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三部曲之鼎业》 正文 1 乐国庆刚打开盖子上錾有城楼图案和“中华大号铝饭盒”字样的铝合金饭盒儿，一口饭还没送到嘴里，更衣室的灯就骤然熄灭了。灯灭瞬间留在他视网膜上的图像是面前小闹钟上指明的时刻——下午六点二十五分。 “断电了，不好，要出事儿！”这念头在脑际闪过的同时，他把饭盒往桌上一撂，身子已经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电是驱动所有设备运转的“血液”，持续停电将使冶炼中的钢水报废——这只是最小的损失。那吊着铁水包c钢水包运行的天车一旦失去电力，群死群伤的恶故就是迫在眉睫的危机了。 他脑际又迅速闪过停电瞬间映入眼帘的时刻：下午六点二十五分。心里略微松弛了一下——以他对车间日常运转情况的熟络，他知道此刻生产中的1号c3号两座转炉一座刚开始吹炼，另一座冶炼到半途，而2号炉在停炉检修，所以，此刻天车空闲，既没有铁水包也没有钢水包悬吊在半空——谢天谢地！ 但神经旋即又紧绷起来：停电使为转炉烟罩托圈输送冷却水的水泵停转，不再流动的冷却水会很快被转炉内1600多度的钢水烧成蒸汽，继而便是烟罩托圈被烧漏，管道脱落，冷却水落入转炉中，发生喷溅爆炸！ “事故水塔！”这个念头闪现时，他人已冲出了更衣室。 必须以最快速度到达事故水塔，开启阀门为烟罩托圈c氧枪等需要冷却的设备维持一定时间的冷却，争取坚持到恢复供电！ 车间一片漆黑，高c低压供电全断了。国庆知道这次断电范围小不了，大概负责炼钢c轧钢系统的二总降出了问题，才会是这种阵仗。 他摸到扶梯，快速攀援而上。 炼钢主厂房高度37米，到达厂房顶部要经过五层平台。 为获得最大水压，事故水塔安装在主厂房房顶，通过管道与水冷却系统相连。停电时开启阀门，水压的能量就会替代水泵使系统继续运转，直到水塔中的水耗尽。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加之熟门熟路，他几乎一路小跑着登上房顶。 刚进入十月下旬，高空中的晚风已有了些许凉意。国庆推开进入房顶的门扇，淅沥的雨滴立刻落在他身上。这入秋后的头场雨量级不大，却已阴阴郁郁下了三天。 他百米冲刺般奔向事故水塔，一把握住开水阀门，使劲儿一转，阀门没动；再使更大的劲儿去转，还是纹丝不动——阀门锈住了！ 无人负责，无人管理，无人操心，危机时刻必有报应！ 他扭头四望，想找个趁手的东西帮忙，却见有个人朝这边跑过来。 “国庆，阀门儿打开了没有？”那人气喘吁吁地问。 “打不开呀宋书记，阀门儿锈住了！”国庆认出来人是炼钢车间党支部书记宋双岭，便回答道。 “我就估摸着得有这出——来，使这个！”宋双岭说着递过来一根撬棍。 他俩用撬棍别住阀门轮盘，俩人憋住气儿一起使劲儿——为防止将阀门掰坏，得使那种既大且柔的巧劲儿，“嘿——”阀门被撬动了！ 接着，他们分开在阀门两边儿，借助撬棍的杠杆作用一人一下，用尽可能快的速度把阀门完全打开。 “总调值班室吗？发生了什么情况？” 刚一停电，赵天鸿就抓起办公桌上电话听筒，拨通了总调电话。 “报告赵主任，刚接到电力动力厂报告，二总降变电站母线刀闸放炮，导致1号线路上12条输电线路全部停电，造成炼钢c轧钢c机关大院儿等系统断电。” “继续监控情况；通知各厂按事故应急预案处理；通知公司行政办公室，让公司有关领导到电力动力厂主控室集合！”天鸿命令道。 “是！” 放下听筒，他摘下墙上挂着的柳条安全帽和椅背上搭着的藏蓝色工作服，边穿戴边往外走。 他的办公室在北城钢铁公司机关大院儿高平房三排房中间那排的最里边一间。下班多时，各办公室人去屋空，他的皮鞋踩在过道儿里的“咯咯”声响格外清脆，故当转过过道拐角儿时，司机葛师傅已在值班室门外候着了。 “上哪儿，赵书记？”葛师傅迎着他问。 “去电力动力厂！”天鸿说。 “好！” 葛师傅答应着返身一溜儿小跑推开过道门，赶着先去着车。 黑色上海牌sh760型轿车驶出北城钢铁公司机关大院儿，向左拐不远儿再向右拐，就进了厂区大东门，在向西的主干道上行驶。车轮碾压湿润的路面，发出轻快的“吱吱”声。 坐在后座的赵天鸿先朝左侧看——漆黑一片，那边是炼钢c轧钢系统区域；再往右看——灯火通明，这边是机修系统区域，它的北面是炼铁系统区域，看来这些区域还没受到事故影响。 但接着，令他担心的事儿发生了：北面一里路远的炼铁区域响起了高炉炉顶放散阀门放散炉内高压气体的鸣叫声，悠长而尖厉。 “呜——” “呜——” 听动静还是两座高炉。 高炉被迫开始停炉休风，这说明事故已扩大到了炼铁区域。 “唉！”天鸿轻轻叹了口气。 葛师傅体会到领导的心焦，行车虽依然平稳，但车速却进一步加快了。 天鸿到电力动力厂主控室不久，革委会副主任兼总工程师郝廷魁c主管设备的革委会副主任鲁桂梓c主管生产的革委会副主任兼总调度长方晓霞c革委会副主任谢观澜等人也陆续到了。其中谢观澜没有具体分工，但他跟公司行政办公室打过招呼，公司发生的重大事情都要通知他，所以他也及时赶来了。 此时，天鸿已了解到事故最新情况：二总降事故的发生致使一总降变电所电压产生剧烈波动，发生开关柜电缆室炸开c多个线路开关保护性跳闸等情况，操作人员在处理故障时又发生带负荷拉闸的严重失误，导致为炼铁区域供电的主要线路断电，目前已迫使四座高炉全部停炉休风。 “高炉在停电情况下被迫休风的危险性大家很清楚，”天鸿面色严峻地说：“当前最要紧的是必须全力避免煤气管网爆炸的恶故发生！——方副主任，你到炼铁厂组织抢险，让葛师傅开车送你去！” “好！”方晓霞答应一声，迅即转身离去。 “老鲁啊，你去炼钢c轧钢那边，首要任务是督促各单位停止使用煤气，确保煤气管网内的正压力。当然，也要妥善处理停电造成的险情，尽快实施临时供电措施，但一定要等炼铁这边正常了才能恢复生产！”天鸿对鲁桂梓说。 “这事我知道。”鲁桂梓说着叹了口气：“唉，咱公司这些设备破破烂烂，快赶上没牙的老婆姨嘞，不出事故才怪呢嚒！再不赶紧改造，那可是‘姥爷死了儿娃－－横竖没救（舅）嘞！” 天鸿说：“郝总，把您的摩托给老鲁用一下吧。” “好。”郝廷魁掏出车钥匙递给鲁桂梓。 五八年那会儿，北城钢铁公司的领导班子几乎都住在古井山东麓的一片平房院落里，而赵天鸿特意为郝廷魁配备的一辆美式哈雷型军用带斗摩托，在周末和节假日就差不多成了各家共用的“公车”，而且由于“需求旺盛”，还专门制定了“预约用车管理办法”。至今虽然快二十年了，但在郝廷魁精心维护保养下，这辆车仍然通身上下锃明瓦亮，性能不减当年。 “郝总啊，您指导电力动力厂的抢修工作吧，再督促一下所需备品备件的调配。”天鸿接着说道。 “行。”郝廷魁说着把脸转向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刘厂长，咱们走吧，先去机动科落实备品备件，然后去抢修现场。” 人们分头行动后，天鸿对谢观澜说：“政委呀，咱俩就在这儿坐镇，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咱们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哪！” 谢观澜想了想说：“天鸿，连夜抢修恐怕还有些后勤方面的工作，像供应些夜宵c开水什么的，我就来做这些工作吧，啊？” 天鸿说：“嗯，还是你想得周到，行，那就有劳我的老领导了！” 谢观澜微笑着拿手指点了点他：“你呀，少说废话，有烟吗，给我一支！” 约莫二十多分钟后，首先从炼铁厂传来了消息。 “赵主任，煤气管网爆炸的危险已经杜绝了，你就放心吧！”方晓霞在电话那头说道。 “出现险情了吗？”他问。 “有一次险情：由于当班有两名人员脱岗，导致他们所负责的一号高炉冷风大闸没有及时关闭！”她答道。 “嘭！”地一声，天鸿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岂有此理，这简直是犯罪！” 电话那边顿了顿，接着说道：“由于冷风大闸没关，煤气窜入了冷风管道，情况非常危急！幸亏乐厂长经验丰富，他指挥人一面关闭冷风大闸，阻止煤气继续窜入；一面迅速打开了废气温度最低的二号热风炉的冷风阀门和烟道阀门，使窜入的煤气被抽进了烟囱里排入大气，解除了危险。” “嗯，永乐同志是好样儿的，要给他记功！对脱岗的人员要严肃处理！”天鸿说，接着又问了句：“他们脱岗干什么去了？” “找个旮旯儿抽烟c聊天儿去了！”她答道。 “这——”天鸿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对方是个女同志，又不便说些太过激的话。 平静了一下，他说道：“方副主任，我们这边正在全力抢修线路，你组织铁区各厂做好准备，一旦通电马上恢复生产！” “好的！” 接着，老鲁也报告了炼钢c轧钢区域的消息，总算没出什么大状况。 零点左右，二总降总降陆续恢复了供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 次日上午九点，北城钢铁公司党委c革委会紧急会议在电力动力厂会议室召开。 赵天鸿昨儿晚上没走，在电力动力厂值班休息室睡了几小时，起来去食堂吃罢早饭，七点半就给公司党办打电话，让他们通知开会的事儿。 公司党委c革委会的成员们在桌前坐齐后，渐渐感到他们的“一把手”状态有些异样。开始，他们互相寒暄着c闲聊着，等待天鸿宣布开会。但天鸿始终没看他们，而是做着一些手足无措的动作：端起茶杯，打开盖儿，吹吹茶水，没喝又盖上，放下杯子；打开笔记本儿，往后翻几页，往前翻几篇儿，拿起钢笔拔开盖儿又盖上，放下笔，合上笔记本儿 会议室安静下来，大家正襟危坐，都把目光投向赵天鸿。 “我想，我想”天鸿抬起头微笑着望向大家，但看得出来，他的笑是勉强的c做作的c僵硬的。 “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他往下说道：“诸位能不能报一下自己的年龄，看看年纪都多大了？好不好？” 人们都望住他不出声儿。 “方副主任，你是女同志，可以例外，其他同志都报一报吧，啊？”他坚持地说。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今年四十七岁。”倒是方晓霞带头说道。 “我嘛，五十七岁喽。”主管财务c劳资c人事的革委会副主任秦慕仁说。 “我是五十四。”主管党群的党委副书记谭峰说。 “我六十三岁。”谢观澜说。 “我三一年参加革命，一晃四十多年，都六十二喽！”军代表c党委副书记c革委会副主任范远岱说。 “我一九一一年生人，今年六十六岁。”郝廷魁说。 “我，我是二零年出生的，今年五十七岁。”工人出身的革委会副主任乐长乐说道。 “是啊，”待大家报完岁数，天鸿开口道：“咱们这些人最小的四十七岁，还可以干十来年；最大的六十六岁，还在坚持工作。——我呢，还有四个月满六十岁，按照规定，明年就该退休了。我在想啊，我会把一个什么样的北城钢铁公司交给我的继任者呢？一个厂房破破烂烂c设备陈旧落后c被外国人笑话为‘冶金历史博物馆’的北城钢铁公司？一个到处跑冒滴漏c大小事故不断c随时随处存在重大危险隐患的北城钢铁公司？一个规章制度废弛c队伍纪律松懈c精神气势萎靡不振的北城钢铁公司？一个十多年收入不增c职工家属几代人挤住在一间斗室里的北城钢铁公司？！一个粉尘满天c污水横流c到处浓烟滚滚c祸害周边居民百姓的北城钢铁公司？！如果是这样，那我要拍着胸脯扪心自问：赵天鸿啊赵天鸿，你革命几十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他越说脸越红c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挥拳“嘭嘭”捶击着胸膛，而后捂住眼睛扭过脸去。 会议室静得无声无息，连墙上的壁钟也似乎停止了转动。 从不流泪的谢观澜感觉自己眼角湿润了，他完全能理解自己老部下此刻的心情。解放初，作为师职干部自愿降职降薪来到北城钢铁厂这家小铁厂，通过努力把它发展到全国十大钢铁企业之一；吃了不少苦c受了不少罪，可他无时无刻想的都是企业的事，做的都是在混乱c困难局面下维护企业的事。有时候，在逆境面前人是无可奈何c无能为力的，但他却在拼尽了自己全部精力后仍如此痛心疾首地自艾自责，真是个赤胆忠心的好同志啊！ “是到了不改不行，不变不行的时候嘞!”鲁桂梓深有感触地说：“我们山西有句话：‘玻璃盆子生豆芽——根根底底都看得见。’老赵对咱们北城钢铁公司，那是‘碌碡碰磨盘——实（石）捣实（石）’地用心哪，这咱都是睁着眼皮子看着哩！” 鲁桂梓说话的特点是一张嘴就有一连串儿的俏皮话，要不是今天气氛格外严肃，大家早就被他逗笑了。 “要改变，突破思想禁锢是关键！这个月初公司党委召开‘三大讲’大会，就是为了在思想上拨乱反正。”谭峰说道。 “谭副书记一语中的！”天鸿道。他此时已基本恢复平静，但看得出眼睛还有些发红。 “我们不能背着沉重的精神枷锁往前走，要改变现状c发展企业，首先要把是非曲直弄清楚。”他说着拿起笔记本下面压着的一张报纸，打开说道：“‘十一大’新闻公报咱们已经开会学习了几次，下面我再把其中的一段话重点念一遍，请大家认真体会：‘我们一定要恢复和发扬群众路线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和作风，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优良传统和作风，谦虚谨慎c戒骄戒躁c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和作风，民主集中制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在全党c全军c全国努力造成一个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c又有个人心情舒畅c生动活泼，那样一种政治局面。’” 读罢他抬起头，看着大家说道：“同志们，群众路线c实事求是c批评和自我批评c艰苦奋斗c民主集中制，这五条就是我们拨乱反正c认清是非曲直的法宝！就我们北城钢铁公司来说，这几年的实践说明了什么？昨天的事故就是最好的例证！” 他说着又有些激动，双肘撑在桌上，边说边打着手势：“仅仅下了三天毛毛雨，我们的设备系统就撑不住了！配电室漏雨，湿度超过百分之六十五，快赶上澡堂子了！所以造成母线刀闸放炮，导致停电。一个小小的配电室，屋顶漏了半年都修不上，为什么呀？！——老鲁，你说说！” “说啥？维修费用超过800块钱，咱没权批；按程序层层报批c文件‘旅行’，这都半年多了，还没个准信儿呢嚒！‘万事求人难’，对兀些个‘官老爷’是急也急不得，恼也恼不得，那真是‘刘备哭荆州——软拿人’嘞！”说起这些，鲁桂梓就气不打一处来。 天鸿说：“一个年流动资金17个亿的大型企业，行政主管的财务审批权只有800块钱，连个厕所也盖不了，这不是荒唐透顶c可笑之极吗？！” “嘿，要说起来，像这种荒唐事儿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主管基建的革委会副主任于大贵说：“大修设备只能原样儿复制，改动一点儿就算新建，得层层报批。咱那一号c二号两座炉子都是二十年代的‘老古董’，从建国初恢复生产到现在也快三十年了，到处冒烟c跑火c漏水，工人们说破得就像解放前农村的茅草房，还给编了顺口溜：‘弯着腰c拄着棍儿，披头散发掉眼泪儿。’就这样儿还不让改动呢！” “我发表一点意见。”郝廷魁等于大贵打住话头，才欠欠身子说道：“前天，我接待了一个德国专家团来厂参观，在电力动力厂，他们发现正在使用的一台电动机竟然是西门子公司一九零一年的产品，而且保养c运转良好，感到既震惊又高兴。他们对我说：‘这台“古董级”的产品仍然在贵公司服役，说明产品质量优异，应该把它放进西门子公司的博物馆里陈列起来！贵公司可否把它卖给我们，我们可以给你们更换几台新电机，或者出高价收购也可以！’当然，对他们的要求我婉言谢绝了。” 他顿了顿说：“我相信这些德国专家并无恶意，但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的设备更换率确实太低c太慢了，已经严重违反了企业运转的正常规律，而带来的后果必然是生产经营效果的少慢差费！” “还有一项规定也非常不合理，”方晓霞接着说道：“国家基建条例规定，没有正式使用过的新技术不能应用，就连我们在试验厂工业化应用成功的技术也不行。这样一来，我们就只能用外国人用过的现成技术，只能跟在他们后面跑，永远别想超过人家！” “所以，这次我们要利用二号高炉大修的机会打一个彻底的翻身仗！”赵天鸿决绝地说。 “听说，各种风言风语可不少啊！”沈远岱说。 “可不，我就听人家跟我念叨过，有人说了：‘你们一下子整上去这么些新技术，这炉子要是真能开起来，那八成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说这话的人官儿还挺大不小的呢！”于大贵说。 “咳，他说他的，咱干咱的。光听拉拉咕叫，还不要种地了嘞！”鲁桂梓悻悻地道。 天鸿说：“不管有什么困难，这一仗一定要打，因为我们不能再等，更不能再退了，否则就是对党和人民事业的犯罪！不过，对各种意见我们要用积极的态度去听，从中吸取有益的东西来不断完善我们的方案。咱们这回一口气上了37项新技术，能不能顺利开炉，能不能正常生产，能不能优质高效，都是巨大的考验！——于副主任，易地大修改造的报告走到哪一步了？” “这会儿还在部里头。”于大贵说。 “你要盯紧了，随时掌握进展情况。”天鸿道。 谢观澜这时说道：“天鸿啊，这件事我帮着于副主任跑跑吧。部里的人我比较熟，便于联系沟通一些，可能会有所帮助。” “好啊！”天鸿说：“那这件咱们公司当前的头等大事就拜托你们二位去全力争取了！早一天批下来，我们就能早一天改变落后面貌！——还有，恢复和健全规章制度的工作也必须立刻开始！上班脱岗c巡检维护不到位c操作规程不精通也不遵守，这样的队伍不要说打硬仗，在高温c高压c有毒c有害环境的钢铁企业里，我看就是拿生命当儿戏！——秦副主任，你马上落实这件事！” “要得！”秦慕仁应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 早上八点多，上中班的乐国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 昨晚恢复临时供电后，他和党支书宋双岭先是组织对停炼近半小时的两座砖炉进行抢救性冶炼，避免了钢水报废；然后组织了由临时性供电转为恢复正常供电下的生产。一切就绪后，他又带人在车间各个平台跑上跑下，把主要设备c设施的关键性阀门c开关等检查一遍，有问题能处理的马上处理，暂时处理不了的记录在案。这些都弄完天已大亮，他赶紧回家休息一会儿，下午四点还得上中班儿。 家离着不远，就在炼钢厂西南方向一里地外的北城钢铁公司三个“厂中村”之一——彭村，骑上车十分钟，望见村中那叶子红黄相间的茂密树冠就到了。 拿北京四合院儿的规制衡量，这是个最基本，或者说最简陋的院落。三十多年前，国庆的姥爷柴玉喜靠点豆腐手艺积蓄了一些钱，还采取了各种省钱措施，才盖起这座小宅院儿。这些省钱措施包括：取永定河边的卵石做材料，屋子承重部分用砖，不承重的墙芯儿则用鹅卵石c碎砖块儿；日本投降时，二号焦炉c三号高炉建到一半儿，荒草荆棘中砖料到处都是，柴玉喜去捡回不少，乐老栓和长乐c永乐父子每天下班带几块儿，日子一长也弄回不少，所以砖不用买，钱主要用在买房基石c木料c房瓦c灰浆上头；南房东侧少盖一个开间儿，用省工省料的小门楼儿代替了门洞。两开间的南房当初作为豆腐铺门脸儿，门窗是朝外开的。五三年手工业公私合营浪潮中，柴玉喜到安兴镇上副食店当了副组长，自家豆腐铺关张，后来改回了门窗朝内。 院子只有一进，北房三开间，住着姥爷柴玉喜c弟弟乐国盛；父母乐永乐c柴秀玲住东屋，国庆和妻子康卉昕带着一岁半的儿子乐飞住西屋，妹妹乐国红住南屋。 院内空场不大，约有十来平米见方，用碎砖c卵石铺砌得十分平整。因为盖房时柴玉喜在院子外西南角儿栽了棵元宝枫，如今树干高大，树冠如伞，故小院儿里每天上午阳光明媚，下午则浓荫蔽地。 房子建在一尺高的长条青石垒砌的台基上，进屋要蹬三级石阶。除南屋外，北c东c西都是三开间的屋子。房屋前脸儿为齐腰高矮的半截儿墙，其上部的木柱外露，柱子间是“步步锦”样式的窗户，分上下两部分：上部窗棂糊高丽纸，可从里边向上开启；下部窗框镶嵌玻璃，不能开闭。房门在中开间，漆成青绿色，窗c柱皆为原色。 院儿里最显眼的是各色花草，那是国庆姥爷的“爱物”。每间屋子的青石台阶上，大大小小c高高矮矮码放着几十只花盆儿，有蟹爪莲c玻璃翠c三色堇c仙人掌c醉蝶花c米兰c菊花等。姥爷还在小院儿后半部搭了个瓜果棚，上头枝枝蔓蔓爬满了丝瓜c葫芦c瓜蒌c葡萄等藤蔓植物，既能赏景儿，又可食用。 国庆进院儿，把自行车在院门背后挨墙靠好，从车后架上取下饭盒儿，边往里走边打着招呼：“姥爷，您了浇花儿哪？” “嗯。”柴玉喜鼻子里哼了一声儿，接着干他手里的营生。 国庆轻轻走过去，从侧脸儿察看着姥爷神色，小声儿问道：“姥爷，您生我的气啦？” “生你啥气呀！”柴玉喜边干活儿边说：“你刚下班儿回来，挺辛苦的！” “哥，姥爷这是生我的气哪！” 随着话音，弟弟国盛从北屋走了出来。他中等个儿c瘦脸颊，头发短曲发乌，不很大的眼睛看人时透出几分机变狡诘；身穿白衬衫c深灰色毛背心儿c蓝的确良布裤，脚蹬一双黑三接头皮鞋。 “还说呢！我不该生气吗？说不去就不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叫上班儿啊？！”姥爷埋怨地说。 “呦，国盛，今儿又没去上班儿啊？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啊！”国庆批评道。 “那有什么？我有倒休，想歇就歇！”国盛满不在乎地说，一边伸手捋了捋头发。他前面的头发既不向左分也不向右分，而是向前垂搭着。 “你看看你哥哥c你姐姐，工作多积极，年年得先进c当劳模，你怎么就不当一回让姥爷高兴高兴呢？！”姥爷说。 “积极有啥用？发工资还是那点儿钱，一分也不多给呀！我可没他们俩那么高的觉悟，给多少钱就干多少活儿！”国盛颇为不屑。 “嗷，上班儿就为钱哪？！你姥爷在副食店那会儿，”柴玉喜放下喷壶，打算给小外孙子上一课。 “得得得，”国盛连忙阻拦：“您那点儿光荣历史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啦，您快饶了我吧！” “又要去钓鱼呀？”国庆问。 “钓鱼怎么啦？”国盛反问：“哪回我钓回来的鱼姥爷不是就着小酒‘囎儿啊咂’的吃得香着哪？” “打今儿起你再钓回来，我一口都不吃！”玉喜发誓道。 “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啊？！”国盛坏笑着说：“到时候闻着香味儿，您可别流哈喇子！” “今儿就甭钓鱼去了，赶紧上班儿去吧。昨儿晚上出了停电事故，今儿个班儿上肯定事儿多！”国庆道。 “那跟我有啥关系？！——我今儿不是钓鱼，是真有要紧事儿！哥，你跟我来！”他拉住国庆胳膊进了北屋。 东开间为上，归姥爷住，国盛住在西开间。一进屋，他从桌上拿起个笔记本儿递给哥哥：“你看看这个！” 这是只16开软皮笔记本儿，拿张画报纸包了书皮儿，国庆打开一看，扉页上是一方红泥印章，字迹是“北京市电车公司一九七六年度先进单位c先进集体c先进职工代表大会纪念”。 “呦，这是谁得的奖品哪？”国庆问。 “哎，不是让你看这个，往后翻，往后翻！”国盛说。 第二c三页都是用红色油墨印刷的最高指示，再翻一页，一行工整流利的钢笔字映入眼帘：“黑牡丹——英国侦探小说”。 “呦，你真给借来啦？！”国庆眼睛一亮，惊喜地道。 “那当然啦！”国盛得意洋洋：“就凭咱这面子，能借不来吗？！——可是只有一天，今儿晚上七点前就得给人家送回去！” “那c那抄得完吗？”国庆担心地问。 “你瞧瞧我这手指头！” 国盛把右手中指伸到哥哥眼前，中指第一指节左侧被笔杆儿压出了一个挺深的坑印儿。 “昨儿晚上一宿没睡，累死我了！”国盛说着走到脸盆架旁，弯腰“呼哧呼哧”洗起脸来。 “抄了多少了？”国庆一边儿翻看着小说一边儿问。 “一多半儿了，肯定能抄完！”国盛擦着脸走过来：“哥，我跟你说，这小说写得太棒了，不看到最后，你根本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儿！” “嗯，等你抄完了，我第一个看！”国庆说。 “成。——我那哥儿们说了，今儿还书的时候再借给我一本儿，还说是”国盛说着下意识地朝门口儿看看，然后压低声音道：“还说这是本儿‘’，叫《归来》。” “《归来》？”国庆对这个书名儿感到陌生。 “咳，就是《第二次握手》！”国盛说。 “嗷，那好啊！” “可我的倒休都歇完了，没时间抄啊！”弟弟犯愁道。 “没关系，我来抄，明天周六我轮休！”国庆道。 “嘿，那可太棒了！” “哎对了，我还有件事儿得问你。”国庆似乎想起了什么。 兄弟俩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沿儿上。 “我怎么听说，你跟志强在追同一个女孩儿，有这回事儿吗？”国庆看着弟弟问道。 “你说的不准确，”国盛边回答边挪过桌子上的圆镜，照着整理头发：“应该说我在追那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在追乐志强，而乐志强牛气冲天，眼睛长在脑瓜儿顶上，还看不上人家！哼！” “嗷，这么说你是‘单相思’啊？”国庆觉得有些好笑。 “哎，这可不叫‘单相思’！瑞兰那是吃了‘迷糊药’，一时犯糊涂，她早晚会明白，我才是真心对她好！”国盛信誓旦旦地说。 国庆觉得对此事也无法干涉，便说：“你们这感情的事儿我也弄不明白，不过有一样儿我得提醒你：志强是你的班长，又是你表哥，你可不许把这‘醋劲儿’使到工作上，跟你表哥掉腰子！” “哎呦哥，你弟弟我是那种人吗？！”国盛不满地朝哥哥撇了一眼道。 “那就好。”国庆说：“——要我说你现在还是上班儿去吧，今儿个真的需要人手！” “哎呀你烦不烦哪？！”国盛的眉头拧了起来：“我都请完假了，这会儿半半落落的去算怎么回事儿啊？！——得得得，你快走吧，我得抄小说了！”说着他俯身在桌前，不搭理哥哥了。 国庆知道弟弟的犟脾气，拗劲儿上来谁说也不行。 “咳，拧种！”他拍了弟弟肩膀一下，走出屋去。 回到西屋，母亲柴秀玲见他进来，一面接过饭盒儿，一面轻声说：“嘘，轻着点儿，孩子刚睡着！” 国庆凑到床前，见儿子乐飞睡得香甜，便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 柴秀玲说：“饭在桌儿上呢，快点儿吃一口，赶紧睡会儿吧！——我把‘铁头’抱我那屋去。” “铁头”是乐飞的乳名儿。 “嗯。”国庆应着。 柴秀玲轻轻抱起孩子，国庆掀开门帘儿，扶着她胳膊肘送出屋去。 “您小心台阶儿。”他说。 随之，小院儿又恢复了清晨的宁静，阳光洒满庭院，鸟儿在枫树上自在地啁啾。 忽然，院儿门“咣当”重重响了一声，似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接着，又是一阵儿“稀里哗啦”摔物件儿的响动。因为院门被东厢房遮挡，在院儿里看不见那里的情况，听声响感觉是自行车倒在了地下。 “这是谁呀，这么没轻没重的！”柴玉喜放下手里侍弄的花儿，起身要到院门儿那儿看个究竟，却差点儿跟一个狂奔进来的小伙子撞个满怀！ “恢复啦，真的恢复啦！国庆哥，真的恢复啦！” 小伙子边跑边欢叫着，就在要跟柴玉喜相撞的瞬间，小伙子敏捷地双手扶住老人的胳膊并往旁边一抱，使他避免了撞击。接着，这小伙儿“腾腾”两步迈上西屋石阶，“嘭嘭嘭”使劲儿拍打着屋门。 “国庆哥，国庆哥，起来，快起来呀！” 这会儿柴玉喜已经看清了来人，过来从身后把他拉下台阶儿。 “我说志江啊，你这干吗哪，一惊一乍c大呼小叫的，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啊，啊？‘铁头’跟他爸刚睡着！” 小伙儿依然沉浸在极度兴奋中，抓住老人的胳膊说：“亲姥爷，您说的太对啦，真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您让国庆哥起来，我跟他说句话，就说一句！” 被柴玉喜称作“志江”的小伙儿是个帅哥儿，只见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宽肩膀c细腰乍背；头发浓密黑亮，由左向右留着分头；容长脸儿c宽额头c直鼻梁c俊面颊c剑眉朗目c红唇皓齿，笑时嘴边儿有两个浅酒窝儿，让人搭眼一看，真有股子不逊谭富英，堪比童自荣的明星气质。较为显眼的是他的肤色被晒得黝黑，大概是经常在室外活动所致。 “行，行，我的‘小祖宗’，我给你叫你哥去。你轻点儿声儿，别把‘铁头’吵醒喽，成不？”玉喜不知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只得无奈地说道。 这时，西屋门开了，国庆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同时，国盛也听到动静出了北屋。 “志江啊，有事儿吗？”国庆眯缝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 志江一步跨到他跟前，兴奋地说：“国庆哥，你看看这个！”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份折叠着的报纸递过来。 国庆接过来展开一看，眼睛顿时睁大了，睡意立刻全无踪影。 那是张《人民日报》头版，左边头条竖排的醒目标题是“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 他仔细阅读起来，志江伸手指指用红笔划出来的两个自然段说：“关键是这两段儿！” 国庆干脆朗读起来：“今年的招生对象是：工人c农民c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尚未分配工作的）c复员军人c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二十岁左右，不超过二十五周岁，未婚。条件是：政治历史清楚，拥护中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劳动，遵守革命纪律，决心为革命学习；具有高中毕业或相当于高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在校的高中学生，成绩特别优良，可自己申请，由学校介绍，参加报考）；身体健康。另外，对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有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年龄可放宽到三十岁，婚否不限（要注意招收一九六六九六七两届高中毕业生）。 招收新生要坚持德c智c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的原则，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c市初选，学校录取，省c市c自治区批准的办法。报名时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和特长，按学校和学科类别填写二至三个报考志愿。考试分文理两类。今年，文科的考试科目是：政治c语文c数学c史地。理科的考试科目是：政治c语文c数学c理化。报考外语专业的要加试外语。由省c市c自治区拟题，县（区）统一组织考试。” “就是说，要恢复高考了？！”念完那两段儿后，他沉吟了半晌，才喃喃自语地说。 “对呀！怎么样，把你叫起来不冤吧？”志江乐呵呵地说。 “而且，像我这样结了婚的也能报考？！”国庆仍有些半信半疑地呓语着。 “没错儿，这上头不是说了嘛，专门照顾咱们‘老三届’的人！”志江强调。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国庆说。 “呦，哥，你怎么还哭了呢？！”国盛发现哥哥眼角儿留下了泪水，不禁颇为惊诧。 “高兴的呗！”志江举拳在国盛前胸搥了一下：“你小子不高兴啊！” “高兴，高兴，我替你们俩高兴！”国盛道。 “替我们？这里头没你的事儿啊？！”志江说。 “嘿嘿，嘿嘿。”国盛笑而不答。 这一天是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 杨志江是杨永田c乐蕙莲次子，五三年生人，小名儿叫二蛋。那年，国家开始执行“第一个五年计划”。 志江自幼聪颖，六岁上小学，两次跳级，初中又跳了一回，于六八年十五岁时读完高三。所以，他虽比表哥乐国庆小五岁，但却同属于“文革”前功底最扎实的“老三届”。 杨永田c乐蕙莲一家原本与父母同住在安兴镇上，是杨家祖辈分家析产继承的房宅。这个院落比柴玉喜家更简陋，只有五开间一趟北房，没有厢房c倒座房。永田c蕙莲结婚时，这儿住着他们和父母c哥嫂c妹妹，后来妹妹秋红嫁出去了，但哥嫂和他们也陆续生儿育女，老老小小加起来有十二口人，住得十分拥挤。 五二年，北城钢铁厂开始在安兴镇与其西北面磨石镇之间的鼎金街地区扩建职工住宅，称为“新房子”。到五七年，杨永田在这里分到一套平房，便携家搬离了安兴镇。但志江仍跟着爷爷c奶奶住，在安兴大队幼儿园上完大班儿，才回到父母身边。 之所以称为“新房子”，是由于此前鼎金街已有一片“老房子”。 鼎金街位于北城钢铁厂区外东北角，日本侵华前，这里是磨石镇居民的耕地。日寇占领铁厂后，看中了它的平坦空旷，为给日籍职员建住宅，以最野蛮的价格“卖下”东半部田地建了“鼎金新村”。该村筑高墙环护，四面开有双扇松木大门，昼启夜闭，由日军站岗巡逻。 日方为自己员工着想周到，建住宅采取“外中内日”模式，即四围墙壁以厚实的中式红砖“三七墙”砌筑，冬御寒风，夏隔暑热；屋内则是日式木制结构，以扇式推拉门分隔出起居室c客厅c厨房c厕所c储藏室c洗澡间，总面积近七十平米；地面为柞木地板，其下有一尺高的隔湿空间；各房间按使用功能安装有大玻璃窗c电灯c壁炉c吊柜c暗柜c“榻榻米”c浴缸c洗手池c蹲便式瓷缸等设施。当年，志江的二舅乐永乐与日方一高炉炉长田间太郎一个头磕到地上，结交为金兰兄弟后，曾多次到田间在“鼎金新村”的住所做客，对这里的方便c舒适印象很深，并对亲友们说：“等打跑了小日本儿，咱们也要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然而，就在同一时期为中方工程师c高级技工建的住宅，则把“中日亲善”的画皮撕扯得一干二净。这些建在厂区东面几里地外姥山东麓的杂院儿用甲乙丙丁编号，每院儿有房十四间；房间矮小c简陋，没有灰棚，屋顶只苫了一层油毡，夏天闷热，冬天阴冷。比较一下“鼎金新村”的屋顶就可知两者的巨大差异：硬山起脊，每堵墙上有跨度七米的松木人字柁一架，顶棚以上空间起到隔热c挡寒c通风作用；人字柁上铺五檩十二根椽子，其上再铺油漆过的木板，板上铺油毡，并以板瓦覆盖。 “鼎金新村”的“老房子”是一排住两户，解放后，为多安置一些职工，北城钢铁厂对其做了改动，将原来一户分隔成两c三户，使百余户分到房的职工欢欢喜喜搬进了新居。 “新房子”建在“老房子”西面，一期就建了一百二十五栋排房，每排六至八间，一户一门，每户建筑面积三十来平米，共有五百多户，以后又陆续扩建，使鼎金街区域成为北城钢铁厂最大的住宅小区。 六四年，杨志江升入初中，进入位于磨石镇的翠微山中学。 北京的名牌儿中学，在城里有四中c人大附中c八中c北大附中c清华附中c八一中学等，但要说京西地区，那就非翠微山中学莫属。 京西各项发展落后，刚解放时连所中学也没有，只有一所高级小学，倒是西边儿山区有一所由煤窑老板c当地士绅办的私立中学。解放后，北平市政府教育局接管这所学校，五零年夏天，校长孙竖峦派人到磨石镇建立分校，这便是翠微山中学的前身。 分校建在京西名刹法海寺中，师生们将断壁残垣c破旧不堪的庙宇整理修葺一新，红墙绿瓦间闪动着活泼的身影，回荡着朗朗读书声。住校师生们吃的粮c油c肉类c蔬菜，烧的煤炭，用的书本文具，都要下山到安兴镇购买c运输，吃水要到几百米外的山泉中汲取c挑回；没有运动场地，师生们就在半山腰披荆斩棘c平整场地c修建跑道c竖立球架。 五一年八月，市里划拨京西另一座名刹承恩寺的南园扩大办学规模，将西部山区的中学本校迁址于此，定名为翠微山中学，而法海寺分校则改为教师及男生宿舍。在整个五十年代，翠微山中学逐步形成备课细致深入c作业及时批改讲评c教法灵活多样c授课严肃认真的教学风气。由于那时大部分毕业生的去向是务工c务农，改善家庭经济条件，因此，学校还开展了职业教育，如种粮食c养家禽c学习木工c钳工c缝纫等。 六二年十月，市主管部门确定27所中学为市级重点，翠微山中学成为京西唯一的重点校。 在翠微山中学初中部，志江虽然因两次跳级而年龄最小，但他不仅品学兼优，每学期都获得甲等奖学金，而且，一直担任班长职务。初二时，因自学完初三课程并参加考试成绩优异，他又一次跳级进入了高一。然而不久，“文革”便开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 北城钢铁公司二高炉易地大修改造，资金缺口6000多万元，这足以让赵天鸿等人寝食难安！ 新建和大修是两个概念。新建项目国家有拨款，用多少拨多少，不存在资金问题，但前提是项目得国家批，不是企业想建就能建。大修则是按设备使用周期走，到周期走个报批形式就可以实施，但国家不拨款，只能使用从折旧中提取的大修基金。而且由于是原样复制，所以大修基金数额不会太多。 这次二高炉易地大修改造要上37项新技术，实质上不亚于新建，这是北城钢铁公司领导层为冲破计划经济体制对企业的严重束缚而打的一个“擦边球”。因为按规定，大修后面如果缀上“改造”俩字儿，就也得报批。上报时分两部分内容，一是大修内容，只需备案；二是改造内容，须经上级审批同意，但同意后会给予一定数额的经费。北城钢铁公司之所以报“易地大修改造”而不报“新建”，是因为后者属宏观计划范畴，决定权在上级，很可能会使项目石沉大海或无疾而终；而前者属企业例行维检范畴，项目既不会夭折，也不会报批时间太长，只不过改造内容要能以充分理由说服上级同意。 但因新二高炉“改造”内容远远超过“大修”内容，而上报项目又不是“新建”，所以上级即使同意，即使拨给一定资金，其数额也不会满足需要，所以缺口自然就很大了。 由此看来，北城钢铁公司搞二高炉易地大修改造似乎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儿，若是让你修你就修，让你建你再建，这企业领导不是挺好当的吗？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企业像一台设备，种类c型号c功能c功率等都由国家主管部门统一确定了，企业领导只需保证设备正常运转，按时检查，定期维修，紧紧螺栓c告告机油，如果能让设备超功率运转，就称得上是优秀领导了。 这样儿的领导就像个熟练操作工，还不好干吗？ 可赵天鸿不认可这点，他觉得这样看待企业不恰当c不公允：全国数百个冶金企业里有几百万人，冶金部一个司只有三个人，放着几百万人的头脑不用，让三个人去考虑c谋划c安排数百个企业的事儿，能做到及时c周全c高效吗？闲置几百万人的积极性c创造力，仅仅发挥三个人的积极性c创造力，难道不是对生产力中最关键因素的极大浪费吗？！ 五八年北城钢铁厂扩建“投资大包干”的成功虽已过去近二十年，但天鸿仍记忆犹新，也使他坚信企业绝不仅是一台被固化的设备，而是一个能自我创造c自我发展c自我完善c自我增长的活生生的经济细胞。 他要让这种内在活力迸发出来。 当企业领导就要赶超国内外一流水平，这跟当军人就得打胜仗是一个道理。 两年前，从“牛棚”解放出来恢复工作后的天鸿随团去了趟日本，这次考察与其说受启发，不如说受“刺激”更为贴切。进烧结车间前，日方陪同人员为每位客人发了双白手套，请大家戴上。天鸿暗想：“烧结车间是冶金行业最脏的地方，戴白手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哪知道，车间内的洁净令人无法想象，宽阔的烧结机输料台车上，平整的矿层像刚出锅儿的黑芝麻糖，不见丝毫烟尘腾起；车间内空气洁净透亮，连射进的阳光中也看不到些许纤尘；地面通道用油漆漆成青绿c桔红两色，擦拭得反着光亮；烧结机旁桔黄色隔离栏杆用手去抚摸，白手套上也没有沾染任何灰尘。 天鸿想起自己烧结厂车间里粉尘弥漫的状况，想起工人们上班儿戴着防毒面具的样子，想起他们编的那段儿顺口溜：“机头机尾转一转，体重增加二两半。” 他觉得脸在发烧，虽然并没有人发觉他的尴尬，但这种羞愧难当的感觉依然分外强烈。 参观完毕，他把白手套仔细叠好，收藏在提包里。那时他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他要戴着这双手套，陪同外国人到京钢烧结厂里来参观！ 改造设备的雄心固然可嘉，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6000多万元的“大窟窿”怎么堵呢？ 经反复研究，北城钢铁公司领导层确定了三大措施，一是流动资金压缩10，等于1700万元。措施有五项：通过改进产品设计c改善采购链管理c加强生产管理c压缩三项费用支出等手段降低成本c费用支出；压缩库存，加速资金周转；压缩应收账款，减少呆坏账发生率；加速结算，减少结算占用；压缩生产资金占用。 二是压缩不必要固定资产配置，缓建非关键固定资产，盘活闲置资产，挤出资金800万元。 三是除上级拨给的改造资金外，再设法从冶金部掌握的停缓建项目中争取临时性调剂资金3500万元，待新二高炉建成投产，用企业超产后国家增拨流动资金的节支部分来归还。而这项任务就落在曾当过冶金部部长助理的谢观澜肩上。 谢观澜是赵天鸿的老上级c老搭挡。三八年他任金乡县委副书记，赵天鸿任县委军事部长兼县大队长。不过，观澜跟妻子印茹红都不是金乡县人，而是金乡东北方向的蒙阴县人。 说起谢观澜妻子，还有一段往事。一次战斗中，谢观澜背着名伤员撤退，来到他所认识的村妇女主任印茹红家。印茹红帮他们从屋子后窗撤向山里，敌人来搜查时又设法拖延，为他们赢得脱身时间。正当敌人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一个鬼子发现了后窗台上的鞋印，怪叫一声“八嘎”，立刻举枪朝印茹红头部便刺。刺刀洞穿面颊，她当场昏死过去。 经过救治，印茹红侥幸保住性命，但下颌骨部位留下个凹陷的大疤痕，失去了姣好容颜。谢观澜知道后便主动与她发展感情，并最终结为夫妻。 后来，谢观澜调任八路军晋察冀平西军分区副政委，把赵天鸿推荐到军分区当侦察股长。自此，观澜每次调动，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带上这位“左膀右臂”。解放初他们又先后到北平转入地方，天鸿调北城钢铁厂，谢观澜先调北平市军管会，几年后调到冶金工业部。 五九年初，谢观澜调国家计划部门任职，按级别待遇，给他分配东城韶九胡同一所带花园儿的宅院，前后四进，有三十余间房舍。但谢观澜住得不安稳，认为大家住房紧张，自家住这么讲究实在浪费，也脱离群众，便向组织提出意见。组织上又安排两位领导入住，可观澜仍不踏实，直接提出与一般干部同住宿舍楼单元房。后来，行政部门在西城武定胡同找了个小院儿，没东西厢房，只有南房倒座儿，连卫生间也没有。观澜满意了，简单把过道改修成卫生间，就带着家人住了进去。 观澜除了吸烟没其它嗜好，对生活水准亦无要求。手上是块戴了几十年的旧表，衣物有几件换洗的中山装，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是老领导送的一件浴衣把水果刀，妹夫送的一只烟斗c赵天鸿送的一方红泥砚。 他不让子女上集中的学校，而是去普通学校住校，过集体生活。来去不用轿车接送，自己坐公交车。直到高中毕业，每个孩子每月只给两元零花钱。孩子穿的布鞋大多是印茹红做的，还买来修鞋工具，让孩子学会钉鞋c修鞋。 一天，有位老领导到谢家串门儿，看见孩子们穿的灯芯绒夹克都不合身儿，嗔怪地对印茹红说：“你们怎么搞的嘛，给娃娃们穿的这么旧，男娃儿女娃儿都分不清喽！” 印茹红笑着回答：“这是五二年给两个大孩子每人做的一件，若虹这件是大姐穿小了刚给他的，男儿长得快，用不了多久就合身儿了；二姐这件该给四弟小虎了。”停了停又说：“咳，这比在‘老区’那会儿已经强多了！” 老领导高兴地大声说：“好啊，说得好！有些干部进城就成了‘洋包子’，自己像个‘官佬子’，娃儿要做‘少爷仔’，咱们这些‘土包子’跟不上，也不去跟喽！”