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曜梦华录》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一) 楔子 “是时候你该去救他了。” “是的,我该走了。” “你在害怕什么?” “救不活他怎么办?” “四季伦常,万物轮回,命有因缘,生死由天。” “要放下吗?” “那就放下吧!” 云归汴唐(一) 天曜王朝一百三十七年,桓靖五年。 白洛云在昌州城外的一座不知名的山坡上祭拜两位故人,信香被点燃。乳白色香烟被早间沁凉的山风一吹,晕散了开来。 此时正是卯时刚过,星幕依旧高垂天际,整座山坡笼罩在黑暗中。冥纸在被挖出的小坑里迅速燃烧,是山上唯一的光。 白洛云将昌州特产的上等高粱酒放在墓前,施施然坐在地上,对着森凉直立的墓碑说:“老头,当年你带我当乞丐可是赚大发了,现在才能有这享受。哎,你可别不识货,年年给你上的香可是天曜达官贵人们才会用的好香,酒也是上等的昌州高粱酒,这可是正宗的梨花雪酿。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一位昌州城最美艳的青衣妓,该知足了!” 白色的香烟袅袅地升起,萦绕在青石墓碑上。白洛云默了一会儿,转过头对另外一座墓碑说:“笙娘,你老说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妹妹,那么,这座碑也算是我做妹妹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白洛云抚摸着冰冷的墓碑,神情在燃烧的火光下幻灭,那双眼冷冽的发着光。她将酒倒入地里,山坡上酒香四溢,东方初旭。山风掀起白洛云遮面的纱笠,纱笠下的眉眼怅然如许,“太阳出来了,我该走了。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们,那些前程往事是时候要去做个了断!” 汴唐王朝一百零一年,敬康帝二十二年,春。 汴唐都城,五陵城。 那日,天气甚是空阔疏朗。碧空中的白云时卷时舒,白团团软绵绵的散懒着从太阳前飘过,耀阳如利刃划帛的光芒一闪,穿透薄薄云层。 “哒、哒、哒—”马蹄溅落在地面的声音惊响,墨黑色的骏马载着同样墨黑色的身影驰出金粉粼粼的五陵城,黑色的人影身姿挺拔,领着一队人马笔直地向前,如同一只锋利的羽箭,掠起风尘滚滚,惊得树上春鸟一阵乱啼,展翅而起。 这时,白洛云迎面而来,从黑色人影身侧驰过,二人同时侧过身来,回眸一瞥,惊鸿乍起。白洛云将眉眼一挑,黑衣人眼中一亮,将嘴角微抿。 二人入眼不过一刹那,离身远去亦是一刹那。 白洛云飞快掠过,只记得那是清秀俊逸不带世人常怀倦色的一张脸,但顶多也只是清秀,完全比不上她身边所围绕所见到的脸孔。却也仅仅只是这一张脸,就已经足够白洛云将他记住,那唇边斜勾的一抹笑意,就像微微桃花色,带着淡淡蕴香,流连在朦朦胧胧不可见的雾色中,浅浅韶光。 她走地匆匆,只依稀记得见过这么一个似雨过天晴的人物,却不知那黑衣云鹤袍的男子慢慢停下奔腾的骏马遥望她的背影,一只手按在心口白鹤昂起的云头处,往常轻善隐藏的情绪,如今却微微颤抖起来。无人看见那遮掩的手下,云鹤头颅随着男子的身躯微颤,双目在阳光下似泛过一抹红光,羽翅缠绕过宽肩,羽尖指着白洛云的方向极尽缠绵。 那一刻,五陵城外,一人向城,一人离城,两处端点,连成一条直线,虽为背道相驰,但终究会有归期。 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带着令人无法猜透的奥秘,引领着旧人的重逢,与命中注定的相见。 “要找我师父?”苏珉看着眼前这人,身穿冷光白的缚袖衣袍,袍底青丝勾勒苍云纹,脚踏青碧罗靴。再抬头一瞅,乌发挽素髻,头簪一枝碧玉,一张脸被云袍掩去艳与丽,留下清与俊。蓦然而望,一手扶马,一手负于背后,一身清逸,半身潇洒。 要找他师父的姑娘不少,但还没有像眼前这位的。找他师父的那些姑娘,通常浓妆艳抹,打扮的甜美可爱、小巧玲珑的,让人一见面就知道情窦初开,浑身都是想要见情哥哥的感觉。 但是眼前这位,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淡和冷,有一种经历世事后心境归于平静的漠然,有时候也能在他师父身上,找到这种气质。 真真不像那些女子。 “现在不巧,师父出门去了。”苏珉又道:“姑娘从哪里来?找我师父做什么?” “我从盛安来,找他……救一个人。” 来找他师父救人的有很多,苏珉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对女子的来处感到惊喜:“可是天曜国盛安城?” 白洛云轻笑反问:“你知道?” 苏珉看着她的微笑,不禁诧异。这人不笑的时候,让人觉得淡漠,但只要眉眼含了笑意,却又是另一番风景,仿佛万物初春,天地都温暖起来。 “我当然知道。”小小少年说起天曜,眼睛里发着光,很是向往,“师父说,那里有南朝不一样的风情。天曜有座酒楼,每到新酒开封之日,香飘能有十里。哪里还有座摘月楼,巍峨高大,人站在上面,可以摘到摸到月亮。有异域的美人、怪异精绝的杂耍、还有位勤政爱民的小皇帝,内修文德、外推武治,未来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明君。” 白洛云笑意更深,道:“香飘十里是真,风情绝妙也是真。只是摘月楼摘不到月亮的,至于小皇帝……你若是见着他五年前长明宫拔剑的那一刻,就不会认为他是位二十二岁的小皇帝。” “五年前长明宫发生了什么?”少年的好奇更甚,他觉得这位美丽又平和淡漠的女人,跟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样,让人忍不住的想要知道剩下的发生了什么。 白洛云接过苏珉手中的茶,浅呷一口,对着少年嘱咐,“跟你说可以,但是你不可以告诉你师父。他一定不乐意听见这些的。” 苏珉更好奇了,但为了新鲜的故事,立马坚定地点头。 白洛云心想不急此时,况且苏钰也还没有回来,也就安稳坐下,同苏珉讲那些陈年旧事。“当年三皇子与七皇子为对抗日益壮大的太子而结盟,那时候十七岁的少年也只是太子身边的一位拥趸。那一夜,整座长明宫中灯火通明,紫微星斗转西移,星辰黯淡,贪狼星光芒大炽,狼烟在那一夜无声而起。三皇子与七皇子夜驱兵甲五千,围困了整座长明宫,准备发动兵变,一举称皇。天家何时无战事! “然后呢?”苏珉问,这些事情师父从来不告诉他。 “当三皇子与七皇子驱马直入宫中时,皇宫的守卫节节后退,一连退到了皇帝养病的明光殿,本该侍奉病重老皇帝的太子毫无征兆的昏倒在殿中。初领兵事就尝到甜处的两位皇子,近乎耀武扬威的在殿外扬起长剑,得意而笑。只是当他的剑还没有落下,斩杀的指令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只翎羽雪白的箭带着冰冷的寒光射入三皇子体内,当场绝命。无数的寒光铁甲从各大宫殿蜂拥而出,战矛嗜血,在长明宫无尽的灯光中闪烁光芒,这是本该远在彭州的的铁衣卫。” “铁衣卫为什么会去彭州?” “彭州叛变,太子留守宫中,三皇子与七皇子狼子野心,皇帝在病榻之上将铁衣卫玄铁令交托到五皇子长孙柘生的手中,也就是当今皇帝。长明宫兵变的前一日晚上,五皇子秘密回宫,将铁衣卫隐没在宫殿之内,偌大宫城一点风声都没出。七皇子大骇,匆忙之下从马上摔下,断了腿骨,年仅十七岁的五皇子拔剑,亲手斩下了他弟弟的头颅,所有带来的兵甲尽数被歼灭,明光殿前的青石板被宫女太监冲洗了整整十日,如今踏上那条路甚至可以在砖墙的缝隙中看见漆黑的血迹。太子醒来之时,这个天下已经在长孙柘生的手中。往常最不被父兄重视的少年,终于像一头狮子一样,拥有了自己的领地,俯瞰天下。” “可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兄弟。”苏珉脸色渐渐苍白,少年帝王的往事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光明伟大,甚至带了地狱的血腥,亲手斩下兄弟的头颅,使这个孩子心中下意识的顶触。 “当年五皇子的生母是死在七皇子的手下,就在他的面前。”苏珉的脸又苍白了一分,皱紧了眉头表达抗拒。白洛云轻叹,这个孩子太像苏钰了,一样的耿直良善,一样的坚持着自己的正义与道理。白洛云道:“要知道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善恶对错,还有人的恩怨情仇,这些都是纠缠不清甚至没有道理可言的。” “可是,可是……”苏珉嗫嚅着,却无从反驳,他有些后悔听到这些了。 “没什么可是,至少他是个被人称颂的好皇帝。” 是的,昔日势单力薄的五皇子早已成了皇帝,既然是皇帝,那有手上不沾染鲜血的道理。苏珉深喘了一口气,这个故事让他的脸憋得通红,听见兵变二字的时候,他就该做好准备。“那你呢?”被惊吓的苏珉终于反应过来,质问着说出惊悚宫斗篇的女子,反驳道:“你说的好像真的一样,但是你又没有亲眼看见。” 白洛云眉眼一弯,笑颜如同盛绽开放的紫苏月,淡雅却有着成熟女人的丝丝妩媚,她眉眼含着笑,对这个纯善端正的小小少年无声的纵容,到底是苏钰的徒弟。白洛云未曾开口的是,那支直取三皇子性命的寒光羽箭,是她射的! 这个人其实远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冷,苏珉心想。汴唐的小姑娘大多生得温软,一双弯弯柳叶眉撩起五陵的春色,可眼前的女子,一双远山眉却带着微妙的几不可察的尊贵。 苏珉还带着对故事的唏嘘,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等等……太子呢?太子怎么就突然昏倒,是五皇子做了什么吗?他最后又怎么样了?苏珉刚想问出来,却听见有人唤他。 “苏珉。”是师父。 “苏医师。” 苏珉与白洛云回头,正看见即将踏入杏林馆的苏钰被一位小姑娘唤住,小姑娘粉衫银簪,一张瓜子脸小巧玲珑,此时正一脸痴慕的看着苏钰。 苏钰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馆内,就已经回过头去。 苏珉在背后偷偷向白洛云使眼色,对于这个给他讲了帝王争权夺位,看上去很冷笑起来很暖的女子,他心里却着实是喜欢。苏珉蹩着嘴向白洛云小声嘀咕:“快看,又有小姑娘给师父送香包了。这些小姑娘啊,拦都拦不住,其实她们都没机会,师父这些年有一个藏在心里的女子,叫什么……白洛云!” 苏珉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位新来的姑娘,他还没有问她的名字,“对了,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白洛云。” 苏珉霍然回头,目瞪口呆的看着白洛云,目送她悄然走到苏钰身后,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苏钰回过头,诧异地看着来人,笑的像个孩子。 “你怎么突然来了汴唐?” “来找你救个人。” “谁?” “云王府世子,云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二) 三月初的汴唐乍暖犹寒,夜晚更是冷了几分。 白洛云攀附在云王府的屋脊上,如果有人向上看,可以看到一条黑影像猫一样优雅。待到侍卫提着灯笼走过,白洛云脚尖轻点瓦面,像一只黑色的羽鸟落在地面,又如同一阵黑烟般缥缈重归屋檐的阴影之下。 若要有武学大家看见白洛云的身法,必然惊叹竟有人将南枝派与北燕派的轻功融会贯通到如此地步。 点绛唇属南枝派,讲究的是劲与轻,起身要将力气集中于脚尖,四两拨千斤,落地要身轻如燕。掠影步是北燕派功法,使用时幻影万千,落雪无痕,如同浮光掠影一般,恍然而过。相传掠影步的练成,是要踩在如面一般磨碎的细沙上,不可以留下一丁点的落痕。她平生见识过最精妙的轻功,却是那个人的掠影步,像一朵云一样从身旁而过,连衣袖都碰不到。 而白洛云刚刚正是将两者结合在一起,点绛落地,掠影遮身。 白洛云一路上避过侍卫仆从,屋檐长柱、假山花木,都成为她的遮挡,可以看出,她对这里很熟悉。夜已深,云王府一处还亮着灯火,白洛云俯身在窗户外,悄然屏息,用手指轻轻将窗户戳出一个洞,看向屋内。 南方的天气素来温暖湿润,海边的季风带着海上的水汽铺洒在汴唐,造就了这个地方独有的气候。三月的汴唐,入夜了还有些清寒。 简约淡雅的室内,生着暖和的地火,一个年青的素衣男子低着头,专注的看着手中的物什,双手无规律地抖动,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样的温度,即使夜凉也只需要穿一件薄衫,可是这个男人像是尤其怕冷似得,穿着月牙白的长袍,外披一件毛色雪白的狐裘,紧挨炉火。 屋内人安静的一动不动,白洛云在屋外呆呆地看了许久。树梢雾气凝结成水滴,落到白洛云的夜行衣上,晕出一片暗沉。 直到屋内天晴色瓷盘里灯花嗞爆,白洛云回过神来,只听见素衣男子语气淡淡的却杂带着锋芒:“不知阁下要在那里窥看多久?” 话音未落,本该端坐在地的侍从掀衣而起,迅速闪到窗外,他快不过白洛云,只来得及看到飞鸪落雁一般的身影在翘起的屋檐上,翩然离去。 侍卫严肃的表情凝在脸上,默了片刻,回到屋内。 “云起,没追到?”云王府世子把弄着手中的木雕,语气淡淡的问着。 “她很强。” “比你强?五陵城除了那几个人,还有人比你强!” “是。”云起刀削般的脸庞依然严肃,并没有因为这句质问而有丝毫尴尬不悦。 “看来……这寂寞了许久的城池,终于要热闹起来了!”云琅轻叹一声,翻手将木雕丢进燃烧的火盆中,站起身说道:“走吧,看看去。” 云起端起天青色灯盏,紧跟云琅身后。 也是这个灯盏,暴露了白洛云。屋内本就比外面明亮,火芯嗞爆的那一刻,白洛云印在窗户上的身影明灭一闪,云琅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不请自来的窥探者。 春虫在夜间熙攘,叶上的水滴润物无声的浇灌着土壤。 云琅接过云起手中的灯盏,凑近潮湿的地面,用眼光打量着地上浅浅的脚印,肯定的下了结论:“是个女人。” 白洛云与苏钰一路行到朱衣巷外,阳光斜斜打下,三个鎏金大字在高竖在朱杆楼牌之上,透着奢侈萎靡,闪闪发亮。朱衣巷中不知谁家响起了丝竹乐音,曼曼莺歌婉转从高楼朱墙琉璃瓦之中飘荡出来。 耀阳高照是个好天气,也是让人心情变好些的兆头。