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秦女传》 正文 第1章 携雪而归仆欺主 泽州是南陈最北的州府,是以每年的雪,都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也更急些。从昨晚开始,落雪不过三个时辰,却将整个泽州城都染成一片白。 滑似脂膏细似粉,覆山如玉轻如羽。 说的便是这泽州的雪。 刘三儿袖着手从家中走来,丝毫瞧不出这雪的美处,只瑟缩着脖子骂咧:“奶奶的,今年也恁地冷了些,冻死老子了。” 嘴上虽抱怨,但他脚下的步子却不慢,踩着雪沫朝着东城门走去。 东城门内笑闹的几人瞧着刘三儿渐近的身影,其中一个大笑道:“刘哥!再不快些这酒可就没了!”说罢,对着他晃一晃手中的酒壶。 听见这一声,刘三儿的眼睛亮了亮,转瞬便到跟前,劈手夺下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罢了闭眼长叹:“还是这烧刀子痛快!” 旁边的几人见状大笑:“刘哥这般不怕给嫂子知道了?” 刘三儿愣了愣,转瞬虎眼一睁一瞪:“你们不说她哪里知道!况那婆娘管得住老子么!” 虽是这样说,紧跟着又灌了一大口,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将酒壶还给那人,整了整衣服道:“千万别给你们嫂子说啊时候不早了,开城门吧。” 闻言众人又是一番哄笑,笑笑闹闹间推开了厚重的东城门。 听到开门的声音,候在城外许久的马儿打了一个响鼻,与此同时只听那车夫对着车内的人道:“郎君,门开了。” 车帘厚实,瞧不见车里的模样,只听传来一声轻应:“走吧。” 扬鞭,车轮吱呀一响,卷起地上的雪沫,朝着城内驶去。 刘三儿几人刚开门,便见有车行来,不由多看了几眼,其中一个眼尖,看到马车停留之处比其他地方深得多的辙印,咋舌道:“啧,这么冷的天儿,这早就候着进城,多急的事儿。”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唯有车后两道黑色的辙印,生生将白色的街道分成三瓣,刘三儿喃喃道:“怪不得了,是那秦家郎君。” 马车一路不停,在泽州城内踩出冬雪后的第一道辙印后,于靠近秦府的地方缓了下来,最后稳稳地停在秦府大门前。 “郎君,到了。” “侧门进吧,直接驶到梅园,从那里下。”声音略沉,却澄澈好听。 “诺。” 到了梅园,少年甫一下车,便眯了眼睛。 落雪煞白,终究刺眼。 “带上车里的盒子。”少年淡淡吩咐,提步往园内行去。 因这一场雪下得甚大,满院梅枝都覆上厚厚一层,似有几分摇摇欲坠。 少年来得早,此时道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理,一踩上去便覆了脚面,咯吱咯吱作响。 他眉头一簇:“吩咐人尽快扫雪,注意别扰了母亲。”抬头望见梅枝上的雪,又道:“高枝上的梅雪收在坛里。” 下人应了,他这才又提步往前行去,在梅林尽头的屋檐下站停。 秦母身边出来倒水的苏嬷嬷瞧见他,面上一喜,便往屋里急急走去,对着坐在妆台前梳妆的主子福了福,探声道:“夫人,小郎君回来了。” 说完,抬眼往秦母面上瞧上一眼,却见秦母面色不动,仿若未闻,只由着两个婢女为她梳髻。 这下,苏嬷嬷什么也不敢说了。 母亲迟迟不传,秦羽便在檐下安静候着。眼下的微青透出连着赶了一夜路的疲累,却不曾听她半声抱怨,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一双凤眸看着梅园一角。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这期间,苏嬷嬷出来了一趟,瞧见秦羽微微泛白的唇色,面露疼惜,往她手里塞进一个温热的汤婆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秦羽微微一笑:“多谢嬷嬷。” “夫人她”苏嬷嬷欲言又止,却终是摇了摇头。 “嬷嬷无忧,我知。”笑意犹在,看不出半分怨艾。 这时,屋里出来一个丫头,对着秦羽施礼道:“夫人说了,今日身子不适便不见郎君了,东西她收下,请郎君先回房休息吧。” 秦羽闻言,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寂寥失落。 纵然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却还是无法自控的寂寥失落。 长吸一口气,秦羽拿过身后长盒递与那丫头,对着苏嬷嬷轻声叮嘱:“母亲寒症虽去,但体内寒意却难拔除,到了这雨雪天还是会腰腿疼。但她体虚经不得过补,药参过旺不宜再用,这百年雪参,驱寒最是有效却更温和,嬷嬷尽管用,以后每隔两月我会差人来送” 说到这里,秦羽转头,对着房门看一眼:“母亲身子既不适,便劳你们多费心,好生照顾。孩儿不孝母亲生辰,也不能亲侍汤药” 交代完,秦羽扫裾跪下,对着屋内重重磕了三个头,道:“愿母亲春山不老c福寿安康。” 起身再看一眼,便折身而去。 一旁的苏嬷嬷已然抹着老眼的泪,那丫头心中也不由酸涩。 暖室里,秦母坐在窗前,看着园里已然清扫干净的卵石路,还有西墙边树下埋坛雪的婢仆,似有些许恍惚,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院门,直到北风携着飘飞的雪花翩翩入内,她才回过神来。 伸出纤指探出窗外,感受着那点点星星的冰凉,只觉一切遥远。 苏嬷嬷进来时,便瞧见这一幕,当下上前劝道:“夫人,外间天冷,可要保重身子呐。” 说着上前便要关窗。 “无妨。”秦母转手阻了她,看着窗外头也不回,“阿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心太硬了?” 苏嬷嬷一时语塞,惴惴不知如何回答。收回手,略一思索道:“老奴侍候夫人一辈子,知道夫人慈心良善。” “这丫头到底长大了。” “是啊,咱们现在这个家都是靠小姐一个人撑起来的,试问泽州,不,便是放眼天下,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一样的?旁人家的小姐都是养在闺中,可是自老爷走了之后,咱家小姐却不得不扮起男子,出风入雨挑起了家业。家里如今能有这般光景全靠了这丫头,每次回来都瘦了,便是老奴瞧着也觉心疼啊!” 看着秦母似有松动,苏嬷嬷咬咬牙,纵使那事不能再提,此番却也不能不言:“老奴知道,您始终放不下那件事,但究其根本,却也怨不得小姐。这两年来,您一直对她避而不见,小姐却不曾减半分恭孝,都是自家孩子,怎的您就偏生这般” “关上吧,雪景虽美,却还是冷了些。”秦母施然开口,打断了嬷嬷的话,转身朝榻上走去。 “诺。”苏嬷嬷叹了口气,关上那扇窗户。 这个宅子里,有些话,到底是讲不得的,不过比起去岁夫人的反应,她却也有了喜意。 至少,也不能一字也不能提了。 那厢秦羽刚回竹居,便累瘫在床上,连衣服也顾不得脱,便将头埋在被里沉沉睡去。 为着趁今日赶回来,已经连着两日不曾睡好,所以一躺下便一气儿睡到了晚上。 好在她归来之前府里的人已得了消息,纵然在梅园冻了一个多时辰,但狐裘轻暖,马车上也是红炉未停,竹居内的银炭更是早已暖了满室,故也不曾染了风寒。 虽然时人都道秦家郎君俊朗无双,近年在泽州兴起的秦家生意也是由他一手打点起来,但进了这竹居,在外面运筹帷幄的秦郎君却说不上半句话。 她只微微动了动,刚睁开眼,便对上阿窈那双明亮的眸子,接着便是那令她头疼不已的熟悉声音: “阿舒!小姐醒了!快把参汤拿来!” 这声音一出,秦羽连忙紧紧闭上眼睛装死。 阿窈转过头来,便瞧见秦羽自欺欺人的模样,接过阿舒端来的参汤,站在床前伶俐的眼珠转了转,心生一计。 只见她作天真状道: “阿舒,阿舒,你说小姐一直不醒可怎么办?这姜汤可是热了好几回了,再热一次只怕就成姜糊了。” “小姐爱吃糊的。”阿舒瞅一眼床上挺尸的某人,凉凉道。 某人眼角抽了抽。 “可是小姐不醒怎么吃?” “掰开嘴巴塞进去。” “怎么能这般粗暴?”阿窈微嗔,转瞬甜甜一笑:“是了!前几日翻那些话本子,新得了一个好法子!那些痴心人儿若是遇上昏迷不醒不进汤药的郎君,都喜以唇渡药,既然我们郎君也病得这般厉害,不若我也效仿一番。” 听到这话,秦羽便是再不愿,也直挺挺坐了起来,要真被那什么都敢干的丫头渡了药还了得?! “咦?什么时候了?阿窈阿舒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阿舒阿舒,咱家郎君嫌弃我呢,莫不是我不够好看,竟吓醒了郎君?”软软糯糯满是委屈。 “谁敢嫌弃我家阿窈?本郎君去宰了他!”秦羽愤愤道,故意忽略婢子的满脸戏谑。 “郎君此言当真?不过宰了倒是不用,只要她喝了阿窈手中这晚姜汤” 看着递到眼前满满一碗姜汤,秦羽往后避了避。 “要绑了了吗?然后你继续渡喂?”阿舒向来实干,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绳子。 阿窈正欲点头,却觉手上一轻。 只见秦羽抢过那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婢子二人对视一眼,狡黠一笑。 自家小姑什么都好,胆子也大,便是扮作郎君在外周旋两载,也不曾有什么令她生畏,却独独惧怕喝药这点,让众人甚是无奈。 放下碗吃着阿窈递上来的蜜饯,盛传衣袂飘然c风流倜傥的秦家郎君缓了缓,看着收拾东西的二人,靠着身后垫子仰天长叹: “家门不幸啊!恶仆欺主,恶仆欺主呐!” 嘴上虽这样说着,可这个被欺的主还是一脸悠哉。翘着二郎腿看着那两个不理睬自己抱怨的恶仆差人抬进桶桶热水,只等待会儿好好泡上一个热水澡。 “还是家里好呐”她小声嘀咕,似是想起什么,她拔高了声音: “前日里传信让你们备的木炭” “小姐放心,朱伯前天便回来了,三十车木炭已经全部入库,连带那批从云县购来的粮食,都经我亲点,没有问题。”阿舒回道,“家里的屋子宋叔也都请匠人查看加固过了。” “恩,那就好。”秦羽的眸子深了深。 这一场雪,定会来得比往年更猛,更久。 想到这里,她又吩咐道:“梅园里的银炭定要供足,不可缺了。” “小姐不说我们也知,银炭都是向来先紧着梅园那边的。”阿窈脆声道,踱步过来:“小姐,水放好了,先沐浴吧。一路奔波辛苦,这些事儿明日里再想吧。” “恩,明日若是派去抚州的人回来了,就带来见我。”秦羽不忘叮嘱。 这事,必须得周全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利不可得人至何 昨晚一夜好梦,秦羽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屋内没有人,但炭盆里的火却烧的正旺,依稀可听见外间传来的嬉闹声。 她穿好衣服,正欲唤人,甫一推门,便见一物直直朝自己袭来,亏得她不若一般姑娘娇弱,奔波在外也锻炼地更为敏捷,这才堪堪避了过去。 回头一看,只见一滩雪沫散在身后地板。 “姑娘,您醒了?我去打水。”阿窈见状,吐了吐舌头蹦开。 “恩。”淡应一声,秦羽转身进屋,跟在她身后进来的阿舒关上门,将风阻在外面。原本抛着雪球玩的几个小丫头见此,也连忙散了去。 “雪下得更大了。”秦羽伸手哒哒敲着案几。 “是,今儿个扫的雪比昨儿个多了一倍有余,亏得姑娘妙算,让匠人加固了房屋,我们的屋舍皆无损毁,而外间已经有不少民居被雪覆塌了。”阿舒回道。 “木炭的价格呢?” “昨日城里的木炭已经售罄,今日市价已有三倍,这雪若是不停,只怕还会再涨。” “雪呀明儿个便会停了。” “那木炭?” “不急。”秦羽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消雪的时节可比下雪冷多了。况且,这个冬天还长着呢” 这时,阿窈正好推门而入,放下面盆道:“朱伯说去抚州的人回来了,姑娘什么时候见?” “用膳之后吧。” “诺。” 洗漱完毕,阿窈瞧着眼前肤白如脂c眉目生情的秦羽,不由称赞:“姑娘真是美极。” “你便是说得再好,我却还是要男装示人,那些遗憾什么的且收起来吧。”秦羽伸出手指一点她额头。 她哪里不知这丫头的意思,那一双巧手最是会装扮,自打那一次为她女装盛扮,便再也瞧不上自己男儿的模样。 这两年来自己终日男装,这丫头却比自己这个正主儿还觉委屈,直道暴殄天物。 在阿窈看来,这天下间的女子,哪一个不想将自己最美的一面示于人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能得一知心郎君心悦,这半生怕也算得上圆满。 其实曾经,秦羽也如那春心萌动的闺中少女一般,有着这般小儿女心思,只是到了如今,她却已然不甚在意了。 有的是东西,比那俊俏夫君好上百倍千倍。 人呀,还是得靠着自己。 这世间最忠实可靠,莫过怀中银钱。 虽是死物,却从不会骗人,更能让寒夜不冷c饥荒不饿,是最靠谱的存在。 看着镜中那张妖而不媚c艳而不俗,眉目皆是风情c颦蹙皆含情意的脸,秦羽阖上眼,淡然道:“上妆吧。” 再睁眼之时,任是看惯了的,秦羽也不由感叹阿窈巧手如斯,镜中那人,哪里还有半分女儿之气: 峨冠束发,玉簪横入,眉宇英朗却不失俊秀,鼻挺却略带俏皮,唇薄却并非尖刻,原本欺霜赛雪的皮肤已如麦色,端的是一个英挺俊俏的好二郎! 除却那一双凤眸,哪里还与之前有半分相似! 不过女儿装的秦羽,那眸里似水柔情多了几分刁钻慧黠,如今这个秦家郎君,眼神却是恁地冷郁幽深,只一眼,便似有让人不敢轻忽的威仪。 “啧,瞧着小姐这模样,也难怪外面的姑娘都说‘嫁人当嫁秦家郎’了呢。”阿窈长叹一声:“只不知那些姑娘若是知道她们心心念念的郎君竟是个女子,该是怎般心情?” “就你知道得多!”秦羽没好气白她一眼,不过心里却着实称赞。 于易容改装一道,阿窈也曾教她,然而虽是学了两年,自己要到阿窈这程度,却还差了许多。 “快去备饭,不然那些姑娘知道她们的梦中郎君被你这丫头饿得头昏脑涨,又是怎般心情?” 屋里笑闹一片,炭火烧的正旺,门扉掩映,将内里暖室与外间冰雪天地分隔成两个世界。 这场雪悉如秦羽所料,隔日便停,但一连数天沉郁天气,街上积雪不再,城外却仍是茫茫一片。 不光是泽州,覆雪所及抚州c连州等十五个州县皆是一片饥寒。 直到了第七日,方才出了太阳。 外间寒冷,泽州城内已经生了好几起恶民滋事,莫不是争抢粮食种种。虽说是很快便被府衙镇压处理,但如今的泽州城,尤其是陋民巷里,已然有了太多不安。 放眼泽洲街道,旧日里的热闹早已不复存在。凡常人家皆是紧闭家门,唯恐生出什么是非,只有临街的铺子,迫于生计,才照样开张,只不过客人却寥寥无几。 自那日归来,秦羽亦是闭门不出,在屋里围炉看书,时不时烤上一俩地瓜与二婢共食,倒也过得自在逍遥。 梅园那边,秦母照旧称病不见,秦羽也只好日日于屋外叩头见省便归,细想虽有苦涩,但如今也已习惯。 这日,秦羽正在翻着手上的书册,愈发觉得其中所述乾坤无尽,智慧无穷。比起儒家教人仁礼道家教人修身,这可悉天地晴雨之相的阴阳之论c风水之道在她看来更为实用。 外人所知,秦家乃是新起的商贾,但在搬来泽州之前,到底如何,却无人可知。 这个时代,原本便是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多数人穷其一生直至老死也不曾出过州县。 而秦府虽富的快,但历来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商人位居最低一等,除却诸如刘三儿一般只可温饱的普通百姓,对秦氏有所神往,旁的却是并不能瞧得起。 也幸得如此,才没人对这搬来不过两载,便在泽州商行占据一席之地的秦家留意。 而秦羽为人所道,更多的,则是由于她那过于出彩的风姿,但也没人愿意因此,去对他的来路作出追究。 是以也没人知道,晃似一身铜臭味的商贾秦羽,原也是书韵墨香里浸过的。那周身的气度韵致,也不是一日两日才养得出的。 那边,秦羽正提笔在书上做着批注,阿窈推门而入,道宋叔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秦羽放下手中书册,就着阿窈拿来的裘衣穿上,跨步前往。 前厅,正坐着一个四方脸c忠厚相貌的中年男子,见秦羽进来,忙不迭起身拱手道一声郎君。 这人正是如今秦羽身边得力的二人之一,宋和。 秦羽按手示意他坐下,自个儿上了主位。这时只听那男子道: “回禀郎君,陈老板说了,今儿个下午便让人来取货,除却三十车木炭之外,还有那些粮食,他都愿意一并购取。” “这样再好不过,留够我们自己的,同木炭一样,比市价低上两成,一并出给他,不用太过计较。”秦羽接过阿窈递来的茶道。 “两成?”宋和诧异不已,“郎君,那三十车木炭已是低了两成出售,粮食为何还要再低?我们便是直接抛售,也是可以轻易售尽!” 秦羽捧着热茶暖着手,并不回他,只道:“之前吩咐你们各自留好过冬的炭火粮食,可都有办?” 说到这个,宋和忙道:“都吩咐下去了,得亏了郎君提醒,有了这些储备,便是这雪事再重,我等也能过个温饱的好年。” “恩,若还有缺,只管报与我便是,府上的人一律按购价出售,拿不出钱的,扣在工钱里也行。但若是有人虚报想要私卖”说到这里,秦羽凤眸一凛。 “属下明白。”宋和忙道。 “很好。”轻啜一口手中茶水,秦羽不由莞尔,阿窈到底心细,昨日不过略提新茶稍苦,今日便于茶中放了冰糖遮涩,“若无其他事,便吩咐众人准备吧。天已放晴,是时候开仓了。” “可是”宋和还有几分吞吐,咬了咬牙,最后仍道:“可是光是木炭低售,陈氏那边就已经占了不少便宜,要是粮食也低价,所有的好处那就都让他们占全了!” 看着自己的管事那好似割肉一般的表情,秦羽轻笑出声: “老宋呐,你要知道,做生意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发财的道理。我们在泽州两年,但比起陈氏何氏这些本地商贾,力量还是不够的。别的不说,便是趁灾欺价c罔论民生的罪已经够砍头的了。自古以来,明里且不论,暗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官商一道。陈氏居泽州商首百年不倒,终有它的道理。他们多出来这些炭火粮食囤货不足为奇,趁着粮价高涨抛售也并不引人怀疑,但若是我们这些没有根底的,一旦查下来,便是无罪,也会是头一个杀鸡儆猴的。” 秦羽继续道:“而相比从柳州的购价,除去让给陈氏的利,我们已是赚了四倍有余,已经足够了。况我如今卖给他这样大一份利,今后我们在泽州的生意,只会更加顺利。做人,不可太贪心呐。”将手指放在案几上扣了扣,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 今年趁灾抬价的粮食,可能并不好卖。 既然主子都不在意,宋和也没有再计较的理由,只得应了,退下去安排开库清点装车一事。 这厢秦羽主仆二人回到屋内,一直不曾开口的阿窈帮她解下裘衣,开口问道: “姑娘一早便是这般打算?只为卖与陈氏这个人情示好?” “不。”秦羽苦笑着摇了摇头。 商人重利,到手的利分了出去,哪个不心疼?原本若是那人没来,她也可自己将所有的东西售了出去,不过是不抢泽州的这片生意,大不了售地远一点罢了。 只是如今,她再怎么重利,却也不能让半点火星子从自己身上燃起。她不直接作答,只问阿窈:“那日派去抚州的人回来后所言,你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说是今上派了郑氏嫡次子,实督促之职。” “这就是了。” “这郑氏的嫡次子,真有这般厉害?”阿窈惊诧。 如今的南陈多年来士族坐大,到得今日,原本诗书传家信步风流的士族子弟,已经沦为坐享富足c崇尚奢靡的享乐男女,数百年名士倍出的历史风采挡不住后代堕落的步伐。 而百年传统,居高位者皆是士族子弟,出生富贵,因着家族荣耀,不用半分努力便可在朝中取得一官半职。士族的根须盘错,早已深入泥土,想要连根拔起,根本不在一夕之间。 况南陈和北越两国持立,暗涌深藏。这棵大树若动,必是天摇地动。 这也是为何今上纵然有心革新,却始终无奈的原因之一。 那些勤恳办实事的寒门子弟,有的终其一生,也不见得能有普通士族子弟那样的荣耀。是以地方上的灾祸,朝廷再怎么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到最后都是养肥了那些所谓的父母官,而不能到得百姓手中。 因为那些自命清高c只知享乐的士族子弟,并不能担得起这般重任。 而与那些安逸无劳c坐享恩荣的士族公子相比,这个郑氏名不见经传的嫡次子,却是完全不同的。 想到这里,秦羽的眼睛眯了眯,就在阿窈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那一声轻哂: “他,是个不一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有彼君子皎皎兮 与陈氏的那庄生意,由于秦羽让了两成利,让陈老板陈俞福很是欢喜,直道秦羽这年轻人甚有眼力见儿,是个机灵的。于是当日便递了帖子,道第二日将于醉仙楼设宴,邀秦羽相至。 这一日,秦羽如约带着阿窈赴宴,甫一出门,便觉阳光刺目。 阿窈抬手挡了挡阳光,不由问道:“郎君,连着两日放晴,是不是要回暖了?” 于竹居之中,主仆随性恣意,但行走在外,却是行止有道,只唤郎君而不言小姐。 有一句话阿窈没敢开口,若就这般开始放晴,那木炭的价格必会回跌,陈老板得利,恐是没有如今这么多了。昨日邀约是喜,只不知今日再去,是否会成为忧了。 秦羽抬眼一望,也不由微眯了眼,但转瞬,便嘴角噙笑。但听她开口道:“出太阳了好啊出太阳了,便会更冷了。而且,这场雪可不是这般容易歇了的。” 西边隐有暗色,虽是不显,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雪云。再加上泽州西境一连平坦,并无山峰阻隔,相反,还有一个东西走向的凹谷。那股寒流,怕是过不多久便要侵来了。 “郎君既有此言,那婢子就放心了。”阿窈的声音明显轻快起来。 这几年来,秦羽所表现出来的识云断雨的能力,经过多次验证,已足以让她信服。 在这个玄学渐没c佛儒隐升的时代,阴阳学说早已被斥为异数末端。 自从十年前,沿袭七百年的钦天鉴一职被撤,让源起黄帝时代的卜神之说彻底沦为异类,连带着为阴阳家所掌握的天象预测学也被指窥测天意,成为民间灾祸动乱不断的缘由,最终走向了没落。 现如今,能拥有这番认知的人,已寥寥无几。 而秦羽,偏就是这样一个深谙阴阳之论,熟用天象预测之道的异数。 对上位者而言,这或许是一种极具威胁性的力量,但于百姓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福祉: 若能提前预知晴雨,那么于农事上便可提前准备,防范灾荒,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对于走商之人而言,便可提前规划行程,以减少路途因天气所带来的不必要的麻烦;当然,若是用的巧妙,更能借此走上豪富之路。 便如如今的秦羽,此番发的便是知灾而预存货物再高价售出的财。 也难怪今上对此甚斥甚畏,若是有人故意囤货抬价,在灾荒之后奇货可居,造成接济不足的局面,那么有心人稍一鼓动,这个天下,便会再次乱起来了。 好在于秦羽而言,她所求,不过温饱小富,也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以这一次,她所存,不过木炭三十车,粮食五百石。 “行了,走吧,再晚,可要说我端着了。”秦羽一笑,抬步向前,率先往门外走去,阿窈连忙跟上。 街上的雪如今已经清扫干净,马车辘辘而过,碰击地面的声音沉沉有力,混杂着外间渐起的叫卖声,彷如往昔一般热闹。 阿窈揭开窗口小帘往外看去,过不多久,又放了下来,看着自一上车便闭目养神的秦羽,叹道:“路上多了许多乞丐,看来这场突来的雪造成的结果比想象中更严重。” 秦羽并不睁眼,只道:“我人微言轻,便是说了也不会有什么人信。” “郎君说的哪里话!”阿窈闻言,连忙摇头回道,“这些人原本便是贫寒,纵使知晓也不见得便有预防之力,况若是郎君出口,消息一旦走漏,按着今上的脾气,定是要杀了头的,所以郎君什么都不言才是对的。” “呵无妨。”秦羽轻笑,“天灾即临,我阴阳一脉本该提前警示,方对得起所学。但我生性凉薄自私,如今借机发财,也算得上是不义,却并无愧疚。倘或父亲还在,定会如旧奔走警示” 想到这里,秦羽唇角的笑意渐隐。 昔年祖父曾携父亲出游,与本朝上一任钦天鉴监正钟乾结缘,并对测算一道现出极浓厚的兴致。待归帝都之后,彼时还年幼的父亲更是表现出了于阴阳一道上天赋。 许是钟乾对钦天鉴的命数早有预感,又或许是感惜父亲之才,竟将本门之术倾囊相授,那些密不外传的阴阳之论也借与他翻阅,并时时坐论,感慨非常。 而最后祸事终临,钦天鉴被撤,帝都相关之人皆被以妖言惑众c混乱超纲的罪名关押。 而祖父,却代表整个秦氏,在此时放弃了父亲。 亏得祖母以命相挟,迫得祖父妥协,以士族之力施压帝王,才使得原本砍头的罪名,变成流迁。但父亲这样的世家嫡子,也不得不在最好的年华里,于西北边境的苦寒之地,终结一生。 “先生他” 提到秦父,阿窈的眼中透出神往与遗憾,转而化成浓浓的悲伤。但听她道:“婢子倒宁可郎君自私些。” 自私些,便不用想着身上的责任,便不会将才华外露为人知晓,便不会招人嫉妒惹祸上身。 这世上,多得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阿窈,你且记得,如今我们既来,那他们所欠下的,我定会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不知何时,秦羽已然睁眼,那双黑沉沉的凤眸里,是满满的乖张狠戾与志在必得。 就在此时,马车骤停,外间传来一声告禀: “郎君,醉仙楼到了。” 提气缓舒,下车时,秦羽已然恢复了往日翩翩郎君的风流姿态,对上街边为他的风姿呼喊的姑娘,他叉手示礼,罢了提步进屋,在小二的指引下上了楼,留下又一阵呼喊赞叹。 此时魏晋遗风尚存,盘踞三百多年的士族虽已成颓势,但便是寻常百姓,仍旧存留着对名士风流的向往与追逐。 他们向往美的东西,也愿意也敢于为之呐喊震呼。于他们而言,远如春秋宋玉c魏晋王谢;近如帝都四美c秦郑齐楚,这些气度风流c洒脱不羁的名士都是上天的神奇造化。 而泽州偏远,对他们而言,虽无法得见世家风采,但近在眼前的秦家郎君,便同那不得见的四美一般,亦是上天的工笔。 所以在这个民风开放的时代,会有姑娘敢当众道出“嫁人当嫁秦家郎”这样的话,也会有姑娘围着姿态飘翩c俊俏如玉的秦羽不吝赞美。 秦羽刚上楼,便有陈家家仆来引,他道声有劳,提步跟上。 开门之后,正对上桌前一个圆胖精明的中年人,正是陈俞福。 秦羽叉手道:“陈老板。” 陈老板见状,起身大笑,上前来一拍秦羽的肩膀,道一声:“秦郎果然好风采!怪不得那些姑娘为你着迷!”说着伸手相邀:“来,坐!” 屋内甚暖,秦羽任阿窈为自己拿下裘衣,上前落座,笑道:“陈老板亦是非凡。” 这话说得陈俞福甚是欢喜,忙招呼道:“来人呐,将你们这里拿手的好酒好菜都端上来!” 这厢陈俞福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爽利的女声传来: “外间都传秦家郎君姿态风流,今日一见,才知那句‘有彼君子皎皎兮’并非虚言,郎君风姿,小女甚是仰慕,以茶代酒,先敬郎君一杯。” 刚才甫一入室,秦羽便注意到座内有一妙龄女子,如今听到这番毫不做作c反带有巾帼豪气的话语,让她不由对这女子生出好感来。 当下便回道:“羽早闻陈家姑娘有木兰风范,今日一见,果不虚传。这般洒脱不羁,羽甚心折,请。” 罢了,一饮而尽。 没人注意到秦羽身后的阿窈转过脸翻了个白眼。 她算是看明白了,原本还忧心怕变成鸿门宴了,敢情人家这是给女儿相郎君,指不定怎么捧着呢。瞧自家小姐那模样,还真把自个儿当成一个真郎君了,难不成还想把人姑娘娶回家不成? “郎君爽快,我单名一个英字,唤我阿英便可。”陈英笑道。 “甚好甚好,来,此番秦世侄仗义,舍利与我老陈做生意,你既有这般诚意,我也不该小气。旁的不说,在泽州,你便是我老陈罩着的了,旁人若敢使什么小手段,那就是跟我过不去!”见自家女儿欢喜,陈俞福也爽快起来,俨然一副老丈人护着女婿的气势。 “那羽就多谢您老好意。”秦羽举杯相敬,“也敬阿英一杯。” 阿窈又翻了一个白眼。 瞧瞧,这熟门熟路的。 其实秦羽也不曾料到今日之宴会来这么一出,但陈英豪爽,她也不好扭捏,只好顺水推舟。 不过细思,陈俞福此举也在情理之中。 据闻老爷子就陈英一根独苗,向来是捧在手里长大的,只是奈何这姑娘打小便活泼好动,老爷子在亡妻之后不再续弦,想着不能断了家业,便将女儿当做小子来养。 先前还好,陈英聪慧,学东西也快,帮了他不少忙,但如今女儿长大了,他却不得不帮着考虑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奈何陈英能干又骄傲,凡常子弟入不了她的眼,同龄的儿郎们多是仗着父辈们积攒的家业挥霍,满身的铜臭气息更让饱读诗书的陈英瞧不上。 但话说回来,若是读书人或是世家子弟,因着士农工商的观念,便是陈家再富,到底也是商户,就是食不饱腹的寒门郎也瞧不上这商户的女儿。 陈老爷子再没比如今更愁了,既为自家姑娘能撑起一片天而骄傲,却又为当初没能将她养成规矩的闺阁女子而后悔。 反倒是陈英自己,却毫不在意,甚至扬言大不了招个赘婿回来,直气的陈老爷子跳脚。 随着秦羽这两年在泽州逐渐显山露水,陈老爷子头一次觉得这人就是上天派来娶自家姑娘的。 且不说那俊俏的外表,就那番逼人的雍容气度,也是丝毫不比帝都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差上分毫的。 更为可贵的是,这人机警聪慧,行事张弛有度,关键他亦是商户呐! 他亦是商户呐! 这么一来,可不就是真真正正的门当户对了么! 而且现在瞧着这两人竟似都有好感,自家姑娘也头一次没有把人赶出去,陈老爷子是越想越觉得高兴,越看秦羽越顺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甘葬天地枯雪间 这一顿饭,陈家父女吃得甚是欢喜。 桌上陈英每提到一句诗词一段文章,秦羽总能点出出处,道出见解;陈英每提到一处地方,秦羽也能说出当地习俗趣事c人事风物;更有甚者,她对陈英知之甚少却神往的西北,及邙山c涵江以北的北越,亦能侃侃而谈。 终了,这位眼界甚高的陈家小姑,发自内心地为秦羽所折服。 回去的马车上,阿窈没好气地瞪着一直哼着小曲儿c闭目养神的秦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瞪下去,眼睛便要瞪歪了。” “那也总比某人厚着脸皮欺了人家姑娘强。”阿窈心中愤然,恨声道。 秦羽想了想,点头道:“也是,阿英不仅为了爽利大方,更是生的好,一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也难怪我家阿窈不顾及我,一心想着回护她。” “啐!没见过你这么厚着脸皮的!”阿窈啐她一口,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要怎么收场,还能真娶了人家姑娘洞房去!” “诶?阿窈原是担心我呢。嗯,你这么关心你家郎君,他可甚是欣慰呐!” “” 阿窈无言以对,遇上这么样一个厚脸皮的人,便是再利的嘴皮子也割不出血来,唯一的法子就只有不理不睬,将她晾在一边儿。 车内一片安静,过不多久,便听秦羽小声嘀咕道:“我只恨我不是男子呢,不然比起那些世家小姑,娶了这姑娘倒好得多。阿兄也不知何时方归,若是阿英瞧得上他,我肯定只认她这一个大嫂。” 想到这里,她忙倾身,凑到阿窈跟前道:“阿窈阿窈,你说我帮阿兄娶了阿英回来如何?反正他才是真正的秦羽。” “” 阿窈这个时候觉得,自家姑娘的脑子不是一般的有问题。这是真当那陈家人傻么?不过想到大郎阿窈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怕那一位更不正常。 更况如今她们连大郎身在何处也不知晓 其实秦羽那话也不过玩笑,只是想逗弄阿窈一番,免得她过于忧虑。在南陈,盲婚哑嫁纵是常事,但自己若真这般,那可就是实实在在的骗婚,按律法是该流放的。她再大胆,却也不敢这样玩。 这些年为着行事方便,她扮作男儿身,用阿兄秦羽之名,也得时时顾念是否有人认出自己来,若是直接婚娶,岂不是全然暴露? 想到阿兄,秦羽只觉酸楚无奈。 若不是当年那件事,阿兄也不至出走,如今这家只余自己与母亲二人,哪里还有半分家的味道?若不是阿窈阿舒二人一直陪着自己,想她也不会坚持到今日吧? 这线一牵,诸般往事齐齐袭来,秦羽阖上双目,狠狠地摇了摇头,想要将那些烦闷之事抛开。 但再怎么不愿回顾往事,她却还是明白的记得:还有一月,便是父亲的忌日了。 一一一一一 当日晚间开始,果不出秦羽所料,又一连下了两日雪,虽是比之前那一场小了许多,有一搭没一搭的飘着,但一连两日,也是积了厚厚一层。 这一日,天气微沉,但雪却已经停了。 秦羽倚在书房榻上,翻着一册书,塌下的炭火烧得正旺,隐约飘来一阵栗子的香甜。 阿窈用夹子将炭块夹到炭盆一边,在盆底的灰沙中拨弄着,便见一个个半焦了皮儿的板栗露了出来。岂料夹子太细,夹不上这又小又圆的栗子,她又馋劲儿上来,一时心急便伸手去取,谁知刚一伸出去,便连忙收回来可劲儿地吹着。 一旁不知何时放下书的秦羽笑出声:“今儿才算明白了,原来这就叫做火中取栗。” “你才是那猴子!”阿窈瞪她一眼。 “好好好,我是那猴子,你是猴子边上的小猴子,”秦羽附和着她,“所以小猴子,快来让本郎君瞅瞅你的猴爪碍事不碍事。” 这般吵闹互侃,于二人间已是常事,听出那话里的关切,阿窈反倒没有再与她斗嘴,瞅了一眼手指头道:“没事儿。” 就在这时,阿舒推门进来,放下手中茶水果盘,给秦羽递过一封请柬,道:“门房说是陈家人送来的。” 听说了这话,阿窈忙跑了过来,凑到秦羽跟前,瞅着她摊开那封请柬。 一扫而过,阿窈斜眼看她,凉凉道:“郎君,姑娘约你赏梅呢。” “美人相邀,岂有不至之礼?”笑意不减,秦羽转而对阿舒道:“回书说我三日后必至。” “诺。” 阿舒应了,便在一旁桌上摊纸而书,一手行楷皎丽自如。 这两个婢子,都不是普通的。 收笔之后,她吸了吸鼻子,蹙眉道:“栗子焦了。” 那厢阿窈还在和秦羽斗嘴,闻说这句,突然顿脚惊道:“啊呀!我的栗子!” 看着她蹲在炭盆边上,用夹子拨来夹去却始终从灰沙中挑不出来的慌乱模样,一旁的秦羽和阿舒都哈哈大笑起来。 无琐事烦忧,三日很快便过,终于到了与陈英相约的这一日。 阿窈这次却好像真生了气,再怎么也不肯出门,说是看到秦羽那风流公子的模样瘆的慌。况且若是如今自个儿露面少了,等到秦羽真娶了人家姑娘回来,东窗事发被陈家要赶尽杀绝的时候,自己借着脸生才好落跑。 于是万般无奈,秦羽只好带冷面的阿舒出了门。 其实对于陈英这件事儿,秦羽不是没有想过,若说是欺人情感的举动,她也实是做不出来。况且她是着实喜欢陈英这般敢想敢做的性子的,也正是明白陈英的为人,才对今日之举有了把握。 两个有着同样性格的人,对待一件事的态度,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所以,她是做好了跟陈英坦白的准备的。 坐在车内,秦羽不言,阿舒也就不语,只是照旧冷着一张脸,望着不知某处,让原本温热的马车突然降了温度。 好在约着赏梅的悬空寺并不算远,就在离城不过二十里的云清山上,坐车过去,不过两盏茶的工夫。 一一一一一一 这悬空寺如其名,巧妙之处便在悬空二字,是借用山间伸出的一块巨大石壁,碉镂出佛像与十八罗汉。与佛像所在山壁相隔一线天渊,是相敬香火祈福的遮顶正殿和僧人居所及寺门。 与凡常寺庙不同之处,在于正殿前后皆空,远供壁上神佛。 说白了,这悬空寺,就是直接借着石壁上的佛祖刻像,于四周建了大殿及居所,生生占了前人的便宜,就地设寺罢了。 然而正是借着这份巧妙,悬空寺在整个南陈境内,也是叫得上名的奇处之一。 毕竟,于深渊石壁之上,刻出众多佛像,也算得上是造化神秀,鬼斧神工了。 秦羽几人到了半山腰,马车便不能再往上,接下来的路都是山石铺就的功德路。 上悬空寺,必走此路。 这里共八十一层台阶,每一层台阶,都是由富贵之人重金所捐,一阶一户。据说这些阶石踩得人越多,捐阶之户的灾难罪孽便抵消愈多。所以当初捐阶之时,群富相竞,原设的四十九阶不得不增设到八十一阶。 据闻连齐楚秦郑四大世家,也是在这里捐了阶的。 一一一一一一 秦羽抱着一个温热的汤婆子,披一件狐裘,差车夫等人找地儿候着之后,便带了阿舒c宋和及两个侍卫往山上走去。 虽是一连几日降雪融消,让普通山道都变得泥泞,但上山的石道却早被寺人清扫干净,一路走来颇为顺利。 但饶是如此,一口气爬上数十道阶梯也不由得让众人喘息。走在最前开路的宋和越过最后一阶,扶着门框从大开的寺门往里望去,而原本僧人众多的寺庙此刻却只能见到寥寥几道人影。 他不由奇道:“天冷了,连和尚也偷懒了么?” 心中生疑,他当下提步进寺。遇上迎面而来的一个和尚,他立掌施礼道:“敢问师父,今日寺里怎么如此冷清?” 那和尚还礼,道:“施主有所不知,今日寺里来了一位施主,于佛法造诣颇深,寺内大多人都在讲经殿内与那位施主辩法。施主若有兴趣,可前往观之。” “闻说悬空寺了寂大师于佛法之道颇有见地,在泽州境内无人能及,如今竟有人能辩得过他去?”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那和尚抬眼一看,才发现那人是个飘逸风流的俊俏郎君。 那张因为登阶微红的面容多了几分明丽脱俗,少了几分俊冷淡漠,衬着白色狐裘与背后覆雪高山,彷如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饶是那僧人也看得呆了去,直到秦羽微微皱眉,他才回过神来,念了声“阿弥陀佛”,才尴尬着开口道:“方丈出游未归” “这就难怪了,想是你们并不能辩得过人家,却又不服气,所以一个个撸起袖子想要争上一番了?”由于刚才那僧人的失礼,秦羽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僧人低下头叹息:“是我等修行不足” “那郎君,我们是否要去看上一看?”宋和开口问道。 “罢了,方丈既不在,必然也没什么看头了。直接去后山便是,免得阿英多等。” “诺。”宋和颔首,暗道郎君着实怒了。在秦羽甩袖先行之后,他与那僧人匆匆告礼,便连忙跟上往后山走去。 一一一一一 说是后山,其实不过是佛壁所在的那另外半座山头,建寺之时为着方便,曾横跨天渊设了两道索桥,连接了两座山头,也使得那半片山与山寺大殿及前院相通。 而这两道索桥,因下面是云雾飘绕的天渊深涧,成为悬空寺的另一道风景。 数年来,但凡是走过这条索桥之人,无不感慨彷如于生死边缘挣扎而终获救赎,直叹乃是平生前所未有的独特体验。 饶是秦羽第三次来此,走过这段索桥也颇有余悸。 试想脚下索桥微晃,而下方则是深不见底的山渊,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任是谁人都会觉得紧张吧? 好在那索桥只有七八丈,她提气轻踩,平视前方而不观脚下,不过多时便到对面。 若说云清至景有三,那么除却鬼斧神工的佛刻c架于深渊的索桥之外,第三道,便是后山漫山遍野的早梅。 便如此刻,秦羽就看着眼前的景色呆了去: 在前院那方时,众人只依稀可闻梅香而不见花相,如今到了后山,才发觉脚下整座微倾的山坡尽是梅树! 放眼望去,片片白梅绽于枝头,似翩翩展翅的白蝶,而那微黄的花蕊,则是蝶身精巧的花纹,与地上厚积的雪意交织,枝枝梅干犹如写意之画,于这天地至洁间洗净人的灵魂。 纵使最爱北疆的豪意风沙,秦羽此刻也不得不为这南国婉约中带有傲意的至景所折服。 “挥酒吟啸辞我佛,甘葬天地枯雪间。好酒!好景!好景呐!” 然而还来不及感叹,便听一道气息十足的豪壮之音自身后传来。秦羽微皱眉头,回神转身,但当她转微怒于惊喜时,却只觉那山谷间回荡不绝的尾音,是这世间最绝妙的音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旧人旧事旧心伤 秦羽克制住内心的激动,看着眼前这个唇间遍布胡茬的落拓男子。 他只着普通布衣,长发披散脑后,手中正提着一个脑袋大的酒壶,如同一个癫狂嗜酒的疯汉。但那番绝扫红尘的壮语中透出的狂狷高傲,却怎么也无法掩盖。 在秦羽直愣愣盯着崔垣看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秦羽。 他看出了那双眸子里的欣喜,也觉眼前之人有些眼熟,但饶是他想破了脑袋,却仍旧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俊俏郎君。 崔垣心中郁闷之极,按理来说这张脸也不是那种一看就忘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惊人的透亮,也莫名的熟悉,但偏偏他就是想不起来。所以虽觉尴尬失礼,他还是开口询问道:“小郎,我们可是见过?” 秦羽闻他此言,知他并未认出自己,失落的同时却又对阿窈的手艺多了几分赞赏。 她挥手示意身后几人退下,才笑了笑,拿过崔垣手中的酒坛,苦涩道:“‘若不得与杯酒故,敢辞生死赴黄泉?’垣兄仍是离不开这逍遥之物么?” 那句话刚出,崔垣的面上便流露出恍然之意,转瞬听他大笑道:“哈哈哈!垣本为不得见了寂大师而遗憾,岂料真正的惊喜却在后头!今日真是妙极,竟能于此得遇故人!好!好啊!” 崔垣笑罢,看着面前之人,肯定道:“阿翾,是你。” “是我。”秦翾(前文所述秦羽,身份揭晓后统一用真名秦翾)面上噙笑,不似崔垣那般恣意,只安静地浅笑看他,就着酒坛大饮一口。 北地长大的女儿家,能饮得烈酒,驾得烈马。 崔垣目光转柔,却听她嗤道:“但如今,我是秦羽,不是秦翾。” 我是秦羽—— 是自周武时期伯禽一脉延续至今的世族公卿一一秦氏的嫡系子孙;是如今河南秦氏家主秦融的长房嫡次子秦澍一脉的唯一嫡子秦羽。 昔年世家南迁,以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居大,但至南朝末年已至衰落,反倒是昔年一百世家中并不显赫的“齐楚秦郑”四大世家后来居上,成为如今南陈最为显赫的氏族。 尽管风光不过百代,氏族的没落已是必趋之势,但如同当年衰于南梁的“王谢袁萧”四族后人,仍能在南陈亦出任高位一样,此时的另一个南陈国亦在“齐楚秦郑”四姓的氏族影响中。 两个同称南陈的国家,相隔不过两百年,却更迭数朝。世家之中,亦是有人起有人落,原本煊赫的百代公卿终究为新的四姓之家所替代,不得不让人唏嘘感慨。 唯一不变的,是百姓对于这些士族的向往,是上位者借势而起之后对于这些人影响力的惧怕与忌惮。 昔年南有琅琊王氏c陈郡谢氏,北有为拓跋焘所除的清河崔氏,如今却不知是轮到齐楚秦郑哪一家,成为第二个王谢,第二个清河崔氏。 毕竟,能如北郡兰陵萧氏一般荣宠至今的士族,太少太少了。 然而不管是士族还是寒门,不管这个时代多么开放多么自由,那刻在民众骨子里的男尊女卑的认知,都是惊人的相似。 所以在秦翾说出后半句话时,饶是洒脱如崔垣,仍旧是无法自制的愕然。 但转瞬,他就明白了其中的意味,明白了当年那件事带给她的改变。他心中五味陈杂,惯性地伸手拍了拍秦翾的头,涩然道: “阿翾,你长大了。” “没了庇护,自然要靠自己长大,才能生存下去。”秦翾没有避让,只睁着那双澄净的眸子看着他,唇角带笑,却让人只觉凄凉。 纵然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怨恨不要介怀,但此刻一见旧人,她却仍是无法自控,两年来所受的委屈与酸楚悉数袭来。虽是如实言述,但那脱口而出的话里却满是无声的不甘与控诉。 这般委屈,连她自己也未曾觉察。 但崔垣却听了出来。 