你也不能藏着!一一你几时能临摹好送我啊?”说着话,她还恨恨地剜了商成一眼一一这家伙真是不识货,这样的好东西居然不先拿来送给我!同时她也很懊恼。早知道他手上有这样的好东西,自己就该杀上门去抢啊! 一直在审视长卷的田岫,突然说问了一句:“这是攸缺先生的真迹?”她精善杂学,但佛儒道法等各家的学问也不浅薄,只是在书画上的见地就比较一般,象这样的长卷,只能看得出大体的好坏,不怎么能分辨精深区别所在,因此才有如此一问。 南阳和陈璞两姐妹异口同声说道:“就是真迹!” “真是真迹?……好生教人奇怪。不是都说攸缺先生早已羽化了么?”田岫凝视着长卷,疑惑地摇了摇头。看了一会,她又说道,“我见过几次圣君临摹的《六三贴》,笔意遒劲形状质朴,纵横开阖直如斧劈刀斫,确确是汉隶所变。这长卷上的字,与《六三贴》摹本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这卷末的落款题跋,是怎么回事?” 刚才陈璞光顾着讨要书贴了,还没仔细看完长卷,现在听到田岫的话,她才赶忙去看题跋。 “明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丙子十月枋州” 南阳也没注意到题跋。但她只看了一眼,就猜到这是商成于去年十月间在枋州养病时写的长卷,“临江仙”是唐朝教坊词调,“滚滚长江东逝水”自然就是小令之名,至于“明杨慎”,想来应当是说一个叫做杨慎的明州人氏吧?她凝神想了下,丝毫都不记得听说过这位杨慎先生的生平,可是看这支小令苍凉悲壮大气磅礴,读来教人荡气回肠,却由油然而生一种宁静澹泊的致远心境,想来这位杨慎先生也是与攸缺先生一样,同样是一位离世隐居的隐士高人。是了,必然是这样,先生自己情操高洁心胸旷达,能与他相往来的,自然是也不会什么凡夫俗子之辈,友人作令而他挥毫泼墨,这也是一桩美谈逸事…… 田岫还在追索这幅长卷的由来。她说:“……去年就是丙子年。难不成这幅书贴是去年十月于枋州写就?”她抬头凝视着商成,问他说,“我记得常文实常大人提到过,应伯去年十月间好象就在枋州养病,对不?” 商成干巴巴地说:“……那,那什么……好象是的。” 陈璞说:“什么好象?他去年七月间在枋州坠马,差点没摔死,之后就一直在枋州养病,直到年底进京!”她回过头问商成,“这字贴是你在枋州得来的?是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买的。”商成支吾着说。他马上又改了口,“不是!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陈璞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这很关键。要是知道是谁人送的字贴,就能按图索骥,说不定就能再找出一幅攸缺先生的真迹,也就能圆了她的念想! “不记得了。” “谁送你的,你都不记得了?”陈璞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她死死地盯视着商成。 “我是提督啊,遍燕山的文武官员都是我的属僚,谁敢不巴结我?”商成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当时还在养病,这不正是个讨好我的上佳机会?那段时间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人,门槛都教他们踩坏了,送来的礼物从正堂一直摆到门房,堆得到处都是。光收拾就够累人的,谁有闲工夫去记谁到底送了些什么?” 陈璞顿时气得上不出话。她恨不能过去踹这家伙两脚!攸缺先生的真迹呀,就这样没了! 田岫的心思虽然细致,但到底称不上算无遗漏。她不了解商成的秉性,也不清楚燕山卫当时的情势,当时燕山卫正倾尽全卫镇的兵力在燕东北和草原上与突竭茨人作战,枋州地区的兵力被抽调一空,虚弱得就象窗户纸一般,轻轻一捅就会破碎。如此危急的局面之下,枋州地方从州府衙门到边军小卒,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吊着,谁能有空闲工夫去巴结商成?所以她就把商成的话当了真,再没朝别处去想,点着头说:“既然这是真迹,长卷也不象是旧作……是了,如此看来,当是传言有误。攸缺先生或许还在世……” 商成没吭声。 “你说什么?”陈璞惊讶地问。她当初在燕山卫还让人找过攸缺先生,可前后找了一年有余,半点风声都没听到,竟似世上就没这个人一般,所以才写信告诉她父皇,攸缺先生或已鹤去。这事她也当作见闻写进书信里告诉过田岫,田岫当时也没反对。谁知道今天田岫竟然推翻了她的论断。她想了想,提出一个疑问:“这幅字贴会不会是攸缺先生早年所作,现在才被人拿出来拓裱的呢?” 田岫也觉得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但她又说:“我还是觉得,攸缺先生应该还是在世的。你想,在东元十八年之前,谁都不知道这个人,可是十八年之后,他的字贴却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到今天也才只发现了两幅他的字贴,怎么能说是接二连三了?”陈璞反驳说。 “是三幅。”田岫说,“我听文实公提过,应伯家里还收着一幅一笔虎的中堂,也是攸缺先生的真迹。”她笑吟吟地望向商成。“应伯,我说的对不?” 不提常秀还好,一提到常秀,商成的气顿时就不打一处来。原本他在燕山的家里还收着好些自己中意的习字所得,大约有十数幅上下,除了陆寄和周翔之外,别人都不知道。就是那幅高高挂起的一笔虎中堂,别人也以为是无名氏的涂鸦,还在背地里笑话他这个提督没眼光。就是因为常秀,因为常秀这个大文豪说那幅没题没跋的中堂是攸缺先生真迹,结果教人识破了奥妙,等月儿她们搬家离开燕州的时候,十几幅字贴全被人找着理由讨要得干干净净。那幅“一笔虎”也被张绍以“睹物方能思情”的理由硬拿回去;他书房里挂的横幅“难眩以伪”,更是落到了大字不识几个的邵川手里……他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望着陈璞,遗憾地说:“那中堂被张绍张继先抢了。” 陈璞气得发昏。为什么好东西都落在别人手里了,她却只能拿到摹本呢?她咬牙切齿地问:“你那里就没剩下一幅?” 商成苦笑着摇头,说:“坏人实在是太多了……” “我不信!”陈璞说,“我这就去你家里搜!”说着她就转身要去牵自己的马。 商成被她这雷厉风行的作风吓了一跳,立刻就投降说道:“那什么……好吧,我承认,其实我还藏了一幅……对联。”又说,“我这就交代一声,让人送过来。”他马上招呼侍卫老刀,让他赶紧地回家去把他书房里的对联拿过来。可不敢教陈璞去家里搜查。他书房里还有好几幅攸缺先生的真迹,真要让她去搜的话,估计一幅都别想保住。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8)小满(七) 老刀回去取“攸缺先生真迹”,南阳这个主人就把弟弟妹妹们还有两个客人朝庄里让。 进庄的路上,她告诉商成,这边修的新桥和旅店货栈,是二丫撺掇着给她主意。二丫说,这条向北的官道前后二三十里都没有大集镇,要是起一座大的能存骡马货物的旅店的话,保管她能挣大钱;至少比南阳守着那二三百亩土地挣得多。 商成一笑没说话。想靠着一个歇脚的旅馆挣多少钱,显然是二丫和南阳的一厢情愿罢了。不过,有个货栈立在这里,至少能对得起这一方有山有水的土地。而且,他还看到,南阳的庄子里也在推房倒墙起造新房子,通向公主府邸的道路上,半边街都被砖瓦泥沙占了。有几户人家的房子院落已经建好,有泥草房也有瓦房还有半泥半瓦的,通通是一溜三间上房左右柴房灶屋牲口棚,忍不住就笑着说:“这也是跟着二丫她们学的?”虽然商家庄子以前是座皇庄,但皇庄的管事却不是个厚道人,大斗进小斗出的黑心肠烂事做了不知道有多少,好好一个庄子,被这家伙营务得就跟贫民窟一样。二丫最看不惯这样人,第一回来庄上,就把那个管事扭送了官府,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二十斤铁枷一锁,当堂就判了个徙八百里,押去河东养马了。然后几个女娃一商量,就开始重新规划商家庄的种种般般,起新房、修道路、打农具、挖沟渠,事情是一桩接着一桩…… “是的。”南阳说,“我听二丫说,你在燕山时就经常劝导别人这样做,于是就想学一下。” 这一回她说话时不再先生长先生短了,商成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环视着街道两边的工地和新院落,一头想着燕山的情形,一头沉吟着说道:“主家与佃户之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和纠纷;这在哪里都一样。主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着佃户和其他的乡亲们做一些事,比如修个路造个桥或者办个蒙学私塾什么的,多多少少总能够缓解一下矛盾。特别是在京畿地方,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就愈加突出,你现在这样做,也算是帮忙朝廷缓解了人口压力,缓解了土地兼并……”他忽然记起来,这不是在燕山与士绅们座谈,也不是在州县做视察,而是在南阳的庄子上。 他歉然地对南阳说:“看我,一不留神就以为自己还是在燕山作提督了。一一可别怪我多嘴。” 南阳笑着摇了摇头。她怎么可能怪罪先生呢?别说先生说的没有错,就是错了,她也不可能怪罪的。她甚至觉得,即便是先生错了,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证明先生没有错! 落后两步与陈璞并肩的田岫,也听到了商成的话。她思忖着,正想接着商成的话题说下去,陈璞先开口了。 陈璞羡慕地打量着庄上的新气象,问道:“姐,修新桥和起客栈,还有安抚那些庄户,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也不怎么多。我应承那些没了佃田的庄户,等货栈和客栈修好,就安排他们进去做伙计,所以只补了他们一些钱粮。修桥和起房子也要不了多少钱。连带着庄子里这些事情一起,还不到两千缗。” “你哪里来的钱?你今年的正项钱粮不是都拿去借贷了么?”陈璞好奇地问道,“不会又是去……借的吧?”没等南阳答话,她又感慨地说,“你可真是舍得。……你这些庄户的运气真好,能遇上了你这样的好主家!” “我哪里有那么好。”南阳笑着说,“我只出垫道修路的钱,这些院落房舍,都是各家各户自己出钱。” 此话一出,陈璞和田岫都觉得无法置信。她们都知道,工部去年在京畿左近试点新农具和新作法的时候,南阳最为热心,学得也最仔细,她甚至帮庄户们置办了新的农具。但是,即便新农具新作法再好,也不至于短短一季便使一个庄子上的人家家户户都富庶殷实到如此地步吧? “不是的。我就是把修房子的钱粮借给他们而已,而且不收利息,分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偿还。”南阳说。 “那你可是要吃亏了。”陈璞替她姐作着打算。她觉得,借钱给人还不收分毫的利息,怎么算都是南阳吃亏。 “我也不吃亏。”南阳不同意她的看法,说,“庄子离客栈不过几步的路,往来的客商们投宿歇脚,说不定就会到庄里走一走看一看。见到庄子里既整齐又干净,比大集镇上的老客栈还强似几分,自然就能记住这个地方,下回路过时多半还会在这里歇脚打尖。我把钱借给庄户整饬庄子,亏掉的利息又借着客栈多挣的钱补贴上,两下里比较,其实我并不吃亏。事实上,我还占了些便宜。”她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月儿和二丫那里听来的道理学说给陈璞。一番话说完,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 陈璞听得似懂非懂,皱起眉头琢磨了半天,直到在南阳的书房里坐下,还是觉得不得要领,也懒得费心思,直接就问田岫说:“青山,你是经济之学的大家,我姐的帐算得对不?她真没吃亏?” 田岫点头说道:“小满姐说得不错,确乎是这样的道理。不过小满姐譬说得有些不清不楚。倒是应伯方才的那番言辞极有见地,倒是与我们工部的蒋抟蒋主事的意见相仿佛。前些天我去衙门里办事,正好遇见蒋主事……”正说着,门外有人禀告,商成的侍卫老刀赶到了,在大门外请见。千寻百觅的书贴就在眼前,陈璞哪里还顾得上和田岫说话,欢呼一声,跳起来就奔出门。不一时就拿着一幅长卷回来,人还在庭院里,已经听见她的嚷嚷:“姐,快来看,真是攸缺先生的真迹!‘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怎么样怎么样,不比你那卷‘滚滚长江东逝水’差吧?”又叹息道,“一一就是卷上的落款只有一句‘清赵藩正月廿三于京中’,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时成卷的!这个清州的赵藩又是谁?”说着话她已经进了书房,把长卷铺展在桌案上,和南阳那幅长卷并列上下。两姐妹连同田岫,三个女子站在案前仔细地把两幅长卷来回地审量赏析。 小公主玖儿还在天真烂漫的岁数,对什么书贴字画那是半点兴趣也欠奉,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支竹蜻蜓,自己跑去庭院里玩耍了。定州王陈璨呆着面孔,坐在座椅上动也不动,一双没有光气的小眼睛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再不移动一下,要不是他间或还会眨下眼,商成几乎都以为这人已经睡着了。商成无聊地直想说告辞的话,可来了就走,这不合乎礼数。站起来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下来慢慢地翻看。 “呀!”陈璞似乎有了什么重大发现,忽然惊噫一声,说,“这长卷上的字句,似乎和朝廷对南诏用兵之事相契合!莫不成是有感而发?”她低头思索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凝视着商成,问道,“这书贴是从哪里来的?” “哦,这好象是原来的端州通判周翔送我的。”商成手里拿着翻开的书本,一脸漫不经心的神色。“前年他在端州任上和李慎合不来,就托我给他调换个职务。后来他就把这幅字送我了。” “周翔?”陈璞拧着眉头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但这并不紧要,关键是这幅长卷又是如何落到周翔手里的? 商成咧了下嘴。陈璞这话问得好稀奇。周翔私下送他东西,他好意思去打问这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他还是说了:“周翔是前头燕州知府陶启的得意弟子,据说,他的一手行书已经有了陶老先生的八分火候。我还听说,他家里收藏着半本曹操的《度关山》真迹,另外,”说到这里,他特意地放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另外我还知道,他家里还藏着攸缺先生所书的《蜀道难》残篇!”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残篇”两个字上。 他先提到曹操的书贴,又说到《蜀道难》真迹,尤其是提了个“残篇”的说辞,一番做张做势下来,陈璞果然上当受骗。她顿时就以为这个遍访不得一见的攸缺先生,其实是与曹操一样的古人先贤一一不然的话,又怎么可能有半本书贴流传呢?而且,她在燕山时,就听说过有一本曹操的《度关山》真迹,只是时间久了,记不上来究竟是在谁家的手里,现在听商成如此一说,登时就信以为真。想来周翔是被李慎压制得狠了,不得已才拿出家传至宝送与商成吧…… 但她也有些疑惑。她自问还是比较了解商成的,也从来没听谁说过商成有贪财的坏毛病,怎么会为了一幅字贴去帮忙周翔呢?她觉得,或许她应该找人去燕山打问一下,看周翔手里是不是真有半本《蜀道难》。 她拿定主意,回去就分别写书信给燕山卫府的张绍还有燕山的卫牧陆寄,让他们分头去查实一番……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29)小满(八) 商成本意是想使陈璞误会,陈璞也确实是信实了七分,但他却忘记了,这书房里不止有陈璞和南阳,另外还有一位定州王以及田岫。定州王便不说了,老实得就象一个傻瓜,可田岫却不是能够轻言哄骗的人。她本来就对攸缺先生的过往和来历有所怀疑,商成说周翔手里有半幅《蜀道难》,落在她眼里就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再加四幅字贴里有三幅是出于商成之手,《滚滚长江东逝水》成于枋州,《攻心》写在京城,时间地点都与商成的行程切合,而她恰恰又听说过商成是坚决反对南征的,主张对作乱西南的僚人进行安抚……如此众多的线索聚集到一起,她的心头顿时就有了一些猜测。 但她并没有声张,再和南阳陈璞讨论了两句字贴,这才装出一付兴味索然的模样过来坐下了喝水。 她喝了两口茶汤,又嚼了一颗蜜枣,昂着脸四下打量过书房里的几幅字画,百无聊赖似地瞧见商成正捧着卷书册,就问道:“应伯看的是什么书?”全然就是一付没话找话的搭讪口气。 商成哪里料想到自己一句画蛇添足的话已经露了马脚,他正抱着书本看得入神,乍然听到田岫说话,随口就说道:“《天问》。”又翻了翻卷首扉页。“……哦,是宪宗显德五年的抄本。” 田岫只是想找个说话的籍口而已,哪里理会什么宪宗显德五年还是六年,便说道:“是屈子的那篇《天问》?” 商成点了下头。田岫对他一直是冷眉冷眼的淡漠态度,他也就不怎么爱搭理这位他前后找了好长时间的青山先生。 “这是托名屈子的伪作……” “不是伪作。”商成摇了摇头。他读书时的研究方向就是古代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天问》作为古代唯物主义思想的代表性作品之一,自然也在他的研究范围之内。《天问》是屈原思想成就的颠峰诗篇,是用诗歌的形式来表现出诗人对自然世界的认识以及对历史的思考,还提出许多朴素的论点和判断,这么一部集中体现先秦时期唯物主义思想发展和进步的作品,怎么可能是伪作? 田岫同样也是摇头,说:“应伯或许看过屈子的其他辞作吧?遍观《离骚》、《九歌》、《九章》、《招魂》、《卜居》等等,哪一篇不是弘博丽雅,当为辞赋宗?独有《天问》奇特怪异,辞藻平淡典故生疏,其中十之六七,竟无人可解辞间深意,能说不是伪作?据晋人谢敖的《汉书拾遗》中记载,当初汉淮南王刘安编撰《楚辞》时,先后四次把《天问》一篇移出,直到王豫章修订《楚辞章句》时,才把它正式录入。此后历经岁月,收录王豫章生平文章的《王逸集》多有亡佚,惟独《楚辞章句》全文流传,但隋时的王谐、唐时的王恢和杜昌,他们都有言及《天问》,称魏晋南北朝时所幸传下的各家《楚辞章句》,或见《天问》,或不见此篇,其中缘故,颇使人犹疑。究其根本,当是以《天问》此篇与屈子其余诗篇格格不入之故。” 商成合上书卷,耐心地听她说话。他不是学历史的,也不是研究文学的,除了知道写《淮南子》的淮南王刘安之外,编订《楚辞章句》的王逸只有个印象,其他的什么谢敖、王谐、王恢,他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他能理解田岫对《天问》的看法;她说这篇诗歌是伪作,也并不奇怪。事实上,他因为研究课题的原因而第一次接触到《天问》时,也觉得它不象是屈原的作品。楚辞这种文学艺术形式,以及由楚辞衍化发展形成的汉赋,讲究的就是文采和韵律,它同时具备了诗歌和散文的特点,既追求华丽细腻,又追求爽朗通畅;这个特点在汉赋发展的晚期尤其鲜明,甚至发展成了带着某种病态的骈文体裁。向来文学作品都是有感而发,是因为作者在目睹某种事物的时候,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鸣,然后才把它赋诸于文字;而晚期的很多汉赋骈文作品却本末倒置,是为了发而感,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生拉硬拽地拖来一大堆华丽的辞藻胡乱堆砌到一起。这些文章看上去不是铺张恣意就是雄大壮阔,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可惜都是些无病呻吟,既经不起推敲更不能被反复琢磨。唐朝以后,发展到极致的骈文几乎全是空洞无物的文章,结果自己把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上,最后渐渐地被韩愈柳宗元为首的唐宋八大家提倡的散文所取代。不过骈文并没有就此退出文学和历史的双重舞台,艳丽的辞藻和看似恢弘的篇章也很受人们的欢迎,直到二十世纪的五四之后,它都还挣扎了二三十年…… 他笑着反问他笑着反问田岫一句:“都说《天问》的辞藻不够瑰丽,那么诗经里的郑风齐风这些国风诗篇,就算华丽了?这还是孔子删《诗》之后剩下来的。《史记》的《孔子世家》上说,诗经里总共是三千多篇,那些被删掉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哩。”这是他前些天看《史记》时才记下的内容,这时候恰好派上了用场。“和《诗经》里的国风篇章一样,《天问》的辞句也是朴素平直不事雕琢,这不正好是继承了春秋时期文学创作上生活气息浓厚的特点?还有,楚辞作品都带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一一比如《九歌》里写的全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一它们想象奇特感情奔放,不仅大量借用中原的神话传说故事,同时也深受本地巫文化的影响,而《天问》这篇诗歌,就是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碰撞之下所产生的伟大作品。” 就如同商成听不太能听懂古辞一般,田岫也同样无法把握“浪漫主义”和“文化碰撞”的精确涵义,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商成这番话的理解。她不想和商成辩论“孔丘删《诗》”的真伪,但商成断言《天问》就是屈原的文章,她觉得不能接受,就反驳说:“既然是伪托屈子之名招摇,说不定就是与屈子同时或者稍晚之人,比照着先秦文风伪造,自然是学得惟妙惟肖。但百密总有一疏,它的形神都没有达到《诗》的神韵……” 商成打断她的话,说:“你别一来就给人家扣上大帽子好不好?你说它不好,没有神韵,你举个例子来说明啊。”他随手翻了翻书,就把“神韵”二字掐头去尾换了概念。“我就觉得这诗挺好。虽然不压韵,读着也不顺口,但咱们不能要求屈原老夫子和咱们一样,都是用上京腔来说中原话。说不定在他生活的年代,楚国人说话就是这样强调呢?他们自己觉得压韵就行了。再说,人家在流放的路途上睹物思情有感而发,又不是专门写给咱们这些后人看的,谁管咱们读着顺口不顺口呢?” 田岫冷眼看着他,沉默了一刻,又说:“你对这篇伪作如此推崇,想来是读懂了的……” 商成转过脸,用一只没遮拦的眼睛饶有意味地凝视着田岫。你辩说不过我,就改用激将的法子了? 田岫并不怵他,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目光里连一丝一毫的退让意思都没有。 倒是商成先把目光避让开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说:“田大人,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是的,我承认,是我的错,我不该四下里打听你的消息,还错把你当成……”他收敛起笑容,认真而诚恳地说道,“虽然我不是有心犯错的,但在这里,我还是要再次向你真心地道歉。一一对不住了。”不等田岫说话,他又说道,“但我还是要说,这《天问》,它确实不是伪作!”这个判断,并不是他在人云亦云,而是他自己的判断。为了读懂《天问》,他在图书馆里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翻着十几页摘抄的资料索引查阅各种古籍,有时候师范大学图书馆里资料不全,还需要跑到别的大学图书馆和市里的图书馆去借阅图书,这才好不容易读懂了这篇诗歌,彻底理解了它的涵义。他确定,这绝对就是屈原的作品! 田岫立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说:“还请应伯举出翔实事例来说明它不是伪作。” 商成当时就傻眼了。一篇《天问》三四百句,总计一百七八十个问题,每个问题就是一个神话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当时是属于黄河文化区域,有的是在南方楚越文化区域流传,可是世易时移,现在距离屈原生活的战国末年一千多年,南北文化早就融合得差不多了,他怎么举例才能证明? 田岫看着他满脸都是窘迫的神情,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淡淡地说道:“攸缺先生精擅兵法,长于杂学,书道上的造诣更是令人称道,区区一篇《天问》,难道还能难倒您这样的人物?” 一听她开口说出“攸缺先生”四个字,商成顿时就变得目瞪口呆。但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轻松。他就知道,自己在京中这么一长住,好些事情都是瞒骗不过去的。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本来就不是深沉人,早就觉得一天到晚这也要藏着那也要收敛着,活着真是他娘地累人! 不过他还是谨慎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向上指了指再向下指了一回,指一下田岫再指一下自己,然后就看着田岫。他会书法的事,还是别说出去了,不然真要丢死人!古往今来,有哪个书道大家是连一首小令的韵脚都能搞错的? 田岫是冰雪般聪慧的人,一看他的比划就马上明白,这是在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意思。她本来也没有打算要出去声张,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答应了。其实,她早就对商成很是好奇,只不过有着常秀和李穆两位师长的指点与告诫,再加她也是出身官宦家庭深知仕途中的道理,因此才没学着商成当初乍见《青山稿》时的模样,四面八方地跑去打听商成的师承与来历。 她一边点头答应帮着商成隐瞒,一边心里也觉得这件事很好玩。她父亲田望是名满天下的儒学大家,自小她就被儒家的各种道理和规矩约束着,长大以后求学出仕,身边不是常秀和李穆这样的锦绣人物,就是自己钻研学问,再不就是教授学生。说实话,她长这么大,很难得才能有一个轻松时候。眼下与商成默不作声地达成默契,让她觉得颇有一番童年时候的天真烂漫滋味。她甚至还学了商成的模样,拿手指悄悄地点了下正俯在案上看字贴的南阳一一南阳公主也应该是知晓这事的吧?她还记得,当初南阳就是一口一个先生地称呼商成。 商成咧开嘴,轻轻地点了点头。 田岫微笑着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地,指了一下商成再指了一下自己,最后点了下南阳一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南阳知,别的人就让他们懵懂去吧!她没再指陈璞,看来是对长沙公主了解极深…… 望着陈璞聚精会神地伸着手指临摹书贴上的字,嘴里还念念有辞的认真模样,田岫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好玩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30)小满(九) 陈璞正在细心地揣摩两幅书贴的笔划走势,眼角余光扫,就见田岫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便停下来问她说:“青山,你和子达在聊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田岫道,“我在向应伯请教一些学问上的事情。” “请教学问?你?”陈璞很是惊讶地看了田岫一眼,又瞄了商成一眼。在她眼里,田岫的学问就足够高深了,不说是学富五车,四车肯定绰绰有余,不然也不可能才过二十岁便以女子之身而被朝廷延征出仕。只是田岫与她爹田望的脾气一样,性情刚烈有余而变通不足,为官不久就因为一些出格的言论而被调出六部,远远地“发配”到江南一带去做个可有可无的观风使。论说起来,这个事情其实也怪她,要要不是她背着田岫出了那本文集《青山稿》,田岫又怎么可能在江南一呆就是六七年?虽然事后不久她就醒悟过来,也花了大力气想把书本都收回来,但印出来的书卷足有几百册,早就随着八方行商流传到了各地,哪里是说收回来就能收回来的?就象商成曾经遇上的那本《青山稿》,其实就是散失在民间的卷册之一。也正是因为这本书,再加上人云亦云胡乱传言,才使商成误会青山,不仅他自己闹出个大笑话,还因此而得罪了田岫…… “就是请教学问。”田岫说。她指了一下被商成放到小案上的《天问》。“自汉以来,言定这篇楚辞是假托屈子之名作伪的人从无断绝。即或有人声言此乃屈子手著文章,往往也受人诘究,指了篇中疑难追问发难,最后不能自圆其辞。我刚才见应伯诵读此文绝无分毫窒碍,就忍不住过来求教。”说完就望着商成。她答应替商成保守“攸缺先生”的秘密,可并没有答应不追究《天问》的真伪。这是在做学问,与帮人守密是两回事!做学问要的是认真仔细,至于守密么一一只要是不碍品德又无伤大雅,偶尔为之也无不可。 听她这样一说,陈璞马上就放下书贴走过来。她想,反正书贴到手,什么时候不能研习?而田岫要考究商成的学问,这就实在是很难得了。想商成一个军功彪炳的将军,至多就是识文断字读过几本书而已,又如何经得住田岫的考问? 南阳同样很好奇,也走了过来。 商成立刻认输。开玩笑,《天问》中有一百七八十个问题,每个问题都是一个典故,不是神话故事就是民间传说,其书本上记载的故事散布于《尚书》、《孟子》、《列子》、《山海经》、《吕氏春秋》、《淮南子》……等等十数种古籍以及以及其他的楚辞篇章之中。有的故事,在这本书里只有一个名字,有的又只记载一个事迹,而且几乎都是只言片语,需要把这些书本都放在一起相互对比前后映照,才能得出一个大致的故事内容;有时候,这些故事还互相矛盾,这一点,在《天问》同样有所表现。如此庞杂繁复的内容,他哪里可能记得住每个故事的内容和具体出处?再说,《天问》中的一些故事,记载它们的典籍早已散佚,根本就找不到文字的记载,都是后来在国家整理出版了南方少数民族的民歌民谣以及民间传说故事之后,才被用来映证《天问》里的诗句。而这样的证据,他又该去哪里寻找? 在《天问》里,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后羿的几个故事。这个叫做“羿”的人,在各种典籍里一会叫作“后羿”,一会又被称为“大羿”。“后”就是王的意思,后羿就是羿王;而“大羿”却是说这个人做出了很伟大的贡献,受到了别人无比的尊敬,因此才被称为大羿。就是这样一个既是大王又有杰出贡献的人,在《天问》里却是一会当好人一会做坏人。原句“羿焉彃日?乌焉解羽?”一一羿要怎么样做才能射下太阳里的三足乌;寄身在太阳里的三足乌死了以后,它们又掉在哪里了?这是在讲“大羿射日”的故事。这个时候羿是一个好人,因为他射下十个太阳,解决了人民遭受的苦难。但在“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的故事里,他又摇身一变成立个坏人,无缘无故地跑去把一个叫河伯的人杀掉,然后娶了河伯的妻子雒嫔一一这简直就是欺男霸女的恶棍行经了!当然了,他做出这种事情,自己的结局也就很糟糕,“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他的弟子浞先娶了纯狐氏的女儿,然后又“眩”一一勾搭上一一眩妻,就是勾搭上羿的妻子,两个人一起谋害了羿。然而,这还不是大羿的故事的结尾。在“浞娶纯狐,眩妻爰谋”这句诗之后,跳六句,是“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一一这就是民间故事“嫦娥奔月”的雏形。因为羿的贡献太大,射下十个太阳又剿灭了冯珧和封豨这些为害人间的凶兽,所以天帝赐予他一份不死药一一也有典籍说是他亲自跑到昆仑找王母求来的不死药,可他把药放在家里,自己就不知道干什么事去了一一在西南土家族传说里,他是先跑去打河伯抢雒嫔一一然后他的一个妻子姮娥就偷了这个药,吃了之后飞上月亮…… 听商成讲完几个与后羿有关的小故事,田岫和陈家姐妹都是面面相觑。不是有他的譬说与讲解,她们根本想不到“浞娶纯狐,眩妻爰谋”和“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这两句诗,讲的都是羿的事情。事实上,就连商成说的《尚书》、《孟子》、《列子》、《山海经》、《吕氏春秋》以及《淮南子》这六本不算罕见的书,她们之中也没有谁彻底地把它们读完。陈璞只学了《尚书》和《孟子》,南阳没看过《吕氏春秋》与《淮南子》。田岫读书最多,却没有看过《山海经》。她虽然喜好杂学,却也是以儒为主兼治其它而已,象《山海经》这种荒诞不经一无可取之处的杂书,是绝对看不上眼的。 但田岫还是不相信商成能解读整篇的《天问》。 她拿过书卷,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历来人们注释《天问》,要么对这一句避而不论,要么就是注明这个地方可能是后人眷抄时的误笔,再不就是解释作“昆仑悬圃究竟在哪里”。她想听一听,商成又会有什么样的高见! 商成一见她指的那句诗,就噗嗤一声笑起来。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这一句算是整篇诗歌的画龙点睛之笔。在这句之前,屈原一问接着一问,都是在严肃地探讨人们对自然界认识的种种不足之处以及由此所引发的思考。惟独有了这一句,整篇诗歌的瑰丽与浪漫立刻就烘托出来。商成甚至觉得,在屈原所有的作品之中,不管是《九歌》还是《离骚》,没有任何一句文字能如同这句一般体现出诗人的性格与性情。更遑论,这句诗歌还必须出在它之前的所有文学作品中前所未有的的浪漫主义思想…… “昆仑是天帝和王母的居所;县圃,就是悬圃,又名玄圃,栽种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按书本上的记载,这里是天帝与王母平时游玩观赏的地方。这两个地方,按书中的说法,都是高高地挂悬在天上的。”商成先作了一下解释了,“这即是说,它们都在人的头顶上,只要人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们。那么,‘昆仑县圃,其尻安在?’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陈璞使劲点头,追问道:“是啊是啊,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商成再把这句诗诵读了一遍,然后说道,“这句诗用白话来解释,应该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昆仑和玄圃这两个地方,它们平时就高高地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上;可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一抬头,却总是看不到它们的屁股在哪里呢?”说完,他便低了头端起盏喝水。 此话一出,书房里登时就是一片寂静。 三个听众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谁都没有立刻说话。商成的解释实在是太离奇了!谁能想象,既能悲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种千古名句的屈子,又能咏叹“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样壮阔篇章的三闾大夫,竟然会如此俏皮地写出这样一句“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是不能理解。而且,这也非常合理,屈子“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如石砥,颜如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是真正的风流名士;也只有他这样既有旷世才学又不拘礼法的人物,才能吟诵出如此看似粗鄙不堪实则大巧若拙的名句! 陈璞头一个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田岫和南阳也跟着笑了起来。 陈璞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使劲地捏着她姐南阳的肩头敲打,一边还不忘记夸奖商成:“子达,子达先生所言,实在是大善,亦是大妙!一一哎哟,不行了不行了,真要笑死我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一章(131)小满(十) 《天问》只是个插曲。对于绝大多数不怎么了解中国神话故事和上古历史的人来说,屈原的这篇诗歌实在很难让人提起多少兴趣。连田岫都觉得《天问》既拗口又难懂,就更别提南阳和陈璞了。哪怕有商成在旁边逐字逐句地作解释,但她们理解起来还是觉得很吃力。不久又有两位公主和她们的驸马先后到来,书房里人一多,话题自然就转到了京城里新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上。 要说京城中最近的大事,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前段时间太子的下葬。但在太子薨殁之前,太医院就几乎被索拿一空,太子身边的官员和一些甘泉宫供职的人随即也是接二连三地被刑部抓走,这些人至今都是杳无音讯,甚至连家中至亲都不得探问。刑部如此做派,就算是最迟钝的人也知道事情严重,谁敢在这种事情上胡乱吱声?斯事体大,就是南阳和陈璞她们这些皇子皇女也是小心了再小心,绝不敢在外人前提及半个字,哪怕是商成和田岫都不行。她们两姐妹都是如此谨慎,其他的宗室就更不必说了。不然的话,南阳作为东元帝最疼爱的女儿之一,她过一回生日,场面至少要比现在热闹不知道多少。因为怕受人误解中伤,许多与南阳和陈璞相熟的宗室都没亲自到贺,只是派人送来了礼物。这一点,南阳也能理解。何况她本来就没想着要怎么操办这个生日。 商成原本还想着,等宾客多了他就有理由告辞了。他虽然只是一个没带兵的上柱国,可也不能和一堆宗室混在一堆吧?谁知道今天就来了两家公主驸马,他再想告辞便有点说不过去了。书房小,公主们和田岫簇在一起说话,他和两个驸马还有定州王,他们四个大男人就只能避让到前院的堂房里。 但他能和两个驸马说什么?两个驸马都是及第的进士,眼下一个在翰林院做开讲,一个在吏部做主事,早就相知相识,端着茶盏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热闹。商成就无聊了,三五句客气话说完,就只能端着盏茶汤望着堂房前撒满阳光的庭院发呆。 半盏茶工夫不到,他就实在是坐不下去了。他想,与其这样干坐着,不如干脆回家去!说走就走,他也没和两位驸马招呼,踅身就出了堂房,连告辞话都不想去和南阳说,就预备去叫上老刀回去。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田岫叫住了。 田岫走近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应伯这是要去哪里?” 商成没好气地乜了她一眼。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田岫一笑,小声地劝说:“你可不能这样。你真要甩袖子离开的话,身为主人,南阳公主的颜面就难看了。你和长沙公主是血战厮杀的袍泽,你要是走了,她的脸上也没光彩。” 商成楞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会有这个后果。看来他确实是不能走的!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拱手谢了田岫的提醒。但他也不想回到堂屋里继续发呆,南阳公主的府邸不能由着他胡乱转悠,总不能在这太阳底下熬到吃晌午? 田岫又说:“应伯,我今天来,一是为了给南阳公主贺喜,二是受常大人委派,有些事情想与您商量……”她了一下自己过来时的月洞门。“……我们过去说话吧。那边有座小亭。” 商成感激地点了下头,跟上她的脚步。毫无疑问,这是田岫料想到他和两个驸马爷无话可说,专门过来帮他解围的。 穿过月洞门,绕过几小片东西错落的竹丛,三四亩地大小的一泓水塘边,一个小小的竹亭静悄悄地半矗在水中。到了这个地方,眼前是青竹绿水,耳边是鸟啼蝉鸣,四周连一个人影也望不到,清净素雅得仿佛是走入了山水画里一般。 商成跟着田岫走到亭间坐下。 这地方大概是南阳常来的地方,亭上的石桌旁摆着一个小炉,炉边火镰火绒火钳木炭应有尽有,再旁边又是一个小木架,一边是壶盏杯碟一边是茶葱姜蒜。田岫熟练地生起火,把装满清水的茶壶座到炉子里,等壶里咕嘟咕嘟地发出声响壶嘴里吐出热汽,倒了些热水清洗茶盏,又换了个壶,先放好磨碎的茶沫,再加入葱丝姜末蒜绒等等作料,添进滚水之后再放到炉火上,趁着水还没沸腾之际,用银匙把水面上的白沫撇清,等水开了略略一滚,立刻拎起了铜壶…… 田岫把头一盏茶奉到商成面前,说:“这是我在江南学的尧山茶技,请应伯品鉴。” 商成笑了,说:“我这人是不会品茶的。”但他还是端着盏喝了一口。这盏茶的意思他心头明白:田岫这是在说,从现在开始,两个人的过往“恩怨”就算两讫了。至于田岫为什么突然想通了,他就不怎么明白了;他也懒得去想。 田岫一笑说道:“想来,应伯也是知道常大人想与您商量什么事情吧?”说到公事,她就换了口气和用辞。 商成摇了摇头。他是兵部侍郎,还是只领薪俸不干事的虚职侍郎,衙门都难得去一次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工部侍郎找他做什么? 田岫沉默了一下,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好吧。常大人让我来向应伯请教焦炭的专利钱。” 商成正在学着品茶,突然听到她说什么专利钱,一口热茶汤好险没有硬吞下去。常秀打算帮他去申请焦炭的专利?他惊愕地简直说不出话来。这帮工部的家伙没毛病吧,怎么想起来要把焦炭的专利钱送给自己呢? 田岫说:“炼制焦炭的技艺是您提出来的,工部只不过是按照您说的法子一步一步地做而已,这焦炭的专利钱当然应该归您所有。常大人派我来,就是想问一问您,假如工部想如同霍氏的白酒一般取得技艺的授权,应伯有没有什么章程和打算?”工部在白酒的事情吃亏吃出了经验,这一回当然不可能是要未雨绸缪了。 商成顾不上思考什么章程打算,他先问田岫:“常文实知道这东西的真正价值不?” “是利国利民之器,其好处比诸霍氏白酒不知多少。”田岫很简明扼要地说道,“虽然还不清楚焦炭具体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好处,但用在冶铁上的结果已经非同凡响。想必在铜山铁山里一样能派上大用场。其他的用场还没来得及去找,不过,想来应该和应伯当初所说差不多少。” 商成挠头了。亏常胖子想得出来,把田岫支派过来和自己谈什么焦钱专利!他堂堂的上柱国兼应县伯,跑来和个女子谈什么狗屁的专利使用费,这是嫌他不够烦心的还是觉得他不够愁闷的?他一腔的雄心壮志,却硬生生被张朴禁锢在京城里“养病”,早就恨得想提刀砍人了,常胖子就不怕他在一怒之下来个狮子大张嘴?好,好你个常文实。你等着! “五千贯。”商成干巴巴地吐出个数字,“五千贯,这焦炭的专利钱什么的,以后就是你们工部的了,和我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田岫没说话。她垂下眼帘,过了一会,说:“应伯,其实……” “六千贯,没商量!”商成截口打断她的话。他恶狠狠地威胁说道,“你再说我还要涨价!” 田岫凝视着他,半晌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好吧,我回去就告诉常大人,焦炭是六千贯。一一另外,玻璃呢?这也是您的首倡。虽然一直都是工部在出钱出工,但烧制玻璃的技艺,您在其中也指点了许多,所以……”玻璃的烧制已经有了眉目,它的专利自然也就被工部提到日程上。 “三千贯!和焦炭一样,三千贯买断!”商成很不耐烦地说。 “……好吧。”田岫叹了一口气。 商成端起盏,把盏里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娘的,刚才真该不告而辞的…… 田岫也不再说话,又专心地煮起茶汤。 就这样,两个人,一个人煮茶,一个人喝茶,谁都不再说话。 直到陈璞找过来。 她是来叫他们两个人去坐席的。 陈璞走到亭上,很好奇地望着他们俩,问道:“你们又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田岫说,“我受常大人托付,过来与应伯商量点事。工部想用一万四千缗买下焦炭的炼制技艺,用二万缗买下玻璃的烧制技艺,就是不知道应伯的意思。”她停下话,好笑地看了一眼商成。 “啧啧,工部就是有钱,一下撒出这么多来!一一不过,你们工部就没觉得这钱给得太少了?”陈璞说。她问商成,“你答应他们没有?” 商成在脸上挤出个笑容。 田岫说:“应伯当然答应了。应伯胸怀天下,不仅答应了,还说这两样物事不值这么多,焦炭只要我们六千,玻璃更是只要三千。” 陈璞张大了嘴,望着商成。这不可能吧?这家伙平日里看着挺精明干连的,怎么把至少是十万缗朝上说的事情,变成了一万缗都不到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1)明州 与中原地区动则数百上千年历史的古城名城相比,明州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设县千余年的鄮县被当时的中央政府重新划分为慈溪、翁山、奉化、鄮县四县,增设明州以统辖之;“明州”的地名就此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当时明州的州治设在鄮县。直到八十多年以后的唐穆宗长庆元年,州治才迁移到姚江与奉化江汇合而成甬江的三江口新城,即现在的明州城。 唐朝时,明州是与扬州、泉州以及广州这些地方并驾齐驱的大海港。在每年的五六月间,东南风大起,无数的海船满载着瓷器、茶叶、丝绸、成衣、书籍以及笔墨纸砚等文具,从明州出发前往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它们会在当地呆上差不多半年时间,一直要等到每年的十一月十二月西北风肆虐的时候,才会装载着毛皮、药材、木料、粗铜、金银和朝霞锦、朝霞绸、鱼牙绡甚至是奴婢人口等当地特产,披波跨海地重新回来。因为发达的海外贸易,唐朝年间的明州是天下有名的富庶之地,名声之大,甚至通过异域海商传播到了千万里之外。连罗马教廷都知道,在遍地都是黄金和宝石的东方,有几个无比富饶的城市,一个是用黄金铸造的城市叫做“zaitun(刺桐)”,它属于一个叫“diamonds(唐)”的国家;还有个用白银铸造的城市叫做“nienni(明)”,它同时还是nienni国的手段;还有因“silk(丝绸)”出名的“hann(汉朝)”,击败了强大的匈奴人的“munhian(汉朝)”,以及拥有与奥林匹斯山上主神一般威严的“caelestiskhan(天可汗)”一一传说中,这位caelestiskhan的愤怒会使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在一夜之间化为齑粉。deus(我的上帝),一夜之间就能毁灭一座几十万人的城市?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城市constantinopoli(君士坦丁堡),也不过是几十万的人口…… 不过,现在的明州城却远不及一百多年前繁华。开元以后,唐朝的国力渐渐衰退,对边疆地区的控制力不从心,吐蕃借机吞并陇右地区与河西走廊,北方的突竭茨人与东北的扶余人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渐渐地发展壮大起来。在大赵立国之初,虽然吐蕃人因为内部原因退回了青藏高原,但突竭茨却已然坐大,牢牢地控制住北方的草原,扶余人也借着地理上的优势,一方面加紧与突竭茨争夺草原上的牧场,另一方面又在频繁南下骚扰大赵。百余年来,大赵与扶余人打打停停,战争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停止过。为了保持对扶余的战略优势,太宗年间,大赵关闭了北方重要港口莱州港,并下令各地不得与扶余人贸易,“举凡贩私者,满百钱辄论罪;盈贯者,杖八十枷十天;五贯者徒一年;十贯者配军戍边。”虽然这个禁海令只是针对扶余,但高丽国与扶余接壤,形貌相似语言也相通一一两国的官方语言都是长安腔的中原话,因此很难辨别出谁是高丽人谁是扶余人,于是大赵与高丽的贸易也受到很大影响。禁海令之前,明州每年往来高丽的千石以上大海舟不下二百艘,其余小船无以计数,禁海令实施以后三年的时间不到,大舟数量便骤减至每年数十艘。以后去往高丽的船只逐年递减,到宪宗年间,常年往来于明州高丽之间的海舟只剩下十数艘而已。千石的大海舟不再向北方航行,百石的小海船自然也没有胆量独自踏上这条危险的航线,这条曾经繁忙无比的从明州和扬州出发去往高丽的海上商路,最终萧条下来。在最为凄凉的东元十年和十一年,接连两年,在明州市泊司登记去高丽的船只竟然连一艘都没有。 向北的航线不再繁忙,商路几近断绝,再加上朝廷把原本设在明州的船舶司衙门转到了泉州,在广州新设市舶司衙门,本地只设了一个负责登记船只进出与征收货税的市泊司,而市泊使也不再如过去那样由浙东转运使兼任,而是由转运使另外委派一个从八品的官员担任,喧嚣一时的海上贸易顿时便是一落千丈。虽然有不少海商转而南下开辟新的航路,想去到真腊去做贸易,但真腊及真腊以西的地方是泉州、广州和福州等地海商的传统势力范围,经过上百年的经营,营务得如同铁桶一般牢固,后来的明州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里打开市场?因此,除了少数几家资本雄厚的大海商,其他的人莫不是碰得头破血流,他们不得不把目光从海上转到国内,从利润丰厚的海外贸易里回到靠天吃饭的土地上;或者,就是借着本地便利的水陆交通条件,在南方港口与中原腹地之间来回奔波着做点差价买卖,靠着别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残羹剩饭挣点辛苦钱。随着这些变化,繁华一时的明州城也渐渐衰败下来…… 但这还不够。就在一个月前的四月中旬,朝廷突然发来一道公文,下令明州所辖各县片帆不得下海。这立刻教当地人心惶惶。五天之后,又发来一道更加严厉的文书,无论是本地还是外埠的船舶,只要靠岸就再不许离敢,有违犯者按通敌论处。紧接着,浙东路的各地驻军就开始整哨整营地向明州方向移动,旬日之间,一城四县通向外地的陆上通道就全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不仅如此,那些被堵在码头不得回去的倒霉船家水手们还说了,他们看见外海上至少有百十条兵船在穿梭来回,其中不仅有明州当地的水师,还有泉州和福州的水师。最近几艘被赶进港的船家,甚至指天发誓说他们看见了广州水师的旗号。这就更加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只是几天的工夫,市坊间就传出各种各样的流言。有人说是南方有人造反,有人说是长江中上游出现大规模的流寇,还有的说这是朝廷要学着隋炀帝去渡海征伐高丽,更有人说这是天子要去海外找仙岛求长生不死药……直到市泊司衙门外挂起一个三江指挥衙门的新匾,新上任的指挥使贴出安民告示,告诉大家无须惊慌,这是朝廷在举行水陆联合演武;这才止住了越来越离奇的谣言。安民告示上还说,凡是船家、水手、渔民等等靠海吃饭的百姓人家,每人每日发放三十五文制钱的误工,按市价折算成粮食也可以,由当地官府统一登记统一发放。告示一出,原本惶恐不安的民众渐渐也就安定下来。三十五文制钱的补偿更是让水手和渔民们的脸上笑开了花。不过,那些货物被积压下来的商人们就哭了,特别是一部分有契约和约期的商人,更是觉得生不如死。但指挥衙门说了,他们是奉命行事,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办法,赔偿绝无可能,至多就是帮他们出具一份文书,等演武结束禁令解除之后他们自己带上去向对方作解释。 当然,也有些人觉得不象是要演武,证据就是新到翁洲岛上的那些兵卒似乎不是水师里的人,一个个人高马大,根本不象是南方人。这些兵士也不是水师里的官兵,因为水师根本就没什么马匹,而这些兵士偏偏带来上百匹的健马,每天都用船运载着战马在海上行驶。指挥衙门征用了大量千石以上的海舟,连同水师的大船一起,总计约有上百艘,并且在码头雇了不少的人工向舟船上搬运粮食和军械。这些在码头下力气的人说,有两三只大海舟上装的全是铜钱,而且还是市面上很罕见的永宁通宝。这样说起来,或许,这些人真就是去出海去寻找蓬莱仙岛的也说不定! 求不死药,这是亡国之兆!秦始皇就是这样干的,结果秦二世而终;李世民也这样干了,然后武周篡唐。于是,一些读书人开始在背地里批评东元帝的愚蠢举措,还有人在奔走联络,要公开上书劝阻天子。但既读过书又懂这些道理的明白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明州人都是无动于衷。因为演武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到他们。另外,演武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得只能在评书和说古里才能听到,所以他们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态度,热切盼望着水陆演武的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 在洋溢着期盼的氛围中,日子过得非快。 这是五月下旬的一天。这天的天气很大,还不到晌午,明晃晃的日头就把大地炙烤得如同一个倒扣过来的蒸笼一样,到处都是滚滚的热浪。在这样的暑伏天里,人们几乎做不成什么事,只能坐在太阳晒不到的荫凉地里消暑。即便是这样,汗水依旧象溪水般顺着人的鬓角颈项胸口脊梁流淌。街道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唱着。就连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凉茶和酸梅子水的小贩,也没有力气招揽生意,老半天才吆喝一声“卖凉茶汤酸梅水哦”一一那声音也是有气没力的。街边小吃店的老板娘坐在长凳上,靠着门框打盹,根本就没觉察到有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倒是她养的老看门狗被卖茶人的吆喝声惊醒过来,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又卷着舌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便又懒洋洋趴到自己的两个前爪上。天气太热了,连它都没力气去尽自己的职责。它甚至都没去转头去仔细瞅一眼刚刚转到这条街上的那辆单辕马车。 马车里坐这一个穿着绿色官服的官员。车厢里远比外面更热,即便他把马车的纱帘纱窗都敞开,依然是浑身热汗直淌。眼下,他官服的前胸和脊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衣服的褡扣却依旧是系得一丝不苟;他甚至都没有因为天热而摘下头上戴的幞头。直到他拿一块手帕抹了抹完全象被水淹过一样的颈项,才让人发现他的腰里并没有系上官带。显然,这只是一位完全没有入流的末员,还不是真正的朝廷官员;他的地位,也就比衙门里的书吏和皂隶高出那么一点点。事实上,这个人本来是不能穿这身绿色官服的,只不过周围的人要么是懒得提醒他,要么是根本就不清楚就里,所以他就以武功郎的武职而混穿了一身文官的衣服。 这个人姓方名确,别字效直,是眼下明州方家的话事人。 方确的长相,与他的胞兄方斫并不怎么相象。他比方斫老相得多,不仅额头上皱纹很深,鬓角也有了些花白,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至少能有五十岁开外。和许多靠海吃饭的人一样,他的脸膛也被日头晒得黝黑,下颏上栽着一些没剃干净的胡子茬一一和鬓发一样,他的胡须也被无情的海上岁月催得见了班白颜色。 月初时,在他被新任指挥使提拔作了武功郎的同时,也收到了指挥使带来的家兄方斫的书信。他这才知道家兄已经在朝为官,也知道了朝廷即将出兵东倭国,要去帮助倭王平定藤原氏之乱。 虽然方斫的书信很短,除了交代自己的去向和朝廷的措置之外,就是两句报平安和问候家里的话,但毫无疑问,方确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接下来的十余天,他一直在为大军出征奔走,招集水手雇请海匠,筹措粮秣安排补给,简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今天上午他才从本地两大海商手里相借出五艘刚刚到港的大海舟,回来之后登记造册仔细安排了得力人手去检查修补,又听人说秦家的一艘八千石海舟和两艘三千石大船已经到了翁山外海,就急急忙忙地赶去秦家商榷。现在,一边坐在车厢里挥汗如雨,他还在一边盘算着什么样的价钱才能使秦家肯把三艘大舟相借…… 他再抹了把汗,想探出头去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可他刚刚把脑袋伸出去,眼睛就立刻被白晃晃的日头晒花了眼。他赶紧缩回来,眨巴了几下眼睛,还是半天都瞧不清楚周围的物事。 他敲了敲车厢,问马夫说:“什么时辰了?” “该是午时了吧?”车夫同样不很确定。 “午正时刻到了没?”方确问。 马夫用手搭了个凉棚仰望了一下日头,笃定得说:“还有一刻半才到午正。一一您看,那边拜天寺不是都还没有敲正午钟吗?” 随着车夫的话,方确不由自主地朝远处拜天寺的方向望去。这里离胡贾们修造的拜天寺还有好几条街坊,寺院那正方大殿的扭髻圆顶又刷过黄漆,还贴了不计其数的琉璃,太阳一照,白茫茫亮灿灿地闪耀成一团光,什么都瞧不清楚。他收回目光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也确实没有听到钟声。看来确实是还不到正午时分。 他正眨巴着刚刚又被拜天寺圆顶的白光晃花了的眼睛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 马的速度极快,转眼就追上马车,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喊道:“前面是方确吗?” 方确赶紧让马夫把车停到街见。他即便没有身上这身官袍,在明州的一亩三分地头敢这样称名道姓呼喊他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而这些人,谁都不会骑着马来追赶他。不用问了,追来的只能是新设立的三江指挥衙门里的军汉。 他才钻出车厢,战马就已经靠进,马背上的小军官羁着马匹兜了个圈子,鞍都没下劈头喝问:“你就是方确?” 方确在车辕上一个躬打下来,嘴里应道:“下官就是方确。”他认出来了,这是衙门里的一个小校。 小校懒得指正他的各种错谬,只说道:“传指挥使的军令:令,方确即刻返回指挥衙门!” 方确躬身答应着说道:“下官接令。一一请教差官,指挥使大人因何事找我?大人不是还在翁洲岛外码头……” 小校哪里耐烦和他说这些,唿哨一声拨转辔头,一骑绝尘便走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2)三江指挥使 虽然方确不知晓军旅里言辞行止的种种规矩,但违令不从的下场却很清楚。他丝毫不敢怠慢,急忙就叫车夫调转马头。因为军令里教他“即刻返回”,他也顾不得怜惜那匹好不容易才买来的河东骏马了,一个劲地催促马夫“速速赶路休要迟疑”。马夫舞着鞭子把辕马抽得唿咴嘶鸣,撒开了四蹄一路地狂奔。他从离开指挥衙门走到这里前后花了半个多时辰,此时再返回东城门的外市泊司,却只用一刻的光阴不到。 市泊司就设在唐时明州船舶司的旧址上。据地方志里记载,两百年前的船舶司连带附属的榷场,“方圆数十亩,分九衢十二巷,高丽、倭、真腊、天竺、大食、波斯等国胡贾因其来历各得其市,不得混杂。”又说,“但有舟船至,商贾必先执之所有详细至官司勘验,财簿相合,待齐税之后可得市钞,方得入市货赀”。直到今天,在榷场的东门外都还有两截唐朝长庆三年立下的石碑残段,上面有“无市钞而私货者财货皆没”的字迹。这两截残破的石碑,就是明州城从繁盛走向衰败的最好见证…… 方确满头燥汗赶到指挥衙门,立刻就被引到正堂参见指挥使大人。 不过,如今在指挥衙门里话事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兵部选派的那位谷实的老部下了。在四月中旬,兵部考虑到东倭诸事在今年秋初就有很大可能得到解决,而青州大军却要到明年夏季才可以抵达东倭,在此期间,东倭发生的各种事项都需要一个统筹布置,因此兵部尚书提议,暂时将原本担负重任的明州偏师提升一级,设立明州指挥衙门暨如今的三江指挥衙门,全权处置夺取鹿儿岛与剿灭藤原氏两项重大事务,待明年夏季大军到达之后,再向青州指挥使做移交。这个建议既合情又合理,因此很快就得到了宰相公廨的批准。可是,新设三江指挥衙门的公文前脚刚刚下发,后脚就有人揭发谷实的那位老部下曾经无故鞭笞士卒致死,而且人证物证俱全,谷实的老部下根本无法抵赖,只能黯然请辞。兵部尚书随即提出,征倭之事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推举已经接任却尚未离京的青州指挥使燕轩调任明州,空缺出来的青州指挥使,则由澧源大营的参军正令上官锐接替。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原本各路人等都有默契,由谷系的将领带兵出征东倭,结果严固撕破脸面从斜刺里杀出破坏规矩,顿时引发了对两个新设指挥使位置的争夺。谷实对严固恨到咬牙,却只能帮着燕轩保住青州指挥使,至于三江指挥使,就有心而无力了。随后在京的军中山头严系、杨系和王系纷纷举荐了自己人,都想在江南膏腴之地拿住这个三江指挥衙门。可三方人马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根本无法齐心协力,彼此瞧不上眼还互相拆台,结果举荐一个倒霉一个,提名一个臭掉一个,半个月时间不到,四五个本来很有希望独镇东倭的在京将领全部落马。剩下的人一看势头不妙,一颗滚烫的心思登时就冷静下来,不是请病假就是托关系申请赴外地公干,总之一句话,这个三江指挥不能做。宰相公廨更是头疼无比,谁知道前几天还是争破脑袋的差事,一转眼就成了烂泥坑呢?况且南路战线是掌握全局的关键所在,不仅要雷霆一击拔掉藤原氏及其重要党羽,还负担着保证数十万缗借贷款项安全的重任,这就对指挥南线作战的将领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三江指挥使不单要擅长军事,还必须获得以东元帝为首的宗室的信任,能够让宗室对他放心!不得不说,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太难找了…… 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东倭方略却有被延误甚至是被迫取消的可能,从宗室到宰相公廨再到朝廷六部,所有人都把怒火集中到严固以及与严固联手的兵部尚书头上。但大家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不教它立刻爆发出来。人们还在盼望着有人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把已经不大可能实施的东倭方略,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期盼奇迹出现的人最后没有失望,终于有人勇敢地站了出来。 一身兼领着柱国将军、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澧源大营参军副令等数个职务的长沙公主陈璞,向朝廷举荐了游击将军段四。 虽然段四的资历战功勋衔和三江指挥使的职务差着一大截距离,但反对他的人并不多。首先,段四是陈璞所推荐,宗室对他很放心;其次,段四是很早就跟随商燕山的老人,参照孙复、邵川和郑七等人的本事与战绩,想来这个人的能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第三,段四是商燕山的爱将,朝廷的一些作为又颇有些伤害到了商燕山,现在由段四出任三江指挥使的话,也算是对商燕山的一种补偿吧……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条理由是:如果不让段四去明州,那么还有谁去?总不能教耗费了无数人心血的东倭方略胎死腹中吧?综上种种,陈璞的举荐当天就得到了通过。当时还在平原将军衙门担任营指挥的段四,转眼之间就挂着游骑将军的勋衔当上了三江指挥使,同时还兼任了青州指挥副使。 段四也不含糊,领到调令先向商成作了请示,随后又到兵部报备,将商成的护卫营划到明州指挥衙门。他头天接令第二天筹备第三天一早就整装登船,顺了隋唐大运河放舟直下。凭着宰相公廨和兵部发下的勘合虎符,一路上官民咸避畅通无阻,只用了十三个昼夜就赶到了明州。随即就是整顿先期会聚到明州地方的各路水陆兵马,一面筹集舟船调集粮草,一面等待东南风大起的出海时机。他原本打算今天随同一支禁军到近海上进行训练,不曾想有两个明州本地人说是有重要机密要当面向他禀告,而他听了之后又拿不定主意,这才放下手边的事情赶回了指挥衙门。 现在,他坐在正堂上,向刚刚进门的方确随意指了个座位,说:“老方来了?赶紧坐过来,我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 方确屁股刚刚沾到椅子,听他这样一说又连忙站起来,连声说着不敢当,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人叫我,究竟是为着何事?” 段四呵呵一笑,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又拎着茶壶给他倒了大半盏茶汤,说:“行了行了,你就别给我拽文了!你是在海里扑腾的,我是在山上转悠的,都不过是认识几个字,有事没事的学什么进士口气说话?”他说着自己也坐下,指了指一旁坐着的两个人说道,“这位两位秦先生你肯定都是认识的吧?” 那两个人连忙欠身说不敢当先生的称呼。段四也不理会他们,只盯着方确看。 方确当然认识这两个人。坐在上首的是秦家现今的家长秦道,另外一个他的嫡长子秦倥。秦家也是明州的大海商,若说家业的兴旺,比方家还要强上两分,秦道和秦倥这样的身份,明州地方稍微有点头脸的人,有谁会不认识他们?但他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何缘由来到指挥衙门,因此就只是向段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与这二位都是熟人。他有些纳闷,据他收的消息,秦倥的座船是昨天才到的翁洲外海,怎么他们父子俩今天就出现在了这里? 段四是在燕山提督府培养锻炼出来的干脆作风,只要说到正事,就绝不拖泥带水。他对方确说道:“两位秦先生都是刚刚从真腊回来的。是这,他们说,他们上月底在真腊时,发现太阳中的三足乌遁匿了,于是判断今年的南风十有七八不会大起,而真腊以南的风向,甚至有可能会转为西北风或者西风,因此他们才不及等到六月就急忙赶了回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方确,一字一句慢慢地问道,“老方,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海上行走,是不是有这样一回事?是不是看见三足乌遁匿,风向就会有所改变?”他根本不避讳两个姓秦的,更直接地问道:“这是不是他们在妖言惑众?” 听段四嘴里蹦出“妖言惑众”四个字,秦家父子的脸色顿时不可抑制地变得苍白起来。但两个人都能沉得住气,并没有立刻替自己辩解。 方确却是一下就楞住了。他绝没有料想到,段四找他来竟然是问这件事。 他是海商出身,又长年累月地在海上奔波,自然知道这是不是妖言。他心里很清楚,与各家秘不示人的航海图、航海路线以及制舟密法一样,所谓三足乌之说,肯定也是秦家人掌握的航海技艺之一。只凭方家在明州与秦家人比邻而居两百年,却从来都未曾听见过这“三足乌”的说法,显然,不是秦家的嫡脉子孙,就绝不可能知晓其中的内情。既然秦家如今甘愿把这隐藏了不知道多少载春秋的秘密贡献出来,他们就必然有着更大的图谋。这图谋能是什么呢?只能是朝廷的东倭方略了。 他在心头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他就知道,这消息绝对瞒不过秦家父子这样的精明人,即便段四看在他胞兄的情面上,出面拒绝了另外两家大海商参与东倭方略的请求,但秦家人上来就献出如此“大礼”,肩负着重任的段四就绝无再帮着方家继续隐瞒下去的可能了。他更明白,段四当着秦家父子的面向他请教,这就是一个信号一一不是段四有了三分信实,又怎么可能从外岛码头匆忙地赶回来? 他在一瞬间就拿定主意,帮秦家父子这个忙!让秦家人记方家一个人情,总比得罪他们要好!何况他还有种强烈的感觉,假如他现在站出来指证秦家父子是在妖言惑众的话,只怕不久之后就会有大祸临头了。 虽然方确决定要帮忙,但他的话还是说得极其谨慎。他说道:“大人,海上航行,各家都有不外传的技艺。有的善辨风向,有的能识海水苦咸,有的长处在于辨别方向,千里海路谬差不过数里,有的能凭借天象星象预测未来一日或者数日的气象变迁,有的还能从水中鱼虾来判断所经所过究竟是何地。两位秦先生说的三足乌之象,就是天象一类。不过,这是他们的独到之处,别人绝难辨别其真伪。” 段四仰起脸哈哈一笑,说道:“这是一定的。要是谁都能懂,那还叫什么独门本事?”他叫进来一个门口值岗的小校,小声地交代了两句,又对秦家父子说,“你们的话,我本来是只信三分的,不过老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就不能不教人信实五分了。我就不仔细打听你们的独家之密了。一一不过,我把一句难听话先搁在这里,有什么话现在都好说,过了这个时辰,再想说就没有机会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什么三足乌的事情我是不懂,但我的老上司最是精通这海上的诸般事物。我刚才已经把你们的话写了书信,用八百里万急递送去上京,半月之内必然有所回信,只希望两位千万不要自误误人!”说着话,刚才出去的那个亲兵小校拿着两块锦缎进来。段四走到桌案前,刷刷刷几笔在锦缎上添上字,分别交给了秦家父子。“这是两份勋衔告身。先委屈两位一下,暂时在军营里做个武功郎,帮着老方处理后勤上的事务,等演武的事罢了,咱们再按功叙赏!”他回过头,又对方确说,“你把演武的底细与他们说一下,先让他们帮着你打下手……” 秦倥忽然乍了胆子插言说道:“在下……哦不,是职下……职下冒昧,想请教大人,我朝是不是要对东倭用兵?” 段四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几分眼光。一一也罢,反正你们领了武职就不再是外人。你说对了,我这番正是领军去东倭!”说着又笑道,“你们不用拘束。你们和老方一样,虽然身上领着武职,但这只为了使你们进出军营方便的便宜之计,所以你们不用象其他人那般严谨。只要你们能做到保守秘密,能够尽心尽责地做事,这就足够了。” 他的这番话既是叮嘱又是抚慰,听得秦倥心头一片滚烫,他有些激动地说:“既然大人是带兵征伐东倭,职下倒是能为大军先导。大人有所不知,过去十年里我三至东倭,在那里也认识不少人。尤其是在东倭的难波港,我还认识一个当地豪族,并且与其极是相熟。这人在难波港以北三十里的偏僻地方筑有一座隐秘码头,能并泊两千石的大海舟。” 段四是北方人,偏偏秦倥的明州口音又极重,哪怕是说上京官话,也要连蒙带猜才能把十停的话听明白七停。现下秦倥心情激动之下长篇大论地讲话,明州腔自然变得愈加明显,他登时就有些不耐烦,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他皱着眉头听着,突然听秦倥说到有可以停泊千石大舟的码头港口,惊愕之下一把就攥住秦倥的胳膊,连声追问道:“你说的码头,可是真有其事?” “当然是真!”秦倥毫不犹豫地作出保证。那处码头是他为了避过倭人收税而买通那家豪族背了人偷偷修建的,秦家贩去东倭的货物多数都由那里上岸,又怎么可能是假?他说,“那家豪族在难波港也颇有势力,自己也是难波港的戍卫官员,有权力可以调动当地的兵丁……” 段四哈哈大笑。他前几天还一直在担心这上百条千石大海舟如何停泊,舟上的兵马有如何上岸,想不到瞌睡遇见枕头,这个秦倥居然送来这样一份大礼!他拍着秦倥的肩膀大声说道:“好!只要有这座码头,这回出兵我就有了七分把握。我现在就应承你,只要功成,不论文武,我都保你一个七品的官身!”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3)出兵 在段四把秦家有关“三足乌遁匿”的天象变化写信送去上京的九天之后,商成写给他的回信就送到他手上。 在信里,商成首先肯定了这种气候现象。他告诉段四,这不是无稽之谈,而是以十年至十二年为周期的气候变化,在太阳黑子一一即俗谓的“日中有三足乌”一一活动的低谷峰值期,大海中的洋流和风向都会变得与平时大不相同,东南季风会减弱,低纬度地区一一既真腊以南地区一一甚至会刮起西北风,太平洋的赤道洋流甚至可能由东西向变为西东向。气候的变化肯定会影响到东倭方略的实施,因此,在段四决定出发日期时,一定要注意多听取象秦家父子他们这样常年在海上活动的人的意见,假如他们觉得时机不成熟,或者没有把握,那么明州方向的军事行动也可以暂缓执行。 段四接到信之后很谨慎。他不能不慎重。自家知道自家事,听命令提刀子上阵拼命他是一把好手,可要说到带兵作战,他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偏偏这玩意又不是有心气有心劲就一定能立竿见影的事,要是眼珠子一红就挥手领着底下人抄了家什上去,他死不死的无所谓,可只要这一仗打输了战败了,丢的就是督帅的脸面! 他前脚才接到商成的回信,后脚方确和秦家父子以及几位船家就一同过来禀告他,这两天“东南天际连日地海天互济水雾漫连”,“离岸三里以臂肘相试海水能察润腻湿热”,因此他们判断三日之内必起南风;而本来还在尾汛期里的乌贼突然间渐见稀少,而海蛰却每时俱在增多,可见这番风势必然不弱。倘若借着风向出海,旬日便可直抵东倭。 听了方确他们的禀告,段四立刻就叫人去把苏破和侯定他们这些水陆将领都找过来会议。饶在他的三江指挥衙门早在四天前就移到翁洲岛上的中军大营中,苏破侯定他们今天也没下海,但各支兵马船队分驻翁洲所辖的四个大岛十数个码头,几个人接到军令立刻动身,赶到中军大帐也是两个时辰之后了。前两天刚刚押解着最后一批计十三万缗永宁通宝赶到明州的前三口,也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消息,一身僧袍便跑来参加会议。 段四把几位海商观察到的天象变化介绍了一番,又说:“……如今的情形就是这样。兵部拟订的方略,是让咱们六月底再出兵。但咱们运道不好,今年恰好撞见十年一见的异事,太阳里的三足乌遁匿了。只要这桩异事一出,六月底七月初便很有可能不刮东南风。”他耷拉下眼睑,停顿了一会才干巴巴地说,“这意味着,假若咱们错过这一阵南风,也许要等到月里才可能有出兵的机会。另外一种可能是,错过这场风势,咱们今年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时下小暑已过,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大帐外骄阳如斗流火铄金,大帐里热气融腊直似蒸笼,人人热得汗流浃背,却都是挺胸直背地端坐在鼓凳上,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等段四的一番话说完,几员将校嘴角抽搐眼角跳动,只觉得帐篷里陡然间就凉了几分,就连胸膛里一颗滚热的心也紧跟着冷下来。 没有人言语。 帐篷里一片沉寂。 段四等了一会,看没有人愿意主动说两句,干脆就点了名。他先问苏破和侯定:“你们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苏破与侯定当时就苦了脸。说起来,这些全是从京畿各营里挑选出来的精锐悍卒,当时就是考虑到这是渡海作战,兵部还特地在挑选时加了一条:必须深识水性!可兵部那些人哪里知道,这茫茫大海岂是上京洛水区区一条小河和碧落湖这样的小池塘能相比拟的?结果段四从上京带来两千多号兵士,头一回登上海舟再在海上转了两个时辰之后,最后还能自己走下来的不到五百。直到现在,都还有一半的人上了船就腿脚发软,别说起卧坐立了,就是在船上多呆一会也会晕头转向呕吐不止…… 苏破拱手说道:“禀将军,情形很不妙。职下不敢说大话,只能说:假若现在便出海的话,能有一千二百人登船就不错了。” 段四咧了下嘴没有做声。其实,他很清楚这些情况。就是这一千二百人里,他也不敢保证到了东倭之后会有多少人能够派上用场。要知道,这回下海之后,就不再是现在这样训练半天休息半天了,而是连日连夜地都吃住在舟船之上。一连十天半月的海途劳顿舟船颠簸,这一千二百人里之中,只要能有一半的人还可以即刻投入战阵,他就要去烧高香感谢诸天神佛了!但他心里再清楚,也必须当着大家的面问这个问题,他必须让大家都知道,局面远比大家预料的还要艰难无数倍! 他转过脸,问水师将领中的领头人秦淦:“老秦,你们水师那边怎么样?” “将军请放心,水师绝无问题!”秦淦先说了一个比较令人的振奋的好消息。这个人原本也是燕山卫的一员旅帅,出名的悍将之一,只是在去年春天霍士其诛戮李慎的时候,他稍微犹豫迟疑了一下,虽然后来也及时地悬崖勒马,但终究还是被李慎的案子牵连了进去。不过,兵部考虑到他当时并没有一条道走到黑,也有悔改的表现,霍士其等人又替他说了好话,于是明升暗降,调出燕山卫派去洞庭湖当了个天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南康水师提督。上个月他来明州出公务,恰好撞上段四。段四当时正在为几支调遣过来的水师不怎么听奉号令的事情犯愁,既然他有这个水师提督在,那还有不抓他长工的道理?一封八百里公文送到京城,眨眼间秦淦的南康水师提督就变成三江水师提督,勋衔虽然没变,还是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但权柄威风就全然不一样了。如今他手下管辖着千石以上大舟十数艘,百石海船百余艘,仅是官兵就有两三千,更不要说临时征调的近百艘民间的海舟和上万的船家船夫了。若说当下大赵的各支水师谁最威风,毫无疑问,就是刚刚组建还不到一个月的三江水师!闲在洞庭湖钓了一年鱼虾的秦淦,现在也是意气风发。他很是豪气地说,“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三个时辰之内,三江水师就能出动!” 段四咧着嘴笑了一下。水师出动有个屁用!水师在海上是没什么对手,可上岸之后的战斗力就很值得怀疑。按苏破和侯定的说法,凭水师那两三千人的水平,只要他们上了岸,随便出动几百人马,一个冲锋就能让这些家伙崩溃。至于水师辖制的那些船夫水手,他压根就没有考虑。方家和秦家的那些水手他见过,是有几个见过血的,但人数太少,加一起不过百把人,也没经过战阵上的操练,凭着一腔血气打群架还差不多,真到了见生死分胜败的时候,不自乱阵脚才怪。 还有粮食的问题。一万多人出动,别的不说,光是人吃马嚼就是个不得了的数字。浙东路调集的粮食到现在还差着四成,虽然到了东倭也能就地征到一些粮食,可前三口将来是要做倭王的,朝廷将来在东倭也有一番布置,总不能现在就把倭夷全都得罪光吧?还有鹿儿岛地方筑城和找金山的事。早前与浙东路说好要送来的官吏匠师,到现在也只来了两三个…… 他越想越觉得头疼。遭娘瘟的!难不成这阵风向就不能出兵了? 他思量来思量去,总是拿不定主意。秦淦苏破这些混帐又不说话,更不帮忙出点有用主意,更是让他觉得窝火。最后一咬牙,发狠说道:“我决意,这回就出兵!” 嘿,兵马不够就不够了,怕他个卵!燕山传统,向来是以少打多,郭表孙复他们能以三万对十万,他段四今天就用这一千二百兵征伐东倭!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4)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 六月下旬的一天,当白晃晃的日头快到正当顶的时候,难波右兵库武内仲麻吕,踢趿着木屐,迈着与往常一样悠闲而轻松的脚步,来到港口的税屋。 与随处可见的那种又低又矮的茅草屋不同,难波的税屋是在十年前由几家大赵的海商襄助修建的,照壁、正门、仪门、院墙、堂屋、厢房、角门、侧院、后院无一不有,处处透着一股天朝上国的恢弘气度和从容气概。就连大门一侧人般高低的两根拴马桩,也是用整块的石料雕凿而成。如此的铺张手段,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奢华手笔。连带着,难波的税屋也因此而小有名气,就是在平安京里也颇为人所称道。只不过,如今的难波城里一匹马都没有,从城守朝臣正纲以下,所有人坐的都是牛车,所以这几根威风凛凛的拴马桩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武内仲麻吕走近税屋时,他的同僚,难波左兵库橘石足刚刚下了牛车,正笑吟吟地站在仪门前望着他。 “德木大人,”武内仲麻吕亲热地叫着橘石足的佛名,“您前几天进京的时候,不是说要去拜会几位好朋友么?这还不到半个月,您怎么就回来了?”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在脸上露出既是奇怪又是好奇的表情。 橘石足还了个礼,笑着说道:“这一趟来回很顺利,所以就回来得早了几天。我很幸运啊,先是见到了藤原上康大人一一你知道,他是和歌的大家,虽然这两三年很少作新的和歌,但上康大人在和歌上的造诣,又岂是我辈能望其项背的?这回我能够亲眼看见上康大人,又能聆听到上康大人的指点,真不知道是几世修行才得到的福缘。在飞鸟寺别院,我还见到了有马命少和尼少章……” “哦?”武内仲麻吕恰倒好处地惊噫一声。他也听说过这两个人。这两位都是和歌女歌人,一来本身有点才气,二来又是出身名门身边不缺吹捧,所以这几年风头很盛,已经有人把她们和死了的紫式部相提并论了。他走近两步,小声问道,“既然如此,想来德木大人也有上佳之作与两位歌仙相和吧?” 橘石足矜持地笑了笑,却没有再提这事,转而说起京都的其他见闻。直到两个人在堂屋里坐下来,税丁送上了茶汤,屋里屋里再没什么碍眼的人,橘石足慢慢地收敛起脸上的轻佻笑容,目光幽幽地盯着屋前庭院里的两棵樱花树,久久都没有言语。 武内仲麻吕也不说话,垂着眼睑,一口接一口的呷着又苦又咸的茶汤。 许久,橘石足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天皇薨了。” 武内仲麻吕的眉梢倏地跳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冷冷地说道:“四条天皇的身体本来就羸弱,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都离不开药罐子的人,活着才真正是在受罪。”停了一刻,又问道,“消息可靠?” “月初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公示天下六十六国。这是长则私下和我说的,应该可靠。” 武内仲麻吕轻轻点了下头。橘石足的族兄橘长则,与小醴泉天皇的皇后藤原时子以及四条天皇的皇后藤原嫜子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从他那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想来应该可以相信。可是,即使消息可信,这和他们俩又有什么关系?四条天皇死了,藤原家再立一个天皇便是,反正这种事情他们做过不止一回,熟能生巧,这一次也不可能生出什么事端。 他给自己重新续上茶汤,沉吟着问道:“京里有没有和新天皇有关的消息?” 橘石足摇了摇头,说:“没有听说。长则那里也没什么确切消息。”沉默了一会,他又说道,“不过,在我离京之前,倒是听说有人在到处打听一个和尚的下落。” “哪里的和尚?”武内仲麻吕随口追问了一句。 “是飞鸟寺的奉经僧,佛名前三口。”橘石足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打听了一下,京都里知道这个和尚的人不少,但也不算多。这和尚有点本事,从前头的后山天皇到刚刚薨殁的四条天皇,前后的四位天皇他都能拉扯上一点关系。只是这和尚不太懂人情世故,一般不和人往来,别人也不理会他,所以没受到那几位的什么赏识。也就是偶尔招进宫里讲讲经文,或者是碰巧了在寺院里遇见,叫到身边说两句话而已。” “我认识这个和尚。这人去年就出海去往了高丽;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去了大赵。”武内仲麻吕端着陶盏附和了一句。飞鸟寺是苏我家的本寺,他对他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动一静都比较关心。但他随即便紧蹙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天才咕哝着自言自语,“怪事,怎么会有人去打听他的下落呢?” 橘石足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但他骨子里是个轻佻洒脱人,虽然也有心要振兴家族光大橘氏,但天时地利人和都不配合,他空有一腔热血,却也只能徒呼奈何。既然想不通,他也懒得再去淘费心神,就又提起另外一桩趣事。 “这回去京都,还听说了一首民谣。”既然不是谈论什么“不能对外人言”的大事,橘石足也就收起了那份小心谨慎的心思,呷了一口茶汤,放开声音漫声吟道: “远方天边凤凰鸣,不知月下几人惊。 高市原上山鬼哭,遥见御船声不闻。” 唱罢说道,“从四月开始,这首似歌似谶的民谣就开始在近畿流传。有人说这是吉兆,也有人说此歌大凶。”他满脸揶揄的神情望着武内仲麻吕。“你向来自负,在我面前总是以武内宿祢自诩一一来来来,你来说说,这首民谣里说的到底是凶还是吉?” 武内仲麻吕顿时就是一脸的苦笑。象谶语忌言这些东西,十九都要等到事情发生之后才能慢慢地琢磨出一些滋味,要想在事情发生之前就预先判断出吉凶,至少他还没有这份本事。不然的话,他的家族又何必连自己的家姓“苏我氏”都不敢公诸于众,而只能寄用先祖武内宿祢的姓氏呢? 橘石足等了半天,见他无言以对,就带着三分自得地说道:“你这当世的武内宿祢也有智穷的时候?来,且待我德木先生为你稍解其间的奥妙。藤原氏的始祖中臣镰足,就出生在高市,很明显,这首民谣与藤原氏脱不开干系。御船哩,很可能就是说的咱们难波津。当年神武天皇乘船到了这里,见这地方水势湍急,所以就命名为浪速,难波和浪速不过是音同字异而已。由此可见,藤原氏的灾难,必然和咱们难波有所关联……” 俗话说“日有所见夜有所梦”,橘石足一天到晚地琢磨如何重振橘氏,见到一篇很可能是预示藤原氏大难的谶语民谣,自然而然就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十数天下来,他已经把这首民谣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不知道多少遍。牵强附会也好,自以为是也罢,总之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已经悟了这道谶语得了其中的真谛。想到势焰滔天的藤原氏即将大祸临头,沉沦破败了一二百年的橘氏很可能借势再起,他的心中就是说不出来的兴奋和激动。然而兹事体大,他虽然参悟了民谣,却又偏偏不能对旁人述说,心头的这份百爪挠心般感觉就不必提了。好不容易按捺着性子回到难波,又见到了生平第一的知己,这才真正是久旱逢甘露,顿时就敞开了口子,哇啦哇啦就是从天到地从古到今地一通浑扯,直说得耳红面赤口干唇燥舌头转筋,这才停下来喘气喝水。 对他的这番话,武内仲麻吕是半信半不信。虽然苏我家在三四百年以前就开始败落,到现在连家名都不再被人提及,可不管怎么样,终究也是倭国历史上曾经有名有姓的大族,就是如今一手遮天的藤原氏,也是踩在苏我家的尸体上才站起来的。能成为藤原氏的垫脚石,这也是苏我家的骄傲和底气一一别人即便想当这块石头,也没这个机会!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我家虽然破败已久,却总有一些家底保留下来。比如武内仲麻吕的父亲,就精通汉学,他的祖父也是小有名气儒家;而他自己,更是熟读《论语》和《孟子》,家里秘藏的《始计》、《谋攻》和《虚实》三篇兵法也是背得滚瓜烂熟,他在橘石足面前自称是能文能武,都是他的谦辞。只可惜势不与人时不在他,枉自他学了一身的本领,也只能空有英雄之志却无用武之地,手不能伸臂不能展,委屈在这小小的税所里做个庸庸碌碌的税丁头目。 不过,虽然一身的本事没有用处,但这并不妨碍他顺着橘石足琢磨出来的东西深思下去。和橘石足一样,他心头也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万一民谣里的歌辞一语成谶,那苏我家岂不是苦尽甘来?他武内仲麻吕,不就有了个施展抱负的天地舞台?说不定他也能成为一代名臣呀。 两个人志同道合,又是多年的知己之交,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衬提示,越说越象是象有那么一回事。眼看着藤原氏的败亡就在眼前,两个人的心头都是一片火热。可问题是,哪怕藤原氏覆灭了,好处也不见得落在橘氏和苏我氏头上,那么,他们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两家人重新兴旺发达起来? 良久,武内仲麻吕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道:“这歌谣的第二句与藤原氏有关,这一点大约不会有多少的差池。可这第一句‘远方天边凤凰鸣不知月下几人惊’实在是没头没尾,内中之意根本便无从领悟呀。” “是啊。”橘石足点头说道。参酌了这么许久,他也没找出半点的头绪。他拿两根手指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边思量一边说道,“关键是这‘凤凰’二字不知道当做何解。我想了很久,几乎把六十六国中所有与凤凰有关的地名人名都仔细梳理了一遍,却总是悟不出其中的道理。”他瞪着手里的陶盏出了半天神,左思右想总是不得要领,一口怨气涌上来,忍不住就发了句牢骚:“你说编这民谣的人为什么非要说什么凤凰不可呢?他要是说个飞鸟什么的,不也给人留下点提示……”他忽然停住了口,一脸煞白地与武内仲麻吕面面相觑。 眼下正是晌午,堂屋外六月里的艳阳洒下来,阳光照耀得庭院一片白茫茫刺眼的闪亮;堂屋里却是阴森森地教人不寒而栗。从濑户海上吹来的海风从檐下窗间穿透而过,本来早就听惯了的呜呜风声,眼下便直似鬼嚎一般凄厉……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愣怔了半晌,不约而同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 “飞鸟寺!” “前三口!” 说完话两个人又是半天不再言语,就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头顶顺着脊梁漫延到脚底,眨眼间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冰冻住了一般。 橘石足哆哆嗦嗦地捧起陶盏,一盏茶汤倒有大半都倾倒在了衣襟上。他连嘴角下巴上的水渍都顾不上擦一下,磕磕巴巴地问道:“藤原……藤原赖通……他,他找前三口……为,为的是……为的是什么?” 武内仲麻吕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藤原家为什么要到处寻找前三口的下落。他绷着一张又青又白的脸,努力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可几番努力都没能成功,只好故作镇定地一言不发。 两个人正在为自己勘破天意的无端举动而惴惴不安的时候,两个税丁一前一后地撞进大门摔成了滚地葫芦: “左兵库大人,右兵库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5)船队 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两个人正为自己窥破天机而惊栗忐忑,骤然间又看见两个狼狈不堪的税丁邸枭啼嚎般大哭小叫,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武内仲麻吕半夜见了鬼一般尖细着嗓音惊问:“出……出……出了什么事?” 两个税丁腿脚软得爬不起来,跪爬在地上伸直了胳膊胡乱比划,嘴里喑喑呜呜半天,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天……天,天狗浪,天狗浪!” …… 随了他们的叫嚷,就如晴天一个霹雳砸下来,武内仲麻吕,橘石足,还有两边厢房里拥出来瞧热闹的税丁,以及前来缴税换文领竹堞的行商脚客,十三四个人都被骇得面如死灰两股战战。一个四国商人眼睛一翻,一声不吭就昏倒在地。 武内仲麻吕也被吓得魂不附体。东倭四面临海,自上古时代开始就有关于海溢、海吼、潮涌、漫山的各种传说,难波城被确立为京都不过几十年又被废弃,宫中的说法是天皇受到天神的指引而迁京,其实与天狗浪也不无关系。他在祖父的笔记里也看到过五十年前的一场天狗浪来袭时的记载,当时“天色摇动土山崩陷海兽似马苍蹄丹鬃声传百里水溢十仞毁城数十座溺者无以计数”。在那场天狗浪里,土佐、阿波、淡路、纪伊四国都受到重创,被波及的和泉、摄津、传磨、备前和赞岐五国的损失同样也不小。这个时候怕也没有用,人的腿脚再快也不可能跑得过海浪,而天狗浪却是可以在“须臾间浸漫数十里”的,何况难波城是在临海的平地上,附近没有什么高山陡坡,想逃都没有地方可逃……想着灾难来到时的可怕景象,他努力地定了定神,缓缓站起身问道:“海上真有了天狗浪?” “是,是的啊大人!真是天狗浪!” 武内仲麻吕总归是有点见识,天狗浪虽然可怕,事前却终究有点踪迹可循。他在一瞬间就冷静下来,冷着面孔厉声喝问:“你们还敢哄骗?每每天狗浪来临之前,总有天地震动的预兆,过去十日里树不动屋不摇,海上怎么会起天狗浪?”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脚商忽然指着港口方向大叫:“烟!快看,起烟了!港口点起了黑烟一一有海寇!” 税所里的人又是一惊,人人都急忙扭头朝着南边遥望。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也抢到庭院里,仰起脖子去看。只见两里外一道灰黑色的烟柱翻腾滚涌着扶摇而起,俄尔又是一股灰蒙蒙的烟飘起,眨眼的工夫又是一道烟柱。随着三柱黑烟腾朦而起,咣咣咣的警锣声响得又急又密,税所外前后左右当时便是一片哀号,女人哭孩子叫男人催着骂着跳起脚地吼,顷刻之间税所门前就奔逃过不知道多少人。等武内仲麻吕带着几名胆大的税丁走出税所,门前已经是一片狼籍,南到港口北连土城的一条泥土路上,到处都是摔破的木碗打烂的陶盆倾倒的小车踩破的麻袋。橘石足的牛车也倾覆在路边,拉车的牛却没了踪影,拴马桩上只剩下一截麻绳,有气没力地在耷拉着…… 橘石足也跟了出来。虽然心疼牛,但他好歹还是分得出轻重,眼下情势紧急,也顾不上去找牛,手里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备前太刀,焦灼地问道:“怎么办?”一句话就漏出了心虚胆怯的底。 武内仲麻吕能使一手好太刀,还学了些长枪的本领,连难波城守朝臣正纲身边的几个武士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畏惧天狗浪,却不怕海寇。他也想清楚了,难波港外海虽然也有几股海寇,可这些海寇也知道规矩,每年的六七八三个月份是大赵海商来做生意的时候,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这个时间来生事!除非是西边濑户海上的那些贼寇,没有在大赵海商手里吃过亏,才有胆量挑这个时候过来做买卖。听着橘石足的话,他回头望了一眼难波城破败的城垣,点着头说:“走,去港口!”港口还有十几个税丁和二三十号戍卒,再加上他身边的这些人,就是打不退海寇,想来退回城里却不是什么难事。 可等他走到港口一看,整个港口上下一二里地,别说是税丁戍卒了,哪怕是人影子也没看见几个。两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商人,守着码头上三艘刚到泊位的五间半海舟抱头顿足痛哭;几个失魂落魄的家伙,呆滞着脸,耷拉着胳膊,鬼一样地在码头上游荡。远处海面上也有几只倒霉到家的破渔船,正拼了命地顺着岸边向难波津的河口方向逃去。倒是那些平时只敢在头顶上盘旋的海鸟,眼下得了偌大的好处,成群结队地在船上船下蹦跳觅食。 一群人早就傻了眼。橘石足转着圈地四处打量,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武内仲麻吕根本就不理会他,手搭着凉蓬朝南边海面上使劲张望,只见极远的地方海天交汇之处一条二指半高的黑线贯穿东西,不疾不徐地漫过来。侧耳去听,海风呜咽鸟鸣啾啾,再不就是细浪趴打在码头鹅卵石上的刷刷声,什么“海溢之声细如倒豆”、“海吼之时厉如鬼嚎”之类的文牍记载统统不见。看着在码头上起起落落的大群海鸟,他心头突地一跳,随手就指了个税丁:“你去!你去那边的了望上仔细看看,看看那边来的究竟是什么!” 那个税丁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在武内仲麻吕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又不敢不动,抖抖索索地磨蹭着倒退了几步,猛地一声大叫,丢了手里的竹枪转身就跑…… 跟来的税丁们本来就在心头打鼓,如今有人带了头,自然就有人跟着逃命,武内仲麻吕只是愣了个神,十来个税丁就跑了一半。他扫了一眼留下的三五个人,觉得这些人也靠不住一一他们不是不想逃,而是腿脚软得根本就迈不开步。身旁的橘石足倒还站得住,可面色张皇眼神游移,多半也是指望不上。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从橘石足拿过太刀,叮嘱说:“我上了望去看看。一一你带着他们先退到城里去。”说着话,三步并两步跳上石坎,又借势跃上高台,嘴里咬着太刀手抓着木梯,噌噌噌几下就蹿上三丈高的了望楼,攥紧了扶栏盯着南边海天交际的地方仔细嘹望。 这一回他是看清楚了,那条黑线不是什么天狗浪,也不是什么席地卷天的海潮,而是一艘艘的海船。只是距离实在太远,这些海船只是比筷子长不多少的模模糊糊一条黑线,船又实在太多,横阔怕是有二三里,彼此连绵再加视线朦胧,因此才被人误认作黑线。也就在他凝神注目的片刻之间,那条船线之后又是一道黑线从海际天边涌出…… 正当他目摇神移的时候,身边忽然有人说话:“那些都是船?” 武内仲麻吕转过头一看,橘石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上了木楼。他口干舌燥还没来得及说话,橘石足咽着口唾沫又说:“算算时日,那些大赵海商也该到了。可,可是……他们这一回怎么,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 武内仲麻吕咧着嘴干笑一声。橘石足问他,他又该问谁去? 