又对谢观澜说：“观澜啊，‘身虽劳，犹苦卓’，你教育娃儿的办法好哇！” 正当谢观澜锐意进取，力图多做贡献的时候，突然得了一场重病，经多方医治虽然基本痊愈，但因元气大伤c体质虚弱，已难以胜任过于繁重的工作。 可观澜不愿就这么闲呆着，一次，他听东北局一位老战友说下面有个厂子问题较多，管理困难，就主动请缨前去担任代理厂长。 组织上为照顾观澜，允许他带秘书c公务员c炊事员，但他认为这不是去休养，更不是去“当老爷”，岂能前呼后拥？后在组织半命令式督促下，他只带了名公务员，而一到厂，就把公务员安排到班组当工人c学技术，只偶尔帮他照料一下生活。 这家抚顺第二河口电厂有四十多年历史，本有成熟管理经验和全套规章制度，但因管理不善，有章不循，制度不灵。全厂19台锅炉半数带病运转，到处跑冒滴漏，电器设备绝缘老化，事故频发。厂区粉尘没胫，积灰盈尺 在党中央提出的“调整c巩固c充实c提高”八字方针指引下，谢观澜倡行讲真话c做实事之风。他举例道：“一个只有几百万元产值的修配分厂，提出要在当年增创产值1亿元，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同志们，我们要坚决刹住这种浮夸风，实实在在地做好本职工作！” 这番话，听得下面职工悄悄议论起来。这个说：“听听，还是谢厂长敢讲真话！” 那个说：“咳，事儿就是那么个事儿，理儿就是那么个理儿，你不说，它不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搁哪儿摆着的吗！” 这个说：“嗯哪，这浮夸风真是害死人！你说咱一个发电厂，非说要炼油c‘放卫星’，整了几百名老工人c技术骨干，用了一万两千多个工作日，使了90多吨钢材c120多吨水泥，建起一座炼油炉，结果啥也没练出来，白扔进去几十万块钱，还差点儿着一把大火！你说这不改能行吗？！” 那个说：“可不咋地，早就该改了！” 在讲真话c求实效思想基础上，谢观澜以《工业七十条》为指导，很快组织制定了《抚顺河口发电厂工作十七条》，使工作有了正确指导原则，起到了拨乱还治作用。接着，他狠抓十项大事，即改进领导方法c大搞调查研究c调整生产指标c加强生产第一线c调整管理机构c修订管理制度c整顿恢复设备c搞好经济核算c清理“双革”项目c抓好职工生活。这些工作迅速全面铺开，使电厂运转走上正轨。仅一年多时间，抚顺河口发电厂成为全市调整工作取得最好进展的企业之一。受到东北局c水电部表彰。 六二年初，谢观澜结束在基层的工作，进入党校研究班学习一段时期后，分配到北城钢铁公司任副经理。于是，这位赵天鸿的老上级变成了他的“新下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 七七年十二月二日，北城钢铁公司炼铁厂二高炉易地大修改造破土动工。 新二高炉建在老二高炉北面，施工现场达7万多平米。虽然为资金所困，炉子容积仅由516立方米扩大到1327立方米，但考虑到高炉大型化是国际趋势，容积2000立方米左右的高炉较适合我国钢铁业发展，雄心勃勃的北城钢铁公司领导层决定新二高炉基础按2500立方米高炉设计，皮带上料通廊等设施也为此留有余地。 “你跟我俩扯啥呀？啊？人家三个建筑公司都到位了，机运公司把临时库房都快盖完了，你们安装公司还搁半道儿上扭‘东北大秧歌儿’哪？啊？！别扯那些没用的，让你们杨主任半小时后来见我！” 在临时搭建的施工指挥部里，主管基建的北城钢铁公司革委会副主任于大贵扯着嗓子吼完一通，“啪”地撂下电话听筒，犹自怒气未消地自语道：“这个‘杨大个儿’磨几个啥呢，耽误了事儿看我怎么削他！” 他嗓子发哑，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儿。 其实，杨永田是他的爱将，在手下各支队伍里有“基建先锋”美称。但“响鼓更要重锤敲”，越是倚重，就越得严格要求。 况且，这次工程任务空前繁重。五九年建日本人当年扔下的半截子三高炉，炉容963立方米，工期十一个月；七零年建四高炉，容积1200立方米c边“运动”边干活儿，用了两年零四个月。这次二高炉大修改造，容积1327立方米，跟四高炉差不多，但要上37项新技术，土方量c结构件数量c设备安装量都成倍增加，计划工期只有一年。虽然安装公司的活儿大多在施工后半程，但于大贵也要求他们中层以上干部提前进场熟悉情况c预先准备c协调配合。 “于主任，我来了。” 随着话音棉门帘子一掀，杨永田一步跨了进来。 “杨大个儿，你搁家”于大贵本想说“你搁家坐月子呢是咋地啦？！”却见永田身后跟进来个女同志，就把原话咽了回去，改成“你搁家干啥呢，耽误这么长时间？” 永田笑笑：“嘿，于主任，‘磨刀不误砍柴工’，今儿个上午，我们开了个‘诸葛亮会’。” 一听这话，大贵的气儿就消了一半儿，心想：“‘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永田儿就是有心计，遇事儿集思广益，不打无准备之仗。” “都合计啥了？”他缓和了语气问道。 “呕，我先介绍一下：”永田指指身边的女青年：“她叫康卉昕，是我们公司技术科副科长，今天的‘诸葛亮会’就是她提议召开的。” 康卉昕主动伸出手问候道：“于主任您好！” “好c好，”于大贵跟她握握手，又把问题重复一遍：“——‘诸葛亮会’上都研究啥了？” “是这样，”永田说道：“过去咱们干活儿，高炉安装由于缺少大吨位起重设备，只能化整为零，小部件儿起吊，吊到位置再一块块儿接上。这么一来，好多活儿就得在高空作业，即不安全又降低了效率，无法保证建设工期。所以，我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集中讨论。” “嗯，琢磨得是地方！”大贵连连点头。 永田继续说：“我们想，如果把小部件放在地面组装，形成若干个大部件后再整体吊装，这样组装速度和吊装速度都会显著提高，工期将大大提前。不过，这就需要有一台大吨位起重设备。我们计算了一下，至少需要一台起重能力为60吨的重型塔吊。” 于大贵撇了撇嘴：“重型塔吊？搁哪儿找去？资金紧张到这份儿上，想建大炉子钱不够，弄了个‘大灶台c小炒锅’，哪儿还有钱给你们买吊车？！我看哪，你们这个想法而只能是画饼充饥！” “不用买，我们自己造！”杨永田挥动拳头说。 “各个儿造，你们能行？！”大贵眼里闪出了亮光。 “小康，你说说！”永田对女青年道。 小康道：“我原先在怀柔的北京起重设备厂工作，结婚后为照顾家才调过来的。我事先了解了一下，制造塔吊的钢材c电机和备品备件咱们北钢基本上都有，可以满足制造一台自升式60吨塔吊的需要。我也跟原来的厂子联系了，他们答应派一支由技术人员和熟练工人组成的队伍来支援咱们。我把这些情况跟小姑父一说，他才同意了我的建议。” “好，好！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于大贵高兴地说，接着又问了句：“——你说啥？小姑夫，谁是你小姑夫啊？” 永田说：“呕，她说的是我。她是永乐的大儿媳妇儿，惠莲是她小姑。” 于大贵吃惊地说：“哎呀妈呀，国庆都成家立业啦？！——对了，前年我出差，没赶上国庆的婚礼。好，好，老栓大哥九泉有知，他也该放心啦！” 这话说得大家有些伤感，不觉都沉默了片刻。 只听康卉昕说：“于大爷，我公爹说，请您有空儿上家喝酒去。” 大贵连连摆手说：“哎，可别叫‘大爷’，你这么一叫，我就得退休回家抱孙子去了！叫‘大贵同志’，要不就叫官称儿：‘于副主任’也行！” 一席话说得三人都乐了。 笑罢，大贵感叹地道：“咳，这日子过得真快，老栓大哥牺牲有十三年了吧？——你们想着啊，过几个月开春儿扫墓的时候你们通知我，我也得看看我那老哥哥去！” 国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上高等学府的机会。 读书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不倦爱好。大概三岁多一点儿，上过私塾c粗通文墨的姥爷就教他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虽不太懂其中意思，却能背得滚瓜烂熟。再大些，他听父亲的挚友盛伯伯讲过凿壁偷光c映雪囊萤c负薪挂角等古人勤奋苦学的典故，感到十分敬佩。自打上小学起，直到高中，他在班里的成绩就没跌出过前三名。 六六年上高一时“文革”开始，他先当了阵儿“逍遥派”，后见静心学习无望，赶上北城钢铁公司招学徒，干脆辍学当了工人。当时以为，自己醉心的求学生涯就此便完结了。 他进了北城钢铁公司炼钢厂，劳资部门见其档案履历优异，特意向厂党委作了汇报。厂里为培养锻炼起见，把他分到最艰苦的白云石车间，不久就担任了团支部书记。在这里，国庆认识了北城钢铁公司赫赫有名的人物c车间党支部书记c全国劳动模范宋双岭。 这个车间主要生产由白云石c炭粉c沥青等制成的“轻烧油浸砖”，作为炼钢转炉炉衬材料。生产过程中烟熏火燎c粉尘弥漫，劳动强度大c环境恶劣。五八年底车间刚建成那会儿，职工情绪低落c人心浮动，生产难以为继。就在这时，宋双岭被调来任党支部书记。 宋双岭泥瓦工出身，跟着于大贵从辽钢调来北城钢铁公司，是基建队伍中有名儿的虎将。调来白云石车间，上任头一天就到活儿最累的供料组劳动，一天下来搬运7吨料，跟组长干的一般儿多。晚上抱着铺盖住进宿舍，检查取暖设施，帮职工添火炉c扫炕c钉窗帘儿，嘘寒问暖。 第二天，车间外一处老旧下水管道堵了，这些管道是二十多年前铺的，直径06米，从没淘过，里头淤的污泥c铁渣像水锈一样紧贴管壁，得钻进去用铁钎一点点剔才能疏通。 双岭二话没说，穿上雨衣头一个儿钻进去，躺在里头剔开了。泥浆泡白了手，铁渣刺破了脸，腰酸腕疼，两臂发麻，但他一气儿干了两个多钟头。他一出来，其他干部争先恐后往里钻。职工们说：“干部都这样干，咱还有啥可说的？！” 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干，苦战几十天，这项令人望而生畏的任务提前完成。 宋双岭给车间干部立规矩：“吃苦要跟职工一样多，脸儿要跟职工一样脸黑”，与职工同劳动c同生活，哪儿活儿重活儿紧，哪儿有问题困难，车间干部就到哪儿去。 为减轻劳动强度，他召开“诸葛亮会”，把倒料c拌料c打砖等重活儿改为机械化生产，同时改善通风，减少粉尘c沥青烟雾危害。过去职工脸被沥青烟熏得长疙瘩，太阳一晒生疼，故有“阴天乐”之说。条件好转后大伙儿说，“阴天乐”变成了“天天乐”。 双岭做思想工作的特点是细致入微c见微知著c以小见大。职工结婚为房子旧发愁，他带人给里外翻新c四白落地；职工家属探亲，他把办公室改成“蜜月房”，还陪家属参观车间c宣讲成绩，让家属给职工吹鼓劲儿加油的“枕边风”；职工把新领的扫帚用铁丝绑扎结实，像居家过日子一样好多用些时候，他大张旗鼓予以表扬。 双岭用行动c用真情打动人心c凝聚队伍，使白云石车间成了市级先进典型。 俗话说“惺惺相惜”，乐国庆与宋双岭一见如故，工作配合非常默契，国庆更是从双岭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后来，他俩先后调到炼钢车间，到七七年高考恢复时，国庆已是一名出色的转炉炉前大班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 伍任群的家原本是座僧舍。 《明实录太宗实录》记载群臣上疏曰：“伏惟北京，圣上龙兴之地，北枕居庸，西峙太行，东连山海，俯视中原，沃野千里，山川形势，足以控制四夷，制天下，成帝王万世之都也。”这段话概括了北京的地形概貌。 北京北部的军都山属燕山山脉，西部的西山属太行山山脉，两大山系在南口附近关沟交会，合成一个向东南方向展开的大山坳，其中环抱的就是北京小平原，因它极像个半封闭的海湾，故又称“北京湾”。 因而，京西一带在进门头沟前，就罗列着大大小小许多山峦，翠微山便是其中之一。 翠微山为香峪大梁东南坡诸山峰之一，与平坡山c卢师山构成“太师椅”之势，长安寺c灵光寺c三山底c大悲寺c龙王堂c香界寺c宝珠洞c证果寺等八座古刹星罗棋布于三山之中，而在翠微山西南山麓，则是踪迹隐秘的法海寺。 其实，法海寺就在京西古镇磨石镇北面五百米处，但生人若不经指点，进了磨石镇也找不到寺址所在。这种隐秘，大约是建寺者当年为保护寺庙而有意为之。 在磨石镇中部有条向北的街道，早年街口有座法海寺的远山门，其上有对联儿：“ 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 磬声佛号，唤回苦海梦中人。 横批：不二法门。” 此门解放前便已圮毁无存，只有当地老辈儿人还有记忆。 顺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宽街变成林间小径，似乎已“山穷水尽疑无路”。然而沿曲径继续北行，见一座石拱桥，五米长c三米宽，桥拱两侧石缝中长着四棵古柏，当地人称之为“四柏一孔桥”。过桥改向东行，约百米后天地豁然开朗，出现个足球场般的空地，这就是法海寺前的广场。 寺院的僧舍大概可算是最为清静怡人的处所之一了。它一般设置在寺庙左后侧位置，由于大多数庙宇为坐北朝南，故僧舍便处在其西北角一隅，是个单独院落。大型寺庙的僧舍四围是住房，庭院宽敞，多植树木花草，采光充足，整洁安谧。 翠微山中的这座法海禅寺一度被用作翠微山中学的教师及男生宿舍，由于这些活泼快乐的半大小子们的存在，僧舍的静谧被打了很大折扣。后来学校在主校园盖起学生宿舍，僧舍中的男生宿舍被取消，只有几户教师仍住在这里，一切便又恢复到醉人的宁静安然之中。 伍任群家住两间北房。翠微山中学的校风历来是尊师重教，因伍任群父亲伍继舜是学校唯一一名特级教师，所以，他分到的住房也是最好的。此时组织孩子们进行封闭式复习，这两间屋子便分成“男宿舍”c“女宿舍”。“男宿舍”成员有“兼职”辅导老师伍继舜，备考学员伍任群c杨志江c乐国庆；“女宿舍”成员有伍任群的奶奶c妈妈，学员赵琳c盛雨馨。 伍任群二十出头，戴副近视眼镜儿，鼻下c唇边已生出软软的髭须。他七六年高中毕业后到北郊高庄农场塔院猪场“插场”当了饲养员，在那儿认识了眼下还处于“单相思”阶段的“恋人”赵琳。说起他俩相识，还有段儿“柜上缘”的逸事。 七六年初春，他到故城二中操场，与各校分配去插场的学生一道乘车出发。攀上一辆解放牌儿大卡车，他一眼瞧见在车厢前侧有只大木箱。这箱子又高又宽，橘红颜色，铜合叶c铜把手，四角儿及箱子开合处均镶有铜护片，制作得非常结实。伍任群只觉得坐在这箱子上乘车非常合适，便径直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上面。 过了片刻，他觉得近前凑过来一个人，便抬头观看，见是个女生。 “真不认生啊，坐着挺舒服吧？！”女生杏眼圆睁地瞪视他片刻，脆声说道。 “是是，坐这儿挺舒服的，嘿嘿。”他笑着应道。 “什么挺舒服的，给我站起来！”她厉声命令道。 他触电一样从箱子上弹了起来。 “——这是硬木的，坐坏了你赔得起啊？哼！”她又斥责一句，也不等他回答，便转身冲另一个女生笑道：“来，芹芹，咱俩坐这儿！”便自顾坐下说笑起来。 这一幕引起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有的男生议论道：“这哥们儿，真够没眼力劲儿的！” 但伍任群是个内向c木讷的人，不爱生气，加上他觉得自己做得也确实有些唐突，便冲那女生说了句：“对不起啊。”然后侧过身，扶着车帮观看起沿路风景来。 又过了片刻，有人捅了他腰眼儿一下，转脸一看，还是那个女生。 “来，坐这儿吧！”她说道。 她已经给他空出了一块儿地方。 “呕不不，我不坐，谢谢！”他忙推辞着。 “看看，让你坐你倒不坐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她又瞪起了杏眼。 车上又是一阵哄笑。 “坐下！”她命令道。 他乖乖在她身旁正襟危坐地安顿下身子。 “别光知道享福，下车的时候帮着抬箱子！”见伍任群不吭声，杏眼女生张口说道。 “是是，那是应该的！”他诺诺连声。 女孩儿身旁叫芹芹的女生听着他们对话，忍不住捂着嘴偷着直乐。 “怎么称呼你呀，‘自来熟’同学？”她问道。 “呕，我叫伍任群。入伍的伍，信任的任，群众的群。”他回答。 “哪个学校的？” “翠微山中学。” “你们学校有个特级教师，来给我们讲过课，我记得内容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讲得棒极了！哎，好像他也姓伍，叫伍什么来着？”女孩儿回想着。 “叫伍继舜，他是我父亲！”他说道。 她兴奋起来：“呕，原来伍老师是你爸呀？怪不得你这么文绉绉的呢！——认识一下吧，我叫赵琳，赵钱孙李的赵，琳琅满目的琳，是故城二中的！”她朝他伸过手来。 到农场后，他被分到塔院猪场，赵琳分到果树三队，地点虽也在塔院儿村，不过一个在村西南，一个在村东北，隔着整个村子，故平常并不往来。 过了一年，猪场又分来几个知青，其中一个女孩儿叫盛雨馨，父亲是北城钢铁公司高级工程师。打这之后，赵琳就成了猪场的常客。因为，她家跟盛雨馨家是邻居，她俩还是最要好的姐们儿。从盛雨馨那儿，伍任群才得知赵琳父亲是北城钢铁公司一把手——党委会书记c革委会主任。 由于都爱学习，他们仨处得不错，经常交换各自阅读的书籍，晚上村里放电影时相约一同观看，每半个月一次的返城休息也约好一同往返，他还邀请她们到法海寺游览并在自己家里做客。 渐渐地，他发觉自己会在思想空闲时想起赵琳，想起她的模样c她的说笑声；他会对她的出现有一种企盼和渴望。他觉得这可能是恋爱了，但却不敢向对方表达，因为他不知道赵琳对自己是否也有类似的感觉。 高考报名后，有一天赵琳风风火火来找他和盛雨馨。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待着？备考有半个月脱产复习时间，你们不知道呀？！”她气喘吁吁地质问道。 他们惊讶地看着她，从没有人跟他们提过这回事儿！ “哼，准是你们那佟场长使的阴着儿，我去找他！” 佟场长是猪场领导，场里一切都由他说了算。很显然，他是不想让知青们高考成功，从而失去这些“壮劳力”。 不到十分钟，赵琳回来了，以胜利者的姿态一挥手说：“佟场长批准了，收拾东西，马上回城！” 去公交车站的路上，赵琳余怒未消地说：“哼，佟场长要是敢不执行文件精神，我就上农场总部告他去！” 封闭复习的最佳地点当然是伍任群家，除了他们仨，父亲又打电话叫来杨志江c乐国庆这两个他教书生涯中最得意的“门生”。而大家一见面，杨志江与盛雨馨竟又相互熟识。伍任群不禁在心中感叹：这个世界呀，真是太“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 杨志江高中毕业后在家闲待了一年多，七零年，他顶替母亲进入北城钢铁公司，当了冶金行业中最艰苦的工种之一——旗钩工。 这是个有内部铁路的企业才有的特殊工种，在专业铁路运输部门，相应工种叫“运转车长”，其职责是在客c货列车尾部观察情况，指挥发车c临时停车，实施紧急刹车等。为这个岗位还专门研制了一种车厢——望车，接挂在整趟列车尾部，车厢内主要设备为风表和紧急制动阀。望车两侧窗户向外凸出，方便运转车长在途中瞭望列车运行情况。望车中间装有取暖铁炉，供冬季使用。列车开车前，运转车长要检查风表风压是否达到规定要求；运行中，则要随时观察列车情况，监控货物装载情况，并向驾驶列车的司机传递信息。 这是个“官小权重”的岗位，被称为“尾司令”，他手中白天的绿c红两面小旗和晚上的一盏信号灯，决定着整趟列车运行的安危。也别说，十分有趣的是，这个岗位的第一位“员工”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清末名臣张之洞！一九零六年四月一日，京汉铁路开通那天，时任两江总督c军机大臣的张之洞就站在货运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守车”位置，也就是后来延续百余年货运列车运转车长工作的地方，留一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如此说来，“尾司令”的尊称也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在企业内部运行的列车与铁路运输部门有所不同，有着运程短c车速慢的特点。如北城钢铁公司内部铁路长度不足五十公里，列车运行时与正规客c货列车刚出站的速度差不多。这样的情况下若配备若干辆价格不菲的望车，就有些“奢侈”和“大材小用”了。 但这个“尾司令”却不能没有，虽说运程短c车速慢，但毕竟机车司机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前面，两侧及后方情况无法顾及。若出现列车底部冒烟c车门破损打开c撞轧沿途行人c牲畜等事故，哪一桩也不是小事儿。于是，就有了企业内部的这个特殊工种——旗钩工。 无冬立夏，杨志江都像运转车长那样拿着绿c红小旗和信号灯，在运输铁矿粉c煤炭c石灰石c烧结矿等各种冶金物资的货物列车上充当“尾司令”。但他这个“司令”却不能享受望车待遇，只能把最后一节车皮的扶梯c车邦当作栖身之处。在列车行驶中两条腿一内一外跨坐在车皮左后角儿上，这是他们干旗钩工的基本功，这样才能使司机从反光镜中随时看到自己。要像骑战马那样夹得紧c坐得稳，双手能自由活动，在观察情况同时向前面的司机发出信号。为不妨碍行动，无论下雨还是降雪，他们都不穿戴雨具，顶寒冒暑c风吹雨淋是家常便饭，湿就湿一天，汗就汗一天。干这个吃苦受累不说，要说学技术却一点儿谈不上，纯粹是拚体力c吃青春饭。许多人觉着没前途，干不多久就调走了，杨志江却咬牙坚持下来，他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番磨练。 志江是有志向的人，他相信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那番话，要用最艰苦的工作磨砺品质。由于工作出色，他入了党c获得了许多荣誉。 大约在入厂两年后，一天中午，运货列车快到达炼铁厂北边儿的露天料场，志江在火车头上把蒸得的午饭取出来，走到扶梯最下面一级，想趁列车弯道减速时跳下扶梯，回到列车尾部去。这时，他忽然看见火车前方一百多米处竟然有个小男孩儿趴在铁轨上！ 被震惊的他立刻大喊一声：“不好，铁轨上有人，赶快刹车！”一面纵身跳下火车，跟头趔趄地拼命跑到火车头前面，同时扯开嗓子喊道：“嘿——，干什么呢？不要命啦！” “快躲开——，火车来啦——！” 男孩儿闻声一抬头，火车已离着很近了，他赶紧起身一屁股歪倒在铁道路基外，就这会儿功夫，火车轰隆隆从男孩儿身边驶过，又前行十来米才算停住。 “小屁孩，上铁道上趴着干嘛？啊？不要命啦！”惊怒的杨志江忍不住犯起了粗鲁，喋喋不休地冲小男孩儿骂着，并一把将孩子从路基旁拽起来。 “松开他！你那么大劲儿，把胳膊抻坏了怎么办？！” 志江闻声扭头，见身后站着个女孩儿。 她十二c三岁模样，个子瘦高，身子刚开始发育，一张秀气的脸蛋儿冷冰冰地耷拉着，俏美的凤眼向他投来责备的目光；她穿白衬衫c蓝裤子c黑布鞋，右手拎着个长方形竹篮，上面搭着苫布。 “嘿，这么说你是他姐姐啦？”志江冷笑一声：“铁道边这么危险，不看好孩子，自个儿干嘛去了？！” “我”女孩儿犹豫了一下，随即接着说道：“我刚才肚子特疼，找个旮旯儿上了个厕所，不行吗？！” “这”轮到志江语塞了，他叹了口气：“咳，可刚才多危险哪，啊，差一点儿你弟弟他就” 火车司机这会儿也下来了，帮着志江说话道：“是啊，刚才要不是志江拼了命的喊，你弟弟可就没命啦！你应该感谢他才是！” “我不是不感谢他救了我表外甥，我是说他不该使劲儿拽他，这是两码事儿！”女孩儿绷着脸认真地说。 “好好好，拽他是我不对，他是个孩子，我不该冲他发那么大的火儿！”无奈的志江率先服软儿了。 “那我也要谢谢你，救了我表外甥！”女孩儿说着恭恭敬敬朝志江鞠了一躬。 杨志江这次才听清楚女孩儿对小男孩儿的称呼，又看了一眼他俩，心里想：“‘表外甥’？这是个什么奇异的辈分儿？！” “郝丹绮，不是说了让你站在原地等着我吗，怎么跑到铁道上去了，还敢趴在铁轨上，你想干嘛呀，啊？！”女孩儿走到小男孩儿面前，严厉地问道。 “《铁道游击队》里的刘洪叔叔趴在铁轨上听声响，就能判断火车来没来c距离有多远，我也想试试这招儿灵不灵！”男孩儿答道。 志江一听给气乐了：“嘿，学铁道游击队，你这孩子胆儿可真够大的啊！” “刘洪叔叔是大人，有些事儿大人能做，但是小孩儿不能做，明白吗？！”女孩儿教训道。 “明白。表舅妈，我错了！”男孩儿低下了头。 杨志江差点儿乐出来——又是个奇异的称呼！ 在露天料场，志江吃饭时又碰见了这“甥舅母俩”。 “志江大哥哥，真的感谢你啊！”女孩儿拉着男孩儿的手走到杨志江近前，真诚地说道。 她手拎的竹篮子显然轻了许多。 “——给谁送饭哪？”他边吃边问道。 这一时期，各厂基层单位都有一些还没“解放”c“结合”的受管制对象在被监督改造，他们不经允许不能回家，故家属给送饭是常见现象。 “是我爸，还有他妈妈。”女孩儿见志江的态度并无嫌恶之意便回答道。 “你爸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我爸叫盛铭懋，我叫盛雨馨。”女孩儿说。 貌似“逍遥”实则洞悉时局的志江知道，盛铭懋在北城钢铁公司技术人员队伍中是仅次于郝廷魁的“二号人物”，因属于“有重大历史问题”之列，故从行唐“北钢‘五七’干校”回来后没被“解放”，安排到炼铁厂一高炉监督劳动。志江姑父李仕信是一高炉炉长，二舅乐永乐是炼铁厂革委会副主任兼二高炉炉长，所以对有关情况比较清楚。 “你爸他是个好人！”他用不大的声音随口说道。 但接着他便愣住了，正要往里扒饭的嘴半张着僵在那里。因为他看见—— 盛雨馨眼中流出了泪水，虽然没有任何啜泣声，但泪水却瞬间流满了面颊。 “谢谢！”她简短地说了声，同时抹了把泪水，拉起男孩儿便迅速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 后来他们便经常见面，志江甚至还吃上了盛雨馨送来的菜肴，那显然是在雨馨要求下，她母亲为志江加做的一份儿。让志江受不了的是有一道小菜——醉泥螺，是雨馨特意强调为姥姥亲手所制，让他“好好尝尝”的。那个腥劲儿啊，就像在吃一条刚逮上来的泥鳅！志江差点儿呕吐，但又不想让雨馨失望，便就着口饭强咽下去，还笑着连连点头称赞说：“嗯，不错，真的很香，特下饭！”但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欣喜的雨馨把带醉泥螺变成了常态，并说是自己都舍不得吃，特意给他留的。于是，志江只得一次次发扬“第一个食蟹者”的精神，为雨馨作大快朵颐状。说来也怪，那醉泥螺的腥劲儿在口中越来越小，香鲜微辣的舒快感觉则占据了主导——他竟然适应了这道南方人最爱的小菜！ 雨馨母亲方晓霞本来是根红苗正，自身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因她不愿同盛铭懋“划清界限”，被撤销北城钢铁公司总调度室副总调度长职务，下放到公司基建系统作为一般干部使用。 杨志江给盛雨馨分析形势：情况正在有所好转，赵天鸿去年被“解放”并结合进了公司革委会，今年七月又刚刚被任命为北城钢铁公司党的领导小组副组长c革委会第一副主任，他一定会为踏踏实实给北钢作贡献的所有人仗义执言，并促使他们重新出来工作。所以，雨馨父母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而且，为时应该不会太久。 雨馨对这个“杨大哥哥”非常信任，甚至显出有几分崇拜和依恋，她觉得杨志江骑在货车车邦上的姿态十分“威风”，在行进的列车车厢跃上跳下的动作更是潇洒不凡。更重要的是大哥哥见识广c有主意，什么事儿经他一说，她就觉得豁然开朗，信心倍增。所以，她喜欢把想不通又不敢对人言的问题，例如“出身与前途”c“诚实与谎言”c“友谊与孤独”等，向大哥哥请教，也总能得到满意的回答。她觉得跟他在一起时心情愉快，虽然他们差着六c七岁，可她已经把他当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 诚如大哥哥所言，父亲的“历史问题”终于做了“没有问题”的结论，得到“解放”，恢复工作；母亲也重回总调度室恢复原职。再后来，她因升入翠微山中学需要住校，便与大哥哥断了接触。但时间一久，她时常会有找大哥哥聊聊天的愿望，就在一个周末到炼铁厂露天料场去等他，但没有等到。下个周末再去，仍见不到人。向列车上的工人师傅一打听，原来大哥哥已调换了工作。 鉴于杨志江的优秀品质和出色能力，组织上把他调到北城钢铁公司运输部团委，并很快提拔为团高官。 “今天我们重点讨论作文的备考问题，因为作文分至少要占语文试卷总分数的一半以上，是个‘重头戏’！” 说这番话的男人五十出头，中等身材，高额头c圆脸庞，慈眉善目，面带微笑，他就是伍任群父亲c特级教师伍继舜。 此时正值上午八点多钟，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使北屋内亮堂又温暖舒适。伍任群c杨志江c乐国庆c赵林c盛雨馨围坐在四方折叠桌前，注意地聆听伍老师的教诲。 伍继舜授课有独特的方法，他祖籍河南民权县，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虽然出身乡绅，但父亲是位开明绅士，抗战时曾多次收藏抗日将士在家中养病c养伤。伍继舜学识渊博c待人谦和，在教学上颇有一番独到见解，主张“有问必求真”，而要求真就要如陆游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自己就厉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每年暑假都外出游览，开学时便捧着厚厚的游记在课堂朗读，激发学生写作兴趣与能力。从五十年代末起，他关于语文教学的文章就多次在《人民日报》c《北京晚报》等报刊上发表。 据说，上他的头一堂课不用带课本，只需带上笔记本就可以。因为，他第一堂课上来就在黑板上写两个字——“语文”，然后，便围绕这两个字侃侃而谈，什么是“语”？什么是“文”？“语”从何来？“文”自何始？“语”对“文”有何必然需求？“文”对“语”又有何反促作用？“语文”对日常生活有何实用价值？对社会进步c精神升华又有何重大作用？等等。一堂课下来，就使学生对语文的重要性c丰富性c趣味性得到全面了解并印象深刻。所以，有同学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伍磁铁”，意思是他能把学生的学习兴趣紧紧吸引到语文这门课程上来。 “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写文章关键是要有感而发。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下，当下对你们这些备考的青年人来说，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呢？”伍继舜微笑着发问道。 听了问话，杨志江等人都把目光投向乐国庆，不仅因为他年龄最大，而且因为他曾是伍老师最得意的学生。还有一条，他加入封闭复习的头一天，就为大伙儿解决了一个燃眉之急。 当时，几位备考的年轻人正为缺少复习资料而着急。高考恢复了，却没有合适的复习资料。在反对学习数理化思潮影响下，中学只开有政治c语文c数学c外语c体育卫生c生产基础六门课程，没有物理c化学c历史c地理课，而且，所设课程内容也十分浅显，拿这些教材当高考复习资料肯定是“驴头对不上马嘴”，非考砸了不可。 见大家为此着急，乐国庆不紧不慢从自己书包里往外掏书，一本儿又一本儿，一共十七本儿，整整齐齐在桌上码了厚厚一摞。大伙儿一看，见是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其中《代数》四册c《物理》四册c《化学》四册c《平面几何》二册c《立体几何》一册c《平面解析几何》一册c《三角》一册，完完整整，一册也不少。 赵琳一见就尖叫起来：“唉呀，这套书在新华书店连夜排队也买不着啊，国庆哥，你怎么会有一套？——妈呀，这下教材的问题可算解决啦，真是太棒啦！” 其他人也纷纷询问书的来历，国庆憨憨一笑：“嘿，我这套书是‘想当初’那会儿从废品收购站淘换来的。” 原来，《数理化自学丛书》是由上海人民出版社c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于1963年出版的，是一套凝聚了很多学者智慧和心血的学习性丛书，不仅涵盖初高中阶段数学c物理c化学绝大多数知识点，而且由于内容丰富c通俗易懂c深入浅出c便于自学而深受广大青年欢迎。但“文革”中这套书遭到批判，沦为废品。 国庆的秉性低调而谦虚，同时却是个“蔫有准儿”。他心里明白，像他们乐家这样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家庭，是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的，而别人不敢留存送到废品收购站的大量书籍，有许多正是他喜欢可又一直买不起的。于是，他把废品收购站当成了“特殊书店”，以“买回家糊顶棚”为理由，挑选一些书用平日积攒的零花钱买下来；零花钱不够，就跟人家师傅说好，以干活儿换工的方式购书。所以，他不但买了这套学习用书，还买了不少文学作品。而恢复高考后，虽然有出版人想到了重印《数理化自学丛书》来为考生提供复习材料，但因时间太紧，来不及重印全套，只是赶印了其中关键性的若干册，而且极难买到。想不到，国庆一下子给解决了大问题。 这会儿，国庆见大家都等着让他回答伍老师问话，就笑笑说：“嗯，我个人觉得，我感触最深的就是今年恢复了高考，给了每个年轻人一个进入高等学府殿堂的机会。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也不一定对。”他说话总是这样既有分寸又有余地，颇有几分他爷爷乐老栓的做派。 “我同意国庆哥的观点，”杨志江说：“恢复高考是一次重大的拨乱反正的举措，意义十分重大。” “没错。”伍任群说：“我的体会可能更深切一些，因为我父亲是教师，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臭老九’的孩子是没资格进高校的。所以，每次农场传来大专院校招生的消息，开展推荐上大学的招生工作，我都从不过问，也从不开口提出任何要求。但我的心感到沉闷，难受得想哭，可又不能哭，因为怕被人说是‘大学迷’，是不安心接受劳动锻炼。” “我跟伍任群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盛雨馨说。 “看看，一说到这个问题，大家就有这么多话要说，说明这的确是当前人们感触最深的事情。”伍继舜微笑着说：“所以，我估计作文的主题或者说主要内容很可能会与此相关。” 大家都认真地听他分析。 伍继舜接着说：“为便于考生发挥，作文的题目一般都是比较笼统和宽泛的，比如《一次难忘的经历》c《我想说的心里话》c《走在征途上》等等。对这样的考题，以我们刚才分析的内容作主题来布局谋篇都是可以的。” “您说的太对了，这样我们面对考题的时候就能做到言之有物，落笔如有神了！”国庆赞佩地说。 十点钟后有四十分钟休息c活动时间，法海寺东北侧山坡旁有块平地，周围有很粗的柏树，这里是涌泉寺遗址。遗址分上下两层，占地面积约三四十亩地，不过眼下除了地基，其它遗迹荡然无存，只剩涌泉寺遗址西侧一段十几米长的残破围墙。这里空旷的平畴成了他们复习劳累后活动身体的好去处，他们到那里去打羽毛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 “国庆大哥，你第一志愿报哪个学校？” 打完羽毛球往回走的路上，赵琳问道。 “我先听听，你们都报哪个学校？”国庆说。 “我想学新闻专业，当个摄影记者。学校嘛，听说最美的大学是武汉大学，在珞珈山下，要能考上也挺不错！”伍任群说。 “琳琳姐，你肯定是学表演专业了？！”盛雨馨挽着赵琳的手臂边走边问。 “我当然是想啦！唉，可是我爸却建议我学经贸专业！”赵琳颇有些失落地说。 “那你同意啦？”杨志江问。 “她当然得同意啦！她爸管着整个北城钢铁公司，还能管不了她嘛！”伍任群脱口笑道。 “伍任群，你严重违规一次！”赵琳瞪起眼睛大喊一声。 与此同时，杨志江c乐国庆的目光同时投向赵琳，那眼神分明在说：嗷，原来你爸是北钢“一把手”赵天鸿啊？！ 从不在人前说起父亲情况，这是赵家子女多年养成的习惯，所以，杨志江c乐国庆对此并不知情。 无意间犯了“纪律”，伍任群连忙认错：“哎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说吧，怎么惩罚你？”赵琳叉着腰，瞪着杏眼说。 “老规矩，往返农场时负责送到家c接到家，行李都由我来拿！嘿嘿。”伍任群笑道。 “哼，这还差不多！——不过这回要是真的考上了，就罚不了你了！”她说。 男女恋情真是件说不准的事儿，所谓情缘难定。有情无缘不成，无情有缘反倒有戏。拿伍任群来说，相貌实在一般，性格也谈不上活泼有趣儿，而赵琳可是要“盘儿”有“盘儿”，要“条儿”有“条儿”，天生的演员坯子，偏偏他俩却越凑越近乎。月老儿就爱这么牵线，先是上演“柜上缘”，接着又有个同事是赵琳好姐妹，总之给他俩创造接触机会。伍任群虽内向c木讷，关键时却能做出几件出人意料的事儿来：夏天刚一闹蚊子，他就跑到果树三队女知青宿舍，当着那些嘻嘻哈哈女孩子的面儿给赵琳支蚊帐，弄得又周正又严密，还给蚊帐开口处安上一条拉链儿。猪场难得地做了顿原料来自奶牛场的小公牛红烧肉，他光咽唾沫一块儿肉没舍得尝，用自个儿的棉衣裹上，热热乎乎送去给赵琳尝鲜。收果子时节，赵林因不敢爬树，所负责的果树摘不干净，挨了批评。他不吃不睡，用竹竿儿c铁丝c塑料网兜做了把灵巧好用的“果子采摘器”给赵琳送去。采摘器前部“套碗儿”处巧妙安装了一根细钢丝，用细绳儿延伸至手柄中端。采摘时只要“套碗儿”套住果子，然后轻轻一拽手柄上的细绳儿，果子就会被从树枝上切割下来，掉进网兜里。也许，正是这些举动传达的情感打动了少女那颗高傲的心，虽然追赵琳的男生能排成一长队，但她越来越放在心中掂量的那个人却始终是伍任群。 所以此刻盛雨馨笑话他们道：“嗨，我看你们俩呀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赵琳说：“哎，雨馨，你这个准备学法律的同志说话可要是非分明，不能打马虎眼啊！”说得大家都笑了。 笑罢，赵琳冲国庆道：“哎，国庆哥，这回该你说说了吧，都报哪些学校啊？” 国庆笑道：“我就报一所学校，行就行，不行就回厂里干活去！” 赵琳惊讶了：“哎呦，这么霸气啊，怪不得是伍老师最欣赏的大才子呢！——快说，是那所学校？” “猜猜，谁猜中了我奖励一本小说儿看，可是没地儿找的好书呕！”国庆卖起了关子。 “要我说，国庆哥肯定不会去外地学校！”杨志江说道。 “为什么？外地的复旦c南开c不都是名校吗？”伍任群问道。 “哎呀苯蛋！”赵琳训斥道：“国庆哥的孩子才多小啊——小名儿叫什么来着？” “叫‘铁头’。”盛雨馨说。 “哎对，‘铁头’。——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孩子这么小，国庆哥跑到外地去能放心吗？！” “那我猜着了！”伍任群满有把握地说：“国庆哥要上的大学只有一个！” “哪个？”赵琳问。 “北京大学中文系！”伍任群说。 “对吗？”盛雨馨冲着乐国庆问道。 国庆脸上现出憧憬的神色：“北大中文系当然是非常理想的选择了，那儿是出大文豪c大学者的地方。” “所以，以你的才气和实力，才正应该去那里呀！”伍任群说。 国庆摇摇头，似乎有几分惋惜地说：“我要去的学校不是北大——这所学校就离着咱们这边儿不太远。” “离咱们这边儿不远？”这下连杨志江都有几分疑惑了：“这北京的西边儿没听说有什么重点大学呀？！” “是京华冶金机电学院，就在皇姑村东边儿。”国庆说。 “啊？那可是一所中专学校啊？！”赵琳不觉叫了起来：“国庆哥你怎么”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屋里，大家围桌而坐，等着听乐国庆做出解释。 “当初刚知道恢复高考的时候，我头一个想到的还真是北京大学。”国庆对大伙儿说道：“我想圆我的文学梦，能像冰心奶奶那样，边游历边创作散文；或者像何其芳那样，边当教书匠边写作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跟我们车间支部书记老宋提起参加高考这件事儿的时候，他先瞅了我一眼，然后端起茶缸去添水。其实他那杯茶是刚沏的，还冒着热气儿呢！ 等倒完水回来，他脸上又笑呵呵的了，说这可是件大好事儿，让我好好准备，争取考个好学校。可我明白，他其实心里头想的不是这些。” “不是这些，那是什么？”伍任群问。 “是心疼c是惋惜c是遗憾！一个有经验的炉前大班长走了，而且是带着攻关任务走的，这对厂里会造成多大损失？给车间工作会带来多大困难？！可老宋这人就是这样，再难的事儿也自个儿扛着，心里头憋着，从不流露出来，更不会去央求别人。” “咳，难得赶上这么个机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赵琳说。 “不那么简单。”国庆摇摇头：“老宋越是不说，我就越是得想。我得琢磨清楚，到底那头轻那头沉才行，要不然我这心里头不踏实！” 大伙儿都默默地看着他。 “我们正搞着的攻关任务叫‘提高转炉炉龄’。”国庆接着说：“这我得跟你们多解释几句，要不解你们弄不明白：一座转炉从开始炼钢到到停炉大修，叫做一个‘炉役’，而这个炉役中冶炼钢水的炉数，就是这座转炉的‘炉龄’。弄明白了吗？”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相当于在一次战役里消灭了多少敌人？”伍任群问。 “哎，你这个比喻非常形象而通俗！”国庆赞许道：“很明显，当然是在一次战役中消灭敌人越多越好，也就是说炉龄越长越好。原因很简单，炉龄越长维修费用越低，生产的钢水越多，经济效益就越好。目前国外的炉龄已经达到1000炉，而咱们才达到200炉左右。也就是说，咱们的炉子停了五次，人家才停一次！你们想想，这里头的经济损失得有多大！” “要这么说，你们这个攻关课题意义可是非常重大呀！”杨志江说。 “没错儿，我们估算了一下，如果攻关成功，创造的效益会是成百万甚至上千万！”国庆说：“可是，这项攻关的操作性c经验性都很强，所以，炉前工在这里头担任了非常重要的任务。我要是半道上不干了，换上个新手，就得从头开始摸索，那可就耽误大事儿啦！” “国庆哥，你是因为这个要放弃自己当文学家的理想吗？”盛雨馨问道。 “唉，为这事儿个我这脑袋里‘打了好几天架’！”国庆叹了口气，实实在在地说：“我这么大年纪又结了婚，要不是今年高考政策特殊，我早就不做‘文学梦’了！可咱们国家底子薄c日子紧，能创造成百上千万的效益，那也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呀！” 停顿片刻，国庆接着说：“后来，我一咬牙作了决定，一头是私事儿，一头是公事儿，范仲淹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得把转炉炉龄攻关的事儿放在前头，至于‘文学梦’，就等退了休以后再说吧！这么着，我就定下了报考京华冶金机电学院炼钢专业。” “好！我为有你这样儿的学生而感到骄傲！”伍继舜大声说道。他显得有些激动，起身在屋子里边走边说：“范仲淹是一代名臣，他写《岳阳楼记》时已经六十岁，为国家c社稷和百姓的福祉操劳了几十年，最终他也是死在为宦赴任的路途中。可以说，他的这句名言是用了自己的毕生来身体力行的。国庆今天能够为了公家的事情放弃个人爱好，舍弃文学家的梦想而甘愿做一名优秀工人，这的确体现了范氏名言的精髓和真谛。国庆啊，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为这次的选择而后悔的！” “对呀国庆，我们都佩服你c敬佩你！”杨志江说。 其他几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好，同学们，下面咱们开始做作文，今天的作文题目是” 伍继舜刚说到这儿，屋门被“砰”地一下推开，只见乐国盛气喘吁吁闯进来，大声喊道：“志江，赶快去医院，你妈被烫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 杨永田为制造出60大塔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由于大侄媳妇儿康卉昕请来了专业生产厂家的支援队伍并带来全套图纸，技术上的问题算是基本解决了。