身子僵了僵,崔垣放下右手,慢慢负手背过身去,望着脚下只有三步之遥的深不见底的天渊,缓缓道:“阿翾,是我的错。我答应了瑗儿,当护你周全的,不该因自己失意便黯然离去。我实未料到,秦伯父会出事” 秦翾轻笑出声,望着那铺于眼前的缭绕雾气,长睫微颤。 她轻轻摇头道:“对你我并无怪罪之意。阿姐当年因我而去,终究是我愧对你们。便是如今,母亲也不肯原谅我,而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因为悔恨,才想要尽快长大,才想要变得强大,才会在这最悲恸的两年中克制自我,毅然撑起这个破碎的家,才誓要完成父亲和阿姐未竟之愿。 语罢,秦翾已然泪流满面。 这些年,这些往事,这些她从来都不敢回想的旧人旧事,终在此刻随着故人全部倾泄而出。 每每午夜梦回,总是阿姐那张笑脸,总是她柔着声告诉自己要听话,总是她为娇纵放肆的自己收拾烂摊子的场景。 不能忘却的,还有父亲那始终不能阖上的双眼,那曾经纵使麻衣粗布也不掩风华c到最后却衣衫褴褛遍布伤痕狼狈不堪的模样,还有他口中一直喃喃的故都建康。 自责c悔恨c遗憾c悲恸c无奈c不甘c绝望c甚至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恨,都在此刻如潮水般齐齐涌来。 此刻的山涧,听不见丝毫人声,她清浅抽噎的呼吸也随着山风,被挟裹卷入无尽的深渊。 像曾经欢笑的日子,随着那场灾祸,湮没在时光的洪水中,无迹可寻。 连追忆,都是灰暗的痛苦。 崔垣回过身来,看着眼前面集百色的秦翾,递过一方巾帕:“擦擦吧,瑗儿不会怪你,我们都不会怪你。” 此刻的秦翾已经慢慢恢复状态,余恸虽在,双眸却已然恢复了清明,接过那方帕子,面上微赫,道:“多谢。” 递还之时,看到那已然老旧却依旧干净的帕子上熟悉的双鹤,想到阿姐秦瑗,她的眼眶又红了几分。 崔垣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不露声色地将帕子收回怀中,怕她再睹物伤怀,转了话题道:“既不是我,适才你所言,可是指珩生?” 珩生,是阿兄的字。 秦羽,单名羽,字珩生。 提到真正的秦羽,秦翾迅速恢复了往日之态。但听她冷笑道: “不是他还是谁?当年你走之后,没过多久那场浩然雪灾便至,父亲不顾我等阻拦,奔走相告,使得数百牧人免去性命之祸。因了父亲的预警,那些人就连牛羊亏损,也是不及平素冬日。岂料这消息被西北都护知晓,不过三日,便以缉拿阴阳异论罪首之由扣我全家,逼迫父亲认罪。免灾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不看,最后竟然说是父亲作祟,以鬼神邪术使得天降灾祸,再告诫牧民以居功自邀。简直可笑至极!更为可笑可恨的是,那些人居然信了这话!” “而我的阿兄”秦翾嗤笑一声,后退两步,阖上双目,“父亲引以为傲的长子,他却在那时独自逃走再也不曾得见。” 原本止住的泪水,再次流了下来。 “珩生走了,那郑玄呢?他是建康郑氏的嫡系,便是无官职在身,这样一层身份便已经足够让那小小的都护忌惮,虽不至脱罪,但至少周旋至建康秦氏本家知晓也是绰绰有余。”崔垣差异道。 当年他与秦羽c郑玄三人交好,崔氏虽在南陈不显,但他是当年北魏治下清河崔氏幸存一脉的骨血,这样三个有着同样学识与风度的士族儿郎,在当时的西北可是有名的至交好友。 秦氏有难,郑玄再怎么也不会袖手旁观吧?更何况 “他?哈哈哈哈哈!”提到郑玄,秦翾笑意更甚,到最后整个山涧都回荡着她那似杜鹃啼血的长笑。 她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在掌心,凤眼微眯,面色涨红:“正是有了郑氏玄郎,父亲才被定罪地那么快。郑家郎君那端坐堂上的姿态,如今我还记得清楚,那模样,可是好不威风呢!” ! 饶是崔垣再怎么猜测,却也不曾料到真相会是如此。 崔垣看了无声落泪的秦翾一眼,只觉痛惜。他知道她为何如此怨恨。 因为,当时的郑玄,是与秦翾互相欢喜的。 秦翾此言太过惊人,饶是去岁他返回西北祭拜秦瑗,闻说秦父之事时,也不及此刻震惊。 不及他开口,秦翾那满是嘲讽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该好生谢谢他呢!若不是他,该诛满门的罪到最后也不会只杀了我父一人便够。” 这事崔垣在去岁已然知晓,当时悲恸之余,对一干女眷幸存多了几分庆幸。 彼时便觉愤然,此刻亲耳听到秦翾叙说他所不知的这一层,不由愤懑更甚。 若非秦翾亲述,崔垣再怎么也不会料想到,当年亲如兄弟的人竟会有如此行径。 看着眼前面色戚然c满是戾色的秦翾,再想到当初那个骄傲跳脱,被瑗儿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崔垣心中甚是堵得慌。 虽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但此刻的他却明白,自己不能再问下去。如今的秦翾已然接近崩溃的边缘,若是再让她沉在这段回忆中,只怕这道伤疤,会被撕得更裂更痛。 那种失去挚爱的滋味c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懂。 那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宛如地狱烈火般的噩梦。 他用温暖的大手按着秦翾颤抖的肩膀,直到那她慢慢平复,才放下手,转了话题,道: “所以,你是恨珩生在那个时候弃你们而去了么?” 方才那歇斯底里的哭诉,已然抽干了秦翾所有的力气,她颤了颤,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将整张脸埋在其中。 “不了,”她摇了摇头,“当时是恨的,可是现在,我却只希望再见阿兄一面。” 哽了哽,那带着鼻音的虚弱声音再度传来: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母亲想他,我也想他我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回来就好这么些年,我用他的名字奔走,只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但却始终未得一丝消息。除了每半年一次寄到西北故居的信件,竟是丝毫音讯也无。” “既有信件,那么总该有地址可寻。”崔垣皱眉。 “不,所有的信件只有收信地址,并无寄信者之地,所以才无可查询。我留在西北的人,也说阿兄并未回过那里。” 听到这些,崔垣陷入了沉思,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细想却抓不住那根飘着的线。 若是秦羽仍旧活着,那他当初去了哪里?他会寄信,当是知道母亲与妹妹仍在世间,当年的事也已经终结了的,可是为何他不回来? 想到这里,崔垣缓缓开口:“为今之计,若欲知晓珩生踪迹,恐怕只有去问一个人了。” 秦翾闻言猛然抬头,看着崔垣,对上那双眼睛,却猛地摇头:“不,我不会再见他!” 崔垣不言,安静地回望她,眼神中,满是鼓励与肯定,让她莫名安心。 “好,为了阿兄,我去见他。况且,终究是他对我不住。” 半晌,她咬了咬牙,慢慢起身,眸中似有自信复燃。 之前那游刃于外的俊俏秦家郎,又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道不同兮不与某 看到秦翾已然坚定的模样,崔垣疼惜之余面露欣慰。 他知道让秦翾做出这样的决定很难,他也知道可能在最后她又会生出退缩之意,但事到如今,远不是逃避就可以解决问题。 此刻的崔垣只道秦翾是为了追寻珩生的踪迹,却不知她始终抱着一颗为父雪恨的心;不知她从西北南归,是要将父亲的牌位带回建康秦氏祠堂;更不知她更欲为数年前那场殃及整个阴阳学说的所有人正名。 正因为清楚地知道此行目的,秦翾才明白很多事情都她不得不去面对的。比如建康秦氏那传闻刚正儒雅却心思颇深的家主,比如她一介女流无所凭恃想要在建康立足的微小可能,比如一切不可预知的各方面的未来。 也比如郑玄。 当年的事,知道的最清楚,最彻底的,或许只有郑玄一人。为了弄清真相,秦翾不得不去见他,但她也不得不面对一个可能,那就是郑玄并不见得愿意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东西。 但是哪怕是只有一线希望,她也必须要去尝试。 因为即使她此时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寻找阿兄,那么以后呢?待回到建康之后,这个郑氏的嫡子,她能视而不见么? 答案很明显。 想通了这些,她突然多了几分释然。 逃不开的,便去勇敢面对吧。 不去做,又怎会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浩淼云涧,秦翾上前几步,站在山索边缘,张开双臂。风涌进她的袍袖,将宽大的衣袖鼓起,高束的青丝飘飞,衬得那身影更加清瘦拔擢,整个人恍似会随风飘去,羽化成仙。 这一刻,她不属于人间。 “垣兄,帮我吧。” 那只有两人可以听清的澄澈声音,在呜咽的北风中无比坚定的传来: “我要回建康。秦氏此支不能就此蒙冤没落,阴阳之学也不能就此断止。” 崔垣看着秦翾的背影,眼前似有一张及其相似的面容与之重合。 那曾经巧笑倩兮温婉唤他“垣郎”的姑娘,似乎也在那般期待的看着自己,秦瑗那柔和的声音也曾传出这样坚定的信息:“阴阳之学不能就此没落消逝,我秦氏此支必须让其传承延续。” 秦氏姐妹二人,性格虽异,但有些事上,却是惊人的相似。 “凭什么呢?”崔垣收敛心神,静声问她。 不是轻视的反问,而是纯粹的,好奇的,疑问。 是啊。 凭什么呢? 秦翾问自己。 她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慢慢抬起头来。 此刻天气已然转晴,阳光从厚厚的阴晦云层后探出,于一圈圈的光晕里慢慢显现,最终露出整个极亮极亮却并没有多少温度的面庞,但那数道柔光却已然可以使得整个云涧的雾气隐隐消散,大约可见半山谷涧的棵棵盘虬古松。 秦翾望着天边那半片想要遮挡太阳却终究被阳光冲散的乌云,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唇角噙笑: “黑云压顶,风暴将至,唯有太阳,才能够冲散阴霾,晒涸洪水,给人间带来最后的光明和希望。翾虽非烈日,却能于灾难之先预警于民,使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最后的光亮。” 这个世间,灰暗了太久,阴霾了太久,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不管是士族还是庶人,都藏了太多污纳了太多垢。 唯有一场彻底的大雨洪流,才能冲刷掉所有角落里的污秽,使一切恢复原本的模样。 而这一切,却不能有太多的殃及,而她,有这样的能力。 那是后天的才能,和先天的智慧。 秦翾不知道这算不算理由,也不知道崔垣是不是懂她所言,愿不愿意相信她没由来的自信,她这么想,便这么说了。 而先前仍有忐忑,但到最后,好像那参差石壁的虬松给了她力量,又彷如那道冲破阴翳的光给了她方向,秦翾竟是从未有过的的平静,周身却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若是崔垣不愿,那她便靠自己去争去夺,去拿回属于秦氏此脉的尊严与荣耀。 哪怕,未来的路会艰险得多,希望会渺茫得多。但她会靠着自己的力量,坚持走下去,直到最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秦翾以为崔垣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好。” 崔垣应了,但他随之继续道:“但阿翾你要明白,我此举不是为你。昔年始皇帝焚书坑儒,数十万读书人为之牵累。今者旧事重演,虽独阴阳学首难,若他者独善其身,又怎知日后不会祸临己身?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何等开放活跃,到最后仍免不了帝王一把火一口坑;魏晋之际曲水流觞恣意清谈何等繁昌潇洒,到最后王谢终末路c袁崔亦灭门这个世道,乱了太久,也废了太久该到了改上一改的时候了。” 崔垣被秦翾的自信所感染,那刻于清河崔氏一脉骨子里数百年的尊贵与骄傲,在此刻得到完全的释放。眸中生光的崔垣,沿着秦翾的视线,往那最高的天际望去,狂傲道: “那么,要做,便做的彻底些吧。与其让旁人来为自己主持公道,不若将这公道握于手中。” 秦翾没有料到崔垣会是这样的答案,但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转过头来,微微蹙眉,望着他: “垣兄何意?” 她有自信,但并不认为空口白话便能随意与百年王朝相抗衡。 对于崔垣此言,她觉得那不是自信,是白日梦。 “良禽择佳木而栖。”崔垣看出她的想法,不在意地一笑:“你的目标,有人能帮你达到。” 秦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的,崔垣的那番话很有诱惑,但她深思之后还是拒绝。 与虎谋皮,又会是重走狡兔死c走狗烹的旧路。 好在崔垣也不甚在意,对她的拒绝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情绪,甚至自信她只要目标不变,终有一天便会折返求助。 但秦翾明白,有些事已经变了。 就如同他今日所见的崔垣,决计不是当年西北那个有酒有诗有美人便忝足的儿郎了。 山上耽搁太久,回到秦府的时候已然到了午后。 她和崔垣谈话之时,陈府的侍卫来报,因着家中生意出了些许问题,必须由小姐亲自走一趟,所以陈英无法如约而至,待归来后自当赔罪。 在崔垣离开后,秦翾闻此再无赏景之意,后脚也下了山。 回程之时,因着之前太过激动,又在山头吹了半日冷风,整个人竟有昏沉之意。回府草草用了几口午饭,便于房中沉沉睡去,岂料当日傍晚便浑身发烫,病了一场。 这场病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迅猛,急坏了阿窈阿舒两人,请来了全泽州城内的大夫,都得到了伤寒的结论。 幸亏此时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一书已经普世,伤寒不再是昔年令人闻风丧胆的不治之症,但在听闻秦翾服药两日后仍旧未曾醒来时,竹居的人才开始真正慌了。 而这个时候,梅园那边,秦母也终究是忍不住,差了苏嬷嬷前来过问。 但昏睡中的秦翾对此却一无所知。 她只觉昏沉之际,似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拖着她,企图将她拽入黏腻的黑潭之中。她拼尽了全力去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那种禁锢,反倒越陷越深c越陷越深,直至那些黑漆漆c油腻腻的潭水淹过她的脖子,灌入她的鼻息,覆盖她的双眼,直到最后,完全将她吞噬。 那种窒息感是如此的强烈,那潭黑色的液体将她周身包裹,一点点收缩,让她不得不开始蜷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窒息感好像在一点点的消失。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也在随之慢慢收缩,而在这收缩的过程中,她的呼吸也开始逐渐恢复正常,尽管速度几不可察,但她清楚这种变化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此刻的她仿佛一个在母体中的婴儿,甚至可以小范围的伸展自己的手脚。 随着这一切慢慢变化,她似乎也可以慢慢睁开眼睛,直到最后完全适应这狭小的空间。 突然,她看到那已经凝成黑色液态的圆球中似有点点荧光闪烁,像一颗颗暗夜中遥远天空的星星。她看的仔细,认真地细数,而在某一瞬,却好像有一颗更为明亮的星星从她眼前划过,一闪而逝。 她下意识的想去追,可是那颗星星却消失的太快太快,但她却不愿放弃,直朝着那个方向探去,一点一点,不知疲累,直到在那尽头出现了一线亮光,而后慢慢放大,放大,再放大。 待她看清之时,映入眼帘的,已是熟悉的床顶和围帘。 还有那一声带有哭腔的惊呼。 秦翾来不及反应,便觉胸前一热,有人扑了上来。 茉莉花香,是阿窈的味道。 她转动脖子,想要开口,喉咙却干涩生疼,发出的残破字眼里,依稀可听得一个“水”字。 由着这两个丫头一番检查折腾下来,到最后,秦翾才知道自己这一睡,竟是连着三个日夜。 听着从来不信鬼神的阿窈最终念叨着千恩万谢菩萨保佑,秦翾只觉好笑,但她连着几日不曾进食,整个人正值虚弱,也没有再调侃的心情。 待闻说这几日梅园那边日夜焚香不断,她眼角微酸,到最后竟是情不自禁的啜泣起来。 自阿姐死后,自己与母亲间的隔阂便生,这两年来的疏离淡漠,是她最为艰涩的心事之一,母亲表现出来的拒绝与寒意,让她心中的愧意根深蒂固。有时候,她甚至会想,母亲是不是再也不会认自己这个女儿了,可是如今,她终于可以肯定,母亲对自己到底是在意的。 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值得她欢喜。 包括在她昏迷期间,崔垣遣人送来的,关于郑玄已经抵达泽州南边彬州的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封尘古意自悲喜 稍微恢复状态,能下床之后,秦翾便去梅园问安。 秦母虽是仍旧未曾见她,但允她于内屋隔帘而跪,对秦翾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自去年父亲首丧之后,她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过母亲。梅园竹居不过是同一院子的东西两处,但那横亘在母女二人之间的,却是无法轻易越过的瀚海鸿沟。 而如今,距离父亲的第二个忌日,已经仅剩十天了。 秦翾按照惯例,在祭祀拜祭一事上与母亲商量,从规格大小到祭品的种类数量,悉数道来,那份用心,饶是苏嬷嬷,也觉得不比夫人当年管家的细致差上分毫。 大家族里出来的女子,永远具备当主母的资质与能力。 一一报备与苏嬷嬷之后,得了母亲首肯,秦翾才终于放下心来,看了一眼四周,示意众仆下去。 秦母将此看在眼中,却什么都没说。直到屋内只剩下她c秦翾c和苏嬷嬷三个人的时候,秦翾开了口: “母亲,那日在悬空寺,我见到崔垣了。” 话音刚落,整个屋子霎时间只剩下明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怎么样了?”声音微颤,秦翾听到那曾经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 “很好。”秦翾斟酌着字句。 她知道母亲为何如此激动。 因为那是崔垣,是她所认定的,唯一配得上自己最欢喜的长女的人。 虽然秦瑗已故,但这丝毫不影响秦母对于崔垣此人的欢喜。 因着秦瑗这一层缘故,秦母对这个已然没落的清河崔氏一脉的独子多了几分同情,添了几分关怀珍重。 秦翾将母亲的情绪看在眼中,继而慢慢开口:“垣兄说,我们要找阿兄的踪迹,可以去寻郑玄相问。” “荒唐!” 一道急促的喝骂声就此传来,屋内瞬间变得凄寒非常。 不远处的炭火烧得正旺,却怎么也驱赶不走每个人身上的森森寒意。秦翾不用抬眼,也能感受到帘后那对眼睛中的怒火与恨意。 “我原以为这两年来你能有些长进,可是谁料竟然仍是忘不掉郑家那个小子!”咳声传来,她听见帷幕之后苏嬷嬷慌忙倒水的声音,心中焦急,却不敢站起身来。 过不多久,帘后恢复安静,但母亲的声音却寒意更甚。那几近冷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来: “你忘了当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你忘了阿羽是怎么失踪的么?难道你还顾念着当年与他那点可怜的情分,以为能够爬上郑家嫡子的床头飞上枝头变凤凰么?!可笑!” 这番劈头盖脸的教训秦翾忍者听着,然而那最后一句出来,她却是再也无法忍受。 这是她不曾料到的局面。 她以为母亲会更在意阿兄的消息,却不料在她心中郑玄二字更为重要。 或许可以这样说,在母亲看来,寻找阿兄,只是自己的幌子吧? 就像被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她整个人好似浑身湿透站在呼啸的北风之中,只觉无限寒冷。 那种无可言喻的凄凉与悲哀,是这十几年来她所感受到的最为无望的感觉。 她想过母亲对自己存有恨意,但她始终相信那是时间可以淡化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四年五年。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用自己的诚意感动母亲,让她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让她原谅自己,接受自己,看到还有一个不比她最骄傲的大女儿差上分毫的小女儿。 可是,所有的隐忍c期待c珍视c与尊敬,此刻都被那句口不择言的话语统统打碎。 秦翾能理解母亲的怨恨与介怀,但她并不能接受这样近乎侮辱的谩骂。 更况,这侮辱,这谩骂,来自于自己最信任c最敬重c最看中的长辈,来自自己最重要的亲人。 “郑家那老子本就不是个好的,我又怎能想他儿子也一样?!当年我不让你们往来你偏不听,拖着瑗儿两个和我作对,到最后又怪得了谁?现在他害死了你父亲,你却还想着和他破镜重圆” 原来,自己在母亲心中,便是这样龌龊肮脏的人么?永远不及知书达礼的大姐,甚至不如毫无血缘干系的崔垣。所以,连给她讲完话的机会都不给,便恶意揣测;所以,一切的恶果都是由她一人引来一人造成;所以,她才是那个最该死却一直没有死去的罪魁么? 秦翾突然觉得好笑。 她轻笑出声,初时细小不察,到得最后,竟开始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听在耳中无比的惊恐诡异,无比的失意悲凉: “原来,在母亲心中,孩儿是这样的人啊” 自她笑出声那刻起,秦母的话语便停,她隔着围帘看着那只有数尺之遥的身影,听着那声音愈来愈大,看到那人影晃晃而起,最后踉跄着消失在门外,久久不能言语。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钻入屋里的冷风将炭盆中的火焰扑地几近熄灭,直到整个兀自都渗出一股凉意,这个平日里气质非凡的中年女子才恍惚着看向身边伴了数年的老人。 “嬷嬷我说了什么?”她嗫嚅道,像是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的孩子。 “夫人唉老奴去添些炭火。”苏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说出口的话,终究是心里曾出现过的。 夫人的恨意,许是从最早之时,便开始了吧? 在几十年前的建康,所有的人都知道四大世家之一的郑氏嫡子,与西郡康氏嫡女有着婚约。 那是一道自出生起便束缚着二人的婚纸,父母之意本有,媒妁之言可加。唯一等待的,便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此凑成好事一双。 可是谁知,曾经放浪形骸的郑氏嫡子,如今深沉稳重的郑氏家主郑钦,竟私自带着婚约,与挚友秦澍一同前往西郡,以个人名义提出退婚。 待消息传回建康,愤怒的康氏族人也已经即将抵达。 郑家捆了郑钦要给康氏致歉,岂料郑钦不管家中如何威逼利诱,怎么也不肯娶康家的女儿,只说自己心中早有佳人,非之不娶,便是康家的女儿天仙临世,他也不愿。 这番话,就像是一记耳光,生生打在西郡康氏的面上。 后来的事,更是让康氏颜面难存。 郑玄本是世家嫡子,风采超绝卓然,在这个推崇风度推崇气韵的年代,有的是与他一般的风流名士交好,为他毫无理由的辩护支持。 所以原本是郑氏悔婚,康氏前来讨要个说法,到最后竟变成郑郎痴情独爱卿卿一人,康氏不成人美却反欲棒打鸳鸯。此言甫一出,便在整个建康的上层圈子里成为茶余饭后的风流趣闻。 康氏在西郡独大,有着庞大的势力,但在建康这个推崇家族历史推崇旷达恣意的地方,那种武力上的优势成为粗蛮可笑的代名词,在这个风中携粉c河水流金的南陈帝都,西郡豪强讨要说法的行径成为最为可笑的举动。 此时的名士,早已不是讲理的人。 此时的建康,早已不是讲理的地方。 而之后发生的事,则成为另一番笑谈—— 四族之一的秦家嫡次子,也就是当初那个与郑钦交好c陪他一道去退婚的秦澍,却央着族人给西郡康氏递交了婚书。 之后的事情皆大欢喜,风流郎君郑钦娶了自己的心上人,但因着那女子身份低微不够做妻,只抬作了贵妾,但有趣的是郑钦之后却不曾再娶,也算应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华。而西郡康氏那个被人所笑的姑娘,终究成了建康秦氏的夫人,成为秦澍的妻,之后,秦家郎君也不曾再娶。 没人知道这中间发生过什么波折,唯一知道的就是,拆掉了一桩不意之婚,成就了两段大好姻缘。 至少在世人眼中,是这样的。 是的,那个悔婚的郎君,正是郑玄的父亲,而那个帮康氏解围的秦家子,正是秦翾两年前不堪牢狱亡故的父亲。 而那个始终无辜,最可怜也最幸运的康氏长女,也正是梅园里如今兀自呆坐的精致温柔却又癫狂失态的妇人。 这番陈年往事,在所有人都以为揭过的时候,却早已在有些人心中生根发芽,汲取着她的所有养分一点点长大,转而化作最恶毒的怨恨,然后于城门之上燃起怨怼之火,殃及那些可怜的鱼儿。 今日之后,有人藏匿多时的情绪终于尽显; 今日之后,有人期待许久的美梦终究破碎。 终究,是回不去了。 秦翾踉跄着走出梅园,喘靠着一株梅树而站。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头顶飘来的片片雪花,慢慢伸手去接。可是那些看似晶莹美丽的精灵,总是一碰便化,只留给她的掌心c她的面颊,星星点点的寒凉之意。 “父亲,你看,这雪又大了。” 她口中轻喃,双眼望向虚空中某一处,然后慢慢阖上双目,止住眼角的涩意,止住那随时可能会流出的滚烫。 身边的婢仆不在,她进入梅园后让她们都去了暖阁休息,诺大的梅林中只余她一人。 此刻的她只着普通冬衣,一身素白尽显单薄消瘦。 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是啊,比起落在心底的苦寒,这点冷意又算的了什么呢? 双臂轻张,脚下微移,她开始转圈,由开始的缓慢,一点点点点的加快c再加快。 到最后,终于轰然倒下。 “姑娘!” 四溅而起的雪沫飞向四周,那厚厚的积雪中,嵌入一个平躺着的人。 黑暗来临的最后一刻,秦翾挣开了眼,看着那些飘落而下的雪花,笑了。 伴随着那道随之而来的熟悉的黑暗,她脑海中唯一的记忆,便是那句惊呼,和唯一的感触: 雪,真的很大;这个冬天,也真的很冷啊。 一一一一一 百里之外的彬州百花楼。 丝竹曼舞声声凝,纤腰杯盏处处艳。 风雪再大,大不过寻欢作乐的兴致;百姓再苦,苦不过富贵于外的颠簸。 留着小尖胡子的彬州府尹看着眼前这两位建康来的贵人,笑意深深。 玄衣男子喝着孙府尹亲自斟满的酒,看着阁楼之下只着薄纱起舞的姑娘,嘴角带笑:“彬州真是个好地方。” 孙贤陪笑着道:“哪里哪里贵人过誉了” 那男子却并不看他,转过头来:“十三郎以为呢?”正对上一旁闻了闻杯盏便放下的白衣郎君,他不由大笑道:“非梧桐不栖,非醴水不饮,这小地方的竹叶青自然比不得光风霁月齐十三最爱的万年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乾坤各异齐楚郎 听着郑玄那句调侃,那名被唤作十三郎的男子懒懒一笑,似是不以为意。他从不用为了旁人的脸面去委屈自己,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彬州府尹。 郑玄只是随口一道,并无刁难之意,见他这般,朗声一笑反来了兴致,对上一旁的彬州府尹,他眼生促狭,开了口: “孙大人说找不到好酒相待,便拿出自家祖传的酿酒秘方自制的竹叶青来待客,这番情谊倒也可贵。十三向来对酒挑剔,不愿饮之可谅,我却品着甚好,今日便要为主家鸣声不平——倒是说说看,这酒何处不好?” 纨绔,便是纨绔。 虽是没有解释的必要,但郑玄开了口,应邀而至,齐瑾也不好不言,只随口道:“冬酒宜温,暖胃温肺以御寒,百酒虽皆可发热,但温凉之分并非没有。万年春虽好,却不宜冬饮,这竹叶青闻香当是湘竹,竹本寒凉,经酵仍不能变其质,夏季消暑饮之算得中上。” 换言之,就是这酒虽好,却只该夏天消暑,不该冬日里喝了害得脾胃生凉。 “哈哈哈!”郑玄闻言愣了愣,然后抚额大笑,罢了才抬头对着对面那个白衣公子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你齐十三竟是个注意养生的主儿。” 转念,似是想到什么,他才一拍手,歉声道:“是了,是我忘了,你的身子本不好,是该注意着些。” “无碍。”齐瑾夹起面前一片青笋,云淡风轻。 郑玄与他相熟,知他言无碍,必是不曾放在心上。是以转过身,一双狭长眉眼看向坐在一旁的彬州府尹孙贤笑道: “孙大人,十三郎的这句评介可听清了?有此一言,你便是开家酒馆,专卖这竹叶青也够养活府里上下数十人了。” 齐氏十三郎,于事不轻易评置,但既言,必定无误,尤其于评酒一道,他说好,便是真好了。而世间除了贡酒琉璃澧和十三郎自酿的万年春之外,又有几种敢称得上是好酒?所以这中上之评,已经算是很高了。 所以郑玄那句卖酒郎的话,算不得对孙贤的侮辱,因为坐在二人眼前的这位齐氏嫡长子,就曾放言他日必要做个当垆卖酒的郎君哩。 这是风流佳话,不是取笑之辞。 “多谢贵人此言,能得贵人评一句中上,家父泉下有知,当不会怪我没了这祖传的手艺。”孙贤起身拱手,毫不避及自己的出身,面上瞧着皆是得了齐十三优评的欢喜,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何等忐忑。 眼角撇过郑玄,却见此时的他目光已经重新回到了楼下台子正中的舞女身上,似是对他安排的这场迎宴甚是欢喜。孙贤身子微避抹去额角虚汗,心道自己或是多虑,这些建康来的世家之子,哪个不是喜好安逸享受的,洛河里流着的水都是粘稠的脂粉,河底沉着的沙都是散掉的金。 彼年人才出世族,如今却是世族皆纨绔。 半盏茶的时间里,郑玄的眼睛一直没有从那些舞女的身上移开,孙贤这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到最后,隐隐带了几分不屑。 建康传言来说今年的督粮官须得小心,但这半日下来,在他瞧着这个郑氏郎君却也不过如此。 年年都有人来巡视北境各州府,年年都有人从这里捞一把便走。谁人不爱美人?谁人不爱财?这些惯看风月的世家子,只需要宠着惯着小心翼翼地捧着,又哪里会生出麻烦来? 想到这里,孙贤完全放下心来。恢复往日里独大彬州的傲然姿态,目光也落在那些旋转若现的舞女身上,拿起手畔的杯盏一饮而尽。 自负蒙蔽了他的眼,盖住了他的心,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这一些列变化早已落入一个人的眼。 那人并不言语,似是淡然平和温雅静默,无碍无害,但事实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尽管这般平静若湖面的目光,落在谁的身上都不会轻易被察觉,也不会觉得有更多的含义。 因为以谦和风度出名的齐家十三郎,现于人前的,一直是这么一副慵懒浅淡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浑不在意的状态。 但不在意,并不代表不明白。 就像但凡机警些的人,都该明白郑玄的那句话并不只是调侃而已。 而这世上从来不缺自以为是之人,所以他们更愿意去相信自己心中的定式,而不喜进人言。 齐瑾懂,但并不代表他就会说。 就像孙贤的举动落在他的眼中,也不会由他的口入郑玄的耳。 靠在衬着软垫的椅背上,齐瑾阖上眼,面前的酒水不曾碰过,眼前的丽色也不曾入眼。所以一曲罢了,郑玄孙贤二人转过神来,看到的便是某人昏然似要睡去的模样。 郑玄正欲开口,然在此时,却闻一道清丽的笛音传入,一扫之前靡靡之气。 郑玄闻声,双目乍亮。 孙贤目中略带得色,看来贵人对自己的这番安排很是满意。 久浸声色,他自然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靡靡丽音,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婉转清曲。之前的巧色安排,不过是衬着这两位惯了奢靡日子的习惯所做的前菜,而这道笛音,才是他准备宴客的主食。 谁人不知,郑氏玄郎最喜音律,尤爱清婉笛音。 只是,看了一眼仍旧阖目休憩的齐瑾,他不曾料到来人中会有这个以喜酒著称的齐十三。因为他得到的督粮官员名单中,并没有齐瑾这个人。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不然自己也不会只能拿出自酿的竹叶青来待客。 若他愿意,便是贡酒琉璃澧拿来待客又有何妨? 只不过照现在看来,那琉璃澧就算拿来,也怕是会浪费了,毕竟这南陈名声最盛的齐家十三,竟是个不识音律的,不然怎会在如此精妙的笛音中也能酣然睡去。 孙贤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郑玄竟是不管不顾起身,直直往那笛音来处寻去,他的笑意更深。 看来,这一济药,算是下对了。 齐瑾的确不是奉命督粮之人。 因为与选择入仕的郑玄不同,他并无官职在身,而性喜游历山水。 这是他的选择,作为一个聪明人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如今的建康,除却两百年前南渡的一百世家之外,北郡拓跋焘国史之案后对清河崔氏动手又使得一批北人南渡,加上之后南北之战,短暂的统一之后又四方割裂,到得今日,整个南陈世家足有两百。 百年积淀者有,当年借着北蛮政权混淆血脉自立为族者亦有。鱼目虽可混珠,但毕竟缺乏光泽。于是,那些真真正正货真价实的百年世族也更显可贵。 而如今的齐楚秦郑四姓,便是这些散落的珍珠里,最为璀璨夺目的四颗。 四姓源起战国公侯,便是当年风光百年的王谢两族也在权力的争斗c朝代的更迭中陨落。只有他们,躲过了权者杀戮的刀斧,盛开在最后。 而四姓当中,以齐姓最尊。 不仅是因为数年来出过的风流人物,还因为那庞大的家族支系。这棵生于屋旁老树盘虬,根须错综深入地底,牢固而有力地抓着每一丝可以握控的力量,也荫蔽着众多于烈日下想要乘凉的民众。 但树长得越粗壮,临树的院墙根基就愈发不稳,总免不了被伐却的命运。 但人,终究不是树。 屋主欲砍,除了要顾及那斧头的锋利程度,也要顾着那惯了阴凉的诸人。便是真罔顾人言,一刀砍了伐了,须知根须仍在,这树终究有抽芽成长c再度开枝散叶的时候。只怕那时,根须更深,墙基更加不稳。 除非能在它幼小的时候,早早拔除,否则,只能自承其果。 而如今,这棵树生得大了,终于碍了屋主的眼,就不得不拔,但却也不能拔。 因为这树,有四棵,树下更有无数小苗冒出头来。 唯一的法子,就是等它们自行枯老而死,亦或天雷空降。 只是这一切,都太难。 所以,便只能由之。 而这由之的界限,便是屋主能够安居,若是院墙当真松动,那么便是自毁一隅,屋主也必要先除了眼前的危害。 所以激流勇进,不若顺势而退。 至于齐瑾为何会和郑玄一道出现在彬州,则完全是出于巧合。 那日他刚从北越归来,于彬州官道上巧遇郑玄一行,因是故交,又有大雪封了他要走的路,这才随着郑玄一道,来了彬州稍作调整补给。 而今天这场宴,他本也无意参与,只是恰巧无事,郑玄又出言相邀,想着二人已有一年未见,这才勉强应了。 谁知酒不合口,音不合耳,舞不合眼,便由不得他宁肯睡去,也不饮不听不看了。 包括这最后响起的笛音,也不能入他的耳。 这曲乃是前朝隐逸山水之间的陶公所做《溪涧曲》。彼时陶公游于灵山,春日甫晴,泉水破冰而出,陶公遂生灵感而作此曲。所以这支《溪涧曲》又名《破冰曲》,最大的特点不在于纯粹的清丽自然,而在于幽谷突闻冰破,泉水乍泄而后舒缓涓流,于旷然山间透山泉叮铃之音。 而此刻传来的这支曲子,因有着之前的靡靡之音反衬,虽清丽之色更甚,破冰之音亦礴,但却因刀斧雕琢的匠气太足而失了最为重要的自然叮咚。 所以齐瑾仍旧不屑。 至于郑玄,他生性喜笛,又如何不懂这笛音中的不足。只是既到了老鼠的底盘,便暂且扮作一只老鼠又何妨。 放长线,是为了钓大鱼,习惯老鼠的习性,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做一只猫。 这盘棋上,对弈皆是聪明人,唯有火候不到的棋子,还对自以为的至高之音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晚来忽衔故郡音 彬州风雪轻飘,枯骨匿埋,不能抵挡百花楼内贵人们的声色旖旎,红庐暖香;泽州北风卷扫,枯干叶尽,那刺骨寒意亦不能透过厚厚门窗侵袭屋中女子。 炭盆不曾熄断,雕花床上沉睡的女子额角已经微微渗出热汗。 “出汗了出汗了。” 看到那细微晶莹的汗珠,守在一旁的阿窈惊喜地叫出声来。看着熟睡中的秦翾因为闷热想要推开被子,阿窈连忙按住了她的手,又将被角掖好后守在床边。 先时秦翾在梅园中倒下的那一瞬,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唯恐生出事儿来。幸亏阿舒在旁,才将倒在积雪中的秦翾尽快带回了竹居,又及时为她运气暖身,这才好了许多。 但饶是如此,先前只着单衣在冷风中吹了那么久,还是让秦翾之前就不曾好得利索的风寒复生。 只是这一次,没有如之前昏睡数日,只是稍有昏沉,鼻子也不怎么通气罢了。 秦翾转醒之时已是午后,迷糊着喝了半碗药便继续睡去,因着之前大夫的吩咐,只说出汗了便好,所以屋内多添了两个火盆,到得傍晚再醒之时,她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撑着手臂正欲起身,背上却传来一阵痛意,秦翾顿时一阵抽气,阿窈闻声,连忙将手中倒好的蜂蜜水递给阿舒,上前扶着她道:“背上有伤,小姐小心些。” 拿过软垫放好,让秦翾借着自己的力侧身斜靠,阿窈才舒了口气,坐在床边。 “小姐,你可真把我们吓死了。”帮秦翾擦去额角的汗珠,阿窈握着她的双手,心有余悸道。 “害你们担心了。”秦翾歉意一笑,声音微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任性。“阿舒木然开口,面上虽没有什么表情,手上却勾了一勺蜜水,递到秦翾唇边,示意她张嘴。 “是太任性了。”秦翾抿着那勺蜜水,微微点头,“以后不会了。” 再怎么伤心,这般不爱惜自己都是错。因为没有什么比健康c比生命更重要。自两年前那场祸事之后,她就不再是只为自己而活。因为她的这条命,是阿姐用自己的命换来地,而如今她这般任性失控,终究愧于疼爱自己的人,愧对当年允下的诺言。 室内炭火红旺,燃着的上好银炭无味无烟,连最常见的火星也不会炸,屋内静极,除了三个人的呼吸声,便是水入喉头的声音。 嗓子微微舒软,对着阿舒再度递上来的勺子,秦翾摇了摇头,表示不愿再用。 这时,自昨日她醒来之后便一直忍着的阿窈开了口:“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日晨间出门不是好好的么?那时夫人还让您进了屋,怎的最后又会还有那日从悬空寺回来,阿舒说是见到了崔家郎君,可是您回来眼睛都肿了,我” “瞧你这啰嗦的,跟老妈子一般,仔细以后嫁不出去。”秦翾轻笑打趣。 阿舒阿窈这两个丫头,一静一动,一沉稳冷然一机灵跳脱,但相同之处都在于真心待她。这两人,是秦翾最为信任的人,也是父亲和阿姐留给她的最好的怀念。 阿舒本是秦媛的女侍,当年父亲因着机缘,从恶霸手中救下两名被拐的女童,之后随着阿姐和自己出生,便派给她们俩做玩伴并一同陪侍读书,类于一般郎君身边的书童。阿舒大些,便跟了秦媛,而阿窈性子跳脱,父亲怕自己会闷着,便将她分给了秦翾。这一相伴,便是十几年。 所以阿舒当日在山头,与秦翾一样认出了崔垣。但她毕竟稳重沉稳,不是那种喜欢多言嚼舌的人,没有秦翾的准许,阿窈相问她也只说不知,所以直到现在阿窈还不清楚那日山头发生的事。 事到如今,秦翾也没觉得有瞒着她的必要,那日醒来没有什么气力,不曾答复她的疑问,今日虽是鼻子堵塞,说话带着嗡气,呼吸都靠嗓子,但既然阿窈再问,秦翾便三言两语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只是避过崔垣最后的那句话,提及梅园也只说触怒了母亲被训才气不过跑开。 阿窈自然明白梅园的事不是这样简单,小姐等了两年终于能够缓和母女关系的机会,怎么会因一两句训斥就负气跑开,但既不愿讲,她便不再问,连想到秦翾所言悬空寺的事也大约明白了缘由,只是没有料到秦母那番超乎料想的恶语。 听到崔垣提出去见郑玄的主意,她愤然开口道:“崔家郎君怎会提出这样的话,他那时伤心离去不知情,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郑家郎君是什么样!口口声声说疼爱小姐,愿意照顾小姐一辈子,梅花纸笺存了一盒子,可是后来呢?小姐求他让那西北都护将案情延期,以便等来建康本家或是西郡康家,他跟小姐说了什么?先生刚下葬,他连祭拜都不曾,便转身回了建康,哪里有半分念及往日的情分!这等没心肝的负心郎,小姐如今要是再去找他,我第一个不同意。哪怕是为了大郎的事!” “大姑爷此言确有问题。”自从崔垣在秦媛灵堂之前道出那句“垣此生之妻唯阿媛一人”之后,阿舒便大为感动,一直对着他以姑爷相称,在心里将他看做了半个主子。但此刻知道崔垣所言,她也表示出不认同来。 听到阿舒表态,秦翾微有诧异,未及多想,又听阿窈道:“你看,怨不得夫人不赞同,便是我俩,也不愿意看到小姐再和那郑玄有半分瓜葛,最好是摘得干干净净,永远不见不烦才好。要知道,您如今要是再去找他,指不定又受多少委屈。” 听了这话,秦翾知道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对郑玄余情未了,所以才会趁着崔垣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率然认可并准备践行。 因为这个建议,给了她一个理直气壮去见郑玄一面的理由。 看着云锦秀鹤的被面,秦翾眼睛闪了闪,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落在面上的投影也随之变化。 她不由在心中自问:是这样么?自己还对那个人挂怀,还抱有侥幸,所以才抛却理性觉得这个其实挺馊的主意挺不错? 崔垣对郑玄的记忆仍留在当时那个爽朗的郎君形象,所以纵然听闻往事之后,仍认为他是君子,认为他既然能保下所有女眷,也就不会继续为难自己。 但是自己呢?亲身经历过那些事,她也会这样自欺欺人的认同么? 是了,阿窈说的没错,当初所谓情深都是那般模样,如今再见情淡岂非更加漠然? 原来,在这件事上,最当清醒,却也最不清醒的,始终是自己。 这时再回想起母亲说的那番话,虽仍觉刺耳,却也没之前那般堵滞地慌了。 