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阶雷池》 正文 药司之女 磅礴雨夜。 白沙镇连日暴雨不见消停,远处的山笼着幽暗无边,近处的溪荡起寒风猎猎,闪电划破长天,惊雷怒吼苍生。豆大的雨点落在屋檐,锥心蚀骨的呜咽。 户绾身影纤薄,倚门而立,失神望着屋前汹涌高涨的溪水淹没岸边的一畦畦菜地,连同自己精心栽种此时却被连根拔起的几味药材,心疼不已。 院墙外香樟叶不堪暴雨摧残,簌簌零落一地,疾风带了些进院子,稀疏飘散,像冒昧来访的陌客,怯生生捎来故土久违的书信。不经意揭开信笺,任过往云烟无声在眸里重现。 户绾的故土遍植香樟,猎季天气晴好时,常见布农族猎手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自盘草堂前的香樟林打马而过。那女子眉目如画,深邃如墨的眼眸流转顾盼间透着灵怪狡黠,高挺的鼻梁薄抿的唇瓣,刻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柔美中依稀带着坚韧。纵马狂奔时,短马鞭在她手里虎虎生风,扬起漫天飞叶,惊起归巢倦鸟,在落日余晖中叽喳鸣唱。 但想起那女子的模样,只比当下鱼贯而入的风更令户绾感到寒凉。不由拢紧大氅,抑制不住轻咳起来,心口隐隐作痛。 “又咳上了,明知阴雨天会身子不适,你还偏生外头吹风,时辰不早了,快回屋歇着去罢。”男子低沉的嗓音听来责备,眼里却是怜惜。精壮挺拔的身材往户绾身前一杵,便把寒风挡在了身后。 “那几株长势喜人的上古黑节尽数被淹没,枉我平日里悉心照料,被一场雨毁了。”户绾直起身,甚惋惜,看着眼前的卫封道:“这些时日在烟亭无所事事,我只巴巴等着再入谷采些珍稀草药回来,可这天怎也不见放晴。” “连日多雨,我听闻鬼函谷多处塌方,雨纵是停歇下来也得有些时日无法入谷了。”卫封望着浑浊的溪水,顿了顿,道:“师父说你平日服食的丹药已所剩无几,正着手为你炼制,方才差我明日去市集采买几味短缺药材,你可要随我同去?” “劳师父挂心了。”明知是无愈的陈年旧疾,昌池道人却没少为她操心,所炼制的丹药乃是调理止痛用药,病发时倒也很受用。细数来亦许久未去回春堂了,不知掌柜有没有搜罗到稀缺药材或怪病奇症,思及此,户绾竟有些迫不及待,敛眉浅笑道:“也罢,明日我随你同去。” 被卫封撵回房,屋外雨声渐微。 户绾身为乌里族药司之后,祖上世代行医,她亦自幼深居简出熟读黄帝内经c神农本草等医学典籍,医学造诣颇深,不逊其父。除了成长环境的耳濡目染与父亲的言传身教外,更得益于她骨血里对研习医术药理与奇难杂症的热衷。然而这些年始终调理不好自身顽疾,对于深谙歧黄之术的户绾来说,倒是讽刺了。 吹熄火烛,户绾身子倦怠却毫无睡意。闭着眼,思绪固执陷入一方隅地,铺天盖地的苦痛回忆,在每一个雨夜如同梦魇胶着,无法挣脱,比起心口的痛,这才是能够肆意蹂躏她的隐疾。 当年,亦似这般雨夜,淅沥沥的雨砸在脸上生疼,铁马金戈纷乱,刀枪剑戟对仗,两族交战,血洗长街。那人殷红的眼,凉薄的笑,融在凌厉的赤羽箭里,穿透胸口,没有迟疑,利落狠绝。 那夜杀戮后,她的父亲以及泱泱数百族人均横死在布农族的马蹄下,早已化作黄土。若非师兄卫封进鲦山采药时误入乱葬岗及时将气若游丝的户绾背出修罗场,若非师父昌池道人医术精湛,她又怎会苟活于世,亦不过一具枯骨罢了。 劫后余生,避世而居,一晃经年。经历家破人亡的变故,命犹在,亦得上苍垂怜拜入恩人门下,不至孤苦无依。创口的疤痕虽早淡去,却由此落下病根,逢阴雨天便觉闷痛气短。似要提醒她,前尘往事不会缘于岁月久远而消散在风里了无痕迹。 午后阳光盛大,蝉鸣聒噪,盘草堂无人问诊。户绾同父亲正坐堂内品茗闲谈,夏日清风穿堂而过,撩抚人面,甚是舒心惬意。谈笑间,忽见布农族打扮的老妪匆匆前来,言语急切央请父亲随她至歃月凼出诊,救治祭司。 户绾对布农族祭司亦有所耳闻,毕竟两族毗邻而居,坊间大事小闻也离不脱这方寸之地。传言祭司相貌出挑,箭术无双,然性子孤高傲岸,并非讨喜之人。 父亲略问了病症,不作耽搁,火急火燎去后堂背上药箱便走,户绾竟鬼使神差跟了上去。不知冲着布农族郎中无能为力的急症亦或为了一睹布农族祭司芳容。 一路穿街走巷又翻山越岭,亦步亦趋跟着走了个把时辰,纤弱如她往常娴养深闺,此时暗自叫苦不迭,直叹比进鲦山采药更劳苦。正为冒然随诊懊恼之际,歃月凼密密集集的牌楼赫然跃入眼帘。牌楼倚山而建,层阶而上,一眼望去气势恢宏,白墙黑瓦庄严肃穆,因年代久远,沉淀着历史的古朴厚重,却无甚生机。 “都让开,围在门口作甚,散开散开。”老妪话音一落,门前乌泱泱一众人纷纷侧目打量来人。但见户绾袅娜娉婷,清雅脱俗,一众人不免多看几眼。户绾绞着衣袖掩在父亲身后,面上端的是落落大方,内里却无所适从,暗道布农族人这般直落落的端看也太不拘礼了。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温和儒雅,对药司作揖道:“山路难行,药司不辞劳苦前来为小女看诊,百里南不甚感激。” “百里宗主见外了,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药司拱了拱手回礼,扫了眼床榻,道:“来路上已了解祭司的大致症状,昏迷不醒,高热不退,盗汗不止,综上谓之危急,不容耽搁,且让我先行看诊。” “有劳药司,这边请。”百里南挥挥手示意下人拉开帐幔。 此时卧病在床不省人事的女子全然失了洒脱不羁的气势,只剩轻蹙的眉宇还残留几分倨傲可寻。正是香樟林下打马扬鞭扫落叶之人,不想她竟是布农族祭司。 见父亲号上脉,户绾取过药箱,一面从旁协助,一面肆无忌惮端详病人。屋里原本鸦雀无声,静候药司诊断,然而半晌工夫过去了,又见药司神色凝重,旁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百里南更是焦灼,坐立难安在榻前来回踱步。 “爹爹,脉象如何?”户绾见状忍不住轻声问道。 “脉浮细数,间或节律不齐,不调,止而复作,似有雀啄连来啄之象,紊乱得很。”药司松开手,起身退至一边,对户绾说:“你平日素爱研罗世间奇疾,且来看看有何头绪。” 户绾闻言点点头,并未落座,杵在榻前敛眸搜罗着典籍中关于父亲所述脉象的相关记载。须臾,不疾不徐自药箱取了银针,不发一语端坐下来。只见她神情专注,指如削葱,轻轻捏着细长的银针,抬手便为祭司施起针来。 “药司,这”百里南许是爱女心切,素闻药司医术高超,乃方圆百里的名医才特地请他前来诊治,而今他却让名不见经传的妙龄女子来施针,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百里宗主稍安勿躁,小女户绾精通医术,博识多通,其医术远凌驾于我之上。”药司对女儿这一番赞誉颇有些难为情,红着老脸腼腆道:“不妨直言,祭司此症奇特,老夫可谓心余力绌,权看小女的了。” 纵使心有疑虑,然而药司言已至此,百里南也不好再阻扰,跟着旁人屏息凝神观望起来。 不多时,床榻上裹着白色亵衣的祭司俨然成了被诅咒的傀儡娃娃,各穴位施上了银针,乍一看冷光瑟瑟,看得旁人脊背发凉,暗自咂舌。户绾心无旁骛,葱白的指节娴熟屈张,进针c行针c留针,精准果断就似针下并非活物一般,从容自如。 “绾儿,可有大碍?”药司见女儿开始收针忙附上来问。 “毒症罢,稍许开几味药服用自当无碍。”户绾淡淡回道。 “毒症户姑娘可知小女所中何毒?”百里南听到毒症不免紧张起来。 “祭司常去鲦山打猎吧?”户绾明知故问,见百里南点头才接着道:“晚辈常进鲦山采药,无意发现断崖上生长着一株修罗草。此草无毒,十年结一果,状如灯笼,艳红通透,很是诱人,果剧毒。依祭司症状来看多半是误食了修罗果,幸而未多耽误,否则回天乏术。” “原来如此。”百里南颔首,闻言心有余悸的同时亦对户绾刮目相看,感激道:“户姑娘娴雅聪慧,今日多亏姑娘出手救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恩情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定” “祭司吉人天相,自有上天眷顾,百里宗主言重了。”药司一边铺开笔墨纸砚,一边打断百里南道:“且让小女开药方子要紧。” 自那之后,乌里族药司之女户绾一夜间名声鹊起,成为这片疆土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那年,户绾年方二八。 这些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乌里族早已土崩瓦解,尚存的族人亦东零西落,想来故土定然人迹罕至了。属于那里的奇闻逸事与人文历史更随着时间更迭而消匿无踪。思及此,户绾酝酿许久的朦胧睡意弥散开来,外头渐息的雨声又唱起凄楚的挽歌。 白沙镇虽地处边陲,然地势优越,道路通达,周边部落如众星捧月般围绕着白沙镇。它是各部落往来的必经之地,因而商贩多集中于此,造就了白沙镇繁荣的市集,却也龙蛇混杂。在这里,奇珍异宝玲琅满目,稀有名贵的药材亦不难求。 卫封乃孤儿,自小入昌池道人帐下,除了岐黄之术,还习得一身拳脚功夫。这次逛市集随卫封一道,户绾没有乔装,怕是不知道自己姿容倾城易引起骚乱。直到一路都躲不开路人投来的灼灼目光,她才后知后觉戴上面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盈盈杏眼。在旁人看来,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扭捏与娇羞,也真是把面纱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了。 巷口的回春堂便是卫封平日打交道的药铺,略有交情。户绾打远听见药铺里传来捣药臼的声音,夹杂在熙攘的人群中,一时仿若时光倒流。恍惚看见父亲在药堂里捣着药和病患闲聊,恍惚听见那人的马蹄声时远时近。 “老人家小心。”卫封眼疾手快扶住身前弱不禁风的老叟,回头端倪着户绾,眼带询问,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失了神,老叟差点撞上她了也不晓得避让。 户绾回过神,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叟衣衫褴褛颤颤巍巍立于身前。他手里攥着药方,脸色蜡黄喉结嗫嚅,浑浊的眼里噙着泪,看着户绾和卫封,欲言又止。 户绾下意识瞟了眼药方,一下看了个大概,伸手借着扶老叟的动作将指尖搭在他手腕,不着痕迹号起脉来。她笑问道:“老人家可是来抓药?” 老叟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药铺,将药方揣回袖口,一脸无奈。 “正值雨季,物什都涨价了,药材也不例外。我听闻镇郊北庄烟亭的昌池道人悲悯苍生,治病施药分文不取,老人家要不上那问药去?”户绾一脸真诚诓老叟,顺带把师父出卖了。 “姑娘此言当真?”老叟将信将疑。 “绝无半句虚言。”户绾眼角剜了眼卫封,示意道:“不信问问他。” 卫封心神领会,笃定点了点头。暗里却腹诽户绾卖完师父卖师兄,这就是师父的得意门生,诓起人来面不改色。 老叟见两人如是说道,不禁喜上眉梢,连声道谢。 “绾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目送老叟走远,一头雾水的卫封连忙问道。 “老人家只是寻常风寒,三味药足可治愈,辅以两味药调理气血虚亏即可。我方才见他药方上林列十几味药材,尽是些锦上添花的滋补用药。”户绾道破缘由。循着药方抓药虽说益气养血百利无害,但如此一来,抓药支出高了一倍不止,平民百姓看得起病买不起药,苦不堪言。人心不古,世道艰难,想必有些大夫与药铺掌柜私下里不少利益往来,回春堂亦做起了如此寡廉鲜耻的买卖,令人寒心。 户绾祖上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最是见不得病患不得救治。雨季一来,收成不好,阴湿的气候还容易使人生病,此刻望着药铺里头人满为患,户绾感慨万千。 曾经,她的族人在一方隅地耕织农桑安居乐业,她的父亲悬壶济世造福一方,当年的杀戮后,已是沧海桑田。然而体内流淌的血液是她与命运的羁绊,重生前隔世后,均与医药紧密相连,像是注定要她成为济世良医般冥冥中自有牵引。便是亡了家国仍心怀天下的大义,断非寻常人能及。 “掌柜的,抓药嘞。”俩人来到柜前,卫封把采购清单往柜面一拍,吆喝道。 “来了来了。”掌柜掀开帘子探出脑袋,见了来人忙走出来,热络道:“户姑娘别来无恙啊,你也是来得巧了,正好我前些日子收了棵千年灵芝,要不随我移步内堂掌掌眼?” “当下病患众多,想来掌柜也分身乏术,我就不给你多添麻烦了。”一想到方才的老叟,户绾便提不起兴致与回春堂掌柜闲聊,把清单移至他面前,推脱道:“我与师兄过来采买几味药材,师父急用,不便耽搁,还望掌柜先行方便。” “好说好说。”掌柜闻言亦不多寒暄,照单抓药去了。 趁着掌柜抓药的间隙,户绾粗略扫了眼回春堂内病患手中的药方,虽看不分明,然而满满当当的墨迹却显而易见,少不得十几味药材在上面。 “地龙又不是什么珍稀药材,需求不大还能紧缺?”卫封狐疑道。 “你常入鬼函谷采药,我们这长不长地龙你能不清楚?往年白沙镇的地龙均是由鲦山的药农那里收来的,它该不该紧缺你想不通透?”掌柜将分包好的药材推到卫封身前,讳莫如深道:“要不你进鲦山挖些来,我高于市价收你的如何?” 鲦山的药农多半是乌里族人,早些年大多命丧黄泉了,幸存的怕一同户绾这般背井离乡避世隐居罢,自然不会再往白沙镇来。别地往鲦山采药的药农若知悉这桩惨绝人寰的屠戮,唯恐叨扰数百亡灵而避之不及,又怎敢进鲦山采地龙。 “没有便没有罢。”户绾神色黯然,敛眉幽幽道:“合乎一味寻常解毒药材,多的是相同功效的草药可替代。” 鲦山的确盛产地龙,往年户绾采药时,总会随手挖上几株。除了地龙,鲦山还遍布鸢尾花,花期一至,五颜六色争相开放,艳丽纷繁,把鲦山勾勒成一幅画。鸢尾亦可入药,花期一过也躲不去户绾的毒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故地陌客 哒哒的马蹄声愈发清晰,户绾把刚挖的地龙放入药娄,旋即起身,手里还拿着药锄,怔怔望着马背上衣袂翻飞的祭司,银色束发丝带缠绕着飘逸的长发,很是秀美出尘。她一路策马狂奔,到户绾跟前才生生勒停了马,显然成心要吓唬人,很是无礼。 她挺直了脊背端坐马上,居高临下打量户绾,见户绾仙姿佚貌,淡若清风,却一派药农扮相,颇煞风景。唇边不觉浮起戏谑,笑问:“仙子可是要炼丹,下凡采药来了?” 一语似暗褒似调笑,户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绞着袖口,颇为窘迫。 “采花不比采药有趣吗?”她下了马,随手摘了朵鸢尾花递给户绾,瞥了眼脚旁的药篓,道:“仙子背篓里怕是装错物事了。” 户绾闻言,眉梢晕染着依稀笑意,淡然自若接过鸢尾花,说:“这背篓里的物事,祭司日前可没少喝它煎熬的汤药。” “三日苦药尤为难咽,竟是此物作祟,断不能轻饶。”话音一落,抬脚踢翻户绾的药篓。 “你!”愕然看着她挑衅的神情,带着浑然天成的匪气,户绾只觉好气又好笑。“祭司此举别有深意吧?” 那么大个人,不至于跟死物过不去。无非借过河拆桥之举暗示户绾,莫因对她有救命之恩便指望她知恩图报。 百里弥音不置可否,翻身上马,短鞭一扫扬长而去,倒像是特意前来为难药篓一般。户绾凝视着手里的鸢尾花,瞥了眼翻倒在地的药篓,想到百里弥音心高气傲的模样,不由嗤笑出声。 回到烟亭天色已晚,见昌池道人未归,想必他今夜会留在青云观丹药房看掌火候,今日市集见闻只好暂且按下。和卫封一头扎进药房,将受潮的药材烘干,奈何干柴也受了潮,简单的活计,两人足足忙活了两个多时辰。 “师兄回房歇着吧,可别糟蹋了黄芪。”户绾顺着散落一地的黄芪抬起头,但见卫封瞌睡连连,簸箕置于双膝之上摇摇欲坠。 “啊?”卫封闻声猛然清醒,忙不迭扶正簸箕,小声嘟囔道:“师父不在耳边念叨,只觉岁月静好,直令人恹恹欲睡。” 户绾但笑不语,相比之下,卫封资质平平,往常少不得遭昌池道人喋喋不休的叨嗑。不似户绾一点即通,又好琢磨喜钻研,深得师父偏爱。 “绾儿”卫封小心翼翼看了眼户绾,迟疑道:“今日采买费了不少银子,若非鬼函谷塌方,这钱能省下不少。眼下鬼函谷是去不得了,我们坐吃山空不成?” “你想说什么?”户绾睨视他,眸光淡漠。今日回春堂掌柜随口提了一档买卖,承诺高于市价收购地龙,卫封当下眼睛一亮,此刻心里在盘算什么,她岂会不知。 鲦山物产丰饶,且不说地龙,识药之人往山里转一圈,名贵珍稀药材也能见上几株。再者,越是人迹罕至越是予取予求,时过境迁,如今的鲦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嗯”被户绾冷冷盯着,卫封有些神色慌乱。鲦山是户绾不堪回首的前尘,是她无法释怀的仇恨,亦是她避而不谈的乡愁。这么多年过去了,卫封欲试探提及,临下又如鲠在喉,暗责自己唐突。显然他的师妹至今耿耿于怀,未能淡泊超脱。“我意思嘛入谷前的吃穿用度当节省些了,否则可不就得坐吃山空了嘛。” 户绾轻轻扒拉着灶台上的药材,两相无言,气氛越发瑟缩,连带着呼吸也滞涩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她指间游走,听来竟锋利刺耳,扰人心绪。 翌日溪水退了些,天气也温和了,转为连绵细雨,雾茫茫一片笼罩着白沙镇,不视远景。 兀自纠结着鲦山地龙与问题药方,户绾一夜浅眠。起了早,睡眼惺忪穿过烟亭长长的回廊,心思千回百转,也没留意身旁仙风道骨的老者悄无声息陪她走了一路。 “绾儿再走可就淋雨了。”眼见户绾大有走出廊道的迹象,昌池道人才出声提醒。 “师师父。”户绾回头,惊魂甫定。 “心不在焉的,是为何事烦扰?” 户绾眼睑低垂,疲惫之色显露无遗,须臾才言简意赅向昌池道人说起问题药方之事。 “龌蹉,竟有如此道德败坏的郎中,真是世风日下。”昌池道人愤慨不已,拂袖怒斥道:“这事为师不能坐视不管,绾儿,烟亭义诊施药势在必行,断不能任无良庸医罔顾人命。” “师父莫动怒,气坏身子可不值当。”户绾搀着他安抚道:“怒则气上,思则气结,岿然不动,感而遂通。师父平素讲究调息养气固身,遇事却比绾儿还浮躁,敢情师父修为尚浅呐。” “你啊,又教训起为师来了,大不敬大不敬。”昌池道人脸色尚森冷,声音却和悦了些,对户绾的宠溺溢于言表。 雨天赋闲,无事可做的卫封不知打哪借来一张弓暇以消磨时间。户绾见上头的流云浮雕惟妙惟肖,精致非常,不由忆起往昔,忆起故人。弓是好弓,在不通箭术的卫封手里,不过柴禾罢。 论弯弓羽箭,户绾有幸目睹过百里弥音的箭术,数箭齐发,百步穿杨,纵是策马驰骋时亦游刃有余,放眼天下无人能及。一张弓,一拧眉,直挺的身量风姿卓美,不卑不亢。 “这只月兔可是你的?”百里弥音提着兔耳,在户绾身前掂了掂,道:“一时失手射死了。” 她手里的野兔相当肥美,雪白的绒毛上血迹斑斑,早已死绝。户绾不曾豢养兔子,遑论月兔了,自知她在调侃自己。“失手?素闻祭司箭无虚发,此番看来许是谬传了。” “自然,坊间传闻不可尽信。”她漫不经心道:“素闻户绾姑娘医术高明,不妨开几味苦药救治一下它。” “祭司当我兽医无可厚非,倒是轻贬了自己。”户绾回敬道,毕竟百里弥音这条命正是拜她搭救。 百里弥音语噎,却也不气恼,直勾勾看着户绾,半晌酝酿不出言辞。户绾抬头对上她泼墨如烟的眼眸,亦一时晃了心神,没了余话。 岁月漫长,回忆不过故梦一场,而故梦百味陈杂,曾痛彻身骨的执念磨成淡若轻烟的惆怅,兴许终将不痛不痒。当年不曾想箭术了得的百里弥音大概真有失手的时候,户绾便是活生生的例证,在她的赤羽箭下侥幸保住了性命。 “师兄万莫玩物丧志,你术业不精,闲暇时多翻阅翻阅师父摘抄自青云观藏经阁的手札。”户绾清冷敦促道。 许多传世医学著作四下分布,被收藏在何处无从考究,手抄本都难得一求。昌池道人的手札对求学若渴的户绾而言,可谓至宝。 “怎么就玩物丧志了,我沉迷何物耽误正事了,师父的手札我可都看完了啊。”卫封闷闷控诉,七分不服三分委屈。 “看完了?那我问你,气有余,则制己所胜而侮所不胜,其不及,则如何?” 卫封嘴唇翕张,怔愣许久,竟接不上话。 “走马观花有何用,师兄切当谨记于心,烟亭往后义诊施药少不得师兄帮衬,稍有差池便攸关生灵,万莫掉以轻心。”户绾语重心长地说。 “烟亭看诊有你挑大梁,我则负责挖采草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怎就牵扯上玩物丧志的罪名了。”卫封怏怏道:“绾儿今日煞有介事授教师兄,着实令我费解了。” 户绾不作声,大抵意识到自己失态。见他把玩弓箭,打心底不甚欢喜,许是缘于自己险些命丧羽箭,许是在她认知中,除了百里弥音,他人均不配弯弓射箭。 红色大氅裹着赢弱的身躯,掩在蒙蒙细雨中,如末世之花,典雅又道不尽凄凉。忽闻院外稀稀落落的噪杂,户绾拢紧大氅,靠近墙根听了会,辨不清究竟。 “外面何事喧哗?”显然昌池道人在书房亦听到动静,撑着伞走向户绾。 户绾摇摇头,慢腾腾钻进师父伞下,与他一道出门察看。 打着伞的,披着蓑衣的,戴着斗笠的,淋着雨的,在门前围作一堆。适才还鼓噪着,见门一开,蓦地静默无声了,齐刷刷看着门前师徒俩。 一位仙风道骨如得道高人,一位冰清玉洁如九天仙女。 赫然于人群中看到老叟,户绾顿时明了这群人的来意。烟亭虽已做好义诊施药的准备,然一下接纳这么多抱恙冒雨前来的病患,却始料未及。 当下将病患请进内堂,老叟见到户绾很是意外,率先近前给了药方。其他病患见状跟着蜂拥而至,扬着各自手里的药方将户绾围得水泄不通。 “诸位莫急,一个一个来,我师妹又不是千手观音。”卫封连忙将户绾护到身后,嚷道:“听我说,看诊的找白胡子老道,问药的找她。莫推搡莫推搡,我就纳闷了,你们果真抱恙吗?我看你们都挺康健有力啊。又不是什么恶疾,不差一时半会的,争先恐后做甚,我们烟亭药石管够啊,管够,不必担心。” 病患闻言倒也安妥了些,逐渐散开划分为两个阵营,堂内井然有序起来。看诊的看诊,抓药的抓药,师徒仨人有条不紊忙碌开了。 “大夫好生面熟。”女子五官秀丽,脸色苍白,双手轻微颤抖着递上药方,目不转睛端睨户绾。 “白沙镇不过弹丸之地,兴许偶然打过照面不足为怪。”户绾微微一笑,如春阳细洒,并未在意女子的话。接过药方粗略扫一眼,原本弯弯的眉眼霎时笼上愁云。又是一张问题药方,不动声色递给昌池道人,转而轻声对女子说:“姑娘抱恙多日未及时服药,病情也是瞬息万变的,不若让我师父再为你把把脉重新确诊一下可好?” “好,劳烦了。” 不觉已未时,环顾下,内堂病患不知何时已尽数离去,唯剩与户绾年龄相仿的女子。户绾得了闲,随手拿起师父案前若干问题药方,但看落款有别,并非出自同个郎中,足见变相贩药已形成风气,影响恶劣。 昌池道人有箴言,药方意义非凡,不仅是执业仪式感。当医者在药方上落款时,就意味着要对此病患抱持负责的态度。它是一种警示,提醒医者在用药时莫忘对生灵应该赋予的敬畏与尊重,从而严谨斟酌用药用量。显然白沙镇许多郎中对医条医诫不以为然,纵可临症察机却使药不和者,无疑庸医。 中医诊断遵循望闻问切四个步骤,既观气色,听声息,询症状,摸脉象。昌池道人一边号着脉,一边循例细问了症状。良久,只道无大碍,研墨执笔一丝不苟开具了方子,交给户绾配药。 “师父,我与师兄未采买到地龙,替以白茅根三钱辅一钱茯苓和性可行?” “绾儿剂量拿捏甚好,便依你酌配。”昌池道人眉心舒展,对户绾的提议称心满意。 户绾在医术上天赋异禀,又好学不倦,不仅对伤寒杂病论见解颇深,对奇难杂症亦涉猎广泛。昌池道人虽收了户绾为徒,理论上却无甚授教,唯有在执业操行上稍加点化。毕竟户绾此前不曾临诊,经验欠缺。 女子拿了药,踟蹰再三,讪讪道:“冒昧问一下大夫如何称呼?听口音不像白沙镇人士,倒像我们那里人。” 户绾闻言心里莫名戒备起来,愕然抬眸凝视身前的女子,迟缓道:“哦?那敢问姑娘打哪儿来?” “鲦山歃月凼。”女子紧盯着户绾,试图在她脸上捕捉到蜘丝马迹的情绪。 闻言,户绾眼色一沉,竟有些张皇失措,在女子眈眈注视中越发无所遁形。绞着衣袖沉默无言。 歃月凼乃布农族领地,离户绾故土洛城不过一山之隔。女子声称来自歃月凼,无疑是布农族人。 昌池道人亦警觉起来,吃不准女子来意善歹,狐疑问道:“鲦山至此远去上百里,姑娘怎会水迢路远寻来问药?” “我随表兄过来贩卖皮草,初来乍到白沙镇便遇连日阴雨,怕是水土不服才染了风寒。”女子说着,面浮羞赧,道:“这几日皮草没卖出去,盘缠也捉襟见肘,昨日咳得厉害,幸得好心人告知这里施药便一路寻了过来,见笑了。” “这个时节贩卖皮草有价无市啊,待入冬再过来就抢手了,依我看你们尽早打道回府,回去好好养着身子。”昌池道人侃然正色道:“风寒之疾可大可小,大意不得的,药可得尽早煎服。” 女子点点头,却未领会到昌池道人下逐客令的弦外之音,转向户绾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 “萍水相逢何必相识。”户绾揣摩不透女子的意图,竭力招架着。 “天姿国色的女大夫鲜见,我听道长唤你绾儿,莫不是洛城乌里族药司后人户绾?”见户绾不愿透露姓名,女子了然于胸,干脆开门见山道破。 “你认错人了,药拿上便走吧,别耽误我们做事,忙着呢。”卫封不由分说将女子撵了出去,信手关上门。 “我知道是你,户大夫,我没有恶意,我表兄曾鞍前马后为祭司效力,你若想了解七年前的事情就到福安客栈找我,我叫夷冧。”她急切的声音隔着门扇传来,赤真赤诚。 堂内师徒仨人面面相觑,各怀心事杜口吞声。心里不无忐忑,生怕夷冧的出现将打破七年来风平浪静的生活,亦或撩拨户绾沉寂的悲痛,都是不乐见的。 侧院又长出许多铁灯盏,一棵棵从长满青苔的砖缝里冒出头,在细雨润泽下愈发青碧。铁灯盏功效多,易生长,以前户绾常取它的根茎熬煮肉汤,既美味可口又滋补养生。七年了,再没喝过,即便侧院的铁灯盏密密麻麻亘古不灭。 “这随处可见的野草真能入药?你莫诓我。”百里弥音挑着眉,半信半疑。 “我从不诓人。” “哦?往后若有行将就木的病患问你,大夫,我是不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你定要如实相告,对,你就快死了,切莫诓人。”眼底的狡黠之色再明显不过。 “”无言以对。 户绾从遍地横生的铁灯盏上踩过,如同走在旧忆长河里,绕多久都上不了岸。夷冧的话仍在耳边回荡,祭司二字恰如小石,悄然在她心里掀起涟漪。关于百里弥音的一切,她本能般想了解,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却不知追究当年仇怨有何意义,事情分明早已尘埃落定,不如不闻不问。 余生无来无往,各安天涯。 烟亭博施济众月余,药房入不敷出,再不补给合该闭门谢客了。户绾细细盘算了番,愁眉不展。现下烟亭不同往日,药材用量剧增,单依仗鬼函谷挖采的草药勉力支撑断非长久之计。面对此般窘境,户绾不由对百里外去一遭管半年的鲦山打起了主意,颇有人穷志短之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重游洛城 百无聊赖的卫封盯着眼前的药炉噗噗冒热气,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户绾取下药壶,滤出汤药,低头犹豫道:“师兄你寻辆车马,我们赶一趟鲦山。” “啊?”卫封惊讶回神,难以置信此言出自户绾之口,眼角欣喜之余掩着依稀怜忧。“绾儿” “新鲜草药洗选阴干需要时日,我们要尽早动身方能及时充盈药房。你不是念念不忘挖采地龙吗?此去便如你愿。我熟悉鲦山地形,对草药的生长习性亦了如指掌,大可避免盲目搜罗从而节省工夫,但也少不得留宿日以期满载而归。”户绾故作轻松道。 “绾儿思虑周全,我这便安排车马。”卫封此时神采飞扬,恨不得立即出发。 “师兄且慢,师父那里如何交代?他必不会同意我回去。一走日,诓他亦寻不到由头,你向来鬼心眼多,先想想怎么瞒他再筹谋出行罢。”户绾秀眉紧蹙,苦恼不已。 卫封闻言爽朗一笑,不假思索道:“这事好办,我先去青云观找李堂道长帮忙,他要出面把师父困在青云观十天半月易如反掌。” 户绾见卫封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倒也宽了心。 青云观乃道教众阁分支,而昌池道人崇修全真,支系虽不同,追溯起来却属一脉相承。尤其在习炼延年益寿强身固本的丹药上,两个支系同存共求,昌池道人方能在青云观出入无间。然师承茅山的李堂道长久居青云观倒是突兀,谈不上德高望重受世人敬仰,亦道不相谋,在青云观却倍受拥护,如鱼得水。 晚膳时,昌池道人食不知味,道要离开几日,郑重其事叮嘱卫封在他外出期间切要帮衬户绾。卫封连连点头,偷瞄了眼户绾,颇为得意。 户绾暗叹李堂道长雷厉风行,不禁好奇他用了什么手段来引开师父,遂问:“师父所谓何事离开?” “李老道收到故人书信,信上说那边怪病蔓延,当地郎中均束手无策,已陆陆续续神灭形消。当地一时众说纷纭,有道是鬼怪作祟,有道是瘟疫肆虐,特请李堂前去查看。他邀我一同前往,万一是瘟疫,我便看看能否略尽绵薄之力。”昌池道人神色凝重。 户绾哑然,见师父说得煞有介事,倒分不清李堂道长所言虚实了。若是受卫封拜托才扯的弥天大谎,那他又当如何善后。 “去往何地?”卫封埋头吃饭,漫不经心问。 “偏远闭塞隅地罢,为师未及细问。”昌池道人含糊应道。 户绾瞥了眼卫封,亦埋头吃饭,甚是心虚胆怯,不再多言。 七年前从鬼门关走了一来回,当下去多远,对户绾而言均算不得远门。昌池道人前脚一走,卫封和户绾紧跟着落了锁,在烟亭门扇上贴着外出五日的告示便启程了。 一路雨歇,然戾风萧瑟,帘卷翻飞,车厢里迎面兜着风,风声鹤唳,反而不如坐马车外清净。户绾如此想着,却不想动弹,拢紧大氅,任风拂乱额前发丝,心口又隐约抽搐起来。 道路泥泞难行,颠簸了三个时辰才至故地洛城,日已偏西。近乡情怯,踏上这寸土地,每一个脚步都是沉痛的烙印。她以为乌里族覆没后,洛城势必萧条破落形同空城,哪会是眼前这般光景。经年后竟是记忆中的安适,放眼望去,挑担吆喝的,谈笑风生的,嬉戏打闹的,被夕阳泼出一幅宁静祥和的画卷。恍惚间,就似那场丧心病狂的杀伐不曾发生。 户绾内心百感交集,面上却云淡风轻,俨然路人姿态。为免触景伤情,她让卫封绕过香樟林,绕过盘草堂,把马车安顿在山脚同和客栈,当夜便在此歇脚了。 翌日清晨,户绾罩上面纱,背上药篓,领着卫封径直进了山。一路劈荆斩棘拾级而上,目光扫去,地龙比比皆是。师兄妹都是经验丰富的采药人,此刻并不着急挖地龙,自是先往高处采药用价值高的珍稀草药,待下山时倘药篓尚有余地,再采些廉泛之物带上。若自山脚往上挖采,便得负重而上了。 雨后的风是湿漉漉的,越往上走越觉寒气入骨。为了上古黑节和驳羲草,户绾直奔断崖,未曾想断崖正处风口。狂风呼啸,吹落户绾的面纱,冷风猝不及防急灌口鼻,她便压抑不住频频咳喘起来。抬头望去,一眼便看到那株修罗草依然茁壮生长着,只觉心口生疼。 逆风而行举步维艰。卫封见状满脸忧色,冷冽山风纵使铁骨铮铮的汉子亦难以消受,别提弱不禁风的户绾了。搀着户绾寻了块背风的大石,卸下她肩上的药篓,卫封四下环顾一番,道:“崖壁陡峭,我上去便可,你在这等我。” 户绾点点头,抬手指着崖上的梅花树说:“看到那棵梅花树了吗?树下乱石堆,石下十寸泥,挖开有物,取出带下。” “绾儿藏了什么宝物如此神秘?”卫封好奇道。 “陈年梅花玉露。” “就一坛酒啊?”卫封难掩失望,不满道:“我当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呢。” 正是一坛酒,又何止是一坛酒,里头酿着暗许的芳心,酿着绕指的柔情。“山间寒意凛凛,此时喝点酒驱寒暖身再合适不过,细数来,那坛梅花玉露已是十年佳酿,师兄不想尝尝?” 卫封嘿嘿一笑,佯装口角流涎,将药锄别在腰间,也不多言,驾轻就熟向上攀爬。 以往鲦山梅花凌雪初开时,她都要采撷许多,佐以新雪酿几坛梅花玉露。崖上那一坛当初埋下时满心欢喜,憧憬寻个时机与百里弥音月下对酌至更深,不料世事无常,时机未熟便徒生变故。 “阿音好生无礼,青天白日掳我上马成何体统。”户绾嗔怪道。虽然被她圈在怀里,却平息不了第一次骑马的慌张,紧绷着身子生怕掉下马去。 “绾儿所言极是,往后当黑灯瞎火掳你才不显得失礼。”百里弥音理不直气也很壮。 “你这狂徒,掳我何去?”户绾郁结道。 “天降初雪,山里梅开正欢,你不是要酿酒?我岂能坐享其成,这便帮你采梅花去。” “我是要酿酒,但曾几何时说要给你喝了?” “之前酿的不给我喝,我既往不咎,今年我出一份力就得分一杯羹。”百里弥音坦荡道。 数九寒冬,俩人一骑,银装素裹的鲦山,就数断崖上那棵腊梅开得最妖娆,花团锦簇迎风斗雪。翻飞的衣袂猎猎作响,她在耳边轻声细语,吐气胜兰撩抚人心。光阴荏苒,物是人非,言犹在耳,却故人不复。 卫封自药篓里抱出酒坛,拍开泥封,瞬间酒香四溢萦绕鼻尖。仰头猛灌一口,由衷感叹道:“此酒甚好,没成想绾儿酿的酒这般好滋味,甚好!” 户绾的笑容里漾着几分苦涩,这坛酒正是百里弥音采撷的梅花所酿,她终究是喝不到,不免黯然神伤。自卫封手里接过酒坛,不经意瞥了眼脚边的药篓,霎时笑容凝固,讶异道:“为何没有驳羲草?” “崖上就几株上古黑节,驳羲草一株难寻。”卫封气馁道:“还以为来趟鲦山可以背一箩筐回去,太天真了,还不济鬼函谷呐。” 户绾胸口受创后,结脉缓止,心络滞阻,气血淤堵。心口疼得厉害时会服食昌池道人为她炼制的丹药,丹药里少不得通气滞化血瘀的驳羲草。印象里断崖横生驳羲草,眼下竟踪迹难觅,说来蹊跷。 晌午一过,天色渐沉,似乎悄然酝酿着一场大雨。两人趁雨积蓄未下,抓紧时间将两个药篓塞得满满当当,乌云压城时已下行至山脚。 “绾儿,我们明日往哪去?” “明日往东面密林。”户绾说:“鲦山南面有断崖,东面有密林,西面有山涧。妥帖记下地势,需要什么草药只需了解它的习性便知要去哪里挖采。” “北面呢?” “不去北面。”户绾冷冷道:“北面是歃月凼,布农族群居地。” 卫封点头,沉默良久,微不可闻吁了一口气。七年前从尸堆背出户绾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是何等惨烈的修罗场。 失了面纱,一路匆匆走回同和客栈,他人惊艳的目光使她感到困扰。户绾素来深居简出,又死去七年,亦不再是当初青涩的模样。在人多眼杂中抱存不会有人记得她的侥幸心理,全然忘了在烟亭一眼认出她的夷冧。 暴雨蓄势待发,客栈大堂竟也不冷清,落脚的多是外来商贩,正聚在一起交流着各自的生意经。卫封要了一壶茶,两人劳累了一天,此时无多话,坐在窗边悠然自得喝了起来。 “方才见两位背着药篓,外地人吧?”中年男子文质彬彬,自邻桌探过身子询问道。 “正是。”卫封脱口而出。 “听我一句劝,两位可别再进山了,山里到处瘴气弥漫,若不熟地形极其危险,就连当地人都退避三舍。”中年男子好心提醒。 “瘴气?”户绾蹙眉。她曾在洛城生活了十九年,对鲦山了如指掌,从未耳闻目睹过密林有瘴气,不禁疑惑道:“我们今日进山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前辈莫危言耸听。” “我乃好心好意提醒你们,就怕外地人不明所以误入鲦山有去无回。”中年男子言罢,压低声音接着道:“你们有所不知,洛城前些年死过数百人,尸体悉数坑埋在东面林子里,冲天的怨气全都变成瘴气了。” 东面尽是参天大树,葱郁茂密,致使密林常年阴冷潮湿,数百具腐尸不得好生安葬,产生瘴气不足为奇。毋庸置疑,当年卫封便是在难辨方向的密林里迷了路,这才撞进乱葬岗救出了户绾。 户绾眼眸浮上寒霜,眉间染着轻微薄怒,愤懑道:“倒也有所耳闻,布农族屠戮乌里族数百人,又鸠占鹊巢在洛城安家立业,这等惨无人道的匪徒行径,死去的人怨气岂能不重。” “姑娘既然知道此事还往山里去,那便恕我多言,两位自求多福吧。” 渐渐平复心情,户绾望着窗外倾盆大雨若有所思。密林光照不足,若瘴气浓厚将更难视物,久困昏厥致死,不可冒险进入。遑论知道父亲与族人埋骨于此,滋养密林万物生长,户绾又怎敢入林徒添伤怀,动一土取一木都怕亵渎亡灵。 瓢泼大雨骤然在屋檐拉起一席水幔,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水帘后若隐若现。笔直的身量傲世出尘,缓缓从雨中走来,走入户绾视线,默然立于窗棂前,如墨的眸子纤尘不染。 户绾止不住颤栗,心被毫无章法剜剥,疼得濡湿了眼睛。迫切想逃离,不愿在仇人面前软弱自怜,却足重千斤。 “别来无恙”两相对望,百里弥音眸里亦水气氤氲,久别重逢的欢喜和万语千言不忍谈的伤怀,在户绾冷若秋霜的逼视下,只余一声别来无恙。 户绾绞着袖口,湿潮的长睫如蝶翼轻颤,讥笑道:“你当年那一箭没把我送上黄泉路,也算托了你的福苟且偷生着。” 卫封感受到她们两人之间的异样,正静静打量百里弥音。户绾话音一落,他蓦地想起当年穿透户绾胸口的箭与百里弥音箭囊里的别无二致,箭梢赤羽尤为刺眼,如嗜血的妖孽。卫封这才恍然大悟,窗前清冷孤高的女子竟是当年杀害户绾的仇人。 他当即拍案而起,翻过窗便往百里弥音招呼去。右掌暗自运力,近身时,但见百里弥音负手侧过身,卫封竟扑了空,连她衣角都碰不到。轻松的作态令卫封恼羞成怒,踏着九宫步法再次袭向百里弥音。但见他脚下生风步步紧逼,每踏一步,密集的拳掌便接踵而至,岂料一招一式尽被百里弥音格挡并顺势卸了力,几个回合下来仍一直处于下风。 卫封与青云观弟子较量时可以说势均力敌,此时他才体会到什么叫不自量力。显然百里弥音只是防守,她若出手还击,卫封便毫无招架之力。 “师兄快住手。”户绾厉声喝道:“我们的手是用来救人的,莫要因为披着人皮的禽兽而脏污了。” 卫封自知与百里弥音力量悬殊,根本不是对手,见户绾发话便就坡下驴收了手。横眉怒目瞪着百里弥音,恶狠狠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师妹心善不与你追究陈仇旧恨,你也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再动我师妹毫发。” 百里弥音对卫封的话充耳不闻,只怔怔看着户绾的背影隐去,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思潮涌动。面对户绾冷言冷语的疏离,倒宁愿遭受她酣畅淋漓的谴责谩骂来得痛快,而连个解释都不想要的户绾,令她彷徨无措。 “绾儿,她到底是什么人啊?她认出你了会不会再下杀手?当年你们两族之间究竟为何大动干戈啊?”卫封紧随户绾身后,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她是布农族祭司百里弥音,她若想杀我们,你方才便已先行一步了。如今布农族迁居洛城,难道霸夺领土的狼子野心还不够明显吗?”户绾疾步上楼,突然想起什么,旋即顿住脚步回身道:“明日起早进山,不去东面,我们往西面去,后天便回白沙镇。” “嗯,听绾儿的,就去西面。”卫封暗自窃喜,只要不去东面,去哪都行。 薄雾如烟,密密晕染于身,却不湿衣裳,料想今日会是个好天气。西面的山路平顺许多,两人一鼓作气登上山顶,神清气爽俯瞰去,竟能瞥见歃月凼一隅。 “师兄,这里有人来采挖过了。”户绾看着四下狼藉的泥坑,无奈道:“未回填泥土,料想并非药农。” 药农采草药会适当留籽留根以防挖绝,会对大地的馈赠心怀感激,笃信泥土回填方能得到土地公的庇佑,从而规避山野的毒虫走兽。 “缺德!”卫封心思落在别处,随口敷衍道。 “既然不是药农便不懂当中门道,论不上缺德。”户绾瞥了眼卫封,见他不时向歃月凼张望,不悦道:“有甚好瞧的,还采不采药了?” “绾儿,这歃月凼不寻常啊。”卫封抬手指着北面山腰处一屡平地,正色道:“那里草木稀疏,光秃的黄土斑驳突兀,隐约可见乌黑色石台被二十八个木桩环绕其中。我常与青云观众阁弟子混迹一处,对奇门遁甲术略知一二,这二十八个木桩正好按二十八宿方位排布,严丝合缝不像巧合,应是雷池阵。” 卫封一本正经的神色说得头头是道,看起来不像信口胡诌,户绾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何为雷池阵?” “雷池阵又为锁鬼阵,顾名思义就是禁锢恶灵的阵法。布阳阵需置阳物,若木桩上有铜钱之类的金属物什便可确定这绝非偶然。”卫封言罢,看着户绾央求道:“绾儿,我们去求证一下好吗?” 户绾闻言只觉阴风阵阵脊背发凉,却又不以为意道:“许是布农族人崇尚祭祀礼仪,眼下的雷池阵无非一种仪式罢,师兄莫要大惊小怪的。” “祭祀之意多为消灾降福,祭天祈祷风调雨顺,祭地祈愿五谷丰登,祭祖求门楣兴旺,祭神求福寿千秋。