最难的是因为没钱，制造所需的材料c设备c备品备件都要立足在北城钢铁公司内部寻找。实在必须又淘换不着的，于大贵给了两万块钱经费，还必须经他“一支笔”批示之后才能动用。 为凑齐所需物资，杨永田带着人跑遍北城钢铁公司供应处总库和各厂矿库房，塔吊三速电机c制动器c减速器c液压泵站等设备设施都找到了同类或可替代物资，钢丝绳c通用电机c回转平台用料等常用物资也都不成问题，但最关键的部分——组成塔吊身子骨的“标准节”却没有着落。标准节的主肢材料为方矩管儿，是一种由带钢经过工艺处理卷制而成的管材，北城钢铁公司没有相应设备，自身生产不了。而要外购，别说区区两万元，就是再增加两倍也买不起。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杨永田为此着急上火，嘴唇儿上起了燎泡。 还是大侄媳妇儿康卉昕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她从前来支援的自己原来所在工厂的师傅那儿听说，厂里正好有一台制作了一半儿的60吨塔吊主体躯干，因用户解除了订单而闲置在那儿。康卉昕立刻向杨永田建议，以等价交换物资的方式将这套60吨塔吊主体躯干置换回来，杨永田带人过去一谈，果然达成了交易。 有了60吨大塔吊，就等于完成了任务的一半儿，杨永田心里头痛快，让三天三夜没合眼的自己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儿，早起上食堂吃饭时还特意“犒劳”自己多吃了一个煮鸡蛋，然后回到工棚沏上一大缸子茉莉花茶，坐下来潜心琢磨起高炉部件整体吊装方案来。 “嘭嘭嘭”，外头有人敲门儿。 “进来。”杨永田扬声说道。 门开处，进来的是康卉昕，她神色有些紧张，快步走到永田近前，用不大的声音说道：“小姑父，您得赶紧到医院去一趟！” “怎么，出安全事故啦？”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没有。您可别着急啊——是我小姑，她，她被开水烫伤了！” “石崎c精一先生一家——万岁！” “万岁！万岁！” “再见——！” “再见，再见！” 放映大厅内，“文革”后放映的首部日本电影《故乡》已接近尾声，随着木船离岛岸越来越远，随着颠簸的木船上怀抱幼子的石崎c精一夫妇手臂的不断挥动，响起了加藤登纪子悠缓柔美的歌声。 这时候，在电影院茶炉房里，乐惠莲和另一位保洁员正在准备为观众提供的热水。她们一边把烧开的水从茶炉水龙头往开水桶中放，一边仍热烈地议论着昨晚电影院组织她们观看的《故乡》中的情节。 “崔姐，你说也是哈，两个孩子还那么小，一家人就得背井离乡到外头去谋生，也真够糟心的！”乐惠莲说。 “可不是嘛！”崔姐表示赞同地撇了撇嘴道：“我看最糟心的还是民子，那个小的孩子还在吃奶呢，她就得跟着丈夫一起去出海，多辛苦啊！” “可不是！”惠莲道。 “哎，可真是一个地方一个风俗啊！要按咱们的讲究，女人是不能出海的，可人家日本那边儿就不忌讳这个！”崔姐说。 “嗨，可能也是为了生活，没办法呗！”惠莲说。 这时，开水桶中的水已经灌满，本应在盖上桶盖儿后别好盖子上的卡头，但热议中的崔姐忘记了这一点，仅盖上桶盖儿便对乐惠莲说了声：“一二三，起嘞！”两人抬起开水桶便走。走出十几步，惠莲这边的开水桶把手突然发生了断裂，沉重的水桶砸向乐惠莲的左腿，同时桶中的开水也泼洒出来！ 杨永田赶到故城医院时，二儿子志江也正好赶到，他们一起来到急诊室。 “情况总体说来还是比较严重的！”急诊室副主任冯晨雁对他们说道：“左腿外侧基本上是二度烫伤，其中有一部分达到了三度烫伤，只有左手手背是一度，所以，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大概要住多久？”杨永田问。 “现在还不好说，要等做进一步诊断后才能确定。”冯晨雁答道。 “病人情绪比较平稳，你们先进去看看吧。”她停了停补充说道。 急诊室临时病房内，乐惠莲半躺在最里边靠窗户那张床位上，疼痛使她微皱着眉头，面色显得苍白。崔姐正在身旁照料她。 “你们都来啦？这得多耽误事儿啊！唉，都怨我，这么不小心！”她喃喃地道。 杨永田赶紧过去，扶住她肩头安慰道：“没事儿，单位上的事儿都安排好啦！你别着急，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夫说还得住一阵儿院才行。” “哎呦，大兄弟，可都怪我呀！让我乐大妹子受这么大的罪，都是我的不是啊！”崔姐赶过来拉住永田胳膊，一边哭一边叨念着。 “哎呀崔姐，这真的不全怪你，那把手要是不折，它不也没事儿嘛！再说这多半晌你忙前忙后的也累得够呛！——姐呀，你快别心里过意不去了！”惠莲还忍着伤痛对崔姐劝解道。 当开水泼洒出来的一瞬间，手疾眼快的崔姐也几乎同时手往下垂，将开水桶放到了地上。所以，漾出来的实际上只有那么一股子水。但因是冬季，人身上穿的衣物较多，加之水是刚烧沸的，热度很高，因而，开水沁透衣物并较长时间地烫蚀，造成较为严重的伤害。 事故发生后，崔姐很快给惠莲退去左腿上的外裤，并用自己的外衣遮盖上，然后又是叫帮手，又是找平板儿三轮车，以最快速度把惠莲送到医院。 杨永田也安慰了崔姐几句，并让她赶紧回家休息。崔姐刚走，冯晨雁进来对永田说：“外科病房安排好了，你跟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吧。” 永田出去后，惠莲不顾病痛，还一个劲儿向二儿子杨志江询问复习备考的情况。 乐惠莲原本在北城钢铁公司炼铁厂食堂工作，七零年为让志江顶替进厂，她失去了工作。因还没有隔辈儿人需要抚养，她不愿就这么在家闲待着，便出来找一些临时工作，几年间换过几个地方，而故城电影院的这份儿保洁工，是她做得时间最久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 冯晨雁到家挺晚，十八岁的女儿阎晓丽已做好晚饭，正和弟弟阎祝合一起坐在写字台前，一个复习，一个写作业。见妈妈进门儿，晓丽忙起身去脸盆架子前倒洗脸水，一面说道：“妈您回来啦，今儿个挺忙的吧？” “嗯，今天病人多，还有个严重烫伤的。”冯晨雁答道。 “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啦！”儿子祝合说道。 晓丽笑道：“妈您甭听他叫唤，我刚给他吃了芝麻酱c白糖抹烤馒头片儿。” 冯晨雁抿嘴儿一笑：“是啊，有你姐在，还能饿着你呀？” 她抬头看看五屉柜上的闹钟：“——也确实不早了。你爸他们的高炉正大修呢，弄不好又加班儿不回来了。要不咱们先吃吧，把你爸那份儿盛出来单给他留着。” 正说着，只听院儿里有自行车的响动，晓丽说：“哎，我爸回来了！” 片刻，进来个身材中等偏高的男人，最显著的特征是他戴着只口罩。他摘下口罩叠好放进衣兜里，在晓丽招呼下洗过脸，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开始就餐。 任何事情都是习惯成自然，再大的苦痛随着时间推移也会变得平淡。若是旁人，面对这个男人的面孔不要说吃饭，恐怕连坐都坐不住，会马上借故逃离开。因为，这是个被严重烧伤了的脸，上面布满紫绀色疤痕，并使面孔扭曲，看了令人恐怖而反胃。但对他的爱人c女儿c儿子来说，这张脸已不会引起任何不快的感觉了。不仅如此，在他们心底里，这张脸还是一张英雄的脸张有男子汉气概的脸。 這个男人就是当年因充满女孩子气而被工友们戏称为“炉前大闺女”的阎岩。 那是五九年十一月的一天，二高炉炉前大班长阎岩跟往常一样认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快该出铁了，眼下炉子状态相当不好，他就更加提高了警惕。从去年起，北城钢铁厂为完成上头下达的日产铁2000吨目标，不惜使用含氟的铁矿石来蚀薄炉衬，以扩大高炉容积。结果高产未创出，却使得一号c二号高炉炉体严重受损，濒临倾倒。而且，因规章制度被冲垮，生产秩序陷入混乱，事故频发，炉台上下遍地是渣铁c矿泥c炉尘，各种备品备件c杂物随意堆放，安全隐患严重。 阎岩最担心的是被蚀薄的炉衬越来越难以抵挡铁水的不断冲刷。 高炉像只巨大的暖水瓶，所不同的是它里边装的不是只有一百度的沸水，而是有一千三百度左右高温的料柱和铁水。高炉从上到下分炉喉c炉身c炉腰c炉腹c炉缸五部分。炼铁原料（铁矿石c焦炭c石灰石）从上面的炉喉往里装，但料不会直接掉到最下面的炉缸里。因为，在炉腹位置有一圈儿风口，从这儿用鼓风机吹入高温高压的预热空气。这热空气将上面装填的原料托在炉腔上半截儿，形成一个悬浮着的“料柱”。同时，高温空气使焦炭中的碳同空气中的氧燃烧，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并在炉内上升，过程中除去铁矿石中的氧，从而还原得到铁水，滴落到炉缸中。经一段时间积累，铁水定时从出铁口放出，就完成了一次炼铁过程。 为抵御炉内千度以上高温，高炉设置了三道“防线”：最里面与料柱c铁水直接接触的是由耐火砖砌筑的炉衬，它具有一定厚度c硬度及耐高温c耐熔蚀性，可在一定时期内承受住高温物质的侵蚀。炉衬后面是由一只只水箱串联c并联构成的水冷却系统，它紧贴着炉衬，通过水箱中高速流动的冷却水尽可能多地带走炉衬的热量，起到帮助炉衬抵御高温的作用。水箱外是用钢板制成的高炉炉壳儿，起到构成炉体的作用，也是约束炉内物资的最后一道“防线”。 眼下的情况是炉内衬砖已被熔蚀得很薄，抗热能力已降至最低水平，这时会出现的情况就是某些部位的炉衬砖会被熔蚀罄尽，漏出里面的水箱。继而水箱被烧坏，炉皮烧红甚至烧穿，造成炉内物质喷出。 所以，阎岩在炉体四周设置了数条连接在水龙头上的胶皮水管，并布置严密监视炉体情况，一旦发现有炉壁发红的状况，立刻向发红部位大量喷水。这是一种急救措施，可以使烧透炉衬砖c水箱的铁水被迅速冷却凝固，形成一块“铁壁”而堵住破损部位。但这只适用于较小破损的临时性补救，一旦发生炉衬砖大面积破损，这种方法将难以奏效，后果不堪设想。 绕炉巡视的阎岩再次抬起手腕儿看了看手表：还有三分钟就该出铁了，此时炉缸中盛满铁水，是炉子承受最大考验的时刻。 他拿起手提电喇叭喊道：“各岗位人员注意啦，请做好准备，两分钟后出铁！两分钟后出铁！” 又过了片刻，他再次喊道：“各岗位人员注意啦，现在出铁！现在出铁！” 发布完命令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按照作业安排，出完这炉铁水后就将进行一次计划外临时增加的中修，使高炉的状况得到较大的改善。 “这一关算是挺过去啦！”他在心里暗自念叨着。 这时，从炉前传来了喊声：“大班长，出铁口打不开呀！” “哪个出铁口打不开？”他喊着问道。 “两个都打不开，可能被冻住了！”炉前的人回答。 他刚放下的心又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最不愿见到的状况发生了。 出铁口打不开，意味着不能按时出铁，炉子里的铁水将越积越多，带来炉压升高c风口灌渣等连锁反应，使带病运行的高炉雪上加霜。 “赶快想办法打开出铁口，炉子周围加强监视！”他举着喇叭大声喊道。 突然，他看见西出铁口北侧两米处炉缸部位有一大块炉皮红了起来，不仅面积大，而且由暗红到明红再到亮红的演变速度很快。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将要发生大面积烧穿！他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虽然直觉告诉他喷水已无济于事，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抄起胶皮管，疾步冲到红炉壁正前方，一面喷水一面大喊：“快，打开出铁口， 赶紧出铁——！” 随即，他身后有工友厉声大喊：“阎岩，快闪开，危险哪——！” 但一切都晚了，只听“嘭”地一声巨响，炉皮被炸破的同时，一股铁水伴着烈焰喷射出来，使阎岩立刻变成了一个“火人儿”。 本该疗养的赵天鸿被事故绊住了出发的脚步。 因打高产而连续高强度工作，近一段时间赵天鸿出现咳嗽c消瘦c面色发青等症状，经检查发现肺部纹理粗重，发展下去会形成肺气肿。而且，这种病况在北方过冬尤其不好，所以，上级组织部门决定让他去厦门疗养一个时期，并送来了软卧火车票。 那天，赵天鸿正在家收拾行李，电话铃骤然响起，是厂调度室打来的电话：“报告赵厂长，二高炉发生事故，炉壁被烧穿，造成铁水c铁渣喷出，现在正在抢险。” 滨湖村与高炉群只隔着一座高炉冷却水凉水池，赵天鸿套上工作服c戴好安全帽，骑上车直奔二高炉。撇下自行车，他一口气跑上五十多级台阶，登上炉台。只见二高炉西侧一片火海，炉内炽热的铁水c暗红色的焦炭还在外喷，看得出炉壁内的水箱还在漏水，水流碰到1300度的高温便发生氢氧分离，氢燃烧c氧助燃，大火喷出一丈多远。炼铁厂领导c二高炉炉长乐永乐等人正和工人一起顶着湿透了的草袋冲到大火边缘，向破洞中栽耐火泥，以封堵破口。 天鸿在人群中看见郝廷魁c谭峰，跑过去喊着问道：“有人员受伤吗？” 谭峰回答：“有一个，送医院啦，老鲁跟着呢！” “呕。”天鸿点点头，便抓起个湿草袋顶在头上，要和大家一起扑向火海。然而，立刻有几只铁钳般的大手拽住了他，并把他狠狠向后拉，使他无法靠前。 “——你是主心骨，坐镇指挥就行！”谭峰在他耳边喊道。 天鸿定睛观察，只见刚栽上去的耐火泥又被一阵猛烈的风火刮散，纷纷向四下溃塌。他明白这是因为炉内压力太大，火势凶猛，感到这样干不能奏效，便大声喊道：“停下！先停下！——” 人们停住抢修，向他围拢过来。 “为什么不打开炉顶放散阀，降低炉内压力？！”他大声说道。 “电缆被烧断了，放散阀打不开！”乐永乐回答。 “派人上炉顶用人力开阀，同时抢修电缆，尽快恢复供电！”天鸿命令。 “人已经上去啦，电缆正在抢修！”永乐回答。 “为什么不打开东出铁口出铁？”天鸿又问。 “试过了，打不开呀，很可能被冻结了！”乐老栓说。 “老郝啊，你怎么看？”天鸿向郝廷魁问道。 “看来是炉壁内层耐火砖已侵蚀殆尽，水箱有多处管道被烧破，”郝廷魁分析道：“大量的水从破损水箱灌入炉膛，造成炉缸冻结，出铁口因此打不开，无法出铁，导致渣面随铁水上升，渣灌风口，并从没有耐火砖保护c水箱破损的炉壁处烧出。现在虽然已关闭了所有进水阀门，但水箱中积存的水还在外流，分解成为燃料，所以，火势一下减弱不了。” 赵天鸿叹了口气：“唉，这次事故主要责任在我。任务重c炉子少，就犯了急躁病，生产上搞‘走钢丝’，搞边缘化操作，这实际上是‘杀鸡取卵’，欲速则不达，教训惨痛啊！” 炉子出事故，二高炉炉长乐永乐心里忐忑不安，对天鸿说：“厂长，是我没把炉子看好，你处分我吧！” 赵天鸿握住他的手说：“永乐，你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了。是我的工作有疏忽，让国家财产受损失，我来承担责任！ 眼下当务之急一是打开炉顶放风阀，尽快降低炉内压力；二是想办法出铁。——永乐，再多派几个人上炉顶，无论如何也要打开放风阀！” 永乐说：“是！——中班的伙计们，拿上撬棍，跟我上炉顶！” 天鸿对郝廷魁说：“郝总工，你和厂里领导一起赶快组织恢复送电，有了电就好办了！” 郝廷魁点点头：“好的。” 天鸿说：“出铁的问题难度很大，但一定要想办法攻下来！，谭峰啊，你组织老栓师傅他们几个有经验的老师傅仔细研究一下，拿出个具体办法来！” 谭峰说：“好！” 不久，炉前中班班长从炉顶下来报告，用人力打开了一个放风阀，此时供电恢复，另外两个放风阀也很快被打开。众人向破洞处望去，果然，窜出的火苗比刚才小多了。 天鸿一见说道：“同志们，再次组织人对破洞进行封堵，然后用钢板挡住洞口；热风炉少量送风，保持炉温，等待出铁。” 事故状况得到控制，又经连夜处理打开了东出铁口，出铁量为平时炉缸容量的两倍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着几名医生c护士，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盒中的食物。两名实习小护士羡慕地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饭盒儿，显得犹豫不决。 “冯护士长，您看这顿饭我俩能吃吗？”其中一名实习护士开言问道。 “你们是第一次观摩抢救重度烧伤病人，心理和生理反应会比较大，这顿饭就先别吃了。”被称作“冯护士长”的女青年说道：“不过，我希望观摩完毕后你们能尽快就餐，哪怕每次少吃一点c多吃几次都可以。因为抢救重度烧伤病人时间长c体力消耗大，不填饱肚子是不行的。所以，你们必须先过‘吃饭关’！” “好的，护士长。”小姑娘们答道。 这时，一名中年男子走过来，神色焦急地问道：“请问一下，哪位是阎岩的主治医生啊？” 冯护士长迎住他问：“阎岩，是那位刚送来的工人同志吗？” 男子点头说：“是啊是啊，你就是主治医生？” 冯护士长说：“不，主治医生正在作术前准备，我是护士长冯晨雁，您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吧。” 男子说：“呕，护士长你好，我是北城钢铁厂副厂长，我叫鲁贵梓。” “鲁厂长您好，您有什么事儿？”冯晨雁问。 “阎岩的手术做上没有？”鲁贵梓反问。 “还没有，病人正在换药和实施全麻，手术马上就会开始。”她回答。 “是这样，冯护士长，阎岩他是个英雄汉，请你们一定要救活他呀！”鲁贵梓挥舞着双手，情绪非常激动：“他把炉子看得比啥都金贵，为处理故障连命都不要咧！这样的好后生，可不能叫他活不成嘞！” 冯晨雁安慰道：“鲁厂长，您放心，不管是什么样的病人，我们都会尽全力抢救的！” 几小时前，当阎岩被烈焰吞噬之际，工友们拼死将他抢救下来，扑灭身上的火焰，并由厂卫生院把他送到故城医院外科。由于阎岩烧伤情况非常严重，在医院方面建议下，鲁贵梓等人又把他送到医治烧伤最具权威性的解放军某部医院。 手术室内空气蒸热而憋闷，弥漫着肌肤被烧焦后的难闻气息。大面积烧伤患者失去了皮肤保护，极易因感染而导致并发症，故只能呆在这种温热而空气不流通的环境下。而医护人员不仅穿着手术服，还要配戴头罩c口罩c胶皮手套，其蒸热难耐可想而知。所以，在烧伤科工作的人不仅要过“吃饭关”，还要能过“桑拿关”，而支撑着他们的除了行医者的神圣天职外，还有对每名患者生命的珍爱与尊重。在有些国家烧伤面积超过50的病人救治成功率为零的情况下，这所医院的救治成功率则达到90以上！ “温度太低，再调高一些。”主治医生命令道。 “是。”冯晨雁回应着并遵照执行。 全身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铁水和烈焰使他曾经所穿着的防热冶炼工作服的抵抗作用几乎为零，全身被烧得“体无完肤”，除了裤腰带的一圈儿外，没有一处不被烧伤。他的面孔已无法辩认容貌，人在昏迷中剧烈地喘着粗气，此刻生命的去留完全由医护人员所决定。 “脉搏多少？”主治医生问道。 “112。”冯晨雁回答。 “血压多少？” “低压106，高压158。” “病人三度烧伤达到37，这是一场‘硬仗’，大家要做好思想准备。”主治医生做着术前最后的动员。 “是。”大家同声应道。 手术开始了，由于是大面积烧伤，可用自体皮很少，只能实施微粒皮肤移植术。医生在患者腰部取下活皮薄片后交给冯晨雁，她将活皮薄片用生理盐水清洗，直至无毛发时，放入盛有链霉素生理盐水的小麻药杯内备用。 在这一手术中护士们的工作量是很大的。术前她们就要紧张地准备好大量以猪皮为原料c形状按医嘱高度精确剪裁好的异体皮，以备使用。而当医生开始切除患者某一部位焦痂的同时，冯晨雁便带领护士们用剪刀将备好的自体皮剪成最大不超过1平方毫米的微粒皮。这一环节的要求很高，因为微粒皮质量直接影响到手术效果。一个技术好的护士，可将1平方厘米的自体皮剪裁出两千粒以上数量的微粒皮来。在闷热蒸人的手术室里，护士们全神贯注地操作着，力争把微粒皮剪得越小越好。 接下来最关键的一个辅助环节由冯晨雁独自完成。只见她在一只长方形手术托盘里放置一只漏盘，再将一块真丝绸布平坦覆盖于漏盘表面，将浸泡在生理盐水中的微粒皮倾注于绸布上。这时微粒皮大多沉入水底，而手术要求它们漂浮在水面，使表皮面自然朝上。 冯晨雁双手提起托盘，缓缓倾斜使微粒皮短暂脱离水液接触到绸布后，再瞬间灵巧地将托盘恢复水平，借着水流的一点冲击力使微粒皮都漂浮起来，不仅绝大多数微粒皮表皮面向上，而且都均匀分散在水面上。 她将托盘放在手术器械车上，双手提起漏盘，使盐水通过漏盘流入托盘，微粒皮便均匀附着在绸布上，表皮面仍向上。她轻轻将绸布取出，将附有皮粒的一面覆盖在医生指定的那块异体皮的真皮面上，提起没有粘附性的绸布，使微粒皮转移到异体皮上，便完成了整个环节。她制备的这块皮料微粒皮分布均匀c密度适中c皮层方向正确，为植皮成功打下坚实基础。医生将这块皮料覆盖到已切痂的相应创面上，涂抹紫草油后用软膏敷料覆盖，绷带包扎固定。在之后的养伤期间，自体皮微粒存活后会不断生长并向周围扩展，覆盖临近创面，而异体皮则不断脱屑剥落。此法愈合后创面较平整，且瘢痕较轻。 但这只是一处创面的手术过程，对大面积烧伤患者来说，这一手术程序要循环重复十几次乃至几十次。 深夜十二点，手术圆满结束，走出手术室的医生c护士们已经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 冬日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身上暖暖的。 阎岩半躺半靠地坐在病床上，享受着温和适宜的阳光。这时，他看见冯晨雁走进来，便笑着招呼道：“冯护士长，早上好！” “早上好！”冯晨雁微笑着回答，并走到他的床前。 “－－哎呀，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的大英雄今天的状态不错呀！”她打趣地说道。 “那都是因为你们照顾得好，”阎岩感激地说道：“你们一天到晚这么辛苦，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你早日康复出院c早日重返工作岗位，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感谢！”她笑着说。 “嗯，我一定积极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他说。 这时已是五九年年底，距阎岩负伤过去一个多月了。在医护人员精心护理下，全身烧伤面积90，其中三度烧伤面积37的他度过了休克关c感染关c并发症发作关，成功逃离了死神的手掌，也使医院创造了治愈大面积严重烧伤病人的新纪录。 阎岩已经由重症监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在他床旁的窗户上方悬挂着一条红底儿白字横幅，上面写着“向钢铁英雄阎岩同志学习致敬！”床头柜上摆放着一瓶鲜花，那是昨天炉长乐永乐和工友们从温室花房买来送给他的。由于他的英勇行为，不仅在北城钢铁厂，而且在这所医院的住院部，阎岩也成为了“知名人物”。 未度过感染期之前，来探视的人只能隔着重症监护室门上的玻璃窗向内观看，而不能进入病房，现在则可以在探视时间到病人近前来探视了。但除了厂子里经常来人外，亲人当中来看望过他的只有岳母。 阎岩家乡在密云山区冯家峪乡一个小山村，父亲曾是一家私营铁矿的工人，解放初因工伤去世，继而母亲改嫁他人，阎岩回去时主要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后来奶奶去世，他就连家乡都很少回去了。所以这次阎岩出工伤，厂里和爱人都不知道他家乡人的联系方式，无法通知他们。 阎岩岳母本是个让阎岩比较怵头的长辈，结婚前曾因他是无房户，差点儿拆散了女儿与阎岩的婚姻。若不是炉长乐永乐关键时刻伸出援手，慷慨地把分房指标让给了他，他现在也许还是个“光棍儿”。不过，这次他受伤，岳母的表现倒是令他十分感动：自打医院允许家属正常探视起，岳母几乎每天都来，并送来炖鸡汤c大枣粥c芸豆炖猪蹄儿等各样补养身体c恢复元气的吃食。但有一样儿，她一直不让女儿带着孩子来看望他，理由是阎岩烧伤后容貌毁坏得很严重，而她女儿胆子很小，孩子更是非常幼小，怕她们来了会受到惊吓。 对此阎岩表示完全理解，因为他原本就是个总爱替别人着想c善解人意的人。在贫困c艰辛中长大的他形成了坚忍的性格和容易满足的心态。坚忍使他对各种劳苦和磨难都能默默承受。面对大面积烧伤，许多患者在最受折磨的感染期中都因难以忍受疼痛c高热c恶心等症状而叫喊c哭骂c狂躁乃至精神崩溃，失去生存意志，而阎岩最多只是轻声地呻吟。有一次，冯晨雁巡查时发现阎岩嘴唇上有斑斑血迹，仔细观察发现，原来是他忍疼时把嘴唇给咬破了。她告诉他，疼痛时可以喊出来，会感觉好受些，但他只轻轻摇了摇头。在此期间，他只要求打过一次止疼针，那是因为时至夜晚，他怕呻吟声影响到病友休息。 他的容易满足缘于自幼就缺少关爱，在凄苦孤寂中长大成人，任何一点温情对他来说就像在享受冬日南墙根儿下的暖热阳光。阎岩最感激的人是炉长乐永乐，他就像兄长一样关爱c照顾c帮助自己，而自己的回报就是尽力把所承担的工作做得好上加好。去年结婚后，他又多了三个亲人，爱人c岳母和女儿。 女儿今年六月出生，快半岁了，她的降临使他体味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幸福，觉得现在每天向他涌来的愉悦多得都无法承受。 眼下他负了伤c毁了容，这使有点儿像女孩子那样爱惜形象的他自身都感到非常痛苦，他绝对不愿把这份痛苦转嫁给爱人和孩子。所以，对岳母不让她们来看望自己的做法他没有丝毫意见。 他也反复想过今后将如何面对妻儿的问题，并向冯护士长询问过可否整容。冯护士长说整容自然不失为一种途径，但也绝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就在昨天，岳母竟主动提出要带妻儿来看望他，原因是就要到元旦了，一家人总得团聚一下。 冯晨雁递给阎岩一只崭新的白纱布口罩，笑着说：“一会儿戴上它，你就还是跟以前那么秀气，还是个人见人爱的‘炉前大闺女’!哈哈”说出这话，她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烧。 十点钟探视时间一到，阎岩望眼欲穿的三位女士便出现在病房里。虽然他戴上了口罩，但女儿看见床上躺着的这个头上c脖子上c手臂上到处缠着纱布的人，还是吓得大哭起来。妻子郑淑芳赶紧抱着孩子出去，待哄好了再试着抱进来，可孩子又哭起来。如此试了两三次，还是不行。 “咳呀，我就说过不行的嘛！菲菲这么小，怎么能让她看包裹得这么奇形怪状的人嘛！——把孩子给我，你们两个说会儿话，我在外头等着。”岳母说着抱过孩子，径直出去了。 站在一旁的冯晨雁觉得阎岩岳母的话颇有几分难听，心里十分不快。但她忍了忍没说什么，给郑淑芳倒了杯水笑道：“喝点儿水吧，你们慢慢聊，我去工作了。——阎岩，有事儿摁铃儿就行。” 冯晨雁走后阎岩说：“她是冯护士长，为了救护我，她是最辛苦的，” 可郑淑芳根本无心听他说什么，突兀地打断道：“阎岩，你干活儿那么不管不顾地干什么，连命都不要啦，啊？！” “我c我”阎岩被她问得有些惶恐，不觉口吃起来。 “我什么呀？”郑淑芳气儿不打一处来：“高炉出事故，那么多人都没伤着，怎么就你一个人伤成这样儿啊？你会逞能，是吧？！——你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娘儿仨是怎么过的吗？！”她说着捂住脸，竟“呜呜”地哭起来。 “淑c淑芳，都是我不好！”阎岩喃喃自语般地说。 她仍然哭泣不止。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就能出院了。以后的日子我一定”他既是劝解又是表态。 “以后的日子怎么着，让我妈跟你说吧！”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岳母走进来，在他跟前坐下。 “——唉，阎岩哪，快过年啦，我本打算今儿个带她们母女俩过来，一家人吃个团圆饭。这不，饭菜都做好带来啦。”她指指床旁地下放着的竹篮子：“可不成啊，你闺女一见你就哭，怎么哄都不行。没办法，一会儿你自个儿慢慢吃吧。” “谢谢您，妈。”阎岩低声说。 岳母道：“阎岩哪，你叫我一声‘妈’，妈就求你一件事儿，你一定得答应，行不行？” “什么事儿啊？”他问。 “你跟淑芳离婚吧，成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 阎岩同意离婚的条件是要抚养女儿，而且态度很坚决，不答应就不离。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一点儿不假。像阎岩这么老实c内敛的人也有所能承受欺辱的底线，他不能接受再回到过去孤零零一人的境况。他当然舍不得娇妻，但他知道，爱人一贯是听她妈的摆布，而且，显然也已经被她妈所说服。做到这一点很容易，只要她妈把他受伤后丑陋的容貌一形容，胆小的妻子就立刻会“举手投降”。因此，想挽留住妻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不仅如此，想要留下女儿也并不容易，岳母和妻子的反问是：“孩子交给你，谁来带呀？” 他答不上来，事情就僵在那里。 这时候，冯晨雁站了出来，她把阎岩的岳母请到一间僻静的屋子里。 “郑家妈妈，阎岩太孤独了！”冯晨雁说：“他自己家没有亲人，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是再失去女儿，他可能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其实郑母最关心的是要女儿跟阎岩离婚，因为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和一个面目全非的“丑八怪”在一起生活。至于外孙女儿，她倒更倾向于同意留给阎岩，否则女儿拖着个“酱油瓶”，日后再找人家儿会有许多麻烦。无奈女儿舍不得孩子，加之阎岩一个大老爷们儿也确实没有抚养孩子的条件，故此难以决断。 “唉，”郑母叹了口气说：“冯护士长啊，你说的這些我也不是不明白，可阎岩是个大老爷们儿，还得上班儿，他家那边儿又没有个能顶事儿的亲戚，孩子交给他让谁给看着呀？” 冯晨雁说：“交给我来看，您放心吗？” 郑母说：“你？——临时帮个忙当然可以，可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啊！” 冯晨雁说：“不是一天两天——我来给菲菲当后妈！”她说着耷拉下眼皮。 “你？！”這话可让郑母震惊了：“这c这么说你喜欢阎岩？” “嗯！”冯晨雁答应着，抬起眼皮定定地看住对方。 郑母心说这真是“萝卜c咸菜，各有所爱”。有喜欢唐三藏的，就有喜欢猪八戒的——也好，这样就可以说服女儿舍弃孩子，才好“轻装上阵”。 想到这儿她说：“那要是这样儿，我再去跟闺女商量商量。” 有人说同情不等于爱情，但对于此时的冯晨雁来说，她也弄不清对阎岩是同情更多一些还是爱情更多一些。也许，情感的形成除了先天气质，还与后天经历有很大关系。与郑淑芳的胆小c柔弱不同，冯晨雁的性情中充满了勇敢与激情。她参加过志愿军，当时只有十七岁。那是五零年十一月，正是朝鲜冰天雪地的时候。她随部队治疗队进入朝鲜，气温在零下三c四十摄氏度，而部队因冬衣装备不足，战士很多被冻伤。冯晨雁不忍看着伤员受苦，多次脱下贴身毛衣c卫生衫给冻伤病员包脚，甚至把伤员的脚放进自己袖筒里c衣襟里，用体温焐热他们的伤患处，为此得到领导和伤病员的表扬。 一次，在经过一夜近八十里行军后，拂晓时分治疗队到达宿营地平壤市郊。此时平壤已是一片焦土，治疗队找到一所被炸得门窗全无的邮电局安顿下来，刚解开背包准备休息，突然听到一阵敌机轰鸣声，接着就开始了轮番轰炸。 队长立即带领全队上山防空，而冯晨雁则主动要求留在山下住房，等待联络后面来的同志。战友们上山不久，一颗炸弹在邮电局空地上炸开，邮电局顿时湮没在火海之中。在山上防空洞中的一位战友以为冯晨雁不是受伤就是牺牲了，急得一面哭一面趁轰炸间隙不顾安危奔下山来查看，见冯晨雁只是落了满身尘土，方才破涕为笑。 敌机轰炸的主要目标是山前铁路上一列为前线运送物资的火车，它们四架一组，隔几分钟便临空投下大量炸弹。冯晨雁和战友们从山上看去，只见铁路被拦腰炸断，火车多辆车皮被炸毁，而在熊熊燃烧的列车旁，有不少战士在奋不顾身地抢救物资，并不时有人在敌机狂轰乱炸中负伤倒下。 冯晨雁和战友们看在眼里，怒火中烧，激情涌动，完全忘记了自身安危，在队长率领下带着急救包冲向山下抢救伤员。冯晨雁为一名腿部受伤的战士包扎好伤口，搀扶起他向安全地带转移。每当敌机呼啸着临近时，她就让伤员卧倒，自己扑在他身上做掩体。她的棉袄被弹片打破多处，石头把身上崩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胳膊也被弹片划破，鲜血直流。但她毫不退缩，直到把伤员送到安全地点。由于她的英勇表现，两次获得上级表彰和颁发的“光荣证”。 回国后，她调到解放军某部医院烧伤科，在工作中经常接触到像阎岩这样因奋不顾身而受伤的病员，并对他们等同于志愿军战士那样尊敬。她热爱为正义c为事业而拼搏奋斗的生活，热爱投身于这种生活中并充满激情与忘我精神的人，她觉得只有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人才是生活的真正意义所在。 而对于阎岩本人，她除了敬佩之外似乎还被触动了女人特有的某种敏感情愫。一是他的和善，她从没见过这么好脾气的男人，无论是伤痛c孤寂c欺辱还是失望，都不能使这个男人变得暴躁c无理c蛮横或者失态。他就像一泓宁静而深不见底的湖水，总是以恬淡c惬意的境况依伴着湖畔的游人。二是他的友善，晨雁觉得他几乎是从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起，就在注意关心别人；不论自己状况如何，他总是先替别人着想。医生c护士c病友c亲属，他都不愿因为自己而给他们带来麻烦。喝水，他让岳母找来些吸管儿，不用护士喂，自个儿端着杯子吸着喝。而且起初喝得很少，嘴唇儿都发干了也不端杯子。护士以为他身体出了状况，赶紧汇报。冯晨雁一问才弄明白，原来他是想少排尿，减少护士的工作量。冯晨雁向他讲明正常饮水的重要性后，他才照办。吃饭，他也是尽量快吃，免得耽误护士的就餐时间。同室的病友因呼吸道被灼伤，不能说话，他就注意观察病友的情况，早上向查房的医护人员汇报病友昨晚状况，白天主动照看病友打点滴，为护士分担工作量。总之，作为一个还不能行动的患者，能为他人做的事他都做了。这种和善与友善，使冯晨雁看到了一颗温情而仁厚的金子般的心。 还有些打动冯晨雁的就要说阎岩身上那些有点儿女性化的性情了。冯晨雁自身是个比较直线条儿的人，行事风风火火，干巴利落脆，而阎岩则在一些微小地方表现出女人般的细腻与周至来，并能令她意外又感觉惬意。一次，阎岩托岳母买来一双女式黑色布面儿平底儿扣袢儿鞋，冯晨雁一来就让她换上。 “您脚上那双鞋小半号，穿着多挤脚啊。”阎岩说：“我让我岳母给买了一双，您穿上试试。” 冯晨雁穿的那双鞋是小了点儿，但因工作忙，一直也没顾得上买新的，想不到却让阎岩看在眼里。她换上新鞋一踩地，不大不小正合适。她不免有些惊讶了：一个男同志，不仅看出她穿的鞋小，还能凭眼力判断出鞋子的号码，可真是不一般！ “这鞋不是塑料底儿，是牛筋底儿的，穿着不滑；我也没让买灯芯绒布面儿的，那种布面儿容易吸土。你们挺忙的，没工夫老洗。”他进一步解释道。 就是这样一些琐碎小事儿，就是这样一个不能行动c不善言谈的病患男人，让冯晨雁的芳心发生了“化学反应”。 六零年五月十六日，北城钢铁公司炼铁厂两千多名职工隆重集会，欢迎伤病痊愈c身体康复的钢铁勇士阎岩重返生产一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 “新二号高炉开始建了吗？听说上了很多新技术，你们能适应得了吗？” 饭桌上，冯晨雁边往丈夫碗里夹菜边问道。 “建设工程已经开始了，进展也很顺利。”阎岩答道：“但因为是易地大修，所以，老二号高炉仍在正常生产。我们现在是‘两副担子一肩挑’，一边儿接着炼铁，一边儿学习新二高炉的有关新技术，还真有点儿‘脚丫子朝天’的感觉呢！” 此时的阎岩容貌比刚烧伤痊愈后改善了许多，因为六三年，冯晨雁陪他到西山八大处整形医院进行了整容，为他做手术的是国内顶尖整容专家宋儒耀。 冯晨雁护理烧伤病人经验丰富，她根据阎岩痊愈后的疤痕类型主要为增殖性疤痕的特点，并没有急于要他去做整容修复手术，而是继续让他的身体得到充分休养与康复，其目的是使增殖性疤痕自然度过早期局部肿胀硬结c充血阶段，在经过相当时期后逐渐消退萎缩，局部充血改善，疤痕由肥厚坚硬变得柔软平坦，从而进入退化稳定阶段，然后再考虑进行疤痕切除及植皮。这一过程持续两年多，其间北城钢铁厂为照顾阎岩，由厂工会给他安排了两次疗养。平日，冯晨雁还为他安排适当的物理治疗和体育治疗，如超短波理疗c蜡疗c中药敷治c面部按摩操等，促使疤痕进一步软化。 在此基础上，西山八大处整形医院的宋教授为他精心设计了整容方案，使手术达到最佳预后，脸部容貌得到很大改善。 但对于阎岩这样严重烧伤的人，要想完全恢复受伤前的容貌也是难以做到的，而阎岩又对自己形象非常在意，所以，他外出时仍然戴口罩，只有在炉子上面对熟识的工友，或回家面对亲人时才袒露“真容”。 他此时的职务是北城钢铁公司炼铁厂二高炉炉长，也是新二高炉工程关键性人物之一。因为新二高炉建成后要由他所带领的原二高炉炉前工队伍来开炉c运行，所以，能否使这支队伍尽快熟悉c掌握新二高炉应用的各项新技术，是保证整个工程获得成功的重要条件。早在新二高炉建设开工前，在公司技术部门c职工教育部门统一安排下，对二高炉职工的培训工作就已展开了。职工们知道要接手操作一座国内最先进的现代化高炉，都兴奋得摩拳擦掌，学习积极性空前高涨，在坚持老炉子正常生产之余，把几乎全部业余时间都投入到接受培训当中。 阎岩女儿阎晓丽也正准备参加高考，报考的是计算机专业。这是在阎岩建议下选定的志愿，他告诉女儿，新二高炉应用了可编程序控制器，使高炉上料系统实现了自动化控制运行。今后，计算机的应用会越来越广泛，他希望女儿学成之后回到北城钢铁公司来，为企业实现自动化作出贡献。 阎晓丽是个听话乖巧c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这一点上她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基因。她与冯晨雁关系亲密，外人根本看不出她俩不是血亲母女。她对同父异母的弟弟非常疼爱，而懂事的弟弟对她也亲敬有加。 冯晨雁这些年通过刻苦自修和参加培训，已成长为一名医生，退伍后分配到地方医院，现在是故城医院急诊室副主任。 称心如意的妻子，一双健康成长的儿女，事业有成的工作，阎岩的生活状态已达到了他有生以来最理想的程度。 “大妹子，老阎回来了吗？” 冯晨雁闻声去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邻居乐长乐。 “长乐大哥，阎岩回来了，您快进屋。”她热情地让道。 “我不进去了，”长乐笑着说：“你让老阎上我那儿去一趟，我有点儿事儿跟他说。” “那行，我叫他出来。”她应道。 阎岩家所住的是北城钢铁公司最大的一处职工住宅小区——鼎金街小区，由一排排平房组成。乐长乐是阎岩的紧邻，两家厨房相对，由住房与厨房所围出的活动场地为两家共用。 阎岩跟着乐长乐进屋，见屋当间儿地下支好的折叠圆桌儿上摆放着酒菜。 “乐副主任，找我有什么事儿啊？”因乐长乐是北城钢铁公司革委会副主任，阎岩故此笑问道。 “哎，老阎啊，我可跟你说：从今往后可别再这么称呼我了啊——我这顶‘乌纱帽’已经给摘啦！哈哈”他眉飞色舞地连说带笑，好像得了天大的一张喜帖子。 “今儿个，我就是为这事儿请你来喝酒的！哈哈”他接着说道。 “我不会喝酒。”阎岩说。 “我知道，早都给你准备好啦！”他从桌上拿起一只玻璃瓶儿：“瞧见没，我喝酒，你喝这个——红茶菌，又保健又养颜，哈哈！” 这会儿，乐长乐爱人温莉蓉身上系着围裙，手上端着一盘子刚炒好的菜走进来。她脸耷拉着，嘴噘得能挂上一只油瓶儿。 “哼，人家都是升了官儿高兴，没见过他这路人，丢了官儿倒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她气哼哼地说道。 “这叫有自知之明，知道不？”长乐说。 “什么自知之明啊？这官儿人家都能当，怎么到你这儿就不成了呢？！”她颇有不甘地质问道。 “得得得，不跟你罗嗦！赶紧弄菜去吧！”长乐冲媳妇儿摆摆手，又对阎岩说：“——甭听你嫂子的，她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我就知道，跟着你只有受罪的份儿，没有享福的命！”她说着在围裙上擦擦手，出屋去了。 “来来，快坐下！”长乐朝阎岩招呼道。 乐长乐不想当这个公司革委会副主任，阎岩在之前就知道。因为作为紧邻，长乐烦闷的时候跟他念叨过这个事儿。长乐是几年前作为老工人代表被结合进的北城钢铁公司革委会，但他从一开始就对此很不适应。他此前在公司所属铸造厂任铸管车间工段长，一天到晚研究创新产品c改进设备，乐此不疲。而到了公司领导班子里，他成了两眼一抹儿黑的“睁眼瞎”，讨论问题他听不明白，研究工作他插不上话，班子鉴于他能力有限，让他帮着管管行政后勤，他既不知道从何入手，也打心眼儿里不感兴趣。尤其让他受不了的是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开会，用他跟阎岩“诉苦”时候的话说，那是一天下来“脑仁儿想的疼，屁股坐的疼，脚丫子控的疼，浑身上下发皱，那个难受劲儿就甭提了！” 可长乐爱人温莉蓉却因为这事儿高兴得好几宿没睡着觉，本来她觉着乐家门儿里头就数自己丈夫没出息，公公老栓当过车间副主任，二弟永乐更是当上了厂长，就长乐“马尾栓豆腐——提不起来”，干了几十年，还是个“兵头将尾”的工段长，窝囊到家了。可这下子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长乐一个“旱地拔葱”就当上了“公司领导”，要不是在被窝儿里掐得自个儿大腿生疼，她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北城钢铁公司上上下下三万多人，公司领导就十来个儿，长乐竟也成了这“万人之上”的十几分之一！这面子上风光不说，还会有实实在在的好处随之而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能改善住房条件。 还真让温莉蓉盼着了，长乐进入革委会半年多后，行政部门提出给他调换住房，从鼎金小区搬到公司领导集中居住的滨湖村里去。令温莉蓉万没想到的是，这么大的事儿乐长乐竟连回家商量一下都没有，就直接给拒绝了！ 从长乐角度讲这很好理解，白天跟这些领导打交道就够让他头疼的了，要是再住到一块儿去，和这些说不到一块儿c玩儿不到一块儿也乐不到一块儿的人朝夕相处，那非得难为死他不可。再说，这“赶鸭子上架”的“公司领导”他压根儿就不想干，已经提出过几次，但均无下文儿。现在要是同意调房，那不是更把头上这顶“乌纱帽”给做实了吗？！ 所以，长乐来了个“快刀斩乱麻”，而温莉蓉还是从别人的嘴里才知道了有这么回事儿。 这下，他们夫妻间长期积累的矛盾来了个总爆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 “你可真是‘公司领导’了啊，这能耐大得没了边儿了！是吧？！”温莉蓉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着坐在床沿儿上c双手抱着脑袋的丈夫。 “这调房这么大的事儿，你张嘴就给回绝了，回家跟没事儿人似的。要不是我从人家那儿听着个信儿，这事儿就黑不提c白不提了是吧？啊？!”她哭着说道。 “唉，那房子不是该咱们去住的！”长乐叹了口气说。 “怎么不该住啊？你当一天‘公司领导’，咱们就能住一天大房子！”她瞪起泪眼说道：“——我问你，我跟你说没说过，我爸妈年纪大了，我想把他们接过来伺候。可眼下这巴掌大的地儿，又是大儿大女的，你让他们来了住哪儿？啊？！” “莉蓉啊，要说这事儿，是我对不起你。”他说。 “你对不起我的地儿还少啊？啊？”长乐这句话勾起了温莉蓉一肚子委屈：“那会儿志强要上小学，志清三岁，咱家在你爸妈那儿住得挤巴，想借用一下你弟弟分下来的房子。可你弟倒好，也不跟家里人打个招呼，早就把房子让给人家了！”