金灿灿的阳光照射着云王府的琉璃瓦,折射的光如水波似的凹凸不平,泛着层层的金。 一片歌舞升平之中,灰衣长服的侍卫一路护送白洛云和苏钰入了富丽堂皇的云王府。 今日清晨,苏钰在最近的东市广街告示牌上,撕下了十来天未曾有人愿意接手的告示——云世子病重,急求名医,凡治好世子病者,赏金千两,赠百亩良田,另有十数名美姬奴仆相赠。 汴唐风俗,在东西南北四方繁华井市之中,人多之地,设三路告示牌。凡五品以上官员方能使用,本意是告知天下君王政令及各府事公文,甚至还亲设了“路长制”,以路长来管理公示牌。后来发展至今,告示牌的功能不变,但内容早已大大不同,不管你是五品之下亦或市井街民,甚至花楼酒楼、老鸨书生,只要你有钱、有人脉,这公示牌都能拿来一用。只是,以三为多,公示之位不可超过三个。 云王爷是侯爷之尊,纵使告示十多日无人问津,但是路长依旧得秉公照看。记下身份与详细地址,在苏钰撕下告示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云王府的人已经在杏林馆前列甲以待。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没?那云王府被云王爷冷落的云世子,没几个月好活啦。” “乱说什么呢,昨儿我还看到云王府贴告示,言明只要救好云世子,赏金千两,赠百亩良田,再加上数十名美姬奴仆。” “什么呀,这不过是云王府做做样子。我娘家人的弟弟的三姑姑的小表妹的相好,在那云王府当小厮,据他说啊,这宫中太医都来看了,云世子就只能活三个月啦。” “遭罪唷,生下来就有旧疾,病病殃殃了二十几年,还是要回到那阴曹地府找那阎王老儿投胎哦。” “诶,也有人觉得他那病着的模样遭人待见,你们听说没有,这好些士族府邸纨绔子都戏称他‘病奴娇’欸。” 厚实沉重的阔大朱门霍然关闭,挡住了身后如同潮涌般的窃窃私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三) 云王府西厢,桃林中一间屋宇,中年男人和青年男子相对而坐。 火炉里的彤红炭火呲的一声爆响,这种王孙贵族才能使用的金丝银灰炭,燃烧起来会散发着松木的清香。每过小寒之后,宫中按份例分发炭火,最高品阶的官员也不过得到十六两,装满整整一篓。唯独云世子,因为病弱的身体以及身为中宫皇后的姑姑,只要是起风的天气,宫里最珍贵的炭就像是不要钱一样,流水似地抬进云王府。 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脱下黎色外套,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却没有打开身旁的窗户通风。 “我最近听人说,你同翰林院侍讲学士齐子折走得很近。他虽官位不显但在朝堂与五陵的名望日盛,你且小心些。沧溟书院明德先生的孙子,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青年男子终于有了反应,月牙白的狐裘衬着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他轻蔑地一笑,毫不在意男人的担忧,淡漠的眸子里的讥讽如同一把挟风的利刃,直挺挺地射向男人:“什么时候父亲竟也会关注朝廷大事?倒不如回玉香楼的暖阁里,陪您的酥酥姑娘多喝两杯,说不定哪天还能给我多添个弟弟妹妹。” “住口!”云王爷羞怒般愤怒地低吼。 玉香楼是五陵最大的妓馆,落位于城南偏东。男人一身黎色长袍在玉香楼是常客,整座五陵都知道,酥酥姑娘虽不是玉香楼的头牌,但却是跟了云王爷七年之久的老人了,因而在楼里颇有几分薄面。 云世子斜斜地靠在楠木案几上,云王爷的吼声并没有让儿子淡漠的表情有什么变动,显然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能够解决的了。 “父亲不愿意我插口您的事,那么您也莫要管我的事,您我井水不犯河水。” 云王爷的脸色一刹间变得涨红,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云世子,双颊急促鼓动。他年轻时也是有名的美男子,每当他打马过西桥,扑满香粉的手帕层层叠叠,如同蹁跹的蝴蝶般落入西桥下的流水中,五陵多少女郎为他的英姿拜倒。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年轻时的影子依旧可以在他身上看到,只是那双眼睛却好像如死水一般,透着沉重的沧桑。 云王爷不能痛斥他的儿子,在他看来,云琅就像一只琉璃雕成的娃娃,脆弱的很。良久,男人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怨我,十四年了,不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当年的事。” 云琅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道缝隙,如同撕下了一张面具似的,向云王爷怒吼:“别跟我提十四年前的事情,你是个懦夫,既然选择了懦弱,那么就一直懦弱下去好了。我自己的仇由我自己来报!” “小琅,我……”云王爷脸上露出颓废的苍白,念出云琅的小名,想要向他诉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父子俩重归沉默。 “父亲……哥哥……”良久,一道轻柔的女声打破了这里的沉默,云王爷看着来人不动声色的出一口气。 “烟儿,来看你哥哥?” “我摘了桃花,拿来给哥哥看看。” 云王爷点点头,拿起自己的衣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阳光苍白的打在他身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这位被长子反驳的哑口无言的父亲,最后说了一句话:“云琅,我终究还是你父亲。” 前方的侍从颇为恭敬地引着步,带着他二人左拐右拐地走过偏厅,迈过庭院的石墁路,穿过一拱月牙门,到了一片桃林,这里的桃花开的颇早,三月刚打头,就已是繁花似锦。 他二人来时,桃林中的屋宇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怪异与温馨。 白洛云自苏钰身后抬起头,坐在火盆边上的青年裹着狐裘仍掩不住脆弱,雪白的狐毛衬着脸颊的消瘦,面色苍白,幽波静水的凤眸带着深深的倦意。 “哥哥,等你好些了,我陪你去城外看更多的桃花,好不好?”粉黛色烟云裙上绣满桃花的女子跪坐在云琅身旁,鸦羽色光润华亮的乌发上左右簪着的一捧桃花蝶翠。 当她低着头轻笑时,两边下坠四五颗粉珠会随着她的摆弄,轻轻颤动,打在她如羊脂般细腻的面颊,与她手中的桃花相互映衬。 人面桃花,粉面玉容。 “好。”那样俊美至斯的一个人,像冰一样冷冷的,散发着戒备的气息,不容他人踏足领地。但是对待宠爱的妹妹,也会像冬雪遇上春日般和风煦暖。 云琅猛然向白洛云看过来,那样澄澈却又满含警惕的眸子,瞬间让她想到望海宫中呦呦鹿鸣的雪彩。 这样的鹿本来生长在北荒的苍山雪岭之中,毛发柔绵如同苍山上的白雪,到了温暖的地方,就会迅速退下雪白的毛,展露出九彩花纹的身体,传说中是能通神的兽。白洛云没见过它们通神,只见过当陌生人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会踩踏本该食用的嫩草,用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眸警惕的看着来人。来人一旦出现异动,它们的鹿角就会变得和望海宫主人手中的戟一般锋利,狠狠地刺进那人的身体中,断气的尸体被举在角枝上如同泄气的皮囊一样甩出去,鲜血顺着发亮的鹿角流下,雪白的角不留下一点痕迹。 白洛云在惊叹中收回视线,低下头,跟着苏钰走进去。侍从为他们道明来意,云琅不以为然。 多年的隐疾如同丝蚕咽食桑叶般噬咬身体,无奈之中夹杂着无法言喻的恐惧,深深的盘桓在心头,这样痛苦的岁月里,仿佛服从成为唯一的结局。 “不劳二位诊断,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二位既来王府一趟也是辛苦,云舒……”云琅唤着身边的侍卫说:“领二位到府库拿些钱,送出府吧。” “哥哥,父亲不会让你……”粉衣女子的劝告在云琅渐渐淡漠的眼神下戛然而止。抚摸在女子密羽发间的手悄然收回,白洛云这才看到那双手都裹在丝绸密织的手套里。 “玉烟,下去吧。”云琅别过头毫不留情地下达了驱逐令。 云玉烟一双柳叶眉如被风吹似的蹙起,桃花般润润的眉眼被雾气笼罩,她站起身,低着头,向门外走去。 云琅轻叹一声,声音低沉近似呢喃:“烟儿……”云玉烟回过头,一双眼睛早已漫出泪花。云琅眼睛闪过不忍,沉默是她最大的武器,他终究松了口,说道:“你且先回去,医师为我诊断后,我会派人告知你。” “好。”云玉烟攒着两眼泪花,欣慰而笑,步履轻快地向门外走去。 “终究还是个孩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四) 云舒将侍从带出,关紧了门,确保没有什么人可以通过隐蔽的地方窥探到室内,方才回到云琅身后,神情始终冷淡。 “在下苏钰,她为我药童,唤白洛云。闻世子病重,特揭路榜,前来一试。”苏钰双手作辑,说道。 “我不知这世上还有谁能救我,恐怕圣人到了这一步也要退却了!不管你是谁,既然你想要试一试,那么请坐下吧。” 苏钰端坐在云琅身旁,开口:“我师父曾说,‘疾恶之人易治,心死之人难医’。我认为这是有道理的,所以将这句话作为自己行医济世的根本!那么,敢问云世子,你……求生吗?” 云琅一怔,俊秀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沁寒的落寞,他看向苏钰,“你见过寒蝉吗?蝉的一生与人的一生比起来,有如朝菌、有如蜉蝣,它们破土而出的刹那也是为了活着,可是最终还是会死去。蛭蟟,知了,天要其死……我不得不死!” 苏钰说:“霜寒露重,蝉声戚戚,脆弱至斯,怎可与天争命!世子,你不是蝉。” 云琅看向苏钰,从这个人来到这里,他还未如此认真的看过这位年轻的男人。他长得很秀丽,比女人还要好看几分,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这世间男儿都要拜服的诤言。 云琅起身一拜,道:“先生大理,云琅汗颜。敢问先生师从何人?方得如此箴言。” 苏钰回拜一礼,道:“鬼医圣手,沐逢春。” 苏钰为云琅诊病结束,晚霞正铺满天际。他什么话也没说,叮嘱云琅好好休息,定好明日来的时辰,就带着白洛云离开了。从头到尾,白洛云就真的像一位医师的下手。 苏钰和白洛云起身告退,在她跨出月牙门之际,有一个黑袍绣云鹤的男人从另一边迈入。身份尊贵的云王爷亲自陪着他,平辈相称;云王府的婢女丫鬟悄然红了俏脸,芳心暗许;满园的仆从尊敬地侍奉着他,目露折服。那男人长身如松而立,似乎笼在一层淡粉薄烟之中,与这桃林遥相辉映,只站在那里就是无人敢与之匹敌的风度。 白洛云终究还是错过了这个男人,错过了这满园风景。可是不要着急,终究这位尊贵的人还是抬了头,还是往白洛云的背影望了望,还是向云王爷问了句:“她是谁?” 命运如此奇妙,怎么能够容忍他们的错过,该相逢的终究相逢,无论身处哪里,命运会有一双巧手将他们放在一起,于是,就又是一场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 西厢房内,云琅用静静的银丝缠绕的竹拢拨着炉火,汴唐的竹拢使用四枝小拇指宽的竹条呈十字交叉拢折在一起,再将分散的两端用细丝紧密的在缠绕起来。这种缠绕的细丝极其讲究,皇家用金丝锁骨般在竹节下绕上九圈,王侯贵族银丝密绕缠六圈,官员和富商扁平锡丝绕上三圈,平民是没有这样的竹拢的。 “云舒,你觉得可信吗?” 云舒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道:“既然是鬼医圣手的高徒,不妨一试。” “是啊。当年,父……”云琅突然闭口不说,叫那个人父亲,真的是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事情。云琅摇了摇头,嘴角冷笑:“当年,他为我遍寻鬼医圣手而不得,如今却突然出现圣手的徒弟,你不觉得蹊跷吗?” 云舒眉头微蹙,一双眼睛颤了颤,道:“属下立刻去查。” “不必了,是那个女人吧。好像叫什么……白洛云。”云琅记得她一身冷光白的缚袖衣袍,青丝勾勒纹理,舒肩、窄袖、细腰长腿尽显女子风流,却偏偏梳了君子髻,穿着男子的衣裳。丹唇绛染,玉面琳琅,凤眸轻转,雪白玉尖,一抹朱唇胜过燕红,白皙的玉手提着药箱,般般入画。这样的人,想让人不注意都难,若说她是苏钰的药童,他是绝对不信的。 “属下不解。” 云琅望着冷峻的面孔淡淡一笑,用手指了指云舒,“你呀,要论武功造云起不如你。但若要论观察细致,你不如云起。”云琅往身后屏风出斜斜看去,唤道:“云起,你可曾看出什么?说说吧。” “是。” 细纱绸面的屏风被一双白皙骨长的手缓缓合上,露出一袭白衣,普通的脸,普通的人,唯独一袭白衣显得几分落拓的书生气。 云起在苏钰起身的地方坐下,娓娓道:“那女子存在感极低,但从进门呼吸都未曾乱过一分,不急不缓,脸色不怯,不是一般平民见到侯府贵人的表现。她身上穿的是碧雁飞林,这种缎子看似冷光白,在阳光下被风一吹会成碧色,若遇雨天,雨水沾衣还会有雁形出现,故称碧雁飞林。她头上戴的簪子,看似木制,但却是素有玉王之称的青城玉,千金难买一毫。还有,她是昨晚的那个人。”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云舒问他。云起双眼极亮,双耳极利,是世间少有,他从不怀疑。 “她的脚,一看便知。” “世子,要杀吗?”云起冷峻的说,一股极淡的杀气从他的眼睛里飞快闪过,夜探云王府,非善即恶。 “不必,且看看她到底意欲何为,也许是我等了六年的人也说不定……” 云王府外,朱衣巷。 白洛云抬头看着朱红的高匾,静静不语。 时光未曾将这里变得老旧,反而愈加的有一种芳华落尽的奢靡颓废,数百年来世家贵胄汲汲于此,有人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有人遇罪贬谪黯然远去,不变的唯独这让人黯然的纸醉金迷。