橘石足也不是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确切答案,趴在扶栏上望了一阵,忽然又说道:“你看那边那些渔船,看上去和那些大船就是一般的大小一一菩萨呀,这船该是多大?”武内仲麻吕没有吭声。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只凭这海船的大小和船队的规模,来的就不可能濑户海的海寇。海寇要是有了这样的本事,东倭六十六国,又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不能去的?所以眼前的不可能是海寇!可不是海寇的话,来的又会是什么人?难道真是大赵的海商?然而来东倭做买卖的大赵海商,也从来没有这样成群结队地出现呀。眼前能数出来的海船就有二三十艘,这样多的船,能载多少货物,又需要找多少的行商脚贩才能把这么多的货物发卖出去?还有海船上操船的水手,这又有多少人?不说其余,仅是要供应骤然间多出来的这么许多人的吃喝,难波城和摄津国都得掘地三尺……他还没想出个眉目,橘石足忽然抬起头问他:“你说,这会不会不是大赵的海商,而是刀伊人?我记得,三十年前刀伊人入寇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几十条船成群结队地上岸……” 武内仲麻吕猛地打了个哆嗦。不是濑户海寇又不是大赵海商的话,那就只能是三十年前祸害了九州、四国和小半个本州的刀伊人!可是,太宰府不是说入寇的刀伊人已经被全歼了,当时的左大臣藤原道长还代天皇诏告天下,对有功将士继续了封赏…… 橘石足心头砰砰乱跳,嘴里却冷笑说道:“要是御堂关白说的话可信,那石头上也能种出水稻!我倒是记得时任少纳言的财部康秀质问藤原道长,既然已经全歼了刀伊,境内再无入寇的刀伊,为什么还要向高丽献上金银和布帛。结果被藤原道长狡称什么与高丽结好的胡涂浑话糊弄过去。之后没两年,财部康秀就莫名其妙地去了高妙寺出家,不久便传出他灭度坐化的消息。” 橘石足说的是发生在二三十年前的往年故事,武内家却是摄津国难波地方的小家族,什么太宰府少纳言左大臣等等诸如此类,都和武内仲麻吕离得太远。是的,他是想着振兴苏我家,是想着要把藤原氏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让藤原道长藤原赖通等等所有姓藤原的人还有与藤原氏沾边的一切人和事通通地地变成茅坑里的臭石头教人想都不愿意去想提都不愿意去提,但这些是他的理想一一也许说是梦想更加贴切一一仅仅是理想而已。现在的问题不是藤原氏在刀伊入寇的问题上弄虚作假,而是以前的这些海船,这些海船上的人,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来到难波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目?是来烧杀劫掠的,还是做买卖的?还有个问题,他和橘石足现在到底是逃,还是留在这里等事情有个眉目? 他很矛盾。他的理智告诉他,在即将临头的大祸面前,逃走是上上之策。即便到来的不是灾祸,他也完全可以等到弄清楚那些海船的目的之后再重新做计较。可是他又觉得,逃走很可能是一个很糟糕的主意。想一想半个时辰前他和橘石足参悟的那首民谣,谶语里说得非常清楚,藤原氏在劫难逃,而教藤原氏覆灭的人,就是飞鸟寺的大和尚前三口。前三口去哪里了?他去大赵了;眼前的这些海船呢?很可能就是大赵的舟船;那么这些船上的人,会不会这些都是前三口从大赵请来的天兵天将呢? 他双手死死地攥着扶栏,几乎把手心都磨出了血,激动得浑身发抖。机会啊,这是机会啊!要是海船上是前三口带回来的兵马,那这就是苏我家渴盼了十几代人的机会啊!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苏我家就很可能要在他的手里复兴,他武内仲麻吕说不定也能成为始祖武内宿祢那样的一代名臣,成为家族的中兴之祖…… 和他一样,他的好朋友橘石足也同样有着中兴橘氏的一颗雄心。虽然橘石足性情轻率,很有一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但他并不缺急智,武内仲麻吕能想到的事情,他同样想得到。他甚至比武内仲麻吕想得更远。他已经开始设想,当藤原氏破败之后,他该如何去联络京中的豪门和重臣,如何去拥立新的天皇的事情了。最少最少,他也要为自己谋划一个正五位的官职。他在这个…… 就在他们犹疑与忐忑的时候,就在他们惶恐和憧憬的时候,那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船队离港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6)登陆东倭的第一天 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站在了望楼上,就看见远方天际的黑线一道接一道地漫出来,也不知道这支船队到底有多少艘海船,直到两个人腿脚都站得发麻,却依旧望不到船队的尽头。此时日头依然偏西,遥遥天际混沌朦胧碧海蓝天混淆一色难以分辨。极目眺望,自海尽天边至离岸五里,高桅立杆远近高低错落乌蓬白帆数不尽数,屏息聆听,徐徐海风中依稀有铜锣木鼓之音,骤起倏落忽大忽小,乍远乍近若断若续…… 望着这支远远超出人的想象极限的庞大船队,无论是武内仲麻吕还是橘石足,都再没有什么刀伊入寇的担忧。要是北方的刀伊人能组成这样船队,高丽早就被打得千疮百孔了!更别提什么刀伊袭扰九州劫掠四国。要是刀伊人有这般能耐,太宰府有什么应对手段先不提,离海不过百里的平安城第一个就得考虑迁京!至于什么濑户海寇之类的蟊贼劫掠,更是提也休提,要是他们有了这样的大舟船,哪里还用做什么海寇,不管在哪里上岸,落地就是一方的豪强。 眼看着船队离岸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在指挥号令一般,第一排正中的艨艟巨舰领头,左右两边十余艘海舟先后开始落帆。似乎只用了一眨眼工夫,巨舟上的六张大帆就落下五掩,最后一桅上的黑漆广蓬正在缓缓降下,船艏的两张挂风帆也在渐渐收起…… 橘石足张着嘴,傻楞楞地望着海船落帆,半天问了一句话:“他,他们……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个……”他冷不丁地这么一问,武内仲麻吕顿时就张口结舌,呆滞的目光在远处的船队上逡巡了良久,才不很有把握地说道,“……他们,应该是在落帆吧?” 这话说了也和没说一样,橘石足却是深以为然,点着头又问道:“他们怎么会在那里落帆?那里离着码头岸边还有三里远近吧?” “至少也在四里外……”武内仲麻吕说。难波是东倭数一数二的大港,每年往来此地的本国船只至少在千艘以上,大赵与高丽的海舟也不罕见,他在商埠税所任职有十四五年了,要说对海上的事务,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却从来没遇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所以对这个问题,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木呆着一张脸瞪着一双小眼睛迷蒙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总算找出了答案:在难波港里往来最多的是东倭国的三间船和四间船,五间半船就算是不得了的大船了,可这些五间半船能与眼前这艘领头的巨舟相比拟?即便用他见过的大赵海船和五间半船比较,也是广厦与草屋的差距。而这巨舟只怕比他见过的大赵海船还大了不止一倍,哪怕离船还有三里远近,他也觉察到这艘舟船的威严肃穆,其庞大如城,其巍峨似山,俯仰瞻谒,只觉得一股对之跪拜望之山呼的崇敬之意在心头油然而生,且愈演愈烈…… 这时巨舟已经在离岸不到三里的海上落锚停泊,左右五六艘海船却没停顿,借着惯势又向前航行了箭地至一二里许不等,直到把湾口码头都遮蔽起来,这才渐次下碇。随即又听到嘈杂人声号令起伏,隐约地望见几艘海船舷边似乎有人在来回奔走忙碌,人影摇晃人头攒动之间,几只绑在舷侧的小船被放到海面上,又有水手船工攀着绳梯拉着绳索开始下船…… 武内仲麻吕撑着扶栏站直,和橘石足对望了一眼,说道:“咱们,咱们一一看模样这肯定是大赵的船队。咱们,这就下去迎接?” “……好。”橘石足的声音似乎是从深井地底里传出来一般,既苦涩又空洞。但他嘴里答应脚下却没有挪动,好不容易在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满脸羞愧地说道,“武内大人,你,你拉我一把……我的腿,软得没法动弹……” 武内仲麻吕也不比他强两分。两个人大哥不说二哥,谁也不要羞臊谁,互相帮扶提醒着溜下了望楼,拖着软绵绵的腿脚来到码头上,先把几个吓傻了的呆头商贩都远远地撵到一边,又指点着还没逃命的三个税丁把手里的太刀短刃都扔掉,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端正立定,自己才拍打身上的尘土正帽冠整衣裳,努力克制着心头的两分惶恐三分畏怕五分激动,拱手肃立等在码头上迎迓。 海舟上放下来的船不是六橹就是八橹,大小与码头上的五间半倭船也相差仿佛,几支大桨随着号令整齐地上下翻动前后划摇,小船便似穿梭一般直奔岸边,顷刻间就有三艘寻找到泊位,却既不下碇也不拴索更不架起登岸跳板,船舷一侧摇橹的船工水手用橹压住码头上砌着的条石,船都没有停稳,舱里的人便哔哩卟噜地向外涌。这些上岸的人显然不是平常水手,满脸都是精悍杀气,头上戴皮盔,身上穿皮甲,脚下蹬的是牛皮薄底快靴,手里不是提刀就是执矛,还有些负着箭囊持着长弓,跳上码头也不理会武内仲麻吕他们这些闲杂人等,几声短促号令之后就分头散开,五人作伍十人成什,先就奔去了商埠。三艘小船卸下了人,长橹一挺就离了岸,随即就有别的船靠过来一一三艘船头也不回便摇向了那几艘大海舟。 最后两艘小船上下来的人,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这些人全都戴着铁盔,身上不仅穿着皮甲,还穿戴着皮护肩皮护臂和皮护裙,手里同样拎刀拿枪,可却没有先头那些人的矫健身手,十个人里有七个,登了陆上了岸先把刀枪一扔,就趴在条石上对着海面干呕大吐。也有不吐的,或是死狗一般四脚朝天仰八岔地躺在地上,或是抚着膝头垂头坐地,再不就是脚步虚浮走路都摇摇晃晃……其中还有个盔甲服饰与众不同的家伙,拿着一根铁矛到拐杖,就象个趁夜黑偷鸡的蟊贼一般,一脚高一脚低地在人丛里走来走去,拿矛杆捅捅这个,用脚尖踢踢那个,脸上忽而微笑忽而羞怒,嘴里也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大人物,至少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头目。从第一批人上岸到现在,至少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可前后几队兵士过去,楞是没一个人过来搭理站在码头前恭恭敬敬垂首肃立的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他们也不是不想和这些船队上下来的人亲近。可就是他们想着亲近,问题是什么有亲近的机会吗?教他们去拦那些一看就不寻常的大赵人,他们可没这个胆量。眼见新上岸的这队兵士有些大概是休息得差不多了,开始在几个头领模样的人喝令下整顿,两个人都觉得再不行动只怕是悔之晚矣,可脚下刚刚一动,几道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的凌厉目光便立刻望了过来。 橘石足乍着胆子轻咳一声,向前迈出一步一一他的这个动作立刻引来六七个人的关注,离他最近三个人立刻放低了铁矛,别的人也握住了刀柄,有两个人甚至把搭上箭的长弓都擎了起来一一橘石足当时便骇得浑身寒毛直竖,千钧一发之际陡发奇想,刷一声就把两条胳膊高高举起,张开两手表示自己手里并没携带任何利器铁器,绝无一丝半点的多余想法……也幸亏他这番举动没被那些人误解,不然的话,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即便是这样,那几个人还是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来回看了好几眼。令他侥幸的是,虽然这些人的目光不善,可最后他们到底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橘石足被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前心后背一片冰凉,高举着双手,一脚前一脚后一脚虚一脚实,保持着这个姿势半天都不敢再有分毫的轻举妄动。 有了他的经验和教训,武内仲麻吕自然不敢莽撞。他先掌心向前高举起双手,然后才声音不高不低地喊了两声:“那位大人,大人。一一那位大人……” 叫了好几声,才有个挎着腰刀的大个子走过来,劈头就骂:“鬼叫什么?!一一老子还没死,你嚎的什么丧?!”那边正在整队的地方登时就有好些人笑得出了声,七嘴八舌地笑着骂着: “嘿嘿,许校尉能耐!这才下船就认了个儿子。” “哈,老许家的人确实有本事,自己都还在吃奶,居然养出这么大的儿子了。” “许校尉,你这就当上爹了?” “喂,许家的小子,你下边那玩意能硬起来?船上撒尿的时候,我可是看见你下边的毛都没长齐呀。这才几天工夫,难道它见着海风就长起来了?” 这一句浑话立刻又引来一片更大声的哄笑。 唐话在倭国风行了数百年,稍有头脸的人都以能说唐话会写汉字为荣,武内家身为地方豪族,唐话的听说写读当然都不是问题。虽然这些人说话时口音很重,但武内仲麻吕也能听懂五六分。他举着双手,对那些浑话浊辞充耳不闻,赔着笑脸对眼前的少年军官说:“许校尉,”他听见那些人对这个少年的称呼。“……请教,你们是从大赵过来的么?”虽然他心头已经有了九分把握可以肯定,眼前这些人连带着刚才那些已经进入商埠的人都是大赵的官兵,可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被人称作许校尉的少年至多也不过十三四岁,嘴唇上光秃秃的连根软须都没有,不过个子高大身板结实,比武内仲麻吕足足高了一头半。他恶狠狠地俯视着武内仲麻吕,还没变声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我们就是从大赵来的。一一你想说什么?” “这个,下官……不,在下……嗯,小的,小的……” “嗯?”许校尉从丹田里迸出一声冷哼,似笑非笑地乜着武内仲麻吕,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敢问一句,你们是从大赵的明州来的么?” 许校尉嗤笑一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武内仲麻吕听出他的话里带出几分猜疑,忙不迭地低头认错表明心迹:“小的不敢怎样,绝对不敢怎样!小人不过是海外藩国的一介微末小吏,在校尉大人的威仪面前更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做事更是错漏百出,请校尉大人千万千万不要介怀。” 许校尉噗嗤一笑,脸上的神色也稍稍松缓了一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武内仲麻吕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小的不敢。”武内仲麻吕的头顿时就埋得更低,战战兢兢地说道,“小的怎么敢去学那个悖礼叛国的奸佞之人钟会?” 许校尉被他这话逗得轻轻一笑,更是和颜悦色。他根本没想到,在这千万里之遥的外藩属国,居然一下船就遇到一个知道“汗不敢出”这个典故的人。而且这个外藩人还十分有趣,居然知道灭了蜀汉的晋国大将钟会,还知道钟会叛晋之后也没落个好下场。他对武内仲麻吕招了招手,说:“你把手放下来吧。一一我问你,你是从明州来这边做生意的,还是祖籍在明州?” 武内仲麻吕放下又酸又胀的两条胳膊,小心地说:“不敢欺瞒校尉,小的就是倭国本地人……” 许校尉本来还以为遇见了一个老乡,结果一听不是那么回事,登时就没了兴致,只是一时撂不下颜面,只好耐着性子听武内仲麻吕的下文。 武内仲麻吕假作没看见他脸色的变化,低着头恭谨地继续说下去:“……小的倭名叫作武内仲麻吕。小的虽然是倭民,却侥幸结识了几位明州的贵客。这几位贵客之中有一位姓秦名倥,与我最是交厚……” “秦倥?”许校尉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这名字我好象听谁说过。一一肯定听说过,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到底是听谁说的。到底是听谁说的呢?一一你就站在这里,我去打听一下。不许乱动啊!”说完就丢下武内仲麻吕走开。 武内仲麻吕看着许校尉过去找到那个他认为是大人物的赵国人说了几句,又对着这边指点了两下,许校尉眼睛盯着武内仲麻吕招了一下手,意思是叫他过去。 武内仲麻吕一溜小跑着赶过去。还离着七八步就一个长揖打下去,手背几乎擦到了地皮,嘴里更加恭敬地说到:“小的倭民武内仲麻吕,拜见上国将军……” “我是校尉!”那个明显比许校尉的官职要高出很大一截的人毫不犹豫就出声纠正他的错误。大军在千里海外行动,随时都可能投入战斗,指挥序列是绝不能弄错的事情,校尉就是校尉! 武内仲麻吕被他的凌厉眼神和严肃表情吓得口气一滞,舌头一打卷,原本打好的一肚皮草稿登时忘得一干二净,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个校尉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说,你认识秦倥?” “是,小的确实认识秦……”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戴铁盔的兵士跑过来行个军礼大声报告:“禀告营校:职下询问过,明州海商秦倥,不在现下登岸各部所在的九艘海船上。” “那他在哪艘船上?” “不知道。这九艘海船,水师有三艘,其余六艘都是从秦州方姓海商处征调而来;从明州秦姓海商处征调的海船,眼下还没有一艘靠岸登陆。” 这个时候,坐在地上的一个人说:“老苏,要不,咱们派个人坐船去找找?”这人戴的是镔铁盔,身上披挂的皮甲上也嵌着铁片铁条,手里拄着一把带鞘的长剑,显然和姓苏的校尉是差不多勋衔职务。 苏破回头张望了一眼海面上的情况,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这当口咱们自己的船都不够使,哪里腾得出空去寻那个姓秦的?还是赶紧把人都送上岸才是正经事!”他瞥了一眼一声都不敢吭的武内仲麻吕,也不避讳什么,继续对坐在地上的那个人说道,“我刚才在海舟上就仔细望过那边的土城,瞧着城墙的高低估算城郭的方圆,至少能囤下两千多的兵。咱们上岸的这处又是东倭的第一大港,怎么算都是个冲要之地;这里还是倭京的屏障,离平安京只有百里地,驻军至少还要翻几番。一一就算倭兵再不能打,止是这土城里的几千人也足够把咱们撵下海了……” 他的这番分析头头是道,坐在地上的侯定就是想反驳也无从谈起。何况苏破的话也是他所担忧的。他抓着剑鞘久久地默然无语,好半天啐了口唾沫骂道:“把他的娘!兵部那些家伙制订方略时,肯定是脑袋里进水了!一一轻骑突袭?从明州上船到现在,差不多半个月了,我他娘在船上一天吐十回,走路都打晃,这教人怎么去突袭?你看这登船前才领的新衣新甲,这都大了足足两号。现在坐到地上,我眼前都还在摇过来呀晃过去的,你说这和他娘地坐在船上有什么区别?真不如投海死了算!”说着话,他反手一巴掌就扇在旁边坐着的一个人头顶的铁盔上。“你笑个屁!” 那个被扇巴掌的人也不恼,伸手把歪了的镔铁盔扶正,笑着说道:“你和我们抱怨这些有瓤毛的用?有本事你去找真芗说呀。他一个兵部侍郎,坐在衙门里拍脑袋想出来这么个发锼主意,结果咱们弟兄就被发配来东倭吃苦受罪!” 苏破原本听着侯定的抱怨还有些发笑,见话题渐渐攀扯上真芗,又说到东倭方略,咳嗽一声说道:“扯这些没用。先说说,接下来怎么办?” 侯定沉默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小船穿梭来回的海面,拧着眉头说道:“岸上作战,水师的人靠不住。澧源大营的那些人看着有模有样,要威风有威风要煞气有煞气,可真正见过血的其实没有几个。真正说起来,还得靠咱们自己。”他的话已经说完了。可咽了两口唾沫,见几个校尉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真知灼见”,没奈何只好再添两句。“可恨的是,如今咱们的人里能走路不打晃的都没多少……”一个才坐船过来的校尉听了半截话,插言进来说道:“岂止是没多少!我看呀,眼下提起刀立刻就能上阵的,有一个算一个,能凑齐一个哨,大家就该念佛了。”说完才发现周围鸦雀无声,人人都瞪着眼睛凝视着自己,心头忍不住有些发毛一一难道自己说错什么话了?等他四下里扫视一眼,嘴巴一咧,“呃……能打的现在都上岸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眼前这些躺着坐着都是东倒西歪的人,与他记忆里的上柱国侍卫营划拉到一起,只好闷声吞气溜到一边,瞅着个熟人悄悄地发问:“这是怎么了?” 熟人把下巴一扬:“瞧见那边的土城了?” “早望见了。怎么?” “城里城外少说驻着五千人马。” 那家伙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鼓起眼睛问道:“……真的?” 熟人斜睨了他一眼,小声地提示他:“拱卫上京的澧源大营里驻着多少兵?你别看这土城又破又烂,可也是京师门户京畿重地,驻五千兵马都是少的。” 那家伙边听边颔首,显然也很是认同熟人的分析。在频频点头之间他一眼就瞥见了不远处垂手肃立的武内仲麻吕,服饰打扮都不象是自己人,更远的地方还有个家伙高举着双手也不知道在闹什么鬼,忍不住就打听:“这俩呢?是倭人?一一啧啧,确实是矮个,不愧这个‘倭’字。我女人的侄儿今年虚岁才十四,怕也要比他高一些。”又问,“这破地方驻着五千兵马,就是他说的?” “不是。”他的熟人说道,“是苏营尉推算出来的。你看,这地方既是冲要,又是京畿……” “我看个屁啊!”那家伙瞪了熟人一眼。有现成的人可以打听消息,谁吃撑了还去推算?要是推算这玩意靠得住,孙仲山和孙奂那俩笨蛋也不会在莫干傻呆了一个月。“苏营校,能不能把那几个倭人叫来问一下,看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苏破也不是没打过这个主意。可是这个叫什么什么的倭人身份没法证明,说的话也就不足采信…… 新上岸的家伙不过是个九品勋衔的队长,对苏破这个营校尉尊敬是尊敬,但那是面子上的功夫。这家伙是老资格的燕山卫,东元十九年夏天在莫干就跟了商成,后来又跟过钱老三和孙仲山,因此对苏破这样没打过几场胜仗的军官说不上多么信服。看苏破又犯了书呆子带兵的谨慎毛病,咂着嘴说道:“信不信的另说。这么多倭人,总有人情愿说实话。” 他这么一说,苏破也就明白过来,教人把那几个倭人分开询问,自己拎了武内仲麻吕过来盘问。 一问他就傻眼了。难波是港口冲要不假,是京都门户同样不假,是远畿重镇依旧不假,就是这么一个既是冲要又是门户还是重镇的地方,它的驻兵……遭娘瘟的,这地方竟然没有驻军?!不,说是没有驻军也不尽然。可这些能算是驻军?听听武内仲麻吕是怎么介绍的:难波城的城守朝臣正纲手下有十几个武士以及三十多个足轻,还可以临时招集差不到一百五十名足轻;而朝臣家作为难波地方的最大豪族,当地的其他十几家小豪族都要朝臣正纲效忠,所以在非常时期,朝臣正纲还能在十天之内聚集三四十名武士和四百到五百名足轻;假如有摄津国其他地方的人来帮助的话,也许还能有一千到五千人。这些人来的快慢多寡,与路程无关,而又要看朝臣正纲与这些地方是什么关系,比如是不是姻亲,是不是同氏,以前有什么渊源,又或者朝臣正纲给他们许诺了什么好处…… 凭心而论,东倭人武内仲麻吕是真想投靠,想把苏我家的藤蔓缠绕到大赵这棵参天大树上。可他好心办了坏事,为了让苏破相信难波真的是一座空城,结果从眼前一直说到了四百年前的飞鸟时代,其间还交织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家族四百年中的恩怨情仇,把苏破听得头晕目眩头大似斗,不得不让武内仲麻吕这位东倭的再世苏秦当代张仪闭上嘴:“你就说,现在城里究竟有多少兵?” 武内仲麻吕眨巴着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脸黑得就如同锅底的苏破。他不是说过了么,难波城里的武士带足轻,了不起能有二百人…… 苏破把这个消息和别的倭人的口供一对照,都觉得难波城里兵力空虚的消息可信。既然难波城里只有不到三百的兵,那还等什么?现在上岸的水陆官兵接近四百,还有三四百的水手可以使用,干脆就不等后续了,拉开阵仗直接攻城! 哪里还需要他们攻城。这边苏破他们还在整队,那边的土城已经城门大开,一个和尚领头,七八个难波地方的豪族长者五步一跪十步一叩地出来送降书顺便献城。至于难波城守朝臣正纲,他早在三个时辰之前就已经逃走。据说怕牛车太慢,这位正六位城守大人是换了衣裳徒步走的……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7)登陆东倭的第九天 苏破领着几百兵士与船夫水手,兵不血刃就拿下了难波,这无疑是为奇袭作战开了个好头。可是事情接下来的发生,就全然变成了一场灾难。 因为占领难波城时天色已晚,能够随时投入战斗的三百赵兵又无力控制全城,为了保证登陆场的安全,保护送上岸的一百多饱受海路折磨而身体羸弱的将士,苏破只在城里留下了少数兵力,却把主力布置在码头和紧邻码头的商埠。这样的安排本身并没有错,在陌生的战场环境下,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集中力量才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结果码头是安全了,可等段四带着一众水陆军的将领上岸,昨天进城避难的倭民已经逃出去大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逃走的倭人实在太多了,赵军既没精力更没兵力把这些人全都抓回来。这就直接导致了两个严重后果:首先是失去了战役的隐蔽性和突然性。逃走的倭人之中总会有人逃去平安城,藤原氏收到消息也必定会进行备战,突袭和偷袭的战术都用不上,剩下的就只能是做野战攻城的准备。当然,段四也不能不承认,赵军本身就不具备奇袭平安城的力量。在经历了半个月的海上漂泊之后,四个营的陆师至多还剩下四个哨的兵能勉强投入战场,明州登船时的两千健卒,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需要进行休整。好在他手里还有一千多水师,主动进攻是肯定不能指望他们,但被动自保好歹还是无虞。但这并不是关键。对段四来说,当下最要命的是,他的人手不够,船队带来的东西根本就来不及运到岸上。 原本在东倭方略里,南线作战的要点是轻装突袭,可是从前三口手里拿到几百万贯的兵部财大气粗,各种各样的物资辎重不要钱似的向方略里添加,什么粮食药品军械帐篷生铁食盐矛头单刀羽箭弩箭丝绸绢麻布匹仁丹伤药……只要能想起来的都给它写上,结果把后勤补给单子越拉越长。等段四到了明州之后,又生怕大军到了东倭临时缺了这样少了那样,大手一挥,按照补给单子上开列的物事每样再加三成,于是最初设想的三四十条海船就变成了一百三四十条,而轻装突袭也变成了重装突袭。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更加倒霉的是,整个大赵,从兵部尚书到水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操橹小卒,也包括那些长年累月在海上漂泊的海商,没有一个人见识过大编队的海上航行,谁都不知道这样庞大的且负担着军事作战任务的船队在抵达目的地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负责船队编成的水师军官完全是按照平原地区行军的标准来制订和指挥整个编成,依旧把船队按战斗力和载重大小分作前锋、左右护卫、中军和后卫。当时谁都没看出来这样做到底意味着什么。船队在明州外海编成之后,就浩浩荡荡地一路向北,靠着老练水手的指引以及百中无一的运气,一头就撞进了难波湾,顺利地开辟了登陆场,还占领了难波城。现在问题出来了,派作前锋的二十多条船里最小的也是两千石海舟,空载吃水都是深近丈五,离岸两里外就得落碇,不然就要小心搁浅。结果二十多条大海船雁列停泊,顿时就把整个港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不管是大船还是小船,通通不得通行。前面的船落碇,后面的自然是萧规曹随,各船纷纷下帆落碇。一百三四十艘大海船大海舟占据了大半个难波湾,碧波之上蓝天之下,舟船如山高桅似林,威武雄壮是不消说的,可问题是,就靠船队自带的三十多条六橹船和八橹船,猴年马月才能把船队载来的物资送上岸?哪怕是运上岸了,可倭人又跑了个干净,又到哪里去找来足够的人手搬运?结果这些好不容易运上岸的物资便只能混乱地堆在码头。 要是运上岸的东西能派上用场,那也罢了。可看看先运上来的这些都是什么?三万贯铜钱,两千匹丝绸,八百匹粗布,二百三十担茶叶,还有近十万斤的瓷器,用粗麻绳捆得扎扎实实的瓷盘瓷碗瓷碟等各种各样的瓷器堆了三个码头,让本来就很紧张的泊位愈加地不敷使用……担任警戒和戍卫任务的水师调走一半的橹船去抢运盔甲羽箭,花了三天半时间,把船队带来的几十万枝现成的羽箭和七千多套盔甲全部送上了岸。这些物资足以让上岸驻扎的水师官兵平均每人领到三张弓或者弩、七百支羽箭以及十套以上的盔甲……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是,直到第六天的上午,都还有三百多澧源禁军没有下船。而在这个时候,却已经没有多余的船能够搭载他们上岸了,因为没有船了。就在头一天的傍晚,军官们才惊讶地发现,岸上的粮食居然不够吃了,所以接下来的三天都要突击抢运粮食。不仅要抢运粮食,还要抢运战马的草料和精料。这一百多匹河东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具装战马,为了把它们平平安安地带来东倭,全军上下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和力气,所以亏待谁都不能亏待了这些牲灵!哪怕困守在船上的那三百澧源禁军就是伺候和骑乘这些战马的。 除了海上船上的麻烦,陆地上的事情也不少。倭人的个头矮小,他们的房屋自然就修得低,不管是商埠里的房屋还是难波城里的厅堂院舍,大赵的兵民住起来很不适应。睡觉没炕没床,坐下没椅没凳,伸个懒腰手就要捅破茅草屋顶,出个门不小心能撞到门框上,这日子真是要多不习惯有多不习惯。行军帐篷倒是带了几百顶,可偏偏找不到橹船运送,大家只好凑合着露天而宿。好在现在是七月,夜里合衣而卧也不怎么觉得冷。吃饭也是个大问题。倭人用的石碗木碗还没人的拳头大,开饭的时候,手里的饼子馍还没见少,盛的面汤一口就没了,这他娘算怎么个事情?所以早前人家什么东西都不运,先把瓷碗瓷盘什么的送上岸,也不是全然无因呀。 另外还有个重要事情就是筑城,或者说是修堡寨。按赵军的营盘标准,难波土城除了方圆够大之外,其他的基本是一无是处。城墙太矮,还不是夯土,踢两下就是一个坑,手脚利索点,眨巴下眼睛的功夫就能在土墙上挖出个上墙的梯子;城里建筑太多太密,还全是木板和茅草搭建,只要几支火把火箭丢上去,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把全城烧成一片白地。关键是那么大的一座城,城里竟然只有三眼水井,一眼在城主府另外两眼在寺院里,真要走了水,要想灭火还不如去缘木求鱼。尤其考虑到倭人用的水桶水缸也和他们的碗盘碟子差不多,都是小娃娃做游戏一般的玩意,就更没人敢呆在城里。面对这种情况,又考虑到船队带来的大量辎重补给需要妥当保管,段四和秦淦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干脆在土城以北临河的地方,依托地形新筑一个大堡寨。一来贮存物资,二来囤驻兵马,三来就把这里当作是个要塞,掐着东倭人的京师门户教他们尝尝如鲠在喉的滋味。等将来平定了藤原氏,这里还能和西南的鹿儿岛、西北的石见国呈鼎足而三的局面…… 于是,渡海而来的大赵军民一面拼命地向岸上运送物资,一面在难波河畔修筑堡寨,一面还在抓紧时间休整,日子过得是既忙碌又热闹。 六月底七月初的难波港是个混乱的地方。这个混乱可以理解,因为这些来自大赵的将士们既没受过两栖登陆的作战训练,也没有学过什么统筹和管理方面的知识,更没有先进的通讯工具可以让他们更加便捷更加通常地进行调度指挥,所以他们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以得到原谅。同时这份混乱也是能够接受的。不管怎么说,哪怕他们因为混乱而造成了虚弱,可是,他们的敌人也没有趁这个机会来进攻。既然没有遭受攻击,那么就没有损失,而混乱和虚弱只是暂时的现象,总有秩序得到恢复的那一天,而糟糕的情况也会得到纠正和缓解。事实上,这些人就是在被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混乱中慢慢地摸索和学习,学习怎么在没有基地没有援军的情况下,跨越千里大洋在陌生的地方进行大规模两栖登陆作战。何况,就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他们也在不知不觉地把原本是属于战术范畴的奇兵突袭,变成了战略行动…… 在船队抵达难波港的第九天,橘长则,就是橘石足的那位与东倭王室关系很近的族兄,偷偷地给橘石足送来一封书信。橘长则在信上说,藤原赖通已经举荐文室正弘为征夷大将军,再开太宰府,以“假节钺、聚合天下兵马、专命征伐合战”等权柄授文室正弘;文室正弘已经在平安城里招集了几万人,连同原有的三千兵马以及各家大臣派出的武士和扈从,再加丹波、山城、河内、摄津四国星夜勤王的援军,总计十万人马,不日就要出兵南下。 橘石足收到这份书信是在当天的午时末刻,到未时初刻,信就到了前三口手里。 前三口差点没被信上说的数字吓晕过去。他丝毫都不敢怠慢,急忙就跑到北城外的“工地”去找段四。 眼下的难波河畔,到处都是牛皮帐篷;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物资,蒙着大张大张的毡布,由提刀执矛的士兵看护着;四五个临时设立的铁铺里,锤头铁碇砸得叮当乱响;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俚曲,唱歌的人扯着喉咙叽里呱啦地胡嚎一通,博得人们的一片叫好或者是一通浑骂…… 段四的大堡寨还没立起来,不过是稍具轮廓而已。从民船上调过来的几千船夫水手正在日夜赶工。人们把难波河上游的大树砍倒,然后把它们顺着河流漂下来,再在下游把木头捞起来,连树皮都不剥,直接锯成一样的长短,围着堡寨齐头并肩地埋到地下,再拿铁钉铁销扣死锁紧,就是一道鹿柴;进三步绕着鹿柴再围上一圈更高的木桩,于两圈木桩之间倒上土,反复地夯实,顶上再铺上木板,这就是寨垣了。只要立起寨垣,剩下的事情就比较轻松了,不过是些土木建筑而已…… 前三口赶到中军大帐的时候,段四正好刚刚巡完营才回来。 段四还没看完书信,秦淦也到了。段四顺手便把书信塞给秦淦,自己先和前三口说话:“大和尚,我正说想去找你的。一一我听说,你打算给那两个叫什么的人……”他停下话,皱起了眉头,显然又忘记了那两个人的名字。 “武内仲麻吕。橘石足。”前三口说。虽然他努力想要保持脸上的庄重神情,可面对着段四,他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阿谀的笑容。段四的手里把握着他的前程,他想庄重都庄重不起来。 “哦,对,就是这两个人!”段四使劲地点了下头,说,“我听说,你打算把他们两个晋升作你的左大臣和右大臣?” 前三口立刻矢口否认有这么一回事。虽然他已经对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指天发誓,等他成为倭王之后,就立刻晋升他们俩为正二位的左右大臣,但在段四面前,他却是绝不敢承认。开玩笑,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出家的僧人,大赵天子赦封他为倭王的圣旨还没有当众宣读,他凭什么去晋升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他相信,他要是敢不把大赵天子的威信当回事,段四绝对会当场活劈了他。反正想当倭王的人遍地都是,段四完全可以指鹿为马,随便揪个人出来就说这便是天子赦封的新倭王前三口,又有谁敢不信?谁敢不信的话,站出来试试? 段四笑着一摆手:“我就是听说而已,你别担心,更不要害怕。”他站起来,亲手端了杯热茶汤递到前三口手里。他没坐回自己的座椅,在帐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看前三口还是一脸的惶恐忐忑神情,就又笑着说,“大和尚,你真的不用担心这个。你想想,我和老秦来东倭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帮你坐上那个位子吗?不然的话,我们吃饱了撑的,甘心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漂洋过海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其实呀,在我们的眼里,你大和尚早就是倭王了,只是差着宣读圣旨而已。” 前三口原本被他说得一颗心又放回去,冷不丁地听他提到“圣旨”,楞噌一下又从座椅里蹦起来,大半盏热茶汤全都撒在手上,却顾不得茶汤烫得钻心,急忙替自己辩解:“段将军,你可不能信实那些小人的挑唆!我,我……我怎么会做出那种目无君父的逆道悖德之事!” “你坐,你坐下说话。”段四摆着手教他坐下。这时秦淦已经看完书信。他把信笺放到案上,也不议论军事,就对前三口说:“大和尚,段将军的意思,不是说你罔顾君恩悖逆妄动,而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看,我大赵的武职勋阶,从从九品下的执戟校尉,一直到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总共是九级五十四阶。为什么要设立这么多的勋衔呢?就是想给人留下一个盼头,留下一个念想。比如我的勋衔就是游击将军,我跑来东倭的目的,就是积攒军功好晋升游骑将军;而段将军哩,他领着游骑将军勋衔的游击将军,他的实在想法,就是要把这个领勋换成实衔。等我们都升了游骑将军,再上一阶就是正五品下的怀化郎将或者宁远将军,然后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如此类推,慢慢地一步一步一阶一阶地向上走。我是不用说了,能做到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那都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可段将军就不同,他的前程远大,总有一天要晋柱国封开国侯。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段四被他的这番话说得满面放红光,心头明白这是秦淦在借机会向自己示好,可好话谁都爱听,咧着大嘴仰坐在座椅里,只把一只手乱摆,却舍不得说一句纠正的话。刀头上舔血的人,谁不信个好口采?他自然也不能免俗。而且秦淦恰恰说中他的心事,更高的勋衔爵禄不敢奢望,他确实是想着能有进柱国封开国侯的那么一天…… 秦淦不理他,继续和前三口说话:“……大和尚,你是见过我们督帅的人。我们督帅的功劳也算是够大了吧?可他的勋衔也不过是正三品的上柱国,离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还差着两阶;他的爵禄也只是袭五世的县伯,离国公还差四级一一这两阶四级,就是他的念想。比照我们督帅还有段将军的情形,你觉得,你现在就允诺那两个人做左右大臣,是应该还是不应该?何况这两个人到现在都是寸功未立,说破大天,也止有些许投靠拥护的微末功劳。既没看见他们替你奔走,也没看见他们替你上阵杀敌,本事能耐更是瞧不出来,万一要是纸糊的玩意手指头一捅就现了原形,别人又会怎么看待你?而且你骤然提拔他们到了那么高的位置,他们想上进也没位置可以上进,接下来又会出现什么怪事?”他凝视着前三口,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和尚,藤原氏之祸啊……” 前三口本来就不是笨蛋,被秦淦这么一点拨,顿时就明白过来其中的道理。他站起来给段四和秦淦深深施了一个礼,诚恳地求教:“段将军,秦将军,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我……”他羞愧地喟叹一声,说,“唉,我被鬼迷了心窍,已经许了他们左右大臣的事。这个,这个,要是翻悔的话,就怕,就怕……” 秦淦点着头说道:“君子重诺,一一你身为藩王,更是要严守诺言。不过也不是全然无法应对。”他把手朝着段四一让。“这事可以教段将军为你解围。” “段将军,”前三口满眼热切地望着段四。 段四从大案上扯了两幅赤绸,笑道:“大和尚,你别望着我,你要谢就谢秦将军,是秦将军出的这个主意。”他把赤绸递给前三口。“这是两份吏部发下的七品命官告身。你是大赵天子赦封的正一品东倭藩王,你的下属自然也要有朝廷的告身才算是真正的名正言顺。你先拿着这两份告身去问他们两个,是要先做大赵的七品官,还是要先做左右大臣。” ……送走前三口,段四和秦淦才开始会议军事。对于那封书信上提到的十万倭兵,他们俩的意见一致:这只是“号称”而已。别说是城主家都半仓余粮的东倭了,就是驻扎着二十几万禁军健卒的澧源大营,一点准备没有的话,十万人也不可能在十天之内开拔。就他们所知道的情况,遍数整个大赵诸卫各军,能在接到命令后的两日之内成建制开拔的队伍,只有一支一一燕山中军的钱老三旅;姬正范全旅还有孙仲山带过的那支驻地在燕水的骑旅,比着钱老三旅都要差上许多。姬旅成建制行动大约需要三天,孙旅则至少需要五天…… 两个人议了半天,都觉得藤原氏动员十万人肯定够戗,但要说只有几千人的话,那也实在是太小看在东倭国一手遮天的藤原氏了。十万人肯定没有,两三万人应该差不多。可就是两三万人,也够赵军忙的。关键是这边的堡寨没有十天半个月肯定立不起来,而平安城到难波,总共也不到一百里地,就算敌人走得再慢,五天的时间也足够从平安城爬到难波了。 时间啊时间,到底去哪里能够再找出五天的时间呢? 段四和秦淦一起挠头。 段四抓着信笺默了半天,忽然问道:“你说,这个东倭的征夷大将军,是不是个能征惯战之辈?” “什么意思?”秦淦摸不着头脑。 段四指着信笺上那个名字说道:“要是这个文室正弘不是个酒囊饭袋的话,咱们可以吓吓他。我给他来个疑兵之计……”说着话他放低声音,对秦淦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秦淦鼓掌大笑说道:“好!咱们就这样办!” 半个时辰之后,苏破和侯定领着三百步卒和五十名骑兵,循着道路一条黑线般向着难波河上游迤俪而去。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8)登陆东倭的第十天 苏破和侯定领了军令,率着三百多马步军当即出发北上去迟滞藤原氏大军,当日傍晚便走到西成郡的边界。就地扎营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岛下郡。 东倭国多山多丘陵,山谷陵涧之间,一条条大道小路串联起一块块山间谷地。东倭国的人烟又稀少,两列纵队的赵兵在山道里行军,整整一个上午也没看见几个人影。偶尔撞见一两个阿腌肮脏衣不蔽体的山民樵夫,远远地发觉赵兵,一个个便象白日里见鬼一般惊慌呼号仓皇逃窜。即便是如此,苏破他们也不敢怠慢,队伍走得极慢,前边有探马撒出去三四里,两边山岗密林中也派着精悍士卒前后游动,稍有异常动静,一声呼哨,大队人马立刻停止前进,摆出遭遇野战的阵势。就这样走走停停,到晌午也没走出二十里地,却是人人累得人仰马翻。 和士卒们比较起来,走在队伍中间的苏破更加地疲惫。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白净的脸庞上,两条修长的眉毛长得很秀气,只是眉梢微微地向上挑起,透着一股飒爽与豪迈。只凭这般相貌,不知道多少初相结识的人都误以为他是个出身书香有过游历的学子。事实上他还真是读过不少的书,只是没有进学,十二岁不到就被他老子送到清河老郡王身边当侍卫,后来又先后在御林军和皇城掖庭里任过事。依着他的家世与出身,又有这样丰富的军中资历,三十岁左右做到旅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再按照京师驻军勋衔从优的惯例,进五品的将军衔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就在他做了三年的掖庭卫、即将从八品跃七品的晋升之际,他父亲所在那系军中人马被萧坚和杨度联手挑落,不久就丢了实职,他也跟着受到连累。他原本要从掖庭调去左骠骑军,结果却去了右骠骑;这一字之差就是天地之别。右骠骑军是萧坚的起家队伍,他一个苏家子弟还能指望什么上进?他在右骠骑军里一呆就是十个年头,这期间的种种磨难就不必提了。十年前他离开掖庭卫时就是正八品的怀化校尉,十年以后他还是个怀化校尉,只此一事,就知道他在右骠骑军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东元十九年莫干大败,右骠骑军攻不上去撤不下来的糟糕表现被不止一个人指责,要不是他有七个首级的扎实功劳,差点就被扫地出门。最后虽然没有剥除他的军籍,可接下来的两年里,他的骑营里就没添一匹战马补充一个新兵,要不是他咬牙忍着小心翼翼地不给人挑错指漏的机会,否则的话,估计早就被踢出澧源大营了…… 就在他无声走道沉默失神的时候,一个小兵手捂着腰刀从前面飞奔过来,站定立报: “禀营校,前边拐过山口下坡就是一块山间平地;离山口两里远近有一座大庄园。” 一瞬间苏破就把有些纷乱的心思抛去脑后。他轻轻点了下头,站住脚抬头遥望了一下山路两边的矮山丘陵。有庄园不奇怪;从昨天到现在,同样的庄园他们已经遇到了三四回。他听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说,东倭国六十六国,遍地都是这种庄园,除了每年会向官府缴税之外,庄园里其余的大小事情,官府根本插不上手。这些庄园坞堡一般都是本地的豪族一一即是倭人所谓的“分家”一一所建;在“分家”的背后,又有更大的豪族“领家”替他们撑腰;在“领家”后面,还有“本家”……譬如他脚下的这个什么岛下郡,就有一个姓小野氏的领家,而小野家的庄园,也就修在这条直通平安城的土道上。这些庄园里都建着坞堡,坞堡里有水井有粮仓还备着弓箭和长矛,一旦遇到敌人来袭,倭人逃进坞堡拿起刀枪就成了护院。虽然在苏破的眼里,倭人修建的这些简陋不堪的坞堡毫无意义,只要他愿意,喝口水的工夫能就杀进去,但这些倭人一来没着招惹他,二来他接受的军令里也没说需要踏平这些庄园,所以他也没去理会,只是在走过庄园时让兵士们小心警戒,免得被打个措手不及。好在这些本地豪族也都醒事,没有做出什么挑衅的举动,两下里相安无事。想来眼下遇见的这座庄园里的人也不会轻举妄动吧? 有了基本的判断,他先下令队伍停下,抓紧时间吃喝休息,自己快步来到队伍的前头。 侯定已经到了山口,正站在路边的一个小土堆上朝庄园张望,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说道:“这回有点麻烦。” “怎么?”苏破嘴里说着话,也走到土堆上,打眼一望就知道侯定说的麻烦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报信的士卒说这是座大庄园,果然是够大,方圆恐怕能有三十亩,关键是这个庄园的位置太好了,坞堡在道路东边村子在道路西边,还有一条穿村而过的河流恰恰就在坞堡的院墙下,犹如护城河一般形成屏障一一队伍要从这里过去,就必须冒着两翼夹击的风险。他依着距离远近估计了一下那条河的宽度,至少有二十步,涉水过河有点困难,就只能走那座木桥,可这样一来,要是被人堵住桥的另外一端的话,想过去的话就只能拿人命去填……他逡巡着来回比较东边院墙和西边茅草屋顶的高低上下,忍不住骂了一句:“见他娘鬼,这院墙怕有一丈五!” “至少一丈五!想要上去非得搭人梯不可。”侯定说,“这狗瓤玩意一一当初起这庄子的时候,他们肯定是盘算过!你看墙上南北的两个箭楼,估计都能射到对岸的桥头。修这庄子的家伙有点本事。”他挪动一下了脚步,把自己站的地方让出来。“你看见庄子庄子正门的吊桥没有?这庄园背面还挖了渠沟的,引着河水绕过去。这他娘根本就是一条护城河!” 苏破刚才还没留意到吊桥的事,听侯定一说,自己又站过去一看,河在东边的丈五高墙下确实分了流,正是一条护城河的模样…… 他望着山坡下一片光秃秃的田地围绕着的庄园,半晌没有言语。强攻是肯定不可取的;面对防守如此严密的地方,那不是进攻而是送命;智取更谈不上。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想办法作沟通,看能不能教对方让出一条路。实在不行就花钱买路。反正船队带来的制钱就有几千万枚,收买谁不是收买?只是,他虽然有心花钱,却不知道对方肯不肯相信他的诚意。 思虑间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已经来了。昨天他们俩才从前三口手里拿到大赵吏部颁发的命官告身,眼下摇身一变,都成了七品散秩的朝议郎,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可惜从明州带来的朝议郎铜印和官服还不知道装在哪艘上,因此身份是有了,却还没有与之相配的服饰。不过两个人也有办法。反正他们是最早迎接前三口王驾的人,几天以来也不知道受了新倭王的多少赏赉,钱多得简直使不完,临时从水师那里买来两套最小号的赵军制式盔甲,铁盔皮甲牛皮靴,连嵌着银钉的牛皮腰带都没拉下,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再往苏破侯定身边一站,除了个头相差得实在太多以外,其他的地方几无二致。两个人甚至都没有提倭刀,而是在腰里挂着赵军的腰刀。只是他们俩的个子太矮,制式腰刀又太长,刀鞘已经拖到了地上,只能随时都拿手压着刀柄。这样做走路很不方便,但他们俩却觉得非常有气势一一没看见段将军军帐外的卫兵,全都是压着刀柄挺身肃立么? 苏破等两个人踢趿着不合脚的皮靴拖泥带水地跑过来,又等他们毛手毛脚地行过军礼,就问他们说:“这庄园的主家是谁?” “禀营校,这就是小野家的庄园。”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两个人,一般都是以文武兼备的“当世武内宿祢”武内仲麻吕为主,所以苏破问话,也由他来回答。“小野家是岛下郡的领家,氏长者小野义政素有知兵善战之誉,是畿内五国的有名兵家。” 又是一个兵法家?苏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踏上东倭这块土地才十天,见过和听说过的兵法家比他这辈子知道的都多了。眼前庄子的主人是个京畿闻名的兵法家,被藤原氏点将的文什么的人是东倭第一兵法家,就是站在他面前的武内仲麻吕,也被橘石足推崇为未出世的兵法家……一个比芝麻粒大点的东倭国,止是活跃在京都平安周围地方的兵法家就有十几个,而大赵那么多的军队,那么多的将领,百年以来却只有一个张绍能称得上是半个兵法,面对这样的“残酷事实”,他简直无话可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舌头上翻滚着一句骂娘的话,问道:“这个小野什么的,比那个文,文……比那个文室正弘如何?” “各得擅场。” 苏破楞楞地望着武内仲麻吕,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各得擅场”是什么意思。 “营校大约没听说过发生在十六年前的‘征伐之战’吧?这也是兵家的一段佳话。”武内仲麻吕说,“十六年前,小野义政大人去京都游学,结果在讨论兵法的时候,与文室正弘大人在‘征’和‘伐’的区别上有争论。两位大人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约定各自率领族人武士,在秋之原以胜败定输赢。约战那天,场面十分宏大,除了两位大人分别带去的三千武士足轻之外,观战的人也在近千,更有大兵家僧正望山做他们的评判。两边先是混战一通,结果分不出输赢,于是小野大人单骑出阵,挥舞大槊邀文室大人做‘一骑打’。文室大人欣然应战,两个人槊枪交加,激战十七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负。”说着话,他朝着小野庄园的方向轻轻一声喟叹,满脸尽是悠然向往的神情。 苏破和侯定哪里有心情听东倭人的什么狗屁逸事。看在倭王前三口撒出来的大把金银上面,他们才强自按捺住心头乱窜的一股无明火。结果听到这样一个结果,忍不住便面面相觑。为了争两个字的涵义,居然爆发了一场有几千人参加的械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这他娘是演义还是真事呀? 侯定性子比较急,追问道:“结果呢?最后怎么样了?谁把谁砍翻了?” 被打断了幽思的武内仲麻吕,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结果他不是说了吗?“两个人槊枪交加,激战十七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负”,这不就是结果? 侯定张着嘴,半天才说道:“几千人混战,总有个死伤吧?谁多死了人,不就能分出胜败了?” “……唔,两边都是一个人没死,所以是平手。”武内仲麻吕赧然一笑,也觉得这个结果有点说不出口。不过他马上又解释说,这正是两位大人爱惜部下的体现,所谓“竹苞木具守道义战”,就是说的这种互相倾慕之下不忍铁木相加的情形。 苏破攥刀柄一手捏拳头,费了好大的力气忍了又忍,才没把武内仲麻吕一脚踢出八丈远,冷着一张脸都不敢去看武内仲麻吕的表情,生怕望见那张脸就白费了自己的一番努力,更怕自己一不小心砍了前三口好不容易才牵回家的一条看家狗。他用丝毫感情都不带的腔调问道:“那什么一一这个小野什么的,应该不算是藤原氏的人吧?” “绝对不是。”武内仲麻吕丝毫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说道,“小野大人的祖父小野犬大人,曾经被藤原家善诬陷吃了肉糜,被天皇一一呃,是倭王一一被倭王当众训斥。小野犬大人受了这样的屈辱,回到家不久就忧郁而终,所以小野家和藤原家就结下了仇怨……”其实这些事情他昨天晚上宿营的时候就和苏破说过。可他当时是在介绍从难波到平安城这一路上各个地方的大小豪强,几十个东倭地主的家祖、发家、起兴、历程以及彼此的恩怨利害,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就算苏破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一晚上就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刻到心里去。事实上,苏破能记住的东西,就是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翻来覆去再三强调的那句话,藤原氏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小野义政大人的生母,是但马国大藏家的女儿,但马大藏家的前一代氏长者,又是被当时任少纳言的藤原道长谎骗到平安京赐死,所以但马大藏家和藤原氏是世仇。有这两份恩怨,小野家和藤原氏绝无和解的可能。所以小野义政大人,不可能和藤原氏走到一起。还有……” 苏破把手一摆,制止这家伙长篇大论地拉扯下去,直截问道:“就是说,小野义政很可能会投奔咱们,至少也不会为难我们。是这样吧?” “……是。” 苏破点了点头,咬着牙关轻笑了一声,凝视着武内仲麻吕说:“那就好。武内大人,你走一趟,去给小野义政递个话,就说我们今天想从他庄前借个道,要是他能够答应的话,回头我必有重谢。快去快回,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说完也不等武内仲麻吕回话,转过身就走下了土堆。 侯定丢下怔怔发楞的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紧跟着下了土堆,走了几步,估摸着别人不可能听见他说话了,才悄悄地问苏破:“你到底是想让小野什么的借道哩,还是不希望他让出道路?” 苏破咧着嘴笑起来,说:“能借道当然好,不能借也无所谓。只可惜啊,小野义政居然和藤原氏不对付一一他要是和藤原氏穿一条裤子,那该有多好……”说着就是怅然一声太息。 “是啊,”侯定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也是瞧那只苍蝇不顺眼,恨不能一刀劈了他。” 两个对视一眼,都是摇头苦笑不已……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09)登陆东倭的第十一天 也许武内仲麻吕不是兵法家,也许他也并不象他自诩的那样文武兼备,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先祖武内宿祢那样成为东倭历史上有名的名臣。但不管怎么样,这人也并非一无是处。他领了军令,挎着腰刀带着两个家臣就下了山坡,不大一会的工夫就领回来一个老头。 这老头岁数很大,头顶的头发早就掉得没剩几根,只把余下的几绺雪白皓发随便挽着一个蓬蓬松松的倭髻,大片溜光的头皮在阳光映射下熠熠闪亮。眉须也是全白,两道断岩眉下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缝着,但走路并不显老态,人虽然矮,脚下却走得一点都不慢,武内仲麻吕和他并肩而行,却时不时还要快赶两步才能跟上老人的步伐。直到堪堪要走到坡顶了,这老头才慢下步子。 橘石足早就替苏破和侯定作了介绍,这老头就是小野义政。 苏破不想耽搁时间,胡乱拱了个手,也懒得客套,直接就问道:“小野大人这是答应借道了,对吧?” 小野义政还没说话,武内仲麻吕抢着说道:“苏大人,小野大人不仅答应了借出道路,还想出兵襄助……”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苏破劈头打断:“借道就够了,不用出兵!”说完就低头凝视着小野义政。北上的赵军总共才三百人马,要是再带上小野义政,等和倭兵打起来,还要防着身边身边的这支“友军”;他没那空闲工夫! 小野义政干笑了一声,没有立刻说话。他的庄园正在难波与平安之间,所以赵国船队到了难波的当天傍晚,他就听说了消息;知道从海船上下来的不是赵国的商人而是赵国的士兵,他就料想到这些赵兵的目标多半就是藤原氏。接下来的几天里,南来北去的风声谣言更是映证了他的判断。先是有逃难的人说,后山天皇的儿子、刚刚薨殁的四条天皇的哥哥、飞鸟寺的大和尚前三口,准备继承倭王的王位,要彻底平定藤原氏之乱,难波城里来的几万大军,就是他从大赵请来的,目的就是铲除藤原氏;紧接着又听说藤原氏四面八方地到处请调援军,什么平安京里重开了太宰府文室正弘成了征夷大将军,什么藤原氏已经调集了十万大军随时都会南下,还有什么美作因幡备前备中等国的大军不日就会到来,天国寺高僧圆光请到佛旨,菩萨说了,藤原氏“或有小厄不足为虑”……消息太多了,真真假假地混淆一处,根本理不清楚其中的头绪,就连他这个兵家都觉得头疼。他不相信藤原氏能在挥手间组成十万大军,上岸的赵兵也不可能有几万人,可是,有赵兵在难波登陆的事情是确凿无疑的,平安城里已经聚集起两万以上的人马,这个消息也得到了确认。眼看着一南一北相距百里的两支大军都在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展开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合战,在这个时候,夹在南北之间的小野家究竟应该何去何去的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小野家与藤原氏有夙仇,参加藤原氏一方是绝对不可能,可归顺前三口,他又觉得心里没把握。为了这个事情,五天以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召集家中的家臣反复会议,想对小野家的去向作出个决定,可是直到现在也没议出个什么结果。他自己是比较赞成向难波的新倭王输诚,因为前三口就在难波,大义在赵人的手里。不过,虽然大多数的家臣都承认道义确实是在赵人的手里,可是只有大义也没有用。赵兵上岸之后就忙着筑城,再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措,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藤原氏的兵力优势,从而不得不先保证自身的安全。道寡的藤原氏兵力占优,兵弱的赵人掌握着大义,双方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彼此都有顾忌,不可能放手一搏,到最后很可能会形成对峙的局面。因此家臣们建议,在眼下局势不明朗的情况,小野家最好的出路就是谁都不帮。这叫作“君子之性中立不倚”,你们两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都别来理我,理我也没用。提出这个“当如青竹之态”意见的家臣还说,这样做了说不定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赵兵和藤原氏杀得天昏地暗,万一有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小野家岂不是可以国仇家恨一朝俱雪?于是,小野家在昨天傍晚的会议上决定下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保持“竹之态”一一中立。 谁知道天意就是如此作弄人,昨天才刚刚决定采取中立,今天赵兵就开过来。虽然赵兵来的人马不多,只有二三百人,明显就是大军先锋,可谁知道接下来赶到的还有多少赵军。因此小野义政只能再次召集会议,重新决定家族的去留。事实上,哪怕不开会他也有所决断。难道在归顺这唯一的一条道路之外,眼下小野家还能够有别的选择吗?就算是有选择,也只能在暂时的归附与死心塌地拥护前三口之间作选择了…… 他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见苏破的。出兵襄助不过是个借口,就是苏破答应,他也不可能派兵。他只是需要亲眼看一看,这些漂洋渡海而来的赵国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所以被苏破严词拒绝,他也并不难堪。唯一让他稍稍有点惊讶的是,这个赵军的先锋官,看上去似乎压根就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 苏破确实不想和小野义政罗嗦。他自己的烦心事都想不完,哪里有心思去搭理一个藩国的乡下地主?他从段四那里接到的任务,是要一路上故布疑阵且战且退,教文室正弘这个倭兵统帅犹豫不定,从而推迟倭军南下的脚步。这即是说,他这一趟北上不是侦察而是要真打,而且打轻了不成打重了也不行,打轻了怕是招引得文室正弘尾随追击,打重了倭军就要收缩回去倚城固守,那就真地把奇兵突袭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了。所以他必须打得恰倒好处,既要教文室正弘对赵军的战斗力没有比较清楚的认识,又要使他觉得赵军的兵力不足,有信心把赵军驱逐下海甚至是一口吃掉,从而慢慢地稳健地坚定不移地走进段四为他设下的陷阱里…… 苏破觉得,段将军布置的任务实在太难了,按营里那些燕山老兵的口头禅,这事的“难度系数”至少也在“三点五”以上!反正他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很不耐烦地撵走一只总是围着自己转圈的苍蝇,冷着脸对小野义政说:“小野大人,兵不用派,有这份心思就好。”他皮笑肉不笑地凝视了小野义政一眼,目光一闪又收回去,转头望着庄园的城河高墙和墙内东一堆西一簇的茅屋木舍,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就是想借个道而已。当然……”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不紧不慢慢悠悠地说道,“……当然了,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要是小野大人不情愿让出道路的话,那也行……” 这就是在威吓了。这种兵法中很常见的招数小野义政同样运用得非常娴熟。倘使把他换到苏破位置上,他肯定会使得更加地圆圜自如,而不会象苏破这般粗糙生硬。但他不是苏破,他背后也没站着一支庞大的船队和数千精锐士卒,所以他立刻便低下了头一一远比他乍见苏破行参见礼节时更低,深深一躬,异常谦恭地说道:“将军言重了。道路修出来就为了让人顺畅通行的,小的的庄子不过是凑巧修在路边而已,哪里敢说个‘借’字?既然将军的麾下要通过小的庄子,这样,就让小的来为将军带路指引一一如此可好?” 苏破沉默着,呆着一张脸,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微微颔首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善。”语气做派都学足了前三口在武内仲麻吕他们这些倭人面前的模样。随着他的话音,三个倭国豪强同时躬下了身…… 有小野义政的陪同和指引,赵军通过自然是毫无窒碍。庄园里的也早就得了消息,刀枪入库竹箭下弦,吊桥落下庄门大开,小野义政的两个儿子领着家里的晚辈以及几十个家臣武士,早早就恭恭敬敬地守在路边预备迎送。借着机会,小野义政还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了苏破与侯定。 苏破也没什么多的话和两个人说,只是有点不满地说,既然倭王四条已经薨了,而他唯一的亲人前三口现在就在难波,作为倭民,小野家不去向倭王的亲属吊唁慰问,却依然守在这个地方,这似乎于理不合吧? 小野义政立刻解释说,其实他早就听说倭王四条薨了,但藤原氏密不发丧,更不告示天下,消息无法得到证实,他也无可奈何。好在苏大将军带来了倭王前三口的消息,他决定,今天就让大儿子去难波城拜谒倭王一一其实就是送子入质的意思。当着苏破的面,他吩咐大儿子,准备去一份厚礼,立刻就出发。 可他的大儿子却光点头不行动。两个跟随他多年的家中重臣也是不停地咳嗽喷嚏揉眼睛,显然是有很重要的私秘话要告诉他。 苏破当然不会让小野义政离开自己的掌握;至少在退兵之前绝不可能。这就是张护身符;有小野义政在身边,即便小野家想捣鬼也要投鼠忌器。所以他假装没有看见几个人来来回回地递眼神,扬着脸似乎在目测庄园围墙的高低。 小野义政知道苏破对自己不放心,说是派来保护他的两个赵兵又和他寸步不离,既然没有机会私下沟通消息,索性便大方地问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还特意用唐话来询问,表示自己在苏破面前没有丝毫的隐瞒。 他的大儿子犹豫了一下,却用倭语说:“刚才传回来消息,文室正弘出兵了。” 小野义政的眉毛猛地挤成了一团,却恶狠狠地教训说道:“说唐话!” “……半个时辰前传回来消息,文室正弘已经出兵了。” 苏破蓦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他。虽然倭兵早迟都要南下,他心中也早就有所预料和准备,可骤然听说,他依旧觉得心跳有点发紧浑身有点发凉。那可是两三万的倭兵,一旦动起来便似铺天盖地的翻腾卷云,他这三百人连个浪花都扑腾不起来就得全都填埋进去……他稳了稳心神,把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思乱念先丢到一边,先思虑几个要紧关节:倭兵出动了多少,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行动的,分成了几路,文室正弘呢?这个东倭第一兵法家,他是坐镇在平安城里,还是跟随大军一起行动?刹那间他的心头就涌出来无数的问题,又冒出来无数的应对之策……就听小野义政问道:“已经出兵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是昨天早上在天国寺举行的礼佛誓师,文室正弘出城是在午时。” 苏破忍不住瞄了一眼当顶偏西的太阳。今天的午时刚过;从文室正弘的大军出动到现在,最少也有十二个时辰。按他从难波过来的这一路上的地形地理以及道路状况看,象文室正弘的上万人大军团运动,一天最多也就是二十里;考虑到敌人是在本地作战,占着地利的优势,后勤补给也不会有什么匮乏,也许一天能走三十里。从平安城到难波是一百里左右,小野庄园离难波五十多里,离平安城四十多里,正好在中间的位置一一这即是说,很可能就在一两个时辰之后,他便要遭遇到南下的倭国大军了…… 小野义政已经顾不上查问这消息来得为什么如此之迟,只追问儿子其他的军情:“文室正弘身边有多少人?” “探、探子回报,京都的人马都,都出来……少说也是七,七八万……”他的大儿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说话时都带出了颤音。“还,还有……藤原,藤原……关白藤原赖通大人,他,他……他也随军出了京……” “那只稻田里的乌鸦,他也来了?”小野义政的脸上终于变了颜色。藤原赖通的乳名叫田鹤,他的对手在背后都贬称他作稻田里的乌鸦。藤原赖通也没有愧对对手给他起的这个绰号,行事不是一般的心黑手辣,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对手活埋在樱花树下,然后在第二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在那里举行宴会,还说自己其实是在行善,“虽然他们生前不能如樱花一般绚烂,但他们死后却使樱花更加缤纷”…… 小野义政的脸色白里泛青,咬着牙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判断,北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支马队带着仰起半天高的黄尘灰土,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游龙般呼啸而至。走在队伍前头的赵兵都是燕山出来的老兵,随着军官的喝令前后移动左右排列,瞬息之间就在道路上打横列出一道盾墙,随即又在盾墙上架起长枪,长矛手腰刀手弓弩手各有其位,齐齐地发一声喊,虎视眈眈地望着马队严阵以待;后面的士卒还在加快脚步向前填补位置…… 那支马队离着赵兵还有百十步就慢下来,就在苏破以为这是敌人打算重新整队的时候,一名倭骑忽然越众而出,立在马背上弯弓搭箭手一松,那枝箭便在苏破和前两排赵兵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头顶三丈高的地方飞过去,只留下一串“呜啾呜啾呜啾”的鸣声。竟是一枝镝箭。那个倭骑视赵兵如无物,从容驱马走到离盾墙十步之外,扬着声气大吼说道:“我乃修理大夫一条相臣左兵卫次显,奉征夷大将军钧令,相告尔等:明日日出之后,大将军将在十里外仙鹤野设本阵相候,尔敢应战否?” 这家伙说的是长安腔的唐话,别说这些赵兵大都来自燕山,上京官话都说不大利索,就是苏破和侯定这样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听着两三百年前的长安古音也觉得吃力。更糟糕的是,他们毕竟是中原人,哪里懂得东倭本地的风俗,“应战”的意思肯定明白,可什么“本阵相候”又该当何解? 好在他们身边就跟着两个本地的兵法家。小野义政稍加解释,他们就明白了:文室正弘把中军设在十里外,现在是派人前来邀战。至于那支镝箭,则是说文室正弘邀请赵军作“一骑打”一一两边派出大将一对一地面对面地单挑决生死…… 听完小野义政的解释,苏破与侯定禁不住面面相觑。虽然他们在东倭国上岸没几天,但从武内仲麻吕他们这些本地豪族嘴里也听过不少回所谓的“一骑打”和“一骑讨”,原本他们还以为这是本地人学说的演义故事,谁料想这居然都是真事。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俩也有被人邀战“一骑打”的时候。 “打不打?”侯定一脸跃跃欲试地说道,“你是营校你说了算。” 苏破神情古怪地小声嘀咕:“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好象太儿戏了一点?你说这个文室正弘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 侯定咧了下嘴,知道这是他钻牛角尖的书呆子毛病又犯了。对付三百赵军,文室正弘还用得使什么阴谋诡计?一人一口唾沫也足够把他们淹死了。 苏破被朋友的话说得笑起来。是这个道理,两边兵力相差实在是太过悬殊了,文室正弘没必要设什么圈套挖什么陷阱,有闲暇工夫花费心思,还不如多赶几里路来得正经。 “到底打不打你赶紧拿个主意呀。”侯定催促他。 “打!当然要打,不打还不得让敌人小觑了?” “那先说好,到时候我先上啊,你不能和我抢。”侯定呵呵地笑起来,“光听唱书里说什么两军对阵敌将邀战叱吼一声敌将胆破,一直都以为是戏言,今天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撞见。你真不许抢啊,大不了头功让你,哈哈……” 次日巳时,赵兵三百步卒并五十骑兵,与一万三千倭军在仙鹤野展开合战。是役,赵军归德校尉侯定连斩七将: 一条次显(死)vs侯定(胜); 藤原业主(死)vs侯定(胜); 文屋政秀(死)vs侯定(胜); 九条右行(死)vs侯定(胜); 藤原实美(死)vs侯定(胜); 大藏直宪(死)vs侯定(胜); 文室正弘(死)vs侯定(胜); 于是赵军大胜,掩杀二十里,伏尸无数,流血飘橹,生俘东倭关白、摄政、太政大臣藤原赖通,并俘东倭右大臣源光义及参议近藤高枝等各级东倭官员数百人……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0)《操典》会议(一) 清晨,秋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梢,漫过屋脊,斑班驳驳地撒在庭院里,沉睡了一个晚上的商家庄渐渐从夜晚的安静中苏醒过来。在一阵鸡鸣犬吠燕雀啾啾娃娃哭闹以及女人们的呼唤吆喝声中,男人们扛着锄头拖着撅篱走出自家的院子。他们朦瞪着一双渴睡的眼睛,一边打着长长的哈欠,一边慢腾腾地向自家的土地走去。就在这一片喧嚣和杂乱之中,又一个慵懒平静的日子开始了。 这个时候,商成已经穿过了谷家庄子上了官道。 还不到辰时,官道上基本没有什么车马,偶尔有一两个人,也都是贪图官道平整走起来轻快而情愿绕点远路的庄户人。看着空荡荡贯穿南北的大道,商成忽然来了兴致,鞭子向后轻轻一扫脚下一磕缰绳再一抖擞,跟了他三年的坐骑青骢马兴奋地连喷了两个响鼻,后腿一蹬就跃出去。老刀和李奉几个侍卫先就是一楞,随即扬鞭策马急忙跟上,碎密的马蹄声中,六人六骑绝尘而去…… 青骢马是千中挑一的上等战马,自打去年七月到现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都没怎么披鬃泼蹄地畅快过,今天难得有机会撒一回欢,自然是兴致高昂,四蹄翻腾奋首驰骋,小半个时辰不到,三十里地就被甩在身后。直到前头遥遥地望见胡官集,商成才意犹未尽地羁紧缰绳。他伸手在青骢马的脖子上轻轻拍打两下,既是嘉许又带着几分抚慰,回头对跟上来的老刀说道:“这马平时跑得少了。这才出来三十里,身上就见汗了。” 老刀盯着青骢看了两眼,巴咂着嘴说:“马的,和刀片子一样。不刀片子磨,不少磨,要钝,砍人不动;马不让跑,就不跑了。” 老刀的汉话说得极不流畅,但意思却很清楚,商成使劲地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大声夸奖说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这段时间的学问见涨啊。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嘿,就是这话,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吃肉就要瘦!”几个侍卫都听到了他的话,跟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胡官集也算是京师城外数得上的大集镇,虽然论说繁华富庶不能和和东西南三个方向上的集镇比较,好歹也有上千户人家,又有从燕山定晋这些北方卫镇州郡过来的客商投宿歇脚,因此也比一般的外地州县要热闹喧嚣。今日又逢大集,远近周围四乡八里的庄户都背筐挑担地赶来卖东西换活钱,东西去向南北上下的四条路,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撵猪的、赶羊的、牵牛的,人脚兽蹄踢起来的黄土漫起半天高,半个集镇都笼罩灰扑扑的尘烟里;牛吼马嘶猪哼哼,还有卖吃喝吆喝的,人群里走丢了娃娃叫儿子喊爹娘的,各种声音组成了闹哄哄的世界……恰恰在这个时候,一支大车队也来凑热闹。这车队的气势不凡,仅是护卫就有百十来个,一个个怀里腰里塞得鼓鼓囊囊,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全是短衣胡裤的壮实汉子;三四十个赶牛的车伕摇着鞭子,扯破了喉咙地前后吆喝,四百多头犍牛喷着粗重的气息,拖曳着二十多辆的颢犇大车慢慢地自南向西而去,钉着铁皮的大车轮发出教人牙根发酸的吱嘎声响,在土道上压出一道深深的痕迹。镇上的二三十个差役也是全体出动,腰刀铁尺锁链水火棍,能带的家什全都带了出来,满头大汗地跑前跑后张罗…… 商成他们还不知道这支颢犇大车队。他们在镇口便就下了马,牵着战马走了一段路,看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越走越慢,最后差不多都是原地不动,虽然不知道前头出了什么事,不过料想短时间里不可能走过集镇,就打算回头顺原路返回再绕过去。结果转头一看,人挨人人挤人,一时三刻根本就别想走回去。 商成在人群里挤出了一身汗,想了想,觉得走出这胡官集怎么也是一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现在刚过辰正时刻,等出镇子差不多就该摸着午时的边,与其在炎炎烈日下走上二三十里才能到自己的县伯府,还不如在镇上找个荫凉闲散地方歇到未末申初再说。他仰着脸左右踅摸了一下。左右两边都是集镇上的住家人户,差不多都在门口挑着买卖幌子,基本上都是卖针头线脑和粗茶淡饭的小店铺。店铺的大小他并不在乎,关键是几匹马要找个妥当地方安置……思量着就望见前边不远有座四间门面三重檐廊的大酒楼一一行,就那里了! 在酒楼里做事的都是聪明伶俐人,商成的目光才望过去,门里马上就有两个伙计麻利地迎出来,抖着毛巾给商成掸尘土,嘴里问道:“老客辛苦了。请教,一一您这回是住店哩还是打尖?”说着话眼皮子一撩就扫过几匹马。一看都是屁股上烙印的军马,两个人不言声地交换一下眼色,嘴角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苦笑一一倒霉哟…… 商成假装没看见两个伙计脸上的表情。他清楚,伙计是把他们看作本地驻军了。京师各路驻军的纪律也就是那么回事;可能要比燕山卫军好点,但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明抢豪夺的恶劣行径或许不多,但蹭一顿茶饭白喝几斤好酒的占便宜事情肯定不少。这种事情他在燕山就听说过不少回;有的官司甚至一路打到他的面前,他拿着也很是挠头。没办法,只要发生了这种事情,问都不用问,十回里有九回肯定是当兵的在惹事一一不是痰迷心窍的话,哪个老百姓敢去招惹当兵的?兵营,那就是马蜂窝,惹了一个能钻出来一群。尤其是燕山那样边塞,卫镇驻军的脾气更大,因为谁都不知道哪天出去就回不来了,所以稍稍有点不如意,什么狗屁事情都做得出来。况且军旅里的生活既枯燥又乏味,各种各样的规矩既多又严厉到苛刻,在军营里呆久了,是个人身上就会沾染着一些戾气,一个对景发作起来,小事很可能当时就变成大事。对于当兵的犯的这些事,他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他还没自大到自以为可以只手改造封建军队各种陋习的地步,他也没本事把这支军队塑造成精神文明建设的标兵,因此就只能按着军中的规矩来。该打军棍的打军棍,该抽鞭子的抽鞭子,砍下脑袋挂起来示众的也有好几个,可也就只能在惩戒的当时好那么一点,过几天还是一切照旧,一样是小是非小风波不断。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成自然了。现在,当他在两个酒楼伙计的脸上看到苦恼和担忧,禁不住就觉得这种场面有点熟悉。他甚至好笑地想到,他是不是该把兵部的那帮家伙叫过来好好地看一看,看他们有什么话想说,然后再建议他们,在新近定稿的《大赵马步水陆操典》里,是不是还须要把有关精神文明建设的内容添加进去? 他胡思乱想着走进了酒楼。 李奉在后面一迭声地吩咐伙计:“赶紧在楼上安排一个清净的雅阁,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不问价钱只管送来。” “送个屁!”商成头也没回地骂道,“才吃过早饭不到俩时辰,现在送来谁吃得下?” 李奉立刻醒悟过来,拍着额头笑起来:“搞错了搞错了。都是进酒楼吃饭吃习惯了。一一是了,先上几壶好茶汤,有什么时令果子也送点来。” 直到这个时候,伙计才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几位将军,我们这里是歌肆,它这个不是,这个不是酒楼呀。” 李奉不耐烦地说:“歌肆就歌肆,又能如何。难道歌肆就不教客人点茶饭了?没这个道理。”又小声地问,“既然是歌肆,我来问你一一有没有俊俏点的小娘子?” 伙计看着他的神情模样听着他的言辞语气,顿时就是哭笑不得。他们这歌肆平日里往来的不是贵客豪商就是文人仕子,好歹也有点名气,哪知道今天遇上的这些外地人粗鄙至斯,竟然把这里看成了青楼红馆。他苦笑一声解释:“将军,我们这里是歌肆……” “我知道这里是歌肆。”李奉睨了他一眼。 “我们这里是歌肆。”伙计的话音重重地落在“歌肆”两个字上。 商成一边笑呵呵地听着李奉与伙计对话,一边迈步上楼梯,嘴里还在说着风凉话:“李奉,亏你跟我也不少时间了,怎么还是个土包子?人家伙计都说得清清楚楚了,这里不是青楼,你想找小娘子的话,要不要我放你半天的假?其实镇口那家翠屏楼的姑娘我觉得就蛮是不错的,要不咱们去那里歇……”他本来还想打趣李奉几句,猛抬头看见一个人站在楼梯口,正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凝望着自己。 啊?是陈璞!这家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了? 商成把剩的半截话咽回肚子里,一笑点头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着,三步并两步蹬蹬蹬地迈上楼梯。 “前头有车队在运送银钱,我也被堵下了,就来这里图个清净。才入秋,白天天气还是热,我还说歇过晌等太阳向了西再走的,谁料想会遇见你。”陈璞转过身,领着商成进了自己要的雅阁。她的侍卫皎儿和几个女侍卫也在这间阁子里,看见她和商成一同走进来,知道他们或者有什么话要说,齐齐地行个礼就退出去。等人都出去了,陈璞坐下来,笑吟吟地问道,“要不是恰巧在这里遇见你,我还不知道,你在这集上居然还有别的熟人。” 商成仰起头哈哈一笑,自己拿了个碗盏倒了大半盏茶汤,摇头笑说:“这不是在和李奉扯淡么?”又说,“我估摸着你要在京畿卫呆到秋凉时候的。”他这话里还藏着话,可他并不指望陈璞能听懂。从段四晋升三江指挥之前开始,济南王和成都王对太子位的争夺就渐渐地愈演愈烈。先是与成都王交厚的兵部尚书赤膊上阵,打掉谷实的一个老部下为上官锐腾座位,虽然最后是段四横空杀出来抢走三江指挥,但成都王与严固联手的信号却是再明显不过;紧接着长安的平济仓舞弊案爆发,成都王的一个舅舅被下狱问罪;再接着有人揭发出湖州一门七命案,捂盖子的湖州府一府两县十来个朝廷命官齐齐落马,负责稽查这桩公案的大理寺断狱少卿神眼如柱,不依不饶地把矛头直指江南西路观察使一一这是济南王的人,明显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商成觉得,京师里如今的局面如此复杂多变,陈璞的脑子又慢,一不留神说句错话做个错事,说不定就会惹上她那俩哥哥,给自己招来什么灾祸,所以她还是离得远一些比较好。象京畿大营那地方就不错,离城远,又是军营,她想找个烂泥潭跳进去滚身泥都没机会。 “我七月节之前就回来了。”陈璞说。 七月节?立秋?商成楞了一下。七月初二就是立秋;这不是说,陈璞已经回来小十天了? 陈璞见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差了,就说:“不是立秋。上京这边立秋就是立秋,不象燕山的风俗还有个别名。七月节就是女儿节。” 商成这才恍然大悟。他对女儿节这个上京特有的地方节日的印象很深刻。去年夏天他揣着草原秋季方略进京,就是因为恰巧撞上了七月初三初四的女儿节,君王不朝百官放假,结果他只好在客栈里傻等了两天。 陈璞继续说道:“最近我娘亲身体不大好,过了节我便没回京畿大营,在大内陪了她几天。大前天太医诊断后说是再无妨碍了,我才回来的。结果才到家就接到兵部的通知,说是让我明天去参加会议。”她看着商成,问说,“你呢,这是去做什么?不会真是想去什么什么楼吧?” 商成摇着头干笑了两声,表示那是偶尔戏言罢了。他说:“我能做什么?还不是和你一样,去兵部参加这个《马步水陆操典》会议的。”他苦笑了一声。这个会议有他没他都是一样,可他还不能不去。 “什么意思?”陈璞听不懂,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这个会议上个月便开过两回。”商成一口喝光了盏里的茶汤,伸着碗盏让陈璞帮他续上,嘴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吐着气说道,“谁教我是上柱国哩,这种会议少不得我,假都不准请,想不去都不行。我和你说,其实这《操典》在第一次会议上已经定稿了。可光是定稿没有用。兵部想在禁军里找支队伍出来做试演,宰相公廨也着急看效果,可是让哪支队伍出来做试演,这事的分歧很大。严固想推荐自己人,杨度也想让他的子弟兵上,谁都不情愿落后,于是就这么僵持不下。上两次会议就是因为他们俩各不相让,所以才什么结果都没有,只好再开第三次会了。” 陈璞知道商成和严固的矛盾很深沉,和杨度又是打破脑袋的对头,指望他帮谁说句公道话那显然就是在缘木求鱼。因此她只问道:“谷鄱阳也没帮着杨度说句话?” 商成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谷鄱阳倒是帮着杨烈火说了不少话,可严固也不是孤军奋战,曾敖就站在他那一边的。好歹也是兵部尚书兼副相,曾敖说话总比谷实顶用吧?”他还有句话没有说。杨度是真的老了,在会议上都有点镇不住严固的感觉;要不是有谷实在旁边帮腔,再加上谷实最近说话的声音又特别大,说不定杨度早都输了也未必可知。 陈璞沉默着,把商成说的这些话都在心里仔细地梳理了一遍。但她既没琢磨出什么滋味也没想到什么主意,想了一会,她又给商成的盏里续上些茶汤,问道:“你怎么不举荐一两个?” 商成瞅了一眼身边这位曾经的上司过去的同僚如今的……还是同僚,然后就把目光挪到对面挂着的那幅仕女图上。画上一共画了四位仕女,一站三座;站着的捧着个酒壶或者茶壶之类的器皿,低眉顺眼的显然是服侍三个跪坐在毡垫上的女子的丫鬟婢女;三个仕女一个捧箫一个抚琴还有一个手里拿着个手帕在擦拭着乐器…… 陈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使劲盯着仕女图看了好几眼,确实是看不出这画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忍不住就想发问。商成先说道:“这画应该是学的唐朝人的技法吧?” “啊?” “你看这笔法,再看这人物,三个坐在地上的女子的脸型都是圆润饱满,体态也是丰腴健壮,而气质又雍容高贵一一这些都是盛唐时期仕女画的特点。”商成挖空心思从自己记忆的深处挖出几句沾边的评价,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说,“看来这画师的技艺不俗,颇得唐画的精髓。” 陈璞有点莫名其妙。这样的画在东西两市上八百个制钱一幅,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买得多店家还会让些利,能和技艺不俗攀扯上关系?她随即就明白过来,这是商成在顺口胡诌。他不想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就编着瞎话糊弄自己。 虽然识破了商成的弄鬼伎俩,但她却没揭穿他,而是凝视着他笑吟吟地不说话。 其实,商成并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他面对战友的迟钝和不敏感,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真是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可就和他不想去开会也非去不可一样,他现在再不想说也必须要说。他发现长沙公主的手已经握着茶盏了,下一刻多半就要摔杯子。摔个杯子倒没什么,赔不上几个钱,关键是这杯子要是不摔到地下而是摔去别的地方,那就不好玩了……他盯着陈璞拿着杯子的那是手,摇了摇头,咧着嘴说道:“我还能举荐人?前头段四还没去三江的时候,就有人在说我胃口太大手伸得太长,眼看着我连水师都不放过,这还得了?”他停下话,瞥了陈璞一眼,两口三口喝光盏里的茶汤,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默了片刻,这才望着窗外远远近近重重叠叠高高矮矮的茅屋瓦房,续上自己刚才的话,“幸好这是你的举荐,段四又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不然的话,就算你老爹饶过我,宰相公廨也不可能放过我。” 陈璞被他的这番话吓得打了个冷战。她就是举荐了段四而已,怎么可能危及商成呢?她盯着商成看了半天,确定这一回他不是虚言哄骗自己,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会吧?我不过是举荐一个三江指挥,后果真的有那么严重?” 商成翻着眼皮瞄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你说呢?不怕实话告诉你,当时我都准备辞官回乡下了。”当然,事情远没有他现在说的那么严重。段四之所以能够去三江,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那几百万缗贷款的安全需要得到保证;这跟他没多少关系。但他不能在《操典》的事情上发言,更不能为燕山系争利益,这也是大家的共识。 陈璞着急地问:“那,你不可能真有什么事吧?” “不说话就没事了。安心地在京城呆上几年就好。”商成意气阑珊地说。眼下看起来,他怕不是要呆几年了,说不定以后十几年几十年都是这样呆下来。 “应该不会有什么后患吧?”陈璞拧着眉头使劲地设想这事会带来什么样的糟糕后果。 商成咧了下嘴。后患当然有,但也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患,至少死不了人。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他落到清河老郡王的那种遭际,什么话都能说,可说什么话都不管用…… 没有不得了的后患就好!陈璞立刻就放了不少的心。她立刻就问起另外一桩她很关心的事情:“我估算日子,这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你觉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商成想笑,嘴角抽搐一下又忍住了,垂着眼睑盯着碗盏里清亮的茶汤说:“意外?不可能。最大的意外只能是出了意外。只要段四他们的船没在海上沉了,两千人马能有一半到了岸上,就不可能有意外。” “可我这几天心头总是觉得毛毛躁躁的,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商成又一次想笑。几年前,孙仲山还是个哨长的时候,曾经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然后就央告他帮忙去找杨豆儿说媒提亲……这一晃就是好几年过去了,如今想起来,就象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巴咂下嘴巴,说:“那就麻烦了。消息从东倭传递回来,少说还要等上四五个月,一一这半年可是有的你受罪了。” 陈璞拿指头在桌案上“咚”地使劲敲了一下,瞪着他很不高兴地说:“你正经点好不?咱们这是在谈军国大事!” 商成登时就被茶汤呛住了,一口水全喷到地下。他躬腰控背地一个劲地咳嗽,连眼泪都被咳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止住咳,眨巴着泪眼说:“我说的就是正事。海上行船要看风向的,这秋天里哪里来的北风?至少要等到十月份,东倭的消息才能传回来。”他抹掉脸上的鼻涕泪水,喘了几口气,又说,“你别担心。段四的能耐我还是比较清楚的,只要能上岸,就没有打败仗的可能。段四是轻装奇袭,对付又是东倭这样的小国,这一仗他想输都不容易。” “你能保证他不会输?” 商成毫不犹豫便打保票:段四要是输了,他就,他就……他就把这张桌案吃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1)《操典》会议(二) 兵部召开的第三次《操典》会议,是在第二天上午的巳时。 陈璞是在辰时末刻未到的时候,走进了举行会议的正堂。 参加今天会议的人很多,除了杨谷严商四位上柱国之外,还有十几二十个实职柱国,连掖庭卫和御林军的正副首领也来了四五个。很明显,今天召开的是一次扩大会议。 会议的规模是如此之大,与会的人的职衔又是如此之高,陈璞觉得有点紧张,同时也觉得有点激动。虽然挂着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澧源大营参军副令以及别的三四个大小职衔,但这样重要的会议,她还是第一次参加。在走上台阶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脉搏大约都停止跳动了,望着正堂里围着一张长案端然肃坐的金翅赤袍们,她甚至有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在门口迎候的兵部官员给她指引了一下座位一一她是以澧源大营参军副令的身份参加会议的,因此她的座位被安排在澧源大营参军正令上官锐的下首,就在右边的第四个座椅。 她少少点了下头,努力庄重着表情从容着步伐走进正堂坐下,低垂下眼帘默了一刻,感觉着别人不会再注意她了,这才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主持会议的自然是副相兼领兵部尚书的曾敖;不过他还没有到,长案北头的座椅还是空的。东首第一位是杨度;这位老将军的腰板拔得笔直,头也昂得特别正,但因为有了商成昨天的话提醒,陈璞留意到,老人的目光确实不象过去那样明亮得教人不敢直视了。杨度的身边坐着的是谷实;谷鄱阳一力发起了东倭方略,又主持了对倭王前三口的贷款事项,从钱粮上保证了东倭方略得以顺利执行,所以最近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精神却比早前更加地矍铄,眼睛里也是神采熠熠…… 大约是察觉她在打量自己,谷实轻轻地向她点了下头。陈璞也对这个邻居报以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没在对面看见商成,想来他和自己一样,都在坐在西首。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商成就在上官锐的上首。眼下应县伯正向前倾着身,微微勾着头,捂着自己自己的腮帮子,愁眉苦脸地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差不多快到巳时的时候,曾敖来了。今天的会议正式开始。 曾敖先向在座的将军们通报了两个好消息。第一桩消息是燕山卫在鹿河到留镇之间的草原上设了个陷阱,伏击了一支突竭茨人,打死了三十多个大帐兵,还抓了差不多人数的俘虏。这个消息没在会场上引起什么动静。自从三月份以来,隔三岔五就有这样的捷报从燕山卫传来,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对于这些捷报,眼下大家除了羡慕和嫉妒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别的感觉。嘿,别的人想捞点实在军功,那是要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再瞧人家燕山,都把草原当成自家的园子了,想起来了就去捋一把葱,记起来了就去拔几颗蒜。娘勒个去的!大家都是俩肩膀扛个脑袋,怎么跟人家燕山卫的一比,就只觉得自己是后娘养的呢? 对于燕山的捷报,曾敖只是顺口说了两句,表示有这么一个事情而已。他的重点是告诉大家另外一个好消息,是萧上柱国已经在西南动手了。驻荣州的三千兵马做出向泸州方向运动的姿态,争取调动南诏的主力阔蛮与西江蛮离开戎州;与此同时,嘉州的五千人马分两路,一路南下直扑定康寨,一路抄小路杀向永安镇,预备把定康寨的一支南诏人吃掉…… 曾敖不愧是副相兼兵部尚书,记性不是一般的好,那么多的地点、城池、堡寨、兵马、将领,他居然一个都没记错,连舆图都不用,张着嘴一口气就说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把萧坚报回来的方略说得再无遗漏,他才停下了话。 然后偌大的一间正堂里便陷入了沉寂。 在座的全是戴着四片双叠以上的金翅幞头的人,除了陈璞之外,就算只比较拍上司马屁的本事,那也比一般的人强出不知道多少,所以曾敖的话音落下,不仅没有人开腔,也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端盏喝水的人都没有,人人抚膝端严正座,犹如庙里的泥胎塑像般一声不吭。萧上柱的用兵方略,有什么好议论的?又是谁都可以置喙的?话再说回来,嘉州到上京少说也是二三千里的路途,这消息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发出来的,自己坐在兵部衙门里商讨议论,除了招来别人的记恨之外,它还能有什么用处? 曾敖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好挨着个地点名征询。第一个被他找上的人,只能是澧源大营总管杨度:“辅国公以为,嘉州行营的措置如何?” “不错。”杨度颔首说道。 在杨度之后,曾敖就该征询严固的意见,因为严固是澧源大营副总管,不管怎么说,曾敖在问过杨度之后,就该找他了。可事情就是这般出人意料,曾敖居然跳过了严固,而找上了谷实:“谷侯觉得呢?” 谷实愣怔了一下,但随即就在脸上露出个笑容,轻轻点着头说:“很好。”然后便垂下眼睑闭上嘴,盯着茶盏不再言传。 按道理来说,在杨度和谷实之后,曾敖无论如何都该询问严固的意见了,可今天就是这样奇怪,兵部尚书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坐在自己左首边的澧源大营副总管,而是找上了严固下首坐着的商成:“应伯以为,这般措置可否妥当?”