这摆个雷池阵难不成祭恶鬼?百里弥音莫不是个邪教祭司吧?”卫封狐疑道。 “师兄休要胡言。” “先下去瞧瞧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前仇迷因 两人从山顶绕到北面一路往下,走近才发现那二十八个木桩其实是硕大的箭靶,靶场中央置黑色石台半人多高,五尺见方。 “布农族人崇尚骑射,这只不过是个靶场而已。” “你见过这般出乎寻常的箭靶?”卫封问道:“箭靶这么大,但凡不是盲人都能一举射中,意义在哪?走,到箭靶前看看究竟。” 户绾细思量,确实觉得诡异,卫封言之在理。 眼看离箭靶仅几步之遥,冷不丁飞来一支羽箭,嗖的一声堪堪擦过卫封耳鬓。卫封纵是个练家子也吓得心惊肉跳,目光巡去,只见百里弥音悄无声息出现在箭靶后。 “胆敢再往前一步,我定不会再失手。”百里弥音说着,慢悠悠从箭囊里抽出两支赤羽箭上了弦,显然方才那一支只是警告。 卫封心有余悸,但见百里弥音震慑的眼神,望而却步。 看着百里弥音凌厉的目光,户绾不禁眼神黯淡悲从中来,毫无疑问其中一支是为自己准备的。越是如此,越是要带着卑微的试探与沉重的挑衅,户绾步履坚定走向箭靶。 百里弥音轻盈跃上石台,拉开弓转向户绾毫不犹豫放了箭。羽箭深深嵌入土里,拦了来路。她居高临下睨着户绾,冷冷道:“奉劝你莫再往前。” “绾儿”卫封见状不寒而栗,再顾不上靶场有什么端倪,急忙拉住户绾焦灼道:“我们走。” 户绾置若罔闻,挣脱卫封的手,绕过赤羽箭径直走到箭靶前。不再是执意求证靶场的异端,而是赌上性命求证百里弥音对她是否还残存一丝情意。 颓然放下弓,百里弥音眼眸逐渐敛去犀利,依稀柔和起来。分明下不了手,嘴巴却要逞强。“今日不宜杀生,我且放你一马,往后莫要再来,否则杀无赦。” “呵!祭司当真谨慎,出门还卦黄历测吉凶,怕是亏心事做多了吧?”户绾不着痕迹扫了眼箭靶,讥讽道:“还以为你心存善念饶我不死,原是我福泽深厚撞了吉日。” 户绾话音一落,卫封眼见百里弥音脸色又冷了几分,慌忙把户绾拽走,生怕她再出言不逊彻底惹怒百里弥音,真翻起脸来两人都得变成箭下冤魂。户绾向来对谁都温和良善,不想在仇人面前临危不惧,恶言相向时更是大快人心,倒令卫封肃然起敬。 一路被卫封拉着远离了靶场,户绾眼神清冷回首望去,已不见百里弥音身影。甩脱卫封的手,户绾寻了块石头歇坐下,百思不解道:“确实如你所言,靶眼镶有铜钱,而且百里弥音的反应亦值得推敲,又无甚值钱物什,为何强烈阻拦我们近前?” “非也,你可留意到靶场中间的黑色石台?”卫封下意识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悄声道:“那么大一块黑曜原石,简直旷世稀珍啊。众阁弟子同我说过,黑曜石是一种能量晶石,可辟邪挡煞,乃上等宝器。修道之人求之若渴,能得寸长都奉若至宝,你想就方才那一大块,若传扬出去还不得天下大乱。” “你怕是看走眼了吧,谁能将无价之宝暴露山野,生怕别人不惦记?”户绾不以为然,只当卫封识物不清。那分明就是块大石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宝石的名堂。 “无奈之举罢,黑曜石虽为能量晶石,却要吸取日月星辉方能积蓄能量。寻常人不识物,见了也就以为是块石头,而靶场那一块是未经雕琢的原石,纵使修道之人若没点眼力也很难发觉其本质。加之歃月凼闭塞,鲜少外人踏足,又有百里弥音守护才会相安无事。就她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活像个冷面修罗,但凡想近前辨认的人都死在她箭下也未尝可知。”卫封分析的头头是道,忽而话锋一转,道:“现在想来后怕不已,按说我们意图明显必死无疑才是,她怎就放我们走了?不怕我们慧眼识珠传扬出去?” 户绾缄默,脑海闪过百里弥音紧绷着弦轻拧着眉却迟迟不放箭的模样,心思竟有些微妙,说来可笑。而风花雪月那三年,她对百里弥音竟知之甚微,亦不免惆怅。 离开白沙镇已三日,马车是装满了,却尽是些廉泛物。车厢里扑鼻的泥尘味,户绾怔怔望着满车草药出神,想到即将离开洛城便有些心烦意乱。 失神间,卫封气喘吁吁掀开布帘跳进车厢,一脸惊诧。他人高马大,原本不宽绰的车厢顿显拥挤,户绾略觉不适,蹙眉道:“师兄何事莽撞?” 不待平复呼吸,卫封忙对户绾做了噤声手势,鬼鬼祟祟挑开帘子一角,朝户绾努努嘴,示意她看外面。 户绾怀着好奇心侧头打缝隙瞄去,巷口两道熟悉的身影猝然纳入眼帘,不由吃惊道:“师父和李堂道长怎会在这?” “我也纳闷呢,李堂道长信誓旦旦保证会稳住师父,却明知我们在鲦山还把师父往这带,难道事情败露了?” “不像,若事情败露,即便师父放心不下而跟过来,李堂道长亦不至于舟车劳顿随行左右。”户绾眼眸流转,思忖道:“你可记得临行前师父提到李堂道长收到的信笺?若确有其事,再结合鲦山狼藉的土表和形同绝种的驳羲草,这当中怕是有关联。” “你是说那封信并非李堂道长信口胡诌的?不会如此凑巧吧。”卫封苦着脸摇摇头沉声道:“我们逗留洛城这几日未曾听闻鬼怪瘟疫之谈啊。” “若师父所指的闭塞隅地是歃月凼,那便好解释了。”户绾稍稍调整坐姿,缓缓分析道:“其一,李堂道长笃信我们不会去仇人腹地,他才一面答应你隐瞒师父,一面领着师父过来办事,一举两得;其二,百里弥音行事隐秘,若歃月凼确有讳忌事端,她必当尽力封锁消息,布农族人便噤若寒蝉。” “听来甚合理,然依你分析,俩老道应该在歃月凼才是,到洛城来做甚?” 户绾不想离开,尽管令她透骨悲切的洛城早无她容身之所。为了顺理成章留下并让卫封趋附她的决定,不禁言辞闪烁怂恿道:“要不找他们问问?师兄对怪力乱神素来兴味盎然,你不想揭开靶场的秘密吗?李堂道长师承茅山必能看清门道为我们解惑。至于师父,我们已然先斩后奏了,他也奈何不得我们,最不济痛责一番,若我们能帮上忙,他也便消气了。” 卫封常年被昌池道人念叨,并不惧他习以为常的责骂,若非顾及户绾,方才看见他们也不用狼狈逃窜。而户绾一番话正中他下怀,他极好奇靶场下困着什么邪魅,需要雷池阵与黑曜石双重镇压,当即点头如捣蒜,率先下了马车。 巷口已不见昌池道人与李堂道长的身影,卫封忙追了出去。方才生怕被他们撞见,这次又生怕撞不见他们了。 户绾不急不缓下了马车,揣的是得以留下的踏实,倒不急于求证什么。驻足马侧仰头望去,青空银云夹在屋檐间蜿蜒远去,如蛟龙浮游。灼日晃眼,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梢流泻下来,敛了锋芒,像被定格的时光,温润而冗远。 “户大夫足音跫然,洛城天公想来喜不自胜,一扫几日阴霾,万里晴空迎你归来。”夷冧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茶肆传来。 户绾转身,见到夷冧显然很吃惊,烟亭一别不过月余,此时的她容光焕发,颇有几分姿色,不细瞧还真想不起来。户绾微微向她颔首致意,道:“我本乃洛城子民,道是于此无安身立命之所,又何言归?倒是你们在血染的土地上活出了盛世太平,这洛城的天公怕是不长眼。” “不妨坐下相谈,户大夫不会连一盏茶的工夫都吝啬予我吧?”夷冧见户绾不再隐瞒身份,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全然不介意户绾的嘲言讽语。 户绾不作声,回望巷口不见卫封身影,想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罢,会会夷冧无妨,遂迈开脚步往茶肆走去。 户绾落座后,夷冧为她斟满茶,道:“当年你我素未谋面,可知在烟亭,我怎笃信你是何人。” “愿闻其详。”户绾向来深居简出不问宿事,歃月凼许多人有听闻户绾其名,却显少得见其人。七年过去了,除了百里弥音竟还有人认得她,且是毫无交集之人,着实令户绾称奇。 “鲦山东面密林乃乌里族人埋骨地,战后,祭司麾下随侍受命夜查百尸堆,其中便有我表兄,一众人依着你的画像寻你尸身。我曾得见那幅画像,眉目宛如清荷之神韵,其形跃活于纸呼将欲出,正是出自祭司手笔。”夷冧意味深长看了眼户绾,良久道:“由于死不见尸,才断定你尚存人世。” 户绾冷哼了声,轻蔑道:“寻我尸身作甚,多半怕我未死透罢。我数百族人不得入土为安,余无力报仇雪恨的我苟活于世,极其讽刺。不若一早死于她的赤羽箭下一了百了,再无需听仇人轻描淡写提及祸事,就似说起无足轻重的家常那般无关痛痒。” “刀剑无眼,两族交战死伤难免,战争哪能不流血,我们布农族亦伤亡惨重。户大夫声声严责厉讨,是对战事起因一无所知罢,真论起来,争端乃乌里族挑起,说是咎由自取亦不为过。” “你荒诞!信口雌黄!”户绾一心认定七年前是布农族丧尽天良的屠戮,夷冧的悖逆之言不亚于晴天霹雳,蛮横无理扼着心口,令之气结。 两族毗邻而居虽无甚往来然世代修好,民风却截然不同。乌里族抱素怀朴,手无缚鸡之力,布农族骁勇豪迈,马背上讨生计。与布农族兵戎相见无异于以卵击石。怕不是因户绾族人尽数西归,死无对证便胡乱扣罪名罢。 户绾经历过那场战争,是个疾风骤雨夜,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人喧马嘶纷杳而至。她随父亲慌不择路出了门,自香樟林逃窜出来,却堪堪撞进百里弥音马前。以为她特地前来搭救,一见到她便莫名安心,眼里的柔光不及散去,胸前已开出一朵艳丽夺目的海棠。她的箭厉如闪电瞬息离弦,户绾来不及震惊,来不及悲伤,任由她猩红的眼与凉薄的笑落进眼眸深处,成为自囿的枷锁。 不知是户绾平日寡淡不问世事,事先未觉察两族间剑拔弩张之势,亦或乃事出突然的临时起意。对户绾而言,那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恶战。 一夜之间,沧海桑田。宁静祥和的洛城充斥着满城血雨腥风,俨如修罗场,族人命如蝼蚁任人刀俎。 “我是否倒打一耙,你大可问问李堂道长,在祭司尚年幼时,他可没少扶持祭司。我近日方知他是你师父的挚交,知道的内情并不比我少,论德望与立场,他的话你可当信?”夷冧的话掷地有声,言毕掏了茶钱,两人不欢而散。 “李堂道长?”户绾面色萎靡,喃喃自语。 毫无防备将李堂道长牵扯进前仇旧恨中,户绾顿觉浑身发凉。七年来,李堂道长深知户绾背负的沉重与难平的心结,却同置身事外般缄默不言,缘何隐瞒?而他与布农族竟早有渊源,甚至交情匪浅,一时恍若兜兜转转的尘世都成了上天作祟,并非偶然。 夷冧的余音在耳畔盘旋,挥之不去,使户绾不得不去思索当中的可能性。她很费解乌里族人发起战争的意图,明知力量上天壤之别却不惜全军覆没殊死一搏,究竟出于怎样的目的。夷冧言之凿凿,含屈抱冤而流露的愠怒不似有假,户绾不由迷糊了。 缓缓踱出茶肆,正好看见卫封悻悻走来,显然刚挨完一顿臭骂,如丧门犬般满脸颓惫。户绾当即抿住神思,眼神越过卫封,寻不见昌池道人与李堂道长的身影。 “俩老道神神秘秘进了香樟林,身上扑鼻的熏燃艾草味,师父甚至连骂我都顾不上,事情定然不简单。”卫封蔫蔫道:“他让我们速回白沙镇,只道此非福地恐有异变。绾儿,熏艾草乃作用于驱鬼辟邪降魔,这个节骨眼上师父让我们离开,我们当何去何从?” “师兄亦自小习医,怎会不懂熏燃艾草可行气安神,驱蚊散秽,更常用于瘟疫中,而并非用以辟邪。权因先人对疾病了解浅显,染恙时总误以为鬼怪缠身,不经意得治于艾草,便只当它为祛邪之物罢。” “不尽然,我平日随师父上青云观提炼丹药间歇,常向众阁弟子借阅宗门内传,里面记载多为修仙之道与炼丹法门,对堪舆术,奇门遁甲等亦颇为详尽。当中亦有提及茅山术,虽不过篇幅,却有穷桑之野,地阴冲虚,中出艾蒿,主资灵信,丈权九天,适其法量之说。艾草被元始天尊誉为玄草,想必定有其法效。”卫封争辩道。 昌池道人与李堂道长虽同是道门,然不同支系也是隔行隔山。卫封便是拜错了师门,若拜入李堂道长帐下定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往日总抱怨素问卷晦涩难懂,对道家宗门内传倒记忆犹新。 “且先按下艾草不表,师兄方才说他们进了香樟林,北向或南向?”户绾问。 “往北,若我没记错,一直向北便是歃月凼可对?” “正是。”户绾提起裙角,上了马车,神情落寞道:“驭马吧,师兄,香樟林北向,管哪般瘟疫抑或鬼怪,我们去会会。” 那是洛城通往歃月凼最近的小道,途经一座青石夯磊朱桩厚瓦的宅院,本是乌里族药司的盘草堂,户绾曾经的家。 多少次午夜梦回,香樟林曲径通幽,百鸟争鸣。盘草堂三字鎏金灿璨,院墙绿叶周垂,院内药香环绕,石锤石臼谱成千古绝唱,在洛城回响。那时的岁月曾经温柔到能掬起一捧在手心,不曾想暴戾起来令人心生畏惧。而今的宅院,牌匾浮金飘零,反而更显盘草堂三字苍劲有力,似在向世人诉说它过往的丰伟功章。 偌大的宅院在人去楼空后定早被布农族人抢占,但见高墙无蔓草,门户无积尘,便知有人悉心打理这座宅院,只是留着盘草堂的牌匾不摘倒令户绾费解。 一入歃月凼,艾草味直钻鼻腔,越深入腹地越是烟雾弥漫,置身其中恍若幻境。两人将马车随意拴在石柱上,抬头凝视才惊觉已身处布农族宗祠门前。 “静待宗祠发丧,准备料理后事,遗体焚化行祭衣冠,引魂归宗我自会打点。”百里弥音的声音散在抹不开的浓雾里,悲怆徒生。 人身死有三魂,一魂入阴司,一魂入灵棺,一魂入灵牌,若尸身焚化便有一魂无去处,当引渡。 循声而去,朦胧得见百里弥音挺拔的身量端坐马背上,她束起的长发缠着银锦绸带,穿着月牙白长衫,束以青色腰带。乍一看阴柔淡默的剪影,实又是不屈不饶的坚韧和宠辱不惊的倨傲在她身上彰显,直令人移不开眼。 依稀感觉到后背灼热,百里弥音噤了声,悠悠转过头,在滚滚浓烟中精准捕捉到户绾的目光。户绾忙别开头望向别处,却瞥见宗祠内白色帷幔环伺,幔后人影憧憧,如吊诡的提线木偶捆着厚重的丝线蹒跚学步,隔着幕布亦能清晰感受低沉压抑的气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祭司灵池 户绾遮上面纱,又嘱咐卫封捂住口鼻,率先进了宗祠。袅袅熏烟诡谲神秘,氤氲在庄重的宗祠里,渲染着浓郁的死亡气息。屋内气流不通,烟雾缭绕视物模糊,一时未适应,脚下便冷不丁被绊了一下,眼看要扑倒,却被身后的百里弥音捞住。 “尔等擅闯我布农族宗祠有何居心?”百里弥音单手钳住她纤细的腰身幽幽问道。 户绾不及站稳,急忙转身挣脱她,羞恼道:“我等不似你歹毒心肠能有何居心,若非得知师父昌池道人在此,我与师兄断不会踏足歃月凼。” “昌池道人是你师父?” “是,他可在宗祠里头?”适应了阴暗的内堂与烟雾,户绾视物渐渐明朗起来,稍作环顾下,宗祠正厅的光景一览无遗。帷幔自照壁分展而开,贴着院墙平铺而去,若干百里弥音的亲卫正忙着熏燃艾草,个个皆面色晦暗,噤若寒蝉。 正厅上方悬挂厚德载物的乌木赤字牌匾尤为耀眼,自成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威重。在户绾看来却甚为讽刺,心道一个荒蛮阴险的族落谈何厚德载物,不禁由鼻腔轻哧了声。乌木牌匾下方黑压压林立着布农族历代宗亲牌位,牌位中耸青黑石案,案上置灰白石器,砚宽。石器外方内圆中空,其表刻满户绾未曾见过的古怪符号,细看笔锋曲折迂回延绵无断处,粗看又觉整体独立周正气势磅礴。 “欸,百里祭司,那通灵玉琮上刻的可是殓文?”卫封紧盯着青黑石案上的器物欣喜不已。私底下与户绾聊及此人时均直呼其名,方才一不留神差点脱口而出。 “既然他是你师父,那便随我进去吧,现下患者悉数隔离在宗祠内,入内后尽量别太靠近患者,恐有攻击性。”百里弥音对卫封视若无睹,转向户绾郑重其辞道:“紧跟在我身后,我可护你周全。” 卫封见百里弥音压根不屑理会他,颇不乐意,却不敢拿她如何,撇撇嘴掀开门帘小心翼翼进了偏厅。 “护我周全?祭司此言令我惶恐不已,想当年在你马背上,我亦听信此言。”户绾冷冷道:“哪知言犹在耳,你的赤羽箭便颠覆一切。” 百里弥音听罢,对户绾所言不知当作何感想,喜她犹记当年痴念,亦忧她难解当年仇怨。默然在前引路,不再多言。 户绾不疾不徐跟在身后,只消看着她的背影,即便身处险境亦觉安心。 “我说你们布农族人忒不讲究了,给好端端的大活人立个牌位多晦气,也不怕折煞阳寿。”卫封见两人进来,指着墙壁问道:“百里氏十代弥音之位不就是你吗?” 户绾闻言,蹙眉侧头看去,只见整面墙体内嵌,与正厅宗亲牌位相较,这里的灵牌稀疏可数,呈阶梯状逐级排列,最下层果然是百里弥音的灵位。墙面正上方横匾题字泽佑长天,左侧金书守冥祭司灵池。右侧空白墙体寥寥注义,上书泽及万世,佑守长天,祭司一脉,百里亲承,赤羽洪威,驭者为尊,敦睦先冥,召通族人。 百里弥音芳华绝代,箭术出神入化,惊为天人。坊间盛传她乃人中骐骥,及笄之年驾驭赤羽箭便得心应手,历代祭司望尘莫及。赤羽箭是布农族历代祭司的信物,箭梢羽毛浸染朱砂,恶灵见之退散,神佛见之开道。而墙体注义也正体现了赤羽箭至高无上的权力与祭司的崇高地位。 百里弥音不予置理,悄然无声出了偏厅。户绾见状忙跟上去,不及细究活人灵位的因由,撇下对守冥祭司灵池饶有兴致的卫封,默默随她走向宗祠更深处。 走过转角,眼前豁然开朗,一排厢房沿开阔的后院并排而去,尽头赫然立着一道拱门。门外春阳融暖,远远看去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令人心驰神往,尤其对隔离于此的病患而言。 忽闻厢房内传来时断时续的呻吟,隐约夹杂李堂道长喋喋不休的牢骚。户绾杵于窗棂前凝神静听片刻,大致从李堂道长话里判断此疾棘手,方推门入室,娓娓道:“疫疾不至平室而起,我们需寻究祸端,探明疫源,其后再诊治便有迹可循,切勿顺李堂道长之意而病急乱投医。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外是世间循环往复之规律。所谓对症下药,其症并不止于体表,阴阳失位寒暑错时亦是症,尚不明病因万不得窥标用药。” “绾儿,你怎来了,不是让你们回烟亭吗?卫封呢?”昌池道人微愠道。 “你可闭嘴吧,要回你自个回去得了,没用的老东西,就说你这麻沸散顶不上屁用,延胡索,五石散等一齐服用试试,非是不听。”李堂道长剜了眼昌池道人,无甚好脸色,转向户绾时竟一脸谄媚相,翻脸比翻书快。“户丫头来得正好,你心思聪慧,快帮我琢磨琢磨有何法子得以让这些患者毫无痛苦地死去。” “听闻李堂道长与布农族交情深厚,依我看来怕是一丘之貉吧?患者但凡一息尚存誓当尽力而为,你却视人命如草芥微尘,我当你为拯救苍生而来,却做着涂炭生灵的活计。”户绾未问缘由便嗔怒李堂道长的做法,多半出于怪责他七年来的心知肚明却始终选择缄默。 “哎哟我说丫头,怪只怪世事无常,人各有命数,有些恶疾如小鬼索命,纵华佗再世亦心余力绌,怨不得我呀。我哪是见死不救的人,实在是爱莫能助啊。这些人横竖是一个死,时日无多,左右不过朝暮,能少受点病痛折磨好好往生去未尝不可嘛。”李堂道长哭丧着脸向户绾解释,随即一脚踢向昌池道人,闷闷道:“你个老东西忒不厚道,倒是说句话啊。” 昌池道人摇摇头,苦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是如实相告罢,绾儿冰雪聪明断非你三言两语可唬弄的。若不阐明此乃无奈之举,往后你我在晚辈面前当如何自处,都以为我俩罔顾人命。” 昌池道人话音一落,厢房屏风后蓦地传来一阵嘶哑的呻吟,伴随着尖锐的抓挠声,入耳无比凄楚森寒。户绾正欲进去查看,身前的屏风却轰然倒塌,一个血淋淋的人赫然出现在屏风后。 户绾见状当即花容失色,踉跄退开,怔怔看着佝偻的血人不住颤抖起来,额上不觉已冷汗涔涔。百里弥音将她掩在身后,眉眼凝着隐忍的愁恼,紧盯血人,时刻戒备着。 “你个老东西什么狗记性,定是你方才上麻沸散时给他松了绑,这才让他跑了出来。”李堂道长一面手忙脚乱在布兜里乱翻一气,一面朝昌池道人吹胡子瞪眼睛。须臾从中拿出一捆小指般粗细的麻绳,自执一端,另一端抛给昌池道人,两人颇有默契,利索将血人拖回床榻之上捆了个结结实实。 户绾博阅医学典籍,广罗奇难杂症,哪曾见过这般凄惨可怖的病疫。只见血人体无完肤,指甲盖尽数外翻,溃烂的躯干上零零散散挂着鲜红的碎肉,脸上亦血肉模糊,腿侧依稀可见白骨狰狞,竟是生生挠成这番惨不忍睹的模样。屏风后的床榻纱帐之上血迹斑斑,肉糜横飞,目光所及之处皆然触目惊心。 “世间怎会有这般令人齿寒之疫疾。”户绾神色黯然,嗫嗫嚅嚅道:“十八层炼狱亦不过如此,这些患者当何其痛不欲生,岂是常人可承受之苦。” “户丫头,你可瞧分明了,此非疫疾。区区数天,患者将自身剥皮刮骨撕肉薅筋等毛骨悚然的行径,实乃金蛭蛊所致。”李堂道长扼腕叹息道:“比起瘟疫来,蛊毒这等阴邪之物更令人闻风丧胆。我与昌老道已然束手无策,采用麻醉止痛药石送他们一程,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若不然他们还得活活承受浴火之痛,于心何忍!” “浴火之痛?”犹疑自己听错,户绾恍然想起百里弥音方才在宗祠外所言,遗体焚化行祭衣冠,心里便有了猜测,声音嘶哑震惊道:“你们活活烧死患者?” “我们亦不愿做地狱判官,奈何金蛭蛊如斯恶毒,蛊虫寄生于体内蚕食血髓大量繁衍,速度之快数量之多无法估量。宿主未断气便浩浩荡荡破体而出,黑压压四下蠕窜寻找新鲜人体,场面令人不寒而栗,难以控制。”昌池道人沉吟道:“事关重大断不可掉以轻心,为阻金蛭蛊蔓延,我们也是别无他法方出此下策。” 据李堂道长所知,金蛭蛊取自万尸湿地以腐尸为孵地的毒虫,经早已失传的巫蛊秘术所炼化,其阴毒无比,凡中此蛊者必死无疑。金蛭蛊极其敏锐,一旦发现寄主气息渐微便争先恐后纷涌而出,活活焚烧中蛊者成了剿灭金蛭蛊唯一行之有效的手段,可确保无一蛊虫流窜出来危害更多人。 “来人。”百里弥音招来两个随从,挥挥手示意他们将榻上的血人抬出去。随从似乎早有准备,各自抱着麻袋草席随时候命。 “且慢。”眼见他们欲将血人卷裹起来,户绾恹然叹了口气,道:“待我行针麻醉他的灵枢,封闭末梢活血以减轻疼痛感,你们再作下一步打算。” 随从停下手,满眼征询之意望着百里弥音。见她敛了敛双眸默许,当下便收了手,退至屏风后。百里弥音背着双手如闲庭信步般踱至榻前,担心一会户绾近前施针时受患者侵扰,却故意端出一副瞧热闹的作态以掩饰她想近身保护的意图。 户绾自昌池道人药箱取出羊皮针灸卷,自手掌摊开。不过火烛温针此乃首次,以往安能不消毒。再次靠近血人时,户绾全然没有了恐惧,许是有了心理准备,许是百里弥音令她感到安全,许是对床榻上饱受剥肤之痛的血人怀着悲悯同情之心。 面目全非的血人此时不再挣扎动弹,直视户绾走近,眼神中不再只有痛苦。那是多么难解读的一双眼睛,似哀求似感激,对摆脱苦痛的向往,对告别浮世的超脱,对浴火重生的泰然 施针入骨,户绾的手竟有些颤抖,一如她幼时初次执针。银针末梢迅速晕染成黑色,奇毒无比见者唏嘘,户绾却已双眼朦胧看不分明。 “啧啧啧我说老东西,你怎么没皮没脸敢当户丫头的师父?”李堂道长瞅着昌池道人揶揄道:“你两日来煞费苦心无良计,户丫头倒是信手拈来,你不觉得无地自容吗?” “哈哈哈我丝毫不觉惭愧,反而骄傲不已。”昌池道人付之一笑,附在李堂道长耳边欣慰道:“绾儿纯良温善,即便与布农族人之间存在无法释怀的家仇国恨,却仍能以大义为重,慈悲为怀,己所之力普救生灵。暂且不论医术,单是如此胸襟岂是你我能及。” 那道拱门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却通往黄泉,通往人间炼狱。当百里弥音的随从将血人裹入草席抬出拱门准备焚烧,户绾不忍再看,悄然自来路离开。 经过偏厅守冥祭司灵池时,户绾不经意瞥向百里弥音的灵位,竟觉心头不适。偏厅光线晦暗,隐约看到灵池前黑影晃动,仔细辨认下才发现是卫封。将近一炷香工夫了,他竟依然逗留于此,此刻如毛贼般专注翻弄着历代祭司的灵牌,全然不觉身后有人。 “师兄做甚?”户绾不禁好奇问道。 卫封弓着身子猝然一惊,打翻了身前的灵牌,回头见是户绾,不满地翻着白眼,连拍着起伏的胸脯责怪道:“这整面墙的灵位已经让我周身起鸡皮疙瘩了,你还要来吓我,差那么一点我也就有自己的灵位了。” “不见得你害怕,不然怎一直在此不愿离开,这里有甚好瞧的。”户绾不以为然。 “说出来吓死你,来来来,你看这里,丁卯己丑癸卯辛未。”卫封随手拿起一个灵位,翻到背面,指着一行隶字道:“生辰八字全阴命格,再看下一个,己未乙巳辛卯丁丑亦属全阴命。” 卫封依次翻看偏厅的灵牌,户绾不明就里,轻轻翻转百里弥音的灵位,照着背面篆刻的小字念道:“辛亥辛酉丁巳癸亥,亦属全阴吗?” “正是。全阴或全阳是极其罕见的命格,需年月日时均生逢阴属或阳属,几率极微。然而百里整十代祭司,竟无一例外律属全阴命格,绝不可能诸多巧合的。”卫封思忖良久,冷静道:“为何守冥祭司需要全阴命格呢?若要生一个阴命的孩子,阴年阴月尚可推算出来,再要精准到阴日阴时,除非人为控制。绾儿,百里弥音高堂可还健在?” “师兄何出此言?”户绾狐疑道。 “我只是有一些猜测,若要确保未出世的孩子阴属命格,则当在产妇临盆前择阴日阴时强行引产,无论用外力或汤药,均容易致使产妇死亡。若百里弥音的出生如我猜测一般,那么她的生辰大抵是她母亲的祭日了。而阴盛则阳损,全阴命格克父克夫,想必她的父亲亦英年早逝了罢。她可出阁了?” “她母亲难产而死,或许只是巧合罢,而她父亲依然健在,正是布农族宗主百里南。以前曾听她说身为布农族祭司终身不事嫁娶,因而不曾许人。”户绾虽不愿意赞同卫封的看法,却心有戚戚。自卫封来了鲦山后,东一角西一角一点点揭开百里弥音暗藏的面纱,令户绾觉得自己对百里弥音知之甚少。那与她厮磨的三年光阴,竟不曾看清她身上藏匿着什么秘密,至今形同陌路了方觉面纱厚重。 “这更说不通了,若说她乃天命所为阴属命格,生母非异常死亡不足为奇,然按理说生父定难逃一死的,怎会至今安在。”卫封拧眉沉思终不得解,心中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滚越大。他不解命硬的百里南,不解百里十代阴命守冥祭司,更不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父母宁愿丧命亦要生一个阴命的孩子,据他所知,阴命并非好命格。 两人各怀心事离开偏厅,一前一后出了宗祠。熏烟持续不断,遮天蔽日,如今看来不过掩人耳目,权衡下将骇人听闻的金蛭蛊冠以瘟疫之名,虽同样会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却不至阴邪蛊患那般令人恐惧无度。 微风卷起轻烟扶摇而上,飘飘荡荡没有方向,户绾无声看着这方浑沌天地,一不留神翻开了久远的记忆,渐渐在弥漫的烟雾里清晰。 当年熏烟缭绕的盘草堂后院,百里弥音手忙脚乱往灶口添柴禾,瞅着只现浓烟不见火苗的灶门,颇为懊恼。叹道:“万没想到生个火竟如此玄妙,我倒小瞧了,执意要帮你烘药,眼下却成了捣乱的一把好手,看来我八字注定下不得厨房,做不了羹汤。” “生个火亦诸多感慨,还关乎八字了,若非你那不可婚嫁的祭司身份罩着你,那这八字不好的怕是你夫家罢。”户绾忍俊不禁。 “绾儿多虑了,若非祭司这身份囚着我,我定掳你浪迹天涯,两人一马四海为家,四季要你为我做羹汤,哪能去祸害他人。”百里弥音上扬的唇角写满戏谑,深邃的眼眸却流露着疲惫与落寞,在氤氲的青烟里如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户绾嫣然一笑,含羞带怯嗔道:“谁要给地痞流氓做羹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渡魂归宗 远处传来悲恸的哀嚎,猛然将户绾托回现实。透过朦胧烟雾眺望去,引魂白幡飘摇,漫天黄纸若隐若现,凄怆徒生。丧殡仪仗队伍前后十来人,一行麻服孝披簇拥着四抬黑漆棺材跋路蹒跚前行,而抬棺之人却步履轻松自如。 卫封见状,撇撇嘴嘀咕道:“绾儿,我就说布农族人不讲究吧,你瞧那四个抬灵棺的壮汉,步伐凌乱不一,极不沉稳,丝毫不惧颠着棺内遗体。都说死者为大嘛,这要落在白沙镇的丧葬习俗里,可谓对死者大不敬了。” 此时户绾已知悉金蛭蛊一事,早料想到棺内并无遗体,只是衣冠罢。方才出来时被宗祠偏厅的灵位绊住心思,一时没来得及向卫封说起厢房内发生的事情。她扫了眼周遭,见近前无人,这才一五一十轻声向卫封道出原委。 卫封闻言,面上惊骇之色显露无疑。他自小与青云观众阁弟子为伴,奇闻佚事鬼谈怪论没少涉猎,却不曾亲眼目睹过。鲦山真是厚待他,第一次来拣了一个师妹,第二次来,靶场的雷池阵让他大开眼界,歃月凼的宗祠让他大涨见识,却都没有金蛭蛊来得这般震撼。户绾话音未落,他已然心急火燎折返宗祠,宛如爱看热闹的好事之人。 户绾欲离开,才恍然觉醒不论洛城或歃月凼,自己已无处可去,亦不知师父在何处安顿。在门前踌躇再三,只得决定折身回宗祠,与他们会合。 穿过拱门,一眼看到院中架着的柴堆火势凶猛,一干人靠在墙根下屏住呼吸默默听着干柴噼里啪啦的呜咽,如丧考妣。百里弥音纤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火把,站在柴堆前一动不动,挺拔的背影掩映在熊熊烈火中,甚是邪魅狂傲。 须臾,只见冲天的火光渐渐收敛,转而变成深幽的蓝焰在柴堆上跳跃。与此同时从中传来古怪的嘶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令人寒毛直竖,生怕火焰即刻将化身巨蟒,朝众生吐着殷红的蛇信子。 墙根处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自拱门退出,昌池道人特地经过户绾身前,不由分说把不明所以的户绾一同撵了出来。户绾被师父推搡而出,愕然回头,但见火场中除了百里弥音之外,已空无一人。虽不知大家何故突然退避三舍,然而见百里弥音如入定般纹丝不动,户绾竟觉心急如焚,不由提醒道:“师父,她还没出来,祭司她怎不出来?她还在里头做甚?” “待患者腔膛内的金蛭蛊尽数烧焦,其所散发的恶臭刺鼻难忍,她也呆不住的,马上便出来了。”昌池道人回答道。 户绾得知仅是恶臭难耐,并非处境危险,当下才放下心来,不再言语。卫封扫了眼户绾,若有所思。他认识户绾七年,深知她处事素来端持淡寡从容的态度,方才急切的语气倒是头一回见。 果不其然,如昌池道人所言,不消一会百里弥音便捂着口鼻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径直走到户绾跟前,欲言又止,干杵了半晌才支吾道:“余下中蛊者要尽快安排活焚,刻不容缓,你的针灸麻醉法甚妙,还需仰仗你出手相助。当年血债与他们无关,罪不可恕的只只有我。” 户绾微微颔首,便是与百里弥音有不共戴天之仇亦不会殃及无辜,何况不过举手之劳罢,当即不假思索答应下来。看着百里弥音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蓦地渗出淡淡的悲凉,没来得及想去追究她当年作的孽。户绾岂会不知她一身傲骨,遇事均不愿有求于人,能诚恳地说出那番拜托之辞,对她而言已是何其卑微的姿态。为了让中蛊者免受疼痛折磨安然上路而屈身求助,户绾不禁茫然,眼前人与当年屠戮夜向她放冷箭的女修罗,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百里弥音。 “小百里,估摸着这会儿烧成灰烬了,差不多便着手施法渡灵归宗吧,让无知的昌老道好好瞧瞧这世道大有玄机。”李堂道长拍了拍昌池道人的臂膀,全然不顾忌金蛭蛊笼罩下的沉痛氛围,亢奋道:“你快去准备家伙什儿,让这帮凡夫俗子长长眼,有幸一睹百里祭司的风范,而不止仰于你的精奇箭术。” 户绾确实不曾目睹百里弥音行祭,当年亦不曾在坊间听闻李堂道长所抬赞的祭司风范。他既出此言,许是知道百里弥音不操持日常祭祀仪式,因而就算是她的亲随亦不曾见过。 百里弥音未搭理李堂道长的话茬,不动声色依言离开,准备作法的物事去了。虽冷冽到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却可感受到她自内心是敬重李堂道长的。 “李堂道长,我来帮你设法坛吧。”卫封目光炯炯自告奋勇,对此特别来劲。 道教设法坛少不得符箓c朱砂c黄纸c八卦镜c桃木剑等物事,繁杂琐碎令人眼花缭乱。法印令牌令旗亦十分讲究,步罡踏斗假方寸地造九重天,步步有玄机。 “别,不要你献殷勤,小百里简贫寒酸,不虚设法坛,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李堂道长津津乐道:“我施引魂法亦少不得香烛纸贡请祖师爷,她则轻巧,背个箭囊便可阴阳开道,嘿嘿自叹弗如啊!” 卫封不以为然,只当李堂道长夸大其词,心想既然比茅山道法高明还修书请他前来做甚。 当百里弥音身着一袭金绣蟠螭纹黑丝锦长袍,背着箭囊携着弓出来的时候,端是一身凝聚的阴寒气势宛如地府使者,便足以威慑众人。她腰间松松垮垮系着褐色绸带,绸带一端绑着拳头大小的铜铃铛,垂至脚踝处,随着她走动,铜铃铛便清脆悠扬响起,回荡在宗祠内,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百里弥音目不斜视来到拱门外,在灰烬前驻足,伸出手,等候在此的亲随毕恭毕敬将早已准备好的灵牌递到她手中。一干人不由自主退至墙根下,目不转睛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随手将死者的灵牌束在腰后,随即举起弓拉响空弦,竟跳起亘古而高深莫测的舞蹈。步伐凌乱毫无章法,举手投足却翩若惊鸿,散发着庄严的气息,令人心生敬畏。弦音沉吟,与铜铃铛之悦耳遥相呼应,合成一曲动听冗远的旋律,含蓄古朴婉转明亮,神秘而失真,一时如同置身幻境。须臾,户绾只觉头脑昏沉,视物模糊,竟恹恹欲睡。浑浑噩噩间,忽闻昌池道人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绾儿,快将耳朵捂上,莫要听声。” 强撑起神志捂紧耳朵,片刻便醒转过来,悄悄扫了眼旁人,无一例外如自己一般狼狈,就连李堂道长亦无法幸免。 将目光投回百里弥音身上,这一看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见她迅速抽出三支赤羽箭掷了出去,脱手后的赤羽箭像是有了意识,在空中变换阵型呈三足鼎立格局,箭羽朝上于空中飞速旋转,带起一道劲风,将灰烬拢成一条活灵活现的蟠螭,绕着三支赤羽箭腾跃。 紧接着腰间的绸带竟似有人拉扯般,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拳头大的铜铃铛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缓缓悬浮至她齐腰处。 百里弥音猛收手,三支赤羽箭戛然落回她手中,瞬间风止声消,蟠螭解体,万簌寂静。将赤羽箭收入箭囊里,顺势抽出腰后的灵牌,转身一步一顿缓缓走向宗祠正厅。她的神情虔诚而庄重,铜铃铛紧随她的脚步静静在她身后漂移。一干人目瞪口呆,直到她跨过门槛不见了身影,方如梦初醒。 “年纪轻轻有如此造诣实属罕见,单凭她驾驭赤羽箭收放自如足可见其深厚的内息修为。我苦修全真半生且辅以活络通脉的药石助炼,亦差之千里,望尘莫及啊。”昌池道人惊叹不已。 “你们可都看见灰烬具形的无角螭龙了?蛇身虎形龙相,我在山海经里看过,那是蟠螭,乃洪荒神兽。”卫封显然已将百里弥音奉若高山,眉飞色舞道:“若说此乃内力聚化成形,那铜铃铛却似有人捧着似的凭空吊着,定是亡灵罢,祭司真的召唤回亡灵了。” “我们又不瞎,那么大一条神怪之物能看不见?”李堂道长没好气白了眼卫封,郁结道:“她的内息非同一般,可化无形为有形,亦可化有形为无形,需要什么法器,随心所欲以内力幻化即可。我要有这般内息修为可依仗,还画甚糟心符箓,神识意念足矣。” “蟠螭便是化无形的内力为有形,神态威严勇猛栩栩如生,然而化有为无过于玄妙,我有些懵懂。”卫封迷惑道。 “愚不可及!打个比方吧,我和你师父昌老道都想打你屁股,我找了棍,他则用内力凝聚成棍,然后我们狠狠将你仗毙。同样的凶器,我有形而他无形,这样说你懂了吗?” 卫封默默捂紧屁股,连连点头道:“懂了懂了懂了,豁然开朗。” 户绾一语不发,心不在焉听他们讲话,暗自回味百里弥音对她低声下气的请求。户绾总感觉忽略了什么,如今冷静下来捋捋,竟隐约从她语气里捕捉到些微决别的悲壮。 从始至终,她对户绾没有一声道歉,没有一句解释,却把罪过独揽于身,根本不奢求宽恕。若真如夷冧所言,当年乃乌里族有错在先,她又为何绝口不提此事。户绾隐着内心的不安,眉眼却藏不住忧色,旁睐李堂道长,寻思得尽快找个时间向他求证才好。 一行人在宗祠忙到入夜才打道回府,俩老道不愿骑马,挤在堆满草药的车厢里,差卫封驾车,仨人把户绾丢下便先行离开了。 户绾攥着缰绳望马兴叹,相顾无言。马是好马,骨峻蹄轻,长鬃顺泽,奈何户绾连上马都成问题。与马儿眼神交汇下,它竟从鼻腔吭哧出声,不知是催促还是嘲笑,令户绾颇为窘迫。 “七年了,你还没学会骑马。”百里弥音轻巧跃上马,向户绾伸出手,示意她上来。 户绾犹豫再三,但见夜色渐沉,又闻宗祠前辽远空旷的荒岭间虫兽呜鸣,当即心里发毛,顾不上搭她话茬亦端不住骄傲,只得妥协。 百里弥音轻松将户绾带上马背,踏踏实实被她圈在怀里,一如初次被她掳上马,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心里却平添了许多无奈与伤怀。 通常内力浑厚之人血气通达旺盛,体息温润,方才上马时触到百里弥音的手,却异常冰凉,如今靠在她身前亦觉她的体息冷冽阴寒。户绾深觉反常,她了解百里弥音以前并非如此,如今却像块千年玄冰。睨着那双拉缰绳的手,挣扎许久才酝酿出足够的勇气握住,不着痕迹探起了脉象。 当户绾的手覆上来,百里弥音颇有些受宠若惊,却不动声色任由户绾握着不敢动弹,如同对待枝头的蝴蝶,生怕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动它,翩然离去。哪知户绾别有用心,倒令她会错了意。 “为何不走平地,竟拣坡道而行?”户绾松开她的手转而握住马鞍,前俯后仰跌进她怀里,颇为气恼,以为她故意捉弄,却也拿她没辙。 “你在问我还是问马儿?”百里弥音调整缰绳,将马驭回平地。方才不敢拉缰绳,马儿没有方向瞎蹓跶,上坡道来吃个草竟也甩了一个黑锅给主人。 户绾语噎。 百里弥音的脉象除了略微鼓噪外,竟无异常。按说户绾对此结果当喜闻乐见,然而直觉告诉她,这当中存在问题,她却找不出症结所在,这种无力感令户绾心烦意乱。“祭司体质寒凉,可是经年累月如此?” “嗯,确非朝夕,我生性冷血,因而体寒。”百里弥音说着猛一甩手中的缰绳,随即蹄疾如飞,一时啸风灌耳,妄自菲薄的余音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喝停马,盘草堂三字在烛烁下忽明忽暗映入户绾眼帘,尚不及拂去飘落发梢的新叶,泪已盈眶。白天入歃月凼时亦途经盘草堂,虽伤怀酸楚,却不似此时哀怨丛生。大抵是在沉寂幽暗的烛光掩映下,盘草堂门楣愈显萧条凄清才悲愤难当;大抵是在百里弥音面前越想抑制情绪,越是起伏难平罢。 “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面。”百里弥音眼睑低垂,不敢直视户绾朦胧的泪眼。 天意难测,有生之年竟还能踏足盘草堂,宅院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曾陪伴户绾成长,整十九载春秋,到头来不过一场漫长的空尘浮梦。户绾神情落寞缓步登上台阶,望着厚实的朱漆木门,迟迟不敢推开。 百里弥音把他们安顿于此,想必盘草堂正是落在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手上。户绾只恨典籍没记载,食用修罗果便将化身为麻木不仁的修罗,否则当初就不该救她。 “祭司可知道盘草堂三字意味着什么?”户绾回头冷冷看着百里弥音,厉声说:“修德业,砺操行,谋善举,泽众生,正气昭然贤圣风范,先人祖训已是千年传承。如今易了主,试问这块牌匾你担不担得起?” “盘草堂对我而言,仅是你的家。” “家?不,这是墓,你用数百鲜活的生命亲手打造的墓。”户绾拭干泪推开门苦涩道:“摘了罢,莫辱了这块牌匾,使我祖上于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门扇应声合上,将两人里外阻隔,正似心里那一道沉厚的门,决绝地将百里弥音拒之门外。 平坦的青石砖路穿过天井直通药堂,偌大的院子景致分明,门梁格窗干净清爽。这里的格局一如当初,墙根下分布的青竹生机勃发,栅栏石桌错落有致。