就像一方戏台咿咿呀呀,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有人站在最高处,享受着万人的称赞与敬仰。 苏钰在耳边轻轻开口,他唇上带有笑意,眉头紧皱,眼中带着的是三分不屑,七分嘲弄,偏偏语气还是那样的不以为然:“呵,朱衣巷……路有冻死饥寒骨,朱衣尘上犹带金。” 这方蜗居在南方水乡温湿雾气中的金色国度,就如同被豢养在娇闺的慵懒贵妇,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无尽的奢华,任性地挥霍。 这个繁华的汴唐,就像一颗硕大鲜美的苹果,表面是彤红润滑,却在看不见的骨子里腐坏殆尽。如同一场盛大无极的烟花在这里缓缓燃起,最终轰的一声,将这个王朝炸得干净,新的王朝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在这一片断壁残垣中建立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五) 城南偏东,绿堤。因春天城南河堤旁杨柳依依,青翠绕岸而得名。 达官贵人们无法娶回家,或者抱着玩一玩的心理,就会在绿堤置一座宅院,这座宅院里的人,被称之为外人。 白洛云提着药箱站在玉香楼附近的一处小宅院外,这是处花宅。宅院内高大的西府海棠枝叶葳蕤,疏影横斜的乌桠树枝上遥遥望去带着一丛丛一簇簇的红粉花苞涤丝垂下,似是神女十指纤纤上浅浅豆蔻朱丹,还未晕染开来。 “吱呀——”院子的大门被缓缓打开。白洛云注意到门上的朱漆涂得极其细腻,意味着这户女子依然荣华正盛,五陵年少争缠头,极得恩宠。 “是杏林馆的医师吗?”门后的小丫头一双杏眼怯生生的看着白洛云。 “是。” “进来吧。” 白洛云进入院中,门后的小丫头关门回身,引着她走过花丛中的石墁地。花宅从外而望不过是一户小而巧的民居,进入院内才发现别有洞天,整个五陵,这里的花方算开到极致。 “怎么了?”小丫头不止一次回头过来看向白洛云,当那双清澈水润的杏眼看向她时,总好像稚幼的乳燕紧挨着呈露的杏花。 “我觉得你真好看!”小丫头开心的笑,贝齿洁白,一双小手绞着衣衫上的细绫。 这只是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孩子,穿着玉香楼盛行的薄衫,用长而精巧的银篦将头发尽数挽起,脑后的细绒毛散在玉皙的后颈。当她颔首轻笑时,圆润的细颈弯成柔软的弧度,那一抹细小的红痕像一条白瓷净瓶上的缝隙,如此显眼,如此不堪。 白洛云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别过头去。 她本要去云王府的,昨日为云琅诊病后,苏钰一张秀丽的脸渐渐苍白,五陵城的人都知道,云王世子这场病生了十四年。整整十四年,二十二岁的云琅再未踏出过云王府。 白洛云起床后,苏钰早已走了。从昌州到夜探云王府,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一觉起来便误了时辰,后来花宅来说女主人生病,白洛云提了药箱就跟着过来了。 女主人的卧室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浮华,两面一模一样的铜镜,连茶具杯盘、簪饰珠链都是成双成对,唯独挂了一副画的墙上,连画里都是交缠连枝的两棵杨柳,,飞舞呢喃的两只飞燕。 小丫头低头唤主人:“姐姐?姐姐,医师来了。” 垂挂着青粉色的帷幔被缓缓掀开一角,一只软弱无骨的玉手伸了出来,轻搭在床边,用起开的一丝缝隙看着外面,声音软绵带着欢快:“杏杏。” 小丫头应了一声,麻利地将帷幔用银钩挂起。 女人早已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帷幔掀开的那一刻,白洛云只看到大片大片的白。锦绫绸被从身上滑下,圆润饱满的松软酥胸半遮半掩在寝被之中,青衫滑至肩后,鸦羽的长发被拨弄到一旁,肌肤如羊脂玉般晶莹,像是被泼了奶一样,散发着甜香。 “不是苏医师?”女人惊讶的问。 “苏钰今早为云王世子诊病,白洛云仅此暂代!”白洛云暗恼扰了苏钰的好事,早在还未看清人时,就已偏转过头。 女子闻言轻笑,又蹙着眉轻叹:“我是无所谓的,只是苏医师不应当让你来这里,这里……不是良家妇女该来的地方。就像你进来之后,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一般,世人也是这样看待我们的。” “我不看姑娘,不是因为世人常见的厌恶,而是担心姑娘介意,若姑娘不介意,我又有何不愿?”她回头看女人,青黛红唇,却让人惊讶的不觉得艳俗。白洛云狠狠的颤了一下身体,那样娟丽的一张脸,常常在午夜梦回中无力地倒在血泊里。“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愣了一下,轻轻地笑:“我们这样的人,那里有自己的名字。就像大人物给她取名杏杏一样,他们唤我卿卿。” “那你呢?只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来人执意想要知道她的名字,让卿卿困惑地打量着她。恩客在的她身上迷恋沉沦,亲亲切切的唤她卿卿,多年烟花柳巷的生活,早已让她看透人心,可是从来还没有一个人如此认真的问过她的名字,连她自己都要忘了自己的名字。 “治病吧,名字什么的无所谓啦。” 白洛云接过卿卿的手,按在纤细媃夷的腕上,静思片刻。当年为苏钰拜师时,白洛云有幸在鬼医圣手的门下潜学数月,虽比不上苏钰妙手回春,但到底也是会些皮毛。 “抓些猛药,我今日还有一场宴会要赴。”女人的声音轻轻地响在白洛云耳畔,手下蹁跹飞舞的笔顿了一下,又接着写了下去。 她将药单递给杏杏:“抓药去吧。”又回过头对卿卿道:“好好歇息,你的宴会我替你赴。蒙上脸,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啊。” 白洛云意味深长的看着卿卿,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一位故人,苦涩地笑:“你是不是有一位姐姐,叫柳笙笙。” 女人淡淡的神情淡淡的笑都不见了,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白洛云。柳笙笙这个名字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了,久到她都在怀疑是不是还有一位美丽的姐姐,曾经出现过。 “你怎么知道的?” “她曾经救我一命,对我说过有一位妹妹,长得和她一般无二。太像了,你们……太像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白洛云看着卿卿,询问:“你叫柳青青,对不对?‘青青河边柳’的青!” “是我……是我……”柳青青点着头,泪珠从她眼中簌簌地流,“她好吗……她好吗?十四年了……十四年了!” 白洛云的心猛烈地颤着,嘴里突然苦涩,令人开不了口。 回忆是如此漫长,竟要在回忆中度过半生。 “她……很好,听说过三魁五妓吗?她成了……五妓之首的青衣妓,是整个昌州城最美丽的女人。后来,她嫁人了,有一个人倾家荡产娶了她,因为害怕慕名而来的浪徒,就搬到了山里。他们过得很好!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们了!” “那便好。我们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比嫁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如意郎君,更幸运的呢。” 白洛云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问她:“你的宴会在那里?” 柳青青欣慰的抹了抹脸颊,未干的泪珠悬在脸上,如同垂丝海棠轻颤的花苞,娟丽绝色:“汴唐三阁,鸿音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六) 云王府,桃花林世子居。 房内,蒸腾的暖气扑面而来。三月的金陵早已褪下冬衣换了春衫,而坐在火盆边上的青年裹着狐裘仍掩不住脆弱,雪白的狐毛衬着脸颊的消瘦,面色苍白,幽波静水的凤眸带着深深的倦意。 苏钰静静的为云王世子云琅把着脉,静默不语。 这哪里是常人的脉搏,细微如丝,隐隐约约有脉搏骤停之象,若不仔细探索,甚至感觉不到脉搏在哪。这哪里是常人的身体,五脏六腑早已坏死,七经八脉浮弱如丝。能够活到现在,就已经是靠着寻常人所莫及的毅力,若是常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苏钰面色凝重,眉头紧锁,问他:“世子这病有些年头了吧。” “十四年。”云琅回他,语气冰冷不带温度。 “能看看世子的手吗?”这是白洛云交代的。 “一定要让云琅脱下那双手套。”昨日回到杏林馆白洛云这样跟他说,她说这话时,表情很沉重。 “手套下怎么了?”他问白洛云。 白洛云一双眼睛亮着寒光,语气混合着夜晚的风让他狠狠打个寒颤:“有蛇,无数条蛇。” 云琅霍然抬头看着苏钰,一张苍白的脸甚至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在对上苏钰那双如同黑曜石晕躺着光华的眼睛时,缓缓地沉重的点了点头。 宽大的衣袍微动,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那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双手,更不应该是卧床十几年,平时只需要端端药碗、看看书的双手。 瘦骨分明的一双手上,布满了一道道长长短短、深浅不一的疤痕,有的已经长好了疤,有的粉嫩的新肉。有的似是陈年旧伤,有的似是才划开不久的新伤,一道挨着一道,新伤覆着旧伤,从根根指骨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袖子里。 就像是一条条看不见的小蛇,长短不一的吸附在他的手上,吞噬着他的血肉。 “呀”的一声惊呼,苏钰难掩惊吓,双目瞪大,愣在原地。 怪不得,怪不得白洛云那么想让他摘下手套,这样层层覆盖、新伤旧伤,只怕早已经成了心疾,心病难医,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人只要存了死志,潜意识里就总会觉得自己该死,没有人可以再挽救它们,只希望这位云王世子可以再坚强些。 苏钰觉得喉咙有些发涩:“这又是多久了?” “也是十四年。” “可否冒昧的问一句,十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琅幽幽的看向苏钰:“这也是医师一定需要了解的吗?” 苏钰被噎了一下,吱不出声,他原想着心病自然的找着心药,但没想到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竟然会让云琅这般抵触。可是,十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也罢。”云琅叹了口气,“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十四年前是一切噩梦的开端。 那年,与当代鸿儒大师齐明德比肩的号称徐氏第一人的徐旭光被皇上赐死,徐氏满门抄斩,当时徐旭光小女儿徐氏婉仪因早已嫁给受皇帝宠幸的云王爷,才幸免于难。 可惜,红颜薄命,云徐氏好景不长,再去往惠安寺为家族亡魂念经超度的路上,再也未能回来,同去的还有当时只有七岁的云王府嫡出的小女儿云乔。云王爷连夜派人去寻,在城外黑石林里,找到的只有一件素服绣莲纹的外套和几支富贵如意簪,王妃与其女云乔双双不知所踪。 世人都说,云王妃遭贼人所害,清白受损,那贼人携着王妃与小姐逃了。自此,云王府世子一病不起,更多了累累伤痕。云王爷妻离子散,不堪受辱,开始风流多情,游戏人间。 一时间,云琅默默不语,其中艰难,又怎可为外人道也。 汴唐三阁,分为鸿音阁、满珍阁以及朱仙阁,是汴唐一景。鸿音阁城东偏北,临近郊外,门前有一条三丈宽的城河,设了个渡口,名迎风渡。 满珍阁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酒楼饭肆,本是无缘与另外两阁同城争辉,却因为当家好手一道玫瑰脆皮鸭,皮光肉滑、外焦里嫩,顿时火爆五陵,成了鸭中一绝。 朱仙阁满楼红袖招,比玉香楼还多几分媚意,只不过朱仙阁一不卖身二不卖艺,她卖酒。五陵城的人称赞朱仙阁的醉仙酿,有句俚语说:美人一杯酒,醉倒赛神仙,所以又常被称为美人酒。 五陵第一世家谢家嫡长子在鸿音阁为自家叔父设宴,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谢家的叔父叫谢霈,军旅出身,是出了名的力气大。 当年汴唐少年皇帝外出巡视,一只金纹吊睛白额大虎突然腾跃而出,众人大惊,四窜而逃,如此纷乱之际,谢霈挺身而出。赤膊扑身上前,一双手铁捆似的钳住老虎的脖子,一手握拳风雷般砸向老虎柔软的肚皮,直打得猛虎呕出腹中的血肉,像猫一样叫。 众人上前一看,发现老虎腹中所食皆为人肉,皇帝气怒,叫人托了老虎下去,剁成了肉羹,又赏了谢霈真虎将军的称号。 后来谢霈领兵征战,气概勇猛,少有败仗,从谢家小公子到谢将军,再到谢太傅,一路官途坦荡。慢慢的,谢霈成了世族谢家之中少有的几个有实权的人,况且还是坚决支持谢家嫡长子的老人。 随着谢霈当的官越来越高,看女人的品味也在提升,好色成了这位老人的污柄。 相传朝中有人不满谢氏做大,以献妓为谋行刺杀之实,女人和老当益壮的太傅正做到兴头,女人的匕首还未来得及拔出,谢太傅已经出手,真虎将军虎了一把,就像当年赤膊猛虎的打法一样,打得女人七窍出血,惨叫而死。听说女人的下体一片血污,肚子鼓囊囊的,抬女人尸体的男人好奇割了个口子,鲜血和着肉肠猛地喷了他一脸,男人当时就吓得疯了过去。 只不过,除了女人这方面,谢太傅还是一位和蔼的老人,对他的亲子侄——谢翊就更是和蔼! 鸿音阁廊檐上贺寿的彩绸被高高挂起,财运通享的富贵松从门口一直蜿蜒到寿厅,坐在高位的谢太傅一边受着贺礼一边感慨舞女们纤细曼妙的身姿。谢翊坐在下首,除非必要,才会跟往来的贵客浅声交谈,多数时候谢翊一个人浅斟着酒,是不说话的。 