在秦翾陷入沉思的时候,一只白鸽在漫天飞雪中落到了梅园窗边。 自从当年突来灾祸,因传信不及,使得秦父等不到秦康两家的人便丧亡之后,秦母与西郡康氏的往来便从驿站信件换做了飞鸽传书。 这样专门豢养用来传递信件的白鸽,强如康氏也不过五只。而如今一只,却专门用来与这个外嫁的女儿通信,不可谓不珍之爱之。 康氏的嫡长小姐,当年便是被当做明珠一般捧在手心中的,不然一个建康之外的氏族也不会与四大世家之一的郑氏攀上姻亲,更不会因为一桩悔亲之事就闹上建康求个说法,当然,也无法具备成为秦家媳妇的资格。 因为康家,不是普通的豪强。 当年康家先祖曾救过太祖皇帝一命,最后却婉拒了封官列爵的赏赐,而选择安居西郡一隅。所以便是现在的皇帝,再怎么不喜臣子养私兵,康家仍旧拥有千数装甲随扈。所以流放西北沿途历经四个月,秦家父女仆婢仍旧无一人病亡,能够在遇到熟道流寇的境况下完整安全地抵达流放地。 可是百密终有一疏,谁也不曾料到已然在西北十几年的秦氏此支,会在安居数载之后遇上这样的横祸。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快,好似筹划多时。 秦母将看完的信递给苏嬷嬷,随手用金拨子挑弄着熏庐里焚尽的香灰,慢慢开口:“嬷嬷怎么看。” “老奴一切听夫人的。”苏嬷嬷看完那张信笺,照惯例收在妆台抽屉的一个铜匣子中。 “翾儿这孩子”秦母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忆起早上那番局面,摇了摇头,目光微沉,“我康氏的血脉,不能一直受他郑氏的折辱,若她不能醒悟,别指望族里容她。” 自场退婚闹剧,康氏便与郑氏生了嫌隙。只是当年因为秦澍与郑钦交好,她又是秦澍的妻子,所以即使心中不甚欢喜,她还是顾着夫君的面子,也念着罪不及儿女,容许羽儿与明知秦氏有罪仍旧来西北探友的郑玄交好。 而这道消息传到西郡康氏,却没人苟同,只听说康老太爷砸坏了好几个值钱的古董,直道没这个女儿,没这些外孙。 彼时翾儿喜欢粘着羽儿,也与这郑家子相处颇多,一来二去竟生出了情谊,当时她以为这孩子是个良善的,而且若是郑玄如他老子一般,愿意只疼惜翾儿一人也还好,岂料到头来竟是索命的冤家。 好一对郑家父子啊!想到往事,秦母面生寒意。 “可是,如今老太爷既点了名姓要见小姐,若是推了,恐怕不好。而且您也有快二十载不曾回过西郡,家中老人虽健朗,但年事已高” 秦母搅弄着香灰的手僵了僵,原本袅袅而升的细烟满满变粗,屋内顿时被浓重的安神香的气息充盈,而她似是不曾觉察,眼神飘忽:“是啊,再过五个月,就二十年了当年与夫君同赴西北,此后竟是再未见过双亲夫君去后,我母女相依,西郡虽来了鸽子,却也不曾唤我回家” 顿了顿,秦母缓缓开口,双眼微眯,语气中满是肯定:“想来,当是那孩子这两年所为传了回去” “夫人莫要多想,老太爷当年虽怒,但到底是挂怀您的,不然也不会有这只白鸽,只是拉不下面来罢了。过了这么多年,便是再大的仇怨也该淡了,如今既有此言,依老奴看,还是回去的好。那里,终究是家。”苏嬷嬷善劝。 “是啊,终究是家”秦母喃喃道,想了许久,眼神清明,闻到屋中气味时皱了皱眉,将手中的金拨子随手扔在案几上,盖了铜盖,道:“收拾了吧,打开窗户透透气,顺便通知下去,待夫君二祭之后便回西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疾骑风雪送有言 第二日一早,秦翾便得了要回西郡的消息。 坐在床上就着小桌用完早饭后,她看着收拾桌碗的阿窈,想着之前传来的消息眉头微皱,不解问道:“母亲亲自着手父亲二祭之事?” “是,宋叔刚过来,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桂枝找他要今年采买的单子,询问二祭的事宜。不过那会小姐还没醒,宋叔这会还在暖阁等您的意思。”其他仆从且不论,但朱钟宋和二人,在这个府里只按秦翾的意思办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生意人最好的地方便是明白这一点。 纵然觉得母亲这番动作出乎意料,但既然差了桂枝来,定然是无疑了的。 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秦翾抬头吩咐:“既是梅园揽了,便让宋叔帮衬着,缺补什么东西不用回我,直接按着那边的吩咐去办便是。” 阿舒在旁应了,推门而出。 因着背上的伤,秦翾不能久坐,斜靠地久了,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麻,最后没法子,只能趴在床上数着床帘上的珠子。 过了一会,她像是想起什么,问到:“前日里我刚醒来,记得你曾说过崔垣传了什么话来?” 阿窈愣了一愣,回道:“小姐不说我都要忘了,那日崔郎君说郑玄那个负心郎到了彬州。” 说到这里,阿窈又撅起嘴来,不满道:“也不知崔郎君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明就里乱出主意也还罢了,现在又这般乱帮忙。” 说着瞥一眼自家小姐,却发现秦翾好似并没有注意自己后面讲了什么。 “这么快?”秦翾面上微有诧异。自听到督粮官是郑玄到他抵达彬州,其间不过半月出头,竟然越过前面三个受灾的州府,直接来了彬州,像是有什么很明确的目的一般。 “小姐知道他会来?”阿窈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惊道:“您不会要去彬州” “不会”秦翾知她误会,摇摇头解释道:“父亲二祭在即,我哪里也不会去。你还记得半月前朱伯带回的那道消息么?” “您是说出货给陈家之前?那时不是说朝廷派了新的督粮官么?说是郑家的嫡次子郑玄?!” “是他。”秦翾将下巴放在叠起来的手背上,肯定了她的猜测。 当年阿窈虽是亲睹了秦翾和郑玄的往事,但她那时只知这位郑二郎是建康郑氏的嫡子,便以为是家中嫡长。 大家族里向来子女众多,嫡次子的排位基本都偏后,便如自家大郎,因为先生是家中嫡次,大郎在秦氏这一辈的族谱上排居十一,而齐家那位据说俊朗风流的嫡子也才排居十三。哪曾想郑家上一辈便少男丁,到了这一辈因为郑钦只取一瓢,也就只郑玄兄弟二人,也难怪排居第二竟然是嫡次子。 当日秦翾便留意到了,她却没怎么往心里去。 “呵,倒真是个不一样的。当年自诩风流清白直身的逍遥散人,最后竟也入了官场汲汲营营。” 阿窈对着郑玄所为始终不能释怀,说出来的话也夹枪带棒,嘲讽满满。 她一直倾慕先生的豁达与不入官场的洒脱自在,认为皇权官场皆是心机之人的勾斗攻讦,所以对那些醉心官场的人都甚是不屑,因此这样的郑玄就更不招她喜欢。 但在秦翾看来,虽然同样不喜人攀爬钻营,但客观来说郑玄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有自己的道理。 其父郑钦只有一位夫人,就是当初带回家的那个贫寒女子。 当初因为身份门第之因,加上郑家老人不喜此女,郑玄的母亲进门之时只是一个贵妾,直接从侧门抬了进府,连个像样的婚礼都不曾有。纵然郑钦之后不曾再娶,但贵妾到底只是妾,生下的孩子也只能算作庶子,算不得嫡子。 可是郑母到底独自争气,一连诞下两个麟儿,就算郑家老人再怎么不愿,还是同意了郑钦的请求,将那女子抬作了平妻,郑彦c郑玄俩兄弟才成为嫡系一脉。 但追根究底,平妻到底不是妻,将来下葬也不能与夫君并葬,所以郑家两个郎君的所谓嫡系地位,是真的很薄弱,也很微妙。 因着这份微妙,这份没有保证的微妙,才使得郑玄想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追逐想要的东西吧? 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也只能走自己适合的路。 士农工商,有人靠读书走出寒门出人头地;有的人躬耕田垄放旷四海;也有的人埋头苦干靠着一两门手艺赚钱养家,或者四处奔波只位获取更大的利益。 但不管是哪一条路,只要取之有道,便该值得尊重。 就像自己分明是世家闺秀,却依旧能放下身段投身商海。 靠自己吃饭,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想要的东西,再正常不过,不能因此便区分出高低贵贱来。 怕只怕,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这些道理秦翾没有同阿窈说,她既对郑玄有着成见,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当下需要考虑的事情,另有其他。 阿窈见秦翾不再说话,也不好再言扰了她的思绪,便从一旁的妆台上拿了之前没有绣完的帕子继续绣起来。 “崔垣如今可还在泽州?” 过了一会,秦翾突然开口。 “这个不清楚,但那日送信的小郎说,那位客人只出了两日的房钱,想来该是离开了。”阿窈回道。 是了若是停留过久,没有不来见母亲的道理。 可是既然大雪封道,他又要去哪里?这般着急难道是有什么急事?可是他既然有时间去与人论法,瞧着又不像 秦翾暗忖,想着想着又不觉失笑,觉得自己真是操闲心。 “西郡那边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想到那个现在府中皆知的消息,她开口问道。 “建康本家倒是有些记忆,但西郡那边没有过往来不甚清楚,只记得当时小姐出生时,那边曾来了人,但那时候婢子年幼,也只是听闻,并不熟悉。” 阿窈想了想,又道:“不过据说康氏在西郡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当年夫人的带来的嫁妆比大夫人的还多许多。” 大夫人,是秦翾的大伯,秦宏的妻子,太傅孔琳家的大小姐。 “这个比不得的,虽是太傅之女,但毕竟是朝臣,恨不得个个脸上贴着清廉二字。若是显出的家资过多,岂不是自打嘴巴?” 这就是世家商贾与朝臣间的区别,前者可以恣意显富炫耀煊赫,顶多招人眼红却不至于引来罪名,但后者过富总难免让人多想。 “我倒是没想这么多” “但你知道的倒是不少。”秦翾好笑看她,在西北这么多年,居然连这些家长里短都知道。 “哪有!这还是当年在建康听门子上那些婆娘媳妇说的那时觉着有趣,便记了下来,才没有” “嗯,是,我家阿窈只是记性好。” “小姐!” “嗯,我在,有事就说吧,别憋着。” “” 有时候噎一噎别人也挺有趣。 这边主仆二人正在笑闹,却听门吱呀一声推开,阿舒从外面进来,将落雪的外衫放在门边,才走到秦翾跟前道:“苏嬷嬷来了。” “也该来了。”秦翾轻笑,“扶我起来。” “小姐知道嬷嬷会来?”阿窈诧异道。 “嗯。” 靠坐起来,秦翾示意阿窈递过手炉,塞给鼻头通红的阿舒:“外面冷,赶紧捂捂,仔细冻着了。” “不过嬷嬷这会来做什么?”阿窈问。 “提着食盒,说是梅园做的小食,带过来给姑娘尝尝。”阿舒回道。 “不是只有年节才会送东西来么,怎的今儿个来了?” 阿窈说着掰手算日子。 小姐昏睡那三日,那边也不曾带吃食过来呢。 “这就不知道了,待会一问便知。” “有事,自然会来。”秦翾开口。 “咦?小姐像是算准了呢。” “我何时不准过?” 这话说着自负,可是两个婢子对视一眼,却并无怀疑。 是啊,何时不准过。 “既来了,便请进来吧。只是将那屏风撑开,莫给老人家过了病气儿。” 苏嬷嬷进屋的时候,便看见屋子正中放着一盏撑开的落梅雪鹤屏风,而她此行要见的人,正在帷帐之后,透过光隐约可见那人靠坐在床上的身影。 泽州城外百里处。 风雪正飘,放眼皆是皑皑白雪,但山脚下一家乡野小栈内却是酒香四,大堂内客人满座,还有好几个拼桌的。 唯独西窗口那桌坐着一个人,面色清冷,也不与众人喝酒调笑,只兀自吃着点的牛肉。 沿途百里,也就这么一家留宿的地方,这等天气,生意反倒更好。 不远处,一匹马直直奔来,道上的雪沫被踩的飞起,直到了小栈,才停了下来。 那人勒缰下马,草草地将缰绳系在围栏,便直接进了客栈。 守在柜台边打盹儿的伙计被冷风一吹,登时醒了过来,见有客进来,忙换上一张笑脸迎了上去: “呦,客人吃饭还是住店?要是住店那可就不巧了,房间已经满了,若是吃饭,小店” “找人。” 声音微沉,略带冷意。 斗笠压得低,看不清那人模样,但瞧着精壮魁梧的身子,不像是细瘦的南人。 那人四顾一看,也不顾伙计打量,直直往西窗边走去。 这冰雪时节海出门在外的,除了商贾,便是镖师刀客了。 看着那人腰间一把刀,伙计撇撇嘴,不就是一个北蛮子么,横什么横。 西窗角,崔垣斟满一杯温过的酒推到对面,那人也不客气,一饮而尽,食指与拇指间的厚茧清晰可见。 “你来得倒快。” “不是说要在泽州停留几日么?”那人反问。 “了寂那老和尚不在,悬空寺自然没什么意思。” “那也不该这么急,恁大风雪。” “有事在身,不急待罢了。” “得亏我回来的早,若不然还不知下次见你又是何时。” “天涯若比邻,见与不见又有何妨。” “别跟我诌这些,反正我也不懂。”汉子大口嚼着肉。 “哈哈!那就说些你懂的,帮我个忙可好?” “得,一说正经这就来讨债,让我报恩来了。”汉子眼睛一瞪,“可说好了,没钱没美妾。” 崔垣啐他一口:“你也得先有钱有美妾,南人的那些恶习我北地儿郎学来何用。” 以妾送人,是南地文人间常有的风流事,此等靡乱行径本源自富贵人家将婢妾赠予客人,但这世间荒淫最是无度,到得后来交好的男子共享婢妾已成风尚。 “你倒还记得自己是北地儿郎。”那人鼻子出气,轻嗤。 “但我也记得崔家一脉是如何灭的。”崔垣神色凝然。 “我只知道宁王是个厚道的,他愿意礼贤下士,就是你的机会,如今的北越已经不是当年拓拔氏治下了。”那人略有深意看他一眼,声音更低。 “但他的心比当年的拓拔氏大得多,不然你也不会在南陈。” “好男儿建功立业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只是我终究畏惧重蹈覆辙。” “但你如今还是入他帐下。” “退无可退,便只能进。” “我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花花肠子,但你既然敢跟我说这话,宁王想必也知道,他由着你胡来,那是敬你之才,你若有异心,便不是如今这般待遇了。” “清河崔氏向来磊落,小人我自不会做,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自知我顾忌,这并不矛盾。我不过坦然待之,你不必担心。” 崔垣浅笑一声,道。 “罢了罢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多说,今日来见你,又不为这些话,只喝酒便是。还有,你方才说,要我帮什么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天人灾祸饿殍浮 “姓秦?”大汉皱眉,泽州城里姓秦的可不少。 “城南的秦府,两年前搬来的。” “故交?” “在西北那两年认识的,日后若有什么事还请你帮衬一二。” “那家啊,瞅着那郎君倒是文弱俊秀的,不像是西北糙长的。不过人家哪里需要我帮衬,如今泽州城里叫的上名的商户,你要知道这些商贾个个精明儿猴儿似的” “再怎么精明,也怕横的,如今的泽州又有谁横的过你冯龙?” “说笑,说笑。”那人摸摸胡子,干笑,突然似恍然大悟道:“不过一个郎君怎会让你如此上心?莫不是你有龙阳” “得得得,赶紧喝酒,喝完赶紧走,堂堂泽州守城副将如此之闲。” “嘚!你这没良心的,为着见你一面,我可是专门告了半日假呢!” 小栈里酒气腾腾,各人自顾自乐,斗酒划拳欢笑连连,将西角这桌的声音完全压下。没人留意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 便是注意到了,也不过是一个风雪归客,临别送友。 泽州秦府。 “给软榻上加个垫子,请嬷嬷坐。“ 屏风之后秦翾仍带鼻音的声音传来,两个丫头连忙照办,又递上泡好的茶水,才侍立一旁。 “夫人摘了新梅,让小厨房做了梅花糕,去岁埋下的雪梅酒今日正好开坛,所以便让老奴送过来与您尝尝。” 阿舒绕过屏风,将食盒拿到秦翾面前打开。 一碟核桃大小的雪白软糕,还有一壶清酒,盒盖甫一打开,便有一道清幽绵密的香气飘来。 “嬷嬷有心了。”秦翾微笑,淡然开口。 “这是夫人的意思,昨日在” 说到一半,苏嬷嬷的话咽了回去。 秦翾会意,对着阿舒阿窈道:“今日午间想吃蟹酿橙,去跟厨房说一声。” 待到二人退出屋子,秦翾才道:“嬷嬷有话便说吧。” “姑娘身子怎么样?” “还好,劳您费心。” “那就好那就好”苏嬷嬷忙应道,“昨日在梅园,夫人之言有过,姑娘莫往心里去。” 秦翾不语。 便是划伤了手,好了还带痕,言语无形却利于刀刃。 “小姐,夫人纵有不对,却终究是您的母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况且夫人这些年也过的不易” 斜靠在床上,秦翾面上无波,唇角却似带笑,低头摆弄着袖口,披散着的发丝随她低头的动作掩住半张俏面,越发衬得她肤色雪白,宛如凝脂。 “姑娘不知当年这些事,所以不知道夫人心里的苦。郑家当年所为,一直是夫人心头难解的结,到如今郑家小子又是如此,她对您爱之深责之切,才会说出那些话来啊。” 她安静地听着老人家絮叨,直到那边带着几分抽噎的声音传来,她才扯平了原本一直翘着的唇角,眼睛微眯: “所以嬷嬷觉得我当为母亲的委屈负责么?” 那些往事她第一次听说,唏嘘之余却依旧凉凉开口。 “夫人只是一时气急,您想想,小时候夫人待您还是很好的,不管是对羽郎君还是瑗姐儿,都比不得对您的好” “我们家翾儿最美了” “好,母亲带翾儿去看灯,也去买阿姐一样好看的簪子” “翾儿快快长大,和瑗儿一样懂事才好呢” “你走!我没有你这样骄纵的女儿!不是你瑗儿怎么会死!怎么会!” “夫人身子不适,郎君先回去休息吧” “以为能够爬上郑家嫡子的床头飞上枝头变凤凰么?!可笑!” 其实,是对的。 确实不曾苛待。 只是习惯了宠爱,习惯了温情,所以畏惧着介怀,畏惧着责怪。 屏风那头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声音: “嬷嬷,这两年,我以为只要做得足够好,母亲便会释怀,可是我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发生的事就算再怎么自欺欺人,终究还是发生了,永远无可挽回。” 譬如阿姐阿爹的死。 譬如仍对二十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 毕竟是心里始终过不去的坎儿,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命。 哪里能回的去呢? 不能强求,不必强求。 “小姐莫要赌气,老奴给您叩头了,您别与夫人”说着屏风那头传来扑通一声。 虽是隔着屏风,秦翾仍侧身避过:“翾儿是您带大,您这样折煞,实是为难于我。” 赌气么? 是的,她在赌气。 在外处事再怎么成熟,她终究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 “小姐”苏嬷嬷还欲再言。 “我不怪母亲。” 儿不责父过,所以不会怪。 但人非木石,终究有心,所以会难过。 伤心介怀和责怪怨恨,到底是两回事。 “不怪就好,不怨就好,好,好” “嬷嬷起来吧,若是为了西郡之事,不妨直说。“ 秦翾淡笑,若只为了来做个和事佬儿,怕是应该来的更早些。 在这之前,都是铺垫罢了。 苏嬷嬷愕然,姑娘竟知道自己来的目的。 “西郡可回,但只是女儿省亲,不是秦家搬迁。” 可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只将这话告诉母亲,她自然懂。” “是。” “梅园那边如今要主操二祭,劳您多费心。采买置办的事我已经招呼好,有什么需要直接找宋叔就行。至于您所担心的事,实是多虑。此去西郡我会同行,到底是外祖,就算少了往来,”说到这里,她笑一声,“终究也要见上一见的。” 苏嬷嬷愕然,不明白秦翾怎么猜到自己的来意,但听她这样说,虽仍旧忐忑,心中却也算有了底儿。 姑娘既答应了愿意和夫人一同回去,那么也算圆了老太爷的念想。 泽州西街。 “施粥了,施粥了,快快快,去晚了就没了。” 一道声音传来,原本瑟缩在墙角,目光颓然无神乞丐浪人登时眼放精光,霎时间数十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大家排好队,不要抢不要抢,都有份儿,都有的。” 清丽明亮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颇带几分悦耳动听,让遍地枯白的街道似乎多了几分春意。 可是不过瞬间,那生声音便转了个调子: “你们作什么吃的!快拦住!快拦住!贱民,走开,走开啊!” 紧接着,便传来壮汉的威吓声,那些乞丐流民便是再怎么迫不及待,也畏惧着那些汉子手中的棍棒,不多时,原本乱作一团的人群都一个个排好了队,拿着自己或豁了口,或舍不得清洗的残羹脏碗,挨个儿伸向那口大锅。 清澄澄的汤水里,米粒清晰可数,但比起州府衙门口的一粒米都见不到的粥碗,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人人都想再排着去争那第二碗,刚才的小插曲也不过一晃而过。 施粥大锅的后面,是一间小小的屋子,一个穿着绿衣小袄的姑娘满脸嫌弃,用帕子使劲儿擦着不曾有污的衣服。 “这些贱民,活该一个个饿死!这般不知礼数,没得污了这清白世道!” “是,是,姑娘说的是,那些贱民都该死。姑娘好意施粥,那些人竟不知好歹,还敢亵渎”一旁的汉子陪笑道,话没说完便被那乌亮的眸子瞪了回去。 “亵渎什么?你这是想污了姑娘我的清白么!若不是我们小姐好意施粥,这西街只不知又多多少尸体呢!” “小的嘴拙,小的不会说话,绿芙姑娘训的是,训的是。” “哼!到底是腌臜地儿,连人也尽是腌臜的!也不知到底触了什么霉头,小姐竟让我来顾着他们,这些贱民有什么好?那些粮食喂了狗还能听两声叫唤,给了他们也不见得能嗝出一个屁来“ 说着,那叫绿芙的女子朝外走去,对着正在收拾锅具的人吩咐几句,便带着几个壮汉骂骂咧咧离开了。 男子瞧着那远去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 “一个不值钱的丫头,掂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重,也敢充着脸面当自己是小姐!” 北居官,西居民,南居商贾,东看歌舞。 这便是泽州的布局。 而如今的西街,早已不是安居乐业的祥和模样,举目望去皆是被大雪覆塌的残破老屋,运气好的不过是少半个避身之所,稍微修补还能御得严寒;运气差的,则是直直被倒下的横梁压得丧了命,得一张草席遮身已是万幸。 而此刻纵然刚喝过施的粥,那些人的面色依旧青白如死状,或一个人,或三两一群偎依着,散布在西街两侧。 秦翾放下车帘。 “几日不曾出门,这街上竟然已成如此模样了,半月前还是欢声不断,如今竟然已经饿殍遍地。不是说州府阀门衙门也在施粥么,怎的这些人还是这般凄惨困顿?” 阿窈面带怒色,甚是愤然。 “便是西北那场雪,也没有这次惨烈。”一向不太多言的阿舒此时也缓缓开口。 从刚才车帘接起,到如今与外隔绝,不管是曾经客人不断如今却紧闭大门的店铺,还是曾经安居乐业如今却遍地的庶民,这番天天壤差别,都远远超乎主仆三人的想象。 “你不能去!你忘了我们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西北的么?!你这一去可是要害死我们娘儿几个啊!” “可救而不救,可济而不济,与无心无情的兽畜有何分别?康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死。” “那你就能看着家里人死?!你舍得羽儿,舍得瑗儿翾儿么!翾儿,你来,告诉爹爹,告诉他不要去” “父亲” “农失其田c工失其业c商失其源,父母兄弟妻离子散,不得安其所居,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临之,荡析离居,转死沟洫,尸骸暴露,饿殍浮野既为阴阳脉,便担天地事,我若可为,如何忍得此等惨状再现!” “翾儿,你既承我阴阳之钵,便不该同你母亲拦着我,因为这也是你的责任,你的担当!纵不为朝堂所容,也当不负本心” “秦崇言!秦澍!” “农失其田c工失其业c商失其源,父母兄弟妻离子散,不得安其所居,刀兵水火,天灾乘之,临之,荡析离居,转死沟洫,尸骸暴露,饿殍浮野父亲当日就已经料到所以才会那般不管不顾” 秦翾靠在车壁之上,再无气力。 若没有父亲的拼力相争,眼前这一切便是那些西北牧民的归路么? 天灾乘之,临之。 有人躲过了,有人终究没躲过。 “郎君,郎君”看到秦翾呆愣的模样,阿窈瞬时慌乱起来。 “没事。”秦翾回神,摆摆手,对她一笑,“我没事。” “我们还是回去吧,您身子还没大好,就这么出来吹冷风,怎么能好得起来?啊!呸!我在浑说什么,郎君一定会很快好起来我” “噗!都说了,没事的,不过是想到一些事罢了。”顺手拿过一枚剥好的栗子,塞入口中,秦翾敲敲车壁:“再去东街转一转。” 车夫闻言,长边一甩,向前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仁魑善魅怨怼生 “郎君,我们不是刚从那里过来么?”阿窈闻言奇道。 “想转,便去转转。”秦翾阖目,状似小憩。 外间北风紧峭,呼呼刮来,饶是车夫黝黑粗厚的双手,也觉得冰冷刺骨。 可是再大的雪,终有停的时候。再难的灾,也终有过去的时候。 只不过,是有没有等到的命罢了。 路上几无行人,不多时便到了东街,那车夫出言提醒,秦翾才睁开眼睛。 “慢些走。” 她吩咐车夫,同时挑起车帘看向临街的商铺。 马车辘辘而过,在寂静的街道上响声清晰。 “府上还有多少炭火粮食?” 秦翾突然发问。 “郎君放心,便是整个泽州都没粮没炭了,也缺不了咱家的哩!” 阿窈得意,亏得小姐吩咐,宋叔他们早就备了许多,想到这里,她轻噫了声,姑娘向来不在这些事上费心的,怎的突然相问? 而且这事她不是知道么? “郎君问这个做什么?“联想到刚才所见,阿窈一惊,莫不是要给那些流民 “我们也要施粥么?“ “是。“ 秦翾应了一声,又道:“也不是。回去吩咐朱伯和宋叔,让他们清点一下库里还有多少。” 啊?这算是什么回答?还有,这些东西本是自家留着用来过冬的啊! “郎君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这些” “天快晴了放心,东西不会白给出去的。” 难道要给那些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卖?那还算什么施粥? 可若是卖的话,按着如今的市价,那些人就是卖了自个儿也不见得买得起这些东西呐! 况且趁灾抬价如同落井下石,哪怕是商人也最易引起旁人鄙薄,所以当初的囤货要外售而不自售。可是小姐如今这样做,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窈心中很是疑惑,但疑惑归疑惑,她还是如旧应是。毕竟不管怎么样,至少这几年来小姐的决定大多正确,哪怕这次看起来好像有点不怎么靠谱。 但小姐总有小姐的道理吧。 想到这里,她心下渐安。 马车继续前行,从那些原本熙熙攘攘来客不断c如今却门可罗雀几无车马的上铺钱走过,仿佛殡葬之前最后的巡视,莫名有几分凄然。 陈家米粮铺子。 “小姐不是还得两日才归么?怎么今日就来店里了?”绿衣婢女侍立一旁,见到眼前的人满面惊诧。 “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事用不着我操心,便提前回了。”声音略带疲累,但话里却带调笑,“怎的?不愿意我回来?” “哎呦我的好小姐,绿芙怎么敢!若是知道您今日便归,婢子定然老早就去城外接您了,哪里还会在西街那边浪费时间。”婢女满脸笑意。 “也不算是浪费时间,我传信让父亲施粥,又嘱让你过去盯着,便是信你。做好了有赏,办不好便该罚。” “婢子明白,多谢小姐看重。” “不用,那也得是你担得起才行。” 女子轻啜一口热茶,对着一旁的中年男子道: “佟掌柜,既如此,我便先回了。店里的账目稍后送到府里来,其余几家店也烦你知会,让各个掌柜一并送来。” “是,小姐,小的明白。”佟掌柜恭谨应道。 “嗯,那便如此吧,时日不早,我先回去。” 女子起身,点头致意,往外走去。绿芙赶紧跟上。 且说先前那车夫,因得了秦翾的吩咐,马车驾得慢慢悠悠,半晌才过了半条街。 秦翾却也不着急,车里手炉脚炉茶水软垫皆有,甚至连书册点心也一应俱全。若不是有风从掀帘的小窗处吹来,只怕这车里比竹居暖室还要暖上几分。 看着那些开始悬挂待售牌子的商铺,秦翾心里越发有底,唇角也微微翘起,露出几分笑意来。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而那人此刻也恰恰朝着这空荡大街上慢慢使动的马车看来。 “停车。”及至跟前,秦翾扬声,待马车停下,她才拱手点头:“阿英。” 檐下的少女面上虽带疲惫,但一件嫩黄对襟束腰冬衣,配上雪白的狐皮外披,好似冬日里的暖阳,让人微有暖意。再加上那女子两道硬朗英眉,乌发只是简单束起,不若其他大家小姐珠串垂坠,乍一看便让人对这番英气飒爽生出好感来。 不错,这人正是陈家小姐,陈英。 “秦郎君?” 待看清来人,陈英笑着回礼:“那日失礼了,因家中生意临时出了些问题,所以未能如约,还望郎君海涵。” “无碍,倒是某身子抱恙,不能下车见礼,望小姐不要介意。” 这时,绿芙扯了扯陈英的袖子,悄声耳语几句,再加上传入耳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陈英顿时了然。 当即道:“郎君说笑,礼数都是虚的,还是身子重要。若不是当日阿英相邀,也不至使郎君受寒,阿英心中甚是愧疚。” “是我自己贪慕山中美景罢了,阿英实在不必如此。”秦翾轻笑,话头一转:“适才某从西街而来,见流民遍地,倒是陈家架锅施粥,以慰百姓,这番仁厚心意实是难得。“ 话了,目光从那绿衣婢女身上一眼扫过。 分明是面带笑意,柔善温谦,可是绿芙却觉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如芒在背。 待她往马车中那个郎君望去时,却只见一张俊俏温和的面容,那双凤眼虽刁,却只显魅惑而不现料峭,甚至还有几分温和。 真是奇了怪了。 她只管盯着秦翾的面兀自沉思,却不料陈英这时刚好转过头来,将她的神色看入眼中。于是眉头微蹙,道:“绿芙,这么般盯着人看作什么?” 非是妒意,而是觉得不合礼数,也不合常情。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绿芙如此失礼。 绿芙闻言猛惊,凭着她这么多年对陈英的了解,自然知道陈英的意思,登时低头道:“小姐恕罪,实是郎君太好看,婢子忍不住才” 说着抬头看一眼秦翾,又猛地低下去,红了半张面。 好一个娇羞小儿女的扮相。 “倒是要多谢姑娘美誉了。”秦翾朗然一笑,对着绿芙拱了拱手。 言罢,又对着陈英道:“阿英方才所言甚是,天降灾祸,生有余力自当接济民众,陈府作为我泽州商户表率施粥与众,我秦家虽是不及,但也愿尽绵薄之力。怕只怕人微力弱,没得闹了笑话。” “郎君这般才是真的多虑。善不论大小,皆出自心,都是一样的厚重。旁的人家我自不敢说,但陈府定然乐见。”陈英毫不遮掩,当即表态,没有半分作伪的样子。 “阿英高义,是在下小人之心了。”秦翾诚意抱礼。 这番坦然,那么以糟烂清汤施与众人,恐不是她的意思。 秦翾略思,看一眼仍旧低头的绿芙,大体明白了缘由。 想来有人还被蒙在鼓里。 “那明日我家便与陈家粥棚一道施粥,阿英若无事,可愿与某一道接济与民?” “郎君出言相邀,阿英自当相应。”陈英也不推辞,当下应了,但紧接着便带忧虑:“只是郎君的身体,还是莫要多吹风才好得快些,若实在不便,让他人操办也可,我必定着人留意,郎君也可好生将养。” 这是以为秦翾不信她口头应允,以为必要亲力亲为才稳妥了。 虽知误会,秦翾却也不解释,只笑:“小恙而已,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倒也没有那么娇弱。况手下那些人,一个个蠢笨不够机警,没有阿英身边有这般伶俐的人儿,对他们不放心,才想要照拂一二。” 这番话说得急,言罢便是一阵咳嗽,车里的阿窈连忙给她拍着背。 待缓下来,才继续道:“出来这么久,某也该回去了。那明日再与阿英闲叙,先行一步。” 小窗帷帘放下,马车催动,吱吱呀呀向着南街驶去。 目送马车离去之后,绿衣婢女轻声问道:“小姐,这便是您那日回来提到的秦家郎君?“ 那一日宴请,绿芙家中嫂子来探望她,不曾跟去随侍,所以今日才知此人原是那个为人所道的秦家羽郎。 “是。”陈英点头,随即转身朝着自家马车走去:“回罢。” 绿芙只得撇下心头异样,紧步跟上。 陈家书房。 “你说什么?秦羽那小子也要来掺和施粥?” 陈老爷听到佟掌柜的回禀,登时从椅子上跳起。 “是,小的亲耳所闻。” “这小子来瞎凑什么热闹!” 瞎猫撞上死耗子囤了些东西,得了点小利倒是不知自己身家几何了? 向来施粥皆是豪富大族所为,因为数百流民每人一碗两碗,一日三餐,且不说要吃掉多少粮食,便是那架锅烧水所用的木柴,都够一大笔开支了。秦家那么点子家底儿,经得起这般消耗? 便是自家,若非女儿义正游说,他哪里愿意把自家的东西搬出去散给外人? 也正因为不愿意,所以他才吩咐绿芙趁着小姐不在,减少了粮米的份量。 不过话说回来,先日里秦家小子不是刚售给自家十几车粮食么?又哪里来多余的散给众人? 想到这里,陈老爷皱了眉,莫不是这小子竟然有预知之能,预先囤了好些许,就专等着这一日? 念头一起,他便立刻否定了,未卜先知乃是书里说的故事。 便是昔年钦天监监正传闻能预风测雨,到最后不是连自己的死期都不曾料到,最后还不是被连根端了? 十几年前那场烹杀数百阴阳学子的旧事,别说是整个南陈,连淮河以北的北越都为之震惊。 烈火油锅,镇藩扬灰,那是真真正正的魂飞魄散。 便是厉鬼转生也将无从索命。 帝王到底承天之命,朗朗乾坤之下,哪里容许这等窥天的亵渎行径出现! 所以再怎么看,都是那小子运气好罢了。 略一沉吟,陈老爷对着佟掌柜开口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小的看来,那郎君怕是打肿脸充胖子,想要在小姐面前博一个好名声。”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佟掌柜肯定道。 秦家不过小富,哪怕是近两年在泽州渐起,比起世代商贾之家的陈氏还是远远不足,所以当不是想要来与陈家一较高低,相反,更像是为了取悦陈英,顺便借着陈家的名声来抬高自己。 想起泽州城里近日来的传闻,陈老爷冷笑: “请吃一顿饭便是有意招婿了?老爷我就算有此想法,如今却也不可能了。只当这小子是个知礼识趣儿的,谁知竟是个眼界短浅不自量的。既然要出风头,那我便不得不杀一杀他的风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商家厚积多宝贝 陈老爷此话一出,佟掌柜的小心肝儿顿时颤了颤。 好老爷,您这都自己承认之前有收了人家做女婿的意思了不是么? 嘴上说着不招赘婿,要将小姐嫁出去,但嫁出去了那些嫁妆可不就是姓了旁的?但却又到底舍不得,才一直将小姐耽搁至今。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父女俩人都对的上眼的了,又是这种态度,哪里是老丈人对女婿,分明是家里的公婆对媳妇儿,不顺心意便休弃,也难怪那些大家之子瞧不上商户。 到底是钱财面子比人重要。 心里如是想,可是嘴上却不敢这么说。 只听佟掌柜小心道:“那老爷想要怎么做?” “我不是吩咐绿芙那丫头让你们少放些粮米么?他如今既要充胖子,那就让他充,我倒要看看他能和老爷我较到什么份儿上。”陈老爷冷笑一声。 “去看看库里前些年的陈粮还有多少,还有那些英儿让扔掉的烂粮——你们没有听她的话都真扔了吧?” “这个自然,那可都是钱呐!没有老爷的吩咐,小的们哪里敢动,都找了地方堆着呢。”掌柜连忙应声。 “那就好。”陈老爷满意捻须,瞬时,又肃容道:“这件事不要让小姐知道。” 秦府。 秦父的二祭到今日还有五日,虽是提前许久便开始准备,如今梅园那边又亲自着手,不用秦翾再费心思,但她仍旧差了稳重的朱伯前去帮衬留心。 书房中,宋和满脸诧异。 “郎君的意思是,要和陈府一并施粥?”他惊异之后面带为难,“这虽是善举,但家里的粮食我们用着充足,散给外人却有些欠缺啊。” “三日可够?”抱着手炉,秦翾从面前的书架上随意翻找。 天上自然没有白掉午餐的事,三日缓和,已经足够。 “三日自然是够的,若是人数不变,就着目前西街百户人家来看,五六日也不在话下。” 有了秦翾的吩咐,除了当时外售给陈家的,剩下的粮食足可吃到明年冬节,若是只施三日,那肯定没有问题。 “足够了。” 手指从一册册书脊上慢慢划过,秦翾开口:“施粥的事着人去办,你今日且去府衙,牛车装上粮食,与府尹大人招呼一声,说是秦家愿捐粮百石,助府衙施舍与民。” “给官府?”宋和越发糊涂了,“郎君不是要和陈家一同施粮么,怎么还要给官府捐粮?” 手指在《明子书》上停下,秦翾将书拿下来,走到书桌前放下,笑道:“照做就是。官府要给,与陈家也要同施,至于其中缘由,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说道:“这几日留心东街那几家悬牌外售的铺子,尤其是街心那几家,可入便入了吧,钱去阿窈那里支。” “是。” 宋和应声,又问了些许细节,便躬身退下。 书桌前,秦翾翻开书,轻易便找到了记载于其上的一则小故事: 后燕明宗元年,阆州祁州等五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有商购粮囤存于库,欲借民怨凄惨之状迫朝廷平价开仓,使国库缺粮时抛售获利。 彼时一饭数金,遍野荒骨,民怨四起,国本动摇,帝开官仓济民。 时有韩州首富合七府商联捐粮于国暂缓窘境,帝嘉之,以为百商之鉴,同令规范粮价最高限额,私营高此额者论罪,众商无奈,悉皆以价售之,市货多现,粮价得稳,旱情得解。 手指沿着字行移动,感受着书册有些粗涩的质感,秦翾唇角微翘。 明宗元年大旱得解,其实非是因七府商联之故。 商联所捐钱粮虽可暂缓国库之缺,但到底挨不过那么多张口。是以不过几日,官仓便再度空缺。但明宗却因此得了提醒,有了之后所为。 实际上,当年明宗一道旨意下来,砍了十数囤粮商户的脑袋。再以高义之名相诱,恩威并施之下,才使得那些商户抛出自家财货。 不过明宗此举却并未载于书册,不然也不会能进入以帝王仁善感染教化民众的《明子论》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看各人在意的利是什么。 官者为名为利,商人为利为益,若相冲突,则要看谁的手段更厉害,更要看谁的缘由更堂皇。 来来往往多少年,人在变,事在变,但历史总是相似,人心总是相同。 泽州府衙。 府尹张贺看着跪坐在面前的男子,问道:“愿以百石粮食捐赠?此言可当真?” “小的不敢欺骗大人,我家郎君亲自吩咐:官府施粥与民,作为商户虽非食君之禄,但做的营生也是赚百姓的钱,百姓困苦,商家自然无利可图,所以只有与民同悲,不借此贪利,方能长久。所以秦家愿意以百石相赠,望官老爷莫要推阻。” 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来报说秦家人带着百石粮食来到府衙之外,若不是亲眼看着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眼前的仆从又老老实实说了秦家来意,怕是府尹大人也要怀疑是不是送错了地方,或是有什么图谋。 要知道向来趁灾抬价,是商人获利的最好时机,有些买卖明面上做不得,但是暗地里做着,除去官府的利头,那也是满满当当的钱财,任是谁人都舍不得放过。 如今看来,这秦家郎君倒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帝都那些讲尧舜孔圣的大儒这般谈与民同乐同悲倒也罢了,如今这南陈边境上的小小泽州商户竟也如此迂腐,偏生自己傻傻的送上门来。 既如此,送上门的东西又哪有不收的道理? 于是府尹大人眉眼皆笑,点着头捻须和善道:“好,好,我泽州有秦家这样明礼义c通道义的商户,实是民之幸事。你家主子是个有远见的,知道民无财则商无利。好!好啊!那本官就不与你们客气,代泽州百姓收了这些许馈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本官谢他大善。“ “多谢官老爷赐言。”仆从再拜。 “来人啊,给这位小哥看座上茶,本官要敬之以示谢意。”张府尹吆喝道。 “大人盛情难却,只是如今粮食既已交接,小人也该尽快回府告禀主子,郎君还在家中等待,实是不好久待。” “既如此,那你便去吧,莫要让你家主子久等。”府尹大人和善一笑。 看着那仆从退下,又着人赶着下空了的牛车离开,张府尹面上的笑意渐隐,只见他双眼微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水都溅了出来。 “同是商户,瞧瞧那陈俞福那老东西做的什么事!” “陈老爷之举确实不甚妥当。”站立在一旁的中年青衣人附和道。 “哪里是不甚妥当!他那是明明白白打我的脸!你瞧瞧外面都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府衙大人清如水,施粥如同送清水!什么叫商家厚积多宝贝,施粥远胜施白水!他陈家倒是能耐了!”府尹大人怒目圆睁,胡子被吹到了半空飘着。 前几日还好好的,偏生自打陈家开始跟着施粥,就突然冒出这些打油诗来,堂而皇之嘲讽官府。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这又没有明白说是陈家,只指说商家,怕是给那些商人戴高帽,想要让他们也拿出私藏来呢。”青衣通判连忙递过一盏茶,连声安慰道,“您瞧刚才那秦家,不也是被这顶高帽禁箍着送来了粮食么?” “秦家?哼,那是那小儿胆小迂腐。你要知道,这话可是自陈家施粥之后传出的!商家施粥胜白水?怕是单指他们陈家吧!” “大人莫恼,便是如此,那陈家可能也不过是想出出风头,博个善名罢了。” “他们要善名,本官就只能得恶名?!”刚放到嘴边的茶杯一下子砸下来,整个桌子都晃了晃:“原本官仓存粮就不多,要顾着那么多张嘴不知时日的吃食,哪里能熬出稠糊糊的软米饭来给他们?!那些人也不瞧瞧自己往日里吃的什么东西,如今得了白食反倒挑剔的不行!” “是,是,大人莫要动怒,仔细伤着身子。“通判连忙赔笑,”百姓无知,不明白大人的难处。但如今我们既有了百石粮食,明日倒能熬出胜过陈家的粥来,自然不怕他们再言。只是这话是谁放出,却是要好生查一查。” “查什么查!还能是谁?!自然是陈家那个老东西!连个没长大的小儿都不如,这么些年来瞧着乖觉,谁知他的心思有多深,到如今竟敢来阴我。”府尹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他能狂到什么地步!在我的地盘上屙屎屙尿,也不怕伤了腚!” 那青衣通判眉头微皱,略一沉吟道:“此时颇有蹊跷。大人想想,如果真是陈家放出来的话,又怎么会这么明目张胆引火上身,那陈俞福精明的猴儿似的,怎么会这么没脑子?” “他有脑子,所以本官就没脑子才会猜是他么!那话可说是商家,也没说陈家不是?”府尹大人越发觉得气怒,以为这样就能欺过自己么? “可是”那青衣通判还欲再言,就被府尹硬生生打断: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老东西给你送了多少东西!