但见地砖缝隙不见飞叶杂草,便知百里弥音极其用心打理。 跨进门槛,满墙药屉是葬着记忆的黑匣子。它们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渐渐汇聚起来,变成她父亲慈爱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绾儿,脉沉筋肉,辟辟凑指,如指弹石,是何脉象又主何病?” “怪脉弹石,主病肾经真脏脉也。死肾脉来,发如夺索,辟辟如弹石,曰肾死。”稚嫩的户绾仰起小脸,笑容纯真无邪,得意道:“爹爹,灵枢卷和素问卷我已倒背如流,难经浅显易懂,莫再枉费心思考我,不如将金匮要略方论借我抄,过些时日再来考我罢。” “哈哈哈绾儿天资聪颖,慧根圆融,为父拙知,往后怕是难不住你了,甚好甚好,何愁盘草堂后继无人。” “绾儿,方才我都搜罗过了,药屉里的药材均已霉变。”卫封见绾儿杵在药屉前,以为她想查看一番,咂舌惋惜道:“百里弥音简直暴敛天物,好几味上好的药材啊,她也不心疼。” 卫封的声音将沉浸在记忆中的户绾唤醒,她转过身静默片刻,随即嗤笑道:“师兄说笑了,她是一个犯下弥天大错亦心安理得的人,人命尚且可藐视,遑论区区药材更是不足挂齿了。” “说的也是。”卫封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嘱咐道:“对了,俩老道的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方才歇下了,他们让我转告你,灸治银针不足已差人外出采办,估摸需要些时间,明日你便不必着急去宗祠,午时会安排人接你过去。” “我知道了,师兄也尽早歇息罢,我乏了,先行回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石椁假榻 点上烛台,入目一切皆完整保留着原本的摆设。这里曾是户绾的闺房,她的女红,她的字画,她尚未参悟的生僻古著以及书案上一摞泛黄的研习随记药方。户绾寞然看着眼下的光景,被不曾离开的错觉笼罩着,仿佛就在昨日,自己仍在这间屋里安睡于榻。 走近书案,随手从堆起的药方中抽出一叠,不经意瞄到砚台下压着一截崭新的纸头,与手中的药方颜色相差悬殊。户绾颇为讶异,掀起砚台将纸张取出摊开,只见寥寥数行张牙舞爪的字体如面目狰狞可怖的怪兽,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毋庸置疑,如此潦草又传神的字迹,正出自百里弥音之手。当年户绾曾取笑她写的字不堪入目,她争辩道是由于祭司以习练殓文为主的关系,因此写的汉字亦歪歪扭扭如鬼画符,自小养成的走笔习惯很难纠正。她的字若不费点心神逐字认真辨别,旁人是极难看明白的。 上书:清思雕梁画柱,疏影映空屋,烛烁如浮雾,恸泣而喑哑,故人不复,相思入骨。 将纸张压回砚台下,户绾怔怔望着烛台出神,心里有千头万绪混混沌沌交织着,却硬是捋不出一脉明晰的心思。 字里行间情至深念至浓,当年诛杀的穿心一箭却绝非失手。百里弥音一身戎血阴冷的笑仍历历在目,当年蜿蜒的血河若大地皲裂,如梦魇般折磨了她这么些年,所有美好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便是这般摧毁她的百里弥音,却在她书案前执笔妄谈什么恸泣与相思。 夜色催更,户绾翻来覆去一夜浅眠,满脑子都是砚台下的字,反复暗自揣摩,竟觉心乱如麻。 清晨的林子带着清冽的露水,在冒头的朝阳下,在青翠的枝叶上浮影潋滟,轻风拂过,摇摇欲坠。百雀出巢,扑棱着翅膀互相问早,林间霎时热闹起来,一派盎然生机俨如斑斓夺目的画作。本是钟灵毓秀之地,却遭逢四伏的危机,户绾穿行于香樟林间不胜慨叹。 信步走了圈,单薄的衣裳无端沾染了朝露,竟略微泛潮。户绾顿觉寒气袭人,压抑着轻咳了声,当即兴致缺缺欲回盘草堂。 “百里弥音竟如此放任乌里族余孽踏足领地,看来户姑娘不简单啊。” 户绾循声望去,但见中年男子谦和儒雅,一袭青褂更衬得他简练明快,虽言语不太友善,面上却笑意朗朗。户绾认出来人正是百里南,称她为乌里族余孽可知他心怀恶意。户绾对此倒不以为意,却依稀察觉他对百里弥音亦疏离失和,令人费解。“百里宗主?” “宗主?哈哈户姑娘有所不知啊,布农族如今是百里弥音只手遮天,哪还有什么宗主,我不过是个傀儡,形同虚设。”百里南微微眯起眉目,眼里透着算计的意味,看着户绾阴笑道:“户姑娘既然来了,不妨为我主持公道如何?” “你们之间的嫌隙恕我无能为力,我尚有要事在身,失陪。”户绾概是意识到危险,仓皇撂下话告辞,却为时已晚。紧跟着便后颈吃痛,忽觉眩晕,渐渐失去了神志。 春寒料峭,涓涓溪流岸,杨柳覆新芽。一抹飘逸灵秀的身影傲然伫立,轻柔的笑靥掩在柳梢后,唇瓣翕合对户绾说话。户绾莞尔一笑,一边走向她一边唤道:“阿音,你离我这么远作甚,我都听不到你说话了。” 视线可及的地方,户绾走了许久,而百里弥音却像到达不了的地平线,永远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望着不远处微笑呢喃的百里弥音,户绾忽觉怅然若失,疾步奔向她,急喘道:“阿音,你过来好不好?我我跑得好累。” 眼前的一切缓缓烟消云散,户绾举目四望,再寻不见百里弥音的身影。如坠入沉渊般无边的失重感自四面八方涌来,与此同时,百里弥音的声音却在耳畔清晰。“绾儿,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猛然转醒,户绾睁开眼,入目陌生的环境让她记起自己面临的遭遇。倦怠坐起身,户绾忍不住咳了起来,瑟缩抱着臂膀环顾四周,惊觉自己正处于一间封闭的方形石室内。石壁上三盏外凸的烛台泛着微弱的烛光,户绾只觉湿寒难耐,单薄的身子无法消受,竟不住颤抖。 石室内除了她身下冰冷平滑的石台,已空无一物。三面石壁各置一盏烛台,约人高,底座雕琢着神形似狮的狻猊,正坐其上仰头端望,另一面石壁则空空如也。她不知百里南为何将她囚禁于此,却知道此时不可坐以待毙。仔细打量着这个石室的格局,户绾若有所思,料想出入口就设在没有烛台的那面墙,而石门重千斤,必有机关暗括可操控。 无论将石门与石壁打磨得多光滑平整,再怎么严丝合缝也该有条缝吧,然而这面墙的石壁像是浑然一体的。户绾颓然靠着墙,面有焦色,睨着三盏烛台一筹莫展。既然这面墙不会有出口,那便得从其他三面石壁逐一寻找了,而那三面规整的石壁看来别无二致,丝毫不像长有出口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想到约好午时要去宗祠施针便坐立不安。昌池道人不擅针灸,若她被困在这里,百里弥音定会顾全大局将患者焚烧,以免滋生变故祸及他人。分明承应了百里弥音的托付,却仍任患者遭受残忍的欲火切肤之痛,思及此,户绾心如蚁穴。 半刻也不敢松懈,绕到烛台下,意外发现墙上凿刻的壁画,线条勾勒简单粗犷,可想石刻工匠的手艺不敢恭维,不细看只当是石壁断面纹理了。光线所及之处尚还模糊可辨,户绾粗略扫了眼,只觉眼熟,当下却无心细究。三面墙摸索探查下来,户绾神情沮丧坐回石台,望着朝天仰望的狻猊烛台思索半天,心想烛蜡可以燃这么久,石室断不可能密不透风,否则空气早该燃尽。再说了,百里南费劲将她囚禁于此,总不至于要她窒息而死罢。循着狻猊向上望去,一只怒目圆睁的石兽倒嵌在石室顶角映入户绾眼帘,在幽暗的角落里龇牙咧嘴异常狞目。户绾猝不及防被吓出一身冷汗,却留意到顶角的石兽中空,咧开的嘴里隐约从外透进熹微的光亮。 户绾顿悟,原来石室内的空气便是经由石兽掏空的体内流通。然而出口应当不会在顶上,那样太不合乎常理,四壁亦找不出蛛丝马迹。抱着一丝希望将目光投向地砖之际,石室霎时传来沉闷的轰响,随着地砖缓缓移开,一条石阶赫然出现在地砖之下。 “户姑娘这两日在棺椁上可还睡得安稳?”百里南悠然拾阶而上,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香囊,对户绾冁然而笑。 “什么?”户绾闻言踉跄退开,惊惧看着石台,脊背阵阵生寒。石椁长近九尺宽约三尺,整体轮廓直落周正,椁面光洁古朴无华,百里南若不说此乃棺椁,户绾怎么也联想不到。竟在棺椁上昏睡了两日,宗祠的患者定备受折磨,昌池道人与卫封想必也已焦头烂额,正掘地三尺找她。户绾冷冷看着百里南低叱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将我关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嘘嘘嘘户姑娘莫动怒,你要怪就怪百里弥音太不听话,你可得帮我教教她啊。” “我乃乌里族余孽,对你们来说死不足惜,你若以我为要挟,恐怕无法得偿所愿。”户绾冷哼道:“当年她可没对我手下留情,如今又怎会任人摆布。” “哦?来,你且打开香囊看看,它可是我用你一绺青丝从她那里换回来的。”百里南浅笑的嘴脸倍显阴鸷,将香囊递给户绾,幽幽道:“你且瞧瞧这桩买卖是盈是亏便知她对你用情是深是浅了。” 户绾低头瞥了眼参差不齐的发梢,惶惑不安接过香囊。方一打开,一只血淋淋的手指自囊内悄然滚落到她掌心,毫无防备的户绾当即吓得脸色煞白,将断指远远甩开,双手不住颤抖起来。 “一绺青丝能换她一根尾指,可还觉得我撼不动她?”百里南神色雀跃,似笑非笑道:“有意思啊,当年她蹚足尸堆执意要找你尸身时,我便觉得她对你非比寻常。哈哈哈果不其然,妙不可言啊!” 户绾内心已方寸大乱,怔怔看着地砖上血迹斑斑的断指,交加的悲愤堵着心脉,创痛如群蚁噬骨,无以复加。户绾知道他要百里弥音一根手指只是试探行为,她若不给,他便没有了制挟她的筹码,亦没有意义再关着毫无利用价值的户绾。百里弥音素来冷静自持,怎会识不破他的计谋,竟向他妥协,生生将尾指斩了。那可是一根手指啊,她以为是头上的青丝,壁虎的尾巴吗,断了还会再长。 户绾泫然欲泣逼视百里南,忿然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可是你女儿啊,为何待她如此残忍?” “不,我只是一个被百里宗亲虎视眈眈盯着不得已养育她的小叔。她的横空出世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祭司之职,我却得含屈求全,还不够仁至义尽吗?”百里南心平气和如闲话家常,反而令人感觉阴险诡诈。 “你既怨恨她,早在十年前她误食修罗果时又何必救她?”户绾心生疑虑,遥想百里南当年关切的神情可不像逢场作戏。 “她能为我铺一条光明的通天大道,我岂能让她死。”百里南说罢向户绾欠了欠身,佯作恭敬道:“说起来还多亏了户姑娘,时隔十年又前来助我,你可是我百里南的贵人呐。” 造化弄人,万事皆由十年前救治百里弥音时便埋下了祸端。户绾概是救了一个魔鬼,上苍让她家破人亡还不够,如今陷入困境何尝不是另一种惩罚。若当年任百里弥音灰飞湮灭,现在又何来眼前的诸多牵扯。 百里南一走,户绾又将石室巨细无遗盘查了番,终究一无所获。她担心这个石室为单向机括,只能在外面操纵暗门,如此一来她就插翅难逃了。拿不准百里南会如何对付百里弥音,户绾一想到那截断指便忧心如焚,却只能坐以待毙。 狻猊烛台长明,户绾抱膝坐在角落,咳得越发频繁,看着正中置放的棺椁,神思有些涣散,无法集中。昏昏沉沉时戛然想起百里南曾说她已在这里昏睡了两日,方觉甚是蹊跷,按说被打晕过去,不出两个时辰也该醒了。户绾不禁寻思到底哪里不对劲,清醒过来才一柱香功夫,竟又深感困乏。 强打起精神站起身,仰头不经意将目光落在倒吊的石兽上,这一看便发现了端倪。只见石兽贲张的鼻孔若有若无冒着青烟,缈缈袅袅如蚕吐丝,氤氲在晦暗的光线中,不仔细看还真难察觉。户绾玲珑心思,当下断定这股烟并不寻常,兴许类同宁神安眠的熏香,只是无味罢。已然成了百里南的阶下囚,他却煞费苦心让不吵不闹的户绾沉睡,莫不是怕她逃走,否则意义何在。户绾琢磨着,他若真有这层担忧,那么石室内必定藏有开启暗门的机关。 环顾一圈,之前一直忽略的壁画引起户绾的注意。借着微光端详去,线条粗细不一纵横交错,其相汇处凹陷的交点像是刻意突出而重锤凿刻。整二十八个交点围绕狻猊烛台散开排布,颇似鲦山北面靶场的雷池阵,怪不得乍看之下会觉得眼熟。居中正对棺椁的石壁上凿绘着伏羲八卦图,许是由于工匠拙劣的手法,猛一瞧还以为是蛛丝网。冒着火苗的烛台在八卦图的衬托下,一如伺机而动的血蜘蛛。另一面壁画,户绾则瞧不出眉目,线条轮廓颇似高拔矗立的群峦叠宕,山腰处平直规正的回字形沟壑界线分明却迂绕延绵,不知又是何种高深莫测的迷阵,直看得她双眼昏花。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户绾越发乏力困倦,双腿发软几欲支撑不住身子。迷迷糊糊中忙不迭扶住棺椁尾侧,忽觉掌心凹陷,石室霎时又响起沉闷的机括声。幡然惊醒回头望,石阶再次出现在裂开的地砖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户绾轻吁一口气,向石阶迈开脚,已然举步维艰。石阶往下一眼望不到头,烛光仅能映射到地砖下一小部分阶级,其余隐藏在化不开的黑暗里,不知道它有多长,又通往何地。户绾有些举棋不定,对黑暗与未知的恐惧已远远胜过石室内那具不知道有没有遗骸的棺椁。若不是顾及被挟制的百里弥音,她宁愿在棺椁上沉睡下去。 哆哆嗦嗦往下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渐渐将她吞噬,端是想尽快走出这里,却也只能提心吊胆缓缓摸索着下行。过了许久,视线稍微适应了些,依稀得见阶梯的轮廓,户绾悬着的心方才落了地,脚速便不自觉加快了。不多时,石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狭长幽明的通道,通道两侧布满精美绝伦的彩绘,与石室内的壁刻大相庭径。户绾放缓脚步左右顾看,但见壁画颜色丰富,节奏明快,描绘的人物极其传神,一个个好似在她眼皮底下活泛起来,浩浩荡荡摆开一条祭祀仪仗长龙。 综壁画所描述,一群气度不凡的人被泱泱大众围在中央,其中两个抱着婴孩,接受众人顶礼膜拜,随后众人散去,唯留这群人盘腿而坐。紧接着黑云盘旋日月交辉,一位长者一手持凿另一手持锤依次锉开这些人的天灵盖,往里塞入黄色符箓,再灌入某种溶液。看到这里,户绾忍不住心惊肉跳,如此凶残的手段,断说不是巫术亦无人信。她不敢再往下看,紧抿着唇,低敛的眉眼写满心事。这里面的一切太过于离奇,超乎她的认知,她不禁心生疑窦,同是这般阴毒诡谲之风的金蛭蛊可会出自此处。百里弥音又与此地有甚关联,若不然石室内的雷池阵壁刻如何解释。 重重疑云接踵而至,脑海里滋生的千头万绪又无法顺理成章串联起来,户绾只觉心中郁结难舒。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走路弄出点声音来可行?还没被那些个阴邪之物撂倒,倒先被你吓死了,忒不值当。”李堂道长的怨声叹喟自通道尽处传来,异常清晰。 户绾闻声忙侧头看去,通道那端空空如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便足以令她欣喜万分。当即不假思索快步向前走,不料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霎那间席卷而来,整个人便向下坠落。大脑一片空白,尚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忽觉身体跌入一片柔软中。半晌,户绾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暗自庆幸这个陷阱并不深,上方的豁口站起身便触手可及。户绾正欲坐起身,才发现自己丝毫无法动弹,手下黏糊滑腻的触感令人头皮发麻,隐约还能嗅到阵阵腥膻味。像被黏住了般,任她如何挣扎均无济于事,余光瞥去,身下似乎是一张硕大的网,网丝比拇指还粗。眼下这种处境容不得她冷静下来想办法,情急之下只好大声呼叫李堂道长,企盼他能听到,循声来搭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百里棺阵 只消片刻,李堂道长和百里弥音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豁口上,居高临下看着户绾。 “阿音”户绾脱口而出唤了百里弥音的名字,对方才一直叫喊的李堂道长反而视而不见了。危难时刻,百里弥音在她潜意识里远比他人更使她安心,更想要依赖。 “户丫头,你可让我们好找啊,为了找你,整个歃月凼和洛城都翻天了。你瞅瞅小百里这张生人勿近的脸,一个眼神都能把人撕成碎片,忒唬人了。要再找不着你,她能把鲦山夷为平地你信不信?没准还得掘地三尺才甘休,哎,这小日子不好过啊。百里南也不是个东西,小人作派遭人唾弃,折了百里氏族的威名,我呸!”李堂道长不分场合喋喋不休发着满腹牢骚。 户绾窘困难当,此刻自己正纹丝不动躺着,李堂道长却还有闲情逸致寒暄。好歹她也是个大家闺秀,这般模样落进他人眼里,着实有伤体面。 “闭嘴!莫再出声,惊动血蜘蛛就棘手了。”百里弥音沉声喝斥道。 虽然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户绾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血蜘蛛三字如芒刺在背。恍然明白身下黏稠的白色大网竟是蛛丝,那织网的蜘蛛得有多大。回想起石室内的伏羲八卦图,如今看来确实是蛛丝网罢。简直怕什么来什么,正惊惧时,忽闻角落窸窣作响,身下的蛛丝网跟着轻轻晃动,户绾当即如浮萍般在空中飘荡。她屏住呼吸,感觉到有东西靠近却看不到,任最后一丝冷静消磨殆尽才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 “莫乱动。”百里弥音话音刚落便纵身跃下,一手穿过蛛丝缝隙将户绾拦腰抱住,一手挥起利剑绕着身侧将蛛丝齐刷刷斩断。另一侧仍连着蛛丝,两人借着下坠的力道,如同荡秋千般吊在蛛丝网下不住左右摇摆。户绾低头望,下方一片漆黑见不到底,不知是浅坑亦或深渊,然只消闻着百里弥音身上散发的冷冽气息,对上她深邃如墨的眼眸,所有的害怕情绪便荡然无存,甚至怀着莫名的满足感。是一种有她护着便岁月静好的安然,是一种与她同死亦无所畏惧的豁达。 “小百里,这红毛怪伤到你了没?这么厚的毛都成它的盔甲了,你的剑怕是对付不了它,我看得用赤羽箭射它眼睛,眼睛是它的软肋,呃这玩意儿怎么会有八只眼?” 血蜘蛛约两人高,通体长满厚厚的红毛,八条健硕的长腿架起它庞大浑圆的肚子正趴伏在她们头顶岿然不动。尖尖的面颊上下两排各四只大小不同的眼睛,呈月牙状上扬,如若阴险的笑脸,正俯首与她们对峙。 百里弥音知道血蜘蛛虽然眼睛多,但视力模糊,尤其长期在黑暗里蛰伏,视力早已衰退,如今不过是个睁眼瞎。她们眼下的摇晃状态使它一时分不清猎物的方位,一旦消停下来便将成为它的美味珍馐。百里弥音此时无处借力,摇摆的幅度已逐渐缩缓,她既无法保持晃动的状态,亦使不出卓绝的轻功跃上去。 “不好,蛛丝要断了。”户绾眼见比拇指略粗的蛛丝被越拉越细长,拧眉担忧道:“我们离地面还高吗?” “此地牢上宽下窄,地面怪石嶙峋,跌下去纵然毫发无伤亦无法再抗衡血蜘蛛。”百里弥音眼神坚定看着户绾轻柔道:“你莫怕,我自有办法护你安然无恙出去。” 说话的间隙,血蜘蛛慢吞吞挪转庞大的身躯,看似笨拙,实则灵活敏捷。百里弥音见它躯干末端开合的孔洞,立马意识到它的图谋。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她眸光凌厉,薄唇轻抿,深知不可处于被动局面,一旦被它牵制住便将丧失还手之力,唯今之计也只能先发制人再见招拆招了。她猛一翻转手腕,暗暗凝聚起一股内力充盈于剑锋。户绾感觉覆在腰间的手微微收紧的当口,一柄利剑自眼角一闪而过,带出一道劲风在耳畔留下短促而尖锐的呼啸。 剑身深深没入喷丝口,正准备吐丝织网欲将她们束缚成蚕蛹的血蜘蛛突然吃痛,螯足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如啮齿磨骨般令人寒毛直竖。百里弥音此举显然让它怒不可遏,八个粗壮的步足轮番扬起,自四面八方疯狂向下招呼去,一时间整张蛛丝网摇摇欲坠。百里弥音左闪右避防不胜防,好不容易寻了个空档迅速抽出腰间的短鞭,用力一甩,在血蜘蛛横扫而来的步足上爆出锐利的声响,随之又甩出一鞭紧紧缠在它足尖,借着它受痛的收势,两人被抛至血蜘蛛上方。百里弥音一见时机成熟,当即收回短鞭,鞭尾顺势扫断身侧仅余的蛛丝,落在血蜘蛛背上的同时,足尖运力轻点,纵身一跃,抱着户绾腾空而起稳稳落在李堂道长旁边。 豁口不大,不容巨大的血蜘蛛通过,它的喷丝口遭百里弥音重创,眼睛又瞎,此刻在巢穴里咔嚓咔嚓地扑棱着,户绾竟有些怜悯它。百里弥音随手翻转通道中央某块地砖,豁口便缓缓合拢,严丝合缝。 李堂道长素来聒噪,此番安然脱险,他自当有一番唠叨才是,然而此时却面如土色鸦雀无声,颇反常。户绾睨着他,但见他怯怯端看着百里弥音,欲言又止。 “李堂道长,劳驾你带她离开这里,莫再回来。另外,给掌祭的信切记帮我带到。”百里弥音慎重嘱托李堂道长。 李堂道长不说话,杵在一旁微不可闻叹了一声。百里弥音亦一改往常颀长挺拔的身量,倚着墙壁一幅慵懒倦怠的模样。眼前两人突如其来的异样令户绾捉摸不透,不禁提心吊胆问道:“那你呢,你不一起出去吗?” “我一生业障深重难消,是时候清算了,就此别过罢,两位珍重。”百里弥音眸若清泉,看不出一丝波动,云淡风轻话别离。 在宗祠处理蛊患时,户绾便隐约感觉到她诀别的情绪,却不曾想听到她亲口说出来,竟这般不是滋味。内心翻腾的千思万绪涌上鼻腔,户绾怔怔望着她,翕合的唇瓣愣是说不出一句话。千般不甘就此曲终人散却又万般无奈,任无边的失落感侵袭。敛下眼,将目光落在百里弥音裹着纱布的左手,布条上斑斑血迹霎时渲染了眼眶。 “走吧,户丫头。”李堂道长的声音略带哽咽。 “欠我的要怎么清算,一根手指就想一笔勾销吗?一声不咸不淡的珍重就想了结所有恩怨情仇吗?百里弥音,你休想,你休想就这样轻易打发我。”户绾盈着泪朝她低声怒吼。 百里弥音眉梢处潜藏着朦胧笑意,只道一指一心一命尽数赔给你,言毕便合上眼瘫倒在地。 户绾霎那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身前倒下才发现她身后的墙壁触目殷红。豆大的泪珠如雨纷落,身子却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着。 “天公不长眼,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百里祖上无福荫。”李堂道长扛起百里弥音,慢慢朝户绾出来的方向走去,自顾絮絮叨叨道:“小百里年纪轻轻便遭此劫难,也算圆满了她身为守冥祭司的使命,我若不是修道人,定要手刃百里南出这口恶气。” 直到李堂道长消失在通道尽头,户绾才回过神,忍着心口撕裂般的剧痛疾步奔向石室。来时路被他点上烛火,不再黑暗,百里弥音后背外翻的皮肉袒露在烛光下一览无遗。 “李堂道长,你救救她,她不能这样,不可以就这样,求求你救救她,一定要救她。”户绾语无伦次央求道。 李堂道长将百里弥音平放在石室内的棺椁之上,沉痛道:“人各有命,她命数如此啊。” “你胡说,她还没死,她哪能这么容易死,修罗果都没能要了她的命。”户绾握住她,颤抖着手指搭在她腕上,须臾哭笑掺杂道:“还有脉搏,她还有脉搏啊!对,我怎忘了术业有专攻,我才是大夫,我我可以救她,我救她。” “户丫头,小百里今日是死是活注定都要长眠于此,救与不救毫无意义,个中缘由一言难尽,日后再与你说罢。” “凭什么!”户绾忽然拔高声调悲愤道。 “就凭她百里姓,就凭她全阴命。” “百里南也姓百里,也是全阴命格,为何死在这里的不能是他?凭什么!”户绾厉声质问。 “什么?户丫头,你刚说什么?”李堂道长正色问道:“你说百里南也是全阴命格,此言当真?” 户绾木然点点头。 “有救了有救了,快快快,户丫头,你现在就是大罗金仙下凡,可千万别让她死咯。”李堂道长殷切看着户绾,竟面浮喜色。 户绾此刻心思都在百里弥音身上,顾不上探究其他。“这地方离盘草堂可远?眼下只能先包扎止血,我们要尽快把她带出去医治。” “不远不远,我在石阶上等你,一处理好伤口我们立马出去。”李堂道长谙知包扎难免要褪去衣裳,当下不作耽搁自觉回避。 晨光熹微,户绾寸步不离守在榻前,脸色同榻上昏迷未醒的百里弥音一样憔悴不堪。每次为她换药,瞧见那道纵深的创口,户绾仍觉后怕。在血蜘蛛的巢穴里与她近在咫尺,竟全然不曾发觉她为了救自己受了重伤,难以想象当时的她何其隐忍才能看起来若无其事般沉着与血蜘蛛周旋。回想起李堂道长的反常之态,必是看见百里弥音负了伤,却唯独自己没有留意到,户绾既愧疚又自责。百里弥音这副令人惊艳的皮囊承载着户绾曾经的安适美好与锥心刺骨的疼痛,而今气息奄奄若星芒虚辉,落在眼里,徒增酸楚惆怅。 那夜自靶场出来,月明星稀树影婆娑倒是好景致,谁能料想靶场之下竟别有洞天,且险象环生。朝暮间的可怕经历像半生漫长,全身而退后却不觉重生喜望。 清思雕梁画柱,疏影映空屋,烛烁如浮雾,恸泣而喑哑,故人不复,相思入骨。心高气傲的百里弥音素来惜字如金,不善言表,纵使那三年花田风月,她亦不曾直截了当对户绾表明心迹。劫后余生,再次展开砚台下的纸,户绾不再怀疑那些潦草字迹传达出的深切情意。 “祭司还没醒吗?”卫封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进来,见户绾日夜不寐守着,叹道:“她已无大碍,以她的体质只需好生调养一些时日当可痊愈。眼下百里南不知藏匿何处虎视眈眈,我们一刻都不能松懈,你可别病倒了才是。” 户绾自卫封手里接过汤药,想起百里南在石室里对她说的话,疲惫道:“百里南暂时不足为患,没有达到目的之前,他断不会伤我们性命。” “哦?也是,我怎没想到。”卫封抱着手蹙眉道:“他若要置祭司于死地,破坏一个金蛭蛊皿便可以达到目的,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你掳劫以要挟她呢,必是有其他图谋。” “何为金蛭蛊皿?”户绾疑惑道:“依师兄所言,金蛭蛊乃百里南所为?” “正是,百里弥音亲口对李堂道长说的,我途经檐下无意听到,说来话长,我不赘叙。”卫封挨着户绾坐下,将当日百里弥音与李堂道长的对话娓娓道出。 户绾听罢正沉思默想之际,李堂道长的身影忽而自眼角闪过,尚不及提醒卫封噤声,他已嗷嗷惨叫起来。只见李堂道长紧揪着卫封的耳朵将他提了起来,训斥道:“好你个臭小子,偷听我们说话就算了,还敢到我房里偷看书信,昌老道平日都喂你吃什么了,熊心豹子胆吗?瞧你这胆肥的,我今日就替他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光明磊落。” “哎唷哎唷你轻点啊,疼疼疼!”卫封侧着头回敬道:“正人先正己,你方才不也在偷听我们说话嘛。再说祭司的信就摊开在你案上,你敢说你没偷看?信上写的全是殓文,我可是一个字都看不懂啊,形同没看,你能不能看懂就不好说了。” 显然被他言中,李堂道长放开他,撇着嘴瞟了他好几眼,哑口无言。 “李堂道长当日在靶场下明知祭司负了重伤却想放任不管,只道救她毫无意义。当我说百里南同为全阴命格时,你却忽然转变了态度,当时一言难尽的个中缘由当诉予我知了罢。”户绾面色苍白更衬出她素雅娴静的气质,语气虽柔和却充满咄咄逼人的况味。“我曾带着满心忐忑如履薄冰,可不想到头来死得不明不白,望李堂道长体恤,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通盘托出以缓我深陷囫囵之虑。” 李堂道长点点头,抬手指了指床榻上的百里弥音,寞然道:“小百里自幼遇事沉着镇定,性子又冷绝似人情淡薄,关乎你却慌了阵脚。既然这事已将你牵扯进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如你所见,歃月凼大有文章,断非久留之地,奉劝尔等尽早离开度身事外为好,这亦是小百里的嘱托。” “她的伤势虽无性命之忧,然创口深入肌腠,脉络劳损致气血虚弱且郁滞,当悉心照料轻率不得。离散之事待她醒转后,视身子恢复状况再作定夺不迟。”户绾说罢,端起汤药轻抿一口试温,随后才一勺一勺给昏迷的百里弥音喂下。 李堂道长见状,亦觉百里弥音能得户绾照料再妥贴不过,便不再纠结。现下他与昌池道人守着盘草堂,让百里南无机可乘,失了户绾这个令牌,料他暂时也无计可施了。 据李堂道长所言,鲦山北面靶场下本是个古墓,是何人墓葬不得而知,除了百里氏先祖,无人得以窥究。此墓自风水层面上看,前有照后有靠,阴阳龙相缠相绕,本是藏风聚水的墓葬宝地,却被某种隐秘邪术自墓葬内部篡改了风水格局,使之成为一座凶墓。百里祖上远见,洞悉此墓终将成大患,又苦于无法破解阴邪秘术,只好在此墓葬之上摆了九道固若金汤的雷池阵。此前户绾与卫封所见的箭靶便是第九道,九为数之极,极而复反,因此第九道亦是最薄弱的一道雷池阵。 第八道为相连通的二十八个石室,葬着二十八位百里先人。在李堂道长的叙述中,户绾得以重新解读墓道里的壁画。那群被围在中央接受众人膜拜的正是葬在石室内的百里先人,包括那两个婴孩,而那位施术的长者亦是布阵的人,竟是李堂道长的祖师爷。数百年前为使阵法牢不可破,他不得已使用极其残忍的手法,选二十八位阴命之人,于破日时分凿开其天灵盖,置入阴元符箓,灌入金蛭蛊卵,再以二十八星宿图安葬。死于此法的人阴气极盛,煞怨极重,尸身千年不腐,然而固守阵眼的亡灵却永世不得超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更迭先冥 这二十八具干尸便成了金蛭蛊皿,守冥祭司亦由此而来,守的正是祖先的冥灵。百里先人为后世安平奉献了生命,甚至连婴孩都要承受如此重担,令人嗟叹。卫封与户绾霎那明白为何十代守冥祭司皆为全阴命格,便是在第八道阵法遭到破坏时须以相同的死法进行替补。百里南破坏了其中一具尸身,释放了金蛭蛊,其目的显而易见。只有现任祭司百里弥音死了,他才有可能继任为新祭司。当百里弥音在宗祠处理蛊毒患者时,必然知道自己此劫难逃,却仍一派宠辱不惊的泰然,户绾思及此便心口泛疼。若非她无意间向李堂道长透露出百里南的阴属命格,那囚禁她的石室可就成了百里弥音的葬身之所。 百里弥音明知百里南心术不正,大可让他自掘坟墓,却顾念着亲情或是养育之恩对他网开一面。在她交托李堂道长给掌祭的书信中只轻描淡写更迭先冥,灵池添灯,回遣宗主,禁驻苍塞。关乎生死的重大变故,她仅区区几字带过,像交代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苍塞?说到这我倒想起来了,此前在布农族宗祠里,除了偏厅守冥祭司灵池,正厅列祖列宗灵牌中均不见百里姓,莫非这百里一脉并非此地人?”卫封问道。 “确实如此,百里氏族并非布农族人,历代祭司或宗主都来自苍塞,只为守护歃月凼的九阶雷池阵。苍塞位于千里之外的冰封巅下,那里常年严寒,人迹罕至,鲜为人知,我亦缘于先师西归之故才得以踏足苍塞。犹记当年小百里尚在襁褓之中,天生美人胚,甚是讨喜。”李堂道长自怀里摸出百里弥音写的书信,撕成碎片,叹息道:“她竟只字不提百里南命属,我断不能让她枉送性命。” “百里南的目的并不单纯,若只是觊觎祭司之位,早在十年前祭司身中奇毒时,他大可任其香消玉殒再取而代之。换到眼下毁一具金蛭蛊皿亦可铲除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挟我相制。他曾说祭司可为他铺一条通天大道,并不想取她性命,这行迹岂不是自相矛盾?”户绾拧眉,颇多不解。 “多事之秋啊!百里南叵测居心费人思量,得尽快把他找出来做成千年不腐尸,这歃月凼才得以安宁。”李堂道长沉吟道。 皓月当空,烛光盈暖,洞开的窗扉送来凉凉清风,夹杂着暗香浮动。夜虫于旖旎银辉中低吟浅唱,道着失眠人百结的愁肠。 轻抚着百里弥音舒张的眉宇,凝视着她松泛的神情,户绾心惜不及。她自幼肩负着寻常人难以担当的重任,只有在卧榻不起时才会收起横眉冷眼的戒备与张狂肃杀的威慑。分明是与世无争的寡性,分明有心怀天下的大义,偏生端出孤藐傲岸的容颜,令人摸不清她的骨,探不透她的心。 百里弥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幽幽看着户绾。猝不及防对上她深邃的眼眸,户绾既惊又喜,慌乱收回手起身退开,不敢与之对视,眼波流转窘促道:“你你总算醒了。” “还敢救我,怕是当年给你的教训不够深刻?”随着她苏醒,身上的刺跟着破体而出,纵然虚弱亦不乏凌人气魄。 “无关敢与不敢,权因医者身份使然,何况你是为我才受的伤,如你一般的无奈。你顶着守冥祭司的头衔,对死亦无关惧与不惧了,使命而已。”户绾不甘示弱辩解,非得套上一个身份,安上一个理由,方能表明救她一命实乃无奈之举,而非心之所愿。 百里弥音哑然失笑,胸腔气血翻腾,喉间淡淡的血腥味咽下去又浮上来,却不动声色直视户绾,若有所思。但见杵于窗前的户绾在月光下愈发清婉,侧颜落在阴影里神秘又艳绻,美得不可方物,直让百里弥音移不开眼。“独独对我言语刻薄,是想治你的离经叛道还是治我的鬼迷心窍?” “祭司多虑了。”户绾绞着袖口,难掩被道破心思的羞灼,慌忙转开话题道:“既然你醒了,我便先去知会李堂道长一声,他甚是忧心你。” 心被百里弥音只言片语翻搅成一团乱麻,户绾丢下话落荒而逃。细思起来重逢至今,她话里话外对百里弥音确实极尽挖苦之能事,除了明确表示出敌意外,潜意识亦想谴责她的罪孽,以此催眠自己不该对她抱有一丝余情。然而随着迷雾渐散,了解渐多,对她的敌意便渐渐瓦解消融。户绾甚至不敢问起七年前的事情,生怕仇恨站不住脚了,自己会无所适从。 屋里未寻见李堂道长,沿着青石砖路穿过天井,依稀听见他的声音自院子传来。户绾步出药堂,趁着月色瞧见李堂道长与一位妙龄女子围坐石桌旁,走进方看清来人,不禁讶异道:“你们认识?” “哦,这位姑娘以前是小百里的信使,我与她曾有过几面之缘,这不听闻小百里伤重特地前来探访。对了,小百里醒了吗?”李堂道长站起身向户绾介绍夷冧,须臾才回味起户绾的话音,遂问:“欸户丫头这般问起,难不成你们也认识?” “我与户大夫机缘巧合下亦有过几面之缘。”夷冧向户绾作揖浅笑道。 户绾略微点头回礼,满眼疑云打量着夷冧,淡淡道:“祭司刚醒,李堂道长先过去看她罢,我与夷冧姑娘有些时日未见,在此闲话几句,随后便过去。” “嗬,可算醒了。”李堂道长长舒了一口气,乐道:“那我先过去,你们慢慢聊。” 支走了李堂道长,户绾眼神顿时犀利起来。自茶肆不欢而散后,她对夷冧莫名滋生出警惕之心,再加上方才李堂道长那一番介绍,她愈发吃不准夷冧三番两次的来意。既然是百里弥音的信使,为何最初不直接言明,却端着表兄来依托关系,颇可疑。 “看来你与祭司尚未冰释前嫌,否则此刻你对我便不是这种态度了。”夷冧讪然苦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在白沙镇亦或洛城,对你所言均无假,你大可向祭司求证。我是对你有所隐瞒,却未曾骗你,你亦无需防备我这个诚心赎罪的人。” “有话何不干脆开门见山说清道明,遮遮掩掩耗得人心神疲惫。你们歃月凼危机四伏,而我对你一无所知,又让我如何对你不设防。”户绾尚不及捋清夷冧的意图,她紧接着又抛来谜团,着实令户绾云里雾里绕得气躁心烦。 “先让我见见她,好吗?”夷冧神情悲切请求道。 户绾先是一愣,对她流露出来的神色,隐约预感到她与百里弥音之间怕是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头蓦然浮起不适感。当下却也不再多言,点点头领着夷冧向后院走去。 临到房门口,夷冧忽然犹豫起来,在门扉旁徘徊着。户绾也不催促她,默然盯着她的裙摆,任那抹不适感在内心发酵。 “祭司”夷冧怯怯迈进门槛嗫嚅唤道。想必这一声叫唤并不轻松,话音虚飘。 百里弥音闻声眉心一蹙,头也不抬,冷冷从齿缝迸出一个字。“滚!” 户绾与李堂道长见状,面面相觑。但见百里弥音厌烦的神色与冷峻的语气,足见两人之间纠葛颇深。若不然就以百里弥音凌睨万物的性子,无关痛痒的小事自不足挂心,又怎来这通脾气。 “覆水难收,这么多年了,我不再乞求你原谅,见你安好我便放心了。”夷冧黯然伤神,转身对户绾道:“祭司有户大夫照料着,我的担心倒显得多余了,不知户大夫可有找到办法连同她体内的寒毒一起根治?” “什么寒毒?”户绾闻言,心霎那紧绷起来。之前一直想不通百里弥音的体息何以冰冷如斯,脉搏又诊不出所以然,难不成竟是寒毒作祟。 “你再敢多言,休怪我不客气。”百里弥音威胁道。这话说得,就似她客气过一样。 “你住口!”户绾低喝,眉眼写满不悦,埋怨道:“百里弥音,许多事情你若不想让我从他人口中得知,便莫要对我再有所隐瞒。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少疑惑令我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令我像个盲人般充满不安吗?” “呔,小百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哪能讳疾忌医呢。”李堂道长见户绾生起薄怒,跟着一板一眼说道:“户丫头的医术举世无双,区区什么寒毒那还不是药到病除。你说你有事瞒着她也就罢了,作甚对我隐瞒百里南的命属,这稍有差池你可就一命呜呼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还后怕。你说我这都一把年纪是经不起吓的,会折寿。” 对李堂道长的念叨充耳不闻,百里弥音目不斜视望着户绾,默不作声。 “夷冧姑娘,祭司的身子还需静养一些时日,我们外头说话,好让她早些歇下罢。”户绾被百里弥音看得不自在,亦生怕夷冧会在她带着警告意味的傲睨下而缄默不言。 百里南是测改阴命,正如卫封所猜测那般,属于人为引产而就的阴命。若没有百里弥音这个侄女,守冥祭司之位自然将落在他头上。百里弥音出生后,缘于天生阴命备受族人拥护,自幼得掌祭悉心栽培,及笄之年便任命为守冥祭司。百里南不甘就此雌伏,借着抚养百里弥音的便利,长期给她喝寒荼草熬制的汤药。寒荼草是苍塞独有的一种毒草,生长在深寒冰层中,根茎枝叶均被千年寒冰裹覆,极难寻。寒荼草虽有毒,却与寻常湿寒之气相似,不会立竿见影,脉象亦无甚异端。百里南城府深沉,如此一来,无人会发现他的卑劣行径,待毒素在体内日积月累,他便可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亲侄女。然而事与愿违,百里弥音体质特殊,当时寒荼草在她身上并未起作用,随着她渐渐长大,离开苍塞后,百里南采摘不到寒荼草了,这事便也搁下了。 百里弥音正式出任祭司时,因她年纪尚小,暂时无法独当一面,掌祭才任命百里南为布农族宗主,随她离开苍塞来到歃月凼驻守九阶雷池阵。历代祭司出任前都需要熟记《百里氏族通志》,通志通篇以殓文记录着关于九阶与古墓的一切,巨细无遗。百里南因曾是祭司人选,深谙殓文,借着她的机缘得以窥见通志中所有秘密。之后,百里南心心念念想进入古墓,倒不再加害百里弥音,据说破阵需要她的帮助,否则他断不可能一己之力逾越九阶雷池。 近年,百里弥音寒毒时有发作,夷冧听闻驳羲草能疏通血气,可活络筋髓,遂采遍了鲦山的驳羲草却不见效用。 “你怎会知道这些?”户绾与李堂道长异口同声问道。 “当年少不更事,遇人不淑,曾倾心于百里南,这些皆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夷冧放空的眼神犹似回忆过去,深蹙的眉头却畅诉着懊悔。 “他毁金蛭蛊皿之举又作何解释?”这是最凸显矛盾的地方,户绾甚不解,遂追问道。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两族交战前,我便已与他反目,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无再往来。” 提到当年两族之间的战争,户绾脸色一沉,好几次话到嘴边,最终只剩下唇瓣无声翕合。不知为何,他人越是云淡风轻提及,她便越害怕得到答案。 “呃识人不清的傻姑娘,户丫头,你可得给她弄点养心明目的药来。”李堂道长见气氛沉闷不禁打趣了两句,随后正色道:“小百里似乎不太待见你啊,好好的信使怎就换了人,你俩曾何时翻了脸?” “我只不过区区一个信使,又不是那朝思暮想的红妆伊人,没什么不可取代的。”