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察出曾副相的举动里带着别的意味,但究竟是什么滋味,一时却又品不出来。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商成。 商成一只手捂着腮帮子,痛苦地拧紧了眉头。很明显,他突然犯了牙疼的毛病,说话都很困难了。 这个意外情况打乱了曾敖与严固商量好的步骤。在前两次会议上,他们已经发觉杨度露出了疲态,尤其是上一次会议结束的时候,杨度差点没能站起来。这老头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几个时辰的会议与争吵了。这就是他们的优势所在。严固指出,不管杨度、谷实还有商成,他们都不可能对萧坚的方略做出什么评价,这个时候他可以站出来把方略狠狠地夸奖一番,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顺便再把上午的会议拖过去。这样,会议的时间毫无疑问会被拖长,等到最后杨度的体力不支,自然就没有精力来和他争夺试演新《操典》的控制权了。可惜的是,他的筹谋不错,却没料想到商成竟然挑在今天来“牙疼”,他要是把会议的时间拉长,那么表情十分痛苦的商成十九就会跳出来说“改天再议”。就算曾敖让会议继续下去也没用,商瞎子同样有别的办法对付,要是他托辞牙疼要去看大夫的话,谁还能拦着他?要是他走了的话,那今天的会议还开个屁啊,杨度和谷实绝对会扯出一大堆理由,把会议提前结束…… 严固甚至都设想到杨度他们结束会议的最恰当理由了。“商燕山的意见与看法很重要”,有这一句就足够了,谁都得捏着鼻子认帐。商燕山的意见很重要吗?不见得。但这个道理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谁都不能把它宣诸于众。尽管谁都知道现在他是被闲置了,但却绝对不能说出来;毕竟朝廷也是要脸面的。再怎么说,商燕山也是才授的县伯爵位晋的上柱国勋衔,结果转过脸就被朝廷闲置起来,这要是传扬出去,话肯定就难听了:蜚鸟都没赶尽,朝廷就把先把良弓藏起来了?狡兔还没有死,宰相公廨就想着要烹走狗了? 不过,即便严固知道主意已经泡汤了,他还是要按自己的方略继续下去。所以当曾敖最后问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照着早就打好的腹稿念了一通。 在他抑扬顿挫言辞铿锵地发言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杨度和谷实都用一种很值得玩味的眼神瞄着他,仿佛他不是在评判萧坚方略的长短优劣,而是在戏台上跳傀儡戏。这教他越说越是沮丧,越说越觉得商瞎子简直就是个丧门星。但他还不能半途而废,只能咬着牙继续说下去…… 等他说罢,他预先安排好的人又针对方略的一些言辞含混的地方进行了一番讨论,总算把时间拖到了午时正刻。然后曾敖出来做了个总结,然后宣布:先休会半个时辰,兵部小伙房里已经安排好了伙食,大家先去吃饭;吃了饭再继续会议。 陈璞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 她见商成还捂着腮帮子坐在那里,就走过去问他:“要紧不?不行的话,我叫个太医来帮着你看看。” “……这一阵好多了。”商成放开手,站起来说,“你不去吃饭?” “当然要去。”陈璞奇怪地问他,“不去伙房吃,我还能去哪里吃?” “进大内去吃啊。这会大内也开饭了吧,你可以去你娘亲那边蹭一顿好伙食。” 陈璞撇了下嘴,说:“我来兵部办事,都是在伙房里吃。我娘亲信佛,吃常斋的,父皇去了也是青菜豆腐豆腐青菜,怎么能和兵部的伙房比?” 这事商成却是第一回听说。他一边走道,一边乐呵呵同陈璞拉话:“顿顿青菜豆腐?不可能象你说的那么清苦吧?女儿节那天我陪家里人去槐抱李寺,中午也是在庙子里吃的斋饭,那汤里放了不知道多少香油,连葱花都被香油裹在中间了……” 陈璞笑了笑,没有马上说什么,走了几步路才反击他:“你早年在槐抱李寺当和尚的时候,茶饭里也有这么多的香油?” 商成仰起脸哈哈地笑起来。他曾经做和尚的那段经历是虚编伪造的,根本就经不起盘查,陈璞拿它出来说事,他也不想去做什么否认。 只不过,因为有陈璞的这句玩笑话,吃斋的话题是没办法再延续下去了。这是在兵部,过来过去的都是陌生面孔,很多话没办法说,两个人急忙中也找不到什么恰当话题,于是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各自的脸上保持着平和的笑容朝小伙房走。 只走了两三步,陈璞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两个人这样默不吭声地走道,实在是太令人尴尬了!她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份难堪,商成突然一个转身,嘴里嘀咕着“我拉下点东西得回头去找找”,迈开腿就要急步而去。 也就是他转身这一刹那,上官锐从拐角的地方转出来,抬头看见是他们两个,点着头打招呼说:“陈柱国,商伯,你们怎么也走得这么慢?”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商成直截上前拦下上官锐,装出一付气恼的模样说道:“就是在等你!一一我说仲武老兄,你是不是全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 上官锐怔了一下,刹那间心头就转了几十个圈,硬是想不起来商成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可看着商成的认真模样,又觉得不象是在虚言欺诈自己。他只好嘴里打着哈哈,搜肠刮肚地去回忆究竟是什么事。 “看!我就知道,你肯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商成说。 “呵呵,”上官锐干笑了两声,搓着手歉然说道,“这个,这个,真的是不好意思啊……要不,子达你提醒一下?” 陈璞也停住脚步,瞪着眼睛直发愣。她再怎么也没想到商成还有私事拜托上官锐帮忙。看两个人一个喊“老兄”一个称别字,交情不见得多么深厚,但也肯定不能说浅薄,可是他们俩一个是燕山系的人物,一个是萧系的中坚,再怎么样他们也不应该这样亲近啊。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好奇商成和上官锐到底有着什么样纠葛往来,顿时便忘记了刚才的那点尴尬难堪。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2)《操典》会议(三) 上官锐确实想不起来,商成什么时候拜托过他哪件事。 “你答应送我的石头呢?”商成斜睨着他说道。 哦,原来是这!上官锐一拳头砸在手心里,总算是想起来了。五月间,也不知道商成是养病养得百无聊赖还是天热中了暑,脑袋一昏竟然找兵部开了张公文,跑去澧源大营非要调阅一些陈年的档案文书。当时接待他的就是上官锐。因为商成要借阅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文书卷宗的内容哪怕时隔几十年也还是属于机密,不能带走,所以上官锐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大跨院住下来,还找了几个文书跟着商成帮着查寻记录。这一住就是十来天。在那段时间里,上官锐有事没事就过问一声,还请商成吃了两顿饭。这样一来,不管两个人到底是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打交道,毕竟是有了些交集,酒桌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关系自然而然就不再那么疏远。商成临走前也回请了上官锐一次。当时他是去公廨里找的上官锐,结果一眼就瞧上公廨里的一块大石头,当时就说要买去。军营里的一块破石头值几个钱,还用得着自己掏钱买?上官锐随口应承下来,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谁料想今天居然被商成堵上了…… “哎哟,你要不提我还真是记不上来了。我就说,这俩月见天地在公廨里进进出出,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挂在心上,可死活地想不起来。半天就是这!”上官锐呵呵地笑着对商成说,“真是对不住了。当时是说前后脚给你送去家里的,可那玩意实在是太沉,连根串脚地有几千斤,又怕劈开了难看,只想找个稳妥办法运去你那里,可左右都不成事,最后……”他咧开嘴把两只手一摊,意思是说,现在想打想罚随便你了。 “你别找借口。”商成不吃这一套,“当初你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现在才说石头太沉?晚啦!你就说吧,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才能把石头送过来?” “这个下旬?”上官锐试探着说。见商成把眼睛一眯,立刻就改口,“中旬,中旬!中旬一定送过去。中旬要是送不到,你找我!” “这事不找你,我还能去找谁?”商成似笑非笑地说道,“可是你说的中旬。一一陈柱国,”他转头看了眼陈璞,又说,“陈柱国,你帮我作个证,是他亲口说的中旬。” “好,我当这个证人。”陈璞笑吟吟地说,“不过,你总得先告诉我一声,到底是块什么的石头,值得你挂念到现在?” 这事一时半会地说不清,商成也只能含混地说是一块太湖石。 陈璞有点不相信。虽然时下收藏和赏玩太湖石的事情有蔚然成风之势,人们通常认为,这是一件非常风雅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商成身上。而且商成的话说得含含糊糊,更是让她觉得那块石头肯定不一般。看样子,商成是不太可能对她说实话,于是她就看向上官锐。 芝麻大点的事情,上官锐也没想那么多,笑了下就给长沙公主做解释:“就是我的公廨里的那块石头,一一教子达瞧上眼了,回头我就给他送去。” 陈璞更是怀疑了。哪怕她不懂太湖石,也知道那块大石头不可能是太湖石。道理明摆着,要真是太湖石的话,肯定早就没影了,哪里还等着到商成来拣便宜。那块石头她见过不知道多少回,据说是当年建营寨时从地下挖出来的,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石头上隐隐约约地有两个浑然天成的兽头高低错落。这两个兽头都是惟妙惟肖,口鼻眉目尖牙利齿应有尽有,高者俯视低着昂首,相隔不过数尺彼此虎视眈眈,教人一看就觉得它们是在纠缠撕打。更奇特的地方,就是人们可以顺着石头上的纹理,还能够在石头上各处找到两只猛兽纠缠在一起的躯干四肢,这便更使人不得不感慨自然造化之功。一般说来,这种物事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可石头出了土再填埋回去怕不吉利,搬走的话又怕惹来鬼神,最后就留在了原地。反正只要大家不去谈论它,敬而远之就行,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它绝不是什么太湖石。 想清楚这一层,她便愈加地忿忿不平。这个商子达,他居然又敢哄骗自己! 她心头不忿,脸上却不表露出来,转而与上官锐谈起澧源大营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小事。她是澧源大营参军副令,上官锐是参军正令,说这些倒是很正常。哪怕她这个参军副令名不副实,可公主的封爵却假不了,等同正二品国公,她说的话,上官锐等闲不能无视,于是两个人有说有答地朝着兵部的小伙房过去。商成便落在后面跟着走。 说是小伙房,其实并不小,七八张大案还是有的,正好让杨度严固两拨人坐个泾渭分明。三个人甫一进门,原本充斥在伙房里的唔唔嗡嗡说话声顿时便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好几个人光张着嘴顾不上说话,还有人在使劲地眨眼睛;大家急忙都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商燕山和上官锐居然会走在一起,这、这是什么意思? 陈璞没理会那些惊讶和迷惑的眼神,自顾自地在门边空桌前坐下。上官锐也不可能丢下她去另外的桌子,只好招呼商成也坐。 他们俩都坐下来。陈璞依旧不搭理商成,继续找着上官锐说话。 她是无所谓,商成也不在意,可上官锐却不能不搭理商成。他既要和陈璞交谈,又不能冷落商成,脸上还要配合着适当的表情,结果是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还是陈璞的一句话,终于让他能吃上两口安生饭:“子达,你没事拉那么大一块破石头回家做什么?” “研究啊。”商成已经吃好了,端起盏喝了口茶汤说道。 “研究?”这样简单的答案教陈璞很不甘心,她追问道,“一块破石头,也值得花时间去仔细审量追根求底?” 商成没有言传。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总得找点事情来消磨时光吧?而且这事情还不能容易了,最好是三年五载干不完的那种;比如说古生物化石就不错。比如说上官锐公廨里的那块石头,他觉得就是很稀罕的化石,很值得他去研究。他琢磨,对他这个生手来说,把化石彻底地从石头里剥离出来,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再随便研究一下什么纲目之类的,就能混到明后年,实在不行他再花点钱,到处去收购点化石回来,等把爬行动物纲的恐龙目弄出点成果,就算不到退休的年龄,出版自传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甚至连自传的书名都想好一一《与恐龙同行的人》…… 上官锐飞快地刨完了两大碗米饭,放下碗,对商成说:“说到‘研究’,我当初还以为这是你自撰的新辞。结果转头找来人一问,才知道是我错了。搞半天唐朝人写的诗里就有这个辞了。” 陈璞稍稍有点不自然。她也曾经犯过同样的错误,直到田岫告诉她,“研究”这个辞至少在南北朝时期就出现了,写在《世说新语》这本书里。虽然田岫也记不上原文是怎么说的,但她相信,田岫应该不会记错的。 她问商成:“你想在石头研究什么?”见商成不吭声,又问上官锐,“应伯去澧源大营研究什么?” 上官锐看了商成一眼,见商成不反对,这才说道:“不过调阅一些文书卷宗而已。都是从高皇帝到宪宗年间的那些陈年档案。呵,我一直都以为,这些东西都应当去太史局才找得到,要不是商伯找到我,我都还不知道大营里居然还居然还收着一些这种文书。” “你以为我想去麻烦你呀。”商成总算吭声了。他叹了口气,说,“何止是澧源大营,兵部、礼部、太史局、藩属院……为了找点原始资料,大热天的,我在六七个衙门来回跑了无数趟。”大概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咬着牙关收住了话,默了良久才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 陈璞忍不住说他:“你没事做呀,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她说这样话的本意是好心,意思是这种事情不值当他亲自跑,交代别人去做就好了。哪知道这话恰恰说到了节骨眼。商成已经是在为自己的自传作考虑的人了,最恨的就是听见别人说自己没事做。要是别人说这种话,他只当他们是在放屁;可陈璞你怎么也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因此陈璞的话音还没落下,他一肚皮的邪火便腾地一下蹿起来,原本带着点微笑的脸上刷地一下变得铁青,牙咬着腮帮子手里已经捏紧了瓷盏,眼见得一股郁结在胸口的怨气当场就要发作出来一一 上官仲武不愧他的单名“锐”字,眼神好就不提了,心思也是异常地灵活敏捷,看商成的神情就知道长沙公主说了不当说的话,急中生智,抄起茶壶就给商成续茶汤,嘴里说道:“子达,我至今都记得,你上回临走的时候说,大约已经摸到了突竭茨人的一些来去脉络。你别说,我惦记你这话都快俩月了,”他用敬佩有加的眼神凝视着商成。“一一你到底研究出一些什么样的道理,先给我说说。” 商成一口喝尽盏里的茶汤,压着心头的火气对上官锐说:“我胡乱折腾的,也没研究出东西……” “哎呀,就是闲谈而已,你姑且说着,我姑且听着。”上官锐热情地帮他再续上茶汤。“你是兵法大家,这一点是公认的事情,你搞出来的道理,再差也强似过我不是?” 瞧是上官锐又是倒茶又是马屁吹捧的,热情得不得了,商成倒是不好不说了:“我真是没研究出什么值得说道的东西,只是有点不成熟的想法罢了……” 于是,商成就开始讲述他的看法。 一百多年前,当李唐王朝在内忧外患之中即将崩溃瓦解的时候,在北方站稳脚跟的突竭茨人开始进入扩张阶段,他们扫荡大漠,向东攻打靺鞨和扶余,向西驱逐回鹘,为了争夺对西域诸胡小国的控制权,他们与吐蕃连番地大打出手。等到大赵立国的时候,突竭茨人已经把吐蕃人赶回了高原,又灭亡了靺鞨与回鹘,手里控制着从黑水到北海的大片土地,国势也开始进入强盛时期。但是,这种强盛是依托在军事征服之上而建立起来的,因此,就象绝大多数靠着军事实力进行武力征服的国家一样,突竭茨人的强大缺乏牢固的基础,内部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激烈矛盾。新近加入的民族与最初的突竭茨人的矛盾、新兴军事贵族与传统贵族的矛盾、土地的矛盾、人口的矛盾……在那段时间里,突竭茨人虽然确立了自己的霸权,但他们建立的政权却是一直都处于动荡之中,有几次甚至走到了濒临瓦解的地步。为了转嫁内部矛盾,同时也是为了满足自身对人口和财富的无休无止的贪婪,他们把目光转向了富庶的中原,频繁地南下。在太祖时期,大赵的国力还很虚弱,面对突竭茨人只能疲于应付,但到了赵太宗的时候,双方的力量就大致相当了,双方经过了十几年的争夺,虽然大赵最终落败,但也挫败了突竭茨人南下的迅猛势头,动摇了突竭茨人南下的决心,所以高宗时期的战争,在军事上说是大赵失败了,但从政治上来说却是突竭茨人失败了,从经济上来说,更是摧毁了突竭茨人用于发动战争的脆弱经济基础。从太宗景匡六年到高宗太嘉三年,十一年间北方边境都处于相对平静的阶段,这说明,至少在突竭茨的内部,南下的战略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这也从另外一方面证明,太宗年间进行的几次战争都是成功的。等到高宗太嘉三年之后,北方草原遭遇了连续的大规模自然灾害,在种族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突竭茨人再次统一了认识,于是就有了高宗年间从太嘉三年到太嘉十三年的五次南下。但这五次南下无一例外都遭到失败,突竭茨人更是在接连不断的南下战争中消耗掉了大量的有生力量和战争储备。在南下的希望破灭之后,他们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其他方向;但能够让他们选择的方向并不多。向东是更加贫瘠的白山黑水,向西域走又很可能遭遇吐蕃人的顽强阻挠,最终他们的主力很可能是选择了向西去,越过北海和葱岭,一直向西,向西,再向西…… 商成最后得出的结论,与他几个月前在宰相公廨作出的猜测差不多,但这一回他不再是凭空猜测,而是建立在他所看过的那些档案卷宗之上的相对比较缜密的推理上的结论。这个结论也比较可信,它至少得到了上官锐和陈璞的认可。但这个结论暂时没什么作用。很简单,国库里没钱,没有办法支持北方四卫对突竭茨用兵;至少在三年之内是没有足够钱粮的;这还是在南征顺利的情况下。假如南征打成僵持的话,那什么时候出兵草原,就是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了。 下午的会议还是没得出什么结果,关于哪支禁军能成为率先试演《新操典》的问题,只能还得留待两天之后的第四次会议来解决。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3)孤单梁风 会议结束以后,商成没有和别人一道离开衙门。 他和霍士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便打算借这个机会就去找一找十七叔。他有不少的话想和十七叔说道。 但很不巧,十七叔前天才去外地公干了。 他只好悻悻地一个人离开兵部。 他走出皇城的时候,暮色已经临近,天边变成一片深沉的乌蓝色。被夕阳的霞光映照得通红的碎云彩,彼此追逐着向西南方逃遁。值岗的禁军执火把,逐个点亮城门楼上的大灯笼。掖门前的大广场上见不到几个人;广场尽头的四门五柱九坊的大牌楼,在深邃的天穹映衬下变得更加地雄壮崔巍。 他顺着金桥跨过御河,老刀和李奉早就迎候在这里了。 他没有吭声,闷着头只顾走道,直到上了马背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们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李奉看了眼老刀。见老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好硬着头皮说:“要不,就让剑锋和小梁跟着你?我们先回去……” “都滚蛋。”商成踢了下战马的肋骨。 李奉看了看几个侍卫,大家都缩头缩脑地不吱声,只能咽了口唾沫追问:“这……您是要去哪里?不说个地方,万一碰上什么急事的话,该怎么找您呀?”过了半天,才远远地飘过来一句话: “找我就说我死了……” 夜幕落下来。商成一个人,骑着马,漫游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上。 今年比往年热得多。节气已经过了立秋,日头却一些也不见消褪,跟伏天里比较也差不多少。太阳刚刚从远处的房顶上坠下去,街巷里到处都充满了干燥的尘土味。上京城还没有从白天的喧嚣里安静下来,但热闹和嘈杂正渐渐地变得模糊和稀薄。大多数人家还没点上灯火,只是在屋里屋外烧着艾蒿驱赶蚊虫;热乎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香气。 商成完全没有留意到发生在身边的这些细微变化,只是象个孤魂一样地在街上游逛。他的情绪很糟糕。尤其是当他走过几个热闹的坊市时,看到那些灯火辉煌的酒楼歌肆,听到那些清幽的丝竹声和婉转的吟唱,还有那些从重厦高阁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一种无限愁苦的感伤就涌上他的心头。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找个人来交谈,找一个人来倾听他的诉说;他想大声地呼喊,想大声地咆哮,想愤怒地叱吼;他甚至想拔出宝剑来把一切的一切通通地砍成碎片! 但理智终究不会让他这样做。他只能孤零零地骑马走在上京的街头。陪伴着他的除了战马和宝剑,就只有这一身象征着上柱国的幞头和战袍。这样也好,至少没人会来打搅他;他可以继续安静地徜徉在这座说不清楚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的城市里…… 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曾几何时,他为了对付突竭茨人和东庐谷王而绞尽脑汁,为了更加合理地安排捉襟见肘的兵力而殚精竭虑,那个时候,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上几个时辰,就是对他最好的奖励。可如今呢?如今的他,连动脑筋思考都变成了一件堪称奢侈的事情,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无所事事上,有时间从早到晚,他什么事都干不上,只能坐在小院里或者草亭上,等着午饭和晚饭,等着看太阳落山,等着太阳从东方升起来……唉,他过的是怎样的一种日子啊! 他知道,这种无所事事所带来的苦闷和烦躁是他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一种烙印。在燕山时,他不是为生活忙碌就是为公务忙碌,那时候的他,虽然经历了苦难和艰辛,但他的生活是充实的。现在呢?他赋闲了,没事可干了,甚至连学习和掌握知识的权利都被无情地剥夺了,他还能做什么?他总不能学着那些老学究,抱着古籍寻章摘句地搞训诂吧? 他悲伤地踯躅在上京的街头。这个时候,他无比希望身边能有一位朋友。说起来,他的朋友很多,十七叔、赵石头、孙仲山、蒋抟、姬正、张绍、陆寄、狄栩、真芗、常秀……把这些人挨个记下来的话,能写上长长的几页纸。他们之中,有的是他的战友,有的是他的下属,有的是他的同僚;虽然他和他们的关系都很好,他也非常信任他们,可以说上几句肺腑之言,可是在他们面前,他绝对做不到什么话都敢说。有些话他能对这个人说,却不能对那个人说;他可以揪着赵石头骂个狗血淋头甚至使上拳脚,却只能同陆寄和狄栩他们摆事实讲道理。真正能让他交心说话的,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毫无疑问,其中的一个人当然就是十七叔;这是不消说的事情。可惜的是,十七叔外出公干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在街上平静地游荡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外城。 他现在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他能觉察到,巷口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没有在意。只要那些人稍微有一点见识,看见他的穿戴也该知道他们招惹不起他;何况几个街头打群架的家伙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哪怕再来一二十个地痞也是白搭。因此他对这些人浑不在乎,由着青骢马悠闲地遛跶。 他忽然听到街边好象有人在招呼他。 他扭脸看了一下,巷边一个昏黄的照路灯笼下站着个不认识的女人。他又回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应伯来了。”那女子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这女人的话音里带着点惊喜;声音也是又绵又低,仿佛是在人的耳畔边丝丝窃语一般。 这一回他听清楚了,她确实是在和自己打招呼。 他漫不经心地朝她点了个头。他不认识这女人;也没心情和她客套。 “安国公和上官大将军他们现在都在新林轩。”那女人低着头说。 商成有点莫名其妙。严固和上官锐都在这里?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疑惑着转脸向左右打量了一下。直到看见灯笼上“梁风”两个字,他才记起来这到底是哪里。怪不得这女人认识哩,这不是去年才进京的时候王义领自己来吃饭的那家饭馆嘛。 说到吃饭,他觉得肚子也的确有点饿,索性就不再去找地方,坐在鞍桥上直接问那女人说:“我和上官锐他们不是一道来的。你这里还有宽敞的清净地方没有?有就领我过去,没有我找别家去。” “有。”女人低着头说,“听簧轩,成么?” 有地方就好,听什么都无所谓,商成根本不在意。他跳下青骢马,一摆手说道:“带路吧。”后面自然有巷口跟过来的两个车马店的伙计把战马牵去喂水喂料。 借着两个使女手里的灯光照映,女人一边半侧身引领道路,一边低声说:“自打上回毅公陪您来过一趟,这还是您第二回到我们梁风。” 商成没接这女人的话茬,走了几步才说道:“我只来过一回,你也记得我?” 女人的脚下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便低眉顺眼地小声解释:“……请应伯见谅。这是小女人的衣食所在,时刻不敢不尽心。” 不能不说,她这样说话,远比什么逢迎称颂的话都中听。尤其是商成眼下的心情很恶劣,就更听不得那些违心的好听话。她的话不单是解释自己为何记住了商成,还带出了几分忧虑酸楚,这就更教商成觉得这是真心真意的实在话。他点了点头,随口又问道:“这梁风是谁开的?”他觉得,能在京师外城张罗起这么大的一片土地,而且还有本事把这地方经营起来的人,肯定不简单,就想打听一下。 女人没有说话。 她不说,商成也没再问。他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既然她不情愿讲,他也懒得问。梁风这么大的地方,又是如此地有名气,真想打听的话,找谁不行,何必去为难她呢? 说了这些话,他终于记起来,上回来的时候,听王义称呼她做纤娘子。 商成沉默着不言语,纤娘子也不再说什么话,两个人在前后两盏昏黄的灯笼照影指领下又在梁风馆里弯来绕去地走了一段路,这才算到了纤娘子说的什么轩。清冷的月色撒在庭院前后栽着几丛簧竹上,竹影婆娑草虫细鸣,悬檐垂幔拱纱笼漏光,好一处幽幽静静的小别院。 纤娘子一路把商成恭迎进堂房,又请他在旁边的短案边先坐下,再奉了香茶,这才轻声问道:“请教,您今晚的客人都是哪几位?”这话本来早就当问了。但她想,应县伯今天才是第二回来梁风,除了新林轩之外,梁风的别处院落都没有去过,自己荐的地方他未必能满意,所以就不急忙着请示;再说,眼下时辰还不到戌亥之交,时候还早,想来应伯也是先来安排布置,他延请的宾客至少也得等到亥时二三刻才会络绎而至…… 商成左右看了看只有一主一客和两个婢女而显得愈加空荡的大堂房,漫口应道:“就是我一个人。” 纤娘子说话声音小,走路脚步轻,不管在王义面前还是在商成面前,从来都是微微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目的小心模样,此刻听说商成只是一个人,终究是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哪怕商成请的客人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都不如这句“就是我一个人”更能教她惊讶的。 商成低下头喝水,却没听到纤娘子说话,就端着茶盏似笑非笑地问她:“怎么,一个人来你们不招呼么?”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4)玻璃的消息 梁风不待孤客?这显然是句玩笑话。 纤娘子更不敢随便接话,低着头细声问商成点什么样的菜肴喜好什么样的酒馔,不一时四荤两素就摆上短案;当然还有泥封都没揭的一小坛霍氏青花。商成也没要歌伎舞姬,一个人坐在案边自斟自饮,慢慢地吃喝起来。 他的酒量原本很不错,象这种上等的霍氏白酒,早前一个人喝个一两斤也没什么问题一一差不多就是一小坛子的量。不过,在最近二三年里,他遵着祝神医的叮嘱在饮食上忌这忌那的,除了过年过节以外,平日里基本上很少沾酒,一般也就喝点果酒,权当是酒精度数很低的饮料了。酒喝得少了,久而久之地酒量自然也就浅了,几杯白酒下肚,烦闷的心情被热烘烘的酒劲蒸腾上来,脑袋也渐渐变得晕晕沉沉的……他知道,自己再喝下去怕是要丢丑。孤饮易醉的道理他不是不懂,而且还是酒入愁肠,象他现在的情形,最是容易喝醉酒。可他还记得有另外的一句话,叫作“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君同消万古愁”!既然能消愁,那还废话什么劲。喝,继续喝!…… 最后他还是没有醉倒。不是他不想喝了,而是青花瓷坛里没酒了。 既然没酒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他把酒盏朝案上一撂,就脚步不怎么稳当地走出了堂屋。他没有和立在滴水檐下的纤娘子打招呼,迎着夜晚的凉风揉了揉被酒精烧得有点发烫的脸颊,使劲地教自己清醒一些,便寻着来时的道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他问都没问酒钱的事。酒醉心明白,他头脑里清楚得很。老刀和李奉他们肯定就在周围的哪个地方避着,只是他看不到而已。再说远一点,只要他没有下令对自己的行止保密,老刀他们就必定会把他在梁风的消息传递回县伯府,至少要让人了解他现在的位置和接下来可能要去的地方。这样,万一有什么紧急军情之类的事情发生,别人也能够及时地找到他;虽然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等他走过那条僻静的甬道,来到小巷里,李奉早就把他的青骢马牵过来了。 他勉强爬上马背,没有吭声,就领着几个侍卫向回走。 他回到县伯府的时候,刚好敲响三更的更鼓。嘿,他亥时到的梁风,子时却已经回家,就算其中有小半个时辰都在赶路吧,那剩下的大半个时辰他孤家寡人地就喝光了一坛子白酒一一他到底是该自豪呢,还是该气馁? 在县伯府轮值的高强禀报,蒋抟还在书房里,好象是有什么事情找他。 商成正光着膀子唏哩哗啦地洗手洗脸,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听到高强的话,张着的胳膊便问道:“他有什么事?”蒋抟的家眷早就到了上京,一直都在张罗着买房子的事情。可瞧了好些地方,总觉得不合适,就先住在这县伯府里。 “他没说。” 商成拧着毛巾,皱起了眉头。事情似乎有点不对路。他身边前前后后有过几个大侍卫,石头跟着孙仲山去了嘉州,包坎在燕水的葛平大库做校尉,苏扎在邵川手下管个骑营,段四去征讨东倭,眼下剩下的就只有高强和李奉。李奉跟着他的时间不长,高强却是他在做假督时就提拔起来的人,虽然没有领着护卫营校尉的职务,实际上却是他身边的头号侍卫头领,与蒋抟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一一到底会是什么事,能使蒋抟连高强都不告诉?不会是蒋抟捅出什么纰漏了吧? 他不能不这样想。蒋抟之所以能进京,关键是工部在白酒买卖连续吃大亏,急需要一个象他这样的能吏来扭转局面。他也没有辜负几位工部大员的信任,进京之后,先是参与工部与霍家关于白酒的合同修改事宜,接着又把工部租赁出售各地白酒作坊的事情前后梳理得井井有条,轻轻松松就处理好别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两桩公务,自己也成了在六部里小有名气的人物。商成担心的,就是工部租售白酒作坊的事。凭他对蒋抟的了解,蒋抟不可能在其中上下其手一一老蒋不缺那点钱,更不是那种人;怕就怕有人眼红嫉妒,在暗地里做圈套使坏。他这样猜想也有他的一番道理。蒋抟是他带到燕州的,之前一直都在西马直那种小地方做个小文书,如今眼光不见得有多么狭窄,但有些卑劣伎俩却未必熟悉,不小心上当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他一边慢慢地拿热毛巾抹着脸,一边静静地思索究竟蒋抟会是什么事,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头绪,随手把毛巾扔到木盆里,吩咐说道:“叫人烧壶苦茶水送过来。”撇了高强就来见蒋抟。 商成一见门,就蒋抟正坐在书房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又苦又涩的酽茶水。这个情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在燕州的那些时光。 蒋抟笑着把手里的苦茶水向他扬了扬,说:“我估摸着,你回到家过来的时候,也一定回要苦茶水,就先教他们预备了。”说着,就给商成倒了一碗。又说,“你去喝酒了?一一谁做的东?” “你怎知道的?他们和你说了?”商成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你一身的酒气,还用别人告诉我?” “哈!”商成仰起头笑了一声,咧着嘴说:“在兵部受了点闲气,又找不到地方发泄,我就一个人跑去喝闷酒了。” 要是换一个人,商成肯定不会自曝其短,一个人喝寡酒这种事情,说出去怕不够别人笑话的。但在蒋抟面前,他便没这些顾忌。老蒋是见过他才假督燕山时恓惶景象的。当时的燕山卫内有流民外有敌寇,文官不理会武将不服从,他一句话说出去,连个听从的人都找不到,让各地州县报个灾情册簿,眼皮子底下的几个县都能拖上三四个月;断言他这个假督不长久的流言蜚语更是从来没断过……他当时真的是咬紧了牙关硬挺着,然后才有了燕山卫后来的局面……遭娘瘟的,难道两年前的情景如今还要再来上一遍?只有煎熬过了风雨,才能看见彩虹? 蒋抟当然不知道他心头在转着什么念头,顺着他的话就问道:“眼下的兵部,还敢给你气受?” 商成的口气一滞,说:“……当然有。我不过是个上柱国而已;能拾掇我的人,可以从左右掖门一路直排到朱雀门去。”他嘴里说话,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蒋抟的话里还有话一一这个“敢”字的意味深长一一而且听着话里的意思,藏起来的话还是对他有利。至于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利,他一时间无论如何都琢磨不出来一一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兵部都不敢得罪自己了? 蒋抟一笑,又问道:“我今天听说,真怀纯六天前去郑州了?” “你说真芗?”商成被他这东一锄头西一抓篱的话带得有点头晕,也愈加觉得蒋抟觉得是有所指。他点头说道,“今天去兵部会议,是听说他去郑州了。”他望着蒋抟。真芗去了郑州,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蒋抟点了点头不再言传,低下头喝茶。 商成等了片刻,看蒋抟的不温不火地喝茶续水,死活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当时就笑起来。他本来以为,蒋抟是招惹到什么灾祸想找自己帮忙化解的,因此才没和高强分说;现在看起来,肯定是自己想岔了。就看老蒋这跷起二郎腿的悠闲模样,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听说了什么好事,才急急慌慌地跑来向自己报喜邀功。 既然是好消息,那商成也就沉静下来。蒋抟要卖关子,他也不着急,反正他明天不上衙,看谁耐得过谁去。于是他也端着盏来慢条斯理地喝茶。 蒋抟和他是老同事了,见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露了破绽,哈哈一笑就揭开谜底:“今天傍晚我和两个同僚在外面吃饭,其中有个人的姐夫是在许州的工部作坊做事的。”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是耳语一般。“他悄悄地告诉我们,就在半个月前,许州的工部作坊已经烧出了玻璃……” 商成张着嘴,猛地吸溜了一口凉气。他脑子里转的只有两句话,“半个月前”和“玻璃”,连蒋抟后面说的话都没留心。许州离上京不过三百多里地,快马一日即至,为什么京城里一点消息都没流传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常秀李穆田岫杨衡,这些人谁都没和自己说一声,这是什么道理?唔,也不能说是没有传出风声,至少真芗去郑州公干的事情就透着蹊跷。堂堂兵部左侍郎,又主管着东倭方略,段四出了海,燕九在山东大兴土木,他再没事可干也不能跑去郑州那种驻军不过两个营的地方吧?这家伙肯定不是去视察防务的;说不定就是去避玻璃的风头。 蒋抟的话还有下文:“……据说如今朝堂上有人在暗地里走动,鼓动着要一起上书弹劾工部,说是工部在一个子虚乌有的玻璃上面大动干戈,糜费了不知道多少的民脂民膏。特别是常秀常大人,说他空有文章却无道德,为了一己之虚名,不恤民力不惜钱帛,更虚指东山为东岳,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一时疏漏……” 商成点了下头,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弹劾工部是假,剑指朝廷的抑制土地兼并政策才是真,目标就是扳倒常秀。看来玻璃确实是烧出来了。但张扑肯定察觉到这些人的险恶意图,所以才把消息封锁起来。等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跳出来,把弹劾文章递上去,在朝野内外造成一定的声势之后,张扑再来宣布玻璃已经成功,所谓的弹劾自然就消弭于无形,然后顺势一个巴掌扇回去,估计这些反对抑制土地兼并的人想全身而退都难。 他忍不住在心头赞叹一声,啧啧,这手段可是真够犀利狠辣的……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5)第四次《操典》会议(上) 似乎是为了映证蒋抟说的消息,第二天晌午才过,商成就听说消息,有几个太学的学生公开上疏朝廷,弹劾工部和常秀。 “双耳不聪,道听取信;两目不明,难辨琉璃”,这是说的工部;工部有眼无珠,被人诓骗了还不自知;这还算是好的,意思是工部并非有心为恶,只是一时不察受了蒙蔽而已。可是对常秀就没有客气。“春风意气,文章不再”,你常文实进士及第之后,还写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好文章吗?这句“庞眉皓发,平园埋瓮”就无比地刻毒了:你常文实的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都白了,本当学着那“抱瓮灌园”的汉阴老者,抱个水瓮到园子里浇浇花草什么的,这样的生活既自在又悠闲;或者注书立说也好,教授学生也罢,这都也不枉你一代文章大家的身份。可是你呢?你却在“平园埋瓮”一一把园子挖开在地下埋个装钱的大瓮,影射着常秀在玻璃的事情手脚不干净,捞了不知道多少钱,家里实在藏不下了,只好悄悄地开掘地窖埋藏钱财…… 朝廷对这桩突发事件毫无准备,接了太学生的疏陈却没有给出个意见说话,只是好言抚慰几个学生回去好生读书,转头又严厉交代太学要严加管教,便再没有下文。 但事情已经掩不住了。 因为事情首先发生在太学,太学里的知情人本来就不少,这些学子又是公开上疏,几个在掖门前的大牌坊下站成一排齐声朗诵,周围全是看热闹的官员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天时间就传遍京城,事情一下就闹腾起来。 有太学生的疏陈做铺垫,常秀的靠山朱宣是老夫子一个肯定不擅长措置这种局面,张扑又惦记着左相的位置未必能腾得出手,于是一夜之后,御史台率先发难,《闻工部夺占许州平山贾氏土地山林》、《闻工部小洛坊火窑崩塌匠工毁伤事》、《闻工部吏员贪墨事》……七八份弹劾直指工部与常秀。工部在玻璃的事情上偏听偏信不辨真伪是一桩,常秀固执己见利令智昏又是一桩,工部几座作坊耗费钱粮无以计数却毫无建树再是一桩,再加工部去年在各地兴建白酒作坊时,曾经从地方上收购了近百万石的粮食,后来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及时开工,结果造成部分的粮食霉烂在仓库里,最后统计出来的损失近三千缗,虽然谁都知道,这点损失白酒的利益比较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现在御史们需要它,那么它就是工部的罪状之一。既然你们的作坊不开工,为什么不提前把粮食就地发卖,而是任凭它白白地霉在烂在仓库里?哪怕你们降价发卖哩,不也能挽回一些损失,同时还让更多的百姓家里能够多存上一点粮食?这个时候,他们全然忘记了,就在上个月,御史台还专门行文提醒宰相们,各地要为常平仓提前预备专门的购粮款项,在新谷收获的时候大量收购,尽量避免发生谷贱伤农的事情…… 御史台做了开道先锋,其他人自然要紧跟而上,三天后,六部官员也递上去十几份奏疏,内容同样是弹劾工部与常秀。这些奏疏的内容更加翔实,提供了工部在小洛驿与许州两处作坊为烧制玻璃的支出一一制钱近三十四万缗,光是修建火窑就花了二十余万。问题是,二十万缗修了几座火窑?统共才区区的十七座。小洛驿七座,许州十座,其中许州的还有三座火窑是在建。人们不仅要问,一万缗一口的火窑,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难道这火窑从头到脚都是铜铸的不成?还有工部在许州的征地,造成二百多近三百多户口丁流离失所,从工部买下来的那两座山的山脚一直到位于许州城外的作坊,“背井离乡百户迁移流民离所与路号啕”一一这是如何凄凉悲惨的一种景象,难道你们工部和你常秀常文实,就一点惭愧和内疚的感觉都没有吗?还有许州的贾氏,近三顷的上好熟地,时价发卖至少也在一万六千缗,结果被工部一千缗不到便买去,“贾氏悲苦无以名状乡人闻之俱各落泪”一一你们敢说,其间就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之事? 照理说,如此情势之下,不管自己是对是错,工部和常秀都要站出来说话。可是事情却很奇怪,就在太学生们上疏的之前几天,本当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常秀便去了许州,接着工部右侍郎前往莱登检视正在兴建的莱州船场和登州船场;工部衙门就只有尚书翟错一个人留守。翟错先是解释说,他负责的是黄淮水工,对烧制玻璃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但他相信,就算工部做事偶尔有点什么疏漏,但瑕不掩瑜,不能因为玻璃的烧制一时半会没见成效,就硬说这事不可能;更不要说常秀的文章道德俱在上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谣言说的那么不堪。 翟错的话是这样说的,但话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看似他在为工部和常秀辩解,其实是在说奏疏的内容全是谣言,而写这些奏疏的人,就是在造谣和传谣。他的这番话顿时就惹了马蜂窝。接下来的几天,弹劾工部和常秀的奏疏便似雪片一般,一本接一本地朝宰相公廨里递。弹劾奏疏来势汹汹,似乎把翟错也吓着了,工部尚书把衙门里的事情稍微一布置,夤夜离京奔向泗州,去视察淮水上的水工了。毫无疑问,他的这番举动立刻被视作心虚胆怯,看来这一回常秀是迈不去这道坎了,工部的人事多半也会有不小的变动,有机会的人马上开始打起盘算,没机会的人也在想办法混水摸鱼…… 朝堂上乱成这般景象,究竟由哪一支禁军来执行新操典的事情自然是一拖再拖,一直到七月下旬,商成才接到兵部的通知,再一次回到京城参加第四次操典会议。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6)第四次《操典》会议(中) 会议的当天,辰时正刻才过不久,商成便来到兵部衙门。 他才走进衙门,马上就有人告诉他,很长时间都没有露面的左相汤行,今天突然上衙了,兵部尚书曾敖刚刚赶去宰相公廨,也许不会很快回来;所以今天的会议很可能要晚一些才开始。 汤老相国上衙了? 商成愣怔了一下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相国回来上班了,这是好事!眼下朝堂上公开反对抑制土地兼并的声音越来越大,地方上对朝廷清查诡田隐户的举措也颇有抵触,事情几乎进行不下去,连带着,右相张朴的能力和威望也受到很大的怀疑与打击。在这个时候,的确需要老相国站出来主持朝务!而且,老相国在“向南”还是“向北”的问题上不偏不倚,这无疑又比张朴这个南进派的领袖更加教人接受!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兵部正堂所在的大院落。 院子里稀稀拉拉地有十来个人。这些人都是来参加今天的会议的。因为会议要延迟召开,大家都不情愿坐在正堂上大眼瞪小眼,干脆就到院子里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说话。不过,今天的人数明显比上次的“扩大会议”要少得多,除了杨度、严固和谷实这三位上柱国,剩下的就是上官锐和几个澧源禁军里的高级将领。 谷实正好在阶前的小花圃边和人谈论着怎么养牡丹。他一眼就看见商成,招呼着说道:“子达,我来得正好,我有点事想要向你讨教。前天我收到燕九写来的一封信,信上提到你上回告诉他的什么软帆还是硬帆的……” 正和谷实说话的那人笑着向商成点了点头,又和谷实告了个罪,就走开了。 “……你说硬帆只适合三千石以下的中小船只,也只适合在近海航行,要想用大船进行远洋航行,还是要发展软帆。可你只给他画了几张草图,莱登两个船场的大匠们都不知道怎么着手,连桅杆都不知道能不能做。他们都说,向来船帆都是硬帆,从来没听说过有软帆。他们还质问燕九,要是把桅杆立起十几丈高,那船还不得倾覆?”虽然那人已经走了,但谷实还是把这句怎么看都象是托辞的话说了个完整。“他来了封信,让我帮他向你请教,这软帆船到底该怎么做。” 商成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自己对燕九说到过软帆的事情?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还画过风帆船的草图?这就更记不上来了。他只记得和燕九罗嗦过几句在东倭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战术和战略,但那也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燕九他们非要他讲几句高屋建瓴的话出来不可……他咧了下嘴,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知道风帆船该怎么造。”然而他不懂怎么造船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虽然没有人会造软帆船,不是还有前三口这个投资方吗?“你就不会写信告诉他,不知道怎么造风帆战舰就砸钱去弄懂,一直砸到咱们自己能造出来为止!反正又不是花咱们自己的钱!” 谷实嘿然一笑,说:“我猜你也不清楚这软帆船到底该怎么造,于是就没问你,直接在信上这样对他说了。反正是砸的是钱三口大和尚的钱,咱们何必替他节省?”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他小声地问谷实:“你听说了?” “你早就知道了?”谷实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是前天才听说的。” 商成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谷实的猜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个月前。就是上次操典会议的时候。” “是常秀告诉你的?” “不是……” “李定一?再不就是田家的那个女娃娃?” “都不是。”商成说,“你别猜了。这些人的嘴巴都被缝上了,到现在也没人给我透个风声。是老蒋告诉我的。一一就是蒋抟!你知道的,他在工部衙门里做事,听到些只言片语,又听说真怀纯莫名其妙地去了郑州公干,两边一联系,就猜到了七八分。” 谷实倒没有把真芗去郑州的事与玻璃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经商成一提醒,登时就明白过来。如今玻璃已经烧制出来了,倒霉的是那些写奏疏弹劾工部的人,可最丢脸的却是兵部。谁都知道,玻璃是兵部不愿意花冤枉钱之后才落到工部手上的,而为兵部做出“精明”决定的,就是兵部左侍郎真芗!在工部不停地朝着火窑的黑窟窿里砸钱的时候,在常秀为玻璃的事情着急上火的时候,大家都在暗地里称赞真芗的远见卓识,同时也很佩服他的大公无私一一他拒绝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他的好朋友商成。可现在呢?玻璃偏偏就烧制成功了,他又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同僚和朋友?真芗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只能掩面遁走,打着公干的幌子去郑州避风头。 谷实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着说:“看来张朴就要动手了。” 商成没有言语。他和谷实是一样的看法,张朴的反击就在眼前!这几天,针对工部和常秀的弹劾奏疏越来越多,奏疏里的言辞也越来越激烈,要是再放任下去,局面也许就会难以收拾的地步。昨天甚至有人把弹劾的范围扩大到了军旅中,说什么“念首猖玻璃者为前燕山提督商成,其人本为边地失地之市井无赖尔,身无所长,惟善虚言,浮夸战绩,冒名邀功,遂盗勋阶”,还提到“查屹县商氏,本为下县下户,地无半亩,谷无隔日,然自商成盗功之日始,不及四载,其家财便累千过万,前日商氏一族迁入上京之时,仅家中赀财即有百车,是问商氏之富,于何而得?”这就实在是很过分!商成估计,鉴于眼下的局面已经隐隐有了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张朴的反击应该是发动在即了,而且这次反击必然是十分凌厉!这不是,被张朴严密封锁的玻璃消息都传到谷实的耳朵里了,很显然,这是张朴在有意识地向外散布消息,为的就是在反击的前后不要发生一些意外的变化。 商成不愿意在玻璃的事情上多说,就提起另外一个话题:“我刚才听说,汤老相国回来了。” “是回来了。”谷实简简单单地说道。随即便是长长的一声喟叹,幽幽的声气又说道,“等翻过了年,老相国就要辞官返乡了。” 这个消息教商成大吃一惊。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老相国竟然说话间就会辞职!但回过来仔细想一想,他又觉得不怎么意外。纷繁国事中夹杂着济南王与成都王的甘泉宫太子位争夺,老相国的身体也确实煎熬不起。 他默了一会,又问道:“接下来,谁会是左相?” “张朴。”谷实说,“汤老相国已经向天子举荐了他接任左相。一一只举荐了他一个人。” 商成没有再言传。虽然他和张朴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矛盾,但那些都是公务上的意见分歧,他对张朴这个人倒是没什么别的看法。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适合做左相的人只能是张朴,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这个时候,上官锐走了过来。 他一来,商成和谷实就不好再说什么要紧的话,三个人站在花圃边说东道西地扯了一通闲篇,谷实被平原将军衙门的一个指挥使给拽到边上去说话了。 看着那个指挥使满脸焦灼的神情,还有呲牙咧嘴的着急模样,上官锐笑呵呵地说:“狗贼的!老鲍这回是有麻烦了。” 商成也认识那个姓鲍的指挥使,但不怎么熟悉,就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有麻烦?” “他女儿是定王妃。”上官锐说。 商成这才知道,半天这老鲍居然还是定州王陈璨的岳父。不过,陈璨老实得连话都说不囫囵,老鲍面相忠厚怎么看也不象是个惹是生非的人,这俩人一个是皇子亲王一个是手握九城重兵的实权将军,都是身份贵重非同凡响,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他们惹麻烦? 上官锐倒是知道一些底细。说起来,商成与这事也脱不开干系一一都是那个“东倭国贷款”惹出来的是非。原来,老鲍的女儿很是精明,又会持家过日子,所以陈璨虽然不得东元帝的宠,但定王府的气派排场却不比别的亲王府差多少。可事情坏就坏在老鲍的女儿太过精明的上头。当她知道清河老郡王他们搞的东倭贷款之后,在别人都还将信将疑举棋不定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事稳赚不赔,率先认了八万缗,后来陆陆续续又拿出两万缗凑了一个整数,最后把她爹老鲍还有家里的叔叔婶婶兄弟姐妹能带上的都一块拖了进来,以定王陈璨的名义,出二十五万缗。这二十五万缗可不是小数,老鲍家和定王府也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的现钱,她本来的打算是让大家把土地卖掉换成铜钱的,毕竟土地里的收成与东倭贷款的利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根本不可能相提并论。说实话,她的盘算打得挺好,奈何事情却不象她想象的那样发展。既然她能看出东倭贷款里的利钱丰厚,别人也不比她愚笨多少,打算卖了土地去换现钱然后放贷给东倭国的人远远不止她一个。结果你也卖地我也同样卖地,参与东倭贷款的宗室连带着他们的亲戚,大家在同一时间一起卖地,官府又不发个安民告示,于是平常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惊带吓也一窝蜂地卖地,结果就是使得上京周围土地的价钱一降再降,往年百十缗都买不到一亩地,如今只出六十缗都有人肯卖,一些离京城稍微远一些道路又不畅通的荒僻地方,土地甚至贱到三四十贯一亩。如今江南、江北、荆襄、成都、长安……四面八方都收到了消息,到处都有人把整车整车的铜钱拉来上京,都是想着来这里拣便宜的。 商成越听越不明白。既然有人带着钱来买地,那土地降点价发卖也没什么问题,卖了地自然就换来了铜钱,为什么老鲍还要哭丧着脸找谷实说话呢? 上官锐苦笑着说:“这些人是来买地的,这不假。可这帮土财主,他们比老鲍的女儿更精明!眼下各家卖地筹出来的钱是东倭贷款的第二笔,只有一百二十万缗,年底的第三笔却是二百四十万缗,那时候的土地价钱还不得贱到地底下去?”他朝老鲍斜溜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估计,老鲍是想找谷实借钱度饥荒。他俩早年就认识。老鲍的女儿嫁给定王,还是谷实做的媒。虽然是天子的意思,但怎么说也是份大人情不是……” 商成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人情;既是谷实的人情也是老鲍的人情,毕竟定王陈璨……这个怎么说哩,总之是老实得有点过头了。不过他并不觉得老鲍找谷实能有什么用。要是不算上土地和房产的话,谷鄱阳现在也差不多是个穷光蛋了。至少他就听月儿和二丫说过,谷小蝉曾经问过她俩,愿不愿意从谷家手里买几垧土地,绝对是上等的好熟地,而且价钱肯定公道得不能再公道。 他忽然觉得,上官锐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又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还曝了老鲍的底,会不会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他问上官锐:“我说,你不会也掺和在里面吧?这是打算向我借钱?” 上官锐哈哈一笑,说:“我要是真想借钱,必然会找你。别看这院子里不是上柱国就是柱国,不是国公就是国侯,可我敢说,怕是没几个人能比你更有钱。你们燕山卫可是破了黑水城的!那是突竭茨人经营了二百年的地方,还能不富得放屁都流油?可再瞧瞧孙仲山报回来的战报上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不是帐篷就是毡毯,不是牛羊马匹就是兵器生铁,可突竭茨人搜刮掠夺的金子银子还有财货呢?我把几页战报翻来覆去地看了再看,楞是没瞧见。” “肯定写着的,我记得在战报上见过!”商成板着脸很严肃地说。 “不错,确实写着!可一千多斤银锭,二百来斤金锭,还有八千多贯制钱,这也叫富得流油?”上官锐不屑地说道,“我见过那些缴获的铜钱,都是晚唐时节的开元通宝,肉都发黑了,不知道铸钱的时候灌了多少铅进去,三个能顶上一枚东元通宝就不错了。偌大一座黑水城,就只有这点东西,说出去谁信?” 商成笑眯眯地不说话,更不辩解。因为上官锐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是的,上官锐没有说错,孙仲山打下黑水城,燕山卫从将军到士卒,甚至包括一些文官,确实是人人都发了一笔小财。他相信,朝廷肯定知道这个事情。但那又怎么样?这是他们应得的!当兵吃粮图个什么,不就是升官发财么?大家啃着比石头还硬的黑面饼,喝着羊膻马尿味怎么都去不掉的井水,睡在冰凉的帐篷里,还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突竭茨人拼命,打了胜仗顺手捞点战利品而已,谁还能指责他们什么? 上官锐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过了一会,他咂着嘴很是羡慕地说道:“悔不当初啊!当初原本是教我去燕山做大司马的,可我……海,我当初就该把郭表踢去一边,去燕山做这个大司马的!真要是过去了,如今再怎么说也是个当世名将了!” 商成在脸上做出一付凶煞的表情,恶狠狠地环视四周,低声说道:“谁敢说你不是名将?你把名字告诉我,我这就过去帮你剁了他!一一就算是你终于肯把那堆石头送到我家的谢仪了!” 上官锐嘿嘿一笑,同样低声地说:“一堆破石头罢了,说得上什么谢不谢的?你要有心,就帮我个小忙一一”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7)第四次《操典》会议(下) 上官锐也没别的事情找商成,只是想请商成帮忙向陈璞推荐两个女侍卫罢了。 这是小事一桩,商成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不过他有点奇怪。上官锐这个澧源大营的参军正令就是陈璞的顶头上司,向陈璞推荐两个小女娃娃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还需要拐弯抹角地找上自己帮忙说项? 上官锐踌躇着说:“这人说起来也是我的一个老部下,早前还在寿州驻军做着八品的校尉。你是知道的,地方上的驻军除了保境安民之外,还担着一些征纳赋税上的事。几年前他下乡征税,不小心失手打死了人,差点在当地激起民变。他倾家荡产才好不容易逃过八百里流徙的下场,最后还是被剥了勋衔撵出了军营,只能灰溜溜地带着一家上下回原籍。他老家是泗州的,前年先是大旱紧接着又是大水,房子地都没了,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来投奔亲故。现在他央告到我这里,我总不能视而不见吧?钱啊粮的我也不是不能帮他一把;可这些东西只能帮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他虽然犯过错,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那俩双生闺女也是真正的聪明伶俐,我就寻思着能不能把她俩推荐给陈柱国。闺女吃上军粮,他的日子也能轻快一些。俩闺女跟了陈柱国,过两三年出嫁时也能找着更好的人家;他不也能跟着享点福?”他罗罗嗦嗦地把话说完,就抬起眼睛望着商成。 “你怎不自己去找陈柱国?”商成问。他实在是想不通上官锐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陈璞说话,非得在自己这里拐一下弯。 上官锐咂了下嘴,说:“……陈柱国这人,一一她不好说话!” 商成更诧异了。陈璞还不好说话?他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出来呢? 上官锐见他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立刻解释说道:“这是真事!她那身份……咳,她那职务……”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句话,反正意思到了就是,商成也知晓其中的因由道理,索性便略过这一节,又说,“反正她在大营里是见谁都是冷口冷面的,难得和人说上两句话。我就怕我这一开口,一不小心就冒犯了,回头再想递话就难了。” 商成忽然说道:“你怕冒犯,我就不怕了?” 上官锐怔了一下。他一时有点不明白,商成这话到底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他怕冒犯了长沙公主是真的;可要是或商成也会害怕陈柱国,那就是扯淡。说起来,他盘算着把那两个女娃娃推荐到陈璞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却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找陈璞说这个事情。长沙公主平时一般都呆在京畿大营里,没事很少到澧源走动;即便偶尔到了澧源,一般就是到大营参加会议,冷着一张脸到,闷嘴葫芦一般坐到会议结束,又冷着一张脸走,他想说项也寻不到开口的好机会。今天之所以找到商成,都还是因为上次来兵部开《操典》会议时,他看见陈璞和商成有说有笑的,这才把主意打到商成的头上。 虽然他心里有七分的把握,断定商成是在与自己玩笑,可话却不能这样说。他假装想了想,就说:“这样,你和我一起去找陈柱国。事情我自己来说,你有机会就帮我敲下边鼓。” 事情说好,上官锐就和商成一道来见陈璞。 陈璞也是早就到了,正一个人坐在冷清清的正堂里看军报。 于是上官锐就事情说了。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陈璞的女侍卫今年才走了三个,还有一个翻过年也要回到家里,身边正好缺人,所以根本不消商成帮忙关说什么话。不过陈璞也没马上答应上官锐,只说要先见一见那两个女娃娃一一这实际上就是答应了。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上官锐自然是喜出望外。他也不去院子里和军中同僚们闲话了,就在正堂上陪着陈璞和商成说话。当然,因为三个人的身份地位立场不尽相同,所以很多话都没法说;话题只能落在军事和军务上转圈。陈璞在军事和军务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见地,所以她一般不说话,主要就是听上官锐和商成他们两个人说。但上官锐当的是太平将军,从吃粮当兵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在中原地区转悠,大半的时光都耗在澧源大营里,他跟商成也不是很能说到一块。所以一番话下来,上官锐觉察到商成是在敷衍自己,于是便寻了个由头先告辞出去。 等上官锐出了门,走到了院子里,陈璞才若有所思地说:“我怎么觉得,你好象没心思跟上官锐说话。” 商成笑了笑,没有说话,顺手拿起了陈璞丢下的军报浏览着标题。 他不吭声,陈璞偏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继续问说:“你是不是烦着上官锐?” 商成不翻军报了,说:“你这话说的!一一你凭哪点说我烦他了?” “我觉得你就是在敷衍他。” 商成咂了嘴,又低头去看军报,算是默认了陈璞的话。 陈璞便笑起来,好象自己取得多了不起的战果一样。笑过之后,她见商成还在看着军报,便说:“这是前几天的军报了,应该送到你家里了的。怎么,你还没看?” “瞄了一眼,没仔细看。”商成没抬头。 “……哦。”陈璞说。她找不出别的话来说了,只好坐着发呆。 又过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个事情,又问商成说:“这军报上说,萧老将军已经取下定康寨和永安镇了。” “哦?”商成还真没留意到这个事。他把军报翻到首页,再看了遍题目,确实有这么一条消息一一《嘉州行营捷报连破定康永安》。又翻到第三页看了看报捷文书的摘要,就没再言声。 陈璞早就看过这份军报。虽然她当时并没有留意,但刚才枯坐着等着会议时,就又找来军报胡乱翻看打发时间,结果一看就看出点毛病。捷报摘要上说,嘉州派出五千人马,三昼夜行军二三百里,先取定康后取永安,歼敌数百而自身伤亡却不过数十人一一这样“辉煌”的战果,显然是嘉州行营在睁着眼睛说假话。虚言冒功,这本身就很可恨!更气人的是,兵部居然就认可了这样的“战果”,还堂而皇之地把它刊印在军报上公诸于重! 她越说越生气,最后满脸通红愤怒地说道:“我就不信,兵部衙门里没有人看出这是嘉州方面在虚报战功!哼,他们就不怕被人识破真相然后笑掉大牙?” 听到最后一句,商成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 正在气头上的陈璞恼恨的目光刷地一下就瞪了过来! 商成连忙止住笑,使劲地绷紧脸不让一丝一毫的笑意显露出来,轻咳一声端正了形容想说两句什么,可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话可说。他吧咂下嘴,又低了头去看军报。 “你有……”一句很粗俗的话都在舌尖上打转了,可陈璞到底还是保持住了公主的身份,吐了口气换了说辞,“……你有什么话想说什么?” 商成摇了摇头。他有什么话可说?他没话可说! “……是不是我说的有错?” “你没错……”商成说。但他想了想,马上又改口说道,“不错,你的看法有点偏颇了。”不等陈璞开口,他就接着说下去,“是,你说的不错,嘉州的捷报确实不尽不实。但他们肯定是已经占领了这两座城寨,这绝对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说这是一场胜仗。只是捷报里有些话经不起推敲而已。但瑕不掩瑜,胜了就是胜了,捷报就是捷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未免有些严厉了,而且带着教训的意味,这可不好。于是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比较比较缓和的口气,继续说道:“打仗,有时候打的就是一个气势,只要气势打出来了,那么横扫千军如卷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气势,却不是咱们说有就必然就有的东西。咱们大赵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有指挥若定的将领,还有相对充裕的后勤补给以及比较先进的武器装备,但这些只能让咱们比敌人更有信心去打赢一场战争,却不可能给我们带来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这只能靠着我们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来累积……” 谈军事理论,陈璞肯定说不过商成;而且她也承认商成说的很有道理。但有道理的是商成,与嘉州行营无关,所以她就拿嘉州的捷报来反驳商成的话。她生气地说:“难道他们把这些写到军报上,还有道理了?” “有!”商成很笃定地说,“因为军报上发出这条摘要,就表示朝廷和兵部认可了这场胜利,也认可了这些战果,而且必然也会有嘉奖;这可是很能鼓舞士气的!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场小胜,只是嘉州行营和南诏的一次小规模接触,相互摸底试探虚实而已,但它的意义不同。这是嘉州行营的第一次主动出击,胜利的消息能够振奋将士们的战斗精神,加强他们的战斗意志,坚定他们的胜利决心,所以嘉州行营发来的这份捷报,以及兵部把它明刊天下,都是正确而且必要的!” 陈璞不吭声了。她别过头,嘟囔了一句:“我说不过你……”她很是不忿地说,“我看,嘉州行营这回占下的两座城寨,说不定就是南诏人让出来的,所以他们的捷报上只说歼敌几许,却提都没敢提俘虏的事!哼,行军都能有损耗,亏他们还有脸报捷!”她的声音很低,显然也是顾忌着院子里的人。停了一下,她又问商成说,“你说,要是换你去嘉州,你也会这样报捷不会?” 这个问题一下就把商成问住了。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说:“说不好。也许会,也许不会;得看当时的情况。”至于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也懒得仔细分说了。要是敌人消极避战,自己的背后又有宰相公廨一封接一封的书信公文催着开战,他多半也会来这样的一手,先虚报点战绩把后方稳固了再说其他。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同情萧坚。南诏人实在是太了解萧坚了,所以竭力避免与萧坚正面作战。他现在越来越相信自己当初的判断,西南的这场战争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打出什么眉目的。 陈璞摇了摇头,说:“我倒是觉得,要是你去了嘉州的话,不是横扫千军似卷席,也必定是气吞万里如虎!”她凝视着商成,又重重地点了下头,“肯定是这样!” 商成简直不知道,陈璞对他的这份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要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去了嘉州会取得什么样的战绩;说不定是场败仗哩?但陈璞的信任又让他觉得有些感动。他唆着嘴唇低垂下目光,心思却有点放不到军报上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8)居然是右神威军? 直到辰时将尽巳时即至的时候,兵部尚书曾敖才匆匆地赶回衙门。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左相汤行和右相张朴。 谁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两位宰相联袂而至,显然是对《操典》会议很重视。同时,他们的到来也表明了宰相公廨的态度:操典会议接连开了几次都拿不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宰相们对此很不满意;只是为了照顾将军们的情绪,才用这种含蓄的方式来表达。 既然左右宰相都来了,那么主持这次会议的人自然就不会再是曾敖。很长时间都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的汤行当仁不让地坐了上首主位。大半年的时间过去,老相国的气色却越发地不如以前了。他的脸上爬满了刀刻般的皱纹,脸颊也深深地塌陷了下去,两边的颧骨却高高地支棱起来,即便正堂里的光线不算十分明亮,人们也能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如同涂墙的白灰一般,这使得他眉梢鬓角边的几块老人斑变得格外刺眼……老相国坐在那里,并没有急忙说话,而是先用一种依依不舍的眷恋眼神仔细地打量着正堂上的物事。他的目光扫过了立柱、拱斗、房梁、窗棂、门扇,一直延伸到堂前的小庭院……最后才落到长案两边端然肃坐的将军们身上。他依旧不说话,只是从左到右挨着个把在座的将军都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目光里糅合着深沉、含蓄与威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能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位知天顺命的老人,他同时更是一位执掌中枢权柄近十个春秋的宰相。正堂上本来就很凝重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地肃穆,每一个被他打量的将军,不管是柱国还是上柱国,也不管是国公还是县伯,都情不自禁地昂起了头挺直了腰,仿佛他们是在校场上接受检阅一般。 良久,汤行才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说道:“刚才在公廨,曾大人已经仔细譬说了前三次会议的种种情况,现下我想问一问,除了之前的那些理由之外,你们如今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 他这是在问杨度和严固。毕竟新操典迟迟不能进行试行的原因,就是因为杨严二人的矛盾和分歧实在是没有办法化解与调和。杨度和严固也知道这是在问自己;但汤行没有指名道姓,他们也没办法做声,只能眼观鼻鼻观口,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座椅里纹丝不动。 汤行等了一下,见没人应答,偏过脸看了一眼杨度,微微点了下头,说道:“辅公,你先说。” 听到这个“先”字,坐在长案右边首座的严固,眉棱骨就不自禁地跳动了一下。汤行的话教他恨得咬牙,却又丝毫发作不得一一杨度是澧源大营总管,率先讲话是在情在理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嘿,这老家伙的偏手拉得实在是太明显了! 杨度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我要说的,前几次会议上都讲过了。” 汤行耷拉着苍白的眉头,瞟了一眼杨度,似乎很不甘心地说:“你真没什么要说的?”看起来他大概是非要帮杨度这个忙不可。 “没有。”杨度很干脆地说。 汤行没办法,只好转过头问严固说:“安国公,你呢?你有什么新的想法没有?” 要说想法,严固是肯定有的。但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过诡谲,匆忙间他想不清楚汤行这一趟过来的目的,更看不出来汤杨二人背后有没有什么伎俩。他嘴里罗嗦着几句空泛套话,偷眼就去看曾敖一一刚才在宰相公廨里到底发生了事?可曾敖只是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嘴角,显然也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连曾敖也不知道究竟?严固顿时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他的绰号是“百胜”,生平打过的败仗一个巴掌就能数完,性格最是谨慎小心。嘴上说话心头却在飞快地算计,最后还是决定不行险一一万一这是汤行和杨度给自己设的圈套呢?仅仅是为了一个新操典的先行试点去冒险,完全没有必要!所以几句不着边际的套话说罢,他也摇起了头:“……其他的看法也有一点,但我自己都还没有思虑周详,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汤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和并坐的张朴小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张朴开口说道:“我和几位宰相都看过前几次的会议备档。新操典的事情很紧要,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今天汤相和我来这里参加会议,就是要让这个事情做个决议。”他停顿了一下,给将军们留出点时间去体会话里话外的意思,然后才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别的意见要说,那么,我就说一下宰相公廨的意见一一” 严固的脸色一下就变成了猪肝颜色。凭着汤行的那两句话,还有曾敖那掩饰不住的惊惶失措,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一桩事情,宰相公廨肯定是偏向杨度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杨度也非常惊讶。但他的脸上立刻就涌出了胜利的笑容。 十几位上柱国和柱国齐刷刷地把头转过去,眼睛里闪烁着或兴奋或激动或愤怒或沮丧的光芒,眨也不眨地望着张朴,等着他的下文。大家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两位相国这一趟的根本原因。朝廷和宰相公廨,对杨度和严固两帮人马无休止的纷争已经忍耐不下去了,要借这个机会帮他们分出胜负作出了断!人们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可不单是由谁来试行新操典的问题,也不只是关系到许多人的军旅前途与荣华富贵,而是牵涉到今后几年军营里的大势和方向。有心思机敏的人甚至觉察到,张朴即将说的话,还有马上就要发生在这间堂房里的事,也许会影响到十几二十年之后一一在座的可不止是杨烈火和严百胜,还有一个商燕山就在旁边!大家都有一种感觉,无论杨度和严固谁输谁赢,胜出的那一个早晚都要面对燕山卫的这一批后起将领;而输掉的那一个,很大的可能是迅速地向燕山靠拢…… “一一我和汤相仔细斟酌了一番,建议把新操典交给右神威军来试行。”张朴说。 右神威军? 张相说的,是右神威军吧? 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右神威军是萧坚起家的地方,不少的萧系将领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倒回去五年,右神威军在京畿各军中的风头那是一时无两,好兵好将好马匹好兵器,只要是好东西,都是右神威军先选过了才轮到别人;那个时候的右神威军是多么的威武雄壮啊。可惜的是,这支队伍是个空心架子,光长了个俊俏的模样,内里却只有一包草,东元十九年在草原上被突竭茨人打得七零八落,进草原时一万七千人马,活着回来的不到五千,伤亡超过七成,是参战各军中损失的一支队伍。朝廷一怒之下就打算裁撤了这支队伍,不是张朴要拉萧坚去打南诏,右神威军的旗号早就没了。即便是这样,右神威军也不可能再恢复昔日的风光了,连兵员也一直没有得到补充,剩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只是要死不活地拖着罢了。不少人估计,再过几年,等萧坚退下去之后,朝廷还是很有可能要收回右神威军的旗号。毕竟这支队伍连点精神气都没有,已经是彻底完了!可谁能想到,今天居然又有人提到它,而且提到它的人,还是堂堂的右相国…… 杨度的脸猛地涨成紫红色!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愤怒地快要把手里的茶盏都捏碎了!然后,他的脸色一下就衰败下去。 严固同样是满脸通红,激动得双手攥紧了拳头!可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脸一一下就白了。他现在后悔得不得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当初就该直接把这个狗屁事情让给杨度!争争争,争个屁啊!他蓦地转过头去凝视着曾敖一一还有机会改变这个决定吗?曾敖苦着脸摇了摇头。两个宰相共同决定了的事情,别说在宰相公廨里了,就是在朝堂上也很难被否决。唉,终究还是入了张朴的彀! 正堂里一下就哄闹起来。觉得自己受了欺负的几位将军顾不得这里是兵部衙门了,他们跳起来,七嘴八舌地质问张朴: “凭什么让右神威军来?” “右神威军进个草原,一趟来回就死了上万人,老子从渤海杀到白谰河边,立了那么多的功勋,伤亡还不到两千!一一宰相公,你们识数不?分得出孬好不?” “他个鸟蛋的!你们张开眼睛去瞧一瞧,右神威军的营盘里都长草了!你们还敢把这事让他们来做?” 还有人哼哼唧唧地说酸话出来讽刺:“我们都是后娘养的!” 相对于杨系将领们彻底爆发出来的愤怒,严固和上官锐他们就很沉得住气。他们一个个都板着脸,对周围的喧嚣吵闹充耳不闻,除了目光里掩饰不了的兴奋和欢喜之外,最多也就是交头接耳几句。 在这个突然变得混乱起来的正堂里,只有两个人相对地比较平静。其中一个自然是陈璞;长沙公主根本没有听懂张朴的话,也不明白这番话究竟是个什么深长的意味,只是单纯地为杨系的将领感到不平。她觉得,事情根本不应该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既然大家都想试行新的操典,那么,为什么不安排两支队伍同时按照新操典练兵呢?这样相互之间也有个比较不是? 商成也很平静。至少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杨度也好严固也罢,哪怕是萧坚也无所谓,因为这和他没半点关系。至少看起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的心里却象风暴中的海面一样波涛汹涌,半刻都不能宁静。张朴的这句话,绝不止是什么支不支持严固,也不是反不反对杨度,而是有着更加隐晦的深刻含义……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19)就是张绍了! 无论将军们是愤怒地质问也好,或者低声下气地恳求也罢,都无法使两位宰相改变主意。 汤行和张朴的建议得到了萧系将领们的高度认同。在意识到事态已经不可能再出现转机之后,杨系将领们也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既然无法阻止,那么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向右神威军里安插一些自己人。和杨系斗了十多年的萧系将领们终于在今天大获全胜,扬眉吐气之余,非常“大度”地把司马督尉的职务让了出来一一军司马当然还是屠达;杨度一方勉强可以接受这个结果。于是会议就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 主持会议的老相国汤行最后说道:“你们回去之后,也不要什么事都按着新订的《操典》来。毕竟新《操典》主要是依照燕山卫军的练兵情况编订的;燕山卫军是边塞驻军,许多情形都与禁军不尽相同,所以你们在练兵的时候,一些细节也可以参酌着以往的情形即时措置。不过,练兵的细务一定要仔细地书写下来。这些文书回头都要缴到兵部……”他又叮嘱了一些话,末了问张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张相还有什么话要与诸位将军们说不?” “没了。”张朴说。 “那今天就这样?” “好。” 汤行微微颔首,转过头宣布了散会。 话音才落,杨度就撑着长案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沉重的镂花乌漆楠木座椅在地下的青砖上滑动着,难听的吱嘎涩声。他看都没看两位宰相一眼,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一把将挡路碍事的座椅拖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踢着皮靴大步流星便出了正堂。有他的带头,吃了大亏的杨系将领们满脸都是不忿的神情,起身向三位宰相副相还有几个上柱国稀松错落地胡乱比划一个军礼,追着杨度的背影就急匆匆涌了出去。 张朴和曾敖各自都有一大摊子的事情要忙,不可能在这里多耽搁,更没工夫去理会杨度他们的不恭敬,朝堂上的众人略微一点头,就率先走了;倒是汤行不象急着要走的模样。他说:“大家都散了吧。一一子达,你且留一步,我有点私事想问你。” 既然汤行说得明明白白,他有话要找商成叙谈,别人怎么还会在这个地方耽搁?谷实、严固、上官锐还有陈璞以及别的将军,纷纷地和老相国道了别就离开了。 刚才还闹哄哄地象个场镇上集市的兵部正堂,一下就冷清下来。 莫名其妙的商成也没再坐下。他站在那里,看着老相国蹒跚着脚步,挨个把一张张散乱的座椅子在长案前摆放端正,直到汤行把最后一把椅子放好,他也没有吭声。 汤行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劳动,对商成说:“走,咱们边走边说。我原本就打算这两天捎话去请托你的,恰好你就回来了!” 商成没言语,随在汤行身边,默默地跟着向兵部衙门外面走。迈过院门口那道高门槛的时候,他还托着汤行的胳膊扶了老人一把。 虽然有商成的帮忙,汤行的腿脚依然不怎么利索,虽然脚步还是比较稳,但步子迈得很小,走得也很慢。走了一段路,老相国忽然感慨地说:“人老了,胳膊腿真是不行了。” 商成还是不说话。只是扶着老人的胳膊,陪着他象散步一样慢慢地走着。 兵部是朝廷最重要的衙门之一,也是最热闹的衙门之一,石板路两边的几个部司大院里人来人去地几乎没有消停时候。这些官员和军官即便不认识汤行和商成,见了他们的服饰也知道这是两个了不起的人物,远远地就行个礼避让出道路。 走了一段路,汤行又说:“我记得,你有一回告诉我说,你才吃兵粮的时候,曾经受过一次很重的伤,是屹县那边的一位大夫救了你的命。一一有这回事吧?” “是。”商成说,“是祝神医救了我的命。那年夏天我奉命攻打拱阡关,在关墙上遇见一个使大铁槌的突竭茨人。那个突竭茨人的力气大得很,我根本不是对手,要不是一个弟兄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了一下,我都不可能活到现在。那个弟兄当场就走了,我也被铁槌砸下了关墙,落到突竭茨人的人堆里;人也晕了过去。光是为了救我就死了十几个人。一一我这条命就是十几个人用自己的性命换回来的!”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下去,情绪也莫名其妙地消沉下来。几年前发生的那些事,突然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买马、运粮、突竭茨人寇边、柱子叔的死、他和石头的辗转逃亡、以及莲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绷紧了嘴唇,不想再说话了。他也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他低垂下眼睑,盯着脚下铺道的青石板,看着一块块石板慢慢地由远及近,又慢慢地消失在视线以外……他原本还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很多事情都会慢慢地被人淡忘,最后化成一块块象照片一般的定格画面,然后他就可以把那些伤心和悲痛的事情忘掉,只留下幸福和欢乐的时刻。可是,为什么他最希望忘却的事情,直到现在都还是如此的清晰,仿佛是镌刻在他脑海一般,并且一遍又一遍地给他带来痛苦和悔恨;而他最希望挽留的美好瞬间,却渐渐地变得模糊和暗淡?难道说,他生命中的这一段最值得留念和回忆的美好时光,总会一天会离开他远去吗?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惧怕和担忧。 就在他即将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的时候,老相国的话又把他带回到现实中。 “当时给你治伤看病的,就是那位祝神医?” “……是的,就是他。”商成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但他失败了。他做不到!他悲怆地说道,“……我被救回来的时候,据说连脉都已经摸不到了。石头一一就是我弟弟一一我弟弟回去找到了祝神医,又连夜把他从县城请到拱阡关前的军营里,这样我才侥幸地活了下来。” 汤行感慨地说:“这位祝大夫是在阎王手底下抢人啊!能做到这样,‘神医’二字他倒是当之无愧的!” 商成非常赞同这样的评价。他从来都很推崇祝神医的医术,甚至到了有些迷信的地步。不然的话,他去年在枋州坠马的时候,也不会放着两个太医不用,非要大老远地从屹县把祝神医请到枋州去给他看病。 “……是这样的,子达,”汤行微笑着对两个迎面过来的兵部官员点了点头,斟酌着言辞说,“从去年到现在,我的背心上长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疖子,总是时不时地犯疼。而且不能触碰,一碰就疼到钻心剔骨,就为这,我连睡觉都不能翻身,坐下也不敢靠在椅背上,而且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谨慎着。太医院的大夫看过,说是肝虚火旺热毒攻心。药也吃了不少,却根本没有丝毫的效用。特别是今年夏天以来,好象还疼得越来越厉害了……你说,我这个病,祝神医能治不?” 商成听他说完,先就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汤行特意把留他下来,竟然就是为了询问祝神医的事。但他马上大包大揽地说道:“肯定没问题!您不知道,祝神医的真正本事其实不在青红外伤上,而是治疗各种疑难杂症!”他马上举出一个例子来证明自己说的话。“我去年不是坠马摔伤了吗?当时就是祝神医到枋州帮我治的病!”他忽然想起自己眼下还在京城“养病”的事情,一股火气上来,忍不住就有点想骂娘。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把难听话都咽了回去。在他被调离燕山闲置京中的事情上,身为左相的汤行肯定也是点了头的;他总不能当着老相国的面说难听话吧?于是就改口说道,“……要不这样,我写封信回去,请祝神医这便来京城走一趟。” 汤行笑着摇了摇头,说:“那倒是不必要。我明年就要致仕了,等那时候再延请神医来帮我看病也不迟。” 商成知道,这是汤行马上就要退休,又举荐了张朴接任左宰相,所以不得不顾虑现在就请祝神医来的话,会不会给别人留下一个“驽马恋栈豆”的恶劣印象。他笑了一笑,说:“那好,就听您的。不过,您这么一说,我忽然记起来个事情。我去年和祝神医约好的,等我这边安定下来,就请他过来在中原游历一番;前段时间我还写了封信过去,邀请他来作客;盘算日期,他大约也应该快到了吧。” 汤行呵呵一笑,不再说起这事。 走出兵部衙门,一个宰相公廨的官员马上就要过来搀扶住汤行;不远处的天街边还有两个杂役服色的人守着一乘紫盖软轿一一这显然是天子特许恩赐给汤行的代步所用。汤行摆了下手,示意那个官员先不要过来,停住脚步对商成说道:“再和你说个事情。诸序病得很重,已经彻底不能打理事务。虽然燕山提督府把这个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但燕州御史还是听说了消息,已经发了风传驰书回来。” “怎么回事?”商成顾不上吃惊,急忙追问道。遭娘瘟的,虽然诸序不是玩意,可那帮混帐总不能把一个上柱国活活地气死吧? “燕州御史的驰书里说,如今的诸序‘浑身肿浮望之如人入锦衾,肤似蝉翼几可透光,肌理脉络无不分辨清爽’。看来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汤行说。他的口气很平淡,似乎不是在说一位上柱国的病情。看来老头对诸序隐瞒病情的做法是深恶痛绝,甚至都对诸序生出了仇恨。但这很正常。从东元十八年到现在,大赵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这才有了燕山如今的局面。可诸序他明明不堪提督的重负,却对朝廷封锁自己的病情,这已经不是平常的渎职了!幸好燕山没出事,不然汤行头一个就饶不了他! 商成的脸色铁青,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说话。可他根本压制不住心头一股接一股腾腾乱蹿的火苗,喉咙里滚出了低沉得可怕的声音:“你们准备怎么办?” 一直以来,他都很尊重汤行。这不仅是因为汤行是长辈,更是因为汤行的忍辱负重和兢兢业业。但是,他现在把这些都丢到了脑后。他现在是以一个上柱国的身份在询问宰相:面对这样的局面,宰相公廨准备拿燕山怎么办?要是突竭茨人现在突然打过来,没有诸序这个提督的调度指挥,情况会发展到哪样的地步? “诸序不能继续留在燕山了。” 商成绷着脸一言不发。他才不管诸序的死活!他只要燕山卫平平安安!他也必须保证燕山卫的周全! 汤行也感到了商成的默不作声所带来的压力。他字斟句酌地说道:“燕州御史的驰书是前天傍晚时分到的,还没有进档。”他翻起眼皮凝视了商成一眼。 商成很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知道这消息的人很少,少到连曾敖这个兼着兵部尚书的副宰相也不知道的地步。而且按燕州御史传回来的消息分析,诸序不止是对朝廷封锁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严固他们同样也没有透露过一丝一毫;严固至今都还蒙在鼓里,还以为诸序在燕山迟迟打不开局面,是因为燕山文武都不买帐的缘故。可是这又能怎么样?纸里包不住火,诸序的事情迟早会传扬出来,早晚都要被人知晓! “我和张相,”汤行凝视着商成,慢慢地说道,“我和张相,一一我们都想问一问你,诸序之后,谁更加适合做燕山提督?是张绍,还是西门胜?” “张绍!”商成毫不犹豫地说。两个人的资历战绩功勋相差不离,但张绍是燕山卫府的首官,论职务还在西门胜之上,没有理由越级提拔西门胜;这是其一。其二,张绍在燕山已经呆了七年,上上下下都很熟悉,与陆寄和狄栩这些文官的关系也不错,做提督自然更有优势;第三,张绍的能力在西门胜之上一一这一点尤其关键。虽然张绍和西门胜在军事上都是太过于求稳,缺少一些冒险主义精神,都不能说是最佳人选,不过燕山卫已经错过彻底击败东庐谷王的机会,今后几年里也只能藏拙守成了。可惜啊,邵川倒是能攻善守,但这个王八蛋他偏偏不识字,想当提督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我知道了。”汤行说,“回头我和张相再议一议。” 他没说张绍行还是不行,但商成明白,诸序离开燕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而张绍接任燕山提督也是势在必行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0)在《操典》会议的背后 兵部衙门的操典会议结束的时候,还不到午时。商成本来想着当天就回庄子,可突然之间汤行代表宰相公廨向自己当面征询燕山提督的人选问题,于是他就改了主意,不忙着回去了。他觉得,很可能自己前脚才进庄子,后脚就会接到回京开会的通知。因为象燕山提督换人这样重大的人事调整,宰相公廨不可能绕过几位在京的上柱国擅自主张,肯定会召集大家开一两次会,说一下诸序做下的“好事”,再强调一下燕山卫当前面临的严峻形势,最后才由汤行或者张朴提出两三个新的燕山提督人选,让大家来决定,谁比较合适;哪怕两位宰相都看中了张绍,也必然会全力支持张绍出任燕山提督,但这个会议依然会召开;因为这样才是正常的官员任免程序。他认为,这个会议短期内就会召开。与其来回地折腾,他还不如就守在县伯府里等着开会。 可是,他在城里停留了两天,却始终没有接到去宰相公廨会议的通知。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由于自己过于关心燕山卫的情况,因而忽视了其他的事情。诸序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燕山了,也绝不能让这个人继续担任燕山提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对于两位宰相来说,燕山的事情却并不是当下最需要关注的。他们最关心的,一是朝野上下对工部的弹劾,二是在刚刚结束的兵部会议上做出的决议。只有在这两件事情都得到解决之后,他们才会把目光投向燕山。尤其是第二件事情,更是关系重大。这个在兵部正堂上做出的决议,它牵涉的绝不仅仅是杨度和严固两个人的输赢胜负,也不是两个派系势力的起伏消涨;它的影响范围也绝不可能只停留在军营里!接下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将受到它的影响!直到现在,商成都不明白汤行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更想象不出这件事情发展到最后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局面。他猜测,或许就连汤行和张朴他们自己,对最后的结果都不是很清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汤行在休养大半年之后突然走出来重新主持宰相公廨的原因…… 既然短时间里宰相公廨不可能就诸序的问题召开会议,商成也不愿意在城里继续呆下去了。城里马上就是风一股雨一阵的,他不耐烦看见这些事,还不如庄子里安静自在。 说走就走。第二天天才麻麻亮,他便爬了起来,趁着天凉快,带着几个侍卫就离开了县伯府。 出外城的时候,他瞧见了陈璞和南阳。这两姐妹都是一付仕子的装扮,骑着骏马,还带着女侍和扈从;看样子象是要去赴什么邀约。 