平日里循规蹈矩做些动作也还罢了,如今朝廷来人的节骨眼儿上,若有人真要欺到我头上算计,不管是谁,本官定让他先死在我前头!” 话了,意味深长得看了通判一眼。 这眼锋过来,那人登时连口都不敢开了。 与此同时,陈家老爷睡梦里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冬日霜寒,不宜外出,不若卧榻长眠,一睡半日。 当然,睡梦正酣的陈家老爷此时还不知道今日刚被传唱的歌谣: 府衙大人清如水,施粥如同送清水;商家厚积多宝贝,施粥远胜施白水。 念着顺口,却只怕顺不了心。 空荡的大街上,秦家的牛车悠悠而过,不知有意无意,没有和来时一样从东街返回,而是从西街绕了半截路,才回了秦府。 风雪声里,那数辆牛车入了蜷缩于残屋断壁饥寒百姓眼。 有好奇的上去攀问,不多时,整个西街都知道秦家捐了粮食给府衙。 只不知,明日的粥会不会稠乎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何妨且为真小人 一日风雪未歇,到得晚间,又是厚厚一层。 因为二祭不远,虽不如首丧大张旗鼓,但到底也是一件大事。所以从这一日起,除了大门之外,秦府几座院子的门前都挂上了白色的灯笼。 浓夜无月,但那几盏白色的灯笼却在悠悠雪色里散发着幽幽光芒,白雪映射,诺大个宅邸倒似铺着一层月光一般。 梅园里,秦母在苏嬷嬷的服侍下褪去外衫,道: “来日回了西郡,就需要避讳家中父兄,三祭定然是不能够了,所以这一次你们都要留心,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桂枝办事我虽然放心,但她到底年轻,有什么事你还是得留着心。” “诺。”苏嬷嬷安顺应道,将衣服叠起放在一旁。 “对了,今日那孩子出去了?” “是,今日采买的丫头回来正巧遇见马车出去,在祭堂那边闲嗑顺嘴就说出来了。” “身子还没好就这么急着出去?倒是越发的野性了,哪里还有姑娘家的样子。”走到床榻上坐下,秦母嘴上虽是抱怨,但面上却无怨色。 “老奴今日去见姑娘,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鼻子有点重,隔着屏风瞧不见气色,但那两个丫头照顾着,既然敢让姑娘出门,想必也没什么大碍。”苏嬷嬷安慰道。 主子就是嘴硬心软,明明心里关切,但话说出来却又是这般浑不在意。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何能真的不在意不关心呢? 不过是两个人都不吃亏,都搁不下罢了。 “那两个丫头虽与她差不多,但到底大上几岁。”秦母点点头,复又道:“我倒是也没有问你,那件事” “夫人放心,姑娘应了的,会和我们一并回西郡。” 秦母点点头,伸手按了按眉心,道:“我先时还以为她要呆在泽州,或是不听我言,直接奔去了建康” “若搁在前些年,姑娘怕是会如此,但如今到底知道轻重,不会那般随性。这一点夫人大可放心。只是,老奴突然想到一事。” “何事?”秦母抬眼,转过头来。 “姑娘说,此次回西郡,只是女儿省亲,不是秦府搬家。” 苏嬷嬷说完,屋内便陷入一片沉寂,除却烛火芯子噼啪和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再无声息。 “呵,她这是在敲打我。”秦母轻嗤一声。 苏嬷嬷惴惴不知如何言语,在一旁案几上盛了一盏安神茶走来。 最近一年,睡前一盏安神茶已成夫人的习惯。 女儿省亲啊 所以要牢牢记住作为外嫁之人的本分么?所以不管此次回去遇到什么发生什么,都要记住自己是已是秦家妇了么?所以 “她倒是比我明白”二十年来不曾有讯,偏生如今临近年关,又逢大雪连连,却要女儿带着外孙从泽州回西郡省亲,怕是真要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吧。 苦笑摇头,秦母接过苏嬷嬷递来的茶盏,“罢了,随她吧。” 女儿省亲,那么就不能觊觎父族财货,也不该给人以觊觎的猜测而加祸己身。 父亲此信来得蹊跷,她也猜到西郡要有事了么? 如此,果是不愿掺和进来了。 这样,也好。 心中瞬时百转,秦母饮完茶,递与苏嬷嬷道:“罢了,传信告知父亲和大哥,羽儿顾着生意奔波不定,我会和翾儿一道,待二祭之后回西郡。” “郎君的事,要瞒着西郡么?此次归省,不正好是一个机会,家里若是帮忙打探,不是更容易些么?” “不我们自己打探无可厚非,但若是西郡,康家便要无故受累了。嬷嬷忘了么?当年父亲与天家相求,只免却女眷之过,便已经被人说挟恩骄纵,如今再让他们寻找羽儿,不仅康家再为人非议,便是父母如今的身体,怕也是不能承受。况且,若真是找到了那孩子,按着当年天子颁下秦澍一脉男丁不得出西北的旨意,不是反害了他么?” “是老奴浅薄了。” 枝上老雪纷纷落,无根新雪簌簌叠。 一夜风雪,灯盏摇曳,黄狗变白,白狗增肉。纵是该当好眠夜,却是难得几人安稳。 府衙门前。 晨间太寒,夜里落的雪已然结了冰。差役们一个个拿着铁锹簸箕,急急忙忙地铲着雪。 “娘哩!还从没见过恁大的雪,今年这是造了什么孽,冻死老子了!”一个衙役右脚踩着铁锹右翼,借劲儿往下抻着,手背已经通红泛紫。 “可不是哩!当差这么多年,哦不,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大雪,当年西北雪灾,泽州也没见过这么冷,也不知撞了哪门子的邪。” 另一个将木桶里的雪块倒在一旁的车上,将空桶放在那人铁锹边上,缩着脖子搓了搓手,也骂咧道。 “咱这都算好的诶!瞅瞅西街那边,多少人连房子都没了,听说昨儿个一天又死了五个,也不知是冻死还是饿死的。就连东街上老姚家的绸缎铺子如今也开不下去了,挂着牌子说是要卖出去,好带着一家老小往南边去哩。”又一个凑过来跟着道。 但是他没有注意,在他刚说了一半的时候,另两个原本停下手中活计听他闲扯的衙役手上的活登时加快了。 这时候,他的脑袋被猛的一拍。 那衙役登时瞪大了眼睛跳将起来,回过头吼道:“哪个挨千刀的敢打老子!娘的俺非得哎呦通判大人,小的错了,小的给您老请罪了” “你非得怎么样儿啊?老子您要干啥呀?恩?”青衣通判瞪他一眼,走近两步,“赵老四,你是活得腻味了吧?府衙里的好日子瞧不上,想着要和西街那些人一起过活去了是不是?” “哪儿敢呀,好大人,小的错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叫小的瞎了这双眼,烂了这张嘴给您赔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赵老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刚铲完雪的地上一个又一个地磕着头。 他好不容易在府衙里找到活计,家里可还有被雪压塌的半面透着风的墙呐!小儿已经昏烧了一日,却连大夫都请不起,如今哪敢丢了这份差事?只怕那时候一家老小都得饿死冻死了。 所以赵老四这头磕得半点也不含糊,不多时地上便染了红。 那通判这时才一脚踹过去,嫌恶地看了一眼后,顺手理了理袍子,训斥道: “还不赶紧去干活?!在这里哭什么丧!你们都给我长着点儿眼,管好自个儿的嘴!府尹大人一心为民,自己吃糠咽菜也没少了百姓的白米粥,官府日日施粥与民,怎么会让他们饿着?西街那些可怜的百姓,可都是风雪太大给冻死了!记住了没!” “是,是,大人说的是。” “小的记住了,那些人都是冻死的。” “”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南街,后面跟着一辆牛车,载着大锅和木柴以及几个不知装着什么的袋子。 不多时,便到了西街。 在昨日陈家施粥的地方停下,果不其然,秦翾刚下车便看到了陈英的身影。 那边,陈家的锅灶已经架好,仆从们正往烧开了的水里倒着稻米。 瞧着那分量,怕是比昨儿个一天用的量都多。 陈英瞧着她下车,走过来行礼招呼:“郎君今日身子可好?” “比昨日强些,多谢阿英挂怀。”秦翾拱手,看着那边秦家煮粥的仆从,笑道:“陈家不愧为泽州首富,这般十足的分量以诚待民,倒叫我羞于昨日的大话,都不敢将自家的锅灶摆出来了。” 嘴上虽是这样说,但她却也没有阻止仆从将牛车上的东西往下搬。 “郎君言重了,各家量力而行。多少且不论,都是一份心意罢了。”陈英亦笑,对着秦翾作请,“这里风大,郎君移步说话。” 秦翾迈步,阿窈阿舒二人也跟着一起,走到陈家粥棚里避风的地方站定。 “听人说,郎君昨日捐了百石粮食给府衙?”站定之后,陈英开口问道。 到底是要来质问了。 但既是做善事,又哪有惧怕的道理? 秦翾笑着点头,坦然道:“不错。家父四日之后二祭,家中有丧不便施粥,由是母亲便提了这么个法子,也算是为家父积德吧。” 重丧之人,身带晦气。 即使不是首丧,但二祭之时,家中亡灵归来,先后两日都不得于旁人家中做客。有些避讳甚重的人家,是从主子到仆从上上下下连门都不能出的。 规矩便是这般。如是,陈英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但她到底喜欢直言,也不与秦翾虚场,直接道:“郎君事出无奈,此举固无差错,但可曾想过,整个泽州商户单就秦家一家捐粮,旁的人家脸面倒往何处放?与之则伤财,不与则损名。将其他人逼到这份儿上,就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阿英也觉得我伤了陈家的脸面么?”秦翾反问,调笑道:“但我却瞧不出阿英将箭头对准了我。” “陈家施粥非为名,又何言脸面之言?”陈英轻笑,看着四周等待粥食的百姓,“我陈家虽世代商贾,利字当头,但天灾临之,亦有赤城与民之心。利字当言语生意,施粥非为生意,故也不在乎赚得什么东西,只愿乡友无灾无病才好。同为善事,自然没有驳斥郎君的意思,不过是就事论事,陈明利弊罢了。” “阿英大义,秦羽不可企及。今日好意提醒,秦羽亦铭记在心。但陈家施粥不在名利,我秦家捐粮自然也不在乎旁人非议。”秦翾顿了顿,正色道: “阿英所料不错,秦羽此举,就是要逼一逼其他商户。” 闻言,陈英蓦然回头,带着半分惊异与不可置信,看着眼前这个纯色泛白,狐裘加身的瘦弱郎君。 秦翾迎着她的目光,道:“不用我说,阿英也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奇货可居,囤了粮食想要发天灾的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今昧着良心发财,只怕以后都不能安生了。既如此,我便给官府一个由头,让他们去帮着这些人积些德。” 这话说得陈英心中有些半带尴尬,半带莫名。 因为陈家自己,本就是屯粮的一户。 当时从秦家手中买来的粮食炭火,也只是囤货的小小一部分罢了 然而如今施粥,所耗却连当时从秦家购得的十分之一也不及。所以,她可以如此大方,可以浑不在意。 因为那些小利,在她的眼中算不得什么。 舍了,便舍了。 但这样说来,眼前这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要知道,秦家可是从陈家手中发了一笔这样的财。 “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如今说这话,未免虚情假意。”秦翾坦然承认,自嘲一笑,道:“但秦羽是真小人,趁机得利敢做敢认;如今捐粮挟商,所为自然也敢认。这番胁迫,对于商户而言所损多少,阿英自然比我更清楚,比起那些利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不错,我们少赚一点,这些百姓就有更多的可能,”陈英听到这里,也不由感叹,但她随即话锋一转,自得笑道: “不过,你又如何能确定这些东西不会到了官府的口袋呢?这些年泽州百姓纳粮缴税可是不少,但如今闹了灾荒,官府却说官仓无粮,这般睁眼说瞎话地中饱私囊,不能不说可耻可恨。所以比起郎君善意捐粮反成助纣为虐之举,阿英反倒觉得自家施粥靠谱些。” 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言语嘲讽的女子,秦翾却丝毫没有被取笑的愤怒,反倒多了几分赞赏。她也不恼,只缓缓开口,璨然一笑道: “进不进官府的口袋,可不是他们说了算的。阿英可敢与我赌一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不于其位勿妄言 “所以说郎君有十足的把握,官府不会私吞了这些粮食?”陈英反问。 “十足倒是没有,但某可以肯定不会让官府白占了便宜。” “既如此,郎君有何高见,可容我一听?”陈英微嗤,但仍旧抬手作请教状。 秦翾对她的耻笑也不在意,面上的笑意不减分毫,依旧谦然开口道: “说到这里,还得谢你陈家,若不是陈家也在施粥,又哪里会让府衙愿意赌一口气?某于白日睽睽众目下捐粮于官府,为了不被陈家比下,府衙怕是再怎么私心,至少不会和之前一般清汤济民。而如是一开,若想再私减粥粮,怕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就是郎君的把握么?借了陈家作筏,激逼官府,给瞌睡的府尹送上枕头来和陈家一争高下的同时,又给了官府向商征粮的由头。这样一来,商户有怨,百姓目睹,再也由不得官府作假。一箭三雕之计,郎君就这么有信心么?”陈英冷笑。 玩弄诸方于己之手,何其胆大,又是何其狂妄! “非是秦羽自信,只是事实确是如此。阿英与其质疑,不若静而思之,看秦羽所言可有差错?” 从来没有哪个人能坑了别人还这么理直气壮吧? 一旁安静侍立的阿窈无声感慨,自家郎君的脸皮可真是一日比一日厚了。 乜斜着眼偷偷瞧看陈英的神色,见到她果然凝神思之,阿窈不由咋舌:完了,郎君这张嘴,又将一个可怜见的姑娘骗进沟里去了。 半晌,陈英涩然开口:“由是说来,如今街巷相传的那首打油诗乃是郎君手笔了。” “某之前已经说过,秦羽是商户,自然敢为真小人。” 秦翾淡淡开口,面上神色亦是淡然,但怎么瞧着,都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 陈英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一想到陈家就这么成了郎君的垫脚石,我到底心有不甘。” “阿英不妨差人去府衙门前的粥棚一探,如此再言甘与不甘。”秦翾看她一眼,成竹在胸道。 早在先时,她便让人去府衙打探,昨日府尹与通判那番话早已为她所知,今日又遣人亲睹府衙煮粥的情境,自然敢于这番言说。 然而不待吩咐人去,便有陈家仆从自远处奔来,在陈英耳畔低语一阵,又躬身退下。 “郎君好谋划,阿英受教。” 但见陈英当下便抬手作礼,躬身及腰。 是真真正正的敬意之礼。 来人所言,官府粥棚聚民众多,粥食稠腻远胜昨日,声称要堵某些人造谣生事的口舌。 不管如何,是的的确确的上了眼前这人的钩。 “用陈家为靶,惹得怨愤,还望阿英海涵。”秦翾抬手虚扶陈英起身。 如何不会料到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有陈家也只能是陈家,才扛得住官府的敲打。 “天灾无妄,百姓何辜?不管是什么办法,只要最终达到济民之用,陈英不会置于心上,郎君放心。” 真小人,着实比伪君子更得人欢喜。 “可是郎君,若是那些当官的施粥几日,又说没粮了,再给百姓喝那些清汤寡水可怎么办?”一旁的阿窈一直听着陈英和秦翾二人你来我往,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些当官的有多黑,没人比她们更清楚。 当年在西北,小小的西北都护连建康秦家的脸面也不给,吞了家里的通融钱财却又直接害死了先生。如今的泽州府尹同样坐大一方,又会与之有何不同?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更善变,他们说话做事悉皆道貌岸然,是全然信不得的。 纵然不愿意拆秦翾的台,阿窈却仍旧疑之虑之。 “是啊,若是如此,又该如何?”陈英这时也反应过来,跟着追问。 “我若是没有记错,之前陈家仆从说过,阿英是从柳州回来的吧?”秦翾不直接回答,反问她道。 “不错,”陈英点头,“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既是从柳州回返,那么应当听闻朝廷的督粮官到了彬州一事吧?大雪至今不过一旬,建康到彬州若是按照一般行程至少也得二十日,可是如今的督粮官却不足一旬便到彬州,这般急急,可不见得是来游山玩水的。要知道彬州c柳州c泽州c抚州四州府乃现今灾情最重之地,南边那些人就是再怎么荒唐昏聩,想来也容不下这些人吃不该吃的东西。” 要吃也可,怕只怕他们吃相太难看,最后反倒噎死了自己。 郑玄啊你可会让我失望呢? 宽袖之下,拳头已然紧握。 一一一一 彬州府衙门口。 与泽州一样,因为圣旨已下,责令各受灾州府开仓放粮,彬州府衙门前也已经排开一小列队伍,几个乞丐拿着破旧的陶碗戚戚等待,焦急却井然有序。 热气腾腾的锅灶里,白米粥饭晶莹剔透,一派官慈民善的大好景象。 街道不甚起眼的角落,安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青灰的幕布不甚起眼,却捂得严实。赶车的精壮大汉虽与旁人装束无异,但仔细瞧去却能发现双眼甚炯,还有那人的手上的茧,并不像一般车夫落于手掌掌尾,而是多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横铺厚厚一层。 那是惯常使用刀剑枪斧之流人士的体征。 “孙贤的书房探查过了?”闭眼静坐的玄衣男子开口问道。 “回大人,书房附近守卫太多,因恐惊动别人,小的没敢细查,但进去之时却发现这书房有些不对劲。”半跪在车内的男子回道。 “哦?有什么不对之处?” “许是小的生了错觉,总觉得这书房比起京兆尹的书房,有些逼仄。” 南陈诸州府宅造,都是一以标准,大小方位都有严格的规制。 “嗤,何时连你也这般含蓄了?”男子轻笑,敲了敲一旁的小几,“既有了主意,待过几日,就再走上一遭吧恩,三日后,齐十三将离彬州,届时我会邀府尹大人一道与他送行,那时候,再见机行事吧。” 雨雪漫漫,但不过辰时,彬州的街道已经齐齐整整干干净净,道路两旁的店铺前门可罗雀,但却照旧开门迎客。 铺子里并不见几个客人,唯有伙计瑟缩着脖子蹲坐在柜台后面。 飘舞的雪花层层落下,很快又在地上铺成一层。 若不是一路从北越赶来,又闻说了柳州c泽州等地的雪况,只怕就连齐十三郎也要以为自己所在,是一片安居乐业官民一心的清明之地了。 玉冠白袍,主仆二人行走在彬州的街道,于薄雪之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齐连,就这几日在彬州所见,你有何感?”白衣郎君慢慢行于路上,对着一旁的小郎开口。 虽着冬衣,又有裘氅加身,却丝毫不显臃肿,反带神祗仙人的风流自在,俊秀淡薄的眉眼似天山冰雪枯寒,又如山野清泉明净。 “怪。”那被唤作齐连的小郎皱着眉头想了想,只说出一个字来。但他又彷如不自信,说完忙看着齐瑾。 “怪在哪里?”齐十三并不看他,依旧慢行于街,目光慢慢扫过路两旁的商铺,落在那些打着哈欠瑟缩着脖子的伙计身上。 “太好了。”虽是简单一问,却让那小郎如同得了鼓励,期然开口:“这里比其他地方好太多。” “好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因为好才怪。”齐连忙道,“我们一路从北越而来,哪怕是北越帝都,路上也有诸多乞丐,城西也有好多穷困落魄的人家。过柳州抚州之时,也遇到许多拖家带口的灾民,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就想要去南边躲灾,路上没了粮食为争吃食还做出鬻售子女的事儿来,那时要不是郎君把我们的粮食给了那户人家,只怕那小姑娘就要给那恶霸占去了。” 说到这里,齐连面带怒色,想到沿途所遇。 幸亏那一家人遇到了自家郎君,不然本就困难,就还要再经历亲人离别之苦了。 “继续说。” “都说彬c泽c柳c抚四州灾情最重,可是如今这彬州看起来却像是丰收之年,百姓安居乐业,而且官府开仓施粥竟然也是精细稻米,和实际不符。” 齐连皱眉,指着不远处官府施粥的地方,随即又摇摇头,看着齐瑾,道:“可是这几天在彬州,我们的确没有见到流民,秩序也都井然,难道是朝廷的消息错了么?” “你没错,消息也没有错。”齐瑾站定,唇角微翘,如同雪莲初绽,灿然生辉。 “仔细看那些乞丐,他们的牙齿,还有他们的手指。”齐瑾目视前方,神色不变,“牙洁无垢,指节均匀未变形,指缝干净,而且对着精细的米粥没有惊叹向往之神色,分明是见惯了此等吃食的人。还有适才过来的街道,农户各闭家门,却不见炊烟;街上寥寥无人,商户却照旧开门迎客。一日倒还罢了,只是接连几日如此,便有故作之嫌了。” “这样么?还是郎君聪慧,一眼便看出来了!” 齐连面带崇拜。要知道,自家郎君可是建康出了名的聪明,便是北越那个自诩的得道高僧,也不曾辩驳过郎君哩! “不是聪慧。”齐瑾轻声一笑,无奈摇头,拍了拍齐连的脑袋,“只要用心,用这里,你也可以。记得那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是了!果然是因为不合情理,所以才不对劲。”齐连拍手雀跃,帮着齐瑾理了理衣服:“可是我再怎么用心也是比不过郎君的,所以我还是乖乖听郎君的吩咐就行!” “你呀”齐瑾一笑,无意一瞥,然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辆青灰色的马车。 此时正有一个人从车上跳下,然后转身消失在墙后,掀帘而出的时候,恰巧露出里面坐着的那人右半边脸来。 齐连的目光也随着齐瑾望去。 虽只一瞬,但因为那张脸主仆二人都太过熟悉,是以当下便认了出来。 “郑家郎君?”齐连噫道,“我们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不用。”齐瑾摇头,反而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迈步离开。 “为什么?既然郎君发现了彬州的问题,又为什么不告诉郑郎君呢?他不是陛下钦点的督粮官么?”齐连连忙跟上。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莫言其事。”齐瑾顿住步子,看着齐连,“我们知道是一回事,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既在江湖便无需顾庙堂。做人,尽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你可记住了?” 一一一一 锅口虽大,但烈火烧煮,不多时,陈家粥棚便散发出一阵浓浓的粥米香甜来。 看着眼前一个个排队接粥的百姓,陈英面带悲悯之色,长舒一口气叹道:“古人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朝局动荡还是天灾,到头来最苦的,总是平头百姓。” “最是势弱多灾厄,自古便是如此,没人能够改变什么。” “道理都懂,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要感叹。为商者借机牟利,却又如此悲天悯人,是不是很可笑?”陈英自嘲一笑,看向秦翾。 “取财与悲悯,并不矛盾。前者是为商之责,后者是为人之善,何种身份何种心,无愧自己便好。” 此话一出,几人都陷入沉思。 施以援手是慈悲,而不管不顾却也不是罪过。 因为人生在世,对不曾相交之人,从来没有对不对得起,谁又亏欠谁的说法。 沉默之际,秦家的粥棚那边也已经起开锅盖。但与陈家锅里一片白色不同,秦家那边的锅里,却是黄褐色的c有着枯叶沉浮的水。 甫一揭锅,便引起唏嘘一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且与诸君非饱食 “这是什么东西?!” “烂菜叶子烂草也能拿来说施粥?真拿我们当傻子呢?” “就是就是!” “别这么说,人家昨天还给官府送了百石粮食让施粥呢,你没瞧着今儿个那边的粥棚和陈家的粥都一样,再不是白水了么?也可能是实在没粮食了。” “没粮食还摆什么粥棚!早知道是这玩意儿我早排陈家那边去了,指不定还能多喝一碗!” “”说着,众人哄散而去。 “你这”先时善意执言的老丈看着身边的人离去,尴尬地对着一旁的陈家仆从说道:“您别往心上放,您家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这草汁水可不顶饱,也没法喝呀” 陈英和秦翾迈步而来,正瞧见这一幕。 远远看着那一锅不知什么东西的汤水,还有另外一口没揭开的锅,陈英也微微皱了眉头。 不是说施粥么?怎们弄出来这么一锅东西? 这时,只听秦家粥棚那边有声传来:“老丈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草汁水的确不是顶饱用的。” 声音刚出,那老丈还未出声,先时哄散的人群便开始不满起来。 “不是顶饱的你拿出来干什么?” “当我们给你们闹着玩么?” “走了走了!” “顶饱的,有府尹大人和陈善人家施粥的铺子,我们家顶饱的百石稻米昨儿个也已经送到府衙,好让官府施粥能多撑几日。”宋和亮堂的声音传来,让那些人不由止了脚步,只听他继续道:“所以我们今天施的是药汤,不是粥米。” 陈英闻言,也不由愣了愣,看向一旁的秦翾。 药汤? 秦翾唇角微翘,只安静看着前面不远处给众人的解释的宋和,不急不慌似乎成竹在胸。 “天气寒冻,最是容易染上风寒,家中余粮有限,所以我家郎君特让我等用姜茎荆芥和老姜煮成汤药,施与大家。姜茎与荆芥兑醋煮汤,可以散瘀消瘕c消炎止疮,可防治头疼脑热;老姜与红糖相煮,再兑上酒,对治疗风寒之症更是大有裨益。”宋和得意道。 言罢,另一口先时一直盖着的锅也揭了开来,红色的沸水激得姜片在其中翻滚。 这时,一个秦家仆从自脚下拎起一个酒坛,将一坛酒就这样直直倒入锅中。 一时间,醋的酸味,姜的辣味,糖的甜味,酒的香味,悉皆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正在众人愣愣之际,宋和的声音再次传来:“家中虽有药料,但数量不多,今日所带只能煮两锅,大家” “我要我要!” “快给我来一碗!” “我家小儿老母都受了寒,快给我来一些,救命要紧!” “还有我!我来的最早!” “” 话音未落,便被众人的声音淹没,原本哄散开来的人群一时间个个争先恐后向着秦家那边挤去,登时便围了个结结实实。 不多时,那两口锅便见了底儿,甚至连煮药汤的荆芥叶和老姜薄片,都被人争着抢着讨了去。 惶惶雪日,普通百姓最低的需求不过温饱。连饭都吃不上的日子,又哪里敢肖想吃得起汤药? 天寒地冻,若然沾染风寒,家中之人也畏惧受累沾染,唯一的结果便只能是一个人寂寞等待生命最后的时刻降临。 而此刻,却有人愿意施舍汤药与民,哪里不会让人振奋激动? 康健之人想要防患未然,伤患之人想要借此重享健康,注定只能安静等死的时候,突闻还有救治的可能,试问哪个又可以抵挡这样的诱惑? 目睹了这一切,陈英心中滋味莫名,眼前这人狂妄大胆,却也聪明仁善,说不出好或不好,但的的确确是与一般商户不同。 心中感慨非常,但诸般心思到得嘴边,却只变成一句忧虑:“这个方子倒是不曾听过,郎君懂医么?”不会吃出来什么不好吧? 一一一一一 小兵从外急来,直直进了副将帐内。 “据大人吩咐,小的去查看那秦家的动静。昨日那小儿送粮给府衙百石之后,今日又在陈家粥棚边上施汤药与人,说是可以防治风寒,刚揭锅就被一抢而空。” “施粥倒还罢了,这汤药也是敢随便与人的么?”冯副将皱眉。 若不是崔垣叮嘱,他也不会对这个秦家小子留意。 这不注意还好,一注意谁曾想竟是这么个胆大的! 就是大夫也不敢随便给人开药,他这倒好,这一开就是一群人,万一真吃出来什么不好的,谁担得起? 崔垣啊崔垣,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烦!冯龙心中暗自苦恨。 “那汤药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说是荆芥姜茎和醋熬了一锅,又将老姜红糖兑酒熬了一锅,陈家仆从也喝了的,想来他们也不会拿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他自然不会那么傻,我是怕有人用此做文章。没有最好,要是有,他就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冯龙揉了揉眉心。 “带几个人暗中留意,看有没有什么人乱动心思,若有的话,也不必客气了。”想了想,冯龙烦躁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对了,府尹那边也留点心。” 娘的,这些年轻人做事,怎么就不经脑子呢? 一一一一一 “不敢说懂,只曾闻说这个方子甚有见效罢了。”秦翾以袖掩口,声音微嗡。 那些味道若是单拿出来,到不怎么冲,但混合起来,就会让她无比排斥。 “此方所用药料少,也容易购得,若是见效也好,对老百姓而言可是一件大好事了。” 只是味道不好。秦翾暗道。 陈英这时想起什么,打趣道:“郎君此次病重得愈可也是此方之功?” “噗!姑娘这句话可是说错了呢!” 秦翾不及开口,在一旁安静许久的阿窈倒是先笑了起来,脆生生道:“姑娘不知,我家郎君小时落水受寒,家里用了此方救治方好,病愈后为防复发,让郎君三餐不歇连着吃了数日。是以郎君最不喜这味道,也再不吃此汤药。由了此事,郎君至今还畏惧吃药,每回病了都得婢子们哄着骗着逼着才咽得下去药呢!” 阿英闻言微微诧异,但转瞬也噗嗤笑出声来:“想不到郎君居然如此孩子气。” 秦翾顿时头大,看来这丫头的确是惯得,不分场合随意打趣。 阿窈促狭地看秦翾一眼,待看清那张黑着的面孔,忙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急急藏到阿舒身后。 “郎君你可不能欺负婢子,阿窈所言可是非虚。” 听听,这还有理儿了? 秦翾咬着牙:“是,就你最会说话。” “谢郎君赞言。”阿窈维一施礼,毫不客气。 “” 一旁的陈英看着这对主仆,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身后跟着护卫道:“绿芙呢?” “秉姑娘,适才来的时候忘了带手炉,绿芙姐姐回家拿去了。” “又不是什么非不可的东西,她也真是。” “姐姐是怕姑娘凉着了,这才又折了回去。” “柳州那么冷我还不是照样过来了?若是真的有心,就该清楚自己的本分。”与前些时候不同,此时陈英难得说了句重话。 应答之人愣了愣,只道小姐生了气,再不敢言。 这时,一旁有声音传来,原来是秦家仆从早已经收拾利索了东西,前来回禀。 秦翾上前低声吩咐几句,又对那刚才侃侃而谈的中年男子说了不知什么,待人皆散去,才转过身来对着陈英拱手道别。 这时陈家那边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陈英吩咐几句后,也朝着自家车马而去,二人就此作别不提。 陈家宅前,陈英刚下马车,便遇上正从门内出来的绿芙。 “小姐回来了?”绿芙急急迎上来,递过一只精致的八宝手炉,“婢子该死,竟忘了小姐的手炉,小姐可冻着了?” 陈英看她一眼,接过手炉道:“是该死,不然怎么会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这话说得不客气,绿芙面色僵了僵,又转瞬陪笑道:“小姐说的是,是婢子粗心大意,该罚!该罚!” “那就自己去找张总管领罚吧,自己种的果,自己食。”说着,也不管一旁愣愣的绿芙,直直从她眼前走过,往书房走去。 直到陈英走远了,绿芙还没回过神来。 刚才小姐说了什么? 去找张总管领罚? 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姐怎么突然这般生气? “绿芙姐姐,您让一让,小的要扫这边的雪。” 一个声音怯怯传来,绿芙回过神来。待看到眼前这个还没自己高的小厮,登时气急:“瞎了你么?!连你也要跟姑娘我过不去么!” 说着狠狠地剜了那小厮一眼,一甩袖子往后院走去,留下那个小厮不知所措。 “不就是一个大丫头么,哪里来的这股子娇蛮劲儿?凭着小姐偏爱老爷又上心,真当自己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一旁长廊里的仆妇瞧见这幅景象,不由嗤声。 “没听见小姐说么?让她自己去领罚呢。”另一个不屑笑道,“真当小姐是个好欺的?瞧着吧,定会自食其果的。” “咚。”一声闷响落在书房中。 正在训斥几个掌柜的陈老爷抬眼看来,正瞅见自家闺女儿和几个正退出门外的随从,而他的面前是几个灰麻的布袋。 “英儿,怎么了?”陈老爷皱眉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各怀鬼胎谁人错 “有人借着此次施粥,用早先霉变的稻米充数,欺瞒父亲更欺我陈家之名。”说着,陈英眼光扫过房中那几家绸缎铺或米粮铺子的掌柜。 陈老爷心中咯噔一声。 这么快就被女儿发现了? 想到这里,他羞怒难忍,当下一拍桌上的账本,对着那几人气道:“你们干的好事!” 那几个掌柜登时扑通一声跪下来,连带着绸缎庄的掌柜也愣愣跪下,转瞬一想没自己什么事儿,想要站起来,但一看主家那张黑脸,却又不敢,只得心里骂咧地陪跪在一边。 那几个米粮铺子的掌柜暗叫不好。 你们干的好事。 小姐怒了,老爷也怒了。 霉粮充好,是他们所作,小姐定然放不了他们;老爷吩咐的动作要干净,谁知道隔天就被小姐发现,更是他们办事不利。 不管怎么样,到头来都是他们的不是。 尤其那句“欺瞒父亲”,可是生生认定是他们欺主所为了! 小姐如今一副非要彻查的模样,就算最后真查出来是老爷指使,又怎么会真与自家老子计较?到头来还不是要让他们背锅? 而他们若是将事情揽在自己头上,反求老爷,却指不定能得饶恕。 当下,其中一个便连忙叩头求饶起来:“老爷恕罪,小姐恕罪,是我等之错。都怪我等只是想着那些粮食扔了着实可惜,所以才动了这等心思,实在不是想要欺瞒老爷小姐的。” 一个人这么说了,其他人也都猴精儿似的,又哪里不明白? 另一个也连忙叩起头来:“是啊,小姐明鉴,我等绝无私心,一切都是为了陈家啊!我们是真的心有不忍,才会已一时糊涂做出这等错事,日后定然不敢了。” 陈英不怒反笑,上前两步冷声道:“身为陈家铺子的掌柜,以次充好不辨黑白就是你们的生意之道么?若是为人所知,指着鼻子骂的自然不是你们,而是你们身后的陈家!妇人之仁为了蝇头小利做出此等事,竟还敢说是为了陈家!” 说着,陈英看一眼陈老爷,道:“父亲,此事若不严查,那么日后人人都能打着为了陈家的旗号乱行私事了。” “老爷,我等再也不敢了!” “老爷老爷!求您看在我们在陈家干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就饶我们这一次吧!” “我等有愧老爷小姐重托,一时鬼迷心窍,只求老爷小姐饶了这一次,今后定然不敢再犯!” 陈老爷瞧着这几人颇为识趣,也着实软下心来。再一想到诸人为陈家生意辛苦多年,里里外外都很是熟悉,若是就此辞了他们,反倒不好。 正欲开口求情,却听门外一个绿色的身影跑了进来,紧接着一声欢喜唤声。 “小姐!”绿芙跑到陈英跟前停下,拍拍胸口娇笑道:“小姐走得好快,婢子都要跟不上了呢。” 陈老爷见此面上微微一动。 “你来这里做什么?”陈英皱眉。 “自然是来服侍小姐啊,您是绿芙的主子,绿芙是您的贴身婢子,自然要跟着您不是?”再次听到这样冷冷的话语,绿芙心中突然生出不好的感觉来,但仍然强笑着回答。 “哦?你还记得我是你的主子?那为何我让你去找张总管领罚你却来了这边?” “小姐和婢子打趣,婢子才不傻呢!”绿芙挽着陈英的胳膊,撒娇一笑。 “所以你仍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陈英冷笑,指着跪在地上最前面的一个人道,“佟掌柜,你倒是仔细跟我说说,我走后这几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吩咐下来施粥之事,又是谁让你们以次充好的?” 佟掌柜愕然,正愣愣不知如何回答之时,陈英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次确实对着绿芙:“你说你是我的贴身婢子,可是却为何背离我的吩咐?流英阁的婢女,却为何日日往主院那边跑?” 主院! 陈老爷和绿芙的面色突然都变了变。 主院,是陈老爷居住的地方,而陈英的住处,正在流英阁。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虽不在泽州,但府里的事c铺子里的事却别想瞒过我的眼睛!”陈英看一眼陈老爷,似是不察他的尴尬,“父亲如今不爱理事,你们就妄想欺瞒于他么?个个不懂得尽自己的本分,却在心里尽想着那些烂糟事儿,真当我是个好欺的么?” 罢了,目光落在绿芙身上。 此话一出,室内一静。 陈老爷有些悻悻,他没想到陈英竟然这般毫不遮掩地将那些事儿数道出来,老子跟自家闺女儿的婢子搞到一起,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但一想到她到底留了几分薄面给自己,挂上一个被欺的名头,也不至于太难看。 而跪在地上惶恐被辞退养不起一家老小的几位掌柜,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原本还是揪着他们不放,到最后却变成给他们找好了人去推脱。 小姐这是要让绿芙姑娘担了这罪责么? 佟掌柜有些愕然,昨儿个还见主仆二人笑闹,今儿个怎么就突然要打杀了呢? 再一看老爷那样,莫不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正在他愣愣之际,另一个掌柜的却先开了口:“小姐明鉴,我们也只是听令行事。前几天施粥都是由绿芙姑娘安排的,有没有霉粮姑娘自然再清楚不过,却从未开口。对着那些灾民也是一句又一句的贱民,小的绝无半句隐瞒。” 是啊,施粥的事是她安排的。小姐让自己盯着,要自己留心负责的。 但减少粮量c以次充好却不是她做的,只是那几日老爷言谈之间,老爷提到这件事透出这些意思来,那时候送来的粮又刚好是这样,她才揣测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那些人又怎么不是贱民呢?他们衣衫褴褛面容肮脏,却想要伸手抓自己的新衣,拥挤着撞在自己身上,怎么不贱呢? 可是,这些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绿芙心中开始慌乱,原本挽着陈英的胳膊也慢慢松了开来,回过神正对上陈英嘲讽的眼神。 绿芙后退两步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陈老爷,却见他将脑袋偏过装作不见。她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而此时一些话却霎时间在她脑海中炸开来: “怎的?不愿意我回来” “那也得是你担得起才行。” “若是真的有心,就该清楚自己的本分。” “是该死,不然怎么会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原来那些话,从来都不是调侃原来,那些话是真的不满与警告 “小姐,婢子”绿芙咬了咬唇,正欲开口,却被人打断。 “不敢隐瞒小姐,那些粮食都是绿芙姑娘亲点过的。”佟掌柜咬了咬牙,也开口道。 “是啊小姐,我们送去的粮食都是姑娘先验过才敢送到粥棚那边的。”另一个见状也急急开口。 那些东西送去的时候,绿芙虽有迟疑,但的确不曾说过什么就收下了。 陈英双眼微眯,看着绿芙道:“如是,你还有什么好解释?” 绿芙摇着头,看到陈英眼中的冷意,不由打了个冷颤。她扑到桌前,直直叩在地面,泪眼婆娑:“老爷救我,老爷您知道的,您知道绿芙没有二心的,您知道绿芙为什么这么做的!您知道的,您是知道的,老爷您说句话呀!” 然而此刻的陈老爷却已经避着背过身去。 绿芙的心又凉了几分,直直瘫坐在地上,咬了咬牙道:“老爷既不愿说,那好,婢子说!就让婢子来说给灾民寡粮施汤的是谁?吩咐以次充好的又是谁?唤婢子去主院服侍给婢子许下妾位的” “满嘴胡言!不知羞耻!”听到最后一局,陈老爷蓦然转过身来,直直将手边的茶盏朝着绿芙砸去,虽是偏了半分,但茶水却全然洒在她的身上,茶杯咕噜滚滚,磕碎在地面。 “来人啊,还不将这个贱婢拖下去!让她在这里干什么?!小小婢子也敢毁我陈家商名,毁老爷我英明,老爷我养你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处?!” 怒吼传来,门外的随从连忙跑进来,拖起绿芙就往外走去。 而绿芙的声音却依旧从门外传来:“老爷!您当初可是清清楚楚许了婢子妾位的!” “堵上那张烂嘴!拖出去!打死!打死!”陈老爷气得直直从桌后走出来,站在门前吼道。 “您唔唔唔” 声响渐隐,陈老爷才转过身来,看着陈英略带审视的面容,忙道:“阿英你莫听那贱婢胡说,爹没有对不起你娘,你” “您对娘的心意,娘清楚就好。”陈英打断他,指着地上仍旧跪着的几个人道:“诸位掌柜日后可要擦亮了眼睛,莫再这样被旁人欺了去。此次也不全然是你们的错,但若再有此事,陈家不敢用的人,想必泽州也没人敢再用了。” “多谢小姐!” “谢小姐大恩!” “都起来吧。”陈英吩咐一声,又对着陈老爷施了一礼,“女儿先告退了。” 陈老爷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回过身瞅见仍愣愣站在背后的诸位掌柜,气儿又上来,摔着袖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走!” 那厢陈英回了流英阁,刚卸下钗子,又折身唤了人来: “去备上一份大礼送到秦府,说陈英多谢秦郎君提点之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甘棠朱色黄云晴 “小姐,您不是说不会让人误会的么?如今倒好,又谈笑又送礼的越来越热乎,难不成真要娶了回来么?” 送走来人,阿窈一脸焦虑。 秦翾把玩着手中卵石大小的血色晶玉,看着她这般紧张,反倒面露笑意道:“我没说要娶,她也没说要嫁,不过是与你的笑谈之言,何必那么较真。” 说着,她将手中圆润的晶玉递给阿窈:“认识这东西是什么吗?” “哎呦我的好小姐,婢子在和您说正经的呢!”阿窈跺跺脚,但仍旧接过那块血玉。 当年先生虽是授过辨珠识玉之技,但她除了变妆一道,其余皆是不喜,所以也不曾在这方面精进。 果然,阿窈将那块石头瞅了半天,却还是不识,只能道:“玉色透亮,中有血纹,看起来精美细巧,应该价值不菲。” “宽泛之言四海皆准,但却点不透精髓,当年父亲授习,你定没有认真听。”秦翾摇了摇头,接过石头递给一旁的阿舒道:“你说说。当年阿姐最喜玉石一道,你又一直跟着她,想来知道的肯定比阿窈多。” “婢子不敢。”阿舒谦道,但却是拿过那块玉,认真的看了看,又置于空中透光翻转看了一会,最后才诧异道:“血养的甘棠玉?” 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 “不错。”秦翾欣慰一笑,又看一眼阿窈:“让你多听多看,你偏不听,现在可明白?