她说这句话时还不忘压低声音，并用手朝隔壁指了指：“你们乐家人倒是都一样——胳膊肘儿全都朝外拐！” “后来你倒是分上了这套房，”她停了停说道：“可也只有‘一明半暗’这么点儿地儿，加起来不到十五平米，不要说把我爸妈接来，就是孩子也得分散到爷爷奶奶家去住才行。——我爸妈就我这么个独生女儿，当初一心想找个‘倒插门儿’女婿养老送终，可我偏別着劲儿c狠着心嫁给了你。到如今父母又老又病，我却不能在跟前儿伺候，尽点儿孝心，你知道，我这心里头c我这心里头有多憋屈吗？！”她说着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长乐头埋得更低了，一双大手下意识地抓着头发。 哭了一阵儿，温莉蓉止住悲声，走到长乐跟前，扶着他肩膀柔声说道：“长乐，算我求求你了，把我爸妈放在一边儿不说，眼下志强快该结婚了，志清也老大不小的了，这都等着用房子呢！你明儿个跟行政部门说一声儿，让他们把咱家的房子给调了吧，啊！” 长乐猛然抬起上身，摆着手说：“不行不行，莉蓉，别的什么事儿我都能答应你，可這件事儿真的不行！” 温莉蓉抽回手，抹了把泪水，定了定神儿，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别的什么事儿都能答应是吧？” 长乐连连点头：“对，什么事儿都行，你说吧！” “咱们离婚吧！這日子过不下去了！”她说。 “”长乐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句话来。 “妈，别这么极端嘛！” 随着话音，乐志强走了进来。 他中等个儿，身材较瘦，人看着十分干练。 “——来，喝口水，消消气儿！”他扶母亲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 “爸，吃饭了吗？”他问长乐。 “吃了。”长乐道。 温莉蓉做事儿有板有眼，她并没有在丈夫回来时就大吵大闹，而是等吃完饭又歇息了半个钟头后，才谈起这件事情。 “那您去遛遛弯儿吧，对身体好。”志强说。 等父亲出去后，他拉了把椅子，坐在母亲对面。 “妈，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您跟我爸结婚这么些年了，您想想，有那件事儿是能顺着您我爸不顺着您的？没有吧？” “可调房這么大的事儿，他也不回来跟我商量一下。”温莉蓉说。 “能住大房子当然好，可您凭良心说，我爸真的有能力当那个公司领导吗？”志强问。 温莉蓉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志强说：“妈，您替我爸想想，他是个那么认真的人，一辈子就喜欢鼓捣机器，现在让他当领导c搞管理，他干不了，想下又不让下来，他这一天天的日子熬着得有多难受？！打个比方，您是小学语文教师，要是猛不丁让您去给大学生上课，那不是让您下不来台吗？” 温莉蓉耷拉下眼皮不言声儿了。 “‘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儿。’咱们当工人的从来都是一是一c二是二，实打实的干活c挣钱c过日子。是咱的咱要，不是咱的，那房子再大咱也不能去住！咱要是去了，过一阵儿再臊眉搭眼的搬出来，那人可就丢大发了！您说是不？”志强的话丝丝入扣，句句入情入理。 “唉！”温莉蓉叹了口气：“还是你说话让妈受听！——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可就是觉着不甘心！——算了，人哪，就得认命！” 经过这番风波，温莉蓉也明白长乐的“下台”是早晚的事儿，所以当今天真的成为现实时，她也仅仅是发几句牢骚而已。 长乐卸任返回原单位是赵天鸿促成的。他知道长乐的苦衷，便在领导层中做工作，然后经班子讨论同意，走组织程序，让长乐回到了铸造厂。 “老阎，你帮我参谋参谋，这房子这么盖行不行？” 酒足饭饱后，乐长乐拿出一张自己画的草图，递到阎岩面前。 作为北城钢铁公司最大的职工住宅区，鼎金街区域大批入住职工及家属是在解放初，当时有百余户人住进区域东部经改造后的“老房子”。五二年，北城钢铁厂在鼎金街区域西部扩建125排平房，于年底建成，即所谓“新房子”，有约五百多户职工入住。其后几年又有所增建，阎岩c乐长乐就是于五八年后相继入住到该小区的。 “新房子”住宅整体质量不及“老房子”考究，但也是砖木结构，建筑材料为青石c红砖c木材，建筑样式亦参照“老房子”，硬山起脊，人字柁，板瓦覆顶，玻璃窗，“24”红砖墙，吊顶，四白落地，挡风c抗寒c不漏雨，设施完备，建成初期，工人们入住后十分满意。加之各家各户逐步置备起自行车c手表c缝纫机和收音机等“三转一响”的家当，小日子过得十分红火。 说起来，北城钢铁厂所建的这片“新房子”小区与传统北方房舍有较大不同。因北方冬季寒冷c北风强劲，故北方房舍一般不在北墙开门c开窗。但因“新房子”小区的排房主院落布置在排房后身儿即北边儿，排房南面只是个狭窄且无门的后院儿，故虽然排房“正脸儿”是南面，有大玻璃窗和房门，但人员出入却要走北面院落，且正房北墙还开了个实为主要出入口的“后门儿”。这样的建筑规制着实有些奇异。 之所以形成這中状况，是因为“新房子”借鉴“老房子”，却又不能完全借鉴“老房子”的缘故。 当初，日本人建“老房子”时为适合自身生活习惯，采取“外中内日”的房屋布局。而日式房屋是以一条走廊分为南北两部分，厨房c厕所c储藏室c洗澡间等配套房间设在走廊北侧，客厅c起居室等主功能房间设在走廊南侧，并在南墙开大玻璃窗采光。故而，“老房子”是坐南朝北，院落设在北面的格局。 建“新房子”时为在大布局上与“老房子”相一致，便一反中式院落之常规，也按坐南朝北布置，而房屋内部当然不能再搞成日式，于是便出现了上文不伦不类的状况。后来感到这样实在别扭，便有一部分排房院落仍改回了坐北朝南。 鼎金街小区的这种状况，也算是京西建筑类型中的一个有趣现象。 “新房子”共分四个区，其中，在一区和二区之间的西头儿建有鼎金街区域内唯一一栋住宅楼，那是五九年底作为“平改楼”c“楼上楼下c电灯电话”的“示范楼”。它坐南朝北，混凝土结构，高二层，每层六户，二层朝南的前面是通道，房间内没有阳台。每户面积也不大，但厕所c自来水都在每户室内，比平房方便得多。 “新房子”平房最大的不方便是各家各户没有独自使用的自来水与卫生间，它们作为共用设施被设置在东西紧靠的四排房子之间。由二十来户共同使用，距离住户最远不超过五十米。 水龙头接在地下管道上，地上部分用红砖砌起，里面放扎棉c锯末儿保温，以免冬季冻裂。水龙头下放置一只铁池子，排放废水。各家各户在厨房备有水缸，用水桶从水管子提水c挑水使用。洗衣c淘米做饭c洗菜刷碗都要到水管子那儿去，故水池成了居民们相互交流沟通的重要场所。冬天，水管子常被冻死，就有热心人用开水慢慢化开；有时发生间隔停水后，人们便会在水管子那儿自动排队打水。 厕所也设在东西紧邻四排房之间，但与水管子隔着一排房。每座厕所都是东西朝向，硬山起脊，人字柁，板瓦覆顶，“24”红砖墙，不吊顶，四白落地，电灯照明。厕所外有粪井，便于粪车掏走。 垃圾站在厕所与水池之间，用砖砌成一面开口的池子形状，住户生活垃圾用桶或簸箕倾倒在池内，由环卫工人用清洁车运走。 澡堂子在鼎金街只有一个，设在“新房子”二区东侧，有两层房高，全天开放，入浴自带毛巾c肥皂。浴室外屋为更衣室，四围摆放更衣柜，中央放置木桶，盛放拖鞋；里屋为洗澡间，有两个大水泥池子，一池温水，一池热水，供泡澡使用。池子四周墙壁上装有许多淋浴喷头。北城钢铁厂职工凭工作证即可进入洗浴，家属则需购买五分钱一张的洗澡票儿。洗澡堂里终日雾气蒸腾，欢声不断。 但打六零年起，北城钢铁厂就没有再建新住宅小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 新住宅小区建设一停就是小二十年，可生儿育女仍在继续，于是，居住状况越来越拥挤，迫使人们开始对现有住房进行局部改造，以扩展居住空间。 拿阎岩c乐长乐两家来说，原本各有大屋一间，厨房一处。两家厨房东西相对，中间空地则为两家日常活动c孩童嬉戏的共用空间。正房与南院墙之间的狭窄空间多为存放煤炭c杂物之处，也有人家儿用来栽花种菜。 到“文革”前，阎c乐两家经过商量，首先利用两家厨房中间的空地兴建房舍，方法是将此空间各自用砖墙隔断，即每户得到一半地域，然后在此空地上建成小屋。小屋南墙利用了正房北墙，东墙（或西墙）则利用厨房的西墙（或东墙）。建成的小屋面积有六c七平米，在厨房一侧开门，靠北墙砌有火炕，供大人居住。如此，原来大人与孩子睡在一张床上的不便就得以解决。小屋建成后，大屋“后门”被隔断，出入需先经小屋到厨房，再从厨房北墙所开的门出到院中。这样，厨房又兼有过道的功能。因厨房面积近八平方米，较为宽敞，故入夜后，都会把自行车推进来存放。 这种模式，也是鼎金街居民自建房最通行的方式。 “文革”中，居民们又开始在正房对面盖小房，并在小房前搭灶台，把暑热天的厨房功能移到室外，这样比较凉爽。 一时间，盖小房成为鼎金街一大景观，家家备料，户户兴工。小房内部空间为八至十二平米，有“一面坡”式屋顶c硬山起脊屋顶，都是砖石墙承重搁放檩条，檩条上或放木板，或放编笆，顶上抹花秸泥，然后或抹白灰膏，或用板瓦覆顶。由于各家备料不同，盖房手艺不同，房屋大小及颜色不同，故小房盖得五花八门，且越是后盖的房子越规整漂亮。 乐长乐盖小房比阎岩更有所便利，因为一栋排房住着六至八户人家儿，其中把东c西两头儿的住户有能多盖出一处小房的地方儿，令人羡慕不已，而长乐就住排房西头第一间。眼下，他正准备把这间“额外”的小房建起来。这样，不仅志强能有地方儿结婚，他也能把岳父岳母从农村接来，一尽他们夫妻俩做女儿女婿的孝心。说心里话，长乐也觉得多年来亏欠妻子很多，想竭尽所能加以补偿。 为确保新二高炉采用的37项新技术获得成功，赵天鸿不仅让重新出来工作不久的盛铭懋恢复北城钢铁公司副总工程师职务，还让他担任新二高炉工程副总指挥兼总工程师，统领该工程的技术工作。 在赵天鸿眼里，盛铭懋一直是郝廷魁退下来后当仁不让的继承者。虽然“文革”中盛铭懋因为所谓“历史问题”被撤职，但天鸿始终认为，在北城钢铁公司高炉工艺技术开发方面，盛铭懋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自解放初进入北城钢铁厂到如今，盛铭懋的研究重心一直是高炉。从“矿石中和混匀c分级入炉”工艺到“高炉矮胖炉型”研究，从“高炉喷吹煤粉新工艺”到“顶燃式热风炉”c“无料钟炉顶”，在这些关键性高炉技术攻关中盛铭懋都取得了重大突破。天鸿相信，盛铭懋一定能够让多年研究的成果在这次新二高炉改造中大放异彩。 这天，天空中飘着霏霏雪粒，有一行人在北城钢铁公司铸造厂门口集合，然后打着伞沿铸造厂南墙往西，朝红霞岭半山腰走去。这些人当中有赵天鸿c谢观澜c郝廷魁c于大贵c盛铭懋等几位北城钢铁公司领导层干部，也有乐永乐c乐长乐c乐惠芹c乐惠莲等乐家兄弟姐妹。今天是乐老栓因公牺牲十四周年忌日，他们怀着崇敬而思念的心情，前来祭扫。 红霞岭对赵天鸿来说是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当年他率部队参加解放北平的战役时，打的头一仗就是进攻红霞岭上的守敌，他的小老乡c从打游击时就在一起战斗的好兄弟石莲芝在这次战斗中英勇牺牲，并埋在了半山腰。此后，天鸿每年都要前来祭奠。六四年乐老栓在参与高炉喷吹煤粉技术的攻关试验中因公牺牲后，天鸿指示把老栓葬在了石莲芝等六位牺牲战士的墓地旁。 乐老栓的牺牲缘于他的高度负责与彻底忘我，因为每次试验他都主动要求待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他参与的这项试验的重要性，用一向行事低调c出言谨慎的北城钢铁公司总工程师c钢铁专家郝廷魁的话来说，就是“怎么强调它的重要性都不会过分！” 郝廷魁的话一点儿也不过分。 冶金工业是高耗能产业，其中大量消耗的一种燃料是焦炭。焦炭主要用于炼铁，但由于两吨半煤才能炼一吨焦，所以成本较高，约占生铁生产成本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为降低成本，人们尝试向高炉中喷吹燃料助燃，以降低焦炭用量。世界各国根据自身资源条件和国际市场燃料价格选择喷吹燃料。如苏联c美国天然气资源丰富，则大量喷吹天然气；六十年代国际市场油价便宜，许多国家便大量喷吹重油。而这些选择都不适用于中国，一则自身油气资源匮乏，二则外汇紧张，不可能大量购买石油。因此，开发喷吹煤粉技术就成为唯一选择。而如果开发不成功，不仅会使中国钢铁产品缺乏国际竞争力，甚至会出现“自产不如外购”的局面，直接威胁国内钢铁产业的生存和发展。 从另一个角度讲，中国煤炭资源总储藏量虽比较丰富，但优质炼焦煤种储量却不多，只占总储藏量的百分之二十六，大约能用六c七十年。而采用喷吹煤粉技术，则能充分利用各种煤炭资源。 六三年，一位华侨从欧洲带回资料，报道国外已在研究高炉喷吹煤粉技术，但还未实现工业化应用。我国煤炭资源丰富，国家决定立项攻关，冶金部将任务下达给辽钢和北城钢铁公司两家企业。 北城钢铁公司成立“高炉喷吹煤粉技术攻关小组”，盛铭懋任组长，试验高炉选在二高炉，乐永乐c乐老栓都加入到攻关小组当中。 这会儿乐老栓已经六十一岁，去年，全家人热热闹闹给他办了六十大寿。原本他可以退休养老，全心全意当他的京剧票友。他很早就加入了厂业余京剧团，专攻老生。五五年五月中旬，梅兰芳率京剧团前来慰问，与北城钢铁厂业余京剧团联袂演出，梅先生表演了《贵妃醉酒》，北城钢铁厂业余京剧团演出了《三岔口》c《将相和》单折。乐老栓饰演蔺相如，将谭派风格演绎得有滋有味儿。 然而，老栓觉得自个儿身体很好，还能为厂子多干几年，便申请推迟退休。厂里也确实需要老栓这样经验丰富的中层干部，而且，为开发高炉喷吹煤粉技术又新成立了喷煤车间筹备组，便让原任炼铁厂副厂长的老栓兼任筹备组长。 盛铭懋带领攻关小组进行了一年多技术试验阶段的工作，在北城钢铁公司试验厂“018小高炉”上完成了工业中试后，在第六次攻关汇报会上拿出了阶段性成果。 “研究结果表明，高炉喷吹煤粉技术远远不是节约焦炭这么简单！”在会议室里，盛铭懋兴致勃勃地向与会者说道。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高炉喷煤可以改善炉缸工作状态，为提高风温c富氧鼓风创造条件，使高炉稳定顺行c优质高产。’”他说。 “这可是‘老寿星娶婆姨——双喜临门’嘞！”主管生产的副经理鲁贵梓笑嘻嘻地说道：“照这说法，这煤粉不成了‘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头耍开七十二变嘞！” 他的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 盛铭懋笑着说：“鲁副经理说得很形象，煤粉确实在炉缸里促成了很多新的变化。”他接着阐述道：“煤粉通过高炉风口喷入炉缸后，带来的主要变化有两点，一是使炉缸内煤气量和鼓风动能增加，二是使炉缸内的氢气增加。这些变化的后果是炉缸燃烧焦点附近温度下降，炉缸中心温度上升，整个炉缸温度分布更趋均衡，促使炉缸工作更加均匀c活跃。” “好啊！”赵天鸿兴奋地说：“既节约了焦炭，又优化了高炉运行状况，想不到我们的攻关达到了‘一石双鸟’的效果！——那么，有没有什么大的困难？” “主要的难点就是如何解决好防止煤粉燃爆的问题。”盛铭懋回答：“初期实验时使用的煤曾发生两次自燃现象，因处理及时没有发生爆炸。这主要归功于乐副厂长的警惕性高c工作细致。” 听了这话，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乐老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 乐老栓在试验中始终绷紧了防燃防爆这根弦。 开发“高炉喷吹煤粉”技术，最大风险就是煤粉在一定条件下有燃爆的可能性。这种现象专业术语叫“粉尘燃爆”，是指悬浮于空气中的可燃粉尘触及明火c电火花等火源时发生的爆炸。它要具备三个条件：粉尘有燃爆性；粉尘与空气混合达到爆炸浓度；有引起爆炸的火源。 试验中最关键的设备叫“喷煤罐”，经球磨机研磨好并通过振动筛去除杂质的煤粉被排粉风机吹送到喷煤罐里，再通过罐体下方的下煤阀门进入喷吹管道，向高炉风口内喷吹。由于煤粉在喷煤罐中与空气呈混合悬浮状，具备了燃爆三条件中的两个，所以，它是喷煤工艺试验系统中最具危险性的设施，也是乐老栓重点坚守的岗位。 此时的乐老栓经过多年各种考验的锤炼，已是一位意志坚定c尽心尽责c经验丰富的中层企业干部。如果说，抗战时期从日本侵略者经营的黑山要塞虎口脱险c进入北城钢铁厂后经受住日寇酷刑折磨而保护工人兄弟c新中国成立前夕为救护解放军战士而坦然面对敌人枪口，这些经历使他成为一名爱憎分明c不怕牺牲c对新生活充满朴素阶级感情和劳动热情的觉悟工人的话，那么，解放后个人积极努力上进带来综合素质的提高c组织着意培养促成政治觉悟与业务能力的全面发展c实际工作中应对各种情况积累的丰富经验，则使他成为一位自觉c坚定c果敢c成熟c卓越的党的基层干部。 承担最艰苦c最危险的工作，这是他的行动准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认为，钢铁业是在高温c高压c有毒c有害环境下工作的高危行业，从业者要有战士冲锋陷阵般的勇敢精神，那么，基层干部就得以身作则，用行动带出一支敢打敢拼的职工队伍来。 这次参加技术攻关，他瞅准了喷煤罐是一颗危险的“不定时炸弹”，就在试验中时刻不离它的左右。 喷煤罐像一把倒置的暖水瓶，罐身为圆柱体，罐颈为圆锥体，用钢板卷制c焊接而成。为防止罐内煤粉燃爆炸毁罐体并伤人，在罐顶设置了压力表c泄压安全阀c防爆孔。在试验中，尤其是进行以燃点低c易于着火燃烧的烟煤为原料的试验时，乐老栓几乎寸步不离喷煤罐，严密监视它的状况。那两次试验初期发生的煤粉自然，就是因老栓及时发现压力表异常，迅速开启泄压安全阀，才防止了爆燃事故发生。 试验过程中还出现喷枪堵塞c烧损c结渣或喷煤罐下煤不通畅，忽喷忽停等各种状况，使试验无法连续进行。盛铭懋带领攻关小组针对出现的问题认真分析c反复尝试c不断改进系统设施，经过几个月攻关，使连续喷煤时间渐渐延长，系统运行趋于稳定。在此基础上，开始在二高炉进行工业化试验。 由于该试验由北城钢铁公司和辽钢两家企业同时开发，为相互促进，双方随时沟通进展情况，并经常互派人员观摩c交流。 六四年年末，乐老栓被派往辽钢互通最新情况，不久传来消息：辽钢喷煤系统发生爆炸事故，像颗大炸弹一样，造成一位副总工程师牺牲，五人受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 “赵书记，昨晚辽钢喷煤系统发生爆炸事故，造成一人牺牲c五人受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冶金部已经下令，停止继续进行试验。”郝廷魁推开赵天鸿办公室的门，边往里走边语调急促地说道。他是性格非常沉稳的人，像这样不敲门就闯进来，大概是从来没有过的举动。 “乐副厂长受伤了吗？”天鸿问道。 “重伤，正在抢救。”郝廷魁回答。 “赶紧把永乐同志找来！”天鸿说。 北城钢铁公司迅速组成“赴辽钢处置事故小组”，盛铭懋任组长，组员有乐永乐c北城钢铁公司医院中医科副主任田郁兰，还有一名安全科专业人员。他们又分两个分组，乐永乐c田郁兰负责协助医院全力抢救乐老栓，盛铭懋c安全专业员负责查清事故原因。 “别着急，永乐。”赵天鸿握着乐永乐的手说：“你爸他命硬，这么多沟沟坎坎儿都闯过来了，这回也一定能扛过去！” 永乐紧闭嘴唇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铭懋啊，一定要千方百计查明事故原因，这对下一步工作非常重要，也可以说，对钢铁工业今后的发展非常重要！”处置小组进出发前，郝廷魁再次对盛铭懋叮嘱道。 “我明白，郝总工，您放心吧！”盛铭懋答道。 对父亲的受伤，永乐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在辽中市医院得到了证实。 “他的内脏严重受损，预后恐怕不太乐观，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主治医生对乐永乐c田郁兰说道。 田郁兰详细询问了救治情况，主治医生一一作答，并讨论了采用中药扶助元气的可能性。 “您能帮我找台电唱机吗？”永乐问道。 “电唱机？！”听永乐此时提出这么个毫不相干的要求，主治医生大感诧异。 “对，这对病人非常重要，麻烦您一定帮着给找一台！”永乐说。 主治医生与永乐对视了片刻，大概从那目光中读懂了什么。 “我家正好有一台。”他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在病房，永乐看到了昏迷中的父亲，他头上缠着绷带，床旁吊瓶中的液体缓缓滴入他的手臂。 “他有时候会说胡话，可总是重复那俩字儿。”护士对永乐说。 “哪两个字儿？“永乐问。 护士说：“也听不太真啫，好像说的是‘四角c四角’啥的。——他莫不是爱吃四角豆？” “四角，四角，”永乐不停地重复着。 “不对，不是‘四角’，是‘死角’！”他突然大喊起来。 护士被吓了一跳：“你这是咋地啦，一惊一乍的！” “他是说喷煤罐儿有死角，所以才会爆炸的！”永乐激动地解释道。 “嗷，敢情是说的‘死角’啊？！”护士似懂非懂地道。 “谢谢，谢谢你啊！”永乐握住护士的手，连连摇动着。 主治医生很快就送来了电唱机，永乐把它安好，从身上的挎包里取出张唱片，装在唱机唱盘上，捏起拾音臂挪到唱盘里侧，把唱针轻轻放在唱片上。 “诸葛亮（白）：老将军年迈，岂是那张郃的对手？ 黄忠（白）：军师！ （念）末将年迈勇，血气贯长虹。斩将如削草，跨马走西东。两膀千斤力，能开铁胎弓。若论交锋事，还算老黄忠。 诸葛亮（白）：帐下有一铁胎弓，你若开得，就命你前去。 黄忠（白）：得令！ （西皮二六板）师爷说话言太差， 不由黄忠怒气发。 一十三岁习弓马， 威名镇守在长沙。 自从归顺皇叔爷的驾， 匹马单刀取过了巫峡。 ” 韵味儿十足的唱腔在病房内悠悠回荡，主治医生站立片刻，冲护士招招手，两人走出病房，只留下永乐c田郁兰陪伴病人。 永乐轻轻在父亲身边坐下，将他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里：“爸，这是您让我买的《定军山》，您听听，这谭派的韵味儿怎么样？” “爸，您这伤没什么大事儿，想当年小日本儿的‘老虎凳’都没整死您，这点儿伤算什么呀？是不是？——您可一定得咬牙挺住！” “爸，前几个月给您做寿，国庆没买到称心的礼物，心里头可别扭了。这回听说您要买唱片，他可高兴了！这张唱片就是用他攒的零花钱给您c给您买的！”他说话的声音颤抖而哽咽起来。 突然，他觉得父亲的手指在他掌中动了一下。 “爸，您醒了吗？您睁开眼看看，我是永乐！”他提高声音说道。 “永c永乐，是你吗？”老栓用微弱的声音艰难地说道。 永乐俯下身，把嘴靠近父亲耳边：“爸，是我，我是永乐！” 老栓的眼睛睁开一道缝儿，看住永乐说道：“爆炸是c是因为有死角！” 永乐说：“这我知道，已经告诉盛工程师了！” 老栓显然不想被打断，他拼尽全力说：“你c你听着：死角在c在罐体和罐颈焊接的地方，会c会使煤粉积存起来，发热自燃。所c所以，一定要想法儿改进！” “嗯，我明白了！”永乐点点头：“爸，您别多说话，费气！” “这c这是《定军山》哪？”老栓似乎刚注意到屋子里回荡着的唱腔。 “是，是国庆给您买的寿礼！”永乐说。 “好听！” 永乐看见父亲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接着，他觉得那只粗糙厚实的大手在自己手掌中往下一沉，而那笑容，也便永久地c永久地凝固在那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 “冶金部已下令停止试验，辽钢也已经决定，明年起在全厂高炉普遍喷吹重油！——形势就是如此，我们该何去何从，大家发言吧！” 北城钢铁公司会议室里，空气像被寒冷的天气凝冻住了一样，赵天鸿做过开场白后，好半天没人吭声儿。 “反正我觉得还得干！”乐永乐憋不住开了“头一炮”：“我父亲临终没说别的，他用最后一口气儿说了对事故原因的估计，还叮嘱一定要想办法改进。——这些可都是拿命换来的！”永乐显得有些激动。 “乐副厂长的献身精神令人感动，”坐在赵天鸿身旁的郝廷魁开言说道：“他为我们提供了极为重要的事故原因线索。我们就从这儿入手进行分析吧。——盛工啊，你谈谈吧。” 盛铭懋点点头：“好。我们在事故现场调查了解的结果与乐副厂长提供的信息高度吻合，引起爆炸的着火点的确就在罐体与罐颈焊接的部位。这里形成了一个钝角，而且焊接处未经打磨，表面粗糙，因此容易积存煤粉。这些煤粉在不断撞击下温度升高，加上用的又是燃点较低的长焰煤，因此造成煤粉自然并引发了爆炸。” 郝廷魁说：“由此看来，造成爆炸事故的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罐体有死角，二是喷煤原料采用了烟煤，对不对？” “对，是这样。”盛铭懋道。 郝廷魁道：“先说第一个问题，如何解决？” 盛铭懋：“彻底消除死角。只要把罐颈由圆锥形改为圆弧形，与罐体焊接后再对罐内焊缝进行精细打磨处理，就完全可以解决！” 赵天鸿说：“罐体改造由炼铁厂负责，怎么样？” “好的。”炼铁厂领导回答。 郝廷魁说：“第二个问题要复杂一些，但却更为关键。那就是喷煤工艺到底能不能用烟煤做原料？如果不能用烟煤，只能用燃点高c安全性好，但储量少c价格贵的无烟煤，那么与烧油c烧天然气相比，喷吹煤粉技术也就没有多少优势可言了。” 鲁桂梓说：“哎，‘房檐上的冰凌柱——根子在上头’，郝总工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要是成本下不来，推广意义又不大，那就是‘七里沟的龙王爷——靠不住的把式’嘞！” “这也是今天会议要讨论的重点！”赵天鸿说。他面色严峻，神情凝重：“这次事故，牺牲了两位同志，还有四名受伤的同志正在医院治疗，我们为‘喷吹煤粉工艺’开发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而之所以会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就是想闯过用烟煤做喷煤原料这一关！大家都知道，我国煤炭资源丰富，但无烟煤仅占煤炭总资源量的10。无烟煤含碳量高，挥发分低，需要较高温度才能燃烧，是喷煤工艺最理想的原料。但因资源少c价格贵，与重油c天然气这些燃料比就没有什么优势了。也就是说，如果不能把储量丰富的烟煤利用起来，开发喷煤工艺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冶金部下令停止试验，既有安全方面的原因，也有成本和推广前景方面的考虑。” “利用烟煤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盛铭懋用非常肯定地语气说。 “嗷，你说说看，怎么解决？”坐在赵天鸿另一侧的谢观澜十分兴奋地问道。 盛铭懋对郝廷魁说：“郝总工，还是您来说吧。” “是这样，”郝廷魁说：“盛工程师从辽钢回来后提出用向喷煤罐中充入惰性气体的方法来防止发生燃爆的设想，我们探讨了一下，认为这是个很有创意c切实可行的思路。” “仅仅是思路？那还要深入研究并开展相关试验才行。”天鸿说道。 盛铭懋说：“这一想法得到郝总工认可后，我们连夜组织了计算，得到的数据是，通过冲入惰性气体，只要使喷煤罐中的含氧量小于8，就不会发生燃爆现象。根据计算结果我们开展了一系列试验，也都证明计算结果是正确的！” “好啊！”天鸿高兴地说：“老栓同志虽然牺牲了，但他的拼搏精神还在我们这些同志身上延续!我们就是要用这种不怕牺牲c不怕疲劳c连续作战的过硬作风去战胜困难！” “使哪种惰性气体比较好？会不会又把成本给整上去了呢？”主管基建的副经理于大贵问道。 “初步打算试用氮气，”盛铭懋回答：“因为它是咱们刚刚建成的制氧厂产量最大的副产品，每立方气体的成本大约为三毛钱。” “嗯，省大钱花小钱，‘锅灶头上拾白面－－净捡便宜咧！’”鲁桂梓笑道。 “也就是说，采用氮气充填后，就可以全部使用烟煤做原料了是吧？”生产调度室副调度长方晓霞问道。 “不，”郝廷魁说：“为保证煤粉有较高含碳量，还是要添加一部分无烟煤的。——盛工啊，理想的比例大概是多少？” 盛铭懋说：“至少应达到各占50，最好无烟煤用量能降低到30。” 谢观澜说：“看来，在喷煤原料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上，你们已经有了比较理想的解决方案。这样的话，我们就有底气让冶金部收回‘十三道金牌’了。天鸿，你说是不是？” “嗯！”赵天鸿点点头。 鲁贵梓笑道：“他撤去了‘十三道金牌’，咱就要唱他一出《凤还巢》嘞！”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待笑罢，谢观澜说：“盛工啊，安全生产是我们办企业的宗旨，也是第一位的任务。在这方面，你们还有什么改进措施？” 盛铭懋说：“一共是五条：一是改造煤粉储罐，消除死角；二是开发氮气充填技术。这两条已经说过了。第三是在储煤罐顶部增加泄压安全装置数量，提高事故泄压能力；四是在关键部位安装测温仪，监控煤粉温度变化；五是在喷吹支管上加装回火自动闭锁快速气动切断阀门，一旦高炉煤气突然发生回压，逆止阀即自动落下，切断回压煤气。” 谢观澜说：“好，这样就有安全保障了。” 盛铭懋接着说：“还有，为保证不影响试验进度，在建起氮气输送管道前，先喷吹无烟煤粉，并监控煤粉中有利于燃烧的挥发份含量不得超标。” 赵天鸿满意地微笑着道：“郝总工，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郝廷魁挺了挺身子，罕见地用有些激动的语调说道：“今天，我的心情有些激动，因为这项试验对我们国家钢铁工业的发展实在太重要了！我们国家油c气贫乏而煤炭丰富，如果不能突破喷吹煤粉工艺，钢铁工业的发展就失去了重要基础，将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境地。现在，通过乐老栓等同志的牺牲，通过盛铭懋同志带领试验小组所作的不懈努力，我们终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所以，我要向你们表示衷心的谢意！”说着他站起身，向坐在对面的试验小组成员深深鞠了一躬。 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赵天鸿最后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这诗句不仅适合于战争年代，也同样适合于和平时期。同志们在这项试验中就充分表现出了这种敢于拼搏的顽强精神，她也应该成为我们北城钢铁公司的企业精神！——下面，我来布置一下下一步试验的具体分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 经不懈努力，“高炉喷吹煤粉工艺”终于在北城钢铁公司获得成功，达到入炉焦炭减少20一30，高炉仍能保持顺行，煤焦置换比不小于08，获得显著经济效益。六五年，炼铁厂三座高炉都实施了喷吹煤粉；六六年，全厂年平均喷煤比创下159公斤/吨的全国最好纪录，其中，二高炉高达225公斤/吨，这个纪录在国内外一直保持到时下的一九七七年。如这一工艺普遍推广，以中国年产3000多万吨生铁计算，年节约1000多万吨煤，价值六亿元，相当于国民生产总值的千分之一还要多。 而对正在建设的新二高炉来说，“高炉喷吹煤粉工艺”只是几十项如璀璨群星般闪烁的新技术中的一项，类似的“重量级”项目还有：顶燃式热风炉c无料钟炉顶c可编程序自动控制皮带上料系统c冶炼过程自动化集中控制系统c工业电视生产现场监视系统c消烟c消音及除尘装置。这些技术基本上是国内首次采用，像顶燃式热风炉等个别项目甚至是世界首例。 这是盛铭懋自五八年北城钢铁厂“投资包干”大扩建以来最忙碌也是最兴奋的时期，虽然只是大修改造一座高炉，但由于极其丰富的科技含量，对他来说无论工作量还是创新性研发所带来的高度亢奋，都不亚于五八年时的状态。他就像一只上足发条的机械陀螺，终日在建设工地c实验室和办公室之间不停地旋转。在这夜以继日的辛劳中春夏秋冬交替轮转，时光已悄悄来到七九年盛夏。 这天，经理办公室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北城钢铁公司党委会书记c经理赵天鸿的办公室。 “来来来，快坐下，喝口水，喘喘气儿！” 盛铭懋一进门，赵天鸿就连忙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并沏上一杯茶放在他手边。 “怎么样，累坏了吧？”天鸿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侧脸笑看着他问道。 “没事儿，感觉还可以。”盛铭懋说着习惯地掏出本儿和笔：“我先把最新的工程进度说一下，” 天鸿摆了摆手：“哎，盛副总工啊，我今天不是让你来汇报工作的，而是让你来换换脑筋，劳逸结合的！” 盛铭懋问：“嗷，赵书记，有什么新任务吗？” 天鸿说：“想请你跟一位国际友人下下围棋，怎么样？” 盛铭懋说：“下围棋？跟谁呀？” 天鸿说：“这个人你认识，他住在红星招待所，你现在就过去吧。跟他下下棋c聊聊天儿c陪他到各处转转，介绍介绍情况。” 两人站起身时天鸿又说：“铭懋啊，现在形势发展越来越快，今后我们会引进大量的国外先进技术，也会结交很多国际朋友。今天这位国际友人对中国很友好，还曾经帮助过我们。你还记得七五年咱们去日本考察吗？” “嗷，是田间太郎先生！”盛铭懋说道。 “对，田间先生现在是日本日新钢铁株式会社顾问，也是中国金属学会聘请的外籍顾问。他一个星期在东京，一个星期在北京。我们要和他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所以，你一定要接待好他！” 提起田间太郎，令盛铭懋回想起那次访日时的情形。在日新钢铁株式会社考察期间，当赵天鸿c盛铭懋提出参观一下高炉炉顶状况时，遭到日方接待人员拒绝。盛铭懋正因与对方商洽无果而感到失望时，有个身材健硕的日本人凑了过来。他年纪五十开外，国字脸，浓眉大眼，留着花白但浓密的短发和短须，一身银灰色西服c浅粉色衬衫c灰色暗格儿领带c黑白两色三接头皮鞋，显得时髦而气派。 此君用日语与日方接待人员交谈起来，因盛铭懋除了英语，亦通晓日c德c法c俄等外语，便即时向赵天鸿翻译着他们对话的内容。原来，此君询问参观炉顶是接待专业考察团的正常线路，为何不让中方人员前往？接待人员说，因中国还不掌握无料钟炉顶技术，所以，为了技术保密，不能让中方人员上去。此君以训斥的口吻说道：胡说，过去也有同样情况的亚c非国家代表团来考察，不是都让上去了吗？再说，看一下炉顶就会泄露技术秘密了吗？难道人家能透过钢板看到里边的结构吗？你们这是夸大其词c无理取闹！ 说罢，此君来到赵天鸿c盛铭懋面前，用熟练的汉语说：“你们好，我叫田间太郎，是日新钢铁株式会社的高级技术顾问。走吧，我带你们去炉顶参观。” 正是因为有田间太郎的仗义执言和热情帮助，盛铭懋才能够拍下一张无料钟炉顶外部状态的珍贵照片；也正是从分析这张照片开始，经过艰苦努力，以盛铭懋为主自主开发出了中国的“高炉无料钟炉顶技术”。而除此之外，全世界钢铁公司的无料钟炉顶都用的是卢森堡阿尔贝特集团冶金专家莱吉尔的发明专利。 说起来，盛铭懋在那次访日之前就知道田间太郎这个人，只是未曾谋面而已。那还是在解放初，盛铭懋在好同志c好朋友乐永乐家看到一具非常名贵的日本本榧木棋具，永乐说是拜把子兄弟田间太郎所赠，并讲述了前因后果。 原来，日寇侵占时期，田间太郎曾任北城制铁所一高炉日方工长。奇异的是，此君是日方员工中唯一公开谴责日寇侵略行径而从未受到惩处的人。不仅如此，田间太郎还常出手为受欺辱虐待的华工打抱不平c讨公道。 有一回，工头熊井说乐老拴磨洋工，抡起皮鞭就打，正被田间撞见。田间为乐老栓打抱不平，揍了熊井一顿，直到他认错告饶，方才罢休。 乐永乐因为田间救了自己父亲，加之地下党和外围抗日组织“民先队”认为田间是可以团结的抗日力量，永乐便与田间结拜为金兰兄弟。 田间太郎之所以敢于如此肆意反叛，究其原因有四：第一，身材健硕，孔武有力。他身材比一般日本人高大魁梧许多，且壮实有力。第二，崇尚武功，身手不凡。他酷爱中国功夫，年幼时曾专程赴少林寺出家习武。后回国还俗上学，但始终练武不辍。第三c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他善恶良莠感强烈，凡事不论亲疏，但凭公理。然而，最关键的是第四点——他是某大财团总裁的女婿，岳父与日本政界关系深厚。所以，休说北城制铁所所长安田勇治，就是侵华日军北平司令部和北平日本宪兵队也不敢对其轻举妄动。也曾怀疑田间太郎是日本分子，暗中调查后予以否定，表明只是个人反战分子，也就对其网开一面了。 日寇投降后，北城制铁所所长安田勇治实施铸死高炉的恶毒阴谋，但田间太郎并没有完全执行安田的命令，而是在职权范围内暗中提前收风c降温，使冻结的炉料并未成为安田希望的“铁疙瘩”，而形成“外硬内酥”的状态，为后来中方人员修复高炉创造了有利条件。 在返回日本前夕，为表达心中的歉疚，田间太郎与乐永乐促膝长谈，并将一具贵重的围棋棋具赠送给永乐。 田间太郎就是这样一位始终对中国人民抱有友好感情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 “田间君，你好，我们又见面啦！” “呕，是盛铭懋盛先生吗？你好你好，真是幸会呀！” 在北城钢铁公司红星招待所一间会客室里，盛铭懋与田间太郎相见并热情寒暄着。 落座奉茶后，盛铭懋笑道：“回想起四年前，我们去贵国考察时得到田间先生的热情接待和细心照顾，在此，还要再次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呀！” 田间有些神情怪异地道：“可那次接待过后啊，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热情得有点儿过头了？’啊？” 盛铭懋没弄明白：“先生此话怎讲？” 田间道：“我们的接待员怕你们拍一张炉顶照片就能把无料钟炉顶造出来，我不相信有这么神奇。可果不其然，你们回国后还真的” “田间先生，”盛铭懋打断他道：“我想解释一下，我们真的不是仅凭一张照片就造出了无料钟炉顶——那是不可能的！” “哈哈哈哈！”看到盛铭懋那副认真的神态，田间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我是和你开个玩笑，盛先生！”他笑意未阑地说道：“其实我是在表达对你们的佩服！因为有关无料钟炉顶的资料非常稀少，你们能在几乎是一无所有的条件下开发出这项技术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谢谢田间先生夸奖。这些年我们耽误了很多时间，和世界钢铁业科技水平的差距拉大了，所以，还要更加努力才行！”盛铭懋说。 这时，会客室外有人“嘟嘟嘟”敲门。 盛铭懋扬声道：“请进！” 门开了，乐永乐站在门口。 田间太郎“嚯”地一下站起身来。 “——永乐贤弟！” “田间大哥！” 两人各趋几步，紧紧拥抱在一起。 自四五年一别，一晃过去了三十四个年头。 两人分开后，又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 “没什么变化，就是胖了一点儿！”田间拍拍永乐的肩膀笑着说。 永乐也在对方胸口轻轻搥了一拳：“你也是老样子，壮实得像条牛！” 田间摇摇头：“哎，不行了，老喽！‘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鬓毛衰。’哈哈哈” 三人复又落座，田间问道：“贤弟，你现在还干老本行吗？” 永乐笑道：“对，咱也不会别的，就会炼铁！” 盛铭懋说：“永乐现在是北城钢铁公司炼铁厂厂长。” 田间赞道：“呕，那可是身担重任哪！” “我干爹身体好吗？”顿了顿他又问道。 盛铭懋闻言与乐永乐对望了一眼。 “嗷，是这样，”永乐说道：“咱爸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因公牺牲了。” “呕，实在对不起，也许我不该引起你们的伤感！”田间充满歉意地说道。 “没关系，”永乐道：“你也知道干钢铁是个高危行业，发生事故很难避免。再说，咱爸是为了试验新工艺牺牲的，很光荣，也很受大家的尊敬。” “他老人家的墓地在哪里，我要去祭拜一下。” “就在北面红霞岭上，改天我带你去。”永乐说。 盛铭懋这时看看表，说道：“到用餐时间了，咱们去餐厅吧。” 餐厅小包间内，厨房大师傅根据永乐提供的情况做了一桌田间喜爱的地道北方菜肴：鸡蛋炒西红柿c京酱肉丝c地三鲜c红烧肉，酒是红星二锅头。 “这酒就是你过去喝过的‘同泉涌’老烧锅儿，现在叫‘红星二锅头’。”永乐边斟酒边对田间介绍着。 “呕，好啊好啊！”田间端起酒杯闻了闻：“——嗯，味道非常醇香，闻一闻都是一种享受啊！” 永乐对盛铭懋说：“盛副总工，你来个开场白吧！” 盛铭懋说：“你跟田间先生熟，你说吧。” 永乐笑道：“不行不行，我这人聊天儿逗闷子还行，真要到正经场合上，我这嘴就‘拉不开枪栓’了！” 盛铭懋说：“行，那我就说几句。”他起身举起酒杯：“首先，我代表北城钢铁公司党委会书记c公司经理赵天鸿先生，代表北城钢铁公司的各位领导，对田间太郎先生的光临表示热烈欢迎！ 田间先生是国际知名的冶金专家，日本日新钢铁株式会社高级技术顾问c中国金属学会聘任的外籍顾问。所以，田间先生的光临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求教机会，也是我们今后开展冶金技术领域合作的一个良好开端。因此，我建议，我们一起干了这一杯！” “干！”“干！” 永乐c田间也都起身，三人将酒一饮而尽。 “来来，田间先生请吃菜，咱们边吃边聊。”盛铭懋边用公筷布菜便热情招呼着。 “唉，我这次来实在是感慨良多呀！”酒过三巡c菜过五味，田间颇有感触地开言说道：“自从八年前日中实现邦交正常化之后，两国各个领域的来往越来越多，合作越来越密切，所以才会有我们今天的这次聚会。不过，也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尤其是日本国民，要不断反思军国主义造成的罪恶才行啊！” 永乐说：“大哥你在这方面一直是旗帜鲜明的，令人敬佩！” 田间说：“我年幼时曾专程赴嵩山少林寺出家习武。有一次，我问师傅道：‘为何习武时只教拳法c棍术，不教授其它器械，寺中也见不到刀枪剑戟c斧钺钩叉这些兵器？’师傅说：‘徒儿能细心观察，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颇有慧根。寺中没有冷兵器，这虽与历朝历代官府限制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佛家积德行善c以和为本的思想。棍棒不是纯粹的兵器，它在很多场合下是农具和用具。即使不得已用做兵器，它的伤害性也要小得多，而更多地体现出健身c防身的作用。习武不是为了逞强c惹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去伤害人家，而人家却要来伤害你，这样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望徒儿能够谨记。’” 他说完这些端起酒杯一口灌下，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多么浅显，却又多么深刻c多么精辟！我一下子就被折服了，赶紧去了解它的出处。” 盛铭懋道：“这是孔子的名言，语出《论语卫灵公》，原文是这样的：‘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外，在《论语颜渊》中也有类似论述。”对他这样“学霸”级的才子来说，这些知识可谓信手拈来。 田间连连点头：“对呀！‘宽恕’，这是儒家思想的精髓，也是与佛家教义一脉相通的。我后来查阅到，在《大乘遍照光明藏无字法门经》中有这样的话：‘善男子，有一种法，菩萨摩诃萨常当守护。何等一法？所谓己所不欲，勿劝他人。如是一法，菩萨摩诃萨常应守护。’你们看，这不是完全相通的意思吗？！” 