他羁着青骢马靠近过去,先和南阳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陈璞说:“你们这是去哪里?” 陈璞没应他的话,只是很惊讶地望着他,愣怔了一下才反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商成顿时无话可说了。这话问得可真是希奇;他回去不回去的,难道还要先向她禀报一声?他含混地说:“临时遇到点事耽搁了两天。”又问她,“你和你姐带着这些人,是去哪里?” “……女娲山。” 商成马上感慨地说:“呀,那可是好地方。”他听说过这地方,离上京城大约五十里,因为山中有个大岩洞被人穿凿附会成女娲抟土造人的地方,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名字。不过,这个地方之所以能有偌大的名气,还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高宗年间,一个姓刘的举子进京赶考,走到女娲山那个地方的时候,恰好天就黑了,他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就合衣睡在山上的女娲洞里。在他熟睡的时候,女娲娘娘给他托了个梦,告诉了他那场大比里的策论题目,结果他在那年的礼部大试里他一举夺魁中了状元,还做了高宗皇帝的女婿当了驸马,最后官至文英殿大学士拜太子少师,成为无数读书人心向往之的成功榜样。女娲山上的那个山洞,也因为这个走运的家伙,而成了一处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必然要去虔诚瞻仰的胜地。在那里走动的举子众多,很多高门富户就在山上山下修起了庄园庭院,一方面方便自家人消夏避暑,另一方面又能和举子们结个善缘一一万一这里面再出一个状元呢?就算不是状元,进士也不错呀。又因为女娲洞前面有一个两亩见方的池塘,青波碧水终年不涸,也有人把这里与上京另外一处胜景“碧湖金榜桂车择婿”的碧落湖相比拟,把这里称作小碧落,许多大户人家没出嫁的闺女,也会先来这里暗中挑选称合自己心意的女婿。久而久之,这也形成了一种风俗。于是,每隔上三年,在礼部大试的头一年秋天,女娲山总是热闹非凡…… 南阳说:“应伯,你要是有空暇,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又说,“明天是文会,后天还有一场诗会。”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商成。她真心希望商成能答应下来。她相信,不管是文会还是诗会,都不可能难倒商成的! 这个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出了城,来到了城外。道路很快就不象城门口那样拥堵,变得通畅起来。商成和陈璞一左一右地簇拥着南阳,三个人并骑走在前面。商成说,“我去不成。”他没解释自己为什么去不了。想来南阳总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吧? 南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她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陈璞隔着她姐对商成说道:“喂!一一我问你的话,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回去?” “有点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陈璞一付很有耐心地模样,继续追问道。看来她是准备接过她姐没有打破的那个沙锅,把问题追问到底了。 “唔,只是一点小事。不值一提!”商成含混地说。他还没想清楚,到底该编个什么样的瞎话来糊弄陈璞。 “是不是和那天汤老相国留你下来的事有关联?”陈璞似乎是自作聪明地说。 “……嗯?一一不,没关系。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嘛。”商成故意欲盖弥彰地遮掩着。事实上,他就是想让陈璞的思路朝这个方向走。人家汤老相国当时就说了,是私事;既然是私事,你总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吧? “哦。”陈璞点了点头。她似乎放弃了。可惜的是,紧接着她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信!”她对南阳说,“姐,你看见了吧?我都说了,他们这些人,心思全都在肚皮里,一个个以虚为实以实为虚的本事都大得很,虚虚实实真伪莫辨,你想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一句老实话,根本就不要去妄想!你信不信,他刚才是故意这样支支吾吾地和我说话的,看上去是在帮着汤老相国遮掩,其实是巴不得我能这样想一一我总不能追问汤老相国的私事吧?”说着她让马匹缓了半步,侧了身扭过脸来凝视着商成。“应伯,”她特意叫了商成的封爵,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一一应伯,我说的没有错吧?” 商成哈哈一笑,全然没把自己的捣鬼伎俩被人当面揭穿当回事。 “到底是什么事?”陈璞还是不罢休。 商成沉吟了一下,问她:“你真想知道?” “不想!”陈璞很干脆地说,“该当我知晓的,我早晚都能知晓;不该当我知晓的,自然有不该当我知晓的理由。” 商成笑了笑没有言传。 “对了,我有点事要和你说。”陈璞羁着马绕到商成身边,小声地说,“那天在兵部会议的时候,张相说,由右神威军来试行新操典,我看见有好几个人的神色都不对。杨国公负气是肯定的,因为张相他们拉了偏手;可是,为什么严国公的脸色也那么难看?难道他还不满意?虽然他和萧老帅有了隔阂,可右神威军毕竟也有他的心血。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使他不满了?” 商成瞥了一眼另外一边的南阳。他和陈璞的情谊非同寻常,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在关键的时候指点一下战友;而且,从四次操典会议的情形来看,她在军旅间也是渐露头角,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如今已然与上官锐等人同侪,很多事情他已经可以同她一道商量探讨了。只不过,身边还有一个南阳,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些话到底说还是不说呢?如果说的话,又该说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我姐已经知道了。我和她说过的。”陈璞说。她抿着嘴唇沉默了一刻,抬头望着被日头晒得白晃晃耀眼的官道,既象是在向商成解释,又象是在自言自语,低着声音慢慢地说道:“虽然我的心思慢,很多事一时半会地根本反应不过来,但这回能参加会议,其中意味着什么,我能体会出来。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又想不明白为什么张相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临时还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于是就想到了我姐。”她顿住话,偏过头,昂起脸来仰望着商成。她相信,商成能听懂她说的话。 商成当然听懂了。陈璞是“临时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所以她才去找了她姐南阳。虽然他不是很清楚这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是谁,但毫无疑问的是,自己应该也是这些人之一;不然刚才陈璞也不会一再地追问他过去两天都在做些什么。同时他也听明白了,陈璞最信任的人,应该就是南阳了。 他转过脸,有些抱歉地看了南阳一眼,然后问陈璞:“那,你们商量出个什么结果?” 陈璞绷着脸,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又或者是在努力地鼓起勇气,然后才说道:“汤相和张相,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满意杨度。使他们不满意的,好象应该是严固……”她的话吞吞吐吐断断续续,显然是对自己的判断一点信心都没有。“但这又毫无道理。它说不通!既然张相他们不满严固,为什么把新操典交给右神威军试行呢?当年萧老帅离开右神威军的时候,接任军司马的就是严固……” 商成打断她的话,说:“你为什么说张朴他们不满意严固?理由何在?” “不是我说的。是我姐说的!”陈璞泄气地说。她也觉得她姐说得对,但就是找不出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理由。 商成转过头去望着南阳,很想听听她的解释。他完全没有想到,一心痴迷在书法上的南阳,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 “……唔,我是这样想的,”南阳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那什么,安国公不是一直呆在陇西的么?他在澧源大营应该没什么特别体己的人;即便有,那些人也肯定更加亲近萧老将军一些。可他才回来大半年的时间,就,就收拢了这些人,还把辅国公逼到那样的窘迫地步,显然,即便是没有张朴他们的帮忙,他早晚也能收拾起澧源大营里的禁军。既然是这样,那张朴他们为什么还要去得罪辅国公呢?他们完全可以学那刺虎的管庄子,静观虎斗,这不是要比现下要轻松得多?可他们偏偏就去拉了偏手,偏帮了根本就不需要帮忙的安国公。这是因为什么?”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是他在等着南阳的解释,结果反而变成南阳找他要解释了。 他沉默了半天,直到青骢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成都王。” 陈璞皱紧眉头,无论如何都思量不出这事与她的皇兄成都王有什么干系。南阳的眼睛里却是光芒一闪,“啪”地拍了下手掌,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陈璞先是望着商成,见商成点出成都王之后就闭上嘴再不肯说话,马上就绕到她姐身边,着急地催问究竟是怎么个道理。 南阳问她妹妹:“我问你,安国公是不是和六哥越走越近了?” 陈璞迷惑地点了点头。严固和曾敖是支持她们的六哥成都王做主甘泉宫的,这件事宗室里还有谁不知道,用得着现在再问一遍? “六哥有安国公的支持,相比七哥就更占了上风,所以张相他们才站出来,把那什么操典交给了右神威军。” 陈璞拧着眉头仔细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摇头。她依旧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严固、杨度、六哥、七哥还有右神威军和新《操典》,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乱得就象一团麻,让她半点头绪都摸不着。 南阳知道,商成是绝不可能谈论天家以及宗室里的是是非非的,而陈璞的心思迟见事慢,于是就耐心地给妹妹譬说其中的关键:“安国公和六哥走得近,六哥的机会就比七哥大得多;但张相他们不希望是六哥,所以就把操典交给了右神威军,摆明了姿态要在澧源大营的事情上支持安国公。辅国公本来就有些不敌安国公,了不起也只能算是势均力敌,眼下安国公得了宰相公廨的支持,必然更加地变本加厉。这样一来,人单力孤的辅国公就必须寻求别人的援手。可是现在能帮上他的人,还能有谁呢?” “谷鄱阳,”陈璞说,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商成。 “鄱阳侯一直都在帮着他,可事情不也到了现在的地步?”南阳说。她也看见了陈璞的目光,笑了笑,又说道,“应伯?应伯是不成的。他是赋闲的上柱国,手也伸不进澧源大营一一别人也不可能让他把手伸进去,所以辅国公不到山穷水尽连稻草都想抓着救命的时候,不会求到他的家门。而且张朴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只要辅国公做了他们希望他做的事,他们就不可能再象现在这样偏帮,所以辅国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七哥!这样一来,六哥有安国公,七哥有辅国公,两边又是势均力敌,将来,将来……将来就谁都说不好了。” 陈璞张开嘴,使劲地瞪圆了眼睛。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些人的心头到底转着多少的弯弯绕绕!一个操典的试行而已,不仅算计了两个上柱国开国公,居然还把她的两个皇兄也一起拖了进来! 南阳没理会她的惊愕,转头问商成说:“先生,我还是有些地方不很明白。这是不是说,张朴他们既不希望是我六哥,也不希望是我七哥?那他们……” 商成摇了摇头。按大赵现行的政治制度,宰相公廨是全国的中枢,而宰相的管辖范围极大,皇帝不过是国家的象征而已,更多的时候就是一块橡皮图章,所以汤行与张朴他们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到底是成都王做太子,还是济南王入主甘泉宫。他们之所以要把杨度推到济南王的一边,只是不想让这场太子位的争夺这么快就结束罢了。当然,把杨度推向济南王,也很有可能是张朴他们和济南王取得了什么默契。这一点非常可能!因为两个皇子争得越厉害,他们这些宰相的地位才能愈加地彰显出重要,他们的话语才会更有说服力和影响力,他们才能有更加充裕的时间去实现他们的理想和抱负……当然,他不会对南阳说这些,只是很简要地说:“只要天子指定了太子,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南阳神情瑟缩,也摇了摇头。天家的事情,远比外人所了解的更加复杂。她父皇虽然是皇帝,但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也不可能独断专行,宗室的意见也不能不听。至少她就知道,宗室里对太子的人选就有很多议论。还有人给她递过话,让她帮着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的;她当时就拒绝了。 陈璞还是想不通。她问道:“张相他们这样做,有什么用意?” “清查诡田隐户!”商成和南阳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一下,陈璞总算明白过来。当人们的目光被激烈的太子位之争吸引的时候,张朴他们正好趁机大力推行《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她甚至想到,也许张朴他们会拿这份文告做文章,谁支持清查诡田隐户,他们就支持谁! 商成不禁对她这种天真的想法感到莞尔。这怎么可能嘛!成都王和济南王身边的人都是清查诡田隐户政策的受害者,只要两个亲王没昏聩到天怒神怨的地步,就绝不可能抛弃这些支持者,转而跑去支持张朴他们。因为,只要他们那样做了的话,到时候首先被抛弃的,只能是他们自己!没有了这些支持他们的人,他们就没有了群众基础;没有了群众基础,自然也就失去了问鼎的机会。 又走了几里路,在官道的一个岔路口,他和两姐妹分开了。他的理由是,他有一个一年多没见面的朋友,恰好在这几天里到京城来看他,所以他就不能去参加什么文会诗会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1)高小三回来了 商成说家里款待客人,这原本只是一句托辞。哪知道两天之后,他这句话竟然一语成了谶。 那天的晌后,他正在花园里,看着请来的石匠师傅把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古生物化石从石头里完整地分凿出来。几个从来没做过这样活路的匠人,全都象才开始学手艺的学徒一般,拎着铁锤扶着凿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头上的纹路轻轻地敲打着;砸不到三五下,就要停下手吹掉那些浮土石渣,然后再用清水把砸过的地方还有周围都洗一遍,然后才可以再凿几下……嘿,这哪里是在做活路,完全就是在伺候先人呀!不过这家顾主的性情和善,手脚更是大方,不单工钱给得十足,伙食上也不克扣计较,每天早晚两顿饭都能见个荤腥不说,夜了还有一顿香油面片汤作消夜,吃得匠人们睡着了觉都能闻到麻油的香气。偏生这一趟的活路还轻省,就是雕凿一块大石头而已,顾主连工期的长短都不提,只要他们能顺着纹理把石头里的什么化石完整地“抠”出来就算完事。哈呀,瞧人家的这份大气,怪不得如此年轻便能做上县伯哩!这样既大方又善性的顾主,打着灯笼都难找;能遇见一回,就是他们的福气!既然是顾主教他们把这块石头当作先人伺候,那这石头就是他们的先人了,人人都打点着十二分的精神,拿出给寺庙雕刻佛菩萨的本事和用心,精细地打理着那块大石头…… 对什么希奇事情都很稀罕的二丫,她也跑来这边看热闹。她还把小蝉也领了过来。 瞧了一会,看不出究竟的小蝉忍不住奇怪地问:“你家要重新整饬园子,为什么不去买太湖石呢?”她家的园子里就有几块千奇百怪的太湖石;她也知道什么地方能买到上好的太湖石。 “你不懂,别乱说!”二丫就象个大姐姐一样,小声地对她说。这些女娃里,小蝉的年岁最小,所以从来都是作妹妹的二丫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了当姐姐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和小蝉最要好的也是她。她不屑地说,“太湖石到处都是,有什么了不起?这块石头才稀罕!这是化石!” “噢。”小蝉低声答应道。这姑娘的性格一点都不象她爹谷实,而是随了她娘亲的绵软柔性。二丫话里透出来的告诫意味并不教她觉得反感;恰恰相反,这让她有一种被别人关心和呵护时才有的温暖与依赖的感觉。她不再出声,盯着石头里两个石兽的大致轮廓望了半天,又小声地问二丫,“化石是什么物事?” 这个问题把二丫难住了。她也不知道化石到底是什么物事。商成倒是对她解释过;但商成自己都是才从航海学和地图学转业过来,在古生物学的领域里只能说是俩眼一抹黑,只是告诉她,化石就是几千几百万年前的牛羊马匹之类的动物埋到土里之后,在特定的环境下,最后会变成了石头一一这种石头就叫做化石。至于特定的环境到底是什么个“特定”模样,他也说不上来。于是,二丫把他的话学说了一遍,最后很郑重地添上一句,说:“这是大学问!” 小蝉懂事地不再言语了。她明白了,这化石里的学问,大约与商成书房里的地球仪和世界舆图一样,都是商家的不传之秘。在她没有进门之前,二丫是不可能把和她说这些事情的。她倒没意识到,其实二丫和她一样,同样也还没有正式地进商家的门。 这个时候,月儿匆匆忙忙地来到后院。 她把挽着袖子准备亲自动手的商成叫住,告诉他一桩事:“刚才有人来报信,说是三哥回来了!” “谁?”商成的心思还在石头上,握了柄小铁锤比划着顺口问道。 “什么?”月儿倒被他问得迷糊了。 “你说谁回来了?” “三哥!他回来了!” “……是高小三?” “对!” 哈呀,这可是好消息!总算是把这家伙给盼回来了!商成攥着铁锤凿子,高兴地都想挥舞一下了。他问月儿:“婶子还说了些什么?她说没说小三哥几时能到京城?”他还以为是高小三把信捎到了刘记货栈,货栈又通知了十七婶。又说,“你把这事告诉你嫂子她们没有?”他说的是高小三的媳妇和妹子。她们俩一直跟月儿她们住在后院。 “已经说了。” “她们没事吧?”商成有些担心地问。小三媳妇的身体很差,长年都离不了药罐子,今年以来又为高小三的遭际和下落而担惊受怕,病情当然是越来越严重,前一阵还晕厥过一回,把全家人都吓得半死。好在商成如今是在“养病”,那两个太医为了躲过太子薨殁的大劫难,已经以照顾商成的名义搬到庄子里住了下来;幸好有这样两个医道国手在身边,才救回了小三媳妇的一条命。高小三回来了,这本来是好事,可小三媳妇的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别一个不巧有个什么不测……那他回头怎么面对高小三? “已经派人去请两位大夫了。”月儿说,“大丫姐和盼儿姐都在陪着三嫂。” 商成这才稍微放了一些心。他想了想,说:“那行。从泉州到京城,再快也要半个月,有什么需要的,你们自己拿主意就好。”说着就拿起石匠的家什。他忽然又想什么,说,“对了!一一你招呼一下,告诉他们,回头有了小三哥到京城的确切日程,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去迎他!” “谁和你说三哥半个月之后才到了?” 商成搞不懂了。高小三不是半个月之后到京城,难道还想再出一趟海?那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高小三必须回来;他就是绑,也要把这家伙绑到京城! 月儿知道他听岔了话,赶紧解释说:“带信的是泉州水师的一个小兵。水师派了人一路护送三哥他们,那个小兵就是给三哥他们打前站的。他说,三哥最迟今天傍晚就能到!” 啊呀,高小三出了一趟海,居然就抖擞起来了!还能支使泉州水师做事了?商成有点不高兴了。他阻拦不了几个女娃鼓捣什么买卖,只能把货栈的生意权当成是她们的玩具;可她们借了他的名头去地方上呼风唤雨,这就有点过分了…… 月儿立刻看出来他心头不舒服,就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说:“是你自己写信去泉州查问三哥下落的,怎么怪罪到我们头上来了?” 商成这才记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初他听说高小三出了海,就写了信去泉州,请泉州市舶司帮忙留意高小三的下落。为了引起地方上的重视,他还是用军传驿道帮忙递送那封私信。现在看来,那封信一定是起到作用了,泉州地方居然从水师里借兵来护送高小三一行,显然重视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和想象。 他笑了一下,算是对错怪了月儿的歉意。他边想着边说:“今天傍晚就到的话,时间可是不多了。你赶紧安排一下,看怎么给小三哥接风洗尘。对了,你派人进城去通知婶子没有?她一直都在顾念着这件事的。” “已经派人骑快马去城里报信了。”月儿说。 “货栈那边呢?” “也派人去了。” 商成一连问了几件需要马上安排的事情,月儿都安排得妥当周全,根本不用他来考虑,更不要说什么拾遗补漏了。看着月儿那张依稀还带着一些稚气的脸庞,忽然之间,他生出了一份感慨,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可爱的月儿默默地帮着他做了多少的事情……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2)真腊和禄厄 太阳刚刚偏西,商成就带着一家人赶到了界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庄户们,一个喊一个地,也都相跟着跑来看热闹;连区家河对岸的谷家庄上也来了人。小小的界碑附近很快就聚起了不少人,黑鸦鸦的一大片,看起来倒是十分热闹。 太阳偏西的时候,高小三和几个随他一起出海的货栈伙计,在十几个便装的水师官兵陪同护送下到了。人们就象欢迎胜利凯旋的英雄人物一样,簇拥着把他们迎进庄里。 临进大门的时候,月儿告诉大家,为了庆祝高小三的平安归来,凡是庄上的人,每家都按着人头派发钱粮,大人每丁三百钱每口二百钱,十二岁以下的娃娃和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不论男女一律五百钱,另外每个人再加一斤白米或者细面;自家的佃户每一户还有半斤香油。她同时宣布,从明天开始,在大门前的场院上连摆三天的流水筵,不管是谁,都可以随便地吃喝。其实,这个流水筵席应该是从今天晚上就开始的。但是事情来得实在是太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根本没办法把所有的事项都置备妥当。支应几百上千人的吃喝可不是一桩小事情,许多吃的喝的都要去临近的大集镇上采办,还有预备足够的桌椅条凳和碗碟筷子,要请做席面的大师傅,还要雇帮工短佣……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这个决定立刻得到所有人的一致拥护。得了好处和实惠的庄户没口子地说着颂扬话。他们一边称赞着主家的“英明”和大方,一边悄悄地相互打听高小三他们的来历。许多人都猜测这应该是应县伯的什么亲戚。但马上就有人指出,应伯左右的侍卫们说过,县伯的原籍是在渤海卫的晋县,家里遭过突竭茨人的兵祸,只有他孤身一人逃了出来,哪里还有什么亲戚?可这个说法也站不住脚。应伯没有亲戚,那月儿姑娘又怎么说?谁不知道她是应伯的表妹,他们俩是姑表亲?众说纷纭中,有一种说法不径自走:应伯当年还不是应伯也不是上柱国的时候,有一回在草原上作战,不幸负了重伤,连马都骑不了,是高小三把他背回来的…… 这种带着浓厚的演义色彩的说法当然也不对。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它部分接近了事情的真相了。站在商成的角度来说,高小三的确是对他有大恩,甚至可以说是活命的恩情。但这并不是他如此隆重地迎接高小三的根本原因。他之所以会走出几里路去迎候高小三,除了因为他们之间的情义值得他这样做以外,更多的是因为他很尊重高小三这个人! 也许会有人感到奇怪。一位县伯,一位上柱国,居然会去尊重一个从小地方出来的商贾,这委实教人感到难以理解。哪怕这个商贾曾经对上柱国有过救命之恩,那也只能说是感激,而不能说是尊重吧? 不,这一点都不奇怪。他尊重高小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高小三对他过恩情,而是因为高小三的为人和处事。从他升校尉到将军,最后做上提督,前后四五年的时间里,虽然他和高小三各自都有忙碌的事情,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但高小三从来就没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的事,更没有说过请托过他帮什么忙。高小三唯一的一次开口向他求助,还是为了陷入困境刘记货栈;结果还被他拒绝了。只凭这些,高小三就值得他去尊重! 那一晚,商成喝了很多的酒,说了许多的话。他还两次三番地端着酒碗,去给那几个出海的货栈伙计还有泉州水师的官兵敬酒。谁不喝都不成,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不给他面子,那就是不给大赵军方面子;不给军方面子,那你自己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就凭这些话,谁还敢不喝。最后醉倒了一屋子的人。他自己倒没什么事,只是眼睛时不时地发直,也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拉着高小三天上地下地浑扯。最后还是月儿实在看不过去了,把酒碗从他手里硬夺下来,把这顿很可能拖到后半夜的筵席搅散了。真是的!什么时候不能说话,非得挑在这个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商家庄上就忙碌起来。从辰时开始,连接着庄子南北西三条道就没断过车马。月儿头天就教人去订下了许多物事,从吃喝的酒水肉菜到盛菜的碗盆碟子,从遮风挡雨的席蓬到烧灶的木炭石炭还有才出来不久的焦炭,几乎是应有尽有,如今已经络绎不绝地送过来。商家门前的院场一角,已经连夜搭起了一溜的大席蓬,蓬下是三四十口大铁炉。附近村庄集镇上做筵席的大师傅几乎都被请来了;只是他们,就在席蓬外坐了五六桌。桌上摆着的上好茶汤与精细点心都没有人去动,师傅们都怀着一种敬仰的心情,神情肃穆地望着上首桌案边坐着的三个人。他们刚才都听说了,这三个人是顾主从城里太白楼请来的大师傅,真正的大师傅!假如说他们这些人都是军旅间的小卒的话,那么这三个人就是上柱国一一至少也得是个柱国。他们甚至发现,就连商家的管事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也是一付小心翼翼的模样。而除了那个姓荀的管事之外,三个太白楼的大师傅待谁都是一付不大理睬的模样。但他们却很巴结荀管事;显然,荀管事在县伯府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因此,这些在附近很吃得开的席面师傅们,也对荀管事越发地客气和尊敬起来。后来他们才听说,荀管事其实不是管事,而是商伯家的首座客卿…… 今天是应伯商家流水筵席的第一天,佃户们都自发地前来帮忙;一些自觉得有头有脸可以走进县伯府邸的自耕农,也跑来凑热闹。这些人做不下锅灶上的营生,但提个煤运个炭抬个大物件什么的粗笨活,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人多力量大,不到两个时辰,木桌条凳就从商家门前一直接到三面的村口一一这还是因为运送桌凳的车马跟不上趟的缘故,所以才延误到这个时候。不然的话,只怕一时半刻就能把办流水筵席的地方布置妥当。 现在,就等着大师傅们动手,流水筵开席了。当然,也少不了等应县伯出来说两句话。 大家都在忙碌的时候,商成正在书房里和高小三拉话。 “……我们是十二月十四到的奢颇那城。那里是大越的一个大港口,走西线下真腊的通常都在那里停泊,补充食物和淡水。我后来想,我们大概就是在那里被海寇盯上的。我们在奢颇那停了两天,再次出海的第三天,就被两条海寇的快船尾随上了。”出海走了一趟之后,高小三并没有两手空空的失败遭际所击倒。恰恰相反,一年来所经历的桩桩件件,反而使他变得愈发地变得精神干练起来。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也没有学着别人那样蓄起髭须,本来有些苍白的长脸膛,如今被日头和海风熬炼得黑瘦。他的身体本来有些单薄,但历练过风雨之后,如今也变得壮实起来。现在,他坐在座椅里,对着商成侃侃而谈,仔细叙说着这一年里的种种经历。“他们追了我们三天三夜。我们坐的那艘船是快十年的老船,走得慢,渐渐被船队甩在了后面。最后实在跑不过了,只好降帆落蓬……” 商成一直没言声,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看高小三的茶盏已经见底,就拎起茶壶给他续上茶汤,插话问道:“海寇追上你们之后,没有动手?他们有没有伤着人命?” “别人遇见海寇时是个情形,我不知道。不过这股海寇并没有动手。我听船上那些惯跑海路的人讲,大越附近的海寇都是只求财不伤性命的。据说是因为十年前咱们大赵有个姓真的将军,带着水师在那边剿过海寇,不分良莠一口气屠了十几座城,杀了上万的人;他们都被杀怕了。”高小三喝了口茶汤,继续说道,“那些海寇登上我们的船,就指使着船夫把船开向了一个荒岛,然后把我们扔在了那里。那座岛靠近海路,我们只呆了四五天,就有一支明州的船队经过,我们也就得救了。” 虽然高小三轻描淡写地掠过了荒岛上的经过,但商成依旧能看出来,在提到荒岛的时候,高小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畏惧。很显然,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他没有去寻究荒岛上的事,而是问起了另外的事:“你刚才说,大越的海寇只求财不伤性命。那其他地方的海寇,是不是并不是这样做的?” 高小三点了下头,说:“真腊那边的海寇,心就特别地残,时常发生杀人夺船的事情,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在海上见过漂浮着的尸首。船上还有人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是他的老乡。听说,哥罗富沙附近的海寇的心更残,他们倒是不怎么杀人,但人要是落到他们手里,比死了还难受……” “怎么?”商成拧着眉头问。 “他们把抓到的人都卖去禄厄国,说是修什么佛舍。” 禄厄国?这个时期的东南亚,有这样一个国家?商成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禄厄国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禄厄”两个字怎么写,沉思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勉强能沾边的名字。他迟疑地说道:“你说的,是不是吴哥窟……吴哥王朝?”但他实在是记不起来吴哥王朝的崛起和衰落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了。 “应该是吧。”高小三也不能确定禄厄国和吴哥王朝是不是一回事。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都是跟着当地人说话的口音转过来的。就象刚才那个哥罗富沙,那是明州人对那边的称呼;泉州人一般叫那里做‘离游洽沙’……”他卷着舌头,一连学说了好几遍,这才好不容易把“离游洽沙”四个字说清楚。同时他蘸了点茶汤,在条案上写下这四个字,随即又不好意思地说,“……也不知道是这几个字。” 这一回商成的反应很快,他立刻就从脑海里找出了与这两种读音相般配的熟悉地名:“马六甲!” 高小三笑着咧了下嘴。又是一个新名字,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 商成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世界地图,又把话题转回了禄厄国。他怀疑,这就是他所记得的那个吴哥王朝。但除了高小三这里,他还从来没听谁说过这个东南亚国家。他很好奇,这个吴哥王朝或者说禄厄国,它跟真腊还有大越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马六甲的海寇一面在真腊掠夺海船和人口,一面同禄厄国做着贸易,这其中好象有点蹊跷啊。 果然如同他料想的那样,高小三说:“听说真腊一直在跟禄厄国打仗,两边都打几百年了。好象真腊一直都是在打败仗。一一反正我是没听谁说真腊打赢过。” “几百年里一直打败仗?”商成惊讶地说。他有点佩服真腊了。败了几百年还没灭国,这怎么说都是一种本事吧? 高小三笑起来,说:“您不知道,真腊……嗨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低下头,又喝了两口茶汤,顺便在心头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努力地把自己了解的情况组织起来。他说,“怎么说拉,真腊这地方,它大概,我是说‘大概’啊……它大概就不是一个国,至少不是咱们这边的秦汉魏隋唐这样的国。我在那边只呆了半年,光我知道的‘真腊国’,就有七八个。我们在的那个城市是‘瓦罕真腊’的京城,因为京城就叫‘瓦罕’,所以就是‘瓦罕真腊’。在瓦罕城北边,还有溪水真腊和毛水真腊;向西有座山,山里有旱山真腊;翻过山就是白刺里真腊,还有个什么乎我落真腊……”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细数。“……哥罗富沙那边也是真腊,就叫哥罗富沙真腊。一一呃,十一个真腊了!” 商成昂起头哈哈大笑。他问道:“那他们的国王呢?总不可能十一个真腊国,你是真腊国,我也是真腊国,然后咱们大家都是真腊国的国王吧?” 这话高小三可不敢随便乱搭腔。他假装没听到商成的话,沉默了片刻,才笑着说:“听说是真腊国的国王改了国号,把真腊换做了禄厄。但我在那边认识了一个人,他家是唐朝安史之乱时避祸到那边的;他倒是另外有一番说辞。他说,是因为真腊国信佛,而禄厄国信的却是另外的佛教,然后才起了纷争。”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商成也听得很迷糊。但他知道,高小三在瓦罕真腊的时候肯定比较落魄,自然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事情,所以说不上来禄厄和真腊之间的种种纠葛,这可以理解。 高小三努力地回想着,说,“……好象是从天竺还是哪里传过去的佛教,但跟佛教又不尽相同。我在瓦罕城也见过,那些佛菩萨的塑像都不一样,胳膊都是好几根。” 他说不清楚,并不代表着商成想不明白。从天竺传过去的宗教还能是什么?除了佛教就是印度教了;当然还有伊斯兰教。不过随便一樽佛像上就能装上几条胳膊的,只能是印度教了。既然真腊还在跟吴哥打仗,看来吴哥王朝统一中南半岛的脚步是任重而道远啊。只可惜的是,真腊没个叫前三口后三口的大和尚,也不派人来大赵求援,不然他还可以搞个中南半岛方略什么的混混时间…… 他咂了下嘴,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扔到脑后,郑重地对高小三说:“小三哥,我有个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高小三马上在座椅里端正地坐好。自打重新踏上大赵的土地,他就对这一时刻早有了准备一一他毕竟让货栈损失了三万缗以上的钱货,还拉下了几千缗的亏空。这样大的损失,即便他与和尚大哥的感情再好,也必须对商成有个交代! “是这样的,我有个打算,想和你商量一下。”商成说。 高小三抿了抿嘴唇,等着商成的下文。 “我有个朋友,现在就在成都……”话到嘴边,商成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措辞,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就是毅国公王义,你也知道的。他现在在嘉州行营负责后勤上的事务,长期驻在成都。前一阵他来信说,手边缺个合用的人,想教我帮忙推荐一个。我头一个想到的合适人选就是你!怎么样,你愿不愿意从军?” 高小三目瞪口呆地说不上话。他怎么都想不到,商成如此郑重其事,居然是和他说这个事。 他一下就变得口干舌燥起来。虽然商成说的是从军,但他哪里不明白,这其实是给他个机会让他做官。有商成的举荐,又有毅国公王义的照看,只要他点头,今后的道路不说是平步青云,也肯定是一帆风顺。可是,他要做官么?他希望做官么? 商成看他的神色犹疑不定,似乎有些犹豫和担心。但他并没有劝说高小三。假如高小三愿意吃粮当兵的话,凭高小三的悟性,又有他的照拂,十年以内做到游击将军还是有希望的。但前提是高小三愿意。假如高小三不愿意的话,他也不会执意劝说他。这种会影响到一个人一辈子道路的选择,还是由当事人自己来做决定比较好。 这个时候,李奉在门外说:“禀督帅,蒋先生和工部杨主事来了。”又说,“小姐也在问,马上就到正午了。您什么时候出去给大家敬酒?” “和小姐说一声,我这就过去。你让老蒋和杨主事也跟着我一块去。一一毕竟是个喜庆事。”说着话,商成站了起来。他对高小三说,“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考虑一下,过几天再答复也成。”……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3)谷实的贺礼 第四次《操典》会议之后,谷实并没有转回澧源。他虽然是澧源大营的副总管之一,其实并不负责什么具体的事务,所以右神威军试行新操典的事,他也说不上什么话,更做不了什么主。他想,反正会议结束时杨度是摔手而去,显然一怒之下又要撂挑子;他也不耐烦看见严固那拨人小人得志的嘴脸,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就让严固他们去折腾!于是,他也没去见杨度,随便找个因由,直接便回了区家河边的庄子里。 到家之后,他哪里都没去,也不怎么见客人,每天都是独自一个人呆在竹园里。有时品茗读书,有时抚琴弄箫,兴致到了还会提起笔来涂抹几下。他少年时曾下过大力气学过花鸟画,技艺一般,但自娱自乐却没有问题。家里人都知道他的心情不好,谁也不敢来这边搅扰他。竹园里一天到晚都是静悄悄的。 商成已经从城里回来的消息,谷实当天就知道了。但他没有到区家河对岸的庄上去找商成,也没让人去请商成过来。 汤行和张朴他们的手段太狠辣了,他至今都想不出该当如何化解。这不仅把杨度推向了济南王,还硬生生地在他和杨度之间打进了一颗楔子,让杨度不得不与他生出隔阂!为了应付严固、曾敖以及严曾二人背后的成都王,杨度只能放弃一直以来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在立储的事情转而支持济南王;可他却已经和清河老郡王他们达成了默契,与宗室一道反对成都王和济南王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入主甘泉宫。毫无疑问,在立储的问题上,他必然会同老朋友产生矛盾,甚至会爆发激烈的冲突;而在这种非左即右非是即错的重大事件面前,他与杨度几十年的深厚情谊根本不值一提……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会忍不住浮起一种悲哀和凄凉。但这一点都不会改变什么。假如真有需要图穷见匕的时刻,他依然会绝不犹豫地在杨度的心口插上一刀;他相信,杨度也同样会这么做,而且做得肯定是一点都不比他的心更软。因为这虽然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的事,却是他们必须做的事!他们别无选择。从汤行和张朴提出,让右神威军来试行新操典的那一刻开始,他和杨度不得不分道扬镳了,也没有可能再回头了…… 然而,他现在担忧的,并不是杨度和他自己。不管这场纷乱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只要他们两个之中有一个能度过难关,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照顾另外一个人。哪怕是严固笑到最后,他的后人也一定会受到照看。清河老郡王,汝阳王,还有江陵王和襄州王,他们已经应承了他,在万一的情况下,他们一定会出全力保下他的家人。 何况还有商燕山。 但这几天里令他忧心忡忡的,同样也是商燕山。 早前在太子薨殁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商成允诺过,会帮他的帮;而且也的确帮了他的大忙。一个东倭方略,成功地帮他跳出困境,并且和宗室取得了联系。但巴蛇吞象人心不足,他才出风口便又站到了浪尖,刚刚结好了宗室反回头就准备给成都王和济南王一个教训,结果陷入了一场更大的漩涡里……他现在后悔了,早知道今日,清河老郡王他们来的那一天就不该那么警醒的。可惜的是,世上什么药都有,只是没有后悔药!他现在后悔也晚了,已经上了宗室的舟船,再想下来就难了。他也没脸面去央告商成再帮自己出什么主意。当然他也没可能再去找商成了。他已经收到风声,诸序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直向朝廷隐瞒着自己的病情;眼下宰相公廨严令彻查此事,显见得诸序的倒台近在眼前;据说,汤行和张朴曾在私下向商成征询过意见,而商成就举荐张绍继任燕山提督。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难道还不清楚么?汤行张朴不动声色间就开始着手扳倒诸序,这就是告诉杨度,只要杨度做到他们希望的事,他们自然就不会真正地支持严固;这同时也是对严固的一个严厉警告,诸序做下如此错谬的荒诞事,严固敢说自己在其中没有丝毫的牵扯?而让商成来举荐下一任燕山提督,与其说是嘉许,倒不如说是两位宰相在向商成示好:在这个关键时候,你商燕山最好是什么也别说什么都别做,更不要提帮谁不帮谁,只消安安静静地坐等好消息就是。而商成举荐了张绍张继先,也就是答应了不参与这一波更大的风浪。在这种时候,他还会继续帮自己的忙吗? 谷实觉得,商成应该不会再帮他了。 先前,太子刚刚薨殁的时候,他用鄱阳谷氏唯商成马首是瞻的条件,来换取商成的帮忙。商成做到了,可他却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与宗室联手的事情,就没有与商成商量过,更不要说什么马首马屁股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都把这事瞒着商成。事实上,至今他都没把这件事的前后经过详细地告诉商成;商成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但他觉得,商成肯定是知情的,毕竟区家河上下游就住着两个宗室,而南阳公主和长沙公主,她们谁也不会把这种事瞒着他。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想岔了。不错,两个公主确实都知道这个事,但她们谁都没有和商成提过。商成自己,他一直都是忙忙碌碌,在为大航海时代的提前到来而添砖加瓦之后,最近又在考虑投身到古生物学领域里,因此,直到今天,他都还不知道谷实和清河郡王他们谋划的事情,更没料想到一朝被蛇咬到的谷实,居然还真是不怕井绳,前脚跳出油锅后脚就踩进火坑。 现在,谷实便坐在上善亭里。 他面前的石桌上,满满的一盏茶汤早就没了热汽,他却没有动过。在亭外一角的两个侍女,低着头垂着手,守着小小的红泥火炉,安静地就象两座雕塑。没有谷实的招呼,她们不敢自作主张过来换茶汤。 已经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他都是一动不动的。他望着眼前这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默默地感喟着过去,思索着眼前和将来……直到一阵热风穿过竹林,拂动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他呷了口凉茶,又伸手抹去额头和鬓角的几颗汗水,这才记起来,明天就是节气白露。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凉爽,反而还是穿着伏天里的罗衣。说起来,今年的季节变化也煞是奇怪,立秋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天气却依旧象盛夏时节一样燥热,一点转凉的迹象都没有。往年的这个时候,总能看见一队接一队的大雁你追我赶地飞向南边,燕子也收拾起行装,差不多到了离别的时候。可今年呢,天上倒是能看见大雁,但相比着往年,雁阵是那么的稀疏凋零;就在他头上的亭顶楹梁间,巢窝里的燕子还在啾啾细语,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着赶回它们南方的家里…… 他把着茶盏,侧耳聆听着燕子的呢喃,心底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难道说,这反常的凉暑变化,是对眼前的世事变幻的一种暗示? 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毕竟向来的盛衰起伏风云变化,上苍通常都会通过种种异象予人以启示,史书上象“大星坠野”、“二日并争”和“荧惑四侵”这样的记载数不胜数。只可惜,他不会观天象,所以揣摩不透这仲秋似夏和萑苇如炉到底有什么深刻的寓意。不然的话,也许他就不用象现在这样坐在亭子里煎熬了。 他正在出神的时候,小蝉来了。 小蝉帮他把凉茶倒掉,重新换了一壶新熬的茶汤,又给他斟上一大半盏,放到他的手边。她问道:“爹,您刚才在念叨什么?什么‘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的。一一您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诗了?” 谷实摆了下手,跳过这一段。他喝着水,问女儿说:“你今天没出门?”他知道,小蝉和商家的几个女娃娃相处得都不错,经常跑去商家庄子上玩耍;尤其是霍家那个很有几分豪爽的二闺女,跟小蝉最是要好不过。 “高家三哥昨天回来了,现在那边正在庄里摆流水筵席为他接风洗尘,忙得一团乱糟。她们都没时间和我说话。” “高家的老三?”谷实仰起头仔细想了想。他只知道燕山有一员出名的悍将叫钱老三,而高老三便确实没有听说过。“这是谁啊?” “是商伯的一个亲戚,一直帮着商家打理生意上的事情。”小蝉说。她把高小三的事情跟她爹譬说了一遍。不过,她说的是故事,而不是事实。毕竟有些事情除了当事人之外,谁都不太清楚。何况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月儿和二丫她们的年岁都还小,能不能理解是一说,记忆也不是那么清楚。 谷实听到一半就全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得呢,月儿要为这么一个商贾兴师动众,商成也肯在这个时候在家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毫无疑问,这个姓高的同霍士其一样,与商成的渊源极深! 同时他也有点迷惑。霍士其已经是五品将军,受了开国子的封爵,怎么这个姓高的后生却一直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厮混在市井之中? 他心里转着念头,嘴上却问道:“既然你商家大哥摆出这样大的排场,你让家里派人去贺喜没有?” “管家一早就带人去送了礼仪。” “噢。”谷实捻着颏下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花白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这份礼可是不能轻了。” 小蝉有点发怔。她哪里想到这么长远。再说,什么样的礼才能算是“不轻”?她嗫嚅着说道:“我让送了一匹漳绒五匹宫锦五匹蜀锦十匹苏缎和金银锞子各十个……” “轻了!”谷实说。他摆了下手,招呼一个侍女过来,吩咐说:“你去告诉管家一声,把西边小塘村的地契房契都准备好,我等下带走送人。”回过头指点着女儿说,“倘使是平常的人情往来,你说的那些物事倒是绰绰有余。可是你看啦,你商家大哥只为这个人便摆下了如此隆重的场面,显而易见是对这个人非常地器重,那么这点礼就显轻了。”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下了话,瞪视着竹林半天都不再言语。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些事情本来该当早一些教导你的,可哪知道……好在也不算太晚。不过,你可要记住,不管是一个郡县也好,还是一户人家也好,只有在这些细微平凡之处,才能真正见着一个人的能耐本事。” 小蝉神情严肃地点着头,把她爹的话都记了下来。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4)小孔成像 谷实在家吃罢晌午,又小憩了半个多时辰,一直等到日头悄然向西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过了区家河,堪堪走近商家庄,他便带着女儿离开了大路,顺着田地里的土埂子在庄子外围绕了小半个圈,避开商家大门前热闹喧嚣的流水筵席,直接从后院门进了宅院。随便找个人问了两句,他便把作为礼物带来的几张地契房契都交予小蝉,让她自己去寻月儿和二丫她们。小蝉知道她爹要和商成说一些要紧的事情,就懂事地先走了。 等谷实走到后园的时候,听说消息商成,已经和蒋抟还有杨衡在角门边迎候他了。 商成把他让进了草亭坐下,又给他斟了一盏茶汤放到面前,笑着说道:“您怎么也过来了?上午我听说您派人送了礼过来,还估摸着,您不会来的。” 谷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自打走进草亭,他第一眼就落在石桌正中间的那个乌漆描金大木盘上。木盘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紫酱色漳绒;在漳绒上面,放着大大小小十几样水琉璃所制的器皿物件。这些水琉璃显然都是出自高明匠师之手,有的形状似振翅翱翔的飞禽,有的形状如昂首张舞的走兽,还有两件清清楚楚就是镇纸与笔架;在这些物件之间,还散乱放置着几颗宛似珍珠一般光泽圆润的琉璃珠子,所有这些物事,无一不是晶莹剔透极尽自然造化。随着人的身体俯仰视线游移,器物上时不时之间会迸起一缕绚烂的七彩光芒,却又是乍现骤隐,令人难以琢磨…… 谷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物件器皿。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问道:“这些都是玻璃?” “是啊,这都是玻璃做的。”商成说。他转过头瞅了一眼杨衡,又添了一句,“现在叫‘玻璃器’。一一这是当今给起的名。” 杨衡笑着说:“日前工部向当今呈献玻璃器十六箱,天子大悦,当即书写‘玻璃器’,赞曰‘乐汵冰心天上有,曲尽巧妙人间无’。” 谷实咂舌摇头嘴里“啧啧”连声。天子亲自命名,这可是了不得的殊荣了!他不得不感慨,工部的玻璃来得真在时候。只看眼前这些玻璃器,就知道这一番在朝堂上争斗张朴必然是大获全胜!那些领头弹劾工部和常秀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掉“无端构陷污毁同僚”的罪名,等待他们的不是降级留用就是降职外委;那些蜂拥而上的人也落不了什么好,哪怕法不责众,眼前吃不了什么大亏,可要想不被人秋后算帐,那就只能偃旗息鼓伏低认错;还有吏部尚书副相韩仪,他一直都在暗地里和张朴争左相的位置,百官弹劾工部时,他也说过一些推波助澜的话,现在呢,左相一职他是不要再指望了,进右相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尚书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都是两说一一或许他很快就会升文英殿大学士吧…… 他忽然问杨衡:“公度,”他对杨衡一直都比较客气,向来都是称呼杨衡的表字,这一方面是因为杨衡东元七年大比榜眼的出身,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杨衡有个好女儿。他问道,“一一公度,常文实怎么自己不过来?” 杨衡犹豫了一下。 “常文实的事情多,没时间来。”商成替他向谷实做着解释。 “他能有多忙?”谷实有些不屑地说道。他有点为商成抱不平,同时也替商成感到不值。玻璃帮了工部和常秀多少的忙,又帮了张朴和朱宣多大的忙?张朴收拾了对头拿稳了左相的位置,朱宣为清查隐田诡户趟开了道路,工部和常秀既有了政绩又有了业绩,只有商成什么都没得到,还被卷进了这场朝争,背了一身的臊。如今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朝争也现了端倪,张朴朱宣不出头,常秀总该来探望一下吧?唉,亏商成还把常秀当好朋友对待;看看别人是怎么待他! 商成指了一下石桌上的一个蓝封皮信匣,说:“他病了,一一是累病的。他现在人都还在许州,只让杨衡大人给我捎了封信来。”他望着那封信,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怎么了?”谷实有些敏感地问道,“是不是常文实病得很重?” 商成挤出个笑容,望着常秀的来信没有说话。 谷实在他这里没能得到答案,就把目光转向杨衡。 杨衡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得罪鄱阳侯的。同时,他觉得常秀吩咐他的事情,并不算什么大事,至多就是与玻璃一样,需要工部付出一些时间和钱粮而已。可时间并不算什么,钱粮更不算什么,有了这些玻璃器,再多的钱粮工部也有底气砸下去!他偷偷地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并没有阻止他说话的意思,这才向谷实解释说:“当初应伯向工部提议烧制玻璃之时,除了玻璃以外,还有一物名之曰‘天文望远镜’。这也是应伯倡议烧制玻璃的初衷。但造天文望远镜,便须先有玻璃。如今玻璃已成,天文望远镜之事自然不能耽搁。我这回过来,也是受了翟大人和常大人的亲口嘱托,除了当面向应伯致谢之外,也是想向应伯请教所谓‘天文望远镜’制作时需要留意的种种事项。” 谷实又把头转向商成。玻璃一事的来龙去脉他是比较清楚的,因为真芗不看好这东西,所以兵部当时坚决拒绝花这个冤枉钱;但“天文望远镜”的事情他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听闻。天文望远镜,这是什么样的物事?难道是铜镜的一类吗?忽然之间,他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既然砸钱就可以砸出玻璃,那么砸钱是不是也可以砸出天文望远镜?既然工部能在玻璃上砸钱,那么他也可以找人来一起在天文望远镜上砸钱! 商成把手一摊,无奈地说:“我不会做。我只知道,做望远镜,必须有一个凹镜,还要有一个凸镜。”他蘸了点茶汤,在石桌上画了个凸透镜和凹透镜的模样,然后添上两道直线,把两片透镜合在一起,说,“这两种东西,你们可以找做珠宝的匠人来做,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去磨制。但这两样东西放在一根空心的柱子里时,它们的前后距离是有特定的要求。这个距离是多少,又该如何去确定这个距离,我就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了。”他对杨衡说,“我想,也许田岫田大人能记得一些。好象这种道理在书里面有过记载的。”他仰着头,努力回忆了半天,才不是很确定地说,“这道理叫做‘小孔成像’一一好象就是这个名字。”他在石桌上画出一个小孔成像的基本示意图。 杨衡凝视着那个潦草的示意图看了半天,忽然说:“是不是《墨经》里的记叙:‘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古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内也’?” 商成听他大段大段地背诵先秦古文,顿时就觉得头昏脑胀,赶紧说:“差不多吧。我是记不上的。你回去找田大人商量一下,看这一段文章说的到底是不是‘小孔成像’。然后哩,你们就慢慢地试着调整凸镜和凹镜的距离。一一总能做出天文望远镜的!”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5)失望的谷实 说到天文望远镜,谷实自然就想起了他刚刚意识到的天象征兆和眼前乱局。但这个话题实在是太敏感了,哪怕在座的蒋抟和杨衡都不算是外人,他还是不能随随便便提起这个话题。但现在就是个机会。 他一手端着盏喝水,一手拈了个玻璃珠子凑近了仔细地审量,拉家常一般随口说道:“这回工部狗尿到了头上,鼓捣出玻璃这种玩意!一一怪不得张朴当初不许别人插手,只凭这剔透晶莹的卖相,工部就不知道要赚上多少。”他既似揶揄又似羡慕地问杨衡,“公度,这玻璃,你们工部预备如何经营?” “这玻璃的烧制,我们也是才摸到门槛。如今烧十炉只能有二三炉能成事,象这种无色透明的更是稀少,所以暂时还没有议到买卖经营上。”杨衡赔着小心说。 谷实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无论是名气还是政绩,工部都已经在玻璃上赚到十足,现在肯定不会自己擅自做出什么决定。再说,这东西有点巧夺天工的意思,最后该当如何措置,是准许流入民间还是直接列入皇贡,也轮不到工部来做决定了。但他的本意不在玻璃上,微微颔首,话题顺势就偏到一旁:“也该考虑一下了。对了,我记得当初倡议烧制玻璃,子达是建议工部与太史局联手的?” 商成正在和蒋抟说话,突然听他提到自己,转回头说道:“我那是被李定一下了圈套!当时不知道怎么地就说到了太史局,又说起太史局里的观天仪,从观天仪再说到天文望远镜,最后就扯到了玻璃上。” 谷实呵呵一笑。他放下茶盏,抬起手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看着亭子外依旧亮得有点刺眼的太阳光,忽然又说:“今年可煞是奇怪,再过几天都是中秋了,怎么天还是这样热?” 这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尤其是杨衡,他的感触更深。他是几个直接负责玻璃烧制的工部官员之一,又一心想着要凭借此事重新上进,因此对玻璃的烧制是特别地上心。他舍得奔波,无论是小洛驿还是许州作坊,但凡要新建玻璃火窑和搭炼焦甬道,他都要到场看顾着指点一下;他也拉得下脸面,仲夏时节响晴天气,太阳把大地晒得冒烟,别的官员都在通风透气的公廨里喝茶歇暑等消息,他却汗流浃背地守在窑口等消息,陪着匠人们探讨经验教训。至于顶着毒日头在上京、小洛驿和许州三地之间来回奔波,更是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因此谷实一说到天热,他马上就点着头颇有感触地说:“就是呀。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比往年热得多,我……”他原本还想把自己的一番辛苦讲出来卖弄一番,临时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一一这亭上说这些没意思!就改口说道,“……我记得,年初时节的邸报上,似乎没有说到今年的寒暑与常年有别呀。” 这话没有人应声。每年的年初岁尾,太史局都会对次年的天气变化作出一些预测,刊载在邸报上,提醒一下某地要注意旱情,警告一下某地须留心水涝,再不就是告诫那些头年受过旱涝灾害的地方要注意蝗灾。因为这种预测十回中至少有九回不准,因此大家都把它看作是官样文章,谁都不会把它当真。商成笑着说:“这个我听李定一说起过。太史局里搞这个,这个……这个年景预测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这些人也是根据过往的经验来进行推测,虽然不能说全部都是信口胡绉的,但终究不是长期观察自然变化之后总结出来的一般规律,所以他们说的一般都靠不住。但这事也不能怪太史局不用心。毕竟连官吏的薪俸带衙门日常的费用都算在内,太史局一年的度支也只有二三十万缗,管的却是天文、地理、气象、制历、国家祭祀、天家嫁娶以及时节禁忌等等等等的一大摊子事,就凭他们那点人手,哪里忙得过来?” 谷实把手当作蒲扇,拽着衣裳的袖口在面前晃了两晃,说:“也是这个道理!只是这个中秋怕是不好过了。唉,这天热的,我看比盛夏时节也不输几分!我记得,东元十年时,河南青齐淄密四地三十余县春旱接夏旱又连着大雨洪涝,那一年秋天的上京就够热了,似乎也及不上今年。”说着就摇头叹息,似乎是无限感慨这天气太“热”。 他自觉得自己把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东元十年的鲁中地区迭逢灾害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一年汤行出任左相。这是在提醒商成留意,十多年前和现在一样,也是秋季的气候反常一一这是不是老天爷在用这种征兆隐晦地暗示什么? 只可惜了谷实的这一番心血。对于天人感应这样的唯心主义学说,商成压根就不相信,所以他对谷实的这番话一点都不敏感,更没意识到谷实想表达的“深刻”含义。但谷实说今年天气反常,这一点他是很赞同的。八月仲秋,白天的气温居然不比五月仲夏低多少,一早一晚也不觉得凉爽宜人,连大雁和燕子这些候鸟都不着急迁徙,这要是不反常,什么算是反常?但他又觉得,今年的气候反常应该属于正常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今年很可能是厄尔尼诺现象的发生年,五月间段四来信不是说了吗,明州海商观察到今年的太阳黑子活动进入了低谷峰值期,东南季风和太平洋赤道洋流都在减弱,这些大范围的气候变化,肯定会对各地的天气产生影响一一说不定就影响到上京地区了。因此,对于谷实再三强调今年“热”,他只是附和着说:“就是,这热得哪里象是秋天?夏天还差不多。” 蒋抟也跟着点头,并且说,上京确实比燕山热。 只有杨衡觉察到谷实的话里有话。但他原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格,在仕途上折了大跟头之后,言谈举止更是处处留心在意,心里虽然已经猜到谷实嘴里说的是日月迁移寒暑变化,背后的意思却是直指朝廷里出了问题,“不用其良于何不臧”一一不任用贤良于是才有了这样的警兆,可他又哪里敢帮着谷实把话挑明?他更不清楚谷实的话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是在说储君之争,还是在说汤行的进相去相以及张朴的事情。不过,不管是哪一件事,都是他不能参与也没胆量参与的…… 坐在他对面的,马上就察觉到他的脸色不对,便关心地问他:“杨大人,你不舒服?” “啊?一一哦,哦……”杨衡又惊又怕,支吾了两三声才说道,“……不是的。只是最近为了玻璃的事,有点疲乏了。倒叫几位见笑了。” “是我的不是!太简慢了!”商成马上承认这是自己的错误。“要不您先去休息一会?” 蒋抟跟商成是老搭档,彼此的说话习惯做事风格都是熟捻得不得了,虽然不明白商成为什么突然请杨衡去休息,但他马上就自告奋勇地说:“我送公度兄去休息。”又向谷实拱手致歉,便挽着杨衡走出草亭,边走还在边埋怨:“你不舒服就该早点说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庄里就住着两位太医,随便吭个声的事情而已,有什么张不开嘴的?不是我说你,你这讳病忌医的毛病一定得改一改……” 等两个人去远了,商成才问:“出了什么事?” 谷实早就适应了商成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商成一问,他就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清楚楚。末了说:“我觉得,这应该是个警兆。当是上苍对汤行张朴有所不满,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来警告他们。” 商成愣怔得半晌都没有言语。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哭笑不得地说:“你在家里没事就琢磨这些?” 谷实正色说道:“你可不能轻视这事!” “那你觉得我应该重视这种事?”商成反问道。“什么事都要靠鬼神来决定的话,那还要我们来干什么?随便找几个神汉巫婆就好了。比如象东倭的事情,还需要那么多的人跑去含元殿上开会?随便拿一块龟甲兽骨烤一烤就行,根据烤裂的缝隙走向来就能决定到底该怎么做。裂缝向东就免费帮钱三口,向西就七折大酬宾;假如不幸是南北走向的话,那就对不起钱三口大和尚了,贷款的利息还得翻两番……”他自己先就被自己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谷实却丝毫都不被他的玩笑所动,而是用一种非常严肃的眼神凝视着他。 最后商成也收敛起笑容,尽可能用比较通俗的辞汇,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厄尔尼诺现象的道理都讲给他听。 “这不可能!”谷实矢口说道。他立刻表示自己绝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太阳里竟然有黑子和耀斑?海洋里竟然有洋流?还有赤道、季风以及地球磁场的细微变化可能会让候鸟的迁徙受到影响……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谷实不相信,商成也没办法。谷实不相信他所说的这些自然现象,他可以理解;但是,无论谷实相信还是不相信,都改变不了事实。 谷实非常失望地走了。他甚至都没留下来吃晚饭。以致于吃晚饭的时候,小蝉还向商成打听,她爹怎么一声不响就回去。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6)高小三的决定 整整一天,高小三的神情都有点恍惚。他强打着精神,好不容易才撑过了大半天,直到傍晚的酒筵散了席,这才回到一家人住的偏院里。 到了家,他先去卧房里看望妻子。 他娘子正拥着被卧,半倚半靠地坐在炕头。看见他掀起门帘进来,她苍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的脸上立刻浮起开心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和她本人现在的情形差不多,都是那么地虚弱。 正陪着嫂子的小妹看见她哥回来了,马上把椅子上自己正在缝补的几件旧衣服都收拾起来摆去了炕脚。 高小三坐下来,伸手把有点散开了的被角重新掖好压实。他问妻子说:“今天怎么样?” “要好一些了。”妻子说。这句宽心的话她已经说过好几年了。 “药都吃了?” “汤药喝过了。宁神静心丹还没吃。”妻子说,“这是太医交代的。好象这回吃的汤药和静心丹有点相克,就让我先把丸药停了。” 高小三接过小妹拧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手里捧着小妹递来的热茶汤喝了两口,一颗烦躁了快要一天的心才渐渐地宽松下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人疲惫得要命,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就想要向地下出溜,仿佛腿脚根本不愿意继续支撑身体一样。其实,他今天根本没做多少事,主要就是和赶来看望他的人说话罢了,根本说不上什么劳累。但他的心很累!唉,和尚大哥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搅扰他了…… 虽然他刻意地不让自己的脸上显露出疲乏,但他和他娘子成亲到现在已经十四个年头,这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下来,谁还能不了解谁的脾气禀性?他娘子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他的神情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就问他:“出什么事了?” “是有点事。”高小三点了下头。 “是货栈里的事?” “不是。”高小三摇了摇头。货栈里的事情再小,他也不会跟娘子说;但商成今天对他说的话,他却不会对妻子隐瞒。他自己有点拿不定主意,因此就更想知道亲人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和想法。 他娘子和小妹,一个倚坐在炕头,一个坐在炕沿上,两个人安静地听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譬说了一回。听完他的话,小妹不言声地又给他换了一碗热茶,小三娘子抓着被窝望着房梁出神了好半天,才问说:“你是咋想的?” “我拿不定主意。”高小三说。在亲人的面前,他这个货栈大掌柜不需要随时都摆出一付成竹在胸的从容模样。面对这样大的事情,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出选择。他家的家境不错,有几十亩土地,要是他愿意读书的话,说不定也能考个秀才中个举人什么的。但他自小就看不进去那些《诗》呀《易》啊之类的古书,却对做买卖求财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家里人拗不过他,就把他去送去县城的刘记货栈当学徒。他在做买卖方面也的确有天赋,别的人当学徒都是九年,他却只用了七年就做到货栈的三掌柜,如今更是刘记货栈的大掌柜,遍布燕山和中原的十几个分号三四百人手都要听他从的号令和指派。他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壮志,即便非要说什么志向和抱负,那也是寄托在买卖和生意上。他希望,有朝一日货栈能够真正地做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同时他自己也能够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财富。至于有了这笔财富之后,这些钱会用来做什么,他还没有认真地想过。也许他会把它们中的大部分继续投入到买卖里面去吧……但是,现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另外一条道路,一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路:他高小三,屹县一户普通农家的儿子,一个曾经的商贾,居然会有机会踏上仕途,而且还会成为一个五品的将军!说实话,他对这个远大的前程很动心。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听从商成的指教,投身到军旅里去;这不仅会光耀高家的门楣,还会彻底改变高家的门第,让高家从毫不起眼的农户一跃成为屹县甚至是端州的望族,而他的后人也将会因此而受益深广!但从感情上来说,他又舍不得丢下自己的抱负一一假如做生意求财也是一种抱负的话一一何去何从,他真地做不出一个决定。 他娘子很中肯地说:“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高小三表情苦涩地点了下头。商成在燕山做提督的时候,他就听说有很多人都跑到商成那里去求官;其中还包括十七叔的堂兄霍伦。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帮忙霍伦的十七叔,甚至还挨了商成一顿臭骂。别人是想求官却偏偏求不到,他却是没想过做官,可将军座就从天而降。别人是因为无官可做所以才忧愁苦闷;他倒好,有大好的前程摆在面前,却仍旧是忧愁苦闷…… 他娘子又说:“按理说,你该当听从和尚大哥的话,出来做官的。” 高小三无言以对。是啊,按理说他是该做这个官。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高家,这都会带来数不尽的好处。可是…… 他娘子见他不说话,便知道自己的话他未必能听得进去,也就不再劝说了。她的见地只有这么多,能说的道理也只有这么一点,其他的话哪怕她不说,丈夫的心里也一定很清楚。既然他直到现在还犯着犹豫,那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不过,既然丈夫自己拿不定主意,那就该当找个读书比他多见识比他广的人来帮他参详一番。她马上想起一个人,就说:“蒋先生不是今天不是在庄上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问一问呢?” 蒋抟? 高小三想了想,立刻就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和蒋抟都是货栈的股东之一,而且占的股也是一模一样,都是一成,这让他们的身份比较地平等。而且蒋抟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自己上门央告,蒋抟无论如何都会帮忙;即便帮不上,也必定要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为什么帮不了。更重要的是,他和蒋抟比较谈得来。虽然他说的是买卖和生意上的具体事例,而蒋抟关心的是并非“经世济民”的所谓“经济”,但两者有不少的共通之处,这一点无疑拉近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他找到客房的时候,蒋抟正拖了一条躺椅在院子里乘凉。看到他不期而至,蒋抟一边给他让座倒茶,一边对他说:“公度老兄去看他闺女了。我正说一个人呆在这里有点孤寂无聊,恰好你来了。” 高小三客套了几句,很快就把自己的来意挑明了。 蒋抟拿着一把蒲扇,东一下西一下地赶着蚊虫,没有马上说话。既然高小三都明说了拿不出决定,那他就得仔细地帮忙思忖一番了。不过,仕途这种事情三言两语地根本说不清楚,其中的沟壑坡坎,有时候比高小三这趟出海的经历还要险恶百倍。既然高小三诚心诚意地求他帮忙,他就必须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任! 高小三看他良久都不说话,忍不住就问起一个埋藏在心里很长一段时间的问题:“蒋大哥,你在和尚大哥身边的时日也不短了,怎么,怎么……这个……”他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实在是有点伤人。他一时倒不好措辞了。 蒋抟倒是无所谓。他知道高小三问的是什么,便笑着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个八品的小官吧?”高小三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据他所知,蒋抟跟着商成的时间并不比孙仲山和钱老三他们短多少,可孙仲山如今是开国公,钱老三也是开国伯,别的人不是将军就是校尉,怎么只有蒋抟是在原地不动呢? 蒋抟笑着说:“他们那是拿性命拼来的封爵和勋衔,我一个文书出身的官员,哪里能跟他们比较?”又说,“人跟人不同。我自己是没胆量上阵厮杀卖命的,就只能呆在衙门里慢慢地熬资历了。” 高小三更不懂了。晚上时在酒桌上,蒋抟还说起去年在端州守城时的辉煌战绩,并且给大家传看了他挂在腰间镇邪的那块撒目金牌,难道金牌是假的?或者是蒋抟喝醉了酒夸大了自己的战功? 蒋抟想了想,说:“其实,前年督帅也问过我,愿不愿意弃笔从戎。我这人没胆量,就没答应。”他停下手里的蒲扇,垂下眼睑盯着被灯笼映照得昏黄的地下,唆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解释说,“让我自己上阵杀敌,我是绝不会罗嗦半个字的一一大不了也就是一死而已!只不过,我这人没胆量指派别人去死。你知道的,再小的军官都要指挥手下的士卒。很多时候,明明知道那是个死地,却必须派人上去;这一点我怎么都做不到。一一我没有指挥别人蹈死的勇气。” 高小三一下就不吭声了。 他显然也不具备这种勇气。他不是没和山贼面对面地动过刀枪,也不是没有指挥着货栈的伙计帮工和土匪性命相搏,因此他觉得自己并非是个胆小怕死的人。但那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大家的命,才不得不这样做。可是,在明知是必死的情况下,还教他指挥着别人去赴死,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他决定了,回头就告诉和尚大哥,他不想做什么军官。 象他这样骨子里懦弱的人,或许做买卖求财才是最适合他的事情……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7)蒋抟的苦恼 当一个人心怀忐忑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到无法正确把握自己将来的命运与前途的时候,他通常都不会去留意身边正在发生的一些变化。 有了蒋抟的开导,在做买卖和做官之间徘徊的高小三终于做出一个对他而言异常重要的决定。然后他怀着既轻松又沉重的心情走了。从头到尾,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蒋抟其实也是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 高小三考虑的,是到底做不做这个官;而蒋抟遇上的,正是与他一模一样的问题,同样是还要不要做这个官。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蒋抟很长一段时间了…… 最初,他之所以能够到工部任职,是因为工部在白酒的经营上出现了大面积的亏空。为了弥补过错和填补亏欠,火烧屁股的工部病急乱投医,一纸公文,直接就把蒋抟从燕山卫调进了京,专门负责白酒的经营。 接到公文,他的兴奋和激动就不要说了,立刻就收拾起行装。他甚至都等不及家里人,独自一个人便踏上了奔赴京城的道路。 他是怀着一颗雄心离开燕山的,也是揣着满腔的壮志来到京城的。他也没有辜负别人对他的期望!到京之后,他首先与屹县霍家酒场协商达成了新合同,确保了工部在白酒工艺上的优势地位,随即又通过一连串的双方或者多方会议,与各地的白酒大作坊达成多项协议,通过租赁或者发卖的手段,解决了工部那些自落成之日就陷入亏损的官营作坊,还用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价格,把工部囤在手里用来蒸酒的几十万石粮食也处理给了各地的酒坊,从而彻底把工部从白酒的泥潭里拉扯了出来。他还帮着余下的官营作坊制订了一些有利于经营的规章制度,并且劝说工部放弃了一直以来实行的强制匠人在官营作坊劳役的蛮横做法,转而用比较合理的工钱招募匠人和帮工。眼下,工部在上京、长安还有成都等地保留下来的白酒作坊,都在执行这些章程。事实证明,这些章程是行之有效的一一几家白酒作坊的买卖并不比那些民间作坊差!在白酒并非工部专营的情况,官营的作坊居然能和民间的作坊平分秋色,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简直有些教人不敢相信了! 白酒的事情办得既利索又稳妥,他也受到了工部尚书和侍郎们的多次称赞,这让他在六部里也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 那个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志气昂扬,一心一意地想要做一番事情。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象一盆凉水浇在火头上,让他从头冷到脚,一直凉到心窝里。 在燕山时,他已经是正八品的给事郎,领的职务是从七品的提督府六房右鉴枢,正八品的实职文官。因循本朝惯例,地方官员上调六部这样的朝直衙门,通常都会在散秩上向上升个一半级,以示荣耀和嘉许;但他却没有得到这样的照顾。工部只给了他一个正八品工部司仓曹主事,他也不大在意。正八品就正八品吧,反正主持一应白酒事宜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没升散秩更是无所谓,他手上有刘记货栈的股份,每年都是大把大把的红利,也委实瞧不上那一级散秩带来的几百千把文的俸禄。他当时认为,这是工部为了堵住别人说闲话的嘴才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他拿出本事,让别人见识到他的能耐,该有的他都会有的。然而残酷的事实却无情地打碎他的愿望!白酒事了,左侍郎常秀提出嘉奖有关人员,工部尚书翟错和右侍郎都同意了。结果别人的表彰奖励都通过了,轮到他的时候,却只通过了一半。他应得的钱粮布帛等等赏赉都没有问题,升职的事情却是想都不要想。反对他升职的人,摆出来的理由只有一条一一他只是个秀才。他既不是进士及第,也不是赐进士出身,甚至连举人都不是,仅仅是个秀才而已……有这一条理由就足够了。在这条理由面前,他蒋抟有再多的能耐再大的本事也没有用!就连尚书翟错和侍郎常秀,他们也没有办法再为他说什么话! 但他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的失落根本就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消沉了好些时候,然后才慢慢地重新振作起来。 工部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虽然他还是正八品的主事,但根本没有分管的事务,至多也就是在工部挂了个名而已。这大概还是因为工部怕背上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骂名,所以才没有把他退回燕山卫。但挂名也有挂名的好处,至少他有了大把的空闲来整理这两三年里的心得体会,同时也有时间更深入地思考一些他所关心的“经济学”方面的问题。 在这方面,他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在朝廷刚刚决议执行东倭方略,宗室决定向前三口提供六百万缗民间贷款的时候,他就前瞻性地指出,在东倭国金山银山的消息泄露并且逐步得到证实之后,现有金银铜三者的比价在未来将会有一次持续数年的高低震荡,但总的趋势将是金银价格的逐渐走低,最后会出现“银贱铜贵”的局面一一这恰恰与现在“银贵铜贱”的现象相反。 对于这个论断,很多人都是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把它当作一个笑话来听。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屑一顾。户部的一个堂官和他就这个话题聊过很多次,还把他的看法写进呈文,摆在了户部尚书的案头上。可惜的是,这个呈文并没有受到户部尚书的重视,户部衙门和朝廷对这种可能性也没什么警惕性。在官员们心里,官银和制钱的比价就是官定的一兑二千,这是一个恒定的不可变更的兑换价格。至于市面上官银和制钱的价格,在短短三四个月里就从一兑二五甚至一兑二六跌到了一兑二三,这和他们又有多少相干呢? 不久之后,蒋抟再次指出的另外一个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发生在宗室在向前三口贷款的时候。这个时期,因为有相当一部分贷款是以制钱形式流入东倭,短时期内将在宗室分布密集的地区形成铜荒;所以,假如朝廷不及时公开消息并采取有力措施的话,铜荒的影响将会逐步地扩散,最终在一个较大的区域内形成“通货紧缩”现象。第二阶段是在东倭方略完成之后。因为大量东倭金银的输入,大赵很可能会陷入一次范围更大、时间更长的“通货膨胀”…… 不能不说,蒋抟是个有恒心有毅力同时也耐得住做学问的寂寞的那种人;当然他也有一些天赋。他从半罐水的老师那里学来一些似是而非的“大杂烩”一般的理论,最后,居然推导出了一个比较可信的结论。就在他得出结论不久,上京周边的州县便显露出一些通货紧缩的苗头。为了向前三口提供贷款,宗室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大量地抛售土地、粮食、布帛以及一切能够变现的东西,其后果就是上京的土地价钱狂跌不止,粮食布帛等与普通人息息相关的物品价格也在持续下降。受它们的影响,上京市场上的盐、茶,又能说出什么深奥的道理? 这样的难听话,蒋抟亲耳听见的也有不少回。但这没什么,他想得开,不会和这些人一般见识。曲高自然和寡,这是很寻常的事情;不是吗? 令他想不开的,只有一件事。不管是在六部里,或者是在其他衙门,甚至是在下衙后的休闲时光,当他与别人初次相识的时候,当他们听说他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而仅仅是个秀才,并且还是个边卫小县出来的秀才的时候,他们所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的神情和姿态。有时候,他们都不掩饰这种自觉高人一等的表情。这无疑让他感受到了屈辱,更无法忍受! 前一阵,那个他认识的户部堂官一一这是他进京以来认识的最要好的朋友一一他的朋友想帮他在户部谋个能做上点实事的职务,结果户部的人明确地指出,这不可能!秀才出身的人,在地方上最多做到中县的县令,在朝廷里只能做到从八品的主事;蒋抟现在是工部的正八品主事,这实际上已经逾制了…… 户部不仅驳回了那个堂官的建言,还把这事通告了吏部。不是工部尚书翟错出面,而翟错找到的人恰好又是吏部的左侍郎薛寻,这件事情到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谁都难以说得清楚。 虽然蒋抟没什么事,依旧是工部的八品官,但辞职的想法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 他这次来找商成,其实也是想让商成帮他拿个主意,他到底还做不做这个官……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8)刘记货栈的发展方向 蒋抟想找商成说一说自己的心思。但一连两天他都没寻到什么合适的时机。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但一来这心事不能当着外人说,二来呢,他觉得难以启齿,别说与商成仔细地谈说了,就是想把话题朝这事上面引,他都做不到。就算他想辞官的理由再充分,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肯定会教督帅失望的……唉,别人在仕途上都是削尖了脑袋向上爬,他倒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居然想做激流勇退的事…… 杨衡办好自己的事,看他不象要走的意思,也就不再等他,自己先回城去了。 他留了下来,理由是参加刘记货栈的股东大会。如今高小三平安地回来了,他们对海路上的事情有了一些基本的认知,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刘记货栈有没有必要向真腊还有天竺走;要继续出海的话,人手和船舶的问题怎么解决?总不能一直租赁别人的海船出海吧;不走的话,货栈下一步又该做怎么做。 蒋抟坚决反对继续出海。他认识一个明州的大海商方斫。方斫告诉他,就算方家在海上行走了近百年,出海也依然是一桩充满了凶险的事情,哪怕有朝一日刘记货栈拥有了最好的海船和水手,也依旧要做好赔大钱的准备。蒋抟很认真地听取和思考过方斫的话,最后确定这并不是危言耸听。他认为,在目前京师地区的通货紧缩现象渐趋明显,影响范围也开始向周围扩散的情况下,货栈完全没有必要拓展新的商路。不仅不能考虑出海的事情,还要抓住机会收缩货栈的经营范围,除了仁丹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停下来,象长途货运这种成本高利润薄的行当,应该彻底地放弃,象皮毛、布匹、药材这种竞争激烈的行当,也不能继续参与下去。货栈现在的首要之事,就是最大限度地集中现钱和筹集头寸,为货栈的下一步发展做好充分的准备。 高小三说:“放弃长途贩运不是不行,可要是把药材的生意也丢开,这是不是有点着急?仁丹也需要很多的药材,要是都向别家采买的话,一来利钱要被分薄,二来也容易被人拿捏住短处。” “利钱分薄没什么,这世上的钱反正咱们也赚不尽。被人把捏着短处?这不可能!”蒋抟笃定地说。他指了一下坐在下首的荀安,说,“荀先生和我的看法相同。他也认为,象长途货运和布匹药材的生意,咱们没必要继续做下去一一这太分散精力和人手了。” 荀安,这个原本是想举家投到应县伯门下为奴为婢,却阴错阳差地成了客卿的前平原府小吏,他也坐在这间堂房里。说起来,他还是投在商成门下的第一位客卿,也是商成唯一的一位客卿,这无疑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名气和名声。俗话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他显然就是一位传说中“中隐隐于市”的高人隐士!可惜的是,他这个隐士既不通军务也不懂政务,客卿的头衔是彻头彻尾的名不副实,至少清楚他底细的商成,便从来没有向他“请教”过任何问题。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自打住到庄子里,他从来都没有去打搅过商成。不过,为了对得起商成给他的客卿待遇,他还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地做一些事一一主要就是帮着月儿和二丫打理货栈的生意。但他在经商做买卖上头没什么独到的见解,谈到做生意,随便挑出一个货栈的大伙计都要比他强似一些。但他也有他的长处。他是税吏出身,别的事情不行,对朝廷制订的住税、过税、定税等各种商税制度都比较清楚,对付那些手脚不干净想沾光占便宜的税丁衙役,简直就是轻而易举。而且他在衙门里做了好几年,“公门之中好修行”,他也结下了不少的善缘,如今在货栈里做事,别人瞧在过往的情分上,也乐意帮他一把。过去几个月里货栈的利钱增长了两成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新近拉来了一批客商。也正因为他的这个贡献,再加他的客卿身份,于是他也有了资格参加这次股东会议。 高小三才回来,跟荀安认识只有几天,虽然约略地听说了一些他的事,却不了解这个人。于是他问荀安:“荀先生,您也觉得货栈的生意要有所裁减?” 荀安连忙摆着手说:“小三哥,我求你了,你别叫我什么‘先生’了,成不?一一蒋先生那才是真正的先生,我这个先生纯粹是别人瞎起哄地乱叫。” 高小三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那不行!你是商家的客卿,身份地位在那里,谁敢不尊敬您,那就是不尊敬应县商氏。一一这是规矩。原本您都不该坐在那把椅子上,而是要坐在上首首座的!是我们拗不过您,才由着您的性子……”说到这里,他停下了话。他没有把责备荀安的话说出来,这也是对荀安客卿身份的尊重。 别的人全都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显然是很认可高小三的话。 荀安只能苦笑着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还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先生”这个尊重的称呼居然也有刺耳的时候! 他说:“是这样的,这一两天里,我和蒋先生把货栈的生意和买卖梳理了一下,觉得眼下家里的摊场铺展得实在是太大了。如今除了仁丹,咱们在燕山有驮马货运,在上京有皮毛买卖,在成都有蜀锦生意,在江南还营务着粮食和绸缎,看着红火热闹,其实根本照应不过来。再一个,货栈如今连伙计带帮工在内差不多有五百号常在人手,可只驮马一样就用了近三百人,要是算上为照顾长途货运而开设在各地的分号,那就该在三百五十人上下。三百五十人,这是咱们七成的人手了,而驮马和分号的店面仓房马厩,占了咱们本钱的六成还有多。七成的人手,六成的本钱,它们带来的利钱又是多少?在去年的帐簿上,长途货运的利钱还不到总利的一半,只有四成二!可是仁丹呢?人手还不到五十个,占的本钱还不到一成,却在今年上半年的总利里占了三成六一一这还是因为咱们仁丹根本卖不过来的缘故。就是因为仁丹的产出跟不上,所以咱们不得不把好些慕名上门的客商都劝说回去。我和蒋先生都觉得,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扩大仁丹的产出。咱们应该把其他的营生通通放弃,集中精力和人力财力,在上京、长安、成都、建康还有莱州,都开设仁丹作坊。” “那,海路呢?”高小三有点割舍不下出海的事情。 “出海,眼下的条件还不成熟。”蒋抟说。 “我们可以出钱买大海舟,要不就自己造海船。”高小三说。虽然货栈未必有这么多的钱,可要是把驮马货运还其他杂七杂八的生意都转卖出去的话,应该能筹集到足够造一艘两千石海舟的银钱。 “关键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营务海路上的买卖。” 高小三不吭声了。他去经营海路的话,货栈的其他事情确实有点麻缠。他现在还不知道蒋抟可能会辞官的事,也不知道蒋抟辞官之后很可能会把一方面精力放到货栈里,因此他认为蒋抟的话说到了货栈的短处。归根结底,货栈还是缺乏人手,尤其是缺乏能独当一面的人! 关键时刻,二丫站出来支持高小三了。她是出海做买卖的发起人,也必须站出来帮高小三说话:“人手不够,就再招揽便是!” 一直不吭声的月儿也说话了。她首先提到蒋抟和荀安的建议,说:“荀先生和蒋先生说的,货栈只留下仁丹生意、其他买卖都卖掉的事,我看可以,就这样办!先把上京的仁丹作坊办起来再说。”然后又说,“海路上已经亏了四万多缗,虽说是花钱买个教训,但做事要有头有尾,所以海路不能停!三哥,你刚刚到家,先在家里歇息一阵。但出海的事还是要继续下去,依旧是你来主持。要是人手不够,又或者钱粮不足,你来和我说。” 她是货栈最大的股东,占着一半多的股,她说的话就是最后的决定了。即便蒋抟和荀安都觉得这个决定并不妥当,但他们也没办法反驳。好在高小三先要休息一段时间,海路的事也暂时不会有什么进展,说不定他们还有机会劝说两位大小姐改变主意。 于是,货栈的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29)吐蕃人增兵? 就在月儿他们讨论新的仁丹作坊该当设立在哪里的时候,商成正陪着客人说话。巧合的是,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是仁丹。 “……那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大了。巳时还没过,院子里没遮挡直曝在太阳下的大石头,摸上去就有点热手。我怕日头把人晒坏了,就一再地叮嘱老撒,要他留意着提醒那些下地的人,一定要当心别中了暑,要是有谁觉得胸闷头昏犯恶心,一定要赶紧到荫凉的地方歇一阵。我还叫他带了包仁丹防备万一。晌午的时候日头更毒,院坝里全是扎眼睛的白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老大媳妇要去地里给她男人送饭;我担心地里出事,揣上两包仁丹就也跟着去了。刚刚出庄子,就有家里的长工跑来报信,老大他中暑昏厥了!我心里急得要命,一个劲地朝地里奔,鞋都跑掉一只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地方,老大都还没醒过来。我叫人找了根木棍把他的嘴巴撬开,先把半包仁丹和着水灌下去。你别说,这灰不溜的小药丸还真是立竿见影,不大一会工夫老大就迷迷混混地睁开眼睛。我赶忙让他再吞了半包仁丹,又教他含了几颗在嘴里,就那样舒舒展展地半倚半靠在树荫下。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天也没那么燥热了,我才让人搀着他慢慢地走回去。” 商成一边给客人的茶盏里续上茶汤,一边关切地问道:“那大哥呢?他应该没什么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冉临德端起盏喝了两口水,说,“到家爬上炕躺了一宿,第二天就欢蹦乱跳了。” 商成咧开嘴笑起来。他说:“他也太不当心了!光顾着提醒别人,怎么就不知道操心一下自己?”又说,“他不是带着包仁丹吗?自己有了中暑的苗头,怎么不赶紧拿出来?” 随着商成的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冉临德脸上的笑容似乎是被冻住了一般。他又呷了一口水,笑了笑,端着盏说:“你不说这个事还好,说起来我就是一肚子的气!他居然对我说,他舍不得。唉,我那个老大是个细心人,从孩提时候起就养成精打细算的习惯,三个儿子里,我对他最是放心,所以早早地就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他来做主。但心细是好事,斤斤计较就不对了。我和他说过不少回,不要什么事都太过精细,这样不好。可他听不进去呀。” 商成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有点难过。他见过冉家老大,虽然印象不深,但也绝不是冉临德说的那种克扣吝啬人。他也知道,冉临德这两年的光景很平常,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冉家竟然落魄到这般地步。一包仁丹不过几文钱,可就是这几文钱的一包仁丹,冉家老大竟然都舍不得随便用的……他顺着冉临德的话说道:“细致是应该的。