若是还不长进,你那点小聪明终究是要吃亏的。” “玉面莹滑,血纹暗生,一般的甘棠玉血纹不过刚达内心,而此玉纹络绵长直贯其间,应是从甫生便以血养之。光就这一点,也要比其他号称甘棠却非甘棠的玉石更难得。”阿舒用手感受着玉面滑润的触感,感叹道:“甘棠玉本就难养,如这般血纹直通者更是罕见,想必陈家姑娘对小姐极为看重了。” “是啊,看重地就要以身相许了呢!”阿窈应声,没好气白了秦翾一眼。 别人家小姐都是规规矩矩,偏生自家的整日里像个郎君一样,日子长了还真把自己当儿郎看了么?怎么就说着不听呢?自己都要愁死了她却还有那般心思品玉鉴石,真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笨丫头,让你多听多看的。”秦翾瞧着阿窈气急败坏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耐心与她解释道:“不过之前与你调笑之言,你倒真当我不知轻重了。我今日刚和她说过父亲二祭一事。家有重丧,三年不娶不嫁,这本是为人子女之本分,有时事出从权可以不守,但如陈英这等知礼之人,如何不明白?况如今瞧着人家也并没有这层意思,你又何必庸人自扰?说那些有的没的徒增烦恼。” 看着阿窈还是那般鼓气模样,秦翾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又给她递过一盏茶道:“我的好姑娘,你且听我说完这甘棠玉的由来,再确定要不要生气了。” 阿窈纵然有怨,况且她所忧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秦翾,并非绿芙那般怀有私心恃宠而骄之人,所以秦翾才由着她咋呼吵闹而不在意那些虚礼。可若是实算起来,她到底是婢子身份,自然要有不能欺主的礼数。 而今秦翾已经这般软言好语,她又哪能再不依不饶?于是她顺势坐在一边,道:“小姐说吧,我听着。” 秦翾冲她一笑,慢慢开口:“这甘棠玉源自先时娼妓温婉。当年公侯甘述家宅生变,其眷属皆被贬为庶人,其女甘棠充作娼妓,化名温婉。高阁数载往送迎来,彼时一场宴请,甘棠与郡守郭向相谈甚欢,自此往来甚久,相引为知己。后来郭向为人构陷,甘棠为之递状伸冤以求清白,却始终不得如愿。自身旧事未结,好友新屈又生,她忧思过甚日日咳血,最终竭虑而亡。之后侍婢为她收拾旧物,才发现原本白玉痰盂竟被她以精血浸染出道道血纹。” “之后的玉匠因此得到启发,以其他色料浸而养玉,虽也可生纹路,却到底浅淡,唯有血色染就才是最为清晰直透,所以血色莹玉也便成为最典型的甘棠玉,此类玉石也成为名娼甘棠与郭向之间的厚重情谊的体现。” “后人有言,除却伯牙子期高深流水,还有温婉郭向泣血甘棠。后者虽不如前者众所周知,但到底也是真情实意感人至深。” 说到这里,秦翾敲了敲阿窈的脑袋:“是以,你可明白陈英此举非是小儿女之情?若我不曾记错,那天在醉仙楼我与她论及南北风物时,可是曾提及于此的。” “小姐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时陈姑娘好像的确是说过自家有这么一块玉来着可是她就这么送给您了么?” 阿窈咋舌,要真是这样,那这陈家小姐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要知道小姐可是刚刚坑了人家一把呢! 阿窈揉揉脑袋,有些不可置信。 “自然是无功不受禄了。”秦翾端起手边的茶盏,“毕竟我先送了她一份礼。” 应该算是吧?帮她留心身边小人且做示警,再免却半路横生的姨娘,也算是一个不小的赠礼吧? 不过要说大,确实也算不上大了。看着掌中安静躺着的甘棠玉,秦翾暗忖,只是不曾料想她的回礼这般厚重。 甘棠故典虽在,但到底不知是致谢还是划道。 再怎么大的人情,一旦收下这块玉,也便两清了。 “小姐有送人家东西么?”阿窈问道。自己日日跟随小姐,有什么吩咐都是自己叮嘱下去的,这件事儿她还当真不知道。 “明着么,是不曾,但是暗里,却并非没有。”秦翾手指一收,将玉石握于掌心,面上带着几分莫测笑意。 泽州府衙。 府尹大人听着下属传来秦家郎君施药之事,就着侍婢送到嘴边的果子一口吃了,然后嗤声一笑:“这秦家小子还真是个傻的,也罢,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要玩,那便由着他去玩吧。只要不碍着我们的事儿,又不用老爷我掏腰包,他要是真能把那些贱民治好了,这功劳还不得算到老爷我的头上?” 据说朝廷的督粮官要来,原本还紧张恐出了什么乱子,但如今从彬州传来的消息看,这次的特使仍是一个绣花草包,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而且如今在他治下,不管旁人如何说,官民同舟共济施粥与贫c商户更是自发外散汤药可是不争的事实。 要是就这么传出去,那个不会说他管教治理有方? 想到这里,府尹越发觉得心满意足。 在那侍婢腰上摸了一把,他笑吟吟对着听令之人道:“去盯着那些人,自己不愿给大人我分忧倒也罢了,但若是动了什么歪念要坏大人我的好事儿,你们也不必客气了。” “是。” “秦家小子既然知礼识趣儿,那我也不妨顺手帮他一把。”府尹大人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转身又在那侍婢通红的面颊上捏了捏,满面笑意道:“好好听本大人的话,又有眼力见儿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风摇雪飘,几日便过。 施粥的施粥,送汤药的送汤药,虽是风雪未曾转小,但吃饭问题解决了,又日日可引热乎的姜酒汤药,原本死气沉沉怨声四起的西街倒有了几分生气。 原本被雪压塌的屋宅,也开始慢慢被各户着手修整。纵然不能完全恢复原本的样子,但搭出一个遮风避雨容纳家人的空间却不成问题。 因着秦翾着实不喜那些汤药的味道,之后几天的事情都由宋和去打点,她也因此贪了懒,整日里窝在屋里看书练字,写写画画,也算乐得自在。 这日午后,午歇醒来,瞥见有昏黄阴沉之色隔着窗纸投来。秦翾伸了个懒腰,对着帐外问道:“几时了?” “申时了。”外间传来起身搁物的声音,阿窈转了进来,“小姐醒了?再睡一会还是起身?” “起吧。”秦翾坐起身来道:“明日便是祭日,纵然是梅园那边管着不便再插手,但临了还是得去看看,不然不怎么放心。帮我梳妆。” “小姐穿哪件衣服?” “还是那件素色暗纹的吧,也不出门,常服便行。” 约莫两刻钟后,屋门打开。 站在檐下紧了紧衣服,秦翾惯性抬眼看天。 原本的大雪如今已经渐小,而整个天际却不似往日灰褐色泽,反倒如同黄沙漫漫,陷入一片昏黄色泽之中。 “也不知怎的,这几日风雪虽小,却依旧没有停的意思。今日更是成了这般模样,没得让人压抑沉闷,心中堵得慌。”阿窈跟在秦翾身后,搓了搓手抱怨道。 “也闷不了多久了,明日便会好些了。黄云生,天将晴。这雪下了许久,再不转晴,这天可就没有道理可言了。”秦翾微微一笑,转身对着正在关门的阿舒道,“对了,前几日我让宋叔去看看东街的铺子,也不知进展如何了。祭堂那边我同阿窈过去便可,宋叔说了今日要来汇报,不好让他扑了空。你心思细致,就且留在园里,有什么事看着拿主意就行,若无把握就等我回来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玲珑心思不负旧 秦府这座宅子本有梅兰竹菊四座院子,加上正中一个主厅。 如今除却梅园秦母在住,秦翾选了竹居,兰阁给了一众仆婢居住,菊轩却一直空着,所以此次的祭堂正设在菊轩。 从竹居一路走来,过了主厅便见从正门直达菊轩的路上,引魂灯于道路两边错落散布,浅黄的灯光在雪地上晕出暖色光圈,如同缀在素色锦缎上的点点花纹。 宅邸不大,不一会便到了菊轩,未及进入,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再去看看祭品,瓜果定要新鲜匀称的,莫要到了明天再出岔子;还有长明灯里的灯油,都检查检查好,莫让夜里灭了灯;你们两个,再去看看路边的引魂灯里有没有要添油的。” 秦翾正欲踏门入内,便见两个小厮从内里急急跑了出来,差点撞到了她。 那两人一见是秦翾,连忙行礼唤了声“大郎君”,见她点点头示意他们各自去忙,这才起身奉令去查看那些引魂灯。 走到院内,内里的一切已经照着南陈习俗布置得停当。秦母身边的大丫头桂枝正忙着呼和那些丫头小厮去再复查细节,见秦翾进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招呼道:“郎君来了?身子可还好?” “恩,尚好。”秦翾点了点头,沿着祭堂外面看了一圈,又迈步往里走去。 桂枝是秦母当年的陪嫁丫头,也是从西北过来的故人,是以也知道秦翾的女儿身份。 但与苏嬷嬷c阿舒阿窈二人相同,因为秦翾一直男装示人,包括在家中也是如此,为免一些下人乱嚼舌头,所以也便以郎君称她。 跟在秦翾身后,看她上下各处仔细打量,桂枝便走边道:“郎君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我这就着人去办。” 里里外外仔细看过,所有的一切都以世家奠礼的规格,古拙中带大气,却又不显困窘。看着这一切,秦翾不由不点点头,拱手施礼欣慰道:“桂枝姑姑办事如此周到,也难怪母亲将此重任交付与你,连我也不得不说一个好字。姑姑辛苦了。” 桂枝侧身避过,也半蹲了身子还礼:“此乃桂枝分内之事,郎君过誉。” 虽然同是旧宅故人,但桂枝到底比苏嬷嬷年轻许多,是以苏嬷嬷能够承受秦翾的礼拜,而她却不能。 本分,一直是大户人家仆婢记得的第一件事。不逾越规矩,安守其道,才是真正的仆婢涵养。 从菊轩出来,暮色已经微沉。 主仆二人回到竹居的时候,正见到已经等候多时的宋和。 阿舒略一交代,秦翾才知已经打听好确定要收的铺子共有三家,两家绸缎铺子,一家茶食铺子,且都是东街的好地段,但唯一的问题是,价钱却有些高。 听了宋和的报价,秦翾皱了皱眉,略一思索道:“绸缎铺子的价上可接受,但仍有压低的余地,明日让朱伯再去一次,以低价比之。你的估价不错,是他们要的高了些,若实在不行,按着他们要的来也行。至于茶食铺子,两边皆是食肆,虽在街心,却并不显用,况他们如今既然急着出手,自然是有了外避的打算。你放心压价,他们心里清楚,自然不敢跟你乱要。” “是。”宋和应声,小心接过阿窈递来的茶水,放在手边道:“刚才阿舒姑娘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小的总有疑问。” 闻此,秦翾看着阿舒肯定一笑,能做出这等判断,说明这两年来她的的确确是用心学了。 “宋叔请直言。”秦翾伸手作请,示意他直说。 “如今泽州这场大雪不知要下到何时,如今瞧着竟像是没有要停的趋势,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只怕到最后灾民遍地,连春播怕都是要影响了,那时一个灾荒重地,这些铺子又有什么价值?” 宋和有些不解,若是换做他,自然也想尽快出手铺子家宅,迁往南边更好更富裕的地方,何必在泽州这偏远之地虚耗? 自从两年前跟了郎君,见他做事老是反其道行之,虽然之后皆是颇有成效,但未免侥幸的因素太多了,一切都像是撞上了好运气,而不是有什么必然的原因。而郎君赚得快,花的却也快,要是真计算起来,真不像一个商户,反倒像是戏耍的儿童一般,行事大胆随意,不计后果。 着实让他越看越不明白了。 “而且如今郎君不是要去西郡么?那么在泽州盘这么多的铺子又有什么用处?” 听完宋和的话,秦翾不由失笑,暗叹这人做事虽然牢靠,但到底还是太过老实。 不过纵然心中这般想,嘴上却还是得给他解释:“那些铺子没有用,也得是泽州真正成为无用之地,但现今看来,这雪虽没有停的趋势,但朝廷却也不会坐视不理。泽州不会变成一座废城,这一点您可以完全放心。” 是啊,自然不会变成一座废城。 因为她说过了,再大的风雪,总有止息的一天。而且放晴的日子,也就在这几天,那么为什么不敢出手呢? 照如今的灾情以及朝廷的惯例来看来看,泽c彬c抚c柳这受灾最重的四座州府,定会免去至少三年的税赋,光这一点就已然足够回一半的本,那时候定然是阳光晴好一片欣然。 如是,又有什么好担忧? “我虽要去西郡,但实为陪母省亲,留着泽州这块地方,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家,又哪里有离家而不归的道理?”说道这里,秦翾端起手边的茶盏,对着宋和敬道:“此去数日,泽州的生意指不定还要劳烦您和朱伯打点。” 听闻秦翾此言,宋和面上不觉有些赫然。好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人看透一般,一口饮尽茶水,以示决心。 自从知道秦翾要往西郡去,他着实有些忐忑,如今泽州的境况如是,若是秦翾一走,难免他要失了生计,但若要让他一道前往西郡,他又放不下在泽州的一家老小。不像朱伯,惯了天南海北四处奔走。 所以一开始着实让他为难了一阵,但是如今听到秦翾这些确定的话,他心里又有了底儿。若是在泽州的生意仍然留着,那么他自然也就没了那些担忧。 想到这里,原本的赫然变成欢悦,整个人都有了精气神。 秦翾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这时小厨房的婢女进来询问是否传膳,宋和自然起身告辞,秦翾点头相送,又想起来对他道:“出行在即,最好能在三四日内就盘下这三间铺子,不要再拖。还有,莫要以我的名义收购,文书记在我的名下便好,掌柜用你的名字。” “小姐要让宋叔留在泽州么?而且为什么不直接记您的名字?”阿窈帮秦翾夹过一只酥糯卷放在盘子里,问道。 “宋和此人虽然忠厚,但气魄不足野心不够,而且太过恋家,不适合远行。留他在泽州称了他的心思,我也不必担心被欺瞒;他若去了西郡,心中顾念太多,肯定放不开手脚。退一步讲,就算他敢霸了铺子,文书到底是写着我的名字,公堂之上他说不过去。而且,我相信他。” 咬了一口那只酥糯卷,秦翾点了点头:“今日做的不错,比前几天的好许多。祭堂的祭品再加上这一样,知会厨房明早做了送去菊轩那边。” 阿窈应是,又夹过一片萝花:“新摘的萝菜糖渍过的,小姐尝尝,不腻。” “好。至于为什么不以我的名义,还有一个原因。”秦翾接过,又继续道:“这几日过去,我送去府衙的那些粮食怕是已经没多少了,按着府尹大人的性子,自然舍不得将吃进去的吐出来,所以接下来怕是要从这些商户身上割肉了。而这个递刀的人是我,你说他们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 秦翾停了筷子,叹道:“我不露面,一者盘铺子可以少些银钱,二者日后就算不在泽州,以宋叔温平的性子,也可以少被人为难。我虽不指着泽州这些东西赚钱,但是断了旧人的生计后路,却是做不出来。送粮之事,现在想来还是不够周全啊。” 那时候急着为那些灾民想一条生路,又被府尹和陈家寡淡施粥的行径刺激,才做出那般冲动的行为,后来又施药,仔细一想未免有太多把柄现于人前。一连几日不曾出事,也真算是上天眷顾,难得的造化了。 “小姐想的真是周到。”阿窈不由感慨,看到秦翾停下筷子,又递过半碗白米粥:“小姐再进一点粥吧?俗话说,病去如抽丝,您身子刚好,吃得太少怎么养的回来?” 她性子大咧,也不喜欢想太多,从没想过这里边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如今听秦翾这般说来,除了咋舌钦佩,别无其他。 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尽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小姐。那些费脑子的事儿自有人去做,她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行。 想到这里,她双眼无辜,眨巴着看着秦翾:“小姐,就再进一点嘛!您赶紧吃了我也好去吃饭,这会还饿着呢!若是去晚了,阿舒肯定不给我留好吃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仓皇急奔止妄为 晚膳过后,秦翾在屋内慢慢翻着书。 两个婢子用过餐后,也在外间坐下。 阿窈绣着帕子,看一眼边上翻着账册c并在一旁写写算算的阿舒,叹道:“姐姐到底聪慧,看这些账册顺顺溜溜,不像我,一瞅这些东西头都大了。” “各有所长吧,”阿舒回之一笑,头却抬也没抬,眼睛不曾从账册上移开,“要真这样说我可得钦羡你有一张巧嘴了。” “姐姐这是安慰我。”阿窈叹了口气,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地面,“我可是做梦都想像你这样为小姐分忧,可是我的性子到底不稳,还偏爱多想,倒腾出一些有的没的,反倒为小姐添烦恼。” 相识数年,曾经更是一并被秦澍从人贩子手下救了出来,虽然之后跟了不同的主子,性格也大不一样,但这两年来同在秦翾身边伺候,相处下来二人的情分自然也完全不同一般。 阿窈性子跳脱,喜欢吵吵闹闹说说笑笑,但阿舒却沉稳冷静,也不喜言语,别人不问她不说,两人倒是极大的反差。 但如今阿窈却露出前所未有的惆怅来,这使得阿舒不禁生出几分诧异,但转念想到白天的事情,心下便了然了。 “人尽其用,各展其能。你这些苦闷可都是没道理的。”阿舒用纸片夹在账册中作签,合上账本拉过阿窈的手,看她的眼睛道: “你能说会道,总是能让小姐开心,怎么会是没用呢?不管你知道的东西多或少,这都不影响你在小姐心中的地位。而且你想想看,每次出门要不是你一直在和小姐打趣儿说话,像我这样的闷葫芦,可不憋坏了她?而且我自己不喜欢说话,有人能替我说出想说的话,我心里也是高兴的。我们为婢子的,万万莫要想太多,只要谨记自己的本分行事就行。” 说着,拍了拍阿窈的肩膀,以示鼓励。 阿窈愣了愣。 阿舒从来不喜欢说话,要说也就那么一两句,言简意赅明了扼要,可是这会突然如此说一大通,让阿窈差点怀疑眼前这个人还是不是她。 “还是姐姐看得明白。”纵然心中还是在意,但到底较之前好了些。阿窈点了点头,承认阿舒所言不差,“既然我只有这么点本事,那么我就得让小姐开心,只要小姐开心,就比什么都好。” 小姐已经够不幸的了,她不能再让小姐不高兴。 “你明白就好。”阿舒点点头,视线又落在那些厚厚的账册上。要往西郡的话,这些账册怎么也得盘点一番,清楚铺子里的生意是个什么样。心里有底儿了,才敢将铺子完全放开手让宋和他们去打点。 灯火微摇,外间里间都是一片欣暖。 这时房门响了响,阿窈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前去开门,和檐下的小婢子说了几句,便折身进来。 “这么晚了,谁呀?”阿舒蹙了蹙眉问道。 “是朱伯。”阿窈答道,“说是祭堂那边有些事,要让小姐拿个主意。”说着绕过屏风往内室走去。 轻言几句,秦翾披衣起身,往外走去。 竹居的会客偏厅,一位微须老者正喝着婢女奉来的茶水,与宋和的老实相不同,老人明显看起来更更稳重更深邃。 秦翾迈步进来,对着老者拱手,又示意他不必起身,在主座坐了。 朱伯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拱手还礼,道:“这么晚打扰郎君实是不该,但先时匆忙大意有事忘了请示,如今却又不得不问,这才冒昧前来。” “无碍,但说无妨。”秦翾开口道。 “是这样,老头此来是想问问晚间迎魂的事是由我等来做,还是郎君亲自操持?” 迎魂,是迎接在外的先祖魂魄回到祭堂,以便他们享用鲜果贡品的习俗。 对于那些祭堂与祖坟不在一处的人家,或是三年孝期内的祭奠,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迎接先祖魂灵接受供奉的方法。 当年大灭之灾后,阴阳学说被斥为邪道,原本为人所推崇的迎魂法成为世家大族嗤之以鼻的低贱行径。但是在民间,这种习俗却早已根深蒂固,哪怕朝廷令行禁止,但普通之家行祭礼时,依旧要先行迎魂,所以朝廷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默认了它的存在。 但较之前唯一的区别是,原本由家中嫡系男丁亲迎先祖之魂变成仆从或者鬼师代劳。这其实也是朝廷与百姓之间的一种相互妥协。 去岁父亲初祭因为是回了西北,所以无所谓迎魂与否,但今年却不同,迎魂礼是不可或缺的。 其实朱伯这会前来,也就是按着惯例来向嫡子一问,走个过场而已。迎魂之人他们也早已经安排好,就等秦翾知会一句,得个准话罢了。 但秦翾乍一听,才似恍然:“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还有迎魂礼啊” 口中喃喃,她的脑海似乎出现了那副熟悉的画面:白衣长身,有人踩踏着鼓乐与编钟的调子在穆然起道,面上不是以往的慈祥温和,而是深刻的虔诚与庄重,上古之音与上周舞礼合而为一,于沉沉暮色中传来一道深沉悠远的吟唱: “今我往兮,亡亲来兮,长灯引兮,魂相还兮” “郎君,郎君。”阿窈碰了碰秦翾的胳膊,将她从过往的回忆中拉回来。 “啊?怎么了?”秦翾看着她,有着刚回过神来的楞然。 “朱伯还在等您的答案呢”阿窈悄声说道,“他问迎魂礼是您来,还是由祭师等人负责。” “哦,这事啊,”秦翾反应过来,看一眼朱伯,自然笑道:“父亲亡灵,为人子女,自然要亲迎。” “亲迎?!”梅园里打翻了茶盏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说什么?她要亲自行迎魂礼?”秦母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惊诧与不可思议。 “是,这会已经在准备了。”桂枝蹲身行礼,“郎君说了要亲迎之后,又让朱伯全排那些祭师去东北角的客房里休息了。”那边是距离菊轩最远的地方。 “她这是添什么乱?!”秦母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夫君秦澍本是研习阴阳道学之人,本就有迎魂以安魂享供的信奉在。所以当桂枝问及迎魂礼的时候,及时有所担忧,她仍让人作了安排,找了普通的祭师来做。 这样一来,一切礼数与普通人家无异,又不至于丢了秦家此脉的阴阳之统,也不会引起忌讳。 可如今,秦翾说出要亲迎的话,那可就不是简单的民间俗礼,在有心人看来,那可就是是公然缅怀c有想要兴复阴阳之流了的嫌疑在了。 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逆臣秦澍的儿子秦羽。 是曾因此而获罪的秦家此脉的嫡系子孙! 若是传出去,肯定又是一场大灾。 尤其是当年钦天鉴阴阳正统独传的迎魂法那样的张扬声势 “去!快去拦住她!一定不能让她迎魂!”秦母猛一拍桌子,指着门外对着桂枝和苏嬷嬷道。 “不,她不会听你们的。”然而等不及二人应声,秦母已经顾不上添衣,直接推门而出:“我亲自去!” “夫人!” “主子!” 身后传来苏嬷嬷和桂枝急切的呼声,可是秦母已然置若罔闻,她急急奔走,往此刻灯火通明的菊轩奔去。 这一举动吓坏了呆愣在屋内的两人。 “夫人就这么出去了么?”苏嬷嬷有些回不过神来,口中喃喃,“可是,夫人从来不出园子的啊” “是啊两年了整整两年都不曾踏出梅园半步”桂枝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但转瞬她便回过神来,猛一拍手道:“哎呦我的好嬷嬷,这个时候哪是说这事儿的关节,赶紧去跟着夫人,注意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才是!” “哎,哎,好。”苏嬷嬷也回过神来,连忙应声,颤颤往外跑去。 桂枝对几个值夜的婢子叮嘱几句,拿过屏风上的绒袍,也与急急往菊轩跑去。 过了主厅,沿路皆是引魂灯,在夜色里发出昏黄的光芒,瞧着莫名心暖,但此刻秦母心中却是寒雪般冰凉。 不能让她迎魂,不能让她迎魂她满心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走得太急,连鬓角原本就松散的发髻乱了都不曾注意。 然而快到菊轩的时候,整座秦府仍旧是一片宁静。 没有想象中的鼓点飞扬,没有想象中的编钟沉亮,这个晚上就好似再普通平常不过的夜晚,雪色遍地,灯光曳曳。 到了外院大门,依旧是超出预料的安静,秦母的脚步不由放慢。她似是惶恐惊吓到什么,使得夜间会发出什么震响半个泽州城的声音一般,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走着,视线穿过守在门口的几个人,投向灯火通明却看不清内里情况的菊轩。 “郎君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抬脚欲入,却被守在门口的仆从拦住。 两年不曾出门,除却梅园里的人外,没有人知道秦母的长相。 “让开。” 秦母冷声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菊轩,小心谨慎中透着担忧焦急。好似若不留神,下一刻里面便会扑出什么吞天噬地的怪物一般。 “说了郎君有令,不让人靠近。”那仆从再次重申。 “让开!” “你这妇人听不懂话么?说了不让进去哎呀你想干什么?”那仆从不耐烦道,接着话音一转,推开了想要硬闯的妇人。 “哪个院子里的疯妇?!祭堂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么?也不怕冲撞了亡灵缠着你!” 桂枝与苏嬷嬷赶来的时候,正看见秦母跌倒在地。 桂枝腿脚利索,连忙跑近扶着她起身。一边抖开绒袍给秦母披上,一边对着那几个训斥道:“瞎了你们的眼么?!连夫人也敢冲撞,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夫人?” 那几个仆从对视一眼,不由有些茫然,是哪个夫人? 不管是哪个夫人,但这几日桂枝日日在菊轩操持,这些人纵然不认得秦母,却没有人不认识她。一开始再怎么不懂,这会儿不得不该明白眼前这人到底是谁,这个夫人又是哪里的夫人。 “扑通”一声,几人齐齐跪下,连声告饶: “夫人恕罪,姑姑恕罪。” “夫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的这次吧!”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该罚该罚。”紧接着,传来“啪啪”以掌击脸的声音。 眼前裙裾摇曳而过,却没有想象中的厉声喝色传来。直到那几道影子拉长了,浅淡不见了,这几人才虚脱一般瘫坐下来。 眼神交汇,传达出相同的疑虑: 梅园那位夫人不是从来不出门的么?今日怎么突然来了?而且瞧着那般发髻散乱c衣衫不整的慌乱模样,莫不是精神有恙?所以才一直 阿舒听见声音,推开菊轩内院的门出来时,视线正对上被桂枝和苏嬷嬷扶着走来的秦母。 乍一看,她还有几分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甚至暗暗掐了一把自己,感受到那清晰的疼痛之时,才确信自己看到的非是虚像。直等到三人走到她跟前,阿舒才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行礼道: “夫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故魂归兮故人出 内院里,灯火通明,四方八卦位处燃着的魂灯灼灼从不同的方向照来,使得原本只在一处的身影现于不同方位。 一人八影,至尊九数,行的正是大迎魂之礼。 阿窈听到内院门的动静,转过头来,正看见站在门口看着院中动静。当瞧见被人搀扶着的秦母时,她亦愣了愣,对上阿舒焦急却又无奈的目光,当即明白了她的焦急。 夫人居然出来了! 看一眼院中正在专心迎魂的秦翾,阿窈咬了咬牙。 大迎魂之礼与凡常魂礼不同,更为损耗心力精气,一旦开始便要一以而终,若是中途被外力所扰,那么八门之阵一旦失衡,阵法中央的人必受重创。 她静静地从一旁绕过,来到门前,袖中的拳头握了握,与阿舒遥遥相视一眼便通了心意。到了跟前,她仔细留意秦母和桂枝等人的举措。 虽然不知道夫人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是此时此刻,不管是谁,都不被允许成为干扰小姐的存在。 雪夜寂寂,夜风吹过。 没有想象中锣鼓的震天之声,没有笙笛的凄婉悲音,一切都是那么的寂然,那么的安宁。 除却院子中央踏步起舞的身影。 不再是往日里的翩翩白衣,而换成浓重深沉的黑色。沐浴过后的长发不曾束起,就那样直直地披散着,随着主人的跃动的身体飞舞飘甩。 祭堂里昏灯漠漠,外间那八盏魂灯投射出的六十四只叠嶂人影显得更加清楚。 抬臂,邀天,点八门,控乾坤。 踏着的步伐沉稳而厚重,黑色的人与黑色的影,交织如鬼魅,在深夜里于四壁投出各异的动作。 寂声之礼。 无声之痛为大哀,缅故旧之情至亲之痛,奠君主之昏家国之殇。 “叮——” “咚——” 编钟之声在静夜里响起。从最开始的清泠若泉水叮咚,到最后的沉然绵深如暮鼓晨钟,明明是随手而起的拈来之举,却击出令人悲恸压抑的厚重之音。 无声化有声,非减却更甚。 八门之法作守养阵,引魂之灯长明引道,玄衣夜舞悬月相招,至礼钟音不绝以邀。 魂兮归来。 院中的迎魂至礼仍在继续,行法的主角太过专注,以致不曾留意到门口何时多了三个人,按照记忆中的步子踏着,手中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滞。 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仍旧在击节点钟的黑色身影,秦母的唇动了动,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亦有些莫名的疲累与茫然。 “走吧。”她转身,踏过门槛,“回吧,不早了。” 看着来得突然,又走得突然的三人,阿舒阿窈不觉有些无措。 但不管怎样,小姐不曾分心便好。两个人都这样想道。 将秦母送至园外,再折身回来,院中的身影仍旧没有停止。 灯光之下,秦翾额角的汗水清晰可见,但她却顾不得去擦。连之前的那些许变动,小姐也不曾注意到吧?婢女心中暗暗道。 毕竟此术,需要完全的聚精会神,需要绝对的身心灌注。 寒风凛冽,但秦母却走得很慢,待回到梅园,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一夜,梅园的灯不曾熄灭。 到底什么是错,什么又是对呢? 你又在怕什么呢? 第二日一早,菊轩。 “哎,你说的是真的么?梅园的夫人真的出来了?” “骗你做什么?你忘了,昨儿个是我和那几个当值的?” “那夫人长什么样儿啊?郎君那么好看夫人肯定也生得很美吧?都说儿子像母亲呢。” “太晚了,看不清,瞅着倒是和郎君有几分相似,但是”那随从左右看了一眼,弯着身子竖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瞧着像是这里有问题,昨儿个大晚上披头散发就跑出来了,后面跟着苏嬷嬷和桂枝姑姑,着急得很呢。” “怪不得呢” 就说一直听说那边住着位夫人,却从来不出园子,也不要其他人服侍,就连去岁年节都没见到人,原来竟是个疯子。小丫头咋舌。 “还有啊,夫人昨儿个疯疯癫癫的来了,最后又呆呆傻傻的走了。郎君来得早,先开始不让人进去,最后来了又走了,他过了没多久也出来了,但是进去的时候精神满满,出来都是阿舒阿窈两位姐姐扶着的。” “啊?”小丫头吓得颤了颤,伸手捂住了嘴巴,又看一眼身后的祭堂,“难不成老爷” “不去干活在这里凑一堆作什么?”这时丫头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近似愤怒的喝骂声。 “啊!鬼呀!”突然传来的声音惊得小丫头猛地一叫,连忙蹲在地上缩起脑袋伸手乱打起来。 “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朱伯眉头一竖,训斥道:“再不好好干活聚起来扯东说西的,仔细你们的皮!”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那随从应声,连忙往外走去。 这时那丫头也回过神来,小心的抬起头,待看清朱伯时才抖着身子慢慢站起来,但却依旧愣着不敢往祭堂那边去。 “还愣着作什么?夫人一会就要来了,机灵点儿仔细伺候着。”朱伯皱了皱眉头,又训了那小丫头几句,检查了下廊下的窗柱,才往院门走去。 昨儿个郎君让自己将那些祭师安置远了,说要自己在院中迎魂,只留下几个人让守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引得只见过一次面的夫人也来了。 今儿个整座宅子都是疯言疯语,说什么老爷亡灵归来附了身什么的。 若不是今儿个桂枝亲口说夫人要来祭拜,瞅着一切又都正常;而那边阿窈姑娘说郎君吹风受了寒,他去的时候也闻见了药味,还与郎君隔着屏风说了两句话得了吩咐,只怕也要和那些人一样相信是闹了鬼。 这不,刚才那几个祭师还说什么要再帮着驱妖捉鬼,和迎魂一个价。 都什么跟什么?分明是变着法子坑钱。 还有刚才那凑成一堆又说长嚼短的,看来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郎君若真离了家,宋和那愣小子又实在,还不给欺负了去,让这些人将这秦府闹翻了天? 想到这里,朱伯摇了摇头,真是不让人省心呐。 不过要说不省心,只怕还是那从来不门的夫人,也不知她是什么脾气,有什么忌讳,好不好伺候 月色冬衣着身,外罩裘袍,暗金五福纹络绣于其上,衣摆随着妇人坐于软垫之上而散开在脚边。眉如远山口如脂,发髻簪一朵白色绢花,富贵中透着一股素雅之气。 小丫头抬眼瞧瞧窥看着堂中那个焚烧纸钱的妇人,心中暗自嘀咕,夫人瞧着不像那侯六儿那小子说的精神不对啊。 手中的纸钱一张张放入瓦盆之中,不知是炭火不曾断了的原因,还是眼前的纸钱燃起的火焰温度,秦母原本雪白的面上渐渐晕出红色。 “夫人,郎君昨晚受了寒,今日怕是起不来了。”桂枝上前来对着秦母附耳言道。 “那就养着吧,身体重要。”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纸钱一片片投入火盆,待最后一张燃尽,盆中只余残灰,秦母站了起来。 “完了,便收拾收拾都散了吧,祭奠的意思有了,礼数尽了,也就够了。”秦母吩咐,又对着桂枝道:“让厨房熬些人参鸡汤送去,想是累着了,该好好补一补。” 众人不曾想到,夫人会说出这话,就连朱伯和桂枝等人也有些愕然,今日行祭才刚刚开始,还有整整一天的供奉,怎的这么就要收拾了? 是以很快就有人到竹居去请意思,结果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听夫人的。 听夫人的准备了大半个月的事儿这才过了一个不到一个早上就要结束了可真是怪。 “去的时候已经在拆那些白帐和灯笼了,小的瞅着事情不对,跟那府里的随从闻了闻,也不敢再贸然将礼送进去,这就赶紧回来报与小姐,请您拿个主意。” 陈英听着管家慢慢道来,略一思索,笑了笑感慨道:“罢了,东西带回来吧。秦夫人和秦郎君一样都是个有趣儿的,这才是真正的洒脱自在呐!” 所谓祭礼,不过是缅怀故去亲人。 既然缅怀之意已至,那么虚礼遵从不遵从又有什么所谓?管旁人怎么看,心中有人,无处不可挂怀缅之,长香燃尽,撤了就撤了,难不成香火半月就能有什么不同么? 这样一来,反倒多了几分真自在了。 “还有,那府里的人说,秦郎君一家好似要去西郡了。” “西郡?”难道他也觉得泽州要败落了么?陈英皱了皱眉头。 “据说是秦郎君外祖家在西郡,那边要接秦家母亲回去住段日子,郎君自然要跟着一道的。” “难怪了。”陈英点点头,“这是应该的。” 秦翾拥着被子坐在床头,一勺一勺的喝着鸡汤,听着阿窈在一边回话:“那些纸钱烧完之后,夫人就这么直接让那些人把东西都撤了。” 听着她语气里的不可置信却又无可奈何,好似在说这夫人不出园子还罢了,一出来就来这么一出。秦翾停下手中的动作,笑道:“你也不用气,反正真正的祭礼已成,那些虚礼也不必在意了。” “我还是觉得夫人这个时候出来有些奇怪。”阿窈嘟囔。 “夫人可能是知道小姐要亲自做迎魂吧。”阿舒开口。 阿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阿舒会开口,但转瞬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漫谈风雪有人来 当年大小姐头七的时候,便是先生与翾小姐一起行的魂礼,那也是她们第一次看见这种源自远古时期的极富感染力的画面。 锣鼓齐鸣却非喜事的聒噪,反是千军万马横扫的悲壮与哀凉。 空旷原野上,就那么两个人,一鼓一锣,一钟一舞,那股震慑人心的力量,莫要说是瑗小姐的婢女阿舒,便是与瑗小姐没有太多接触的阿窈见了此等场面,怕是终己一生,也不会忘记其中苍凉的悲情。 而这件事,也成为当年先生被很快定罪的原因之一。 阿窈担心地望一眼秦翾,生怕她想起往事再生悲意,却见她对阿舒做出认可的表情,没有料想中的悲伤,阿窈才放下心来。 “母亲当是怕我惹祸吧。”放下手中的瓷碗,接过巾帕擦了擦嘴,秦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但彼时因阿姐乃是头七,所以迎魂安魂两法同施。迎魂寂,安魂喧,二者其实是不一样的,所以我昨晚才没有想太多。” 听秦翾这么一说,阿窈顿时明白过来,又继续问了下一个问题:“可是,小姐这么做,不怕那些祭师觉察出来么?” “祭师源起阴阳分流,但与正统之力相比到底浅薄。若真是我脉正统,如何直言而出?怕是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否则出了这个门便有人带着他的脑袋领赏去了。但事有万一,所以我让朱伯将那些人安排到外院去了。”说到这里,秦翾想起什么,又道: “其实,你说的也不完全对。阴阳道学非是巫蛊之流,前者为道,后者为术。所谓道礼术法,皆自远古巫族,如今真正的巫族已经湮没,那些人不过是顶着巫族之名,行脏蛊之术。道术二者是完全不同领域,更不能算是同出一脉。” 顿了顿,秦翾继续道:“所以我们称阴阳道学,却也不是真的可通阴阳。不过为了抚慰活人,而非取悦鬼神,毕竟通生死c知未来是无人可以达到的。万事万物皆有联系,所有的渊流都有迹可循,所以那些都是旁人以讹传讹罢了。” “照这么说来,那些人肯定是骗子!他们还说咱们宅子闹鬼呢。”阿窈愤愤道。 “看来真是骗吃骗喝的了,”秦翾失笑,“邪魔鬼道皆出自人,魑魅魍魉自然比不上人的奸诈诡谲,若说鬼怪可畏,不若说人可怕。” “小姐说的是。不过,”阿窈点点头,想起前日里说过的事儿来,“我们何时动身去西郡?婢子也好提前收拾好东西。” “不急,等那边来接的人到了再说吧。这般上赶着反倒让人怀疑我们有什么心思,没得让人轻看了去。”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秀发,秦翾随意道。 “那边说了要来人么?” “他们不派人来,难不成还要我们母女两个自己去?”秦翾反问,轻嗤一笑,“既是他们作邀,定会着人来接,断没有让我们自己去的道理。若真是这样的话,贵气的西郡我这便宜外孙不去也罢,正好舍不得泽州呢。” “噗,小姐这会子才说了实话了,原来就是和西郡那边闹着别扭,怪那边二十年没一点消息。”阿窈打趣道。 也是,搁了是谁遇上这种端架子的事儿都不会有好脸色。 “没什么好怪的,秦康两姓本非一家。况且人为自保,划界而立也不是什么错事,不是还有一句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么?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只是我们如今到底是客,若是一开始都不能得到礼待,那么到了西郡日子肯定艰难。” 接过阿舒递来的温茶水,漱了漱口,秦翾又道: “母亲对西郡有感情或许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那毕竟是她的母家。但于我而言,对这个外祖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既然这样,便只能用商人的眼光,按照利弊来分析。这样也好,最不吃亏。” “倒真是这个理儿,”阿窈想了想,又点了点头,上前帮秦翾理了理被子,又帮她放好了靠垫,问道:“小姐今日看什么书?” “《风物志》吧。”秦翾漫道,“好几日不翻这种小趣之物,还有点想念。” “好。”折过身,阿窈在一旁桌上的几册书里翻找,却没能找见,便对秦翾回禀道:“婢子去书房看看,这边没有。” 秦翾以往看书都在书房,因着这几日身子不好,日日读书的习惯又不能放,便给卧房也放了几本,可是这本《风物志》最近未曾读过,只能去书房找找看。 看着阿窈迈出去,一旁的阿舒递过重新煎好的香茶,道:“小姐这次要以女儿身回去?” 秦翾接过茶来,啜了一口,道一声“好茶”,没有诧异阿舒竟然留意到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肯定了她的回答:“不错,是要以女儿身回去。” “这样也好,外姓男子原来,本家到底易生敌意。若是女子,自然会好很多。”阿舒难得出言对此评置。 “不错,谁也不愿意旁人来分一杯羹,这次的事儿恐怕不是父亲想女儿外孙那么简单。”秦翾冲她一笑,“你向来是最明白最聪明的那个,跟阿姐很像。” “婢子不敢。”阿舒跪下,“不敢与瑗小姐并提。” 主仆之别且不论,秦媛在阿舒心中的地位,不比救命之恩的秦澍少多少。 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甚至不可相提并论的神圣存在。 “罢了,随你吧。有这么那么多人时时刻刻挂念着,阿姐会很开心。”秦翾抿了抿唇,转头看了看她,“你如今性子越发沉稳安静,这样虽然也不错,但我却不得不多说一句:有时候没有必要太委屈自己,你过得好,阿姐也会开心,别一直闷着自己。” 阿舒低头不语,秦翾也不再多言,只笑着道:“起来吧,不然阿窈那妮子回来倒要说我欺负你,又给我脸色看了。” 想到这里,秦翾不由摇了摇头,自己可真是太惯着那丫头。 这时,脚步声传来,阿舒连忙起身,紧接着门被推开,阿窈欢快地走了进来,递过一本道:“小姐说的真不错哩,早上雪还有些飘,这会子瞧着倒有要停的意思了。” “这会还晴不利索,后日才能真正放晴,”秦翾接来一看,点了点头,将茶盏递过去,赞道:“阿舒的茶艺越发精进,老茶煎来到底比新茶有滋味得多。你们也自去尝尝玩去吧,我看会书,有事再喊你们。” “哦,对了,”刚翻开书,秦翾想起一事,又叫住二人,“铺子的事阿舒你多上点心,再和宋叔知会一番,后日之前要将那些铺子收回来,不然之后就没这么容易了。” 一一一一 广阳镇,一行十人骑马而来。 除却当首一个儿郎,剩下九个皆生得高大粗壮。 刚见到一个客栈,这几人便飞身下马,将缰绳统统扔给迎上来的店铺伙计,瞅着那伙计一时间不知所措的样子,顿时一阵大笑。 伙计被这几人弄得尴尬无措,正想发怒,但瞧着这些人又不是好惹的,只能小心翼翼地牵着缰绳,对廊下另个伙计招呼示意让来帮忙。 “老板,五斤牛肉,十坛子酒!再将你们店里拿手的菜都端上来!”那几人刚坐下,其中最壮实的一个便发出这震山般的一吼。 顾不得那边被吓得一个哆嗦的伙计和梦中惊醒的老板,满脸大汉抹了一把面上遇热化水的冰,对着一旁的郎君问道:“三郎,真要这么急赶着么?” “也就这几日,待到了柳州哥儿几个再好生休息吧。”那被称作三郎的少年郎也抹了一把脸,继续道:“听说那边雪下得正大,要真到了那时候,就是想赶路也赶不了了。” “这几天赶得急,倒是一直没顾得上问。