夷冧意有所指看了眼户绾,笑容有些牵强。 “也罢也罢,这小百里冷冰冰的性子不是好伺候的主,不做信使也好。”李堂道长见夷冧不愿说,只得摆摆手就此打住,打着呵欠回了房。然红妆伊人四字却在心里泛起回音,不禁暗自琢磨开了。 方才夷冧一番别有深意的话让户绾有种被看穿的局促感,两人目送李堂道长离开,一时无话谈。 “方才你责怪祭司诸事对你隐瞒,又可曾问起过她,例如当年两族的纷争,例如当年那绝然一箭。”夷冧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端睨户绾,悠悠道:“七年来,她承受着失去你的痛苦,承受着被你误解的委屈与敌意,而你却连揭开真相的勇气都没有。户大夫,你说她十年如一日的深情可是错付了?” “你”与百里弥音之间的隐晦情愫被夷冧赤条条揭露,户绾早已心绪纷乱,绞着衣襟彷徨失措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我还得给她熬药,恕不远送。” “呵你道我言语遮掩费你思量,我欲坦诚布公你又逃之不及,莫不是要端着受害者的姿态折磨她,以此偿还你七年所受的楚苦?莫不是要把她踩到尘埃里卑微地爱着你,你方能感到痛快?”夷冧声色俱厉道:“百里南待她如此,你以为她会顾念什么亲恩而无法对他下手吗,户大夫你可别太天真了,她什么性子你岂会不了解,全然只是不想活了才决意去做金蛭蛊皿,以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了此残生。你但凡有给过她一点念想,她亦不至如此。” 夷冧之言字字犀利如刀狠剜心扉,直令户绾疼得泪眼盈眶却又无从辩驳。“胡说!我不是都不是这样的,你休要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知肚明。”夷冧轻哼一声,郁懑道:“还是同和客栈,我随时恭候你来兴师问罪,告辞。” 青竹沙沙啜泣,茫茫月色下,青石砖上的投影寂寥幽谧,懵懂无声与户绾相望。是这样吗,她饮泣着喃喃自语。夜虫不解风情,七嘴八舌应和,讲着晦涩难懂的语言。 一别七年,再相见,户绾总忍不住要逞口舌之强,对百里弥音恶言相向。每每当她静默不言时,户绾心间掠过解泯恩仇的快意,堪堪印证了夷冧的质疑。可以不承认,却无法自欺。 翌日,百里弥音躺不住,不顾户绾劝阻下了床榻,只道皮肉伤无关紧要,不日即可痊愈。不知是她的体质异于常人还是昌池道人自制的金创药效用极佳,她后背的伤口恢复极快,出乎意料。户绾见状喜忧参半,喜百里弥音的伤口愈合得很好,而对无法解释的现象与拿捏不准的事情,户绾会担忧亦情理之中。但眼下户绾倒不纠结她不同寻常的体质,而是她体内深入骨髓的寒毒,自己仍束手无策。 “你寒毒发作时有何症状?”拉过百里弥音的手腕,户绾正要细致为她把把脉,看到她尾指红肿的断截面,一时分了神。猝然想起她在墓道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到死依旧不曾想解释当年那一箭。 “肌骨涨疼,如蚁噬木,不得动弹。”百里弥音漫不经心道:“持续个把时辰罢,不屑轻顾,你莫为此劳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人皮易容 行气不畅,淤血阻滞凝留经络筋骨可表现以上症状,照理来说,夷冧给她服用驳羲草适为对症下药。鲦山的驳羲草已然给她用绝,又怎会无半点效用。户绾百思不解,任她饱读医经广阅本草,许多奇难杂症对她而言亦同探囊取物,却被闻所未闻的寒荼草难住了。 “我素来喜爱钻研杂罗奇病,你不失为一个特殊的临证病体,身染奇毒而不显异脉,内功大乘却息若玄冰。我劳心伤神并不为你”言至此户绾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当即有些沮丧,别开头去,不敢看百里弥音。 百里弥音不以为意,单手托着下颔好整以暇盯着户绾,只觉她嘴硬心软的模样颇耐人寻味。 户绾被她瞧得局促,眼神闪躲不定,似乎无处安放。正逢耳根泛红时,卫封与两老道相继进了房,一时房内略显拥挤,你一言我一语霎时撕破了她们独处时的僵硬氛围。 “昌老道这金创药不可小觑啊,这才两三日罢,你便可以走动了。既然这样,不如先回一趟歃月凼,多召集一些人手去找百里南。”李堂道长说着,忽而收住笑颜,板着脸厉色道:“那个墓室可不是你睡的,你但凡再有这种想法,我户丫头可饶不得你。” 李堂道长颇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份量可能威胁不到百里弥音,便把户绾搬了出来。他虽是个大咧咧的莽夫粗汉,随着一起经历这些时日的风云变故,多少也猜测到了她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尤其墓道里的生离死别,户绾的悲痛欲绝无不令他动容。纵然对这份悖理的情感诸多不解,李堂道长亦没什么立场去纠责什么,权当不知便是。 户绾正与昌池道人说起寒荼草与其毒性症状,不经意听见李堂道长提及百里南的名字,不由侧耳倾听起来。夷冧那番话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百里弥音如此清冷将勇又杀伐决断之人,岂会对百里南心软,光是一指之仇也够她深究了。 事已至此,户绾倒要听听看百里弥音对此有何打算。 “嗯,我要睡这张床,墓室就让给我小叔去睡罢。”百里弥音扫了眼户绾,缓缓自颈项取下蟠螭纹暗红玉石交给李堂道长。“我得谨遵医嘱安心养伤,此血玉乃信符,你拿着,他们自会听你调遣。” 户绾闻言,心里悄悄泛起涟漪,颇觉愉悦。面上却端着专注的样子继续与昌池道人探讨寒毒,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祭司可知百里南缘何要毁金蛭蛊皿?这无异于自掘坟墓啊。”卫封抱手扶额问道。 这是大家的疑惑,怎么都想不通百里南怎敢毁金蛭蛊皿,他同是阴命,又不是百里弥音的对手,就不担心自己会成为更迭的那个吗。 “那个墓室棺椁之内有一条暗道,是进入地下古墓的唯一路线。十几年来,他一心研究九阶雷池阵,必然破译了所有通路,以为可自行破阵,许是认为不需要再利用我了才有这破釜沉舟之举。”百里弥音顿了顿,接着道:“他想得太简单了,纵然熟悉路线亦危险重重,多得是比血蜘蛛更可怕的东西。我料想他可能在下墓途中遇到了困难,不得已退将出来,却遇到绾儿,才临时想到利用绾儿来挟制我去为他扫平障碍。” 七年多不曾唤过户绾的名字,竟有些生疏。 “原来如此,得亏你想到他会将绾儿藏在墓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小叔这心机够深啊。”昌池道人慨叹不已。 “可不是嘛,再迟一步你就甭想再见到你的爱徒了,留个不成器的臭小子气死你。”李堂道长打趣道。 户绾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微微后怕,抬起头正对上百里弥音的目光,但见她波澜不惊的眼眸依稀闪着疼惜的柔色,当即又低下头去,心思却动漾起来。 “李堂道长,你这是什么话,我可不爱听。”卫封不满抗议。头一遭听百里弥音说这么多话,正稀奇时,冷不丁被李堂道长诋损一番,颇无辜。 “稀得你爱不爱听,就你矫情。”李堂道长将血玉揣入怀中,起身道:“走走走,你话忒多,还是跟我走一趟歃月凼罢,别杵这屋里打扰小百里静养。” 三人作鸟兽散,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户绾一时无所适从,借说去熬药亦欲跟着出去。 “前几日早一服晚一服,眼下我都可以走动了,却要增加晌午的剂量吗?”百里弥音挑着眉促狭道。 “那倒不必,只是熬药得耗些时辰。” “哦?怪不得我恢复得如此之快,原是所服汤药竟得耗上四个多时辰煎熬。”百里弥音故作惊讶。 户绾明知她故意调侃,却哑口无言,杵在门槛前留也不是走也不妥。只怨自己随口找的由头甚愚笨,又怎会想到百里弥音要较真。 “外头骄阳绒暖,我适巧想出去透透气,汤药不妨晚些时候再熬,你陪我走走罢。”百里弥音不由分说拉住户绾的手,见她并未抗拒,不免暗自惊喜。 户绾任由她握着,触手的冰凉经流心田便化成一抹温热。便是在盘草堂内信步闲庭,但瞧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户绾眉眼弯弯衬起笑意。抛开当下种种纷纷扰扰,连日阴霾一扫而光,已许久不曾有这般舒心惬意的感受了。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冷如风,均是绝色千秋的美人儿,生生把盘草堂烘托得宛如仙境般神秘绚烂。 她们曾有过无忧无虑的三年,情到浓时亦相约一世缱绻。当似水流年冲刷掉曾经的青涩与稚嫩,却将初心沉淀下来,在大难不死后愈显弥足珍贵。 李堂道长与卫封离开不到一个时辰,盘草堂外忽然人声鼎沸。昌池道人听见响动,二话不说攀着院前的竹子轻盈跃上墙沿,脚步生风绕着墙沿游移而去,一会便不见了踪影。 户绾见师父出去探究竟,并未在意,只当是途经门前的路人喧杂罢。盘草堂前也算得上风光迤逦,苍翠葱茏的绿意衬着满地千红万紫的繁花,彩蝶翩跹起舞,堪与花儿争妖娆。若非百里弥音伤重不便出门,此时本应漫步香樟林下,扯一袭微风裁裳衣,拢一袖芬芳妆粉黛。 好半刻昌池道人才回来,但看墙沿上的他脸色阴沉足可见事态严重,户绾竟有些不愿探听。自打来了鲦山之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早已令她疲惫不堪,生怕再滋生什么变故令大家焦头烂额无力招架。 “绾儿,快救人。”昌池道人双脚一着地便急忙奔向门闩,道:“此人昏倒在香樟林里,整个背部似被剥去了皮,脸部亦多处烧伤,已逐现不同程度的溃烂,但还有救,快先把他抬进来。” 四个陌生男子架着伤患已然等候在门外,见门一开便呼拥着随昌池道人进了内堂。伤患光裸着上身,俯面被抬了进来,血肉模糊的肩背暴露于上,惨不忍睹。户绾骇然,一时只觉脊背发麻,然作为医者却不得不进行细致的检查。 伤患背部创面极大,皮肉沿边还有少许泥土粘连,处理起来极为耗神。生生被剥走了一层皮,无法想象伤患经受的磨难,更无法想象加害者何其心狠手辣。小心翼翼清理好肩背的创口,户绾轻轻抖落昌池道人自制的金创药于伤处,为避免脓血与纱布粘黏,未敢进行包扎。昌池道人将趴伏的伤患翻过来,令其侧身躺着,方便处理脸上的烧伤。只见伤患面部皮肤挛缩呈化脓溃烂状,已然容貌尽毁。 “祭司,这鲦山又是瘟疫又是剥皮外头可都人心惶惶,均道是乌里族怨灵的诅咒,是我们的报应。” “是啊,短短时日死的死伤的伤,宗主也不曾露面主持大局,大家都不安得很,祭司可否给我们一个说法。” 四名男子你一言我一语附议,只为百里弥音一句安抚。户绾正忙着给伤患上药,不时抬眼瞄一眼百里弥音,有些好奇她将会如何平息布农族人的惑然不安的情绪。 “你们说法都挺多,哪还要我给。”百里弥音幽幽道:“既然认为是怨灵作祟,要开山算命还是捉鬼除妖尽管找李堂道长便是。” 闻言,四人顿时茫然失语,对百里弥音这番话的本意半知半解,言语似淡漠的讥诮,神色又似正经的建议。百里弥音无非想把安抚人心此等伤脑筋的琐事推给李堂道长罢,她这种性子要去稳定布农族人躁动不安的心情,确实相当为难她。 “李堂道长正在歃月凼帮祭司操持族内大小事务,几位不若前去找他,他定会出面解决。”户绾出言提醒道。 四人离开盘草堂,百里弥音才想起察看伤患。入目惊骇的创面落进她如夜空一般深邃的眼里,掀不起半点波澜。“看来小叔是黔驴技穷了。” “百里南?莫非这事与他相干?”一提到百里南,昌池道人便气不打一处来,眼下种种事端均由他而起,此刻竟还不消停,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百里弥音点点头,道:“正是他所为。” “他剥取人皮又在谋划什么?”户绾问。 “不进古墓,他断不会善罢甘休,亦知我不会善罢甘休,势必拿他更迭先冥。一面要留在鲦山伺机而动,一面要躲开追查保全自己,面对此般困局,只消换张脸皮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你是说取这张人皮乃用于易容?这这说法太耸人听闻了,人皮易容术不过荒诞的谣传罢,可当不得真。”昌池道人连连摆手否决。 虽说世间百态,无奇不有,然人皮易容术之说确实匪夷所思,昌池道人难以相信亦常理之中。百里弥音转向户绾,清冷道:“绾儿亦认为人皮易容术是离奇荒诞的谬谈吗?” 突然被问及,户绾忽觉凌乱,隐约感到百里弥音此问似乎别有深意,一时不知当表何态。 其实所谓人皮易容术,并非指剥离人皮移植异体,只不过是将精心处理过的人皮裹覆于模做成逼真的面具,从而达到易容目的。此番见户绾缄默不语,百里弥音便不乐意多作解释,径直出了内堂。 户绾明显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却想不通本来好端端的,怎提到人皮易容术就一声不吭走了。对她这种傲慢无礼的行为,户绾除了满心忐忑以外,更多的是气恼,当下便没追问于她。 李堂道长收到消息,和卫封匆匆从歃月凼赶回盘草堂,适才看到伤患后背的创面,笃言是人皮易容术,与百里弥音的看法如出一辙。昌池道人见他亦是这番见解,不免开始正视起人皮易容术的问题。 说到人皮易容术,李堂道长状似深恶痛绝,猛一拍案霎时震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向师徒仨人道了开来。人皮易容术乃易容术中的一个类别,谈不上什么高深秘术,只不过因其需使用新鲜人皮这种材料而被妖邪化。经由药水浸泡至打磨阴干后的人皮面具轻薄通透,裹覆自然服帖,弹性与韧性极佳,适用于长期易容者。百里南一旦易了容,要找到他将难于大海捞针,九阶雷池阵的金蛭蛊皿可就棘手了。 “百里南还会易容术?”卫封忙问道:“那我们岂不是无计可施了。” “嘁,他会个屁的易容术,然毋庸置疑,会易容术的人定已落于他手中为他所用。”李堂道长挠着腮帮子思索道:“这一带谁会易容术我不得而知,兴许小百里清楚,毕竟多年前她吃过这个亏。” “啊?”师徒仨不约而同惊住了。鲦山一带竟有如此不知死活的人敢招惹冷面修罗,怕是生无可恋了罢。 “你们啊甚,不会都还不知道吧?”李堂道长狐疑睨着户绾,道:“户丫头你不应当不知道吧?你就没问?她就没说?” “我当知道甚?”户绾一脸茫然。 此前李堂道长不知户绾与百里弥音有交情,一直不曾对户绾提及当年事,他认为真相对户绾而言并非宽慰。此时洞悉她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只以为她们私下会解开误会,竟不料户绾至今仍对真相一无所知。 “呃你们可真是俩怪人!你耿耿于怀的仇恨和小百里没关系,她根本没参与那场战争,恶战当天,她中了宁神香,昼夜昏睡于榻,醒来仅剩满目疮痍的战场,无力去改变什么。” “不!不可能!”户绾喃喃低吼道:“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当年就是她向我放的箭,就是她。” “我明白了,是易容术。”卫封顿悟。 “正是,有人趁小百里昏睡时拓了她的脸模,易容成她的模样” 宁神香的厉害,户绾深有体会。然而始料不及的真相如平地惊雷,瞬间把户绾炸得六神无主,但看她暗然失神之态,旁人亦不敢多言,生怕点燃了空气中濒临火石的引线。 寂静无声。 想起当年对她放箭的那个人,就似不认识她那般绝情,从不曾想过那个人并不是百里弥音。想起今日问她人皮易容术是否荒诞的那个人,从不曾想过自己的沉默会成为那人情绪低落的原因。想起那日在墓道清算业障的那个人,从不曾想过那声珍重背后负载的无望。 身前的药炉子噗噗沸腾着,户绾眼神放空,有一下没一下挥着羽扇,只消想到一会要给百里弥音端去汤药便感到局促难当,尚不知如何重新面对那个被自己恨了七年之久的人。 “咦百里弥音呢?”卫封跨进后院环顾一番,只见户绾独自一人,挠了挠头困惑道:“奇怪,人倒是哪去了啊,我还以为她和你在一块呐。” “她没在房内?” 卫封摇摇头,道:“不会是离开盘草堂了吧?怎么办,刚才伤患醒了,道是有紧要事禀告她。” 户绾撂下羽扇,顾不得炉子上的汤药,兀自跑开了。寻遍盘草堂均不见百里弥音,户绾又气又急,忍不住一遍遍腹诽她就是个骗子,明明说要谨遵医嘱,明明说会安心静养,全都是骗人的。 欲往香樟林里寻觅,方一拉开厚重的门扇,透过缝隙眼见百里弥音双手背在身后,正一步一步走上门前寥寥台阶。心急如焚的户绾但瞧她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当即火冒三丈,堵在门缝里板起脸叱责道:“这些时日风波不断,你又有伤在身,但凡你能稍稍体恤大家的心情,向我们知会一声去向,我们便也无需担心你会遭遇什么不测。” “你担心我?”百里弥音驻足问道。 “我”明明在表达对她一声不吭不见踪影的不满,她怎就意会不到重点。户绾敛敛眸疲于解释,有气无力推开门让开道,说:“伤患已苏醒,你且进去看看罢。” 百里弥音定定看着户绾,扬着眉不作声,默默凝起一副‘与我何干’的迷惑神色。 “他有要事相告,你理应见见,兴许关乎你小叔的动向。” “嗯。” 伤患未及等到百里弥音,又昏睡了过去。昌池道人趁机为他上了些金创药,细细的粉末匀称洒在狞目的创面上,引来卫封连连哀叹,因金创药用量过大而心疼不已。昌池道人自制的金创药均选用上好药材调配研磨而成,小小一瓶浓缩百草精华,若要折算起来可真造价不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年一果 伤患姓卜名旦,曾是百里弥音亲随。据卜旦向卫封所诉,他确实遭百里南迫害,生生剜剥了他的皮,还烧毁了他的容貌。仅此而已,没有透露其他信息,却执意要见百里弥音。 百里弥音踱到榻前睨睥卜旦,半晌,只见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脸颊的伤口。卜旦猛一吃痛便呲牙咧嘴转醒了,原本受伤的脸越发狰恐。哼哧着回头,但看到百里弥音,他立即收住呻吟,挣扎着想起身行礼。 “繁文缛节就免了,说正事。”百里弥音面无表情,连对待自己的亲随亦如此不近人情,真不知这般傲慢冷漠的祭司何以受得起拥戴。 “请祭司救救我表妹夷冧,她被宗主带走了,我担心” “我且曾饶她一命已属格外开恩,却为何要救她?”百里弥音打断他。 听闻夷冧落在百里南手里,户绾心里咯噔一下,之前盘桓在脑内的许多疑团昭然若揭。百里弥音厌恶夷冧显而易见,而夷冧对百里弥音抱有浓烈的歉意,亦对户绾直言过,随时恭候户绾兴师问罪。倘若夷冧的罪过在于她便是精通易容术的人,那就极好解释百里南带走她的用意了。她曾是百里弥音的信使,下宁神香拓取脸模简直轻而易举。同又是百里南的枕边人,他岂能不知她会这么一手绝活。 卜旦闻言竟趴在床榻低声呜咽起来。卫封和昌池道人默不作声杵在一旁,毕竟事不关己亦搞不清楚状况,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户绾瞥了眼百里弥音,相当无语,作为布农族执事者,纵使不愿搭救,面上也当软言敷衍两句。 回了屋,掩上门,户绾将汤药递到百里弥音身前,迟疑道:“夷冧会易容术,对吗?” “嗯。”百里弥音接过药碗,漫不经心应道。 “你方才可是到同和客栈找她去了?”户绾心想,百里弥音若要阻止百里南的计划,唯有先找到夷冧。 “小叔处事缜密,我不认为还能在同和客栈找到她。”百里弥音将药一饮而尽,抿了抿嘴唇,道:“我去了趟断崖,十年了,终于等到修罗草开花。” “你还不长记性?这次再嘴馋,我可不救你了。” “绾儿真以为我是嘴馋之人吗?崖上那株修罗草是我瞒着小叔托人自南蛮移植过来的,并非野生。” “为甚大费周章栽种修罗草?”户绾大惑不解。 百里弥音拉过户绾在床沿落座,却没松手,悠悠道出一个隐瞒户绾整十年的秘密。 幼年尚在苍塞时,百里弥音每日一早就被掌祭赶上冰巅练功,有次差点滑落沉渊,幸得一位云游道士搭救,将她拉了上来。僧人说她深中阴寒之毒,世间唯有南蛮的盛阳毒物修罗果可治,以毒攻毒可阴阳相克以持衡。百里弥音当时虽懵懂无知,他的话却已铭记于心,离开苍塞后便托人从南蛮移了株修罗草过来,栽种于断崖之上。十年前为解体内寒毒,她义无反顾服食了修罗果,却阴差阳错被户绾祛了盛阳毒性。修罗草十年结一果,这一来便错失了十年,百里弥音怒火中烧,杀了户绾的心都有了,前去算账时见户绾清丽出尘,盛怒竟瞬间瓦解冰消,懊恼之际只能踢翻药篓解解气。 当日夷冧探访时,百里弥音让户绾莫为寒毒劳神,正缘于她知道如何可治此症,亦知修罗草开花结果已指日可待。 “阿音”户绾曾为十年前救了她而沾沾自喜,亦曾为此而悔恨难当,竟不知她却因此深受寒毒发作之苦。“你总是这样,诸事不愿对我诉说,莫不是忧心我再一次糊里糊涂解你修罗果之毒,你还想瞒我多久。” “岂是忧心你为我解毒,大不了再等个十年,我有的是时间。你但凡不为我的寒毒症劳心伤神,今日亦不为我的去向担心,我将这秘密告诉你却又为哪般。” 户绾哑然,竟只是不愿让自己为她操心才捅破这个秘密。而她默默承受着莫大的误解,背负着深重的责恨,却不曾对自己解释一句。假若不曾经历这些时日的殊诡异事,户绾定然觉得易容术乃无稽之谈,她纵是辩白怕也是徒劳。思及此,户绾不禁懊丧起来,夷冧三番四次试图推开真相的窗,却一次又一次被户绾合上。 真相是并非手无寸铁的人便心无邪念,看似穷凶极恶的人却襟怀不羁。正如夷冧所言,户绾端持受害者的姿态去折磨凌辱她,她却尽受无怨,仍待户绾如初。 刚梳洗好,户绾在炉前生起火,将百里弥音和卜旦的药分别煎上。忙完准备回屋给百里弥音换药,正遇上匆匆正要出门的李堂道长。拿了血玉后,潇洒自在的李堂道长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可想而知百里俩叔侄丢了多少烂摊子给他。 “哟,户丫头也起大早呐。”李堂道长看到户绾,忙顿住脚步自顾道:“也是,这盘草堂里有两个病患要照顾,一个甩手掌柜,一个叛节喽啰,都是怠慢不得的蛾子,唉你与我一样同是个命苦之人啊。” 毫无疑问,百里弥音正是李堂道长口中的甩手掌柜,却为何说卜旦叛节,户绾纳闷道:“叛节喽啰是指卜旦?” “可不,当年要不是他偷了《百里氏族通志》,你哪会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李堂道长忿懑道:“卜旦就是罪魁祸首。” “夷冧曾说两族交战乃我乌里族滋事在先,竟因一本氏族通志而引发的吗?”户绾震惊不已,难以想象通志中究竟记载着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能令两族大动干戈。 “百里南曾因为氏族通志而停止迫害小百里,乌里族亦因为通志而宣战,我感觉这些人都在图谋同一件物事。”李堂道长摩挲着下颔的胡茬,揣测道:“昨夜我问过卜旦,他道当年受表妹所托偷得《百里氏族通志》,出于纯粹的好奇找乌里族略通殓文的长老破译,却因此招来滔天大祸,我相信他对通志内容一无所知。” “阿音呢,她不曾向你透露过?” “她半遮半掩,我也就半知半解。”若不是昨夜自卜旦口中听到,李堂道长甚至不知道和自己接洽过的信使便是谙通易容术之人,遑论《百里氏族通志》的秘密了。夷冧的底细瞒着他,百里南的命格瞒着他,氏族通志的内容瞒着他,李堂道长越想越生气,捶着胸脯嘟囔道:“哎呀呀呀呀气得我肝疼,户丫头,我奉劝你远离小百里,不然迟早被她气折了寿命。” 户绾但笑不语。七年来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又怎舍再离分,虽明白李堂道长仅是玩笑话,却不免感慨万千。一夜之间,所有惊扰与困惑悄悄变得温顺,不再迫切,大抵有了来日方长的底气。目送李堂道长出了门,户绾方想起尚未给百里弥音换药,匆匆赶往卜旦房里,生怕迟一步金创药就将在卜旦身上挥霍一空。 房门大敞着,户绾扣了扣门扉探头张望,不见卜旦。但瞧金创药就放在茶桌上,便也顾不上礼数径直拿在手里,随意掂量了下,瓶内的药粉已所剩无几。 “危在旦夕时得户大夫出手相救,又一早前来给我上药,卜旦不胜感激,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奈何家徒四壁无以为报,权且受我一拜。”卜旦在户绾身后斜斜站着,言毕躬身作势要下跪。 户绾连忙阻止卜旦突如其来的谢礼,搀扶着他坐下说话。药瓶仍紧攥,却如烫手山芋般使人为难。昌池道人自制的金创药仅余这一点,卜旦创面大,一旦给他用了,百里弥音就没剩了。然而病有轻重缓急,百里弥音伤势愈合情况极乐观,再为她争这点金创药未免太护短。户绾作为医者的理智与作为小女人的心性相互拉扯,良久无话。 “户大夫,我听表妹说祭司待你堪比金兰,你可否帮我求求情,让她救救我的表妹。”卜旦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宗主为何这样对待我们兄妹俩,可若祭司不为我做主,我又还能指望谁。” 面对七尺男儿隐噎哀诉,户绾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情于理,百里弥音对此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确实不妥当,百里南一旦顺利完成人皮易容,难保他罔顾旧情杀人灭口。但她既将血玉交给李堂道长,让他操持大局,眼下他正全力追捕百里南,也算营救夷冧之举措,倒无需户绾再去说情。 “当年你们犯的事,她亦不曾为难你们,可见她并非铁石心肠,夷冧如今身处险境,料想她不会置之不理,无非嘴硬罢。”户绾宽慰道:“你且留在盘草堂安心养伤,静候消息。” “七年前我受你们乌里族族长挟持,表妹才会为其所用做了蠢事,都是因我而起,户大夫要怪便怪我,与表妹无关。” “不提也罢。”户绾起身扬了扬手中的药瓶,淡淡道:“到床上趴着,我给你上药。” 卜旦依言褪了上衣,侧着头趴在榻上,双眼嵌在坑洼褶皱的脸上木然望向别处,透着浓浓的悲切。有那么一刻,户绾晃觉这双眼似曾相识,许是毁容前打过照面也未可知,不作多想。 握着空空如也的药瓶,户绾眉眼轻蹙倚在廊柱上,满怀心事。昌池道人的金创药之所以功效奇佳,是因里头添加了稀缺的龙血竭,此药材入血则分,对于活气化瘀c消肿止痛c祛腐生肌敛疮等效果显著。气活则血行,血行则瘀散,瘀散则络通,络通则助机体谢陈善新,伤口得愈。 眼下身处这方闭塞隅地,即便手头宽绰富余,龙血竭亦极其难求,不由念想起白沙镇的回春堂。来鲦山之后,事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户绾只觉烟亭宁静闲适的生活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卫封开门,见户绾大清早拿着药瓶发呆,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走过来靠在另一侧,抱着手隔着柱子问道:“作甚愁眉苦脸的?” 户绾摇摇头,微不可闻叹了声,道:“我们离开烟亭也有些时日了,不知白沙镇恶意哄抬药价的行为可还猖獗,家境清苦的病患尚还安健。” “生逢乱世,无论白沙镇还是鲦山都不太平,我们已自顾不暇,你就莫再去操心他人。可别忘了我们是如何牵扯到歃月凼这些个破事里来的,归根结底不就是因烟亭义诊施药而起嘛。” “师兄言重了,你若担忧受到牵连,随时可抽身而退,不如我们尽早带着一车药材回白沙镇罢,烟亭的病患还指着我们回去施药呢。”户绾瞥了眼卫封,故作正经道:“这里的事我们也帮不上忙,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少掺合罢,也该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此前百里弥音在墓道便催促她离开,亏得眼下有两位伤患要照顾,如若没有,户绾又当何去何从。她深知卫封对九阶雷池阵好奇得紧,不窥探清楚岂会死心,方会故意提议离开。 卫封见户绾如是说,果然不乐意了,急道:“百里弥音负伤安养这几日,你没见李堂道长都分身乏术了,我们这节骨眼上说走可不仗义,好歹先帮忙找到百里南吧,否则后患无穷。” “也是,当务之急得找出百里南,若不然第八道雷池阵要阿音去更迭,李堂道长可不同意。”户绾顿了顿,接着道:“李堂道长一早出了门,你也别耽搁了,拾掇拾掇便去帮帮手罢。” 李堂道长和户绾倒真善于互相利用对方的名义。 “阿音?咦绾儿和百里弥音关系匪浅呐。”卫封半真半假调侃道。想来李堂道长与百里弥音乃旧识,也算交情深厚,却以小百里相称,几何时听过别人称呼阿音,听到户绾如此称呼她,既新奇又讶异。 户绾不作理会,估摸着百里弥音已起身,转头径直往她房里走去。 正苦恼金创药短缺之际,不料百里弥音的创口已结了血痂,恢复速度出奇快,甚是惊人。户绾见状,悬着的心甫落,却也不那么踏实。纵深的创口已伤及腠理,区区数日竟近愈合,就算龙血竭效用再大亦得养个大半月方可见此成效。卜旦用了同样的金创药,却未见他的创口以出乎意料的速度愈合,可见百里弥音体质极不寻常。户绾不禁想,若百里弥音身上有微小的伤口,那其自愈状态岂不是肉眼可见。 小心翼翼给百里弥音披上衣裳,户绾默然不语,只怪自己学识浅薄才会对此特殊体征茫茫不知所以然。眼光落到她断指素手上,但见那只左手缠着轻纱,却非包扎用布。执起,解开纱巾,断截面果然生出了粉嫩的新肉。 “怪难看的,还是裹上罢。”百里弥音重新将纱巾裹上,左手不愿示人。 “你后背的创口已结痂,手指亦长出新肉,无需再上药了,但汤药还得多饮几服以调补气血,固本培元。” “悉听尊便。”百里弥音满口答应,转眼见户绾心不在焉的样子,关切道:“我都依你了,你愁眉不展却是为何?” “没什么,我只是奇怪你的体质罢了,机体自生能力超乎寻常,此迹象令我喜忧参半。然而因无例可循,便不知道何以解忧,不免有些不踏实。”户绾拧眉惶惑道:“你自小如此吗?” “我不曾有过对比,素来也鲜少外创,倒不知我与他人有何区别。”百里弥音眼波流转,仔细思索道:“记事以来也就在苍塞冰巅之上练功时有过轻微擦伤,当日便愈合了,算来当是自小如此吧。” 户绾闻言宽心不少,心想许是得苍天眷顾才会打娘胎里出来就异乎寻常,遂不再纠结。看着百里弥音高华冷艳的侧脸,户绾俏皮道:“你怕是个怪胎。” 但见户绾肌肤凝霜皓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泉,尤其看着她笑靥嫣然的模样,百里弥音便掩藏不住满心喜悦,任其悄悄泛上眉梢。 两相顾看,一时无言。 尚未入夜,惨白的月牙欲与日同辉,趁人不注意自屋脊冒了头,银光炯炯俯瞰世间万物,倒令落日失了色。见此日月交辉之景,户绾只觉熟悉,依稀记得在靶场下的墓道里曾看见过类似彩绘壁画。 “日月同天,星辰错行,本是良景。若能支起个小火炉煮酒论道,温酒对酌,推杯换盏好不惬意,但想那满院堂飘逸的酒香便已微醺。怎奈眼下可谓当风秉烛的处境,堪堪扰人清修,蚀了淡泊遗世的心。”昌池道人在檐下背着手仰头对月说着憧憬,神色却伤怀。 “嗬,臭老道不仅臭,还酸腐。”李堂道长嘲弄一句,须臾咂咂嘴正色道:“接下来这里的事情指不上尔等帮忙,小百里之前亦交代我安排三位回白沙镇,是时候打道回府了,烟亭尚不知多少病患巴巴盼尔等归去,久留于此甚为不妥,不若” “不若师父和绾儿先回去,我术业不精,回去也搭不上手,还是留下与李堂道长一道。”卫封接过李堂道长话茬,为表决心忙跨到他身边,并未留意到户绾怨怼的眼色。 “你就是个累赘,可饶了我吧。”李堂道长一把推开卫封,满脸嫌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瘴气密林 提及烟亭的病患,昌池道人确实放心不下,忧心无良庸医的缺德行为越发普遍。沉思片刻,道:“便如此安排罢,着明日的车马,我与绾儿先回白沙镇。” “师父祭司体内寒毒未清,我我想”户绾支支吾吾道。明知修罗草不日将结下果实,可治百里弥音的寒毒症,却仗着他人不知真相,想以此为由留在盘草堂。 昌池道人恍然想起这茬,只当户绾热衷钻研奇难杂症,不作它想。况且卜旦的创口仍需留心观察,当即点头道:“你暂且留下也好。” 四人聊至夜幕低垂,掌了烛才笼上淡淡离愁。昌池道人不厌其烦叮咛李堂道长切要保护好户绾,转头却提醒卫封不要给人添乱,同是徒儿然而待遇悬殊。卫封全然不介意,只要能留在鲦山,管师父说什么都乖巧应诺着,一副沉稳懂事的模样。倒是李堂道长不胜其烦,恨不得立刻安排车马将啰嗦的昌池道人送走,以还耳根清净。 忽闻百里弥音冷冷的呵斥,众人立时安静下来,循声看去,只见卜旦垂首夹背跟着目不斜视的百里弥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见此架势,众人显然猜到卜旦触犯了冷面修罗,均纷纷好奇起来,既端着瞧热闹的心态又为卜旦捏一把汗。 百里弥音走至石桌前,拉起户绾,将她坐的石凳腾出来,旋即对卜旦命令道:“坐下来听。” 卜旦哪敢从,闻言腿一软,噗通跪在户绾身前连声道歉。户绾最容易心软,他倒是会挑人。弄清缘由,户绾不由嗔了眼百里弥音,道她小题大做了。还以为卜旦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却只是偷听罢,合乎方才亦没讲讳忌之言,听去又何妨。遑论他并无恶意,不过出于对夷冧的担心,想探听百里南一事进展如何而已。 户绾忙躬身扶起卜旦,因拉伸牵扯到后背的创口,只听他微不可闻倒吸一口凉气,隐忍着不敢在百里弥音面前呻吟。 “哈哈哈卜旦啊,往后倘还去白沙镇贩卖皮草,尽可来烟亭落脚。”卫封爽朗道。见卜旦面部狰狞却惊颤无助的怂样,只觉得他楚楚可怜。 卜旦眼底的慌乱一扫而过,对卫封的话不作回应,转向李堂道长迟疑道:“道长我受伤时迷迷糊糊中听到宗主提到瘴气,不知这几日道长可搜过鲦山东面的密林,保不准宗主藏身于林间。”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李堂道长一拍大腿,如梦初醒。他先入为主认定没人敢涉足瘴气林,确实不曾搜过鲦山东面,却不想百里南乃亡命之徒,走投无路时遁逃密林也不无可能。“若如此便难分说俩人可还活着了。” 密林里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光照极微且潮湿恶浊容易滋生脏腐毒物,又盈满瘴气,进去的人九死一生。一如户绾这般熟悉地形且经验丰富的采药人亦避之不及,若说召集人马进去搜寻,只怕白白做了陪葬却一无所获。然而纵使百里南死在林子里头了,李堂道长亦得把他的尸体拖出来安顿回墓室,以修复第八道雷池阵。 “这如何是好!”卫封颓丧道。 “瘴气说开了就是毒气,倒也不是全无办法进入瘴气林。”户绾顿了顿,扫了眼众人,将目光落在百里弥音不惊风雨的脸上,欣然道:“有一味药材叫作赤术,可燥湿c解郁c截疟c辟秽c除瘴,进山前先内服,再携上些雄黄带在身上,可防蛇虫游兽。如此一来,便是密林里瘴气再浓盛,撑上两个时辰应该问题不大。” “啧啧啧我就纳闷儿,同是习医的人,咋户丫头就这么冰雪聪明呢,把她留下真乃明智之举。”李堂道长喜不自胜,左右顾看昌池道人和卫封,最后指着卫封狡黠道:“昌老道,你快把这个不中用的江湖郎中一并带走。” “李堂道长,事情都安排好了就别来回折腾了,不如筹备一下瘴气林事宜。”卫封拍开李堂道长的手,生怕在他的喋叨下,昌池道人会改变主意,连忙把他的注意力引到正事上来。 “明日我回歃月凼带上个人进山便可,各位毋需费心。”百里弥音转而执起户绾的手,道:“赤术和雄黄却还需绾儿帮我准备。” “使不得,你伤未痊愈,尚需喝调补汤药,不可再另服赤术。论熟悉山势,你亦鲜少往东面密林去。”户绾认真道:“我既熟悉密林地势,又常年与师兄上山采药,因此行山经验丰富。且身为医者,出了状况亦懂及时自救,适为进山尚佳人选。” 李堂道长听户绾一番分析,不住点头。卫封亦连连附和,听户绾提及自己,就当是夸赞了。对于时常遭李堂道长鄙弃的卫封来说,不免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再找几个熟悉瘴气林地势的人,大家仨俩为营分开搜寻,我带上户丫头” “我和别人一道。”卫封打断李堂道长,急忙表态。他不想被落下,却也不想跟随李堂道长搜山,不然一路少不得被他嫌。跟别人一块才会被奉为上宾,毕竟布农族人均误以为师徒仨人乃平定瘟疫的贵人,劳苦功高。 “好。”百里弥音干脆道。 此言一出可谓四座皆惊,都以为要费尽唇舌才会得到她应允,却不料她轻易被说服了。户绾愕然中还以为自己听错,枉费自己暗暗在齿间蓄着一套说辞等着她不假思索的拒绝。此时听到她如此爽快的回答,心情却分外失落。 翌日,百里弥音挑选出的进山人选已汇集到盘草堂门前,届时,户绾和卫封正在后院忙着为大家烹熬赤术,研磨雄黄,顾不上出去送昌池道人一程。不时自药臼里抬起眸,只见闲来无事在后院晃荡的百里弥音一会闻闻汤药,一会摸摸雄黄,像是突然对药材来了兴趣。户绾仍记着昨夜的心情,此时堵着一口气不愿搭理她,便也没问她什么,兀自捣着药。 “这个药和我平日所服的汤药味道一样吗?”百里弥音指着药炉问卫封。 “不一样啊,相去甚远了。”卫封随口应道。 “倒点给我尝尝。” 话音一落,户绾一石锤落到药臼边上,发出闷响。 “哈?祭司这可是药,不是汤,乱尝不得。”见百里弥音神色认真,不像开玩笑,她又何时与自己开过玩笑,卫封差点惊掉下巴。正如户绾所言,她尚且服着别的药,为避免使药不和,他岂能满足她怪诞的要求。 百里弥音遂作罢,转而踱到户绾身旁,看了许久,漫不经心道:“听说雄黄粉亦可防蚊蚁,你匀我一些,来日做个药囊挂帐上。” “雄黄味大,不适合挂帐上,日后再给你做防蚊蚁的药囊。” “也好。” 将汤药与雄黄粉分发下去,李堂道长又交待了几句,盘草堂门前,一行人如出征的将士般干了碗里的汤药,整装待发。百里弥音一直不曾露面,临行前,户绾回头看着紧闭的门扇,想到她竟连一句嘱咐都没有,难掩失意。 进了山,李堂道长一声令下,一行人三三两两择路散开,户绾则与另一随从跟着李堂道长直捣密林深处。 初始只是萦绕不散的轻雾,不碍视物,越往里走瘴气越重,伴着丝丝寒气侵袭而来,直令户绾急咳起来。 “这鬼地方怎么这么冷!”随从搓了搓手心抱怨道。 “户丫头,你顶得住吗?要不要歇歇?”李堂道长停下脚步关切地问。 “不用,赤术药效仅维持两个时辰,我们莫要多作耽搁。这里的瘴气甚是浓厚,视物将越来越模糊,大家一定要跟紧,千万不要走散。” 李堂道长点点头,往户绾身后看了眼,没发现什么异常,遂又接着向前行进。才跨出两步,户绾眼看他的背影隐在瘴气里只剩模糊的轮廓,当即跟了上去,生怕再慢一拍便找不见人了。 随从紧跟在户绾身后,一路打趣,以缓解内心的不安,李堂道长亦时不时回头应一声。户绾抑制着咳嗽,稍觉乏力,倒无话,但听身前身后两人的声音亦觉沉闷的气氛松泛了些。 “道长,你作甚总回头看?”随从问道。 “我总感觉有人跟着我们,许是呆在瘴气里久了,都开始疑神疑鬼了。”李堂道长说着又回过头望着后方,这么厚重的瘴气,怕是连随从的脸都看不分明,再怎么瞧都是徒劳。 “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要吓我,我胆小。”随从一步跨到户绾身旁,与她并排而行。 户绾侧头见随从紧张兮兮的模样,不由好笑,正想让他走前面去,却瞥见他肩头覆着巴掌大的软体蠕虫,形扁平,表面滑溜,通体黑色,甚是恶心。笑容渐渐凝固,不自觉退了一步,低声道:“你肩头有东西。” 随从闻言脸色一沉,颤颤偏着头拿余光瞥去,但见肩头蠕动的东西,当即惊叫起来,又不敢拿手触碰,疯了般跌跌撞撞跑开了。李堂道长和户绾尚来不及作出反应已不见随从身影,只闻他的惨叫声越发凄厉,全然不似被吓到的声音。户绾见他走散,心急如焚,欲循声过去找他却被李堂道长制止。“不可冒然行动,我们身上都带着雄黄,那玩意儿未必会伤他,怕是遇到了别的危险。” “不管前面有什么危险,那也得救他啊。” “没说不救他。”李堂道长自怀里摸出绳子,一端绑在户绾手腕,一端绑在自己手腕。“咱可不能再走散,我答应过你师父会保护好你,可容不得半点闪失。一会过去千万要当心,断不可莽撞行事。” 户绾点点头,摸着手腕处手指般粗细的草绳,安心不少。小心翼翼跟着李堂道长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摸索过去,明明听着就在附近,走了一会估摸着也该找到随从了,声音却仍然回荡在前方。 “怎么回事?”