持家嘛,当然要精明细致!要是什么事情都粗枝大一下?‘黄灯赏月’可是上京八景之一,正好后天就是仲秋,赏月正当时节。” 冉临德了了一桩心事,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听商成说起仲秋赏月,登时也生出一股许久都没有的游历心思,思忖着说:“许州的平山顶上有个月台,去那里赏月才是最好……” 商成沮丧地说:“我也知道平山。可我是上柱国,要想离开京畿,事前三天就必须知会宰相公廨,还要在兵部做个报备。现在哪里来得及?” 冉临德仰起头哈哈一笑,开玩笑说道:“我也想做什么事都要报备兵部知会宰相公廨,就是没有机会。” 商成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侍卫禀告说,兵部有事派了个人来庄上找他。 冉临德马上站起来,说自己有点累了,想先去休息一会。 “那好,我就不陪你了。等我把手边的事做完,回头晌午了陪你喝酒。”商成也不多说什么,“去黄灯观的事情就这样定了,明天咱们就动身。” “好,说定了。” 兵部来的人告诉商成,嘉州行营刚刚传递回来一份火急军情,说是吐蕃向藏东增兵数万,如今已经迫近邛雅黎等地;兵部要求商成立刻回城参加会议,商讨这个新的情势变化。 商成马上让人去预备马匹;同时又让人去通知冉临德一声,仲秋赏月的事情只能无奈地作罢。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皇城掖门前,又有一个兵部的官员过来告诉他,会议取消了。就在他骑马赶路的时候,兵部又接到嘉州行营的一份军情通报:吐蕃增兵数万的消息已经被证实是误报,所谓的增兵,其实只是吐蕃人正常的人马调动和换防。 这条消息让商成恨得啐了一口唾沫! 把他娘的嘉州行营! 然后他只好灰溜溜地又骑着马回去……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0)有关南征的预测 据《平原府志》引述一本叫做《宜阳绘钞》的野史上的记载,黄灯观始肇于唐太祖武德六年。当时李渊把他的一个叔伯兄弟改封到寿安;这位寿安王笃信道教,又没有出家,于是就在家里修了一座道观;这就是黄灯观最初的来历。六十七年后武周篡唐,武则天大肆削减剥夺李氏宗室的爵禄,迫害李氏子弟,寿安王一家也没能逃脱这一厄难,被酷吏来俊臣捏造罪名索拿到长安;李唐宗室在寿安的这一支,从此就消失在茫茫的故纸堆里。唐玄宗即位之后,曾经想恢复寿安王的封爵,但几经查找都寻不到寿安李氏的后人,最后只能作罢;不过,这位早年英明晚年昏聩的著名皇帝,还是让人把黄灯观大加修葺整饬以为怀念,并且把道观周围三百八十五户划为黄灯观的庙产。这样一来,黄灯观登时出了名,有唐一代这里的香火一直都是长盛不衰,信众云集不说,香烟更是四季缭绕不断,再加红墙碧瓦绿荫箍地,晨钟暮鼓寒鸦绕殿,简直就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直到现在,这里也依然是香火茂盛,每逢初一十五,又或者是仙人的生日诞辰,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拖家带口地来祈福祷平安…… 仲秋是年中的大节,黄灯赏月又是上京八景之一,恰好明年还有礼部大试,各地举子都在这个日期的前后汇聚到京城,一心想着跃龙门的读书人为了图个好彩头,差不多都是见庙就进见菩萨就拜,黄灯观如此有名,怎么可能不来点香一柱?于是,从这天的清晨开始,寿山脚下就已经是车马云聚。上山的石板道更是香客游人密集如蚁,人挨人人挤人地慢慢地顺着山道向上挪…… 快到晌午的时候,商成和冉临德来到了山脚下。 现在,他们坐在马背上,仰头望着从山脚一直延续到山顶上道观山门前的那几条迤俪蜿蜒蛇一般游动的黑线,不觉都有些呲牙咧嘴的感觉。 商成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无可奈何地说:“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冉临德苦笑着说:“换?朝哪里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换都没地方去。”他翻身下了马背,抄着缰绳和鞭子说道,“算了,就是这吧!依我看,说不定过了晌午差不多的人就该朝回走了,那时节咱们再上山也不迟。” 商成也下了马。 两个人在路边找了个凉茶摊,一边喝水休息,一边东东西西地拉着家常。 果真象冉临德说的那样,晌午一到,上山的人就渐渐地少起来,下山的人却多起来。等到未时,基本上就没多少人还在朝山上走了。 两个人在凉茶铺上胡乱对付了一顿午饭,这才慢慢悠悠地上山。 上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又转到了萧坚和西南的战事上。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但没有办法,他们两个人都吃着军粮,或者曾经吃过军粮,战争的因子已经渗透进他们的骨子里去了。而且,作为比较纯粹的军人,他们对战争的敏感和对胜负的执着,都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当商成听到高小三说起真腊和吴哥的纠葛,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趁火打劫,其实就是这种近似本能的习惯一一管他三七二十一哩,先看能不能在军事上占便宜,然后再慢慢地考虑别的因素…… 冉临德也是老军旅,十几年前就在渤海卫做了军司马,眼光手段心计都很老到,要不是倒了大霉,他肯定不会在军司马的位置上止步不前。要知道,当他做到军司马的时候,萧坚杨度都还只是柱国,也没进爵国公;而和他差不多年岁的上官锐,当时还只是澧源大营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旅帅。 走了一段山路,他忽然问商成说:“你觉不觉得,嘉州一天之内连发三封通报,这事很值得琢磨?” 前天兵部确实接到了三份军情通报,但并不是同一天发出的,从第一封通报到第三封,其间间隔了四天,只是从嘉州到上京的驿站在传递消息的时候接连出了状况,这才变成一天之内三份前后矛盾的消息。 不等商成说话,冉临德又说:“第一封是误报,第二封是澄清,第三封是嘉州行营对吐蕃做出了一些军事安排。一一我这两天里反复来回地琢磨,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三封通报里的滋味有些不大对头。” 商成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言传。滋味不对?这是肯定的!什么滋味不对?当然是嘉州行营的滋味不对!哪怕上京离着嘉州有两千多里地,他也能从三封兵部转来的通报抄件里嗅出难闻的败仗气味! 冉临德看他一直低着头走路,半声都不吭,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我看,萧坚是真的老了!” 商成咂了咂嘴,还是不言声。 “萧坚带兵打仗,第一条就是谨慎稳妥,讲究的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可吐蕃人有点风吹草动,他屁股就坐不安稳了。他几时变得如此焦躁了?听风就是雨,这可是军中阵前的大忌!” “想赢怕输呗。”商成终于说了一句。其实他想说的是另外一句话。但这话他没办法说;他总要给萧老将军留点情面。 冉临德把他想说又不好的话直言不讳地讲了出来:“我看,萧坚是太怕输掉这一仗了,所以才坐不住。说不定,这吐蕃人增兵也是他为将来万一吃上败仗找的一条借口,所以吐蕃一有动静,他立刻就急急忙忙地把消息报回来。等消息发出去,他又清醒过来,自己也觉得吐蕃人一动就是几万兵马的消息怎么都不能让人相信一一他后悔了!这才有了第二个‘误报’的消息。至于第三封通报,说是贡多新到两千吐蕃兵,已经威胁到江水南岸的金江城,我看就是他预先埋下的伏笔。这两千吐蕃兵是不是真有其事,我看很难说……” 商成呆着脸,冷峻的目光盯着脚下的山道,慢慢地走着。直到快走到山门,他才开口说道:“即便吐蕃人铁了心要在西南动手,想趁火打劫,他们也不可能找上我们!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个道理吐蕃人不会不懂,他们只会去打劫南诏!” 这些话,实际上就是在肯定冉临德的看法!萧坚怕输,已经开始为后路做铺垫了! 冉临德喟叹着说:“这仗可是有的打了。” “是啊。那地方就是个烂泥潭,陷进去就很难爬出来。哪怕能爬出来,也得滚上一身泥。”商成阴沉着脸说道,“我前头和张朴说过,对付作乱的僚人不用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想让南诏吃亏,也不见得非得动刀动枪的一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咱们的政治手段和外交手段都还没使出来,也未必没有结果,又何必那么遑急地调兵遣将呢?可人家张相国的性格是属四季豆的,油盐不进!他一心想着拿南诏立威风,不管好话还是歹话,反正什么话听不进去,我也没有办法。” 冉临德笑了起来,问他说:“你觉得,要是萧坚弄不过南诏,下一个会是谁?会不会是你?” “肯定不会是我!我还轮不上。”商成说,“我去的话,那成什么了?要是我也陷进去,朝廷脸上没光彩一一屁大的南诏国就把俩上柱国都拉下了马,朝野上下不用吐沫把宰相公廨淹没才怪。要是我侥幸打赢了,那萧老将军的脸面怎么办?还有那帮指望着他的人,他们会是个什么情形?所以真有那么一天,去的人也肯定是跟着萧老将军的那群人里的一个。我觉得,假若西南这仗没打好的话,上官锐去嘉州的可能性最大。” 冉临德惊讶地地说:“不会吧,朝廷能让上官锐去打南诏?就他那两下子,也能主持这样的战事?” “八成会是他。还是那句话,朝廷的脸面,还有萧老将军他们那些人的脸面……”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1)此乃孙大将军! 虽然香客大都在陆陆续续地朝山下走,寿山上的人已经变得稀少起来。但商成他们来得依旧很不巧;当听说他们的来意之后,接引道士告诉他们,他们来得太晚了,坐落在山顶最高处也是“黄灯赏月”最佳去处的轩辕宫,眼下已经找不出多余的座席,实在没有办法安置他们。要不,临时给商成他们在轩辕宫前的场院里安排个闱席? 冉临德并不在意在哪里赏月。能在轩辕宫的殿阁廻廊上看月亮当然不错,在场院里找个地方看月亮当然也可以,反正他是陪着商成来转悠散心的,只要商燕山高兴,怎么都无所谓。 但商成不答应。两个人天没亮就出发,从正北到西南,光是绕着上京城便走了小半圈,再从京城到寿山脚下,三个多时辰差不多走了一百里路,累得人困马乏,难道就为了在场院里坐个闱席?这不是玩笑嘛,他在哪里不能过仲秋!他和冉临德今天来寿山,奔的就是“黄灯赏月”的名头,要是不能坐到轩辕宫最上一层的廻廊里,那还能算是黄灯赏月吗? “实在是没有办法。”接引道人为难地说,“宫阁上确实是再找不出一间座席了……” 他一边和商成他们客气地作着解释,一边拿眼角余光打量着商成的几个侍卫。从侍卫们的眼神和行走站立的姿势,他可以断定商成的身份非同一般。就是跟在一旁的冉临德,虽然是一身乡绅的打扮,但跟在商成身边,神情镇静口气平淡举止从容,又哪里象是小乡绅的做派? 冉临德见接引道士似乎是觑出了商成的来历,就笑着说:“道人,这位是去年才奉调从燕山回京的应县伯,如今拜将上柱国。他可是慕你们黄灯观的大名而专程前来的。一一今天你无论如何都想个办法,在殿阁上面给我们安排个好位置!”末了一句话却带出不容置疑的口吻。 接引道人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是见过场面的人,并不觉得县伯有多么不得了;黄灯观也不是什么小去处,平日里来这里设坛祈福的贵人不少,他还认识几个亲王国公,因此并不担心商成能把黄灯观怎么样。可上柱国就非同一般了;尤其是当他听说商成是从燕山来的,第一个记起来的就是去年大破黑水城的孙复,然后就是取得穷山大捷的郭表!郭表以前来过黄灯观,他有点印象,所以他能断定眼前的绝对不是郭表一一那就只能是孙复了!这可是孙复呀,正当朝廷重用的柱石上将,可不能简慢了…… 他咬着牙想了想,似乎是在下很大的决心,说:“既然这位就是孙将军一一这样吧,你们去轩辕阁三重东厢第二间阁室!” 商成没听清楚他怎么称呼自己的,只听到有个好地方赏月,立刻就高兴起来。倒是冉临德很清楚寺院道观里的规矩。他找接引道人要来功德簿,写下一笔二百贯的功德;当然这“功德”是记在应县伯名下。 领着商成上殿阁的时候,接引道人还在絮絮叨叨地向商成告罪。这绝不是道观故意想要私瞒这些阁室,而是经常会有贵客临时起意来到黄灯观,为了不让这些客人们乘兴而来扫兴而去,哪怕来赏月的人再多,殿阁再紧俏,道观也只能把这些地方都空置着。 商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走上二重阁的时候,廻廊上突然快步走过来两个人;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人亦步亦趋地紧紧随着,似乎在向前面的两个人解释着什么。看来,这里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矛盾,有人负气而走。 商成停下脚步,站在楼梯口等着那两个人。他盯着其中的一个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穆怎么都没想到会在黄灯观遇上商成,他惊讶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商成根本没理会他的话。他见李穆的脸色铁青,截口就又问道:“有人招惹上你们了?”说着话就去看田岫。田岫的脸上一片通红,连牙关都恨得咬紧了,腮边肉一突一蹦地跳着;她的眼睛里不止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眼底还闪烁着一些晶莹的光芒……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有人在羞辱田岫!他很清楚,李穆和田岫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能把他们气到这种程度,不顾仪表拂袖而去,想都不用想,必定是有人当着面对他们说了很难听的话一一无非就是拿田岫来说事……他顿住脚步手一挥,眼睛里寒芒一闪,就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去,都给我拿下!” 随着他的话,蹬蹬蹬楼梯一阵乱响,他的几个侍卫就蹿上来。李穆和田岫都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如狼似虎的侍卫就从一间阁室里老鹰捉小鸡一般拖出几个人。 商成扫视了那一群既惊且怕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伙。这伙人都不象是平常人,一个个都是幞头纱衣步鞋,有的腰间挂着玉佩,有的腰间还悬着宝剑,年岁却是老的老小的小,有的头发胡须都斑白了,有的却连颏下的胡须都还没有蓄。他冷笑一声吩咐说道,“先捆了看管起来,回头交去平原府衙门。你们胆子不小呀,竟然敢羞辱朝廷命官,我倒要看一看,你们谁能逃得掉!” 这伙人里面也有见过世面的,一边使劲地挣扎,一边惊怒交加地叫嚷:“你敢胡乱捏造罪名?!羞辱朝廷命官?你几时看见我们羞辱官员了,又有谁人能够做证?” 侍卫抓人的动静不小,这些家伙鸣冤叫屈的声音更上,登时就把轩辕宫上下几重殿阁里的客人都惊动了。这时节廻廊上七八间阁室的门都打开了,人们全都簇拥到门口来张望;楼上楼下也有人在探头探脑。这里没有谁认识商成,但认识李穆和田岫的却有不少,只是眨眼的工夫,那几个被商成抓起来的家伙也被人认出来:两个太学生,一个大成宫教授,还有四五个都是素有望名的外地赶考举子,还有一个是平原三子中的李哲李暂师一一就是追着田岫陪小心的那个人…… 有人围观,那个家伙喊叫得更加大声,似乎这些旁观者给他带来了勇气和胆量一般。他恶狠狠地瞪着商成,说:“无凭无据,你有什么理由索拿我等,又有什么理由去衙门告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更不要想什么屈打成招的捣鬼伎俩!你要是敢屈打成招,朝廷不会放过你,我等更是不会放过你!”这人说得兴起,最后甚至拽出一句文来:“猖狷竖子,且勿空言虚吓厥辞不予!” 他的这句话立刻得到同伴的声援。他们几乎是声泪俱下地痛斥商成的胡作非为。 商成正想拉着李穆和田岫一道上楼去,找个清净的地方先让他们消消气,再让他们来决定怎么处置这伙人。再怎么说,李穆和田岫也是同这些人一道来黄灯观。偏偏这家伙的口气不是一般的嚣张,还张口“竖子”闭口“猖狷”,还说什么“厥辞不予”一一遭他娘的,无凭无据就治不了他的罪?他转过身来,慢慢地揭起眼罩,熟视着那伙人良久,直等到那些家伙一个接一个地闭上嘴,他才撇着嘴轻轻一笑,说:“很好。我本来还想给你们留条活路的,既然你们不珍惜,那就没有办法了。一一临德公,冲撞大将军钧驾,是什么样的罪状?” “禀大将军,这是轻慢之罪;依军法,当斩。”冉临德低首垂目声音清朗地答道,“不过,这几人不在军籍,又都有功名在身,不能依凭军中禁令处置。当细致其事,然后移文地方,乞夺其人身份,再甄别论处。”他的这番话不卑不亢,又有理有节在理在情,周围的人听到之后,虽然心里都很是好奇他与商成的身份来历,但也纷纷点头称善。但他的下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但大将军与人相约议论紧要军情,这些人竟能预先打听出时间地点,并先一步设局羁绊,觊觎军机,此乃探军之罪!为守机密,此等人便不能移送地方,可交由西岳庙兵部大狱严加拷问,务必追查出背后指使之人!” 这才是真正的攀诬构陷! 听说要被送进兵部大狱,那伙人之中立刻就有一个人吓得腿脚发软。周围的旁人里也有人知晓兵部大狱的底细,赶紧拖着熟人朋友就向后退走,同时悄悄地警告别人,千万别撞进这桩麻烦事里一一进了兵部大狱,不死也得脱上几层皮! 李穆看了看睁大眼睛呆望着一旁不吭声的田岫,长叹一口气,拉住商成的胳膊小声说:“子达,算了。这些都是读书人,功名来得不易。再说,这事也不能声张,传扬出去,只怕,只怕……只怕有损令名。” 商成瞥了李穆一眼。他很明白,李穆这话说的不是他。只为了一个歌姬,他都敢在正旦大朝会上当着东元帝的面跟别人打架,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声?李穆这是在帮田岫说话。虽然田岫受了大委屈,但这件事情传出去的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因此这事它绝对不能够扩大!他想了想,把眼罩重新拉下来,吩咐李奉说:“让这几个家伙通通具结画押!”又对那伙人说道,“你们运气,有人替你们求情。具结画押之后都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们!但我把话先撂在这里:要是我改天听说了什么风声,你们这几个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滚去守烽火台!”说完转身就拽着李穆让着田岫上了三楼。 在旁人的注视之下,那几个家伙哭丧着脸,被侍卫逼迫着写下供状,又按了手印,这才灰溜溜地掩面而逃。 在轩辕宫二重殿阁上发生的事情,让今天的黄灯观赏月又多了一桩谈资。那些倒霉蛋的遭遇就不说了,人们更关心的是商成的身份一一这家伙说话的口气那么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来头? 商成的底细,很快就被人从接引道人那里打听出来:这位就是去年踏破黑水城的孙复孙仲山! 哈呀,原来是孙复孙大将军!孙大将军横扫大漠功勋卓著,威名赫赫之下,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呀!既然是他,那就更怪不得了;能一举攻克黑水城的人,说话时口气大一些又能算什么呢?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2)望远镜的用途 轩辕宫第三重的阁室横阔约有一间半,被一张三扇山水屏风分做前后两室。前室的东壁边摆着两套让客人闲语小憩的短椅矮几,西壁边放着一排四五把鼓凳,八张镂空雕花乌漆座椅围着的一张四方大案,正对着南向的四扇大窗。窗外是五尺宽的廻廊,站在廊间凭栏远眺,天地气象尽收眼底,但见山峦起伏松柏如墨,浓荫覆地重峰环绕,林中有雀鸟翻飞暮鸦蹀舞,山间有草庐挂角茅舍隐现,随着日影西向,淡淡的紫色雾霭在山涧谷地中涌出来,在山谷间浸漫流淌…… 商成一进门,马上就让小道僮把窗户先关上。李穆的脸色到现在都很难看,田岫的情绪也没有稳定下来,不能让别人看见了笑话他们! 等道僮献了茶出去掩上门,商成皱起眉头看了跟着田岫进来的那个人一眼,问李穆说:“这位是……” 李穆这才想起来应该给他们做个绍介。唉,他被人气昏了头,居然把这事给忘掉了!他说:“这是平原李哲,别字暂师,曾经师从东篱先生治学。一一暂师兄,这位便是应县伯;你或许听说过。” 李哲的脸色也很不好,跟商成见了个文士礼,勉强地客套了两句,告个罪便又过去安慰田岫了。 田岫坐在矮案边。现在,她的脸色不再象刚才那样是一片彻底的红颜色,但苍白地教人害怕。她的双手落在膝上,死死地揪着自己的长衫,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个没有生气的雕塑。她对手边的茶汤和身旁的李哲瞄都不瞄上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木扳地,好象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商成深沉地凝视了她一眼,抿了抿嘴唇,又把目光转到了别处。他认识田岫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从陈璞那里听了《青山稿》一书的来由一一那是陈璞瞒着田岫帮她刻木出版的。虽然陈璞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件错事,忙不迭地想把送出去的几百本书收回来,但影响已经造成了,田岫的声誉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因为《青山稿》里收录的文章其中很有一些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因此,它甫一面世便立刻遭到了别人的围攻,连田岫的父亲田望,也专门写了一封信大骂女儿一通,并且公开地说,他没有这个女儿!作为儒学大家,田望的话并不是空言恫吓说说而已。事实上,就是从田望放出那句话的时候开始,两父女便再也没有联系过,田岫也再没回过一趟家。商成很同情田岫的遭遇,同时对她坚韧刚强的性格怀着某种程度的敬佩。假如不是田岫对他一直有些误解的话,他其实很愿意同青山先生探讨一下《青山稿》。甚至于,假如他还是燕山提督的话,他肯定愿意划出几个县来作“试验田”,然后请田岫在燕山实践那些被人视作“倒行逆施”的见解和见地…… 除了李哲,阁室里一时间再没有人有心思说话。 但阁室里并不安静。李哲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小声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别人根本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吵,就象有只苍蝇蚊子在耳边呜呜嗡嗡地飞来飞去一样;最关键的是谁都知道他肯定在安慰劝解田岫,所以哪怕他哼哼唧唧的声音再让人生厌,也没人能够站出来让他闭嘴。 在心烦意乱之间,商成忽然听到,好象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而且掉地上的还不是一样两样。地板接连不断地发出嗒嗒嗒嗒嗒的细微声响,非常地有节奏…… 但这声响太轻微了,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误听了。他瞅了冉临德一眼;冉临德也正在望着他。很显然,他也发现了这个动静。 商成瞬间就警觉起来。这是地震的先兆,还是这幢轩辕宫有坍塌的可能?他屏住呼吸感觉了一下,没有发现到脚下在晃动,瓷盏里的茶汤也没有晃动,抬头看房梁斗拱,也没瞧见有什么灰尘撒落一一看来不是地震也不是这座木建筑有危险。但那些细碎的声响又是从哪里来的? 冉临德忽然给他递了眼色,示意他去留意田岫的长衫下摆。 他马上就发现,田岫的长衫下摆在轻微地摆动。可是,田岫木着脸坐在那里就象个木像一般纹丝不动,这间阁室的门窗又都紧闭着,一丝风都没有,她的长衫下摆怎么可能无风自动呢?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连半个圈都没转完,他便找到了答案:把他娘的,那群混帐东西到底都干了些什么,竟然把田岫气到这样? 替李穆和田岫着想,他本来是不打算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田岫气得直发抖,他的火也压不住了。遭娘瘟的,田岫这姑娘既尊师重道又洁身自好,除了写了一本不合时宜的书,还有就是对他不怎么样之外一一除却那两个“缺点”,他还真就不知道这姑娘还有什么坏习惯坏毛病!他忽然很后悔。他不该随随便便让那群混蛋具结画押…… 他阴沉着脸,悄声地问李穆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穆咬着牙,轻轻地摇了下头,痛苦地说:“你就别问了。算我恳求你的,别再问了……” “怎么回事?” “……我和青山不该来的。”李穆没说话先就长叹一口气,“也怪我,想帮暂师兄的忙。哪知道,哪知道……唉,这些可都是读书人啊,都是读书人呀……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先贤教导,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就算青山,青山她,她……他们也不该,不该……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猛地仰起了脸。 就在他昂头的一刹那,商成注意到李穆的眼角含着泪水。 把他娘的!商成的肚子里立刻滚过一句粗话。虽然李穆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但他还是听出了七八分。不用问了,肯定是那些人在言谈举止之间轻薄田岫,连带着还羞辱了李穆。至于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这还须问吗?能把李穆气到落泪,可见这些家伙的所作所为恶劣刻毒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蓦地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门边,拉开阁室的门虎吼一声:“李奉!” 李奉正拿着几张供状要来禀告,听到他的招呼,条件反射一般就并腿立正横臂当胸:“职下在!” “那几个家伙走了没有?”商成劈头问道。也不等李奉作答,马上又说,“走了就给我再抓回来!一一你立刻把这些家伙都给我送去兵部大狱!警告西岳庙的人,要是谁敢让这几个混帐囫囵着出来,我就拆了兵部大狱!” 李穆回想着刚才的种种般钟,正悲怆得难以自抑,忽然听到他如此吩咐,顿时就是浑身一个激灵,急忙抢过来说道:“子达!子达!你万万不能如此!万万不能啊!这些人不是太学生就是各地举子,其中还有两个是江南望族的子弟,文章颇有名气不说,老师还是一位仕林领袖,你如此对付他们,他们的师长家人朋友必然不会与你甘休!你如此处置,是会被人揪住把柄的!到时候,只怕你是上柱国也不得轻易脱身!” 田岫的心里既是感激又是担忧。她也想站起来劝住商成,但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想开口说两句话,可张开了嘴却怎么也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她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商成:不可,不行,不能啊…… 商成却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他杀不了东庐谷王,杀不光突竭茨人,报不上自己的血海深仇,这是时也势也,朝廷的局面大势在那里摆着,他也没有办法;可他要是连眼前这几只苍蝇都对付不了,连这样的鸟气也只能咬着牙忍下去,那他这个上柱国还有什么干头?他挥了下手,嗤笑一声说道:“他们有老师朋友就不得了,就敢张这嘴乱咬人?你们不也有朋友?” 李穆本来想说,自己那些朋友师长都是道德与文章并重的人物,绝不可能站出来同这些人狂吠撕咬,话都到了嘴边,猛然意识到商成所说的“朋友”指的就是他自己。一时间他心头百感交集,哽咽着竟然有些说不出话了。 但他还是努力地劝说商成,千万不能把那些人送去兵部大狱。再怎么说,这也是私怨;兵部大狱却是公器;以公器对私怨,这就是冤狱,即便能解心头的一时之气,传出去也是坏名声的事。何况商成自己的处境也不算好,一方面和张朴彼此都对对方有看法,另一方面,他又和萧坚、杨度还有严固都不对付,要是把这个把柄送给了对手,只怕商成想有个下场都很难…… 田岫眼巴巴地望着商成,使劲地点着头。她赞成李穆的看法。不是她不想把那些人怎么样,而是她不能。仕途险恶宦海艰辛,她不能眼看着商成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吃大亏! 听着李穆的“道理”,看着田岫还在一个劲地点头,商成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象李穆和田岫这样心思简单的人,其实就该去安安心心地做学问,为什么非要去陪着张朴和朱宣搞什么抑制土地兼并呢?不过,他们的言语里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关心与关切,又让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虽然他们说的那些可能性根本不存在,自己也不可能被这种事情打倒,但他能体会到,他们对他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和真挚的…… 他只好给他们做解释:“我不是制造什么冤狱,而是要认真追查他们刺探军事机密的动机。刚才你们也听到了临德将军的话,他们犯了探军之罪,就必须受到处罚。至于会不会有人为他们鸣冤叫屈一一有是最好的。我们正想找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操纵这些人哩。” 李穆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还以为那是冉临德随口胡乱编造的理由,哪知道居然是真的。 冉临德也是摸不着头脑。 “我说的,就是天文望远镜。我找你们谈的,就是望远镜的事。它不仅在天象观测上有很大的用途,它在军事上的用途还要更加地广阔。这对咱们大赵的军事建设非常重要,所以必须守密。”商成说。他甚至连理由都找好了。大家不在一个衙门里做事,平时见不面也很不容易,所以他才借着仲秋的机会,邀请前太史局少卿李大人与工部的田大人,来到黄灯观做个初步的接触,商讨一下各个衙门之间该如何配合……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3)麦收以后 仲秋之后,就到了麦收的时候。 上京周围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麦田,几乎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光秃了。大抱大抱的麦杆躺在田埂边,等着人来搬回去。大人们已经开始在村庄里的院场上忙碌了,地里只有偶尔的一两个拾麦穗的懂事娃娃。这些娃娃知道大人们种地的辛苦,也想帮上一点忙。他们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里低着头走来走去,手里攥着可怜巴巴的几颗麦粒,希图着能把掉到土缝里的粮食都找回来…… 今年年成不错。虽然入秋之后的天气跟夏天比较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也不缺雨水,没有造成明显的旱情,因此,这是最近几年中打下粮食最多的一年。特别是八月中下旬接连十数天的响晴天,更是让晒麦子的事情变得轻松容易起来。劳碌了大半年的庄户们,歇晌的时候都要蹲到门槛边,看着铺展在场院上的厚厚一坪黄澄澄的麦粒,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估算着缴完秋赋、纳了丁口钱、还上开春前租佃时说好的地租之后,自己还能剩下多少收成。随着再一次心算得出那个不知道怎么确认过多少回的数字,满足的笑容就渐渐地荡漾在他们的脸上。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有人开心,自然就有人发愁;有人喜悦,自然就会有人伤心。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好心情的只有那些必须租种别人土地的佃户,以及那些不得不租种一部分土地的下户。而绝大多数的中户和上户,他们都在跳起脚来骂娘,他们骂天骂地骂粮商一一都是这些良心都被狗吃了的粮食商贩,他们合伙把粮价压得只剩往年的一半,让大家盘算了大半年的各种念想通通落了空!至于拥有大量土地的大户和乡绅,他们已经发愁得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今天老天爷开眼,风调雨顺,从开春翻地下种到仲秋下镰收割,可以说是事事顺当;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好年景呀!可是,如今他们看着家里满仓满囤的粮食,不仅感觉不到丝毫收获的喜悦,取而代之反而是一种深沉的悲凉。按今时的粮价,谁收的粮食越多,谁就亏得越厉害!至于自家留存下粮食熬过这一段谷贱的时候,一般根本就不敢想。囤粮也是要花本钱的;囤少了没意义,想多囤,一时间又哪里有那么合适的现成粮仓粮库?总不能把粮食都堆在露天吧? 可是,发愁归发愁,骂娘归骂娘,该卖的粮食还是得卖。在意想不到的严峻现实面前,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低头。他们不得不把粮食卖掉。不卖粮食的话,柴油盐醋酱这些少不得离不了的物事从哪里来?不卖粮食的话,娃娃的书还读不读、学还进不进?不读书不进学,他们这些庄户人又怎么改变自己家门和门庭,又如何改变自己和后人的运数?最最关键的,这些粮食不卖的话,连个囤放的地方都找不到! 卖吧。没有办法,只能卖掉。哪怕是亏蚀了本钱,也只能把粮食贱价发卖!好在他们都是中户和下户,土地不多,种出来的粮食除了够吃之外,也就是换几个闲钱花用而已。如今不单是粮食卖不起价钱,柴盐醋酱布这些东西都比过去便宜了不少,这样一算回帐,他们也不算太吃亏。 哼,算是便宜了那些烂肚肠的粮商了!且由着你们猖獗一时。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戳的家伙们,咱们走着瞧,有你们倒霉的那一天! 但粮商们也是有苦说不出。粮食卖不上价钱,这事根本就怨不上他们。唉,不晓世事的庄户们还以为他们在中间攉取了多少的暴利,但他们自己心里很清楚,按如今的收粮价钱,再加上本金、人工、运输、囤储、发卖以及商税这一系列的生意步骤买卖关节,等粮食运到城里再按市价发卖出去,他们一样是在亏蚀着本钱。在商言商,说句心底里的话,其实他们并不情愿做这种亏本的买卖,但奈何自己营务的是粮食这一行当,而粮茶布药这些大行当,想进去不容易,想出去同样不容易一一官府压根就不许他们不做!性命前途都捏在别人的手里,即便是亏本生意,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倒霉。嗨,别人亏本的买卖还能赚个好名声,他们赔上了本钱,收到的却是一片的骂声。他们就象那只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一头是庄户们骂他们是奸商,一头是官府同样骂他们是奸商,他们是两头受气。就连只用花过去一半的钱就能买到同过去一样多粮食的市井百姓,也同样在骂他们:如今往来洛河上的船只比往年少了一半还多,关口码头的人力价钱都落到一天五十文以下了,好多人在码头呆一天,连一个活路都揽不到,怎么城里的粮价还敢拔得这么高?这帮黑心的粮贩子,他们还让不让人活命了? 市井百姓对粮商的指责是毫无道理的。洛河上的船只减少,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京城的物价持续走低,商人无利可图,当然就不愿意象过去那样都把货物运来上京发卖,洛水上的船只自然就会减少;洛水上的船只少了,在码头上做活图生计的人自然就寻不到事情做,为了招揽生意,这些人只能把力气贱卖,于是人工的价钱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下走;这些人在码头上挣不到钱,肯定就更舍不得胡乱花钱,这样一来,原本依靠着他们讨生活的茶水铺、小饭馆、饼馍店还有别的许许多多的行业,也纷纷地陷入了萧条,而在这些地方做活的人,他们的收入也必然会受到直接影响……最后,这种影响一直扩大到整个京畿地区的所有行业,并且开始向其他州县蔓延。 这个事情的影响是如此之大,甚至惊动了一向不怎么关心民间疾苦的东元帝。然而东元皇帝擅长的是书法,应付这种事情,他连高屋建瓴的纲领指示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严厉斥责以汤行张朴为首的宰相公廨,并要求他们必须限期解决。可朝廷从来就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对付,只能手忙脚乱地下着各种自相矛盾的文书和告示。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招来朝野的一片骂声。拥有大量土地的乡绅在骂,拥有少量土地的上户中户在骂,收粮的粮商在骂,买粮的百姓在骂,商贾们在骂,码头上的揽工汉子在骂,六部官员在骂,地方官员同样在骂…… 毫无疑问,在这一片骂声之中,右相张朴是绝对的众矢之的。因为国库收入是在他为相之后才开始陷入了滞涨,去年甚至出现了倒退现象,所以朝堂内外的舆论对他十分的不利。人们不仅指责他的一些做法,而且怀疑他为相的能力。随着他的个人威信受到严峻的挑战,对他的置疑声又在朝堂上出现了,局势刚刚趋于明朗的左相之争,似乎又有了再次陷入混沌的可能…… 同样是在这一片的骂声之中,九月第一天的晌后,一份买卖契约在平原府衙门记录备案。这是一份土地买卖契约,买方平原冉氏,以六千五百四十五千钱,购得上等熟地一百四十七亩,平均每亩只合四十四缗另五百钱。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这桩土地买卖的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内容没有写进契约,田亩单价跌破五十缗已经是无法否认的事情,而土地价钱的连续下跌似乎也是不可逆转的趋势!通过京西雀儿市上土地买卖中间人的口口相传和奔走相告,只用了三天时间,京城里想卖地的卖家和想买地的买主,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京畿土地价格应声而落,雀儿市的土地交易交割,从坚持了三十多天的每亩六十缗的底价,直接滑落到五十五缗一亩。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就在之后的一两天里,上京地区的粮食、茶叶、丝绸、布匹、皮毛、药材、人力等等行当,也都重新调整了价格,纷纷降价半成到一成……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受益者的过程,所有的参与者,不管他是人工、顾主还是商贩,通通都是受害者;就连衙门和朝廷也不能幸免。大赵的各种税收之中有一大半的税种是按比例征收的实物税,比如土地税是二十税一,商税是逢十抽一,官府征收到的粮食和布匹等物事,录入帐册却是分走实物帐和折钱粮帐。实物帐倒是无所谓,折钱粮帐上的数额却必然要随物价调整而出现下降的趋势。物价普跌的当天,京畿各州县顿时是哀号声四起。谁都知道,凭这样的赋税帐册,户部那里肯定过不去关口,今年的吏部考评更别指望了,能有个“中平”的考语,大家就该都去烧香还愿。 萧条的不仅仅是京城,它很快就向西蔓延到郑州和怀州,向北传播到滑州和相州,向南走到蔡州和信阳,向东也迈过了单州。它甚至影响到了江南和楚鄂这些粮食和茶叶的重要产地。据常州府的最新呈文,当地八月份粮食交易比往年减少两成,粮价则下跌了成半,茶叶丝绸瓷器药材等大宗交易也都有价跌量缩的现象发生。常州府还在呈文中猜测,这很可能就是受到了上京粮贱价跌的影响…… ……就在京畿的萧条开始向周围地区扩散的时候,蒋抟又一次来到商家庄上。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4)这会是通货紧缩? 蒋抟来到书房的时候,商成正在给人写信。 商成见进来的人是他,也没停下笔,很随意地对他说:“你怎么今天想起过来了?我再有两三句话就好,不忙招呼你。你先坐一会。桌上有茶水,渴了自己拿杯子。”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笔在砚台里蘸了墨汁,又在砚台边撇了撇笔锋,沉吟了一下,又横竖顿挫地继续写着信。 不一时信就写好了。他拿着几页纸从头晚尾检视了一遍,又提起笔涂改了几个不怎么恰当的用辞,这才满意地把信笺折叠好放进早就写好的信封里,也没封口,就先放在大案上的一堆书信里。 他拿着眼罩和药盒,走过来在蒋抟旁边的座椅里坐下,先取了块药绵仰着头遮住右眼的眼眶,也不看蒋抟,转着酸胀的手腕说道:“从清早起来我就忙着写信,一直写到这时辰才算差不多完事。一一你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 蒋抟给他倒了盏苦茶水,推到他的手边,也不搭他的话,说:“给谁的书信?” “这封是写给文沐的。还有两封是给张继先和西门克之他们的,郭奉仪和仲山也各有一封。本来想给陆伯符他们也写封信去问一问近况,这不是你来了么?”商成仰着头,闭着眼睛说道,“回头有时间了再给他们去信吧。” 蒋抟笑了一下,喝了口茶水,看着茶盏里上下浮动的几小片泛红的茶叶问道:“这好象不是早前你让人制的那种苦茶?” “这是才做的。”商成说,“别人送了谷鄱阳几担才下来的秋茶,他又分了两担给我。我没让他们都拿去做成茶饼,想着自己拿来做点绿茶。”说到这里,他咧了下嘴,又说,“好象是哪个工序没搞对头,结果就成了这样。本来茶叶的颜色和泡出来的茶水该是绿色,结果成红色了。” 蒋抟只知道茶叶在茶树上是青绿色,做成茶砖茶饼之后就是黑褐色,大内御制的茶饼也有麦黄色的,但那种茶饼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他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仔细地辨别着滋味,过了一会说:“很不错了。这可比你过去弄的那些苦茶水的滋味要好得多。” “呵,这样说起来,你也觉得提督府的苦茶水难喝?”商成开玩笑说。 “这是大家的共识,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 “可是我记得,你那时候是挺爱喝苦茶的。” “这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爱喝苦茶水,我那时候又在提督府做事,你觉得,我敢说苦茶水不好喝么?现在我在工部领薪俸了,自然不用说违心的话了。”蒋抟装出一付严肃认真的模样,向商成做着解释。说着自己就先忍不住莞尔一笑。 商成正在戴眼罩,听他这样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仲山,他在嘉州还好吧?”蒋抟关心地问道。虽然他也很关心其他人,但因为他和孙仲山都是从西马直开始就在商成的手底下做事,两个人的关系自然要比旁的人更近一些,所以他第一个就问到了孙仲山。 商成脸上的笑容一下便消失了。他慢慢地把眼罩戴好,沉默了良久,才决定对蒋抟实话实说。他耷拉着眼眉,幽幽地说道:“仲山,他在嘉州的情形,一言难尽。一一说得更难听点,就是‘很不好’。” “怎?”蒋抟惊讶地张大了嘴;因为太过于惊愕,他说话时甚至带出了燕山腔。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孙仲山不是嘉州行营的副总管么,怎能说得到“很不好”?他马上追问说,“他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或者犯了什么过错?”急忙之间,他能想到的原因就只有这两条。虽然孙仲山是个谨慎人,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商成又叹着气摇了摇头。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可停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又摇了下头,再叹了口气。虽然蒋抟是他很亲厚的人,可终究不在军旅里,所以有些牵涉到军中将领的难听话,他真是没办法对蒋抟说呀。今年年初,孙仲山跟着萧坚到了嘉州之后不久,就被萧坚以“初至嘉境须以熟悉当地为主”的理由派去巡视各地州县,等他花了两个多月转了一大圈再回来,本该他负责的事情都被委派给了别人,别说过问具体的军事军务了,就连后勤辎重也轮不到他来插手,嘉州行营副总管彻底地成了摆设,每天只能在军营里坐着发呆。孙仲山还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对商成说,前头的来信都说自己在嘉州很好,萧老帅待他很不错,行营所辖各部也很尊重他这个燕山名将;总之,他的一切都很好,商成根本不用担心。刚开始的时候,商成还信以为真。可大半年里接连三四封的书信都是只见喜不见忧,他就起了疑心,让高强去兵部衙门拦下两个嘉州进京办事的军官一问,登时便真相大白…… 蒋抟熟知商成的习惯,见他欲言又止,就明白嘉州的事情是自己不方便知晓的。他默了一刻,又问道:“那,仲山的事,还能有转圜么?”他不知道孙仲山具体遭遇到什么事,就只能用这种摸棱两可的言语来旁敲侧击了。 “太晚了!”商成吁着气,心情沉重地说道。要是仲山能够把事情及时地告诉他,那他还可以同萧坚交涉,实在不行还能让兵部出面协调,至不济也能把仲山调出嘉州,免得仲山在那里受煎熬。可他知道真相的时间太迟了,嘉州方向已经同南诏人打起来了,他也就无法可想了。再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去插手萧坚指挥的军事行动。仲山更不能做出阵前脱逃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蒋抟难过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郭表,他在西陇呢?” “他在西陇,比仲山在嘉州的情形好一些。”商成言简意赅地说,“再怎么说他都是西陇提督,大权在握,别人再有想法不敢当着他的面硬来。”停了停,他又说,“上个月,他已经把郑七从嘉州调去了西陇,现在还想把文沐也调过去。这回他写信来找我,就是想让我先给文沐打个招呼。” “难道文昭远会不情愿去西陇?”蒋抟说。他有点不明白,既然郭表点名要文沐去西陇卫,显然是一过去就要重用的,这样的机会,文沐怎么会不答应呢?何况文沐的老家就在西陇的宿平,衣锦还乡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文昭远能不答应? 商成心里很清楚,郭表让他先给文沐招呼一声是出于什么缘由。看来,郭表也收到风声,知道张绍很快就要提督燕山了。文沐自己愿不愿意去西陇,现在还不好说,但文沐是张绍的左膀右臂,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要是张绍不同意的话,文沐当然就走不成。 他拿手指轻轻地压着眼罩,不再言传。有些话他现在还不方便跟蒋抟说。 蒋抟会意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呷了一口茶水,笑着说到另外的事情:“我听说,这段时间庄上可是门庭若市咧。” “闹半天你跑这一趟,就是专程为了来看我的笑话?”商成嘟囔了一句粗俗话,然后说,“前几天,我这里可是热闹得很,还来过两个大学士咧。对了,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还会是谁?当然是文实大人了。一早上衙时我正好碰见他,听他说起你的事,我就溜了号跑来了。” 商成吧咂一下嘴,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蒋抟说的是仲秋那天在黄灯观发生的事情。当时有几个书生当面羞辱李穆和田岫,他气愤不过,找了个理由便把那几个书生送进了西岳庙兵部大狱关押起来。哪知道那几个书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接下来的十来天里,找他说情的人是一个接着一个,并且一个比一个有来头。谷实住得近,来得也是最早;然后是杨衡,这个东元七年的榜眼在远离人们的视线十几年之后,总算是又一次受到别人的看重,并托付了他如此艰难的重任;接下来是清河老郡王,还有汝阳王;尔后是两个大学士;连南阳和陈璞两姐妹,也都受了别人的请托,跑来请他抬下手放过那些人;最后是常秀和李穆,他们是带着朱宣的亲笔信来的……毋庸否认,商成对朱宣的一些做法是有看法的,但那都是政务上的分歧;抛却不合的政见,对于朱宣这个既天真又执着抱着好心做着坏事的老头,他其实是很尊敬的;他不能不给老夫子这个情面。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人在帮忙求情。虽然他有心狠狠地收拾那几个书生一顿,但他总不能和所有的这些人作对吧? “你把那几个书生都放了?”蒋抟问。 “放了。都放了。”商成无奈地说。不放又能怎么样?他看过兵部大狱送来的供词,这些该死的书生,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明明是拿田岫和他们带去的那些倡伎比较,却一个比一个说得文雅,凭着几份状纸根本就治不了那些人的罪!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张朴前段时间借着玻璃烧制成功的机会收拾政敌的时候,也只去找那些官员的麻烦,而拿着这些书生没办法一一这些家伙实在是太有本事了,就连诽谤和诋毁他人,也能让别的人只能干瞪眼却说不上话……他能怎么办?他不能怎么办,他什么办法都没有!难道他还能比张朴更能耐?因此他只能放人。不过,虽然轻易地放过这些家伙,这就够让人觉得窝囊了;更让他觉得心烦的是,替那些混帐向他求情的,居然都是最不该站出来帮忙关说的一一朱宣、常秀、李穆、陈璞、南阳……每每一想到这里,他都会气得咬紧牙关!你们这些笨蛋,你们这些傻瓜,你们这是蠢得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呀!他们羞辱的是田岫,她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同事,你们竟然帮助那些羞辱了你们亲人的家伙求情,你们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你们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有你们的求情,他不得不放过这些人。可是,眼下这些干下坏事的人什么事都没有,他这个出来抱打不平的人却又遭到那些家伙的羞辱!他已经听说,这些家伙们刚刚走出西岳庙,就到处放言,他商燕山再蛮横,不也只能乖乖地把他们礼送出来,这所谓的燕山商瞎子啊,他本来就是个欺世盗名夺人战功虚诈爵勋的蝇营狗苟之辈…… 算了,他不愿再去想这件酸心的事了。他也懒得再去想他的那些笨蛋朋友了。唉,哪怕这些人有那么一点点的政治头脑,就该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别人搞政治,都是争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可这拨人呢?他们居然是反其道而行之,先使田岫这个核心骨干伤心,然后再让他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寒心。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竟然还敢去做清查隐田诡户抑制土地兼并这种不得了的大事,他……他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他不想再在这个事情上纠缠,就重新找了个话题。他问蒋抟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说。你今天来,到底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最近在市井里发现,粮价只有春天时的六成……”蒋抟认真地说起自己的真正来意。他把自己观察到一些现象和数据都告诉了商成,包括洛河码头上的船只增减、码头人力价钱的持续下跌、粮食价格不断走低以及各种货物的买卖低迷……最后他总结说,“我觉得,如今钱贵货贱,这些现象都是通货紧缩的早期表现。现在通货紧缩的范围还小,只限于京畿地区和近畿的一些地方,但常州粮价下行,粮食交易不旺,应该也是受到上京的影响。这即是说,通货紧缩的影响正在向其他地区迅速扩散。我预计,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它就很可能影响到整个中原地区甚至更远的地方。” 商成张着嘴,楞楞地听他把话讲完。 他万万没有想到,蒋抟除了在工部点卯坐衙,料理合伙的货栈生意,操心仁丹的生意,指点别人在金银铜钱上的买卖之外,竟然还有空闲来思索通货紧缩这样高深的经济问题。这家伙每天有这么多的事情,他忙乎得过来不?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才说道:“这个……” 蒋抟立刻就在座椅里坐端正。他现在就象一个刚刚蒙学娃娃一样,虔诚地等待着老师给他答疑解惑。 “……这个应该不是通货紧缩吧?”商成说。他不好打击蒋抟做学问的积极性,只能用尽可能委婉的探讨口气同他说话。“我觉得,这应该是因为某种突发事件而在某个区域内引发的暂时性经济低迷现象吧?东倭方略就是这个突发事件,因为宗室向前三口提供贷款的数量过大,影响到上京地区货币总量的正常流通,所以才出现‘钱贵’的问题;因为宗室要在短期内筹集大量的现金,他们手头又没有这么多的现金,因此只能抛售土地和其他的比如粮食布帛之类的东西,这就造成了‘货贱’的现象。一一它可能是通货紧缩,也可能不是通货紧缩。但无论如何它都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因为这种现象应该是暂时的,至少是短时期的,当宗室支付贷款结束之后,或者朝廷公布东倭方略之后,物价自然会回复平稳,市场也应该重新回到繁荣。”说到这里,商成不得不批评宰相公廨在这件事情上犯的错误。在东倭方略的筹划阶段,出于军事方面的考虑,保密是必须的;但方略进入实施阶段之后,尤其是在明州方向的水师出海之后,继续向社会公众保密就完全没有必要了。正是因为宰相公廨不同意公开东倭方略,这才导致百姓不明就里,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最后才酿出如今的境况。至于这些有心人究竟是谁,也不难判断,无外乎是那些气愤朝廷抑制土地兼并政策的,或者是那些想大量置办土地的,又或者是望着左宰相位置的,再或者,就是那些想独占市场上某一行当的大商贾一一吃独食,当然比大家一起来分食一块蛋糕更有吸引力…… 蒋抟本来还以为,如今在京畿地区出现的钱贵货贱现象就是通货紧缩,它会带来很大的危害;结果商成竟然说这种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影响,这难免让他有些失望。他马上又举出一个例子,来证明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我最近听到不少人在说,因为卖粮食要亏本,所以他们明年都不种粮食了。他们宁可让土地荒着,也不会去种必定会赔钱的粮食。这是不是可以说,人们不愿意在土地里进行再投资了?这也是通货紧缩中的一种现象吧?”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他觉得,大概是因为他这个“老师”不称职,因此使蒋抟狭隘地理解了通货紧缩的涵义。不种粮食,这些人吃什么?何况,种不种粮食这种事情,他们说了也不算。封建社会虽然从总体上来说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但关系到土地里种什么不种什么这种生死攸关问题的时候,却是强制实行的原始的计划经济一一地方官府规定了哪些土地里必须种粮食,谁要是敢不种,或者是少种,那是必定要吃官司的。再说了,大家都不种粮食,每年的田亩税拿什么去缴纳?总不能去市场上买来粮食去缴税吧?大家都不种粮食的话,粮价自然会走高,到时候能不能买得起粮食就很难说了。他笑着说:“你说,地里不种粮食,还能种什么?有经济作物给他们做选择么?他从小案上装水果的盘子拿起一个麻梨,又指了指另外一个盘子里的山桃,笑道说:“不种粮食,大家一起种麻梨,还是种山桃?” 蒋抟没有笑,他又问道:“要是这种现象真是通货紧缩的话,那么,该怎么做才能遏制它的发展势头?” “办法倒是有不少。”商成说。他给蒋抟续上茶水,又给自己也重新斟满。“你容我我想一想,有哪些办法合适……”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5)应县邑官之选 吃罢晌午,蒋抟又和商成说了一阵子话,差不多未时正刻前后,就起身告辞了。他是半路从衙门里溜号出来的,虽然不必回去签押下衙,却不好耽搁明天的点卯上衙。 这一趟来,他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商成,自己想辞官的事。他真的没办法说出口。不错,他是揣着一颗滚烫的心来到上京,收获的却只有失落和茫然,在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受挫的情况,心灰意懒之下这才生出辞官的心思。那么,商成呢?商成是怀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来到上京,又在上京得到了什么?除了本来就应得的勋衔爵禄之外,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他在工部衙门里只是挂个虚名,难道商成的上柱国和应县伯就不是虚名了?至少他还要每天上下衙,多多少少总能做上一点实在事,不使光阴虚度;而商成却只能在庄子里“养病”,用一些看不出意义的琐碎事情来打发寂寥的岁月,画世界舆图、造地球仪、从军营里搬块石头回来慢慢雕琢……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感伤。以前在燕山的时候,他可从来没看见过商成鼓捣这些事。哪怕事情再多公务再繁,商成也没叫过苦喊过累,顶多就是骂两声发几句牢骚;可是,现在呢?如今的商成,脸上很难有开朗的时候,眉宇间也时常流露出忧愁。今天在商成书房里,他还发现了一幅新题不久的横幅一一“壮心不已,烈士暮年”。他为此迷惑了半天,怀疑是不是商成记岔了一一曹操《龟虽寿》的原句可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绝不是商成记错了辞句的前后顺序,而是商成眼下所面临的境况的真实写照:他空有一腔奋发思进的壮志,无奈的是,却根本没有让他施展抱负的天地…… 现在,蒋抟坐在鞍鞯上,心里默默咀嚼着那句故意前后错落的汉诗,一种悲伤的情绪的慢慢地爬上他的心头。唉,商成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去烦扰他呢?算了,自己辞官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再说吧。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和荀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荀安和他走在一起。后天是荀安的妻哥四十岁寿诞,他要过去贺喜。他的妻子儿女早上就先回城了,只有他临时被月儿请过去商量点事,因此才耽搁到现在才起程。 月儿找他,是说商成在应县的封邑。从商成受爵到现在快一年了,家里一直都没派人去查看过封邑的情况,只是请地方上帮忙照看着。前几天,应县县令来了一封书信,附带一份清单。清单就不用提了,不过是讲应伯封邑土地几何人口几何,应得本当几何却在中途有这般那样的用度几何,最终的结余又是几何;关键是书信的内容。应县县令先在感谢了商成的信任,又谦虚地说不知道自己办的事情是不是不合商成的心意,最后提到,今年已经过去就不再赘述了,只不过,明年应县伯是不是应该安排人去管理自己的封邑?虽然商成把封邑托付给地方是对地方上的信任,但商成总不派人去治理封邑,封地上的民众难免要生出点乱七八糟的心思;而且封邑里的一些规矩制度,也要尽早点制订出来;这件事地方上根本不能越俎代庖,必须由商成派可靠人去做。月儿找到荀安,就是想请荀安出任应县封邑的邑牧。但荀安现在的身份是商家的客卿,月儿不可能直接决定荀安的去向,而客卿的地位又远远在邑牧之上,所以月儿必须先请教他本人的意思。 “那你想去还是不想?”蒋抟直接问道。这几个月他有事没事就在上京城内市坊城外码头转悠着观察“经济现象”,都是荀安在陪着,因此两个人的关系处得非常好。 荀安愁眉苦脸地说:“说不好。我倒是想去的,但又有点舍不得离开上京……” 蒋抟没言语。他很理解荀安当下的心思。荀安过去只是平原府一个微末小吏,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就能对他颐指气使,可如今他却是商成的客卿,只要是知道他身份的人,远远地见了就要笑着打招呼;单是这身份上的差距相去就何止天壤之别?荀家在上京几代人了,何曾这般扬眉吐气过?就是希图这样的风光,荀安多半也不会马上就答应离京奔赴应县。不过,荀安不离开京城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别的不说,他观察上京市场上的经济活动,就离不了荀安的指引和帮忙。何况荀安在平原府衙门干了好些年,认识不少人,做买卖的事情上也有点小见地,货栈里事情也能搭上手…… 他想了想,便对荀安说:“那你就告诉月儿小姐,你不想去。” “这不大好吧?”荀安说。 “有什么好不好。月儿小姐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放心,她不会责怪你的。” “……我不是说这……” “那你想说什么?” 荀安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您是知道我的,我这个客卿来得实在是侥幸……”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客卿的身份全是因为商成不懂中原风俗才闹出来的笑话。论文章、论道德、论才学、论干练,他荀安有哪一条能当得起商家的客卿?哪怕是不论才干只论心地,他也当不起。他要是心地没坏的话,单凭着应伯帮自己填还帐债的恩情,他就该自己辞了客卿,也免得别人讥笑商家的门槛低眼光差…… 蒋抟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个人的随从都落后在几步之外,这才落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老荀,你不该有这样心思。你这样说,置你自己于何地,又置督帅于何地?听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知道,小姐知道,督帅更知道!不然他会以客卿之礼待你?”他立起手掌示意荀安不要着急开口说话,继续言道,“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吧?不过燕山卫端州辖下北郑县西马直川的一个书吏而已;孙仲山又是何许人?流徙配发燕山的边军罪卒罢了;段四呢?几年前还是西马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猎户……我就不提了,眼高手低的一个庸碌之辈罢了。孙仲山和段四就非同一般了!他们的事迹你都是清楚的,一个踏平了黑水城,一个出海奔袭万里之外的东倭国一一这可都是足以名标青史的千秋功业!一个罪余之人,一个山野氓民,须臾之间沧海化作桑田,各自立下偌大功劳或者即将建立偌大功勋,这其中的曲折奥妙,难道你就没仔细地思虑过?” 一席话说得荀安的胸膛里似乎被点燃了一把火,在马背上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半晌才哑着嗓子说:“孙大将军和段四将军,他们,他们……他们可都是武曲星下凡的……” 蒋抟嘿然一笑。他又不是没见过落魄时候的孙仲山,哪里有半点下凡的星宿模样?段四就更不消说了,大家都是祖祖辈辈的西马直人,谁还能不知道谁的底细?就算真有下凡的武曲星,也轮不到他们。 荀安听他发笑,顿时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对。他停顿了一下,咽着唾沫又说:“可我,我这般情形……那什么,应伯,应伯他……他从不理会我的……” “督帅不理会的人多了。我当年刚刚和他共事的时候,就因为有桩事情办错了,还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指着门扇叫我立刻卷铺盖窝滚蛋。” “……”荀安当时便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在他看来,蒋抟可比他这个商家的首座客卿更象个客卿,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异常地亲厚。他怎么从来就没听人说起过,应伯和蒋抟之间居然还有这段往事? “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督帅还是西马直指挥使。有一次,他要去县城公干几天,就把一些当务之急的事情交代给我。我没当回事,拖延了几天,结果便被他臭骂一顿。”蒋抟说起当年的旧事,也是不胜唏嘘。感慨了一阵,又把话延续回去:“他不理会你,是他觉得眼前没什么需要你搭把手的地方。但是你也可以去找他呀……” “我找他?我找他做什么?”荀安瘟头瘟脑地问。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找了商成,就能帮上什么忙了?“军事政务,我,我一窍不通啊!” 蒋抟原本是想以自己做例子,告诉荀安可以去向商成讨教学问的。但他忽然意识到,眼下商成愁肠百结,只怕没什么心思给人讲解学问上的事,说不定荀安这一去反而会弄巧成拙,于是话到嘴边临时改口:“……其实你找不找他都无所谓。老荀,我观你的面相,你是个做踏实实在事情的人,只要定下心去做事,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是么?您还会相面?”荀安两只小眼睛一下闪出亮光,顿时来了兴致。他说,“记得我小时候,我娘亲倒是请槐抱李寺的高僧替我推算过造命,高僧说我三十岁前有一小厄,只要能跨过去,便能得遇贵人相助,从此就是一片坦途,至少也是七品的官身。我一直就在想,今年我家遭火灾,是不是就是高僧说的小厄,应伯会不会就是他说的贵人?” “有道理。看来确乎如此。” “……那,那七品官,就是,就是应伯封邑的邑官?” “多半如此。”蒋抟微微颔首,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总算把两个人的谈话扭转到相面测福缘这个渊深浩博的话题上了。 两个人一路东拉西扯,说说话话地进了城,等快走到商成的县伯府的时候,一辆马车直接就拦住去路。马车的帘子刷一声掀开,一个人探出头叫着蒋抟的别字劈脸就吼道: “振云兄,你今天去哪里了,教我好找!”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6)吕迁的老师(上) 马车上的人,就是蒋抟在户部的那个朋友,户部郎中吕迁。 蒋抟赶紧勒住缰绳,惊讶地说:“德远兄,你怎么在这里?”说着,他就要下马与吕迁见礼说话。 “哎呀呀呀,我的好振云兄啊,你可真是让我好一通找啊!”也不知是不是马车里实在太闷,吕迁燥得脸红脖子粗,顶着一头一脸的汗水连擦都不顾不得擦一把,露出一付说不出是哭还是在笑的复杂表情,哑着嗓子就说道;“好在老天爷开眼,总算让我把你找着了!一一别!你不用下马!赶紧地随我走一趟!”说着就吩咐车夫,“快,去绿绮别府!”回过头看见蒋抟羁着马不挪动地方,又是着急又是张皇,仿佛家中着火一般地连声地催促,“振云兄,你就别再楞着了,赶紧跟我来!” 蒋抟在路上就和荀安言定,今天晚上两个人在一起小酌几杯。君子重诺,说好的事情就不能随意变更,他肯定不能舍了荀安而就吕迁。于是他向吕迁拱了拱手,歉然地说:“德远兄,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和荀先生说好,今天陪他把盏叙谈的。你看这……要不,您也来小坐片刻?” 吕迁急得不行。那边都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再不赶去的话,说不定就见不上人了一一这可是天大的机缘福分,偏偏这蒋振云还在磨磨蹭蹭!他抻着袍袖就在额头脸颊上胡乱抹了一把,瞪大眼睛四处踅摸一圈,楞是没瞧见左右附近还有什么人物。随口就问道:“荀先生?哪位荀先生?我说振云兄……” “这位就是荀先生。”蒋抟马上给他作绍介,“平原荀安,眼下是商应伯的首座客卿。” “哦,哦哦!久仰久仰!”吕迁连车厢都没走出来,嘴里打着哈哈,佝偻着身探着头朝着荀安拱手作个礼,眉头皱紧似乎在下着什么决断一般,随即便说道,“相请不如偶遇,一一敢请荀先生与我等同去一遭?”他这句话是商量的意思,但口气却一点都没商量的余地。又对蒋抟说,“你赶快跟上啊!快一点,再晚就怕见不上了!”说着又招呼车夫快走快走别再停留。 荀安有眼色,知道吕迁不是诚心邀请自己,马上就提出,他先走一步。至于和蒋抟约好的事一一那又有什么呢;他跟蒋抟,还怕没有吃酒说话的时候? 吕迁实在是耽搁不起。他生怕蒋抟和荀安你谦我让地瞎耽误工夫,就断然说道:“吕先生不能走!大家同去,同去!”口气强硬态度坚决,再配着他不怒自威的严肃表情,户部度支司郎中的风采顿时显露无遗。 荀安立刻就不再坚持了。他这种官府里随便一划拉就能抓来一把的小衙役,最怕的就是上官,不管官大官小,只要是上官,他就不敢顶撞。眼下他虽然不再在衙门里做事,但多年积习却不可能说改就改,吕迁一抖擞官威,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表现出服从。 蒋抟骑在马背上,一路走一路犯思量。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教吕迁这么张皇失措。象吕迁这样的六部实权郎中,只要占着道理,别说寻常官员了,就是宰相都敢硬顶;除非是犯了大差池,或者被别人捏着了要命的把柄。据他所知,吕迁这个人的官箴一向不错,虽然也象别的官员那样有吃吃喝喝的毛病,但手脚还是比较干净,至多也就是向别人“借阅”一两幅名家字画,要不就是“鉴赏”一两件商樽周鼎。不过,怀古伤今是读书人的通病,没有人能够免俗,因此,谁都不可能去指责他这点小小的“爱好”。但今天有点不对头;从吕迁慌乱的神情来看,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可真要是出了大事,吕迁应该去拜“大庙里的大佛”啊,怎么想起来找上自己这个连牛头马面都算不上的小人物了? 他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羁着马走近马车,小声地招呼着吕迁说:“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一路过来吕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盘着腿坐在车厢里,紧锁着眉头,两只小眼睛茫然地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显然是一直都在走神。听到蒋抟的话,他支吾了两三声才反应过来,连忙挤出点笑容说道:“我离家就上衙门,下了衙门就回家,平常连同僚应酬都不多有,还能遇上什么事!” “真没事?”蒋抟狐疑地盯着他。吕迁脸上的笑容教他很不踏实,总觉得他是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他郑重地说,“德远兄,有些话我先说下。虽然咱们俩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一直当你是知己朋友来看待。要是有事,你就说事,不用拐弯抹角。能帮的我一定帮你。你是知道我的,我到京的时间不长,在仕途上也很不得意,官场上的事我几乎是丁点的忙都帮不上。但是,我好歹还是趁了几文铜钱。倘若你临时手头紧有地方需要用钱的话,一定要开口!”他想,吕迁是在户部度支司做事,只要出事就必定与钱粮有关系,只要数目不是太大,三五千贯他还是拿得出来。 “……我真的没事。”吕迁哭笑不得地说,“是这,我的老师,是他想见一见你。” 吕迁的座师想见自己?这话教蒋抟有点莫名其妙。吕迁的座师是谁呀?他知道吕迁是东元十三年礼部大比的同进士出身;但东元十三年礼部大比的正副考官都是谁,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关键是这事透着蹊跷一一吕迁的座师,召自己去做什么?而且召见的地方也诡异,不在府邸不在衙门,居然是个叫什么绿绮别府的地方一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个歌楼就是瓦肆之类的风流场所…… “你的座师是……”他问道。 “不是我的座师。”吕迁赶忙做解释,“我的座师是前兵部侍郎曹纯德曹大人。他……他前几年已经因故还归故里了。”说到这里,他的言辞有点含混。毕竟曹章受家人的拖累被黜退为民的事不怎么光彩,他要为尊者隐为长者讳。“今天要见你的,是我的老师。” “哦。”蒋抟这才知晓,是自己想岔了。不过,吕迁的老师……好象更和自己拉扯不上吧? “等下见了我老师的面,你就知道了。”吕迁说。 蒋抟再想打听一下这位老先生的情形,吕迁却是坚决地不肯多说了。 好在说话之间绿绮别府就快到了,蒋抟也就不再问下去。吕迁不肯说,等下见到他老师的面,自己还不知道问么?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7)吕迁的老师(下) 吕迁说的绿绮别府,坐落在内城长寿坊的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里。小巷很短,南北不过四五十步,车半宽的街道两边没有几户人家,自然也看不到什么买卖生意的招牌幌子。这个绿绮别府也不象比的歌楼瓦肆那般绿瓦粉墙倒厦高灯地张扬,只有个砖帽瓦檐门户细掩的小门脸。要不是有吕迁带路,再加门头匾额上题着四个端端正正的颜体楷书“绿绮别府”,蒋抟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藏着一座歌肆。 蒋抟他们的车马刚刚在绿绮别府的门前停下,门里马上就迎出来一个人,满脸堆着笑嘴里说着道歉话:“客人来了。还请客人们原宥,今天我们这里来了几位贵客,已经包下了整座别府……”转眼就瞧见从车厢里出来的吕迁,立刻就换上一副宾至如归的真挚笑容,躬身拱手作了个礼。“啊呀,原来是吕大人……” 吕迁截口打断门房的话,劈头问道:“老先生走了没有?” “老先生还在的。刚才他还使人传话,教您来了就赶紧过去!” 吕迁这才缓下绷了一路的紧张表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下了马车,招呼着蒋抟说:“振云兄,请!”又对荀安说,“荀先生也请。一一哦,看我蠢笨得,竟然怠慢了先生,大半天居然都没有请教荀先生的表字别号。”说着就连连拱手致歉。 荀安顿时青一阵红一下,嘴里喏喏地说不上话了。他一个寻常的百姓,哪里会有什么表字别号? 吕迁根本没料想到应伯府的客卿竟然会没有表字别号,也有点尴尬起来。好在蒋抟就在旁边,接过话来说道:“荀先生是没有别字的。不过,你可不要就此而小觑了荀先生。他虽然是市井出身,但通达世事干练人情,胸怀沟壑腹藏锦绣,非我所能比拟。不然,荀先生何以教应伯待之以师友?” 吕迁根本不信这番言辞。但他并不怀疑荀安的应县伯府客卿身份,虽然心头很是诧异应县伯为什么会找这样的一个客卿,可嘴里却说着“怪不得却是我浅薄了”之类的客气话,就领了两个人进了别府。 绿绮别府似是分了南北两处院落。南边院子里鸦雀无声人影也不见一个,北边院子里却隐隐地传来筝箫笙篁之声。院落门口还守着两个随从装束的汉子,见是吕迁领着人过来,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蒋荀二人一眼就微微颔首让过。 进了院子,吕迁也没带蒋抟和荀安去上房,绕着庑廊走过一个月洞门,穿过婆娑竹影间的一条通幽小径,又是一处院落。到了这里,原本隐隐约约飘飘扬扬的笙篁之声就渐渐地清晰起来,只听绵软的女声娇娆唱道: “……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会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诗末收篇之句重关三叠一再吟唱,似在婉转倾诉,又似在窃窃私语,直至乐声止歇歌声渐去,耳畔却依旧象有人在缠绵涕泣……正是唐人白居易的《长恨歌》。 蒋抟不好声色丝弦,也难得进一回歌楼瓦肆,可听了这院落里女子的歌声,心头也禁不住一声赞叹:“绝唱!” 堂房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但声音不大,蒋抟也听不清楚那人到底说了什么赞扬的话,唯一听到的一句,不过是极寻常极平淡的一句“不错”。他忍不住便想,吕迁这位老师的架子就真是不小…… 吕迁对他老师可真的是异常地尊敬,才走到窗扉边就停住脚步,等堂房里的人察觉到并出声询问“是德远吗?”,才垂头拱手神情肃穆地低声禀告说:“老师,我把蒋先生请来了。” “进来吧。” 看着吕迁如此谨慎小心的模样,蒋抟和荀安自然也不会放肆。可吕迁的老师也实在是太过倨傲了,两个人走进堂屋,他居然连起身迎接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四平八稳地坐在条案后面,随手朝着条案两端的空座一指,说:“蒋先生请坐。德远也坐……”说到这里,他的话蓦地停顿了一下。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留意到进来的不止两个人。 “这是荀先生。荀先生他是应县伯家里的首座客卿。” “……哦?”绕是吕迁的老师涵养工夫深厚再大的事情也难以使他动容,可听说了荀安的身份,也是忍不住惊噫一声。他上下打量了荀安一眼,相貌寻常就不说了,关键是这位荀先生佝腰塌背亦步亦趋,眼神游移唇边藏笑,一看就是惯会观貌察色看人脸色心情说话办事的唯唯诺诺之人,怎么会被商燕山瞧上眼?他心头迷惑,脸上却丝毫都没有显露出来,微微点了下头,说:“既然是应伯的客卿,那也是贵客,该当请上座。”说着就指了条案的右首边,让荀安坐下。再指着案前的鼓凳对吕迁说,“德远,你就坐这里。” 他回头望一眼蒋抟。蒋抟本来人就长得黑瘦,又是刚刚从城外赶回来,家门都没进,脸没洗衣衫没换便被吕迁拖着拽着拉扯过来,这时候满脸满身都是尘土,更加显得潦倒落魄。不过,蒋抟到底是见过不少的场面,仪态从容举止镇定,作礼称谢施施然地便坐下,一边由着旁边陪坐的美姬斟茶,一边打量着吕迁的老师。这老者的岁数应该在五十上下,但保养得极好,望之倒似四旬的人,颏下蓄留着的一指长短的胡须,也几乎见不到些微的斑白颜色,只有仔细留意,才能发现眼角有很细碎的鱼尾纹。他捧起盏,向吕迁的老师道了谢,呷了一口才说:“在老先生面前,我可不敢当‘先生’的称谓。先生叫我的表字就是。不敢请教,老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陈,”老先生说,“名字倒是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自己都有些淡忘了。倒是有个别号,叫作‘莲宫’。” 蒋抟回忆了一下,实在是想不起来“莲宫”的究竟涵义。他并不知道,这个“莲宫”的别号是出自唐人李咸用的《游寺》诗中的一句,“无家身自在,时得到莲宫”,寓意其实是“自在”。他认不出来吕迁的老师到底会是哪位姓陈的大家,又不清楚“莲宫”的别号到底有何所指,想说两句颂扬话也无从说起,只好没话找话地说道:“原来是莲宫先生。先生也姓陈一一这倒是国姓……” 老先生不接这个话,说:“今日偶有闲暇,恰恰又在坊市上巧遇德远,我就拉着他出来听曲散心。席间德远说到蒋先生……”蒋抟赶紧说自己不敢当“先生”的称谓,老先生于是便从善如流。“……我和德远不拘话题随意闲话,其间便说到了你。德远对你大加赞赏,对你的‘经济学问’更是推崇备至,我便让他邀约你来小坐。谁知道德远还真是干练,不仅请到了你,还有荀安先生。”说到这里他颇有意味地一笑,似是认真又似是玩笑地对荀安说,“荀先生果然大才,连德远也只敢称先生而不名。先生的表字别号是……” “荀先生的学问,非我所能及。”蒋抟赶紧接过话。 老先生笑而不语,但也不再纠于荀安,顺着蒋抟的话就转了题目,说:“适才德远言道,早在夏初时候,振云你就指出,京畿地方很可能会出现钱贵物贱百业萧条之象,其后也确如你所料想,京畿并邻近州县渐渐有了败相。不知道,你当时有什么样的依凭,能得出如此一番道理?” 蒋抟一听,顿时就来了兴致。他在京师不得志的时间久了,除了商成和霍士其之外,就只有吕迁这一个知己和朋友。他平日里受够了人前的奚落人后的流言,哪里想到今天居然会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请教自己生平最是得意的经济学学问,而且这向他请教的人还是一位看着就颇似有身份有来历的老者,自然是心情舒畅得无以复加。当下就把自己学到的、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各种学问知识现象逐一地为老先生细致地作讲解。 老先生听他说话并不是十分认真,一边听他解释什么是“通货紧缩”什么是“通货膨胀”什么是“货币”还有什么是“市场”,一边偶尔和身边的美姬说上两句话,还时不时地教荀安和吕迁“无须客气一切自便”,但每逢蒋抟的兴致稍被打搅,他就会立刻提出一两个新问题,而这些问题恰恰又是蒋抟自觉得意之处。蒋抟被挠到痒处,哪里肯放过这位悟性极高且学问渊博的“好学生”,自然是滔滔不绝地一路解释讲述,恨不能把自己所知所学的通通地灌输给这位陈莲宫老先生,以后也好有能有一个人可以与自己畅谈经济学的学问。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蒋抟总算是把京畿地区当下的境况以及可能发展到的地步都作了一番细致的概括和阐释,最后得出结论,他有八成把握,这就是“通货紧缩”现象。当然,他也提到,他的一位师长并不认同他的这个结论,而是认为当前的情况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当大环境改变,即朝廷公布了东倭方略或者东倭方略的前景变得清晰之后,这种短暂的萧条现象立刻就会得到缓解,并且会很快地恢复到之前的繁荣。 蒋抟并没有说他的师长到底是哪一位,老先生也没有去追问,只是问他:“那,在外部条件一一就是在朝廷不公布东倭方略或者东倭方略的前景并不明确的前提下一一在外部条件不明朗的情况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缓解……缓解京畿地区的通货紧缩现象?”老先生是皱着眉头说出这番话的,有时候还会停顿下来思索一下。看来他有些不太习惯这些新名辞。 “有!”蒋抟很肯定地回答。 “哦?”老先生的眼睛里光芒一闪。他本来一直都是在用一种很澹泊随意的神情和口气在同蒋抟谈话,可这个时候脸上却一下就露出惊喜的神色。他急忙追问道,“请教,何等措置能化解当前的艰难困局?” “增加货币供应量,扩大社会需求,鼓励生产和商业活动……”蒋抟一口气说了六七样,并且每一条都加以详细解释,最后说道,“这些都能够缓解通货紧缩现象。” 这一下,老先生脸上的失望神情根本就掩饰不住。蒋抟说的他都听懂了,但每一样他都没办法。朝廷也想多铸铜钱,可受每年产出的精铜总量限制,能铸出来的钱就只有那么多,再多就只能混杂更多的铅铸造劣钱,这实际上根本没有增加铜钱的总量,反而会造成更加严重的“钱荒”现象。蒋抟说扩大社会需求也可以解决市面萧条的景象,这也是泛泛之言。谁都知道,有买有卖才算是生意兴旺,问题是,怎样才能做到呢?蒋抟也没说清楚。当然,也不能说蒋抟没把话讲清楚,而是蒋抟说的那些办法根本就不可能实施。降低赋税?提高百姓收入?还有什么鼓励民间投资?除了第二条之外,别的根本想都别去想!就是这看似可行的第二条,也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好听话谁都会说,关键是怎么做!显然,蒋抟并不是很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做,或者蒋抟心里清楚却不愿说得很清晰……还有鼓励生产和商业。鼓励生产这是朝廷一直就在做的事情,鼓励商业嘛……呵呵,朝野内外,大约也就只有蒋抟敢说这样的话吧。这可当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从商周到现在,历朝历代哪个不是执行“尊本镇末”的重农轻商国策? 在旁边喝了一肚皮茶汤填了一肚皮点心的荀安,这个时候突然插话进来说:“其实,有个办法,或许能成。” 老先生,蒋抟,还有进屋就只带了耳朵没带着嘴的吕迁,一下就都把目光转向他。 荀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多嘴。这种场合哪里是他能够插嘴的?他一缩脖子,嗫嚅着说:“我,我……我失言了。你们谈,你们谈……” 老先生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稍稍一沉吟,轻轻地自言自语一声:“怪不得……”又说,“荀先生有何高见,但讲无妨!今日大家品茶叙谈,只不过寻常闲话而已。在这样地方,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又有什么话不能言的?言者,言者……嗯,什么话都可以说。” 蒋抟也鼓励荀安:“你有什么看法?都说出来,大家也听一听。” 荀安迟疑着,说:“蒋先生刚才说,鼓励商业,我觉得,这个应该不难做到。是这样的,我在平原府做过一段时间的税丁……” 听着他这句话,老先生和吕迁的脸上同时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们就说嘛,这个荀安先生怎么看都不象是个做学问的人。也不知道商燕山到底是怎么把他给看上了,还把他请回去做了商家的客卿。 “……我在平原府做税丁的时候,时常听人议论说,本朝的商税抽得过重,而且不论是行商还是驻商,都是逢十抽一,这就很使一些人断了经营的念头。” 老先生说:“本朝国策一一其实历来各朝各代,都是鼓励农桑抑制行商!这一点是不能变更的。粮食是国家根本所在,更是关系到国本存固,绝不可掉以轻心!要是大家都去贪图厚利贩卖货物,那会是怎么一番景象?” “我不是说朝廷说的不对。”荀安连忙替自己做辩解,“但也不能象如今这样一刀切吧?本朝商税分住税和过税。住税是在对本地有店铺做经营的商户进行征缴,这就不说了。其实也不是不说,只是其中关节太多,嘿……”他做税丁的自然知道这住税之中的关节,不好说也不敢说,于是就只提过税。“本朝早前在太宗皇帝还是高宗皇帝的时候,曾经把粮食、茶叶、布匹和药材等七大类货物单独划分,准许免征或者少征商税。但朝堂上的大人们都没想过,其实一百个行商之中,能做这些大宗生意的人未必能有一个。能做大宗生意买卖的,还有谁会在乎免不免税的?他们都是背后有靠山有背景有来历的。其实吧,我觉得,绝大多数的行商也就是在本地州县做点小营生,能走到三百里之外做买卖的人,十停里不到一停。可是,每过一道关卡一个税所,他们就要缴纳一成的货值做过税,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荀安是个小衙役出身,家常闲话拉扯点咸事淡情没问题,可要说到大道理,立刻就会现原形。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攀扯,老先生听得心思都变得有点混乱了,一时两会地思虑不清楚荀安到底想说点什么,干脆就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荀安避开他有些不耐烦的眼光,犹豫着说道:“……我就是想说,那什么,也许把小商贩和大行商区别征缴商税的话,也许能缓解京城的事情吧。” 无稽之谈!老先生立刻就在心里给荀安的话作出了评语。 一直都没说过一句话吕迁,忽然说道:“老师,荀先生的话,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唔?” “学生记得,高宗时,朝廷曾经细分过住税和过税,以货值多少和路程远近为准,把住税分为三等,过税分作七等。不过施行的时间很短,前后不过三四年,原因是物议极大,最后不得不废除。不过,似乎在施行的那几年间,商税确是有所增长。”吕迁说道。 吕迁的话说得模糊含混,蒋抟和荀安都没听得很明白,但老先生一下就听懂了。所谓“物议”极大,就是说朝野的反对声音很大;至于朝野为什么反对,就是因为朝廷的措置对有些人不利,也即是荀安说的那句话,在大行商的背后,往往都是站着一些有身份有背景有来历能影响朝廷决断的人…… 他深深地看了吕迁一眼,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站起来说道:“时辰不早了。改日有了空暇,再与诸位说话。”说完,连个招呼也不打,自顾自地就去了。 蒋抟和荀安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位老先生是什么意思。他们见过架子大的人,可象今天这位如此率性的,却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可吕迁只是站起来垂手肃立做出一付恭送的模样,居然连脚步都没迈一下,更别提什么追随告别了。吕迁不仅自己不去相送,还低声告诫他们两个:“只要站着就好,切切不得乱动!千万千万,不得轻举妄动!” 蒋荀二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吕迁说得极其郑重其事,于是有样学样,跟着他肃立礼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估摸着老先生的车都出了长寿坊不知道多少里路了,吕迁才轻声说道:“现在好了。”说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是不胜其累一般。 “这位老先生,他到底是谁?”蒋抟问道。 吕迁没有说话,只是领着两个人默默地离开绿绮别府。 在别府门口话别的时候,吕迁才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说:“今日之事,两位藏在心间即可,千万不要拿出去传扬炫耀。一一这是当今天子。” 蒋抟还好一点,毕竟他早就料想到老先生来历不凡。但听了吕迁的话,还是唬得面无人色,张开了嘴半晌也合不上。 荀安更加不堪,“扑通”一声,他在平地上就摔了个马趴……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8)东元帝的烦恼 东元帝回到西苑的时候,还不到掌灯时分。 大赵的历代帝君,从太祖时期开始,一直到东元帝的祖父睿宗,都是把延寿宫的永安殿作为起居处。但是,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被东元帝的父亲文宗皇帝破坏了。文宗皇帝性情旷达,最好游冶,生平最爱的就是游历秀美山川和壮丽江河,只是后来当了皇帝,“惜不能再得履高峰涉险滩”。有祖宗订下的规矩限制,又有大臣们的百般阻拦,他自然当不成大赵的郦道元,壮志不能酬再加理想破灭,于是一发狠,罄尽历代先皇们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当大兴土木,到处广修华堂高厦,为的就是能让自己在闲暇之时能有个勉强算是“游历”的去处。如今遍布京畿附近各处风景秀美之地的皇家园林和皇家山庄,差不多都是他的手笔。如今的大内第一苑大庆宫,也是他亲自设计布局又花了八年时间监督修建而成。自大庆宫落成那天起,他就住了过去,从此就再没有离开过,直到他辞世为止。虽然文宗皇帝在位期间大肆兴建园林,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依旧是一位好皇帝。首先,他修房子花的是天家内孥,花自家的钱办自家的事,谁还能指责他呢?另一个,文宗皇帝相信“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不单是这样想的,而且还是这样做的。他修的那二三十座园林和山庄,除了赐给别人的以外,其他的都向世人开放,人们不仅能够进去游玩,还能够在那里聚会燕饮,就凭这一条,人们也不会责怪他。当然,这是要花钱的,而且花销不菲。谁让文宗皇帝为了修这些山庄园林,把天家的家底都掏了一个大窟窿呢。第三,文宗在位十四年,一共举行了五次礼部大试,在大试期间,所有这些山庄园林都无偿地向进京的应试举子们提供住宿和伙食,这就收了天下读书人的心;普天下的读书人,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因此,当他去世的时候,这位一辈子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事情甚至连正经的奏疏公文都懒得理会的皇帝,被仕子们一致尊致庙号为“文宗”一一这是说他有经纬天地的才能,有道德博厚的修养,他学勤好问,慈惠爱民,愍民惠礼……总之,这是一位有着无数美好品德的好皇帝。 文宗皇帝晚年把大庆宫作为起居殿,这就改了几十年传下来的规矩。等到东元帝即位,喜欢莲花的东元帝又把起居殿改到太液池畔的文思殿。 顾名思义,文思殿必然是座宫殿,实际上并非如此。这里其实就是前堂后屋左右厢廊的格局,不过,比起一般人家的堂屋,这里要宽敞得多。东元帝的性情比较澹泊,喜简恶繁,殿上的陈设也就相对简单,值得称道的物事也不多,除了象征天子身份的九扇屏风、赤漆龙椅以及赤漆大案之外,其他的就是他多年搜集而来的名家字画与一些自己比较得意的御笔了。他在书法上的造诣很高,是公认的当世第一楷书大家,但笔墨流传出去的却很少,他也不喜欢给人题字,只有偶尔心情舒畅时才会赐一两幅字给朝廷的重臣。 现在,东元帝已经沐浴更衣坐在了偏殿里。 他没有去翻案上摆的一卷《隋书》,而是摩挲着胡须,盯着壁角边的烛山出神。几缕淡淡的青烟从莲华状青铜炉的镂空细格中袅袅地升起来,翻卷缠绕成一柱,又渐渐地消失;偏殿里弥漫着一股荷花的淡雅芬芳…… 冯十一静悄悄地走过来,把一盏热茶汤放在案上。 东元帝没有说话,只是扫了茶汤一眼。 低着头的冯十一完全是凭着感觉留意到他掠过茶汤的目光,马上就低声说道:“老奴验过了……” 东元帝的嘴角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事实上,他是在失神之中下意识地关注了一下手边突然多出来的这样物事,谁知道居然会听到这样的话!一瞬间,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偏殿、书架、书卷、画轴……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哪怕殿堂里点着十数支大蜡,他却感觉不到多少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昏暗从四面八方向着他围拢过来;就连身边这个跟随他几近五十年的大太监冯十一,那熟悉的身影也变得异常的陌生。冯十一穿的黑蓝色麻衫似乎隐进了昏暗里,只剩下一双枯瘦得青筋爆起的骷髅般爪子和一张惨白色的脸,阴森森的雾霭之中,更有不知道多少的恶毒眼神在凶狠地打量着他……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呼唤自己: “圣上!圣上……” 随着这呼唤,那些魑魅魍魉般的鬼物顿时烟消云散,眼前复又一片光明。 “我,我这是……在哪里?”从梦魇中走出的东元帝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身在何处。他伸手在额上摸了一把,凉汵汵的一手都是冷汗,楞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失神入睡妖梦入怀了。 “圣上,这里是文思殿。”冯十一小声地提醒说。他低着头,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大内乃是天下至正至纯之所在,天子更是天下至阳至刚之躯,东元帝龙体康健毫无老态,自然辟易一切妖邪,如何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妖魅侵怀鬼物魇怔?定是有小人作祟!但兹事体大,无论如何他都不敢作无端的猜测,只能在暗中留心观察。他甚至连提都不敢提起有魇镇之事!他马上做了一个决定,就在这一两天之内便以清理太液池的籍口,先请东元帝移驾到永安殿,然后再安排心腹人把这太液池和文思殿仔细地勘察一遍,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出那些邪物,找到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只要能揪出那个人,不管是谁,他必要生啖其肉! 东元帝倒没有象冯十一那般思虑深沉。他是读圣贤书的人,之外存而不论,神仙也罢鬼怪也罢,有或者没有都不关他多少事,敬而远之就是了;而且他也看过一些比如《论衡》和《神灭论》这样的杂书,对所谓的神鬼之说也是颇有存疑的。他扶着茶盏,犹豫了一下。自从太子薨殁之后,他就让冯十一负担起查验自己饮食的重任一一现在他身边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下这个人了!最终,他还是端起盏来呷了一口,随口问道:“太医院的事,还是没有下文?” “没有。” 东元帝皱起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又想起了半年前死去的大儿子。民间还不知道,太子薨殁的起因是有人下毒;但在朝堂上,这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如今刑部会同掖庭禁卫,已经查验清楚,太子还不是毒发猝死,而是早在四五年之前,就有人在一直悄悄地向甘泉宫里投毒,太子最近几年心性大变喜怒无常,其实就是毒发所导致。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连投毒数年,却无一人能够觉察,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哪怕是他这个天子,也一点都不安全!