太爷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接大姑子母子回来,不是明摆着动了其他心思么,家里人都巴不得他们别来才好,您却这么急着赶着还要去接了来,又是哪门子的道理?”那大汉搔搔头,继续问道。 康家这一辈儿有大爷二爷两脉,都是嫡出。 大老爷康程有一子二女,二老爷康潜有一子一女。 康大老爷和秦母皆为是太爷原配所出,而康老夫人却已经故去多年。二老爷为如夫人也就是现在抬为正室的萍老夫人所生。 如今老太爷卧病在床,定新家主和分家的事儿眼瞅着就要提上日程。按着正经的规矩,哪怕是皇帝家,立长也是没得说的事,但如今却偏偏出了问题。 因为康大老爷是个瘸子。 而康家乃是西郡最尚武力的豪强,所以康家的家主,不管是在血脉上还是在能力上,都要能让那千余名追随者绝对的信服和接纳,才能更好的传承康氏衣钵。 但康大老爷是个瘸子。 所以他不能骑马射箭,不能在康家的校场上撂倒一个个勇士,让他们做到绝对的服从。 而二老爷可以。 确切的说,是康家任何一个健全的男性子孙都可以。因为他们从小便接受各种强度的训练,与那些公卿世族不同,康家的子孙皆可舞刀枪,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能顶半边天,这也是当年太祖皇帝为什么能被康家所救,并在归灵前曾说出“若有战事无人可出,西郡康氏可为一用”这番话的原因。 这里面的康家子孙,就包括眼前这个瞧着并不能算是高大勇猛的康三郎康允,也是康家最小辈子孙中最出色的一个。 而他正是康大老爷所出。 若是这一辈的子孙资质相当倒好办,虽有原配续弦之分,但到底都是正室,所以既然都是嫡出,自然是贤者当之。但问题就在于虽然父亲是个瘸子,儿子却是太过出众,让老太爷疼着爱着放在身边养大,所以若是二老爷当了家,那么之后的家主呢? 是让老太爷看着长大的康家未来的希望康允担之,还是让下一任家主康二老爷的儿子继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义存遥忆真大道 如今的康家完全陷入暗潮涌动之中,但卧病在床的老太爷似乎还嫌这池水不够乱,又想要接外嫁的大姑娘和外孙回来见见面。 其实要说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因为于常人看来,二十年不曾相见,如今老人家行将就木,想要在临死之前见一眼女儿和外孙圆了心愿,也算是人之常情。 但偏偏此时此刻竟有消息说是老太爷动了心思,想要将家产分一部分给这受累谪居西北二十载的女儿。按理儿这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再怎么分一杯羹,女儿到底是女儿,也就是趁着二郎们吃肉喝那么一点子骨头汤解解馋罢了,还真能撕下来一条鸡腿拿走大半的肉么? 别家的女儿,没有这个悬念,但是康家的女儿,可还真说不准。 当年康家大姑娘在家是是何等受宠的地位?因为康老太爷就这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得的。对之真可谓是捧在手里怕掉了c含在嘴里怕化了,打小儿就是宠着养大的。就算是康大姑娘说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只怕老太爷也能架着天梯给她摘了下来。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郑家小子退婚之后,老太爷宁肯冒着被上位者怀疑居心的危险,也要亲自带着数百随扈前往建康讨说法。到最后承着皇帝安抚之余,又给女儿找到秦家这样一门好亲事,在秦澍出了事之后,康家依旧能护着他们一路安然到西北。 旁的且不说,单就说康大姑娘出嫁时候的嫁妆,那可是满满的一船运到了建康。便是如今提起那庄婚事的盛况,就连那些自恃清高c视金钱如粪土的建康士族,也不得不承认想自己也想被这样的粪土淹没。 由此可见老人家对这个女儿的偏爱程度。 饶是这些年因为一些事父女之间生了龃龉,近二十载不曾往来,命途多舛的大姑娘也是康家人不能忽视的存在。尤其是传出老太爷竟有将家产分而与之的意思之时,这话更是了不得了。 二十年不曾往来,并不代表康家就忘记了这个女儿,相反,老太爷这是明摆着要弥补这些年来对女儿的亏欠。 康家的财富很多很多,除了家主没人知道康家有多少产业。但毫无疑问康氏并非普通的豪富之家。 不管是对于大老爷还是二老爷来说,原本该属于自己的财宝要分给旁人,都无异于虎口夺食c仙身割肉,丁点都是不可容忍,更何况还很有可能会是好大一块? 所以即使这些汉子作为旁人,也不能理解康三郎为何要这么积极地接自己的姑姑回来。 因为除了康老太爷,所有卷进康家暗争之中的人都应当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大姑娘一定不能回来。 是的,应该是这样,也必须是这样。 但是,凡是都由例外,而康三郎就是这样一个例外。 康老太爷也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例外。 所以才会亲自对他嘱咐,并将接人护送的重任交托。因为他信得过眼前这个少年的品性。 确切地说,是他相信自己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相信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不管别人怎么想,那都是我姑姑,是爷爷想要见的女儿。你们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也是康家随扈中的精英,这次爷爷亲嘱,出门又匆忙,便是父亲和二叔他们都不知道。就是为了赶在那些人之前见到姑姑,免得生出什么事端。爷爷如今的身子很不好,我不能让他再受任何刺激。总之,我一定要将姑姑安全的接回康家。” 话到最后,竟有不可撼动的坚定在其中。 那个先时发问的汉子听了这话,顿时生了羞愧之意。搔了搔头,对着康三郎一抱拳道:“三郎见怪,是我小人了,着实愧对三郎信任。” 其余几人跟着赶了几日路,昨日听闻此行的目的,心中都难免有些犹豫和疑惑,如今听了这番话,都是讲义气重感情的汉子,哪里不会动容,当下也都纷纷点头感叹: “三郎磊落。” “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三郎的为人。” “高义至此,才是康家人该有的样子。” 这时,店家将温好的酒送了上来,康三郎给自己满上一碗,起身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举起碗道:“这大雪日的,大家本该老婆孩子热炕头安享天伦之乐,但却因为三郎之故行路千里,还要担上未知的风险,三郎心中有愧,但却不得不烦劳诸位兄弟倾力护送。如是,先干为敬。” 既然是康允自己带出来的人,自然敢保证这些人和自己是一条心,所以此话一出,众人立时一个接一个的发声应和,以示与主同心。 看着眼前的景象,康三郎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整个人从心窝子都烧得暖了起来,当下心情大好,与诸人一道划起拳来。 小店里顿时笑闹声一片,为这个寂寂冬日带来别样的热闹与温暖。 相比于广阳镇小店里的热闹,如今的秦府则要安静地多。 虽然嘴上心上八卦了点,但秦家的仆从手上却是个个不慢。经过一上午的忙活,祭堂里的白幡冥帖长明灯,还有一路的引魂灯灯笼等物,此时都完完全全不见了踪影,一切都在午时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梅园里,桂枝亲自布菜,将三碟小炒两盘干果并着一小碟雪梅糕放在桌上,又盛上一碗雪参乌鸡汤,放在秦母面前。 一餐下来,瞧着秦母较之前多吃了半碗米饭,那份乌鸡汤也没有剩太多,一旁的苏嬷嬷满是欢喜:“夫人今儿个瞧着好,比平日里多进了些,就该这样才是好呢。” 吩咐小婢女们收拾碗筷,桂枝在旁笑道:“今儿个夫人在园子里走了走,咱们先时还怕着了凉,不想这一走倒走出好胃口来,真是意外之喜。” “是啊,多走动走动,开了胃口多进些食,到底对身子大有益处。”苏嬷嬷附和。 “你们两个处一处可真聒噪,就该照着之前那样差一个出去,落了单儿我才能得个清净。”秦母难得调笑,如今竟顺着她们开始打趣儿,这让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心下大喜。 这两年来,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大夫说让少思虑多宽心,可绕是她们卯足了劲儿都不能让夫人笑上一笑,可如今有了昨儿个晚上那么一出,今天早上又在祭堂里那么一番举动,就在她们以为夫人心中不快时,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哪里不会乐得开怀?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但她们自然不会想到这是由于秦翾昨儿晚上那么一闹的原因。因为昨晚夫人回来整个人都是呆愣的,今儿早上也作出了那番出格的举动,唯一的原因只怕是因为散了祭堂之后,在府里走了小半圈吧? 不得不说,梅园虽是冬日里最盛的景,但看久了终究会腻味,而府里其他地方反倒显得更为别致精巧。所以她们将最大的功劳归于那小半日的散步,此刻也都暗暗道,要是知道这样就能让夫人欢心,早就该好死赖活地拖着她在园子里走走散散心才对,也省得这两年在梅园里足不出户,没得憋坏了。 但她们忘了,不管是建康秦家的园林还是西郡康氏的庄园园子,又哪是泽州这小地方的园子可比?见惯了那等恢弘,又如何会对这等小气的园子另眼相待。 按着习惯,午饭过后,秦母在苏嬷嬷的服侍下,照旧去小佛室抄了半个时辰的经。 再回到屋内时,桂枝已经静候在旁,双手奉上一个小小的纸卷。 秦母打开一看,只一眼,便冷笑道:“竟是这么回事啊还真是不客气。” 听闻这一句,桂枝开口问道:“可是西郡那边有什么举动?” “不错。”秦母开口,将纸片递给一旁的苏嬷嬷,看她照旧锁在小铁盒中,慢慢开口,“二哥已经等不及让我回去了。” “二老爷?” “如果不是先时那封信,只怕大哥也是如此了。但如今,他传了这信来倒是想让我承了他的情,顺便借我来和二哥斗上一斗了。”接过桂枝递来的茶,秦母喝了一口道:“只是他不知,自己早已慢了一步。” 想起早上的那封信,秦母的眼睛眯了眯。 父亲来信说差了三郎来接她们回西郡,却让她留意其他的人,路上小心。如今又收到大哥的来信,说是二哥暗里买通了人要阻止她们一家回西郡,而他顾念自己这个妹子和小侄女的安危,让三郎前去接应。 这一前一后各自言说,秦母自然知道哪个更可信。 就是这半日的滞后,让她明白只怕是父亲让三郎来的消息被大哥知道,想要借着自家儿子拉拢这个妹妹。而得了秦翾的警示,让大哥以为原本传闻的儿子变成了女儿,自然威胁性要小了很多。是友便非敌,更何况是一母所生?自然要比二老爷更亲近些。 只是,那信上所说,父亲的身体 秦母的眼睛颤了颤,中有郁色显出。 一声叹息传出二十年了啊 两日之后,巳时刚过,原本阴翳飘雪的低沉天空突然变得高旷起来,显出春日般的湛蓝之色。大片的白云缀于其中,也好似因着明亮的太阳变得如地上的白雪般耀眼夺目。 “郎君,真出太阳了呢!”阿窈一手端着托盘,一手从外推开书房的门,欢快地迈步进来道。 “恩。”秦翾淡淡应了声,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阿舒在旁研磨,亦是一脸沉静。 放下手中的托盘,阿窈招呼道:“小厨房刚做的点心,照您的吩咐,加了味蜂蜜,牛乳也是去了腥气的。” 早在西北时,秦翾便不喜牛乳的腥味儿,但是自从得了去腥味的法子,向来对吃食挑剔的她却偏又对这东西爱上了。只可惜泽州不似西北,虽在北境,但到底是南人的习性,不惯饮食这些东西,所以家里如今专门在马厩隔壁养了一头乳牛。 “您说的可真准,说是今儿个放晴就真真放晴了!天上的黑云也早已经散了开去,湛蓝澄澈非常呢!”看着秦翾净了手,阿窈递上小盘,仍是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纵然这样的情况她已经遇到了不止一次,而且次次都被秦翾说中,但她仍觉得与有荣焉。 “这么大惊小怪的作什么?”秦翾白她一眼,“早就跟你说过,晴雨之道本就有迹可循,人人皆可习得,多观察多分析就能推算,算不了什么大本事。” “这还不算大本事?!”阿窈咋舌,“那您说什么才算是大本事?” “大本事啊”秦翾的手顿了顿,转头看了阿窈一眼:“以后你就知道了。” “爹爹,明,知诸子,识百草,驭马持枪破贼人,翾儿学了这么多,是不是很厉害?” “这些啊,都算不得大本事的。” “那什么才是大本事呢?我知道了!爹爹才是有大本事的人!” “爹爹还没有翾儿本事大呢翾儿要学会的大本事,爹爹学不会的” “翾儿真的会学会么?这个大本事到底是什么呢?”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秦家这一辈,原本就只有你姐姐和你才能学会,但如今,就只有你才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风尘意洗旧人来 “嗖——”箭破虚空,直入靶心,唯余箭后翎羽颤颤。 “果然不能松懈。”秦翾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长弓,接过阿窈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汗。 除了最后一箭入心,先时的箭都零零散散的布于靶心之外。 “您大病初愈,前些时候又耗了心神,力道不够也不足怪,等再修养几日便能和往日一样了。”阿窈宽慰她道。 “你看地上,可有落箭?”秦翾并不认同。 顺着秦翾手指的方向看去,阿窈只见到空旷的地面,哪里有掉落的箭? “箭不落而入靶,这不是力道不足,而是准度不够。这一个月来贪懒怕冷不曾练习,果然生疏了。箭术都这样退步,枪法想必可知。”秦翾说着,朝一旁放着缨枪的地方走去。 果然饱暖思安逸。若是爹爹在,再大的风雪肯定都要将自己早早喊起去练习,不由自己这样怠惰。 “前面的箭虽然有失准度,但到了第七箭您不是照样正中?况且枪法是您最擅长的,曾经可是一人单破六个马贼,一月不练又会差到哪里去?” 阿窈不以为然,在她心中,秦翾就算是一年不碰缨枪,再拿起来也照旧厉害。因为小姐的枪法是西北最有名的老将袁霖亲授,是她打小就学的东西。就像是一个人哪怕一月不走路,也不会忘记怎么走。 “遇到危险,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隔,更何况差了这么多。”秦翾并不赞同,拿起缨枪敛神片刻,专心练起来。 此去西郡一路莫测,必须处处周全,不能有任何失误差错。尤其是性命生死,靠人不如靠己。 阿舒赶来后院的时候,正看见身着棉短打小皮靴的秦翾使枪。 阿窈走到她跟前,问道:“热水备好了么?”每日晨练罢都要泡澡,这是秦翾多年来的习惯。 “恩。”阿舒点点头,“宋叔送契书来了,正等着见小姐。” “也就再一刻钟。”阿窈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滴漏,“时辰快到了。” 这边二人说着话,秦翾很快便练完,走过来见到阿舒,接过她递上来的契书看了一眼,反问她的意思:“你觉得如何?” “街心那家有些贵了,但其余都比预算便宜,也算合适,还有宋叔多购的那家,位置在东街也算不错,值得入手。”阿舒老实答道,“而且,账目上也没有问题。” “那就行了。”听了最后一句话,秦翾点点头,抬头一望高碧湛蓝的天空,道:“铺子里用人你且看着办就好,待会用过饭我要出门一趟,顺道再去铺子看看。” 泽州城外官道上,一行十人扬鞭而来。 接连两日的晴好天气,早已让路上的积雪消得不剩多少,康三郎一行脚程自然快了不少。但消雪的日子到底比下雪的日子还冷,待众人一鼓作气,在中午前抵达泽州城外时,已经各个鼻头通红,眉毛上也结了一层寒霜。 过城门时,一行人还因此被守卫好生盘问一番,生怕这些面色不善的粗壮大汉闯出什么事儿来。 “三郎,我们是直接去秦家么?”过了城门,十人端坐马上不知何去,其中一个大汉向康三郎问道。 “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暖暖吧,就这么去了只怕要被姑姑笑话了。”瞅了瞅众人风尘仆仆的模样,康三郎道。 这话说得众人欢喜,连忙催马扬鞭向前去找酒楼了。 在这灾荒正盛的冬日,重灾的泽州突然来了各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一行人,自然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议论,直到康三郎几人进了醉仙楼,途经的街道仍旧是议论他们身份的声音。 这样的情况,作为泽州府尹的张贺和守城副将的冯龙,自然也在他们一进城门时便知道了,不过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府衙内,原本正在小妾房内听江南小曲儿的府尹大人听闻来报,登时将那唱曲儿的小妾推开,站起身问道:“什么人可查清了?是不是郑玄?” “是十个汉子,当首一个瞧着也就二十岁的样子,其余九人皆是壮汉。至于是不是郑督官并不清楚。” “什么打扮?去了哪里?” “都带着大毡帽,穿着棉衣常服驭马而来,向着醉仙楼的方向去了。”汇报之人忍住没说,那几匹马各个都是好毛色,一看就不像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那个小郎君也是骑马?” “正是。” “那就不是了。”府尹缓了口气,郑家玄郎那可不是骑马出行的人。若真是他,也不会不穿官服。挥了挥手,示意那人下去:“好了,本官知道了。” 想了一想,张府尹又觉察出不对,对着外面喊道:“来人!带人去醉仙楼外盯着!看这些人想做什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要是这些人在泽州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那他可就逃不脱罪责了。 相比于张府尹对前途的担忧,冯龙却对这些人的目的更感兴趣。 “大人,那些马可都是良驹啊!”前来汇报的人止不住眼中的光芒。 虽是南陈北境城池的守军,但军中骑兵也只在少数。 因为劣马太多好马太少,养马的费用与骑兵的战力是完全不能并论,所以南人军中骑兵甚少。能配的起马的,定然都是好马,也都是那些在军中地位不凡之人。 而泽州离南陈与北越边境还有两座城池相隔,所以泽州守城军军中战马也不过二十匹,都当宝一样的照料着,平时都舍不得用,哪知如今一下子竟见到十匹,各个都不比营中兵马差,如何不让这小将惊叹。 “你刚才说,他们要去哪里?”与小将的激动不同,冯龙略一沉吟,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醉仙楼啊。”那小将一愣,这不是之前都说过了吗?副将问这话是要去找那些人么?难不成要劫了人家的马来?想到这里,小将身子颤了颤,听说冯副将没从军的时候可是绿林好汉,被招安然后一路上来的,如今莫不是要重操旧业? “先一句。他们要去找谁?” “找找谁?”小将愣了愣,回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忙道:“秦家,当中一个汉子说要去秦家。” “又是秦家”冯龙的手指在桌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露出一副莫名的神色,“崔垣啊崔垣,你可知道自己托付之人可并不一般呐” 泽州的秦姓人家有数家,但此刻冯龙无须调查,也能猜出这些人要找的秦家是哪个。 与此同时,秦家的马车缓缓地驶了出来。 阿舒和宋和先时已经去铺子里打点交接,只有阿窈跟随在秦翾身后。按着秦翾的吩咐,车夫没有直接去东街看铺子,而是向着西街那边绕去。 马车缓缓而行,秦翾揭开帘子一角,打量着车外的光景。 街上的残雪已经被铲除,被白雪覆盖的屋顶也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些坍塌的房屋前也正人来人往地忙着修葺。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尽管西风仍旧吹得人瑟瑟,摆着摊点的小贩还是卖力地吆喝着,与之前的荒凉寂静完全不同。 秦翾看着这座仿佛活过来的城池,不由弯唇一笑,放下帘子双手叠在脑后在车内躺了下来,闭眼回味着看到的画面。 真好。活着真好。 “郎君想到什么事这么高兴?”阿窈看着她自得欢喜的惬意模样,不由好奇道。 “想到,等老了躺在藤椅上晒太阳也不错。” “小姐倒是想得远。” “想一想总不是什么错。不过要说不远的,倒是有一件事。” “什么事?去东街瞧新铺子?这事儿婢子知道,郎君还是莫要讲冷笑话了。” “不是此事。”秦翾睁开眼睛,看着马车顶,“阿舒昨日跟我说,想留在西郡。” “什么?!她不跟我们去西郡么?这怎么行,这样泽州可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得多孤单!”阿窈惊诧,想不明白为什么阿舒要留下来。 “她怕按着宋和的性子,管不来泽州这边的生意,所以想留下来亲自打点。” “可是,可是小姐舍得么?”阿舒慌忙开口。 在秦府,除过秦翾之外,就属阿舒和她最亲了,不仅是这两年来共侍一主的情分,更是因为当年相似地经历及同样的命运,让她于自己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这话虽是说秦翾,但实是在说自己。 “不在我,在她。” 秦翾缓缓开口,颇带凉薄无情的之意,但却并非真的无情。 因为泽州的生意好或不好,从来就不在她关心之列,所以宋和将来是亏是赚也不是她衡量的标准,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给这些旧人一个容身之处。 于她而言,尊重身边人的决定才是真正的关怀与宠溺。 阿舒喜欢做生意,她便撒手铺子由着她去折腾,没有什么大的差错也就让她自行作主,只在关键的地方指点一二。所以这两年来,铺子里的事情阿舒比她还清楚。阿窈突然喜欢上做菜,她也由着她去,只要别烧了厨房,一切就都好。 如今阿舒想要留下来打理泽州生意,秦翾自然也会尊重她的意思,所以做决定的人,从来不是秦翾。 “我去和她说!我就不信泽州有这么好,能比得上跟在郎君身边!”阿窈气鼓。 人各有志,何必以己度人? 秦翾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闭眼小憩,不再搭话。 马车缓缓向前,转了个弯儿驶出西街饶进北街头的时候,东街醉仙楼内刚好出来一行十人,按着先时打听好的方向,向着秦府驭马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卿何人兮地何为 “朱伯!朱伯!外面来了人要见夫人,说是什么西郡康家三郎。”守门的小厮跑进来,对着朱伯道,面上满是好奇。梅园那位夫人向来不曾露面,前几天才突然出来,怎么今儿个就有人从西郡千里迢迢赶来求见了? 朱伯未与他多言,要去西郡之事只有主家亲近几人知晓,这等守门跑腿的小厮自然不配知道。于是只吩咐人去梅园找桂枝姑姑询问一声,看是带人去前厅还是引人往梅园去,又让人去东街的铺子里找秦翾,自己忙出门去迎人往前厅招呼了。 “郎君刚出门半个时辰,小的适才已经差人去请。三郎君与众位兄弟且先随我休息片刻,一路奔波受累,先喝点茶水暖暖身子。”朱伯在前引路,对着康三郎解释道,带着众人往前走去。 “有劳朱管家,”康三郎向他略一拱手,“表弟既是有事,那也不急,待三郎先拜望姑姑之后再见也成。不过这宅子倒是不错,小处见细致,却又不显小气,是个好地方。” 有了康老太爷的提前知会,康三郎自是知道秦翾的女儿身份,将她当女郎而非是一个当家的男子看待,自然得是先见了长辈,再和她一个女儿家相谈,所以并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什么问题。 但听在朱伯耳中,却颇觉这个康家郎君对自家主子有几分轻慢之感,面上的热情之色不由淡了几分。好在康三郎注意力都在秦家园子的风光上,剩下几人又都是粗神经的汉子,也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同来。 一路走来,曲绕弯折c奇石秀树丛立,虽在冬日,也极富生机。正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等精小处见细巧的布置,引得康三郎不由感慨连连。 “这是我家郎君吩咐人改过的,说是这样的布置养眼也养人。”朱伯笑呵呵道,炫耀的神色中带有几分与有荣焉。 康三郎失笑于朱伯欢喜的老童样儿,却也不与他争辩。 风光养眼,格局养人,都有道理在其中,家宅住所都有自己的讲究。不过秦家手笔,的确不是普通风水相师可比,这份骄傲,也有其道理。 只是不想,当年秦家因此获罪,秦家后人竟然没有让此等技艺失传,也不知是姑父执拗,还是这个表妹胆大。 想到这里,再听到朱伯口中一直念念不停的郎君,心道就是祖父提及略带遗憾的表妹了吧?原以为是个男子,谁知竟是个姑娘家。 想到闻此消息时,卧病在床的爷爷先是吹胡子瞪眼,又突然大笑出声欢喜不已的模样,康三郎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不仅是爷爷,如今就连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妹也兴趣越来越浓。 到底是个怎么样儿的人呢? “郎君前日里刚病了一场,这一路只怕要三郎君多照顾。” 知道秦翾要强,不会主动开口因一人之故而耽误行程。朱伯正一板一眼讲自家郎君前日里受了风寒,希望日后康三郎不要只顾着赶路,也要多顾着自家郎君的身子,却听到康允莫名的笑声,不由灰眉一横,越发觉得这郎君无礼得很。 “咳咳。”康允身后一个汉子咳了咳,也觉自家主子这笑有些不当。 康允回过神来,连忙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只是突然想到一些旧事,朱管家莫怪,莫怪。” 平时日秦翾对底下人宽纵,傲气的朱伯不由嗤声,脾气上来正欲开口,却听有声传来:“可是康三郎君?” 一行人闻言转身,但见一中年女子端然行来,稳重中略显气度,正是秦夫人跟前的大丫头桂枝。 “正是康三,不知姑姑如何称呼?”康三郎拱手行礼。 “婢子桂枝,见过三郎君。”桂枝侧身避过,反施一礼。 桂枝是康家的家生子,虽跟了秦夫人陪嫁,归根结底却到底是康家的人,所以这礼很是认真敬重。她看了朱伯一眼算是招呼,又对着康允道:“外头天冷,夫人身子单薄,劳烦三郎君跟婢子往梅园相见。” “一切听凭姑姑安排。” 康三郎点了点头,转身对着朱伯道:“适才是三郎失态,还望朱管家见谅。如今既要去见姑姑,还得有劳管家先安置我这些兄弟先去休息休息。” “郎君不必费心。”朱伯心道,还算有眼力见儿,吹了吹胡子算是应答。 桂枝心中诧异,不知二人之间生了什么嫌隙,却也不好当面开口相问,只在前引路,带着康三郎一路往梅园去了。 马车辘辘地从城中道上驶过,吱呀吱呀倒像是细小的乐曲,连带着枕着手臂横躺车内的秦翾也不由轻声哼唱起来,带着几分痞气。 过不久,秦翾原本闭着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开口问道:“可是快到平宁记了?” 阿窈掀帘一看,点了点头,道:“过了前面的街口就是,郎君可要去那边?” “恩,五州十七县的灾荒,路上定然流民乱匪无数,多些人多一分安全。” 车子照旧缓行,惯了这赶车速度的车夫连连打着哈欠,将马儿赶到了前面街口,转了个弯儿停在了平宁记的门口。 平宁记算得上是泽州城里有名的所在,原是帮人押镖的镖局,前些年换了个主子,招了一批功夫颇好的人物,不仅帮人护送货物,还护送家眷。 随着生意越做越多,信用越来越高,乃至如今泽州城里的富人但凡有什么举家出行的,除了带上自家的随扈,为求稳妥,还会再来平宁记找些人同行。因为平宁记护物送人从不曾出差池,是以如今泽州雪灾,随着大批富户的迁居,他们的生意不仅没有像旁的店铺一般萧条,反倒比往日更加红火。 秦翾在阁楼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平宁记的韩掌柜这才笑着拱手而入,“让秦老板久等了,万万莫要怪罪。” “韩掌柜店里生意好,乃是喜事。这证明秦某没有找错地方,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生气呢?”秦翾也不起身,倚在椅背上,懒散笑答。 但那韩掌柜却并未在意他的无礼,反笑得越发喜感,在秦翾对面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刚摸到杯沿,便猛拍了桌子,震得茶壶盖都抖了抖:“茶都凉了还怎么给贵客喝!” 这一声喝惊得一旁的婢女扑通一声跪下来,又连忙起身哆嗦着将冷茶换了下去。 “啧啧,韩掌柜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剔透一人儿却被吓得梨花带雨惊恐无状。”秦翾反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窝起来。 韩琦听出秦翾话里的调笑,反哼一声:“这些人不懂得礼数,不好生招待你这稀客,可要坏了我的好生意。” 说着,他往前凑了一凑,哪里还有先时的愤怒,倒是满脸的八卦意味:“怎么,这节骨眼上是要跟风走还是又有新生意了?难道你也不看好泽州了?” “有些事儿不得不离开一段时日罢了。泽州乃往来贸易要所,若是可以,我倒想在这地方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必定衣食无忧。福祸相倚,如今瞧着是灾,又岂知不是福?” “啧,你这故弄玄虚的毛病何时能改?”韩掌柜嗤声,对秦翾这般神神叨叨的模样甚是不屑,相识甚久,也没指望他说一句实在的。 “你知我的,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不过如今有事托你,自然得给你些实在的好处。悬空寺南那片空地,若得契机可购了来。” “此话当真?!”韩掌柜登时站起身来。 “骗你作甚?便是骗你,那一块地如今也值不了几个钱,对你也没得损失。” 当年收了落魄的平宁记,以及之后的改造及生意,都是秦翾给韩琦出的主意。就连先时雇人的钱财,都是秦翾借给韩琦的。可以说,若没有秦翾,哪里会有如今的平宁记?又哪里会让韩琦半年便收回了本还连带着还完了欠着秦翾的钱? 再加上这几年秦翾桩桩生意获利,旁的人不曾留心,但韩琦却是时时关注,秦家的生意可是件件都不曾亏本!一次两次是偶然,但次次不落可就不简单了。 如今秦翾能给他这个消息,定然不会是小事,也不会是小利。 “好!我稍后就着人去办!若得了利,必分你两成!”韩掌柜大喜,竟对秦翾之言深信不疑,“你且说,这次需要多少人?” 秦翾并不将他前一句话放在心上。 若是韩掌柜真知道那块地的价值,只怕一分也舍不得让出来了,故而她只答道:“此行甚远,我要十二个可靠之人同行,不顾事物缺损,只护人身周全,后日就要出发。必须绝对可靠。” 说到最后一句,秦翾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韩掌柜感受到他的郑重,收了笑意,仔细想了想道:“十二个人怕是不行,后日能行长途的只有七人,而且价位,都是不低。” “钱之多少不计,护得住命就行。”秦翾打了个哈欠,默默一算,道:“也罢,七个就七个吧。” 出了平宁记,一直惊诧却不曾得空言语的阿窈终于问出了心中疑问:“郎君,这次真的要这么多人?” 平时若有外地州府的生意,秦翾最多也只带两个人而已,如今竟开口就要十二个!此行当真有如此危险? “同行皆是弱流女眷。”秦翾只留下一句话,便掀帘上车。 荒年人心涣散阴险突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那些人若能不起旁心,真能护送她们安全抵达才好。 “哦对,郎君刚才告诉韩掌柜的那片荒地,有什么秘密?”阿窈又问。 “知道的人多了,就算不上是秘密了。”秦翾闭眼不语,“出了平宁记,连我都必须要忘记那块地里有什么了。” 忘记,才能不觊觎。 不念他人钱财,不言他人之密,亦乃商道。 梅园内,秦夫人拍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康允的手,感慨道:“当年我嫁人的时候,你仍在襁褓之中,不想如今竟生得这般大了。” “听爷爷说,当年三郎最粘姑姑。”时至今日,儿时的印象已然全无,康允仍旧笑与秦夫人道。 “可不是么!当年三郎君可是撒了夫人好几泡尿呢!那时候夫人还是未出阁姑娘,为这事儿还哭过好几回鼻子呢!”一旁的苏嬷嬷想起往事,也不由跟着笑道。 “就你记性好!”秦夫人佯嗔,笑着白她一眼,推过桌上的点心到康允面前:“新做的雪梅糕,今年的新雪新梅,尝尝可还喜欢?” “多谢姑姑。”康允道谢,拿起一块尝起来,“鲜嫩清香,软糯不腻,真是好手艺!” “喜欢就多吃点,还多着呢!”秦夫人欢喜,看着康允吃着,却又叹了口气道:“唉,二十多年不曾相见,也不知父亲和大哥可还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善舞长袖有信言 康允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又擦了擦唇角,这才开口道:“父亲一切都好,只是爷爷姑姑想必已从信上得知,老人家的身子,已经不如从前硬朗了。” 康三郎这话说得巧妙,点破却又不点破。 接人是一回事,但人是否如旧,故心是否不改,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听出了话中那层防备,秦夫人握着康三郎的手仍是紧了紧,面上忧思真切,当中的紧张关切不似作假。 康允看在眼里,不由安慰道:“姑姑莫要担心,爷爷习武多年,如今身子纵不如往日,倒也还算硬朗。只是您也知道,人老了就容易念旧,想着家室和谐儿孙尽皆承欢膝下才好。三郎自小跟着爷爷长大,老人家念叨最多的就是姑姑,虽然面上冷酷,但心里到底挂念地紧。时隔二十载,爷爷如今终能放下面子,让三郎接姑姑回家,姑姑也当对旧事释怀。但至西郡,便可化解前嫌旧怨。” “你说的是,原是因着夫家获罪,恐家中受牵累便不再往来,但父亲仍旧暗中接济帮扶,之后翾儿胡闹,难免会让父亲心寒。只如今翾儿也大了,摔过跟头也知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难得父亲愿意原谅。”康允推心之言,不由勾得秦夫人叹息连连,想起旧事莫名带了几分怅惋之感。 康三郎先时在院中便对秦翾生了兴致,一直想着要如何开口提及,这时听闻秦夫人说起,遂顺着话头开口问道:“姑姑口中的翾儿,可是信上提及的羽表弟?” 秦夫人之前便在信中同父兄说过秦翾的女儿身,是以也不奇怪康三郎知道此事,于是点了点头道:“正是她。只是这孩子性子野,自旧事之后,便扮作她兄长行走在外,这几年也得亏她,这个家才不曾散。” 说到这里,她才注意到秦翾及至此时都未出现,不由横眉:“郎君呢?有客至,她怎么连出来见一面都不肯?” 与此同时,东街秦家新收的铺子里,跑腿小厮也对着宋和急急问道:“宋管事,郎君呢?家里来了客人,朱管家让我来请郎君。” “什么客人连朱管家都不够招待的,还要专请郎君才行?”宋和正在和铺子里原有的伙计们交涉,听闻这小厮的话,不由诧异,顺带着看了一眼一旁核对账本的阿舒。 “说是西郡什么康家的郎君,叫什么小的也不知,来了有好些人呢!”小厮挠挠头,弓着腰对对宋和答道。 “西郡?”一直低头不语的阿舒此刻却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一双宁静清亮的眸子看着那答话的小厮。 按说阿舒乃是秦翾身边的大丫头,便是朱伯和宋二人都得对着她恭谨敬重,小厮来答话也当是先禀告阿舒。但府中之人都知郎君跟前的阿舒姑娘性子冷淡孤傲,小厮哪敢与她搭话?所以来时直接与宋和言说。 谁曾想,平日里连他们这等人看都不看一眼的阿舒姑娘竟专门对着他问话,这可乐坏了小厮,对上阿舒的眼睛晃了晃神,喜滋滋地笑着反忘了回话。 一旁的宋和看在眼里,登时不悦起来,只觉这小子当着铺子里外人的面丢人现眼,抬腿上去就是一脚:“问你话呢,傻乐呵什么!还不赶紧回姑娘的话?!” 那小厮被这一脚踹得跌到一边,回过神来忙顺势伏在地上,颤颤道:“回阿舒姑娘和宋管事的话,正是西郡,正是西郡。” 阿舒眉头皱了皱,合上面前的账本,对宋和道:“烦请管事去门外看看,郎君的马车可过来了?” 言罢,又对那小厮道:“你且先起来回去回话,郎君此刻不在店里,待他过来我定依言告禀。” 小厮见阿舒不曾怪罪,反倒纡尊降贵和自己又多说了几句,闻言忙忙起身,满面欢喜地连连施礼,自往秦府回禀去了。 却说马车行的缓慢,秦翾从平宁记出来的时候,小厮刚从街心铺子赶往秦府,是以阿舒和宋和二人等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工夫,才瞧见秦翾的马车缓缓驶来,最终停在了门前。 不待秦翾下车来,阿舒便上前三言两语说明状况。秦翾闻言,对着她叮嘱几句,连铺子都不曾进,车夫就已经扬鞭。 因为家中有客,自然不能再如来时那般悠哉,是以不多时,便到了家中。 那厢秦夫人与康允正在说话,桂枝从外面进来,对着秦夫人福了福,请示道:“夫人,郎君回来了,您看” “既回来了,还不让她赶紧过来?”秦夫人皱了皱眉,截住了桂枝后半句话。 桂枝会意,退出屋子,不一会便领着秦翾进来。 挑帘的那瞬间,原本有些暗的屋内突然亮了亮。 康允自桂枝回禀之时,便一直留心将目光放在门口,于是此时秦翾掀帘而入的举动,便毫无遗漏地映入他的眼帘。 但见一人身着月色长衫,发间只一根羊脂玉簪斜斜束起长发,敛目只如普通俊俏郎君,但抬眼望来之时,那对凤眸里的清凌幽深似乎直直望进人的心里去,巧鼻皓齿面若光华,纵然屋内略显昏暗,但自打此人入眼之时,便似引得一身月华,生生让人移不开眼来。 哪怕只是男子装扮,仍旧让康三郎的心颤了颤,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母亲,表兄。”不用旁人介绍,向着秦母问安之后,秦翾又对着康允拱了拱手,然后不待二人应答,便径直走到另一边软榻上坐下,看也不看秦母略有难看的面色。 “表弟。” 康允对秦翾的兴趣多过对礼数的兴致,是以不像秦母那般恼怒,还礼招呼之后便冲着秦翾笑道:“适才闻说表弟有事忙碌,此刻可忙完了?” “这倒不曾,刚到铺子连门都不曾进,便被唤了回来。” 康允客气之言,作为主家自当同样谦然,谁知秦翾竟是毫不客气地说出这番话来——尽管她所言非虚,但到底像是带着几分抱怨。 秦母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看着秦翾这幅怠慢模样,她眉头更紧,心头怒火不由冲上,但当着康允的面却又不好发作,只能一口饮尽手边的茶水消气。 “那可真是愚兄的过错了。”康允爽然一笑,紧接着道:“不过,不管是无奈被唤回,还是为了我特特赶来,三郎都当作是表弟盛情,先却而不恭了。” 这浑不在意的话一出,原本低头把玩手中茶盏的秦翾也不由移开了眼,凤眸平和清冷地打量着这个带点自来熟,还带点厚脸皮的表兄。 康家三郎自小习武,烈日风沙里打磨出的身骨,没有北越人那般高大魁梧,但却比一般南陈的男子刚硬爽朗许多。尤其是麦色的肤色,比起那些出门便要敷粉于面,以柔弱为美的男子顺眼太多。 “表兄可真不客气。”秦翾嗤笑,就差直接骂这人脸皮厚了。 “一家人做甚么客气,今日我不与表弟见外,来日到了西郡表弟可也不要与我见外,不客气才算是真亲人。”康允顺杆爬,颇有几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味,甚至顺带着鼓动秦翾跟自己一样,学着反客为主。 “既如此,那来日还望表兄多多关照了。”看着眼前这人,秦翾露出一副来日且看的神色来。 而此刻,秦夫人已经喝到第三杯茶水了。 康允此刻终于觉察出这对母女之间有些不对,想到秦翾甫一进来便略带挑衅轻慢的样子,他地唇角勾了勾,当下起身对着秦夫人告礼:“闻说姑姑身子不适,三郎一路风尘,不曾洗漱便打扰姑姑这许多时辰,实是不该。您且好生休息,容三郎先告退,待去掉这一身霜寒冷意,再来陪您说话。” 秦夫人闻言,也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臂歉然道:“该是我疏忽了,你一路奔波还不曾好生休息,反被我拉来说了这半天话,也真是难为你。” “先时还说是一家人,姑姑再这样说,可就真是见外了。”康允笑了笑,又对着一旁的秦翾道:“表弟可得空儿?与我一道我们仔细谈谈上路事宜如何?” 看了一眼笑得如花般灿烂的康允,秦翾眼角微冷,好一副姑慈侄孝的画面,却不知谁才是母亲亲生。 心下如是,面上却仍是要有所顾忌,她施然起身,看了康允一眼,伸手作请。 不动声色赢得旁人欢喜,这善舞的长袖可甩得真好。 出了梅园,站在廊下,看着落于身后的几人,康允靠近秦翾,倾身于她耳畔轻声开口,似是带着几分落寞道:“翾妹妹好似并不待见我。” 温热的呼吸扑向秦翾的耳畔,带着男子阳光般的气息,似戏谑,似挑逗,似亲昵。 “换做康郎君是姑娘,会对这等轻薄之人有好感么?”秦翾抬头,眉头一挑,没有康允预想中的羞躁,也没有被挑破身份的惊讶或者尴尬,反倒平静地依着这个动作这个距离,就那样直直的看着他。 女子如兰的馨香扑面,眉眼间的故意用妆容掩去的风情化作男子的棱角,却又不是刚硬刻板,而是那种似是璞玉雕琢后的精致。饶是如此,仍旧掩盖不住她的光彩与风华,男装且是如此俊秀温美,若是换上女儿家的装扮,又该是何等的娇美撩人? 想到这里,康三郎心下先乱了几分。但对上那双清冷幽深若寒潭的凤眸,方知不可轻薄玩笑。 “翾妹妹可是自打一开始就不客气的。”康允站直了身子,双手负于身后。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表妹一直在故意怠慢,谁曾想如今她却装傻充愣怪起他来了,也真是有趣。 “康郎君先时自说不必见外,如今我不客气了,郎君反倒要自打嘴巴了么?”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巴,好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康允兴致越发被激起,道:“既然表妹也认同愚兄所言,那么是不是该有一事得改改呢?” “何事?” “一家兄妹,自当以辈分相称,虽是表的,但带个兄字,也是好的。”说到最后一句,康允已是满脸得逞,对于秦翾的上钩不掩欢喜。 “那么表兄,是否也可以不要再妹妹来妹妹去了呢?”看着后面跟上来的几个侍从仆婢越来越近,秦翾不由咬牙切齿,“毕竟府上人多耳杂,表兄一走了之自可不顾,但日后还得我来收拾这烂摊子。” 说着这话的某人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烂摊子,其实在自己扮作儿郎之时,就必然会出现的。 “表弟难道也要这样在西郡落脚么?”