李堂道长百思不解道:“听声音,这方向没错啊,就算偏离了方向,声音合该越来越远才对。” “会不会是我们一直围着他所处的位置绕圈?”户绾提出假设。 “鬼打墙?嘿,你瞧我还是个茅山道士呢,不济你机灵。是鬼打墙就好办了,我李堂可不是江湖术士,论道行那也是数一数二的。”李堂道长言罢,张嘴咬破自己的指尖,用鲜血在掌心画了个符,旋即脚踏禹步九星法,一掌打向虚空。 户绾手腕绑着草绳,被李堂道长拖着手忙脚乱走了个踉跄的步法,一抬眼,只见空中依托着灰白色的瘴气,回旋的气流肉眼可见。户绾不及惊叹,气流甫一瞬又不着痕迹归于平静。 再次循声前行,随从的声音渐息,即便如此亦明显可辨他的方位越来越近。正欣喜破了鬼打墙之际,一股恶臭冲入鼻腔,熏得户绾咳嗽连带着干呕不止,生生呛出眼泪。 “奇臭无比,熏得我头晕脑胀。”李堂道长捂着口鼻,声音自指缝含糊溢出。 户绾亦捻起袖口遮挡在口鼻前,定睛一看,朦胧得见随从坐在小山包上喘息的轮廓。 “喂,你怎样了,可有受伤?”李堂道长捏着鼻子喊了声,浓重的鼻音甚滑稽。 “不要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止了户绾和李堂道长靠近随从的步伐。 户绾一下辨认出百里弥音的声音,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化不开的瘴气犹如一层层帐幔,即便几步之遥,视线亦难以企及。“阿音是你吗?” 静待片刻不见对方回复,户绾正怀疑自己幻听,柔软的冰凉却悄悄裹覆上来,握住她的手。只消感受这熟悉的触感,户绾便知道是百里弥音无疑。回首,那人手执弯弓背着箭囊,沉静的眸子竟浮着一抹忧色。 “我就觉得有人一路尾随,可是你?”李堂道长问。 “嗯。”百里弥音淡淡道:“他死绝了,我们退开说话。” 说话间确实没再听到随从的喘息声,叫他亦不应声,不消想他已遭遇不测。户绾不免灰心丧气,方才还鲜活的生命转瞬在眼前弥逝,想起他一路活泼风趣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而她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住暗责自己,哪怕再快一点找到他,兴许结果迥异。 怪不得今晨百里弥音如此反常,想尝赤术汤药又想要雄黄粉,竟自昨夜便打定主意暗中保护户绾才会毫不犹豫答应让户绾进密林,亦没有一句叮咛。 “你就这样进来了?”户绾蹙眉道。 “罐子里的药渣尚可滤出小半碗汤药,自己捣了些雄黄粉,很齐备,你莫要担心。” “你今早喝没喝平日所服之药?”户绾但想她既然早已谋划好此事,必定背着自己将药倒了。“偷偷倒了?” “不曾,你辛苦煎熬的药岂可浪费,让卜旦喝了。”百里弥音但想自己与卜旦均为外伤,应当药性相通。 户绾语结。 “小百里,那小子遭遇什么了?”李堂道长道:“你从里头出来,想必是先我们一步去救他了罢。” “嗯,我听他叫声凄厉,不似受了惊吓,倒像痛苦的哀嚎,遂跟了过去。” 百里弥音找到他时,他正如方才所见那般坐在小山包上,许是吓飞了魂,只一味惨叫不迭,对她视而不见。强忍着刺鼻的腐臭气味凑近他,但见他眼神涣散,双手青筋暴突,紧紧攥着黑色软体蠕虫,每嘶嚎一声就捏一下,蠕虫早已肠子迸露血浆横流。显然他已神志不清,任百里弥音怎么使唤都没用。正琢磨把他拉离恶臭熏天的小山包,无意中发现他后腰处汨汨淌着血,摸上去却不见伤口。割开他的衣裳查看,只见后腰的毛孔不知如何被撑大,密密麻麻如筛子过滤般往外冒血。她见状,心知没救了,以眼前的出血量推测不消一会他便将失血过多而死。随后李堂道长和户绾赶了过来,百里弥音听到李堂道长的声音,当即走下小山包,方才留意到小山包的土质疏松湿软,便先出声阻止两人近前。蹲下细瞧脚下寸草不生的土地,颇似腐肉c腐叶c泥土的混合物,恶臭来源于此。 “我也是要疯了,连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祖师爷保佑啊。”李堂道长沮丧道。 “希望其他人进展顺利,别再有什么意外才好。”户绾心情凝重。 各人有各人的担忧。仨人见识过瘴气林的危险,不敢多耽搁,由百里弥音开道,李堂道长殿后,继续跋涉。 “绾儿,我听你咳嗽不断,可是哪里不适?”百里弥音关切道。 “当年受那一箭落下的顽疾,逢阴湿沁体便要犯病,这么多年俨然习惯了,无大碍。对了,当年究竟是谁对我放的箭?” “谁放的箭并不重要,不过是一个身形与小百里较为相似的无名小卒罢。重要的是小百里让她死得不太安祥啊,箭箭避其要害,活脱脱把她射成刺猬。”李堂道长回忆道:“小百里当年怨念太深,见者惊惧。说到这我倒想不通你怎甘心饶过卜旦和信使夷冧,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引君入瓮 “不过是饶他们不死罢,却不曾饶过他们。”一如李堂道长所言,宽容并非百里弥音的处世态度。 “哦?”李堂道长好奇道:“此话怎讲?” “百里氏族有一种家法,称之为满月鞭,是我幼年最害怕的刑罚。若犯了族诫则每逢月圆夜必须到宗祠受鞭笞之刑,视过错轻重判罚数月至数年不等。经常甫才养好伤又得经受皮开肉绽之苦,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百里弥音驻足回首,冷魅道:“为期半载,我便是如此对待他们的。” “小百里啊小百里,该如何说你呐,亦正亦邪,忒不好论断。” “等等!”户绾蓦地叫停两人,抚唇沉吟道:“半年的鞭笞,后背的肌肤当是什么模样,恢复再好定也会坑洼留痕,试问百里南取卜旦的背皮何用,选择一张完整无痕的岂不是更妥帖?” 户绾一番话使两人如饮醍醐。百里南并不知道卜旦兄妹俩曾被百里弥音施以满月鞭笞之刑,剥皮时也当瞧得一清二楚才是,为何偏偏选用有纹痕的背皮?仨人对此均说不出所以然,只有找到百里南方能解开这个疑惑。 李堂道长拿出罗盘校正方向,见未偏离遂将罗盘揣回怀中,仰头看了看,透过瘴气依稀辨别时辰,催促尽快下山。再往前直走,不出半柱香的工夫便可出去,眼见瘴气稀薄了些,户绾悬着的心渐渐松懈下来,哪料百里弥音突然神情异样,一声不吭拉着户绾调转方向。 “回来,方向错了。”李堂道长岿然不动,手腕处的草绳便紧绷着牵制住户绾。 户绾两边受力,正左右为难时,只见不远处出现一个深坑,坑内横七竖八堆满霉变枯枝,颜色暗沉乌红。户绾心思何其细腻,回想百里弥音方才的举动,不难猜出深坑为何用,枯枝又为何物。数百乌里族人的尸骨竟如此曝尸荒野任风吹雨打不得安宁,草草坑埋于此湿潮密林中,尸身腐烂如糜,森森白骨亦阴蚀变色。就在这个深坑里尚且还有她父亲的蚀骨,此情此景怎能不令户绾悲恸饮泣。 李堂道长后知后觉,见户绾潸然泪下方知悉百里弥音调转方向的用意。 “为何对我族人如此残忍苛刻,他们究竟负着何等深重的罪孽,你们竟连一个完整的坟墓都不给修?”户绾泪如断线珠,悲愤道:“你且好好看看乌里族数百亡灵的尸骨,于心何忍呐!” 百里弥音无言以对,这些年来唯有这件事令她深觉愧对户绾。当年匆匆找了这块地安置乌里族战死之躯,却忽略此处风水禁忌,断不适合葬尸埋骨。待意识到时,数百具尸骨已开始腐化,无法移葬。为避免这里成为绝好的养尸地,李堂道长在不移动尸骨的情况下,提议将面上的土掀去,将尸骨曝露于青天下。当初万万没想到这些尸骨会滋生重霾,经久不散。 “户丫头这事不能怪她,是我的主意。”李堂道长黯然道:“此处土泽黑沃,风穴阴寒,若不陈尸土表则易尸身不腐,养成僵尸终成后患。” 户绾闻言恸哭失声,满腔悲愤不能怪责于谁,涨得心口闷疼,无以复加。百里弥音既心疼又愧疚,忍不住将她纳入怀中轻轻安抚。 出了山,行至山脚汇合地点,打远瞧见进山队伍中的寥寥数人沉默围坐在地上,满脸疲惫。卫封亦在其中,看到李堂道长和户绾安然无恙下来,连忙迎上去。一行人见到百里弥音,纷纷站起身,毕恭毕敬垂首示礼。 “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李堂道长问。 “我们当中有人走散了,能不能走出来很难说,再等上一等罢,若一炷香后还没下来,怕是凶多吉少了。”卫封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百里弥音,道:“祭司怎会与你们一道?怎没瞧见跟你们一起进山的小哥?你们也没找到百里南吗?” 李堂道长白了卫封一眼,不作答。“这一路可有什么异常?” “按你划分的路线,没往瘴气林深处去,倒无甚异常。”卫封回顾了下,神色微微雀跃起来,道:“竟不知鲦山东面的药材种类如此丰富,满山的银子啊,早知道我便背上药篓” “得了得了,掉钱眼了你,没出息!”李堂道长打断卫封,吩咐道:“你与他们便在此候着,看走散的人还能不能出来,我们先回盘草堂。” “行,你们快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卫封一拍胸口,爽朗道。 卜旦伏在盘草堂院前的石桌上小憩,仨人推门进来,惊醒了他。睡眼惺忪看向来人,似乎一时没回过神,怔愣坐着一语不发。户绾眼尖,无意瞥见夹在他发鬓间的松针,又不着痕迹扫了眼他的鞋子,问道:“都没有出门走走吗,伤口可有好转些?” “感觉好多了,一直在宅院里呆着等你们消息,不曾出去。户大夫你可有找到我表妹?”卜旦怯怯问起。 户绾摇头。这一趟下来损兵折将,又声嘶力竭哭了一场,此时照顾不上卜旦的心情,疲于宽慰他。鲦山东面萦绕着如此稠密的瘴气,纵然准备充分,于林间逗留两个时辰已然勉力支撑,断不可能是藏身之处。卜旦在昏昏沉沉中并没有听到百里南完整的话语,怕是断章取义了。 卜旦轻轻叹了声,渐渐红了双眼,万念俱灰,哀道:“表妹此劫生死未卜,是上天惩罚我兄妹二人当年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报应啊!” “这是百里南的罪行,怎可让老天替他背黑锅。”李堂道长拍了拍他的臂膀,信口道:“信使头圆额润好命相,指不定比你活得久,你别尽说丧气话了。” 卜旦双瞳犹疑,自知李堂道长此乃安慰之言,没当真。摊开手掌,将手中的香包递到户绾面前,请求道:“出事那日乱中攥下了表妹的香包,今日不经意发现香包里头放了张药方子,户大夫可否帮我看看这几味药主治何病。” 户绾拿过香包,只见它窄口阔肚,针脚细密,青绸为底,白锦勾莲,轻嗅还有淡淡清香,倒是精致。将食指探入香包里摸索,却猝不及防被针刺了一下,连忙将手抽回,指尖已凝出一滴血。 百里弥音见状,狠狠瞪着卜旦,将香包丢还给他,冷冷道:“药方取出来!” 卜旦被百里弥音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向户绾道歉,自地上捡起香包,小心翼翼取出药方递给她,解释道:“户大夫,真的很对不住,是我疏忽了,忘记里头放了根缝衣针。” “不碍事的。”户绾打开药方,扫一眼林列的药材顿时了然于胸,亦明白夷冧为何将药方置入香包中,不仅便于保存,且相对私密。需要时再依方抓药,省得反复请郎中,毕竟羞于启齿。户绾则不同,身为医者,百无禁忌。“这些是调理月信紊乱所用药。” 话音一落,李堂道长老脸一红,嚅嗫着嘴唇颇觉尴尬。卜旦默默收回药方,垂着头亦是一副窘态。 斟了茶,户绾将茶杯握在手里,滴水未饮,蹙着眉不知在苦思冥想什么。方才被针扎到的地方,现在才隐约觉得火辣辣地疼。百里弥音挨着户绾落座,面上泰然自若,便是心细如发的户绾亦没发觉她藏匿不表的心神不宁。 户绾不解卜旦为何骗她。盘草堂乃至香樟林根本没有松树,他的发鬓哪惹来的松针,近日无雨,鞋边又哪染的泥泞。在盘草堂的人倾巢而出进山时,他去哪了,做甚去了,为何谎称不曾出门,这些问题对户绾而言尚不是最迫切想知道的。当对卜旦打上了问号,一个从一开始就被大家忽略的问题浮出水面。没人想过百里南为何既取了他的皮,留了他的命,却要多此一举毁了他的容。 “你师兄回来了,我出去探听一下消息。”百里弥音听到李堂道长和卫封的声音,站起身欲出门。 户绾收住思绪,一把拉住她,双眼凝碧轻声道:“隔墙有耳,不若喊他们进来罢,我正好有事相商。” 百里弥音想到上次墙根下偷听的卜旦,当即会意户绾要说的事不便与外人听。不禁好奇何事如此神秘谨慎,却也不急一时,先行唤人去了。户绾目送她出门,这才想起喝水,端起茶杯,但见手掌虎口处有一条黑线时隐时现。拂起袖口漫不经心擦拭一番,倒也干净了,只以为不小心沾染了脏污罢。 卫封一行人巴巴等了一个多时辰,不见有人从密林里出来,想必九死一生。偌大一面山,再进去找也不切实际,不仅徒劳无功,甚至还将再搭上几条人命,得不偿失。一想到这些人枉死在瘴气林里无人收尸,不得入土为安进而变成孤魂野鬼在林间游荡,卫封倍觉凄凉。 “还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当下我们的处境太被动,犹似被人牵着鼻子走,倘要改变这种局面,必须转为主动。”李堂道长呷了口清茶,斩钉截铁道:“百里南不是铁心铁意闯九阶雷池吗,我们何不先他一步下墓,静候在下面待他自投罗网。” “好主意,与其去找他,倒不如让他来找我们,他若得知我们在靶场下必然心急难耐,我们就可以在里面布下天罗地网来个瓮中捉鳖。”卫封喜不自胜拍案叫绝。 九阶雷池阵是百里弥音终其一生要守护的地方,是她作为守冥祭司的信念,是她作为百里后人对先祖的承诺和尊崇。户绾生怕李堂道长和卫封的想法会激怒她,懦懦朝她端看去,但见她晏然自若的模样,不禁松了口气。 “祭司,百里南究竟为何下墓,这和两族交战可是同一个契因?”卫封问。 百里弥音点点头,抬眸看到户绾期待的眼神,抿抿唇有些犹豫起来,似在酝酿着莫大的决心。“都觊觎古墓里的金丹卷” 《百里氏族通志》有记载,古墓陵寝里有尊石鸮像,内空,藏存着上下两册金丹卷。只要破解五道分别以术数c天象c奇门c堪舆c医卜为题装置的机括便可得到炼丹术的秘方与法门,提炼长生药。百里南与乌里族长老均看过通志,悉知此秘密才会不惜一切要下墓。七年前,乌里族出战无名,并着人易容成百里弥音的模样趁乱率领布农族人挖掘鲦山北面靶场。当时百里弥音昏睡不醒,若非百里南识破计谋竭力阻止,第八道雷池阵怕早毁了,金蛭蛊患不堪设想。百里南也是出于私心,既要防止别人破坏金蛭蛊皿以免导致他遭殃,又要提防别人抢夺金丹卷。 “这世间哪来的长生不老药,只是传说罢了,相关记载亦都经过夸张神化以端显人们的敬畏之心与愿想之情,却还有人如此迂腐当了真?”户绾只觉匪夷所思,且为财也便罢了,一想到数百族人竟为子虚乌有的炼丹术命丧黄泉,既可笑又可气。 “我倒不苟同长生金丹的传说荒诞不经。先不说青云观众阁弟子毕生炼丹修仙,师父平日不也冶炼延年益寿的丹药嘛,实乃同宗同理。”卫封扬眉滔滔不绝道:“绾儿曾阅过抱朴子的《肘后救卒方》,应知他的养生理论精研,思想弘富又善擅丹道,著有抱朴子内外篇传世,一举成为道教炼丹始祖。内丹术c丹鼎派c众阁修真等,本着清净无为c长生不老c得道成仙的主张之下运用冶丹方术未必全无依托。” “理论与临证不尽然贴合,若不然抱朴子既然精善丹道,怎甫过花甲就驾鹤西归了?”户绾反问。 卫封嘴唇翕张,怔了半晌想不出反驳的话,急的面红耳赤。李堂道长见卫封吃瘪,不禁捧腹大笑起来,方才听卫封一番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差点没信服,却被千伶百俐的户绾一语推塌了他的观点。 “我们犯不着深究金丹卷真伪。”百里弥音全然不在意长生不老金丹是否真实存在,自小在掌祭膝下修习,对生死悲欢的超脱比寻常人透彻,除了与生俱来的使命与命中注定的羁绊,似乎别无其它足以牵动她的心思。“绾儿不是有要事相商吗?” 经百里弥音提醒,户绾才想起来说正事,理了理思绪,当即将卜旦的种种可疑行迹列举出来与大家一起分析。就算是自己太敏感多疑也应适当提醒两句,有点防心总是好的。 听罢,大家并不关心卜旦是否出去过,倒沉思起百里南既放他一条生路,却为何毁去他的容貌。此前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合乎逻辑的地方,并未因此过问卜旦缘由,此时经户绾点醒才觉奇怪。如百里南这种步步为营的人,毁掉卜旦的容貌断不会是心血来潮纯粹的折磨之举,究竟意欲何为? 鸦雀无声,均琢磨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转眼洛城变了天,悲鸣的狂风推搡着乌云漫天席卷而来,院外的香樟飒飒作响,院墙的竹叶犹如四下逃窜的飞虫,在阴闷的云层下垂死挣扎。 屋内,户绾依例检查百里弥音后背的创口,但见她的伤口已完全无碍,甚至边缘较先愈合部分的疤痕亦逐渐淡化。户绾不禁瞠目结舌,偌大的创口留下的疤痕理应成为终生的烙印,怎区区十数日的恢复犹胜十数年的程度。户绾七年前心口受了箭创,疤痕至今狞目,长在身上,比记忆更牢固。卜旦晚她三日受的伤,至今方才结好厚厚的痂,对比之下简直霄壤之别。户绾甚是好奇百里弥音身上藏着什么奥秘,肌理再生能力竟达到如此境界。更令户绾震惊的是她断了的尾指恍惚滋长了一些,只不过筋骨修复速度远不及肌理罢。断骨还能再长,户绾闻所未闻,暗道她怕真是个怪胎,壁虎精转世亦说不定。 “绾儿明知我的伤势早已无碍,却仍要隔三差五解我衣裳,莫不是籍由查看伤口占我便宜罢。”百里弥音眼底的狡黠之色一闪而过。 户绾闻言,耳根忽地浮出淡淡绯色,低眉垂眸绞着衣袖羞赧道:“休要胡言,我只是看你身背,怎怎可算占便宜。” “哦那你要看哪里才算占便宜?” “我乃以大夫的名义察看伤患伤势,伤口在哪便看哪,何来占便宜一说。且莫说你我同为女子,纵是对待卜旦横亘着男女授受不亲之束约,然医者眼里无性别,当不拘小节时自当权且而为也。”户绾说得是义正词严,神情却扭捏。 “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伤患?”百里弥音低缓道。一双沉静的眸子忽而变得炽热,直勾勾盯着户绾,颇具咄咄逼人的气势。 “自然不是,你明知故问!”户绾细声细气的回答里夹杂着一丝羞嗔,不经意间媚态徒生。 百里弥音见她娇媚伶怜,移不开眼,亦不忍再捉弄于她。眼眸深处那片混沌荒芜的黑暗,被户绾勾抹出一条涌动的莹莹星河,浩瀚无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黑雾迷境 屋外风狂雨急,屋内流光似锦。 经商议,百里弥音同意李堂道长的建议,决定下墓。一来认为百里南若知道有人进九阶雷池阵定会沉不住气冒险现身;二来得以查勘他此前下墓的路线可有遭毁坏,又闯到了第几阶方抽身而退。两日前,她将《百里氏族通志》交由通识殓文的李堂道长,道是九阶雷池阵内危机四伏,让他牢记地宫路线c机关暗括c毒虫凶兽等,以防意外走散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乱闯。 事关机密,百里弥音段不可能召集手下随同进入,本只想与李堂道长并肩作战,奈何放心不下将户绾托付于他人,且让她随行在侧由自己贴身保护才觉稳妥。如此一来,卫封便如狗皮膏药般缠着大家,甩不掉了。上次找户绾时,他被百里弥音喝止,虽不甘却也不敢跟进去,这次安能错过。 “卜旦如何安排?”卫封见户绾忙着研磨清毒与外伤用药,李堂道长忙着描摹地宫图,百里弥音忙着调拌丹砂染箭羽,各自紧锣密鼓为下墓做准备,独独他无所事事干杵一旁,尤失存在感,不由吱了声引起旁人注意。 “你不说倒差点忘了他。”李堂道长自通志中抬起头,看了看卫封,又看向百里弥音,询问道:“留他在盘草堂养伤?” “我们四人一走说不准几日工夫,盘草堂轮不得他当家作主,开上几服药,让他收拾细软滚罢。”百里弥音兀自忙着手头的活计,头也不抬,森冷的菱形箭头呈亮,却远不如她眼底的锋芒。“便有劳卫兄送客。” “呃不妥不妥,我非盘草堂的主人,让我去赶他走未免太失礼了。”卫封一脸愁苦,怎料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确实有失礼数,不若卫兄留在盘草堂与卜旦为伴,我等便不需为此感到为难了。” “你们忙吧,我先去给卜旦开个药方子。”卫封眼一翻嘴一撇,瓮声瓮气道。虽知百里弥音不会真以此为由丢下他,然而她不苟言笑的神情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令人不得不服从。布农族人大抵亦有此压迫感,方会对她俯首听命罢。 户绾见卫封出了门,噗嗤笑了声,道:“阿音张狂霸道,人尽皆知,何时拘于礼数制约而感到困扰为难了,无非又拿人消遣罢。” 百里弥音不可置否。 “通志中记载着十数种巫蛊,我看其中一种与瘴气林的坟冢情形相似,莫不是百里南养的针蛊?”李堂道长轻轻合上通志,出神望着桌案,心有余悸道:“若真如此,这针蛊可不比金蛭蛊好到哪儿去。” 百里弥音闻言,眉一蹙,紧接着瞥了眼李堂道长,欲示意他噤声,他却自顾陷入沉思中,未察觉到她的提醒。紧张的神色反而尽落入户绾清亮的眼眸里,户绾心一提,料到百里弥音有事相瞒,不免有些落寞。古墓里莫大的机密亦不曾相瞒,户绾倒要瞧瞧她究竟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遂放下药材不动声色径直坐到李堂道长身旁,问:“什么是针蛊,还请道长细细与我道来。” “蛊分许多种,药蛊可用于救治,你或许有所听闻,而巫蛊则结合巫术与蛊术,诡谲神秘又可怕,通常用于行凶迫害。此前接触的金蛭蛊便是巫蛊其中一种,针蛊亦然,不同的是炼化方法c中蛊形式c迫害程度等。”李堂道长顿了顿,眉心深锁扶案而起,沉重道:“前两日小百里怀疑百里南在瘴气林养蛊,我还不以为然,再仔细想来,刺鼻的恶臭c异常的土冢c后生的死状,与通志记载的针蛊盘扣而合。你我在瘴气林中所见的小山包,实乃腐肉堆砌而成的坟冢,用于培育针蛊无疑。这正是恶臭之源,亦是小兄弟的死因,除了百里南,别无他人为之。” 经历过金蛭蛊带来的恐惧,大家均谈蛊色变。户绾当即脸色煞白不发一言,就似只消提及便会沾染上这些污邪之物。 “针蛊比金蛭蛊好在它取饮凤血可解,就是不知这凤鬼知道这世间存不存在凤凰,我大半辈子活过来倒是不曾见。”李堂道长拂袖愠怒道:“百里南这个阴邪小人,炼针蛊意欲何为,当初我们那么靠近培育冢,可别中蛊了才好。” “道长别危言耸听,我们要是中蛊了哪能活到现在。”户绾一想到小兄弟当场毙命,立即排除了李堂道长的忧虑。 “身上若没有伤口,纵然埋身冢里亦无需担心中蛊,针蛊见血而欢。中了蛊亦非片刻致死,当日他之所以弹指间断了气,乃因他身上诸多伤口,又坐于冢上,想必招惹了蛊母才会如此。”百里弥音说罢,转而问户绾:“当日你身上可有伤口?” 户绾摇摇头,随即脸色一沉,想起当日百里弥音最靠近蛊冢,而她后背是纵裂的豁口。思及此,心在胸腔里扑通直跳,户绾一把拉住她,颤抖道:“可是你” “无需担心,我没事。” “你怎知道你没事,针蛊之事你隐瞒了我,仅凭此就足够我担心了。”户绾越想越忧虑,急切道:“你是不是你你不告诉我总有原因的” 李堂道长听户绾此话,至此才恍悟自己失言道出了针蛊一事。但看眼前户绾和百里弥音旁若无人对视着,他倒不自在起来,一边小声嘟囔着孤寡老人无人问津一边出了屋。 百里弥音趁户绾不备,一口咬破手指,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滴落掌心。 “你作甚?”户绾惊呼。 “你看,我的血液仍是红色的,说明我并未中蛊,你莫要担心。”百里弥音摊开手掌,须臾攥紧,说:“中了针蛊短期内虽无性命之忧,然血液将会逐渐由红色变为绿色c深绿色c墨绿色,至黑绿色时乃命绝。” “当真?”对百里弥音的说法,户绾将信将疑。“那你为何瞒着我,别以为我没瞧见你和李堂道长使眼色。” “蛊冢所用的腐肉堆砌如山绾儿可曾想过它的来源?” 之前没意识去思考这个问题,此时突然被百里弥音抛了出来,户绾不禁回顾起瘴气林的所见所闻。当满池斑驳交错的枯骨浮现在眼前,户绾瞳孔一张,大惊失色,几欲站不稳。蛊冢离尸坑并不远,百里南若需腐肉炼蛊极可能就地取材,那堆积如山的腐肉定是自数百具遗体上刮下来的,正因如此,百里弥音才会怕户绾痛心难过而隐瞒此事。 “魔鬼!”户绾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他就是个魔鬼!” 百里弥音捋开户绾贴在唇畔的发丝,手指落在她肩头才发觉她不住颤抖的身体,言语哽在喉间早已苍白无力。 四人打点好行装,趁着朦胧月色连夜进了靶场。卫封年轻力壮,背着四人的包袱亦不觉累,一路步伐轻快兴奋不已,为避人耳目倒也没敢交谈,默默赶路。百里弥音如鬼魅般无声无息走在最后,户绾好几次回头,生怕她掉队,不确认一下难安心。 “总看我做甚,看路。”百里弥音牵过户绾,与她并行。 “嗯。”户绾轻声应和。百里弥音手掌冰凉的触感是户绾不可或缺的定心丸。“阿音,待我们从九阶出来一起去断崖采修罗果。” “好,说起来它可是你我的定情信物。”百里弥音凑到户绾耳边低语。 户绾刷得红了脸,好在月色掩映未觉窘。 “你俩嘀咕啥呢?”卫封回头催促道:“赶紧跟上,马上就到了。” 甫一见到黑曜原石,卫封大步流星走过去,围着它转了转,不住惊叹。上一次迫于百里弥音的赤羽箭不得近身,只能远远观望,眼下得以近距离观察,喜不自禁。百里弥音放开户绾,足尖轻点便跃然于石台之上,面东而立。卫封一惊,但见她抽出羽箭搭上弓,忙不迭退至李堂道长身旁。 “东青龙角,北玄武斗,西白虎奎,南朱雀井,这四个星宿乃第九阶雷池阵的阵眼,亦是开启暗门的锁眼。”李堂道长话音一落,忽闻羽箭自头顶咻咻飞过,紧接着自四方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 百里弥音出箭奇快,就似完全无需瞄准靶心,拉弓便放。户绾记得靶心镶着铜钱,那四声叮响足知她箭箭正中钱眼。户绾见百里弥音向她伸手,遂迈步朝她走去,但闻石台内发出沉闷的声响,不禁加快了脚步,攀着她的手,被她一把拉上石台。石台面上凿有太极双鱼图卦,实乃通往第八阶雷池阵的直落甬道,户绾曾从这里出来,再由此进倒显得熟门熟路了。 李堂道长和卫封紧随其后爬了上来,四人适才站定,顿觉石台缓缓下陷。除了头顶微弱的月光洒落脚边,放眼望去尽是吞噬人的黑暗,如一头巨大的凶兽正虎视眈眈盯着渺小的猎物。 “太神奇了,这得是何等规模浩大的机括方能载动如此沉重的晶石,先人的智慧简直无法估量。百里氏族必定财力雄厚罢,瞧瞧这精密繁琐的机括,太无法想象啊。”卫封赞不绝口。“今日我算大开眼界了,死而无憾。” “不说话我也不当你哑巴,一个大男人怎如此聒噪,喋喋叨叨的闹得我耳膜都要穿孔了。”李堂道长一把扯过他的包袱,摸出一把火折子,随手拔开猛力一吹,率先下了太极双鱼石台。 墓道间隔不远便有一个狻猊烛台,李堂道长一路将其点燃,长长的墓道就似没有尽头。户绾左右环顾,但见墓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各自通往二十八个墓室,若不熟悉二十八星宿的排列,安能不迷失在此。而当下要去的墓室,户绾并不陌生,百里弥音曾说那个墓室是通往第七阶的唯一通道。 “怎要走这么久,我感觉已然走出鲦山了。”卫封对大同小异的墓道不甚感兴趣,闷闷发了两句牢骚。 “刚好相反,我们正往鲦山深处走。”李堂道长说:“其实古墓在山腰往上的位置,九阶雷池阵自山脚逐级而上,建于山体之内,并非深入地下。” “依你所言,整座鲦山岂非被掏空了?既然如此,百里南又何必费心闯九阶,在山腰打个盗洞直捣古墓不是更省事吗?”户绾不解道。 “对啊对啊,而且鲦山若内空极其容易坍塌吧?”卫封补充道。 李堂道长收起火折子,自墓壁取了三根火把燃上,随手递给卫封和百里弥音,自执一根。登上通往墓室的阶梯,李堂道长转身饶有兴味问:“九阶若是往下走,那按理我们该走往下延伸的阶梯,这一路过来你们可曾见过下走向的阶梯?眼前你们脚下的阶梯亦是上走向,目测这个高度明显高于石台下的甬道吧,照此计算,此刻我们岂不是已回到地面上了?” 卫封点点头,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已置身山体内部。 古墓拱顶结构,受力面大,容易分散承重,结实扛压,坍塌的可能性极微。拱顶平层灌满火石流沙,一经外力挤压便会触发机关,导致火石引燃,流沙倾泄。拱顶一旦突然泄去了火石流沙形成中空拱体,好比抽去了颈梁,最终造成山体坍塌。打盗洞所将产生一连贯的危险不仅会让人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容易搭上性命,百里南不得不把心思放在九阶雷池阵上。 李堂道长站在石椁前向卫封招招手,两人合力推开椁盖。椁内安放一具黑棺,棺盖已被掀开,不消想亦知是百里南所为。棺内一股淡淡的腐木味,棺底刻着不曾着色的环形蟠螭流纹,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李堂道长跳了进去,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在棺底摸索着。不一会,只见棺材底板缓缓自两边拉开,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赫然显露出来,看上去仅可容身一人通过。 “小百里,第七阶你来带路?”李堂道长压下火把熨了熨洞口,瞅着百里弥音为难道:“黑灯瞎火走迷阵,我心里没个底。” “哈哈哈道长莫不是怕黑罢。”卫封扬了扬手中的火把,笑道:“这不有火光吗?” “你笑个屁!”李堂道长一掌拍向卫封脑门,斥道:“就知道笑,来来来,蠢货,给你领路。” 百里弥音跳入棺内,随手扔了火把,将户绾拉上来,叮嘱道:“洞口不高,我先下去,你跟着跳,我会接住你。” 户绾点点头,有她在才能徒长几分胆气。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户绾竖起耳朵亦听不到双脚落地的声音,正犹豫要不要跳,忽闻她的声音从底下传来。“绾儿” 跌落怀抱的一瞬间,入目只有不可视物的黑暗,户绾恍惚以为自己没睁眼。凭感觉触摸到百里弥音的脸颊,凝神凑近细瞧仍看不到一点轮廓,户绾忽地慌乱起来,以为自己瞎了。 “李堂道长,你快点上火把,我我好像瞎了,真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卫封说出了户绾正想对百里弥音说的话,听他焦灼的语气,远比户绾慌张。外面夜再黑,稍作适应也不至于瞧不见廓形,哪曾遇过这种抹不开的黑暗。 “莫慌,第七阶是黑雾迷境,弥漫整个地宫的黑雾浓厚馥郁且密不透光才会无法视物,离开这里便好了。”百里弥音放下户绾,将她的双手搭在自己双肩,幽幽道:“黑雾迷境的悬梯无栏无靠,狭长幅窄,悬梯下遍地尸蹩若巴掌大,数百年未进食,想来已是饥肠辘辘,若失足跌落肯定尸骨无存” “尸尸蹩”卫封听百里弥音一席话,顿觉头皮一紧,一想到脚下密密麻麻油光黑亮嗷嗷待哺的尸蹩,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 “嘁,现在笑不出来了?我看你比我更怕黑罢。”李堂道长摸索着将双手搭在户绾双肩,不忘嘲讽卫封,鄙夷道:“不想死就快点把你那两只猪蹄子搭到我肩膀上,小百里自会带我们出去。” 百里弥音从容踏上曲折迂绕的悬梯,为照顾身后的人不得不放缓步伐,四人如同老迈笨拙的蜈蚣一般在悬梯上挪移。走了一段路,渐渐感到悬梯有坡度,斜斜往上的走向恰好验证了李堂道长的说法。户绾攀着百里弥音,但觉她双肩平稳,步伐一落一步坚定果断,丝毫没有试探犹豫的痕迹,不像看不见的样子。户绾虽有疑惑,却也知眼下不是该好奇的时候,只好暂且按下不问。 “为什么不点火把照明?”卫封问。 “怎么一入七阶你就又眼瞎又耳聋的?小百里不是说过了吗,黑雾浓厚馥郁密不透光,点了烛火也得被其吞噬成一团较之萤火更为微弱的光芒,还指望照明?”李堂道长颇不耐烦解释道。 “那百里南是怎么通过”卫封本是随口一驳,而言未尽,忽然想到百里弥音,转而问:“祭司是如何在黑暗中分辨悬梯走向的,莫不是依着路线图丈量步伐吧?” “自然需要熟记路线图。”百里弥音一路看着悬梯上拖行的痕迹,漫不经心道:“小叔想必是匐匍在悬梯上,摸着梯沿向上爬行,辛苦他这般狼狈了。而我则不同,我能看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不速之客 正为此疑惑的户绾突然得到答案,一如对待百里弥音过快愈合的伤口那般不知当作何感受。比起欣喜,担忧更甚。“阿音道是黑雾可吞噬火光,你的视力却能穿透,这不单纯是视力较常人高的原因吧?” “具体原因我亦不清楚,只知并非天生如此。”百里弥音驻足,须臾转身道:“如今可以点上火把了。” 李堂道长和卫封闻言俱是振奋,顾不上纠结百里弥音的夜视眼,迫不及待摸出火折子吹起来。但见火苗跳跃,他们长长舒了口气,一颗忐忑的心甫才踏实下来。借着微光,户绾见百里弥音在一旁揉眼睛,想是方才注意力过度集中,眼肌长时间用力而引起疲劳干涩等不适感,很是心疼。 进第六阶之前,李堂道长再三嘱咐不可出声,脚步放轻,不要惊醒休眠的九头虺,否则命悬一线。百里弥音素来寡言,走路亦悄无声息,丝毫不用担心她。户绾见识过血蜘蛛,再听到九头虺这种字眼时,不免脊背僵直,对怪物唯恐避之不及。 “不会吧,可同《山海经》里记载的九头虺,色如绶,鼻有钩?”卫封吃惊道。 “正是,你要是吵醒了它,保准九个刺钩把你剌成碎片。”李堂道长严肃道:“我可不是吓唬你。” “行了行了,你比我师父还啰嗦,我心里有数。”卫封说罢举着火把蹑手蹑脚登上石阶。 百里弥音一手持弓一手牵着户绾不疾不徐登上石阶,李堂道长走在最后,脚步极轻。尚未进入九头虺的地盘便已如此小心谨慎,可见它有多难对付了。 “啊!”卫封突然惊呼起来,后退时脚下趔趄踩空,一屁股摔坐在地,满目惊惧。 百里弥音处变不惊,依稀听到前面连绵不绝的嘶嘶声,当即明白卫封何以如此狼狈。 “臭小子,你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李堂道长显然也听到了九头虺吐信子的声音,颇有些气急败坏。 “不不关我的事。”卫封咽了咽口水,急切道:“我进去刚点上两侧的烛台就看到九个红彤彤的蛇头远远朝我吐信子,我都快吓没命了,真不是我吵醒它的。” “起开。”百里弥音身形一闪,如一阵风拂过卫封,待一干人反应过来,她已单枪匹马进了阵。 户绾和李堂道长连忙跟了过去。放眼望,六阶按二十八星宿排列,安置着二十八个齐胸高的铜鼎,鼎里装满红白两色胶着的粘稠糊状物,略微有点腥味。百里弥音叉开腿立于相邻的两个铜鼎边缘,自箭囊拔出三支赤羽箭,尚来不及张弓,只见九头虺高昂的头微微后倾,显然是要发动攻击。百里弥音见状立即跳开,毫无章法在铜鼎间跋跃,九个赤红的蛇头紧追不舍,好几次堪堪擦过她的衣摆,惊险万分。 九头虺身约两人粗,皮纹红白相间,颇艳丽,身长盘在铜鼎下难以估量,九个头看似有气无力四散漂浮,实则灵动迅猛。每个头颅上均有一个凸起的刺钩,尺长,光滑无齿锯,却坚硬无比。乌鼓鼓的眼睛既像涣散无神,又像时刻注视着四面八方,鲜红分叉的蛇信子在空中扑棱,噗嘶声不绝于耳。 “李堂道长,我牵制它,你带人过去。”百里弥音沉静交代了声,引着九头虺跑向角落。 “快,跟我走。”李堂道长当机立断,领着卫封和户绾疾步穿梭于铜鼎中。 仨人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偌大的地宫中,尤为清晰。九头虺对百里弥音的攻击回回落空,霎听到响动竟放弃了她,调转方向昂扬着九个灵活的蛇头嘶嘶怪叫往仨人袭去。被它步步紧逼的百里弥音这才得以找到机会还击,迅速拉开弓三箭齐发,任九头虺游移的速度再快亦跑不过百里弥音的赤羽箭,堪堪穿透三个蛇头。九头虺吃痛挣扎,耷拉着中箭的蛇头躁狂起来,蛇身猛甩,力气极大,横扫翻一片铜鼎,里头糊状物泼了一地,地宫瞬间腥臭难闻。 “铜鼎里装的什么东西啊,黏糊糊的溅了我一身,忒恶心了。”卫封边跑边问。 “那是九头虺的食粮。”李堂道长头也不回,气喘吁吁道:“它将自己蜕的皮浸泡在津液中发酵,以此充饥,自给自足。” “血蜘蛛和尸蹩又以什么为食?”这些神物志怪既然都记录在《百里氏族通志》当中,说明布阵时它们已经存在,至今整传了十代祭司,竟还活着,卫封甚感惊异。 “好了,我们出阵了。”李堂道长迈上齐膝高的台阶,不待平复呼吸,高喊一声提醒百里弥音。 “九头虺不会追出来吗?”卫封接着问。 “不会,它出不了雷池阵。” 户绾忙回首看着百里弥音,担心她对付不了暴怒的九头虺,但见她在九头虺猛烈的攻势下毫无间隙还击,只能一味闪避,稍显吃力。正当她欲脱身出来时,九头虺似乎识破了她的意图,忽而挪了一个地方,适巧堵住了去路。 “道长,怎么办?”九头虺结结实实挡住了一行人的视线,户绾看不到百里弥音,心里焦急不安。 “户丫头不用担心,九六头虺伤不到小百里。” “祭司若一开始在阵外射杀它便不用大费周章与它周旋了。” “蠢货,百里先人和我的祖师爷大费周章布阵,豢养守阵虫兽在此,岂可随便杀。”李堂道长抬起一脚踹了下卫封,斥道:“它们的命可比你的值钱,方才若非保护我们,万不得已小百里才会放箭。” 说到豢养,卫封又想起之前的问题,李堂道长尚未为他解疑,遂问:“血蜘蛛和尸蹩平日以什么为食?” “呔你问题忒多,烦死人了。”李堂道长极不耐烦地说:“世间万物多玄妙,小百里说过黑雾迷境下的尸蹩数百年未进食,你端是不信她,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推下去给它们饱餐一顿?” 卫封撇撇嘴,不再作声。 户绾紧紧攥着袖口,灼灼的目光始终不离九头虺,似要透过它的躯体寻找百里弥音的身影。九头虺受了伤,又一直全力密集的进攻,经过这一番纠缠,体力消耗太大,明显可见它的速度放缓了许多,蛇信子的嘶嘶声亦不再那般频繁噪耳。须臾,只见百里弥音身形一动,旋即步虚如影自九头虺身前跃闪而出,足点铜鼎奔行飘逸往户绾的方向飞纵过来。由于太紧张不知不觉使了力,当看到她毫发无伤回来,户绾方松开起皱的袖口,只觉指节发麻。 “祭司好身手啊,我们都为你捏了一把冷汗,好在有惊无险。”卫封厚颜无耻道。 李堂道长闻言,不屑地瞟了眼卫封,自鼻孔里轻轻嗤了声。百里弥音置若罔闻,径直走向户绾,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可见与九头虺这一番较量并不轻松。 “累否?”户绾温婉道。 百里弥音摇头,最是那淡漠清冷的眉眼依稀划过难以察觉的温柔。 卫封突然站直身扫了一眼四周,眉头深锁神色凝重。“你们听哪来的哭声?” 户绾侧耳静听,隐约听到婴儿的哭声时断时续自台阶上方传来,一如摇曳的烛火那样飘忽不定,听不真切。然而声嘶力竭的哭喊出现在这里,着实令人不寒而栗,户绾不由挽住百里弥音的手臂。 “莫怕,是合窳,有我在,它伤不得你。”百里弥音拍了拍户绾的手背安慰道:“这里腥臭难忍,我们且往上寻个地方休憩。” 合窳是第五阶守阵灵兽,黄身赤尾状如彘,面似人而声如啼婴。四人拾阶上来,入目一汪深潭水截了去路,合窳惊诡的叫声愈发响亮,在深潭上空回荡。四周石壁峭立,除了潭水前一小块空地,别无它处落脚。李堂道长寻了条墙缝架起火把,兀自在岸上瘫坐下来,看样子是打算在毛骨悚然的婴儿啼哭声下闭目养神。 “怎么没路了?”卫封疑惑道:“不是要在这里休整吧?” “路在潭水里,潜下去游过水下那道屏障便可找到通往第四阶的梯级。”李堂道长懒懒道:“我老胳膊老腿就不上去了,你自个上去吧。” “祭司,你”卫封见百里弥音和户绾亦跟着坐下,苦着脸嘟哝道:“我们就不能换个地方休息吗?这合窳的叫声忒恐怖了,别一会儿它冷不丁跳出来吃了你们才好。” “它就在水下,绝不会上岸,就怕有不长眼的人非要下水往它口里送。”百里弥音漫不经心道。 “言下之意,我们就在这里候着百里南呗。”卫封取下包袱往地上一甩,认命道:“也罢,我水性不怎好,能避免下水最好不过了。” 婴啼声忽远忽近,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扰得岸上四人心浮气躁。草草吃了点干粮,李堂道长和卫封一反常态沉默不语,往地上一躺闭眼休息起来。百里弥音自包袱里拿了一袭大氅给户绾披上,怕山洞里水气阴湿,别一不留意又咳喘上了。 “阿音,这潭水是活的。”户绾望着火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揣摩道:“这里应该靠近鲦山西面了,西面是山涧,水流虽不大,却湍急,不似通过岩石缝隙的缓流,兴许有条地下暗河也说不定。” “靠过来睡一会。”百里弥音靠坐着石壁,搂过户绾,顺手拢紧大氅,将她捂了个严严实实。 户绾一头栽到她肩窝,刹那被她清冽的体息晕染红了耳根,偷偷瞥了眼不远处躺着的李堂道长和卫封,但见他们似乎入了梦,当即只余一低头的娇羞和一抬眸的温柔,适如初绽的花苞。