满堂轻纱舞女,旁人求不得的富贵,朝廷半数官员的谄媚,他都不似在意。这时,仆从从边门进入,俯身在谢翊耳边小声说:“清君妓来了。” 他也就点点头,看着一袭青色的女人低着头走入纱帘之中,将手中的琵琶放在案几上,弹了起来,素雪的双手像是蹁跹的蝴蝶。女人穿着玉香楼盛行的裹胸长裙,裙摆曳地,一层云烟般的青衫笼在外面,她脸上蒙着纱,长纱垂下盖着雪白的玉颈以及堆霜砌雪的胸脯,若隐若现的令人遐想。 谢翊依稀记得有过这个女人,那晚他喝了酒,她在他身下颤抖,满脸泪痕的紧紧依附着他,他觉得可怜,吻着她,又像是透过绯丽的面孔看向另外一个女人。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早已忘了女人的名字。后来他将女人放在绿堤的花宅,又给了她一名小丫鬟,凡是他在的地方,女人都会来弹琵琶。再后来,他叔父注意到了女人去了花宅,越来越多的谢家男人也去了花宅,这个女人就成了清君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七) 此时,鸿音阁外,迎风渡。 “迎风柳成帷,江中君独卧。将军,好雅致啊。”树下的人拊掌轻叹。 小船上浅憩的黑衣人闻言睁开双眼,一只云中白鹤羽翼振振,静静地攀附在黑衣上。男人扭头看向柳树下,密织成帷的柳叶挡住了来人的身影,只是在微风拂过时,露出一片白衣。 “我的雅致通常只能自己一个人独享,说起来也实在是寂寞的很。”黑衣人淡淡苦笑。 “哦?满朝王公大臣都巴结不来的大将军,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出去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喏,将军莫不是看上了谁?” 黑衣人闻言轻轻笑出声:“刚刚进了鸿音阁的那个女人,你看到了吗?我就要她!” 树后白衣人微微吃了一惊,又觉得被戏耍:“卿卿姑娘当年自降罗轿请将军入花宅,将军连一炷香都没待够就走了。怎么又想要反悔了?” “她不是她。” “刚才那个女人吗?”白衣人眉头皱了一下,“今日谢太傅寿宴,卿卿姑娘自然可来,但不代表任何女人都能来!将军是想要我英雄救美?” 黑衣人双眼瞪着柳帷后的男人:“关你什么事,是我英雄救美。但她蒙着面,谢家的人不一定能够认出她。” “将军要做这善人,却要我来做这恶人,这买卖可不太划算!” 黑衣人重新眯上眼,懒散地说了句:“你是只狐狸啊,跟你做买卖,自然要拿出你看得上的筹码。谢家德高望重的叔父、国主依赖信任的谢太傅、与你们清流一派处处针对的谢霈,如何?” 白衣人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凝重:“将军,这是你说的!” “碧江酥柳为证,这是沈某说的。” “好。” 黑衣人眩眩欲睡,不去看柳树一眼,干脆地将眼帘嗑上。一阵微风吹散了柳叶密成的帷,早已空无一人。 鸿音阁内。 谢翊低头饮了杯酒,贵客们不堪的私语入了他耳。 “可是三魁五妓的清君妓来了?” “是她!但凡有谢家郎君的地方,这女人都会来。” “这女人当年还是谢家郎君的婢女,怎么突然就成了清君妓,那花宅俨然成了谢家的美人窟,清君妓怕是谢家的外室。” “谢家的事少乱说!若只是外室,就不会是清君妓了。听说,只要她看上了,不管是不是谢家人,都能跟你共度良宵!谁让她有谢太傅撑腰,你要是有这福气,有本事也让人家看上你!” 荒淫不堪的话语入耳,不知道纱帘后面的女人是否听见,也不知她后不后悔当年…… 其中一个说话的男人,抬头将手中的酒饮尽,三步做两步地走到谢霈的面前,朗声道:“今日谢太傅大寿,袁某祝谢太傅青山不老、福寿延绵,敬太傅一杯。” “祝谢太傅青山不老、福寿延绵。”满堂宾客皆尽举杯,一阵呼声起。 高座上的谢太傅笑呵呵的像一位和蔼的老人,端起男人手中的酒杯,一口饮尽。谢霈记得这个男人,宣威将军袁钊,是个很有前途的小子。在宣政殿前试舞场里,一口气斩断十七根女人手腕粗的木棍,臂力惊人,有他年少时的英勇。 “赏!”谢太傅一个赏字中气十足,后面侍奉的人拍了拍手,一群身穿冰绡轻纱的女人从长廊上走过来,微弯着玉白的颈,露出春雪堆砌般雪白的胸脯和大腿,众宾客呼声更重。 其中一名最美的女人走到袁钊身边,柔软的胸脯磨蹭着他健壮的臂膀,却被他无情推开。女人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男人的脸色酡红,一双眼睛早已经不是清明,畅快的打了个酒嗝,鸿音阁的好酒不知已被他饮下多少。 这种男人最易昏头,淫心更甚,她过来时就知道,怎样最容易应付,可没想到会被推开。 他们这样的女人是不能被拒绝的,主人的屠刀就立在她们脑后,时刻准备着砍下无能者的头颅。 “太傅大人有赏,袁某感激不尽。只是袁某看不上这些胭脂俗粉,只有一求,愿与卿卿姑娘共度良宵一晚!”众人都是一惊,酒宴静了下来。 男人已经醉的不轻,刚刚被同伴一激,就已念着这事,所谓敬酒不过是个幌子。 谢太傅也不恼,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件华美的衣服,脏了就换,旧了也换,对于一个连谢府都进不了的外室女人,他不介意女人像妓女一样活着。 那些得了女人青睐,软玉在怀的男人,也都会知道是他谢霈腹能撑船,给了他们尝鲜的机会。 “嗡——”白洛云左手一抖,琵琶声倾泻。 谢太傅和蔼地笑着,抬手指了指白洛云所在的纱帘,“你问问她,她若同意,我便送你二人红花金丝烛,祝你二人成鸳盟之好。” 众宾客都看向青纱帘内的女人,齐齐松了口气,又暗骂袁钊莽夫,太傅的女人都想脱。 清君妓卿卿不是没有选过男人,当年这个女人一袭青衣,如同杨柳一般撩起满城春色,一曲反手弹琵琶,更是让人赞不绝口。 她曾亲自向一位尊贵无匹的男人自荐枕席,那男人一身黑服绣上一只翩飞的白鹤,牵着女人的手走出宴席时,众人恨不得变成那一只白鹤,亲近女人的方泽。 谢家两位贪玩少年听说那人去了花宅,连夜蹲在院中花圃内,想要在天亮后向男人打听一下汴唐第一猛骑——破锋军参谋的职位,顺便也瞻仰瞻仰这位没传过绯闻的青年将军是怎样施展闺房之威的。说起来也可笑,一个小小的参谋职位,却能让谢家的少年郎堪称狼狈的钻进外室的花圃,说出去难免贻笑大方。 只是,要知道,这是破锋军的参谋,南人重文轻武,重雅轻俗,因而不设以力量与刀术为主的重骑兵,设了以速度和箭术为主的轻骑兵。轻骑兵,可谓是汴唐最主要的骑兵,而被青年将军统领的破锋军,更是当之无愧的汴唐第一军,是汴唐重重依赖的国之护甲。 还有人曾言,此人若灭,区区汴唐何足惧也! 说这话的人,如今正高坐在天曜皇城的尊位上,被人高呼万岁,称寡成孤。 那两位少年猫着身躲在花树下,房间里灯光明亮,两个人影倒影在竹窗上,相对而坐,好半天也不见动静。琵琶声清清淡淡好像催眠曲似的,二人打了个哈欠,默默对视一眼,颇有默契的往厢房走去,准备睡一觉明日早起再行动。 可当他们寅时将过,裹了层衣服过来时,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个酥胸半露的美人,和青年将军留下的一袭黑袍。 卿卿对少年们解释,青年将军昨晚刚过巳时就走了,临走前他说:“姑娘好意,沈某不敢负,但也不愿负了此心!” 男人背过身去,在一片凄切萧索的琵琶声中轻叹口气,脱下身上绣了一只白鹤的外袍,“这般离去,恐会辱没了姑娘的花牌。沈某将衣袍留下,旁人不可牵累了姑娘。”当晚,卿卿将黑袍悬在衣轩上,对着衣服弹了整夜的琵琶。 少年扶额思痛,一面痛惜丢了如此好机会,一面在互相埋怨中离去。 当晚的事情传到了谢太傅的耳中,这位和蔼的老人轻轻哦了一声不动声色,他人不解,对于被客人拒绝的女人,他们的手段一向是杀而儆之。 老人说:“那样的人不是一个女人能够留下的,况且,她是真的美啊!美丽的女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如今,朱仙阁满堂依旧寂静,白洛云在纱帘后一动不动,宾客们一双双伸到女人大腿上的手,被恋恋不舍的收回。如今的形式远没有自己当时说的那么轻松,而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有一个人突然轻笑出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八) 白洛云探眼望去,一位白色人影跪坐在最远处的花盆旁,距离太远又隔着纱帘,只能看见一面白纸扇,在这三月暖阁之中,慢悠悠地扇着。 白衣人侧着头,像是在回味白洛云的琴音,他笑着说:“我以为卿卿姑娘的蜻花三弄已是仙音,却没想到姑娘更胜一筹。只是,琵琶三部,花部靡靡通俗之音、雅部清雅之音、戈部金戈铁马铮铮,卿卿姑娘善花部,姑娘琵琶声浅,却隐约有铁骑嘶鸣。”白衣人用纸扇敲打额头,闭着眼沉思,半响道:“哦,还有,姑娘可是左手断了小拇指?刚才琵琶最后一声,后力略有不足啊。” 白洛云双手按在弦上,心里一惊,她已经暴露了,心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如此厉害的人!” 后庭的侍卫持着刀戟而来,若有若无的杀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袁钊劈手夺下侍卫郎腰间的剑,锋利的剑尖凛凛地指着纱帘后的白洛云,喝道:“你到底是谁,卿卿在那里?” 白洛云一声不吭,甚至一动不动,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翊。 袁钊双手一抖,寒剑如同雷蛇般驰聘而来,横剑一挑,半截轻纱如蝉翼一般飘落。他劈剑而下,利剑劈破空气的声音呼啸而来,迎面直劈。 嵩山劈月,是大气雄浑的汴唐国之剑术“大正剑术”劈字诀,起手第一式。 白洛云端坐在案前,不躲不闪,连眉毛都不动一分。 突然,她动了,双手似快似慢,如同飞蝶迎着风飞舞,在极速中不断变幻指法,调整着重心的位置,在狂剑落下的瞬间,接住了。 她徒手接住了! 袁钊将浑身气力汇于两臂,猛然发力。 白洛云坐着,脚掌猛然蹬地,后仰着头向身后斜斜飞去,双手像是两只白色的蝴蝶短短地触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失控的重剑像一头发狂的狮子,狠狠落在琵琶上,琵琶一分为二。丝弦如同发丝被切开,被截断的双面,肌理分明,平滑如镜,长剑切在琵琶上,就好像切开一块豆腐而已。 剑不是好剑,但使剑人的力气却大的惊人。 袁钊回头,惊于女人的掌式,轻飘飘的像蝴蝶一样的手,却可以推开巨怒的暴虎!他顿了顿,双手握着光滑的剑柄,转动了下剑身,接着飞身而上,再次向白洛云砍去,愤怒燃烧了他的理智,宴席上的好酒助长了火势。 “还我卿卿!” 白洛云冷静的观察对手的一举一动,很快就发现对方在醉酒下只是仗着力气大,一味地蛮刺,丝毫没有变通。她又看向白衣人的地方,早已没了身影。 她不急不慌,重剑到达眼前,几乎像劈断琵琶一样劈断她的身体。 胆小的女人们纷纷像受惊的小兔一样躲进男人们的怀里,男人们接纳了女人并且揉捏着她们的酥胸,双方在这一场斩杀中,都有种诡异的快活。但当众人纷纷不忍看着如此清丽的而转过头去时,发现,女人动了。 白洛云的手变成了青铁色,像是一只小巧的翠鸟,极快的冲向如闪电的重剑,它的喙咬住了闪电的利口,剑停了。不是袁钊酒醒,而是女人的一只手钳在剑身,令这个在宣政殿前一口气斩断十七根女人手腕粗的木棍的男人,不可再进分毫。 “住手。”原本端坐品酒、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的谢翊,突然出声。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老道深沉的谢家长子,最有名望的下一任谢家族长,神情激动还带着恐惧。 但是,长久的爱恋像一锅煮沸的热水,灼烫着袁钊的心肺,再不是谢家的人可以阻止的。 袁钊收剑,三劈,用的是“大正剑术”中的虎入平川,重剑斩下,待敌人躲闪之时划到敌人胸口,再猛然刺入。这个剑术最讲就劲道和对方向的把握,力气弱一分,虎的势力少一分,空门毕露,被孤兽杀死。力气强一分,剑势太过,会被虎反噬。 相传,当年一位有名的剑士,为了练这个剑术,最终废掉了一条胳膊。 白洛云没有躲,虎入平川,哪里有地方可以躲? 众人惊讶于竟能看到这样的剑势,叹惜女人就此成了剑下幽魂,却看见一名华服男子挡在了女人的身前,赫然是谢家长子——谢翊。众人推开怀里的女人,手脚发凉,震惊之中的鲜血四溅并没有发生,一双手挡在了谢翊的胸前。 一双铁青色如翠鸟的手!一双四根手指的秀手! 同样的招式,同样的管用! 谢翊看着眼前的小手,脑袋一片空白,他不会忘了这招“弹兵指”,更不会忘了这只小手。 那年枫叶林中,这双手的主人被七人重重包围。背后的人想要突袭,无暇多顾的女人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 左手绕后,铁青色的手指轻轻一夹,止住剑势的那一瞬间,在剑身破绽的一处屈指一弹,那人直接被震掉了手中的剑,女人长剑上挑,红裙飞舞像一朵嫣红的海棠花。毫不留情,一剑七人。 谢府侍卫拔出刀,四散开来将三人围了起来。满堂宾客看着谢翊身后的女人,极美的女人,即使在刀光剑阵之下,也能让人一下子看见她,再摞不开眼睛。 “住手。”一阵利声传来,如同金戈铁马破阵而出,扫空了寿宴熏人的暖气。 堂前站着一位身穿软甲的男人,一双眼睛逼视着袁钊,左眼下方一粒淡淡的芝麻大小的黑痣,打眼一看竟还带着一股媚。 “是他?!”众人心神激荡,男人们放下手中的酒杯,暗自正了正歪斜的身形,女人们敛着少得可怜的衣衫,脸上娇花般的殷红慢慢退去。 袁钊双目发红,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咬着牙紧紧攥着手中的剑柄,冷汗大滴大滴的落在地上,他觉得喝的酒有些太多了,一个、两个……数不清个卿卿,在他的眼前跳舞。 他脚下一个踉跄,向着来人的方向跪倒在地上,这个任别人怎么叫都不肯放下剑的男人,终于酒醒了。 谢太傅说:“也只有乌青将军有如此神威,能让猛虎甘愿折断自己的牙齿。” “不敢,是乌青御下不严。我家将军说,今日是太傅喜事,竟然在太傅的寿宴上搞得如此剑拔弩张,着实失礼。”乌青侧了侧身,向身后喊道:“来人,抬进来。” 穿着灰衣的仆从抬着成人双臂才能合拢的大酒缸走了进来,酒缸上朱仙阁的封条还没有拆开。 “朱仙阁十坛上等醉仙酿,给太傅赔罪。” 朱仙阁,最有名的不是风景佳肴,而是酒和女人。