这毒能进到甘泉宫里,自然就能送进大内,送到他的饮食之中!不单是他,那些朝廷重臣也同样处于险地,一样有可能被人暗中下毒……畏死之心人人皆有,在这件事情里,他和宰相们难得地意见一致: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把背后指使之人揪出来!刑部把甘泉宫上上下下从官员到宦官宫女及至送水送炭的寻常百姓,还有太医院中所有为太子诊断过病情看过病案的太医,包括部分人的家眷并左邻右舍街坊熟人,全部都秘密锁拿起来挨着个拷问,可是,哪怕这些人一个个都被折磨到不成人形,却至今也没有人开口。刑部呈递的公文上还多次提到,绝大多数犯人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里很清楚,这几百近千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那些人的悲惨遭遇,他也难免会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但他马上就警告自己,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心软!太子被人投毒乃至壮年薨殁,这事已经动摇到国家根本,在陈氏大赵的千秋基业面前,别说是几百人了,就是几千人几万人,那又如何? 除了太子的投毒案让他牵肠挂肚之外,选立新储君的事,也让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愁眉不展。 就他个人而言,他比较满意七子陈璜,也曾经在人前隐约地透露过这个意思。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想法居然会招来那么多人的强烈反对。六子陈瑾那拨人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声音虽然不大,反应也不怎么激烈,但背地里针对陈璜的各种小动作就没停过。陈瑾联络了严固,又捎带上萧坚,朝中又有几位重臣的支持,一时间势力大张。要不是张朴临时和陈璜达成默契,把杨度推到了陈璜身边,也许他这个天子现在就不得不改口了。就在他不知道如何决断甘泉宫归属的时候,宗室又发出别的声音,一群亲王郡王站出来说话,请他在投毒案的案情没有彻底清楚之前,不要随便策立东宫之主。看上去,宗室是在为死去的太子鸣不平。可事实呢?投毒案到了最后会牵扯到谁,这可不好说;无论牵扯到谁,也都很平常;他的所有儿子都有可能,一些宗室也有动机;而且这案子真要是到了最后,必定是图穷见匕的景象,作案人走投无路之下,万一胡乱攀诬构陷或者揭发别人隐秘呢,他是查还是不查?要是查,必然是一桩接一桩的泼天大案;不查……不查宗室就不可能支持他落实太子的人选。他心头很清楚,宗室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既不满意陈璜也不满意陈瑾,一心一意要寻一个能为宗室说话的人出来。宗室的这种想法,他是赞同的;但他并不看好这事的前景,所以不能加以支持。难道说十几年前的“刘伶台案”,给他和宗室留下的教训还不够多么?当时他不得不把最疼爱的三儿子贬封为潞州王,又削了两个叔伯和一个兄弟的王爵,还处置了一大批卷进案子里的宗室……刘伶台案已经过去快有十五年了,可至今想起来,他都忍不住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对他来说,那次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他不得不悲伤地承认,他没有再承受一次同样打击的勇气。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吧…… 冯十一躬着腰,屏息静气地聆听着东元帝的呼吸。他不知道天子在想什么,但从气息里能够听出来,东元帝的情绪很不稳定。 他忽然说:“哎呀呀,看我,竟然忘了个事情!一一南阳公主来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39)昆仑县圃其尻安在 听说南阳进宫了,东元帝糟糕的心情这才稍微好转一点。 东元帝儿女众多,仅是序齿的儿子便有十九个,十二岁以上成年的女儿也有十六个。儿女一多,在他心目中自然就有分出了厚薄。儿子们就不说了;女儿之中,他最喜欢和疼爱就是长沙和南阳。长沙的性情有些执拗,只要是她认准了的事情,哪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一点非常象他。南阳则擅长书法,他们两父女在一起的时候,在书道上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过,以前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他在书道技艺上给南阳作指点,如今的情形却恰恰倒转了过来,青取于蓝而青于蓝的南阳,现在倒是经常会反过来指点他;这一点教他一时半会有些接受不了。但从内心来说,对于南阳的变化,他是非常欣慰和畅怀的。尤其是想到前些年她的种种荒诞不经,眼下的南阳就更使他满意一一这样的南阳,才是他陈浩的好女儿! 他问说:“她怎么没过来?” “申时末刻的时候南阳公主来过一回。听说您在勤于政务,就说明天再过来谒见。” “那现在呢?” “……应该还在德妃娘娘的琼芳殿吧。”冯十一偷眼觑着东元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南阳公主临走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五两金子,其用意不问自晓,当然就是教他点出“德妃”和“琼芳殿”了。 “唔?”东元帝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疼爱南阳和长沙这两个女儿,但对她们的生母德妃却没多少感情。德妃先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却始终没有晋位贵妃,未始与他的冷淡态度没有关系。他问道,“德妃,她又怎么了?” “老奴前两日听说,德妃娘娘又得病了。” “她不是病刚刚才好么,怎么就又病了呢?”东元帝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德妃简直就是个药罐子,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汤药上头!但南阳却是个好闺女,听说娘亲病便急急慌慌地赶回来,仅是这片孝心就很难得!他扶着茶盏想了想,说,“派人传个话过去,我这就过去看她。”随即又改口说,“算了,不消派人传话……” 冯十一正听得有点迷怔,心头琢磨着东元帝这到底是要去琼芳殿还是不去,东元帝已经站起身,嘴里说着“去琼芳殿”,脚下就迈开了步子。他赶紧叫一声:“圣上,当心秋夜风凉!”指使一个小黉门赶紧去拿大氅,自己带着两个人就跟上来。 等东元帝顺着宫墙边的夹道,沿玉真殿、玉华殿、西凉殿等大内殿阁一路迤俪地走到琼芳殿的时候,天色已然黑尽。这座小殿地处偏僻,德妃又不是正当宠的嫔妃,天子一年半载都不见得会过来一回,因此每天都是早早地关门落锁,一个小黉门跑上前去叫了半天的门,门后才传出点人声。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声气问道:“谁呀?” 小黉门还没来得及张嘴,冯十一三步并两步抢过来说道:“我是冯十一!我有急事要觐见德妃娘娘,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门扇吱嘎响了两声分出一条细缝,门里的女人趴在门缝上仔细望了望,陡然惊呼一声:“啊呀呀,真的是十一公公!您稍等等,我这就给您开门!这就开门!”马上就手忙脚乱地取钥匙开铜锁。 门刚刚打开一小半,东元帝就走进去。那宫娥见冯十一立在原地腿不抬脚不动,这个幞头长衫的男人却抢在前头,神色登时便有些慌张。她嘴巴一张便要出声呵斥,冯十一踏前一步就把那宫娥掀到一边,抵近了压低声音警告她:“你给我噤声!一一这是天子驾幸!敢出声我便把你填进金波池里!”那宫娥也不知是东元帝突然驾临的消息给震慑住了,还是被冯十一的话给吓住了,鼓起眼珠子嗓子里吾吾有声,目光在东元帝的背影和冯十一狰狞的脸上不住地来回逡巡…… 看东元帝对冯十一不止不怪罪,反而还似有些嘉许之意,几个跟来的小黉门当然有样学样,跑在前头把一路过来撞见的几个宫女宫娥统统招呼着预作警告,不一时,就连德妃起居的香阁外侍侯的几个宫女也知道了天子驾到的消息,一个个垂额低首屏息静气,再不敢有什么言语走动。 东元帝进了香阁,隔着防蚊虫的细纱帐子,影影绰绰地看到里面床榻上有两个人一坐一卧。就听见德妃一边咳嗽一边发笑,随即又听到南阳的声音:“……娘亲别不信,真是该当此解的。” “……我不信。肯定是你胡乱捏造出来逗我开心的。”德妃喘息着说,“三闾大夫那是什么样的大才,怎么会写出如此粗陋不堪的诗句?”说完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句话立时便勾起东元帝的好奇心。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文字瑰丽文章壮阔的屈原,有哪一篇文章能得个“粗陋不堪”的评价,禁不住出声说道:“我也不信!”嘴里说着话,自顾自地掀起帐子便走进去。 南阳母女俩正在拉家常说闲话,谁都没有料想到他会一声不吭地来到这里。两个人面面相觑地怔忪了半天,南阳反应快,一边慌忙从床榻上跳下来,一边叫着搬椅子上茶汤送点心。半倚半坐的德妃又是惊又是喜,苍白的脸颊上跳动着两团异样的殷红色,挣扎着要起来给东元帝见礼。不知道是刚才母女俩一头一尾拥着锦裘款款叙话的温情场面触动了东元帝,又或者是因为他看见了南阳怀里抱着德妃的脚在给母亲暖足,他对送来的大座椅视而不见,先扶着德妃的胳膊让她重新倚躺下,自己顺势也坐到床榻边,柔声对德妃说:“我才听说你病了,就过来看看。一一怎么这么不当心哩?”说着,伸手把德妃的两条胳膊都放回锦裘里,又帮她把几处散开的被角都掖上。“你的体虚气弱是老毛病,春秋两季寒暑交替,最是要小心在意的时候。要是觉得夜里凉冷,可以让人先把地龙烧起来。”说着就回过头,也不拘是谁,直接吩咐说道,“明天你去告诉大内有司,德妃的琼芳殿,冬春秋三季都可以烧地龙,该有的木炭不能停。再一个,让他们找几个有本事的太医来,替德妃好生诊治一番。再敢敷衍,以至延误了病情的话……”他原本想说“大内自有治罪的法度”,忽然想起刚才冯十一的话,临时改口说道,“……就把他们都送去填金波池!” 他这话说得很有些突兀,口气也不大自然,当然不能与冯十一那句杀气腾腾的威胁相提并论;但冯十一更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因此,这句话甫一出口,香阁内外刷地一声顿时便安静得似乎连根针掉到地方也能听见一般。 德妃从未被他如此温柔地关心过,早就激动得浑身簌簌发抖。她的出身不高,不是王谷张邓宋李赵这样的高门大户,在天下间最是势利不过的深宫里自然受了不少的白眼和冷遇;虽然先后生下南阳和长沙,但女儿不能进陈氏宗谱,两个女儿受东元帝的喜爱,可她的地位却没什么改变;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子,却又老实得近似傻子一个,这更是被别人讥诮耻笑。她不受东元帝宠溺,在宫里面的待遇自然就好不去哪里,吃穿用度上有宫中定制,别人不能短斤少两,但基本上都是别人挑拣过后剩下的,就连身边的宫女宫娥都是这样;即便是这座琼芳殿,也是别的嫔妃嫌弃地方偏僻才被指给她……等东元帝说到“敢有敷衍就填进金波池”,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早就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一下就涌出来。要不是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天子面前放悲声,她真想好好地嚎啕痛哭一场…… “莫哭,你莫哭。”东元帝轻轻地拍着德妃瘦削的肩头。看着悲伤难以自抑的德妃,他也不好受。一瞬间,这些年里无计其数的不如意事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太子薨殁、二子争嫡、皇权衰落、相权大张、宗室忍气吞声、文臣步步进逼……蓦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触动了他的心弦,他的眼里也有了晶莹的亮光。他哽咽了一下,吞着声气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德妃擦干眼泪,强笑着说:“臣妾哪里是在哭了。臣妾这是骤然间见到了圣上,心里高兴得无以复加……” 南阳接过宫女送来的茶汤,双手捧着奉给父亲,说:“父皇,娘亲她说的没错。她是太想您了,所以才一时忘形。” 南阳这个梯子搭得恰倒好处,东元帝接过茶汤来呷了两口,顺手放到床榻边的矮几上,先“教训”南阳说:“你娘亲这是见真性情,怎么能说是‘忘形’?枉你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人,怎么能说出这般不知上下的话?”又说,“刚才我进来时,听你们母女俩在谈论屈子的诗赋,说的是哪一篇?” “我在给娘亲解说《天问》。”南阳说。 “《天问》?”东元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自问所学不输于那些文章大家,但要是论说到《天问》,那就只能甘拜下风一一这篇楚辞他至多也就算是明白二三而已。但在女儿和妻子面前,作为父亲和丈夫的威严是必然要保持的,他沉吟着又问,“这一篇可是屈子的文章中最奇也是最难的。一一你们刚才发笑,又是因为何故?” “我说到‘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娘亲她说我是在胡说。” “是这句呀。我记得,两汉以来,不是有很多人考据著作,以为这句或有错漏,或者是后人伪作么?”东元帝有些好奇地说,“怎么,你觉得前人的评断有误?” “是有误。这一句当是屈子原文无疑。” “那,该作何解?”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县’字通‘悬’字,因为这个地方是位于昆仑山中,又是挂在半空的,因此才名之曰‘昆仑悬圃’。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说:我们都知道昆仑县圃这个地方就在我们的头顶上,这样一来,我们应该是一抬头便能看见它,可问题是,当我们抬起头的时候,有谁看见它的屁股在哪里了?” 东元帝正端着盏喝水,听南阳这么一说,当时就没能忍住,一口茶汤全喷到了地下,还被茶汤呛得直咳嗽。不是南阳早有预料,过来抢过茶盏,说不定大半盏茶汤都会被他倒在自己的身上。东元帝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抹着眼角迸出的泪花说:“粗陋!粗俗啊!我绝不能信,屈子竟然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哈哈哈……”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0)让田岫去 东元帝嘴上说着不信,其实心里已经信实。他拿着宫女送上的热毛巾擦过手脸,忍着笑问南阳说:“何人如此大胆,敢如此曲解屈子的《天问》?” 南阳看得出来,她父皇此时的心情很好,就笑着说:“您肯定不能猜到这是谁。” 东元帝莞尔一笑。这有什么难猜的?寻常读书人看应试的正经书都嫌时间不够,不会下大力气钻研楚辞;那些入仕了的每天焦愁的是纷繁的人事杂沓的公务,也没工夫去琢磨;而有时间去考据考证《天问》原篇的真伪而且还能把这匪夷所思的解释告诉给南阳的人,数来数去也没有几个……只是略微思忖了一下,他就找出答案:“是田东篱的女儿吧?她叫什么名呢,田、田……”他实在是想不出田岫的名字了,只是大约记得田岫的别号是青山,前些年还出了一本书,书名好象就是《青山稿》。想到这本在当时很大争议的《青山稿》,他自然就想起帮着田岫出书的长沙。奇怪呀,德妃病了,怎么只看见南阳没见到长沙呢?难道两个女儿又闹生分了?他岔开话问道,“胭脂奴呢?今天她怎么没来?” “是叫田岫。”南阳说,“胭脂奴最近一直躲在军营里。不过,后天便是重阳,她再怎么忙,明天也一定会赶回来的。” 东元帝不怎么在意重阳节。一年四季的重要节日天子起坐行止都有惯例,中秋是与皇后嫔妃皇子皇孙们在一起观歌舞赏月,重阳是和致休在京的老臣们一起祝健赏菊饮菊花酒,几十多年里年年如此一成不变,早就腻味得心里发慌。倒是南阳的话里似乎还有话,教他生出三分好奇,问道:“她去军营里躲什么?” “……最近有个书生总是缠着她。” “怎么一回事?” “是个绛州裴氏出来的举子,来京城赴明年大试的。”南阳说。说到这个事情,她就有点好笑。八月上旬,她受人邀请去城外女娲山参加一个文会。这种文会不仅要会文章,还要会诗辞小令,有时候一开就是十天半个月,她怕一个人在女娲山上无聊发闷,就想再约个人一路做伴。恰好陈璞那几天才在兵部参加完一个会议,她便顺手拉上了妹妹。那次文会办得很是不错,受邀请的基本都是各地的名人高仕,也很出几篇好文章和上佳诗令。在这种场合里,她自然是如鱼得水;但陈璞就有些怏怏不乐。偏偏这个裴家子弟有事没事就往她身边凑,东拉西扯地和她攀谈,陈璞还不好发作,最后被气得不告而别。那姓裴的书生不死心,回到城里就找到长沙公主府,接着又找到她在城外的庄子上,陈璞简直恨不能拔剑砍了这家伙!没办法,她只好躲去京畿大营去避清净了。 东元帝开始是面带笑容乐呵呵地听着,渐渐地脸上的笑容便收敛起来。南阳和长沙,两个女儿都是尚在青春年华,却都在守寡,这也是他心头的一块病。尤其是南阳,南阳的夫婿是在他的点头首肯之下才蒙冤含屈而殁的,这教他在面对南阳的时候,总感觉到一些愧疚。这两年,他一直想给南阳找个好夫婿,也在暗中留意过一些人。但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些人有些太平庸,般配不上南阳,也就没有和南阳提起过。他这个女儿傲气得很,眼界也高,要是把等闲人指给她作夫婿的话,怕是会被她以为是在羞辱她呢!而且这种事情急也不是办法,他只能慢慢地留意着。 等南阳说完,他沉吟着问:“这个裴家子弟的情形,你打听过没有?” “打听过。”南阳也收起嘻嘻哈哈说故事的轻松表情,垂下眼帘表情严肃地回答道,“是绛州闻喜裴氏的嫡脉,在家中是次子,河北名士宋灌的弟子,道德文章都有可圈点之处,还是去年绛州府试的第一名。这人今年二十七岁,发妻四年前病故,有一子一女,分别是十岁和六岁,俱是家中小妾所养……” 东元帝沉默地听完,没有说话。家世和年龄都还算般配,只是这举子的身份差了一些。看来这事得先放一段时间,看裴家子明年参加大试能有什么样的结果,然后才能说下文。他对南阳说:“你找个人去说一下,让他先安心科举。” 南阳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个意思。要是这家伙连大试的二榜都上不去的话,就不要妄想一步登天了。大赵的公主一般不是嫁与功勋重臣的后人,就是嫁与进士及第和进士出身。把公主许配给一个同进士出身?天家不可能丢这样的脸面! 东元帝重新拣起刚才的话题:“《天问》的这句新解,是田东篱女儿说的吧?” 南阳的神情有点恍惚,楞了一下才说:“……不是。不是她……” 东元帝只当她是听说妹妹的婚事有了点指望因而顾影自怜,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也没多想,顺口就说道:“不是她?那还能有谁?我可是想不上来了。” “是应县伯。” “唔?”东元帝原本要喝水的,茶盏递到嘴边却又停下来,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地说,“是商燕山?一一呵,这倒真是出乎朕的意料了!”他把茶盏放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用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口气说道,“上马能带兵打仗,下马能治理地方,还会鼓捣玻璃和观天仪,一面筹划着东倭方略,一面掏空宗室的家底放贷取利,如今居然连《天问》中的这一疑句也能看得懂……朕的这位上柱国,倒真的是多才多艺。” 这平平淡淡的口气,这听起来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连带那一声轻笑,都让南阳一时琢磨不透。她没有接着父亲的话说下去,只是就事论事地说道:“这句楚辞的解释,确确是出自应县伯之口。女儿和妹妹,弟弟,还有田岫,当时都在的……” 这个时候,宫女端着一碗煎好的汤药过来。东元帝不让宫女喂德妃吃药,自己接过了碗,先拿调匙舀了一勺汤药在唇边试了试冷热,觉得不算很烫,这才递到德妃手里,回过头对南阳说:“胭脂奴和璨儿也在?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小满节气的那天。” “小满那天?你是小满那天生的,所以乳名就是小满一一那天是你的生期……”他从德妃手里接过空了的药碗,随手放在宫女手里的托盘上,抬起头瞥了一眼南阳,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古怪。公主的生期,他商燕山一个外臣,跑去凑什么热闹? “应县伯他并不知道此事。”南阳赶紧解释,“那回他上东倭方略的时候,不是受了父皇的责罚么?您罚掉他几个月俸禄,还把他禁足了二十天。那段时间女儿手里的钱粮有些不凑手,就向他借了一些,听说他受了责罚,怕他畏灾惧祸心中惶恐不安,就去宽慰了他几句。他禁足期满,过来向女儿致谢的那天,恰巧就是小满节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东元帝点了点头。南阳向商成借钱的事情他是知晓的。不单是南阳,长沙也找商成借了不少钱。没办法,谁让东倭方略里花钱的地方那么多,要钱又要得那么急迫呢?就连他这个天子,也是咬着牙才从内孥钱粮中挤出了七十万缗。虽然这七十万缗不是一次全部拿出来,而是在一年内分四次支付,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其中的十几二十万缗从哪里能找到出项。他甚至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个问题,倘使最后实在拿不出钱粮的话,要不要摆出天子的威仪耍一次无赖呢……他一边再次思考着这个严肃的问题,一边满意地又看了南阳一眼。南阳能想到商燕山受责罚之后可能会惊惧惶恐一一虽然他心里觉得这个推断很有点无稽之谈的意思一一又能以公主的身份去宽慰他,这让他很高兴。 他说:“田东篱的女儿是个杂艺大家,她怎么看商燕山解楚辞的?” “田岫说,应县伯所解十九可信。”南阳说。田岫拿着《天问》诘问商成的时候,她和陈璞就在一旁,田岫问一句,商成答一句,叙经述典旁征博引说不上,但每一句都能扣合一两个神话故事或者杂书中的记载,却是绝无疑问的。最后田岫也只能阖上书感慨地说,倘若商成能把这些神话故事的来历全部详细备述摘录的话,著作一本《〈天问〉新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对了,”东元帝一付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是临时想什么,终于把话题牵扯到他来琼芳殿这一趟的真正目的上。“工部现下有个叫蒋抟的人,好象就是商子达在燕山做事的时候一手提拔起来的。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南阳点着头,心里有点莫名其妙。她时常在商成的庄子里走动,自然是见过蒋抟。事实上,她在庄子外面临河的地方拓宽桥梁道路,又修起一座带着马厩仓房的大旅店,最初就是听了蒋抟的指点。不过,蒋抟在工部好象只是个八品的小官,没来没由的,父皇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人呢? “我今天微服出宫,本说是检视民瘼,不料想半道上遇见了吕迁。吕迁这个人,你记得吧?” 南阳又点了下头。她听说过这个人。这人十年前进京赴礼部试,在写策论的时候不小心在考卷上写了“皇恩浩淼”一句一一“浩”字冲犯了天子名讳。犯下如此大的错误,吕迁就不要想什么鱼跃龙门了,卷子也当时就被考官剔除。但这人的命好,他的废卷居然被东元帝看见了,也不知道东元帝当时是怎么想的,顺手涂了“浩”字,在旁边又写了一个“告”字。有天子亲笔为之纠正错误,那吕迁的考卷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废卷;不仅不是废卷,还必须要让此人考上。因此,哪怕吕迁应试的策论不知所云,作的律诗也是惨不忍睹,但考官还是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三榜的同进士出身。事后吕迁知晓了这桩事,顿时痛哭流涕,从此东元帝就成了他的老师一一“一字师”也是老师。东元帝也觉得吕迁这个人淳良宽厚,对他也比较亲近。不过,因为吕迁本身的学识不够,也没什么出众的才干,所以虽然有东元帝的照顾,仕途也走得磕磕绊绊,到现在还只是户部的一个郎中。 她迅速回忆了吕迁的一些,却没有言声。 “吕迁把这个蒋抟引荐到我面前。”东元帝说道。在女儿面前,他也不作什么掩饰。“这个蒋抟好象还有点学问。但他讲的道理我听不太懂,有些想法似乎也不可取。而且,我当时并没有表明身份,他对我也有几分提防,有些话只是泛泛而谈,很是笼统空洞。回头你见一下田岫,让她和吕迁再去找着蒋抟谈一谈,拟份奏疏给我。”说到这里,他仿佛不经意地扫了南阳一眼一一奏疏是“给我”!见南阳微微点头,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说,“对了,当时蒋抟身边还有个人,据说是商燕山的客卿。这人其貌虽然不扬,说的话倒是有三分道理。你让田岫和吕迁也一并见一见。” “是。女儿都记下了。” “好,你去吧。”东元帝说。 南阳稍微楞了一下。父皇这就赶她走了?难道父皇今天晚上要留在琼芳殿?这可是四五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她不说话,低着头给父皇和娘亲分别行了礼,这才退出香阁。 她不需要改天去找田岫。田岫在京的时候,从来都是住在她的公主府里,她现在回家就能见到她了……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1)南阳与田岫 南阳回到她公主府邸的时候,钟楼已经敲过了亥时的二更鼓。 公主府是父皇在她十二岁成年时赐下的,占地近三十余亩,当年也是铺陈富丽装点堂皇。她有两个喜好,一是好书法,为了锤炼自己的书道技艺,她四处搜罗名家书画作品,不拘多少钱,只要是名卷名贴,被她瞧见了就非买下不可;二是好结交朋友,时常在家中通宵达旦地歌舞燕饮;这两样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情。驸马在时还好,能有个人约束着她不大手大脚地花钱,凭着她公主的禄米还有驸马的薪俸,倒也过得风风光光。但驸马故去之后身边少人管束,她又不会持家,也不懂经营之道,家里只有出项而没有进项,坐吃山空之下,这个家便渐渐地露出败相。而且驸马死后的那几年里她的行止很荒诞,兄弟姐妹觉得她败坏了天家的名声,谁都不愿意跟她来往;这也教她连个应急的告借都找不到地方。她还好脸面,不想在人前堕了公主的身份,只能偷偷地变卖府里的物事来维持。一来二去地,这座公主府里的值钱家什差不多被她变卖一空。如今,只有前庭的东西两座跨院还勉强保持着当初的景象。毕竟她需要在城里一个落脚的地方。再说,偶尔有一两个象田岫这样的亲朋好友到访的话,她也需要有个现成的地方来尽一尽地主之谊。 当然,田岫并不止是她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田岫可以说是她的亲人。在她一生中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是田岫在陪伴着她;当时田岫还阻止了她做傻事想寻死的冲动……这使她非常地感激!虽然后来因为她的行为荒唐,而让田岫不得不疏远了她,但这次田岫再回到上京,她们俩又和好如初了,从年前进京到现在,田岫一直都是住在她这里。 她走进东跨院的时候,书房里还亮着灯。 她没去打搅田岫,先叫使女再去多拿两盏灯和几样点心送去书房。和田岫认识这么多年,她很清楚田岫的习惯。自从被父亲逐出家门之后,过去十多年里,田岫一直就靠着俸禄生活。但一个女子,即便出仕为官,也只能担任大成宫教授之类的虚职,俸禄微薄不说,也没有什么米炭车马的钱粮补贴,田岫又洁身自好,从不受人馈赠,因此日子一直过得很清苦;这也让她养成了量入为出的节俭习惯。 南阳回去卧室,换了衣服卸了妆,在使女的帮忙下用温水洗净手和脸,这才披了件半臂衫子过到书房来。 书房里比刚才明亮多了。同样穿着半臂衫子的田岫,嘴里咬着半块绿豆糕,手里拿着两样物事正在比划着;她的手边放着笔墨和几页纸,纸上涂抹着几行潦草的字和一幅简陋的画。她觉察到南阳进来,也没抬头,嚼着点心含混地说:“你不是留话说,今天晚上不回来的么?”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伸着脖子咽下绿豆糕,又端着茶盏喝了两口水,又拈了一块点心,说,“怎么,你被娘娘撵出来了?” “我想你了,行不?”南阳坐到桌案前,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汤。 “不行。”田岫嘴里鼓囊着点头说道。她又拿起刚才放下的东西,专注地投入到自己的事情里。 南阳一边喝水,一边看着自己的朋友。田岫和她是一样的年纪,不过个头比她要高一些,比较修长匀称。过去几年,她一直在江南做观风使,经常在各地跑来跑去,所以皮肤被太阳晒成了一种小麦般的金黄色,在灯笼光的映射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她大概刚刚洗过头,因此头发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挽成文士髻,而是拢在头顶随便拿了一条丝带系着,黑黑的长发瀑布搬顺着肩膀一直披散下来,更给她的脸庞上增添了几分英气…… 田岫注意到南阳在仔细地打量自己,就回过头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南阳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天文望远镜。” “哦。”南阳点了下头。前段时间玻璃刚刚面世,立刻就受到读书人的热烈追捧,因为它冰清玉洁晶莹透亮,正是“君子如水”的最佳写照。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玻璃便成为市面上最为抢手的稀罕物件,哪怕是栗子般大小的玻璃珠,市价也在十贯以上;至于完整的玻璃器,比如玻璃盏、玻璃碗、玻璃樽、玻璃盘等般,每一件都要卖出数百甚至上千缗。可惜的是,工部虽然烧制出玻璃,但工艺却还没能彻底地掌握,所以直到现在玻璃的产量都很低,十天半月能烧出一窑就很不错了,供应大内都不足,又能拿出多少投到市面上?这就更加造成了市面上“千金易得玻璃难求”的现象。这种“上京玻璃贵”的喜人场面,工部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方面追加钱粮要求作坊尽快彻底弄清楚玻璃的烧制工艺,一方面又在许州开工更大更好的玻璃火窑,同时把天文望远镜的事情也提到日程上。天文望远镜的事务,依旧是常秀来主持;和烧制玻璃时一样,田岫还是在其中作技艺指导。 南阳仔细地看了看桌上摆的十几个玻璃片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铜管,有些疑惑地问:“就是这些玻璃和铜管?用它们做天文望远镜?” “是。”田岫说。她把两片形状不同的玻璃分别装在一根铜管的两头,又把两个铜圈安放在铜管的首尾,拧紧之后举起铜管,眯缝起左眼然后用右边眼睛朝铜管瞄了两眼,随即就抿起嘴唇很失望地摇了摇头,在纸上记下:“丁字铜管,丑一丑二玻璃,不合。” 纸上已经记满了差不多的文字。看来她还没有取得哪怕一次的成功。 她把两片玻璃从铜管上取下来,又换了一根铜管继续,还是不成功;再换一根铜管,依旧是失望;不换铜管换玻璃片,也是失败…… 南阳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种事情,忍不住摇着头叹了口气。她当然坚信商成一定不会拿胡话来诓骗工部;但她在太史局里见过那几样观天仪,一样样都是重达上千斤的粗蛮物事,就凭桌案上这些没有几分斤两的物件,也能做成观天仪? 田岫看见她叹气摇头的模样,就说:“这不算什么。当初烧玻璃的时候,失败的时候更多,我早习惯了。失败是成功之母,”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停下手上的活计,回过头望着南阳,揶揄她说,“一一这话是你的那位先生说的。”她知道商成就是人们以为已经驾鹤仙游的攸缺先生。 “什么这位先生那位先生的!”南阳有点不高兴了。她不喜欢别人用这种不尊重的口气提起商成,哪怕这个人是田岫也不行!虽然现在知道商成就是攸缺先生的人,只有她和田岫;但这并不是田岫可以不尊重先生的理由!她生气地说,“先生是大隐隐于朝的世外高仕,你不能这样说他!” 以前,每当南阳称赞商成的时候,田岫总会用玩笑的口吻和她争论几句。但今天有点反常,听到南阳再一次毫不犹豫地颂扬商成,并且还向自己发了火,田岫却没有反驳。她拿着上好玻璃片的铜管,沉默了良久,然后低垂下视线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是我错了。” 南阳的脸上马上就露出开心的笑容。她问田岫:“这东西做成了,真的能够观测天象,能够看日月星宿的行走?” 田岫想了想,说:“要是让我来说的话,肯定是不行。”但她又说,“不过从焦炭和玻璃的事情上来看,应伯所说应该不假。”她拿起一个比制钱大不多少的中空铜圈,递给南阳,又拿起一根放在桌案上的铜管,指点着对南阳说:“你看这个一一看见这些凹凸的细槽没有?这是应伯教的螺纹连接的办法。为了在铜管和铜圈上刻这些螺纹,差点没把小洛驿的那些铜匠逼疯,想了不知道多少的办法才总算做出这几根铜管铜圈。不过,这螺纹连接的用处非常广,衙门里已经在商量,是不是有必要把这个专利买下来。” 南阳看不出螺纹的好处,但这并不妨碍她为商成又有一笔新的进项而感到高兴。她问道:“你估计,工部会花多少钱来买这个的专利?” 田岫皱起眉头,思忖着说:“不知道。花多少钱是工部司的事,最后还得几位尚书和侍郎大人点头,我也说不好。”她忽然想起来那次向商成提出购买焦炭和玻璃专利的事,就提醒南阳说,“你最好先找应伯打个招呼。我觉得,这个世外隐士好象对钱粮的事情很不上心似的。他可别再象上回那样,又把东西贱卖了。” “……我现在和他大概也说不上什么话了。”南阳神情有点怏怏地说,“上回定一先生和文实公央告我去帮着那几个人说好话,先生虽然当面没有说什么难听话,但他心里肯定是很不舒服的……” 田岫的脸色也一下变得阴郁起来。南阳说的是仲秋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出仕之后难听话听过不少,但一般都是别人在背后议论然后传到她耳朵里的;被人当面羞辱却还是第一次,真的是悲愤莫名!仲秋之后从黄灯观回来,她随即便被派去许州公干,等前几天回到京城,居然听说那几个人又被放了,而去劝说商成撒手的人,竟然不是她尊重的师长就是亲近的朋友,顿时就气得接连两三天都吃不下一点东西……现在,她听南阳又提起这个事,眼前登时就有些恍惚。她似乎又回到了仲秋的黄灯观,又看见了那几张丑恶的嘴脸,又听到羞辱她的言辞…… 南阳察觉到她的脸色很难看,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勾起田岫的痛苦回忆。她赶紧停下话,一面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一面挑起另外的话题,试图分散田岫的注意:“蒋抟这个人,你认识吧?” “……认识。”田岫说。 “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田岫思索了一下,说:“挺不错的;有点才华,人也干练;济世的学问很精深。不过,他跟着老师做学问的时间似乎不是很长,有些道理好象只是一知半解。”她笑了笑,又说,“当然,也许他的老师自己就不精湛这方面的学问,所以教出来的学生就有点似是而非的模样。” 南阳马上替商成作辩护,说:“这是因为蒋抟这个人愚蒙驽钝,并不是先生没有教好!”她不满地乜了田岫一眼,又说,“先生之才,岂是常人能望其项背的?” “公主所言极是道理!”田岫笑着附和她,说,“似我等这样的萤火之光,安敢与先生那般的浩月相争辉?” 南阳气得有点说不出话了。 “好啦,莫生气。只是玩笑罢了。对了,你突然提起蒋振云,是什么原由?” “……我父皇交代了一桩事。”南阳没法和田岫计较,就把东元帝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田岫。 “那我明天到了衙门先找一找蒋振云。应伯的客卿我不认识,还得让蒋振云去邀约。等这边定下时间,你再帮我知会吕大人。”田岫说,“对了,到时你来不来?” “我……就不用去了吧。” “好。回头我先问问蒋振云……” {宜搜小说www.ysxiaoshuo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2)专利司? 对于田岫来说,写一份关于京畿市坊衰颓百业凋零的公文,简直是顺手拈来的事情。 第二天上衙之后,她在公廨告了个假,先去找到蒋抟,又和蒋抟一道去户部找到吕迁,再让蒋抟去叫上因为头天撞见天子真颜而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昏昏沉沉的荀安,四个人找了个清净的茶坊坐下来交谈了很长时间。她把大家的意见和想法糅合在一起,写了一份题为《杂议京畿百业衰盛疏》的文章。在大家都过目签字之后,她也在文章的末尾落下自己的名一一“翰林院学士田岫执笔撰录年月日”。 晚上回到南阳公主府,她把奏疏交给了南阳,然后就再没去关心过这件事的下文。她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她现在是工部许州大坊的上监造,全盘负责炼焦、玻璃以及观天仪的制造技艺,手头上的事情根本忙不过来,实在是没有心力去照应别的。这不,就在她把《杂议京畿百业衰盛疏》交给南阳的第三天,工部衙门便接到呈报,许州大坊接连出了两桩事故。先是炼焦场塌了一孔窑,死了两个人。许州大坊本来打算私下里赔点钱把事情压下去的,谁知道祸不单行,紧接着玻璃作坊就出了更大的事故。新近建成的七号窑大炉,在试火的时候突然炸炉,倾斜的大炉里四五百多斤融化的玻璃料奔涌而下,炉前正在加火的两个人当时就被烧死;因为是大炉试火,在场的还有十几个官吏和匠人,结果混乱之中大炉旁边专为大炉添料而架设的脚手架被人撞倒,一个爬到脚手架上观察火候记录文案的作坊小吏摔成重伤,倒塌的脚手架还砸死了许州大坊的一位八品主簿。死了官员,事情一下就变得严重起来,许州大坊的大监造杨衡连夜写了公文,把事故的详细经过呈报上来。听说消息,田岫马上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快马加鞭地赶去许州…… 等她再返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她一走就是十几二十天,衙门里已经积压了不少的事情,所以她刚刚回来,就立刻忙碌起来。 现在是九月底,已经入了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所以烤火取暖是件不容疏忽的大事。往年的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储备冬天里烧炕和烧火做饭的柴薪和石炭,商人们也开始一车一车地往京城拉柴送炭。但今年与往年不同。如今很多人都知道,工部能把石炭做成焦炭,而焦炭比石炭更好用,不单没有石炭燃烧时散发的那种浓烟和难闻的气味,用它来热炕烧火做饭也更加地节省时间。只是小洛驿工部作坊的焦炭产量很有限,除过保证自己的几座玻璃窑以及供给近畿的官营冶铁作坊,其余便所剩无几,所以市坊间很难看见一回,偶尔有那么两三车的焦炭被有办法的人拿出来发卖,也是须臾之间就被人高价买走。比石炭价格贵了一半的焦炭立刻就被人盯在眼里,不少人都打起了做焦炭买卖的主意,并且到处打听炼焦的技艺。不过,当他们听说炼焦是工部的专利时,就纷纷放弃了偷师盗艺的念头。对他们来说,专利是一样陌生的物事,人们并不见得明白所谓的“专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见得清楚侵害别人的专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工部却是个毫无疑问的庞然大物,在官府的权威面前,尊敬是必要的,谨慎也是必须的。但尊敬和谨慎并不意味着他们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精明的买卖人立刻就联想到上半年白酒专利的故事。既然在工部的眼皮子底下偷师的路走不通,那么,能不能依照白酒专利的前例,向工部购买炼焦的专利许可授权呢?就算工部想独占京城的焦炭买卖,不许别人在京畿附近炼焦,可京畿以外呢?大赵的州县成百上千,江水以北的地方都需要解决冬天烧火取暖的问题,十万户以上的大城池就有三四十座,不能在京城卖焦炭,难道还不能在别处卖焦炭?人们很快就把想法付诸行动。九月初,就有两家大商户向工部申请炼焦的专利授权。重阳节以后,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人们对焦炭的热情也越来越高,如今向工部提出炼焦专利许可的申请已经近百份。这事牵涉到焦炭专利,接受申请的工部司不敢擅自做主。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工部司索性就把申请全部转给小洛驿作坊和许州大坊,让杨衡和田岫自己来拿主意。 田岫一回来,就撞上这个事。她从厚厚的几大摞卷宗里随便挑拣了两份申请浏览一下,问经手此事的小吏,说:“不能依照早前白酒专利的办法么?” 小吏为难地说:“这和白酒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田岫有些诧异地问道。 “白酒不是榷货,不是官府专营的,也没有榷税,民间也可以自行营造买卖……” “……户部已经把焦炭拟定为榷货了?”田岫更加奇怪了。 “那倒是没有。”小吏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田岫对这个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有些烦了。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她来处理,她不想和这个家伙磨时间。 小吏看出她有些要发火的样子,急忙说:“田大人,您知道,咱们的焦炭主要是两个用途,一个是用来烧制玻璃,另一个是冶铁炼钢。玻璃的工艺全部都在咱们手里,外人怎么都学不去,拿着焦炭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因此这个是不消担心的。哪怕玻璃的技艺流传出去也不怕!毕竟玻璃的专利是咱们工部的,谁敢不得到咱们的允许就私自烧制,仅是打官司也能赔得他倾家荡产。可是冶铁炼钢的技艺却是从秦汉时流传下来,精通此道的民间匠人不知道凡几,要是再让他们知晓了炼焦的办法……” 小吏的话还没说完,田岫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焦炭不仅可以用来烧火取暖和烧制玻璃,更能够用在冶铁上;而冶铁,则是个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大赵对冶铁业的管制不象汉唐时期那么严格,生铁和铁器也不是完全地实行官府专营,在一些统治基础稳固同时铁矿储量丰富的地区,比如莱州和徐州这样的地方,甚至允许民间大规模地经营冶铁。但是,对于生铁和铁器的大宗交易,官府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实行的是“铁签”制度,生铁的流出与流向都受到严格控制,并且要征收十分之二的高额铁税。特别是渤海、燕山这样的边疆地区,以及西南西北这种多民族混杂居住的地区,生铁的流通与买卖方面的管理更是严厉到近乎苛刻的地步。有些地方甚至会对庄户手里的铁制农具进行登记,无论是损坏或者遗失,都必须报官处理,根据损耗的情况,有时还会课以一倍至数倍不等的罚金。因此,在上述这些地区,有着高额利润的生铁走私也是屡禁不绝。现在有了焦炭,就能够生产出更多的生铁,还能够借助焦炭比木炭和石炭更高的火势和火力把生铁进一步锻造为百炼钢。从这个意义上说,焦炭与白酒明显就不是一码事,白酒仅仅是民生百业中可有可无的一个点缀,而焦炭却可以通过生铁,进而牵涉与影响到大赵的方方面面…… 这显然不是她一个七品官员能够做主的事情了。田岫只好对小吏说:“那这样吧,一一你把这些申请都留下,回头我帮你交给尚书大人或者常大人。” 这个小吏还没出门,另外一拨人就抢了进来。因为这拨人里面有两位太史局的官员,其中一个腰带上还挂着六品的官符,是太史局的少卿之一,所以外面的人即便是比他们都先来,也只能让他们先进来。 太史局少卿是认识田岫的。他随便地向田岫拱下手作个礼,不等田岫让座,自己就在桌案前找了把椅子,屁股还没落到座椅上,先就说道:“田大人,你与应县伯亲厚,能不能烦请你走一趟,找应县伯仔细打问一番,这观天仪它到底是怎么个制作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站起身又是拱手作揖,嘴里一连声地说着道歉话。 田岫板着脸假装没听到他前头的话,问他:“汪大人,你们太史局不一样可以去找应县伯?” 汪大人没说话先就叹气:“问过,还问过不止一回。前几天我还去过应县伯的庄子一回……”他咽了口唾沫。“可商上柱说,他对观天仪也是一知半解,死活就是不情愿给我们答疑解疑。” 陪着他来的是个工部的八品官员,听他唉声叹气地说得可怜,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观天仪的事,我去问过应县伯。我看呀,应伯倒不是不肯说,多半他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田岫笑着让人给他们倒来茶水。她觉得,工部官员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根据她与商成打过的交道来看,毫无疑问,商成的眼界很开阔,见识也很广泛,但说不上精细,只能算是大而化之笼统含混博而不精的范畴。不管是焦炭还是玻璃,商成都是指点了一个大方向之后就撒手不管,什么工艺技艺流程之类的细节,通通都丢给别人去慢慢地摸索和总结。这或许是商成在燕山提督的任上养成的坏习惯,更可能是他本身就不熟悉这些东西,只能画出一个范畴,教别人去探究;这就难免给人留下一种眼高手低的印象。实际上,工部的很多官员对商成都是持这样的看法。不过,也有许多人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比如说田岫眼前的这位太史局的汪大人。 汪大人立刻就为商成作辩解:“哈呀,刘大人,你居然说应县伯不知道观天仪的制作之法?那你们工部是如何炼成的焦炭,又是如何制出的玻璃?” 姓刘的工部官员不想和他争论,笑了一笑,低下头去喝水不再言语。 汪大人一拳打在空气上,愣怔了一下,记起来自己的来意,回头又对田岫说:“田大人,能不能烦劳你走一趟?只要能把这观天仪造出来,我们太史局上上下下都感念你的功劳承你的人情!” “你们这么着急着要这个观天仪,这东西对你们太史局就有这样重要?”田岫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据她所知,太史局并不是没有观天仪,现在就有两座摆在太史寺的天象台上。既然手头上有现成的,太史局为什么还要这般着急呢? 汪大人使劲地点着头:“是,很重要!非常急!”不可能不急啊!太史局是朝廷上数得上的清水衙门,每年除了户部拨的那点钱粮,其余的什么油水都没有,太史局上下百数十号官吏,早就饿得眼睛都绿了。年初好不容易被工部拖上一起烧玻璃,大家都还没来得及憧憬一下将来的美好时光,就被宰相公廨的一纸公文给打回原形。眼下工部把玻璃卖上了天一般高的价钱,一车一车地朝衙门里划拉制钱,太史局却只能站在旁边滴口水,两下一比较,这份失落的感觉简直就无法用语言来述说。特别是想到自己曾经是有机会与工部一起划拉的,这就更加地教人伤心悲痛无可名状!工部的玻璃买卖越是做得红火,太史局的悲愤就越是强烈,哪怕谁都知道卖玻璃所得的银钱不可能都归到工部,可就是压不下胸膛里一蹿一蹿的心火!玻璃的买卖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手指头缝里漏下一丁点的渣滓,就够工部吃喝上三五七八年了,更不消说太史局这种不起眼的小衙门;估计那点残羹剩饭都能让太史局撑死好几回。自从工部开始卖玻璃器皿,太史局那几个没能顶住宰相公廨的压力而被迫把玻璃交出去的正卿和少卿,就被自己人骂得连走路都不敢抬头。几个人知耻而后勇,既然玻璃赶不上了,那咱们就做观天仪!他们起草了一份奏疏,细致地论证指出,如今大赵沿用的唐朝《崇玄历》有缺陷,二十四节气的确凿时刻,已经到了必须修正的地步;改订旧历,颁布新历,就在眼前!制订新历的第一步,就是在各地设立十六个天象台和观象点,以便观测天象确定星位;而观天仪,就是这些天象台和观象点最重要的天文仪器。依照高宗时铸造两座观天仪的费用,又经过太史局的计算,平均每座观天仪大约须耗铜六千七百斤左右,再加上其他的铸造费用,每座观天仪大约要花一千五百缗,再加上十六座天象台和日圭这些石制物件,最后算下来,编制新历法的总费用大致在五十五万缗至六十万缗之间。 太史局的这份公文,提出的时机恰倒好处。虽然东元二十二年的国库收入还没有最后统计出来,但从已经整理好的州县帐簿来看,今年又有可能陷入滞涨甚至是倒退的情况。正当以张朴为首的宰相公廨正在为此事而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份公文简直就成了救命稻草。宰相公廨在接到公文的第一时间,就把它刊登到邸报上,其用意自然是不言而喻:不是宰相们不努力,而是历法有问题;历法有问题,又如何用历法来指导庄户们耕作?庄户不能在最恰当的时候进行耕作,粮食的产量自然就会出现倒退;没有粮食,养不活人口,又从哪里征收赋税……总之一句话,改订新历,势在必行!户部拨款六十万缗,着太史局立即着手新历法的编订。 不过,宰相公廨关于编订新历法的公文被户部否定了。户部尚书是正在与张朴争夺左相位置的吏部尚书韩仪的同窗挚友,他才不管改订历法要不要紧急不急迫。他振振有辞地说,从大赵立国到现在一百多年了,一直都是沿用《崇玄历》,除去一些特殊的年份,哪年国库收入没有增长?所以《崇玄历》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肯定不是《崇玄历》!所以他不同意对太史局拨款。即便真正要拨款,也须得等到工部试制观天仪成功之后再说。 要是没有户部尚书最后那句话,太史局多半也就死了心。太史局正卿之所以抛出这么一份奏疏,目的不过是转移人们的视线,让自己少挨一些骂,让日子好过一点,成不成事都无所谓。结果有了户部尚书的这句话,假戏也必须真做了。听说可能有足顶五年的六十万缗度支,太史局上下当时就炸了窝。太史局正卿和两位少卿立即做了明确分工,他负责找户部要拨款催钱粮,汪少卿及第以后在工部做过事,虽然是十年前的故事了,可毕竟是有几分渊源,所以督促工部尽快制作观天仪就由汪少卿一力承担;至于太史局的大事小情,都由另外一位少卿担起来一一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总而言之一句话,一切为了六十万缗!就这样,眼下汪大人完全把工部当成了自己的家,见天早晚都在工部衙门里进进出出,不知道内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来工部任职了也说不定。 听完汪大人的话,田岫有些哭笑不得。她说:“汪大人,你守在我们工部衙门也不是办法。你看我们工部烧制玻璃的经过,就该知道,这观天仪的制作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汪大人没有吭声。 田岫明白,汪少卿不说话,其实就是在表明态度一一在观天仪的事情上,太史局并不信任工部。这一点未可厚非,同时也是事实。玻璃关系到工部的切身利益,同时也关系到不少人的官箴与前程,所以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地做事。但观天仪却不一样。这个东西是当初宰相公廨为了安抚太史局的情绪而随手丢给工部的,做好了那是工部应该的,做不好……做不好也就做不好了,跟利益前途什么的毫无关碍,最多也就是被人念几句,不伤筋不动骨的,所以人们都不太上心。也不能说是不上心,只不过,想用玻璃制作观天仪看起来简单,很可能比烧制玻璃更加地困难。比如老的观天仪一座就重达几千斤,要是把同样重量的铜料烧制成空心的铜管的话,就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工部作坊、兵部作坊,还有大内御制监的老人们,一听这个份量就齐齐地摇头;实芯的都是大难题,更别提这是空心的铜管了。何况还要在铜管和铜帽上雕出螺丝纹,两样螺丝纹还必须要楔合……她从壁柜里拿出几根铜管和几个铜帽,还有一匣玻璃镜片,都放到桌案上。她说:“汪大人,铜管和铜帽这两样东西做起来很容易,但是想在上面刻出螺丝纹就差不多和登天一般难。不瞒你说,我们工部铜器作坊里二十多位大匠,几乎都在做这个事情。但这事实在太难了。一个大匠一个月都未必能做出一套彼此搭配铜管和铜帽。从七月份到现在,我们拿到手上能用来试做观天仪的铜管和铜帽,也只有不到三十套……” “现在是三十一套了。”旁边那个工部的官员插嘴说道。 田岫没理会他的话,继续说:“……还有这些玻璃镜片。这样的镜片很容易磨制,稍微大一点的玉石作坊就能办到,但是,要想让两个镜片互相配合,从而达到应县伯说的那种效果,”她摇了摇头,“至今我们都没有丝毫的头绪。”说着话,她拿出两个镜片,很熟练地用铜帽固定在铜管的两端,拿起来瞄了瞄,依旧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她叹着气又把铜管放下。再说,如今这些铜管铜帽还有玻璃镜片都是为将来铸造观天仪而作的模型,铜管铜帽不题,只是观天仪上要用到的径长近两尺的玻璃镜片,就是一个大难题。许州大坊这次刚刚烧炸的五百斤大炉,除了寄托着工部希望能够进一步提高玻璃产量的目的之外,也包含着下一步为观天仪镜片做准备的想法。可惜的是,这次勇敢的尝试失败了…… “就是因为咱们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用玻璃制作观天仪,所以我才觉得,咱们应该再去找一找应县伯。”汪大人不死心地说。 “应县伯已经把制作观天仪的窍门都说了,再让我去问,你觉得还能问出点什么?” “他肯定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说!”汪大人一口咬定,商成在观天仪上必定是藏了私的!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样说话似乎很不妥当,就改口说,“万一他又想起了什么呢?” 田岫拿锲而不舍的太史局少卿毫无办法,只好含混地说:“那行吧。改天我抽个空,再去请教一下应县伯。” “哪天?”汪大人立刻追问道。 “……后天吧?要是后天有空的话……” “好!咱们就约在后天!后天我和你一道去向应县伯请教!” 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人在敞开的门扉上敲了两下。一个工部的官员告诉田岫,左侍郎常秀常大人,教她现在过去侍郎公廨一趟。 汪大人今天来见田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站起来说着告辞的话:“田大人,你先忙着,我就回去了。后天,一一后天上衙之后我来找你,咱们一路去见应县伯。就这样说定了!” 送走太史局少卿,田岫把桌案的物事收拾了一下,又告诉门外等着的几拨人,自己现在要去见左侍郎,假若他们没什么紧要事的话,可以先回去,有急事非办不可的就只能再等一会了。结果这几拨人纷纷表示,他们要办的都是要紧事,非得田大人亲自过问和处置不可;不过,他们也说了,田大人去见常大人的事更加要紧,所以他们的事可以等到田大人见过常大人之后回来了再说。 这些人说话的时候,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还有站立的姿势,都体现出他们对田岫的尊重。田岫觉得,他们的态度已经不仅仅是尊重了,甚至都有几分奉承和阿谀了;这简直教她莫名其妙。难道说,她马上就要升官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让她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升官?她?这怎么可能嘛。她是女人,又没参加过科举,凭着几分薄名和师长朋友的佑护,能做到眼下的正七品翰林院学士就已经是尽头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仕途还能更进一步,也不敢去想;她唯一希冀的就是自己能有个实职,能让薪俸更高一些,能让她足以应付京城里的生活,那就足够了。她只想要个实职,别的都不想,能不能继续呆在工部都无所谓,只要是实职就好,哪怕降一两级做个八品官都行!要知道,即使是八品的实职官员,每个月的薪俸也比她现在强得多。她现在一个月的薪俸和各种补贴包括柴米油盐布匹粮食,所有这些合到一些,也只能折算不到十七千的制钱。十七千,这点钱在上京能做什么?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些钱吃饭是没有问题的,可她要养活一个跟随她多年的小侍女,还要养一匹代步的马,两个人一匹马,就把她的薪俸吃掉一半;再偶尔见一见朋友,大家喝盏茶汤吃顿酒饭,然后就什么都剩不下了。这还是托了她不用在京城赁屋居住的福。倘使她没有南阳和长沙这两个好朋友的话,她就必须租一个独门的小院,而这样的地方,每个月的租金至少也是三四千钱。这样一来,她的手头立刻就会很局促,说不定就会象前几年在江南做观风使的时候一般,重新靠着朋友的接济来过日子…… 想到在江南那几年的光景,她的眼前就有点恍惚。那差事实在太辛苦了,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一些痛苦的遭际。雨濛濛的天,雾朦朦的地,她和丫鬟都是浑身透湿,彼此偎依着在驿道草亭里冻得簌簌发抖…… 不,她不想再去做观风使了!她宁可嫁人,也不愿再去做什么观风使! 她胡思乱想着,走进了工部侍郎办公的堂房。 很有眼色的杂役立刻给这间屋换了一壶新煮的茶汤,给侍郎大人斟了一盏,又给她倒了一盏,然后悄没声地掩上了门。 常秀手里端着茶盏,上下看了她几眼,笑着对她说:“我才听说你从许州回来了。怎么刚回来就急着来衙门呢?这一来一往地还是累人,你该在家里歇两天的。”他指着桌案前的一把座椅。“你坐下来说话。” “谢老师赐座。”田岫恭谨地作礼了个礼。常秀和她父亲田望,曾经先后拜在同一位大儒的门下学《诗》和《易》,因此她在常秀面前一直是执的弟子礼。坐下之后,她才回答常秀的问题:“去许州之前我手上就积压着一些事情;这一去就是半个月,事情肯定更多,所以我没敢耽搁。” 常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许州那边出的事,已经措置好了?” “差不多了,只有最后一些首尾还没办完。”田岫欠身说道,“因为我手边的杂事多,所以杨衡杨大人让我先回来。具体的措置公文,等杨大人从许州回来,就会呈递上来。” “许州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岫沉吟了一下,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说道:“我和杨大人仔细勘验过,玻璃窑五百斤大炉炸炉的事情,和大炉本身无关,是围炉的泥砖经不住焦炭的火力,长时间炙烤之后出现炸裂,最后造成塌炉……” 常秀摆了下手,让她先不忙说。他仰起头思索了一下,问道:“我记得,这种泥砖炸裂的情形以前也有过不少回,但没有哪一回的结果象这一回这般;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以前用的都是二百斤的小炉,填满玻璃料,连炉子本身一起,也只有三百斤不到的重量,即便是炸炉,炉子倾倒时也能让人及时地躲避。可这一回出事的是五百斤大炉,填料之后炉重超过七百斤,即便炉围不塌,只是绷掉一二匹泥砖,有时候也可能出现炸炉。一一大炉填料之后太重了。” “这个事情,你们以前不知道?” 田岫沉重地点了下头,说:“……我们也是现在才知道的。以前没有这样的大炉……” 常秀沉默了一会,问道:“炼焦场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不是作坊里做事的人,是两个娃娃。娃娃小,家里的大人也顾不上管顾,结果他们俩在炼焦场里打闹,从焦窑上跑过的时候踩塌了窑,然后就……” 常秀的脸色更加地难看了。 “我们给两个娃娃的家里赔了钱,他们也应承……以后不再和我们纠缠。”田岫说,“杨大人拨了一笔钱,准备修一堵墙垣,把焦场彻底地围起来。这样一来可以防止今后再发生同样的事,二来也能保守炼焦的机密。玻璃作坊那边,五百斤大炉的事也会暂时停顿下来,直到找出防止塌窑的办法为止。” 常秀本来听着焦场的措置还在点头,结果听田岫说,玻璃作坊的五百斤大炉要停建,他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怎么能因为一次偶然的炸炉,就把玻璃大炉的事停下来呢?防止炸炉还需要想办法吗?直接把炉围砌得更高更厚实不就行了?他几乎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说到烧制玻璃,满大赵也不可能再有人能够比田岫和杨衡更有见地了,既然他们都认为炉围不是更高更厚就能够防止炸炉,那么他们就必定有充分的理由,他一个工部侍郎,似乎没有什么道理能在这其中指手画脚吧?话到临头,他改口说道:“就照你们的意思办。” 厂休把茶盏放下,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才是他今天找田岫的原因。 “前两天,工部向吏部和宰相公廨分别提了个呈文,想在工部司下面增设一个专利司,统一措置白酒、焦炭、玻璃以及今后可能有的其他专利的因应事宜。我和尚书大人还有右侍郎大人商量了一下,准备让杨衡出任专利司的判司,你来出任专利司的司曹。眼下,宰相公廨已经同意设立专利司,就等吏部那边的消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3)必然会有的处分 自己将出任工部新设立的专利司的司曹? 田岫的全部心思都被这条消息占满了。她没有再留心常秀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话,而是不断思考着这突然出现的契机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的一颗心砰砰地乱跳着,连怎么和常秀告辞的情形都记不上来了,糊里糊涂地就回到了自己和杨衡他们搭伙办公的公廨。直到看见桌案摆的那几叠关于焦炭专利授权的申请,她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趁着的机会把这个事情向文实公提出来…… 现在,在公廨的厢房里等着见她的人更多了。就在她去见常秀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三拨人过来找她。十几个穿青挂绿的官员挤在不大的厢房里,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翻着手里的文书卷宗,一个个都不怎么说话,气氛看上去很有几分诡异。 田岫完全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心情和想法。即将设立的专利司是个新的衙门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以在在专利司之下,必定还会设置一系列的曹、科、室,这些人就是奔着这些曹科来的。在他们看来,这大概是他们的荣升机会吧。 这些人来找她,大都是为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还有少数几个人压根就不是来谈公事的,只是为了在她面前露个面加深一下印象,顺便委婉地表示,将来大家在一起共事的话,他们一定会惟杨衡杨大人和她田岫田大人的马首是瞻。看起来,这些人大概是已经确定会在专利司有一席之地的。 一直到午时初刻,田岫才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些各存心思的同僚。 她在工部的大伙房里胡乱吃了碗面,就急忙回来处理那些积压起来的公文。下午说不定还有多少人会闻风过来向她“讨教”,她得趁晌午这点空闲赶紧多忙点正事。 但是,她的心思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刚才来找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都教人有些生疑了。特别是来的人之中还有两个进士出身的正七品和从七品,居然也会打着请教的名义来见她,就难免更使人疑窦丛生。难道说,这专利司并不仅仅是处置和白酒玻璃相关的事宜,还有其他的管辖?这好象也说不通呀。 她手里拿着本卷宗,眼睛望着庭院里那棵的杏树。时下已经是晚秋,杏树的叶子早已经枯黄,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枝上,即便没有风,叶子也会时不时地飘落下三两片。对面的厢廊里,几个杂役抱着厚厚的棉布帘子,搬着梯子跑来跑去,正挨着屋子挂棉帘。再过两天就是立冬。寒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 一个杂役轻手轻脚地拎着把铜壶进来,换掉已经凉了的茶汤。 她站起来,给自己倒了碗茶汤,没有喝,只是抱在手里,一边暖手,一边瞪着面前的公文发愣。 又有人进来了,但她没有理会。皇城中各个衙门的办公地方都很紧张,工部也不例外。眼下他们办公的小院里,就挤着工部的屯田司与都水司的几个曹科。很多外地来办事的官员摸不清底细,经常会闷着头乱闯。 进来的人趁着她走神,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突然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吓得她的手猛地一抖!要不是她反应快赶紧地稳住,一盏茶汤不是倾到公文上,就是倒在自己身上。即便是这样,也教她慌乱了好一阵,手上也溅了几滴滚烫的茶水。 陈璞很高兴自己的恶作剧得逞,她拖了把鼓凳,坐到桌案前,笑眯眯地看着田岫手忙脚乱。 田岫出去找杂役要了热水洗手,回来给陈璞倒了盏茶汤,问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璞吸溜了一口热茶汤,说:“昨天傍晚。” “又是回来开会?”田岫问。她知道陈璞这个柱国将军颇有一些有名无实,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会议,陈璞平时一般过问不上军旅间的多少事。 “算是开会吧。”陈璞说。停了一下,她又说,“也不能算是开会。一一我是回来吵架的。” “吵架?!”田岫吓了一跳。陈璞专程从京畿大营回来吵架,看来是人真正地招惹到她了!不过,看着陈璞一付漫不在乎的笑吟吟模样,她又觉得陈璞似乎并不是真地生气了。“你和谁吵架呢?怎么吵起来的?” 陈璞眯着眼睛笑起来:“嘿嘿……和谷鄱阳吵架。” 鄱阳侯谷实?田岫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事情是这样的,一一两个月以前,大概是在七月底的时候……” 事情是这样的,东倭借款的款项中,有一部分牵涉到刀枪弓矢等兵器的制造,尤其是弓弩的制作,从备料到完成,通常都要跨年度,为了节省时间,兵部就把这笔费用交给澧源大营,让澧源大营从兵器库存中调拨一部分去青州指挥衙门。因为东倭借款是分作四批分期支付的,所以兵部交付给澧源大营的兵器费用也不是一次付清。结果这中间就出了点小毛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七月底到八月中旬,兵部划去澧源大营的接连四笔款项并没有明确注明用途,于是澧源大营就很不客气地把这四笔总计二十一万七千三百缗的钱粮挪用了,上官锐大笔一挥,就把这笔钱粮全部送去了嘉州一一权当是兵部对嘉州行营的追加照顾。由于上京和青州之间彼此相隔数百近千里,军械的转运和交付肯定有一个过程,因此青州方面直到九月初才察觉到这个情况。愤怒的青州指挥衙门与澧源大营方面协调不果,就把事情捅到了兵部,希望兵部能够替自己做主。可青州指挥衙门远在天边,澧源大营却是近在眼前,在兵部打口水官司,青州指挥衙门先天上就不足。为了讨回公道,青州指挥使燕轩就搬出了鄱阳侯谷实。燕轩是谷实的心腹爱将,谷实怎么可能坐视燕轩吃亏?何况谷实还是东倭方略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是东倭借款的大股东,东倭方略的成败更是与鄱阳谷氏的兴衰息息相关,于公于私,谷实都必须站出来,让澧源大营把这笔钱粮吐出来…… 田岫惊讶地张着嘴,听着陈璞把故事讲完。澧源大营的这些人可真是了不得,招呼都不打一个,二十万缗的钱粮说挪用就挪用,要是换作地方上的文官,肯定没有谁能有这般的胆量;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也许连宰相公们都不敢去做……半晌,她才吃吃艾艾地说:“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碍吧?” “没有!”陈璞摇了摇头。“我也是昨天接到兵部才知晓有这么一回事。具体的情形,还是今天到兵部之后才听说的。” “跟你没关碍,那你还在里面搅乎什么?”田岫发急地说。 “这怎么是搅乎呢?我是澧源大营的副总管,领参军副令,澧源大营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了。何况这事是上官锐做的,我作为他的副手,当然要有难同当了!” 田岫简直不知道该对陈璞说什么才好。她气得把头扭到一边,不想搭理陈璞。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陈璞不怎么在意田岫的态度。她很笃定地说,“反正就是转圈儿吵嘴罢了。谷鄱阳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教别人吃到肚子里的肉吐出来吧?”她大咧咧地对田岫说,“军旅间的事情,我跟你一句两句地说不明白。军务上的事,跟你们文官的政务很不相同。一一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她嘴上是这样说的,可事实上,她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她也只是上午在兵部争吵的时候,从谷鄱阳和上官锐的言辞话语中领悟到那么一点东西,内中更多的滋味,还需要她下来慢慢地体会了。可惜她姐南阳这段时间都不在京城,不然的话,她还可以让她姐帮着参详一番。更糟糕的是,这个会议跟商子达没什么关系,所以商成根本就没来。要是那家伙在的话,肯定能说出更多的道理。那家伙处置军务是很有些本事的…… 陈璞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田岫问她:“应伯今天也来兵部会议了吧?” “他没来。” “……哦。” “你找他有事?” “有点事。”田岫点了点头,说,“我们还是不知道他说的观天仪该怎么制作,想找他再请教请教。再一个,”她停下话,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上回,一一中秋的时候,他帮我那么大的忙……我还一直没向他道谢。我想请他吃顿饭,聊表一下谢意。” 听田岫提到中秋,陈璞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中秋的时候,田岫在黄灯观被人用言辞羞辱,正好被商成撞见。商成一怒之下就把那几个仕子文人都抓起来关进了西岳庙兵部大狱。那几个读书人都是有些来历的,他们的亲朋好友请托了不少人帮忙递话;陈璞和她姐南阳也在这些人的央告之下,去找过商成。后来商成松了口,那些书生也都放了出来。但这些人出来之后,立刻就从摇尾乞怜的丧家犬变成了喑喑狂吠的疯狗,把商成贬低得一无是处,还编排出很多无中生有的事情来恶意中伤商成,有些谣言甚至都把田岫也牵扯进去……现在,田岫提到了中秋,还提到了商成,这不免让陈璞有些惭愧。她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她和她姐,还有常秀和朱宣他们,大家都做错了。 她红着脸对田岫说:“要不,改天我陪你去找他?” “后天怎么样?”田岫说,“我刚才才和太史局的人约好,后天去找商应伯登门求教。要不,咱们后天一起去?” “好,就这样说定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看看午休的时间快要过去了,田岫就把陈璞送出工部衙门。在衙门外,两个人又约好,晚上一起去看望李穆。她们的老师刚刚把家眷接来京城,她们都没去探望过,今天正好补上这个礼。 临走的时候,陈璞叮嘱说:“你就在衙门里等我。我那边的会议完了就来找你……”她忽然停下了话,瞪着远处咕哝了一句,“活见鬼!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田岫一转头,就看见商成顺着天街过来。 商成也看见了她们俩。 等商成走近,陈璞就问他:“你怎么也来了?这事和你无关吧?” 商成咧了下嘴,反问道:“有我什么事?我都是刚才在掖门外才听说的。”他对陈璞笑了笑,又说,“真芗刚才可是把你狠狠地夸了几句。有长进呀,知道自己的屁股该坐在哪边了!” 这话实在的太粗俗了。陈璞和田岫一下都羞红了脸。商成自己却没什么觉察,又问道,“你们俩站这里干什么?” 陈璞没搭他的话,问他:“这事你怎么看?” “挪用就挪用了,有什么看不看的?谷鄱阳又不是真想让你们把那点钱粮吐出来。他只是想吵这一架而已。他也必须吵这一架。对他来说,结果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旗帜鲜明地表达出他的态度和立场。” 陈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上午会议的情况来看,事情似乎就是商成说的这般。虽然谷实一直口口声声地说这二十万缗钱粮必须补上,但他的目标一直都是针对澧源大营,并没有提到具体的人,也没有说要追究谁的责任,更没有追究这笔钱粮的去处。想来谷鄱阳也是在回避嘉州行营。毕竟谁都知道,这笔钱粮最后是送去了嘉州行营,谷实再有本事,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找嘉州行营的不是。不然的话,万一将来西南战事有个三长两短,随便出来个人说一句,当初谷实为了区区一点钱粮就逼得嘉州行营上蹿下跳,结果动摇了军心,影响到战事,朝廷说不定就会把他推出来当作挡箭牌…… 田岫对商成说:“应伯,你几时有空,我想请你吃顿饭。上回你帮我,我一直都还没有谢谢你……” “吃饭?不用了。芝麻点大的事情,有什么谢不谢的……” 陈璞在一旁插话进来,说:“既然不是为青州钱粮的事,你进城做什么?” 商成笑着说:“估计是来受处分的。”他左右扫视了一下。他和陈璞都是三品武官的赤色战袍,站在工部衙门的门口说话,是要多么扎眼就有多么扎眼。在工部办事往来的官员都是小心翼翼地绕着他们走路。商成看左近没什么人,这才咂着嘴说道,“去年打突竭茨的时候,我让人联系上突竭茨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用茶叶、粮食和生铁换他们的战马牛羊。我让人和他们约定,我们打东庐谷王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观望,不要出兵去帮忙。为了防着东庐谷王收拾掉不听话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之后重新整顿突竭茨左翼,这个粮食生铁换战马的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没停顿。现在出事了。诸序把这件事捅到了御史台,东西两台都憋着劲要收拾我……” 陈璞和田岫都吓了一大跳。田岫是因为商成的胆大包天;把粮食和生铁送给突竭茨,说轻点叫“资敌”,说重点那就是“卖国”!她恨恨地瞪视着商成。要不是商成前不久才帮过她的忙,她也许会当场就要说出一些比较难听的话了。但她马上就想起来,陈璞曾经对她说过的一些事。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当时商成带领的四万燕山军是在和十万突竭茨人作战。这样看来,商成资助突竭茨的两个部族,换来他们的坐视与中立,应该是情有可原的吧? 作为柱国将军,陈璞倒是能够理解商成的做法,和大破黑水城相比较,那点粮食和生铁算得什么!她就是很担心这件事被揭出来之后商成的下场。能够惊动御史台东西两台的,都是泼天的大案重案,这样的案情,能囫囵着出来的人都是少之又少……她紧张地思索着,这个时候她能找谁出来帮忙和求情。她熟悉的人里面,几乎没有谁能和东西两台有联系;偶尔一二个既是她认识又是能够在大司空面前说上话的,她又指使不动。她咬着牙,在心里发狠下定了决心:“你不担心!我这就去找我父皇。有我父皇说话,即便是有处分也不能太重!” 商成愕然地望着她。他连话都没说完,怎么陈璞就要去把她老爹拖出来了?他一把拽住想去搬救兵的陈璞:“你急个什么,等我先把话说完!” “刀架脖子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放心,有我父皇在,绝不能让你吃大亏!” 商成简直是哭笑不得。陈璞根本就不明白,她老爹和大臣们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件事里面,假如没有东元帝出面,自己肯定不会吃大亏;可要是陈璞她老爹出面的话,估计不吃大亏都不行了。可这话他还不能对陈璞说,只好换了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你别去找你老爹啊!一一我是说你别去找你父皇。”他瞪了在衙门口偷偷摸摸看热闹的两个官员一眼,吓得那俩人一溜小跑地躲远,这才说道,“这事应该不是直接冲着我来的。或者说,不是直接针对我……” “那是针对谁?” “张绍!” 陈璞一下就明白了。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流传着燕山提督要换人的风声,其中燕山卫府张绍的呼声最高。张绍的资历很深,战功也堪称彪炳,除了四品的勋衔不够耀眼之外,其他方面与许多老将相比也并不逊色,因此很多人都把他视作下任燕山提督的当然人选。既然张绍要上,那么现任的燕山提督诸序就必须下来。可诸序在燕山做了十个月不到的光杆子提督,风风光光地上任灰溜溜地回来,这口气能忍得下去?他离开燕山大约已是定居,但这并不代表着张绍就一定能接任。诸序在这个时候把燕山卫私售粮食生铁的事情捅出来,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这不是针对着商成一一商成离开燕山快一年了;要是按卸任的时间来算,燕山卫还没和那两个突竭茨部族做生意,商成就已经不是燕山提督了。诸序针对的就是张绍。张绍连资敌卖国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样一个人,怎么敢让他来做燕山提督?至于张绍的下场,不用想了,肯定好不了。当然诸序自己也逃不脱“失察”的责任。但是,就算他背个“失察”的责任,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他这回丢掉燕山提督的位子,宰相公廨不可能再对他做出什么严厉处置;他在军旅里的路也就走到头了,好坏都只能是挂个上柱国的虚衔回家的人,担责任不担责任的,又能怎么样? 陈璞一边思索着,忽然惊咦地问商成道:“这样看,诸序是要和张绍来个两败俱伤哩。一一呀,不对,不是两败俱伤。可是,他要收拾拾掇张绍,那就收拾张绍好了,为什么还要把你牵扯进去?” 商成长吁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当这是诸序自己想出的主意?” “不是诸序的话,还能是谁?” 商成连话都不情愿说了。这么明显的答案,还需要问吗?他转过头问田岫:“回头你在哪里请客?” “啊……” “你说请我吃饭,在哪里吃?先说,我估计这回我还得被禁足几个月,所以你想请我吃饭的话,就要抓紧时间。要不今天晚上吧?说不定明天我就要赶回去闭门思过了。” “……你真把粮食和生铁给了突竭茨人?”田岫凝视着商成,问道。 商成咂了下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整个事件并不是象田岫说的那样,他把粮食和生铁送给了对方。政治和军事上的许多事情,不能单纯地用敌我来进行分辨。在特定的环境下,即便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也可以团结在一起,为实现一个共同的目标而一起努力。就象他和大腾良部与完奴儿部,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的敌人就是东庐谷王。他想击败甚至是消灭东庐谷王的突竭茨左翼主力,进而改善燕山卫和大赵北方边境的战略局势,而大腾良部与完奴儿部,一方面是希望能够从大赵获得急需的过冬粮食,另一方面,则是希望以东庐谷王为代表的突竭茨核心部族的力量有所削弱和消褪,从而为自己在草原上取得一个更有利的地位。正是因为双方互有所需,所以才一拍即合。 他有些苦恼地看着田岫。看来,抱着象田岫这般想法的人肯定还有很多。但他又不能每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就去给他们作解释一一就算了他解释了别人也未必会相信…… 陈璞忽然拍了下手,说:“你是说,这是严固给诸序出的主意?” 商成点了下头。他咽了口唾沫,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这事还用想这么长的时间?明摆着的,要是诸序能想出个这般高明的主意,还会被张绍他们气得犯病吗? 陈璞马上就提出另外一个问题:“我知道你和严固不对付。可是,你们不是一直河水不犯井水的吗,他怎么又想起来害你了?” 这个问题比较幼稚。但是,就象刚才陈璞一听说他有难,立刻就毫不犹豫地去找她父皇帮忙说情一样,言语之间充满了真挚的关心。商成很有些感动,说:“没机会的话,当然是河水不犯井水了。可现在机会来了,他要再不给我使个绊子,那他就不是严百胜了。反正要搂草,不妨顺便打打兔子。” 商成形象的比喻,让陈璞和田岫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商成一直是在用一种比较轻松的口气在说话,这使得陈璞那颗高高悬起的心也渐渐地落下来。她也顺着商成的口气,开玩笑说:“我看,反正他又打不死兔子,还不如不打。万一打草惊蛇呢?再何况,哪怕是兔子,急了也一样要咬人的。” 商成笑起来,说:“严百胜怎么可能象你说的那般不堪?这个搂草打兔子的时机可是抓得恰倒好处。” 陈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心思象现在这样不够用。在她看来,严固在诸序很难保住燕山提督的情况下,借着机会向张绍发难,这无可厚非。毕竟是张绍做差事在先,被别人揪住了尾巴,要怪也只能怪张绍自己一一至少做事是不够缜密吧?但她同时觉得,严固这个主意也有点画蛇添足了。打击张绍就打击张绍好了,何苦再去招惹商成呢?一石二鸟听上去固然好听,可多面树敌却实在是称不上是好主意。现在听商成称赞严固对时机的把握将至好处,登时有点不服气,就问说:“怎么个恰倒好处?” “现在是几月份?什么节气?”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陈璞迟疑了以下,才说:“九月底,说话就到立冬。” “是啊,就要立冬了。过了立冬,北风渐起,再过一段时间,等朔风飞扬的时候,段四他们就该有消息了。” 陈璞张着嘴,完全不知道商成在说些什么。她正和他谈论严固的主意哩,怎么一转眼话题就扯出段四了?段四不是去征伐东倭了么,他和严固的主意能攀扯上什么联系? 商成只好继续给她作解释:“燕山那边的事情这回一揭出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站出来把扛下大部分的责任,不然张绍这辈子就完了。宰相们都是明白人,肯定能明白当时这样做必然有我的理由,所以不可能有太重的处分。但是,把粮食和生铁卖给突竭茨人,哪怕是卖给和突竭茨人不是一条心的草原部族,总是错误的。眼下事情已经捅到御史台,掩是掩不住了,只能人出来担责任。我背大头,张绍背小头,两个人同时受处分,这处分就不可能太重,也能让朝廷和民间的汹汹物议稍微平息一点。”说到这里,他停了话,看着陈璞。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陈璞拧着眉头,使劲地思索着商成的话。她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倒是旁边的田岫,隐隐约约地听出了一些意味。可她也只是品出一些滋味,要说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还差得远。 “还不明白?我扛大头,这回的处分肯定不能轻了,罚俸和禁足是一定的,身上挂的什么兵部侍郎啊平原将军府副指挥呀之类的虚衔肯定都要被捋掉;爵位不见得会削,但封户肯定要减;能不能继续做上柱国,都得看别人的脸色和心情。一一这就是严固的机会!倘若整个冬天都没有段四的消息,那就说明他这一路大军是失利了,严固正要可以落井下石,夺掉我的封爵削掉我的勋衔,从此我就是平头老百姓一个,能不能做个富家翁,都要看严百胜有没有弄死我的打算了。”商成笑呵呵地说。 陈璞当然知道他这是在说玩笑话。就算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最糟糕地步,宰相公廨也不可能眼看着严固对商成下毒手。她恨恨地瞪了商成一眼一一看你说的是什么丧气话,直截问说:“那要是段四胜了呢?” “要是段四胜了,那么现在就更要处分我了。” “什么意思?” 商成苦笑了两声,说:“我现在已经是上柱国了,还是实封的县伯,身上挂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职务,要是段四打了胜仗回来,你说,我这个东倭方略的发起人,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请天子赐骸骨,然后回家乡去编写地方志?” “哈!”陈璞忍不住笑出了声,“活该!谁让你功劳立得太早太大的?你早就该把功劳分给我一些的。看,现在吃亏了吧!再立下功劳,连个犒赏的机会都没有了,还逼得别人只能先给你处分然后再让你官复原职作奖赏。” 田岫也是莞尔,说:“看来,有没有燕山的事,应伯都是逃不过这个处分的。不过,那个出主意的人应该是顺应时势在前,预谋构陷在后吧?”她和严固的地位职务差距实在是太大,又是文武殊途,所以就隐去了严固的名讳不题。 商成只是笑了一笑,并没有回应田岫的话。 他现在说的话,都是严固出的主意里最浅显的东西。从听说燕山事发,他就一直很迷惑,严固的这个主意对他来说既不伤筋又不动骨,甚至连张绍都动不了,严百胜吃撑了,鼓捣出这么一个烂主意?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不会只是想给他和张绍一人喂只苍蝇吧?就是陈璞的那句话,要是只想让他觉得腻味,那就有点打草惊蛇了。可是,他又实在是想不出来,严固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因为商成很可能马上就要受处分,所以田岫和陈璞商量了一下,临时改了主意,暂时不忙去看望李穆,今天晚上先请商成吃饭。 商成很爽快地答应了。 三个人约定,下衙的时候就在工部见面,然后再说去哪里吃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3)专利司(寺) 送走陈璞和商成,田岫回到公廨,还没来得及翻阅几份文书,又开始陆陆续续地有六七拨人来找她。这些人有的是真正有公事要办,有的是受人所托前来打听焦炭玻璃专利的授权,还有的仅仅是来串个门打个招呼。这些人说话也是各有特点。来办事的一般说话都是直来直去,三言两语把事情谈完,水都不喝上一口起身就走;打听专利授权的说话就有些云山雾照,拐弯抹角地表示“不能教诸位空忙一场”;还有些带着别样心思的人,话语言辞都是闪闪烁烁……陪着这些人说着不着边际的空泛话,田岫只觉得整个人是身心俱疲。但她还不能怠慢了别人…… 直到申时初刻,送走一位翰林院的昔日同僚,这才清净下来。 她回到自己办公的厢屋,第一眼就看见桌案上堆积的文书。天!一天下来,桌案等着她浏览的文书非但丝毫不见减少,反而更多了一些一一就在她陪人说话的时候,又有新的文书被送过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桌案边坐下,开始翻检着文书。大部分都是专利授权的申请,也有几份是工部在各地的派出衙门请求修建焦炭或者玻璃作坊的公文,还有就是小洛驿作坊上旬和中旬的各项进度。文书和公文都不重要,但她还是看得很仔细。 院子里有人走动,大声地说着话,这是同一个院子里其他屋的同僚在下衙。他们去衙门口画过押就可以回家了。 有人轻轻地在敞开的门扇上敲了一下,蒋抟站在门外,很客气地说:“田大人,还在忙着?” 田岫放下手里的公文,把他让进屋,又给他让座,说:“忙也不算忙。就是去了一趟许州,耽搁了好天。”她想去给蒋抟倒碗茶汤,但手摸在茶壶上都已经不觉得温热了,正想叫杂役换一壶茶汤进来,蒋抟摆着手说:“不用忙乎。我不渴。” “你这是有事找我?”田岫问道。 “也没什么事。我刚才见到常大人,听他说,咱们工部要新设个衙门口专利司,你和杨大人都要在专利司做事……” 田岫点了点头。她明白了。蒋抟自打办完白酒专利的授权之后,就一直没有具体的职司,完全就象个闲人一般在工部衙门里混日子。虽然说六部本来就是养闲人的地方,但她看得出来,蒋抟是真心实意想做事,而且也确实有点才学……她思索着,说:“你也想来专利司?那我在杨大人面前帮你说一声。常大人那里……也没问题的。” 蒋抟笑了笑,点了下头。但他马上就是一脸诧异地问道:“谁要来专利司?” 田岫也是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好象把事情想岔了。蒋抟同杨衡的关系很不差,在常秀面前也能说得上话,真想在专利司寻个事情做的话,根本不用找她帮忙。 蒋抟沉默了一会,才小声地说:“田大人,上回你写的那篇奏疏,那,那……南阳公主,她说什么没有?” 田岫摇了摇头。 蒋抟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失落的表情。他坐在鼓凳上,双手抓着袍角,嘴巴张了好几下,最后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就象是被拔了塞拨的气囊一般,一下就枯萎下去。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搅扰你了田大人……我,一一也没其他的事,就是想打听一下……呵,那就这样。我先回去了。”他连招呼没给田岫打一声,就蹒跚着脚步走了。院子里有两个下衙的人招呼他,他也没有搭腔。 蒋抟走了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田岫的心思都无法放到公文上。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总是出现蒋抟佝偻着头,萧瑟地踏上台阶跨过门槛的景象。一直到陈璞来找她,她都还拿着一份小洛驿作坊送来的请求增加拨款的公文发怔。 田岫把桌案上的公文和文书整理好,又找了个公事兜装了几根铜管塞了一匣镜片,就拎着公事兜和陈璞相跟着出来。 路上,陈璞问她:“你请客吃饭呢,还带这些做什么?”她的脸色很不错,情绪也很高,看来兵部会议的结果是澧源大营赢了。 “做观天仪遇上点麻烦,顺道就请应伯指点一下。” “观天仪?你教他来指点?”陈璞哈地笑了一声。但她马上就闭上了嘴,表情有点古怪。她本来顺口就想说,商燕山他一个只知道提刀砍人的粗莽军汉,你让他来指点观天仪怎么做,这是不是有点问道于盲了?但玻璃的例子就摆在那里,这家伙真能做出观天仪也说不定。于是她改口说道,“我刚才在兵部听说,工部要新设个专利司?” “我也是上午才听文实公说的。” “你会在这个专利司里做事吧?” “是的。文实公说,杨衡杨大人是判司,我大概是做个司曹。” 陈璞笑了,说:“什么判司司曹啊。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六部二十四司,哪里有判司和司曹这样的官衔?除非吏部不许你们设专利司,改设专利曹。你放心,大约过段时间,你就要做到六品员外郎了。”她放低了声音,小声地说,“我听兵部的人说,你们这专利司是有来历的。翟错原本是想设个专利曹,结果吏部那边不同意,只答应工部在工部司下面增设一个专利科。翟错又不答应。于是官司就打到了宰相公廨。有人给翟错出主意,让工部干脆把白酒焦炭玻璃什么的,包括其他向朝廷申领专利的一应事项都包攘进去,直接请求设立专利寺一一是‘寺院’的寺,可不是‘司曹’的司一一直接设立专利寺,结果吏部那边又顶回去。反正一来二去的,现在就变成了专利司,归在工部衙门里。听说吏部那边已经同意了,行文就在这几天。” “专利寺?!”田岫乍听到这个名字,吓得一下就把眼睛瞪圆了。朝廷的各个衙门称呼都是有定例的,能称上“寺”的,领衔的官员必然不会低于正四品。大赵开国时有六寺,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以及太史寺。后来高宗改制,太史寺改称太史局,鸿胪寺并入藩属院,改名鸿卢局。宪宗时又把鸿卢局从藩属院划出来,仍旧叫鸿胪寺,太史局也改回太史寺,未几又改作太史局,后来又有人出来说“局”字这不好那不好,于是再改回太史寺……反正太史局的正式称谓一直在改来改去,到现在一提到这个衙门,有称太史局的也有称太史寺的,反正大家都知道指的是哪个衙门就是了。但是,这个“专利寺”实在是有点骇人听闻了。而且也无典籍来历可依……她能猜出来,所谓的有人帮着工部尚书翟错出主意,这个出主意的人多半就是右相张朴。可张朴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帮翟错呢?要知道,凭空构架出一个正四品的衙门,可不是把太史寺改名太史局那么简单。当然太史局的名字改来改去的事情也不简单,只不过这改名背后的种种故事知道的人不多罢了。至少象田岫这样的七品官员是不可能听说的。 她在工部衙门的签押房里画了花押,出了衙门,跟着陈璞顺着天街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这才悄声问道:“专利寺的事,你知道多少?”她之所以问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外一方面,是她隐隐地有种感觉,随着专利司的设立,她的将来或许会有很大的变化…… “玻璃是张朴亲手交给工部的事情,工部做出了成绩,而且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的成绩,张朴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吧?”陈璞很老到地为朋友做着分析。她说,“张朴要酬功,工部又何尝不要酬功?翟错他们在玻璃上占了那么大的便宜,肯定也要有所表示。这个专利司,就是翟错他们拿出来酬谢大家的。可是吏部不配合,其中的意味就深了。汤行老相国年底就要请辞回乡,张朴和吏部尚书韩仪正在争夺左相国的位置,吏部不同意工部设立专利司,是不是有借此打击对手威望削弱对手实力的想法?工部新设司衙,本来就不是小事,何况还牵涉到左相之争,顺着事情的脉络延伸出去,还有清查诡田隐户之争、南北之争、太……太……那什么,总之牵涉的事情很多,所以就有人支使工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现在这一大堆跟专利有关的人和事全部剔出来,直接设立个专利寺。” 田岫张大了嘴,用一种敬佩的目光看着陈璞。她完全没有想到,专利司的背后,竟然会牵连到这么多的人和事。她更没想到,她的朋友居然已经成长到这样的高度,会拥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可以透过重重迷雾来看穿这些纷繁复杂的人和事。她忽然觉得,在朋友面前,她似乎有些渺小了。她用一种弟子向老师请教学问的尊敬口吻,问陈璞说:“那,怎么又成专利司了?” “庙堂上的斗争从来都是残酷的,但是在很多的时候,妥协也是必须的!”陈璞首先说了一句高屋建瓴的话。虽然这话听起来很有些突兀,更有些不伦不类。“工部的本来目的只是设立一个专利曹,设立专利寺只是为了向吏部反击和示威,顺便给张朴找个介入的借口。现在既然吏部松了口,还同意设专利司,那就说明吏部承认了失败。工部得了更大的实惠,张朴赢了这个回合的交锋,大家自然就不去提什么专利寺的事了。再何况,真要新设立一个专利寺,就是更大范围的人事变动了,无论是张朴还是韩仪,谁都无法驾驭局面,所以双方只能妥协。张朴占点小便宜,韩仪吃个小亏,然后各自积蓄力量,等着下一次交锋的来临。” 田岫沉默了一会,仔细地思索着陈璞的话。她突然提出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也是现学现卖。” “商燕山告诉你的?” 陈璞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她肯定没本事从工部新设个专利司的背后琢磨出这么多的东西。她也不觉得把商成的话翻说给田岫有什么不好意思。事实上,商成能和她说起这些,她还觉得很高兴。以前商成可是从来都不和她说这些,聊得稍微多一点或者深沉一些的,基本上都是行军打仗的事。她倒是很喜欢聊这些话题。可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很清楚,她的反应比较迟钝,眼光也不够敏锐,心思更说不上缜密,学一学萧坚严固他们领兵作战的本事或许还有点可能,学杨烈火的话就肯定不能够,更不要提什么跟商成学军事了。说句实话,很多时候她跟商成在一起说话,商成的话题都跑去南边了,她才把北边的事情想清楚。所以她和商成在一起的时候,一般都说不上什么正事,不是一起怀念当初在草原上的狼狈时光,就是东长西短地胡乱拉话。但话题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也不能围绕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一一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算多,但她依然能清楚地察觉到,很多时候,商成都在不停地寻找话题。她很感激他能够这样做。