悄悄握住她的手,抚着那根断指,户绾轻声道:“阿音你看看你的手。” “嗯?”百里弥音闻言睨了眼断指,想来平日不曾留意它,此番一瞧颇为讶异,疑道:“竟似长了些出来。” “不仅如此,你肩背的疤痕亦逐渐淡去,还有你的夜视眼,都极不寻常。”户绾神色认真说:“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你道夜视眼非天生,可曾想过是如何造成的?” “还记得我与你提过在苍塞冰巅之上遇到的云游道士吗?”百里弥音眉心轻蹙,沉吟道:“他将我救起来,不仅仅告诉我如何解寒毒,他还给我喝了一瓶药水,褐色的,味腥甜。会否与此有关?” “你啊既是不认识的人,又不知是什么东西,给你喝你就喝了?”户绾颇无奈,打心里觉得她能活到现在是苍天庇佑。 “那时我尚幼小,且瞧他无恶意,否则何必拉我上来呢。” “也是。若你的异常体质与那瓶药水有关,那我便也用不着担心了,他既然救了你,又教你解寒毒,想必不会再害你才是。” “嗯,快睡罢。” 连夜进了九阶,粗略估算一下,外面的天合该破晓了。李堂道长和卫封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与合窳的婴啼不相上下,一时分不清谁惊扰了谁。户绾依偎着百里弥音,倍觉安心,倦意说来就来,就着呼噜声和合窳啼哭的节奏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此般境地下睡了极其安稳的一觉。 火把噼啪作响如刀破竹,户绾幽幽转醒,睁着惺忪睡眼,发觉自己躺倒在地,山洞里已不见百里弥音的身影。她撑着手猛然坐起身,手掌不小心被尖锐的小石块戳破一个小口,摊开手掌查看时,表情渐渐凝固。直愣愣看着手掌豁口处溢出几滴绿色血液,顺着指缝开出一条蜿蜒的血流,户绾怔住,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惚想起百里弥音说过,中了针蛊血液会呈绿色,至黑绿色时命乃绝。进瘴气林时,她身上无外伤无血气,按说不会中针蛊才是,然而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原因可解释绿色血液的由来了。 这一刻,死亡于她是一种灭顶的悲凉。漫长的七年熬干了倍受折磨的情仇恩怨,眼看得以与百里弥音再续前缘,却又飞来横祸,户绾不甘。想疾言厉色质问老天为何如此捉弄,话都哽在酸楚的心口,面壁而坐,悄悄迷离了双眼。 “户丫头倒是睡得甜,不像我睡一觉浑身难受,这地上忒多碎石了,硌得肉疼。”李堂道长盘腿坐在山洞一角,一见户绾坐起身便开始叨咕起来。“百里南最好赶紧现身,我可真不想在这里睡觉了,青云观最舒服不过,做梦都想赶紧回去。诶,你说昌老道现在正做甚呢?” “李堂道长针针蛊真的有解吗?”户绾背对着他默默擦去手上的血液,将手窝进衣袖中,迟疑道:“染了针蛊将会如何惨死?” “说到针蛊可不得了,中蛊者全身血液通绿,先是无知无觉,直至遍身无端生出坚硬如针的白毛如雨后春笋般破体而出,故称针蛊。那种痛经载生饮凤血可治,那凤凰血岂是寻常物,除非闯入古墓杀了守陵神鸟,否则上哪找去。你突然问这作甚,莫不是小百里中了针蛊?” “她没有染蛊,我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遂好奇问问罢。对了,阿音呢?” “她趁九头虺休眠养伤期间回第六阶补阵去了,之前打斗时阵眼乱成一团,再不补回去怕困不住它了。”卫封抢答道:“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 “你们怎都不去帮衬她?”户绾急切的语气中略带责问。 “他们若来帮我,怕是要吵醒九头虺与我再斗一回合。”百里弥音面无表情出现在洞口,身后却多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听到百里弥音的声音,户绾匆忙拭干泪,回过头看向洞口。那抹身影让山洞内三人霎时警觉起来,纷纷起身一言不发紧盯着,心里都以为百里南现身了,既期待又忐忑。 “卜旦?!”待身影走近,三人异口同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百里宗主胁迫我跟进来的。”卜旦畏畏缩缩杵着,自怀里摸出一块画着九阶线路图的方帕,语无伦次道:“他要我跟在祭司后面潜进来替他取石鸮像内的竹简,否则饶不了我,我是被逼无奈才如今我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就让我跟着你们可好?这里面太恐怖了,我我觉得和你们在一起安全些,就没再躲着。” 户绾与李堂道长面面相觑,不明白百里南的用意,他何以认为卜旦能帮他拿到金丹卷。卫封绕着卜旦来回打量,不住咂舌道:“嗬,你挺行啊,卜旦,这里面危险重重,你能一路跟进来没让尸蹩和九头虺给吃了,也是命大。” “卫兄莫要再提那个怪物了,我活这么大从未听过鲦山下面有这种东西,现在想起来都像做噩梦一样不真实。” 百里弥音卸下箭囊放下弓,走到户绾身边目不转睛看着她,轻声问:“脸色这么差,可是睡得不好?” 户绾摇头但笑不语,不着痕迹躲开她伸将过来的手,不想被她发现手掌的伤口,对她细腻的关心差点又绷不住鼻酸流泪。百里弥音落了空的手堪堪擦过户绾衣袖,不死心想再次握住,不料又被躲开。如此三番,她的眉间渐渐漾起疑色,抿起凉薄的唇审视户绾,颇为不悦。户绾见她起疑,怕她追根究底,遂故作俏皮道:“趁我睡着偷偷跑掉,我都还没生气你倒急上了,哼就不给你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六章 显露真身 百里弥音闻言果然眉眼舒展开来,只当户绾小女儿气性,故意要与她闹闹别扭。当即疑心顿消,眼眸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笑意,是对户绾独有的宠溺。 李堂道长和卫封对卜旦细细盘问了一番,却无甚收获。要等的百里南没等来,卜旦的出现一下子打乱了四人的计划,接下来不知当如何安排。若百里南识破四人并非真正想进入古墓,仅是想引他入瓮才特地让卜旦跟进来探虚实,那百里南此时指不定正在靶场附近守株待兔,眼下很难说谁是谁的猎物。 “这局面有点僵啊,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再想办法吧。”李堂道长沉吟道。 “我赞成。”卫封巴不得早些摆脱合窳不知疲倦的叫唤。 “我可怎么办?宗主定然不会放过我,他的手段你们也瞧见了,我要是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岂会对我手软。”卜旦挛缩起褶的脸庞配上哭丧的音腔,令人无所适从。 “你是不是傻,敢情你还真想帮他取竹简?”卫封一掌拍向卜旦肩膀,一派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的模样,道:“真以为自己命大呐,往上还有多少诡谲可怖的妖虫神兽超乎你想象,就算有命去亦没命回,和我们一道好歹还有祭司保护你,怕甚百里南。” 秉着之前对卜旦的怀疑,当他意外出现在山洞时,户绾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设想。九阶里头的妖诡异兽岂会不及百里南可怕,纵是百里弥音亦望而生畏,然而看似胆小懦弱的卜旦却至今举着畏惧百里南的旗号企图深入山体,不合常理。户绾将打结的思绪细细捋了捋,不动声色试探道:“卜旦,犹记你带夷冧去烟亭看诊时,闲谈中曾透露过自己不谙水性,要替百里南取得竹简,这汪深潭乃唯一通路......” 卫封眉一挑,讶异看着户绾,但见她不经意飘来的眼光,当即心神领会缄默不言,七年朝夕相处的师兄妹,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卫封悠然自得抱着手,默默盯着卜旦,不放过他一丝情绪波动。 卜旦挠挠头沉默片刻,旋即憨笑起来,久久未作回应。户绾和卫封相视无语,心里却波澜起伏,很显然眼前这个人自香樟林救起他至今,一直都在扮演夷冧的表兄卜旦。至于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昭然若揭。 “处心积虑布了偌大一个局,不惜自揭皮肉自毁容貌到这,附身过来饶有兴致道:“方才她带我过来时,水底下那玩意见了她跟见了鬼似的吓跑了,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鬼怪都怕她,难不成她真是修罗投胎转世?我看以后叫她鬼见愁好了,贴切。” “她去多久了?” “刚走。”卫封收住笑,扯了扯身上湿答答的衣服,恍然想起百里弥音让他拾柴生火给户绾暖身,连忙起身忙活起来。“差点忘了生火,幸好记起来了,不然等她回来少不得看她脸色。” 户绾苦笑,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她回来要怎样面对她。见卫封四下拾柴禾枯枝,跟着起身帮忙,心不在焉。 这个山洞远比第五阶干燥,亦宽阔平整许多,尽管湿衣裳妥帖于身,却不曾引发旧疾,可见这里没有想象中寒凉。户绾以为这棵树恰逢落叶才只见枝杈根茎,绕着树干走了一圈,满地竟找不到一片叶子,而泥土表面明净,并无腐叶积层。户绾熟阅神农本草,见过不结果的花,见过不开花的果,哪曾见过不长叶的树,不禁暗暗称奇。 “绾儿,这树......仿佛会动。”卫封仰着头环顾头顶上方,悄声道:“你看这些垂下来的根须,本来不是在洞顶吗?” 经卫封如此一说,户绾发现原本被根须枝杈遮盖的洞顶豁然显露大半出来。垂下来的根须较密集,顿时让空旷的山洞变得压抑。 “不好,它真的在动。”卫封连连后退惊呼道:“你瞧,越往越低了。” 根须无声无息向下延伸,犹若魔鬼的爪子般向两人所处的位置靠拢过来。户绾暗道不妙,见卫封慌不择路跑起来,正想跟上去,霎时又收回了脚步。怔怔看着腕粗的枝蔓缠上卫封脚踝,将他绊倒在地,旋即更多枝蔓攀附在他身上。枝蔓速度不快,奈何数量多,令人防不胜防。卫封极力挣脱,手忙脚乱撇开身上的枝蔓,却是杯水车薪。藤蔓的速度见增,转眼便将卫封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户绾见势匆匆跑过去搭救卫封,不料脚踝一紧,接着如卫封的遭遇如出一辙,被蜷曲的藤蔓层层缠绕住。户绾本能地挣扎,才发现藤蔓竟然力量惊人,无论如何挣扎均无济于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七章 奠鬼妖榕 “师兄莫乱动,静待阿音归来。”户绾动弹不得,以为藤蔓不会再有别的动作。岂料话音刚落,卫封蓦地尖叫起来,紧接着,她感觉到身上的藤蔓突然勒紧,失重感接踵而至。 “它要作甚?把我吊这么高莫不是想摔死我?”卫封看着近在眼前的洞,不过一会儿工夫罢,当时她担心户绾在水里太久会溺毙,游得极快,上岸时全然不见百里南的身影。莫非他有别的捷径可以绕开奠鬼榕? “小百里,你别闷不吭声啊,快拿个主意对付这棵妖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可不想让一棵树给摔死咯。” “嗯。”百里弥音淡淡应了声。 李堂道长竖着耳朵专注看着百里弥音等待下文,须臾才发现她紧闭着唇根本没有余话的意思,料想她亦无甚对策,当即急得跳脚。 “要我说,管它多难对付,就没有不怕火的木,干脆一把火烧了它。”卫封提议。 “蠢货,你想做烤乳猪,我们可不奉陪。”李堂道长瞟了眼卫封,没好气道:“一旦烧起来光是滚滚浓烟就能呛死我们,倒尽数给这棵妖树陪葬了。” “那你说如何是好,我们烘衣裳可也耽搁不少时辰了,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罢。这当口,指不定百里南已经入墓去了,道长莫不是想留在此处等他出来好拦路打劫?”卫封愁苦无计,不免焦躁。 “不是备了麻绳吗,正好派上用场。”百里弥音的眼珠在卫封和包袱之间回转,示意他取出麻绳。 将成捆麻绳斜挎于肩,百里弥音执起卫封的大刀,眼角不经意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尽落入户绾眼里。户绾知道她不喜欢使大刀,然而此刻,大刀却是最趁手的兵器。 “幸亏我先知卓见捞了把大刀傍身。”卫封眼见大刀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不无得意道:“否则眼下也是无米难为炊。” 卫封话音陡落,只见百里弥音身形一晃,猛然拔地跃起笔直盘旋而上,如一阵龙卷风般眨眼间便到了半空。正当时,垂坠的根须飞速向她围拢过去,一别于此前的倦慢,仿若苏醒的怪兽,蓦地变灵活而凶猛起来。地面上仨人见此情形均为她捏了一把冷汗,又不敢声张,生怕惊扰她而分了神。百里弥音必定有所察觉,但见她身法一滞,忽然转了个身背靠树干,双膝微弓,双脚交互践抵着,紧贴于树干一边往洞罢,将麻绳递还给百里弥音,无奈道:“他所言无差,速度若慢了便会困难陡增,不若先将他拉上来再下去罢。” 百里弥音默不作声接过绳子,于手腕处绕了圈,又将末端踩在脚底,作好收绳的准备。卫封见状暗自窃喜,将自己捆了个结结实实,握着刀,尚未吊升便学着李堂道长的模样,开始乱舞一气。 李堂道长和百里弥音面面相觑,眼神似在说:“他怕是个傻子吧!” 甫一收绳,不消片刻卫封便惊叫连连,百里弥音明显感觉到他已被缠住,绳子那端似有一股力量在与她对抗。她不敢再用力,以免在拉扯中伤及卫封,只能以相持的力气胶着。 “阿音,师兄双脚被缠住了,他无法屈身,砍不到脚下的藤蔓。”户绾心急之下倒也理智,知道如此僵持不是办法,看清情形后向百里弥音作了说明。 百里弥音闻言,将麻绳交由李堂道长手中,不假思索自顶端跳下。李堂道长接过麻绳,一个趔趄差点没跟着掉下去,好歹算稳住了,吓得一脑门冷汗。他见百里弥音状貌轻松,以为不怎费力,岂知一接过来只觉重若千斤。百里弥音使上内力压制自身重量以减缓下坠的速度,至卫封身前时,冷不丁被他挥舞的大刀划伤手臂。她面色沉静卸了他的刀,脚往他身侧的树干一蹬,借力在空中翻转半圈,头朝下,大刀一挥,齐刷刷斩断他脚下的藤蔓。霎时,李堂道长感到手中劲道一松,迅速收绳。 卫封失了大刀,李堂道长收绳的速度远不及百里弥音,很快藤蔓又卷土重来将他包成蝉蛹。百里弥音一落地,提着大刀马不停蹄又踩着树干向卫封跃去,左砍右劈给他解了围。一路护送卫封上去,灵活的身影在树干上游走,如履平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八章 寒毒发作 户绾见到卫封失手割伤了她的手臂,正胆战心惊观望着她的伤势,眼巴巴等着她抽身退下来包扎伤口,不料两根腕粗的藤蔓一左一右圈住她的腰肢,而她竟似无知觉般被悬吊在空中却握着刀不作反击。户绾脑海忽然浮起不祥的预感,当即脸色一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虚飘飘唤道:“阿音?” 百里弥音没有回应,亦毫不动弹,户绾在地面看不到她的具体情况,只能一遍遍唤着她。 “户丫头,做甚惊慌?”李堂道长给卫封解开绳子,看他吓得面色铁青,还没来得及笑侃他便听到户绾颤抖的声音。 “道长,阿音好像寒毒发作了,我......求求你救救她。”户绾每次遇到百里弥音有难在身都忍不住卑微地哀求他人,亦忍不住责备自己无用,不仅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一次次成为她的负累。她的断指,她的寒毒,她此刻身处的险境,无一不是自己招致的,思及此,悔恨与无助化作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李堂道长探出头往下看,恰好看见大刀自百里弥音手里脱落,而她双目紧闭,一如僵硬的尸体被藤蔓束缚其中。藤蔓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夹着百里弥音狠狠撞向树干,借着摆动的幅度增大,撞击的力度逐次增加。李堂道长暗道不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大刀在地面,他若从洞顶跳下去,不死也剩半条命,顺着绳子滑下去,没到底就给根须缠上了。 “不要......不要......”户绾见状跌坐在地,力气瞬间被抽空,只剩声声哀求。 卫封回过神,观察了下眼前的处境,亦束手无策,听着山洞内回荡的撞击声,急得焦头烂额。忽然头顶上的穴口闪过一抹黑影,卫封大惊,当即警觉起来,抬头大声怒喝道:“谁在上面?给我出来!” “有人?”李堂道长问。 “不确定,隐约看到一抹黑影闪过,不会是百里南吧?”卫封犹疑道。 “若有人,也只能是他了。”李堂道长沉吟道:“我们已然自顾不暇,先不管他。” 户绾拭干泪水抬起头,看着一动不动的百里弥音,满眼绝望。她爬至大刀旁边,将它拾起,只待奠鬼榕舍得将百里弥音扔下来了,再一刀了结自己。余光瞥去,险峻的石壁忽而燃起她眸里的希望,越发熠熠。百里弥音在树干与石壁间摇晃,户绾靠近树干只会引来藤蔓的纠缠,而藤蔓却不靠近石壁。只消沿着石壁攀爬至两丈高,待百里弥音靠近石壁时再寻机解救,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虽然石壁陡峭,但对户绾这种经验丰富的采药人来说,还算不上困难。 “户丫头......”李堂道长眼见户绾背着大刀仿若一只壁虎贴着石壁上行,当即弄清了她的意图,不免紧张起来,生怕她失足跌落。 “绾儿,你若只砍断一边的藤蔓,她将被另一边吊挂着,若你未及时下去砍断另一边的话,新的藤蔓会很快覆上来。你最好跳到她身上,先砍断一边,一起下坠时再砍断另一边,然而速度务必要快,否则徒劳。”卫封细致叮嘱道。 “户丫头冰雪聪明,犯得着你来教?她既然能想到攀爬石壁,必然是想周全。” “我怕她关心则乱嘛,说到这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呃......你不觉得绾儿对百里弥音特别在意吗?”卫封压低声音问:“她对绾儿也特别奇怪,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晦涩难懂。” “呵呵......有吗?”李堂道长干笑两声,旋即转移话题。“户丫头弱不禁风的样子看得我怪紧张的,成败在此一举,可千万别有什么闪失才好。” 卫封见户绾笨拙得举着大刀准备起跳,不由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盯着,紧张之色不亚于李堂道长。 户绾眼神坚定,抱着一定要救百里弥音一次的决心,倒是信心满满。然而当百里弥音像个钟锤一样荡过来的时候,一见她口鼻直流的鲜血染红了前襟,还是猝不及防恍了心神。错失了一次,百里弥音不可避免再次撞向树干,户绾紧咬着下唇,痛亦不觉。当看准时机稳稳挂在百里弥音身上时才发觉她紧绷的身体在微微抽搐,不知经受着怎样的痛苦,脸上喷溅的鲜血更衬得她面色青白。 户绾一手勾住她脖颈,一手持刀劈开藤蔓,岂料奠鬼榕根须坚硬,户绾使上浑身力气亦无法砍断它。提刀均显吃力的户绾情急之下将大刀搁在缺口上来回拉动,意图锯开它。 “户丫头,小心右侧的根须,朝你游过来了。”李堂道长如坐针毡,忍不住出声提醒,焦急万分却不敢催促。 户绾不由加快速度,侧头匆匆一瞥,但见右侧乌压压涌来数条藤蔓如蛇信子般往前求索,迫在眉睫。户绾见状,深知自己来不及锯断根须,当下收了刀不再枉费力气,转而紧紧搂着百里弥音用力往下拉坠,企图借由两个人的重量拉断砍锯过的藤蔓。 十万火急之际,忽闻咔咔两声,藤蔓应声而断,两人吊在一根藤上俯冲下坠,眼看要砸向地面,又被藤蔓牵扯着弹了回来。数条根须扑了空,凝滞片刻似乎并未放弃,后知后觉往下垂伸。时间紧迫,户绾忙不迭着手砍断另一根藤蔓,最后一步了,断不能因此前功尽弃。霎那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户绾对着藤条劈砍拉锯竟比方才利落许多。不消多时便砍断了最后的束缚,两人抱作一团滚落在地。幸好她们离地面已不高,摔下来并无大碍,户绾来不及喘口气,匆匆爬起来将百里弥音拖到火堆旁,远离奠鬼榕。 李堂道长和卫封见她们脱离了险境,长长呼了口气,肩一垮,松懈下来,就好像他们也参与了方才的营救一般。 户绾衣裳不整,头发凌乱,顾不得拾掇自己的狼狈相,一心惦记百里弥音的伤势,专注给她号起脉来。 “绾儿,百里弥音伤势如何?” “脉沉无力,邪郁于里,阳虚气陷。”户绾黯然道。 “什么意思?”李堂道长听不明白,侧头问卫封。 “内伤,经由这样的撞击,口鼻溢血必是脏腑受了重创。”卫封凝重道:“够呛了,我们只带了治外伤的金创药,眼下她这情况怕是要原路返回及时医治,否则命在旦夕。” 李堂道长闻言,咬牙默不作声。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听卫封的,一把火烧死奠鬼榕,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却不得不打道回府,气愤不甘又无奈。 “李堂道长,阿音的伤势耽搁不得,我们得尽快出去。”户绾擦干净百里弥音脸上的血渍,鼻翼翕动,隐忍着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不愿滴落。 “户丫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知道小百里的脾气,为解你身上的针蛊,她就是出去了还得冒死拖着残败的身体潜回来,这一来二去的折腾比现在好不到哪去,不若等她醒来再作定夺。”李堂道长一席话道开一个残忍的局面。要么出去医治百里弥音,取不到户绾的蛊解;要么执意进阶,治不了百里弥音的内伤。无论如何抉择都异常艰难,他承担不起任何一种后果。 “道长,你糊涂!”户绾知道让李堂道长做决定很残忍,然而凭自己的能力无法将百里弥音带出去,毕竟她不会水,为今之计只有说服他。“九阶雷池阵乃你的祖师爷一手布下,数百年历代师祖协同百里氏族勤勤勉勉以守阶为己任,终其生卫使命。你自诩刚直正义尊师敬道,非但不好生守护,反而跟着阿音儿女情长瞎胡闹,于心无愧吗?你明知闯九阶入古墓的后果不堪设想,殃及苍生搅得天下大乱亦未可知,却背信弃义监守自盗,不怕安上千古骂名辱及师门吗?阿音偏执无观随心所欲,你可是德高望重砥砺操行,取舍之间如何权衡不自当高顾遐视吗?我本是个死人,得老天垂怜,馈赠我七年寿命来得偿夙愿,我已死而无憾,别无他求。断不能为我毁了你的赫赫威名,毁了九阶,毁了阿音。” “绾儿这张嘴真是犀利。”卫封咂舌。 李堂道长受一个晚辈谆谆教诲,言之凿凿说得他哑口无言。 户绾见李堂道长沉默不语,也不敢再咄咄逼人,回身赫然发现百里弥音不知何时已盘腿坐起,吓得户绾张皇失措。但见她双掌平合闭目调息,户绾一时不敢吱声,怯怯睨着她,不住揣摩她的心思。方才那番话,她必定多多少少听到些许,难免会惹她不悦,此时她却心无旁骛运气,越是隐忍不发越让户绾心里犯嘀咕。 “百......祭司醒了。”卫封欣喜道。 李堂道长探头俯视,确定百里弥音醒转不由舒展了眉宇,毋需他来纠结一行人何去何从的问题,整个人都轻松自在起来。户绾所言虽字字珠玑,给了他不少心理负担,然而他深知自己阻止不了百里弥音,倒不如与她共进退,有祸一起闯,有责一起担,亦好过东窗事发了再前来善后。 卫封见大家都闷不吭声,各怀心事般默默看着百里弥音闭目养神,也不知在寻思什么。本急于探问接下来的打算,见状不得不暂且按下,一时只觉索然无味,不禁细细回品起户绾方才那番话。 李堂道长不经意瞟到卫封正抱着手高深莫测打量他,没好气道:“你这般瞧我做甚?” “刚刚绾儿说你跟着百里弥音儿女情长瞎胡闹,我怎么就听不懂呢。”卫封低声沉吟。 “话都说这么明白了,你仍如此愚钝不能自行体会,我便无可奉告了。”李堂道长摇摇头,对愚不可及的卫封颇感无奈。 “啧啧啧......深藏不露啊,你个臭老道,都一把年纪了,竟然和百里弥音儿女情长,你害不害臊?”卫封瘪着嘴悄声鄙夷道。 “你说的甚混账话?”李堂道长讶异看着卫封,哭笑不得,竟没想到他可以愚笨到这个程度。“我和你说话特别累,你道是为何?因为你简直蠢到无可救药!” “恼羞成怒了?” 怒是真的动怒了,李堂道长扶额顺了顺气,随后指着地面上的百里弥音和户绾,一字一顿沉声道:“佳偶天成,一对璧人。” 卫封闻言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但看李堂道长神色严肃,不似说笑,再回想起她们两人之间种种奇怪的行为,容不得他有疑。“她们......这......太惊世骇俗了。” “我对情爱一窍不通,遂不予置评,大家心照不宣便好,你亦莫作怪莫声张,以免伤了和气。”李堂道长诚恳劝告。 卫封震惊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似情窦未开,对男欢女爱懵懂无欲求,七年来对户绾更不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然而却很清楚她们的感情离经叛道,难容于世。既然如此,安能任由户绾深陷于不伦畸恋无法自拔,李堂道长与她们非亲非故,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他这个师兄断不能放任自流。 “你救了我?”百里弥音睁开眼上下环顾,但见李堂道长和卫封在洞顶闲聊,而户绾青丝散乱,心里便有了答案。 “你脏器损伤严重,得......” “嘴唇怎么破了?”百里弥音打断户绾,不消想亦知她要说什么。看到她唇边残留的绿血凝块,入墓的念头坚如磐石。 “我们只备了外伤用药,而你受的是内伤。” “其他地方可有受伤?”百里弥音置若罔闻,两人自说自话。 “你身上除了内伤,手臂还有一处皮肉伤,是师兄失手......” “我问的是你,除了嘴唇可还有哪里受伤?”百里弥音定定看着户绾,担心她不顾安危为救自己而被奠鬼榕伤及。 “没有。” “甚好。”百里弥音点点头,起身拾起不远处的大刀,朝上方的两人喊道:“放绳。” 户绾闻言心灰意冷,却是意料之中。百里弥音何其固执,不拿到蛊解誓不甘休,但凡剩一口气也会豁出去拼。这一路进阶,她总挡在人前直面危险,从不犹豫从不退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如今为了户绾,更没有任何放弃的理由。 李堂道长利索地将麻绳抛下来,担忧道:“你要不再歇歇,别急着上来,回头一使内力合该又加重内伤了。” “内伤一时半会好不了,再歇亦徒劳无益,但我一时半会死不了,莫要操心。”百里弥音云淡风轻道。执起麻绳,回头看着户绾,百里弥音欲言又止。她能理解户绾多么渴望出去治疗她的伤势,一如她对蛊解的渴望那般浓烈。都怀着保全对方的愿想,相矛盾时,蛮横霸道的百里弥音自是不愿妥协。 那是一双深邃澄净的眼睛,恍惚看似饱含千言万语,一瞬又不着痕迹,只有户绾能捕捉到她不经意闪过的一抹温柔。她不惧生死,不理是非,不顾祖训,不惜代价,不怕与天下为敌的爱护,令户绾无法抗拒。 “出去则你死,留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谁来偿我夙愿?往上走若我死,无法为你取蛊解,无法再护你周全,我们则生不同衾死同穴。”百里弥音幽幽道:“上或下,你来选。” “生死与共岂够。”户绾走近百里弥音,执起她握着麻绳的手拉向自己腰身,眼波流转含情脉脉道:“还愿下一世能冠你姓氏。” “从了我了?”百里弥音一语双关,眼角的笑意无处遁行,将绳子穿过户绾腰身,细致打了结。 “我是拿你没办法。”户绾嗔道。 卫封和李堂道长自上方看着地面上的俩人,听不清她们说什么,眼见百里弥音给户绾系上麻绳,当即打起精神做好收绳的准备。 “收绳。”随着百里弥音一声令下,卫封和李堂道长迅速将户绾往上拉。对他们而言,户绾简直轻如鸿毛,收起绳来又快又轻松,毫不费力。 百里弥音提刀一跃,脚不停步踩着树干紧贴户绾身侧一路砍伐游窜过来的根须。尽管大刀呼呼在身前挥舞,户绾却坦然不惊,看着她凌厉狠绝的眼眸,就好似一切均在她运筹帷幄之中,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奠鬼榕顶端似被锯掉般光秃平整,四个人站在上面略显拥挤,站起身,洞顶触手可及。正上方张着黑乎乎的豁口,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看去,只见洞口呈圆形往里延伸,洞壁干燥光滑,宽约一臂,仅可容身一人爬行。 “阿音,你且坐下,方才看你手臂上的伤口又流血了,我再给你上点金创药。”户绾对百里弥音的外伤倒不忧心,知道以她的体质不消两日便会自愈如初。 百里弥音将大刀递回给卫封,卫封神色窘然,好半晌才接手,迟疑着要不要向她道个歉,毕竟她救了自己,却平白无故被自己伤了手臂。但见百里弥音若无其事盘腿坐下,卫封一句道歉噎在喉间,遂作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十九章 魍魉学舌 “这洞怕是常有东西通行啊,不然这么光滑的洞壁是如何打磨出来的,里头莫非有一窝大老鼠亦或盘踞着一条大毒蛇?”卫封燃起火把伸入洞口照了照,猜测道。 “里头的通道不计其数,错综复杂,倒没有吃人的虫兽,钻进去后怕只怕爬错了道,在里头绕来绕去觅不得出口,活活困死在狭窄阴暗的洞里才最绝望。”李堂道长顿了顿,郑重其事交代起来。“一会我开道,臭小子和户丫头紧随其后,小百里垫尾,进去了别说话,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只管埋头跟紧我。” “里头究竟有什么啊?”卫封追问。 “有鬼。”百里弥音见户绾包扎好伤口,起身随口回道。 卫封知道百里弥音素来不开玩笑,听她这么一说,当即面色铁青。然一想到前面有茅山道士,后面有阴命祭司,内心的恐慌才有所缓和。 李堂道长双手攀着洞口利落爬了上去,卫封将火把递给他后,亦爬上洞口,接着转身对户绾伸出手,道:“绾儿,手给我。” “嘘......”李堂道长趴着蹬起腿踹了下卫封,提醒他不要说话。 四人沉默地爬了一路,随处可见纵横交织的分支往不同方向延伸,稍有差池便容易错乱路线。洞内压抑沉闷,又不可交谈,气氛愈发郁结,呼吸也显得困难起来。随着李堂道长转入分岔洞,户绾感觉这是一条往下的坡道,当即心一沉,料想之后必定还会转入上行的坡道才得以抵达第二阶,却不知还要爬多久。 不知谁轻轻嘘了声,四人立马停住前行,纷纷抬起头察看情况。能明显分辨是男声,却分不清是李堂道长还是卫封。户绾不敢探问,正静观其变时,耳畔又传来好几声轻嘘。 “走!”百里弥音不得不开口催促李堂道长,他在前边堵着不动,后边的人也没法前移。 卫封一见百里弥音说话了,他亦跟着开口问道:“李堂道长,你嘘什么?” “闭嘴!”李堂道长和百里弥音异口同声道。 卫封撇撇嘴噤了声,带着一肚子疑惑埋头往前爬行。 “走......” 大家正快马加鞭爬着,间又听见百里弥音一连几声催促,户绾疑惑不解,闹不清以她的性情为何突然叨唠起来,忍不住回首张望。但见百里弥音薄唇紧抿,未曾开口,而那声声“走”却不绝于耳,户绾诧异不已,还以为她会腹语。百里弥音向户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户绾只好先按下疑惑,回过头,赫然看到卫封上方倒挂着的黑影,户绾吓得心跳漏了一拍,惊叫起来。 百里弥音抬头,只见一具骨瘦嶙峋的躯干倒挂在卫封上方,其肤色黑中泛红,披头散发遮盖了大半边脸,只露出一对尖耳与一双眼球外凸血红可怖的大眼。一口稀疏的黄牙一张一合,依旧在学着百里弥音说话,声音竟极其相似。百里弥音连忙爬到户绾身旁,将她侧身过来护在怀里安抚,洞穴狭窄,不侧着也容不下两个人。 与此同时,听到惊叫声的卫封回头便被吓得魂不附体,逃也似的打李堂道长背上蹿过去。李堂道长担心他走散,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腿,不料他却像发了疯一样连踢带踹拼命挣脱。李堂道长猝不及防面门挨了一脚,鼻子一吃痛,手不自觉捂了上去,当即眼泪就止不住了。这当口已不见卫封身影,但闻他的声音远去,李堂道长急得破口大骂。 “你携上火把追,我与绾儿在这等。”百里弥音冷静道:“定要沿途标记。” “等我把这没大没小的混小子逮回来非得踹死他不可,竟敢往我面门踢,鼻梁差点给他踢断了,轻饶不得。一个大男人竟胆小如鼠,瞧他鬼喊鬼叫的,魍魉作为一只鬼都被他吓跑了,我可真替他感到羞耻。”李堂道长拾起火把,嘟嘟囔囔往前爬去。 目送火把远去,光线渐渐暗淡,洞穴被黑暗笼罩之际,户绾将前额抵在百里弥音下巴,轻声问:“我们没有火把了吗?” “要火把做甚?” “我已然目不能视,不似你有双夜视眼。” “你想看甚,被你师兄吓跑的魍魉吗?我可以细细给你描述。”百里弥音促狭道。 “你这人古怪得很,明知我害怕,此刻才会抱着我,却还偏生想吓唬我,顺便嘲笑了师兄一番。”户绾闷声闷气道:“也好,你倒与我说说魍魉,我颇好奇。进来之前,李堂道长叮嘱我们不要说话,想来正是因为魍魉会学声吧?” “嗯。它不伤人,却极其狡诈,喜学人声。若我们进来一路闲聊,它很快能学会一些长句,而非单字。这里洞穴错综缠结,一旦被它的声音引诱而走错岔口,想要出去便难如登天了。” “是啊,光是学了嘘、走,已令我们彷徨茫乱。” “何止,它还学你师兄惨叫来着,你们愣是没听出来。”百里弥音撑着脑袋低缓道。 “真的吗?”户绾想起卫封凄厉的惨叫竟掺杂了魍魉学舌,不禁没心没肺窃笑起来。 俩人挤在黑暗的洞穴里任由情感升温,全然不觉此地此刻不合时宜。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直到双腿渐渐酸麻,户绾才发觉李堂道长已离开许久。百里弥音见她敛了敛眼眸突然安静下来,看穿她的忧思,戳了戳她吹弹可破的脸颊,温言宽慰道:“李堂道长行事稳重,定可依着沿途的标记把你师兄带回来,且耐心等候,莫要担心。” “你怎知道我在想什么?”户绾瞿然道。 “我自知你冷暖,懂你悲欢,有甚好大惊小怪的,你对我的品性不也了如指掌吗?”百里弥音伸直双腿,给户绾腾出更多空间,接着道:“快舒活一下酸胀的双腿吧。” “你又怎知我腿麻?”户绾依言挪动双腿,轻轻屈展着。百里弥音的体贴如暖阳倾洒,使她在劣境里亦如沐春风。 百里弥音但笑不语。她自小习武体魄强健,在此僵化不动难免双腿酸麻,何况赢弱的户绾。 户绾没等来百里弥音回话,正欲追问,前方适时传来李堂道长的骂咧。循声望去,忽见幽暗的洞穴跳跃着莹莹火光如鬼火般远远飘来,此景分明诡邪,却令户绾欣忭。百里弥音见李堂道长爬近,翻身在户绾上方支起身子,双手撑在户绾身侧,双腿架着洞壁,动作爽利回退至户绾脚后。 “小百里?户丫头?”李堂道长停在分岔口前,估摸着她们就在这条洞穴里,然而火把照不见她们,又没听见她们的声音,试探叫了两声。 “李堂道长,我们在你前面。”户绾回道。他在明她们在暗,此刻李堂道长疲倦的神色清晰映入户绾眼帘。 “太好了,你们爬过来,我们往这里进,得尽快爬出去才行,这里头可憋闷死我了。”李堂道长气声绵响,确实憋得慌。 户绾闻言窸窸窣窣向他爬去,眼光越过李堂道长,只见卫封胆颤心惊不住往身后张望,生怕魍魉再次靠近。户绾停在岔口前,侧头往另一条洞穴望了眼,随口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魍魉太狡猾,学臭小子的叫声引诱我枉进了好几个岔口,来来回回一番折腾,耗时费力。我说昌老道为甚不把你这个不成器的师兄带回烟亭,非得跟在我屁股后边拖我后腿,莫不是成心让他来折磨我的罢。”李堂道长一脸无奈,言罢举着火把率先爬进岔口。卫封紧紧跟着,在岔口与户绾打了个照面,眼神飘忽一声不吭,多半为自己方才的窘态感到难堪,亦为拖累大家而歉疚。 四人依次爬入岔口往另一条洞穴行进,户绾特别留意路经的分岔口,担心魍魉会躲在某个洞穴趁人不备爬出来。李堂道长一直在前方举着火把,魍魉必不会自他前面过来,否则之前他也不至于发现不了。百里弥音警觉,在魍魉学舌时她便有所戒备,以她的身手岂会放任魍魉自她身后冒进。它能跑到卫封了火麒麟不好对付,何况你还有伤在身。”户绾想到她伤势严重还打算独迎危险,不禁忧心忡忡。 百里弥音翻身躺平,闭着眼睛不再作声,养精蓄锐备战火麒麟。户绾知她固执,与她多说无益,支起肘托着腮用乞求的眼神巴巴望着李堂道长,似央他不要听之任之,企望他能有个万全之策。 李堂道长见状,讪讪道:“先上去看看情况再作定夺。” 卫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出去,离开压抑的洞穴不禁身心舒畅,将麻绳放下来时不忘调侃道:“让我来解救尔等井底之蛙。” 李堂道长满脸倦怠,此时也懒得与卫封斗嘴,一把攥住麻绳双脚叉开蹬着洞壁被拖了出去。他年纪最大,又在洞穴里爬行最长,论体力,他显然不输卫封。户绾与百里弥音此前在洞穴里休整了大半个时辰,倒不觉累。 一出洞穴,扑面而来的热浪灌入口鼻,令人仿佛置身蒸笼,一时只觉呼吸困难,进气短出气长,远比洞穴里闷着难受。豆大的汗珠自体内溢出,似要抽干身体的水分,李堂道长和卫封拉人上来的当口已然汗流浃背。 环顾四周,但见这个火炉般的山洞大约五亩,入目空旷,平坦的地面依稀腾着热气。四壁开着若干两丈高一丈见宽的洞口,每个洞口均燃着熊熊火焰,将偌大的山洞烘托得恍如白昼。 “不见火麒麟啊。”卫封扫了眼亮堂的山洞,狐疑道:“传说火麒麟乃神农氏的坐骑,其体型硕大,鳞甲坚硬无比刀枪不入,能吐火熔金,血肉之躯一旦被它的烈焰喷到即刻灰飞烟灭。据传它以守护神州大地的龙脉为使命,它若真存在,又怎会居于鲦山之内,莫非鲦山正是龙脉所在?” “莫急,我们尚未踏足阵内,你一会便可见到它。”李堂道长凝眉道:“此地不宜久留,少说话,放缓呼吸。” “我先进去引它至角落,你们随后自石壁下跑至对面前往第一阶。”百里弥音慢条斯理背上箭囊,张了张弓试弦。 “阿音......”户绾拉住她,心绪纠结欲语还休。虽不愿意让她涉险,却知她并非好逞英雄之人,作此决定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权宜之计。 百里弥音拍拍户绾的手背,眉轻挑,向她传递出成竹在胸的模样,以解她心忧。 “给你。”卫封提着刀递向百里弥音。 “予我何用?如你所言,火麒麟刀枪不入,吐火熔金,敢情你的刀堪比金坚?” “也是,根本派不上用场。”卫封讪笑,望着百里弥音桀骜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任何兵器都近不了火麒麟的身,以她一个肉体凡胎又当如何与它周旋。 百里弥音甫一进阵,整个山洞霎时像触发了机括一般地动山摇,一声犹如山岳崩塌的咆哮自若干洞口泄出,震耳欲聋。余声未退,只见洞口赫然堵着一具硕大的躯体,龙首虎身牛尾,蹄如柱,鼻尖有犄角,背脊一绺金光闪闪的长毛,坚厚的鳞甲火红如烈焰。百里弥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箭射向它的眼睛,故意挑衅,唯有惹怒它才得以牵制它。赤羽箭凌厉直抵火麒麟面门,哪料它大口一张,喷薄而出的高温火焰直接将赤羽箭烧成灰烬。火麒麟身高两丈,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刚刚苏醒,踱着慵懒的步伐慢悠悠走出洞口,甩了甩健硕梆硬的身子,对百里弥音不屑一顾。 百里弥音疾速奔至它侧面又接连射了几箭,箭箭直击口鼻耳目等没有鳞甲裹覆的地方,均被它一爪子拍飞,却愣是宽宏大量不与百里弥音计较,悠哉悠哉在山洞中央趴卧下来,眼皮耷拉看似恹恹欲睡。见火麒麟不上当,百里弥音蹙起眉,不愿再浪费赤羽箭。她轻轻退开,试探性地往进阶的山洞移去,旁人见状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纷纷全神贯注盯着火麒麟的一举一动。火麒麟偏头看着她,两只前爪交叉堆叠着,姿势还挺优雅,如铜铃般的大眼睛目送她步出雷池阵竟不为所动。 “都说麒麟乃祥瑞,果不其然,亏我们还如临大敌,不料它竟如此温驯。”卫封大喜过望。“事不宜迟,我们还等什么,再待下去我的鼻子都快要冒烟了,赶紧过去罢。” 