盛铭懋由衷地称赞道：“田间先生好学求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田间道：“因为这的确是做人的准则，也是国与国之间相处的准则！一个人不去欺辱别人，别人也就不会来欺辱他；一个国家不去伤害别国，别国也就不会来报复它。如果当年那些军国主义分子能够明白这个道理，日本就不会发动一场又一场侵略战争，也不会最终遭到原子弹轰炸这样的灭顶之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 餐后，一场“中日冶金界围棋友谊赛”在田间客房里展开了。 看到茶几上摆放的那套香榧木棋具，田间咧开嘴乐了。 “哎呀，几十年过去了，这付棋具竟然与当年一样完好如初，永乐贤弟真是对它爱惜有加呀！” 永乐笑道：“跟你说实话吧，解放前夕闹‘金圆券’那会儿，开支得拿着麻袋装钱，可买不了一斤棒子面儿，一家大小饿的眼冒金星儿，也没舍得那这个‘宝贝’到黑市上去换‘袁大头’！” “那你们是怎么活过来的？”田间问道。 永乐说：“嗐，挖野菜c摘榆钱儿c采野果儿，能填饱肚子的都吃。反正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盛铭懋道：“为保管好这套棋具，永乐还专门打了一只樟木箱子，用来存放棋具，防虫防蛀，效果很好。” 田间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 永乐笑道：“大哥，你看今天这棋该怎么个下法儿？” 田间道：“我是客人，客随主便。” 永乐道：“盛大哥，那你定规矩吧！” 盛铭懋说：“田间先生是职业二段，我们两个都只有业余段位，一个四段个三段。咱们就从授二子开始下，打升降赛，赢棋升格c输棋降格；赢者坐擂，输者下台，你们看怎么样？” 二人听了皆表示同意。 一时间，客房里响起蛤碁石棋子敲击香榧木棋盘“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悦耳的声响。凝思c落子c品茗c观战，屋子里不闻人语，充满宁静c优雅c惬意的气氛。一局终了会有分钟休憩时间，田间向他们问起北城钢铁公司目前的情况，二人一一作答。 几局过后，盛铭懋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便笑道：“田间先生果然不愧为井上十六世的门人，棋力十分了得，让我们两个人获益匪浅。今天已经不早了，田间先生赶紧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到公司各处去参观。” 当盛铭懋c乐永乐起身往外走时，田间太郎突然说：“二位请留步，我还有句话要说。” 见二人转回来，田间有些为难地笑笑：“哎，有些话我本来是想放在肚子里不说的，可我们今天相处得这么愉快，已经成为可以无话不谈的知己了，所以我想还是彼此推心置腹为好。加上我这个人又是个直性子，有话憋在心里，我会连觉都睡不着的！” 永乐笑道：“大哥是个痛快人，有啥话就直说呗！” 田间道：“我想说的是你们公司的新二号高炉。坦率地讲，在一座高炉上采用一项c两项，甚至三项新技术，这我都见过。可是，像你们这样一下子采用三十七项新技术，我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说实话，我真替你们担心哪！” 永乐笑道：“要讨论这个问题，你算是找对人了。盛大哥就是新二号高炉的技术总负责人，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他！” 田间道：“盛先生，你想过没有，高炉运行是个很复杂的综合性过程，每一点变化都会对它产影响。而你一下子就让高炉同时承受三十七种变化，它所产生的后果简直无法预料，这样做有点儿欲速则不达了吧？” 盛铭懋道：“感谢田间先生对新二高炉建设的关心！对您表示的担心，我想主要说明三点：第一，所谓三十七项新技术，‘新’字很多是要打引号的，因为这些新技术中，除自动化控制项目外，其它都已经进行过实际生产的检验，或者是在我们试验厂的018高炉上，或者是在我们炼铁厂的生产高炉上，都试用过相当长时间，积累了大量数据和经验。包括我们自主开发的顶燃式热风炉都是如此。第二，为确保顺利开炉，我们制定了周密的方案，包括试运行和正式开炉两大部分。只有在各系统单体试车c热负荷整体试车获得成功后，才会实施点火开炉。第三，对开炉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我们也作了充分估计和预判，并制定了相应的应对方案。所以，请田间先生相信，新二高炉一定会成功开炉运行的！” 第二天一早，田间太郎就在盛铭懋陪同下，来到新二号高炉建设工地考察。 经过一年多建设，此时的新二号高炉各项主体设施已经完成，显示出宏大气派。高度近一百三十米的高炉本体雄姿巍峨，与它北面那两座旧高炉不同，由于采用可编程序自动控制皮带上料系统，新二高炉多了一条长长的皮带通廊，从配料筒仓像一道彩虹般飞架到高炉炉顶。炉体下部是带有人字形罩棚的东西出铁场平台，平台上有安装了冶炼过程自动化集中控制系统的主控室，平台下方是可以行走铁水罐车c渣铁罐车的铁轨线路。平台东侧，便是并排而立的四座顶燃式热风炉。所有设施都漆成海蓝色，非常美观。 盛铭懋带田间太郎来到热风炉区域，指着矩形排列的四座形状如巨大的保龄球球瓶般的顶燃式热风炉介绍说：“这种新式热风炉即克服了外燃式热风炉占地大c投资大c耗损大的缺点，又避免了内燃式热风炉热风温度低c风量小的毛病，价格昂贵的特殊耐火砖可比外然式热风炉少用近一半，而热效率与内燃式c外燃式热风炉比，可提高5以上。” “唔。”田间边听边点点头表示赞许。 登上新二高炉平台阶梯前，盛铭懋抬手指着高高的炉体顶端说：“我们自主开发的无料钟炉顶在018小高炉上进行了工业试验，效果良好，根据高炉的大小不同，炉顶设备可减少六十吨至几百吨，炉顶密封性好，可使炉内压力提高一倍以上，而且，由于布料均匀，料柱透气性好，更加有利于高炉冶炼的顺行，可提高产量10至15左右。” “嗯。”田间边听边应了一声。 整个参观过程中田间太郎看得很仔细，对一些环节还提出了很有价值的意见和建议。但总体上说，他的态度偏于冷淡，没有过多赞扬的表示。盛铭懋明白，这位认真c执着的冶金专家并没有放弃昨晚所持的观点，对新二高炉能否顺利开起来持有很大保留甚至是怀疑态度。盛铭懋想，此时再做过多说明解释也没有意义，只有更加努力c精心地做好各项工作，用新二高炉顺利开路运行的事实来让田间太郎心悦诚服了。 他不由得想起前天在“新二高炉决战动员会”上赵天鸿的讲话来：“发明创造受到一些人的怀疑和指责，这并不奇怪。本世纪初，美国科学家兰莱制造了世界上第一架飞机，但三次试飞都失败了，于是遭到一片嘲笑。可就在他试验失败后的第三天，赖特兄弟就驾驶着飞机飞上了蓝天。一八七五年，有个美国人提出设想，说用金属导线相连的一种装置，可以让分处两地的人互相通话，结果他被当做骗子抓进了监狱。可是第二年，美国人贝尔就宣布电话发明成功。所以，一切发明创造都是在不断探索和斗争中获得成功的，如果都等着用别人开发出来的成果，都等着吃‘现成饭’，那人类就不会进步和发展。但要想创出一条新路，没有超群的智慧c足够的胆识c坚韧的毅力，那是不能成功的。就像伽利略说的那样：‘追求科学的人需要特殊的勇敢！’所以，我们要像登山英雄潘多那样，不怕困难，奋勇前进，向新二高炉这座‘高峰’发起总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 “老太婆，炒几个菜，把那瓶儿‘茅台’拿出来，通知前后院儿c老政委c老秦c谭峰c裴副总工和老盛，今儿晚上好好聚一聚！” 这是北城钢铁公司炼铁厂新二高炉开炉投产后整两个月，也是羊年的除夕。 “老太婆c老太婆的，人没老也让你给喊老了！”苏颖边往身上系围裙边嗔笑道。 “哎呦抱歉，女同志最忌讳这个！”赵天鸿也笑着说：“今后一定注意改正，小苏同志！” “这还差不多！”苏颖道：“——哎，今儿个是除夕，你把他们都叫来，人家一家人还吃不吃团圆饭啦？” “顶多就两个小时，耽误不了守岁放鞭炮！你快通知他们吧！”天鸿道。 “通知几点？”她一边拿起电话一边问。 “晚上六点。”他说。 赵天鸿家住在古井山东北侧，这儿是日本侵占北城钢铁厂时期建的一个全日式建筑的村落——临湖村，共有十六个院落，供日籍高级职员居住。 临湖村由一字排开的三个大院儿套着十六个小院儿构成，大院儿由北向南依次是一c二c三号。一号大院儿里，依山势由下向上是一至四号小院儿，构成个“田”字。二号大院儿格局与一号大院儿相同，三号大院儿里则套着八个小院儿，四上四下，两两相望。 解放后，这里是北城钢铁厂领导干部住处，赵天鸿家住三门儿十三号院儿，总工程师郝廷魁住下面紧挨着的十四号院儿，主管生产的副经理鲁桂梓住十二号院儿。 每个小院儿都由前院c居室和后院构成，一明一暗两间居室，约二十多平米。此外，厨房c卫生间c洗澡盆一应俱全。屋内墙壁是木结构，大屋墙上有推拉门通向小屋。前院种着桃树c枫树和丁香，后院多辟为果蔬菜地，种植内容各不相同。苏颖除种些时令蔬菜外，还种了不少鬼子姜，用来腌咸菜。她还托人从河北老家捎来只风箱，在前院儿垒起土灶，支起大锅熬粥c贴饼子。于是，爆淹儿鬼子姜就大碴子粥和金黄脆香的玉米饼子，便成为令左邻右舍“垂涎欲滴”的招牌美食。 后来，随着家家户户孩子们长大，领导们的住房同样紧张起来，便也利用小院儿中空地盖了若干间小房。 时至黄昏，天鸿邀请的客人们陆续到来。头一个进门儿的是鲁桂梓，他一进院门就冲正在小厨房里忙碌着的苏颖说道：“我说苏主席呀，棒碴儿粥和贴饼子做熟了没？你这一手可是‘五台山的蘑菇－－吃香哩’！” 苏颖笑道：“放心吧老鲁，这个管够！——先进屋喝茶去吧。” 苏颖是北城钢铁公司工会副主席，所以鲁桂梓这样称呼她。 接着进院儿的是下院儿的邻居郝廷魁，只见他双手端着只大号平盘，盘子上盖着个钢种锅的锅盖儿，一只手心儿里还握着只玻璃瓶儿，小心翼翼地走进门来。 “呦，郝总工，您这是变得什么‘戏法儿’呀？”苏颖见了笑问道。 郝廷魁笑眯眯地说：“暂时保密！——这是你嫂子的拿手‘好戏’！”说着进屋去了。 随着高朋满座，赵家正屋里热闹喧哗起来，大家兴高采烈c笑逐颜开，所有这些都在烘托渲染着一个事实：新二高炉投产后运行获得了圆满成功！ “郝总啊，人都到齐了，现在该揭开你这道‘大菜’的‘谜底’了吧？”人们围桌坐好后，天鸿冲郝廷魁笑着说。 “好好，大家请看！”郝廷魁边说边揭开锅盖儿。只见盘中是切好码放整齐的一种肉肠，肠片如杯口大小，肉质色泽红润，因过了一下滚油，每片周围有些金黄。 “这是‘行唐焖子’，我们老家的一道菜。”廷魁介绍道：“它的原料是猪后座五花肉剁馅儿，加上山药粉和二十多种佐料磨成的调料，再加入高汤搅拌均匀，灌入肠皮内，放入铁锅中加水煮熟，就成为了‘焖子’。吃的时候方法很多，可烧c炖c煮c煎c炸，还可以凉拌，看个人喜好而定。这是‘炸焖子’，要沾着蒜汁吃。” 众人听罢纷纷举箸品尝，果然美味无比。 天鸿拿起面前的茅台酒瓶笑道：“這瓶酒是我和苏颖进城时候买的，可新二高炉开炉成功那天没有喝，说句实话是不敢喝！因为开炉不等于顺行，顺行也不等于优质高产，只有这三关都闯过去了，才能说新二高炉立住了，才能说这项工程真的成功了！” 没有人说话，一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今天，是新二高炉开炉后优质高效运行整整两个月，也是羊年的最后一天，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所以，来，咱们共同举杯，为新二高炉工程的圆满成功，为新春佳节的到来，干杯！”天鸿端着酒杯站起身来。 “干杯！”大家全都起身，杯子在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许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为了这一天，他们付出了太多努力与热情。 “我让总调那边出了个预测数据，”坐下后鲁桂梓开言道：“开炉这两个月平均利用系数是213，产铁1624万吨，已经达到年产95万吨的设计能力嘞。” 负责公司炼钢系统技术工作的副总工程师裴仲文说：“而且铁水质量稳定c优良，为后部工序创造了很好的条件。这两个月，优质钢的产量提高了17。” 盛铭懋说：“这是因为新技术使高炉有了非常优良的炉况。无料钟炉顶运转良好，炉顶压力达到每平方厘米15公斤，混合煤气的一氧化碳含量194，显示出布料均匀的优越性；顶燃式热风炉使风温平均达到1154度；供料c上料系统自动化控制运行良好，可编程序控制器使用作业率达到90以上。可以说，所有采用的新技术都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大家边频频举杯，边津津乐道地述说着新二高炉所取得的成就，越说越兴奋，越说心里头越痛快。 郝廷魁笑着说：“还有个情况，是下午刚发生的，还没来得及向赵书记汇报，就在这里与大家共享吧！——今天下午接到冶金部外事办的电话，说‘无料钟炉顶之父’c卢森堡专家莱吉尔很快要来我们公司考察，同时代表卢森堡阿贝尔特财团与我们洽谈互换顶燃式热风炉c无料钟炉顶技术图纸，相互制造产品并在全世界销售的问题。还有，美国考贝尔公司c阿姆柯公司c英国戴维公司也要来洽谈技术转让的事情。” “好啊！”天鸿十分兴奋：“都说咱们的技术比人家落后十几年c几十年，可今天，咱们不是也开始向国外输出技术了吗？！这就是创新的力量！——来，干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 餐后大家坐下喝茶。 “酒是好酒——茅台，茶也是好茶——龙井。”天鸿笑道：“喝酒是为了庆功，庆功就要欢快热烈c喜气洋洋！过去部队打了胜仗，都要杀猪c宰羊c炖肉c包饺子，摆祝捷宴，喝庆功酒，以此来鼓舞士气。我们这次建成了国内第一座现代化大高炉，取得了突出成绩，当然要理直气壮c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你们说对不对？” “对呀！” “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召开庆功会，还要表彰一批有关人员！” “还要作为获奖工程向上级申报。” 大家纷纷赞同道。 鲁桂梓笑道：“这一年多，上上下下c国内国外，对咱这新二高炉的议论可是太多嘞，都说咱建这炉子是‘老虎头上拍蝇子——自寻死路’嘞，可没想到咱一炮打响，而且是‘飞机上头放炮仗——想（响）得脆高’，叫那些担心的c怀疑的c甩闲话的人全都成了‘风沙地里吃炒面——张不开嘴’嘞！” 说得大伙儿都笑了，有的人还说：“这个老鲁，山西的那些俏皮话全叫他给说了！” 说笑过后天鸿道：“是啊，酒是越喝越热烈，那么这个茶呢，就要越喝越清醒。今天是除夕，我不想过多耽误大家的时间。再用半小时，咱们来说说不足。谁先说？” 盛铭懋说：“我说一条：风口寿命太短，只有几天，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对稳产高产是个很大的不利因素。” 鲁桂梓说：“对呢么！换风口就得停风，停风就得减产；再者说，风口小套都是高纯紫铜的，贵得吓人，几天就换一批，成本也吃不消么！” 郝廷魁说：“这次我去美国考察，恰巧了解到了有关的信息。在参观伯恩斯坦的炼铁厂时，我发现他们高炉值班室里，在一个显眼位置上摆放着一支风口。我问他们这是为什么？他们说，这是一支‘功勋风口’，它的寿命创造了历史新纪录，达到二十二个月！” “乖乖，用了这么长时间？！”裴仲文不由得惊叫起来。 盛铭懋问：“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关键是提高冷却水水压！”郝廷魁说：“我了解了一下，他们风口用的水压是12－14公斤／平方厘米。” 盛铭懋说：“我们的风口水压还不到7公斤／平方厘米，冷却效果当然要相差很多了。——但想提高水压就要改进风口结构。” 天鸿道：“把这作为下一步攻关的一个主要课题！” “好的。”盛铭懋应道。 “我想谈一下新二高炉的自动化问题。”裴仲文说：“这次我们对新二高炉实施的自动化改造还只能说是初步的，应用了矩阵柜c可编机，但没有应用最先进的p584可编程序控制器c网络90工业微处理器来组成控制系统，因此也没能实现对高炉上料c热风c喷煤c本体四大工艺环节的综合控制，没能完全消除模拟屏c二次仪表c操作台，使主控室成为‘三无控制室’。这些，都是下一步的努力方向。” 郝廷魁说：“炉顶压差发电装置已经预留了位置，要争取尽快上马，因为它可以产生大量的二次能源。” “同志们说的很对呀！”赵天鸿说：“计算机系统没有采用最新的，炉顶压差发电装置预留了位置却没有上马，还有一个更大的遗憾大家都清楚吧？” 鲁桂梓说：“那还用说嘛，‘大马拉小车’，硬生生只盖了个‘半截子炉子’，叫人心疼嘞！” 听了这话，人们脸上的神情都黯淡了下来。 “唉，是啊！”天鸿重重叹了口气：“国外的先进高炉容积都在2500立方米左右，因为这样生产效率最高c经济效益最好。我们明明知道这一点，可是因为既没钱也没有自主权，只得筑了一个2500立方米的炉基，却只盖了座1300立方米的高炉，弄成了个‘先天不足的畸形儿’啊！” “哼，这个‘畸形儿’还是打‘擦边球’才怀上的嘞！”鲁桂梓愤愤不平地说。 “企业没有立项权嘛，不打‘擦边球’，设备更新改造就甭想干！”公司党委会副书记谭峰说。 “是说唦！”公司主管财务c人事的副经理秦慕仁说道：“我们公司的设备啷个落后，绝对不只是改造一座高炉的问题。烧结机c高炉c转炉c轧机，哪个不需要改造嘛？工人看烧结机要戴防毒面具才得行，下班像个‘土行孙’，老婆来了都认不到，到这种程度再不改造那啷个得行嘛！” 天鸿说：“设备老旧到了不得不改的程度，可企业又没有新建项目立项权，就只能打‘擦边球’，起了个‘易地大修改造’的名目，使得上级主管部门总算是让咱们干了，但同时也给咱戴上了‘紧箍咒’。由于有‘大修’俩字儿的限制，尽管各种设备设施可以改造，但唯独高炉容积不能有太大变化，否则就不是‘修’而是‘造’了！” “这种情况也适用于其它设备设施，就是都不能扩规模c增能力，只能‘原地踏步走’。所以，企业改造靠打‘擦边球’也不是长久之计呀！”裴仲文说。 谢观澜说：“很多国企新建的时候非常先进，可后来就是因为得不到及时更新改造，慢慢给拖旧c拖垮的！” 鲁桂梓说：“活半斤面放四两碱——拿死嘞！这‘紧箍咒’要是再这么戴下去，企业就要被勒死c困死嘞！” “唉，如果能像五八年那样，再让北城钢铁公司搞‘基建大包干’，那就好喽！”谢观澜感叹地说。 “会有那一天的！”赵天鸿目光炯炯地说：“大家还记得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中的那段话吗：‘实现四个现代化，要求大幅度地提高生产力，也就必然要求多方面地改变同生产力发展不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改变一切不适应的管理方式c活动方式和思想方式，因而是一场广泛c深刻的革命。’这场广泛c深刻的革命正在到来，我们北钢人，一定要做这场伟大变革的排头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 盛雨馨按约定时间骑车来到清华大学西门外的石狮子旁，不多会儿，杨志江也骑着车从牌坊大门的侧门出来了。 “今天去哪儿？逛书店c游公园儿还是看电影儿？现在正在放《绿海天涯》，王心刚c王馥荔主演的，讲的是植物学家的故事。”他看着她笑问道。 “哪儿也不去，今天有件重要的事儿。走，先去趟王府井百货大楼！”盛雨馨一脸的“紧张严肃”，用很快的语速说道。 他们复又从侧门进入清华大学西门，在自行车棚里锁好车，然后去赶公交车。 此时的他俩已是一对恋人，而且，这还是“小追大c女追男”的结果。 当年，因杨志江在铁轨上救了盛雨馨的表外甥郝丹绮，不久便被请到盛家做客。当时盛铭懋还没被“解放”，故由女主人方晓霞做东相请，盛铭懋侄女婿，也就是郝丹绮的父亲郝培衡作陪。当然，参加接待的还有盛雨馨。这次做客让杨志江印象最深的就是盛雨馨和她母亲长得太像了，活脱儿就是一个“小方晓霞”！她们都那么高挑c秀雅c白皙c冷艳，有一种无需言谈便可令人折服的气质与魅力。当然，由于盛雨馨年纪尚小，杨志江主要是从她母亲身上看到了她未来的潜质。 方晓霞对杨志江很热情，在当时可能达到的条件下为他做了一桌他从未吃过的江南菜肴。什么林梓潮糕c橄榄鸡c糖醋黄鱼c如皋香肠等，并且按盛雨馨要求，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把给盛铭懋送的饭增加为双份儿，其中一份儿是给杨志江的。 方晓霞显然也很喜欢杨志江，因为小伙儿不仅人长得帅，更兼品性优良c谈吐不俗c睿智大气，是个可造之材。方晓霞与他谈论北城钢铁公司面临的时局，发现他虽只是一名普通工人，但对公司内外形势却了如指掌，分析起来见地亦深刻而卓越，便深知这个年轻人是个心志远大的才俊，自然在心中更增添了几分爱惜之情。后来果然听女儿说，杨志江由旗钩工调任为北城钢铁公司运输部团委会书记。 以后几年杨志江与盛雨馨断了联系，而后者高中毕业后到京郊农场插场，直至七七年底准备参加高考时，两人才在伍任群家不期而遇。 此时的盛雨馨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且“冷美人儿”的特点也更加突出。而杨志江经过几年任职中层干部的历练，也更显得更加英姿勃发c倜傥不群。 他们见面时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惊讶与兴奋的情绪表现，似乎这次相见是必然的或早已预知的一般。倒是杨志江先伸出手来笑着说道：“你好，又见面啦！” “你好。”盛雨馨礼节性地握了一下便松开了。 之后在复习间隙他们便随意地聊天儿，但一般是他说得多，她只是在静静地听，而对于他的询问，她的回答则总是比较简练。 为了在休息时间锻炼身体，盛雨馨拿来一副当年父亲用过的德国奥立弗羽毛球拍，但因年代久远，球拍拍网一打就断线了。心灵手巧的杨志江经过细致观察，买来羽毛球拍网线，重新把球拍网编织一新，而且拍网绷紧的力道恰到好处，用起来十分趁手。 临考前最后一个复习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儿，上午十点他俩和赵琳c伍任群照例来到法海寺东北侧山坡旁的涌泉寺遗址空地上，而当赵琳c伍任群开始打球时，盛雨馨却对杨志江提出要四处走一走。 他们走进枝干粗壮的古柏树林，享受着阳光与树阴的交替抚慰。不同寻常的是，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 “——志江哥，我问你个事儿。”她突然站住，并朝他转过身来。 “什么事儿？”他也站住脚。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意，一脸严肃地直望着他。 “这”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有些不知所措。 “嘿，你这么严肃地问我，我都有点儿不敢回答了。”他笑道。 “这本来就是个严肃的问题，请你认真回答我！”她不容置疑地说。 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庄重地点点头：“是的，我当然非常喜欢你！不过，我的年龄比你” “这不是问题！”她迅捷地打断他的话：“志江哥，明天就要高考了，今后，咱们可能又要分开几年，但希望你记住咱们今天说过的话：这辈子，我心里只有志江哥你一个人！” 一个女人个美丽的女人表白心迹时的魅力是强悍无比的，杨志江觉得自己的心房和嘴唇儿都颤抖了，眼眶也湿润了，他尽力压抑着激动说道：“我明白，我c我杨志江这辈子也只爱一个人，她的名字叫盛雨馨！” “——哎呀，这下心里好轻快呀！”她忽地绽颜欢笑起来：“志江哥，如释重负就是这种感觉吧？！” 也许事情来得太突然，他的神经被绷得太紧张，所以直到此刻，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才统治了他全部的感情。他睁大眼睛兴奋至极地说：“雨馨，我的感觉和你不一样，我感觉像是在做梦！雨馨，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你真的是要作我的女朋友吗？！” 她微笑地看着他说：“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情能开玩笑吗？” 他捧起她的手，连声说道：“谢谢，雨馨，真的谢谢你！” 后来他们渐渐恢复了平静，往回走的时候她说：“志江哥，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这还真不知道。”他实实在在地说。 她说：“就是咱们头一次认识，你说我爸不是坏人的时候，那是那个时候我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他说。 “可这句话让我对你产生了信任c亲近和依赖。这种感情一直存在我心里，并随着年龄增长像一棵树一样不断长大。那天咱们重逢的时候我就在心底里确定了，我的爱人一定是你！” “不过你年纪还小，今后主要精力还要用在学习和工作上。”他以大哥哥的身份开导道。 她说：“这我知道，可咱们马上又要分开了，我不能把这件事再在心里放几年，也不知道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今天我必须把它说出来！” 高考揭晓后，杨志江考上了清华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专业，盛雨馨考上中央财政金融学院，主修“财政c税收专业”。这样，他们平时专心各自学业，每个月有一次约会c休闲的安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 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盛雨馨在婴幼儿服装柜台挑了两套婴儿连体衣，一套粉色套蓝色，都是上海产品；又到卖奶粉的柜台买了两袋儿红星牌婴儿奶粉。见已时近中午，便和杨志江到王府井大街路东的东风市场门口包子铺花四毛钱一个买了五个猪肉大包子，盛雨馨只吃一个，那四个全归志江包圆儿。等杨志江把四个大包子“风卷残云”落了肚，再看盛雨馨，手里那一个包子还剩下半个“小月牙儿”。 吃罢午饭，他们乘公交车出城回家，在车上雨馨对志江说，父亲盛铭懋马上要去法国巴黎参加“欧洲炼铁会议”，并代表北城钢铁公司宣读关于“高炉喷吹煤粉技术”方面的专题论文，问志江需不需要带回什么学习参考书籍。志江说，法国在环保工程方面的研发十分先进，尤其是污水处理技术。希望能带回一些这方面的资料来。盛雨馨知道，当初志江之所以选择报考环保工程专业，就是因为感到北城钢铁公司工业污染问题十分严重，对公司自身发展和首都北京的生态环境都是严重威胁，故想学成后回到北城钢铁铁公司，为环保治理事业做出一番贡献。她对志江的选择也颇为认同。 下了公交车，他们先到位于鼎金街居民区的杨志江家休息，然后便溜达着朝志江的大伯乐长乐家而来。 志江父母杨永田c乐慧莲家和大伯乐长乐家都在鼎金街居民区，只是不在一个小区。杨家住东北面的鼎二小区，乐家住西南面的鼎三小区，所以，志江他们走到大伯家得用二十分钟左右。 来到乐家门口浓荫遮蔽的大洋槐树下，就能听见里面传出阵阵说笑声，再加上树下停放着的那一大片自行车，表明客人已到了不少。正值洋槐树开花时节，繁密的白色小花儿像大串儿大串儿的奶葡萄垂落向下，挂满枝条，花香直沁肺腑。 从北门进屋后，原本是厨房兼停放自行车处，这会儿连自家的车带来客的车，全都“请”到了门外。厨房里锅碗瓢盆儿c案板刀勺摆成“阵势”，正在制备酒宴。 系着围裙忙碌不停的温莉蓉见杨志江c盛雨馨进来，忙笑着招呼道：“呦，志江c雨馨哪，你俩来啦？志海怎么还没到啊？” 志江说：“他没跟家，上班儿去了，可能下了班儿直接过来。” 雨馨问道：“大舅妈，那俩小宝贝儿呢？” “跟太奶奶c太老爷那儿呢，快进去看看去吧！”温莉蓉笑道。 雨馨说：“那我们先进去瞧瞧，一会儿我来给您帮厨。” “不碍，不碍的，我一个人儿就成，快去吧！——一会儿我给你们做槐花儿烙饼吃。”温莉蓉边说边挥挥手。 厨房与自建小屋共用一堵墙，墙壁有门有窗，窗是原有的，门是建小屋后另开的，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小屋内有人影晃动。 志江c雨馨进屋，见靠北墙的火炕边儿上坐着乐志强c伍任群，火炕旁二屉桌的另一端坐着熊卿望。乐志强c熊卿望都抽着烟，屋内烟雾缭绕。 “这次新二高炉大修改造，你们的‘大部件整体吊装’干得可是太漂亮了！《北钢报》今天登了长篇通讯，你瞧见了吗？”乐志强把烟灰弹进二屉桌上的烟缸里，同时对熊卿望说道。 熊卿望点点头：“瞧见了，那主要是你岳父，还有我们公司技术科副科长c国庆他媳妇儿康卉昕的功劳，我们吊装队只是具体干活儿的。” “哎，干活儿的才是最关键的呢！”志强一挥手说：“咱们都是具体干活儿的，再好的方案，离开咱们它就是一纸空文！” “喝，你们这两个幸福的爸爸不去照顾小宝贝儿，倒在这儿‘互相吹捧’哪？！”盛雨馨笑看着他们说道。 屋里的人这才看见他俩。 “瞧瞧，这盛丫头的嘴就是厉害！志江，将来可有你的苦头吃啊！”志强笑着打趣道。 “贫嘴，我非上于姐那儿告一状不可，先让你吃点儿苦头！”雨馨拿二拇指戳点着志强说。 这当儿，从大屋北门儿内探出一个女子的半拉身子，并听她笑着招呼道：“呦，雨馨来啦？快进来，抱抱我们小宝宝！” “哎！于姐你好！”雨馨答应着往里走去，志江冲小屋这三个男人笑着点点头，拎着买的东西跟在她后面。 大屋是整座住宅最宽敞的地方，呈正方形，面积约16平米，是“一间屋子半间炕”的格局。“炕”，如今已演变成一张大木床。京西民宅原本有盘炕习俗，以之作为冬季取暖方式。但“新房子”的厨房中配备有煤火炉，厨房墙内有烟道，直达房顶烟囱。烟囱高15米，两家砌在一起，形成箱式外貌，内部用砖墙隔开。厨房的炉子兼备做饭c取暖双种功能，冬天在炉子上安装铁皮烟筒，先引入大房，再与厨房最南面的烟道相连，用以供暖。 故而“炕”就以木床形式出现，紧靠南墙和西墙，有三个单人床大小，可睡五六个人。床下放有小饭桌儿，白天掀开褥子卷起来，就餐时搬出放在大床上，大家脱鞋上床，盘腿而坐，就餐后放回原处；床沿儿白天可代替椅子功能，供人们坐着休息。南墙的大玻璃窗采光充足，令屋内明亮舒适。 此时，大床里面靠被垛盘腿坐着位老太太，满头银发梳着发髻，面容红润慈祥，穿一件深灰色斜襟布衫和一条同样颜色的裤子，裤脚用黑布打着绑腿。她近旁的床边儿坐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留马尾辫儿，在脑后扎着红色猴皮筋儿，穿米白两色横格儿薄毛衣c藏蓝色亚麻布裤子c黑色白边儿平底儿扣袢儿布鞋，怀里抱着婴儿。她侧身把襁褓凑近老太太，边与之说笑边一起逗弄着孩子。 大床另一侧的床边儿坐着柴玉喜，他穿一身九成儿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脚下黑皮鞋，身子也冲着老太太的方向，时不时加入她们的谈笑中。 大床对面儿靠北墙放着张二屉桌，两旁的椅子上各坐着一位女士，墙犄角一侧的是赵琳，她怀里也抱着个婴儿；靠门一侧的就是刚才探出头和盛雨馨说话的“于姐”。 东墙单独放着一只五屉柜，柜顶中央摆着一台崭新的九英寸牡丹牌红壳儿黑白电视机。 雨馨进来，挨个儿向大屋里的人打招呼：“舅奶奶您好！” 老太太笑道：“呦，雨馨跟志江回来啦？今儿个休息呀？” “对，今儿个是星期天，舅奶奶。”杨志江笑道。 “亲老爷您好！”盛雨馨又招呼柴玉喜。 “好，好。”柴玉喜点头答应着。 “国红姐c琳子姐，你们好！”雨馨对老太太身边的女子和赵琳说道。 这女子是乐永乐的女儿，叫乐国红，她笑着问道：“雨馨，这儿有两个小宝贝儿，你先抱哪个呀？” 雨馨说：“别忙，我们买了两套宝宝服，先比比合适不合适。要是不合适，我和志江再去给换一下。” 雨馨说话的时候，志江已经把买的东西放到了大床上。 雨馨边开服装盒儿的盒盖儿边说：“两个小宝宝每人一份儿：一袋儿奶粉套连体服。不过女宝宝的衣服是粉色的，男宝宝的是蓝色的。” 于姐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大学生现在都不挣钱，还这么破费干吗呀？！” 志江说：“这是应该的，再说也没花多少钱。” 经过比量，宝宝装都十分合适，乐国红c于姐又再次道谢。 盛雨馨这才在乐国红身边坐下，拿起她的手翻看着说：“国红姐，你这气色不错呀！瞧瞧这手，红润细嫩，一看就是调养得很好！” 柴玉喜说：“咳，这还不都是小熊那孩子照顾得好啊！国红能碰上小熊，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 国红这名字在她出生前很早就起好了。那是在四九年十月一日的开国大典上，乐永乐巧遇姐夫郎德福。姐夫问起小舅子媳妇儿待产的情况，并说“赶上这么个大喜日子，要是生个儿子，那名字就叫‘国庆’；要是生个闺女，就叫‘国红’，听我的没错儿！” 结果，柴秀玲生下个男孩儿，就是乐国庆。两年后女儿出生，仍用了郎德福给起的名字，就是乐国红。 国红打小儿爱静，只要没帮着妈妈c姥爷看弟弟，她就端个小马扎儿坐在院儿外那棵元宝枫的树荫能遮蔽得着的当院儿空地上，面前放把椅子或木凳，垫上块三合板儿，用竖刀c电光纸刻剪纸。刻的方法是先把借来的剪纸成品放在板子上，把电光纸正面朝下盖在上头，用铅笔把剪纸成品的图案拓在电光纸背面，然后用竖刀进行雕刻。她能一声不响地刻上一c两个钟头，刻出一张张非常漂亮的图案来。柴秀玲没想到五c六岁的小国红能干这么细致的活儿，就在过春节前只买一套剪纸窗花儿，然后让国红进行复制。国红干得津津有味儿，而且保质保量完成了“任务”，给家里节省了开支。 后来国红又迷上了刺绣，柴秀玲就给她了一付竹制花绷子，教她在手绢儿上绣朵花儿，在枕套上绣两条鱼，或者绣只小猫小狗。国红绣得非常专注，绣针扎了手也毫不畏缩，但如果对绣出来的“女红”效果不满意，她就必须拆掉重来。就这样，到初中毕业的时候，她的绣工不仅使家里的床上用品c服饰c鞋袜增色添彩，也使她成了街坊邻居们争相求助的对象。有谁家结婚c生子c办寿，往往会请她给绣一些织品。 这时的国红性情更加沉静c专注，如果没有什么打扰，她能静静地连续绣上几个小时。 也就在此时她赶上了一个机会，六五年，北城钢铁公司要召入一批男工，但并不打算招女工。地方人力部门为解决女性就业，向企业提出招十名男工“搭”一名女工的要求。就这样，乐国红作为九名“幸运的”女性之一，随九十名男工“搭车”进入了北城钢铁公司。 她被分配到基建系统所属建设一公司，在工务队当了材料管理员。这是许多女孩儿都愿意干的轻省活儿，也颇为符合她性格中喜静的一面，但其实真正适合她做的事情是静而“有趣”的东西，即这种事情在静的状态下还要有相当挑战性，能充分激发起人的智慧和创造。像她曾经喜爱的刻剪纸和刺绣就都是这样。而材料管理员终日在库房里摆弄备品备件儿，就显得安静有余而“有趣”不足了。 父母对国红担任的工作持不同看法，柴秀玲认为这个工作简单c干净c轻省，很适合女孩子，图一个安稳c轻松；而乐永乐则对国红说：“要我看，你现在干的这活儿可不是长久之计。当工人就得学技术c长本事，年龄越大身上越有绝活儿，能干别人干不了的工作。要不然，你这辈子靠啥吃饭哪？！”国红在心里对父亲的话十分赞同。 工务队有个焊工班，成员是一水儿的男工。不知怎的，国红在路过他们干活儿的现场时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对他们工作的状态多看上两眼。 有一回，当她又这样做时，身后传来一声话语：“可别这么盯着看，会把眼睛晃坏了的！” 她回身一看，见说话的是位四十出头的师傅，满脸络腮胡茬儿，眼睛笑咪咪地挤成一条缝儿。国红认识，他是焊工班长王师傅。 “王师傅，我想仔细看看你们干活儿。”乐国红说。 王师傅想了想说：“嗷，那行，你跟我上这边儿来！” 国红跟着王师傅来到他干活儿的工位，王师傅拿起一只电焊防护罩递给她说：“使这个罩着脸看，就没事儿了。”说罢，他拿起自己的电焊防护罩和焊枪，蹲在地下干起活儿来。 国红也蹲在他旁边，用电焊防护罩遮住脸，仔细观看起来。 眼前的景象一下就把她吸引住了：透过罩上镶嵌的镀膜黑玻璃，她看见钢板和焊条端部间有一段短而亮的白色电弧，就像她刻剪纸时竖刀的刀刃儿，或者刺绣时绣针的锋芒；以这一小段白弧为中心，不断喷射出一簇簇焊花儿，它们纤细c修长而繁密，形态千变万化，就像姥爷种的菊花中那些花瓣细长如丝c颜色如雪的品种。“菊花”随着白弧的移动一朵接一朵不停绽放，在它身后留下一条规整笔直的白色闪亮的竖道儿，好像是花朵的枝干。 这个景象是静中有动的，造成这个景象的人也是静中有动的。她看到王师傅蹲在那儿就像一块磐石那么稳定，手握的焊枪没有丝毫晃动，脸上的神情充满专注和自信。她忽然感到这就是自己应该从事的工作，它静中有动c平淡中充满挑战和创意，令她渴望去尝试，就像她喜爱的剪纸c刺绣一样。 “王师傅，我想当个焊工，您能收我做徒弟吗？”待王师傅干完活儿，放下工具站起身时，乐国红对他说道。 “什么？你想当焊工？”王师傅对她的话颇感意外，脸上的笑意顿时全无踪影，摆着手说：“不行不行，你看看我这班里头有一个女的吗？！——这不是女孩子能干的活儿，你还是好好当你的材料库工吧！”说完也不等回答，转身便自顾走开了。 这时，一个焊工抬头冲她喊道：“哎，小乐同志，你可千万别当焊工，要不然，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啊！” 她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声。 回到家，她把这想法儿一说，不仅母亲坚决不同意，连父亲也犯起了嘀咕。 “我让你学门儿技术，是说让你干个适合女孩子的工种，像车工c电工c化验工什么的。可这焊工又苦又累又危险，干起工程来还得登高爬梯，的确不太适合女孩子。”永乐琢磨着说道。 “焊工能练出绝活儿吗？”国红问。 “那当然能啦！”永乐说：“技术好的焊工可是宝贝，一到干关键设备的时候就非得他来不可，别人就是不行！” “那我就要干焊工！”国红更加铁了心。 永乐没再说第二句拦着闺女的话。 星期天，国红专门去安兴镇大街西口路北的新华书店，买了本有关焊接专业的书籍，一看，原来焊工的确是个十分危险而艰苦的工作，一是因需要在带强电条件下操作，故易引起触电事故；二是焊接过程会产生电弧或明火，易引发火灾；三是电焊火花飞溅，易造成皮肤灼伤；四是焊接产生强烈可见光和大量紫外线，对眼睛c皮肤有很强的刺激；五是焊接易产生有害气体，危害健康；六是要经常登高作业，艰苦而危险；七是 她想，怪不得王师傅一口回绝了自己，人家那是好意。 但她不是个胆小柔弱的女孩儿，反倒有几分父亲那种“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倔劲儿。她相信什么事儿只要认真c仔细c能吃苦，就一定能够成功。 还没等她再次提出请求，王师傅倒主动找上门儿来了。 “国红啊，你是炼铁厂乐副厂长的女儿呀？”王师傅笑眯眯地问道。 “啊，怎么了王师傅？”她说。 王师傅说：“这倒好，人家都是想法儿把孩子往轻省地方弄，你爸却找到咱们一建公司领导，非要让你当焊工，还指名道姓让我收你做徒弟！” 国红莞尔一笑：“是我坚持要干，我爸才同意的。” 王师傅收敛起笑容，严肃地说：“要干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行，您说吧。”国红应道。 “一年之内，出了焊工班，不许说是我的徒弟，免得你吃不了苦走了，我王文祥丢不起这个人！”他看着她郑重地说。 “行，我答应您！”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干脆：“我不仅不能给您丢人，也不能给我爸丢人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 “真刀真枪”地操练起来，国红才体会到想当焊工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 确定转换岗位后，单位先送她到北城钢铁公司技工学校参加了为期四个半月的焊工专业培训，然后，就跟着王文祥开始学徒。除了上工程，工务队一般是上长白斑儿。清早提前半小时国红就到了班里，她拎着暖瓶到茶炉房打来开水，替师傅沏好茶，给师傅养的花草浇了些水，又把休息室整理清扫一遍，工友们才陆续到来。 开完班前会，王师傅交给国红一只铸钢管件把铁刷子和几张砂纸，让她把管件上的铁锈处理干净，但要求是得蹲着干活儿。 “能蹲多久蹲多久，实在蹲不住了再起来。”王师傅叮嘱道。 国红蹲下身子开始干活儿，起初倒也不觉得怎样，但时间一长就觉得双腿和腰背开始较劲儿。她记着师傅的嘱咐，尽最大努力坚持着，直到双腿发麻c腰酸背疼得难以忍受，她才放下工具，尝试着站起来。哪知刚起身到一半儿，只觉得头晕目眩c眼冒金星，“扑通”一下便坐倒在地上。 班里的工友们看着她，但没有人过来搀扶。 王师傅走过来说：“刚练蹲都会这样儿，不碍事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看看手表，微笑着又说：“头一回就坚持了43分26秒，真不赖，你这丫头还挺有个耐性！” 等国红缓上劲儿来，喝了杯水，王师傅说：“走，咱去趟医务室。” 在路上国红说：“王师傅，我已经没事儿了，就甭去医务室了吧。” 王师傅说：“不是去给你看病，是去称体重。干咱们焊工，‘蹲功’是基本功。将来干起活儿来你就知道了，大部分操作都得蹲着进行，所以只有蹲得住c蹲得稳c蹲得轻松自如，才能开始练习焊接。我看你身体虽然很结实，不过有些偏胖，不利于练‘蹲功’，恐怕要适当减减体重才行！” 到医务室往磅秤上一站，国红的体重为1385斤，果然偏高。 “怎么样，能把体重减下来吗？”回班的路上王师傅笑问道。 “要减到多少才合适呢？”她回问道。 “一百斤左右吧。”师傅说。 “行，我能办到！”她说。 乐国红身高一米六五上下，一直能吃能睡，体质健壮，上中学期间曾打破过校运动会女子铅球纪录。现在为了降体重，她早晨c中午七成饱，晚上只喝一碗粥，而且少吃肉c多吃菜，再馋嘴的美味儿也只尝一块。就这样，两个多月下来，她把体重降到了一百斤挂零儿，并且仍然坚持控制饮食，保持体重平稳。这一减肥使她的身材秀美婀娜了许多，工友们开玩笑说国红当焊工可是进对了门儿，手艺还没学呢，先把自个儿改造成了个“窈窕淑女”！ 体重一下来，“蹲功”果然就很快练到了火候，不光蹲着不费劲儿，身c手可以自如地转动c操作，而且，一蹲就是大半天儿，站起来也不再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于是，王师傅开始把焊工的“十八般武艺”一样样地教给她。 在现代工业的车c钳c刨c铣c锻c焊c电这些通用工种中，焊工是“手艺性”最强的一个工种（与它近似的大概只有钳工）。其它工种虽然也有技术好坏高低之分，但基本上是在依靠设备c设施c工具基础上发挥人的能力。如用各种机床加工零件，只要按规范操作就可以完成。但焊工则不然，即以最常见的电弧焊接为例，即使了解了全部操作程序，但在焊接中对电流及温度的掌握c对焊条及工件焊点熔融状态的感觉c焊接进程中控制焊钳的稳定程度c焊接速度的快慢控制等，都具有很强的熟练性c经验性要求，这与对传统手工艺人的要求非常类似。如果手艺不到家，那么焊接结果不是焊缝未熔合c未焊透c夹渣c有气孔，就是工件被“咬边儿”c烧穿c产生缩孔c变形过大c结出“焊瘤”等等，致使焊接失败。 而且，焊工所涉及的工艺技术范围非常广泛，是知识含量c技术含量最为丰富的工种。一名合格焊工至少要掌握电焊和气割及气焊这两大类技能，而电焊又分熔焊c压焊c钎焊三大类，其中熔焊又有电弧焊c电渣焊c电子束焊c激光焊之分，而仅电弧焊便又细分为手弧焊c埋弧焊c钨极气体保护电弧焊c等离子弧焊c熔化极气体保护焊等多种工艺方式，真是种类繁多c内容丰富c手段多样。如果再加上特殊条件c特殊对象的焊接技艺，就更显得这一工种内涵的复杂和深奥了。 这恰恰符合了乐国红做事情要求静而富于挑战性的性格欲求，她从小刻剪纸c做刺绣培养成的探索与创造能力被充分调动起来，大脑和肢体像海绵一样汲取着能够获得的一切知识c技能养料。她按照按照师傅传授的“静c平c稳c准c均”五字要诀，在实操中认真钻研体会，做到焊活儿时心要静c心态要平和c手要稳c焊点要准确c呼吸要均匀，为干好焊工活儿打下了坚实基础。 