这里的女人各个红纱裹住全身,露出窈窕的身段,客人喝酒时,会如同蛇一样曼妙的轻舞。但是朱仙阁不成文的规矩,看女人可以,但要是想要如同品酒般尝一尝女人的滋味,那得拿出足够珍贵的东西来换。 看得到摸不着的永远比可以得到的更加珍贵,美丽的事物看久了可是会着迷的。 谢太傅摇着手中始终没有放下的酒杯,老眼惺忪,笑眯眯地问:“朱仙阁的好酒在这,若没有饮酒的美人,倒是一件憾事。” 乌青也笑着:“好说。” 他侧着身,一群红衣罗裙的女人从他身旁经过,像晚天的烟霞云涌,袅袅入内。众人松了口气,抹了抹额上渗出的冷汗,鸿音阁的风又暖了起来。 谢霈开怀大笑,看着红衣美人们眼中发光:“好好,宣威将军至情至性之人,怪罪说不上,不如将卿卿赠给他,也算成全有缘人。” 袁钊一阵狂喜,没想到闯了大货还能有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脑中一片清醒,顿时觉得他也不是老虎头上拔毛,这是直接抢了他小娇娘啊,偏偏人谢太傅还送得如此心甘情愿,这感觉让他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只不过乌青就在他面前,到底是收敛起来。 乌青看着袁钊掩不住的狂喜,嘴角微微抽搐,道:“袁钊,酗酒伤人,欲途夺人性命,你可知罪?” “知罪。” “自去领罚,军棍三十,罚俸一月。” “是。”袁钊爽快的走了,步伐还颇为欢快。倒是白洛云不自在起来,她不过是好心帮柳青青出席一场宴会,没想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再去看搅弄起一切事端的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退场。 “阿云。”白洛云身体一震。 谢翊转身看着她,将她紧紧抱入怀中,激动地说:“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当年我……”众人看到,谢家尊贵的公子,被青衣女子毫不留情地一掌推开。 “谢翊,这是怎么回事?”谢太傅问。 谢翊没回答,呆呆地看着白洛云,神情悲伤。 白洛云皱着眉头,轻叹了口气。 世事当真奇妙的很,不管过去多少年,远去的人要回来,分别的人要相遇,没有结局的故事要画上句点,素不相识的人会牵绊一生。如她,如谢翊,如柳青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九) 白洛云将双手伸出,雪白媃夷的玉手上,赫然左手丢了一只小拇指,留下一抹浅粉色的伤口。“谢翊,当年你们诓走我的手指时,曾说过绝不负我。” “是。”谢翊面色唰得惨白,任谁都看得出,这二人的关系不一般。 “可你负了我。”白洛云无所谓地说着近乎逼问的话语。 “是。”谢翊说地极轻,显得苍白无力。他也的确很苍白,浑身忍不住战栗,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会被风刮到的纸片人,无力的看着女人。 在必斩的重剑下他也能从容上前,不露惧色,如今女人的三两句话,却比杀人的剑还可怕,字字诛心。 “今日卿卿姑娘病重,我代她出席,你不可怪罪于她。这是我用这节断指与你换的承诺!” “好。”谢翊应下。 这件事情不是太难,只要他一个眼色,谁都不会动被他护下来的人。只是,就怪在事情太过简单,白洛云用一节断指换来的承诺,可以毫不在意的用在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身上,那么,当年他二人发生的那些,又能够算作什么呢? 白洛云看着四周未曾散去的侍卫,但凡她动一步,侍卫们也跟着动一步。 这个女人不简单,刚刚推剑与弹指的两招他们可都是看见。 白洛云眉头更紧,她知道,谢家的人不开口是走不掉了。 “如此便算是了清了。那么……”乌青对白洛云做了一礼:“我家将军说曾数次见过姑娘,但都无缘相识,故邀请姑娘迎风渡相见,姑娘可愿?” “自然。”白洛云应下。 谢家的护卫们果然不再阻拦,白洛云跟着乌青沿着花间小道一路直行。 “你家将军什么时候见过我?”白洛云问。 乌青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姑娘可曾听说过姜女化柳?这是在汴唐家喻户晓的传说。” “不曾听闻。” 乌青笑了笑,用手拨了拨垂下的柳条,道:“让将军讲给姑娘听吧,谁让姑娘就是将军望而不得的身影。” 白洛云有些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姜女啊,化柳千年,无数次看见所爱的人从面前经过,最终而死,至死也仅仅看着那人的背影,却不能换得回眸一眼。” “很痛苦吧。”那样穷尽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彼岸,无情无尽的相思真是一种折磨。 “是啊!很痛苦,但更多的是寂寞,就像将军看着姑娘一样,我从未看见将军露出那样的眼神。”乌青声音一顿,回过头对身后的白洛云笑着说:“好了,我只能送到这,将军就在前方,姑娘自己去吧。” 白洛云茫然点点头,向着门外走去,乌青说的话让她觉得有些荒谬,不过是个陌生人,哪里来的恍若千年般的寂寞? 门外行人如织,一条三丈宽的长河汤汤流淌,有一位女人在河岸边的柳树旁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一只簪子在柳树上刻着什么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而死的姜女。 白洛云静默片刻,她隐隐想起一个人。能让好色狂妄的谢霈放下身段讨好忍痛割爱,能让令满堂宾客聚惊的乌青恭敬的称为将军,除了汴唐国声名赫赫的破锋军首领,被封为护国大将军王的殿前都御使将军,她不知还能有谁。 她的桌上很长时间都放着一本《武经疏注》,是殿前都御史将军对前朝号称兵法第一人的葛明子所著的《风武玄经》的注解,博闻强识,见解独特,更是将他人拜为盛典的《武经》,做了修改与完善。 她曾对三哥道:“此人一出,世上无有几人敢争!便是武之圣宝,在他面前,也是三页废纸方得一句箴言。” 三哥问她:“的确是世间少有,若你对上他,能有几分胜算?” 她道:“不好说。他兵道极正,而我善诡道,未曾交手,不可妄言!” 白洛云正要接着向前走,身体忽然一震。 身后突然像是一团火焰在燃烧,炙热的目光仿佛要灼伤她的背脊,白洛云立刻回过头。柳树下有一位黑衣男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目若寒星,乌沉沉地看着她,隔着数十米望过来,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迫于心头的巨大威压,步步紧逼,就像一头浅眠的雄狮,不经意间向你投来淡淡地一瞥。 白洛云心头猛然一跳,待要细看时,那黑衣人早已回过头。 是他?应该是他了!那样刚烈锋利的目光,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的,那是只有上过战场才会有的目光! 白洛云低头,转身,走到男人身旁,挽起袖子作辑,“白洛云,幸会。” 黑衣人转过身,一张侧脸初看似平庸,但若一晃神间,又似蝶翼抚瓣、昙开刹那。如一潭静波水涟漪四散,又似天神临凡,星宇点缀其间。 “沈慕,幸会!”他说。 岸边的风吹起他的一身黑袍,黑袍上白丝银纹绣着一只翩翩优雅的白鹤,白鹤一腿撑地,一腿抬起,羽翼丰满、振翅欲飞,纤长的白色眉毛随风飘动。 沈慕侧过身,杨柳下河岸边的香芷郁郁青青,一叶小舟荡悠悠地飘着,“上舟吧,可别错过了!” 白洛云不解:“会错过什么呢?” 男人看着丝绦般的杨柳,笑着说:“这是迎风渡,自然是别错过风啊。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整个汴唐最美的风景,万仞孤山云渡月,一年只有这一次,不去看真是可惜了。” “汴唐最美的风景不是五陵城外风晚林的春晓千山吗?”白洛云跟着沈慕上了舟。 “是,也不是。春晓千山固然广为流传,但是最美的还是千山送云月。说起来都在一个地方,只是这样的景色一年难得一见,天下间少了像我这样的闲人吧,所以一直没有人发现。” 沈慕摇着船桨到了江心,突然放下船桨,将双手捧在嘴边,冲着岸边大喊:“哎……,开船啦!” 岸边传来相互喝应的呼声:“嘿哟,起风嘞!” 果真起风了!白洛云坐在船上,一只手抓住船身,小船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冲去,一条清晰的划痕在江心泛开。 沈慕走到白洛云对面,坐下。 “怎么样?”他笑着问。 “我本来还在想要怎样到达风晚林,寻常人都要天不亮启程,太阳过了天心正好到达,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风!乘着风势,只怕是要快了数倍。” 沈慕扭过头看了看清澈的江水,不经意问:“你不是昨日才到的五陵城!怎会对这里的名胜游玩如此清楚?” 白洛云愣了一下,轻轻地说:“五陵城我可不陌生,来了好多次了,只是来了便要走,一直没有时间常住。”她又笑了笑,问沈慕:“你怎么知道我昨日来的?我可不记得见过你。” 沈慕回过头来看她,一双眼睛沁润晕亮似江心里的两捧清水,凌厉的眉点染了江面湿风。明明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孔,却让人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舒畅熨帖,就好像这个人合该张这个样子,合该平凡中带着惊叹超俗的俊雅,这样的人她见过的。 “你是……昨日五陵城外,马上的那个人!” “是我。”沈慕很干脆的承认:“你今日怎么到鸿音阁?那里可不是个好的地方。” “卿卿姑娘病重,我来替她一下。” 沈慕皱眉:“一个陌生人你也要帮她?你一直都这样善良,让人放不下心啊。” 白洛云不理会这位威慑汴唐的少年将军话中的轻佻,也不生气:“那将军呢?我与将军也不过见了一次面,哪里来的三见背影而不得相识?” 沈慕轻笑:“乌青说的吧!我只是跟他说找个借口,把那位穿青衣服的小姑娘救出来,谁知道他找了这个借口。好吧,也的确是三次啦!”他回忆了一下,说道:“城外匆匆一瞥,是第一次;云王府桃林里,是第二次;怀抱琵琶入鸿音阁,是第三次。” 白洛云微敛眼帘,轻笑:“好像我都没有看见你啊。” “无所谓啊,就是觉得命运真的很神奇,就这样让我一直看着你的背影。可我不想要再看着你的背影了,所以……你现在在我的船上了。” “就像姜女一直看着等待的背影吗?”白洛云抬起头,沈慕这才看到,那双秋水翦羽的眼睛里带着层层的笑意,长而密的睫毛像小船划过江心一样在沈慕的心里划了一下,痒痒的。 沈慕扶额,无奈笑道:“又是乌青说的?” “我很好奇这个故事,他说你会跟我讲。”白洛云回忆乌青的话,点点头道。 沈慕依然在笑,全然没有刚见面时的冷厉:“相传,古时候有一位云鬟雾鬓、剪水秋眸的美人,叫姜女。姜女及笄之日,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星冠羽服的男人驾着异兽从万顷云泽中踏云而出,自称云梦仙人,将要下凡历经七情六欲,欲取姜女为妻。姜女心喜之、悦之、终身待之,一生只等待一个人,最后……” “是一场梦,那人没来?” 沈慕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岸上的杨柳树下正在刻画着的女人:“是啊,那人没来。姜女一辈子都在门前的柳树下等着那个人,最后死了,幽魂附在了柳树上。千年后,云梦仙人下凡历劫,日日从姜女门前而过,却寻不得命中的妻,仙人因历不了劫,只得一次又一次的投胎转世,世世轮回。最后姜女不忍仙人颠沛世间,在一个无风的夜里树身,魂飞魄散!” 以根为狱,画地为牢。 为爱所囚,叛徒无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十) 潮湿润凉的江风鼓动着沈慕的宽袖黑袍,黑袍上的白鹤凝立在云纹上,像是要随着江风而展翅飞舞。江面的雾气越来越大,白茫茫的罩着船上的两个人,将岸上泼洒的绿意朦胧一片。 沈慕眺望着柳岸,神情与江上的雾气一样缥缈起来。他扭过头对白洛云说:“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结局的。” 他自船尾扯起两瓶白瓷酒坛,递给白洛云。 白洛云打开酒塞,香味氤氲而出,她深深的吸了一口,双眼茸茸,酒香熏面。 她尝了一口:“好酒,淡而不浓,香味醇正。是什么酒?” “朱仙阁压箱底的好酒,真正醉神仙的佳酿,与你们天曜十里楼的香飘十里,也不差多少吧。” 白洛云一口酒呛在喉咙里,惊得沈慕一诧,连忙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你怎么知道我从天曜来的?” 沈慕道:“你说过自己不在五陵常住,而且你那日骑得马是天曜烈北山才会产的纯血马,日赴千里,滴汗若血。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不过是诓你一下,你便认了,哈哈……” 白洛云又咳了几声,清了清嗓。 “怎么了?”沈慕问。 “你的手能从我的背上拿下去吗?” “……” “对了。”白洛云斜倚在船身,又喝了口酒顺嗓,问沈慕:“你刚刚说的另外的结局是什么?” “额……”沈慕学着白洛云的样子斜倚在船上,一手拿着酒坛,一手颐在船的边缘,看她:“有个人告诉我,姜女的时候仙人似有感应的回过头来,扑灭了那火。或许本就是天定的姻缘,仙人在柳树对面住下,每日对着只剩下半截木桩的柳树浇一瓢水,柳树呈了仙人的雨露,莫大恩泽使得柳条抽枝,在原本枯死的木桩中冒了新芽,那姜女魂魄就养在柳芽中。后来,仙人历劫圆满,临走前把新长出的柳芽带到了仙山云泽中种了下来。百年之后,二人在云泽里又续了前缘。” 白洛云点点头:“嗯,想来这才是大多数人喜欢的结局吧。” 沈慕摇了摇头:“不,一开始讲的才是真正的流传。很多人喜欢美好的结局,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遗憾未必不是另一种完美。但是……跟我说这个结尾的那个人,也很想要这样一个结局吧。” “为什么?” “你看到迎风渡那个在柳树上刻画的女人了吗?” “她在刻什么?” 