户绾亦喜出望外,见百里弥音安然无恙站在对面洞口,心头大石落定。 “跟紧我,不可掉以轻心。”李堂道长蹑手蹑脚率先进了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章 狭路相逢 紧贴着石壁行了小半距离,正暗自窃喜火麒麟玩忽职守时,它猛然站起身目不转睛盯着壁根处的仨人,一改方才蔫蔫的模样,自鼻腔哼哧几声,对仨人发出警告。仨人顿时怔愣住,杵在壁根下与火麒麟对峙,进退维谷。卫封眼见进阶的洞口不过十数步远,当即沉不住气,拉起户绾拔腿向百里弥音狂奔而去。李堂道长没料到卫封如此冒进,尚不及阻止,火麒麟已吼声如雷气势汹汹冲将过来横截在卫封身前拦住了去路。阵脚大乱的李堂道长大呼不好,慌乱中扯住户绾的衣袖将她用力往回拉,却闻嘶啦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的李堂道长手里只余半截衣袖。 火麒麟张开血盆大口,正对仨人呼出火焰之际,百里弥音已至跟前,飞起一脚将卫封踢入侧边的洞口,旋即搂着户绾扭身一旋,闪避到旁边的空地上。李堂道长来不及起身,顺势就地滚了几圈,堪堪躲过火麒麟喷发的烈焰。 这一番困斗下来,大家的心率不免急促失控,口鼻干裂肺气灼热,呼吸越发困难。百里弥音当机立断,牵起户绾向李堂道长低吼道:“先撤回来处。” 闻言,卫封和李堂道长狼狈爬起,紧跟着百里弥音跑了出来。火麒麟倒也不追,慢吞吞走向进阶的入口趴下打起盹来,用庞大的身躯堵住洞口。 “蠢货,就因为你自作聪明,差点没害死我们。”李堂道长照着卫封后脑勺冷不丁拍了一掌,怒道:“火麒麟一跃几丈远,你还能跑得过它?动辄给我们惹麻烦,这么有能耐自己去送死好了,拖着户丫头做甚。” “我就闹不明白这火麒麟是祭司豢养的不成,她过去就没事,偏生对我们不依不饶。”卫封沮丧道。 “快下去!”百里弥音见户绾微张着嘴呼吸紊乱,对卫封颇不耐烦。 卫封坐在洞口一屁股滑回洞穴里,李堂道长紧随其后,户绾捂着袒露的小臂看着黑漆漆的洞口,迟疑不决。回身见百里弥音卸下箭囊,并未顾及自己,略感失落,当即心一横欲学着他们往下滑去。 “即便李堂道长毁你清誉,你亦不可自寻短见。”百里弥音适时拉住她,给她系上麻绳,一本正经调侃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取......取笑我。”户绾眼眉含嗔,上气不接下气,本就有旧疾的心口鼓跳,节律失调。 四人一字排开平躺在洞穴里大口喝水,放肆呼吸,此前觉得压抑沉闷的洞穴,此刻竟如福地洞天。 “唉......小百里啊,这火麒麟太让人伤脑筋了,要进阶,我看悬。” “祭司,你身上究竟有何玄妙?当日你不也随李堂道长进了瘴气林吗,身上带伤却并未中针蛊,既然未中蛊,为何合窳会怕你,而且招惹火麒麟之后仍能在其地盘上自如穿行。还有你这双眼睛,竟能在火烛都亮敞不起来的黑雾迷境里视物分明,怪哉,怪哉!”卫封大惑不解。 “对啊,小百里,兴许解开这些谜团对我们大有助益,像你这般神鬼莫近,不知能省去多少麻烦。”李堂道长附和道。 他们尚不知百里弥音机体再生能力诡异,连断指亦能新长,否则更得称奇道怪。户绾并未加以补充,她笃信百里弥音懵懂无解,多问亦无所获。 “我不知。”百里弥音半撑起上身,冷冷看着洞穴深处漫不经心道:“小叔莫不是一直躲在洞穴里等我?” “极有可能,这里洞穴奇多,是个绝好的藏身之处,就算他能对付奠鬼榕,遇上火麒麟也将寸步难行。”李堂道长以为百里弥音在讨论百里南,不禁认真分析道:“他身手平平,又受了伤,自己绝无能力入墓,否则何必给户丫头下蛊。” “师兄,小心身后。”户绾提醒道。百里弥音不是会带起话题的人,素来不说废话,谈起正事亦言简意赅,户绾一听此话便意会她是在问百里南。卫封在靠里的洞穴,此刻百里南若出现在这里,只能身处卫封脚后。 卫封脸色陡然一黑,惊颤问:“身后?不......不会是魍......魍魉吧?” “远比魍魉可怕。”百里弥音淡定道。 “呵呵......过誉了,你姗姗来迟倒叫我苦等。”百里南雌伏在卫封身后丈远,干笑道:“方才若非卫兄一席话,竟不知你有诸多过人之处,小叔甚感欣慰,前面的路就仰仗你了。” “百里南!”卫封猛一起身,脑门撞上洞壁亦顾不上疼,一心想将他生擒活捉,奈何转不开身,只能像只炸毛的猫在洞穴里逞凶,却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之前在奠鬼榕上恍惚看见一个身影,果然是你,我就纳闷你怎么上来的。” 李堂道长微不可闻叹了声,对眼下前有狼后有虎的困局深感无奈。洞穴里拿百里南没办法,上了火麒麟的地盘定会自顾不暇,进阶时难免为他开了道。百里南也是看准了这个局面有利于自己,才会躲在洞穴里殷切等着。 “奠鬼榕遇光苏醒,摸黑上树可免遭袭扰。”此前见百里弥音被困顿于藤枝之中,百里南正犹豫要不要提醒束手无策的李堂道长和卫封,不料柔若无骨的户绾竟不顾安危去救她,他便未出声,躲在洞穴里趁机休整。本想待百里弥音收拾火麒麟劈开通路后再进阶,未想到她会受阻而退将回洞穴里来,堪堪撞了个正着。 “呵......你对九阶雷池阵研究得可真够透彻,《百里氏族通志》都未记录在案,你却了如指掌。”李堂道长讥笑道:“既然前路需要仰仗小百里,不妨说说你对火麒麟的了解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道长说笑了,倘若我知道如何对付火麒麟又何须仰仗内侄女,倒是卫兄的疑惑值得深究。” “别跟我称兄道弟,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此言差矣,如今我们均打同一路径入墓取蛊解,也算志同道合,你大可不必剑拔弩张,与其视我如仇,不如与我为盟。有账待出去再算不迟,接下来的路千难万险,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研究这里十余载,自恃对九阶雷池阵与古墓了然于胸,若能联手......” “我说百里南,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想与我们歃血为盟,怕是伤及脑子才会这般异想天开吧?”卫封打断他,鄙夷道:“不若好生想想如何跪地求饶讨一条生路实在,祭司睚眦必报,你胆敢对绾儿下蛊,她岂会轻饶。” 户绾凝神思索,出于对百里弥音的担忧,不禁认同百里南的提议。他十数年如一日潜心钻研此墓,对这里的情况必然了解透彻,远胜于《百里氏族通志》所载写的内容,若由他引导进阶,百里弥音便不会再有奠鬼榕下的遭遇。眼下她负伤严重,若能避免苦战得以喘口气稍稍调理内伤,以她的机体愈合能力不日便将好转,此前与百里南联手不失为良策。百里南自有算计,户绾亦有考量,不如绑在一根绳上互相牵制,让他呆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也好过防备他在暗处使坏。只是百里弥音心高气傲,多半不屑与他为伍,户绾遂不敢表态。 “与你联手未尝不可,然而当务之急先想想有何法子对付火麒麟。”李堂道长认为要取百里南性命并不急于一时,倒与户绾的想法如出一辙。 百里南见李堂道长没有否决他的提议,遂往前爬了爬,沉声道:“传说火麒麟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并非传说。”百里弥音气定神闲呛道。 百里南嘴唇嚅嗫,半晌才斟酌道:“经载吞饮镇守天官四宫的灵兽血可灭其金焰。” “四宫灵兽乃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卫封问。 “正是,任择其一均可制衡火麒麟,只消它不再喷薄烈焰,便也无甚可怕之处了。” “说得轻巧,四大灵兽不过远古的神话传说,究竟是否真实存在不得而知,谁曾得见过,又当上哪儿取灵兽血,还能上天不成,你说了等同没说。”卫封轻哼道。 “你们千辛万苦进阶要找的凤凰不也出自神话里吗,怎不曾怀疑它是否真实?它虽非朱雀,却血脉同源,而火麒麟对血气极其敏感,不亚于针蛊卵与合窳......”百里南言及此,突然思绪一转,立刻顿住话音,欲言又止。内心异常矛盾,一面想让百里弥音试着用鲜血对付火麒麟,一面担心她意会过来而不再进阶。 卫封愚钝,未听出百里南弦外之音,其余仨人却心思清明。他怀疑百里弥音体内流着凤凰血并非全无依据,尤其户绾得知她幼时曾喝过云游道士予的不明液体之后,之前扑朔迷离的疑团蓦地豁然开朗起来。她在瘴气林曾站在坟冢之上却不染针蛊,火麒麟对她望而却步,还有害怕针蛊的合窳竟也惧她。户绾不禁想,她的夜视眼与机体再生能力是否亦与此息息相关。 “小百里,快别愣着,先试试给户丫头解蛊,你体内若真有凤凰血,进阶就有望了。”李堂道长觉得百里南的怀疑甚合情理,不禁喜形于色,当即让百里弥音放血为户绾解蛊,以验证她体内是否流着凤凰血。 “道长又糊涂了,阿音体内若流着凤凰血,我们何需再进阶。” “哈哈哈......你看我还真是糊涂了。” 百里南咬着牙一言不发,肠子都悔青了。然而事已至此,他无法阻止百里弥音为户绾解蛊,唯有另想对策,以确保自己得以顺利进阶。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脑海云雾缭绕的。”卫封一头雾水。 “蠢货,我们在说百里南这次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待小百里为户丫头解了蛊,我们便可打道回府了。” “啊?蛊解不是神鸟凤凰血吗,她......哦,我明白了,难道说她就是凤凰?” “你......觉悟甚高!”李堂道长明褒暗贬无力道。 百里弥音躺在户绾前头,在洞穴里转不过身,只能侧身唤户绾往前爬至她旁边。 户绾微张着嘴,握住唇边百里弥音紧攥的拳头,任她掌心温热的血液如腥甜的甘泉缓缓淌入喉间。不消一会,户绾只觉体内有股洪流仿佛脱缰野马恣意冲撞在血管里,涨得青筋跳突暴起,心如鼓擂。 “难受?”百里弥音见户绾神色异常,担忧道。 户绾抬眸,在微光中与百里弥音眼神交汇,莫逆于心,一笑百媚。“方才身子有一番反应,足见你的血不同寻常,莫担心,现已无碍,料想针蛊能得解,稍后且看看我的血液可有回红。” 李堂道长闻言开怀一笑,双手捧着后脑勺仰躺屈膝翘起了二郎腿,还不忘气一气百里南。“怕是要辜负百里宗主的雄韬伟略了,不辞劳苦特地前来指引我们进阶,哈哈哈......如此周密的筹谋看来将竹篮打水一场空呐,深表同情,深表同情!” 百里南处心积虑走到这里,岂会善罢甘休。之前不知百里弥音的血液奇特,还担心她会对付不了火麒麟,心急进阶之下道出原委却适得其反,不禁暗责自己过于草率了。 “眼看几步之遥就能进入古墓,如今原路返回连我都觉得可惜,遑论他了。”卫封虽不贪图墓里的物事,却对墓葬的主人与篡改格局的高人怀着强烈的好奇心。 “既然如此便一同上去罢。”百里南乘其不备挤压到卫封身上,手握匕首抵住他咽喉,沉声道:“墓里头可不少好东西,来都来了,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两人挤作一堆,堪堪将洞穴堵得水泄不通,卫封被百里南压得透不过气,想破口大骂却忌惮于喉间的凉意,不敢作声。百里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温和儒雅如文弱书生,心狠手辣起来着实令人胆寒。卫封受他挟持岂敢反抗,稍有不顺遂,匕首可就不长眼了。 百里弥音视力好,对后方的情况洞若观火,却不以为意。李堂道长未曾察觉卫封处境,兀自翘着腿一派悠闲。倒是卫封沉不住气,小心翼翼道:“你放了我,我求她给你一些血液对付火麒麟。” 户绾与李堂道长闻言脸色一变,才意识到卫封处境不妙。李堂道长半支起身,只看到他们堆叠的模糊轮廓,瞧不清百里南如何挟制,遂不敢轻举妄动。户绾则拉着百里弥音的衣袖,眉心轻拧眼带急色,似期于她拿主意。 “踽踽独行无所依傍何等凄凉,古墓里危机重重,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有人帮衬最好不过。”百里南坦然道:“我要的是内侄女为我扫平险难障碍,并非区区一点血。” “听说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知小叔挟制他的举动意在何为,他的生死对我而言无足轻重,你怕是押错注了。”百里弥音冷笑道:“病急乱投医可使不得。” 卫封不知百里弥音这番话是缓兵之计亦或由衷之言,是前者则罢,若是后者,那百里氏族的人未免都太过于麻木无情了。自进入山体一路至此,大家患难与共,好歹也算生死之交,他心想,她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哦?话先别说太满,也许他的师妹......你的......户姑娘可不这么想呐。”百里南一边阴阳怪气说着,一边将匕首缓缓移到卫封肩窝,话音甫落,锋利的尖刃随之没入皮肉寸长。卫封当即痛呼不止,在百里南身下任他如何挣扎均动弹不得。 户绾万分焦急,轻咬着嘴角左右为难。她知道百里南在逼自己开口,旨在让百里弥音继续进阶为他所利用。她不该让百里弥音再去涉险,亦不能不顾及师兄安危。 “百里南,你这个令人唾弃的狗东西,尽用些卑鄙无耻的手段,众所不齿。有胆量且与我明面上真刀真枪较量,躲暗地里威胁算计有甚本事。”李堂道长咬牙切齿道。 “呵呵......蝙蝠不自见,笑它梁上燕,道长光明磊落?犹记当年你离开苍塞时,内侄女襁褓里的蟠螭琉纹印便不翼而飞,二十多年了,不打算物归原主?” “什......什么纹印,我不知道此何物事,你休要胡说!”李堂道长面如土色,吞吐道。 “莫装傻,世间拢共两枚蟠螭琉纹印,一枚在你师门,一枚在我百里氏族,你门儿清,何必装作不知。”百里南轻蔑道:“如今两枚琉纹印是否都落于你手,你自个心里有数,我明抢你暗偷,谁也不比谁高尚。” 百里弥音与户绾面面相觑,不禁被百里南提及的往事吸引了注意力,全然忽略了受伤的卫封。蟠螭琉纹印竟还是属于自己的物件,自己却从来不知道它的存在,百里弥音难免疑窦懵然。户绾亦好奇李堂道长师门与百里氏族渊源深厚,却觊觎百里弥音的蟠螭琉纹印,想必此物非比寻常。但瞧他慌乱的神情,百里南的质疑八九不离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一章 盘龙石柱 “嘶......嗯......”卫封见他们此际还有心思争论别的,忍不住呻吟了两声以提醒诸位拎清首要问题。 李堂道长闻声回神,正了正色,语气和缓下来,商量道:“你先放了他。” 百里南低头与卫封对视,随手钻了钻身下人肩窝处深陷的匕首,幽幽道:“放不放得看你们如何表态了。” 卫封猛一吃痛,当即疼得眉眼紧闭,惨叫连连,脑门渗出的冷汗沾湿发际,受伤的肩臂不住颤抖起来。 “阿音......”户绾握住百里弥音的手腕,对卫封的遭遇心急如焚,央求的话又难以启齿,内心纠结纷乱。 就凭卫封七年前曾救户绾一命的份上,百里弥音断然不会见死不救,然而看到户绾举棋不定的模样,心里竟有些吃味。之前执意进阶取蛊解时,户绾振振有词百般阻挠,甚至不惜以死明志,此时为了一个男人倒指望起她披荆斩棘闯雷池入古墓。如此想来,卫封在户绾心里何其重要不言而喻,她为此感到不舒坦。不动声色松脱户绾的手,百里弥音睨着百里南冷冷道:“放他们走,我任你差遣。” “哈哈哈......内侄女真会说笑,他们都是我的护身符,岂有放走的道理,莫要强人所难。” “百里南,你适可而止,别得寸进尺。”李堂道长义愤填膺。 “话休繁,不想这小子死便速速进阶,再与我讨价还价,我就先卸他一条手臂以表留客诚意。”百里南威胁道。 他话音未落,只见百里弥音一言不发率先跃出洞穴。动作虽爽利,举手投足间却隐约透露出些许戾气,很快又不着痕迹,令户绾恍惚,只当是错觉,未往心里去。百里弥音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又寡言少语,旁人极难揣摩她的心思,亦难察觉她起伏的情绪。一行人先后出了洞穴,再次回到火麒麟的地盘,一面是得以舒展的畅快,一面是呼吸灼热的煎熬,利弊共存,倒也无甚好埋怨。火麒麟似乎不曾挪动位置,依然趴在进阶的洞口小憩,眼眸微张,见来人接二连三自穴口冒出亦无动于衷。百里南初见火麒麟,其威武健硕的体量,褐甲如焰鳞次栉比,令人望而生畏。卫封的手被百里南反剪在身后,绑得紧实,肩胛的创口仍淌着血,在胸口晕染开,鲜红夺目。户绾见状走向他,试图给他上点金创药止止血,却被百里南喝止。 “我师兄落在你手上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讨不得好,且让我给他上个药罢,以免他失血过多导致气血虚亏,行动迟缓起来反而还拖累你不是。”户绾温言道。 “户姑娘对卫兄关怀备至,见他流这么点血便如此紧张,兄妹情深真是令人动容,我都替内侄女感到不值了。”百里南别有深意看着百里弥音,轻笑了声,接着道:“如你所愿,过来上药吧。” 百里弥音冷冷剜了眼百里南,不作声。背起箭囊,将弓扔给李堂道长,执起大刀往火麒麟走去。户绾亦不理会百里南的挑拨,依言给卫封上药,余光追随着百里弥音孤傲的身影,内心焉有戚戚然。 行至火麒麟跟前,百里弥音手掌翻动大刀一挥,生生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殷红的血液瞬间喷涌而出,被内力逼溅而起,仿若数支离弦之箭齐刷刷袭向火麒麟。火麒麟毫无防备,见势不妙猛然跳起欲闪躲,硕大的身躯却困在洞口处无所遁形,当即像无头苍蝇般横撞纵跳,被她的血柱打个正着。 “小百里,你可悠着点儿,咋还用上内力了,你有多少血,哪经得起你这般耗。”李堂道长蓦地喊了声,余音掩在火麒麟如雷的嘶吼中,旋即只觉地动山摇,整个洞穴似要崩塌一般,震得碎石零落,热浪席卷。 百里弥音见火麒麟狼狈不堪挣扎起来,笃定自己的血确有效用,遂收了功,捂住手腕上的豁口聊以止血。甫一顿,被彻底激怒的火麒麟寻了空当自洞口逃窜出来,径直朝百里弥音扑去。她避之不及,眨眼被它狠狠撞向空中,擦过嶙峋洞壁重重滚落在地,奄奄一息。 “阿音......”户绾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恐惧感油然而生,心撕裂般地疼痛着,想狂奔到她身边,打抖的双足却像灌了铅,虚脱无力瘫坐下来,泪如泉涌。 但瞧火麒麟的前蹄蠢蠢欲动仰天长啸一声,转瞬又张牙舞爪冲向百里弥音,李堂道长面色晦暗迅速跑过去,在它的蹄子落在她腰身之际将她拉出。脊骨堪堪避开它的踩踏,手肘却没能躲过,伴随着沉闷的骨头碎裂声,百里弥音的手怕是断脱了。 百里南趁火麒麟不注意,当即拖着卫封沿着石壁跑向进阶的洞口。卫封本想唤户绾一道,但看百里弥音的状况,他嘴唇翕张却无言。利用她尚在囫囵之围不得脱身的情形下进阶颇不厚道,何况论起来,她此番遭遇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迟疑间,火麒麟忽然调头朝百里南的方向追来,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卫封吓得心惊肉跳,立马拔腿往前疾跑,模样甚滑稽,将百里南甩到身后。李堂道长瞅准时机,一把抱起百里弥音撤离到阵外。 火麒麟未及时察觉有人进阶,待它追过去却为时已晚,百里南与卫封安全消失在洞口处。失守的火麒麟勃怒咆哮,吼声回荡在山洞内震耳欲聋,只见它疯了般上蹿下跳发泄情绪,须臾又绕回百里弥音身前,隔着阵界对她怒目圆瞪,似把这笔账划拉到她头上。 “户丫头,快别哭了,小百里这不还没死嘛,救人要紧。”李堂道长凝重道:“她的手骨可能断了,往后要是少了一只手还怎么驾驭赤羽箭,她可是百里氏族历代最拔尖的祭司啊。” 户绾眼睫湿濡,一边抽泣一边爬到百里弥音身旁。不恨百里南的利用,不恨火麒麟的伤害,恨只恨自己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她为自己辱没使命,为自己赴汤蹈火。 百里弥音尚有意识,并未昏迷,只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来,此时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她额前冷汗涔涔,紧蹙的眉宇间写满痛苦,却抿着唇不曾呻吟。屈曲变形的手肘与皮肉外翻的手腕令户绾仓皇失措,颤抖的双手如初出茅庐的医徒般滞钝而生涩,心思混乱不堪,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她的伤口。 李堂道长见户绾虚空举着双手迟迟没有动作,知她内心悲切,遂不敢催促。然而此地呼吸困难不宜久留,百里弥音目前的情况亦不适合再退回到魍魉的洞穴里,只得硬着头皮闯过火麒麟这一关方得以寻一个清净的地方疗伤休整。他摸出金创药蹲身下来,照着百里弥音手腕的豁口倒了大半瓶白色粉末上去,又自身上随意撕下一块布胡乱给她包扎。 户绾在李堂道长的帮衬下逐渐平静下来,手指落在百里弥音充血浮肿的手肘来回轻轻按压,检查骨头伤情。“骨折移位,碎骨较多,恐伤及肌腱,阿音的手......纵幸得保亦需一个春去秋至方能恢复,却不可能再似之前那般灵活自如。再是内伤又加重许多,气血虚弱,我要带她出去救治。” 李堂道长闻言默然无语,心知百里弥音的手基本算是废了,户绾所说的“纵幸”不过是奇迹罢。伤筋动骨一百天,会不会有奇迹出现也得是一年后的事,无论结果如何,告别赤羽箭却已板上钉钉了。“臭小子怎么办?” 户绾摇摇头,一时也没有主意。 “验血,蛊......若解,你们便......走,我自会......救他。”百里弥音的声音断断续续自齿缝迸出,颇吃力。户绾的话令她满心绝望,一想到自己已是个独臂的残废,心高气傲的她不禁悲绪沉沉如暮霭罩顶,生命一片灰暗。 李堂道长和户绾只以为百里弥音昏了过去,方才说话不曾避讳她,看她甫一醒来就作了安排,丝毫不顾及自己伤重而想着保全他人,户绾只觉气闷,愠怒道:“花鸟风月我陪你赏,黄泉碧落我陪你闯,生不同衾死同穴是谁说的,言犹在耳,怎转眼就巴巴赶我走了?你伤成这样,虚弱到说话尚且费劲,还逞什么强。我身上的针蛊解也好,未解也罢,你休想扔下我。” 百里弥音对户绾的话置若罔闻,单手撑坐起身,另一只手悬挂于身侧晃荡着,丝毫使不上力。户绾见状鼻子一酸,不着痕迹背过身去拭泪,生怕百里弥音问起手臂的伤势。 “我认为眼下选择进阶更妥当,一来臭小子不得不救,不然昌老道和我没完。二来小百里伤重,不适合再折腾,不如上去寻个僻静处治疗,至于用药嘛,户丫头可曾听闻过肉芝蟾蜍这味灵药?” “据《抱朴子内篇》记载,肉芝蟾蜍亦称万岁蟾蜍,其头上长有白色肉角,因此得名肉芝。经传它的功效远胜于千年灵芝,服之百病消匿且长生不老,被誉为不死灵药。”户绾始终不太相信长生不死之说,疑惑道:“道长怎突然提到肉芝蟾蜍了?” “无独有偶,古墓内正巧有一只千年肉芝蟾蜍,若得以取了它的肉角给小百里服用,定比外面的寻常药物更胜一筹。古墓已近在咫尺,与其拖着伤病离开,不如入墓试一试灵药,兴许有奇效亦未可知。” 百里弥音试图站起身,有气无力道:“火麒麟......无法喷火,口鼻眼......是其软肋,我......我废了,道长......可擅张弓?” 户绾连忙搀扶起她,听到眼前孤勇漠世的女子云淡风轻粉饰太平,只觉字字诛心。李堂道长默然拾起弓,拉了拉弦,沉声道:“别无他法,虽箭术不精,姑且一试罢,多少能牵制住它。” “拿赤羽箭,镞......染上我的血,它有所......忌惮。” 李堂道长打量着百里弥音,稍有犹豫。须臾自箭囊取出赤羽箭尽数交给户绾,示意她用百里弥音被血浸透的衣裳擦镞,使其沾上血渍。户绾依言照做,甫一触到百里弥音湿漉漉的衣摆,视线又不受控制变得模糊。 向来走路无声的百里弥音此刻拖沓着步子,大半个身子攀挂在户绾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趁李堂道长与火麒麟胶着时,两人沿着石壁艰难地向进阶的洞口跋涉。火麒麟几次欲追逐过来阻止她们,却惧于李堂道长搭上弦的赤羽箭,不敢冒然靠近。李堂道长的箭术确实不值一提,却也起到震慑作用,余光瞥去,眼见她们到了洞口,他当即一边放箭逼退火麒麟,一边往洞口撤离。 “糟蹋完了你的赤羽箭,接下来我们仅剩一把大刀傍身了,这张弓还有何用,无非一截干柴。”李堂道长将弓与空空如也的箭囊归置到阶梯旁,想着待回程时再取。 “确实无用了。”百里弥音拄着大刀扶着石壁逐级往上,背影道不尽凄凉。这张弓十代传承,跟了她十来年,无论干、角、筋、胶、丝、漆,均取用上等材料,包括制弓的匠人亦是工艺精良的弓弩大师,可谓世间稀有。世事难料,如此华物,往后却与她绝缘了。 户绾回头嗔了眼李堂道长,暗责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堂道长亦意识到自己失言,默默登上石阶,不再作声。 第一阶雷池阵不算宽敞,四壁光洁平整,全然不同于先前的怪石突兀。正中赫然矗立着一根盘龙石柱直耸入云,细看之下,柱身腾飞的龙纹竟是狭长向上延伸的石阶,高不见顶。石柱旁边围绕着二十八尊参差不齐的石人像,面向盘龙石柱或立或蹲或跪伏四下散布,却无一不是立眉瞪眼的屈服状,尤怨丛生的目光汇聚于柱身。但想走在龙阶上被怒视的情景,户绾便觉瘆得慌。 户绾将百里弥音安置在一旁小歇,见她脸色愈发苍白,只消走百来步阶梯便喘得厉害,不禁举目高眺望不到头的盘龙石阶,忧心忡忡。卫封与百里南听到动静,自石柱后探出头漫不经心瞧一眼,见是仨人,旋即身影又隐回石柱后。 “嗬,你果真是被挟制?看起来倒像与百里南同流合污了。”李堂道长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只见他们紧紧挨凑在一块,埋头不知摆弄着什么。 “你莫说笑,没看我双手仍被绑着嘛。”卫封眼神哀怨,此言不知是在表示对李堂道长的不满亦或是对百里南的不满。 “此阶为机括阵,二十八尊石人像看似星宿列张,实又暗藏五行。这里分布着金木水火土五个石钮,想必用以断其机,然排布顺序许被打乱,我正琢磨氏族通志有何关于五行学说的记载可循。”百里南头也不抬,幽幽道:“若不参透此中玄机,一旦靠近盘龙石柱必将触发机关暗括,插翅难飞。” 五字任意排列不过百来种组合,挨个试亦花费不了多少时辰,百里南在此耽搁至今,可见石钮乱动不得。李堂道长捻着胡须绕着石人像转了一圈,发现百里南所言非虚。一眼将全部石人像纳入眼里确实呈现出雷池阵的排布,然而单独把跪伏在地的石人像拎出来看却像极五行图卦。“你一直以来钻研九阶,怎会没点头绪。” “依你这么说,九阶还是你祖师爷的手笔呢,你倒是说说看此机括阵如何解。”百里南毫不客气回敬道。 “嘁!闪开,且让本老道好好瞧瞧祖师爷究竟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 “站住!”百里南见李堂道长近前,一把拉过卫封,将匕首抵上他咽喉,沉声道:“休要靠近。” 卫封猝不及防被百里南拉扯着,与此同时牵动肩窝处的伤口,当即疼得嗷嗷怪叫。李堂道长为取肉芝蟾蜍,入墓的心情远比百里南急切,却不可诉知他,以免他抢先一步夺了肉芝。在百里南看来,这一行人均为阻碍自己而来,防备之心颇重。 百里弥音闭着眼背靠石壁,瘫软的身子犹如一捏就碎的泥娃娃,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畔,成为她活着的迹象,户绾竟觉安心。凝视那张冰冷煞白的脸庞,好比露结秋霜的瓦,不经轻抚。 “不验验你的血,我心里......不踏实。”百里弥音声若蚊蝇。 “不验!莫以为我不知你打着什么算盘。”户绾语气坚决,没有商榷的余地。心知让百里弥音踏实了,她还不得随时想着扔下自己,回头就合该变成自己不踏实了。 “石钮一旦按错......便无法闭合......机关暗括,若你针蛊已解,在此......伺机救你师兄脱身,再......毁去石钮,我们......大可不必入墓。” “你此番遭受重创,肉芝蟾蜍我志在必得,入墓势在必行。”户绾先是极力劝阻百里弥音进阶,再是由于卫封被挟持迫于无奈进阶,最后为求灵药心切入墓,心路历程可谓一波三折。关于肉芝蟾蜍,她笃信世间确有此物,虽觉抱朴子的记载有些夸大其词,然而养生益寿之功效必属上乘佳品无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二章 五行机括 “绾儿可知墓里......凶险万分,我如今乃......残破之躯,无法护你周全,还将......成为你的负累,不若止步于此,尚可......全身而退。”百里弥音气息奄奄,如风中残烛。 “不!你说的全身而退并不包括你自己,对不对?即便一切尘埃落定,而你不在身侧,我周全与否有何意义。”户绾哽咽道:“阿音......你可明白我的心意?若你明白,何谈负累。莫说废了一条手臂,你哪怕是个人彘,那也是我余生的托付。让你冒险救师兄,我已追悔莫及,此去倘你丢了性命,我便为你殉情,与你死作一处又何尝不是归宿。因此前路再凶险,我亦无所畏惧,你多说无益。” 李堂道长绕回来正好看到户绾泫然欲泣的模样,也不管会否打扰她们互诉衷肠,随口接了句:“连我都明白你的情意,她非木头,岂会不懂。户丫头,你甭理她说甚,趁机括尚无解时且让她安生歇着罢,得留存些体力才好。” 一想起露骨的情话被李堂道长听了去,户绾面上瞬间浮起羞赧,不声不响捂住微微发热的脸庞不敢示人。 “我知道......” “你知道便好好活着,莫辜负户丫头深情一片。” 百里弥音本已说话吃力,被李堂道长打断后,不禁气闷地长长吁了口气,敛着眼睑漠视前方的盘龙石柱,低缓道:“我知道......五行石钮......何解。” 话音一落,李堂道长与户绾皆一惊。百里弥音断非信口开河之人,她既说知道定然不假,只是好奇她从何得知罢。 “年幼学殓文时,掌祭曾教我......诵读一首与九阶雷池阵......息息相关的童谣,因朗朗上口,我记忆犹新。” “五行机括阵的玄机藏在童谣中?”李堂道长急切问道。 百里弥音点点头,双眼放空幽幽道:“盘古开天......曜石现,阴冥蛊器亦正邪,赤血蜘蛛地宫眠,黑雾迷眼悬梯绝,尸蹩......腹食胜饕餮,强弓弩箭迂......龙阶。” “没了?”正拧眉苦思的李堂道长良久没等到下文,抬起眸瞅了眼百里弥音,惑然道:“这怎能看出奥秘来,你别是遗漏了什么吧?” 百里弥音喉间嚅嗫,正欲解释当中玄妙,户绾的手指却适时贴上唇瓣制止她出声。对上户绾明眸善睐的双眼,顾盼间,既满溢似水的柔情,又饱含智慧的清辉。 “阿音说话费劲,我代她解释好了。”户绾转向李堂道长,缓缓道:“正因为没有下文才会端倪毕现,道长仔细想想,童谣所言确实与九阶密切相关,却并不完整,必有用意。不妨列举一下缺失的部分,兴许恰恰是玄机所在。” “缺失的?呃......九头虺、合窳、奠鬼榕、魍魉、火......火麒麟......我明白了!”李堂道长一拍脑门,只消提及火麒麟顿时茅塞顿开,欣喜道:“九头虺相属为金、合窳为水、奠鬼榕为木、魍魉为土、火麒麟为火,因此五行石钮闭合顺序是金、水、木、土、火,对否?” “嗯。”百里弥音漫不经心应了声,剪水双瞳直勾勾看着户绾,惊讶于她的聪颖,短短时间内于寥寥几句童谣中悟出玄机。 “嘘......”户绾作出噤声的手势提醒激动之下不自觉拔高音量的李堂道长,然而盘龙石柱后的百里南和卫封已然朝这里侧目。显然他们清楚听见了李堂道长所言,却不急触动石钮,多半在掂量此解的正确性。毕竟此举至关重要,棋差一招便全盘皆输,百里南生怕有诈,不得不反复权衡,不敢妄动。 “无碍,百里南乃我们的探路石,听去了正好。”李堂道长这会儿才压低声音,眼珠骨碌碌转了圈,狡黠道:“他疑心重,我得过去加把火才行,以免他耽误过多时辰拖慢进程,小百里耗不得太久。” 能无惊无险破解机括阵,毋需使用武力解决问题,大家都喜闻乐见。一行人自靶场进来后便昼夜不辨,时辰不晓,谁也说不清自己已在九阶之内徘徊了多久。眼下古墓不过一步之遥,大家面上虽然倦色分明,心里却暗暗卯足了各取所需的劲。 户绾给百里弥音喝了点水,蓦然发现水粮均已所剩无几,原本带笑的眉眼霎时染上愁云。一路拾阶而上,除了守阵兽合窳藏身之处有水潭,越往上越干燥,越干燥越干渴,对水的需求大了却没有水源,无法及时得到补给,进入恶性循环。 “你怎不喝?”百里弥音见户绾嘴唇干皱却滴水不沾,不难猜到缘由。“可是没水了?” “我不渴,你不必担心水的问题,若觉口渴便只管喝,水尚仍充足。”户绾扯谎张口就来。只消在火麒麟的地盘上逗留片刻,气燥闷热的环境好似要将人体烘干一般,水分流失严重,岂会不渴,无非想将饮水节省下来留给百里弥音罢。 百里弥音抿抿嘴,不戳穿她,只想尽快出去,否则水尽粮绝何以果腹。漠然扫了眼数百年来守候盘龙石柱的石人像,料想百里南定是无法完全取信李堂道长,方会持久无动静。百里弥音撑着墙起身,顺势牵住户绾伸将过来本欲搀扶的手,不得不亲自出马与百里南交涉。 “我怎知这不是一个圈套,内侄女幼时学来的童谣,我可从未听闻,莫不是临时编的罢。” “你真是......冥顽不灵!小百里要阻止你还犯得着为你吟诗作对?” “百里......宗主,你就相信李堂道长吧,你可手握着我的生杀大权,他哪敢诓骗你。” “真可笑!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自个什么份量怎还没拿捏清楚呐。” “你这话说得......我......我若没点份量你还挟持我做甚,倒是放了我啊。” 仨个男人聒噪起来让人犹如置身闹市,尤以卫封的声音最为扰耳。被百里南轻视后,他的争论便已偏离宗旨,一味强调自己的重要性,生怕百里南弃他如敝屣。有这么个草包师兄,户绾哭笑不得,但听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料想肩窝的伤口大抵不痛了,一时忘了谁戳了他一刀,否则怎敢叫嚣。 百里弥音径自走近五行石钮,冷冷看着堵在身前的百里南,从容道:“小叔要去送死,我求之不得,又岂会阻挠。解开机括阵乃为你......打开地狱之门,权当......报你多年养育之恩,毋需质疑。” “哈哈哈......既然你一片孝心,我不领情也说不过去。管它是不是阴曹地府,一路还有卫兄作陪,便劳烦你闭合机括。”百里南提着卫封的领口退至一边,不着痕迹打量百里弥音。她苍白的脸色,虚浮的脚步以及被绑在腰侧加以固定的断臂,这般萧瑟的模样落进百里南眼里,喜忧参半。病骨支离的百里弥音不再具有威胁,任谁都可以将她撂倒,亦不再有利用价值。眼下卫封尚在百里南手上,又见百里弥音弱不胜衣,他姑且相信她不会耍花招。 眼前是一面凿刻着五行八卦图的大理石壁,石钮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外围依次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盘五行,五行绕太极。石钮为玉石所制,目及光泽柔润,触手光滑微凉,呈半圆状,掌可覆。其上狻猊兽首浮雕纹路细腻,神勇形威惟妙惟肖,兽嘴或张或合,颇有吐纳之意,令百里弥音不自觉屏住呼吸,手掌覆在金向石钮上,缓缓将其摁入石壁。紧接着水、木、土、火四向石钮依序嵌入其中,石壁上的五行八卦图立马变得平整妥帖起来。一干人神色紧绷静静看着石刻图,除了百里弥音触动石钮的轱辘声,不见别的动静,眼底均酝酿着期待与担忧。 “小百里,看来答案并非藏在童谣中啊,你看这都没......”李堂道长话还没说完,忽闻沉重浑厚的石料摩擦声此起彼伏灌入耳内,眼光搜寻去,只见围绕在盘龙石柱周遭的石人像一点一点扭转方向,滞涩的动作显得愚钝又诡异。 不多时,声音消寂,原本面向盘龙石柱的石人像亦安分下来。细端详才发现,它们全都调转了方向,无一例外变成背对盘龙石柱或立或蹲或跪伏。 “道长,你先上。”百里南拎着卫封,朝李堂道长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命令道。 “百里南,你这就不厚道了,手里拎着个肉盾还要拿我投石问路呐?”李堂道长郁结道:“我不上!” “呵呵......忤逆我的人还真不少,但下场通常都不怎么好。”百里南愈是端着一副温良和善的面孔,愈能给人带来压迫感。“卫兄,那便多有得罪了。” “别别别,有话好说,探路又不是非得那臭老道不可,你让我师妹去,她绝无二话。”卫封低眉颔首紧紧盯着肩头锋冷的匕首,吓得肩窝处的伤口隐隐作痛。百里南心狠手辣,惹了他绝非口头吓唬那么简单,卫封索性将苦差事推给户绾,毕竟只能笃信她不会袖手旁观。亦无需担心她的安危,纵使机关暗括并未闭合,但有百里弥音在,即便遇到危险必然拼死也会保全她。 李堂道长轻蔑地哼了声,向龙阶努努眼,鄙夷道:“瞧瞧,她们已然登上龙阶了,你们还是个男人吗,如此贪生怕死,不觉害臊?” 血染罗裳胜绣锦,她们的身影缓行于龙阶之上,宛如两朵悄悄盛放的繁花,带着不甘委地的幽雅与倔强,绕着石柱迤逦而远。脚步声的余韵被黑暗与寂静拉长,如绕梁的千古绝唱,唱得时光亘古泛黄,唱得岁月烟波茫茫。 眼见她们的身影脱离视线,李堂道长方才跟了上去,即便是不疾不徐的速度,不消一会亦能赶上她们。漫漫龙阶如登天栈道遥不可及,一行人半途歇了两次仍望不到越难听,撸起袖子作势要修理他。 户绾忙拉住李堂道长,扫了眼似笑非笑的百里南,轻声道:“算了,我们甭搭理他,莫让百里南看了笑话。师兄此时正在气头上,说话不经大脑,冒犯之处还望多多包涵,待他冷静下来便知道错了。我们抓紧时间入墓才是当务之急,龙阶高万丈,阿音撑不了太久。” 李堂道长点点头,狠狠瞪了眼卫封才作罢。 龙阶盘绕逼仄,看似登了许多阶梯,高度却无甚攀升,令人错觉龙阶是个走不到头的迢迢漫途,直耸云端。因着百里弥音步履蹒跚,身后的人便也缓步上行,一路沉默无言,气氛僵硬。 户绾越往上走越觉龙阶栈道光线明亮许多,毋需火把亦可视物,不经意抬头,蓦地发现龙阶消失尽处显露出一个方正的小豁口,大喜过望。“快看,入口,我们要到了。” 一行人纷纷仰头望去,入目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仨个男人不禁面面相觑嘀咕起来,均以为户绾许是过于疲累而出现了幻觉。 “户丫头,上头空无一物,哪有入口啊,你别是看花了眼。”李堂道长担忧道。 户绾见身后仨人一脸莫名状,不禁质疑起自己所见,眨眨眼抬头仔细确认一番。但瞧豁口并不隐蔽,一目了然,他人却看不到,户绾心里难免也犯了迷糊,生怕自己过于心急入墓才起了幻觉。 “绾儿没看错,我亦......可见入口。”百里弥音脚不停步,微不可闻深吸一口气,未敢转身说话,怕户绾察觉她有呕血的情况。“大抵饮了我的血,同我一般......有夜视眼,能在黑暗中瞧见......你们所不能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三章 肉芝蟾蜍 百里弥音所言令户绾笃信自己所见的入口并非幻象,倍觉踏实。一想到往后与百里弥音有着相同的视野,她便暗自窃喜。 “你的血还有此等奇效,怪哉!”李堂道长疑惑道:“你体内怎会流淌着凤凰血,莫非你亦曾饮过?” “记忆久远,许是......年幼时于机缘巧合下饮过罢。”百里弥音一语带过,着实对自身诸多异端迷茫混沌,说不出所以然。 “兄嫂死得早,是我一手将你拉扯大,我甚好奇你哪儿来的机缘巧合。” “说起来还仰仗小叔......用寒荼草喂养我,不然当年......在苍塞冰巅上,云游道士未必......对我诸多帮衬。”百里弥音声音沙哑道。 “云游道士?”百里南和李堂道长异口同声。 户绾但听百里弥音嘶哑的嗓音便焦虑不安,不想她再说话,遂截住话头。“道长,阿音当年尚且年幼懵懂,对云游道士亦一无所知,此事押后再聊,眼下还是打起精神入墓罢。” “户丫头说得对,正事要紧。” “此前尔等万般不情愿入墓,我怎觉得你们不似受我逼迫,反而比我更心急呐,必是另有所图。”百里南拢起眉眯着眼来回打量着户绾与李堂道长,警觉道:“有何正事不妨说来听听。” 李堂道长暗责自己失言,搪塞道:“也不怕你笑话,古墓里面的宝藏不计其数,如你所言,来都来了,岂可空手而回,不如进去搜刮一些,免得都便宜了你。” “哼!莫糊弄我,谁人不知内侄女浮云富贵,你便是将金银财宝双手奉上,她亦懒得多看一眼,岂会由着你们打这主意。” “李堂道长,百里宗主岂是泛泛之辈,你这借口甚拙劣。事到如今亦无需对他隐瞒,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趁此讲清楚也好,大家互不干涉各取所需。”