她的认真c刻苦c执著c顽强被王文祥冷眼看在心里，不由得暗中欣喜道：“嗯，还别说，这孩子体质好c性格沉静c肯钻研c悟性好c有韧劲儿，还真是块干焊工的好材料！” 一年后，乐国红非但没有当“逃兵”，反而开始崭露头角，活儿干得越来越漂亮，所承担的任务也越来越重要。 然而作为女人，她也因此失去了很多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 一个星期天，国红到大伯乐长乐家串门儿，大伯母温莉蓉和她一块儿上小区里的公共浴室洗澡。 澡堂子在鼎金居民住宅区只有一个，设在“新房子”二区东侧，有两层房高，全天开放，自带毛巾肥皂。浴室内外屋为更衣室，地中央背靠背摆放更衣柜，还放置了一只木桶，盛放拖鞋；更衣室靠墙放置数十张床铺，上铺薄褥子和床单儿，有枕头c毛巾被，供洗浴后休息c喝茶。 因为是周末，澡堂里人很多，她俩运气不错，找到了两张相邻的铺位。 国红脱下衬衫，用衣架架好放到更衣柜里，这时，忙碌着为大家服务的澡堂管理员朝她走了过来。 “您好！”管理员冲她说道。 “您好！”国红笑着回答。 “您有什么事儿吗？”见管理员看着她不说话，国红又问了一句。 “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管理员用不大的声音说。见国红一脸懵懂的表情，她凑近国红，压低声音说道：“您不能上这儿来洗澡！” “哎，她为什么不能上这儿来洗澡啊？你这人是怎么说话哪？啊？！”伯母温莉蓉一听就急了，扬声冲管理员嚷嚷起来。 这下管理员也绷起脸，提高了声音说道：“她为什么不能上这儿洗澡？你们进门儿没看《公共浴室有关规定》吗？！”她抬手指了指更衣室门旁的墙壁。 那儿确实贴着一张告示。 温莉蓉走过去看了片刻，回过身来说道：“这规定怎么啦，我们有哪样儿不符合规定了？啊？” 管理员说：“好吧，我本来是想给她留个面子，既然你们就是不明白，那我就念给你们听听：‘《公共浴室有关规定》第三条：患有皮肤病的人员不得进入公共浴室洗浴。’这回该明白了吧？！” 温莉蓉一听更急了：“哎，你说谁有皮肤病哪？啊，你这人怎么能瞎说八道呢？！” 管理员也急了，她拉起乐国红的一只胳膊说：“我瞎说八道？你让大家伙儿看看，这不是皮肤病是什么呀？啊？这要是传染了大家伙儿，谁担得起这份儿责任哪？啊？！” 围拢过来的人们看到，乐国红胳膊上分布着几处斑块儿，小的如黄豆粒儿，大的如拇指盖儿，颜色有的棕褐c有的暗紫，形状有的扁平如疤痕，有的凸起如肉瘤。 “再看看，这只胳膊也有！”管理员又拿起国红的那只胳膊。 围观者不免议论起来：“哎呦，可不是嘛，这长得还不少呢！” “年纪轻轻的，怎么会长这些东西呢？！” 温莉蓉分辩道；“哎呦，这都是烫伤！我侄女儿是个焊工，这都是学徒c干活儿的时候烫的，哪儿是什么皮肤病啊？！” 人们听了又议论起来：“干活儿烫成这样儿啊？那可是够遭罪的！” “谁说不是呢！女孩儿家干嘛当焊工啊？烫成这样儿，多难看呀！” 管理员说：“干活儿烫的？有医院的证明吗？要有，就可以让她洗！” 温莉蓉哭笑不得：“这c这谁还没事儿随身揣着个医院证明啊？真是的，” 这当儿，国红已经取出衬衫穿好，又拿上自个儿的外衣，对温莉蓉说道：“伯母，您自个儿洗吧，我先出去了！”说罢，便转身小跑着出了浴室。 管理员对温莉蓉说：“您别怪我，谁进来我都得注意观察，这是对大家伙儿负责，也是我的责任。” 周围的人也纷纷替管理员说话，温莉蓉自然明白这个理儿，便不再计较，澡也没洗，赶紧出来追乐国红。 国红出了澡堂一溜小跑，直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路边儿洋槐树下才停了下来。 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她一面用手绢儿擦拭，一面不停地抽咽。 这并不是后悔的眼泪，但这是每个女孩儿对失去的美丽都会产生的本能的怜惜与不舍。女性对美丽的渴求与爱惜是与生俱来的，国红也是从小就喜欢穿漂亮衣服c梳好看的小辫儿c拥有美丽可爱的布娃娃。长大后，她也和每个女孩子一样，把姣好的容貌当作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在正式转岗当焊工前，王师傅向她讲明了所面临的一切可能性，包括安全方面的各种问题，还让她看了自己被烫伤的手臂。而这也的确是让国红最为犹豫的时刻，她当然不想让自己身上留下难看的疤痕。但不同寻常的是，经过思考，不甘平庸c要有所作为的竟然战胜了爱美的天性，她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当一名焊工！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虽然每次干活儿前都作了充分的劳保防护准备，但那些跳跃c闪烁的焊渣就像无孔不入c捉摸不定的幽灵，瞅个冷子便从袖口c领口钻入进去，而这时是无法把它迅速去除掉的，只有咬牙强忍住钻心的疼痛。 第一次被焊渣烫伤时正值夏天，由于身上老出汗，而且干一天活儿下来免不了还要洗个澡，所以伤口不容易愈合，有十来天时间她都是带着伤痛上班干活儿，尤其是让汗水一泡，那钻心的疼痛真是火烧火燎，像上刑一样。 但这并没有让国红退缩。妈妈看着她的伤疤，心疼地流着泪说：“看看都烫成啥样儿了！红红啊，要不别干这个了，咱换个工作吧！” 她笑着说：“没事儿的妈，下回我小心点儿，就不会烫着了。” 爸爸看着她问：“怎么样？你觉得这么干值得吗？” 国红说：“我出生那年你不顾我和哥哥年幼，报名参加志愿军，还咬破指头写了血书，你觉得那么干值得吗？” 永乐笑着摸摸她的头说：“行，是我乐永乐的女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 比付出形象代价更痛苦的是还要付出爱情的代价。 她所在的焊工班是一水儿的小伙子，他们佩服她c赞赏她，也同情她，和她都是吃喝不分c有求必应的“铁哥们儿”，但说到感情问题，则个个儿都显得比较“理智”和“现实”了。这也很好理解，生活本来就是现实的，生活中的大多数人也往往是现实的。小伙子搞对象，当然希望找容貌及体态姣好c工作轻松惬意又挣钱的那种女孩儿，这样不仅自己满意，家里也会一致赞同，搞得恋爱时甜甜蜜蜜c结婚后和和美美，成就美事儿一桩。而若是与乐国红谈恋爱，她身上的伤痕破坏了形象，令男方心中总感到别扭与缺憾不说，男方自己本已是焊工，再找个同样工作的人作妻子，天天都得相互担心，家里人也跟着担心，这就不仅不是图个平平安安过日子，而简直成了自找不自在！所以，“铁哥儿们”们都谨慎地与国红保持着工友加朋友的关系，从不越雷池一步。而国红当然也有“自知之明”，更不会去自讨没趣儿。 给她介绍对象的自然也有不少，虽然对国红从事的工作一般都不太满意，但国红人长得要模样儿有模样儿c腰身段有身段，故初次见面时男方的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人常说婚姻是自私的，有人为了结婚会隐瞒自身缺点，待“生米煮成熟饭”后再“走一步说一步”。可国红是实在人，她不想通过藏着掖着得到那种不牢靠的爱情。所以，见面时她总是主动跟人家介绍自个儿的工作情况，还挽起袖子让人家看手臂上的伤疤。这样，对象自然也就谈不下去了。后来介绍的多了，见面时她干脆挽起衣袖，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先让对方看见，要真有“看得下去”的再开始谈别的。但遇到的基本都是“看不下去”的，最多是看到之后关心地问问情况，然后再礼貌地告辞。 这样拖来拖去，直到七七年底，二十六岁的“大姑娘”乐国红还是没有解决个人问题。 为此事立下“汗马功劳”的是乐国庆媳妇儿康卉昕，她原先在怀柔的北京起重设备厂工作，结婚后为照顾家才调来北城钢铁公司，在属于基建系统的机运公司任技术科副科长，这样，她就认识了吊装一队队长熊卿望。 在北城钢铁公司基建系统有两个“名人”，一个是一建公司的乐国红，因为她是全北城钢铁公司唯一的一名高级女焊工；另一个就是熊卿望，因为他拥有多项吊装方法专项发明，在业内有“熊一吊”的绰号。康卉昕很佩服熊卿望，当了解到他还是单身时，就想到要把他介绍给小姑子乐国红。 康卉昕为国红的婚事没少操心，以前也给她介绍过几次，都没成功，可这次的状况却大出康卉昕意料之外。 “国红，我们单位有个男同志是单身，人挺不错的，嫂子介绍你们见见面儿，先相互了解一下？”康卉昕说道。 “是谁呀？”国红问。 “他叫熊卿望，是个吊装队队长。” 国红垂下眼皮：“他呀，我认识。不用见面儿，你去问问他，只要他同意就行！” 康卉昕太惊讶了，见了多少个人都不成，这回还没见面儿呢就把“决定权”交给人家了，看来是有七分乐意呀！ “看来你们俩还挺熟啊？”卉昕笑道。 “熟极了，我俩还打赌，谁先结婚谁请客呢！”国红笑道。 喜出望外的康卉昕赶紧找了个机会，把跟乐国红搞对象的意思告诉了熊卿望。 “这件事儿我没意见，”熊卿望说：“不过我的年龄偏大，别委屈了人家国红。麻烦您跟国红说清楚这层意思，如果她不介意的话，那就好办了。” 康卉昕又把熊卿望的意见转达给国红。 国红说：“他年龄大点儿倒不是问题，关键是我的具体情况他能不能接受！你跟他说，这焊工我可是得干一辈子，别说胳膊c腿上有伤，说不定哪天还破了相呢！——能接受就谈，接受不了就拉倒！” 康卉昕忙说：“呸呸呸，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她又把国红的意思转达给熊卿望，他听了说：“我佩服的就是她这种志气！咱工人干活儿凭什么？凭的就是本事！一个女同志能当上高级焊工，身怀绝技，让人打心眼儿里敬佩！这次‘新二高炉易地大修’工程，最关键的喷吹煤粉储罐儿北城钢铁公司领导点名要让她来干才放心。这样的好同志，我向她学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她身上有伤呢！麻烦您跟她说” 话这么传过来传过去的，可把康卉昕弄烦了c惹急了，她心想：“嘿，你们俩‘打电话’，我成了那电话线里的‘电流粒子’啦！” “你们俩到底见是不见哪？要是不打算谈，我可就不管了啊！——甭老拿我当‘传话筒’！”她佯怒地对熊卿望说。 这下熊卿望慌了，连忙说：“见c见，您安排时间吧！” 周末，熊卿望和乐国红在安兴镇大街东胡同口的电影院门前见面，熊卿望为此提前买好了电影票，是刚上映的反特片《黑三角》。 他们提前半小时到达，在影院前空场的一个角落里聊了起来。 “小乐同志，你嫂子把你的意思跟我说了。”熊卿望先开口说道。 “她把你的意思也跟我说了。”乐国红神态平静地说道。 “那你是怎么考虑的？”他问道。 “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儿。”她说。 “咳，其实呀，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么个机会！”熊卿望说。 国红没听明白：“你说什么？等什么机会？” “是这样，”熊卿望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喜欢你的勇气，喜欢你在学技术上的那股子钻劲儿，也喜欢你没有一般女孩子身上的那种骄娇二气。我也知道你没对象，也特想跟你谈朋友，可我比你大十一岁，年龄差距太大了！所以我没有勇气跟你提这个事儿，也确实从心里怕委屈了你。” “那你为啥还等什么机会呀？”国红莞尔一笑问道。 “咳，不说可不等于不想啊！”熊卿望也笑道：“不光想，还想得厉害，想得吃不香睡不着的！人家也没少给介绍对象，可我就觉得谁也比不上你好！别看咱俩见面儿就开玩笑，还打赌说‘谁先结婚谁请客’，可嘴上说着笑着，心里头那个别扭劲儿就甭提了！” “嘿嘿”国红捂着嘴轻笑起来。 熊卿望接着说：“我总想啊，要是有人给咱俩牵线搭桥c从中介绍一下那就好了，这样我至少可以把心里头想的说出来，让你知道我的心思，至于成不成的那就两说着了。可是人家看咱俩那么熟，都觉得没必要再从中介绍，你说这事儿急人不？” 这下，国红“咯咯”地笑得更厉害了。 “你别笑，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熊卿望说：“还好，来了你嫂子这么个外来人儿，终于给了我这么个机会！” 说到这儿，有些动情的他竟忍不住拉起国红的一只手：“国红，我还是那句话，成不成的没关系，可千万不能委屈了你！” 泪水挂在了她的面颊上，片刻，她轻轻地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 为支持姐姐结婚，乐国盛搬去住职工单身宿舍，把北屋的西房让给姐姐c姐夫做新房。七九年初结婚，到八零年过完春节后的雨水节气那天，国红生下一个男婴。凑巧的是，也在同一天，乐长乐c温莉蓉的儿媳妇于瑞兰也诞下了一个女婴。 于瑞兰是北城钢铁公司主管基建的副经理于大贵的女儿，和乐长乐c温莉蓉的儿子乐志强同在北城钢铁公司中小型轧钢厂工作。于瑞兰是线材车间技术员，乐志强是线材车间一轧钢工段丙班班长，他表弟乐国盛是班里的一名工人。 线材车间是北城钢铁公司最“牛气”的单位，因为公司最主要的终端产品——盘条钢c螺纹钢就出自这个车间；轧钢工是线材车间最“牛气”的岗位，因为盘条钢c螺纹钢就是由他们操纵设备生产出来的；一轧钢工段是轧钢工岗位中最最“牛气”的岗位，因为该工段设备落后，是半手工化操作，最能体现出轧钢工的本事。 一轧钢工段的设备堪称“老态龙钟”，它学名儿叫“半连续式线材轧机”，是从城里拆迁过来的。 在西直门外西临西直门北街c东距北护城河二里地的地方有个形成于清代的村落，因只最初有五c六户人家，故称为“小庄”。后来发展到住户近百，多为菜农c小商贩，但村名依然未变。三八年，日寇占用村南土地建设“淡路制铁所”，主要设备有一座13米长小加热炉架250毫米轧机c五架230毫米轧机，分别用200马力c250马力电动机带动，日产小圆钢c马掌钢3至4吨。这是北平第一家轧钢企业。四五年日本投降c国民党接收后，将厂子拍卖给私人经营。五三年春，由市建筑材料公司接管，实行公私合营，定名为“西外轧钢厂”。 合营后，西外轧钢厂不断扩大，到六零年，由过去一个车间c几十个人发展为三个轧钢车间个机修车间个焊条拔丝车间c十个科室，全厂29台轧机千二百多人。其中，二c三车间是五九年建成投产的新车间，厂房面积分别近四千平方米，装配当时全国一流的“半连续式线材轧机”设备，轧钢流水线由加热炉和开坯c毛轧c精轧三大机组组成。该厂主要产品线材（又称盘条）应用广泛，以前主要依靠进口，所以，上级对该厂十分重视，如谢观澜前来视察时就提出“一根盘条一口井，一根盘条一间房”支援农村和城市建设的要求。 经不懈努力，西外轧钢厂生产节节上升，六零年年产62 万吨，比五六年年产8877吨翻了几番；六四年年产135万吨，突破上级提出的年产10万吨指标，品种也由只产一般钢材，发展为可产优质线材c合金钢材c弹簧钢材c铆罗钢材c工具钢材c铜包钢材c舰艇用材等，焊线钢材还获得国家银牌奖。六十年代初，全国仅上海c天津c沈阳c北京四家能轧线材的轧钢厂，共年产80万吨。西外轧钢厂线材占全国总产量五分之一，被称为“市冶金行业‘一只鸡的一条鸡大腿儿’”。 西外轧钢厂使用北城钢铁公司生产的初轧坯，七十年代初，为节省坯料运费c降低成本，上级将该厂二车间成建制划拨给北城钢铁公司，迁建在中小型轧钢厂东侧。到七十年代末，这条运转二十年的“半连续式线材轧机”生产线已相当落伍，早该进行改造。但出于与二高炉同样的原因，改造之议遥遥无期。 设备越落后，就越凸显出操作工人“手艺”的价值。 轧钢车间是一座面积近4000平米的长方形高大厂房，由东往西分为坯料区c加热炉区c粗轧机机组区c中轧机机组区c精轧机机组区c成品区。坯料区堆放待轧钢坯，加热炉将横截面积90乘90毫米c100公斤重的钢坯加热至1200—1250度后，经自动辊道传输到粗轧机组，由工人用大撬杠喂入7道轧孔，将方坯轧制成圆钢。圆钢经由自动辊道来到横列式中轧机组区域，这里便是乐志强“大展拳脚”的天地。 只见他头戴柳条安全帽，颈围毛巾防止钢屑溅入，身穿特制防火工作服，足蹬轮胎厚底皮靴，手戴帆布厚手套，拿着把大号长柄管钳，俨然一位雄赳赳c气昂昂的“轧钢斗士”。 中轧机组是三列横列式轧机，由三台电动机和十架三辊轧机组成，分别是：一号电动机带动1架c2架轧机为第一列，二号电动机带动3架c4架c5架轧机为第二列，三号电动机带动6架c7架c8架c9架c10架轧机为第三列。乐志强的岗位在第一列与第二列之间，这个岗位要同时照顾三架轧机，而其它岗位只需照顾两架轧机。 从粗轧机组蹒跚而来的热圆坯如同一条周身通红的蟒蛇，先钻入1架轧机下c中轧辊之间的轧孔，站在1架轧机后的乐志强早就严阵以待，单等“火蛇”全部出孔c自动辊道变为逆向的一瞬间，挥动大管钳衔住“蛇尾”，借着辊道转动的力量用劲儿一悠，就把“蛇尾”准确喂入1架轧机中c上轧辊之间的轧孔中，于是“蛇尾”变“蛇头”，进行第二次轧制。这个动作说来容易，其实是时机稍纵即逝c间不容发，要求做到“三准”。头一准是管钳夹料部位要准，准了才有利于喂钢，没夹准想改可没有时间；第二准是悠料时机要准，早了辊道没有逆动助力，悠不起来；晚了辊道带着“火蛇”撞向轧辊，造成事故；第三准是喂钢分寸要准，做到不偏不倚c不冲不泄，令“火蛇”舒服地入孔；如果力道不准，不是憋钢就是“耍龙”。 “火蛇”全部退出1架轧机后，再次“蛇头”朝前奔2架轧机而来，而乐志强已等在2架轧机身后，把上述动作重复一遍。这时，“巨蟒”已变成一条“长蛇”。“长蛇”继续前进，乐志强钳住“蛇头”将它送入3架轧机。自此，这条“火蛇”便一路向前，依次通过后面各架轧机，奔向精轧机组，最后，成为一根3846米长的线材（打捆后即为盘条）。 在此过程中，中轧机区域另有七名工人与乐志强一同工作，他们都穿戴齐整c手握大管钳，各司其职。“火蛇体温”超过千度，在轧机间游走，散发着灼人热浪。穿戴厚实严密的工人如同进了桑拿室c烘烤间，个个满面通红c人人大汗淋漓。区域两边各有一台大功率风扇不停吹风送凉，也难解工作现场的高温酷热。工人一班活儿干下来要流几斤汗，如果工作服不洗直接晾干，就能像胄甲一样戳立在地上。市民百姓夏天都爱喝甜滋滋的北冰洋冰镇汽水儿，但在钢铁企业的各个高温岗位上，为补充身体盐分的大量流失，工人喝的都是钢铁企业自制的“盐汽水儿”。炼铁c炼钢c轧钢各厂都建有盐汽水站，工人们拿着作为劳保福利的汽水票，带着暖水瓶c饭盒子就可以去打盐汽水儿。 所以，轧钢生产场面就像一场大型“舞龙会”，如果在厂房一角的天车制高点架上台摄影机，就可以拍摄到非常壮观的场景：加热炉c粗轧机组c中轧机组c精轧机组是四个不同的“舞龙”区域，一根根闪着金黄色光芒的小方坯被加热炉“张口吐出”，行走到粗轧机组变成一条条“火蟒”，穿行过中轧机组后又变成一条条“火蛇”，再经过精轧机组后成为一捆捆暗红色的“火线”。红坯c“火蟒”c“火蛇”c“火线”，这些红光闪闪的钢材在车间里不停地行进c游动，构成一条活力四射的火的“河流”。 但这只是生产一切正常时的状况，而更体现轧钢工“手艺”和“身价”的，则是停机时的调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 想让“火蛇”听话并不容易，中轧机组十架轧机c三十只轧辊c二十个轧孔，那一点儿没调整好，“火蛇”都得跟你“耍脾气”。 比如轧制中产生“鹅头”，这是工人对轧件离开轧辊后发生扭转c弯头状况的俗称，也叫“豆角弯”。但同是产生“鹅头”，原因却各种各样，可能由于上c下轧辊套筒不一致造成；可能由于轧件发生不均匀变形导致；也可能由于轧件头部温度偏低引起，要想判断准确，全凭丰富的经验和细致的观察。 再如，轧件离开轧辊后发生向两面摆动状况，俗称“耍龙”，摆动严重时还会伤及人员。而“耍龙”原因亦是各异，可能由轧辊压下量太小引起；可能由上道次轧件太薄导致；也可能由轧辊导板松动造成。究竟是何原因，同样需要靠丰富的经验和细致的观察。 轧钢生产是“一条龙”作业，流程中任何一点发生故障，就得全线停机进行检查c调整。设备刚拆迁过来后，曾经有连续十八个月因事故频繁而未完成生产计划的痛苦经历，而乐氏表兄弟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身经百战”，磨练出了过硬的技术“绝活儿”，并被工友们昵称为“乐家军”。 每天上岗交接班儿后，只要“乐家军”中的一个从加热炉出口到精轧机组尾部走上它一遭儿，大伙儿就只管放心开机生产吧，保管那些红坯c“火蟒”c“火蛇”c“火线”都顺顺溜溜，一根挨一根通过整条生产线，由坯料变成成品，那个顺畅劲儿啊，比三伏天儿就着蒜瓣儿吃过水炸酱面还痛快！ 万一出点儿岔子也甭着急，停车后，“乐家军”一手拿把大号板子，一手拎把八磅铁锤，到事故点左瞧瞧c右看看，给这个螺母紧上半扣，给那块导板来上一锤，然后冲主控室一挑大拇指：“没事儿了，开车！”保管手到病除，就这么神奇！ 可要赶上“乐家军”哥俩凑巧都没在，那还真备不住会出麻烦。虽然其他人里头也有技术好的，但火候总差着那么一点儿，但只这一点儿，就要在时间和效果上付出代价。由于这种活儿经验在其中起很大作用，所以虽然只是一层“窗户纸”，但要捅破它，则需要更多的灵气与悟性。 乐志强性情寡淡c不苟言笑，工作中严肃c较真儿，生活中离群儿c少语，所以大多数工友对他还有点儿怵头。只有一个人能“治”他，那就是线材车间技术员儿于瑞兰。 于瑞兰从北京钢铁学院轧钢专业毕业后来到北城钢铁公司，分配到中小型轧钢厂线材车间当技术员。她专业知识扎实c工作勤勉c肯学善钻，很快就成为车间的技术骨干，线材车间一c二工段两套截然不同的设备，她都能承担起技术方面的有关工作。 于瑞兰与乐志强的关系首先是在业务上建立起来的。乐志强虽不太合群儿，但只要涉及学业务c长本事的事儿，他就会非常主动。所以，是他首先来到车间办公室，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儿请于瑞兰给他当辅导老师的。这件事儿在车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要是别的小伙子这么干，准会被说成是“别有用心”，但却没人敢这么说乐志强。于瑞兰当然也知道“乐师傅”的名头，没想到他竟会向自己屈尊就教，很受感动，便收下了这个“学生”，并同时向乐志强拜师，向他学习实际工作中的丰富经验，乐志强也欣然应允。这段相互拜师求教的故事成为一时佳话，还被记者在《北钢报》上作了报道。 之后的事情表明，乐志强既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师傅，他从于瑞兰那儿学到了很多书本知识，充实c提高了自己的理论水平；同时，他也传授给于瑞兰许多宝贵的实践经验，对她开展技术工作发挥了很大作用。当然，作为他的老师，于瑞兰也就拥有了对他“发号施令”的权力。所以，工友们想让乐志强作什么事，往往会找于瑞兰出面帮忙，还真的让一向对业余文体活动不感兴趣的志强参加了几次集体活动，并使人惊奇地发现，其实志强有着很好的运动天赋，还有着一副颇具感染力的动人歌喉。 这样的相互接触，在于瑞兰感情上首先产生了“化学反应”，她觉得像乐志强这样在工作中认真负责丝不苟的人，在生活中也一定会是个顾家疼人的好丈夫。她以东北姑娘特有的泼辣，主动向志强展开了“爱情攻势”。可哪知道，头一次约他看电影，等快到点的时候，来的人却是志强的表弟乐国盛。 论技术，乐国盛跟表哥志强不相上下，也完全有资格当个大班长。但他却有着比较明显的缺点——自由散漫。 国盛在工友中间有个绰号：“乐大圣”，这有两层含义，一层是说他干活儿“手艺”棒，身上有本事；二层是说他活泼洒脱c随意任性c不服管束。他思想活跃c好奇心强c追求时髦c喜欢猎奇，北城钢铁公司区域内的第一条喇叭裤肯定是他穿上身的，第一副“麦克蛤蟆镜”肯定是他架到鼻梁上的，第一台双卡磁带录音机也肯定是他拎着在居民小区四处“哇哇”乱响的。 在单位，他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本来厂里规章制度c劳动纪律管理就十分松弛，加上他“手艺”好，就更没人敢惹他了。他对此还振振有词：“‘四十一块三，甭想把篇儿翻。多干不多给，少干也挣钱！’我这技术比八级工一点儿不差，可这二级工的工资拿了多少年了？！生产完不成也拿这点儿钱，产量翻了番还拿这点儿钱，这‘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原则打哪儿体现出来了？！你们不按政策办事儿，还不许我们工人有点儿‘忙里偷闲’的个人自由空间哪？——按点儿来到点儿走可以呀，不过谁有本事谁来调轧机，调不好甭干活儿，咱们全都踏踏实实歇着！” 他这番话还真有几分占理，连车间领导也说不过他。 论起兴趣爱好来，乐国盛跟于瑞兰倒是非常相近，两人都是活跃的文体爱好者，能歌善舞。不仅如此，在刚刚恢复兴起的交际舞热潮中，他俩还是一对儿舞伴儿。 那是不久前的一天，乐国盛来找于瑞兰，说他哥哥国庆就读的“京华冶金机电学院”周六晚上要举办交际舞会，问她想不想做国盛的舞伴儿，一起去学跳交际舞。瑞兰答应了，于是，国庆提前两天在一个傍晚带他俩去拜访了他的班主任夫妇。这是一对儿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的交际舞水平很高，也是这次定期举办交际舞会的发起及组织者之一。国盛c瑞兰在他们家“开了两天小灶”，随后便参加了周六的舞会。 学院跳舞的地方是一间腾出的大教室，地板擦得干净明亮，打了一层蜡，屋顶拉上了彩带c安装了彩灯。舞会还没开始，教室里四周靠墙就坐满了提前来到的师生。由于没有乐队伴舞，舞曲便由盒式录音机进行播放。 一曲《彩云追月》的舞曲响起，国庆班主任夫妻踏着鲜明活泼的节拍跳起五六十年代苏式探戈舞，吸引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苏式探戈发挥古典俄罗斯芭蕾舞优势，消减了阿根廷探戈的，增加了美感与轻快。只见他俩步幅一致，配合密切，转身投足步伐整齐协调，舞步花样丰富俏丽，赢得了阵阵热烈掌声。 接着是另一对儿老师在《多瑙河之波》圆舞曲伴奏下跳起欧式华尔兹，两人身段和舞姿十分优美，面部表情始终保持微笑，动作如波浪起伏，旋转时流畅潇洒，把青春和活力的气息诠释得淋漓尽致，也赢得全场的热烈掌声。 此后，作为主持人的国庆班主任邀请坐在四周观赏的同学们下场一起跳舞，但在场所有同学大概怕自己跳得水平不高，都没有胆量出场。这时，只见国庆班主任微笑着把目光投向乐国盛c于瑞兰，目光中充满鼓励与期待。乐国盛c于瑞兰都是活泼外向的性格，见状互相看了一眼，便起身携手走下舞池，大教室里立刻想起鼓励的掌声。 国庆班主任播放了一首这两天刚教给他们的邓丽君慢三节奏的曲子《初恋的地方》，他俩按照老师所教，跳得中规中矩，轻松自如，十分成功。 其实，乐国盛很喜欢于瑞兰，是她若干位追求者之一。所以，这次能与她一同学跳交际舞他非常高兴，感觉与她的关系由此迈进了一大步，心中其乐也陶陶。哪知其后不久，就发生了于瑞兰主动邀请乐志强看电影的“突然变故”，令乐国盛大感意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 “你咋上这儿来了？！” 在安兴镇电影院门口，于瑞兰绷着脸看着乐国盛问道。 乐国盛来前精心“捣持”了一番，他留蓄得长长的浓发完全遮住了前额c遮住了耳朵，像顶“钢盔”一样扣在头上，被发油润饰得溜光水滑；鼻梁上架着副浅茶色“蛤蟆镜”，镜片上带着商标；上身穿一件藕荷色大翻领儿暗花儿衬衫；下身是一条白色长筒喇叭裤；脚上穿一双棕白两色尖头皮鞋，通身上下既时髦又新潮。。 “嗨，我来不是挺好的吗？”他笑嘻嘻地说道。 “没跟你打哈哈啊！快说，到底咋回事儿？！”于瑞兰的脸色更难看了。 见姑娘真生气了，国盛赶忙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儿：你这两天给他讲的课他没全弄明白，想好好琢磨琢磨，再把作业做完。总而言之，想当个好学生呗！——所以，他就让我来了，嘿嘿。” 这套词儿是国盛在来的路上想好的，其实昨天下班儿他和乐志强在厂门口分手时志强把电影票交给他，并没说什么理由，或者说志强说的“理由”他不能向于瑞兰转达。他问志强“明不明白一个姑娘家主动约着看电影是什么意思？”志强说明白，但他现在还不想搞对象。国盛火儿了，说“你可真不识抬举，也不知道人家姑娘看上你哪点儿了！——你这么干，瑞兰得多伤心哪？！”志强一瞪眼说：“哪儿那么多废话？这票你要不要？不要就作废拉倒！”国盛夺过志强手里的票就骑上车走了。 国盛知道于瑞兰挺喜欢乐志强，但他觉得根本没可能。这俩人一个那么活泼，一个那么“死性”；一个业余生活那么丰富多彩，一个除了工作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怎么能捏故到一块儿呢？他也明白表哥知道他喜欢瑞兰，所以才会把电影票让给他。虽然他觉得表哥这样做伤害了瑞兰，但表哥的这份情意还是令他心存感激。 “嗷，搁家做作业呢哈，真是个‘好学生’！”于瑞兰边说边抹开了眼泪儿：“去，你去告诉他：这两张电影票就是最重要的作业，我要亲口听他告诉我答案！——你去把他叫来，多晚我都搁这儿等着他！” 国盛不懂得女人的思维逻辑，她们对不同的事情是从不同角度思考的。对待业余生活，就从如何过好业余生活的角度来考虑；对待家庭生活，就从如何过好家庭生活的角度来考虑。对这两者的思考可以没有任何关系。更具体点儿说，选择舞伴儿，国盛更合适，那就选择国盛，因为他只是舞伴儿；选择伴侣，志强更合适，那就选择志强，因为他才是丈夫。在女性看来，这是逻辑非常清晰，没有任何矛盾的。 美国有位叫约翰格雷的心理学博士写了本名为《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的书，其中指出男性思维更专注于目标，女性思维更专注于自身感受；男性思维更关注于未来，女性思维更关注过去和当下。以这个结论同样可以分析乐国盛与于瑞兰在思维上的不同：国盛关注的是未来能与瑞兰搞对象这一目标，所以他把和她在一起搞文体活动c跳交际舞都当作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各个环节；而瑞兰关注的是在业余生活c家庭生活中自己都应获得最佳感受，而如何获得这种感受，她依据的是过去的经验和当下的需要。显然，依据过去的经验，选择志强当舞伴儿不可能让她获得最佳感受；同样，选择贪玩儿又爱花钱的国盛作伴侣，她觉得也不能在家庭生活中让她获得最佳感受。因而，选择舞伴儿国盛更合适，那就选择国盛，因为他只是舞伴儿；选择伴侣志强更合适，那就选择志强，因为他才是丈夫。 哎，既然来自不同星球，那想不到一块儿又如之奈何呢？！ 国盛只得赶忙去找志强，他从安兴镇骑车去鼎金住宅区，再和志强一块儿骑车回来，路上得用半个多小时。 快到电影院门口时他停住车，对志强说道：“表哥，我不过去了，就在这儿等你们。——你记住我的话，甭管她发多大火儿，你就是四个字儿：‘检讨c认错儿’，千万别顶嘴，听见了吗？！” “知道了。”志强说。 看见志强推着车过来，于瑞兰往前迎了几步，微笑着说：“呦，还挺快的哈，跟伯父伯母打招呼了吧？” 志强说：“打了。——于老师，我” 瑞兰打断他说：“这旮人多，咱俩往那边儿走两步。” 走到僻静地方，瑞兰说：“志强，我问你，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志强忙说：“没有，我还没打算搞对象呢！” “那你是打算一辈子单身？”她又问。 “那倒也不是。”他回答。 “那你为啥要躲着我呢？难道我就这么不着你待见吗？”她的话音里带了哭腔儿。 乐志强连忙解释：“于老师，你可千万别误会，——咳，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怕人家说闲话！” 瑞兰问：“是谁呀？说啥闲话呀？” “我拜你为师的时候，就有人说我是‘别有用心’！”他说。 “咳，人家那是说笑话呢，你也当真哪？！”她不由得笑道：“再者说了，小小子追小姑娘，哪个不得使点儿‘别有用心’的招儿啊？这不挺正常的事儿吗？！” “哎，我当时真的是一心一意想跟你学知识，没有别的想法儿！”他认真地说。 “行啦行啦，谁不知道你是有名儿的学习狂c工作狂！”她说着歪着头笑看着他道：“——那你说说，现在你对我有啥想法儿没有啊？” “嘿嘿，”他笑着挠了挠头。 “别笑，说实话！”她认真地说。 “说实在的，现在我还真的对你有想点儿法儿！”他说道。 “呸！有想法儿你把电影票随便就给别人儿啦？！你就不怕我真的跟别人好上了？” “嘿，不是有那么句话吗：是你的想跑也跑不了，不是你的想要也要不着！”他有几分狡诘地笑着说道。 “哼，你们这号蔫人哪，就准有这种蔫儿主意！”她嗔怪地伸手在他胳膊上戳了一指头。 “——哎，我又买了两张夜场的电影票，今天你得先陪我吃饭，再陪我看电影儿，然后送我回家。我看你工作能力不差c学习能力也不差，就是生活能力太差，我这个当老师的得好好给你‘补补课’！”她说。 志强笑道：“行，于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在不远处的暗影里，两人的对话随着微风一句句传入乐国盛耳朵里，他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 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乐国红的儿子和乐志强的女儿在同一天出生。 他们都是在七九年春天前后脚儿结的婚，那会儿是“新二高炉易地大修工程”最紧张的时候，乐国红c熊卿望都吃住在工地上，新房粉刷翻新c家具用具准备c结婚庆典筹备等一应大事小情，都是姥爷柴玉喜c母亲柴秀玲张罗起来的。因熊卿望的家在妙峰山下的山村，所以，他也像当年乐永乐一样，到柴玉喜的小院落里做了“倒插门儿”女婿。由于工地工作紧张，乐国红c熊卿望只是在办喜事儿的当晚回了趟家，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喜糖返回工地，连三天婚假也没歇成。 而乐志强c于瑞兰由于在正常生产的轧钢厂工作，结婚过程就显得比较从容。他俩的新房是鼎金住宅区乐长乐家正房南面自建的一间西房。因为长乐家是排房最西头的一间，所以在排房南面可以盖起两间自建房来，而长乐的邻居阎岩家则只能盖一间。长乐家这两间自建房一间给志强当新房，另一间把温莉蓉父母从农村接来居住。 那天的婚礼和今天给“一龙一凤”两个婴儿过百日一样热闹，长乐家大大小小四间房里热热闹闹挤满了人，待不下的还“占领”了隔壁阎岩家。婚礼上级别最高的领导是于瑞兰父亲c北城钢铁公司副经理于大贵，他也是婚礼上最令人感慨动容的人。 于大贵本是个大大咧咧c风风火火的爽快人，可那天他却充分表现出一个父亲对女儿温柔c细腻c疼爱有加的一面。于家住在北城钢铁公司厂区内古井山东北侧的临湖村，按照约定，婚礼开始前半小时，中小型轧钢厂给派的一辆大轿车载着乐长乐c温莉蓉c新郎乐志强c伴郎乐国盛，以及作为单位代表的轧钢厂工会主席等人，来到于家接新娘。此前，瑞兰母亲给瑞兰化妆打扮时，大贵就站在离她俩一米多远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静默无语地望着女儿。那目光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那表情似乎很淡，又似乎很浓。以至于瑞兰忍不住开口说道：“爸，你搁那儿愣着干啥？给我讲个笑话儿听呗。” 于大贵脸颊抽动一下，想笑，没笑出来；嘴角儿颤动一下，想说，也没说出来，却一转身走了出去。 等登上大轿车，大贵跟轧钢厂工会主席商量：“让车子在厂区里绕一圈儿成不？俺家这个是独生女儿，结婚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咋也得风光一遭呗！” 厂工会主席笑道：“行啊于经理，这大喜的日子，咱当然得听‘老丈杆子’的‘命令’啦！” 于是，车窗上贴着大红喜字儿的大轿车没有奔北出厂区小北门儿，而是奔南c奔东，在厂区里转了一大圈儿，出大东门后向北，经过安兴镇口后进入鼎金居民区。 喜筵开始后，轮到娘家人儿代表发言，于大贵站起身来：“哎，要说呢，我当领导这些年，大会儿c小会儿的发言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可今儿咋就觉得不会说了呢？！——这两天我就琢磨啊，这些年最让我高兴的是啥事儿呢？那只有一件事儿，就是每天下班儿回家能听见闺女叫我一声‘爸’。那叫一个脆，那叫一个甜哪！从小儿带着奶声儿就叫，一直叫到现在，二十七年啦！还别说，听见这一声儿，吃饭也香，睡觉也香，习惯啦！嘿嘿。” 一桌人让他说得眼中都噙了泪水。 大贵接着说：“哎，闺女长大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是舍不得也罢c不适应也罢，这是自然规律。所以我就劝自个儿：大贵呀，别心里头别扭啦，再过个两三年儿，不就又有个小闺女儿奶声奶气儿地叫你‘姥爷’了吗？到那会儿你还不乐晕过去呀？！啊？大伙儿对不？” 听到这儿大家都欢笑起来，一个劲儿给他鼓掌。 这时，大贵冲乐志强招招手：“女婿呀，你过来。” 志强来到他身边。 大贵从自己手腕儿上摘下块表来：“这是块新表，还没上弦呢。这是我六十岁生日那会儿你岳母送的。是块瑞士表，叫‘劳力士’啥的，贼老贵了，得花好几个月工资！我说‘买这玩儿干啥？不过日子啦？’你岳母说：‘这不你六十大寿嘛！再说你现在还接待外宾，不得有块好表呀？’接待外宾我可不戴外国表！我当时就想了，等婚礼那天我要把表送给你！” 志强连忙推辞：“别别，爸，这么贵重的东西，您” 于大贵绷起脸：“你说啥？贵重？有啥能比我闺女更贵重啊？啊？！我把闺女都交给你了，还在乎一块表呀？！” 志强诺诺连声：“是是，您说得对！” 大贵把表递给志强：“来，你给它上上弦吧，从现在起，它就开始记录你们俩每一天的幸福生活了！我和你岳母衷心祝福你俩婚姻美满c白头到老！” 这会儿，即将举行的“双婴百日庆典”客人差不多来齐了，只等出席庆典的“最高领导”c北城钢铁公司副经理c女婴的姥爷于大贵“驾到”。 不久，于大贵夫妇兴高采烈地来到，还按照东北习俗带来了豆包。一大家子人热闹非凡，举杯相庆，喜气洋洋。 最有意思的是给两个小宝贝儿准备的新衣服，连买的带送的就有好几套。送的就是杨志江c盛雨馨在王府井百货大楼买的那两套，本来女婴是粉色儿的，男婴是蓝色儿的，但乐家太奶奶非把那蓝色儿说成是“紫色儿”，因为按照老礼儿，给百日男婴送衣服以紫色为贵，取“多紫（子）多福”之意。大家也就都随着乐太奶奶，说那套男婴服是紫色儿的，并夸志江c雨馨他们会买东西。 做的衣服鞋袜就更有意思了。按老北京讲究，宝宝穿的衣服要“姨家出布，姑家做活”，所以，女婴衣服由于大贵爱人给买布，乐志强妹妹志清来制作，奶奶温莉蓉在剪裁方面给予指导。共做了一套衣裤，两袖c两腿故意做成不同颜色；一顶莲花帽双“猫鞋”及袜子。 男婴衣服由表姨儿乐志清买布，熊卿望送回妙峰山的家中，由妹妹给做出一套，也是一身衣裤顶虎头帽双虎头鞋和袜子。 另外，年事已高的乐太奶奶还按河北老家习俗，给两个宝宝各做了一只婴儿贴身穿的“五毒兜兜”。只见红布兜兜上用彩线绣了蝎子c蜈蚣c壁虎c长虫c癫蛤蟆五种毒虫，兜兜左上角儿绣着一只葫芦，葫芦嘴儿正朝着这五种毒虫。 这“五毒兜兜”源于流传在河北唐山南湖一带的一个神话故事。相传很久以前，这一带蝎子c蜈蚣c壁虎c长虫c癫蛤蟆五毒成精，遇有谁家婴儿过百日，它们就来吸血害命。有天晚上，叫花子打扮的铁拐李在一座村庄外的破庙里过夜，碰上前来求神灵保佑百日婴儿的刘云夫妇。铁拐李见他们尊敬并热心帮助自己这个“叫花子”，就在第二天来到刘家，与前来肆虐的“五毒”大战一场，将它们降服并吸进自己的酒葫芦里，除害安民c造福乡里。 刘云媳妇是个刺绣巧手，就在孩子兜兜上用各种彩线绣上五种毒虫，在兜兜左上角绣了口朝五毒虫的酒葫芦。这件事传开后，别家孩子过百岁也做这种兜兜给孩子穿，说是可以避免毒虫侵害。日子一长，就形成了一种风俗习惯。 其实，这个传说反映了过去卫生条件差，婴儿易受毒虫伤害的状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 吃罢“百日宴”，于大贵把亲朋中在北城钢铁公司工作的人都叫到隔壁阎岩家，要召开个家庭会。 “哎，我这人‘官气重’，一看人多了就想开会c作指示，臭毛病！”大家都落座后大贵说道。 人们都笑起来。 大贵说：“啥意思呢？以前我跟老栓大哥虽然是生死兄弟，但跟你们这些‘小字辈儿’的接触不算多，想‘领导’也够不着，对不？” 大伙儿又笑了。 大贵说：“如今我跟长乐成了亲家，咱就是一家人了。瞅瞅咱这一屋子人里头，有北城钢铁公司的各级领导，还有生产骨干，咱们一块儿聊聊公司的事儿，沟通沟通情况，合计合计有啥好主意，不也是件挺好的事儿吗？——总扯那些闲篇儿，显得有点儿浪费生命不是？” 乐永乐连连点头：“于经理你说得对，利用这个机会，你给我们讲讲公司现在的形势吧。” 大贵说：“对呀，我讲讲形势，透漏点儿能透露的‘内部消息’；你们说说各自单位生产情况，反映反映具体问题，咱不就都有收获和提高吗！” 人们纷纷赞同，乐国庆说：“太好了，这真的是个难得的学习c提高的好机会！” 于是，由于大贵先给大家讲形势。 于大贵问杨志江：“志江啊，你在清华大学学的是环保专业，你知道上个月有件什么大事儿吗？” 志江说：“您指的是四月二十一号，中央书记处会议对首都新时期建设规划作的四项指示吧？” 大贵说：“对呀！这四条里头有三条都和咱们公司有直接关系！”他说着掏出笔记本翻开：“——你们听着啊：‘第二，要把首都变成全国环境最清洁c最卫生c最优美的第一流城市。第三，要把北京建成全国科学c文化c技术最发达c教育程度最高的一流城市，并且在世界上也是文化最发达的城市之一。第四，要使北京经济上不断繁荣，人民生活方便安定。要着重发展旅游事业c服务行业c食品工业c高精尖的轻型工业和电子业。’志江啊，你这个高才生给分析分析，这几条跟咱们公司关系最紧要的在什么地方？” 志江说：“中央指示的关键是把环保放在首都发展的第一位，而咱们公司污染严重，必须彻底治理才行！” 大贵说：“透亮儿，一针见血，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志江说：“其实，我们老师讲课时说的更加直接，他说：‘要想彻底贯彻中央四项指示，像北城钢铁公司这样的传统工业就得搬迁！’” “啥？搬迁？”乐永乐一听就乐了：“这么大的企业搬得了吗？那得糟蹋多少钱哪？你们老师说话也太没边儿了！” 志江说：“二舅，您这么理解也不全面，传统产业搬迁在国际上是有过先例的。我们老师说，工业污染问题在本世纪三十年代就出现了，典型事件有‘比利时马斯河谷烟雾事件’c‘美国多诺拉烟雾事件’c‘一九五二年伦敦烟雾事件’c‘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等等，其中最严重的是伦敦烟雾事件。那年十二月，由于取暖燃煤和发电厂等工厂排放的烟雾在连续几天高压气候控制下积聚不散，致使城市上空烟雾弥漫，能见度极低，飞机取消航班，汽车白天行驶也须开灯，行人只能沿人行道摸索前行。许多人眼睛刺痛，流泪不止；出现呼吸困难c胸闷等症状，发病率和死亡率急剧增加。仅四天，死亡人数就达四千多人。这次事件促使英国出台了《清洁空气法》，规定伦敦城内的电厂都要关闭，只能在大伦敦区重建；要求工厂建造高大烟囱，加强疏散大气污染物。直到七十年代，伦敦市内改用煤气c电力取暖，并把火力发电厂迁出城外，使大气污染降低了80％，烟雾事件才没有再度发生。” 永乐笑道：“看看，上大学就是好，说出话来有理有据。” 长乐看着志江说：“照你这么说，咱们就得离开北京了？！” 于大贵摆摆手：“哎，那也倒还没到那一步。咱们公司年产量才300多万吨，是个中型企业，要是抓紧更新设备c治理污染，我看还能在这古井山下接着干下去。——不过，这就要说到第二个问题了：改造设备c治理环境都得花钱，这么些钱搁哪儿来呀？” 永乐说：“亲家公，咱们公司去年参加了企业管理改革试点儿，到现在也一年多了，效果怎么样，手里头的活钱儿比以前多没多点儿啊？” 大贵说：“要我看吧哈，就八个字儿：‘成绩不小，力度不大。’” 永乐笑道：“这话可有点儿自相矛盾，到底是‘不小’啊还是‘不大’呀？” “我给你算笔帐你就明白了！”大贵说着搬起了手指头：“上级批准的利润留成办法是以七八年上缴利润为基数，将基数利润的83和增长利润的10留给企业。前年咱们公司实现利润还真不少，有18个亿，乘以83，就是1494万；去年参加企业管理改革试点，也恢复了发放奖金和实物奖励。对了，咱们在座就有四位公司命名的‘技术c业务能手’吧？都是谁呀？” 长乐指着乐国红c熊卿望c乐国盛c乐志强说：“有她c有他c有他，还有我们家这小子。” 大贵笑问道：“都得了什么物质奖励呀？” 