要不是商成的努力,那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实在是太难堪和尴尬了……现在好了,商成今天给她详细解释了工部专利司背后的种种般般,那么以后他们在一起就可以有更多的话题了。比如张朴朱宣他们搞的清查诡田隐户,比如南北之争,比如大赵军事战略思想的发展和转变,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背景很复杂的事情,不管是哪一件,都能够说上很长时间,而且每个大题目下面还会涉及到很多的小题目,足够他们谈论上很长时间了。当然是他来说,她主要就是带着耳朵去听。但这就很好。是吧…… 出了掖门,她们在午门前找到了商成。不过商成并不是一人,还有个瘦高个的人和他站在一起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4)临渊楼(一) 同商成在一起的人也是位穿赤袍的武将,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瘦长脸,吊脚眉,颏下蓄的半攥长花白胡须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精心的打理,头上戴的乌纱幞头两边各缀着两片三重金鸢翅一一这是位从三品的柱国。 “是上官锐。”陈璞小声地提示田岫。她和商成微微点了下头,招呼那个柱国说:“仲武公今天不回大营?” 上官锐嘴角露出笑容,笑呵呵地对陈璞说:“我今天可是鸡鸣二遍就出的门,一个时辰趋驰近百里回的京,要是现在再赶回去,怕是骨头都得颠碎。反正大营里也没什么要紧事,索性明天再慢腾腾地磨蹭着回去。”又对田岫说,“你就是田岫田大人吧?了不起,不得了!我在兵部听说了,六部二十四司说话间就要改作六部二十五司。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从宪宗显德五年克昭侯辞世以后,女子出仕再没过七品的;你这也算是承前启下之举吧?当浮一大白。这样,今天我来做东一一”说着一摆手,也不由田岫推辞。“就在,就在……就在东市的临渊阁吧!大家都去。” 田岫不认识上官锐,但很早就从陈璞那里听说过这个人,柱国、开国侯、领兵部侍郎衔、澧源大营参军正令,虽然战功不彰名声也不响,却是京师各支驻军中为数不多的说一不二的人物之一。在她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个睿智稳健含威不露的了得人物,谁知道一上来就先把自己与克昭侯相提并论,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夸赞了。寥寥数语,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话语间更是带出两分赞许和三分期盼,隐隐约约间还有些景仰佩服的意味,登时就让她有点懵懂。她虽然聪慧,却不能说是多智,打过交道的高官显爵也不少,但这些人要不是陈璞南阳这样的同窗故旧,要不就是朱宣常秀这样的叔伯长辈,惟一例外的应县伯商成,还是经由陈璞和南阳两姐妹的居中绍介。事实上,她与五品以上的官员往来都不是太多,象上官锐这样的三四品大员更是凤毛麟角,所以上官锐一摆出官场上迎来送往的亲近架势,她立时就有些手足无措,嘴里讷讷地胡乱应和着,眼角的余光就不停地朝陈璞和商成身上瞄。 商成在和陈璞小声地说话。上官锐的话他有点听不大明白,正打听上官锐搬出来和田岫比较的“克昭侯”是谁。 “就是卫定卫子安。”陈璞说。 “卫子安?就是宋卫定吧?”商成有点印象。 “对,就是她!” 商成顿时就不说话了。这名字让他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早在商成还在屹县赶驮马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这人的故事。回来在燕州做事,就听说了更多。卫定,祖籍宋州,因此被人称为宋卫定。她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就经常跑到村中大户人家办的私塾外面趴在墙头上听“壁讲”。在她十三岁的那一年,宋州发大水,她在的村子也被淹了。她用一扇门板和两个装米的米柜,先后救了十条人命一一也有民间故事里说她救了几十条人命一一然后就被朝廷表彰,还让她在宋州当地做了个小官,宁陵县主簿,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上任不久就连破丁氏灭门案、舞伎落水案和王生悬梁案等几桩大案谜案,三年后调往宋州,二十岁不到调进上京在刑部任职。她进京不久就侦破瓦窑藏金案。这个案子是高宗初年数得上的大案,当场摔死一个侍郎,还有一位副相引咎请辞,其余受牵连的大小官员二三十个,人头都掉了十几枚。因为卫定得罪的人太多,所以很快就调去定晋做御史,随即定晋就爆发了榷盐案,一位亲王和一个郡王落马,牵连其中的官员宗室还有盐商不计其数。接连的两桩大案都是震动天下,卫定显然也是名声雀起。由于她性格急公好义,又敢仗义执言,并且处事公道嫉恶如仇,因此被人赞誉为“当世皋陶”和“活狴犴”。宪宗显德二年,卫定以大理寺少卿身份检阅江南,消息甫一传出,江南各地顿时是哀声遍野,淮南路转运副使投井自尽,江南东路盐铁司正监夤夜悬梁,还有个官员在自杀前留书一封,哀叹“早知有今日何不慎当初”……宪宗显德五年三月,时任集贤殿大学士、大理寺卿、领刑部左侍郎的卫定,在沧州染病不治,朝廷追赠谥号克昭侯一一爱民在刑曰克,昭德有劳曰昭……有赵以来,再没有谁能够象卫定这般家喻户晓,她的故事也在民间广为流传,很多的民间故事与民间传说里都是以卫定为原型,或者直接就拿她来作主角…… 陈璞拿眼神瞟了一眼上官锐: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商成咧了下嘴。他哪里知道上官锐为什么会来。他在宰相公廨和几位宰相争持一番,末了依旧是受了不大不小的处分,愤愤然地去兵部缴了自己的兵部侍郎以及平原将军府的印信腰牌,陪着陈璞说了会话,就先出来皇城在这里等着寻地方吃晚饭。刚才各部散衙,谷实先出来的,想约他家去,被他谢绝了。谷实前脚才走,上官锐后脚就来了,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胡喋一通,还没说到正题,陈璞和田岫就到了。他张了下嘴,却没出声:你问我,我去问谁呢?他也跟着瞄了一眼上官锐:要不大家一路? 陈璞没言声。上官锐是她的顶头上司,撞上了不喊上的话,似乎也说不通。 商成就招呼上官锐和田岫:“好了好了,大家一路去吃饭。今天我请客,你们别跟我争。这顿饭一来是庆贺田大人升迁在即,二来就是感谢田大人帮我把玻璃和焦炭卖了个好价钱,三来是专谢上官老兄。上官老兄前回朝我家里拉了一堆石头,料钱我还没给,这顿饭就当辛苦费了。一一是了,就去东市的临什么阁的。” 这里他的勋衔最高,既然他做出决定,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别的。 四个人各自上了马,商成和上官锐走在前面,田岫和陈璞走在后面,还有一大群男女侍卫骑着马拖拖拉拉地相跟着。眼下正是皇城各大衙门散衙的时候,午门外天街两边一溜的茶水蓬和车马店都是人来人往,牵马的骑马的驾车的乘车的呼朋唤友的邀约酒席燕饮的,人生鼎沸热闹非凡。他们三个柱国和一个七品文官招摇而过,立刻就引得一片侧目,不认识的纷纷打听,认识的就在悄悄指点…… 去东市的路上,田岫才想起来一桩事,就问陈璞,商成究竟落了个什么处分。 “差事和职务都被收了,让他回去闭门思过,等待朝廷的处分决断。” “还有处分?”田岫惊讶地问。虽然她知道,商成的兵部侍郎和平原将军府指挥什么的都是虚职,平时也不用到衙门做事,只是干领一份薪俸而已;但怎么说也是个职务呀。既然已经撤职了,还要领受什么处分? “估计是减封户。”陈璞不很确定地说。萧杨商严,大赵目前最能打的上将就是这四个人。萧坚、杨度还有严固,三个人都已经年过花甲,其中岁数最小的严固今年也是六十三岁,万一他们有点什么不测,大赵内外再出点三长两短的事,能派用场的就只有商成。所以朝廷不可能拿商成的勋衔和封爵作文章,只能通过削减他的封户来对他进行处分。当然,这并不是说大赵军中除了商成就再无别人。大赵披甲执锐之士数十上百万,真想挑选几个顶梁柱出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问题是,大赵正当壮年的将领不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却着实不多。要不就是没经过真正的战阵搏杀疆场磨砺;要不就是有明显的短处,或者能守不能攻,或者善步不善骑;再不就是有手腕却没手段,或者有手段却没眼光,抓不住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机会,白白错过取胜的良机……比如她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东元十九年草原兵败,大军刚刚退回燕山,商成就根据当时的战场态势分析判断出突竭茨人缺乏统一指挥调度,是在各自为战,并就此提出了一个轻骑迂回大纵深包抄的草原方略;结果被她否定了。后来大家才发觉,那是一个反败为胜的绝佳机会。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而扼腕叹息;她自己也是每每一想起来就懊悔得咬牙切齿…… 陈璞和田岫说话的时候,商成和上官锐也在东一搭西一段地扯着闲篇。 东市离着皇城只有四五个坊,一行人都是骑马,这点路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到了临渊阁就更是简单,三位柱国上将联袂而至,别说临渊阁区区一座的酒楼,就是西苑这样的内教坊第一乐坊,也是要扫榻相迎的。 上官锐是这里的熟客,匆匆忙忙赶来的酒楼掌柜根本就不多余问话,恭恭敬敬地直接把四人引到三楼南厢,茶案边落了座再献上香茶汤,看上官锐再没什么吩咐的话,这才倒退着出来,叮嘱一句“速速去唤纤娘子来伺候”,又在二楼腾出三间雅室款待商成他们的随从。 商成他们在三楼的雅室极是宽绰,足足有两间半房大小,南北两边见缝插针地摆着几处造型嶙峋的盆栽树景,巧妙地掩盖住乌漆立柱;东壁挂着好几幅字画,笔迹龙飞凤舞,绘画水晕墨章,似乎都不是无名氏的涂鸦所作。东北角用两扇屏风围出一个角落,隐约能望见安置其中的条案矮杌,大概是乐师歌伎献艺的所在;西北角的大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燃着薰香,多半是为客人乘酒高歌挥洒泼墨所备。 商成环视了一圈,笑着说:“挺不错。看来这家酒楼的东家为了这个地方,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 上官锐干笑了两声,说:“呵,也就是那么回事。” 商成一楞,盯着上官锐看了两眼,摇头一笑说道:“闹半天,你就是这里的东家?” “家里人胡闹,劝也劝不住……” 商成看上官锐说话时表情古怪,言辞也是吞吞吐吐,似乎这酒楼还别有什么内情和苦衷,也就不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想,这间酒楼的古怪,大约就和月儿二丫她们鼓捣的货栈是一般道理,明明家里吃喝不愁,还非要跑出去做什么生意买卖;既然劝了不听,喝止也喝止不住,那就只好听之任之一一权当是给她们寻个玩具了。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上官锐毕竟与他不同,家里老婆娃娃一大堆,人一多,总是有个亲近厚薄,这间酒楼说不定也是给后人们预备的一条谋生的出路。 陈璞的公主府邸离这里并不太远,这座临渊阁也不知道路过见过多少回,可今天也是头一回听说是上官锐家里的产业。她说:“仲武将军做事可真是滴水不漏。我记得这酒楼是三年前才转过一道手的,你是那时候把这里盘下来的吧?我弟妹当时也看上这里,结果慢了一步,气得在家里躺了好几天。” 尽管她这些话是无心之言,上官锐也知道她性情憨直藏不下多少心事,可他心里揣着事,听到“做事滴水不漏”的考评,难免有些疑神疑鬼。他给陈璞做解释说:“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听说这是截了定王的买卖。本来想着把这里转与定王的,但一来怕定王不肯见我,二来又不知道该找何人来绍介,于是磨磨蹭蹭地就拖到现在。”又说,“陈柱国说我做事滴水不漏,这个评语可是愧不敢当。我要真是滴水不漏,何至于被谷鄱阳堵在门上啐了一脸的唾沫?好在有你相帮,才没让这老杀才占了咱们的便宜!”说着话,他捧起自己的茶盏,向陈璞遥遥一奉。“且教我以茶代酒,先致敬意。待酒席上来,我再好生相谢。” 陈璞谦逊了两句,最后还是陪着他也喝了一盏茶汤。 上官锐放了盏,由着旁边的酒楼丫鬟续茶汤,顾自对陈璞说:“你不知道,这回谷鄱阳是含怒而来的。要不是有你出面的话,我怕是要吃个不大不小的亏……” 他们俩说话,陪座的田岫就低着头品茗静静地聆听。商成却是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致一般,仰起脸转着圈地打量那些字画。他总觉得,上官锐今天做事好象有些鬼鬼祟祟似乎,不知道是打的什么心思,因此懒得搭理。正琢磨着一幅草书《黄河远上白云间》的笔画得失,忽然听到门轴轻轻碎响,转回头望了一眼,禁不住惊噫了一声:“怎么是你?” 进来的女子抬头就看见他做在条案上首,也有些吃惊。她只见过商成两回,但印象极其深刻,进了门先盈盈地做个礼,细声细气地说道:“奴见过应县伯,见过上官大将军,见过陈大将军,见过田大人。”她的嗓音又绵又软,声音虽然不大,却似在人耳边窃窃私语一般,教人听得清清楚楚。行罢礼,也不等众人说话或者指使,就过来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轻手轻脚地为众人的茶盏里添满。按道理说,客人没有说话她就自行这般举动,是很冒失的失礼举动。可是很奇怪,这里的人谁都不觉得她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是理所该当的一件事。这大概也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在她斟茶的时候,商成问她说:“我记得,你前个月还是在梁风的,怎么突然想起换地方了?” “蒙黄掌柜错爱,说奴还算是稍能醒事,就从梁风教我过来帮衬。”纤娘子低垂着眉眼细细的声音说道。 “梁风舍得放你走?”商成笑着说,“我要是梁风的老板,那是肯定舍不得放你走的。”这其实也是一种夸奖和恭维。反正他要是开酒楼的话,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纤娘子离开的。开玩笑,有这种大堂经理坐镇,每天的营业额还不升个十来点? “……奴在乐籍。” 笑容一下就凝固在商成的脸上。他抓着茶盏,尴尬地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咳嗽了一声,小声地问陈璞:“梁风是谁家的?” “内苑教坊司。”陈璞面无表情地说道。她不能笑,不然商成更难堪。不过她的嘴角还是流露出一丝笑容。大名鼎鼎的西苑教坊司,商成竟然能不知道?她终于还是没能按捺住好奇,偷偷地问商成说,“你家里的那个小妾,一一就是你和杨烈火争的那个,当初不就是内苑的当家红吗?她没和你说过?” 商成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理陈璞了。 陈璞又说:“你的那个小妾,当初可是我姐帮她赎的乐籍。一一你谢过我姐的大媒没有?” 商成简直不想理会这家伙。 “我觉得,你应该谢我姐的。总是一桩姻缘……” 商成被她的这些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反驳了她一句:“陈将军,你可是柱国,堂堂的国家上将,说话就不能注意点影响?” 陈璞看他似乎有点发急了,于是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就在他俩说话的这会工夫,纤娘子便指使着酒楼的侍女丫鬟流水价地开始上菜,每上一道菜,还如唱歌一般地报出一个菜名,什么“西岭秋雪”、“重峦叠嶂”、“孤城碧落”、“寒烟翠柏”……酒馔菜肴满满腾腾地布了一大桌子,这才过来请客人们入座。待四个人坐下,又进来八个姿容娇娆的乐伎,分别坐在四人身旁稍侧,取了桌上的陶翁为客人斟酒。商成一伸手,把酒盏遮了,说:“我不能喝白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4)临渊楼(二) 作为主人的上官锐,端着酒盏,正酝酿着祝酒的喜庆话,忽然听到这话,已经开始绽放在脸上的开心笑容马上就变成了苦笑。他愣了愣,咽了口唾沫,说:“……那子达你就别喝白酒。身体要紧……”转眼瞅了下陈璞和田岫。教两个女子喝白酒,好象也不是那么回事!他顿下盏,回头吩咐道,“不要白酒了!换百花玉酿!” 商成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煞风景。再说什么百花酿的也不算是酒,酸不拉叽的喝着更象是醋。难道他真就找到个事做,跑酒楼上来请客喝醋?看着侍女要把装着白酒的陶翁收走,他摆了下手,说:“算!我也喝点。一一想来喝三五盏的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说完,就伸手去拿酒翁。 上官锐马上说:“子达,算了。身体最当紧。秋冬之际阴晴不定,最是要当心沉疴复泛。你这眼疾也须得好生留意。其实我这段时日也是不能喝酒的。就是因为你说要请酒馔,我才舍出命来陪君子。”说着话,他拿右手揉了揉左上臂和肩膀,呲牙咧嘴地做出些痛苦的表情。“那年亳州闹兵乱,守亳州城的时候,在城墙下被铁矛戳了一下。当时战事紧急,也没怎么理会,后来就落下了根。现如今每年春夏和秋冬换季,稍不留心就要发作。”他让人把商成和自己面前的白酒撤了,都换上黄澄澄的百花玉酿,“咱们今天就喝这酒好了。吃好喝好,咱们好生就坐这楼上细细地听听大曲赏赏歌舞。我家里的和我提到过,这酒楼里还是养着好几个京城里都足可称道的人物,无论是大曲还是唱书,又或者胡舞或者剑器,都不输与别家。你要是再不满意,还有别的特别中意的,没问题,我马上就派人去相邀!总之一句话,来到这临渊阁,就当回了家,千万别拘束!”转过头又对陈璞和田岫说,“陈将军,田大人,我这番话可不单是只对着应伯说的,也是对你二位说的。总之一句话,即便不能无醉不归,也须得乘兴而去!”再对桌案边的歌伎说,“一定把几位贵客招呼好。好了什么都好说。不好的话,我可是不饶的。” 他说得热情洋溢,花枝招展的歌伎也努力地想要活跃饭桌上的气氛,可惜的是,因为商成的不合时宜的忌酒忌荤腥,场面便再也热火不起来。何况这桌上的四个人各有各的来历,又各有各的经历和阅历,别说烘托气氛调动情绪,就是想找出一个共同关心的话题都很不容易。特别是商成和上官锐还分属各自的军中派系,虽然不能说是泾渭分明,但毕竟是有隔阂,很难真正地亲近起来。田岫是个七品小文官,还是个女子,上官锐当然也不能自降身份去陪着她说话。他只好有一搭没一句地和陈璞说话,间或地向别人劝个酒递两句话。结果这顿饭吃下来,他菜没吃上几口,倒是出了一身热汗,酒也没喝几盏,却已然醺醺然有了点醉意。 大家都不怎么喝酒,饭自然吃得很快。看看天色还早,罩着青纱的窗棂外连半点灰蒙暗色也没有,找人问了下时辰,连申时正刻都还没过。 上官锐好说歹说,就是不许走。一边叫人奉茶,一边让人把大桌案和座椅鼓凳什么的赶紧撤掉,腾出地方来上歌舞。 这个时候,就算是陈璞,也瞧出来上官锐这是有话要与商成说。她想拉着田岫先走,可上官锐死活不答应,只好和田岫坐在条案的一端,留出地方给上官锐说话。 但上官锐却不急着说正事,只是和商成坐在一起听歌赏舞,一会夸一句这个歌伎唱腔圆润,一会赞一声那个舞伎身段到位。商成就跟着“好”、“不错”、“颇见功底”地称赞几句。他至今都听不懂唱书和大书的所谓“唐音”,几个舞伎的剑器舞和琵琶舞也辨不出高低,只有三个胡姬的胡旋舞让他多瞧了两眼一一但也就是多瞧两眼而已。 胡舞快煞尾的时候,也不知道陈璞说了句什么,田岫“啊呀”地惊呼一声,马上就叫过一个侍女嘱咐了两句。那个侍女点头出了门,不大工夫,就带回来一个公文袋。 田岫从公文袋里取出几根铜管和一匣玻璃镜片,摆在几案上,隔着陈璞望着商成说:“应伯,你帮忙指点一下,这观天仪究竟该当如何做?” 商成放下手里的茶盏,拿起一根铜管瞄了瞄,又打开匣子挑出两个镜片看了看,随口问道:“做得挺精致。一一你们还没找出办法?” “是。我们和太史局的人忙前忙后两三个月了,依旧是一点头绪都找不到。” 商成应了一声,点了点头。没找到头绪那就继续找;科学的道路本来就是曲折的;这很正常。他转过脸对上官锐说话:“……对了,突然想起个笑话。前段时间,清河老郡王找我说点事,半路上看见有人卖马。那马确实漂亮,全身乌黑,浑身上下连丁点的杂色都没有,黑得就跟石炭一般。他跟人说了半天价,最后说好了,七百六十贯。他没带那么多钱,就把自己的坐骑也抵给了马贩子,骑着那匹黑马就来我庄上了。你是没瞧见,当时老王爷得意得不行,鼻孔都朝天了,见面就朝我夸耀他新买的宝马,一张嘴能瞧见他的后槽牙。他一边夸自己相马的本事,一边赞自己有眼光沾了大便宜,还一边使劲地拍着马脖子。那马才跑了几十里路,一身都是汗,结果三巴掌下去,老王爷的手就被染得乌黑……”说到这里,他便低下头去喝水。 上官锐抱着茶盏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忽然间故事就没了下文,瞪了眼睛狐疑地瞥了商成一眼,旁边低头侍立的纤娘子再也绷不住,掩着嘴“扑哧”地笑了一声。 她这一笑,满屋子的人都先后琢磨出故事里的玄妙,几个垂髫小丫鬟先撑不住,扶着墙靠着壁笑得站不起来。歌壁角的琴音也“吱嗡”的一声跑了调。上官锐仰着头哈哈狂笑,大半盏茶汤一点也没浪费,全都倾倒在自己身上。陪座的几个歌伎,老成点的使劲地勾着头吭哧吭哧地耸着肩膀,活泼些的就咯咯咯地笑得东倒西歪。陈璞笑得前仰后合,攥着田岫的一只手使劲掐了好几下;田岫笑得捂着肚子趴在了条案上……独有商成没事人一般地端起茶盏,斯条慢理地喝着水。 上官锐张着胳膊,一边笑,一边问商成说:“那个造假的马贩子,抓着没有?” 商成摇了摇头:“我多少天都没见着老郡王了,不知道抓着没抓着。” “哈!老王爷素来自诩相马的本事了得,这回丢这样大的羞丑,怕是有段时间不敢出门了!”上官锐说。他告了罪,出去换衣服。 陈璞使劲忍着笑,板着脸对商成说:“我五太爷爷没招惹过你,你四处说他的坏话,回头当心他不会饶过你。” “我这是实事求是,既没夸大又没造谣,当心他做什么?”商成说,“再说了,如今他寻谁的不是都行,就是不敢寻我的不是!” 这话说得底气十足,别说是陈璞,就是一屋子的歌伎舞姬都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陈璞沉吟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商成的底气到底是从何而来,试探着问道:“……他有把柄捏在你手里?” “没有。”商成说,“不过我手里捏着他亲笔写的借据。他敢寻我的不是,那说不得了,我只能教他还钱。” 陈璞又咯咯地笑起来。现下为了东倭钱三口的借款,好些宗室手里都掏不出现钱了,家里的粮食、土地、器物和房舍庭院又是死物,并不是说要折现钱就能折现钱的。况且如今京畿百业凋零,土地粮食的价钱一路走低,往常年份要卖到二百千的亩产二百斤的上上田,如今连百五十缗不值。重阳节的时候,她姐南阳还和她商量,想邀她合伙把谷家在区家河东岸的那百六七十亩的土地买下来,可两姐妹在一起凑了半天也没把钱凑齐,又不想去向商成借,只好先把事情放下。她跟南阳还互相地安慰说,反正东倭借款还有二三笔,地价肯定还要跌,过段时间等谷家实在撑不住熬不下去了,再出手也不迟…… 田岫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她还惦记观天仪的事,拿了根铜管,再对商成说:“应伯,我们按照你的指点,把铜管铜帽都做好了,玻璃的镜片也磨出来了,却迟迟地做不出你说的那种观天仪。你看……”陈璞也帮腔说:“你指点下青山吧。她马上就要出任专利司的员外郎,能把观天仪做出来,到时候说话也能硬气些!她说话硬气,工部脸上不也有光彩?” 商成本来漫口就想说自己也不会做什么观天仪观地仪的一一他本来也确实就是不会,可陈璞把话说到这地步,他就再没有退缩的余地了。嘿,这家伙可真是什么话都能说!田青山在专利司说话不够硬气,与他有什么相干?况且他也不是工部尚书,工部光彩不光彩的,未必还能给他发奖金? 他还是接过田岫递过来的铜管,拧下铜帽,一头装凸镜一头装凹镜,拿起来一看,望出去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换了个镜片,还是一样;再换个镜片,昏昏沉沉地似乎能看见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稍微多望两眼,就觉得眼睛有些难受;再换一个镜片,倒是影影绰绰地倒是能看见点什么东西的模糊轮廓,可惜他望着的是对面的墙壁,上面只有字画,这模糊的轮廓到底是什么,实在是太费琢磨了……转眼间他就把一匣十二个镜片颠倒着全试了一遍,效果都是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他咂着嘴,又换了根铜管,然后依法炮制一遍……四根铜管都摆弄一回,最好的结果居然就是刚才那个能看见一些轮廓的组合。 有这结果就算不错了,他并不怎么觉得失望。想来这些镜片铜管什么的都被工部的人试验了不知道几百遍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出头绪,他怎么可能一接手就有重大发现?再一个,工部制出玻璃也没多长时间,很多问题都没得到完善的解决,所以玻璃的质量很不稳定。他估计,这些镜片的密度应该很不均匀,所以光的折射一一好象是叫“折射”吧一一光的折射也受到影响,彼此很难契合组成有效的单元…… 他胡思乱想着,手上也停了下来。他把这两片看起来能派点用场的镜片放在一边,开始仔细地在脑海深处寻找着关于望远镜的残余记忆。时间太遥远了,他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个什么“小孔成像”的理论基础,其他的就只有一些零碎的名词和一两个记忆比较深刻的小故事。比如意大利人伽利略制作了很有名气的天文望远镜来观察月球和太阳,这种简单的望远镜还被人用他的名字命名为“伽利略望远镜”;因为伽利略用这种望远镜观察太阳时没有使用有色镜片,最后眼睛都被太阳光害瞎了。但他好象又记得,在哪本书上读到,伽利略是因为宣传日心说,结果被教庭抓起来之后受迫害而失明的……他还记得,有一种用三块凸镜组成的望远镜,比伽利略望远镜更加先进,然后再加上棱镜还是金属凹镜的,就成了反射望远镜……这个名字教他有些迷惑。有棱镜参与工作的望远镜,应该叫折射望远镜吧?怎么会起个名字叫“反射望远镜”呢?再仔细地想一想,他还隐约地记起两个和望远镜有关的小故事。一个故事是说荷兰人发现了望远镜:一个商人看见孩童拿着两片镜子玩,然后他在孩童的游戏中发现了望远镜的奥秘;另外一个故事是说商人在检查镜片质量的时候,无意中把一块凸镜和一块凹镜摆在一条直线上,然后透过镜片,发现远处教堂上的十字架清晰得就象在他眼前一般,然后发明了望远镜…… 他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把凸镜和凹镜摆在一条直线上? 对,这个才是重点! 他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那两块单独放在旁边的镜片,凸镜在前凹镜在后,望着对面墙上挂的书画稍微了一下距离,刹那间,那幅草书的李白《少年行》就被“拉”到他的眼前,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卷末题跋的那几个胖乎乎的草书: “濠州常秀酣醉泼墨” 最后一个“墨”字的“黑”头伸胳膊踢腿地,恨不能破纸而出,可下面的“土”字旁偏生就是不配合,四平八稳地巍然不动,结果造成“墨”字的上下两截实在是动静太过分明,看起来倒象是两个字一般;因此题跋似乎更应当读做“濠州常秀酣醉泼黑土”…… “……泼黑土!好书法!”商成大笑着称赞了一声。他一把将两块镜片塞给站在他背后急得跺脚的陈璞,转过脸指着书贴对换了衣服回来的上官锐说道,“那幅《少年行》我要了。” 上官锐马上吩咐纤娘子去把常秀的那幅字摘下来。 陈璞已经发现了两块镜片的神奇之处,比划着把雅室中各处都打量了一番。田岫更是举一反三,抓起那匣子镜片,直接站到了窗棂边,一片接一片地试验。这里是在三楼,高出地面四丈多近五丈,视野极其开阔,不仅能俯视整个东市,更能远眺到皇城。此时已经是酉正时牌,暮色悄然临近,远处高大的钟鼓楼就如同一个即将陷入显然沉睡的巨人,慢慢地隐进暮霭之中。东市西南角的朝天寺藏经塔,率先升起六串薄纱黄灯;这仿佛是个信号,眨眼间,街市两边的各家酒楼歌肆茶坊店铺门前的灯笼渐次点亮,随即“井”字排列的四条街衢上的二三十座灯山火坊骤然间大放光明,占地足足九坊的偌大东市,瞬间就成了火树银花的世界。与此同时,西边十数里外也升起一大蓬冲天的光华,正与流光溢彩的东市遥相呼应。那里是西市,是上京这座不夜城的另外一个繁华胜景的火红去处…… 田岫立刻就从一匣子镜片中找出三个合用的凸镜和凹镜。每一组都能清晰地看到一里地以外的几座灯火牌坊,甚至细致地调整相对位置之后,她还能分辨出两座牌坊上的大字: 出入平安 家泰户详 这种匪夷所思的景象让她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腿脚都有些颤栗。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她已经站在了一扇高耸入云的城门之前,只要她轻轻地用手一推,隐藏在大门背后的世界就将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而这,将会是一个古老而崭新的世界…… 她深深地呼吸着,努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现在要做什么?她应该做什么?对,是的,她要记录下这两个镜片之间的正确距离!不,不是的!她不需要记录这些。这些文书随时都可以记录,然后按照这个尺寸去制作铜管和铜帽就好了,就完全可以做成一个观天仪一一虽然它暂时只能用来“观地”!可是,只要有了这样的成功经验,慢慢地摸索下去,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制作出真正的能够观察天象和星宿的观天仪! 不!不能这样做!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那扇大门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她必须要看看那个世界,是不是真象商燕山说的那样浩瀚而壮阔。那里有恒星,有行星,有卫星,太阳上有黑子,月亮上有月海,土星还有卫星…… 她迫切地想去见识这个世界!她急切地想去认识这个世界!她一刻也不能等了!马上就去;就是现在! 冷静!冷静。她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告诫着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现在该做什么。认真地想一想,想一想…… 哦,是了,观天仪!她想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观天仪!需要先把观天仪造出来,然后她才能借助它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有些茫然地转回头,陈璞立刻就把她手里的几块镜片都抢了过去。 她抢到商成的身边,急切地问道:“怎么做观天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5)临渊楼(三) 怎么做观天仪?这个问题把商成考住了。 他见过天文望远镜。不是在照片或者影视作品里,也不是在天文台,而是在工厂里。他宿舍隔壁住着一个业余的天文爱好者,手里就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有时无聊了,大家就拿那东西东瞄一眼西瞅一下。他还记得,07年年初,有过一次月全食,他和几个人跑到厂办公室大楼顶上,用那架望远镜开了一回眼界。据说那架天文望远镜也不怎么贵,才三四千块钱。可惜没仔细留心过那架望远镜的细节。现在,田岫问他观天仪具体需要怎么制作,他实在是回答不上来,只能笼统地说:“肯定需要有更大的镜片和更大的镜身。” 田岫有些失望。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却又在情理之中。至少她从来就没听说历史上有谁用玻璃做成了观天仪,所以商成坦承他也不会做这样的观天仪,她并不觉得奇怪。她失望的是,她原本还以为,商成可能知晓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可以让工部制作观天仪的时候有一条捷径可走……她默默地伫立了一会,然后禀起双手,很正式地向商成行了个文仕礼一一商成又帮了她很大一个忙。虽然眼下离成功铸造出观天仪或许还差得很远,但不管怎么说,用玻璃镜片制作观天仪的思路已经得到实证,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使只能观看到灯火牌坊的“观地仪”可以去观测天穹上的星宿……她都准备挪动脚步了,忽然间意识到一个事。是的,以前从来没有人用玻璃做成观天仪,可是,也没有哪本书上记载过,河里的沙子能够烧制出玻璃!她还仔细地考证过,以前压根就没有“玻璃”这个称谓。她怀疑,或许连“玻璃”这个说法都是分别截取自“玻瓈”和“琉璃”,然后被某个人生生地编撰出来并安放到玻璃这种前所未有的物事上……这个造辞者究竟是谁,此事不提也罢。这人还有个毛病,就是素来喜欢饰浑作浊,就算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想法,事后也很可能会死不认帐,宁肯写奏疏承认错误找朝廷申领处分,也不情愿多指点几句。玻璃一事的前前后后就是这样,眼前的观天仪更是明证!所以,对这个人的种种说法般般推辞,万万不可轻信,不然必然要落个追悔懊恨的下场!想清楚这一点,田岫立刻改变主意。 她立刻收住脚步,左手覆在右手上双手禀在身前,微低下头屏息静气地不再言声。 商成丝毫都没注意到,田岫是在执弟子礼。他只是觉得田岫行了礼就不动了,觉得有些奇怪,便好奇地问道:“你还有事?” “是。”田岫低着头说。但她并没有说自己有什么事,因为商成没有问。长者有问,弟子有答;长者问到什么,弟子就回答什么;不然就是“答非所问”了一一那是对师长的不敬! “是什么事?”商成问她。他很不想问起这个事情。这还需要问么?肯定是连工部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连工部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但他也不好冷场,只好搭个台阶给田岫。他是这样想的:能帮忙就帮一把,帮不上当然就只能请田岫自己去想办法。 “就是……” “你坐下来说!”商成指了下旁边的椅子。这是在酒楼上吃饭,又不是在衙门里办公,他坐着田岫站着,两个人这样的说话方式让他觉得很难受。他一边让田岫坐下,一边伸手去拿茶壶,想给自己还有田岫的盏里都续上点热茶汤。他现在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雅室里的丫鬟侍女都退出去了。他摇着头在心里赞叹了一句,这个纤娘子真的是很能干,临渊阁算是拣到宝了。 他的手还没碰到茶壶,还没落座的田岫已经把茶壶抢到了手里。她双手执着茶壶给商成的盏里续上茶汤,又浅浅地给自己的盏里也添了一点,放下壶,斜着身在椅子上很恭谨地坐好,完全就象一个等待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的学生一般。 商成疑惑地瞄了她两眼。田岫摆出一付严肃的神情,庄重地坐在椅子上,这模样让他觉得自己现在好象不是在什么酒楼里,而是在燕山提督府的正堂上招集部属开会议事。但他不好说什么,只能端起盏来喝水,等着田岫譬说工部在玻璃的生产与观天仪的制造上面临的困难。 他还没把茶盏放下,田岫已经又站起来捧起了茶壶。 商成简直被她这份突如其来的过分热情给闹得有些恼火了。他端着盏,对田岫说:“你坐下!一一喝水我自己会倒。你……”他顿了顿,把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咽回去,换上比较和缓的口气,继续说道,“你说吧,你们现在都碰上了哪些问题?我先说一句难听话,我学的专业根本就不在这里,所以不管是玻璃还是天文望远镜……”商成的话猛地停顿下来。该死,他又在不经意间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好在这屋子里只有四个人,陈璞和上官锐还在拿着几个镜片在窗户前比划着谈论什么,而田岫似乎压根就没留意到自己言语里的疏忽,一直不吭声也没有抬头。他这才把一番话说完,“……不管是玻璃和观天仪,这两样东西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帮不了你们多少忙。你们可不要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这里。” “是。我知道的。”田岫低声说,“现在,我们首要的问题是玻璃里有气泡。这事从最初烧出玻璃时就有,直到现在也没办法妥善解决。我想向您请教,如何才能不使玻璃里有气泡?” 商成吧咂一下嘴,沉默了良久才说出一句话:“那什么,你们还有别的更棘手一些的事情没有?”他觉得,这个问题的难度实在是太高了。玻璃生产过程的气泡问题是玻璃工业的大难题,再过几百年都没能得到彻底的解决,更不要说刚刚起步的工部玻璃作坊了。 长者有问,敢不作答?田岫立刻提出一个在她看来更加困难的事情:“您当初提到,真正的玻璃,须当是无色透明的。但如今我们烧制出的玻璃,无色透明者是少之又少,十停中有九停都分作赤、紫、红、绿、青、黄、白、褐、黑、蓝十色。这当如何措置?” 这个问题就简单了。商成很肯定地说,这是玻璃原料里含有杂质。赤色和红色的玻璃里大概是有铁屑,绿色和青色里应该与铜元素脱不开关系,紫色大概就是铁和别的什么金属元素共同的反应;其余的颜色也是同样的道理。解决的办法也有很多,比如寻找品质更好的石英矿藏,比如尽量避免与其他原料共同使用同一运输工具,比如加强原料的运输贮存以及使用的制度,比如加快更加有效的生产设备…… 田岫用心地记忆着。等商成说完,她马上提出一连串的新问题:什么是元素?铜元素又与铜有什么联系,它们彼此有什么区别?为什么铜元素会使玻璃的颜色变得发青和发绿?既然有“金属元素”,那么是不是还有不是金属的元素?“铜”与“铁”在五行之中都是“金”属的,那么这个所谓的“金属”,是不是就是“金木水火土”的“金”…… 一大堆问题让商成脑子有点发懵。先不说这些问题他能不能挨个地回答上来,关键是,他是在和田岫说工部的事情,怎么突然攀扯到金属元素了?他只能囫囵地说:“你先把玻璃的事情弄好,元素什么的回头有时间了我再跟你说!” 这个时候,陈璞和上官锐已经坐回到条案边。两个人都敏感地觉察到,田岫是在以弟子的身份向商成请教,因此就都没有打扰他们,只是拿着几个镜片来回摆弄,不时地小声叙谈两句。 为了不使商成恼羞成怒,田岫马上就掐断这个话题,转而说到观天仪。太史局希望能用青铜铸造五千斤的玻璃观天仪共计二十座,但工部和大内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着手。现下大型的青铜器皿或者铁器的铸造,包括太史局的几座大型天象仪如观天仪浑天仪以及地动仪等等,通常都是先烧出泥范,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分段浇铸,最后总成的;此即泥范明浇法。可是新的玻璃观天仪,其重达五千斤的镜身大型中空青铜管却需要一次铸造成功,这可是把所有人都难倒了。她想请教商成,这青铜管的铸造,该当如何着手? 一听这个分量,商成当时便对太史局肃然起敬。五千斤的中空青铜管,知道的是太史局想造观天仪,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们要造青铜火炮哩!他笑着说:“五千斤什么的完全没有必要。我估计,用玻璃镜片做观天仪的话,刚开始的时候有个几十斤的青铜就足够了一一兴许都用不完。当然,最后需要多少分量,是由镜片所决定的。要让观天仪看得越远越清楚,那镜身就必然需要更长,它的重量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他指了指几案的茶盏。“凸镜的大小不好说,万一太史局的要求高,非得靠着肉眼去探索太阳系以外的世界,那么一块镜片几千几万斤的也不是不可能。但凹镜一定要小一些,最好不要超过这个茶盏的盏底;要是能按人的眼睛大小来做的话,那就更好了。这样,在透过观天仪观察天空的时候,就不容易受到身边的事物影响。” “可是,玻璃镜片……” “是了,打磨玻璃镜片也是个问题。”商成不等田岫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你们找的是打磨玉石的匠人,那么他们的手艺是肯定没什么问题的,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按你们的要求打磨出镜片而已。” 田岫点了点头。这也是一直以来困扰着他们的问题。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制订一个大家都能弄明白的标准就是了。玻璃镜片是圆形的,那么它就存在着周长、半径、直径以及厚度。比如说,我们现在以陈柱国手里的那对凸镜和凹镜为基准,计算出它们各自周长、半径、直径以及厚度之间的比率,并将此固定为基准,那么想得到同样的镜片,应该就很容易了。工部还可以制作一些简单的工具,交给工匠以及官员们用来随时测量和修正……” 田岫啪地拍了一下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忘形了,连忙站起来给商成道歉,但脸上的喜悦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她的心思灵活,商成一说,她立刻就在心里勾勒出种种规矩,并且引申出许多的办法。工部如今也从兵部取得了那种简单的数字使用方法一一据说这种数字是商成所开创,但他自己从来没有认下这笔帐一一完全可以把某个比率设为起始值“零”,然后把凸镜为正数,把凹镜为负数,然后再依照不同的正负值来制作一大片的玻璃镜片,慢慢地从中寻找最适合用来制作观天仪的镜片组合! 商成还给她加了两个补充。第一,由于不同的镜片组合能够观察的距离肯定是有距离上的远近区别的,工部应该建立专门的文书档案,详细记录各种组合的效果,并且标明这种组合的适用范围。再一个,现在工部制作的镜身只有铜管和铜帽两个部分,这很不妥当;应该把它分成三个部分,在铜帽的前端应该再添一个用于固定镜片的铜帽,这样做了以后,即便镜片出了问题,更换起来也容易;大铜帽与铜管联结处的螺丝扣应该更细更长,可以让人在使用的时候自己做出轻微的调整,就象刚才大家拿着两个镜片前后调整位置那样。还有,要是观天仪成功制造出来之后,假如重量不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可以把基座改成铁质或者木质的三脚架,这样移动起来比较方便。当然,倘若太史局财大气粗,还是拿出五千斤青铜观天仪一口气连造二十座的气魄,非得造上百十个观天仪人手一具的话,那就当他什么也没说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6)临渊楼(四) 一直默不作声的上官锐突然插话说话:“应伯,用玻璃铸造的观天仪,应该不止可以观测天象吧?”他拿起一根铜管掂了掂分量。“这根管子约略长了些,若要登对这两块玻璃镜片,还须截去三寸五分左右。但也很是精巧了;眼下不过二斤稍多分量,再截一断,不过一斤七八两而已,随身携带再容易不过。可见田大人是费了许多心思的。” 田岫怔了一下。这话听起来太太刺耳了!工部招集起三四十名大匠和近百的学徒,派出五六位官员随时调度监督,糜耗近万缗的钱粮,统共也只得到三十套铜管铜帽和二十枚出头的玻璃镜片;一百几十号人忙前忙后两个月,累得人仰马翻怨气冲天,最后却连观天仪的边也没摸到,商燕山只拿着两片玻璃随手前后比划两下,难题就解决了;就这,还叫工部“费心思”了?她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没有言传。她明白,上官锐的本意是想说几句称赞自己的话,可好话难听,仿佛就是在讥诮自己一般! 上官锐的话题不在工部,当然也不在田岫身上,七品的京官在他眼里也就比芝麻大点,比绿豆都不如,他自然不会去照顾田岫的情绪;夸奖她不过是看在陈璞的情面上顺口一说而已。他接着说道:“应伯,能不能请教,这观天仪究竟能了望出多少的路程?” 这么简单的问题商成是很乐意回答的。他随口说道:“你这话问得不对。观天仪不是说它能望出多远,而是它能够把物体拉近多少倍。当然眼下想要精确地确定它的倍数,肯定很困难。这么说吧,假定你手里这两个镜片组成一个10×20的望远镜……呃,就是观天仪。”他顺手蘸了点茶汤,在几案上写下“10×20”这组数字符号,然后再记下一个数字“1000”。“这个20,是指物镜一一就是凸镜的直径,”他又写下“物镜”两个字,对田岫说,“望远镜可不单单是只能由凸镜和凹镜组成,两个或者三个凹镜也一样可以组成。为了看得更远看得更清楚,还可以在镜身里加装金属凹镜……” 田岫马上问道:“这你也知道如何做么?” 商成随手在几案上勾勒了一个十分简陋潦草的折射望远镜的草图,说:“……就是这个地方,在目镜的前面,安放一个金属凹镜,好象就能够看得更清楚。怎么做就不要再来问我了;再问也没用,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就记得这么一点点的东西。”他回头问上官锐,“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十乘二十。”陈璞说。 商成点了下头,接上刚才的话题,说:“这个20,是指物镜的直径是20厘米;这个10……”田岫张了下嘴,但终于还是没说话一一什么是“厘米”,它又是如何厘断和计算的?她悄悄地打量一眼陈璞和上官锐的神情。这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迷糊和疑惑,看样子也是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上官锐没吱声;陈璞沉不住气,问道:“什么是‘厘米’?” “这个10,它就是……一米的百分之一,就是厘米!”商成再次被人打断了话,他有些不耐烦了。 “‘米’又是什么?是指长度吗?一米是多长,折几尺?”陈璞追问道,一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商成翻着眼皮横了她两眼,咬了咬牙,吁着长气说道:“三尺合一米!一米折合十分米,一百厘米,一千毫米,一百万微米,十亿纳米……我说,这些东西你们听了有什么用?”他眼角余光一扫就看见了正专注着记忆的田岫,更是没有好气。“你不用记这些!工部能把毫米弄精确了,那都算你们有本事!”他这可不是张着嘴满口胡说诋毁工部。这话说起来还有些故事。工部和兵部在燕山都设有大作坊;当初他假督燕山的时候,兵部的作坊向来听话,他指东就绝不向西,执行他亲自制订的军械生产标准化半点折扣都不打;可工部的作坊却倚仗着自己是部属央企,燕山卫对他们没有直接管辖的权利,一直就对他半搭不理的,宁可不做燕山卫的买卖,也不听他的指挥。有这样的恩怨在里面,他对工部自然不会有多少好感。在燕山时就没怎么理会工部,回京之后也没跟工部的人提起,怎么做才能让企业提高生产效率。他是兵部侍郎,又不是工部尚书,凭什么去操心工部的部属企业?嘿,要不是真芗那厮实在吝啬,玻璃的好事怎么可能砸在工部的脑袋上? 见商成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上官锐马上挑出来打圆场。他问商成:“应伯,这个10,该做何解?”兵部在军中大力推广这种数字的运用已经一两年了,他自然是熟捻得很。 “10就是十倍的放大,就是能够把一千米以外的某个观察物放大十倍,意思就是说。通过望远镜,你实际上是在100米的距离观察一个1000米外的东西。这个1000,即是指一千米!” 虽然他这个老师的教学态度不是很好,但在场的三个“学生”的领悟水平都不低。他们很快就结合着几块玻璃片弄懂了一些观天仪一一望远镜一一的粗浅道理。上官锐还和陈璞说,“望远镜”这个名字起得很是贴切。这话显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但陈副令以为,上官将军的话颇有道理。 田岫没有参与两个柱国的谈话。她思量着问商成:“在计算观天仪倍数的时候,是不是先要观天仪里观测物体的高低大小,记录下数值,然后再逐渐移动那个物体,直到它在人的眼睛的数值与使用观天仪所得到的数值相契合,这样才能得到观天仪的倍数?如果是,怎么样才能保证人眼的计算结果与观天仪的结果没有误差呢?如果不是,又该怎么做?” 商成笑起来。哪里需要这样烦琐蠢笨办法?他很豪气地挥了下手,说:“办法很简单!物镜的焦距除去目镜的焦距,其结果就是望远镜的倍数!” “何谓焦距?焦距又当如何测算?” 商成立刻就变得瞠目结舌。什么是焦距?他怎么说得上来。焦距怎么测算?天知道怎么测算!他眨着眼睛,端着田岫双手奉给他的茶汤,愣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 好在上官锐醒事,一头和陈璞说得热闹,一头也没忘记随时留心着商成,见他被田岫几句话便逼到了墙角,马上就伸出了援手:“大将军,望远镜一物在军事上能派的用场极大,无论是哨探侦察还是排兵布阵都有极大的用处。我有个建议,应当请朝廷将铸造观天仪的事务转交兵部!最好是直接便将铸造此物的作坊安排在澧源大营,与此相关联的官员、差员、人手都须当转为军职,与铸造相关的物什也当仔细造册登记转交兵部。” 商成暗暗舒了一口气,假装沉吟了一下,点着头说道:“有道理。这样,你来写个文字性的东西,我联署个名字。先递到兵部,不行就递去宰相公廨。想来兵部不会不给咱们俩这个面子。” 上官锐吓了一跳。他是真有想把望远镜的事情揽到兵部和澧源大营的打算。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仅仅是拿走望远镜的制作,不可能真正地保守住机密。真要保住望远镜的机密,就必须把玻璃的烧制也抓到手里。他盘算好了,用玻璃这个火红到烧手的物事,去勾起兵部与工部火并的心思,到时候玻璃归兵部,望远镜归澧源大营,兵部和澧源大营皆大欢喜!至于工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过,想办成这件事肯定不容易。工部顶着那么大的压力,砸下那么大的财力物力人力去烧玻璃,如今刚刚见了起色,兵部就蹿过来想要摘果实,工部要不把兵部恨到入骨,要不把兵部朝死里咬,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只是出个主意提个建议而已。他只要望远镜。哪怕两家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最后玻璃归了别家,那也无所谓。可他听商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打算拖着他一起出头,领着兵部找工部打擂台。跟着商成闹腾他倒是不在意。商燕山是前脚顶了张朴和萧坚后脚就找杨度和谷实干架的人,扛上工部这样的的朝廷大衙门,哪怕不能获胜,自保总是没问题的。关键是商成还打算把事情闹上宰相公廨,他就不能不谨慎对待了。凭他的勋职,去宰相公廨的话基本上只用带耳朵,稍微重要点的会议大概连议事厅都进不去,只能在厢屋里等待垂询,这种情况之下,他根本帮上商成什么忙。商成肯定知道这一点,却还要捎带着他一堆儿闹腾,这其中的滋味就很值得琢磨了。该不会是商成在暗示自己什么吧…… 商成哪里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上官锐就已经联想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他见上官锐低着头久久地沉吟不语,便说道:“你要不情愿写,我写也成呀!虽然我受了处分,明天开始就要在家闭门思过,可没说我不能写呈文奏疏。我写,你……”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陈璞。“……那就我来写,你和陈柱国在公文上联个名,这总该没问题吧?” 上官锐脸上的神情不变,心头却是在飞快地坐着判断。商成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在逼着自己表态? 陈璞本来还笑吟吟地听着他们说话,眼看着事情越说越真,田岫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于是拿茶盏敲了下案子,说:“好了好了,玩笑也要适可而止。”是的,她知道这是商成在和田岫开玩笑。但有上官锐在场,这玩笑说不定就会弄假成真,那就没意思了。她还懊恼地瞪了田岫一眼:你有心请教学问,什么时候不能请教?非得在外人面前请教不可,然后好使商燕山下不来台?她说,“不管是叫望远镜也好,还是观天仪也好,这东西根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不然工部也不可能折腾了快一年也没见到东西。上官将军的想法并不可取!不过这东西也确实很值得保守机密。一一这样,一是工部要严格保守制作观天仪的技艺,二是所有的观天仪都必须严格地造册记档,每个观天仪的制作、监作、贮存、使用,时间、地点、人,逐一记录在案,哪里出了差池纰漏,就治哪个人的罪。” 上官锐马上就说:“陈柱国此言,确实比我思虑得更加缜密。我看,如此才是妥当之举。”为了摆脱眼前的糟糕局面,他毫不犹豫便把自己的主意定义为不妥当。这也是在告诉商成一一你的主意当然是更不妥当! 他自觉自己的所言所述一进一退都是颇为妥当,可惜,商成却是一点也没听出来他话里还掩着话。 商成也没什么妥当不妥当。他本来就是借题发挥,借着上官锐的话吓唬一下田岫。既然恐吓被揭穿,那么戏就演不下去了。他也觉得陈璞的建议很有道理,于是附和着上官锐,狠狠地夸奖了陈璞几句。最后他总结了一下,说:“在无法改变战争模式的情况下,仅凭着几样先进武器是无法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的。望远镜可以给我们带来一定的优势,但这种优势并不明显,不能保证我们一定能够取得胜利。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里,战争的胜利,战役的胜利,战斗的胜利,更多的是依靠严谨周密的战略计划、灵活机动的战术执行、严肃认真的训练、严密的战场组织、高昂的战斗士气以及稳固可靠的后勤保障。” 上官锐张了下嘴,马上又警觉地合上了。他很想问一问,所谓的冷兵器时代,是个什么意思?既然有冷兵器时代,那么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器时代,比如热兵器时代?再有,商成提到“战争模式”,并且提到了“战争模式”的“改变”,他非常想知道,这将是一种怎么样的“改变”……不过,田岫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可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去触商成的霉头。好在这酒楼上还有他的一个副手,陈璞也能提问呀。他就不相信,最喜欢军事的长沙公主,会对这些敏感的话题视而不见! 陈璞确实是意识到了上官锐所想的那些问题。但她不想问。确切地说,她不想现在就问。她要找商成请教军事上的事,什么时候不行呢?不过,她自己虽然不请教什么问题,她却情愿帮田岫。她对田岫说:“难得商燕山心情好,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趁现在就问!” 商成被她挤兑住了,只好看着田岫,等着她发问。 田岫确实还有事情要请教。她想知道,铜管和铜帽上的螺丝纹怎么刻上去。工部现在都是在让大工匠用雕玉的刀一刀一刀地刻,不仅费工费时,而且容易出错,只要稍不留意划偏一刀,那么整个铜管就差不多报废了。再一个,铜管上刻上螺丝纹,也不意味着成功,还需要铜帽配合;而铜帽上的螺丝纹是刻在内壁的,这就更加地困难…… “做两个夹臂,一边固定住铜管,一边固定住刻刀,然后通过转动刀具的办法来刻出螺丝纹。”商成随手在条案上画了个草图。“具体的怎么做还需要你们自己摸索试验。但这办法肯定能派上用场。” 最后一句话不需要他来说了。田岫只看见草图,立刻就在心里勾勒出实物景象,立刻就拍案称绝!虽然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仔细地参酌,但毫无疑问的是,螺丝纹的难题确实是有解决的办法了! 她再接再励,又提出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现今所用的刻刀容易磨损,更好的刻刀又得之不易,请教应伯,此事当如何解决?” “铁制的刀具不行的话,那就用钢制的刀具。”商成真的是很有些不耐烦了。他现在连兵部侍郎都不是了,怎么还管上工部的事情了?“碳素钢高速钢或者合金钢,只要是钢就行!你们现在有了焦炭,炼钢应该不是很难吧?” “工部炼钢倒是没问题,只是,似乎没有你说的这些钢……”田岫欲言又止,只是望着商成不说话。 商成被她这半真半假的悲切模样闹得哭笑不得。他说:“炼钢的时候加点别的东西,兴许就能炼出来了。” “加什么东西?” “应该是钨,还有别的一些金属,比如锰、铬、钼什么的……”商成在案子上写下这些字。他声明,其中只有钨比较容易找到,因为钨矿石经常和锡矿陪生。当然,更关键的原因是,他恰恰知道钨和锡是伴生矿,而且还在这时候记起来了…… 田岫盯着那些字看了半天,忽然说:“钨,是不是锡矿上很常见的一种灰色石头?” 商成说自己也不清楚。他没见过钨矿石,也不知道钨矿石是什么颜色。他只知道,这种金属很难融化一一据说要三千多度的高温。估计在他老死之前,他是没机会看见钨钢长什么样了。所以他建议田岫,高速钢与合金钢就不用工部惦记了,有那工夫,不如抓碳素钢。碳素钢做的刀具一样随便在青铜管子拉出螺丝纹的。 田岫点头答应着。她已经知道哪里有钨矿石了。就在许州便有!工部在许州就有几座锡矿坑,前些天去许州处理事故,还去过其中一个锡矿,在矿上见过那些被称为“重石”的钨矿石…… 先找到钨矿石,然后炼出钨,至于有了钨之后炼不炼得出高速钢与合金钢……不是还有商燕山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7)临渊楼(五) 商成是真正怕了田岫。见田岫一时沉吟不语,他赶紧站起来,装着久坐困乏的模样,攥拳曲胳膊地活动着筋骨,走到窗户边,瞥了外面热闹红火的坊市一眼,没回头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陈璞随口应道:“快到一更三点了吧。” 听商成的口气,似乎就要招呼散伙了。从掖门到酒楼,从未时末刻到戌时正刻,一路到现在也没找到合适机会的上官锐急得坐立不安。情急之下忽然福至心灵,不等商成说出下文,抢先啧舌感慨说道:“嘿呀!还是工部有办法排场大,几千几万缗的钱粮说投下就投下,连个结巴都不用打!” 此话一出,不仅是正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专利司组建之后如何迅速把摊子铺开的田岫很是愕然,就是陈璞和商成也颇有些诧异。哪怕上官锐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田岫女子出仕,也不能当着陈璞的面说着这种话吧?他这样说,置长沙公主于何地,不怕得罪商燕山?陈璞可是商燕山的老上司,两个人的关系更不是三两句话便能撕掳清楚的一一他们是能以性命相托的战友情谊…… 上官锐仿佛对三个人惊愕疑惑的眼神浑然不觉,长叹一口气,口气也随着一转,语调低沉地说道:“……看看人家工部,再看看咱们兵部,忍不住令人黯然神伤。我不过是暂时挪借了二十万缗军资而已,就被谷鄱阳骂到狗血淋头。不是陈柱国仗义执言,只怕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的!”说着就长吁短叹不胜地感慨。 他这番话的转折实在太大,转圜也委实太过突兀,把田岫听得满脸迷惘。她眨着眼睛,无论如何想把工部花钱与上官锐挪用军资这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背对着窗户的商成翻了下眼皮,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他跟田岫连番扯淡,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什么都说了,好不容易混到有机会告辞脱身,结果还是没能躲过去。眼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陈璞别接上官锐的话…… 一提到这事,陈璞立刻冷哼一声,很是愤慨地说:“就是!不过是暂时借用了他点钱粮,谷鄱阳倒恨不能把澧源大营颠倒过来!他都不想一想,他还是澧源大营的副总管哩!澧源大营吃亏,难道他就能涨颜面?!” 上官锐马上接上话:“我都和他说了,嘉州行营战事吃紧,资费紧张,暂且挪用一时,待兵部的钱粮拨下之后立刻补上青州指挥衙门的缺口,可谷鄱阳就是不依!眼下青州不过是筹备,嘉州却是在与南诏人短兵相接,孰轻孰重,谷鄱阳居然掂量不出,着实是令人叹息呀!”他感慨一通,眼角扫见商成神情不冷不淡的,似乎压根就没把他和陈璞的话听在耳朵里,把心一横,脸上浮出一抹悲愤,望着商成问道,“商上柱,您是军中的中流砥柱,您给评个理,我与陈柱国,这样做到底有错还是没错?”他生怕自己的分量不够,直接就把陈璞也捎带上一一我这张老脸不要了,您总不能听说长沙公主也牵连进来之后,还是是无动于衷吧? 商成都快被这话逗乐了。填补缺口?上官锐说这话,也就骗骗陈璞罢了。嘉州行营的钱粮是嘉州那边造册户部拨钱,兵部在其中就是中转递送个文书的地方,就算上官锐想填这个窟窿,他又拿什么去填?澧源大营的钱粮?扯淡话!澧源大营每年的钱粮一笔一笔都有定数的,上官锐敢拿去填补青州,下面的官兵将士就敢堵了他参军司的衙门骂娘。为什么谷鄱阳会发那么大的火气?因为这笔钱粮它根本就要不回来!正是因为追讨不回来,所以谷鄱阳才更要把事情闹大一一钱不要了,但这口气必须出! 可上官锐把话说到这地步,他再不好假装没听见了。他走过来重新坐下,端起田岫给他斟的茶汤,呷了两口,似笑非笑地问道:“嘉州那边的战事如何?” 西南的战事如何,在座的除了田岫,别的人谁心里没有底?商成上官锐还有陈璞,他们三个人都是军中上将,嘉州的一应事务大事小情战报通告,兵部必然要抄送他们阅览的。但商成这样问,也是有原因的。不管上官锐接下来说什么,都需要一个过渡和铺垫,不然的话,上官锐固然不好直说,商成更没理由插手过问西南的战事。虽然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真正要说的话是在战事简报之后,可这段话却不能略过。 “战事进展顺利。”上官锐毫无窒碍地说道。这句开宗明义的话同样是不能省略的。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必须对西南战事抱有绝对的信心!于公就不说了,这是国战,必须有胜利的信心,哪怕怀疑这场战事的胜败结果,话也必须说在敞亮处,而不是在自家的酒楼上议论是非;于私,他和萧坚四十年的交道情义非常,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看着老朋友再栽一个大跟头!所以萧坚在私信里稍微抱怨了一声,说当地久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很难征发民伕,他就毫不犹豫地找了兵部做下手脚,把发去青州的二十万缗钱粮转交澧源大营,然后发去了嘉州。二十万缗,真的不算多,但聊胜于无。他是真想帮扶老朋友一把啊…… “战事进展很顺利。”上官锐再强调了一遍。 他说的也不错,单看兵部接到的战报,这场仗打得顺风又顺水。自打七八月间萧坚在嘉州动手以来,征伐南诏的战事一直比较顺利,嘉州行营隔三岔五就会送回来一份捷报,今天剿一群作乱的僚人,明天破个僚人的山寨,总之都是好消息。荣州的中路军已经收复戎州,正在筹措船只蓄积粮草,预备渡过江水进击南诏芒山蛮的阿且部和下笆部;右路的泸州军接连打退南诏野思蛮的三次进攻之后,东线战事也陷入僵持,泸州军打算趁冬季江水水位下降的时机,在江水南岸建立三座军寨,互成犄角之势,从而压迫敌人的活动范围,逼迫他们向柙州和播州方向撤退。不过,目前赵军的重心依旧放在右路,主力分布在从成都到嘉州至江水一线,伺机寻求与南诏主力决战的机会。 陈璞忽然说:“萧老帅这三路大军齐出压迫的阵势,我看倒很似十九年的草原作战。当时我们也是……”她忽然觉察到雅室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不自觉地就停下话,抬眼看了一下,商成低头端着茶盏,上官锐目光平视着前方,两个人都是神情诡异,偏偏又都是默不作声。她咽了口唾沫,半晌才心虚地说,“……我说错了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8)临渊楼(六) “我说错了么?”陈璞有些懦怯地问道。她还没有在重大军事问题上建言的胆气和自信。 商成和上官锐都没有做声。商成耷拉着眼眉,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地小口呷着茶汤,瘦长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对面壁角处的五龙挂翅青铜灯盏的烛光,透过细若蝉翼的薄纱灯笼投射到他的半张脸庞上,那条从额头斜拉下来的伤疤被映照出或深或浅的暗红色光芒,随着烛火的跳跃忽明倏暗…… 陈璞说错了么?当然没有说错。再没有比这更加刺耳的评价了!唯其没有说错,所以事情才麻烦了!萧坚的用兵之道,居然连陈璞都能瞧出来端倪,这说明什么?“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军事家孙武在《孙子兵法》中开宗明义就再三强调的道理。可是萧坚呢?他的“兵者诡道”呢?他在西南战场上摆出一个三路大军齐头并击的阵势,结果连陈璞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与四年前的草原作战方略同出一辙,那萧坚还摆出一付成竹在胸的稳健架势,不疾不徐地向南诏人逼迫过去一一他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上官锐干笑一声,咂着干涩的嘴唇,说道:“兵者诡道。用兵嘛,无外乎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之就是要让敌人猜不透摸不清,让敌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就吃上败仗,这才是高明的用兵之法。翼国公是战阵厮杀老手,更是精于此道。泸州、荣州、嘉州,左中右三路齐动,管教南诏人辨识不出我军主力掩藏在哪一路,正是合了‘用兵藏锋疑兵露芒’之术。不能分辨我军主力所在,南诏人就只能分兵各自抵抗,再不就是后退固守。”他咧着嘴呵呵地笑了两声,本来想顺势称赞几声萧坚的用兵老道,不费一兵一卒就迫使南诏人陷入两难境地,一抬眼,便看见商成盯着手里的茶盏一声不吭……他停顿了一下,就势换了口气说道,“西南地形复杂,局面也颇为艰难。嘉州以南尽是山地,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片林连着一片林,根本就没有个尽头,除了靠着岷江的一条山道,其他地方连路都没有,两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就只能靠这条路前后支应。自几年前僚人反复猖獗,引来南诏入寇之后,蜀南百姓就多有抛家弃地向北流难的,嘉州以南郡县更是满目疮痍,教人难以卒睹,说是十室九空未免有些过了,但一半以上的人家死的死逃的逃,这也是实情。翼国公来信上说,嘉州附近连运送辎重粮草的民伕都征不到,只能去成都征调。再加作乱的僚民世世代代都居留在蜀南地方的山中林间,他们不时袭扰我军后路,让我军不得不投入许多兵力去维护粮道。翼国公采取三路出击的方略,除了示敌以伪和寻找南诏主力的目的之外,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再加西边的吐蕃也是蠢蠢欲动,为了压制南诏人,迫使吐蕃人在我们与南诏之间的战事结束之前不轻举妄动,翼国公只能以稳取胜!一一应伯,你说,翼国公如此沉着应对,可有一些差池?” 陈璞在军事上的见地很有限,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听上官锐长篇大论地说下来,似乎条条都占着道理,仔细斟酌着思量一番,也觉得萧坚的用兵好象是有些道理。她嘴唇动了动,很想在这种场合下发表些自己的看法,但上官锐现在是在征询商成的意见,她便不能插嘴了。 陈璞说不上话,田岫就更别提了。她是个文官,眼下还只是个正七品的虚职翰林院学士,哪里有资格参与讨论西南战事这般的军国大事?她现在坐在这雅室里,心里只想着怎么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找个籍口告辞。可几个人话赶话地直说到现在,连个话缝都没有,所以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坐聆听。 商成擎着盏,静静地听上官锐把话说完,久久都没有言语。过了好半晌,他才点了下头“嗯”了一声,似乎是赞同上官锐的说法,认可了萧坚的方略,又似乎是从失神中清醒过来。他再没有其他的言语,一口喝尽了盏里剩的那点茶汤,举着盏又出了会神,这才把盏放到案上。 田岫立刻拎起茶壶,帮大家的盏里都续上茶汤。茶汤早就温凉了。但这个时候,谁还去关心这些枝末小节的事情? 田岫正要告辞,上官锐已经又开口说话了。上官锐肯定不能让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告辞;只要有一个人要走,商成肯定也会走,那时候他再想挽留的话,不付出一些代价是不可能的。他必须把话题延续下去。他带着一种谦卑的神情望着商成,缓缓说道:“我看翼国公最近的几封来信,还有他发回来的战报,看得出来,他是预备在这个冬天囤积起足够的粮草,然后在明年春天与南诏主力会战,争取一战而定乾坤。若是春天没有合适机会,那么战事就要绵延到明年秋季了一一南方多雨水,夏季的几个月是打不起大仗的。应伯,您与翼国公同为军中柱石,也曾有过并肩作战之谊,当此大战前夕,您有何良策以教我?” 商成咂了下嘴。西南战事是萧坚在主持,他肯定要回避的。如非必要,他甚至都不会说上半句话,免得别人说三道四。但在这雅室之中把盏叙谈,上官锐还把姿态摆得这样低,又挑出萧坚对商成有知遇提拔恩情的事,他就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但他能说什么呢? 夸萧坚做得好,三路大军摆得妙?扯淡吧!嘉州距离荣州两百多里路程,距离泸州七百多里路途,战线拉出快八百里了,彼此通报一回消息都要花上十天半个月,几路大军分头并进一一萧坚拿什么并进?这纯粹是在日哄人!萧坚当初在草原也是这一诏,十万大军三路并进,也是三路兵马彼此相隔几百里,导致整条战线绵延近千里,最后被东庐谷王抓住机会一举击溃。现在又在嘉州搞这一套,他就不怕被南诏人有样学样然后再来个“莫干之围”?分兵几路使敌虚实不知?这简直就是满嘴胡话!萧坚进驻嘉州快半年了,赵军也和南诏人打了不少回的“交道”,要是南诏人至今都还不知道赵军的主力所在,那他们就不可能还有胆量呆在长江以北!可笑的是,萧坚还在试探着寻找南诏主力。他难道没看出来,南诏人是在将计就计?所以南诏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打退,赵军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胜利。这是胜利吗?从政治效果来说,是胜利,毕竟有斩获;可是从军事角度来说,这些斩获屁都不是!一次几颗十几颗人头,也敢说是战果?他很怀疑这些战果的真假。这些斩获到底是南诏人的,还是僚人的,是作乱僚人的,还是那些没有参与作乱的僚人的……他的怀疑是有理由的。要知道,这可是在战争的初期,在没有足够拿得出手的阶段性胜利之前,这些微不足道的战功只是记在功劳簿上而已。可是,偏偏萧坚就把它们堂而皇之地写成捷报送回来了。遭娘的,夸大战果不是应该在战争末期刷功勋时才派用场的吗!?难道西南战事已经走到尾声了?显然不是。 是的,萧坚肯定也看出来了,这些胜利有问题,这些战果有问题。但他不能说出来。他需要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来稳固他在军中的地位,需要一个又一个的战果来稳固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不单是他需要,张朴也需要,朝廷同样需要。必须有这些捷报,才能证明南征决策的正确性,才能巩固以张朴为首的南进派在朝堂上的地位。所以萧坚必须不停地报捷;哪怕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必须“书写”出胜利!这恰恰就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的最佳佐证。 商成闭着嘴,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对面的灯笼上。他离着嘉州几千里地,敌我军情什么都不知道,能有什么良策?至于肯定萧坚的军事方略,更是想都不要想。他不可能说出违心的话!更不要希冀他去说萧坚的颂扬话。他现在没有拍着桌子痛斥张朴萧坚他们拿战事当儿戏的愚蠢,就算很是照顾大家彼此的情面了! 他不吭声,上官锐又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话,雅室里一下就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很尴尬。 这个时候,陈璞开口了。她说:“萧老将军的措置……很有些使人费解呀。既然老将军布置的是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的方略,为什么还要等到明年春天呢?我看兵报上说,嘉荣泸三地的军需粮草,大部分都需要成都府调度运送。成都府离这三个地方都是几百里的山路,粮道绵长路途艰难,民伕驮马也不容易征集,就算有一个冬天,又能多囤积多少粮食?倒不如借着冬初天气尚未寒冷军马容易运动的时机,先在某个方向发起一次战事,争取在南诏人的阵线上凿个缺口,动摇他们的整条战线,迫使他们退后。这样,我们的转圜余地也更大。是吧?”说完就拿眼睛来回觑着商成和上官锐的脸色表情。 商成沉吟着点了点头。他抬头凝视了一眼陈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能不承认,陈璞这主意出得好!关键是这个时机把握得恰倒好处!在两军对峙的阶段,在双方都对对手的下一步筹划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的时候,这个突然的战术动作完全能够起到打乱敌人的部署,扰乱敌人的意图的作用。 陈璞立刻感受到商成夹杂着鼓励和赞赏的惊讶的目光。她面无表情,假装没有看见商成的眼神,矜持地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手扶到茶盏上。她是在提醒上官锐:赶紧地点头吧!未必你还要比商燕山更有眼光? 上官锐不知道在思虑些什么东西,半晌才点头说:“陈柱国的建议,倒也颇有可取之处,不过……”他唆着嘴角停顿下来,似乎有些话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从陈璞脸上掠过去,又转到商成身上,再到田岫…… 田岫马上站起来,双手抬起要作礼,还没说话,上官锐就说道:“田大人不消回避。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再一次停下来,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翼国公并非没有考虑过出其不意地动手,但他有顾虑。” 商成没言语。有顾虑?这话说得毫无道理。打仗的事情,谁敢拍胸脯说十拿十稳的?孙武再世也不敢这样说。任何军事行动,不管规模的大小,它永远都是冒险行为,区别只在于战争的风险是不是在自己一方的控制与承受之内。至于萧坚的顾虑,不过是极度渴望胜利同时异常地忌讳失败罢了。他完全能够理解萧坚的这种心情,毕竟西南战事基本上就是萧坚在军旅生涯中的最后一战。这一仗要是败了,那就什么都不要提了,可要是这一仗打好了,不单可以洗刷几年前兵败草原的巨大耻辱,还可以给自己带来崇高的荣誉,连带着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少年的将士们也同样会有一个荣耀的结果。就因为存了这种望胜忌败的患得患失心思,萧坚才摆出连绵七百里的并进战线,毕竟他生平用兵都是以势压人,临此最是关键的一战,他绝不敢有丝毫的别出心裁,更不会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假如可能的话,萧坚甚至会提议朝廷交好吐蕃,从而取得军事上的更大优势。说不定,萧坚把会战安排到明年春天,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毕竟交好吐蕃,也需要一个过程。看来,萧坚多半是在给上官锐的私信中,已经提到了这个事情,他想通过上官锐,来试探各方对此事的看法。这大概才是上官锐今天晚上想说的话吧?不过,这话题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吧,至于教上官锐吞吞吐吐地迟疑犹豫一晚上? 商成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上官锐。萧坚是嘉州行营总管,总揽西南军事,交好吐蕃的朝廷大方针他做不了主,但通过一些小手段,却是完全可以在职权范围内给予吐蕃人实惠,从而达到结交吐蕃人的效果…… 上官锐苦笑一声,问道:“应伯明白了?” “明白一些。萧老将军想怎么做?” “吐蕃人从春天开始,就在陆续增兵,粗略估算,沿雅州黎州一线,至南诏段氏的沙麻、落箩、垢瓦等部落,大约部署了三万七千人马。” “我在军报上见过这方面的通报。吐蕃人来了四万,也不知道嘉州行营是怎么统计出来这个数字的,实在是有点扯淡。”商成一哂,说,“雅州黎州一线……哼!二十多年前朝廷就把雅州和黎州的驻军都撤了,居然到现在都还把这两个地方算做咱们的地方,也不知道朝廷提到这两个地方的时候,脸上红还是不红?再说,这两个地方的人口加在一起怕是都没到一万,如今四万吐蕃兵进驻,他们吃什么?从高原上搬来?” “雅州和黎州的兵撤了?”陈璞惊讶地问道。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49)临渊楼(七) “这个……也不能说是都撤了。”上官锐马上说道。几个月前,商成为了突竭茨人主力去向的事情,在澧源大营的几大屋档案卷宗很是折腾了一阵,其间找上他,问起文宗永宁十六年朝廷撤消雅黎二州驻军的事情,当时便把他唬了一跳。他没去过西南,可自汉唐以来,雅州和黎州这两个地方是大赵防御吐蕃的第一线,号称西南屏障,无声无息就撤出驻军,要是吐蕃人打过来了,又该怎么办?鸡飞狗跳地一番折腾,他总算从兵部的旧案宗里找到答案。文宗初年,在吐蕃国内一个叫作昂冲一一也有档案上记录为“象雄”或者“羊同”一一的地方,一群信奉苯教的羌人因为对吐蕃王推广佛教的做法不满,于是发动了武装叛乱。这场叛乱的规模很大,很快就波及到吐蕃全境。吐蕃人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总算把动乱镇压下去,但其间吐蕃的国力也是大损。在突竭茨人的压迫下,吐蕃放弃了西域的经营,东与大赵和南诏结好,南与天竺交通,以期休养国力。大赵在西南方向上面临的吐蕃军事压力大减,于是朝廷作出了从雅黎二州撤减驻军的决定。 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讲述了一遍,上官锐接着说道:“之所以撤减雅黎驻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地的粮秣军械补给输送的压力实在是太大。那地方全部是山,从成都送一斤粮食到雅州,路途上就要消耗七斤,到黎州就更不消题了。就是商上柱刚才说过的,当地几乎没什么人烟,依靠当地供给驻军的事情,想都不用想。雅州的驻军该是两千六百,黎州驻军一千三百,再加沿途的二十多个堡寨军镇以及戍卫的边军,总的兵力是在七千朝上,不说别的,光是照应这些人的吃喝,每年的支出就不得了。再一个,永宁十六年的兵部尚书是李要……”他停下了话,凝视着陈璞。 “李要?”陈璞喃喃地念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她清楚,上官锐突然提到这个人,肯定是有原因的。“……永宁元年的那个状元,自号‘竹翁’的那个大学士?” “就是他!” 陈璞立刻不言传了。她当然知道这个人。既然是这个人,那么撤军什么的就很平常。李要这个人别的本事不好说,可为人之小气吝啬,在文宗一朝都是出了名的。有一年参加正旦大朝会,居然在紫宸殿演礼时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文宗皇帝问他是不是病了,结果他说什么挂念天子赐宴的似海深恩,于是头天就没吃晚饭。他倒是在紫宸殿上大吃大喝了一顿,文宗皇帝却被气得大年初一整整一天都没吃饭。由此可见,李要这个人真是不愧他的名字“要”一一只有取之的事情,没有予之的道理。李要做兵部尚书的那几年,简直就是大赵诸军的噩梦。为了节约开支,他不仅裁撤中原各地驻军,还减轻一些不紧要地区的防务,最后找出各种理由来拖欠削减各地驻军的军费,差一点酿出大患。永宁十七年成都驻军一部因为欠饷而发生兵变,乱军裹胁了上万人攻打成都城。虽然城池最终保住了,乱军也被镇压下去,但这次驻军哗变却开了一个坏头,随后各地大大小小打着讨饷旗号的兵变接连发生。为了镇压叛乱和安抚各地驻军,朝廷花出去的钱粮都不知道是李要节约下来的那点钱的多少倍!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李要却什么处分都没有,因为他一枚铜钱也没揣进自己的荷包,所以谁都拿他没办法。他的兵部尚书肯定是做不成了,但转过头便升迁文渊阁大学士,七十岁时乞骸骨,东元帝念他年纪太大,怕归乡的路上有什么闪失,便在京城赐给他一座宅院。到现在已经九十一岁了,老头依旧活得精精神神,据说每天晌后午睡起来,还要亲自询问家里的各项开支…… “就是李要在兵部主事时做的事,后来就再也没恢复雅黎两地的驻军。”说着话,上官锐叹了一口气。跟萧坚杨度他们比较,他打仗的本事是不算怎么样,但眼光是不输的,自然看得出这两个地方都是兵家要冲。可惜的是,朝廷的一些人眼光短浅,居然做出了自断臂膀的糊涂事情!他默了片刻,缓上一付比较轻松的神情,又说,“好在最近十来年,当地驻军又开始逐渐恢复了,雅州指挥衙门和黎州指挥衙门也重新建立起来。翼国公到嘉州之后,当年放弃的一些军寨也准备重建。”他转头对商成说,“我前段时间翻了翻名册,现在的雅州指挥使马琛,也是你的老部下哩。” 商成登时就是一怔。正在说吐蕃和雅黎驻军的事,上官锐没头没脑地忽然提到马琛,是个什么意思? 他深沉地凝视了上官锐一眼,脑子里稍微转了转念头,便想清楚了其中的蹊跷。上官锐方才说过,萧坚之所以不在冬季采取行动,是因为他有顾虑。萧坚的顾虑大约分做两个方面。一方面,他担心吐蕃与南诏联合,两面夹击他;这是对外部环境的担忧;另一方面,嘉州行营所辖各部分属澧源禁军和西南驻军,而西南驻军各部又分作邛雅黎方向防御吐蕃的、嘉眉简方向以及荣泸渝方向防御南诏的几个部分,彼此没默契难以配合,这也是萧坚面临的大难题。偏偏萧坚又下了一手臭棋,摆出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的阵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他要的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说他一句“消极避战”也不为过。就是这般心思,怎么打胜仗?主帅都没必胜的信念和信心,如何去要求部下去卖命?何况萧坚才吃过一场大败仗,在军中的威望摇摇欲坠,地位也是岌岌可危,西南各部不卖他的帐,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战事已经展开,参战各部却是各怀心思,上下不是一条心,号令不能得到贯彻和执行,这样的情况能打胜仗,那才是咄咄怪事!萧坚肯定也是看到这种情况,着急想要解决。他的办法就是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希望通过排斥异己的办法来重新树立威望。但这种想法从根本上就已经错了!在战场上丢掉的东西,只能在战场上拣回来!除非他能尽快取得一场拿得出手说得过去的胜利,否则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直到彻底失去控制为止。看来,萧坚在架空副手孙仲山之后,并没有取得意想中的效果,于是就把手伸向了马琛。谁都知道,马琛是李慎一手提拔和使唤出来的人,从燕山调去雅州,也是受了李慎的拖累。可就是这么一个没依没靠的无根浮萍,变相发配的人,萧坚想拾掇他,居然还要托上官锐先来自己面前招呼一声……刹那间,商成的心里浮起一种深沉的悲哀。他替萧坚感到悲伤。老将军呀,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会使别人如何来看待你?俗话说“虎老雄心在”;你的雄心在哪里?难道说,收拾一个马琛,教训一下孙仲山,就是你的雄心吗?莫干寨里的那个威风凛凛的老帅呢,他去哪里了?去年槐抱李寺前的那个豪迈稳重的老将军呢,他又去哪里了…… 商成很快就从自己的感慨中回到现实。他对上官锐说:“我知道马琛这个混帐在雅州。除了打仗还算不怕死之外,这家伙也没啥值得说道的本事。”他端起盏来喝了口水,冷笑一声又说,“我看呀,一一他这辈子也就是这点子出息了!” 上官锐笑了笑,附和着商成说了两句。他突然提到马琛,正是帮忙萧坚前来投石问路的意思。萧坚想在冬天里彻底地整顿西南军务,作的打算就是拿马琛这个没凭没靠的家伙祭刀,给行营所辖各部来个杀鸡儆猴。谁知道话才出口,还没来得及顺着话题说到正事,就被商成严厉警告了一一马琛这辈子就只剩下这一点出息了,你们还要惦记?丑话说在这里,谁惦记马琛,那就别怪我惦记他!萧坚肯定不惧怕商成的惦记;打完西南这一仗,不管战事如何战果大小,他都要退位让贤了,商成再惦记,未必还能去家里找他的麻烦?但上官锐怕。即便商成将来就象现在这样一直赋闲下去,燕山系的崛起也是势不可挡。再过最多十年,军中说话算数的必然会有燕山出身的将领,不是郭表,就是张绍,孙复和西门胜也都有指望。十年之后,他上官锐多半还要继续在军营里趁粮饷,他和萧坚的一众老部下们,也同样要在军旅间寻上进,倘使现在得罪商成,将来燕山将领必然会秋后算帐。所以商成不能得罪,马琛也收拾不得,萧坚要想在西南立威,只能重新想办法…… 上官锐坐在椅子上,把着茶盏沉吟不语,一时间有些出神。 商成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最烦的就是上官锐这种说话藏头露尾的人。你说上官锐一个吃粮当兵的人,说话做事就不能干脆一点?不管是萧坚在南边有困难,或者军事上有什么拿不定的主意,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行吗?反正你早晚都要说,趁早说出来,也免得大家枯坐在这里耗时间! 他黑着个脸,没好气地瞪了殷勤地帮他斟茶汤的田岫一眼。你早就想走的人,现在不说告辞的话,未必还要等到上官锐再吭气吱声吗? 翰林院学士显然错会了上柱国眼神里传递的意思。田岫轻声地问道:“应伯,上官将军刚才提到的,吐蕃的苯教,是什么物事?” 商成气得一句粗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他使劲压着火气,冷淡地说道:“一种原始宗教。” “这苯教,它与道教佛教有何区别?” “……不知道。”商成硬梆梆地说道。 田岫马上反应过来,商成似乎对自己颇有些不满意。但她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陈璞横了商成一眼。她听出商成的口气有些不善,就想替朋友打抱不平。 就是这么稍微一打岔,上官锐就清醒过来。他的阅历比陈璞和田岫高出不知道多少,眼高眉低的事情更是见得多了,觑商成的脸色听商成的口气,就知道商成的不满是冲着自己来的。眼见商成的大将军脾气发作在即,他也不想继续绕圈子了一一事实上他也没办法再绕下去了一一他目光凝视着商成,正容说道:“为了结好吐蕃,使明年对南诏不至节外生枝,翼国公打算把金沙城让与吐蕃人。这金沙城……”他正想把金沙城的位置仔细告知商成,商成已经一巴掌拍在条案上一一 “咣”地一声,条案上的壶盏杯盘碟齐齐跳起来,随即叮叮当当地一阵乱响,茶水泼撒得到处都是,点心果子果脯滚了一案,上官锐、陈璞和田岫只觉得心都停跳了那么两下,只听到耳边商成愤怒地吼道: “萧……萧……萧……” 嘴里接连蹦出三个“萧”字,商成终究还是没有指名道姓地直接点出萧坚。可这口气郁结在胸膛里,让他气得浑身发抖。他眯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盯着哪般物事,咬紧着牙关不让自己破口大骂,以至于腮帮子上的肌肉纠结在一起,一条一棱地鼓起来。他默坐了一刻,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哼哼地左转右看,手四处划拉着趁手的物件,最后一把揪起桌沿直接掀翻了条案,一口气兀自在胸膛翻滚激荡! 他甩着两条胳膊,在地上走来走去,不管碰到什么都是飞起一脚,几个挡路的茶盏和盘子碟子都被他踢到墙壁上撞得稀巴烂!一边走,他的嘴里还一边嘟嘟囔囔地骂个不停: “遭娘瘟的!什么鸟巴玩意,敢想出这种破主意!” 他忽然一转身,两三步跨到上官锐面前,顺手就扯掉眼罩,低下头拿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上官锐,一句一顿地问道:“你说,谁给出的这个主意?又是什么时候出的主意?萧坚在信上说没说,他准备什么时候施行这主意?” 连声的质问教上官锐有些无所适从。这位老资格的将军突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商成…… 一直以来,上官锐都是比较尊重商成的,虽然这份尊重的大部分并非是针对商成这个人,而是针对商成的上柱国勋衔。凭心而论,作为一个资历深厚的军人,作为一个长者,上官锐对商成很欣赏。他觉得,商成还是很有些本事的,不然也不可能在短短的一两年里就把燕山卫打理得焕然一新。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比商成矮两分;不管是资历还是功勋,他都自认不比商成差。直到现在,直到商成站在他面前,直到商成揭掉眼罩瞪视着他,他才发觉,自己面前站的确确实实是一位上柱国…… 好在陈璞有些看不下去,她对商成说:“金沙城只是一座小军寨,”因为她只能纸上谈兵的缘故,她比较关心西南的战事,所以她恰好知道这个地方的来龙去脉。“从大赵立国以来,这地方就是我们和吐蕃拉锯的地方,有时归吐蕃,有时归咱们。这种小军寨,弃了就弃了,值当你发这么大的火气?” “你懂个屁!” 陈璞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刷地一下就全涌到了脸上。她咬着牙关就要与商成理论,他凭什么就敢说她“懂个屁”,商成只略微地偏了下头,两道冷森森的目光扫过来,一瞬间,她就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发冷,几乎连呼吸都被冻结住了,那股被痛斥所带来的怨气也一下就被撵得无影无踪。连出生入死过的陈璞都抵抗不住,田岫就更是不堪。她只是被商成眼角余光捎带了一下,就几乎连站也站不稳,脚下一软,踉跄了两步,抢着扶住一把鼓凳,才勉强着没有摔倒…… 上官锐这时才出声说道:“大将军,金沙城……” 商成一挥手,说道:“我不想听!什么理由我都不想听!金沙城的位置有多么重要,我比你们清楚得多!金沙城控制的安顺场渡口,是大渡河上三大渡口之一,北接金岭牛山,可以直出吐蕃门户。这样的地方,岂能说放弃就放弃?”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继续说道,“萧……萧……嘉州行营根本就不明白,放弃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吐蕃人增再多的兵,四万也好十万也罢,打的左右不过就是个坐山观虎斗的主意,我们胜了,他们去打南诏;南诏胜了,他们来打我们。可要是我们无缘无故地让出这样一座重要军寨,吐蕃人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认为我们怕了!这是未战先怯!这就是破绽,是要出大事的!要是吐蕃人人心不足怎么办?他们本来是打算拣便宜的,结果有机可趁,你觉得,他们会跟咱们客气?” 上官锐等商成说完,又默了默,看商成不象还有话没说完,这才解释说:“职下反复思虑,觉得金沙城不要了也没什么。我们在黎州现就驻着八百人,雅州还有一千三百的兵,邛州就更多,七个营近三千人,还有沿途的一二十座军寨……” “你知道个屁!”商成毫不迟疑地把同样的评价扣在上官锐的头上。“萧……嘿,嘉州行营肯定也是跟你一个看法。邛雅黎各州驻军绝对都是这个想法!仰其众而疏懒,凭其险而懈怠,恃其远而不备,三者俱全,不吃败仗你挖了我的眼睛!要是吐蕃人稍微有点头脑有点见地,占了金沙城,掌握了安顺场渡口,接下来就攻打这些地方,你觉得他们能守得住?夺了黎州,抢了雅州,只要吐蕃人把兵朝邛州关前一摆,成都就要震动。成都是嘉州行营的粮草军械囤积所在,成都危急,大军全线溃败就是须臾之间的事情!”他冷冰冰地乜了上官锐一眼。“回去翻一翻书,看一看唐末吐蕃人怎么破的成都府吧。还有邓艾灭蜀的典故,说的就是恃其远而不备,然后被人砍得一地人头!”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对上官锐说道,“赶紧给嘉州写封信,一定要阻止他们放弃金沙城!要是来不及的话……” 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要是来不及,要是赶不上,那就拿人命去堆吧。能不能拿回金沙城是一回事,放几百条人命在那里,至少能给吐蕃人一个警告,告诉他们,想图便宜,一一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0)商燕山这个人…… 盛怒之下的商成摔门而去,聚会到此自然是不欢而散。 陈璞随口丢下两句客套话,扯着田岫就出门下楼。对商成刚才那一番话,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生出一些感悟,可偏偏这些感悟都是灵光乍现,来得快去得也疾,抓不住摸不着,把她急得不得了,恨不能揪着商成把话重新说一遍,再让他把其中的种种道理通通嚼烂了揉碎了,一条一条细细地讲述与她听! 她拖着田岫,紧赶慢赶地跑到临渊阁楼下,立在楼前石阶上举目四望。此时一更才尽二更方始,正是坊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不少杂耍百戏班子拦街截道划出圈来表演杂艺,引得游人闲汉驻足围观,时不时地爆出一声冲天的喝彩;小贩们沿街叫卖点心糖果醪糟酒食,唱歌般的吆喝高一声低一声此地起彼伏,间中夹杂着酒肆歌楼上的丝竹清音与歌女舞伎的婉转唱腔;斜街对面不知道是哪家大店铺有了喜事,门前扎起丈高的大牌楼,戏伶穿着五颜六色的扎眼衣裳,戴着或狰狞或和善或俊俏或丑陋的纸脸谱,合着铿锵的锣鼓声在跳傀儡戏《目连救母》,引来数百人把牌楼围得水泄不通……近处光影交错人来人去,远处灯亮火明光华洋溢,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哪里还有商成的人影?陈璞急得直跺脚!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总不能追着跑去应县伯府吧? 她把一肚皮的怨气全撒在田岫身上。她埋怨田岫说:“看,都怪你!不是受你拖累,我肯定能抓住商燕山!” 田岫不想和陈璞作分辨。她的脸色不怎么好,依旧十分苍白。对她来说,雅室里发生的那一幕实在是太激烈了,急忙间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当然,商成摘掉眼罩之后的模样神情也实在太可怕了。直到现在,她都不敢去回想。可她越是努力教自己不要去想,脑子却偏偏要朝那一幕的情景转,然后她就觉得手冷脚僵浑身发凉。即便是听到陈璞提到“商燕山”这三个字,她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不出声辩解,默默地跟着陈璞上了马,一声不吭地望回走。到南阳的公主府邸的时候,她以为陈璞会回自己的公主府。可陈璞也随她下了马,把马鞭子丢给贴身女侍卫,说:“我今天晚上就住这边。” 田岫没吭声。她现在没心思去管顾陈璞晚上歇在哪里。她甚至都没去留意陈璞说了些什么。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除下幞头,换下官袍,脱了官靴,在丫鬟打来的热手里洗脸和洗手。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完全是出于长期以来作养成的习惯。她的手脚在动,心思却根本就不在眼前的物事上。洗罢脸和手,再换上一身家居的平常衣裳,她就坐在桌案前开始发呆。 不久前发生在酒楼上的事情实在是太震撼了,所以她到现在也没能安稳下心情…… 说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商成摘下眼罩。前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的前后,她在上京就遇见过商成。当时商成还搭救了她一回。为了救她,商成放走一个女匪。她现在已经记不上来那个女匪的相貌和名字了;只记得那女子的嗓子极好,声音仿佛可以穿云裂石震撼云霄一般。她记得,那一晚面对那个女匪的时候,商成摘下了眼罩,当时便把女匪骇得浑身发抖,连抵在她颈项上的裁纸刀都把握不稳;但她却不觉得商成有什么可怕。去年底,在南阳的公主府邸,她陪着定一先生认识了商成。那一晚的酒席上商成喝酒过了量,仰天拊缶之时,酒酣耳热之际,商成也摘过眼罩,她还是不觉得有什么恐惧畏怕。既然认识了,后来渐渐地自然有了些接触。随着她到工部任职,工部又在商成的建议下接连着烧玻璃炼焦炭,因为公务的原因,她和商成也逐渐地熟悉起来,当然就更不觉得商成有什么值得人敬畏的地方。 在她的印象里,商成是个很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来历莫名其妙一一他的履历荏谁一看就能知道是伪造的,却偏偏没人去理会和追究;升迁莫名其妙,既没打过什么胜仗也没打过什么败仗,然后就授上柱国勋衔实封县伯了;职务也莫名其妙,既不是宗族又不是豪门,居然成了平原将军府的副指挥使;学识更是莫名其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基本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而且随便挑出一样来,随口就能说出一番道理,连太阳月亮上的事情他也能拉扯,一套套的见识搬出来,竟然就被定一先生引为知己……对了,这个人还能注《天问》,还擅书法……是了,他还善兵法,陈璞和上官锐在他面前就象蒙学的稚童,通通都是“狗屁不懂”;两个柱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还都不敢辩解,显然这个人的脾气不是一般的暴躁一一这一点倒是与她对商成的印象比较契合。