沈慕仰头喝了口酒,吐出一口气:“刻‘正’字,一日一笔,她丈夫走了多少天,她就刻了多少画。日日如此,刻出了心魔。她想着她丈夫要回来看她,最后给这个传说加了一个结尾。” 白洛云有些唏嘘,抿着嘴里细腻的清酒,问他:“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沈慕突然笑了起来,用手指摩擦着光滑的下巴,望着她说:“大概是,看沈某长得俊朗可人,心里一乐就告诉我了。” 白洛云朝他翻了个白眼,仰头喝了口酒,酒坛后的嘴角却被逗出一抹笑。 沈慕一本正经地说完,又往腰间摩挲,拿出一只锦囊,扔给白洛云。 白洛云几乎下意识的倾身向前、弯腰接过,才看到黑色的锦囊上用金丝银线绣着并蒂玉兰花,全然没有花色的秀气,多一份挺括疏朗。记得曾有人对她说过,玉兰和莲一样是君子之花,一个开在水里,一个盛放云端,高不可攀,更是容不得亵玩。 刚要起身,却见沈慕一件黑袍扔过来,迎头罩住她。 白洛云不解的看向沈慕,他雅俊清秀的如净玉般的脸上,浮起淡淡绯红,一双耳垂如同珊瑚珠一样红的滴出血来。沈慕把头扭到另一边,盯着湖面叹气:“你……你先把衣服穿上。” 白洛云回头看了看自己,后知后觉大发现自己的领口开得颇有些大。她往常为了在家族中端出一副宝相庄严的样子,穿的都是更似男装的衣服,简洁干练,不会露出半分女子的扭捏做作。今日为了扮作柳青青,特地穿了她的衣服,五陵城玉香楼的姑娘所穿的纱绣,绰绰约约,窈窕的身段被勾勒得恰到好处。敷面的轻纱早就掉落,砌雪般的胸脯本就傲人,更别说一低头一弯腰,更是玉白鸿沟深不见底,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的。 “这才是真正的醉仙酿啊!”沈慕喝了口清酒,心想。 白洛云脑中刷的空白,这样的窘迫她从来还没遇见过,但好歹叱咤风云这么些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很快也就镇定下来。只是,这样的情况起身告辞方为正理,不过,一是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何处,二是,沈慕好歹为她平了一场风波,答应人家的邀请自然不能半路而退。 白洛云轻咳了一声,打开锦囊,伸手摸出鸽子蛋大小的一朵金花。花苞合拢,用金片制作的一朵花,精巧细致,金光璀璨,若是不用手触碰,说不定还以为是朵真花。 “在花蒂下扭一下。”沈慕说。 白洛云轻轻地扭了一下,却看见原本合拢的花苞刹那绽放,夭夭其华,瓣卷微合。 “紫苏月?怎么做到的?”白洛云不解地问他。 “我曾在一处拐角发现了这种花,很美,可惜开不长。这是天曜才有的花吧?我后来设计了稿图,又找到整个汴唐最细致的机巧师做出来的,可开可合,栩栩如生。” 白洛云斜眼看他,问道:“你当真能够痛割所爱,只为了一个故事?” 沈慕笑道:“当然不是,换故事用的是朵平淡无奇的金花,她是看在金子的份上才告诉我的,可不是我的脸。再说,送给别人是割爱,送给你却是欢天喜地。” 白洛云噎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朵紫苏月也不知是当还,还是当不还。 沈慕像是一眼看透了她:“与你说笑,收下吧,毕竟刚刚……” 他突然刹住嘴不说了,白洛云又狠狠瞪了他两下,爽快的收起紫苏月,默默不语,两人就这样到了风晚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云归汴唐(十一) 汴唐的山都不高,但有一种得天独厚的灵韵毓秀。 所谓的春晓千山的千山,也不过是层峰数嶂隐没在云雾缭绕之中,虚虚实实而已。此时正是三月初春,风晚林盛景迷人,五陵城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有人闻名而来,游玩欣赏。 每一日山中游客络绎不绝,数不胜数。 不过沈慕选了个好时辰,小船顺风而下到此处正是酉末,晚霞刚在云幕上打个毛边,游人一批接着一批的离去。 白洛云站在船头,极目眺望远方。 山影,迷雾像一层纱帐从天空垂下,一下子将人与风晚林隔绝开来,从缦缦薄纱中看着远山,数不清的浅粉缨红铺盖在山林间。 春晓千山,万物复苏,层层密密粉粉妍妍,像是天上的烟霞撒漏人间,从江岸一直蜿蜒到山涧。 船靠了边,下了岸,游人离去的山林重归寂静。爬满青苔的石阶点滴如翠,遥遥望去,像一条碧青色的丝條迢迢远绕青山。 沈慕在前,白洛云在后,一人接着一人,一只脚印掩住另一只脚印,空落的山林里平添温馨。 青阶很长,一直蔓延到草木葳蕤之处,白洛云左看看右看看,看不见前方的路。 沈慕回过头问白洛云:“你可知这青石阶一共有多少层?” 白洛云愣住,她没有数。幸好沈慕也没有真的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共有三千五百二十一阶。” “怪不得,爬得还挺累的。” 沈慕忍不住笑了笑,又说:“传说当年洛水之神为了救回心爱之人,在十万大山整整俯拜三千五百二十一阶长梯,最终感化神灵,带回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后世筑长阶之意,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后世认为,走过这条阶,就可以和相爱的人有一段好姻缘。” 传说通常带着世人美化的色彩,白洛云心想,她知道十万大山是什么地方,这个世界上比她更清楚的那个地方的怕是没有几个人。相传那个地方魑魅魍魉、妖魔精怪盛行,吸人精魄、食人血肉,没有功法的凡人走进去一瞬之间便能化为枯骨。当年她为了给云琅治病,也曾想过要去十万大山,那里不仅有妖魔鬼怪,更有仙芝灵草,却不料被她师父半路给截了回来。 “你当真就那么想救他吗?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师父曾这样问她。 她说:”师父你不懂,我们自生下来就是有了牵绊的,与你,终究是不同的。佛讲究因果,你也常说因果,我们虽都不信佛,但因果二字却是相信的。我与他,就是割不断的因果!“ 那夜的雨下得很大,她师父打着雪白的油纸伞,伞上画着一朵怒放的红莲。那是她第一次学画时,师父掌着她的笔,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临摹出来的。 她的师父,天曜王朝至高无上的国师。即便是站在黑幕下雨中,那也是世人不可及的仙人风姿。 她师父合上伞,任雨滴打在身上,对她说:”你与他算因果,与我便不算了么?十万大山险恶至极,世人皆去不得,否则便是一个死字。我不管那人对你有多么重要,当年你被我捡了回来,就得被我护一辈子,十万大山我替你去。”他猛地跨马而上:“小白,等我回来。” 后来,她师父去了十万大山,再回来时整整闭关了大半年。 白洛云至死怕是都不会知晓,她的师父在十万大山,到底失去了什么才换得她心心念念的一株药。 “今日你我有缘,竟然也能在这里走上一回。”沈慕的话惊醒白洛云。 说罢,他大步向前,朝着藤蔓纵横的深处走去。 白洛云想了想,不知道该不该朝那没有路的地方而去,却见草木后伸出一只修长宽大的手。 “过来吧,我在这里。”那人的声音低沉温和,轻柔安抚。 白洛云看着那只手,没有接,循着沈慕走过的地方迈过去。不料荆棘勾住裙裾,她踉跄地差点摔倒。一只手迅速地伸过来,紧紧地抓住她,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洛云感到那只手有过微微颤抖。 沈慕轻叹:“小姑娘听话些,免受许多烦恼。” 白洛云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扭了扭被抓紧的手,道了声多谢。这才发现,路障之后别有洞天。 层层竹林扶风而动,清风玉露好相逢。竹林后,一间宽敞的房屋坐落花树旁,四面推开门,山风穿堂而过,孤据得引得山花烂漫铺洒室间。 沈慕终于放开白洛云,轻轻地笑,一双眼睛清蕴似含了星光。他朗声道:“早知今日有贵客来,铺好清席以待。请吧,小姑娘。” 白洛云有些不大好意思,在家中,没有人把她这位年纪轻轻就手握重权,杀伐决断的小家主,称之为小姑娘。如果让她三哥听见今日有人这般宠溺地唤她,指不定要说她老大不知羞。 白洛云坐在席上,与沈慕相对而坐。环顾四周,这四面门扇开得极其精巧,一面取后山崎岖,一面照前庭落花,一面观千山云涌,一面俯谷中林花。 “将军真是妙人,竟能找着这样的好去处。” “叫将军也太生分了些,直接唤我沈慕就好。”沈慕将一杯茶放在白洛云面前,“尝尝看,汴唐特产的金丝茶。” 汴唐特产的金丝茶,在清明前后采摘是最好的时节。这种茶,只在寅时黎明时分采摘。 相传,太阳从天的那边升起,当第一缕光线穿透云层,射在茶尖上,就好像漫山遍野的金毫铺洒遍地,缕缕金丝承接着太阳的光芒,它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被人们认为这种茶吸收了太阳的精华,因而在达官贵胄那里极受欢迎。 白瓷细腻的茶杯,描着细长的线,文成一个“沈”字,细雅潇洒,纵情不羁。好字,白洛云心中赞叹,端起茶杯呷了口,清香扑鼻,浓而不腻。 白洛云道:“好香的茶。” 沈慕闻言轻轻地笑,一双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白洛云一眼望去,仅一眼,就乱了心神。 她弄不懂今晚这位仅仅五年就已经名冠天下的少年将军的用意,甜言蜜语、暧昧姿态,若说这样的人也能成为汴唐威慑四方的大将军,她是不相信的,这个人怎会如此简单! 可是,又为什么,凭什么是她呢? 按说她刚刚来汴唐,本不应当招惹到这样的人。 还是说,是因为云王府世子,云琅? 沈慕想起了什么,笑容淡下来,对她说:“谢府嫡长子谢翊,是下一辈公认的族长,你今日与他在鸿音阁的一场闹剧,只怕早已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你要小心些。” 白洛云看着门外缓缓升起的明月,淡淡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当真如此简单吗?我看你们二人的情形,可不像是……一句陈年往事可以了结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江城情殇(一) 白洛云这人素来对那些男女之事没什么执念,说明白点,她这人天生好似对七情六欲、爱恨情愁无感,这二十年就像被雾气裹着似的,一个人踯躅独行。 没有遇见的时候,不晓得滋味,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情这种东西,一旦遇见了、尝过了,就再也逃不掉了。 那是四年前,江城红树林,大片大片的枫叶像是火烧似的,绵延不绝。 树林中,一群黑衣人围着一身红衣艳艳的女子。 女子手中持了把长剑,那银剑长三尺有余,翻转之间就像一片清水澄澈明净,如临渊照影一般清亮如许。这柄剑,通体雪白,鲜血沾在上面,就像是梅花落在雪中,妖艳绯丽,却又圣洁高远。 净影剑,是它传世的名字,传说中它是把镇魂的剑。 女子是个使剑的好手,显然黑衣人们忌惮女子手中剑的威力,迟迟不敢上前。 “诸位既然一路跟随,苦苦追到这里,想必……该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了吧!”红衣女子嚣张地说着,一双凤眼斜斜扫过众人。 这女子正是白洛云。 “少废话,死到临头还敢嚣张!”黑衣人中有人出声。 话落,整片树林都像是静了下来,大片大片的枫叶打着旋儿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空气就像是凝固一般。突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巨大的“咔嚓”声响起。白洛云与黑衣人同时回头而望,只见一队人马慢悠悠地行驶过来,在距离众人不远处堪堪停下。 车队里忽然响起琴声,手执莲花香坛盏的美人如云而下,有序地排列在车队最华贵的马车前。 “来者何人?速速离开这里。”白洛云喝道。 只见这队人马中最华贵的那一辆马车帘子被掀起,露出一张面容姣好,清秀貌美的一张脸,看她发饰该是一名丫鬟。小丫鬟用眼睛打量着面前剑拔弩张的白洛云与黑衣人,“唰”的又将帘子合上。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拉开了帘子 那人一身白衣蓝领,掀了帘子出来也不下车,歪着身子靠坐在马车门边。微风掀起他的衣摆,一双桃花眼潋滟秋波,风流无限,望向白洛云时几不可见地怔了怔。方才探头出来的小丫鬟又从旁边的车窗探出头,不一会儿,另一边也探出一个。 这人好福气,游车赏玩还有美人相伴,可真会享受。白洛云腹诽了几句。却不想,男人身后的帘子微微动了动,从男人身后又探出两位美人的螓首。 白洛云嘴角抽了抽,黑衣人早已分了一部分人,对马车形成包围之势。 只听男人朗声道:“诸君真是好雅兴呀,临风而立、树下杀人,只是……”男人拖长了声调,一双桃花眼盯着白洛云,又道:“面对如此美若天仙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姑娘,你们怎么能狠心下得去手?” 黑衣人头目不理会男人做作的痛心疾首,简洁干脆地下达命令:“所有人,杀!!” 要杀便杀。白洛云面对蜂拥而上的黑衣人,挥动净影剑杀将起来,再一看男人那边,不知从什么地方跃出数位高手,让黑衣人们竭力近不得马车旁。 “小心!”男人睁大了眼睛,对着白洛云惊呼。 白洛云分神之下,反应却是极快。一双手忽然变成了铁青色,一记弹兵指震得身后黑衣人手中剑落地,再一翻身而上,红裙飞扬如同海棠花,一剑七人。 “好身手。”男人大赞。 看着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包围着白洛云,顺手将身后一女子手中的团扇抽走,抬手向白洛云的方向丢去。拿走前还不忘深情款款地道一句:“玉芝的花扇真是香的紧。” 那玉芝被夺了扇子也不恼,盈盈地一笑,娇羞地拿粉拳锤着男人的胸口。男人一掌接住玉芝的小手,将她扯进怀里,回头也不忘向白洛云嘱咐:“姑娘,千万别弄丢了在下的扇子呀!” 丢你个头!白洛云已经忍无可忍,但无奈强敌在前,最终还是选择了忍。 那团扇被灌进了十足的劲力,一下子震开了围上的众人。白洛云素手接下花团锦簇的团扇,打眼一扫扇面,一朵大碗的牡丹花,两只蜜蜂,三只蝴蝶,倒是应了招蜂引蝶的好寓意。 