熊卿望道：“巧了，我们两口子都得了一台九英寸牡丹牌黑白电视机，就跟志强换了辆自行车。” “你呢？”大贵朝国盛扬扬下巴颏儿问：“得了啥奖品？” “也是辆自行车。”国盛回答。 大贵笑道：“瞧瞧，这就大不一样了吧？要搁过去，一人就发一张奖状，回家往墙上一贴就完了，哪儿有这么大的实惠呀！” 国盛说：“奖品倒是不错，可每月给的奖金太少了，才十来块钱。” 国红说：“十来块还少？！那是你们一线生产单位才给这么多呢！像我们基建单位才给五c六块钱！” 大贵说：“这就是我说的‘成绩不小，力度不大。’你们大伙儿都觉着‘不过瘾’是不？我们当领导的也觉着‘不过瘾’！——等我接着给你们算帐啊：由于恢复了奖金制度，调动了职工积极性，去年的实现利润增长了4000万，留给企业10，就是400万。加上那1494万，一共1894万，大数不到2000万。这两千万要跟过去‘一无所有’比，那可是一大笔钱。可这些钱能‘解渴’吗？能支撑咱们北城钢铁公司进行全面设备改造和环境治理吗？用俺们东北那旮的话说，那可就是‘查大鼻子他爹——查（差）老鼻子’了！大伙儿都知道，‘新二高炉易地大修’花了8029万，照现在的留成办法，要是咱们想改造一高炉，那就得等到四年以后！要想把咱公司那些落后设备都改造一遍，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 拧开台灯，在沙发上坐下，赵天鸿拿起沙发扶手上放着的那本《中国社会学月刊》一九八零年第一期，翻到书签儿夹着的那页，继续阅读起来：“苏式体制的特点是由国家直接管理和指挥整个国民经济和企业的活动，实行‘计划大包揽，财政大包干，物资大统配，劳资大统一’，作为直接发挥生产力作用的基本单位——企业，几乎全部经营管理活动都要听命于国家，缺乏自主性。由此产生了种种弊病：由于国家计划不周，造成国民经济的比例失调，基本建设战线过长；企业在生产中单纯追求某些指标，重产值c产量，轻质量，不考虑销售与用户要求，材料和各种消耗浪费严重；物资一边积压一边匮乏；工资奖励平均化，职工用‘铁饭碗’吃‘大锅饭’，服务质量差；行政管理拖沓迟缓，官僚主义现象严重” “说得好呀说得好，一针见血c入木三分！”赵天鸿掩卷沉思，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 杂志上刊登的这篇《论企业的本位性》他已反复阅读了五六遍，仍意犹未尽，几乎是一有空闲就拿起来研读。 文章作者是二儿子赵楠的专业课老师c北京大学经济系的沈万雄教授。赵楠六八年高中毕业后到山西插队，七三年病退回京后进入北城钢铁公司，在中小型轧钢厂当库工。他一直对经济理论感兴趣，还参加过“市总工会工人理论组”，七七年底参加高考时便报考了北大经济系，如今已经读到大三。 今年春节前赵楠回家时，带回这本刚刚出版的杂志，建议父亲重点阅读一下沈教授的这篇文章。 赵天鸿一下就被文章吸引住了，头一遍他是饭不吃c觉不睡，一口气读完的。 因为，文章第一次提出了这样一个振聋发聩的观点：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下的企业不是一颗拨一拨c动一动的僵死“算盘子儿”，而应该是经济巨人身上的一个充满内在活力的有机c能动的“细胞”！这个观点正是天鸿一直以来苦苦思索并渴求得到的答案，因而对其产生了强烈共鸣。 如果说，在北城钢铁厂五八年搞“基建投资大包干”时，赵天鸿还仅仅是从策略c措施层面来思考“如何搞活企业”这一问题的话，那么，随着二十多年来企业举步维艰的困顿挣扎，他已经把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上升到体制与理论的层面。而且，他思考的范围也不仅仅局限于北城钢铁公司这一家企业，而是着眼于如何搞活全国成千上万个国有企业。因为，作为一名老党员c老干部，他已深深意识到“搞活国有企业”这一命题的重大性和严重性，意识到所面临的是整个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不进则退的c因而必须要勇闯过去的一处激流险滩了！ 沈老文章指明计划经济体制把企业束缚过死的弊端，令天鸿十分赞佩。经济不能不要计划，这是不言而喻的。那种完全撇开计划，只由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来决定经济走向的观点，即使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也已是被淘汰的落后理论。但问题是不能搞苏式的“四大”，事无巨细都纳入到计划里头去，让冶金部某某司的三个人替全国钢铁业几百万人来思考c安排c处理所有事情。由此带来的困难c阻碍c苦恼c笑话在天鸿脑子里装得那是太多太多了。 沈教授在文章中深入分析了企业性质，他指出：无论资本主义企业还是社会主义企业，都具有十条基本性质，其中，除前三条即“企业生产资料和全部财产归谁所有；劳动者在企业中的地位；企业生产的主要目的”两种不同社会制度下的企业截然不同外，其它七项基本性质则是同样具备的。它们是：“一c企业是从事生产的经济组织，它聚集一群生产劳动者，为共同的生产目的而协作劳动。二c它从事商品生产，它的产品必须能满足一定的社会需要。三c在极其广泛而复杂的社会需要中，它只承担一定的分工任务，根据专业分工的特点，在技术上自成一个独立的生产体系。四c它通过交换和其他生产单位以及消费者发生经济联系。五c它具有独立的经济权益，并为取得自身的利益而积极努力。六c为了取得更多c更大的利益，它主动积极发展和壮大自己的生产力。七c它是整个社会经济的基本单位，它客观上构成社会经济力量的基础，社会生产力是所有企业生产力的总和。” 天鸿觉得沈教授这七条说得很透彻，描绘出了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企业应有的原貌。 教授接着指出：“社会主义的统一经济是否就意味着应当取消企业的独立性，而把整个国民经济变成一个庞大无比的经济整体，把整个国家变成一个大‘企业’呢？显然，这只能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而我们现行的经济体制，事实上正是按照这种‘乌托邦’式的幻想行事的。” 天鸿抓起钢笔，在文章旁边的空白处急速写道：“这就是问题的结症！不承认企业固有的独立性，而把计划性管理强调到极端，结果必然要出问题！” 为伸张企业应有的独立性，沈教授作出大胆呼吁：企业必须是能动的有机体，在供应c生产c建设c用人方面都有一定的自主权；企业应当拥有独立的经济利益，从而使劳动者个人所得与企业对社会贡献大小相联系，真正做到按劳分配，充分调动起职工积极性，这样企业才会具有发展的内在动力。 沈教授的文章让天鸿从理论层面坚定了自己的信念，那就是企业内部蕴藏着巨大活力，一定要找到某种方法让这种活力焕发出来！ “果兰和建设媳妇儿明天就带着咱大孙子来了，到底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你想好了没有？” 爱人苏颖披着件外衣来到天鸿跟前，边说着边把茶杯递给他。 天鸿拍拍沙发扶手，示意她坐下，然后笑道：“春节的时候我叫你‘老太婆’，你还不乐意，现在怎么样，该有人叫你‘奶奶’了吧？哈哈哈” 苏颖也打趣地说道：“是啊，这说明你又是正确的‘化身’了！你这个‘一把手’当然是一贯正确的啦！” 天鸿说：“‘一贯正确’的是时间，岁月不饶人哪，这是谁也避免不了的。当年在五台山老区，咱们把桐桐托付给张五儿夫妇的时候也就不到三十吧，可这一晃，就当上爷爷c奶奶了！” “给大孙子的见面礼我都准备好了：一套新衣服，还有两百块钱，你看行吗？”苏颖说。 天鸿点点头：“行，只要能表达心意，送什么礼物都行。” 此时的赵天鸿与苏颖，已经与他们的长子赵桐相认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那是在七七年十月，张五儿和果兰的儿子张建设准备结婚前夕，果兰把建设叫到没人儿的屋里，她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 “乃蛋儿啊，说话这就娶婆姨嘞，心头高兴不？”果兰叫着儿子的奶名儿，笑着问道。 “嘿，高兴着嘞，”建设笑道：“娘心头不是更高兴唼？” “唉，只娘自家高兴可不成，这来天大的喜事，要叫你亲生骨肉的娘也高兴，那才成嘞！”果兰拍着大腿说出这句话，就双手捂住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建设一下愣住了：“娘，你c你说啥嘞？！” 果兰边哭边把牛皮纸信封递给建设：“给，拆开，看看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 “儿子，我亲爱的儿子： 原谅我这么没头没脑的叫你，让你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因为，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必须先把它呼喊出来，否则，我什么话也对你说不了！ （接下来的信纸有半张左右的空白。） 请原谅这几行我没有写字儿，因为信纸被泪水打湿了，我又不能等到它晾干，因为我要赶在天亮前把这封信写完，然后在你醒来前亲亲你的小脸蛋儿，和你告别！ 好在我手里已经拿了毛巾，边写信边擦我的眼泪，所以，不会再有信纸被打湿了。 儿子，其实我们并不陌生，但因为有些事情我和你果兰妈妈没有告诉你，所以，在看到这封信之前你会一直叫我——婶子！ 对，我就是你苏颖婶子，但其实我是你的亲生母亲。 现在，让我来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名字叫赵桐。为了建设一个没有剥削c没有压迫c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我和你父亲赵天鸿都投身到了火热的革命斗争中。你出生的一九四五年夏天，你父亲在八路军晋察冀平西军分区侦察股担任股长，我在晋绥革命老区做土改工作。抗战胜利后，在我主动要求下，我带着你来到五台县新解放区，担任了土改工作队队长。 四六年春天，抗战时期曾接纳八路军主力三个师入晋作战的阎锡山迅速蜕变为与革命力量争夺胜利果实的反动派急先锋，使土改形势一下变得复杂而残酷起来。为恢复其“山西王”的一统天下，阎锡山推广“三自传训”c“俊义奋斗法”，以白色恐怖恫吓革命群众，发动从解放区逃亡的地主c富农组织“奋斗团”，配给武器，在阎氏主力部队的支持下回乡复仇。五台县是阎锡山的老家，所以，斗争尤为严酷。 有一天晚上，我刚带着你睡下，镇农会委员刘大伯就来通知，还乡团要来偷袭了。我因为要组织群众转移，就把你托付给刘大伯。他把他老伴儿刚给你做的莲叶形围嘴嘴儿替你戴好，用被子把你包裹妥帖放进箩筐，盖上块油布，背起来走在撤退的队伍中间。 路上，敌人的飞机对我们进行追踪轰炸，刘大伯带着你躲进路旁土坡上的一个洞中，炸弹正好在洞口爆炸，把土洞震塌了。 土改队员们一拥而上，用手拼命挖土。洞口很快挖开，但人们也随之惊呆了：只见刘大伯背朝外堵在洞口，后脑和身上多处受伤，血迹斑斑。有两名队员试图搀扶他出洞，他却扭动一下身子，并尽力叉开双脚，露出了被他的身体护住的箩筐。 “他这是让咱先救娃嘞！”有人哭着喊道。 箩筐拖出的同时，刘大伯身子瘫软下来，人们扶他靠坐在地上。我扑到跟前，抓住他胳膊摇晃着喊道：“大伯，桐桐没事，您睁开眼看看，您睁开眼看看哪！” 但大伯已毫无反应，为了保护你，这位可敬的刘爷爷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后来，为了在残酷的斗争环境里保证你的安全，我把你托付给了一个偏僻小山村里的一对夫妇，他们就是你现在的父母，张五儿爸爸和果兰妈妈。 那会儿，你姐大妮子也在喝奶，果兰妈妈的奶水不够两个孩子喝，她就断了大妮子的奶，把奶水都留给你喝。 不久，还乡团又来报复了，果兰妈妈脸上抹了锅底灰，带了干粮衣物，趁黑夜抱着你上村后圪料山躲避。夜色浓重，坡陡路险，果兰妈妈一双小脚抱着你无法攀爬，便用牙咬着裹着你的包布，手脚并用往山上爬。你那时半岁多了，有十来斤重，又会翻动。为防止你脱落下去，果兰妈妈全力死咬住包布，弄得口腔磨破，牙齿拽松，满嘴是血。 圪料山上有许多岩洞，其中一个有个凹进去的拐弯儿，便于隐藏，果兰妈妈便躲进这个洞里。可这个时候，你突然啼哭起来，哭声在山林间格外响亮刺耳。果兰妈妈赶紧扯开衣襟堵住你的嘴，向岩洞深处摸去。 哭声引来了敌人，松油火把摇曳的光亮隐约撩开了洞内的黑暗。但黑夜使敌人感到忌惮，他们知道，举着火把进洞，无异于给洞内火力当活靶子。于是，他们就在洞外叫喊c漫骂。 果兰妈妈深藏在洞底凹陷处，把你挡在里面，自己蜷缩着侧卧在外侧。她手中紧握着包裹里的一把剪刀。还乡团的报复是及其残忍的，如果他们进洞搜捕，她就只有 呕不，不，孩子，我不能再往下叙述了，因为每当回想到这里，我就会止不住浑身颤抖。 但敌人终究没敢进洞，他们向洞里开枪c扔手榴弹，疯狂折腾了半天，然后就离去了。 敌人射击时，你果兰妈妈只觉得枪声震耳欲聋，岩石碎裂四溅。她感到肩头一阵疼痛，知道受伤了。但此时她反倒十分镇静，没有去摸伤口，而是用身体将你防护得更加严实。 轰c轰c轰，手榴弹在洞内接连爆炸，巨大的声响c气浪和震动使果兰妈妈昏厥过去。 等她苏醒时，已身在豆村镇一位开明绅士家里，绅士的女儿是外科医生，把果兰妈妈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却无力避免她面临女人最大的不幸：弹片从左后侧进入腹腔，击毁了卵巢，而右侧卵巢先天堵塞。因此，果兰妈妈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幼小的你也被爆炸的巨响震聋了右耳。 儿子，给你写这封信之前，我原本是来接你回家的——回你自己原来的家。家里除了你，还有了一个弟弟。你是我和你父亲的长子，我们日思夜想地盼望你回到我们身边来。 你果兰妈妈c五儿爸爸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抚养你这三年中所受的苦难，他们一个字儿也没有对我说，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支持我接你回去。但是，巨大的悲恸超过了果兰妈妈的承受能力，她一病不起了。 你果菊姨连夜找到了我，向我讲述了发生的一切。 儿子，你是妈妈的心头肉，妈妈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你啊！可是，当妈妈知道你果兰妈妈再也不能生育时，妈妈的心动摇了。妈妈生了你，可是如果没有刘爷爷c果兰妈妈舍死忘生的相救，你已经被反动派杀害了。所以，他们都是你再造生命的恩人哪！果兰妈妈不能再生育，她的后半生怎么办？生老病死谁来照顾？我们都是女人，我不能只顾自己骨肉团聚，而不想着知恩图报啊！ 儿子，妈妈决定了，把你留给果兰妈妈，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做你的母亲当之无愧！ 儿子，我的好儿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已经成年。你一定要明白，我给你写这封信，不是要让你回来认亲。不，你永远都是果兰妈妈的儿子，是革命老区人民的儿子。你要记住老区人民的恩情，并用你的全部精力和热情作出报答！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发白，到了该和你道别的时候了。我会替爸爸c弟弟亲你一下，我会告诉他们，你一切都好，你会在老区人民的抚育下长大成人的！ 永远爱你的妈妈 苏颖 一九四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 果兰在告知张建设身世真相的同时，派妹妹果菊上北京，请赵天鸿夫妇去参加张建设的婚礼。天鸿因工作脱不开身，就让苏颖做代表，随果菊去了五台县柳树庄。 婚礼上，两位幸福的母亲接受了新郎新娘的鞠躬致敬，她们的动人事迹也传扬开来，后来还被记者写成通讯，在县人民广播站进行了广播。 婚礼后，苏颖利用这些年攒下的存休，足足在果兰家住了十来天，然后才带着张建设和新娘山杏儿返京，去面见公公赵天鸿。而到北京次日，就赶上恢复高考的消息公布。张建设此时已三十二岁，年龄上偏大。但因他上小学晚，到六六年才高中毕业，正好是这次高考重点招收的对象。因为建设高中毕业回乡后担任了生产大队技术员，所以，赵天鸿建议他报考农业方面的专业。回柳树庄后，果兰为让建设上学期间能经常回到苏颖身边，就让他报考北京的学校。就这样，建设考上北京农业大学，每到周末就会回到赵天鸿家。 这天，果兰带着儿媳妇儿山杏儿c孙子三喜子进京给孩子过百日，赵家顿时热闹起来。果兰带来了荞麦c核桃c台蘑c花椒c台党参c五台万卷酥等土特产，还针对苏颖的客套笑眯眯地对她说：“哎呀亲妹子，如今这口袋里不是有几个活钱嘞么。要在兀早番穷的时候，妹子你就是叫我带，我也是有这个心思没这个能力不是么！” 苏颖问：“他五儿爹怎么不一起来呀？” 果兰说：“说起来烦人嘞！这政策刚顺心称意没几天，又要闹腾嘞！上头来人寻乃蛋儿他大谈话，说他带头搞‘包产到户’是倒退，成日家吵个没完嘞！” 赵天鸿一听，便向果兰仔细询问起来。 作为一种关联性情况，天鸿对农村改革进展始终十分关注，并利用各种机会加以了解，因此他知道，从七七年开始c大体经历了四个阶段的农村改革，都和一个“包”字分不开。 合作化后，农村以集体劳动和按工分分配的制度在二十多年里成了固定模式，造成“干和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孬一个样”，以及“干活不使劲儿，评分吵架最来劲儿”的状况。有个生产队长，上工时在村口敲钟集合，社员点卯后却一个个溜走，地里见不到一个人，气得他坐到地上大喊“不干了”。七七年春天，农村试行“记分包工”，即把每天的生产量包到社员个人，谁完成给谁记分。结果，这个生产队长还没敲钟，社员就已下地干活去了。 七八年春天，农业生产责任制发展到“四小作业”，即小段计划c小组作业c小段分派任务c小段检查验收，实质是“包工到组”。但因包工不联产，效果不理想。 七九年春天，农业生产责任制发展到以“五定一奖”为标志的“承包到组c联产计酬”，方法是把生产队分成若干常年作业组，实行定地决c定产量c定劳力c定成本c定工分报酬，超产奖励c减产扣罚。由于“包”的力度更大，效果也显现出来。但因承包到组不到户，组内仍有平均主义，群众称为“二锅饭”。 八零年春天，农村生产责任制进入“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阶段，特别是“包干到户”略去工分环节，由产量直接决定农户承包收入，从根本上调动了农民积极性。 张五儿是柳树庄大队党支部书记，也是农村改革的促进派，每次生产责任制上的变革他都最先响应c积极尝试。“包干到户”从安徽等地传过来后，他立刻积极推广，自家也承包了十多亩地，包产基数是玉米1500公斤。按照平年产量，完成任务后能自留2000公斤左右，不仅口粮不愁，还能畜养一些家禽家畜，挣些活钱。从今年玉米实际长势看，产量还可能是个丰年，自留部分还会更多一些。正在农户们心喜之时，形势却又产生了波折。 果兰从包袱里翻出个小册子递给天鸿：“这是乃蛋儿他大订地，上面有篇文章说让建设他大看看，问下到底作数不作数。” 她用“乃蛋儿他大”和“建设他大”这两个称呼来区分张建设的两个父亲。 天鸿接过小册子，见名称是《农村工作通讯》1980年第2期。翻开折了印记的那一页，见文章题目是《分田单干必须纠正》，杂志编辑部还专门配发编者按，说：“‘包产到户‘到底是集体生产责任制的一种形式，还是实际上倒退为分田单干？就有不同看法。”文章结论是“包产到户”就是分田单干，不符合政策规定。 天鸿合上小册子，笑了笑说：“果兰嫂子，回去告诉五儿大哥，让他别往心里去，只要认准了是对的事儿，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改革要冲破旧思想c旧体制，是翻天覆地的大变革，还能没有几句争论？！” 果兰说：“建设他大，你说这话可对着嘞！俺就寻思着，兀早番那些年，交上公粮后就没吃的嘞，大人娃儿全靠那个‘牛皮纸本本’来养活。” “什么‘牛皮纸本本’？“天鸿没听明白，便问道。 “嗷，就是上面发的《返销粮购粮证》。”坐在一旁的张建设解释道：“因为自家没有余粮，就得凭这个证去买返销粮吃。” 果兰接着说：“今年政策好，庄稼长得也壮实，眼看着就不用靠那个‘牛皮纸本本’嘞，这明明是个好事，为啥又要变了呢？！” 建设说：“娘放心，就俺大那脾气，除非撤了他，不然就变不成呢！” 果兰笑道：“那倒是，乃蛋儿他大可倔着嘞！俺来前儿他说：‘俺都六十多了，怕啥呢？！把俺撤了，俺就回家看孙子。“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那样的日子过不下去嘞！现在农村生产条件太落后，就得把家家户户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才有希望呢么！不用忙着跑救济c找贷款，把好政策交给老百姓，给他们一个“包”字，生产自然而然就上去了么！’” 天鸿道：“五儿大哥说得好啊！其实我们企业要想搞活搞好，也得实行承包才行。看来，无论是农村改革还是企业改革，都少不了一个‘包青天’哪！哈哈哈哈” 见苏颖给端过来洗好的鲜桃，果兰拉她坐在身边，又从包裹里取出个卷着的手绢儿，打开，拿出叠钞票递给苏颖：“这是二百块钱，妹子拿着！” 苏颖边躲闪边惊异地问：“姐，你这是干嘛呀？” 果兰说：“乃蛋儿上学要花钱呢么！前两年都是靠妹子妹夫花销，今年年景好，这压箱底子救急的钱俺也敢动了么！——妹子别嫌少就是，快拿着！” 因果兰家经济条件差，建设考上大学后，所需费用都由赵家负担。一时间，赵家要同时承担张建设c赵楠c赵琳三个大学生的费用。虽然上大学是公费，无需缴纳学杂费，但书本费c生活费也是笔不小的开支。但因赵天鸿c苏颖两人收入较高，所以也能够承受。可果兰心里过意不去，一定要苏颖收下这二百块钱。 天鸿笑着说：“果兰嫂子，你听我一句劝：搞了‘包产到户’，你们今后生产上用钱的地方可多着呐！——包地时，队里给你家分了多少东西呀？” 果兰撇撇嘴：“分啥嘞？！队里头穷地要啥没啥，只给定下个包产基数。乃蛋儿他大跟他个本家合伙用着头牛，是自家凑钱买下的么！” 天鸿说：“所以，‘好钢用在刀刃儿上’，這钱先拿回去搞生产，等日子富裕了，你给多少都没关系！” 好说歹说半天，果兰才算把钱收了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 酒席间，赵天鸿给长孙三喜子取好了大名儿。 “这孩子赶上了好时候，”天鸿手端酒杯笑着说：“改革开放，万象更新c春回大地，所以，就给他取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张新春，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一致拥护，举杯相庆。 “喝，这么热闹，这是有啥大喜事儿啊？” 随着一声宏亮的嗓音，于大贵大步走了进来。 苏颖忙起身招呼：“呦，于经理来啦，快请坐！我们这是给天鸿的长孙过百日哪！” 天鸿也说：“来来来，大贵，请入席！” 大贵笑道：“嘿嘿，这‘过百日’也流行啊，头两天，我们家那边儿刚给两个小家伙过完百日！”他接过酒杯说：“——饭我刚吃过，就跟老赵喝杯酒，表示个祝贺吧！” 喝完酒放下杯子，大贵说：“老赵你们先吃饭，我搁那屋等你会儿，说点儿工作上的事儿。 不大会儿，赵天鸿也来到隔壁房间。 “老于，有什么事儿啊？”他问道。 于大贵放下茶杯说：“还是为公司发展前途的事儿。中央对首都建设的四项指示都传达一个多月了，我觉得，咱们得拿出个相应的贯彻方案来呀！” 天鸿说：“方案党办正在起草，但关键是要想透两个问题：一个是环保治理途径，另一个是设备更新改造方式。这两个问题有办法了，咱们就可以召开党委会，把方案定下来。” 大贵把一份材料递给天鸿：“我今儿就是为头一个问题来的！——看看这个。” 天鸿接过材料，见封面上写着《关于北城钢铁公司环保治理方案的设想》，落款是“杨志江”。 “这杨志江是谁？”天鸿问道。 大贵笑道：“我不说前一阵儿也给孩子过百日来着吗，其中就有这杨志江，他是我那亲家的外甥，正在清华大学学习环保专业。我们在一块儿讨论了半晌公司环保治理的事儿，哪知这孩子还真有心，利用业余时间写了这份儿材料，我一看，别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天鸿认真翻阅起来，看到一半儿又问：“看来他对咱们公司的情况很了解，原来他是公司的职工吗？” “没错儿！”大贵说：“他七零年进厂，当过最艰苦的旗钩工，工作非常出色，后来担任了运输部团委会书记。” “呕，”天鸿点了点头。 于大贵抽完一根烟的工夫，天鸿看完了材料。他手在材料上一拍，高兴地说：“好啊，思路清晰c重点突出c措施得力，是个很有参考价值的方案啊！” 大贵说：“照这么说，这头一个问题的解决就算有些眉目了呗？” 天鸿说：“不仅如此，我们还发现了一个难得的人才！大贵呀，你得多做杨志江的工作，动员他毕业后回咱们北城钢铁公司来。” “这你放心！”大贵笑道：“志江说了，他报考这个专业，就是为了回来治理‘三废’c改变环境的！” “那太好了！”天鸿说。 “爸，你的‘课外作业’我作完了！” 随着话音，赵楠走了进来，冲于大贵打了个招呼。 天鸿看着赵楠说：“哎，不是说这周的功课紧，不回来了吗？” “我怕您着急要用这份材料，就专门跑回来一趟。”赵楠边说边找水喝。 大贵说：“老赵，你这么整就不对劲儿了！赵楠现在上大三，正是要劲儿的时候，你还给布置什么‘课外作业’，这不难为人家孩子么？！” 天鸿说：“咳，我不是和你一样，为公司的前途吃不香c睡不着嘛！赵楠是学经济的，我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抓了个‘官差’，让他帮我想想点子c出出主意。” 赵楠放下水杯说：“爸，根据我查找资料的结果，您关于用‘以产顶进’方式改造设备的设想是切实可行的！”说着，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赵天鸿。 “什么‘以产顶进’的方式？这新鲜词儿我咋没听说过呢？”于大贵问道。 “咳，这可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呦！”天鸿颇为感慨地说。他把两份材料摞在一起，轻轻拍了拍：“行，看来召开党委会的条件成熟了！——大贵呀，你看见没有，后生可畏呀！没想到，这两个关键性问题都让年轻人给解决了！看来咱们这些‘老革命’呀，今后可要更加注意培养接班人的百年大计啦！” “咱们北城钢铁公司现在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一种敏感状态种微妙状态种尴尬状态，甚至可以说，是处在一种危险状态！” 公司办公厅大院儿会议室里，赵天鸿说完这番话后，室内静得能听见墙上壁钟的“嘀哒”声。 天鸿接着说：“记得六零年初，咱们公司刚扩建不久，有位作家来采访了两个多月，写了本中篇小说，叫《钢城铁汉》，就是这本。”他说着拿起面前的一本书，举着给大家看：“你们看看书的封面图案：烟囱林立c浓烟滚滚，这在当时是钢铁工业兴旺发达的象征！” “可是现在不行喽，同志们！”他放下书说道：“人们对环境的观念在改变，对工业的观念也在改变。——今天发给大家的除了报告草案，还有两份附件，一份关于环保问题，一份关于补偿贸易问题，是两位大学生完成的，请大家仔细看一看，我给大家半小时阅读时间，我去接一下谢主任。”说罢，他起身走了出去。 半小时后，赵天鸿陪同刚调任不久的市计委副主任谢观澜走了进来，会议继续进行。 “怎么样，下面大家先谈谈想法吧。”赵天鸿说道。 “我先务务虚吧。”党委副书记谭峰说：“这份环保治理的材料内容非常详尽，看了以后感触很深哪！环保在国际上已成为社会发展的首要条件，中央对首都建设作出的四项指示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理念。我们公司地处城市上风上水，却又是污染最严重的企业，所以，环境治理就更是一件刻不容缓的工作了！” 赵天鸿从他面前的那部小说旁又拿起一付白手套来，晃动着说：“这副手套是七五年我去日本考察带回来的，是参观烧结厂时日方陪同人员发的。当时我心想：‘烧结车间是冶金行业最脏的地方，戴白手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哪知道，车间内的洁净程度令人无法想象！宽阔的烧结机输料台车上，平整的矿层像刚出锅儿的黑芝麻糖，不见有丝毫烟尘腾起；车间内空气洁净透亮，连射进的阳光中也看不到些许纤尘；地面通道用油漆漆成青绿c桔红两色，擦拭得反着光亮；烧结机旁桔黄色的隔离栏杆用手去抚摸，白手套上也没有沾染任何灰尘。从车间里参观完出来，这双手套依然是干干净净的！” 天鸿有些激动起来：“同志们，大家都去过我们自己的烧结车间吧？大家都熟悉工人们编的那句顺口溜吧？‘机头机尾转一转，体重增加二两半。’工人们上班都得戴着防毒面具，他们的身体健康受到了严重威胁，那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呀同志们！”他用拳头在桌子上“砰砰”地敲击着。 “烧结厂是我们公司最主要的污染源之一，在环境治理中确实具有典型意义。”特邀参加这次党委扩大会议的总工程师室副总工程师盛铭懋说：“特别是一烧结车间，有五台625平米烧结机，采用落后的四十年代热烧结工艺，且除尘设备简陋，岗位含尘量超过国家标准多倍，机电设备常年被粉尘c污水包围，生产环境恶劣。” “要我说，烧结厂的污染那可是‘立体化’地嘞！”主管生产的副经理鲁贵梓开言道：“一是危害生产工人；二是危害附近居民。安兴镇的居民不是有‘三不敢’的说法吗：‘一不敢开窗，二不敢在当院儿里乘凉，三不敢在外头晾衣裳。’这还不算，那五座120米高的烟囱是全市最高的建筑，每天排放粉尘40吨，借着风全都吹到市里头去了！那个危害性啊，真是‘草筛扣篮子——漏风不在一处两处’嘞！” 他说这句俏皮话时脸上没有笑意，听的人也都没有发笑。 “我谈一点意见。”郝廷魁欠欠身子说：“客观地说，这两年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们还是积极开展了污染治理工作，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二烧结车间的技术改造。” 这话引起了大家赞同，这个说：“是啊，二烧结车间改造采用的冷矿工艺可是国内首例呀！” 那个说：“二烧结改造说明北钢人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也完全有通过设备改造治理污染的技术能力！” 等大家说完，郝廷魁接着说道：“大家说得很对。二烧结车间有三台75平米烧结机，我们采用自行研制的机上冷却烧结新工艺，同时安装各种除尘设备86台，竣工投产后年产冷烧结矿195万吨，质量大大优于热烧结矿，非常有利于高炉冶炼；同时，厂房内粉尘浓度和外排烟尘浓度均低于国家卫生标准，成为国内烧结系统少有的清洁车间。” 于大贵说：“二烧结改造让大家伙儿看到了希望，烧结厂领导见着我就吵吵，说‘二烧结干净得都赶上图书馆了，职工都争着想上这里头来干活儿。一烧结改造啥时候干哪？再不干，这职工队伍可没法儿带了啊！’” 赵天鸿说：“这就是让咱们这些当领导的心急火燎的地方啊！中央新的指示精神要求大干，企业的落后状况需要大干，职工群众的心情盼望大干，可咱们没有大干的财力，干着急使不上劲儿啊！” “是啊，老这么小打小闹的，今天攒点儿钱干一个项目，明天再攒点儿钱干一个项目，长此以往肯定不行！”有人赞同道。 天鸿说：“这两天有农村的亲戚来，我详细询问了他们那儿改革的情况，发现和咱们一样，他们迫切需要的也是一个‘包’字！他们说：‘只要让我们包，救济c贷款不要都行！’” 谭峰说：“‘包青天’的威力咱们五八年搞‘基建投资大包干’的时候都见识过了。只要上级允许干，我看咱也不怕他给咱们‘断奶’！” “说得好！”天鸿拍了一下桌子：“改革没有舒舒服服就能干成的，必须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才行！现在理论上还有分辨不清的地方，在此之前，上级恐怕不会轻易把‘包’的政策交给企业，但我们要利用一切机会积极争取！——为了在目前条件下尽量加快设备改造步伐，我们只得先采取权宜之计：申请搞‘以产顶进’的补偿贸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 杨秋红也弄不清，她和李仕信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是五二年经嫂子乐惠莲介绍，和在北城钢铁厂一高炉工作的李仕信认识的。那年她二十四，大李仕信两岁。 那会儿，在北城钢铁厂工作的单身小伙儿对周边村镇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的吸引力是最大的，因为他们上班儿挣工资，有稳定且可观的收入，可以给家庭一个安定c宽裕的物质生活基础。如果哪个姑娘和这样的一位“钻石王老五”成了家，在聊天儿时便会给丈夫一个响亮而骄傲的称谓：“俺家上班儿的那位”。 李仕信来自农村，聪明好学，几年工夫就把炉前工的各个岗位都干了个遍，而且是样样儿拿得起放得下，因而当上了副班长。以他的条件，杨秋红自然是心里乐意没得说。但她自身条件就相差得多了，年龄大两岁不说，还是一没文化c二没工作。然而见过面后，虽然双方话都说得不多，但事后嫂子乐呵呵地咬着秋红耳朵说：“人家小李子看上你啦！毛丫头，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杨秋红个头中等偏矮，长得白白净净c眉清目秀，体态略有些胖，但并无丝毫臃肿之感。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她的长相在女孩子里头也算得上中游。加之情性温存体贴c贤惠柔弱，在小伙子眼里也的确称得上是居家过日子的如意之选了。 他们结婚时正赶上北城钢铁厂在鼎金街区域西部扩建125排平房，于年底建成，即所谓“新房子”。李仕信作为高炉炉前工中的骨干，毫无争议地分得了一套。但他更喜欢“老房子”的格局与设施，觉得住着更舒适方便，便设法与别人调换了一下。 “老房子”当初是一排住两户，解放后，为多安置一些职工，北城钢铁厂对其做了改动，将原来一户分隔成两户：起居室原本有两间，现每户一间；面积13平米的客厅中间打了木板隔断，一户一半；其余厨房c厕所c储藏室c洗澡间等，均为两家共用。 婚后生活一直甜美而宁静。杨秋红为了自食其力，在安兴镇上的清洁队当了一名清洁工，业余时间还积极参加扫盲学习，进步很快。她给李仕信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李仕信在事业上更是“芝麻开花儿——节节高”，作为乐永乐徒弟，他和阎岩是师傅最得力的“哼哈二将”。五四年永乐从志愿军复员回来时，他已当上一高炉炉长，并多次获得“先进生产者”c“劳动模范”等荣誉。 李仕信自己对经济管理很感兴趣，利用业余时间在北城钢铁厂职工业余大学相关专业学习，获得了大专文凭。后来，又参加了经济管理方面的中层干部培训。五八年三季度末，北城钢铁厂升格为北城钢铁公司，转过年来，李仕信调到公司原材料供应处，担任原料供应科副科长。 杨秋红除了操持家务c拉扯孩子，在工作c学习上同样十分努力，多次受到单位上的表彰c奖励。在他们家客厅北墙上，起初只有一幅他俩的结婚照，后来，随着岁月流逝，结婚照周围越来越多地挂上了各种奖状；东墙吊柜下的那只明柜上，也逐渐摆上了各种形状的奖杯。这些，成了他们夫妻俩辛劳c勤奋c上进的证明。 加班儿对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儿，秋红的加班儿多集中在节假日，平时则比较正常，长白班儿，早出晚归。李仕信的加班儿就是经常性的了，无论在高炉还是在供应处，事儿一忙起来就白天黑夜连轴转，几天不着家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但后来，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大体上是近几年的事儿，李仕信不回家住的时间越来越多c越来越长。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夫妻俩之间的话越来越稀，思想c情感沟通c交流越来越少，相互之间的关心c挂念（正确地说是他对她的关心c挂念）越来越淡（而她对他则是想关心c挂念而不得）。 杨秋红天性寡言少语，李仕信也不是个爱说笑的人，所以，他俩从搞对象时起就是十分“安静”的一对儿。但那时的“安静”与此时的“安静”并不相同，这一点，秋红并女人的直觉能够分辨出来。那时，李仕信说话相对主动一些，该说的话他一定会说。他会说出对家庭的想法和打算；他会说出想要做的事情与做的方式；他会比较含蓄而质朴地表达他的情绪c感受。而对于这些，秋红一般是专心地倾听和柔情地依从。另外，有许多交流是用语言之外的方式进行的。如一个笑望个牵手个拥抱个亲吻，这些，就足以让她心满意足，足以让她为他静相厮守。 然而，如今的“安静”是空谷般沉寂的“安静”，一个笑望个牵手个拥抱个亲吻，对这些秋红早已不存奢望，因为这都是很久没有发生过的事了。起初她以为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地位c身份的进一步悬殊造成的。此时的李仕信已担任北城钢铁公司原材料供应处的副处长，而她仍然是个清洁工，而且每天都要在安兴镇最繁华热闹的那条主要大街上骑着清洁车往返操作。为了不给丈夫“丢脸”，她上班时开始戴上口罩，即使最闷热难耐的三伏天儿也不例外。她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丈夫，并笑着说：“这样，也省得别人看见了会笑话c议论你。”而他听了仅“嗯”了一声，没有肯定，更没有赞许。 “嗯。”这个毫无感情c冷漠至极的语气词是她现在听到频率最高的他的回应，它充分代表了那种令人绝望c窒息的“安静”。 她开始主动说话，和他商量一些家里的事情，但得到的回应亦极其简单，往往是“嗯（表示同意）”或者“别介”，但为什么“别介”就不再往下说了。如果她斗胆询问，他就会眉头一皱说：“我说了别介就是别介！” 对这种日渐浓重的冷漠她不敢过多抗争，这一是缘于她天性懦弱，二是缘于从他们相处开始就萌生的自卑，三是缘于维持家庭完整的强烈愿望。她没有抗争的资本，更不想惹得他彻底翻脸。 他不回来的日子越来越多，即使回来也是闷着头吃饭，吃完饭看看报纸c写写材料，然后自顾睡觉。但即使这样，她也总是精心地伺候好一切。 原材料供应处在故城大街路南的北城钢铁公司基建大院儿里，大院儿南部有个单独的平房院落，里面有供应处的库房和办公室。秋红知道，丈夫办公室附带一个有床铺的休息间。基建大院儿有食堂，下班后李仕信在食堂吃饭，然后就可以回办公室休息。 及至到今天，李仕信已发展到整月不回家，只在发工资的次日回来一趟，而且是算准老婆出去买菜的时间，把钱压在日历台底下，然后就走人，基本上不与老婆打照面儿。但这已使杨秋红感到些许宽慰，毕竟这说明他在经济上还打算对这个家庭负责，她也只得满足于此，别的实在管不了，也实在没有心绪去管了。 四月十五日，是他回家送钱的日子，她出了家门后没有去供销社，而是远远地在街对面守候。等他放下钱出来，她迎了上去。 “今儿个晚上下班儿回来吧。”她轻声地说。 “有事儿？”他问。 她点点头：“嗯，晚上志江c雨馨他们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 李仕信与杨志江有特殊的缘分。 志江是杨永田c乐惠莲的二儿子，他上头还有个哥哥杨志海。李仕信对这个大侄子的感情很一般，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可对志江则不同，自打生下来后他看到孩子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志江打小儿长得白净c俊俏，鼓鼻梁儿c双眼皮儿c大眼睛c黑亮的眼珠c红润的小嘴唇儿，确实招人稀罕。 那会儿，他跟杨秋红刚结婚不久，还没有自个儿的孩子。只要是跟着秋红回娘家，他就要把小志江抱过来哄逗个没完。给孩子喂水c洗脸c换尿介子，这些个琐事干得仔仔细细c有滋有味儿，弄得乐惠莲咬着秋红耳朵笑道：“你瞧瞧，这一准儿是心急想要孩子啦，你赶紧给生一个吧！” 后来，李仕信有了自个儿的孩子，但对志江的喜爱却有增无已，甚至明显超过了对自己孩子的那份感情。仕信有个大伯，住在城内西部玲珑塔下的八里庄。由于大伯没儿子，仕信父亲就把仕信过继给哥哥。所以，仕信在城里还有老家儿。志江上学后，每逢放假，仕信也会歇倒休，带志江到养父家里玩儿几天。那会儿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肚子。仕信养父家挖了口地窖，有一米五见方人多深，窖顶有木条c油毡做的盖儿，上下时用梯子。养父在地窖四壁挖了些壁龛，先往里垫上沙子，然后放入山楂c白薯c玉米c柿子等食物，再用沙子埋好；像罗卜c白菜等蔬菜就直接放在地窖底部，都能存放很长时间。这些食物除了果品是自家树上结的外，大都是周围生产队田地里收获过后，再去翻捡得来的。由于社员收得很马虎，所以总能翻捡到不少“剩余物资”，故养父家的地窖储藏非常诱人。 仕信有时甚至连自己孩子都不带，只带着志江到养父家去“补充营养”。烤白薯c烤玉米c盐水萝卜煮白菜c自制糖葫芦，一样样美食让孩子既管饱又解馋。 六五年到六六年，兴建昌平县西崔村至城内玉渊潭的二期京密引水工程，李仕信养父家西面的田地变成了一条宽阔的人工引水渠——昆玉河。打这以后，仕信带志江来养父家时又多了两个活动项目：游泳c钓鱼。 游泳c钓鱼本是李仕信的业余爱好，而志江长大后竟也非常喜欢这两项活动。没建昆玉河的时候，他们常去的地方是门头沟山里，也就是李仕信的老家——三家铺村，宽阔的永定河河道便从村边经过。自幼在河边长大的李仕信水性很好，在他调教下，志江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游泳技能。 民间有句俗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是说游泳过程中情况复杂，常会有意料之外的险情发生。志江参加工作不久，有一回和姑父一起在昆玉河里游泳，他突然发现姑父张着手在水里挣扎起来，人也直往水里头沉。虽然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情况，但肯定是发生溺水了。危急关头志江十分冷静，按照姑父教给的方法，迅速从侧后游到姑父近旁，一手捏住肩头，一手按住后脊梁骨，把姑父的头后仰着托出了水面，同时喊道：“姑父别慌，我来救你了！” 李仕信谙熟水性，所以并没有慌乱挣扎，而是顺势仰卧水面，任由志江托带着他游往岸边。上岸后，仕信脸色苍白c眉头紧皱地说：“腿c腿抽筋儿了，快帮我揉揉！” 志江使劲儿揉了半天，才算给姑父缓解了症状。 看来这姑侄俩确实是有缘，有了这次“救命之恩”，仕信对志江的感情真是比亲儿子还要亲了！ 所以，一听杨秋红说志江他们要来，李仕信不仅立刻答应留下，而且还积极参与到接待的准备当中。 傍晚时分，杨志江c盛雨馨来到姑姑c姑父住的那栋“老房子”门前。 “老房子”的房门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结构：房门开在北墙上，有正门c便门两扇。正门前有青石台阶儿，门前两侧砌出一尺多宽的墙垛，垛子上沿儿与房檐齐平，上有过梁，安有电灯，并以斜坡覆瓦，伸出房檐之外，颇有小门楼的意味儿；便门则直接修砌在墙体上。正门为单体两扇，一大一小，都能开启，但平时只开启大扇门。门扇上部为玻璃窗，下部为木板。正门两侧墙体一米半处各有一扇单体小窗，尤其特别的是红砖砌筑的窗台儿不是水平的，而是下倾45度，为的是不积存雨水。 进门后往里走几米，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通道，通道北部是厨房c厕所c储藏室c洗澡间，南部是客厅c起居室。