谁还不知道应县伯脾气坏性如烈火呢?毕竟是敢在紫宸殿上同时与杨度和谷实干架的人物呀,脾气不坏的话,能在那个地方和那种场合之下接连招惹两位上柱国?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小丫鬟说话:“公主,您喝茶……” 她转过脸,这才发现,换过衣裳的陈璞,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来了自己的屋子,现在就坐在自己的斜对面。 陈璞指了指桌案,让丫鬟把茶盏放下。 丫鬟放下茶盏和一壶新煮的茶汤,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她很快又用一个木托盘送了几样点心和果脯过来。田岫看书的时候有个毛病,喜欢随手朝嘴里填塞些果脯,边嚼边看;再一个,她有时看书要看到很晚,半夜里饿劲上来,正好用些点心。 丫鬟把几个盘子摆布好,又静悄悄地出去了。这一回,她还顺手带上了门。 不大的卧室马上就变得安静起来。 陈璞没有说话。田岫也没说话。两个人一个盯着桌案上的灯笼发呆,一个凝视着眼前茶盏里袅袅升腾的热汽出神。 过了很长时间,陈璞突然问道:“前朝末年,吐蕃人破过成都府?” 田岫一时没应声,只是疑惑地看了陈璞一眼。她还没能把心思转到眼前。 “……我怎么记不得有这么一回事。哪本书里有记载?”陈璞接着说道。 田岫想了想,说:“我也不记得有这事。只有一桩记载,与应伯说的有些相似。《唐书》上记载,唐宣宗大中十年,当时的西川节度使王颠弃守牛栏寨,吐蕃人以蒗贰卿为帅,帅五万人马顺势过浊水,先取黎州,再下雅州,兵临邛关城下,而后成都震动。蒗贰卿掠人口万三,遂遁走牛山。” 陈璞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摇了摇头,哂笑了一声说:“这本书信不得。” 田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对自己的朋友很了解,陈璞从来没有置疑过书本上的学问,所以乍一听她说《唐书》上的记载信不得,连带着对这本史书也很怀疑,难免使她既惊讶又好奇。事实上,她记得陈璞连史书都很少看,怎么突然间就能指出《唐书》不可信呢? 田岫脸上露出的惊讶神情,很是让教陈璞觉得自豪。她说:“你没听上官锐说么?以我大赵国力之强盛,尚且对雅黎两州三千驻军的粮秣供给而为难不已,最后还不得已把这些人马裁撤掉;吐蕃人要是有五万,他们从哪里找来粮食支应军需?西南不是没粮食,而是道路不好走,甚至是没道路,所以粮食才输送不到。连供给三千兵马的粮道都不畅通,如何保障五万大军的行军以及随军并后续的粮秣辎重通过?所以《唐书》上的这一段必定是胡写瞎编的;至少是夸大了吐蕃人的兵力。” 田岫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她笑着对陈璞说:“几天时间不见,你涨本事了。” “那是!”陈璞放下手里的茶盏,骄傲地说。但她马上就泄气了,耷拉下眼眉说,“可惜,再涨本事,也依旧是个狗屁不懂。” 田岫看她不象生气的模样,就开玩笑说:“上官将军不也一样是狗屁不通的?” “哈!”一提到上官锐,陈璞马上又开心起来,“还有萧……萧……哈,就是那谁了,你知道的!他也是,也是……哈哈……”她真的很开心。能跟萧坚还有上官锐一道“狗屁不通”,她实在是感到与有荣焉。所以她这回根本就不生商成的气。能与萧坚这样的老将和上官锐这样的宿将“并驾齐驱”,她简直开心得不得了。至于那个使她与那两位相提并论的理由,她根本就不在意。 两个人拿这件事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田岫问道:“商燕山是不是一直就是这般,这般……”她觉得有些不好措辞,半天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是不是一直这般率真?” 这个问题,陈璞也说不上来。她在燕山时,商成一直在养病,两个人的接触并不多。商成后来在燕山如何整顿军事,又是怎样打理政务,她也主要是通过从别人的书信里得知的。不过,她还是比较中肯地说:“我听人说,他在处理地方上事务的时候,还是比较讲道理。不过军事上的事,就,就……就不是很讲道理了。燕山那边不听话的人基本上都被他教训过,有的还收拾得比较狠,好些原来的六品七品的军官,都被他踢出卫军,派去带领地方上的小股驻军了。商子达在燕山卫军里的威望很高,就同早前时候萧老将军和杨老将军在禁军里的地位差不多少。还有一个,这个人在军事上确实很有本事。这一点,张朴应该是深有体会。” 既然陈璞提到张朴,话题就没办法接续下去了。作为公主,陈璞完全可以随便议论当朝宰相;但田岫只是个七品的官员,她可不好随便谈论宰相公们。 两个人岔开这个话题,又拉了一些别的话,陈璞就回屋休息去了。 劳累了一天,田岫也觉得很是困乏,她同样也想休息。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躺下来却总是睡不着。最后没办法,只好起来磨了墨,提起笔仔细记下商成说的观天仪的制作方法,还把“碳素钢”、“钨矿”、“钨钢”等等新辞都仔细地记在笔记里,又写了日记,最后实在是睡意涌上来,这才重新躺下。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1)新旧交替 田岫与陈璞说话的时候,商成也在同别人谈话。 离开临渊阁之后,他并没有回自己在在内城崇一坊的县伯府。他下午已经收到朝廷即将处分他的警告,虽然正式的处分结果还没出来,也没有有司的正式行文交到他手上,但因循惯例,在正式的处分下来之前,他是不能到处乱走动的,只能呆在家里静待结果一一此即“禁行止”,俗称“禁足”。因此他现在不能肯定回县伯府;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毕竟他的上柱国勋衔是摆在那里的,哪怕朝中大员们对处分他的事已经达成共识,同时做出这个决定的宰相们与他这个接受处分的人也彼此有了一定的默契,但处分一个上柱国终究不是一桩能够草率的事情,宰相公廨必须对这个事件有可能带来的影响预先做出判断与应备。舔了很长时间伤口的北进派,会不会借此机会发难?听说燕山卫勾连草原部族,士子们会不会诘问究竟?要是燕山卫军替商成鸣不平,将士们鼓噪起来,又当如何安抚?还有,处分一位上柱国,至少要有宰相公廨、吏部以及兵部参与,说不定刑部和大理寺也要被牵连进来。这么多大衙门聚在一起,人多嘴杂,即便议题很明确,但互相推诿扯皮是一定的。谁都清楚这个处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防止商某人事后打击报复,要是可以撇清的话,还是撇清的比较好;最少也需要做出一付不得已而为之的架势,以便今后见面时好说话。再说,如今吏部尚书韩仪,在户部尚书王信与礼部左侍郎吴逖的公开支持下,已经摆明车马要与张朴争夺左相位置。与韩仪比较,张朴是右相国,离左相的位置不过半步,又有现任左相国汤行的一力举荐,天生就有极大的优势。奈何张朴上任以来的政绩乏善可陈,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个黑水城大捷。可黑水大捷是商燕山一手筹谋策划的,偏偏张朴又和商燕山相互看着不顺眼,所以他肯定不会把黑水大捷的金箔贴到自己脸上。因此,在这场相位的争夺之中,张朴的优势并不明显。一些六部官员甚至在私下里以为,事实上张朴是处于劣势的。只凭年初的一通《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大张旗鼓地清查诡田隐户,张朴便与不知道多少官员士绅结下仇怨。如今的官员和士绅,还有几个孤家寡人?谁能没几个亲朋、故旧、同窗、同乡、同年……算一算,这一下张朴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可说是仇人遍天下!要不是他有老相国汤行的公开支持,同时他的态度很坚决手段也很强硬,估计早就被人从宰相公廨里撵走了。所以这次处分商燕山,事情看起来简单明了,可谁能断言其中没有别的奥妙?万一张朴暗地里已经与商燕山和好了呢?万一韩仪与商燕山取得默契呢?万一……总之,本来就是多事之秋,又碰上这错综复杂的事件,在局面不明朗的情况下,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就算不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也必须通过互相推诿扯皮的过程来表明一个鲜明的态度:那什么,一一请便…… 当然,商成并不清楚皇城里种种错综复杂的局势变化。自打七月下旬到兵部参加操典会议之后,他就再没有进过城,一天到晚都呆在庄子里。他也不关心左相国右相国的事。在他看来,谁来做左相国都无所谓。管他是谁哩,总不能比张朴还要差劲吧? 不得不说,在他认识的这些宰相副相里,他意见最大的就是张朴。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他和张朴就有矛盾。他一门心思地想要捏死突竭茨人,张朴却总惦记着教训南诏国,两个人的主张是彻底的南辕北辙,几乎没有协调的余地。这还不算什么。最教商成气愤的是,张朴做事不地道!自己在燕山忙着打突竭茨人,张朴却在京城里一个绊子接着一个绊子地出暗招戳黑手,郭表出征草原还生命不明哩,这边就开始惦记着分赃摘桃子了。先是明升暗降就把自己弄到京城来赋闲,随后就把诸序派去提督燕山,再调孙仲山去嘉州,差郭表去陇西,看似是燕山系一夜之间坐大,实际上呢?左不过是分化瓦解之术罢了。张朴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要趁着燕山系还没真正起来的时候,先把几个核心的人物分头调开,留下来的人少了主心骨,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 但这还不是张朴最可恨的地方。 张朴之所以令人觉得可恨,就是他鼓噪着发起的南征,就是他支使着萧坚去征伐南诏! 商成当初回京的时候,已然有了打算,真要是到了非打南诏不可的地步,在保留个人意见的前提下,他也肯定会服从朝廷的调度和指挥。不管怎么说,哪怕他对张朴这个人再有意见和看法,他也不会违背朝廷的号令。他吃的是大赵的粮当的是大赵的兵,自然要服从大赵的号令!朝廷教他去踹平南诏,牢骚话他肯定是要嘟囔几句的;但发牢骚的同时,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打起背包踏上去嘉州的路途。可是,当他来到京城,在京城里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是的,张朴确实是想让他参加南征;而且当面和他说这话都不止一次两次。但是,张朴代表宰相公廨找他谈话的目的,不是希望他主持南征,而是想使他作为萧坚的副手参与西南战事的筹划和指挥…… 说句实话,头一回听张朴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教他辅佐萧坚征伐南诏?难道东元十九年北征草原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天无二日军无二帅的道理,难道张朴和一众宰相副相们都不知道?那一仗败得那么惨,输得那么狠,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萧坚与杨度在军事上的意见相左。杨度主张速战速决,萧坚希望稳步推进,两个人谁都说服不了谁,结果该快的时候不快以至错失战机,该慢的时候不慢导致战线彼此不能衔接,终于酿出大祸。殷鉴不远,怎么张朴转眼就犯下同样的错误呢?况且,他自打领兵以来,几乎都是独自指挥作战,仗怎么打什么时候打还有需要打到什么程度,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从来没和别人做过配合。能不能跟别人搭伙,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张朴怎么就会觉得,他能够和萧坚在一道马槽里搅食呢?未必张朴觉得,因为萧坚提拔了他一把,他就肯定会听萧坚的话?这怎么可能。萧坚确实是对他有着知遇之情提拔之恩,对于这份恩情,他心里一直都很感激。同时,作为军中后进,他也一直很尊敬老将军。但不管是感激还是尊敬,这都是私谊;私谊怎么可以跟军国大事相提并论?所以,即便他去了嘉州辅佐萧坚,也不可能做一尊笑口弥勒。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估计很快就会同萧坚发生争吵,然后势同水火,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就只能由朝廷出面来化解。而最后的结局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必定是他打起铺盖卷滚蛋。 这就是张朴可恨的地方。明明就不懂军事,还喜欢跳出来指手画脚地瞎指挥!你说,这家伙真是找不出事情可做,就不能抱本《大禹谟》来做考证? 张朴还有个可恨的地方,也与南征有关。萧坚本来是能够在几年内安安稳稳地退下去的,可张朴却生生地把他推到了战场上。倘若西南战事一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变化,萧老将军的一世威名就算是真正地完了。商成很怀疑,假如真有这么一天的话,老将军或许……唉,但愿不会吧。 但商成真的是很担心西南的战事发展。 除了对战事的担忧,也有对萧坚的担忧,同时还有对其他事情的忧虑…… 他平时没什么事,就喜欢瞎琢磨乱思考。在仔细研究战史的时候,他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大赵立国之后,接连同四周大大小小的许多国家进行了很多场战争。其中有胜仗也有败仗,还有不胜不败的糊涂仗,就不去仔细地赘述了。但是,在与突竭茨进行的大规模军事冲突里,大赵却一直没有取得过什么足可夸耀的战绩。太宗和高宗时期接连的几场大败,不仅严重消耗了国力,还沉重打击了朝野上下对战争的信心,从那之后,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开始占上风,稳固防守和有限反击,逐渐成为大赵各支主力的主要作战方式。随着作战思想的转变,军中将领的选拔标准也在同一时间紧跟着进行调整。等到稳固防守战术的逐步完善,象开国大将王奢那种进攻型的将领就再也没有用武之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善于依托高大城墙进行防御作战的指挥员,其中的佼佼者,就是以萧坚和严固为代表的这种既能攻也能守的稳健将领。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东元帝即位的前后。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大赵得到极大的发展,随着经济的繁荣和国力的鼎盛,发动对突竭茨的战争以求雪耻和报仇的呼声自然而然地就成为朝野的一致愿望,东元十九年的北征,就是发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之下。但是,虽然大赵已经具备了发动一场大规模对外战争的国力,却严重缺乏能够调度指挥对外战争的骨干将领,在物质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却发现没有能够妥善发挥自身所有优势的高级指挥员,于是只能在矮个里面拔高个,匆忙推出了萧坚和杨度;结果就不用说了,虽然输在意料之外,仔细地想一想,却也是输在情理之中。在这里,就不能不提到杨度这个人。辅国公杨度,这是大赵现役的高级将领里面非常罕见的进攻型将领,看他的战例,无一不是其疾如风侵掠如火,他的用兵,也被人评价为“势如泰山崩”。一群坐地虎里里面突然出现一条翻江龙,这个事情就很值得推敲和玩味了。商成觉得,杨度的发展和崛起,应该是大赵军事战略指导思想发生转变的前兆,同时也是战略思想大转变的一次试探。可以说,做出这次试探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一群人,他们本身都未必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但他们确实是发掘出了杨度这个大赵高级将领中的另类。这些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顺应着时代的前进步伐,逐步地调整着整个国家的战略指导思想,同时也调整着将领的选拔标准。经过东元十九年的战场检验,大赵朝廷已然意识到,那种稳健有余进取不足的将领并不适合如今的国力需求,而那种纯粹的进攻型将领同样不能承担重任,当前最需要的是既有战略眼光又有战术水准并且极具攻击性的高级指挥员。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有不少,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自然就是他商燕山了。这也是他为什么能从那么多的中级将领之中脱颖而出的根本原因。不是他比别人做得更加出色,而是他恰好就在那个关键的受人关注的位置上,于是他就走进了朝廷的视野…… 他做出这个判断,还有个很确凿的证据。以前军官们的晋升,通常都是三年一考五年一升,大家都是循着惯例慢慢向上走的。但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一些有着对外作战的经历和经验的军官,就明显比别人更容易升迁和晋职。特别是在燕山卫,这种情况更加明显。他自己就不说了;比如文沐,完全就是一年一大步,两年时间不到就从正七品到了正五品上,离四品将军衔只差那么一点点;象邵川,以前象他这种不识字的军官基本上没有升上五品将军的可能,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封爵都可以授到开国侯甚至是开国公,勋衔却是死死地卡住品秩不放。这回邵川破了黑水城,不仅封爵开国侯,还迈上了五品的将军衔,其中有酬功的意思,同时,大约也是朝廷释放出的一个信号:识字与否依旧是军中升迁的一个重要考核标准,但是,假如有人立下了足够的功勋,那么升迁的标准也是可以随之放宽的…… 现在,一个问题出现了一一新旧交替!新的主动进攻的战略指导思想,必然要代替旧的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而作为两种思想各自的代表人物,萧坚和他,也必然会产生一定的冲突。实际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很早就已经出现了;这一点,不管他还是萧坚,都必须承认!是萧坚提拔了他,是萧坚重用了他,但是从草原上撤退回来之后,萧坚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甚至在他第一回进京的时候,曾经专程去拜谒老将军;但翼国公府却没有让他进门。这或许是萧坚施恩不图报的缘故;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各自所代表的军事思想格格不入,因此上两个人才根本就没有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毫无疑问,西南战事,必然是萧坚最后一次实地指挥军事行动了,假如再出现闪失的话,对他个人而言固然是毁灭性的打击,对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而言呢,是不是可以说是这种旧的军事思想的最后绝唱?倘若旧的失利了,而战争还在继续,那么谁来接手指挥?答案不言而喻。这个答案是不容置疑的,同样也是无法更改的!这将是一场激烈的新旧冲突,同时也是一场残酷的新旧冲突!它不见得会引发内部的激烈斗争,但必然会伴随着大量的生命和鲜血一一在西南战场上奋战的那些大赵将士们的生命与鲜血…… 他恨张朴,就是恨在这个地方。萧坚本来是有机会安安稳稳地退下去的,结果西南战事一起,现在就很有可能失去所有的荣誉和荣耀,身败名裂地下去!而他,却很有可能不得不踩着萧坚苍老的身躯,走到嘉州。这一点,无论是对他来说,又或者是对萧坚来说,都是无比的残酷! 他坐在城外驿站的堂房里,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直到值勤的侍卫敲门禀告说,上官锐派人送了几样东西来。 他在吃饭的时候,曾经点名要了一幅常秀的草书字帖,走的时候匆忙,忘记带上,眼下上官锐派人送了来。 字帖是小事,侍卫收下便是。但上官锐送的另外一件物事,侍卫就没办法处置了。 上官锐送的另外一件礼物,是纤娘子。上官锐的神通实在是广大,这都已经半夜了,居然还能从西苑内教坊里拿到纤娘子的契约文书,连带着勾销乐籍的回执以及教坊知会地方开立户籍的公文,还有纤娘子身边两个丫鬟的文契,统统都让人一并交给商成。他甚至还替纤娘子准备了整整三挂马车的各种物事,却转告商成说,这都是纤娘子的随身趁手物件。 商成随手翻了一下纤娘子“随身物件”的名册,登时哭笑不得。纤娘子一个身在乐籍的教坊女子,居然有唐初书法家虞世南的行书真迹,这事说出去有人肯相信? 商成不想让纤娘子留下。但他也知道,假如他真让纤娘子走人的话,上官锐会不会放过这女子先不题,估计这女子先要被惊吓一番。算了,看在虞世南行书真迹的份上,就让她留下吧。至少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不是? 他很好奇的问了一个问题:“你嗓子很好呀,为什么要在酒楼里做事,不去唱大书或者唱书?唱歌的话,你大概早就攒齐自己的赎身钱了吧?” “奴小时候被人下了药,坏了嗓子,唱不上高音。”纤娘子细细的声音说道。 商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2)“其术颇有可观之处” 巳时前后,原本晴朗的天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西北的天边涌上来一团乌云,张牙舞爪地弥漫着,很快就占据了大半个天穹。几群寒鸦在天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着,偶尔呱呱地啼鸣几声。乱风把枯叶和草屑拖得满地翻滚,肆无忌惮地穿行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人们急忙着收起早上刚刚晾晒出去的衣裳棉被,钻在堂屋里,或者立在房檐下,不安地等待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但雨就是不落下来。 鼓楼上敲响午时钟的时候,田岫他们一行七八骑从城北的安远门进了城。 他们这是从小洛驿回来。两个多时辰走了四十里路,人人脸上都带出疲惫的神色。他们谁都没有下马,各自坐在鞍桥上,木着脸,掏出腰牌依次递给把守城门的士卒验查。士卒也是一脸的冷漠,应付公事般地接过腰牌在眼前晃一下,眼珠子都没转一下便递还回去,然后挥一下手,就象撵苍蝇一样地让他们过去。 进了城,沿着大街走过两三个街坊,一行人才渐渐有了一些生气。几个工部的小吏纷纷对田岫说,这都午时了,即便回了衙门伙房里也没热乎茶饭,不如大家先散了,等未时再去上衙也不迟。 田岫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一趟大家是兴兴头头地赶去小洛坊,本想着观天仪能够一蹴而就,不说其他,至少要落个好口采,哪知道结果是空欢喜一场,最后落个悻悻然而归;这事放谁心里都不舒展。她想了想,就说:“明天是休沐,干脆,一一你们都回去好生歇息一回。这样,我回衙门帮大家签个到。” 这个决定立刻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和赞扬。几个刚刚还垂头丧气的家伙,马上就有了些精气神。他们一边说着田岫的颂扬话,一边彼此客套告辞,转眼间就各奔了东西。十字街口很快就只剩下田岫和太史局的汪少卿。两个人骑在马上互相看了看,都不由得失笑着摇头。 “田大人,”汪少卿说,“这时候不早不晚的……反正不急着上衙门,要不,咱们去前头寻一家清净酒肆小酌一杯?” 田岫大方地点了点头。她马上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您不回去?” 汪少卿松开缰绳让坐骑慢腾腾地朝前走,说:“我哪里买得起京中的房舍?我家在恩州。现在身边就只有两个帮忙的亲戚。”他抿着嘴自嘲地一笑。“不怕田大人笑话,我自打鱼跃龙门至今,已经是一十七载春秋。足足十七年的仕途,我就做了十七年的京官……”话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嘿然一声喟叹。 田岫能理解他的心情。京中柴米贵,很多籍贯外地的在京官员都是把家眷留在原籍,自己在京城赁屋而居。她自己就是同样的光景。想一想,十年的宦海生涯,她又挣下了什么?一片瓦都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岔开话题说:“汪大人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高堂……”她一下煞住嘴。她不清楚汪少卿今年多少春秋,可看他乌纱幞头下白多黑少的鬓角,估计已经五十出头了。这样的岁数,再去请教他的父母,似乎很是不妥…… “他们都还健在。”汪少卿咧开嘴,高兴地说,“我家里两位老人早先都要下地务农的,一辈子在地里吃苦,活得筋健骨壮,这都六十五六的人了,依旧没什么大小毛病。夏初的时候接到我那大儿子的家书,信上说,家父现在一顿饭还要吃三大碗,招惹得我老娘亲追着他骂,说他不知惜福!” 田岫也笑了,她说:“那是他老人家的福气好!”又说,“令堂的精神如此矍铄,也是能享福的!”停了停,她又问道,“汪大人,您刚才提到了大公子。您膝下有几位公子?” “四个。还有一个闺女,六年前出嫁了。”汪少卿说。说起自己的亲人,他的脸上洋溢着骄傲和满足的光彩。“就嫁在本县,是本乡一位先达的后人。我那女婿很争气,去年已经过了州试,我本来想教他现在就来京里参加明年的大比,他说他想在家再读三年书,把学问做扎实以后再来应试,免得虚耗钱粮。”他望着前头的街道,似乎是望见了自己的女婿一般,赞许地说道,“很踏实的一个后生哩!” 他感慨了一会,很快就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神色,说:“就是我那几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争气,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事实上,他的三儿子和四儿子基本上都不算认字。以前家里都瞒着他;大前年他回家探亲,考问儿子们的学业时才知道这件事,把他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他实在不好意思在田岫面前曝露这件事一一这是家丑呀! “科举有时也是撞运气。”田岫只能这样安慰汪少卿。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还讲了李哲的事。李哲是名扬京师的大才子,诗辞歌赋经典文章样样都不落在人后,却连平原府的府试都过不去,至今还是秀才的功名,这不恰恰说明科举应试不单要有真才实学,还须有好运气么? 汪少卿不再言语了。他自己就是赐进士出身,当年的礼部试排在二百一十多名,差不多是倒数的前二十名,说科举应试要撞大运,他自己就是明摆着的证明!他也没有接田岫的话。在京城里呆了十六七年,平原三子中的李哲李暂师,自然是他耳熟能详的人物。他不认识李哲,但听说过这个人,还知道这个人的一些事。他知道李哲和田岫有些渊源;李哲曾经师从田岫的父亲田望田东篱,并且很受田望的器重。不仅如此,他还听说过一些有关李哲的流言。据说大书家黄勿就曾经说过,李哲这个人的学问“颇有可观之处”,听起来是颂扬话,李哲的朋友故人也拿着这句话到处传扬。可汪少卿却知道,黄勿的原话是“其术颇有可观之处”,意思就是“其道不可取”,完完全全就是一句诛心的难听话,亏得那些人有脸拿出去说!还有,前些年李哲好象跟一位宗室里的女子走得很近,看似是彼此仰慕,聚首在一处互相讨教诗令文章,其实哩,好象并不是那么回事。至于内里究竟如何,李哲又是什么样的打算,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这种事情,外人岂好擅自断言…… 汪少卿原本就瞧不上李哲的为人,更懒得评述这个人的长长短短,根本便不想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心里是这样想的,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变化,眉宇间却是流露出两分不屑,语气上难免有些冷淡。好在说话间前面街边就垂着一挑纱灯,一看就知道是间不错的酒肆。两个人也不多余地挑拣,酒肆前下马,马上就有伙计殷勤地招呼迎接,又有小厮牵着马匹去饮水喂料,两个人你谦我让着就进了酒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3)鱼脍 酒肆不大,只有一间半的门脸,摆着七八张长短桌案。堂房里有些阴暗,靠墙的柜台上点起了盏油灯,一个戴文士巾穿蓝布袍的人凑在灯下,一只手拿着本帐簿之类的册子,一只手捏着一支秃笔,愁眉苦脸地又是摇头撇嘴又是唉声叹气,连田岫他们进门,他也没有瞥上一眼。直到伙计唱歌般高声吆喝“老客,两一一位!热汤热巾的一一来啦!”,他这才抬起头,迷瞪着眼睛来回逡巡着。 一霎时,掌柜脸上的愁苦神情就变幻作洋溢的热情。他马上放下手里的帐册,从柜台后面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在衣裳上使劲地擦了擦手,三步并两步抢到门槛外,接过伙计手里的拂尘先帮着汪少卿掸扫身上的尘土,拂了肩头扫袖子,刷了前襟扫后裳,等汪少卿跺着脚用干布抽打鞋面上的土,又转身打算帮忙田岫。田岫怎么可能让他帮忙这种事情,一侧身回避过去,伸出手说道:“拂尘给我!我自己来!” 掌柜的这才发觉,这位七品官居然是个假公子,说过无数遍的一大堆讨喜逢迎话登时就全都憋回肚子里,愣怔了一下,脸上又换作局促不安的神色,搓着手说:“……呀,这怎是好!上门都是客,这点些微小事,怎能让大人自己动手?传扬出去,别人定定地要说是我家的不是!”他嘴上说得好听,到底还是没有伸手帮忙。话是对田岫说的,一双眼睛却望着汪少卿,又说,“两位大人,里面请。一一要雅间?” “你这里还有雅阁?”汪少卿怔了怔。他在街面上瞧得很清楚,这家酒肆虽然是一楼一底的两层布置,但楼上那一层的高低很有局限,飞檐压得低不说,几扇窗户也没有雕棂,显然不是待客的雅阁,多半是酒家和伙计的住宿歇息所在。他朝堂房里望了一眼,借了柜台上灯火的光亮,这才瞧见右首边有两道用棉布帘子遮掩起来的地方,看来棉布帘子背后就是掌柜所说的雅间了。他琢磨了一下,摇头说:“算了。天色不好,雅间里肯定晦暗,还不如这外间敞亮。”回头又问田岫,“田大人之意如何?” 田岫把拂尘交给掌柜,说:“就外间吧。” 两个人在略微靠里的地方挑了张桌案坐下,又用酒肆送来的热水洗了手和脸,各自握了一盏热茶汤慢慢呷着解乏,嘴里有一句没一搭地拉着闲话。酒肆里也没别的客人,两三个大伙计你来我去,眨眼间就送来四色果子四色果脯,热情的掌柜把两边墙壁上灯龛里又放了两盏油灯,又帮他们斟满茶汤,这才笑眯眯地问说:“两位大人,想吃喝点什么?” “两荤两素,汤水随便。”汪少卿抿了口茶汤,随口说道,“有什么拿手的酒馔么?” “……有鱼脍。” 汪少卿皱了下眉头,左右打量了一番。鱼脍就是把生鱼去头尾肚皮,切成薄片或细丝,再蘸上姜丝蒜汁芥末香菜酱料橘皮盐粒做的料汁,做得精致的话,足称得上是一道美食。但做不好的更多。这道菜的诀窍一是鱼片不能过厚,二是大酱必须滋味鲜美,不然的话,要是压不住生鱼腥气,那才真叫作一道菜坏了一桌的佳肴。看这家酒肆的器量格局,他怎么也瞧不出哪里有“侍女金盘脍鲤鱼”的气象。 掌柜瞧出他的迟疑,马上就说:“还请大人尝一尝小店的‘缕飞水晶脍’。不瞒大人,我家的这店名‘缕飞’,就是因由这道‘缕飞水晶脍’而来的。”又拿眼睛去望田岫。他是开门做生意的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汪少卿已经是上了岁数的人,心意坚决,只凭几句话很难打动,只有指望田岫能帮这个“小忙”。 汪少卿还是沉吟不语,田岫说:“那就先上一小碟,我们先尝一口再说。”她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又是女子,不怕别人说她吝啬小气。她想,一小碟子的鱼脍也不值当几个,好吃就好,不好吃,那么就随便放几枚制钱;想来汪少卿也不会说什么。说着,她忽然想起一桩事,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掌柜的自然不知道她笑什么。见汪少卿不反对,掌柜的眼睛立时笑得眯成一条缝,拍手说道:“好,我这便亲自去切鱼片!” 田岫看汪少卿嘴角带着一些笑意,偏了头凝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就知道他对自己刚才摇头发笑有了心思,赶紧说:“前几日,就是咱们这一回去小洛驿之前的那一晚,澧源大营的上官大将军设宴款待长沙公主与应县伯,我适逢其会,也被大将军邀去做陪。设宴的的临渊阁也有一道鱼脍,唤作‘水晶脍’一一这道菜肴汪大人必然是知晓的。这是东市上有名的菜肴,去临渊阁的人都是必定要点的,可是应县伯却是一口也没尝……” 话说到这里,汪少卿心头那点不快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问道:“应伯一口也没吃?这是哪般道理,我可是实在想不出来。” “应伯说,是大夫的叮嘱,要忌口舌。他有眼疾,每当秋冬换季之时,凡辛辣腥膻等诸般饮食都要回避。结果那一晚满满一桌的酒馔,他差不多一口没吃,尽看着别人大快朵颐,自己握着面饼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汪少卿仰起脸哈哈大笑,鼓掌说道:“该当他有这般报应!他支使着咱们来回空跑一趟,正当教他美酒佳肴在前却偏偏不得一饱口腹之欲!”又说,“那后来呢?他到底遵没遵守大夫的叮嘱?” “还是拈了几筷子的。”田岫忍着笑说道。那一晚她与上官锐都说要请商成吃喝,结果主人吃得兴高采烈,客人却不能碰荤腥,世间事就有这般凑巧!特别是商成拿盐拌生菜下饭时,咬一口面饼吞一口生菜便忿忿然地瞪视几个人一眼,那咬牙切齿的愤懑神情尤其令她记忆深刻。刚才掌柜的提到鱼脍,她一下就回想起当时的光景,这才忍俊不住失声发笑的…… 汪少卿说:“上次请教观天仪的制作方法时,我在应伯的庄子上见过他一回,很是爽朗的一个人。可惜了……”可惜什么,他就掠过不题。或许是可惜商成破了相貌,又可能是可惜他一身本领却只能枯坐桎梏徒度光阴……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说,“对了!一一田大人,我见邸报上见过应伯的履历,寥寥数笔语焉不详,不知田大人可否知晓应伯的过去故事?邸报上录载,自他吃粮当兵到现在,也不过三五载而已,究竟是如何振作奋发一至于斯?” 田岫低垂下眼帘,沉默下来。良久,她才幽幽地说道:“你看他现今的相貌便能知晓一二:那都是他在沙场换命搏杀,一刀一枪挣来的功勋爵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4)总有办法的…… 大概是田岫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语气也有些深沉,正夹起一搭香油葱段的汪少卿惊讶地瞄了她一眼。虽然他的本职是在太史局,但因为观天仪的事,最近一段时间他泰半的时候都耗在工部衙门里,事情没办成,熟人却结识了不少。别人看他岁数大,又是在太史局那个清水衙门里做事,还没什么六品少卿的上官威仪,因此在公务之余都爱和他说一些三不搭五的闲话。一来二去的,他很是听说了一些工部的趣闻逸事。不是说田青山对商应县颇有成见,两个人的隔阂还很深么,怎么会从她的嘴里说出这般深沉的言辞?这哪里是有隔阂呢,倾心相知的至交挚友也不过如此吧? 汪少卿慢慢嚼着葱段,似乎是在品味芝麻油浇过的葱段的清香。他有点糊涂了,干脆暂时先不说话。 话一出口,田岫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说对。倒不是言辞有什么不妥,而是这句话说得不合时宜,她不该在酒肆里对一个不相干的旁人说。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这是很中肯的评价,商燕山的所作所为也应该当得上这样的评价!不然的话,商成那一晚在临渊阁上发火的时候,陈璞和上官锐也不会唯唯诺诺噤若寒蝉…… 但她的话毕竟是不合时宜,难免冲淡了谈话的气氛。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说话的心思。 这个时候,鱼脍做好了。 酒肆掌柜再三夸口他做的鱼脍是如何精到,用的诸般作料又是如何的精细,两个人却不过掌柜的热情,只好勉为其难地拈了一片一一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沾光他家的酱做得好,比平常的鱼脍要鲜美一些;无论如何都称不上精致……但这种话能想不能说。汪少卿抿了口白酒,把满嘴的鱼腥气冲下去,微微颔首对一脸期盼神情的掌柜说:“就是这般的鱼丝和酱料,来一盘!” 掌柜的一叠声地答应着,兴高采烈地又跑去后面切鱼片了。 田岫是能喝点白酒的。但她一会还要回工部衙门,就没有陪汪少卿,只要了一盏百花酿应景。 汪少卿不善酒,自酌自饮地喝了两盏白酒,脸色有点发红。他把几颗炒黄豆嚼得啪啪响,忽然感慨地说:“田大人,你说,这观天仪的就是如此费周折呢?” 田岫把送到嘴边的酒盏又放回桌案上,说:“这是新技艺,没有现成的物件和工艺让我们参照,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摸索。这还算快的了。前头我们烧制玻璃的时候,比眼前的光景更加凄凉,每天烧坏了的玻璃料不算人工只论制钱,都是几十上百缗,把人急得直跳脚,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一嗯,我说得不对,不是烧坏了,而是根本就烧不出来!不管再大的窑炉,再旺的火头,可填进炉子的底料根本就烧不化……”一股辛酸的惆怅滋味忽然涌上她的心头,她顿时就说不下去了。她端起酒盏,低头饮了一大口,带着一丝苦涩的酸酿立刻填满了她的胸膛……别人只看见朝廷要开设六部的第二十五司,只看见她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很快就会做到五品的司曹郎中,都在羡慕她的风光和通达,又有谁知道,这份荣耀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的酸甜苦辣呢?她虽然是女儿身,但不管是才学还是智慧都不输于男子,尤其使她骄傲的是,她的心志刚坚能不为外物所侵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有始有终,从来没有半途而废!但是,就在那段艰难的时间里,她也曾动摇过好几次……作为总揽玻璃烧制技艺的负责人,在她的督促下,工部一连数月扔下十几二十万缗的铜钱,却一直连水花也没泛起一个,其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仅是外面的人在嘲笑她,就连工部衙门里也有很多人当面背地地议论,即便老师常秀和工部衙门都很支持她,她自己也觉得很羞愧。有几次,她把请辞的文书都写好带在了身边,最后却总是没有拿出来。她心里很清楚,她不主动辞职并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官秩职务恋栈不去,也不是因为她生怕因为这件事而使自己蒙羞丢丑。她之所以不请辞,是因为她相信这玻璃并非是空穴来风!既然朝廷肯为商燕山“与途偶闻”的东倭国金山银山而聚兵,宗室愿意为一份名为东倭方略的画饼而一掷万金,那她为什么不能发狠赌气一定要把玻璃烧出来呢?既然那么多人都信实商燕山的妄言诳语信,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一回?总之,哪怕是发狠赌气,她也要把玻璃烧出来!然后她成功了。虽然技艺很粗糙,能不能烧成还要靠几分运气,但玻璃总是烧制出来了。至少可以证明,世间除去水晶、流离、水璃之外,也确确实实有玻璃这样的物事,而工部衙门,是惟一掌握着全部玻璃烧制工艺的地方。更加确切地说,这个地方就是工部衙门的专利司…… 汪少卿又喝了一盏酒。现在他的手都有点发抖,筷子在装黄豆的盘子里指指点点了好几下,却总是夹不稳,没奈何,他只好把筷子放下,伸出手去抓起几瓣醋蒜。他一边撕着蒜皮,一边对田岫说:“你前两天讲,应县伯已经把制作观天仪的诀窍告诉你了,那你怎么连个望,望……望远镜也做不成?” 看来他是真的有些醉了。不然的话,象他这样老于世故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说出这种得罪人的话。 田岫当然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在去小洛坊之前,她和人仔细探讨过,商成说的办法绝对没有错,把刀具和铜管固定好,再用刀具在铜管上刻画螺丝纹应该很容易。但谁都没有料想到事情远比他们的想象更加艰难。做一个固定刀具的铁架很容易,铜管和刀具却怎么都不能配合,七八个官吏和二三十个大匠围着铁架子忙碌了五天,最后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教工匠们继续象过去,拿着刀具在铜管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抠纹路。这是精细活,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成事,于是他们只好再灰溜溜地返回来……她说:“应伯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也是一字不差地记的,谁知道……”她摇了摇头,愤愤不平地叹了口气。她有理由去愤恨。她觉得,要是商成当时更加上心一点的话,她就不用空跑一趟了!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只能怪商子达!就怪这家伙不上心! 汪少卿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恨恨地把又空了的酒盏在桌案上一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我说,这事只怪商燕山敝帚自珍!” 这话算是说到田岫的心坎上了。她登时对汪少卿大起知己之感。但她嘴里还是在替商成作辩解:“也不能说是他敝帚千金不以示人。他平时的事务繁杂,不可能面面俱到周全照应的……” “是啊,应伯杂务缠身,是个大忙人。”汪少卿咧了下嘴,不屑地说,“不是与谷鄱阳斗棋,就是陪鄱阳侯家的女儿赏竹,无聊时带上一班人到处去凿石头……” 田岫笑起来。商成跟鄱阳侯谷实斗棋的事情,南阳和陈璞都跟她譬说过好几回;商成想从石头里凿出一条龙的事,她也听南阳说过;不过,赏竹的事情却是头一回听说。看来,汪少卿比南阳和陈璞还要清楚商燕山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事。 汪少卿咂着嘴,仰头望着房梁,沉吟了半晌,说:“总得想个法子,让应县伯再帮咱们一把!” “那可难了。”田岫笑着帮他把盏里又续上一些白酒,说,“他要是不上心的话,大约没什么人能指使得动。” “总有办法的……”汪少卿手指头搭在桌案上,轻轻地敲着,拧着眉头思量着好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5)话不投机 汪少卿迷瞪着一双醉眼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在案上轻轻一拍,说:“要是应县伯能来做太史令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田岫惊讶地望着太史局的少卿,半天才说道:“太史令……好象是正五品吧?” “从四品!太史令位列九卿之列,怎么才是五品?”汪少卿很是不满地乜她一眼。他举起右手,大拇指压着小指头,张岔着其余三根指头,晃了两晃,很豪迈地说,“是从四品!” 田岫忍着笑,说:“是我错了。您说的对,太史令是从四品。” 见她知错即改,汪少卿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他嘴里嘟囔着不怎么清晰的酒话,又去摸酒壶,手都搭住酒壶了,忽然想起来一桩事。他的脸色马上就充满了阴霾,忧心忡忡地说:“哎呀,我忘记了,应县伯是实封的爵禄,还是上柱国,他大概不会屈尊来做太史令……”但他转眼又高兴起来。“田大人,我记得,朱相国是你的老师,是吧?要不,你在朱老相国替我们美言几句?只要能使应县伯答应出任太史令,我们太史寺上下都欠你一份人情!” “啊?”田岫张着嘴,半晌都没说上话。她对汪少卿这个神鬼莫测的高明主意都没辞了。“……那,那……张大人怎么办?应伯出任太史令,张大人又当如何措置?” “啧,”汪少卿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撺掇田岫去把商燕山弄来太史寺,却浑然忘记了衙门里还有一位太史令。他扶着空酒盏,忧愁地思索着,妄想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又喝了半盏酒,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教一位正三品的上柱国大将军出任从四品的太史令,其间的种种纠葛为难,大约要比他这个正六品升到正三品宰相还要艰辛哩!不过,说到宰相,他倒是有些话不吐不快。哪怕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话绝对不能说与田岫听,但酒劲上头,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 他要说的,就是广受朝野诟病的“清查隐户诡田”!也不知张朴和朱宣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居然鼓捣出这么一个烂主意。隐户诡田的事情由来已久,至少在宪宗年间,就有了这种说法。但首先要搞清楚,这些隐户他们隐去哪里了,那些诡田又藏匿在哪里?答案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还不都是在乡绅手里嘛!那么,现在朝廷要清查隐户诡田,到底想要做什么?这是要清查流民土地呢,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倘若是后者的话,那就不消题了。史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沛公后来安然无恙,还改了个名字唤作刘邦;舞剑的项庄却死在乌江边上。要是前者的话,那他就想问一问两位宰相,清查之后呢,朝廷打算怎么做? 这个事情田岫还是比较清楚的。她郑重地说:“隐户要重新造册登记;清查出来的诡田,能说清来历的会发还给农户,说不清的会录入官中作为官田,以后也许会划为官员的职分田。”这是她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据说是宰相公廨反复磋商之后得出来的结果。她觉得,这种处置的办法还是比较妥当的,一方面安抚了庄户,另一方面也照顾了官员的情绪,至于那些窝藏丁口隐匿田亩的人一一哼,活该他们受磨难! 汪少卿冷笑了两声,仰起脖子把盏里的残酒一饮而尽,哈着酒气说:“发还农户?划分职田?一一哈,哈哈……”他把酒盏重重地压在桌案上,问道,“田大人,你瞧瞧我,我在京十七年了,至今仍是赁屋而居,身边除了两个帮忙的亲戚之外,连个随从的家人也请不起。依你之见,我在老家有多少土地田亩,家中又有多少丁口?” 田岫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不想说。有说的必要吗?没有。看汪少卿的吃穿用度,能想见他平日里过得并不算宽裕,不然也不会在这家酒肆里请同僚吃鱼脍了。 “我恩州老家有田四十顷,口丁三百许!”汪少卿冷不丁地说道。他挑起眼皮挑衅般地凝视着田岫。但很快就自己泄了气,耷拉下头,说,“其实,真正是我家的土地只有不到百亩;其他的,都是挂在我名下的。我在朝廷里做官,因循制度,我家里不必担负徭役赋税,那些挂在我家名下的土地人口,也一样没了徭役赋税之苦。这些人,还有这些土地,就是隐户诡田了吧?” 田岫默然地点了点头。她眼神复杂地望着汪少卿,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很难说出口。汪少卿家里的情形,跟朝廷说的那些诡田隐户,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汪少卿摊开手,苦笑着说:“你看我这穿戴,象是个家有千亩良田的财东不?不瞒你说,挂在我名下的那些土地,我家里几乎是分文未取,除了年头岁尾收点贺礼和几色点心,其他的什么制钱粮食一概没有。乡里乡亲的,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交道和情谊,别人哀告到家里,我家里能把人朝外撵吗?别人把土地人口寄在我的名下,不过是想少受些盘剥,所图的不过是多留点粮食,能多吃几顿饱饭,能使日子过更好一些,我家不能挡着别人的这点本分念想!再说,我家里也没有不接受寄名的理由。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活这一世,不就希图个好名声吗?” 田岫觉得汪少卿的话不对。汪家倒是留下了好名声,受损失的却是朝廷!但她依旧没说话。她明白,汪少卿现在说的这些话并不是说与她的,而是想让她帮忙转递给那些大人物。所以她一声都不言语,只是认真地听着,记着…… “在京的官员之中,象我这般情形的人还有很多。有些人只是让别人寄个名,没有多余收什么钱粮浮财。当然,也有一些人要收一些。有的收得多,有的收得少,少的不过一亩五升半斗,多的也不过十取其二。不过,也有些人小人行径,借机欺哄蒙骗了别人的土地一一但这种无赖顽恶之徒毕竟是少数。你说,象我那些乡亲,他们是隐户吗,他们的土地是诡田吗?” “是。”田岫毫不犹豫地说道。至少这些人是在逃避朝廷的徭役和赋税;说轻了他们这是在犯错,说重了可是犯了刑律的。 “书生之见!”汪少卿气愤地站起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招呼着掌柜跟他出门去马背褡裢里拿钱,摇摇晃晃地边走边说,“亏得我还听说你在江南做过几年的观风使!难道你这观风使,观的是《国风》?你就不想一想,为什么别人肯把土地人口都寄到别人的名下呢?难道是我的名声真有那么好,又或者是他们都被膘油蒙了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6)偶遇 田岫走出酒肆的时候,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丝。 她坐骑的鞍桥边叠放着一件雨衣,但她并没有拿出来披上。她现在的心绪极其纷乱,根本顾不上其它。 她一时也不想马上回去衙门,索性牵着马,顺着街道慢慢地走。 雨中的城市很安静。没有马蹄铁磕在青条石上的咔哒声,没有车轴转动时酸耳的吱嘎声,没有小贩们沿街叫卖的长短吆喝,甚至没有公鸡不安分的啼鸣和野狗的吠叫,往日里永远是喧嚣和忙碌的上京城,现在看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汪少卿临走时说的话掷地有声,令她在惊讶之余,连替自己辩解都做不到。她也不想辩解。她是在江南做过几年观风使,但这个观风使的全称是“江南路行州观风使”,和别人以为的“在江南作观风使”根本就是两回事。行州,也许都没多少人听说过这个地名,能够比较确定地指出这个地方属于江南路管辖的人肯定更少。田岫能肯定,十个听说过行州的人,至少有九个说不清楚它到底是在哪个方向,更不要说教他们来说一说行州的大致情形了一一他们绝对说不上来!没有到过行州的人,永远都想象不到那是个怎么样的凶险之地!当初她上任的时候,在路上就跋山涉水走了五十天,第一眼看见行州城,她委屈得直掉眼泪,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辞官回家……行州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她在那里呆了好几年,给它的评价只能是一个字:穷!行州治下有十县,没有一个县超出了三千户,全部都是官员们不愿意去的下县;除了州府所在的方平县有两千多户人家以外,其他的县一般只有几百千余户。人口稀少、物寡产薄、地形险恶,这就是她这个“江南观风使”呆了五年另十个月的行州! 汪少卿说她是书生意气,还指责她空背着观风使的名义却不去观察民风,她也不愿意去纠正。自从高宗末年俞基辞相之后出任荆湖路观风使开始,还有几个观风使能真正做到“巡查地方、安抚民情、存抚孤弱”?这个官职其实就是对官员的一种变相贬谛。她之所以会被朝廷派任行州观风使,就是因为她在《青山稿》提出了一些“荒唐谬论”,被人所恶,才被发配过去吃苦的。 她真的是去吃苦的。她不单是去吃苦,还要受人欺负。行州有几个县的官员长年累月都不到任,衙门里的书吏差役混同着无赖恶霸,把地方上搅得乌烟瘴气。有一回,她在兆山县歇脚时,稍稍地向店家打听了一下当地的民风民情,半夜里就有人隔着门向她发下狠话,警告她管束住自己的嘴,不该问的别问,不当说的别说,不然的话,须知山高皇帝远,林深不留行;在大宽县,有人把一把青铜匕插在她的门上,告诫她不要去打听官府凭什么在东元十九年就要征收东元三十三年的税;下余县城的青盐每斤卖到一百文,比别处高出近倍,百姓连盐都吃不起,做饭时只能用苦石,而衙门里差役的婆娘却都穿着绸子做的衣裙。她气愤地写了公文去行州府揭发,换来的却是行州府的申饬:观风使观的是民情,你去操心公门中人的家眷做什么!把她气得两眼直发黑!她也只能气得两眼发黑。除此以外,她什么事都做不了。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观风使而已,没有临机处置地方事务的权利,看见不平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成公文,发去上京,递到朝廷。但这些公文最后的结果都是石沉大海…… 她不止是被上司刁难,受同僚排挤,遭鼠辈陷害,还差点被畜生害去性命。去年岁末,她从京中返回行州途中,在下余境内撞见一头饿急了的猛虎。要不是她当时狠下心舍弃了坐骑,砍断马腿把那匹牲灵喂了饿虎,她多半就会死在那座荒山上…… 不过,对她而言,在行州的这几年并不全是坏事,至少她自己就觉得,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这些磨难让她更快地成熟起来!假如说五六年前的她还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的话,那么这把剑如今已然是寒光四射。如今的她不会再象刚刚被贬斥的时候那样彷徨与无助了;现在的她有决心有信心也有恒心去做一些事情一一比如说出任专利司的司曹……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做上的事情,田岫的心情一下就舒展开来。汪少卿的话才真正是书生之见!那些在别人的名下寄名的人,还有那些同意别人寄名的人,他们都是国之蛀虫!井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大家各自所持不同,她不屑与汪少卿争论! 不过,汪少卿似乎并不象是个蛀虫吧? 她又有些犹豫了…… 她现在已经走过了几条坊街,前面已经遥遥地能够看见皇城前的高大牌坊了。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别号。 是李哲。他和几个人正站在街边大声地交谈着,一个个脸上红光满面,看来都喝了不少的酒。 李哲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但之前两个人并不认识。李哲向她父亲请教学问的那段时间,她正在京城跟随着李穆学习算术,因此田岫对这个人一点都不熟悉。不过,因为李哲与李穆的关系很好,同时又很受南阳的看重,爱屋及乌,她对他也有一些好感,有两回李哲设宴邀请,她也是欣然赴约了的。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对这个人的看法有了很大的变化,重阳节前李哲的邀约,便被她婉言谢绝了…… 李哲身边还有几个人,田岫也差不多都认识,都是京城里有名的读书人。只有一个人她看着比较眼生。 “这位是河北名士,绛州裴焘裴广之。”李哲连忙给她做介绍。 田岫没听说过这位河北的名士,但还是和裴焘客气了两句。 李哲向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到一边去说话一一他有话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说。 田岫假装没看见,继续向裴焘打听他老师宋灌的近况,听说老先生如今也在京里,她不禁高兴起来。宋老先生是楚辞大家,恰好她也认识那么一个精研楚辞的人,要不,撺掇着南阳出面,让这两个人见上一面? 李哲好不容易瞅见个机会,插嘴说:“青山,宋老先生在汤老相国府里,你想见他的话,我,我……我和广之都能帮你引荐。” 他都这样说了,田岫也不好再对他视而不见了,只好笑着点头:“最近衙门里的事情太多,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她又问裴焘,“老先生不会很快就走吧?” “暂时不会的。老师已经答应老相国,等老相国向朝廷乞骸骨之后,两个人到时候再结伴一同回去。”裴焘很得体地说。 李哲说:“明天就有机会!明天济南王在王府里设宴,也请了宋老先生的,你要是有空,我们一同过去。一一明天百官休沐,你没什么别的事吧?” 田岫马上说:“明天不行。我早就答应了南阳公主,要去她庄子里陪她的。” 李哲很失望地看着她。 田岫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别的话来,比如陪她去见南阳什么的,连忙说:“我衙门里还有事,先走一步!一一广之兄,诸位,我先去了!”说完胡乱地抹了抹马背鞍桥上的雨水,翻身骑上去,拱了拱手就扬长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7)另有安排 在天街尽头的官厩里寄好马匹,田岫回到皇城里的工部衙门。 因为明天是月末的休沐,所以午时散衙之后,不少人都打着出去吃午饭的幌子钻沙溜号了,偌大的衙门里看不到几个人。这也是朝廷大衙门的堂皇做派一一人浮于事!在六部里做事,有没有本事倒在其次,关键是遇事切切不可出头,凡事能推延则推延能挨磨辄挨磨,除非是上头霹雳雷霆一般监督署理的紧急要务,不然的话,能推到十五的事情,绝对不可在十四那天做。因为十四日做了,十五日就很可能无事可做,若是十五日整日无事可做只能枯坐发呆,不巧又落在上官的眼里,这该当是个什么考语就不消题了。所以耽搁三五桩公事不要紧,可要因为一句考评而耽搁了自己的前程,那就是谬之大矣…… 田岫一边回想着别人“谆谆告诫”的这些话,一边不停地和遇见的熟人以及不熟的人点头打招呼。这和几个月前她才来工部做事时的情形截然不同。那时候人们对她一般都是采取视而不见的冷淡态度,如今却是远远地就很热情地招呼她,走近了总会停下脚步,东拉西扯地说几句近乎话。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子,别人就是再想和她拉近关系也找不出妥帖的理由,只能翻来覆去地说一些“回来了”、“一路受累了”之类的空泛话。对于这些人,田岫都是大方又不失庄重地同他们说上几句。她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他们看重的并不是她田岫这个人,而是专利司的田司曹。同时她也在心里告诫自己,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慎言慎行! 快走到公廨时,她看见杨衡陪着两个人走出来。看服饰,那两个人也是官员,一个六品一个七品,仪态举止都带着一股子从容味道,一看就知道不是来工部办事的地方官。很明显,这是别的大衙门里的人。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个人在和杨衡说话的时候,虽然都很努力地想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他们在逢迎着杨衡。 杨衡笑着送别两个人,转回头,就看见田岫。他笑着向田岫拱了下手,走过来问道:“田大人回来了?” “回来了。”田岫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田岫觉得这位东元七年的探花郎大概是碰上了什么不得了的高兴事,脸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开心笑容便不说了,连走道都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气势,甚至连说话时的口气里也透露出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使得杨衡如此高兴,但她并没有打听,而是说起公事:“许州大坊的事解决了?” 田岫的语气听起来比较生硬,要是换一个人这般说话,说不定杨衡心里就会觉得不舒服。但杨衡和她搭班子做事大半年,彼此的脾性互相都很了解,也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说道:“事情都了结了。”他没细说经过,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话头一转,关心地问道,“我回来就听说,观天仪的事有了新眉目,也看了你留在衙门里的案卷。怎么样,制成了?” 田岫怅然地吁了口气,摇了摇头。 杨衡马上皱起眉头,陪着她叹了口气。他说着宽慰田岫的话:“没事,这次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依照你案卷里的办法试过,两片玻璃前后映照,确确能将几百步以外的物事望得清清楚楚。不得了的物事呀!真正的是了不起!”他啧啧赞叹了好几声,又说,“你别担心,也不要着急,这观天仪早晚一定能造出来的!” “我并不怎么担心。”田岫说。她边说边摇头,苦笑了一声,“只是太史局那边……” 杨衡一下便笑起来。他能理解田岫的苦恼。工部之所以会花那么大的力气烧制玻璃,起因就是为了太史局的观天仪。在玻璃问世之前,工部恨不能把每一文钱都砸进花在这上面,每逢旁人拿玻璃出来说事,工部总是言辞铮铮地替自己辩解,说是在为太史局铸造观天仪,太史局要用观天仪来观测天象,观测天象是为了勘定历法,勘定历法是为了社稷民生,至于社稷民生是为了什么,那就不用说了……虽然谁都知道这理由实在是很牵强,也很可笑,但工部当时已经骑虎难下,只能扯着太史局这张“猫皮”来遮掩脸面。不过,当玻璃问世之后,被人在背后戳了大半年脊梁骨的工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扬眉吐气意气风发之下,太史局和观天仪立刻就被丢到一边,尚书翟错向朝廷表功的奏疏里,从头到尾就没有半个字提到太史局。当然也不能说太史局被工部一脚彻底踢开,至少田岫就领着人在钻研铸造观天仪的技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但不管怎么说,工部对观天仪的事情不上心,这也是不容辩驳的…… 一边说着话,两个人一边走进公廨。 进门的时候,杨衡感慨地说:“再过几天,咱们就不用和虞侯司挤在一起做事了。” “哦?”田岫说,“这么说,咱们专利司也要有公廨了?”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不提什么专利司,哪怕别人主动说起来,她也只是说自己不怎么清楚这个事情。不过,在杨衡面前,她就不需要这样谨慎了。她问说,“在什么地方?” “尚书公廨里腾了两间厢房,咱们专利司暂时先安顿在那里。” “呀!在尚书公廨?”田岫惊讶地说。皇城里地方再小,工部衙门里的屋舍再紧张,也不至于连一个办公的小院落也腾不出来吧?这可是六部第二十五司……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翟错和常秀他们在通过这种方式来体现对专利司的重视! 杨衡点了点头,说:“是啊,咱们以后每天都要和尚书大人还有两位侍郎大人一道做事了。” 田岫笑了。她能听出来,这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杨衡嘴里能说出这种话来,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因为早年间曾经在仕途上蹉跌过的缘故,杨衡做人处事一直都是非常地谨慎,不管是面对上司还是面对同僚,他都把自己摆在一种很低的位置,既谦逊又有礼,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会严辞厉色地教训别人,就算是在小洛驿和许州的作坊里,面对作坊里的匠人学徒还有帮工们,他还是说得少而做得多。这种谦虚谨慎的性格也使他个人受益菲浅。这一回朝廷筹建专利司,为了帮自己人出头,几大衙门为了专利司的几个重要职务争了又争吵了再吵,惟独他的判司一职毫无争议,这与他谨小慎微的性格不无关系。当然,他的出身也很重要一一“东元七年礼部大比进士及第第三名”,只此一条就能把所有人的嘴巴统统堵上…… 两个人走进公廨,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工部的左侍郎常秀就黑着一张圆脸来了。 常秀的脸色很差,谁和他打招呼见礼都不理会。他的嘴角向下吊着,眉头皱得很紧,在眉心处攒出了一个“川”字,进门先望了田岫一眼,转头却对杨衡说话:“刚才我看见刑部的白晃,一一他来做什么?是来找你的?” 杨衡还没说话,田岫先就觉得莫名其妙。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常秀会那么笃定白什么的刑部官员是来找杨衡的?难道就不许姓白的去找别人? 杨衡站起来,很恭敬地说:“白晃是来找我的。刑部最近在清理过去的陈旧案卷的时候,发现东元八年我在汝州府巡察司处置的那桩‘张氏分离家产案’,并非是我受人关说人情而不秉公措置,而是另有别情。白晃是受刑部陈大人所托,前来知会我这件事的。另外,刑部不日还会有公文专说此事。” 田岫惊讶地张大了嘴。怪不得哩!刚才她见到杨衡的时候,就觉得他高兴得似乎都有点快要手舞足蹈了,原来因果在这里!她知道那桩错案令杨衡吃尽了苦头,堂堂的探花郎,却只能屈辱地在小洛驿作坊里做个管事,其中不知道有多少的辛酸苦楚!更教她愧疚的是,她清楚杨衡这些年的遭际并不是什么因为什么冤案错案,归根结底的原因是因为她父亲田望看重这个人,因此才连累到了杨衡。现在好了,既然刑部发现杨衡的案子是冤假错案,那么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纠正错误,帮杨衡洗刷冤屈,接着拨乱反正,为杨衡平反昭雪……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替杨衡感到由衷的高兴。 常秀却是一点都没有流露出吃惊的意思,明显就是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只是问道:“陈桓为什么不亲自走一趟?” 他是工部侍郎,自然可以对刑部的一个五品郎中指名道姓,杨衡却不能这样做。杨衡低着头解释说:“陈大人本来是要亲自过来的,不过,白大人与我是同年,当年在京应试的时候,还是与我住在同一家客栈的,所以白大人就,就……”他吃吃艾艾地有些不知道该当如何把话说下去了。 常秀已经转过头,深沉地凝视了田岫一眼,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田岫刚刚还在替杨衡感到高兴,被常秀望了一眼,突然间就象一盆冰凉的雪水浇到身上一般寒彻骨髓,从头冷到了脚。她大约已经预感到常秀要和她说什么话,心头一个惊悸,浑身一道颤栗掠过,原本还有些红润的脸颊顿时苍白得令人不忍直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向后退了一步靠着门扇,却把头高高地昂起,梗着脖子亢声说道:“……不!” 常秀走了两步看田岫不肯挪动脚步,转回身说道:“你跟我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不!”田岫的声音很低,神情却很坚决,一双眼睛看都没看常秀,只是死死地盯着房梁,似乎是要把几根梁木凿穿凿断一般。 常秀顿住脚,低沉着声音唤了一声田岫的别号:“……青山!” 但田岫却是扬着脸无动于衷,仿佛眼前根本就没有常秀,青山也不是她的别号。 杨衡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忽然反应过来,常秀要说的肯定不会是小事,不然不会回避旁人。可工部现在有什么事算是大事?只能是玻璃;还有就是观天仪。哦,还有专利司,这才是工部当务之急的头等大事。可这些大事里田岫桩桩件件都有参与,他自己同样是一件不落,怎么常大人突然间要避开他来说话?难道说,是白晃离去和常秀前来这二者之间前后脚的时间,事情又出了什么反复……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发出的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常秀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田岫丝毫都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就从袖兜里掏出一封公文,说:“吏部发来的行文。”他耷拉下眼睑,把薄薄的两页公文展开又合上,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才说道,“……从下个月的初一开始,你就不用再来工部了。你的职司,等翰林院另做安排。”说完话,他把两页纸朝旁边的桌案上一放,转身就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8)离开 侍郎大人匆匆而来,不旋踵又匆匆而去,耽搁的时间虽然很短,但虞侯司的这处公廨终究不是寻常地方,前后两进院落六间正堂十二座厢房坐衙的官员也有三四十位。虽然明天休沐,不少人已经悄悄地早退了,可因事逗留或者无处可去的也不在少数,常秀匆忙来去,动静再小也惊动了不少人。只是常秀脸色太过阴沉,显然是带着一肚子的无明火气,谁都不敢上前触霉头,只能呆望着他的萧瑟背影踽踽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杨衡才从头晕目眩之中醒回过神。事情并非发生在他身上,但他却感同身受一般。刚才的那一刻,恍惚间他好象又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刻天似乎都塌了下来,周围昏暗一片,茫茫然溟溟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仿佛天地之间除了孑然一人之外,再无丝毫片物。什么十载寒窗什么鱼跃龙门,什么青云直上彩云间,通通都都在瞬间化作烂柯梦,轻轻薄薄一纸公文,再高再远的雄心壮志,也要在刹那间直化为过眼云烟……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拖着软绵绵的腿脚,走过去拿起常秀放下的那份公文,回过头望着田岫,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最后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田岫抵靠着门扇,青白着面孔,仰着脸,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顶上黑黝黝的几根房梁。 痛苦,屈辱,烦恼,迷茫,还有羞愧,这些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在她的心头反复盘旋。她的内心现在就象泛滥的洪水一样翻滚奔腾。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她是有所预料的。毕竟她没有考过科举,不是进士,甚至连秀才都不是,没有功名傍身,要想做到部司郎中,那是一桩千难万难的事情,就算文实公他们鼎力支持她,别人也会再三地出来阻拦。所以自从筹建专利司的风声传出来,除了至亲至近的几个人以外,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谈论过这件事。直到现在,朝廷许设专利司的公文三五日间就要下来了,她也不敢稍有懈怠。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在没有接到吏部的任命之前,她依旧是来工部帮忙的翰林院学士……可是,她完全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又是她所尊敬的人抛弃了她!是的,她知道,这事绝对不是常秀的本意,文实公脸上显露出来的痛苦神情,她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这份痛苦并不能掩盖他们再一次背叛了她的本质!就象仲秋的那件事一样,他们又一次背叛了她。仲秋时她在黄灯观被几个人羞辱,他们就没有站出来声援她!他们不仅没有为她做主讨还公道,反而还为那几个斯文败类说情,并且劝导她,教她放过那几个家伙。替那几个人说情的实在是太多了,南阳,陈璞,朱相国,文实公,甚至包括了李穆李定一……他们都帮着那几个人关说。她一个顶着翰林院虚职的孤单女子,也确实没有办法认真对付那几个泼皮诬赖,再说,她也拗不过这么多人,最后只好生生地咽下这口气。可是她忍辱负重,得到又是什么?就是吏部的一纸公文么?她得到的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翰林院另作安排”而已…… 一种委屈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泪水盈眶。 她把脸仰得更高,拼命在不让泪水涌出来。她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田岫,青山,你不能哭,绝对不能哭!更不能在这里哭…… 可是两行泪水终于还是涌了出来。 杨衡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他根本帮不上一点的忙,只能苦着脸,扎着两只手一遍遍地唏嘘叹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再不就做点什么。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时候,空泛的言语只能更教田岫伤心。男女有别,哪怕他们是同僚,他也无法帮上她什么忙。最后,他拿了个碗盏倒了碗热茶汤,默默地递到田岫的手边。 田岫没有接茶汤。她抹了把泪水,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强自按捺着内心里汹涌翻滚的波涛,软着两条腿走到桌案边,拿起那份公文翻看了一眼,回过头对杨衡说:“杨大人,吏部的公文……”她猛地背过脸,紧闭上眼睛,捏成拳头的右手指甲都抠进了手心里,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既然公文到了,我,我……我这就收拾东西。以后,以后……”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本来想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到翰林院来找她;可是她说不出来。再说下去的话,她恐怕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杨衡眼神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无声地点了下头。吏部公文已然下达到田岫的手上,事情已经绝无挽回的可能,这个时候田岫要是再留在工部,只能徒使人笑话。趁着消息还没传扬出去,现在就离开,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有人在敞开的门扇上敲了两下。 是工部司的郎中沈进。 沈进和杨衡是同乡,都是京东淮阳人。不过,杨衡逢难的时候沈进还是个秀才,连府试都没考过,所以两个人早前并不相识。东元十年沈进在礼部大比中二榜留名“进士出身”,杨衡已经被贬到了小洛驿,两个人也没机会结识。直到去年夏天的时候杨衡受工部委派去燕山公干,两个人这才渐渐地熟悉起来。因为是同乡,关系自然比别人来得更加亲近,沈进今天过来,就是想邀约杨衡一道去吃酒看戏的,可是进门就看见这般的情形,忍不住就想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话还没说出来,杨衡就给他递了个眼色,微微地摇了下头。 沈进楞了一下,立刻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反应快,脸上挂着笑容回头打量一下虞侯司公廨,就见庑廊下站着不少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摇头感慨,都把目光扫想这间厢房。显然事情小不了…… 田岫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其实她没什么私物。笔墨纸砚都是公家的;三枚印章,一枚“大赵工部假职同曹”,一枚“大赵工部洛许检使”,两者都是公章,只有一枚行书篆刻“青山田平”的蓝田玉才是她的私章。再有就是一把油纸伞,这是她自己掏钱买的。除了印章和雨伞之外,还有几卷她自己誊抄的杂书,然后就再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了。不过,壁间书橱上还放着不少她的笔录和札记,都是记载玻璃焦炭试制的前后经过以及配方配料的,还有一些就是她总结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以及她斟酌和揣摩出来的改进办法。这些文卷基本上都是她在下衙以后整理出来的,因此很难说清楚它们究竟是属于公家所有还是她私人的。 看着田岫走到壁橱前取出几个匣子,杨衡和沈进都没有说话。 沈进看出来了,田岫这是在收拾东西。她收拾东西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一一她要离开工部了。至于田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工部,为什么会挑选在专利司即将设立之前的时间离开工部,这个问题还需要去问么?他咂了咂嘴,没有言声,但在心里很是替田岫感到不忿:遭娘瘟的,肯定是有人瞧上专利司司曹的位置了! 田岫拿着放笔记的匣子迟疑了一会,又把几个匣子重新放回去。 现在,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至少能够冷静地对待这桩事了一一至少看上去她已经变得冷静了下来。她回到桌案边,把书本和私章还有吏部的公文都放进公文袋里,朝沈进点了下头,便对杨衡说:“公度大人,我走了。”说完,和两个人拱了拱手,拎着公文袋提着雨伞就出了门,也不管那么多的同僚同事都在张望打听,昂然阔步地便走出了公廨。 沈进这才拉着杨衡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使坏?” 杨衡长长的一声太息,颓然坐倒在桌前的一张鼓凳上,默然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别问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田大人收起来的那封公文,真是吏部发下来的调职文书?谁送来的?验过来人的官凭腰牌没有?”沈进一连串地追问道。他这话可不是无的放失。自打他做官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在六部里做事,皇城里的各种龌龊伎俩卑鄙勾当,他没见过也听说过。有些人为了升官升职,什么样的下作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为了把田岫支走腾挪出一个司曹的职务,弄虚作伪假造公文又算得了什么?据说先皇时候还有伪造圣旨的事情哩!只要田岫上当,做计的人又有手段的话,一个“居官不慎竟至真伪不辨”的考评就能把她从专利司司曹的位置上拉下来;就算最后谋划不能得逞,至少也能恶心田岫一遭。 “……是常秀常大人送来的。” 沈进一下就没言语了。 他咬着牙,在屋子里转了个圈,使劲地顿着脚说:“常大人他怎么,他怎么这样……这样……哎呀!”他实在不好去评价常秀,只能捏了个拳头在手心里砸了好几下。唉,真是太糊涂了! 他问杨衡说:“到底是什么原因?” “……应该是有人拿青山的出身在做文章。青山不能参加科举,所以没有功名。再者,即便是朝廷不拘一格广召贤才,七品官秩也差不多是走到了极致。” 沈进顿时没话可说了。凭功名高低授予官职,这是朝廷制度,只要有人把这一条拿出来说事,十个田岫都得栽倒在这上面。有功名,一头猪都能做官;没功名,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59)陈璞涨本事了 拎着公文袋和雨伞,田岫离开了虞侯司公廨,向着工部衙门的大门走去。一路走来,依旧有不少的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大方地还着礼,就象平常一样随意又不失庄重地同认识的人说上两句话。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完全就和往日里一样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有几个细心的人也发现,她的脸色异常地红润,脸颊上仿佛烧着两团火一般,赤得都有些扎眼。但他们谁都没往别处去想。在他们想来,田岫必定是刚刚又得了哪位大人的夸赞和嘉奖。他们一边有的没的同田岫说着亲近话,一边在心里很是羡慕她的好运道。朝廷六部向来都是下辖四个司衙,如今工部首开先河,在工部、屯田、都水、虞侯四司之外再制一个专利司,只此一桩率开先河的“壮举”,就让杨衡与田岫成了皇城里炙手可热的风头人物。专利司的风头有多盛,看看他们的公廨在什么地方就能知晓两三分一一除了专利司,还有哪个司衙能把衙门设在尚书公廨里的? 田岫努力克制着自己,应付着走出了工部。出了大门她就加快脚步奔向掖门。刚才在衙门里,她已经隐隐察觉到有人远远地在背后对着她指指戳戳,明显是有人嘴快,把她调职回去翰林院的事情传了出来。她不愿意再在这里停留!她更不能教人看了笑话! 直到出了掖门,跨过金桥,在司晨昏钟鼓楼外的天街尽头官厩里找到自己的马匹,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把公文袋和雨伞都挂在鞍鞯旁的褡裢里,牵着马,沿着天街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酝酿了大半天的冬雨,在晌午前后淅淅沥沥地飘洒过一阵,不到未时就停了。但黑云一直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愈积愈厚,翻滚着弥漫着铺展着,张牙舞爪地笼罩在头顶,仿佛一尊即将发怒的凶神猛煞,乌沉沉冷森森地盘踞在上空。大地变得昏暗下来。街边的一些人家和店铺里已经点起了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只野狗,仰着头瞪视了黑云两眼,喑喑地哀鸣着,夹起尾巴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田岫没有留意到街边的情形,只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内心里。别人下衙之后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可以与朋友欢聚一堂小酌一盏,可以在烟花繁茂之地流连,可她却没什么地方可去。她没有家,她的父亲早在几年前就公开说过,和她断绝了父女的关系。京中柴米贵,她又没钱,既买不起房舍,也租不起独门小院,至今都借住在南阳的公主府里。但公主府前三四年就已经被南阳折卖一空,连帮工杂役也没留下几个,偌大的一个府邸,现在只有区区十数人值守,田岫每回夜黑了回去,看着那一幢幢黑黢黢的亭台楼阁一间间杳无声息的堂舍厢房,总是有些提心吊胆的感觉。每天她天不亮去上衙,她前脚才走,后脚她的小丫鬟团儿就把门窗通通落栓关死。团儿已经在她面前哭闹过不少回,想教她搬出去,就算睡在大街上都好,再不情愿在公主府里住。因为公主府实在太大了,又没几个人,一点人气都没有,小女娃总觉得这里会闹鬼…… 她现在也不想回去。她心里郁结着一股闷气,倘若马上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只能使自己的情绪更加地低沉。她想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呆上一段时间,好把怨气慢慢消散出去。 她牵着马,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走着,不停脚地走着。有时候她也会停下脚步,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无声地叹息一声,又沉默地继续走下去…… 就这样,她顺着天街一直走到了朱雀门。 在朱雀门前,她停下了脚步,仰起脸迷惘地望着高大的城门楼。 她久久地伫立在那里,一直没有挪动脚步。这个与周围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格格不入的情况,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不满:进出城门的道路只有两辆马车的宽窄,她还牵着一匹马,这自然就挡住别人的道。但她穿着青色的官袍,别人不敢上来和她为难,只能嘟囔两句难听话。 田岫没有出城。即便出了城,她又能去哪里呢?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她很想把她的不幸遭遇告诉给好朋友南阳和陈璞,这样她心里也许能够好受一点。她和她们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她们俩一定能够理解她的痛苦。但是陈璞长年累月都呆在军营里,南阳也不在城里住,现在去找她们,也许到天黑也不能见到人吧。 或许快马加鞭的话,她能在天黑以前赶到南阳的庄子里? 对,就去找南阳!现在就去! 她的手扶到鞍鞯上,正要翻身跨上马背的时候,她的目光掠过了黑沉沉的天穹。她的动作立刻迟疑下来。她忍不住想,要是在半路上遇见大风大雨怎么办?她马上告诉自己,不怕,她的褡裢里还放着一件陈璞送她的油布雨衣,据说是军中相当一级的军官才会配发的稀罕物事……她一边鼓励着自己,一边在鞍鞯边寻找着装雨衣的那个褡裢。 她的目光一下就变得呆滞起来。天!她的褡裢呢?原本挂褡裢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截皮绳。褡裢竟然不翼而飞了…… 不用想了,肯定是刚才有人趁她出神发怔的时候,顺手牵羊偷走了她的褡裢。她的情绪立刻低落到谷底。褡裢里还有六百多文制钱……钱不算什么,关键是雨衣也在里面放着!没有雨衣,她又怎么冒着寒风冻雨去南阳的庄子呢? 不能去见好朋友,田岫只好拉扯着缰绳掉回辔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等她冒着雨回到公主府,一进院落,马上就惊讶地发现,陈璞居然来了。 陈璞一看见她,立刻高兴地说:“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到家?”也不等丫鬟帮忙,自己拿一块干净的毛巾递给她,说,“赶紧擦一下!团儿,快拿几件干衣服给你家姑娘换上!”又说,“我难得大方一回,在外面的酒肆里叫了一大桌子的酒菜,本来想请你大吃大喝一顿的,谁知道来了才知道,你居然还没回来。一一好,我这就让他们开火做饭!” 田岫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空,问她说:“你今天怎么来了?又是来兵部开会的?” “我又没走。” “这几天你一直在京城里?” “是呀。”陈璞说,“我那京畿大营里虽然没几个人,但好歹也有六七百驻守的老军,人吃马嚼的也是一大堆的事。马上入冬了,冬粮冬饷冬装还有烧火取暖的柴薪一直没发给我们,我这几天就在督促着兵部赶紧把东西给我送过去!” “这样的小事也需要你亲自督促?”田岫问她的好朋友。 “没办法,在兵部的眼里,我们京畿大营就是后娘养的。我要是不亲自跑一趟守着他们,只怕明年今天也见不到东西。”陈璞撇着嘴说道。她马上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最近天天和谷鄱阳拍桌子吵架,别的本事没见涨,说话倒是越来越粗俗了。昨天去见父皇和母妃,不小心说漏了嘴,还被父皇好一顿训斥……”她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很后悔自己没能学到什么好本领,但眉宇间却丝毫不见一点的懊悔,脸上反而流露出骄傲的神色。能天天与谷鄱阳吵架的人,大约不算很多吧?事实上,昨天临出宫的时候,父皇还赏赐给她一把宝剑哩,显然东元帝也觉得陈璞这个女儿确实是涨了些本事。 田岫能听出来陈璞言语间的骄傲和自豪。想着陈璞在兵部衙门里与谷鄱阳这样的人物分庭抗衡,自己却只能落得个“翰林院另有差遣”的下场,她就觉得无比的酸楚。她真想抱着陈璞痛哭一场,把自己的不幸遭际痛痛快快地向好朋友倾诉一回。但陈璞如此高兴,她怎么能马上就败她的兴头呢?她只好强打起精神,向陈璞打听着这几天里发生在兵部衙门里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二章(60)陈璞的安排 陈璞说她天天在兵部和谷实吵架,其实是她在夸大其辞。拢共她也只和谷实争过一次而已。兵部把青州指挥衙门的粮饷转给了嘉州,谷实自然要帮着青州的燕轩做主追讨这笔钱粮。可兵部是朝廷的衙门,户部划拨过来的款项每一笔都有确定的用途,就算兵部手头上有点节余,也要留着应付不时之需。何况应付青州的款项是二十万缗,这么大的一笔钱,兵部那点活钱哪里能够填补这么大的亏空?谷实不依不饶地讨要,兵部又确实是无钱可支,兵部尚书曾敖被逼得焦头烂额,最后出了个烂主意:这笔钱粮就算是嘉州行营向青州指挥衙门借贷的,等西南战事结束,连同利息一并从战场缴获还有战利品里扣除…… “……曾敖当时就被谷鄱阳啐了一脸!”说起这件事,陈璞笑得趴在桌上吭哧了半天,这才接上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曾敖也是被谷鄱阳逼迫得乱了章法。他都不想一想,青州的钱粮是谁家出的,又是谁都能够胡乱划拉的?嘉州战事是朝廷的开支,青州指挥衙门却是宗室和几家望族筹集的粮饷,一边是公家的,一边是私人的,那能一样么?”她停下话,捧起面前的热茶汤,目光幽幽地望着桌上的蜡烛,默了半晌才说道,“段四六月从明州出海,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从舟船下海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礼部派人去高丽说项,也是一去不回头,高丽人究竟许不许咱们借道,也是没有下文。如今大家都担心东倭的事情。一一说到底,也就是担心自己的财货。前天晚上,汝阳王做了个梦,梦见一只乌鸦飞到大树上,忽然掉下来摔死了。他找到槐抱李寺的昔了大和尚解梦,大和尚说这是大凶大煞之梦。东方属木,东倭就在大赵的东边,乌鸦飞到树上,就是说段四到了东倭,乌鸦又摔死了,就是说段四完了……”她又一次停下话头,双手捧着盏慢慢地吸溜了几口茶汤。“这消息一传出来,参加了东倭借款的人都急了。特别是那些出钱出得多的人,一个个快魔怔了。清河老郡王当天就找着我父皇,望我父皇能准许他去青州亲自披挂上阵;我那两个皇叔也吵嚷着说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东倭打下来……” “你昨天进宫,也是因为这个事?”田岫插话进来问道。 “……是呀。”陈璞笑了笑,说,“说起来,这也是天子垂询哩。我还是第一次被父皇召见询问军略。”她父皇是东倭大借款的天字第一号债主,如今有了征倭失利的征兆,肯定比谁都着急,火烧屁股一般急忙把她招进宫里,就是想吃一颗定心丸。 田岫疑惑地看着她,说:“你好象不怎么担心?” “我才借出去了多少钱?有什么好担心的。”陈璞无所谓地说。何况她借出去的钱本来就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向商成转借的,亏了还不就亏了,难道商成好意思追着她讨债? “可是段将军征倭失利的话,朝廷可能会取消征倭方略吧?”田岫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清河郡王和汝阳王,包括东元帝,他们担心的应该不是段四征倭损失掉的那些钱粮,而是怕朝廷会因此而停止执行东倭方略!那样的话,他们的钱才真正是打了水漂。 “就是这个!我父皇他们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情。”陈璞说。 “那你怎么跟天子说的?”田岫追问道。她被陈璞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就暂时把自己的忧伤放在一边。她和陈璞从小玩到大,对这个好朋友非常了解,陈璞从来都没有急智,毫无准备地情况下天子征询,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来作回答。 “我能说什么?不过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学说一遍罢了。东倭有一座两万万两储量的银山,一座三千万两储量的金山,这么大的一块肥肉摆在那里,谁能不动心?和金山银山比较起来,一回两回的失败算得上什么?张朴想做良相吧?王信想做名臣吧?他们都想在青史上留下美名吧?所以不管这金山银山是真是假,朝廷都必定要去仔细探察一番。”陈璞越说声音越大,显然这席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她难得有一回象昨天那样在父皇直抒胸襟,因此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是觉得意气风发,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抑扬顿挫起来。她使劲地挥了一下自己的拳头,慷慨说道,“有了这两座金山和银山,朝廷再是穷奢极欲,大赵也能有百年的升平。措施得当的话,三五百年的辉煌国柞也绝不会是梦想!” 田岫瞪大眼睛望着陈璞。她简直无法相信,陈璞的见解竟然会如此精辟入理!她不仅断言朝廷不会因为暂时的挫折而放弃东倭方略,还能够预见到东倭方略实施之后将给国计民生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她甚至连这种变化都分析得那么透彻,不单提到好的,也说了坏的……呀,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那个陈璞陈长沙么? 她拧着眉头,沉吟着问陈璞说:“只要措施得当就能有三百年辉煌,一一怎么样才能算得上是‘措施得当’?”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陈璞立刻变得起来张口结舌:“那什么……这个事情我当时没有问。”停了一下,她又有些失落地说,“……昨天在父皇面前,我也没能答得上来。” 田岫愕然地望着她。“当时没有问”,这是什么话? “都和你说过的,我也是学说的别人的话!这些话又不是我说的。” “别人的话?是谁的?” 话一出口,田岫就知道自己这是多余一问。陈璞身边的亲近人就那么几个,两只手就能数出来,能说出这番有见地的话的人有且只有那么一位…… “还能是谁?商燕山了。”陈璞随口就说出了答案,正和田岫料想的一模一样。 丫鬟和侍女把酒馔摆上桌的时候,陈璞忽然反应过来,奇怪地说:“咱们不是在说兵部的事情么,怎么转到东倭的金山银山上了?” 田岫笑了起来,说:“你刚才说到曾敖出了个烂主意。” “对!前天曾敖出了这个主意,当时就被谷实啐了一脸。今天早上,清河老郡王就打上兵部衙门了。老郡王,还有我那两个皇叔,三个上柱国围着曾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陈璞的脸上流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当时在兵部司催要冬饷,隔着两重院落,还能听见老郡王的骂声。一一骂得真是难听。我要是曾敖,当场就得一头撞死在砚台上……不过,也幸好有老郡王他们三位闹这一场。托他们的福,兵部司今天没有再跟我打胡哨,很痛快地便把钱粮划了出来。” “这么说,你的事情都办好了?”田岫问道。 陈璞点了点头。她帮田岫倒了大半盏的百花酿,又给自己也倒了半盏。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粮饷的事情我已经交代给手下的人了。”陈璞说,“在兵部忙乱这些天,我也有点累乏,暂时不想回大营。明天休沐,你跟我一块回庄子里吧。反正你在工部,在工部……”她突然变得结巴起来,磕磕绊绊地半天也没把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说清楚。 田岫的脸上一下就布满了阴霾。她低下头,咬着嘴唇说:“你都知道了?” “……是。”陈璞迟疑了一下,说,“我下衙的时候,专门去工部打听你回来没有,遇见了蒋抟。蒋抟说了你的事……”她带着伤感的表情,心疼地看着朋友。她最气愤这种过河拆桥的勾当!特别是事情竟然发生在田岫的身上,就尤其令她感到愤怒!她拉着田岫的手,说,“我的嘴笨,不会说什么宽慰人心的话。这样,你跟我回庄子上住些时候,我哪里都不去,专门陪着你。等过段时间风平浪静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有了朋友真心的关怀,田岫的心情舒畅了一些。她也觉得,眼下自己依旧留在京城里并不是个好主意。但她有些犹豫,说:“吏部的公文上说,调我回翰林院……” “翰林院那边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陈璞马上说,“翰林院答应了,你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她的安排是如此地周全,田岫忍不住很感动。她答应陈璞,明天就和她一路去她的庄子里住一段时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