突然,她鼻翼微动,团扇上香气四溢,竟让人隐隐头晕。 不对…… 白洛云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 男人惊愕的看着倒地的白洛云,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怀中的玉芝,戏谑的表情全然不见,面色冷峻。但他却来不及多说什么,黑衣人的屠刀已经竖在白洛云的头顶,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男人将玉芝一推,反手夺过另一人的团扇,“唰”地飞掠出去,挡住了白洛云面前的屠刀。他飞身上前,一掌拍飞身边的一名黑衣人,弯身抱起了白洛云。 白洛云醒来之时,入眼看见自己的净影剑好好地待在剑鞘之中,再一扭头,一人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反应早一步快过大脑,一片清水溅出,横剑挟在男人颈上。待到白洛云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身下之人正是那日马车上的男人。 “姑娘……女侠……女英雄,是我,是我啊!”男人装模作样的告饶,双手一把篡紧白洛云的衣袖,紧紧靠在白洛云的身上。 白洛云狠狠瞪着他,厉声道:“我知道是你,团扇里面的散也是你下的!你有什么目的?” 男人狡辩:“好姑娘,你且看看,我是那样的人嘛?明明……明明是在下救了你唉。” 白洛云道:“放屁!若不是你,我早杀了他们。” 男人道:“哎呀,小姑娘喊打喊杀的,还张口骂人,成何体统!不过,我倒是欣赏。” 白洛云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种嬉皮笑脸、花言巧语、无理取闹的人,她还真是从没有遇见过。如今一遇见方才知道,还真是胡搅蛮缠、蛮不讲理、乱七八糟。 “住嘴!说,你到底是谁?”白洛云逼问。 男人终于收起了调笑戏弄的神色,仿佛说出他的名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嬉戏。白洛云很清楚这种神情与态度,在一些贵族世家那里,他们认为说出自己的名字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他们的名字不管相隔多远,始终代表着家族的体面,承接着家族的荣耀。 “谢翊!”那一刻,男人的表情严肃,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记住了,小女侠,我叫谢翊。” 她这人,爱也好,恨也好,都是来得猛烈毫无道理,认准了的,就是一辈子。可她这一生有好多个一辈子,都好似少得可怜。 所以,他叫她记住了,她也的确记住了,可后来,也是他逼着她将这个名字慢慢遗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江城情殇(二) “哎,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谢翊将脸蹭到白洛云面前,讨好地问。 白洛云佯怒道:“我为何要告诉你我的名字?你用散晕我,又这番戏弄与我,我凭什么告诉你我的名字!” 她将剑插入鞘,翻身下床,径直走向门外。打开门的那一刻,微微一惊。 粉衫罗裙的少女跪在地上,裙摆粘上地面的污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一看就是跪了好久,是个请罪的样子。 少女双手捧着团扇高举过头顶,一朵白牡丹,两只蜜蜂,三只蹁跹的蝴蝶,赫然是白洛云接住的那柄团扇。 “在下婢女胆大妄为,自作主张,在扇子里加了散,我当时也是不知,否则……否则怎敢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开这样的玩笑。如今我让她跪在这里思过,你说要怎样惩罚她才能消你的气?”身后传来谢翊的声音,他从屋里跟出来,站在白洛云旁边,在她的耳边轻声询问:“要不……杀了?” 那名叫玉芝的婢女听见,细小的身躯猛烈颤抖起来,团扇“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双手撑地,不断地叩首,叫道:“饶命!女侠饶命!!玉芝一时鬼迷心窍,见公子对女侠赞不绝口,心生嫉妒。才会……才会开出这样的玩笑。原以为女侠武功高超,定是不惧这散,却不想……还望……还望女侠饶了我一命。” 白洛云双眼微眯,看着玉芝道:“可笑。饶了你?若当时你家主子救我不及,那些人早就把我杀了,哪里轮得到如今你来求我?” 玉芝颤抖的更加厉害,满脸泪痕,瑟瑟发抖,苦苦求饶:“女侠,奴知错了。公子,奴知错了,放过奴吧,奴再也不敢了!” 玉芝梨花带雨地抬头看向谢翊,跪走到谢翊的脚下,双手抱着他的腿,不断用丰满的身躯蹭着谢翊。 谢翊不为所动,一脚踹开玉芝,玉芝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谢翊,不敢置信。往常公子最疼爱的就是她,公子身边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却也只对她格外上心! 只见谢翊嘻皮笑脸道:“求我无用,我呀,现在只听她一个人的。” 白洛云却也毫不留情:“我是个江湖人,最重恩怨分明。讲究的就是个恩报恩,仇报仇,一怨抵一怨。如今你意图害我,我自然也放不过你。” “女侠不要啊……女侠不要,玉芝知错了……玉芝再也不敢了。”玉芝哭着求饶。 谢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出闹剧,对往常疼惜怜爱的女子没有丝毫的怜悯。 “杀了吧。”白洛云对谢翊冷淡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玉芝撕心裂肺地吼叫,得不到男人的回心转意。 谢翊看着被拉扯下去的少女,轻笑着:“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你怕是被我宠过头了,一见钟情与虚情假意,也傻傻地分不清楚。” 他回头一看,只见白洛云如飞燕般轻点屋檐,翩然而去。 谢翊眼中闪过惊艳,赞叹道:“好妙的点绛唇啊!” “公子,今日之事……”有貌美的婢女要说些什么,却被男人打断。 谢翊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无所谓!要告诉那些老家伙就告诉好了。整日里将我的吃喝拉撒睡报回族里,你们也不嫌累。” 婢女谦卑地道:“我们奉命追随公子,自然要让大人们知道公子的安康。更何况公子是最有资格继承下任族长之位的人选,一举一动都是马虎不得!” 男人不想听女人的唠叨,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那一晚,一只鸽子展翅飞往汴唐五陵城的方向。 那时的谢翊却不知,这一声无所谓,带来的是怎样的祸事情仇。 分割一下 虽然是才开始写文,没什么经验,但是还是想要说一下,也许有人觉得我写的很垃圾,或者有人也会觉得我写的马马虎虎,但是这的确是我竭尽心力所写的一篇文,虽然开头会让很多人弃文。但是我可以保证往后看到的文章,一定会更加的精彩! 主要是我这个人或许有些内向吧,写的文也比较慢热,但是相信我,往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加精彩。 如果当真有人能够不厌其烦的看到这个地方,那么非常感谢你对本书的支持,以及对我的支持。 当然,说了这么多,还是因为······这一章······没达到两千字,我望着觉得有些可怜。 哇哈哈哈哈哈 那,还是要厚颜无耻一下,要一要推荐票,收藏啦! 谢谢大家啦。么么!撒花!! 分割一下 汴唐是南方水国,汴唐皇室即墨一族祖上设了规定,兴水利修水路重商贸,如今昏庸无能、沉溺酒色的汴唐国主,年轻时也是治国的一把好手。而江城临海,山水相间,是整个汴唐水路最多的地方。 江城的水路连接南北的水运,是个商贸往来的枢纽。又因为前年突然出现的少年将军——沈慕,力挽狂澜、一举击败骚扰江城数年之久的海贼,并且与海贼之首立下了三十二条条约,称为《汴唐清水条约》。 条约表明,汴唐之地昌州右尽弹筝峡,江城左极清水,凤州西尽同谷,剑南极尽十万大山、大渡河。此中表明,东起江城,南至剑南,西临昌州边海沿线,海外蛮化之民,不可骚扰进攻,否则的话,犯我汴唐国威者,虽远必诛。 汴唐国主应民愿,亲自下达了“国家务息边人,外化蛮贼,使之弃利蹈义”的圣令。一战成名的沈慕亲自在《汴唐清水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讳。至此,海患始停,江城的繁华熙攘更胜往昔,没过多久就已经发展成为继五陵城之后,第二大的汴唐名城。 白洛云从盛安一路南下,到五陵城给云王府世子云琅送药。这年,她十六岁。云琅的病情复杂,今年更是犹胜往年,白洛云送的药也不过是缓得一时之急。 只是没想到,在回盛安的路上,遇见谢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江城情殇(三) 阳春酒肆是一家小酒肆,坐落在江城偏僻的角落,平时少有人来,只不过酒肆老板儿子是个行商的,年年挣个钵满盆盈,倒是个不缺钱的。 这日天气甚好,白洛云正坐在阳春酒肆喝酒,隔着窗望出去,正可看见海边打渔的小渔户在窗外一团一团地聚集,或买卖、或换取各自所需要的东西。 昨晚星辰高悬,辰光灿灿,是个打渔丰收的天气,因而今日渔民拿出的鱼篓都比往日多了一倍。活蹦乱跳的鲜虾,个头大、彤红的螃蟹,以“冰养”之术保存着的冰鲜,收获看着喜人,但因为海腥味太重,周围的人本就没几个人又都跑个干净。 有人嘴里嫌弃着,有人要关窗户,有人唤酒肆老板出去催赶,酒肆老板却是不介意,笑着打哈哈:“好兆头、好兆头,海神眷顾咱江城,才有这丰收。撵不得,撵不得!” 白洛云就像是闻不到腥味似的,好端端坐在窗前,还颇有兴致地看着一只漏下的黑色贝壳。 小二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板!老板!不得了……不得了了……” 酒肆老板看着小二慌张的样子,冲他道:“怎么不得了了?哎呦,你可仔细着些,平常我都是怎么教你的,你看看……你看看像什么样子!” “老板,官兵……有官兵……” 小二还没有说完,一队人马霍然闯进酒肆里,酒肆老板跟着小二一下子躲在了柜台后面。那队人马打量着酒肆内,只听见一声“太守到”,立马分列两旁,整齐排列着,中间留出一条供人行走的距离。 “您这边请,请……” 白洛云回过头之际,正看见一身青衣官服的太守,正一脸谄媚地服侍着一位白衣人入内。 那白衣人风姿俊逸,一身白衣蓝领俊秀飘逸,回眸一眼不知要迷倒多少怀春少女、娇弱少年。 来人正是谢翊。 谢翊走进酒肆,抬头一看白洛云坐在窗前,眼睛一亮,踱步走到她的桌旁。他笑吟吟地看着白洛云,抬手做了一个满含江湖气息的辑手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当真有缘啊,女侠姑娘。” 白洛云看了看他的架势,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抬手递出一只板凳,“酒肆简陋,没什么好招待,坐吧。” 谢翊也不嫌弃,将手中的长剑扣在桌面上,潇洒地一坐,抬手唤小二:“小二,来壶酒。” 可怜瑟瑟发抖的小二,腿还软着,被军官张眼一瞪,吓得立马利索起来,麻利地拿来酒壶,哆嗦着洋洋洒洒倒出酒来。 “唉哟,谢公子……”太守看了小二一眼,对谢翊说:“这小酒肆怎么能招待好您和这位姑娘,倒不如去天香楼,小官做东,给公子上些好酒好菜,免得怠慢了公子,倒是我们的招待不周了。” 谢翊闻言,扭头看向太守,思索了片刻,皱眉道:“哎,你们怎么还没走?” “……” 太守一脸绿得跟身上的官服一个色儿,答了声是,带着官兵们灰溜溜地走了。 谢翊看白洛云在饮酒,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本就是乡野小酒肆,能有什么好酒,想谢翊锦绣富贵乡里生养出来的,什么时候尝过这种酒,因而刚入口就想吐出来。 却才抬头,正看见白洛云眼中含笑看着他,可怜谢翊一口酒卡在嗓子眼里,喝也不是吐也不是。喝吧,委屈了自己,不喝吧,在心欢的女人面前失了面子,落了个受不得累、吃不得苦的小白脸印象,不太划算。 谢翊脸色苍白,看见白洛云眼中渐深的笑意,咬了咬牙,狠心吞了下去。心想:咱这也是舍命陪君子,吞酒悦美人,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值了! 白洛云看着谢翊焉瓜似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一笑,偏那谢翊还要嘴硬一番,咧唇道:“啧……好酒!” 白洛云又笑了笑,道:“他家的酒虽不怎么好,酱牛肉却是一绝,你要不要尝尝?” 谢翊下意识想要拒绝,但见白洛云一双淡淡的像是一汪春水的眸子看着他,心软了软,话到了嘴边化成了句:“好,尝尝。” 说着,拿起筷子捡了块最小最薄的放入口中,屏住呼吸嚼了嚼。 咦,不对。咦,还怪不错的,谢翊越嚼越有味儿。 阳春酒肆的酒虽然劣了些,但酱牛肉的确是一绝。 “姑娘,时辰快到了!”窗外的渔民中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 白洛云微颔了首,拿起剑走出酒肆,一袭红裙摇摆似这江城水乡的一尾红鲤鱼。 “哎,你去哪里?”谢翊看着白洛云离开,忙拿起剑转身就走。 可怜了店小二,两人都没有付钱,他却又不敢拦住。那白衣人进来时连江城太守都毕恭毕敬地叫他公子,哪里是他们这种人可以得罪的。 也幸亏走得早,他们这种小庙,那里招架得住这样的大佛。店小二边吐槽,边向白洛云的桌子走去,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幽幽一闪。 店小二抬眼去看,白瓷的酒壶旁躺着一只黑色的小贝壳,贝壳两边已经被打开,圆润饱满的黑色珍珠静静躺在贝壳里。光华流转在珍珠上,价格不菲。 “谢翊,你要跟到何时?”白洛云回头,对着身后的谢翊喊。 谢翊抱着剑,一路从酒肆尾随到河旁,途中遇见江城的美女,难得的没有抛去几个媚眼儿,戏耍一番。 