康允低头看了看脚下,顺势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爷爷请奏朝廷去除秦羽牵连之罪,允他自由行走的旨意可还未下来。西郡可不比泽州这等小地方,远离京都,没有人关注秦家的后人如何,没有人在意罪臣之后怎样。你要明白,到了西郡,整个康家,乃至秦家,都会被千万双眼睛盯着。姑父亡故后帝言女眷宽释不受累,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怎样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却问何事作叨扰 冬日的阳光虽然不够暖和,但刺目的光亮却与夏日无二。 秦翾眯了眯眼睛,思量着康允说的话。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带着几分浪荡轻浮的康家三子,对人对事到底有几分远见,他所看到的问题,比自己还要深上一层。 但是 “表兄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那么想必用不着等我抵达西郡,此事对于康家阖府上下已不能算是秘密了。” 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廊柱上,秦翾亦手负身后,唇角微翘:“这一路行走必多艰辛,还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吧。出了这泽州,待临近西郡,有人想要生事了,却发现秦家大郎不曾远离西北边境,实是由幺女陪着母亲同行,想必也说得过去——您说,是也不是?” 看着秦翾随口诌来的话语,将自己这一路暂作的打算道出,分明是暗指他若不说也没人知道。康允不由捏了捏鼻子,往前走了两步,越过她望着越过院墙隐约可现的几条生得极高的梅枝,说道: “表弟此言正合愚兄心意。既如此,那便早作准备吧,我带来的随从皆是可信之人,一路安危不必担心,你所忧虑之事,也断然不会发生。” 这时脚步声临近,阿窈和几个仆从从后跟来。 “那就有劳表兄了。”秦翾附和道,转身对着阿窈道:“带着表郎君去客房休息,顺便看看还有什么缺的东西。” “是。”阿窈点了点头,上前对着康允伸手作邀道:“郎君请跟婢子来,这边请。” “多谢姑娘。”康允致谢,临了又回头看一眼秦翾,略带深意地笑了一眼,这才抬脚离开。 长廊之上,阿窈在前带路,康允紧跟其后,状似无意地问着问题:“你家郎君平日里都是如此刁钻精灵么?” 阿窈未曾想这刁钻精灵乃是形容女子的话,一听只当是客人以为主子怠慢无礼,忙摆了摆手道:“不是这样的,我家郎君人很好的,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婢子仆从,向来都是宠着惯着的,才不会像旁的人家刻薄对待。郎君今日怕是出去的时候给累着了,这才有些随性,只是断断没有慢待表郎君的意思,还望您不要误会。” 康允知道这丫头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失笑,顺着她道:“恩,这是自然,都是一家人,这些小事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况且她适才已经与我解释过一番,你也不用多心。” “表郎君大人大量,性子可真好。” 好话谁都爱听,康允也不例外,突然念头上来,反问着丫头道:“方才听你说你家郎君对你们往日里可是宠着惯着的,那么不知你瞧着是我好还是你家郎君好?” “自是我家郎君好!”阿窈想也不想就答道。 饶是康允心有所料,但也不意这婢子答得这般快。 紧接着,只听阿窈开口:“表郎君会容忍身边婢子在自己跟前呼来喝去无礼无状么?会不管怎样都护着自己的人么?会让自家下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无礼待主是为恶仆,不分青红护着自己人是为不辨是非,纵容仆婢为所欲为更是” “看吧,我就知道,您定然不会如此。”阿窈打断他。 “那么你家郎君就会?她那样的脾气?况且,她哪来的胆气如是放纵你们?” “没错,我家郎君会。所以,表郎君您到底比不上我家郎君好。”阿窈顿住脚,转过身来,脆生生地答话:“至于胆气,我家郎君从来就不缺,他也不是放纵我们,规矩照旧有,但是在郎君眼里,我们是人,是活生生的有着自己思想自己和追求的人,他会尊重我们。” 所以,我们也不会盲目的给他添乱,做出什么被人道为放纵之事。 最后一句话,阿窈没说,她就那样坚定地看着康允,似是维护着自己心中无法撼动的至高信仰。 康允看着眼前这小丫头的认真劲儿,还有那副你相信也得相信,不相信也得相信的认真模样,不由揉了揉眉心,颇带几分无奈道:“好个厉害的丫头,我家丫头可及不上你的十分之一。到底是你家郎君跟前的,将她那副样子学了个不离十,你说我这还哪里敢不相信?” 康允这话似是无奈宠溺,但温和中好像也带着几分呵斥无礼的意味。 阿窈闻言,不由吐了吐舌头,屈了屈身子道:“反正表郎君是个大度的,也请别与我这个不知规矩的婢子计较,一路辛苦,还是早点休息吧。” 说着,她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这里就是郎君的房间,热水已经烧好,待会儿就会送过来。郎君若还有什么需要,只用跟侍奉的仆婢招呼声就行,也不必见外。若没有什么事,那婢子就先行告退了。” “行了,你去吧。” 听着阿窈那番仿佛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话,康允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阿窈闻言施礼,果真像避瘟神一般,忙不迭的往竹居方向去了。 瞧见这场面的康允不由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儿,自言自语道:“本郎君长得有那么吓人吗?好歹也算是西郡第二美,怎么一个个的不待见我。”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上前推开房门:“罢了,这南人都喜欢那种病娇柔弱的郎君,只有章筠那病秧子和建康齐瑾那般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人才招姑娘家欢喜。果然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呐!” 与此同时,彬州城里正在暖炉边看书的齐瑾忽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收拾东西的齐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齐瑾跟前:“郎君可是觉得冷?要不要再加点银炭?” “不用。”齐瑾摆了摆手,用绢帕拭了拭鼻头。 虽是如此,齐连仍是给本就烧的旺的炭盆里加了两块炭,红色火光映得齐瑾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多了几分暖意,却也更显疲惫之态。 查看完门窗,齐连摸了摸脑袋走回来,不解地嘟囔道:“怎么回事儿,门窗都关地紧紧地,怎么会有风?” “没有风,咳咳,你每日里查看那么多次,关地那般严实,怎么会有风。”齐瑾合上面前的书,笑着对他道。 “可是,郎君怎的会打喷嚏呢?大夫说了不能再吹风受寒的,否则您的腿疾又要加重了。”齐连仍是想不明白。 “你呀。”齐瑾无奈地看着他道:“好了,莫要想太多,这双腿到底如何我还是知道的。一路走来行走与常人无异,连遇上好几日大雪天都不曾发作,更况只如今这几日消雪?你瞧瞧自己如今锢着我不容我出门,莫不是怀疑季先生的医术?” “郎君可莫要再浑说诳我了!”齐连摇着头,一副我就是不信你奈我何的模样,油盐不进到齐瑾一双巧嘴无处下口: “季先生医好了郎君的腿,可谓神仙在世,齐连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心生怀疑?先生远在北地,虽确确不曾言说您近日不能出门,但他当日着实说过您不能再受寒了。前几日冬雪您不听我的,到如今可是不得不听了。” “你倒是好记性,他的话记得那么准,偏生忘了谁是你的主子,忘了你最该听谁的话。” “郎君生气就生气吧,反正我不会让您出去。”齐连一个反正,顿时让齐瑾所有的心思都落空。 若是先时,齐瑾说出这番话来齐连或许还会相信,由于他的威胁或是对他的尊重做出让步,但是前天晚上他入梦之时手按膝盖眉头紧皱的熟悉画面被齐连看到后,所有的威逼利诱就都没了什么用处。 “罢了罢了。”齐瑾摆摆手,用夹子给炭盆里的炭火翻了个个儿,又将身上的狐裘大衣解下放在一边,“你还是快先收拾东西吧,我不出去就是,不出去就是。” 岂知他的举动落在齐连眼中,又引来一阵念叨:“郎君您小心着凉,若是” “你家郎君要再这样闷下去可就不会是着凉而是中暑了。”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传来,伴随着开门关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解下自己的外袍随意搭放在一旁,凑到炭盆跟前,盘腿坐在齐瑾对面。 看着齐瑾身边的厚大狐裘,那人不由笑出声来:“小连子,你要是再把你家郎君这般养下去,只怕他没被冻坏反倒先被闷坏了。” 齐连即使背对着门口,也能猜出来人是谁。能这般随意出入郎君屋内还如此出言无状的人,试问除了郑玄还会有什么旁的人? 将那狐裘拿起,齐连撇了撇嘴,却到底是只给齐瑾盖住了双腿,不至于将整个人罩在下面,只听他道: “若不是郑郎君整日里的邀着我家郎君外出,小的自不必这般忧来愁去。” “哈哈!阿瑾你听,你家的小子这是在怨我了。”郑玄大笑两声,转而对齐瑾扮作一张苦脸,装作一副委屈模样。待得到一个白眼之后,他才咳了两声,肃了肃面容一本正经对着齐连道: “我说小连子,你这么说可是不对的,你家主子要是自己没那个念头,我便是拖着他也拖不出去。说到这里,我可得好好给你说道说道:须知人生在世本就苦短,就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且尽欢今朝才好。像你这般规规矩矩事事局促跟个和尚一般,怎能明了红尘俗世之好?只是你自己愿意像个无欲无趣之人也就罢了,可莫要让你家郎君也变得此般,哪里还有传说中” “行了,跟个孩子家计较什么。赶紧收起你的那一套,可别带坏了我家齐连,不然当心我赶你出去。”齐瑾笑着挥了挥手打断郑玄。 这厮每次来都要欺负戏弄齐连,可怜他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每次都要听这些浑人浑话,若是不能茁壮成长可怎么办?齐瑾很是忧心。 然而某个始作俑者却反而倒打一耙,仰天长叹道:“主仆二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天道何存天道何存啊!” 看着眼前这人一副撒泼耍赖的泼皮模样,靠坐在一边的齐瑾满脸好笑,抬腿就给了郑玄一脚,见他顺势仰躺在厚厚的地毡上,哪里还有平日倜傥风流的样子,齐瑾不由笑骂道: “该让建康那些小姑们好好瞧瞧这样的郑二,看以后还有谁会浑说什么‘吾爱郑郎君,风流天下闻’的疯魔话。” “非也非也,十三,你这番出去游历的太久,可能不知建康的小姑们早换了口味,她们喜欢的再不是你这般清清冷冷拒人于外c似居于空中高阁不能触及的仙人郎君,反倒是我这般红尘中打滚可说可笑的真儿郎才对她们的喜好。你若是再不回来,只怕我就要抢了你的风头,成为建康第一郎君了!” “那些虚名本非我所意,你喜欢自拿去便好。”齐瑾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从一旁的果盘里取过一瓣橘子,“只是若我没记错,你当年可是排在第四位的,那么可有把握将楚家和秦家的那两个小子比下去?” “你怎能将那两个俗人与我相提并论?!”原本躺在地上架腿晃呀晃的某人此刻突然猛地坐将起来,狭长的柳眼瞪得圆大,带着满脸的不屑与轻视,待看见齐瑾手中的橘瓣,瞬间满面贪婪,忙凑上去直接将桌案上的盘子都掳到怀里来。 看着某人这副毫无风度可言的举止,齐瑾试了试手,将绢帕扔到一边,淡淡开口:“行了,别再扯这些有的没的了,玩也玩了,吃也吃了,还是老实说吧,你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 “没听过一句话么?过慧易夭。你可别这么聪明,笨点才好。”郑玄一口一瓣橘子,吃得开心,直到最后一瓣下肚,这才敛了神色不再疯癫,开口道:“真要先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情深留友主仆别 “恩。” “要这么急吗?何不待我办完这趟差事一同回返?你我分别数年,这才刚见面多久,你倒一点也不在乎,真是个性凉的。” “也不是急,只是当初因雪封路不得通行,如今天气晴好官道已通,我自然没有再留的道理。至于凉不凉,你也说了,这趟出来是奉了皇命办差,我一个闲散之人何必去沾惹这些事,没得连带着你也让人诟病。” “谁敢多舌!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这话可真意气了。好意我领,不过你知道,齐家十三是不会站队的。”齐瑾笑了笑,淡淡开口,不惊不怒,点出郑玄一直未曾道出的心思,紧接着说道:“况且,我如今还不想回建康。” “你都离开都快两年了,难道不赶着年节回去?据说你们家那位老太太瞧见楚家小子都有了小儿,整日念叨着也想抱重孙呢。” “那我不是更要躲着了?”想到家中那位祖母,齐瑾面上不由苦笑。 “嘁,若连这点子事都解决不了,那你就真不是你了。”郑玄嗤声,表示怀疑,转而又似恍然大悟,神秘兮兮道:“莫非,你是为了躲着秦家那个一直嚷着非你不嫁的小姑?” “蓉儿那丫头不懂事,你莫要以此取笑她。”想起秦蓉,齐瑾的面色略带柔和,翻了翻盆中的炭火,他继续道:“撇开这个不谈,我倒是有事儿问你,你当年不是在西北待了整整四年么?觉着怎么样?恰好我此番从北越归来,对北地风物兴致正浓,闻说南陈西北边境与北越有相似之处,正想去瞧瞧看有什么不同,你可有什么见教的?” 这话一出,郑玄的身子僵了僵。 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容仿佛伴着银铃般的笑声从脑海划过,转瞬却泪痕遍布满是怨恨。西北大漠,弯月如钩,眼前之人面色颓败,身躯瘦弱,浑不似往日那般娇艳如花。尤其是那双眼睛,未料会带给他两年不能排遣的彷如诅咒的梦魇。 “莫要再说什么恩恩爱爱卿卿我我!莫要再说什么但将细水作长情!莫要再提什么红尘同老生死不离!一切都是笑话!笑话!” “你且听着,秦家阿翾此生便是孤老终生,也不会再对你有半分余情!往日便作我无知无识,到头来自取其辱,如今再也不会了” “老和尚说结成的姻缘结无法解开,却忘了再怎么难解的结都终究不敌一刃刀一把火” “你我往日情分,便如此结” 手中红绳断成短节,悉数被大火吞没,再无馨香,再无痕迹。 曾经无比熟悉的凤眸里光芒渐渐敛去,暖如旭阳的温和明媚逐渐暗沉,最终沉静深邃,如幽幽深潭再不见底,映在眼底的火焰彷如幽冥鬼火,燃不出丝毫温度。 向死而生,那里面少了些东西,也多了东西,再不是他熟悉的那张脸,不是他熟悉的那双眼,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翾儿 往事如潮从眼前汹涌而过,连带着郑玄的心也跟着抽了一抽,好似有利刃划过一般。 皮肉触刃的声音似乎可闻,但却已经没有了痛感。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不可追。 “郎君,如今西北可是冷得很!您的身子怎么能受得了!”一旁收拾东西的齐连听到主子动了去西北的念头,连忙出言阻止,转过身来却瞧见郑玄怀里原本满是橘瓣的空盘子。 他登时气得上前,一把抢过盘子道:“郑郎君,我家郎君还没吃几个呢!” 手中的东西被不意抽走,郑玄一时失神,竟似疯魔一般想要伸手夺回,抬眼看向齐连的目光中也满是狠厉。 他伸手点在齐连臂弯,疼得齐连顿时五指松开,眼见盘子将要落在地上,却被郑玄稳稳接过。 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触感,让郑玄愣了愣,但待他看清手中只是一个光洁的盘子时,面色便有些尴尬和难堪。 从夺盘到抢盘,一切发生的太快,等到齐连回过神来的时候,郑玄已经将盘子递向他,换上先时的浪荡模样:“怎么样,本郎君的身手可好?要不要考虑拜师学学艺?” “不要!”齐连干脆利落的拒绝了某人,而后一把抓过盘子放在远处。 郑玄笑了笑,状似无意地抬起左膝将身子靠在其上,伸手按在心房,难得没有再继续玩笑,他转过头对齐瑾道: “小连子这话不错,西北太寒太远,万一有什么事儿我们也照顾不到。尤其是那里两年前还生过暴雪,如今又逢五州雪灾,气候更是寒了不少,一直在外对你的伤也不利。如今虽然已无大碍,我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你需要多多注意才好。” “他如今整个儿和老嬷嬷一样,你居然也这般了。我知你们好意,不过我虽有些腿疾,却也不是一个废人,这身子如何,我自己再熟悉不过。你是知我的,七十三断没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这话说得欢喜和气,却也带了几分傲气。齐十三是何等人物,那是整个建康连年不断的话题,是名士榜上居首的风流,是皇家女儿都想要嫁的如意郎君。纵然先时因为外出生了腿疾,仍旧不能掩盖他夺目的风华,不能抹去他耀眼的风姿。 这种人,如何能接受旁人的怜悯与同情? 郑玄自知误言,但关切之意不假,是以思索一番道:“那这样如何,你若实在喜欢北地风物,我南陈除了西北不还有个西郡么?细说来,那边的习俗民风倒是比西北更近北越,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这个好这个好!西郡康家豪强出身,祖上本就是北地人物,那里又不比西北苦寒,想必有另一番滋味,郎君我们就听郑郎君的提议如何?”一旁的齐连闻言,连声应和。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齐瑾听罢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不过仔细算来,康家当年不是有个女儿嫁给秦家了么?后来秦先生因阴阳之祸被贬西北,倒是有些遗憾。先生学识渊博,乃是建康当年有名之士,只可惜殁于雪灾。你当时在西北可曾有缘相见?” 齐瑾不理政事,对朝堂上的事情也不关心,郑玄回到建康之后也未曾对人提起过与秦家的渊源,所以齐瑾对此不知,这话问得也坦然。 他只知道郑玄好似是因为帮着西北民众挨过了那场雪灾,之后便有了官位。而如今五州大雪,朝廷继续委任他作为督粮官,与此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齐瑾不曾料到,他这话甫一出口,便让郑玄的神色又生一变。 摇了摇头,郑玄努力将脑海中复又现出的画面甩开,齐瑾终于发现他的面色有些苍白,不由问道:“怎么了?身子不适?” “无碍,想是在你这屋里待的久了,被炭火熏的人发晕。”郑玄搓了搓脸,顺带着撑臂起身道:“我出去凉快凉快醒醒脑。你若真要走,定好日期告知我,我为你践行。” “好。”齐瑾看着他点了点头,望向郑玄迅速离去的身影,面露思量。 门再度被拉开又关上,这时齐连嘟囔的声音传来:“明明是上好的银炭,一点子气味和烟尘都没有,我家郎君这样闻不得的人都没给熏到,偏就熏到了你。” “莫要无礼。”齐瑾微斥,皱了皱眉,思索起适才所见那些反常画面。 过了一会,他看着齐连道:“你既不想去西北,那我们就去西郡好了。那边虽也在西边,到底比西北苦寒之地和暖些。” 齐连这些年一直随侍齐瑾,主子去哪他便跟着去哪里,只要那些地方对齐瑾没有坏处,对他来说就一样,也并没有什么所谓。所以闻说不去西北苦寒之地,齐连欣然点头。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世间的事向来便是如此。迈出门外的郑玄想要排遣故去的忧虑,而泽州秦府,阿窈则想要解决眼前的难处。 阿窈赌气一般噘着嘴口中念念:“为什么就不能一起走呢难道姑娘对我们不好么泽州这个破地方到底有什么好” 一片又一片的竹叶被她扯下,不多时便落得一地碧叶,在她脚下铺开一大片,直看得院里服侍的洒扫丫头心抽搐。 书房内,秦翾细细地翻了翻面前的账册,看着侍立一旁如冬梅冷峭的阿舒,开口道:“账做得很好。” “谢姑娘赞。” “你既已经决定留下,那泽州的一切都随你打点,宋和为人温和,当不会出现欺主的情况,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不用顾虑太多。若是倦累了,再来西郡也可。” “姑娘偏爱,阿舒不胜感激,此生甚愧不能随侍姑娘左右,但您请放心,婢子定将泽州府的生意做好,否则无颜面见姑娘。”俯身于地,面贴双臂,阿舒对着秦翾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你知道的,我不喜逼着身边的人,所以只一句叮嘱:莫要苦累为难自己。来日再见,我只愿见到比今日更好的阿舒,旁的都不重要。这样,我才能无愧于阿姐九泉。” 坦然地受着这一礼,秦翾没有扶她起来,只是安静地甚至淡然地说着自己的期望,手放在账册上慢慢合上,往前轻轻一推,她继续道: “我走后,若是有什么为难处,陈英是个信得过的人,平宁记的韩掌柜我也打过招呼,但毕竟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你自己也得多留些心。新铺子接手,定然有许多事情要忙,你且先下去吧。至于阿窈那里,”秦翾顿了顿,“你自己去和她说吧,毕竟姐妹一场。” 一番话下来,阿舒已然泪流满面,妆容微花却坚毅更甚。她直起身子,站起身来将眼泪拭干,待仪容整理完备,这才拿过桌上的账本,退出室内。 看着门被轻轻阖上,秦翾惯性的用手抚了抚左腕的羊脂玉镯,口中喃喃: “阿姐后日,翾儿便要动身前往西郡,只不知阿兄如今,到底身在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代卿相伴郎君侧 竹丛边,阿窈依旧一片又一片地扯着叶子,相比之前,地上的落叶已经明显厚了一层,边缘的几根竹枝液晶变得光秃。 阿舒踮着脚走过去,偷偷凑到阿窈身后,趁着她不留意,在她肩膀拍了一拍。 正在出身的阿窈惊得身子抖了抖,待回过头来看见面上带着促狭笑意的阿舒,登时白她一眼,顿了顿脚将身子转了个方向,背了过去。 阿舒笑了笑,绕到她的正面,开口道:“好啦,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要不你打我好了?” “谁要打你?如今你可是秦家在泽州生意的大掌柜,我一个小小的丫头哪里敢?” “郎君跟前最得宠的阿窈姐姐,试问哪个人敢得罪?莫说是一个掌柜,便是十个掌柜也不敌你在郎君心中的地位不是?打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若能要你高兴,我今日在这里,姐姐便往尽兴了打才好。” “就是打死了你又有什么用?!按你说的,好似郎君就不疼你一般?所以你是因着这个才不愿意同我们一道去西郡?可是你自己摸着心口问问,就算你先时是跟着大姑娘的,这两年郎君又何时苛待过你?哪次不是待你我一般别无二致?” 听着阿舒那般话,阿窈气急,对眼前这个小心眼的白眼狼很是不满。若不是院内有洒扫的丫头,屋内又有秦翾看书,她早就想扯开嗓子骂醒阿舒了。 一旁洒扫的小丫头看见这边争吵的二人,又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忙不迭的摇了摇头,心中暗道:郎君身边的两个大姑娘都拈酸吃醋到这份儿上,瞅着就要打起来了,自己还是莫要再动心思了。 想到这里,丫头收拾完,再不敢心生歪念,忙拿着扫帚往外去了。 静静地听阿窈说完,阿舒笑了笑,腾开一只手握上她的手道:“我的好姐姐,你要是再摘下去,咱这竹居可就要叫秃居了。” 阿窈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但到底手下留情,放过了一众无辜竹枝。 阿舒见状抿唇笑了笑,但听她道:“先时未曾与你说及此事,是我不对,因为我知你定不同意,怕自己被你说动,这才先禀了郎君。郎君待我的好,我自然与你一般时时刻刻记在心里,若是可以,我也想要一直伴随左右,又哪里舍得与你们分开?” “那你还为什么要坚持留下来?!一切都是你拿的主意,可有人逼着你不让你跟着我们一道?!”阿窈挑眉,瞪着阿舒,像是要看到她的眼里心里,看穿她蹩脚的谎言一般。 阿舒深吸一口气,坦然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开口,说出了这些年来最长的一番话: “没有人逼着我,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当年郎君变卖了西北所有的财物,两年来苦心经营才有这点家业。她念情念旧浑不顾及自己,将这些说抛就抛,留与泽州旧人解决生计,但我心小。我舍不得,也不忍心。我知道如今账目如何,也知道郎君给自己留的银子有多少。便是郎君商才惊人,日后想要借那些本钱从头再来也要费上许多心力。” “如今西郡那边到底是怎样的态度还未可知,若她们欢喜,是我多心了那自是好的;可若是她们见郎君和夫人不得,你们也能挺直了身子硬气说话,大不了再回泽州来便是,犯不着受那些无谓的气儿。” “而宋叔太过温和,不管是生意还是为人,他一直采取中庸之道。但如今泽州正逢大灾,郎君曾说过,如今大雪已了,每每重灾州府,朝廷都会免税赋并带政令照顾。到得那时,所有的商户都会伸直了脖子往前挤,而像宋叔这般中正守旧之人,只怕会吃了暗亏。到时候,郎君的心血都会白费。” “那郎君不知道这些?她会给自己不留后路?会明知这些家业终要败掉还眼睁睁看着不做举动?”听着阿舒这番话,阿窈有些不可置信,但是她心中却隐隐有些觉察到什么,声音竟带有几分颤意。 “跟着郎君这么多年,她为人处世的性格你还不了解么?郎君待人宽绰纵容,钱财之事,向来不会放在心上,但却不是绝对的放纵。她收了好地段的铺子却舍于旧仆,恩情已甚,到底如何经营却由着他们自主,便是将所有的机会与选择都给了他们,这般以鱼渔同授与人,却毫不可惜,便没有指望着这些产业的心思,也断掉了自己在泽州的后路。 这两年来,不管是当年的羊毡c丝绸,还是沿途的桐油c骏马,又或是如今的粮食炭火,郎君哪一次的行事不是将自己逼到极致?成则钵盘满盈,败则身家全无,拼的是气运与眼见,但事有万一,又该如何?我不敢昨想。” “郎君有她的傲气,但我们要帮她防着万一。若我不曾料错,她此番定是抱着和当时在西北一样的心思。” “当年她变卖所有,破釜沉舟带着一众人来到泽州,便是断掉了回西北的所有可能,如今又何尝不是?而且如今,我只怕她此次离开,是想着要奔建康直去的,怕是再也不会回泽州了,所以想要抛掉这所有的东西,权作给旧人的恩赏,却不想自己的日子有多难。” 阿舒顿了顿,紧了紧怀中的账本:“郎君这般做法我不认同,但却不能阻拦,她也有她的道。所以,我要用自己的道要帮郎君守好西郡的生意,这样,不管日后如何,是否能照旧无往不利事事顺心,她在外面受了委屈,泽州总会有一个家,这里总会有人准备好暖炉美酒待你们归来。” 阿舒性子浅淡,但多年相处,细致的心思和骨子里超乎寻常的执拗与坚毅却是像极了旧主秦瑗。这番话说下来,就连阿窈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但与阿舒的方式不同,她能做的,就是陪伴,就是在秦翾身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再让她一个人。 抬起头努力将眼里的泪水眨去,阿窈转过脑袋看向另一边的天空,克制着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往常一般自然:“反正你就是想在泽州过好日子,那就由你过好了,不过你可别偷懒,我可是会抽时间回来查看的!还有,” 一把抹去面上的泪痕,阿窈转过身来,瞪了阿舒一眼,不满地埋怨道:“你今天的话可真多!” “那我”阿舒吐吐舌头,正欲开口,却觉脖子一勒,被人紧紧抱住。阿窈将脑袋埋在她肩膀,哭噎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郎君。” 言罢,竟是又推开阿舒,转头远远地跑开了。 “”阿舒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到阿窈刚才那句话,面上却渐渐溢出不好意思的笑来:“好像的确是多了些” 那么,至少为了我难得的多言,也请你,务必代我好生照料郎君吧。 启程的日子定在后日,收拾准备的时间也就只剩下今明两日。 按照秦翾先时的设想,为了一路轻简方便,也为了少些麻烦,加上阿舒又要留在泽州,最后同行之人就只剩下秦母带着桂枝和苏嬷嬷,以及朱伯和阿窈,加上她自己只有六个人了。再加上平宁记请来的七位随扈,两边的人数倒是差不多,二十四人的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倒是很称秦翾的心意。 那几个平宁记请来的人,秦翾也在校场上一一与之过招,竟也是有些真本事的,这下让她的心也稳了不少。 从场上下来,秦翾正清洗着先时卧枪涂于手上的滑石粉,低头却见一双玄色绣金云纹路的鞋子进入视线。抬起头来果见康三郎那张似笑非笑的欠扁之脸。 “表兄何故如此表情?”秦翾接过阿窈手中的帕子,仔细地擦着手,却不再看他。 这种人,越是理会越是自得自满。 “我来了许久了。”康允双手环胸,闲闲道。 “表兄好兴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怕被见到么? “不想表弟有这般好身手,若是在西郡,定能惹得那些正日间居于室内只知绣花的姑娘们鲜花香帕不断。”带着几分好笑,康允凉凉道。 且不说建康士族对于女儿家的教养,便是那些男子都仍旧保持着以白净纤瘦为美的传统,视舞蹈弄枪为野蛮粗俗。哪怕是以粗野豪强著称的西郡,也只有男儿有着习武传统,姑娘家都不被允许出现在校场等地。 不管是康家当年最受宠的女儿,也就是秦夫人,还是如今这一辈儿的姑娘家,为了能嫁个好人家,都是按照建康那些名媛来教习的,便是大声说话也不被允许。 所以自打一开始闲晃到此,瞅见秦翾挨个儿单挑那几人,康允便有几分诧异。尤其是看到她只是很明显的因为缺乏实战而战败,他的惊异更甚。 再怎么被谪戍西北,四大世家之一秦家的女儿也当是作为最尊贵的闺秀来养。秦翾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不会诧异,但这般顺手熟练地将一杆缨枪舞得生风,就着实让人惊叹,感到难得了。 但他却并不想表露自己的钦佩与欣赏,是以话到嘴边就出来这般好似挖苦取笑的言辞,听上去就像是在讽刺秦翾如同真儿郎般粗蛮,缺乏女儿家该有的温和细腻知书达理。 “那么想必表兄在西郡因此收到过不少香帕鲜花了。”秦翾冲他随意抱拳,还击回去。 以气度风采受迎,那是名士;以蛮武受捧,那是莽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未知左手亦为威 倒真是一点儿亏也不吃,真真毫不客气。 康允失笑,这丫头倒真是个有趣的。 “我西郡的女儿家都是有见识的,知道保家卫国是靠那些冲锋陷阵的勇士,而非只知空谈走路都不稳当的士族。”说出这句话,康允带着几分傲气,也带着几分自信与激昂,虽然不可否认有他自夸的成分在,但还是有几分道理。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之上者。与其拥有蛮武之力,不若有一颗灵光的脑袋瓜子好使。” 秦翾忍不住开口讽刺,但于口舌之上报私仇是一回事,论及时事却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她继续道:“不过如今建康那些人都被米虫蚀坏了脑袋,只好由着那些靠力气吃饭的人浑打几个外敌来撑撑脸面了。” “哈哈!这话虽带着几分意气,却也实在有趣!”康允不由大笑出声,看了一眼旁边的兵器处,开口邀道:“表弟可愿与我比划一番?” 这话一出,一旁一直斜眼瞪着康允的阿窈气道:“你这厮!莫不是想借此欺负我家郎君!怎么就没个在别人家做客的样子!” “你这小丫头,就这么对你家郎君没自信?看了这么许久你还不明白么,你家郎君根底好,若说功夫未必会比那几人差,但是为什么会输给那几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缺乏实战经验,我与她不过互相切磋,点到为止又会伤到哪里?” 康允没好气白了阿窈一眼,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婢女,这丫头叽叽喳喳的可真聒噪。这般想着,走到一旁的兵器槽中抽出一柄剑来,在手里掂了掂,感受一番,才走了过来。 他边走边看着主仆二人道:“我之前已经都说过了,我在这里不把自己当外人,你们来日到了康家也莫把自己当外人。不管旁人怎么说,同我这样厚着脸皮就好。” 说完,他挑眉看一眼秦翾,似是在说敢来么? 秦翾听完他那带着几分狂傲与自黑,却又着实让人觉出几分暖意的话,又瞧见康允这幅样子,复拿起放在一边的长枪,率先往场内走去。 但嘴上还是抢白道:“知道自己脸皮厚就好。” 跟在她后面的康允轻哼一声作答,待互相见礼,便直直刺出一剑。 这一剑虽简单,虽直白,但却胜在占了先机。对战之时,生死之间,占据先机便占了活的机会。这不是简单地过招切磋,而是仿实战的真实对决。 秦翾明白康允是着实想帮着自己提高实战经验,也凝神敛息认真对待起来。 眼见长剑袭来,秦翾踏地而起退后几尺,移动间却是往斜后而非正后方掠过,待拉开距离,正好偏过几度挽枪从旁斜刺而出。 长枪正要从下挑上剑身,卸掉康允手中兵器,却见他右手微转,步子轻移,亮光微闪间,剑身已然避过枪头,砍向长枪杆身靠手三分之一处。 这一处挑的巧妙,虽不好看,却正如直击蛇之七寸。原本长枪最容易使出来力,尖端出也最有威势,但此刻若是被击在此处,不仅力道难使,持枪人的手腕也会被剑上的猛力震到,握不卧得住还是一回事。 但秦翾习枪多年,又怎会如此轻易被击败,却见她唇边挂起笑来,长枪被抛向空中,她竟是背转过身左手接枪,然后背刺而来,逼得康允不得不避开几步。 “你竟然左右手皆可使枪!”康允惊叹道。枪法女子本就不易习得,更况是左手?如今瞧着秦翾不仅使得一手好枪法,看起来她的左手使枪竟似比右手更精更强。 有趣。 剑光再起,仍旧是不怎么花哨甚至带些笨重直接的剑法,但招招都是直击要害,长枪也不再花俏,反倒带了几分凌厉与沉稳,红缨在虚空中舞动,剑光亦是在阳光下掠起道道光芒。 你来我往间,竟已然过去半个时辰。 最后一击,枪剑相撞,二人皆被力弹开,同时向后退出几步,鬓角额间已然满是汗珠。 一旁看得心急等得心焦的阿窈一看场上停下来,连忙跑上前来拉过秦翾,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个遍,急切道:“郎君,您没事儿吧?可有伤到?” “无碍。”秦翾拍了拍阿窈,示意她安心,这才抬起头来看一眼康允。 颇带了几分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你的左手枪使得很好。”康允由衷赞赏。 “你的剑法亦不错。”秦翾也出自真心。 “方才何不对着那些人使出来?”若是她刚才一开始就使出左手枪法,断不会一直败下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些人只是她请来做护卫的,韩掌柜再怎么说信得过,那几人到底也还有自己的思想,她怎能不给自己留上一手?况且“我也只是想要看看他们值不值得我付那么多钱财。” “那么对我,你又隐藏了什么呢?” “没什么好隐藏的,来日方长,日后自见分晓。”秦翾淡然。 看着康允迈步而来,阿窈连忙护在秦翾身前,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你这厮到底要干什么?” “阿窈,不得无礼。”秦翾皱了皱眉,呵斥道。 “呵。”康允轻笑一声,意外地不曾反驳,旁若无人地从阿窈面前施然而过,走到场外的兵器槽处,将长剑隔空抛入,这才转过身来道:“多跟你家郎君学学,不要连人是黑是白都分不清楚。” 怒目瞪着负手踱步悠哉归去的某人,阿窈呸了一声道:“再怎么分不清也知道你是个黑心的。小姐,你说这种人” 阿窈转过头来,见到秦翾满面认真的看着她,刚说了一半的话生生被堵了回去:“小姐” “多看多想,别再这么直莽了。”越过阿窈,秦翾放下手中长枪。 重新洗罢手,看到阿窈带着满面委屈,她笑了笑,解释道: “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日后到了别人家里你这般性子就得收上一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虽能护着你,却到底不能同如今这般了。” “小姐放心,我一定不会给您添乱的。”阿窈急急伸掌立誓。 “这倒不用。”按下阿窈的手,秦翾往校场外走去,“康家那个小子虽然着实欠扁,但比起那些魑魅魍魉,目前看来倒还算君子,日后少不了用得着他的地方,是该客气些才好。” “是,婢子知道了。” “恩。”秦翾点点头,“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 “咱们人少,按照您的吩咐,也就收拾了几样必要的事物,东西不多,已经收拾好了。” 有了秦翾的叮嘱,再面对康允的时候,阿窈果然客气了不少,虽然面上仍带着几分不服气,至少话头上不再冲撞,康允也难得的不曾开口戏弄与她,是以后某人在秦府的日子过得甚是舒坦。 白日里吃吃喝喝,晨间往校场与秦翾切磋一番松动筋骨,白日里再在泽州城内玩耍嬉闹,颇有几分悠哉自在。 原本因为康家十一人来到泽州引起的那番细小惊恐,最后也颓然消声,闻说是亲郎君的祖家前来接母子二人,又见这些人的行径不似那般穷凶极恶的生事之人,府尹大人自然无心再管,撤了兵卫之后反倒将那守城小将招来训斥一番,怪他大惊小怪惹得老爷劳心劳力,罚去半年俸禄后,便不再放在心上,只管软玉暖香去了。 至于守城副将那边,自不会这般肤浅,只半日功夫便得出这些人的来路。 “西郡康家”冯龙看着眼前查得的讯息,若有所思。 军中之人没有不知道西郡康家代表什么,那不仅仅是滔天的富贵,更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军力。虽说康家上下所有随扈加在一起也不过千余人,但这千余人都非是普通的护卫,若要真真较量起来,以一敌十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崔垣与他交托,嘱咐他多帮着照顾那秦家小子,他虽是挂念着,但到底没怎么往心里去,但如今才知这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跶了两年多的白脸郎君竟是个姑娘家,向来闭门不出存在感毫无的秦夫人竟然是西郡康老爷子的独女! 冯龙将纸片紧紧攥在手中,最后拳头落在桌上,却只空余一声叹息:“晚了,晚了啊!” 若是早知此人身份,若是早可结交,那么主子的大计是否能多出几番胜算来?如今人都要走,是真真晚矣。 “崔垣啊崔垣,你这厮你这厮呐”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秦翾行事向来低调,大灾过后百姓的心思也都在自家生计之上,是以当两辆马车并着十几人的护送队伍从秦府出来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两年来秦母第一次迈出府中大门,看着街上三两行人与正在修缮的邻里屋舍,看着那些走街串巷偶尔往这边看一眼的小贩,似乎生出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来。 一旁服侍的桂枝感受到她的变化,开口问道:“夫人怎么了?” “太久不出来,见到这些景象倒有些做梦一般了。”秦夫人唏嘘感慨。 “那夫人就多出来走走,这一路回家可见的人情风物可多着呢!”桂枝笑着宽慰。 “离家二十载,如今一想要回,竟生出几分紧张来,可真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 “夫人这话可不对,如今还没到家中,便生出这感觉来,那来日到了西郡,怕是连下车迈进家门都不敢了。” “你倒会取笑我了。”秦夫人难得剜她一眼,笑道:“到底是老了,当年的气势早已不在了。” “夫人哪里的话,当年那时意气,如今是沉稳,自不可相提并论,但康家女儿的气质却是向来不曾丢的。”说着,桂枝示意一旁的车夫打起车帘,放好小蹬后对着秦夫人道:“天虽放晴了,到底还是寒冷,夫人还是先上车吧?” “好。”秦夫人点点头,在桂枝的搀扶下抬脚进入车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迎相送兮祸倚福 另一辆车前,阿窈正挽着阿舒的手恋恋不舍,只听她道:“你可莫要太过逞强,要是有人欺负你,就一定告诉郎君和我,我们为你做主!” “好。”阿舒浅浅一笑,应声道。同时从一旁的婢女手中拿过两个包裹,递给阿窈,又看一眼垂下厚帘的马车: “这是郎君最爱吃的安食居的薯糕,你们带着路上吃,还有这些,都是郎君爱吃的糕点,我让厨娘又做了些,还有这个,都是郎君喜欢吃的” 虽然先时准备的吃食小点已经足够,阿窈仍是认真的听阿舒细数,接过她递来的东西挎在肩头。 这时,又有声音响起: “窈姑娘,这是我家婆子给郎君做的鞋子,也不知合脚不合脚,只盼着郎君莫要嫌弃。”一旁的宋和也递过来一个粗布小包。 “还有这个,是我家闺女儿画的一幅画,多谢郎君恩赐才能让她有书读” “” “恩,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郎君知道定会欢喜的。”阿窈听着众人言说,连声应是,一边致谢,一边让朱伯和随扈之人收好东西放在后面的车上,面上满是感怀。 好大一会,人群才散开来。 双手拉着阿舒的手腕,看着她微红的双眼,阿窈望了一眼马车道:“你知道的,郎君最见不得这般分别场面,这才避而不见,你的心意她都懂。郎君身边有我照顾,你大可放心。只是日后剩下你一人” 阿窈的声音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许抽噎,她试探着问道:“要不,你跟我们一道走好不好?我们” “不。”反握住阿窈的双手,阿舒摇了摇头,面上挤出一丝笑来,噎声嘱咐:“定要照顾好郎君一路平安。” 阿窈瞧着她这副模样,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这时一直在前打点的康允看着众人将马匹和物事收拾停当,便走了过来,望着阿窈与阿舒相挽,开口问道:“你们家郎君呢?怎地不见人?准备要出发了。” “郎君已经在车内了,待婢子先去问问夫人,若是那边好了就可以启程了。”阿窈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点。 “罢了,还是我去问吧。”康允摆了摆手,往另一辆车走去,顺道小声嘀咕:“又不是再见不到了,何必这般哭来哭去,女人家就是麻烦。” 阿窈闻言正要反驳,却被阿舒按住,温言道:“听郎君的,将这火爆性子改一改,免得在外面吃亏。他说的也对,又不是见不到面了,着实不用这般伤心。” 阿窈点了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那边康允已经折身回返。 示意阿窈上车之后,康三郎走到最前面的大马跟前一步跨上,右臂一挥,道:“准备,启程。” 阿舒向后退了几步,在门前阶下站定,望着缓缓前行逐渐远去的车队,慢慢跪伏在地,她身后的秦府仆从,也随着她动作匍于地面,这番举动引得一旁行人议论纷纷。待知晓这送的乃是灾雪之时施粥施药的秦家郎君时,那些行人也自发地向着那马车的方向走去,想要送自己的恩人一程。 马车内,阿窈看着自打一开始就闭目养神不再言语的秦翾,欲言又止。 马车驶过一会儿,她忍不住终究掀开窗帘往后看去。 此刻阿舒及众仆跪送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反倒是那些一步一步跟着马车走来,越来越多的行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看到这些,阿窈的眉头皱了皱眉,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从南街越过西街,跟在后面的人越发多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被什么聚集起来一般。泽州城守终于发现了异样,就在马车临近城门之时,秦翾一行被拦了下来。 “停下来!你们要做什么!” 为首一人的声音传来,马车停止移动。 秦翾睁开眼睛,开口问阿窈道:“怎么了?” “郎君郎君你看后面好多百姓跟着咱们,跟了一路”听到问话,一直掀帘看着车后的阿窈指着车后颤颤道,瞅着眼前围着的一圈兵卫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秦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后面黑压压一片人群,被士兵挡在队伍之后。 阿窈的声音继续传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就来了好些守卫” “敢问军爷所为何事?我们可是急着赶路呢。”率队在前的康允从马上下来,拱手道。 “所为何事?我倒要问你们所为何事呢!这青天白日的是要聚众闹事么!”那将士指着后面一众人,呵斥道,瞅着这几个外乡人越发不顺眼。 “大人说的哪里话,府尹大人清明治下,我们哪敢有这等心思?”康允一脸哭丧苦闷,倒是如同真的一般:“不瞒您说,我们也不知这些百姓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也不曾在泽州城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以至于要全城百姓兴师动众。” 说着他上前几步,对着那将士央求道:“大人您来的正好,刚好帮我们问问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也好护我等良民安全才好。” 这番话说下来,撇开了自身关系,反倒装成一副无知受害的惊恐形象,看得那将士心中也生出几分怀疑,心道难不成真有什么误会不成? 当下上前一步,对着不远处的民众道:“你们这般聚在一起到底所为何事?!”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秦郎君仁心为民,与我泽州百姓有恩,此番知郎君远行,不知何时得归,我等特来送他一程,愿郎君一路平安。” “郎君与我等有恩,愿郎君一路平安!” “愿郎君一路平安!” “”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长街上回响,这个原因让那将士愣了愣,也出乎康允的料想。他将目光投放在一直未曾路面的那辆马车之上,这才见车帘缓缓掀开。 秦翾从内走出来,下车对着众人深行一礼道:“诸位的心意,秦羽心领了,不过此举非是羽之一人,上有朝廷下有泽州其他商户,实在不敢贪功。天寒地冻,诸位还是且回罢。” “是啊,大家还是回去吧,你们的心意我们郎君都明白,只是我们急着赶路,这大冬天的,外面又太过寒冷,大家冻着可就不好了。”跟着下车来的阿窈也在一旁说道。 但这话一出,人群却更加沸腾热切。康允瞧着这场面,却是对着那将士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人您看,这可真不是我们的错啊。” “”先时有些防备的将士此时有些赫然,但面对这番景象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么多人要是再继续围下去,哪怕不是闹事,只怕府尹大人那里他也不好交代。但若是就这般粗鲁地将人敢开,百姓又会如何看待官府? 正在犹疑间,康允对那将士附耳言语一番,便见那人面露喜色,对康允道了声谢,这才走到后面人群前,朗声道: “我泽州百姓知恩图报之心甚好,但郎君急着赶路不可耽搁,大伙儿家中想必也还有屋舍需要加紧修葺,何不先行散去,由我等代大家送郎君出城聊表谢意,岂非皆大欢喜?” “那就多谢大人好意了!”康允在前率先开口,其余几个随扈也跟着道,秦翾闻言看过来,也拱手施礼:“如此,有劳大人。” “哪里哪里,郎君还是先上车吧,冬日里晚上可不好找地方歇息。”那将士连声道。 眼见秦翾上了车,队里的人又应了那将士的提议,众人也不好再跟着,马车再次启动,人群也跟着散开来去了。 远远地望着那一行人出了城门,再不见时,负手站于醉仙楼高阁窗边的女子对着一旁的人道:“瞧见没?他即便是离开也要摆别人一道。” “他不是在为府尹大人说好话么?” “若府尹真是如此,那便是好话;但很明显,你我都知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这顶高帽扣在头顶指不定要压断了脖子。”看一眼身后已经差不多快要坐满的席座,陈英轻笑一声:“不止是府尹,便是在座的所有商户,只怕为了那点脸面和好名声,也不得不出点血了。” 商人的仁义好名,除了拿钱砸出来,还能有什么旁的法子? 出了泽州城,官道上的旧雪在这几天早已消尽,干净无阻的路面行驶起来快了不少。 康允与五名康家随扈和三名平宁记的侠士在车前开道,车后还有朱伯c五名随扈以及余下的三名侠士。 想到出城之时的境遇,康家几位子弟瞧着马车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不仅是这些人,包括秦翾和阿窈,乃至秦母那几人,都有些诧异。 秦母虽然一直未曾露面,但车中气氛亦不是那般平静。 不过多年来的规矩使然,主子不说话,苏嬷嬷和桂枝二人也不好开口,一路挤眉弄眼倒是变成了干瞪眼。 消了雪的官道平坦而宽阔,加上沿途皆是平旷原野,没有山贼流寇藏身之所,无须忧心安全,所以虽要顾着马车中人,半日间竟也行了甚远。 自打城门那出时,秦母就一直闭目养神,这时刚一睁眼,便望见左右两个老婢互相挤眼,霎时间静下来又浑似一对雕塑。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何必这般吞吐犹疑?这么憋着一路,真当我觉察不出来么?”乜一眼二人,秦母了然道。 “”两人对视一眼,原先藏在肚里的许多话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说也罢,但你们莫要以为百姓迎送之事那般简单。不是福,便是祸。” “夫人此言何意?”桂枝惊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且叙往事莫伤悲 “至恩不过生养救命,生养谈不上,若说救命,倒也算是沾得上边,但若是细论起来,陈家难道不比她早给百姓施粥?况且,她的东西可是搬到府衙里去了,而不是直接送到百姓手中,那么就单凭那么点子草药汁,能让百姓景从欢送?未免太说不过去。” “可是,这般行为明显是帮着郎君啊?”老婢不懂,明明是善有善报的好事啊。人有知恩图报心,送送恩人又有什么不对?难不成还会有什么阴谋? 秦母冷笑,开口道出往事:“当年衢州府尹赵越十载清明,带领百姓修渠引水c铺路架桥,圣上感念欲擢升其入建康为官,但却突然接到奏禀,言说衢州百姓欲为赵越修庙立碑,以念其为父母官之仁善大恩,却不知此举惹得圣上大怒,道赵越恃宠而骄有反叛之心,未过多时,便在赵越爱妾房中搜出其暗通北越的书信来。圣旨道念其于地方百姓有善,原本诛九族的大罪,最终只杀了赵家男丁,一众女眷虽幸免于难,充入司教坊与军营当中,却又有何分别?” “夫人!”苏嬷嬷微沉的声音中带着隐忍:“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过去多年便不能再提么?嬷嬷!赵越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流苏姐姐我还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她怎么可能会与北越相干?那件事分明就是遭人陷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衢州百姓只是想为赵越立碑,宵小添油谈及祭庙,必然拂到那位逆鳞,好一个兵不血刃的捧杀,只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说到最后,秦母猛拍车垫,竟是目带怒火,近年来为人妻为人母所养出来的雍容柔和,在此刻悉数化作还是女儿家时的飞扬与鲜明。 这般模样吓得苏嬷嬷连声示警,顾不得满面泪流声音颤颤,就差扑上去捂住自家主子的嘴巴了:“夫人,小点声小点声外面还有人呢!” 这时,外面驾车的车夫闻见内里声响,在外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不过是不小心摔了杯子。”桂枝忙扬声答道,又转过头来看着苏嬷嬷。 她是作为陪嫁丫头跟着秦母的,对其云英未嫁时的旧事自认并无不知,但如今望见主子这般反常,却满脸茫然浑不知所言是谁,只得看着不知为何面上遍布泪痕的嬷嬷,想要知道其中缘故。 看了一眼仍旧怒气满面,却慢慢安静下来恢复理智的秦母,苏嬷嬷这才慢慢道来:“流苏是我的女儿。” 桂枝登时睁大了眼睛,刚才夫人所言的赵夫人还有被充入司教坊的赵家女眷 “因是家生子,又比夫人大上几岁,便一直与夫人作伴。流苏十六岁那年,老太爷设宴招待赵越,不想他看中了流苏,加上当时流苏也对他生了意,老太爷便恩典流苏跟了赵越,同他一道回了衢州” “那年我才十二,却不想,这一别,竟是永远早知道,我便是拼着被姐姐怨,也不让她出康家门”秦夫人降头转至一边,暗自抹泪。 “夫人,您莫要难过,莫要自责。”苏嬷嬷伏下身子,“这都是命,都是命呐!谁也怨不得谁也怨不得” 看着面前主仆二人抹泪,桂枝心中亦是心酸,忐忑着道:“那流苏姑娘如今” “去了。”苏嬷嬷竟是带着几分释然道:“在赵越被斩的第二天,她便带着我那小孙女儿一道去了去了好啊去了,就不用去那些腌臜之地受苦了” “夫人嬷嬷且注意身子。”桂枝从旁倒了两杯茶水,递了过来安慰道。 一一一一一 “您是说,那是有人有意为之?”另一辆车中,阿窈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喃喃道:“我还以为,泽州的百姓,到底和西北那些牧民不同” 至少,不会恩将仇报,懂得念着恩人的好。 “你觉着后来那对着官兵还敢直状高言之人,会是普通百姓么?”秦翾唇角带笑,看着手中的书册。 这趟出来,旁的什么东西她都没让多带,除了当年父亲从建康带到西北,又被她从西北带到泽州的藏书。父亲说过,什么东西都可以丢,但读书习字不能丢,良心本性不能丢。前者区别于士族莽鲁,后者分说人与牲畜。 先时在西北她性喜贪玩,不爱读书,所学所习都是被逼迫着,从不觉这些方整的书册有什么趣味,但家变之后,方知原来书中趣味,远胜儿时玩笑嬉闹。再加上她天性聪颖,从中所习所得,竟是一日千里,每次都有不同体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忘。如今早已是益字当先,义却不知被抛到何处去了。 万幸雪中送炭的恩赐,却不愁锦上添花的彩头,提防的,不过是落井下石的常态。 凡常人心本无不同,但看如何引导,如何利用罢了。 “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阿窈想不明白。 “我不知道。”秦翾摇摇头,老实回答:“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不管如何,如今出了泽州,对我们而言,没什么影响,但阿舒那边,就看她能否撑过这一阵吧。” “阿舒?!她会有危险吗?我们要不要去告诉她?”一听这话,阿窈眼睛睁得圆大,这可要怎么办才好?她们这才刚出泽州城啊! “不用,生意上的挤兑罢了,他们找不出什么大麻烦来,她能解决的。”秦翾浑不在意,目光不曾从面前的书册上移开。 自己如今被捧到了浪头上,然而不待更大的浪来淹没,却已然抽身离去。府尹大人再嫉妒,也无可奈何;那些泽州商户再愤恨被赶着上架,却也不屑于长久为难,待他们尝到甜头,自然会回过头来感激。 “那就好,那就好。”阿窈庆幸道。 秦翾一直埋头书册,与她不主动搭话,阿窈自觉无趣,只好将车窗的小帘子揭开一个小口,望着外面不断后移的景致。 天气晴好,云白天湛,一眼望去,旷野之上无比辽阔明净,加上略带清冷新鲜的空气扑面,像极了先时在西北那一眼望去,无边无界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景象,叫人的心情莫名的好起来。 阿窈满面欢喜的望着车窗外,越发高兴起来,浑似一个从未出过远门c没见过这般好景的小丫头。 “姑娘不曾出过远门?”这时,一个微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整个人挡去半边视野。 抬起头,望着马上那人,阿窈这才认出此人乃是康允带来的十个人中的一个,叫做康辰的。先时收拾东西装车的时候,阿窈曾与他搭过几句话,是个爽朗好脾气的。想到这里,原本因为被扰了兴致隐隐生出的丧气感顿消,她笑了笑道: “不是不曾出过,只是我家郎君畏冷,从不在冬日里出远门,我们也没有机会出来,因此瞧见这等风致难免有些惊奇,反倒叫郎君笑话了。” “倒没什么好笑话,只是这等光景瞧上一两次算新鲜,多了就该受不住了,姑娘吹了这么久的风,小心冻着。” 康辰是个直性子,虽然也生的俊俏,笑起来带着暖意,但到底不如康允那般能说会道,话一出口便显出几分直楞实在,不过其中的关怀也因此显得更加直白。 阿窈的面不由红了红,一时不知如何搭话,好在冷风吹面,那抹嫣红很快便散。 康辰倒是不觉有什么别扭,骑马在旁与马车保持一致步调。这时看到前面康允的招手,他对阿窈知会一声,便一拍马肚,往前而去。 这时,阿窈才放下帘子,转过身来,却正对上秦翾似笑非笑一双眼,紧接着便有声音悠悠传来:“瞧着是个直楞的,谁知竟是个会哄人的。一张巧嘴将本郎君家养的丫头哄得面若桃花,浑不顾自家郎君还怕冷呢。” “郎君!您说什么呢!”阿窈微微嗔道,面色又红了红,“我这不是怕车里暖炉太闷,把您给捂坏了么” “那你就不怕我给闷坏了?”秦翾板着脸反问道。 “”阿窈越发臊起来,只得满眼委屈地瞧着秦翾,那双汪汪大眼真真是我见犹怜。 “噗,好了!”秦翾终是没忍住,用手中的书轻拍阿窈的脑袋,笑了两声,仰天而叹声道:“果真我是个怜香惜玉的,见不得姑娘家梨花带雨,只能如外间日头暖着你们,扮不得黑面郎君招人不喜。只可惜有人偏生瞧不见我这温柔款款,偏生对那些连名儿都不知的小白脸笑意盈盈。罢了罢了!可怜可怜呐!” 才不是不知名儿呢阿窈心中反驳,但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移了地方凑到秦翾跟前,挽起她的胳膊撒起娇来: “郎君!这话可别再说了,不然给人听到要笑死婢子了呢!况且阿窈可是要伺候您一辈子呢!” 话音刚落,便听外间传来一道欠揍的声音:“你们家主子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一个小姑娘家甘心一辈子不嫁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谁人可免谁人苦 不用看,车内二人也能想到那人抱臂看好戏的懒散模样。 阿窈一气之下,揭开车帘,气道:“表郎君堂堂儿郎,竟然是如此听墙角的无耻宵小!也不怕给人知道了耻笑” 话到最后,阿窈已经说不下去,竟是躲在了那半面未曾揭开的车帘背后。 “不是我听墙角,而是你这丫头实在聒噪,我恰巧走过,声音入耳,难道要怪我耳聪目明?可真真是冤屈死了!——况且,这里也只有车壁,没有墙壁。” 秦翾抬起头来,看到马上的康允,第一个念头是咦,不曾抱臂。第二个念头是,哦,原是要用手扯着马缰绳。下一刻,待看到康允身后的康辰,再看一眼阿窈,秦翾终于明白刚才那丫头怎么突然怂了起来。 不过瞧着康辰仍旧一副爽朗无知的模样,康允又敢这般取闹阿窈,想必之前的话未曾被二人听去,这才抱臂后靠,乜斜着道:“与一个姑娘家说笑有何意?表兄还是说说为何停下车来吧?” “此刻已近晌午,我来问问看是就地之后再赶路,还是撑一会儿,待到前面的镇上再作休整?” “到那边还得多远?” “百里有余。” “不过半个时辰。”秦翾算了下,又抬头看了眼日头,“我倒是撑得住,表兄还是看各位兄弟的意思吧,或者去问问母亲也好。” “恩,那我便去问问姑姑吧。”康允冲她点了点头,驭马而去,留下康辰依旧守在主仆二人的马车外。 放下车帘,看一眼阿窈,秦翾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也就那点儿出息” 比起荒郊,自然镇子更合心意,果不其然,过了不多时,队伍便继续动起来,但是原本一直有个脑袋探出的马车窗处,却只见帘子垂下,不再揭起。 康辰骑着马在边儿上,望着前方已经隐隐有些稀疏林木,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可能是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了吧,他想。 一一一一一 泽州西驿在彬州入泽州的官道上,附近原是几户人家,只因这里乃是两州交界,逐渐成为旅人往来歇脚之地,慢慢发展起来,成为一个半属彬州半属泽州的小镇,也是商人补货的必经之所。 比起泽州城外那些偏远于官道的小县,这里明显繁华,也热闹的多。 当然,不仅仅是那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有拿着破碗行乞于前的乞丐。 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街边几乎每一家门前都蹲着一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任人怎么赶都赶不走,阿窈不由瞠目:“怎得会有这么多乞丐!” “不是乞丐,是流民。”看着遍街的异样热闹,秦翾眉眼里未起任何波澜,在旁淡淡开口,好似见怪不怪。 “流民?” “你忘了,不管是如今的泽州还是彬州,都在重灾的五州之内。” 不见流民,并非无有流民。 “可是,不管是泽州城,还是我们出来的路上,都不曾”都不曾有这么多,这么密集的佝偻褴褛。 “官道离泽州地方县镇颇远,那些人自然不会走官道,官府也不会允许他们走官道。”想到那些粉饰太平,掩耳盗铃之辈,秦翾面生冷意,“至于泽州城,你忘了那日我们在西街所见了么?” 阿窈顿时了然。那日在车中,见到的西街,是满眼坍塌的屋舍残垣,和躺在残破旧屋下不蔽风雪的民众,是了是了怎能因为之后各家施粥施药,放晴后所有的屋舍又都被修葺一新,便忘却先时的那等惨状?忘却先时泽州府的凄凉? 城内富饶犹是如此,又怎能期待地方县镇好到哪里去? 这时,一只皮包骨头的枯瘦老手,端着一只残破的陶碗,越过秦翾,向着阿窈颤颤伸来,伴着虚弱的声音:“姑娘,行行好,可怜可怜老妇人吧。” 阿窈心下不忍,正要拿出钱袋来,却被秦翾出手阻止:“收回去。” 言罢,一个锋利的眼波看向老妇,带着身后那两名冷面的随扈,竟惊得那妇人面露惧意,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安排好一切的康允在客栈内找不到秦翾,走出来见到这一幕,也不看老妇,径直走到秦翾跟前:“进去吧,已经安排好了,姑姑她们正在里面等着。” 秦母进去的早,里间康家众人与那四个大汉已然围成四桌,加上跟着秦翾的那两位,正好坐满。苏嬷嬷和桂枝随侍在秦母身边,却并不见秦翾迎坐上去,反倒走向另一处空桌,闻她随口道:“待会儿还要赶路,无须遵从什么主仆之礼,都坐下来一道吃吧。” 这话说得恩典,也正好掩过母女间的那份疏离。 秦母那一桌因为先时车内之事,也没有什么心情多想,在得到主子点头之后,桂枝和秦嬷嬷也落了坐;朱伯与两位马车夫以及运送行礼的车夫也正好坐满一桌。 于是不用思量,康允便坐到了秦翾对面的位子上。 这时阿窈还没从适才在外的所见中回过神来,刚落坐便开口道:“郎君,刚才为何不让婢子给那老妇施舍,她明明已经那般可怜。” “所以才不能害了她。” 秦翾接过康允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头便放在一边,答道,“外面那么多人饿着,先不说你露财,我们有人护卫,虽不怕小贼,却难防大盗,落于人眼恐生事端。再者,你便是将银两施与老妇,那么多流民看在眼中,又岂不会心生觊觎?难免为她惹来灾祸。” “怎得?太烫?还是不合口味?”康允见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尝,纳闷道:“不烫啊,虽然不是雨前的,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好龙井啊。” “原来如此。”阿窈点了点头,恍然大悟。 待看见康允这幅模样,她不由嗤笑出声,解释道:“表郎君误会了,我家郎君喝茶只爱君山银叶加糖或蜂蜜,旁的喝不惯的。您若有心,还是帮我家郎君叫些白水吧。” “哦,这样啊。”康允看一眼秦翾,小声道:“真是个刁嘴的。” 说着便招来小二要了一壶白水。 这顿饭吃得看起来极为安静和谐,康允难得没有再开口说笑,阿窈也没再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当然,要是除却她时不时探头看一眼窗外,又瞥一眼秦翾的话。 直到阿窈瞧秦翾第八次的时候,秦翾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筷,道:“知道你在想什么,先吃饭,待会儿说。” “是!”阿窈闻说这话,知道秦翾是应允要管了,忙不迭的答应,欢喜地吃起饭来。 对面的康允瞧见这一幕,也期待起来,想要看看她能想出怎么个帮法。 吃饱喝足之后,秦翾放下碗筷,又让掌柜的上来两盘素菜和一大碗米饭。这景象看得阿窈和康允不由有些楞然。 一个心道郎君居然能咽下没肉的饭,一个道这姑娘可真能吃。 秦翾却看也不看二人,也没有料想到自己被这般作想,只招呼那边早已吃完的两个人,示意他们过来。 平宁记为了管理方便,也为了隐藏招来的这些人的身份,统一用掌柜的韩字作姓,加上数字称呼这些人,而此次跟来的几人,便分别是韩四c韩五c韩六c韩九c韩十一和韩十二。 此刻过来的,便是先时跟着秦翾与阿窈的那两人,韩十一和韩十二。 “将这份饭菜送给刚才那位老妪,看她吃饱了,再回来。”秦翾淡淡开口,“记住,不要她硬撑,剩饭也不能给她。” 那两人听了,面上与阿窈一般无二,都生出几分怪异来。 闻说这秦郎君在泽州施粥施药,临了还见百姓相送,如今看来,怎得这般小气?不与肉食也就罢了,竟连剩饭也不与人么?难不成先时的大方都是假的?那两位侠士面上不屑与鄙夷顿生。 阿窈虽然不愿相信,也还是诺诺开口:“郎君” 唯有一旁的康允出生诧异,片刻后便一脸了然。 秦翾看在眼中,不由对他多了几分赞许。 阿窈这厢一开口,不待秦翾出声,便闻康允道:“你家郎君刚才不是说了么?那老妪力薄,有这两位随扈在旁,旁的人必然不敢上前争抢。妪得温饱,与你先时欲施银钱目的无两。不允那人留下剩饭,亦是出于这般考虑,那些人饿过头,为了丁点粮食都会泯灭人性,若是这般,也会为难那妇人。至于与素而不与肉,我却不知为何,莫不是怕那老妇食荤之后,更经不得日后难免的残羹冷炙?” 说到最后,康允也带了几分诚恳的疑惑,望向秦翾。 “前面都没错,至于最后不过是因为那老妪饥寒多时,脾胃虚弱,食用油腻荤腥定然受不住,可能会害她肠胃不适,所以才以素食相施。”秦翾说完,喝了一盏白水,看着那仍在呆愣回味,又一脸钦佩的两人,淡淡道:“再不送去,饭菜可就凉了。” “不想表弟对医道还有涉猎,真是意外,意外。”一旁的康允得了便宜,没话找话。 “这是常识。” 秦翾说完,不再理会他。 上车之时,阿窈又不免看一眼那窝在角落里的老妪,心有不忍。 却听秦翾在旁道:“人各有命,这世间可怜之人多了去了,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看一眼那依旧安屈角落,忝足地晒着太阳等待夜晚到来的妇人,秦翾面露悲哀:“这人间诸事,众生诸苦,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云雨之辨初露探 有了先时那一出,阿窈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她想起在西北的那些旧事,又反观眼前这些不能忽视的流民,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少。 到了无人的旷野山林还好,没什么流民,能让她不见而忘却片刻,但到了休憩补给之处,看着那些或身体残缺,或怀抱婴孩的流民,她的眸色便愈发沉静幽深。 唯一的区别在于,原本会开口祈求秦翾相助,到最后已经惯看了这些,然后尽己所能,不动声色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伸出援手。 康辰也慢慢发现了阿窈的变化,在她需要之时搭把手,二人之间竟也生出几分默契来。二人的善意,感染地其余人也对那些难民生出几分怜悯,时不时的出力相帮。 秦翾将这些看在眼里,对于阿窈的变化,谈不上喜忧。她不知该庆幸阿窈终于长大,终于懂得这些道理,懂得这世间的灰色与艰难;还是该悲悯原本那个欢喜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一去不复返,或是难过这世间有少了一分纯真,多了一个如自己这般的人。 况且,离彬州越来越近,她的心思便越来越沉,到最后,再无法顾及阿窈的境况。 彬州啊,彬州。 想到记忆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想到那曾经无比温和,最后却如冰雪般寒冷刺骨的面容,那原以为已然被仇恨替代的死去的心脏,竟似乎再度隐隐跳动起来。 只是,沾着血,带着伤,淋淋地,颤颤地跳动着。 不敢去看,不敢去听,唯恐听到有人说什么督粮大臣,唯恐那些人提起郑玄的名字,提起他的事。 原来,仍是无法面对啊 攥紧了袖中拳头,秦翾将视线从手中的书册上移开,从阿窈揭开的小窗口,看着远处微显苍茫的高空,天色泛黄,生出沉霭之色。 要起风了 心中有念头惯性涌上,但她终究摇了摇头。 有风,顶多会变得慢些罢了无碍的。 想到这里,她拿过另一册书,重新研读起来。 不管心中怎么烦闷,她每日看书的习惯始终没有改变,尤其是发现看书能够不去想那些苦闷之后,她每日钻习的时间反倒更长。 只是整个人瞧着也愈发懒散,哪怕是面对康允的调笑或是自恋之言,也提不起反讽的兴致。倒是阿窈一直担心她看坏了眼睛,但数次劝阻无果后,也只好作罢,由着她去了。 彬州境内泽州不同。泽州多旷野,无须顾虑山匪之流,但彬州多山丘林木,需要提前打探,才能放心通过。 秦母那一车自打一开始,便不对行程置喙,一切都依着康允的安排来,除却一日三餐吃饭与中途休息,几日下来存在感已经几近透明。 再加上秦翾几番暗示,有意顺着阿窈及众人的意,给出他们出手襄助流民的时间,过了泽州西驿,路上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到了第五日,才抵达彬州城外。 “还有五十里便到彬州城内了,终于可以好生休整一番了!”康允驭马而来,马儿在车前打着响鼻,也似乎带着几分欢喜。 阿窈掀开帘子,这几日相处,这能出力又能出钱还好脾气的表郎君,用他的大方彻底让阿窈变了先时防备的态度。 闻说这话,她难得一改愁容,对着康允笑道:“那表郎君何不快快赶路,好教大家早早儿吃顿好的?” “我倒是想呢,不过康辰带人去前面探路了,”说到康辰,康允看向阿窈的表情多了几分挪揄,“虽近到跟前,还是小心些好。” 看到车内仍旧心无旁骛翻书的秦翾,康允不由开口道:“你这般日日看书,都不怕看傻了?我倒真没见过哪个女哪个郎君如你这般好学,只是好歹别让那死物耗光了天生的灵气。” 闻说这话,秦翾抬起头来,那双幽若深潭的凤眸望向康允,让他竟移不开眼来。康允心下暗叹:才几日不见,这双眼,竟似又幽深了许多,也多了几分蛊惑神秘 他收敛心神,再望去时,秦翾的眼神已然越过康允,往他身后那片天空望去,眼中明净透彻,哪里还有先时的幽深玄妙? 康允摇了摇头,微微失笑,暗道自己想多了。 这时秦翾那带着清冽的声音响起,却只有两人能够听见:“找个地方避雨吧。不出一刻,便有大雨,将延一夜。” “什么?”突然听到这句话,康允有些楞然,正欲开口详问,却听一旁的阿窈急急道: “表郎君,我家郎君说有雨,就肯定有雨的!劳烦您快些找个地方容大家避一避,你们骑马而行,不比我们有马车能够遮挡的。” 康允有几分犹豫,但再看一眼秦翾那明净认真的面容,出口却只有一个字。 “好。” 看着他驭马向前的身影,秦翾的唇角不自知的弯了弯,却转瞬即逝。 一一一一一 看着窗外瓢泼而下的大雨,康允看向秦翾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看来,姑父终究是将那识云辨雨的道术授予了子女,只不知这般,到底是福是祸。迄今为止,那些东西仍旧是不能言说的禁忌,而眼前这人如此毫无防备,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 “怎么了?”感受到康允的目光,秦翾转过头来。 因为示警及时,康允刚与众人找到这处破庙,大雨便滂沱而至,待众人问及因由,他只道是康辰回禀前方有一众人正在滋事,怕不好过。谁曾想竟让他们躲过一场大雨。 众人闻言,只道着实好运气,不多时康辰来到破庙,也与康允口径一致,虽然多了几分不解,到底瞒过了众人。 好在这间破庙有好几间,正好女眷与男丁,主子与仆从分开。因着秦翾乃是男子装扮,只好将就着与康允住到了一间。 秦母自打一开始就淡淡,颇有几分心神不宁,对此也没有心思挂怀,三个知道秦翾身份的仆婢,却也不好开口,最后反观秦翾倒是坦然自若,心中的担忧也渐渐消去。 将捡来的柴火之类堆在一旁,康允熟练的挑出一部分,擦开火石生起火来。 秦翾这时也蹲下身来,帮着递一些需要的东西,瞧着康允轻松燃火,她笑道:“没想到啊,你还是个熟手。” “那是你太小看我了,康家的儿郎怎会是那些娇弱郎君可比。” 轻嗤一声,康允面上自得。又从边上找来几块碎砖和石头,在火堆外围城一个圈儿,他这才拍拍手,满意道:“这就成了,不怕晚上火引出来。” 秦翾支腿坐在对面,难得没有顶回去,只道:“你好似很不喜那些士族子弟。” “一个个身如弱柳,跟姑娘家一样,风吹就倒,算得上什么儿郎?仔细说来,还没你硬气——” 康允坦然承认,顺带着不知是夸是贬的引到秦翾身上,待一屁股坐下来,看到对面某人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蜷起贴在地面的豪放坐姿,不由嘴角抽了抽: “这里没别人,犯不着这般郎君样儿,女儿家还是收敛点好” 秦翾闻言一愣,回过神来竟有几分莫名羞恼,或许是火太旺,烧得她面色有点红。 康允没有注意她的变化,反而望着秦翾的身后,像是看见什么,又起身往角落里走去。 秦翾向着他的方向看去,顺带着收拢了腿,换上一个抱膝的坐姿。却见康允从角落里抱出一些干草,铺在秦翾身后,垫成厚厚一层,这才又坐到自己刚才的位子上。一番动作,自然干净,如刚才点火一般行云流水,秦翾心头生出的异样也因康允这份磊落而消去。 屋内只有两人,雨声伴着轰隆雷声,夹杂着木柴燃烧的霹雳声,雷电的白蓝混合着橙黄的火光将二人的身影投于墙上,又在冷风的吹拂下晃动着,扭曲着,有些诡异,却也显得温暖。 外面风雨交加,隔壁屋内重重的呼吸声也没能传过来,就在秦翾睡意渐起时,康允的声音传来:“今日你那般直言,如何笃定我会信你?” “你信与不信都不重要——”秦翾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呆然,“反正最后都淋不到我。” “” 康允有些无言,这话说得坦然,不留情面,却也说得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是啊,就算是下雨,淋着的也不会是她们,反倒是自己这帮子骑马的大老爷们儿,哪怕备着蓑衣,晚上肯定也是不好受的了。 想到这里,康允摸了摸鼻子,生出一丝庆幸。 但紧接着,他想起什么,似是想要确认一般:“识云辨雨,阴阳之道——你是沿袭了姑父之能么?” 低低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火星炸开一朵花来,在寂静之中听得分外清楚。 “不。”秦翾出言否认。 康允心头一松,不是就好。 阴阳道为今之禁忌,不管今天到底是巧合,还是旁的什么,只要她否认,那么他就相信不是。 然而,秦翾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没由来地噎了一噎。 “我比父亲——能做的更好。” 淡淡的话语里,却带着坚定与自信,康允一个晃神似乎还在其中听到了自得邀功的意味来。 “你就不会低调一点么?这么明目张胆直言而出,就不怕暴露了自己给人知道?万一给自己引来灾祸如何是好?”想到秦翾那直愣愣的一句,再一想当年那场殃及千人的祸事,康允隐有后怕。 哪怕周遭之人都可信,但万一有人说漏了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雨夜漫谈且相邀 “所以那日将有大风我不曾言,昨日午后的小雪我也不曾提及。这几日行来,见你们到底也是有心的,又不忍见你们被雨淋了耽搁行程,这才出言示警。至于暴露,阿窈不会与人说,那么就只剩你一个了,若引来祸事,我也就当你恩将仇报了。” 秦翾诚恳回答,偏生听在康允耳朵中有种居高临下之意,不免让他有些咬牙切齿:“看来我还得好生护着你,不然若是给旁人知晓此事,表妹会第一个怨到我头上。” “表哥的承诺,秦翾铭记于心。”顺杆爬,秦翾充分发挥自己厚脸皮的能力。 这几天相处下来,她不得不承认康允虽然有时候嘴巴欠了些,为人也浪荡轻浮了些,但正经事儿上,还是比较靠谱的。至少如今看来,是真心实意想要接她们会西郡。 这也是她为何敢信他的原因。 反正,自家那位老娘,将这个侄儿看得比闺女儿还亲,先时在泽州便将自己的女儿身卖了出去,指不定日后又道出什么事儿来。 与其如是,不若自己先以诚待之卖个好儿,日后到了西郡,甚至或许也能顺点儿好处不是? 反观康允先时对那些随扈有关避雨的解释,更印证了他的可靠度。这让秦翾很是满意。 “”听到秦翾那句卖乖,康允不由语塞。 用手中的木棍戳着面前的火堆,又放入两根木柴,待火势旺了些,他这才犹疑着开口:“其实祸生于此,此道或本不该续存。” 谁知这话一出,便引得秦翾激言反驳:“秦始皇帝焚书坑儒,那么诸子百家便不该存于世?若如此,竹林七贤该称竹林七傻,王谢之流当作反贼叛逆,而后之帝王,凡崇儒推玄者当是邪道旁生了。” “这不一样。焚书坑儒之举本就荒谬。” “那屠戮阴阳就不荒谬?百家之中阴阳学亦有一席之地!没有什么是不该存的,但看人心如何。” 说完这话,秦翾换了个姿势,努力让自己平和起来。 她靠在身后的草垫上,望着檐角如指线直落的水柱,幽然开口,“道者术者其身何辜?不过为人所用,便有了正邪之分,生了偏颇对错之别。究其根本,不过是人心难测,从中做鬼。” 雨水击打着台阶,声音清脆,混着秦翾的清冷彷如金石之音,在耳中锵然作响。康允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无错。可是,知道对错又如何?这个世道,已经不尽然但看是非黑白了。 “那么你又能奈何?击鼓鸣冤?只怕没到跟前便被下大狱;鼓动文人?数千人曾惨死于此,纵有怨声又有哪个敢景从直言?又或者是温言相劝?只怕你连那位的面都见不上。” “单凭你一己之力,无异于蚍蜉撼树。” 饶是不愿打击与她,康允还是不得不开口:“秦皇暴虐尚法,汉祖取而代之,与民休养生息,而后武帝独尊儒术,方使士林重兴。如今你一个女子,又如何能将所谓异术之流重整?帝心难测,唯于此事态度无疑,你莫要飞蛾扑火。” “钦天鉴始于上古,本就为卜吉问策之道,上者自诩天之子,却怕天道传世,岂不可笑?”秦翾冷笑一声。 三皇五帝尚言圣人,称天子尚可,而如今人世帝王,却哪里还有古贤之貌?蝇营狗苟的鼠辈,也敢趁乱揭竿,但凭蛮夫武力自立为王。天之子若此,那举凡天下之众,生得人样的都可在那王座一坐了。 既然在位者不贤,那么推举一位贤者又如何! 当日在悬空寺兴起的念头再度萌发,连秦翾也被自己念头吓到。但好在没有冲动脱口而出,让她心道幸好幸好。 “可笑又如何?大权在握,所言便无不须从,又怕什么天下人耻笑。” 似是想到什么,康允的面上带了一丝不屑与讥讽,伸手遥指南方道:“你可知,那里的人个个都是厚脸皮的,从不怕什么耻笑,也没什么羞耻。莫看生得细皮嫩肉,其实脸皮都比军鼓还厚。” 秦翾甫一回过神来,便听到康允这后半句话,瞧着他那样子浑似别人欠了他多少银子,坑了他多少好心,直欲撅了人祖坟一般。 这哪里是平日里那浪荡自在,什么事都似浑不在意的康家郎君,秦翾不由“噗”地笑出声来,皎好的面容映在暗夜里闪现的亮白,和眼前的火光之中,更加通透明净。 贝齿微露,越发显得调皮娇俏,加上那双似让人有沉炫之感的凤眸,直若山间灵狐,偷跑到俗尘之世与人相会,颦蹙间皆是风情韵致。 康允不由看得有些呆。 这时天雷乍响,将他惊醒,才堪堪将目光移到别处,待那隐生砰然的心逐渐平复,才转过头来。 那道雷声来得太快,也太巧,以致秦翾未曾发现康允的变化。经过刚才一番,气氛已不如先时紧张,二人也逐渐放松下来。 “建康是有何人不长眼,竟惹得康家郎君这般动怒?”秦翾调笑道,眼波一转,带了几分促狭:“是抢了你的妻,还是夺了你的爱?” “本郎君可瞧不上那些普通女子。”康允哼声不屑,“至于妻,更是没有,好男儿就该建功立业。俗话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国之不保,又何谈什么娶妻生子。” “表兄鸿志,今日见教,见教。”强忍笑意,秦翾朝着康允拱了拱手。 听出那笑中的意思,康允摆了摆手,也不愿再与她计较,戳弄着面前的柴火堆,随意道: “老实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到这一问,秦翾耸了耸肩,偏过头看他道:“也没什么好办法,既然南边那一位是个不靠谱的,我只好找一个靠谱的取而代之咯。” 这话说得仿似玩笑,轻易脱口,传达出的却是万钧雷霆。 没有观天命星象的把握,谁敢轻言此语? “难道,你要”康允难以置信,声音也不觉沉了下来: “万万别说什么报仇雪恨c沉冤昭雪的赌气话。当年为了免于死祸,你们秦家老太太拼了诰命相求,才留得你们一线生机;到后来,流放之途爷爷着人护着你们,圣上虽不言,心中却已然不喜;到得先时姑父没去,也是爷爷相求圣恩才释了女眷自由。如今爷爷卧病于床,却仍惦念你阿兄之事。” “作为康家人,我实是很不能理解为什么爷爷对你们秦家的好,远胜对叔伯父兄,或是因为对姑姑的疼爱,想要补缺这么些年的亏欠。但爷爷虽然不言,我却知道这近二十年,他给西北安插了多少力量才使得你们一家安然无恙,所谓亏欠,只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偏爱。” “原本秦康两家皆无辜,牵扯进此时本就微妙,如今你若再要妄动,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着两家着想。” 秦翾刚说了一句,哪知康允这厢便如吃豆子一般倾言而出,洋洋洒洒一大段,虽是直言陈述,却也听得出其中对于康老太爷不顾本家,对女儿女婿偏爱的不满。 秦翾看着康允隐忍而言,尽量说得冷静自持,不由想到父亲。 彼时父亲待郑玄远胜亲生骨肉,只是谁曾想最后却是殁于他之手,恩将仇报,不念恩义深情,这等人,如何不让人厌恶,又如何不让人觉得可怜可悲? 如今的康允,便像极了当时的自己吧?只是,他更冷静自持,也更有风度 那种不甘她明白,所以她也更钦佩对面只是盯着火焰,尽力克制的康允。不该,也不能,成为那样的人啊 深吸一口气,秦翾走到康允跟前,蹲在他的身边,同样看着那灼烧飘摇的火焰:“我明白了。我答应你,不管我要做什么,都会先顾及家人。如今我不再是一个人,可以不计后果,秦家如何且不论,至少外祖家,不能再因此卷入纷争之中。” “表兄今日之言,阿翾铭记于心;我之承诺,也势必信守。但父亲枉死,阿兄下落不明,这个公道,我却是不得不讨的。”看着康允,秦翾面露坚定,心中有种子就此种下。 多年后,待重新回想起这一晚,秦翾再没能更庆幸康允如今的这番话。 否则,她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走上一条无法回转的死路,而非之后那般,仍有生机,仍有希望,能够那般磊落光明的,凛然豪气的,扭正命运的轨迹,让明者昭然,暗者遁形,还天下一个太平之世。 其实那番话刚一出口,康允便后悔了,他不曾料到自己为何没有沉住气,将心中压了许久的苦闷一吐而出;更不曾料到,那些话非但没有引来秦翾的驳斥或是辩解,反而换来认真一诺。 康允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从一旁拿过几块柴火扔进火堆。火势渐旺,映在二人面上的红光也更胜,纵然仍有冷风从窗缝吹入,却已然比先前暖了许多。 “多谢你。”康允开口道,然后冲着秦翾微微一笑,“不早了,你安心睡吧,明早还要赶路。我看着火。” 点了点头,秦翾没有客气,径直走到自己那边厚厚的草垫上躺下。 翻过身背对着康允,秦翾睁着那双凤眸,那投于残壁之上的树影便这般映入其中。感受着身后那温热的火焰,还有鼻翼间干涩的枯草气息,秦翾的面色越发沉静平和,到最后已然不见任何情绪。 人善,总是见欺。 或许心大一点,会好点吧? 不做恶人总归不会错的太离谱 万般念头顿生,带着一股浓浓的睡意涌来,许是太累,不多时,她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听着那轻轻的呼吸声,康允望了望窗外不见小的雨势,口中喃喃:“这性子,还真是不像啊不管是姑姑,还是姑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