所以，“老房子”区域不像“新房子”区域那样有集中使用的水池c厕所等公共设施，显得相对安静c齐整一些。 姑姑家住房舍东半部，西半部是另一户人家。 一走进李家客厅，盛雨馨就不由得惊叫起来：“哎呀姑母，您这花儿养得可太好啦！” 只见不大的半间客厅里，大大小小c高高低低摆放着好几盆儿花草。最显眼的是东墙吊柜下的明柜上摆放着一大盆蟹爪莲，层层叠叠开满了深粉色c蟹钳大小的花朵，和那些精心码放得错落有致的奖杯互相映衬，使明柜台面显得琳琅满目。南墙的半扇大玻璃窗下放着一只木框沙发和一只小茶几，是秋红二哥杨永田做了送给李家的。茶几上摆着盆儿白鹤芋，花姿清雅优美，飘着股淡淡的苹果成熟般的清香。南窗台儿上还摆着一盆儿银边吊兰盆儿芦荟。靠北墙是一张二屉桌，桌角儿放了盆文竹，长势十分茂盛。桌边儿的地下还摆着两盆儿火鹤花。西边儿木板隔断墙边没有放家具，于是沿着墙根儿码放了一溜各种花草，如一品红c玻璃翠叶兰c仙人掌等。 秋红轻轻地笑道：“咳，挺喜欢这些花啊草了的，没事儿的时候就养着玩儿呗。” 她说的全是实话，原本就喜欢花草，加上有太多需要独自打发的时光，当然就有许多投入到栽花儿种草上了。 李仕信笑着招呼杨志江坐在沙发上，自己拿过把椅子坐在他近旁，雨馨则跟着秋红去准备饭菜。 志江他们给姑姑带了点心c水果儿，给姑父带了一条大重九香烟c两瓶红星二锅头白酒。 “志江啊，以后不兴这样儿了啊！”李仕信一边笑着说道，一边递给志江一支烟，并划根火柴先替他点着，然后才自己也点上一颗。 他吐出一口烟气，接着说道：“你俩现在是学生，都不挣钱，买这么些东西干啥？” 志江笑道：“没啥。这阵儿学习太紧张，好长时间没来看看您跟我姑姑了!” “今年是大几了？”仕信问。 “大四上学期。” “哎呦，那寒假的时候就该毕业了吧？”仕信说。 志江点点头：“是啊。” 仕信颇有些感慨：“你瞅瞅，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毕了业还回咱们公司来吗？” “回，我学这个专业就是为了回来治理环境的！”志江说。 “哎呀，你现在可是咱们公司的‘名人’啦！”仕信十分赞叹地说：“去年你给公司报的那个治理环境的方案，赵书记非常满意，大会小会上经常挂在嘴边儿，作为典型例子给各级干部进行介绍c讲解。——志江啊，你在赵书记心目中可是挂上了号，将来前途无量啊！” 志江笑笑说：“姑父，不就是一个合理化建议吗，没您说的那么邪乎吧？！” “有c有！”仕信非常认真地说：“姑父今儿个把话撂在这儿，过几年必见分晓！——到那会儿，姑父有啥事儿还得求你帮忙呢！” 志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姑父啊，这还没喝酒呢，您怎么就说上‘胡话’了！” “呦，这是有啥高兴的事儿啊，瞧你们这爷俩乐得这么开心！”杨秋红手里端着菜进来，笑呵呵地说道。 “还能有啥，夸你侄子有出息呗！”仕信满面春风地笑道。 他俩从未商量过，但却高度一致地形成了一种默契：在外人面前，他们要摆出一副夫唱妇随c举案齐眉的美满样子。这在杨秋红来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孩子们，而在李仕信来讲，他当然需要保持一个正面c完美的自我形象。 由于客厅很小，饭桌就摆在了起居室里。 起居室很大，面积有二十三平方米，分东西两间，东面一间面积略小，约九平米。这两间屋子原来都是北向开门，南墙上安有大玻璃窗，中间由一道推拉门隔开，可随时相互进入，拉上门后即成为两个独立卧室。解放后对房屋进行改造时，将西侧起居室的北门封上，而在与客厅之间的隔断墙上开了个门儿，使之成了客厅的“里间儿”。其实，由于有推拉门儿的缘故，这三间屋子都是相互贯通的。 起居室地板上无炕，曾是直接躺卧在“榻榻米”上睡觉的。木地板下有约一尺深的空间，起隔潮作用。故住在“老房子”里的职工家庭大都不准备床，晚上把被褥直接铺在地板上睡觉，白天卷叠起来收好，能腾出很大的活动空间。 起居室墙角儿有一座壁炉，是圆柱体的铁炉子，高两米多c直径62公分，炉顶呈半弧形，扩出炉体。壁炉砌筑在南墙与起居室的接榫处，三面外露，一面有炉门，可以添煤或调节炉温。 因李仕信c杨志江都爱吃鱼，而盛雨馨爱吃红烧肉，故杨秋红烧了一条黄花儿鱼盘儿糖醋带鱼段儿，炖了一锅宽粉条闷红烧肉，还做了两三个凉菜c素菜。 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上中班儿不回来，这顿丰盛的晚宴只有他们四个人，热热乎乎吃喝起来。 “来，”李仕信端起酒杯首发倡议：“志江c雨馨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祝你们毕业考试成绩优秀，并且能分配到称心如意的单位去工作！” 志江c雨馨齐声道谢，一同将杯中的酒c水喝尽。 志江端起酒瓶给姑父和自己斟上，端起茶壶给姑姑和雨馨倒上，然后举杯说道：“姑姑姑父，我们俩也祝你们二老身体健康c生活美满c子孙满堂！”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来，咱爷儿俩干了！“李仕信显得非常高兴。 秋红有些兴奋地说：“志江说得真对！你李佳妹妹已经怀孕了，我跟你姑父过不了多久就能当上姥姥c姥爷了！” 雨馨说：“这可是大喜事儿啊，来，再干一个：祝李佳姐姐早得贵子！” “来，别光喝，吃菜，多吃菜啊！”秋红边说边张罗着布菜。 “志江毕业后准备回北城钢铁公司来，雨馨啊，你毕业打算去哪儿啊？”李仕信放下酒杯问道。 雨馨说：“现在还说不好，按我学的专业来说，最有可能的是税务部门吧？” 仕信连连称赞：“好啊，搞税务很适合女孩子，又轻松c又体面，还很有权威性！” 雨馨闻言看了李仕信一眼，没再往下接话。 “雨馨哪，姑姑还有点事儿想求你帮忙哪！”杨秋红笑着说道。 “没问题，有啥事儿您尽管说！“雨馨痛快地说道。 秋红说：“我看晚报上说，国家举办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没有年龄跟学历限制。我也想学一门专业，考个大专文凭，想求你给我当个辅导老师，行不？” 杨秋红一直是很努力上进的，从扫盲开始，通过不断学习，如今已具有了初中毕业的文化程度。 “行啊，那我就能经常跟您就伴儿了！”雨馨高兴地说：“您打算学什么专业呀？” “我想学养花儿种草方面儿的，你帮我查查是什么专业。我就喜欢这个。“秋红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 也是四月十五日這一天，傍晚，从办公大楼出来，谢观澜钻进黑色上海牌sh760型轿车后坐儿，对司机小陈说：“去北城钢铁公司，直接去赵书记家！” 市府到北城钢铁公司的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半小时后，谢观澜就走进了赵天鸿家的院子。 “吃饭了吗，老政委？”赵天鸿从屋里迎出来，笑着问道。 谢观澜说：“吃什么饭哪？开完紧急会议就直接上你这儿来了！” 天鸿说：“我让苏颖做了你最爱吃的东西：炒鸡蛋c大葱蘸酱卷烙饼，外带老咸菜就棒碴儿粥！” 观澜说：“让你这一说我还真觉得饿了！‘民以食为天’，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司机小陈上招待所就餐去了，谢观澜在天鸿这儿狼吞虎咽c风卷残云，一刻钟功夫吃完了晚饭。 沏上茶c点上烟深吸一口，谢观澜坐在沙发上，徐徐吐出一口烟气。 天鸿笑道：“老政委，你这位‘大帅’连夜‘升帐’，一定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啊！” 谢观澜说：“别管什么‘军情’，你先说说，最近咱们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呱呱叫啊！”天鸿兴奋地说：“去年，市里批准我们搞‘以产顶进’的补偿贸易，给了我们超产产品自销权c钢材外贸出口权，还把机器设备折旧率提高了05。我们狠抓优质高产，铁水比上年增加50多万吨，增长20！钢水增长了7万多吨，钢材增长了12万吨。我们积极组织超产产品出口，共签订11个供货合同，出口钢材95万吨，创汇2410万美元，其中按照政策，企业留用230万美元，结束了北城钢铁公司从来没有外汇的历史！” “嗯。”谢观澜轻轻点点头。 天鸿接着说：“企业留利2554万元，比七九年增长了将近35。我们利用留用资金积极开展设备改造和环境治理，因资金问题停建了两年半的4号焦炉甲组于去年复工建设，估计还有两个月就能竣工投产，使焦炭年生产能力增加43万吨；转炉氧气顶底复合吹炼技术也开始进行试验，力争在国内率先投入使用；去年六月底，我们对厂区大东门外的那条黑水沟和污水源进行治理，使两里多长的黑水沟由明沟变为暗沟，并在沟上种植了各种植物，让污水沟变成了绿化带。” “那今年呢，你们都有什么打算？”谢观澜问。 “我们刚开完职代会，”天鸿说：“代表们对今年‘更上一层楼’很有信心，决定在节约能源的基础上，通过增产增收，用国家给北城钢铁公司生产265万吨生铁的原燃料资源，超额生产出294万吨生铁来，并把增产的29万吨生铁炼成钢c轧成材，继续开展补偿贸易，使实现利润由去年的286亿元增加到305亿元，企业留利增加到2744万元c外汇留用255万美元。据此，我们按照‘四三三’的比例安排了扩大再生产基金c集体福利基金和职工奖励基金。” 天鸿边说边观察着老政委的脸色，但自打他汇报开始，老政委脸上就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这使他预感到大事不妙。 “老政委，你那个‘紧急军情’不会严重到把我们的职代会方案全推翻吧？”天鸿笑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比这个还严重！”谢观澜说。 “嘿嘿，老政委，你知道我这个侦查股长可是不怕吓唬的呦！”天鸿仍不肯相信事情会糟糕到这种程度。 “我一点儿都没吓唬你！”谢观澜脸色严峻：“天鸿啊，今年你们要面对的，恐怕是从来没有过的困难局面哪！” 知道无可回避，天鸿反倒坦然了。他坐直身子，平静地淡淡一笑：“嘿，老政委，都这把岁数了，什么阵势没见过？！不管什么困难我们都能克服，也必须克服！你就直说吧！” “是这样，”谢观澜翻开笔记本，掏出老花镜戴上：“为解决国民经济重大比例关系失调问题，使经济走上健康发展轨道，上级决定今年要进一步贯彻执行‘调整c改革c整顿c提高’的八字方针。在钢铁生产方面，要求各钢铁企业严格按年计划3300万吨组织生产，不得超产。四月9日，各部委联合发出《关于严格控制钢铁产量c压缩“长线”，增加“短线”钢材的通知》，其中，规定北城钢铁公司减产铁水25万吨c钢锭7万吨。这样的话，你们公司的总产值预计将会比上年下降164。” “也就是说，我们今年将面临‘减产减收’的形势！”天鸿说。 “错！”没想到观澜对他的这个判断予以断然否定：“如果仅仅是‘减产减收’，我这个‘大帅’可以不必离开‘中军宝帐’，打个电话通知你们一下就可以了。——我的天鸿老弟，我今天不是来向你发号施令，而是像你求援来了！” 这下天鸿真的有点儿弄不明白了：“老政委，此话怎讲啊？” 谢观澜说：“我要对你说的是：产量你们要严格地减，一斤一两也不许超；但同时，为了克服财政困难，今年的利润你们要增加，必须干到两亿七，而且，这两亿七都要交上来，一分钱也不许留！” “嘿嘿，这”谢观澜这番近乎无理的话让天鸿觉得既可气又好笑，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的老政委，这下命令也要量力而行，讲究个科学合理性吧？！” “所以我刚才说了：这不是命令，是求援！”谢观澜说：“目前财政形势非常严峻，所以紧急会议一结束，领导就单独把我叫到一边儿，让我马上到你这儿来。你们是占全市生产总值四分之一的最大企业，只有你们把这27个亿的上缴任务承担下来，全市的任务才有完成的可能啊！” 天鸿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起来。 “减产增收，减产增收，” 他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忽然，他蓦地转身冲到谢观澜跟前，异常激动地说：“哎呀老政委，你这不是求援，是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呀！” 观澜说：“老弟，你这又是此话怎讲啊？” 天鸿在沙发上坐下，兴奋地说：“你还记得去年年中的那次公司扩大党委会吧？” “记得，我来参加了嘛。”观澜说。 天鸿说：“那次会上，咱们议论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让‘包大人’进企业，得出的结论是在正常情况下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对吧？” “没错，这么大力度的放权还从来没有过。”观澜说。 “那是没被逼到非得放权不可的时候！现在的‘减产增收’不就是个极端特殊的情况吗？！”天鸿说。 观澜看着天鸿道：“你接着往下说。” 天鸿说：“减产增收，27个亿全部上缴，那就意味着企业的扩大再生产基金c集体福利基金和职工奖励基金全都没有了，这在正常情况下肯定是不行。所以，事到如今只有‘华山一条路’：上级允许我们实行‘上缴利润定额包干承包制’，我们则保证完成‘减产增收’的艰巨任务！” “‘包大人’进了企业，你就能绝处逢生了？”谢观澜问道。 “那只有‘骑驴看帐本儿——走着瞧’！”天鸿底气十足。 观澜边思索边从衣袋儿里摸出烟盒儿，却发现已经没有烟了。他把烟盒儿捏成一团说：“给我来支烟。” 天鸿递给他烟并替他点着。 观澜深吸两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好吧，我看也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候了！”他把烟蒂捻入烟缸，同时说道：“我先表个态，同意你们的承包方案，并负责回市里给你们争取。” “那咱们双管齐下，我立刻启动算账挖潜工作，然后召开党委会，落实承包方案！”赵天鸿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 入夜，公司办公厅大院儿所有屋子都灯火通明。 一九五八年九月，北城钢铁厂升格为北城钢铁公司后，机构设置由原来十五个车间c二十四个科室扩大为三十二个厂矿c三十三个处室，原来在高炉凉水池南岸的厂办公楼只有三层c不到三十间房间，容纳不了整个公司机关。于是，在厂区大东门外北侧辟地兴建了公司办公厅大院儿，原厂办公楼则改为炼铁厂办公楼。 公司办公厅大院儿与厂区大东门隔着一条南北向的马路遥遥相望，大院儿中轴线偏北侧盖了三趟红砖平房，因房内净高三米三，故被俗称为“高平房”，是公司领导办公场所。三趟房坐北朝南，朝阳的南侧为办公室，北侧为走廊，东端由走廊连为一体，东走廊的东侧均为工作人员办公室；西侧无走廊，但有做储藏室等用途的房屋。故整个三趟房屋加上东西连房从空中看是个扁“日”字形，其中围着的两块空地种植有树木和绿草。 从“高平房”往南，是一栋栋南北向灰砖平房，“高平房”东侧有两列c西侧有一列，共约有二十多排平房，是各处室的办公室。“高平房”右后侧有一栋东西走向的灰砖大平房，宽十二米c长六十米，室内净高超过高平房，大门开在西侧，这是公司的大礼堂。 “高平房”左后侧有一片灰砖建筑，是食堂c水房c浴室c停车场等后勤生活设施。车库里停放的供公司领导使用的轿车有上海sh760c华沙223c胜利20等。 把这所有建筑圈起来的是一道灰砖围墙，院门开在西墙靠南的位置，与厂东门斜侧着“脸儿对脸儿”。 为把“上缴利润定额包干承包制”建立在切实可行的基础上，那天晚上谢观澜一走，赵天鸿就连夜召开紧急党委会。当他把面临的形势讲明，并提出自己的应对设想后，会场立刻“炸开了锅”。支持的有之，怀疑的有之，反对的也有之；兴奋的有之，惶惑的有之，悲观的亦有之。这种反应非常正常，因为在如此困难的局面下搞承包，的的确确是一招“险棋”。 “老赵啊，我又要和你‘唱对台戏’嘞！”主管生产的公司副经理鲁贵梓“开了头一炮”：“我记得，刚解放的时候为了修复大高炉，我和你唱了一出‘对台戏’，结果证明你对嘞，我错嘞。从兀早番到现在，三十多年嘞，甚会儿不是你咋说我咋干，没有二话？！可今天不行嘞！咱原计划是超产29万吨铁水，现在是要减产25万吨，这一出一进就是54万吨铁水没有嘞，接近计划的六分之一，还说啥要‘减产增收’，这不是拿企业生产当儿戏呢么！” “老鲁说的话糙理不糙。”于大贵表示赞同：“‘承包制’咱想干，这意见都统一，可按照这种条件干，风险太大了！五八年那会儿，两亿四包给咱们了，咱干得好就多整出一个项目来，干不好也就是少整出一个项目，出不了大事儿。可现在产量让咱减一大块儿，利润还得涨上去一大块儿，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儿。就算真的完成了，还得全都收走，咱干了半天最后弄个两手空空，那漏子可就捅大了！” “这就叫‘破釜沉舟’嘛！”公司经理c主管日常全面工作的方晓霞说道：“改革就是在冲破旧体制的束缚，你不去冲击，它就不会被破除掉；你要去冲击的话，那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自北城钢铁公司成为企业体制改革试点以来，方晓霞表现十分突出，在锐意改革c除旧布新方面积极踊跃c身先士卒。七八年二月，为恢复“文革”期间被冲毁的企业规章制度，北城钢铁公司成立整顿企业管理领导小组，由方晓霞任组长，恢复与建立健全逐级岗位责任制及定员c定额c原始纪录等基础工作。方晓霞抓典型带全面，并积极恢复奖金激励制度。不到两个月，全公司建立健全5816种干部职务责任制c6489种工人岗位责任制c8万多个定额c3600多种原始纪录。并且，这些规制都得到了较好的贯彻执行。 新二高炉易地大修改造工程，方晓霞担任总指挥，协调基建c生产两大系统，各个环节c步骤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为工程圆满成功发挥了重大作用。 作为北城钢铁公司环保治理“头一炮”的烧结厂二烧结车间改造工程，身为总指挥的方晓霞头戴防毒面具，在尘雾弥漫的车间里调研了整整两天，把所有岗位的情况都了然于胸。在上级有关领导对改造拟采用的“烧结矿机上冷却”新工艺表示怀疑c提出责难的时候，她基于对新工艺的透彻了解与掌握，全力支持了新工艺的开发者c自己的爱人盛铭懋副总工程师，使改造工程按计划推进，并取得非常理想的效果。 她还结合上级赋予的试点政策，从七九年八月起开始负责推行对各厂矿实行内部利润考核的制度，根据完成内部利润情况和核定的比例提取“厂长基金”，用于对职工加大奖励力度，从而进一步调动了职工积极性。 鲜明的态度c坚定的信心c博学的素养c丰富的经验，使她成为一位引人注目的改革猛将，加之年纪将近五十岁，正值年富力强的时期，所以，经赵天鸿提议，北城钢铁公司党委会研究同意，并报上级党组织批准，方晓霞于七九年十一月担任了公司经理c党委会第一副书记，而赵天鸿则不再担任革委会主任（相当于公司经理）的职务。 此时，只听方晓霞接着说道：“对‘承包’的问题，去年年中的党委扩大会有过深入研究。作为企业来讲，当然是希望改革力度越大越好，对旧体制冲破得越彻底越好！但是旧体制有它自身的思维惯性，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它是不会痛痛快快把权力下放给企业的！那么好了，现在要求我们北城钢铁公司‘减产增收’，还要为财政收入多作贡献，这就把企业弄到了绝境，搞不好要‘颗粒无收’。既然到了绝境，那也就到了非得进一步放权不可的时候了！” “可是，这样的承包条件也太‘凶险’了嚰！”鲁桂梓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我算笔账给大家听下啊：职代会原定今年创利305亿元，留利就是2744万元；减产后利润是2383亿元，上缴任务是27亿元，亏空是3170万元，再加应得的留利2744万元，亏空就是5914万元。将近6000万元啊，我那同甘共苦的同志们！咱拿啥去填这个天来大的窟窿嚰？！” 见大家争论得面红耳赤，赵天鸿双手抱着胳膊肘，把身子往桌前靠了靠，微笑着说：“今晚的议题很沉重，也很严峻，大家也都比较激动。这样吧，我来给大家讲个故事，让大家换换脑筋，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阿基米德是古希腊的一位著名哲学家c数学家和物理学家，有一次，他和国王下棋，国王输了，问阿基米德想要什么样的奖赏？阿基米德说：‘陛下，我要的奖赏很简单，只要在棋盘上的第一格放上1粒米，在第二格放上两粒米，在第三格上加倍至4粒米，以此类推，每一格米粒的数量均是前一格的双倍，直到放满整个棋盘为止。这就是我的愿望。’国王觉得这要不了多少粮食，就随口答应了。 厨房的仆人拿来一磅重的一袋米交给阿基米德，阿基米德边打开袋子边笑着说：‘我建议你回厨房换个更大的袋子来。’皇宫里的人都大笑起来，认为这句话是在和厨役开玩笑。 阿基米德开始在棋盘上摆放米粒，1粒米c两粒米c4粒米c8粒米c16粒米c32粒米c64粒米c128粒米。当第一排的8个格子放满时，只用了区区两百多粒米。旁观的人们大笑着，并在阿基米德背后轻蔑地指指点点。但当阿基米德放到第二排中间的格子时，“咯咯”的笑声渐渐消失了，变得一片沉寂。因为小堆的米已经增加为小袋儿的米，然后倍增成中袋儿的米，再倍增成大袋儿的米。 到第二排码放结束时，皇帝知道他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为第十六格的米粒数已经增加到32768粒，而后面还有48个格子空着呢！ 阿基米德停止了摆放，笑着对国王说：‘陛下，不用再摆下去了，因为第64格上的米粒数应该是1800亿万粒米，就是全世界的米粒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我只是借此向您展示一下数学的魅力而已！’” 讲完故事，天鸿停顿了一下笑着说：“阿基米德和国王开了个玩笑，却无意中说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得到一个好政策，就会发挥出想象不到的无穷威力！阿基米德要的‘好政策’是1粒米乘以2的63次幂，而我们要的‘好政策’就是‘承包制’！ 承包制能有2的63次幂那么大的威力吗？它能把老鲁说的那个天来大的亏空给堵上吗？现在我还说不好。反正光靠我这两个巴掌是堵不上！”他说着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掌晃了晃。 “可是咱们北城钢铁公司有三万五千多名职工，”他接着说道，声调突然高亢起来：“三万五千多人就有七万多个巴掌，要是都举起来，别说是亏空，就是天塌下来也能把它给撑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 公司紧急党委会后，领导们分头下到各单位算账挖潜。 赵天鸿来到炼铁系统，参加炼铁厂c动力厂c铸造厂职工代表座谈会。 职工群众对承包制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这个说：“好啊，这不就是农村的‘包产到户’吗？‘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这笔账那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呀！” 那个说：“搞‘承包’就是得劲儿，俺老家是山东高唐县王庄的，俺有个表亲叫王本跃，去年承包队里23亩地，队里定产每亩交皮棉25公斤，定额向国家交售75公斤，再加上每亩交国家农业税c土地承包费90元，折钱共计2070元。至于投入资金多少，投入人工多少，家里有几口人干活，队里头什么也不管嘞。结果怎么着？俺那表亲到年底每亩实收籽棉229公斤，总产5267公斤，折合皮棉1828斤，卖得了13140元钱。完成国家与集体的两上缴，他净得11010元，一下子就干成了个‘万元户’！” 动力厂一位职工说道：“赵书记，你们当领导的时时刻刻为咱工人着想，咱们工人信得过你们，你就领着我们往前闯吧！” 这位工人的话是有缘故的。 今年年初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赵天鸿在落地台灯下的沙发上阅读《刘宾客文集》，这是七四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的一个影印版本。 他时常喜欢看些“闲书”，感到既能换换脑筋，又能触类旁通c拓宽思路c引发联想。此时，他正看到《陋室铭》一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c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他感到文章短小精悍c词美蕴深，便打算用毛笔和宣纸抄录下来，装裱后挂在屋里。 身上有些许寒意，他拉了拉披着的外衣，忽然想起件事儿来：一高炉正在大修，炼铁厂的铁渣量减少了很多，冲渣池里的水温肯定下降了不少。而冲渣池里的水是为几个职工小区供暖的。这么冷的天儿，不知各家各户暖气片儿的温度够不够？ 他立刻直接给动力厂冲渣池热水输送站水泵房打电话：“喂，是冲渣池热水泵房吗？” “是啊，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赵天鸿。” “呕，是赵书记呀，您是不是想了解送水温度呀？” “对对，现在的水温是多少？” “赵书记，因为一高炉检修，现在水温已降低到了50度以下。” 赵天鸿知道，最远的职工小区离水渣池有十几里地，只有冲渣池热水泵房送水温度在57度以上，远处小区宿舍里的温度才不会低于16度。 “你马上向动力厂调度室汇报，让调度室给公司党委值班室c经理值班室c总调度室打电话，请他们分头向各单位办公室c集体宿舍c各家属小区打电话，了解室温是多少，结果直接向我汇报！”天鸿对着话筒说道。 功夫不大，经理办公室汇报：“赵书记，厂区集体宿舍c夜班职工休息室室温在17度以上；厂区以外办公室c职工宿舍楼，越向东室温越低，到故城c巴角c姥山一带，有些楼里的温度已经在10度以下。但职工们都表示：要发扬艰苦奋斗精神，克服寒冷带来的困难。请领导们放心。” 多好的职工啊！ 赵天鸿立刻给公司经理c党委第一副书记方晓霞打电话，在讲明情况后说道：“方经理，我看这样可不行。职工们精神可嘉，但他们上有老c下有小，一旦有个头疼脑热，老人起不来，孩子上不了学，职工在岗位上也会心神不定，弄不好还可能在工作中出问题。所以，我的意见是赶快想办法，把供水温度提上去！” “好的赵书记，我马上去组织协调，两小时之内恢复水温！”方晓霞在电话那端说道。 “那好，温度回升了告诉我一下。”天鸿说。 撂下电话，方晓霞立即穿上军大衣（前两年，军代表范远岱给公司领导班子成员每人都弄了一件），直接赶到水泵房，副经理鲁桂梓c总工郝廷魁c行政副经理秦慕仁，以及机动部c房管处c生活福利处c动力厂c公司工会的负责人都来了。方晓霞马上召开紧急现场会，经研究决定：立即调动5台蒸汽机车赶到水渣池旁，向热水管道里喷送高温蒸汽；动力厂锅炉房c焦化厂熄焦塔c发电厂冷却水塔的余热也要设法加进供暖系统里去。 各项措施实施后，不到半小时，水泵房送水温度计上的红色水银柱开始上升，等它超过了57度，回水温度也超过了40度。 方晓霞电话向赵天鸿作了汇报，接到电话，天鸿才上床睡觉。 孙子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领导和职工的心连在一起，就能想到一块儿c干到一块儿。 很快，各单位挖潜算账结果汇集上来了，一共组织测算了增收节支的18笔大账，开辟了111个增收节支新门路，如能全部兑现，实现利润可以达到312亿元，比年初职代会的计划还多了700万元！ 这次算账使公司从上到下算出了底气c算出了信心c算出了勇气！ 但“承包制”在赵天鸿脑海中绝不仅止于此，他知道，必须用某种方式把这份承包责任落实到每个职工头上。由于企业是大机器联合化生产，所以，不可能像农村“包产到户”那样，把承包指标直接除以人数然后分配给每个人，而必须设计一个“公司c厂矿（处室）c车间（科室）c班组c个人”的层层承包的“宝塔状”体系。 经过精心设计，“北城钢铁公司承包制”包括两部分：一是明确企业对国家承包的经济责任，不仅保证完成上缴利润，还要承包完成产量c质量c品种c消耗c成本c资金c劳产率c供货合同等各种经济技术指标。国家根据企业完成承包任务的情况给予相应的经济利益，多创多留。 二是在企业内部实行承包，按责c权c利相结合原则，把企业对国家承包的经济责任和企业经济目标与任务层层分解落实到人，建立起“岗位经济责任制”，内容主要是“包c保c核”三部分：“包”是把企业对国家承担的经济责任和全部管理业务层层包到每个厂矿（处室）c车间（科室）c班组，直到每名职工；“保”是在“包”的同时，还要遵循社会化大生产的客观规律，把企业内部单位之间c岗位之间的协作关系作为互保条件逐级落实到人；“核”就是对每个单位c每个岗位的所有包c保任务，都逐条制定考核办法，与分配挂钩。 形成后的“北城钢铁公司承包制”把企业对国家承担的经济责任分解为27项包干指标c283个保证指标到各厂矿（处室），再分解为10773项指标到车间（科室），再分解为38730个指标到各个班组，最后再分解为60417个指标到全公司的71731个岗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 还是那间“高平房”中型会议室，还是那些公司党委会成员，然而，会议的气氛却和两个半月前那次深夜紧急会议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说那次会议笼罩着沉重c郁闷c紧张c焦虑c惶惑情绪的话，那么，眼下的這次会议却洋溢着活跃c兴奋c快乐c热烈c自信的氛围。 “哎呀我说老赵啊，我要为我前些天的‘右倾逃跑主义’思想做深刻反省嘞！”鲁桂梓又是头一个开了腔。 谭峰笑道：“老鲁啊，别急着做检讨，我看你最好先表个态，以后还会不会再和老赵‘唱对台戏’了？” 鲁桂梓正色道：“这个事情嘛，那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才行，不过，尽力避免，尽力避免就是了！” “哄”地一下，大家全笑了起来。 赵天鸿笑道：“‘唱对台戏’也没什么不好，有争论才能出结论嘛！老鲁充分考虑到了困难和风险的一面，大家才能针对困难和风险出主意c想办法嘛！” 同志们都赞同天鸿的说法。 鲁桂梓说：“承包制的威力确实很大，这几天我去基层调研，感动地哪沙沙要落泪嘞！运输部为降低成本，师傅们连一两机油把棉丝都要精打细算地省下来；卸车机上用的钢丝绳，过去用坏一头就换新的嘞，现在用坏一头倒过头来用；两头都用坏嘞，切割成短绳给电铲用，电铲用坏了再切短，留给推土机用。哎呀，真是太感人嘞！”他说着，禁不住抹了把眼眶边浸出的泪水。 “老谭哪，马上让报社记者去采访！”赵天鸿也被打动了：“题目就叫《一根钢丝绳》！我们就是要让全公司上下都充分发扬这种点滴节约的精神！” “好的。”谭峰立刻起身走了出去。 方晓霞说：“我在动力厂了解到的情况也同样振奋人心！他们过去一直用两台大风机为一高炉送风，‘大马拉小车’，每分钟就有1400立方米风量白白放掉了，而用一台嘛又不能满足高炉需要。他们查找了上万个运行数据，进行分析测算，最后制定了大小风机串联供风，关掉一台大风机的方案，这么一来既能保证风量c风压稳定，又能每月节约运行成本94万元。他们把这一经验推而广之，对公司炼铁c炼钢c轧钢整个供风c供水c供气系统实行风机串联c管网合并，按生产需要随时调整供风c供水c供气的运行方式，这样不到一个季度，就比去年上半年节约蒸汽106万吨c电能22753万度，价值嘛达到81万元。” “这就是职工说的‘一包就灵’！”已经打完电话回来的谭峰说道：“党委宣传部门收集了不少职工群众对承包制的看法。职工们说啊：‘过去是“外国有个加拿大，国企就是大家拿。”大家非但不为企业操心，反而要想方设法占企业点小便宜。现在搞承包经济责任制，一符合经济规律，二符合党的政策，三符合群众心愿，职工心态就和过去不同了。’他们还说：‘不包不操心，谁包谁操心，层层包下去，大家都操心，操心变黄金。’‘不吃大锅饭，工作就好干，责任到人头，专门治懒汉。’” “说得好啊！”天鸿十分兴奋：“职工群众的语言是最生动鲜活的，也是最精辟深刻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他们用行动和态度表明了对承包制的喜爱与支持！——现在我宣布一下，上级对我们上报的实行承包制的方案已经批复下来了，具体内容请方经理给大家传达一下。” 方晓霞打开一份文件，然后说道：“上级同意咱们今年将‘以税代利’办法改按‘上缴利润包干’办法执行，包干基数为27亿元。完成上缴利润，可按实现利润的129提取基数分成；上缴利润超过包干基数，按超过部分的50提取超收分成；完不成包干基数，由企业基数分成中补足。” “这和我们上报的承包方案不太一样啊。”鲁贵梓说。 赵天鸿点点头：“对，这实际上是原来试点方案与我们上报承包制方案的一个‘结合体’，它大幅度提高了留成比例，可又没有完全实现‘超包全留’。但这个方案的改革力度已经大大提高了！这就是冲破旧体制c创建新机制过程中的复杂性和波折性，对此我们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和不懈的进取精神。我们不是说过要当改革开放的‘马前卒’吗？那就要主动地进c不停地拱，一步一步地拱，一定要拱出一个新天地来！” “关键咱得整明白，批下来的这个方案能达到咱原来的目的不？”于大贵问道。 方晓霞说：“这个我测算了一下，如果我们能完成实现利润314亿元的话，按照新办法可以得到基数分成40248万元c超包分成2200万元，合计62248万元，减掉原有的基数分成1449万元，就是47758万元。这样子的话，比我们上报方案的留利4400万元还要多将近400万元的样子。” 谭峰说：“也就是说，如果单从留利的角度来看，我们上报方案的目的是达到了。” “是的。”方晓霞说。 于大贵说：“这是好事儿啊，咱就铆足了劲儿干呗！” “山后的秧歌——赶住上，咱拼命的时候到嘞！”鲁贵梓说。 五辆解放牌ca10型卡车拉开距离“一字”排开，在公路上形成了一支不大不小的车队。每辆卡车的后挡板都打开并后倾九十度，用钢筋与两侧车帮焊接在一起。车上装载的是已被弯盘成“8子”形状的一根根超长带肋钢筋。车队从京西北城钢铁公司厂区出发，目的地是八百三十多公里外的辽宁省丹东市。 在头一辆卡车车厢里，靠驾驶楼位置的钢筋垛上铺了一块学校里常见的跳鞍马用的破旧软垫，上面靠坐着一个人——北城钢铁公司轧钢厂线材车间副主任兼二工段工段长乐志强。这批钢材由他所在的车间生产，用户是丹东临江化纤厂。他作为实行承包制后成立的轧钢厂用户访问组组长要随同货物前往丹东，开展售后服务工作。 承包制极大地改变了厂子的生产组织方式。以前，产品由计划统购包销，“皇帝女儿不愁嫁”，而且品种c数量都是“一年早知道”。所以，轧钢厂过去多年来组织生产一直是一年两个大循环：由冬到夏，轧制钢材的品种由大规格到小规格；由夏到冬，又由小规格到大规格。这样做可以不用经常换轧辊儿，一年集中更换两次轧辊就行了，组织生产比较顺手。 今年可不行，由于全国性的压缩建设规模，连计划内钢材也有一大部分国家不管包销了。企业为自销产品，就必须以用户需求为转移来组织生产。因此，厂里决定把两个大循环变成多个小循环，由过去一个月更换10个品种规格增加到16个。换一次轧辊就是一次“设备大搬家”，哪个环节跟不上，轧机也开不起来。乐志强他们强化生产组织和准备，不断提高效率。过去换一架成品轧辊要一小时，现在只用半小时；换大轧辊儿也由十二小时减少到八小时。 由于表现出色，乐志强这两年不断进步，已由线材车间一工段的大班长，升职为线材车间副主任兼二工段工段长。一工段生产盘条，设备很落后；二工段生产带肋钢筋，设备也要先进得多。 五九年十月，作为北城钢铁厂扩建项目之一，由16架轧机组成的300毫米小型热连轧机组钢材生产线动工兴建，并于六一年“五一节”建成投产。该机组为引进苏联设备，原计划安装于辽钢，后改为迁建于北城钢铁厂。七十年代中期，将该生产线的水银整流器控制系统改造为可控硅控制系统，成为国内应用可控硅技术的示范工程。 乐志强于七九年调到二工段，先担任副工段长，后转为正职，今年年中又升任车间副主任，基本上是一年一个台阶儿。他充分发挥自己轧辊调整技术精良的优势，使二工段的产品质量c产量都有明显提升。 打从承包制一开始实行，他又积极动开了脑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 为积极适应和开拓市场，轧钢厂成立了“用户访问组”，任命乐志强为组长，与北城钢铁公司刚刚成立的销售处密切配合，展开用户需求调研和售后服务，以确保合同拿得到c产品卖得出c利润赚得回。 用户访问组成立不久就接到个投诉电话，对方是曙光建筑构件厂采购科的，在电话里劈头就说，你们厂供的货给我们厂造成了经济损失，要是再不改进，我们就退货c换人了！ 撂下电话，乐志强叫上销售处副处长李仕信，两人风风火火赶奔曙光建筑构件厂。这个厂是为工业与民用建筑生产钢筋混凝土预制构件的大型专业工厂，构件年产量近13万立方米，是北城钢铁公司最主要的大客户之一，岂容有些许闪失！ 到用户那儿一了解，原来人家厂里最常用的是定尺125米的钢筋，但北城钢铁公司轧钢厂生产的钢筋规格里只有定尺13米的钢筋，用户使用时只好切掉半米，从而造成浪费。但由于“家大业大”，原来“吃大锅饭”的时候用户也没在意这点儿损耗。可现在都开始搞体制改革，人家也算帐了c较真儿了，所以，问题就显露了出来。 乐志强c李仕信当即向对方拍胸脯c打保票，表示会用最短时间解决问题。回到厂里，乐志强立刻组织改进，他们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在定尺上安装活动挡板，使飞剪后的成品定尺成为随机可调的。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活动挡板既笨重又使定尺不够精确的缺点，于是继续研究改进，把飞剪后的普通辊道改造为可控的游动辊道。这回问题彻底解决了，钢筋定尺规格从9种增加到13种，从而赢得了用户。 从北京到丹东有八百三十多公里，解放大卡车时速最高65公里，但现在是重载，速度大约在每小时60公里的样子，所以要开两天才能到达。志强让媳妇儿于瑞兰准备了床旧被子，烙了两张发面饼，外带两个咸鸭蛋小包老咸菜丝c五六根儿洗净了的生黄瓜，做好了“风餐露宿”的准备。 车到葫芦岛时天已擦黑，丹东临江化纤厂领队的老师傅找了家旅店，指挥停好车辆，准备过夜。 志强对老师傅说：“我带了铺盖，今儿晚上就睡在车厢里，一来照看货物，二来也能给你们节省点儿费用。” 老师傅闻听睁大了眼睛，摆着手说：“啥玩意儿？让你睡在屋外头c车厢里？那指定是不行啊！俺们副厂长交代给俺了，说你是俺们的侄孙女婿，是‘娇客’，让俺必须得照顾好喽。俺要让你搁大野地里睡觉，那回去还不得挨批呀？！” 他又说：“还有，那烙饼c咸鸭蛋也别再吃了！中午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就活就就活了，晚上咱得吃顿好的。这不咱一共十一个人吗，你们这些个后生一年到头也没少喊我‘师傅’，这顿饭咱不使公家的钱，我请客，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 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乐志强成了人家用户的“侄孙女婿”，这里头有个缘故。 原来，丹东临江化纤厂在厂房建筑中需用26米定尺的四级钢筋20吨，联系了好几个厂家，都因为嫌订货批量小c生产难度大而不肯接活儿。工程上急着用，却又紧着进不来货，把主管供应的副厂长急得不行。他忽然想起有个远房亲戚于大贵在北城钢铁公司工作，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跑到北京来碰运气。没想到在电话里一联系，于大贵不仅痛快地表示供货不成问题，而且立刻跑到公交车站来迎接。见了面俩人“三姑四叔娘舅姨奶奶”地一论，这个比于大贵小近三十岁的副厂长，竟然还是于大贵的小表姑父！“萝卜虽小长在背（辈）上了”，哭笑不得的于大贵只得一口一个“表姑父”地叫着，把他带到轧钢厂，和乐志强这个“表孙女婿”接上了头。 轧钢厂了解到丹东临江化纤厂面临的情况后，不仅接了订货合同，还优先安排生产计划，仅用十天就完成了产品生产。但新的困难又来了：26米的钢筋属于超长货物，不能用普通车皮装运，然而超长车皮数量稀少，很难预订，故虽然有了产品，却一时半会儿无法运走。 看到“表姑爷爷”副厂长急得抓耳挠腮c无计可施，乐志强又给出了个好主意：用人工把钢筋一根根盘成“8字形”，并帮助用户改造了运输车辆，采用公路运输的方式把货物运走。 “表姑爷爷”副厂长太感谢他这个技艺高超c无所不能的“表孙女婿”了，除了表态今后订货首选北城钢铁公司外，还特别叮嘱运货车队的那位老师傅，一定要照顾好乐志强，不得有所怠慢。 就这么着，乐志强随车队来到丹东，做好了产品售后的有关服务工作，又拿到了新的供货订单，谢绝了“表姑爷爷”副厂长和运输车队老师傅盛情款待的邀请，便买了张火车票踏上归途。 出差回来的乐志强走进车间办公室，见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摞《违规违制登记表》，他瞥了一眼头一张表的“姓名”那一栏，却看到了一个最不愿看到的名字：乐国盛。 “唉，他到底还是没躲过去！”志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自打去年年中全公司开始实行“三个百分之百”以来，乐志强最担心的就是表弟乐国盛。他一贯组织纪律性差，不服管束劝告，我行我素，最容易触犯规章制度。而“三个百分之百”是企业规章制度中从来没有过的严苛铁律，一旦触犯，全月的奖金就“泡汤”了。为此，主管全车间劳动纪律的志强多次给国盛“开小灶”，帮助他提高认识c明了厉害c增强自觉c加强纪律。别说，这些工作还真没白做，一年多了，国盛从没触到过“高压线”。可今天 去年九月份，当“三个百分之百”的规定向北城钢铁公司各单位传达贯彻时，无论中层干部还是一般职工，第一次听到时的反应大都是不明白c不相信c不认同，当然，这“三不”主要是针对最后一个“百分之百”。 “三个百分之百”的具体内容是：规章制度必须百分之百地执行；违规违制必须百分之百地登记上报；违规违制不论是否造成损失，都要扣除当事人当月全部奖金。 对前两个“百分之百”大家觉得言之成理，并无异议，而对第三个“百分之百”的内容则颇感愕然了：什么？“不论是否造成损失”，这就是说，一点儿客观原因也不讲了？！“扣除当事人当月全部奖金”，这就是说，一点儿情节轻重也不分了？！这也太绝对c太生硬c太不近人情了嘛！ 其实，关于这项制度是不近人情还是饱含着人情味儿，在公司领导层酝酿的时候就充满了争议。 此事的提出是在去年六月的一次公司党委学习会上，由于刚向冶金部报出了《北城钢铁公司关于贯彻中央书记处对首都四条指示意见的报告》，确定了企业发展大计；同时，因上半年经营创利势头良好，从六月起职工奖励水平明显上了一个“台阶”，所以，会议气氛轻松c愉快，一些球迷还在会议间隙议论起了正在进行的“第六届欧洲足球锦标赛”。 复会后，只听赵天鸿说道：“这次提高奖励水平至少有两大好处，第一，我们有很多年没有给职工涨工资了，现在通过不断增加奖金，形成了一条改善职工生活的重要渠道。第二，奖金占职工收入的比重提高了，也给我们提供了利用奖惩杠杆整顿职工队伍作风的好机会！” 大家见赵天鸿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议题，便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想搞一个办法，让规章制度成为大家不敢触犯的‘铁律’！”天鸿说：“名称还没有想好，概括起来，也可以叫做‘三个百分之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