如今见白洛云唤他,猛地抬起头,抖擞精神道:“我喜欢你,你要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你们江湖有句话说的好,相濡以沫,直到天涯海角!虽然……虽然你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谢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还透着几分委屈。 我怎么不知,江湖还有这句话。 分明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好伐?!白洛云暗暗吐槽,终究还是心软。 白洛云回过头,嘴角轻扬,红裙在和风之中翻飞起舞。 她对着谢翊道:“我叫阿云!九华宫左使,阿云。” 那一刻,白洛云想,他既然认为她是江湖女,那么就告诉他一个江湖名讳好了,若要将真名告诉他,不知道要引出多少麻烦。 何况她每次为了云琅回汴唐,皆不会用自己的名字。 可她不曾料到,不过是一个胡戳乱造的名讳,最后会引出一番轩然大波,甚至是杀身之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江城情殇(四) 有小船悠悠地荡过来,船公带着斗笠,短衣短袖,颇有些遗世高人的味道。船上放着笭箵,乘着活蹦乱跳的海鲜。 若是谢翊眼尖些便会发现,这位船公刚刚就在窗外的渔民中。 这厢谢翊巴巴地望着白洛云上船,也不敢贸然地跟过去,只见白洛云回头,对他说:“愣着干什么?还不上船。但是……” 一个转折成功地惊到了谢翊,刚刚准备上传的脚恋恋不舍的收回,看着白洛云,等待她的下文,“但是什么???” “嗯……但是我的船可不是白坐的,你既然上了船,就得帮阿公乘船。” “行。没问题!”谢翊爽快地答应下来。 谢翊上了船,利落地接过船公手中的船艄,划了起来。 船公走到白洛云身边坐下,伸手在笭箵中摸出个黑色的贝壳,顺手在水中洗干净。又从腰间抽出一柄黑色的小刀,在贝壳上敲了敲,将刀放在贝壳缝隙处,右手向里一划,左手用力一抖,贝壳就被撬开。 船公在贝壳里摸了摸,突然停住,左手两指夹了个东西出来,右手随意地将贝壳向河岸上的一棵树上一抛,正好结结实实的砸在什么东西上。 只听见一声闷哼,一团黑影掉下,却是一名黑衣人。 “小家主……”船公将洗过的黑色珍珠递给白洛云,用谢翊听不到的声音说:“族长和大家主都念着您呢,前两天一连发了两道谕令,问老朽有没有在江城见着小家主嘞。” 不知为何,只要白洛云回了汴唐,家族里就会格外上心。 “我知了,阿公……回头便给父亲和哥哥写信报平安。” 白洛云刚接过船公手中的黑珍珠,却不防船身一抖,手一颤,珍珠掉在了船上。 “谢翊,你做什么呢?”白洛云伸头看向正在撑着船原地打转的谢翊,问他。 谢翊双手撑着长长的船艄,压在水里使劲一划,小船随着他的动作原地打了个转儿。 想他谢翊锦绣富贵乡里生养出来的,什么时候干过这种劳务活。 只得惨兮兮道:“阿云,我……我不会撑船啊!” 船公笑吟吟地站起来,走到谢翊旁边,一手接过船艄,说:“还是老朽来吧,这船,跟老朽亲得紧。公子且坐在小姑娘身边,陪姑娘赏赏这景,自可惬意一些。” “欸,赏景我在行。”谢翊一看白洛云不反对,立马甩手将船艄递给船公,走到白洛云身边。 “哎,阿云,你看我捡着了什么?”谢翊弯腰捡起珍珠。“咦,这是极品的黑珍珠?” 黑色的珍珠,在阳光下晕出幽若的光芒,入手微凉,清润的好似一层水裹在珍珠上,这般饱满圆润,毫无瑕疵,自然是极品。 “我的。”白洛云将手伸到谢翊面前,一双眼睛如同浸在水中的黑珍珠似的,乌沉发亮,一下子入了谢翊的心坎儿。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珍珠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谢翊看着白洛云,暖暖地笑了起来。 白洛云拿起珍珠,抬头,一下子撞进谢翊宠溺的目光中,微愣了下。一瞬间,无法自拔。 白洛云紧紧握着手中的黑珍珠,直至微凉的珍珠被握的滚烫,就像是烫在心头的一粒朱砂痣。 “我是不是……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白洛云眼眶微红,纵使心中已如翻江倒海般不可平静,面上一如以往,神色淡淡。 “有吗?”谢翊没有发现白洛云的不对,想了想说:“我若是在哪里见过你这么美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没有印象。啊……也许我与阿云曾在梦中相识,也未可知。” 白洛云没好气地赏他一个白眼,谢翊笑嘻嘻地接下了。 “阿云怎么突然问这样的话?”他问。 白洛云张开手心,看着闪烁的黑珍珠,远山的眉眼透着层层的雾气,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但我好像也曾遇见一位像你那样对我笑的人,可我不记得他了。我好似始终在找一个人,却又觉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都寻他不见!也许……根本没有这个人吧,只不过是我朦朦胧胧的错觉……也说不定。” 谢翊的表情变得严肃,他道:“不,这不是你的错觉。” 白洛云惊愕地抬头看着谢翊,“也许是你们二人上辈子的缘分,使得你总是下意识的寻找这个人。但现在,你不必找了,因为你已经找到了!他就站在你的面前,会冲你笑,还送了你一颗黑珍珠!” 白洛云定定地看着谢翊,良久,又送了他一双大白眼。 不和傻子计较。她这样想,却又止不住嘴角扬起的笑。 “阿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谢翊问。 白洛云说:“苏塘江,观潮。” ——————————————————————— 而此时,记载谢翊解救白洛云的信函刚刚抵达五陵城。 谢家族长伸手接过下人双手奉上的信笺,打开,一双眉毛深深地皱到一起,若有若无的威压隐隐生了出来。 谢家族长姓谢名霆、字容谦,是谢翊的亲生父亲,人称苍狐野老的汴唐老谋深算第一人。名讳虽是深有归隐意趣,但其人却是当今圣上左膀右臂之一,另一位便是荣宠汴唐都找不出第二位的沈慕。便是以勇猛著称的一拳打死猛虎的谢霈,到了他哥哥面前,都不得不忌惮他哥哥三分威名。 可见,其地位之高,权势之利,权谋之重。 他盯着信笺上“江湖女”三字,慢慢地说:“玉芝这丫头,虽是个妒性大的,但好歹是他母亲送给他的,他也从来不会驳了他母亲的面子。如今,竟能为了个江湖女,大发雷霆之怒!来人……” “在。”下人应答。 谢霆将信笺置在桌面上,微磕着眼,半眯半开,如同一只狐狸。 他道:“老了,孩子们的事,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将这份信笺送去给宫中的那位,告诉她,我谢家的逆子,还是要劳她多费些心思。” “是。” 谢霆在空无一人的室内静默了片刻,那双闪着狐狸光芒的眼睛慢慢合上,嘴唇微动,“一剑挑死七人的江湖女,解决起来怕是要废不少功夫。不过,我谢家的儿媳妇,总是得有些本事才行啊!” 当夜,星辰黯淡,一辆马车从汴唐皇宫中缓缓驶出。 它驶过威严高耸的东中门,路过奢华无匹的朱衣巷,一路向着江城的方向而去。 一路寂静无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天曜梦华录》正文 江城情殇(五) 两层的阁楼上,靠左边的窗户被打开,有风轻轻地吹进来,挽着玉兰花树的香,噙满一室。 窗前的桌子上,静静放着一只青色的瓷瓶,瓷胎细腻润滑,是上等的制瓷大都景安镇出品。瓷瓶里放入一枝玉兰花,亭亭四朵岔开来绽放,取四季平安的寓意。 白洛云正伏在窗前的桌子上给父兄写信,信中道: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暌隔庭闱,瞬已三月,孺慕之情,与时俱积。劳父亲忧怀挂念,阿云不日前以至江城。阿公仁厚慈爱,常备阿云简室,一器一具,皆有条理。 阿云此来汴唐,所见所闻,具有所感。幸得见江城苏塘之潮,天下之伟观。声似雷霆,吞天沃日;鲸波万仞,水裂崩山。阿公果敢,手持彩旗,溯泅而上。旗尾不湿,实能人也。阿云一时露相,瞠目结舌,称赞不绝。 此次外出游学,所闻所见皆是北地不同风貌。汴唐之秀,不及天曜浩瀚风月,不堪西荒淳朴豪迈,不抵北荒爽朗畅情,但其精致小巧,风韵天成,风俗独特。阿云途滞江城,贪于伟观,时日音信久杳,有违父之所托,实为惭愧。 如今阿云奉坐桌前,玉兰馨香。望父知,海天在望,不尽依迟。北地天寒,女儿在外常念父身康健。先此驰禀,敬叩! 阿云恭叩父亲福安! 女阿云桓靖二年初丁卯年酉月 白洛云将书信放入白皙信封内,用朱漆火印密密封好,朱红色的印记描出一个云字。她拿出另一张纸,刚准备比葫芦画瓢来一份一样的写给三哥,却听见窗户下有人唤她。 “阿云,阿云……”白洛云抬头俯身向窗外看,谢翊一身白衣亭亭立在玉兰花树下,恍惚之间,就像是掉落在地上的一朵玉兰花,只是不知道何时染上泥尘。 “阿云……”谢翊看见白洛云探出头,心中大喜,带着的是自己都不可思议的青涩。 白洛云看着欣喜的谢翊,微敛下眼帘,应道:“作甚?” “我看今日花开烂漫,春光正好……” 白洛云不为所动,应了句:“作甚?” 谢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玉白的皂靴蹭蹭青石,面颊绯红,难得的嘴拙了。 白洛云俯身看下去,正好可以看见洁白的领子下一截玉白的脖颈,随着少年的摆动,细黑的头发拂落上去。那一刻,就好像有一根羽毛似的挠进了她的心窝,酥酥的、麻麻的。 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记忆中也似乎有那样鲜活的少年,白衣墨发,玉白的脖颈,端坐在熏香的书桌前,皱着好看的眉,静静地看书。 穿着丁香色软布长裙的小姑娘出现在少年身后的窗外,调皮地用手中的蔷薇花枝敲了敲少年的肩膀,少年不闻、不理、不动。 小姑娘却有些跋扈,看少年无视她,扯着少年的领子,手一伸就将手中的蔷薇花枝插在少年身后。 少年无奈,合上书,长臂一伸,捉住窗外捣蛋的小女孩,回过身,手用力将女孩从窗外抱了进来,搂在怀里。 白洛云皱着眉努力回想,却总看不清少年的眉眼。 少年将蔷薇花枝从身后抽出,用花朵点了点女孩的翘鼻,随手从书桌内侧抽出一把匕首,修建起花枝来,小心翼翼地将蔷薇花插在女孩的发间。 “好看吗?”女孩问。 “不好看,丑极了。”少年的声音含着笑。 女孩闻言立马皱着脸,大有发怒之势。 “这么丑,也就我能忍得了你……” 树下的谢翊看着白洛云怔怔地站在楼上,顿了顿,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好长时间没见着你,想要来看看你。” 谢翊说完,连自己都为自己脸红,矫情,太矫情了。可也怨不得他矫情,他在树下徘徊了许久,终究是抵不住心中思念。 他的这场爱恋,来的莫名其妙,也肆无忌惮。 “哦。” 谢翊闻言抬起头,“就是哦,就没点别的了吗?” “还要什么?” “你……”谢翊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算了……我先回去了。” “哦。” “……”谢翊。 谢翊转过身,挫败感满满地向来时路走去。他在心里盘算着,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白洛云的挽留,失望更上一层楼。 白洛云依旧开着窗,拎起毛笔,胡乱地给三哥写了封信。可这胡乱中却又很郑重,信中道: 三哥,我很好,莫担心。 白洛云默了一下,接着写:不过我在江城遇见一个人,他很像是一位故人,我想,我应当是找到他了。我想……我想带他会盛安,见见你,拜见拜见父亲,顺便定个亲事。 不过,我还没问他要不要跟我走,想来他肯定是愿意的,他这个人,笑起来像个傻子,怎么会不跟我走? 我决定了,我找了他那么久,没道理还要放他走。一个人,找到另一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不能长长久久在一起,那也太欺负人了。 ———————————————— 谢翊低着头往前走,路过一户人家突然停下,眼前冒出来一个人,也不知道站在这里多久。 他头上带着斗笠,正是那日船上的艄公。 艄公笑吟吟地道:“姑娘说,晚来凉风起,可要小酌一杯,暖暖身子?” “你家姑娘是?”谢翊不解。 “九华宫左使,阿云。” “要的要的……”谢翊可谓是欣喜若狂。 前一刻还对他冷漠寡言,下一刻就让人在这里等着自己,还真是……口是心非。 谢翊跟着艄公一路走进院中,上了二楼,走到左边的房间里。 嗯——不对啊,刚刚阿云与他隔空谈话分明是在右边的房间里,怎么一上来就变成左边了? 不过又想,右边没准是阿云的闺房,这……他俩这关系还没到闺房相见的地步吧。。。 门一打开,果然看见白洛云席地而坐,一张小几摆放在旁边,上面放着白瓷酒盅,小几上的炉子里正在温着酒。 谢翊在小几另一边坐了下来。 白洛云斟了两杯酒,递给谢翊一杯。 “我记得你上次跟在我后面,说过,你喜欢我,是不是?” 谢翊拿酒的手猛地一抖,发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艄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下。 “是。”谢翊回达的很干脆。 “这……” “不管怎么样……”谢翊将酒放在桌子上,猛地打断白洛云的话,“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反正我已经喜欢你了。也许你很不可思议,觉得我这样风流的人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的喜欢一个人。但是我要说,纵使风流亦有情。” 白洛云愣了愣,道:“你喝醉了吗?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谢翊看着眼前一口未动的酒杯,苦笑:“那里是醉了,明明……”明明是害怕你的拒绝。 “是吗?那,我刚刚想说,这很好。” “什么?” 白洛云将杯子里的酒喝下,淡淡道:“我说,你喜欢我,这很好。”接着又道:“傻子。” 傻子谢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