户绾佯作奉劝李堂道长坦诚布公,却并未给他说话的空隙,转而向百里南一脸真诚道:“实不相瞒,我们一开始确实不想入墓,直到阿音伤重,生命垂危,我们才迫不得已要入墓,只为盗取灵药为她疗伤。” “是何灵药?” “不知百里宗主对蟾酥可有所了解,医经有载,蟾酥乃蟾蜍分泌的有毒浆液,其味甘辛烈,性温热,虽有毒,却可入药。此味药善开体窍适诸闭症,通十二经络、脏腑、膜原、溪谷、关节等处,清积毒消血瘀化浊气效用高且极快,乃救急之灵效药也。食之强息健体,保经脉畅通,护脏器血行乃至百毒不侵。我无意听李堂道长提起古墓里面适巧有一只千年蟾蜍,料想其蟾酥药效必定极好,外头纵是尚品亦远远不及,正是为此物才决意入墓。”户绾诚恳的神色与得体的言谈,每每诓起人来很难不使人信服,即便精明如百里南此时听户绾煞有介事说起蟾酥,不容有疑,更别说愚钝的卫封了,他倘精于术业便能识破户绾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户姑娘乃乌里族药司后人,我信你所言,只是这千年蟾酥一时半会能否起到效用?”百里南不禁在心里盘算百里弥音尚余多少利用价值。 百里弥音强则惹他忌备,弱则被他弃用,无论如何他最后都会想尽办法将大家置于死地,以绝后患。户绾明白他的算计,不得不让他以为百里弥音尚有用处,以期拖延他下手的时机,事情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遂答道:“自然,否则又怎能称之为灵药,虽不可一下痊愈,却有望半柱香内恢复半成功力。古墓险不可测,百里宗主亦有伤在身,服食少许蟾酥对你大有助益,不妨暂且搁下恩怨,先合力找到千年蟾蜍。” “好,我倒要开开眼界见识见识灵药的妙用了。”百里南见事态发展均如他所愿,不无得意。 李堂道长与百里弥音对户绾的做法多有不解,按说避开百里南才是,却偏生邀他同往。但知她聪明绝王侯将相的殉葬人俑哪能没个身着盔甲手持兵器的士卒,岂不怪哉。然而若非权贵,这泱泱殉葬人俑未免太空前绝后了,究竟何人之墓有此等规模?”李堂道长话音一落,忽闻卫封一声惊呼,吓得他下意识退开。 只见卫封手里捏着一块泥瓦,怔怔看着身前的人俑出神。人俑的面门被卫封掰下大半,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眼窝和半边森森白牙,竟是一个封存在人俑里面的骷髅头。户绾见状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偎进百里弥音怀里,一想到整个殉葬沟的人俑里面若都封藏着一具骷髅,顿觉遍体生寒。 “百里南,你好端端将这蠢货放了作甚,一得了自由便开始惹事生非,你还是快领回去严加看管罢。” “哈哈哈......户姑娘要我放人,道长要我绑人,可真叫我左右为难呐。” 户绾害怕之余突然感觉到百里弥音身子轻颤,抬眸望去,只见她口鼻溢血,眼睑微阖,似乎随时会晕厥过去。户绾揪心不已,连忙扶抱起即将倾倒的百里弥音,转向李堂道长急促道:“道长闲话休谈,速去找千年蟾蜍,阿音......阿音快不行了。” 李堂道长见百里弥音身若无骨瘫软在户绾身上,深知耽搁不得,当即执了大刀举着火把步入殉葬沟,顺手点亮了高墉下两个火盆架里的松明。百里南在水潭边上被百里弥音打断了肋骨,此刻亦惦记着灵药蟾酥,遂跟着李堂道长找寻千年蟾蜍去了。卫封捂着肩胛处的伤口干杵着,心知古墓凶险异常,而今他既受了伤又手无寸铁,打心里不愿跟去。 “师兄,过来搭把手,把阿音搀到那边歇着。”户绾环顾一圈,指着高墉下的空地说道。 卫封依言小心翼翼扶着百里弥音的断臂,看着素来盛气凌人如今却奄奄一息的守冥祭司,他面有愧色。若非为了救他,她怎会如此狼狈,假使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又安能面对户绾。仨人穿过泥塑人俑,将百里弥音安置妥当后,卫封无法再心安理得在此等候,沉声道:“绾儿,我看这里应当无甚危险,你们便在此等着,我这就去帮忙找千年蟾蜍。” “也好,方才心急倒忘了提醒李堂道长,蟾蜍出没处必定随处可见白色或浅黄色膏液,那便是蟾酥,顺手刮采些许回来。”户绾嘱咐道。 “嗯。”卫封满口应下,旋即又想起什么,转念问道:“既然祭司需要的是蟾酥,我们便只管找到此物,作甚找那千年蟾蜍?” “师兄糊涂,蟾酥乃毒物,将它入药亦得先经过处理,未中和药性岂可直接服用。再说,你竟不知蟾酥效用吗?阿音此伤怎会需要蟾酥,我之所以说冲着它而入墓,无非为了诓骗百里南。阿音需要的是千年蟾蜍头上的肉芝,师兄务必要找到它。” “那又要蟾酥作甚?”卫封问。 户绾轻轻吁了声,摊上这么愚钝的师兄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当百里南如你一般迷糊吗?我既然诓言蟾酥对阿音和他均有大用却不取之,他必会起疑。况且,我等一直受他摆布,我正打算用蟾酥对付他,否则很难全身而退。” “原来如此!”卫封茅塞顿开,但想到蟾酥可以让百里南中毒,他顿感身心舒畅。别无多话,踏着轻快的步伐消失在泥人俑中。 百里弥音倚着墙根紧闭双眼,若非如翼的长睫尚在抖动,户绾几乎以为她已气绝身亡。 “户大夫......长能耐了,不以救死扶伤......为天命,倒谋划起......毒害之举,真令我刮目相看。”百里弥音缓缓睁开眼,嘴角蓄起笑意,望着户绾调侃道。 “蟾酥虽有毒,却不致死,让你小叔饱受一顿腹痛胸闷、麻痹惊厥之苦,你难不成有微言?救死扶伤是善举,惩奸除恶亦是善举。”户绾蹲在百里弥音身前为她擦拭干净口鼻处的血渍,忿懑道:“你们乃血亲,他如此算计你,加害你,其恶毒居心遥胜蟾酥之毒,我正好开这一味药以毒攻毒,好生清治他黑了的良心,看他还能如何让你去冒险,去闯这龙潭虎穴。” “闯不闯,得看你......体内的针蛊是否已解,不如......让我验上一验。”百里弥音言罢,修长的手指轻轻钳住户绾的下颔,把她拉过来,不由分说将吻落在户绾略显干燥的唇上。 户绾错愕的神色渐渐消散在百里弥音突如其来覆上的唇齿间。她柔软的唇瓣上依稀糅合着腥甜的血气,夹杂在她清冷的体息中,随她缠绵的吻升温发酵,犹似能酝酿出醉人的美酒,直令户绾沉迷流连,乱了神思。户绾绵软的身子不自觉向前倾,想更贴近百里弥音,下唇却顿然吃痛,随着一声闷哼,百里弥音甫松了口。 “你......”户绾抿了抿嘴唇上正流着血的伤口,顾不上擦,不解看着使坏的百里弥音,正欲嗔怪两声,话到嘴边却觉难为情,遂别开了眼,羞红了脸。 百里弥音抬手抚上户绾唇瓣,见自己啃咬之处适巧与她此前的伤口重叠,虽流了血,然而并无大碍。食指轻轻一扫,抹开她挂在唇边的血滴,指尖便留下殷红的血渍。百里弥音见鲜血回红,知户绾身上的针蛊已得解,当即眉心舒展,扳过她的脸颊狡黠道:“方才我没有经验,弄疼了你,现在有了,要不......再来一次?” “不正经!”户绾耳根发烫,慌忙撇开百里弥音的手,低下头去。 “绾儿秀色可餐,让我忍不住......一亲芳泽,赖不得我。”百里弥音得了便宜还卖乖。 “哪是亲,你分明是......咬我。”户绾面色绯红,声若蚊蝇。 “这瓣朱唇许你咬,不许我咬,是何道理?” 户绾语噎,和她讲不得道理,干脆背过身去。百里弥音顺势靠在户绾背上,不再捉弄于她。两人不声不响坐在死气沉沉的殉葬沟里,犹如沉寂千年的泥人俑般,在流逝的时光中等待尘土裹覆。这种感觉令户绾焦虑不安,生怕等待将会漫长而无望,在不知不觉中走入时光缝隙,被陈腐的空气渡为化石。所幸,凌乱的脚步声打消了户绾的不安,目不转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里燃起希望。 “户丫头......小百里......咦,人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须臾,李堂道长的呼唤回荡在殉葬沟。 户绾忙不迭站起身,远远瞧见李堂道长举着火把穿梭的泥人俑中。但见他轻快的步伐,户绾便知百里弥音有救了,若不然,他此时当垂头丧气而返。“李堂道长,我们在这。” 一行仨人陆续来到户绾跟前,皆浑身脏兮兮黏糊糊的,腥膻难闻,像去泥潭里打了个滚。户绾并不讶异,料想蟾蜍所处的洞穴必然潮湿泥泞,这一趟倒是苦了他们。 “看,可算逮到这玩意儿了。”李堂道长扬了扬手里的大刀,刀锋自蟾蜍背脊贯穿而出,已死绝。 户绾接过大刀,自刀身取下人头一般大的蟾蜍捧在手里端详。只见蟾蜍呈青黑色,表皮遍布泡状疙瘩,丑陋至极。千年蟾蜍个头比寻常蟾蜍大许多,其头上还长着一个约脚拇趾大小的肉角,正是这肉角被抱朴子誉为不死灵药。户绾不着痕迹瞥了眼默不作声的百里南,为免他看出端倪,随手将肉芝蟾蜍放至一边,转而向卫封问道:“师兄,我要的蟾酥呢?” 卫封心神领会,自怀里掏出巾帕递给户绾,不忘故作惋惜道:“这么好的东西,若非祭司命悬一线等着急用,我真想拿个麻袋将墓里头的蟾酥刮个精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四章 断龙石匣 户绾但笑不语,接过巾帕摊开,只见巾帕中裹着一堆白色片状物,置于鼻尖轻嗅,气微腥。确信此物是蟾酥无误,户绾踱到百里南身前,取出指甲盖大小的蟾酥,温言道:“宗主,依你的伤势,服食这片剂量便可。” “内侄女伤势严重,先给她服用罢。”百里南防备心重又多疑,为防有诈,便让百里弥音先服。 “哼!你个老奸巨猾的东西,户丫头好意为你治伤,你非但不领情,还质疑她的用意,生怕她毒死你?”李堂道长义愤填膺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吃拉倒,给你这种人吃简直暴敛天物。” “道长,防人之心不可无,宗主有此顾虑也是情理之中。”百里南此言在户绾意料之中,她笃定百里南必不会轻信于人,百里弥音若不服下蟾酥,他不仅会起疑,甚至将识破肉芝蟾蜍的奥秘。她不动声色蹲下身,将蟾酥送到百里弥音唇边,柔声道:“蟾酥腥苦辛涩,有些难咽,你忍着点,要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百里弥音明知蟾酥对自己的伤势百害而无一利,却毫不犹豫张口吞下户绾手中的毒物。莫说她明白户绾此刻骑虎难下的局面,让她服食蟾酥乃不得已而为之,纵使户绾真要她死,她亦毫无怨言。 卫封知道百里弥音需要的是千年蟾蜍头到这,我突然好奇道长从何得知它藏身于此,依我看,你对古墓了解颇多。”户绾话锋一转,眼神忽然精明起来,紧盯着李堂道长,像是提醒他莫要撒谎。“此外,你未经查看便知那扇石门是翻转门,进入殉葬沟后亦随意穿梭,似乎并不担心箭弩暗器机括陷阱。这要是我那行事鲁莽的师兄便罢了,然而道长处事沉稳,若非对古墓了如指掌,自应倍加当心才是。” 其他人未曾留意这些细节,经户绾一分析才觉察迥异,纷纷将目光投向李堂道长。 李堂道长神色窘迫,在心明眼亮观察入微的户绾面前无处遁形,不禁哑然失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户丫头啊!没错,我确实对古墓了解颇多。先师仙逝前给了我一方蟠螭琉纹印,说是从祖师爷手上历代流传下来的,要我好生保管。二十几年前的苍塞之行,我无意见到小百里襁褓里的蟠螭琉纹印,与我手里的别无二致,便鬼使神差取走了。” “蟠螭琉纹印有何奥妙不成?”百里南听到李堂道长提及此物,急切问道。当年他只当蟠螭琉纹印乃百里氏族历代祭司的信物,本不满百里弥音阴命降世取代他的祭司之位,纵然知道李堂道长取走了她的蟠螭琉纹印亦不以为意,未曾向掌祭提及。 李堂道长点点头,自怀里掏出两枚玉石,将其中一枚递给百里弥音,腼腆道:“这方原本是属于你的,该物归原主了。” 蟠螭琉纹印为两条太极阴阳鱼形状,呈黑褐色,剔透无瑕。其上分别雕琢着两条头尾相顾的蟠螭,纹路清晰细腻,拼起来若掌心大小。百里弥音翻来覆去把玩着,像孩童得了心爱的玩具,眉梢的欢喜之色尽落户绾眼底。 “究竟有何奥秘?”百里南追问道。 “当年我也是琢磨了很久,说来甚奇妙,将两方蟠螭琉纹印合并,透过月光投射便会在地上显现出一张地形图。” “古墓的地图?”卫封问。 “正是。” “甚好!”百里南出其不意扑到李堂道长身后,将匕首架到他颈项,冷笑道:“那便劳驾道长陪我走一趟吧。” “你可真不客气,我老胳膊老腿的,体力跟不上啊,再让我歇会罢,不急一时。”李堂道长丝毫不慌,静待百里南毒发便轻而易举能摆脱牵制。 “少废话,莫不是要我先捅你一刀才有力气?” 闻言,李堂道长没了主意,知道百里南说得出做得到,卫封就是个先例。他意味深长看了眼户绾,踟蹰不前,寄希望于户绾想办法化解百里南的威胁。 “道长既然熟知古墓路线,便辛苦一趟吧,我们在此等你一同出去。”户绾淡定道。 “一起走,你们都要在我眼皮子底下。”百里南阴沉道:“你们走前面,快点!” 一行人见百里南语气强硬不容抗拒,只得顺从起身。卫封捡起大刀不情不愿迈开脚,户绾一手抱着肉芝蟾蜍一手搀扶起百里弥音往墓道走去,李堂道长和百里南紧随其后。 穿过密密麻麻的泥人俑,墓道入口出现在两个燃烧的火盆当中。卫封忽然顿住脚步,左右张望起来,嘀咕道:“火把都烧高了,墓道这么黑,路都看不见。” “刚才进去找蟾蜍时我见墓道尽头有鱼尸油烛台,这是条笔直往前的墓道,摸黑进去。”百里南命令道。 “什么是鱼尸油?”卫封问。 “鲵与人尸熬制而成的燃油,专用于地宫照明。”李堂道长解释道。 卫封甫踏进墓道,一听李堂道长的话,不禁脊背发凉,脚步跟着滞涩起来。百里弥音看穿他胆颤,径直越过他,和户绾仗着一双夜视眼坦然向前。百里弥音伤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得缓慢,卫封摸着墓壁亦步亦趋紧紧跟着,恨不得抓着她的手臂才觉踏实。 墓道不长,只十几步路,户绾看到前方豁然开朗,尽处赫然出现一间墓室,石壁上的烛台依稀可见。 “师兄,火折子给......”户绾话音未落,忽闻一阵沉闷的响动,颇像机括运作的动静。须臾,后方传来轰隆巨响,霎时地动山摇,尘埃飞扬直灌口鼻,呛得一行人不住咳喘。 百里弥音回头,只见来路上突然多出一面石壁,把墓道堵得严严实实,而卫封身旁的墓壁上有一块凹陷的石砖。无疑,必是卫封一路摸着墓壁进来,凑巧触发了机关。 “什么声音?”李堂道长趁机挣脱百里南,捂着口鼻问道。 “不祥之兆。”百里弥音轻哼一声,腹部冷冷道:“怕是下了断龙石。” 大家闻言俱是一惊。李堂道长匆忙转身,如盲人般向来时的方向摸过去,抬手便触到了断龙石,当即面如土色不住呢喃道:“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断龙石一下,谁也别想出去,我们都得死在这,全完了!” 户绾当下也看明白是卫封闯的祸,板着脸走到他身旁没好气道:“火折子给我。” 卫封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落下的断龙石是自己所为,李堂道长那番话让他意识到事态极其严重,心情如坠冰窟,面色铁青掏出火折子,不敢吱声。若无意的过失导致大家命丧于此,只怕他将成为众矢之的,当如何面对,又当如何自处。户绾拿了火折子离开,卫封一屁股跌坐下来,红了眼眶。 “断龙石怎会无端端落下来,是谁干的?”百里南厉声喝道。 “事已至此,追究何用。”百里弥音说罢,顿觉胸闷气短腹部绞痛,疼得站立不稳,靠着墓壁滑落而下,额上已冷汗涔涔。不想蟾酥毒性说来就来,没个缓冲期。 待户绾点亮烛台,百里南借着微弱的烛光瞧见瘫坐在地上的百里弥音和卫封,一时弄不明情况,一肚子火气要宣泄,也不管究竟是谁放下了断龙石,直接拎起卫封照着面门狠厉给了几拳。卫封被打得眼冒金星,出于愧疚不闪不躲不还手,若非李堂道长极力拉着百里南,他怕已鼻青脸肿。 “够了!”百里弥音看到仨个男人扭成一团,场面混乱不堪,不禁心烦意乱,忍着剧痛低吼了声。 听到百里弥音的怒吼,百里南下意识停住手,气冲冲甩开李堂道长。正欲往墓室去时,只见他紧捂腹部倒地闷哼起来。 “阿音......”户绾回来见此情景,连忙捡起百里南手里脱落的匕首,一刀切下千年蟾蜍头顶上的肉芝喂到她嘴里,关切道:“细细咀嚼再下咽,没有水了,你忍着点。” “呃......你......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百里南蜷缩起身子,至此方如梦初醒。他一向谨慎为谋,不料却栽在一个赢弱为善的女子手上,大势已去,他懊悔,他不甘。 “你服用的确实是蟾酥,是我医术不济,使药不和,让宗主遭受这番病痛折磨,对不住了。此毒暂时不致命,多喝清水可以适当缓解毒性,原本你可以退回合窳水潭边自救,怪就怪你执意要进来自寻死路。话说回来,我并没逼迫你服用,不是吗?” “你......好手段!”一席话听下来,尽是他咎由自取,百里南气结,咬牙切齿道:“你们也别得意,断龙石一下,你们......都得给我......陪葬。” 户绾瞥了卫封一眼,抬手擦拭百里弥音前额细密的汗珠,不再作声。 “李堂道长......何为断龙石?”卫封抱膝而坐,支着头木然看着地面。 “断龙石又称断龙闸,重达千斤,装置于墓葬陵寝防盗墓贼用。这种大型机括都是单次运作,落下来便上不去了。”李堂道长见卫封已然自责万分,不忍多加责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五章 浴火凤凰 “可有......别的......出路?”百里南问。 “哼!你当墓主热情好客大开家门让造访者自如来去,尸骨呆在棺材里迎来送往,顺便给来人随点礼?”李堂道长抱手俯视百里南,脸上堆着苦笑。 此际,百里弥音直起身量,收起双腿盘坐而起。方才还病入膏肓的模样,转眼变得神清气爽眉目明快,她明显感觉自己体内盈涨着一股灼息,气势汹汹自心脉分流到四肢百骸,行至伤处暖意氤氲,弥久不散,似在进行修复。 “灵药肉芝果然有奇效。”户绾浅笑嫣然。心上人笔挺不屈的身姿、桀骜不驯的眼眉、生人勿近的气势,无一不在向她昭示肉芝的功劳。 置身于等死的境地,纵闻此好事,李堂道长和卫封亦高兴不起来。倒让百里南仰头长笑不止,带着濒临绝境的悲怆,亦带着同归于尽的欣喜。灵药再神奇又如何,被断龙石困在古墓里,就算百里弥音长出三头六臂,不过也是个陪葬品。珠沉玉碎,长眠于此,归于尘土。 “唉......横竖都得死在这里,我倒要逛逛这个所谓的凶墓,也算不枉此行了,死也死得明白些。”李堂道长背起手,端的是视死如归的决绝。 “要去便一起去吧,好过在这里给百里宗主送终。”户绾说罢,转向百里弥音征询道:“阿音,你意下如何?” 百里弥音点头表示同意,拾起一旁的匕首,旋即起身睥睨百里南道:“小叔,十几年来,你苦心谋划入墓,如今心愿已了,也算死得其所。就此别过!” 目送四人远去的背影,在痛苦中挣扎的百里南愤恨难平。百里弥音拿走他的匕首,便是要他受蟾酥之毒折磨而死,连个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给。 自耳室穿过,户绾拿出火折子沿着墓道将石壁上的烛台燃上,为李堂道长和卫封照明。不多时,肉芝蟾蜍安身的枯井跃入眼帘,随之飘来一股腥膻的气味若有似无萦绕鼻尖。户绾屏住呼吸,直想绕开这股难闻的味道,却发现前方已然不见烛台。正为难之际蓦地发现石壁上有一条浅浅的沟槽顺着墙侧弯曲延伸而去,沟槽内装着凝固的黄色油脂,与烛台内容物别无二致。户绾心想,此油脂莫不也是鱼尸油,遂试着用火折子去点。不出所料,黄色油脂遇火则燃,霎那间,火苗打沟槽撺掇而去,在眼前蔓延开来,照得前路幽明,恍如皎月清辉。 “哇......壮观!”李堂道长叹为观止,快步向前扫视一番,感慨道:“这火槽不知有多长,得拿多少尸体方能熬出这么多油脂。” “火槽倘若笔直延伸既可省去许多燃油,何以凿得蜿蜒曲折,怕是别有用意。”户绾收起火折子驻足观看。 不知为何,卫封乍一看墓壁上摇曳的火龙,竟觉眼熟,朦胧想起前不久看到过,当即不禁苦思冥想搜罗记忆。 百里弥音和李堂道长听户绾如是说,不由仔细端详起来。 “是殓文。”百里弥音淡淡道。 “没错,就是殓文,我就说怎会这般眼熟,前些日子在盘草堂还见过......”卫封恍然大悟,正欣然说着,突然又闭口吞声了,毕竟偷看百里弥音写给苍塞掌祭的信件并不光彩。 “在盘草堂见过?”百里弥音眉一挑,满脸狐疑。 “不是......我记错了,是在布农族宗祠里。”卫封见百里弥音神色较真,灵机一动,解释道:“宗亲牌位中的石案上不是有一方通灵玉琮吗,我当时还问过你那玉琮上雕刻的纹饰可是殓文来着。” 户绾与李堂道长心知肚明,只是心思落在火槽上,懒得揭穿卫封。终归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便由着他搪塞百里弥音。 “苍璧礼天,黄琮礼地,什么通灵玉琮,不过一件祭祀礼器罢。”百里弥音牵起一旁的户绾,漠然看着石壁上的火槽径自往前走。 李堂道长对殓文远不如百里弥音熟悉,她一眼扫过去便知何意,他却得推敲琢磨。见仨人把他落在后面,李堂道长干脆不看了,与其费神解读,倒不如直接问百里弥音去,遂大步流星跟上。 延绵不绝的火龙向百里弥音讲述着一个古老冗远的故事,她边走边解译,户绾等人则凝神静听。相传古时有一个姬姓氏族部落,乃帝喾后裔,生活在不庭山荣水尽头。那里的人三身六臂,食兽,驭鸟,寿元无量。偶日,外客误入与世隔绝的不庭山,知悉三身族人有无量寿,向其求长生秘诀,未果,一怒之下举众兵攻入。两族厮杀,大战半载,三身族终不敌长期围困,惨败后余寥寥数十人携金丹卷驭鸟落荒而逃,后隐世于人迹罕至的冰封巅下,得以繁衍生息。 “《山海经》确实有关于三身国人的记载。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荣水穷焉,道是三身国人系帝喾与其妻娥皇后人不假。”卫封不时点头,对百里弥音所言深信不疑。 李堂道长瞥了眼卫封,不满他打断百里弥音,追问道:“后来呢?” “离开不庭山之后,部族长老担心万寿之身将再次招来横祸,遂将金丹卷封存,对后世缄口不提。历经数百年,三身族人逐渐退化到一身两臂,与常人无异。此后,为壮大氏族,部族长老默许族人与外族女子通婚,改姓......”百里弥音言至此,脸色突变,怔怔盯着眼前的墓壁沉默不语。 察觉到百里弥音的异样,结合前面提到三身族人隐居冰巅下,户绾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李堂道长见百里弥音突然没了下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亦大惊失色,只见火槽勾勒出来的殓文竟是“百里”二字。 原来百里一脉竟是销声匿迹的三身族后裔。 “改姓什么?”卫封好奇心正盛,失于察言观色,凑到百里弥音跟前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 百里弥音回过神,睨着一脸求知欲的卫封,幽幽道:“百里。” “啊?”卫封目瞪口呆,惊得舌头打结,喃喃道:“这......这......这么说,你......你祖上是......三身族部落?那......古墓里的金丹卷......我明白了,百里先祖与李堂道长的祖师爷布下九阶雷池阵,世代守着这个古墓,肯定是为了保护封存的金丹卷。若非如此,第八阶雷池阵中的二十八位百里先祖怎会自愿成为金蛭蛊皿,身死不入轮回。对你们只道九阶雷池阵下乃一座凶墓,无非是掩人耳目的托词,防止你们监守自盗。” 卫封所言不无道理,将九阶雷池阵载入《百里氏族通志》,又将古墓地形图分别隐藏在两方蟠螭琉纹印中,给百里后人留下线索。要不是百里一脉出了个心术不正的百里南,关于金丹卷的秘密将会永远埋藏在不见天日的古墓里,无人知晓。 长长的火龙至此收结,墓道不远处出现转角,挡住视野。户绾见转角处透着朦胧金光,不似沟槽的火光映照,回身问李堂道长前面有什么。 “转角有个墓室,正是神鸟凤凰的栖身之地。”说到凤凰,李堂道长突然想起户绾体内的针蛊,遂问:“户丫头,你的血是红是绿?” “我查验过,她的血已回红。”百里弥音回道。 “你何时验过我的血?”户绾满眼迷惑。 “不然你以为我咬你作甚?”百里弥音眉稍的狡黠之色稍纵即逝,复又一本正经反问户绾。 户绾想起百里弥音的吻,难掩羞赧,不由脸颊发烫。怕被他人看出端倪,绞着青葱玉指转身离去。 踏进墓室,大家一下被金辉乍现的神鸟凤凰吸引住目光。凤凰高八尺,头状如鸡首,嘴喙若尖勾,冠壑同祥云,身披五彩斑斓的羽毛,拖着长长的尾翎。它单脚站立睥睨来人,见四人靠近亦丝毫不为所动,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自有一股浩气在。 “它咋一动不动,别是在下蛋吧?”卫封抱手笑侃。岂料话音刚落,凤凰周身突而燃起熊熊烈焰,霎时将它淹没。百里弥音眼疾手快,拉着户绾连退到两丈开外,未被殃及。李堂道长与卫封便没这么幸运了,被猝不及防的火焰烧光了眉毛才退将出来,顿觉脸庞火辣辣生疼。 户绾见他们跟着退过来,顾不上询问他们受伤与否,巴巴望着浴火凤凰,忧心道:“阿音,它......” “莫担心,凤凰有不死鸟的称号,浴火涅磐重生,周而复始得以永生。”百里弥音与户绾柔荑交缠,柔声细语道:“绾儿不忍看,我们便离去。” “嗯,我们走。”户绾顺从道。 凤凰不声不响被火焰灼烧,羽毛的焦味夹杂着肉香四下飘散,卫封顿觉饥肠辘辘,当即喉结蠕动,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李堂道长见他一副馋相,真怕他扑过去把凤凰当野鸡吃了,忙将他拖出墓室。水尽粮绝的李堂道长怎会不垂涎凤凰肉,然将死之人,何需饱腹。出了墓室,但见两个男人的眉毛被燎得稀疏蜷缩,滑稽的模样令户绾忍俊不禁。 “没路了。”百里弥音行至一堵墙下,突然顿住脚步,回首直视李堂道长,等他指路。 “墙根往回数最底层第三块应该是空心石砖,你且将它踢进去即可开启墓门。”李堂道长顿了顿,补充道:“对了,墓门后有一条布满机关暗括的墓道,你们可别忙着进去。” 百里弥音听罢,利落抬起腿照着李堂道长的提示踢向石砖,伴随着一声脆响,墓门缓缓裂开一条缝,不疾不徐向两边张开。门内空荡的墓道一目了然,张望去,隐约得见墓道尽头是片高低错落的石林,黑压压的模糊轮廓如同身着铠甲的将士威武不屈守在城门前,令人见之生畏,犹避不及。自李堂道长手中拿过大刀,百里弥音蓄足了劲儿手腕一翻,大刀旋即自她手中飞出,铿锵有力自墓道地面向前滑行。只闻“哧”的一声,刀锋所及之处依稀闪着电光火石,一路直抵石林。单凭这一招所使内力足知百里弥音的内伤已无大碍,除了一条断臂不见起色,其余内外伤处倒恢复了七八成。 “此墓道当真有机括?”百里弥音见大刀撞上石林,静观片刻,整个墓道却悄无声息,不禁怀疑李堂道长的记性。 李堂道长拧眉抚须,笃定自己没有记错,却对此刻寂然无声的墓道百思不解。被百里弥音一问,出神看着幽暗处,心里倒没底了。 “若道长没记错,想来原因有二。”户绾抿了抿嘴唇,分析道:“其一,守冥祭司至阿音整十代,由此可推算此古墓少说也四百年上下的光景,机括会否因为年久失修而迟钝失灵?其二,阿音掷出的大刀虽然颇具力量,然而与地砖的接触面为线状,会否因为接触面过小而无法触发机括?” “户丫头,此古墓远不止四百年。百里一脉虽不再是不死身,然而阴命之人大多是百岁之寿,照历代守冥祭司的任期推算下来,这古墓足有七百年历史。”李堂道长极为认同户绾的分析,却忍不住纠正她推算古墓年份的偏差。 “道长,这不是重点,你倒是想想眼下怎么办啊。”卫封急道。他可不想在机括尚未触发的情况下贸然走入墓道,就算机括年久失修而不灵光,也难保他时运不济,机关暗括偏偏要在他踏入墓道时运作起来。 “我有办法。”百里弥音转身踱到卫封跟前命令道:“你去将我小叔拖来。” 卫封闻言先是满眼疑惑,嘴唇一张欲发问,忽而又明白百里弥音的用意,当即二话不说扭身往回走。百里南临死还要为百里弥音当靶子,血亲之间亦如此相残,卫封心想,百里一脉尽是这般冷酷无情的魔鬼,招惹不得。 “阿音,你......”户绾不否认百里弥音的做法是一条绝妙之计,然而百里南好歹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如今要她亲手了结至亲是何其残忍的事。户绾深知百里弥音虽生性冷淡,但是绝非无情无义之人,若不然自懂事起,她怎会任由百里南算计却不曾翻脸。 “我这是给小叔积阴德,他一生罪孽深重,临终前便让他行行善。”百里弥音云淡风轻道。 卫封哼哧哼哧将百里南拖了一路,不住抱怨起来。一面责备百里南死沉,一面可怜自己饥渴难耐,一面咒骂李堂道长不来搭把手。百里南四肢麻痹,胸闷气短,疼得冷汗直流,丝毫使不上力气,连说话都觉得困难,只能任由卫封摆布。 衣料窸窣声愈发清晰,三人气定神闲看着卫封的身影挪过来,无一人上前帮忙。卫封回头瞥了眼无动于衷的李堂道长,气不打一处来,当面却不敢有怨言,毕竟大家落得如此下场全拜他所赐。只好将气撒在百里南身上,粗鲁蛮横拉扯着他的臂膀,巴不得将其卸掉。 “喏,人......人带来了。”卫封一屁股跌坐下来,上气不接下气。 百里弥音俯身攥紧百里南的前襟,一手将他拎起,面无表情道:“小叔,见你如此痛苦,我于心不忍,不若让我送你上路,早死早解脱。” “你......你要做甚?”百里南佝偻着身子,惊恐万状。 百里弥音冷冷一笑,不作声,松开百里南的衣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掌将他击到两丈开外。只见他弓着身弹飞而去,双脚甫一落地,墓道顿时弩箭如雨密密集集自上方急射而出,瞬间将他扎成马蜂窝。百里南呜咽一声猝然倒地,惨死于万箭之下,死不瞑目。 一行人见状,内心颤栗不已,杵在原地呆若木鸡,怔怔望着满地狼藉的暗器哑然失声。 百里弥音率先踏入墓道,踩着弩箭走向百里南,睥睨着地上的尸体陷入沉思。许久,只见她蹲下身将插在百里南身上的弩箭一一拔去,任墨绿色的血液飞溅于身,顺手合上他圆睁的双眼。 “要不要找个地方安置他的尸身?”李堂道长上前轻声问道。 “我们不是在古墓里吗,还要如何安置。”百里弥音淡淡瞅了眼李堂道长,漫不经心道:“走罢!” “前面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别又有机括吧?不如......我们别再乱闯了。”卫封扯着李堂道长的衣袖,如惊弓之鸟般不敢妄动。他对古墓全然失了求知欲,与其继续涉险,倒不如寻一处安全的角落静静等死,好歹也能留下全尸。 李堂道长甩甩衣袖摆脱卫封的手,烦心道:“你要么一起走,要么独自留,不把这个古墓弄明白了,我也得和百里南一样死不瞑目。” “还记得我们在黑雾迷境走悬梯吗?我与阿音能夜视,你们跟紧我们便是。” “这样再稳妥不过了,一会进了前面的怪石林切记不要触碰任何一块石头。”李堂道长郑重提醒道:“这些石头全是人血沁染,又以摄魂阵法摆布,意志薄弱者触之极易被摄取心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六章 摄魂怪石 “一块石头尚如此诡异,这个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卫封战战兢兢道。 “嘁,臭小子,你清醒一点,这里可是古墓,本来就不是人呆的。”李堂道长鄙夷道:“废话连篇的,赶紧走吧。” 摄魂阵虽然怪石林立,然而石块之间的间距倒宽绰,可容身三人并行。四人一如通过悬梯那般摆出千足虫的架势,由百里弥音开道,卫封殿后。石头形状各异,颜色黢黑,颇似靶场中的黑曜原石。穿梭于石林中,李堂道长唯有依靠感觉盲目分辨方向,一路修正百里弥音的带领。走了一会,卫封见怪石林无甚危险,心情轻松不少,遂百无聊赖在黑暗中东张西望起来。此际,忽见身侧不远处有两个圆溜溜的红色宝石,在黑暗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尤其显眼。他正欲探头瞧个究竟,那对红宝石却迅速朝他飞奔过来,转眼已至他跟前。略微适应了黑暗,借着红宝石的光芒,卫封眼前浮现出一只怪兽的轮廓,而那对红宝石竟是怪兽的眼睛。毫无防备的卫封被吓得鬼哭狼嚎,双腿打斗,霎时站立不稳踉跄倒地,一头磕向沁血黑石。 三人闻声回头,百里弥音和户绾一眼看到石林中跳跃的怪兽,不及细看,怪兽又呲起獠牙向她们扑来。百里弥音连忙把户绾护到身后,自腰身抽出短鞭,直直扫向怪兽。怪兽异常敏捷,闪身躲开她凌厉的皮鞭,落在黑石上静觑百里弥音,呲牙咧嘴向她示威。 “什么情况?”李堂道长目不能视,但听见短鞭呼啸便知情况不妙。 “绾儿,你带他们先撤。”百里弥音架起皮鞭,紧盯着怪兽,一刻也不敢松懈。 户绾见怪兽暂时没有妄动,倒也不担心百里弥音应付不了,反而李堂道长和卫封在混乱中就像个盲人,呆在这里不仅让百里弥音放不开手脚,不小心碰到了石头才麻烦。户绾搀着卫封,正要将他扶起来,岂料他发疯了般大喊大叫推开她,随即手脚并用爬到石头后面。户绾经不住卫封用力推搡,重心不稳往后倒去,眼看要撞向石块,百里弥音眼疾手快将她捞回来。 “师兄,你莫乱动,我带你出去。”户绾见卫封吓得不轻,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先出声安抚他。 “户丫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李堂道长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然而此时,百里弥音和户绾都顾不上回答他。 “你师兄失心疯了,先不管他,带李堂道长出去。”百里弥音沉静道:“放心,他交给我。” 户绾听百里弥音如是说,当即带着李堂道长离开。经过这一番变故,李堂道长也分辨不清方向了,随户绾领着他往前走。身后短鞭啪啪空响不绝于耳,诸多回合竟未制服怪兽,只听得户绾惴惴不安。 “户丫头,你倒是给我说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臭小子怎么就失心疯了?”李堂道长的语气近乎央求。 “我们看到一只怪兽,尖嘴獠牙,双眼血红,样子像只猴,在怪石上跳跃,师兄怕是被它吓着了,碰了石头。” “是雍和,《山海经》所载的恐慌之神,由它守着怪石林倒名符其实。真是雍和就好办了,户丫头,你带我回去,我有法宝对付它。” “真的?” “当然,你还怕我回去给小百里添堵不成?”李堂道长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罐,胸有成竹道:“这玩意儿怕朱砂,你瞧,我可备着呢,不想竟能派上用场。” 户绾不容置疑,又带着李堂道长匆匆往回走。 百里弥音一收鞭,未留意身后来人,鞭梢一扫狠狠打在李堂道长身上,疼得他摩挲着胸口不住哀嚎。 “怎又回来了?”百里弥音一扭头,眼里的狠戾之色尚未褪去,余光瞥见作势扑来的雍和,反手又扬鞭扫去。她的短鞭每每落空,惹得她心烦气躁,一鞭比一鞭凌厉,可想而知李堂道长受那鞭梢的余力有多重了。 “这东西怕朱砂,我这里有,过来拿。”李堂道长能看到雍和血红的眼睛,却看不到百里弥音身在何处,将小竹罐托于掌中,只待百里弥音来取。 百里弥音连挥两鞭,趁雍和无法近身时接过朱砂,甫一拔开塞,缠人的雍和立马又伸出爪子朝百里弥音挠来。百里弥音瞅准时机,一把将小竹罐里的朱砂向雍和面门撒去。弥漫的朱砂粉让雍和无处可躲,只见它吱吱怪叫上蹿下跳,须臾便隐没在怪石林里,不见踪影。 “雍和果然怕朱砂。”户绾见雍和逃之夭夭,不禁松了口气。 “多亏我随身带着,这下它可不敢再作怪了,方才问你们时,你们愣是不告诉我,让小百里白折腾半天,早点说不就......” “别说话。”百里弥音打断李堂道长,环顾着怪石林凝神静听起来。 李堂道长和户绾亦听到怪石林中有人说话,不由仔细聆听。 “嗯......好吃......好吃......”卫封的声音如梦呓般传来,听得三人脊背生寒。 “是师兄。”户绾一下听出卫封的声音,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呼唤道:“师兄,你在哪?” “户丫头,他都神智不清了,你叫破喉咙也没用,听声音就在附近,我们找找。” 仨人循声而去,在一块黑石背后找到了卫封。他背对着仨人,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专心啃食,不住说好吃。户绾见状心一凉,不敢再往前一探究竟,竭泪唤了声师兄,声音掩不住颤抖。 卫封听到声音木然回头,嘴边沾满墨绿色的液体,口中仍津津有味咀嚼着,目光呆滞望着身后。他怀里抱着百里南的尸体,半边肩膀已被他啃得肉烂骨现,绿血模糊。只一会功夫没顾上他,他竟将百里南的尸体从墓道里拖进怪石林。 户绾当即泪如雨下,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一头栽进百里弥音怀里,恸哭失声。此刻,她的内心无比混乱,眼睁睁看着卫封茹毛饮血,她却什么都做不了,一想到他方才可怜又满足的模样,她便痛心疾首。 此情此景无不令人毛骨悚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又何止户绾,连百里弥音都没了主意,亦不知如何安慰,只静静抱着她,任她泪湿衣襟。李堂道长虽然瞧不见,然而听到户绾哭得声嘶力竭,百里弥音又沉默不语,便知事态严重,当下未敢过问,以免户绾无法平复心情。 卫封旁若无人埋头进食,犹如细品美味珍馐,咀嚼声尤为可怖,闻者头皮发麻。百里弥音想带户绾离开怪石林,眼珠流转左右顾看,正愁迷失了方向,却蓦地发现此处已处怪石林边缘。 “先离开怪石林可好?”百里弥音柔声问户绾。 “好,摄魂阵不大,你找找怎么出去。”李堂道长以为百里弥音在征询他的意见。他目不能视,又不知发生何事,杵在这里胡乱猜测,心里瘆得慌,碍于户绾的哭声未敢催促,听百里弥音这般提议,当即如释重负。 户绾抬起头,泪眼婆娑望着百里弥音,抽泣道:“师兄怎么办?” “我们都将死在古墓里,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罢。”百里弥音神色黯然。她知道这个决定对户绾而言很艰难,然而带上入疯成魔的卫封确非明智之举,不如眼不见为净。 户绾鼓起勇气回头看着卫封,鼻翼与湿润的长睫轻轻翕动着,无声诉说着诀别的哀伤。 出了怪石林,在李堂道长的示意下,百里弥音开启了最后一道墓门,仨人顺利进入陵寝。宽敞的寝殿气势恢宏,四根粗壮的龙雕石柱足有五丈高,直耸而上,支撑着拱形火石流沙也百岁之龄。她已然从老翁话里知晓百里弥音所说的云游道士正是此人,但闻他怒其不争的语气,看来还与百里氏族渊源颇深。 “嗬,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李堂道长欺身上前,讥诮道:“我们尚未怀疑你图谋不轨,你倒先教训起人来了,忒有意思。”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尔等既然已经来了,我便容不得你们活着。”老翁言罢,作势欲交手。 百里弥音一言不发,听之任之,对于家贼的罪名,她无甚可辩解的,却对老翁的底细越发迷茫。 “前辈且慢。”家贼二字尤为刺耳,令户绾大为不悦,她岂可忍受老翁如此辱骂百里弥音,当即愤然上前一步义正言辞道:“百里氏族是出了家贼,却绝非祭司。我等本无意入墓,全因缉拿叛徒才会一路追踪至此,眼下被困在地宫里,实属无奈。你不分青红皂白便一通责骂与糟践,让尽责尽职誓死守护九阶雷池阵的祭司情何以堪。贼人心狠手辣城府极深,为此,祭司身负重伤,不仅废了一条手臂,还差点断送性命。这一路何其凶险,若非使命加身,祭司大可视而不见安然守在九阶外对贼人置若罔闻,何苦进来遭罪。倒是应该她来质问你怎会在这地宫之中,她殚精竭虑把守九阶入口,你是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潜进来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七章 守墓先祖 户绾口若悬河,将百里弥音的私心洗得干干净净,尽让百里南背了黑锅,还顺便问责老翁,好一张利嘴。看她振振有词为百里弥音开脱监守自盗的罪名,连李堂道长都差点信了,何况是老翁。户绾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但凭她真挚笃定的语气,哪怕她说天上有十个太阳也有人信。 “诚不欺我?”老翁狐疑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古墓断龙石已下,我欺骗你又有何用。”户绾郑重道:“只是贼人已毙死无对证,前辈若不信,我便无话可说了。” 老翁脸色和缓下来,只当自己错怪了后生,径直走向百里弥音。“看你不似伤重的样子,吃了灵蜍肉芝?” 百里弥音不置可否。 “前辈莫怪,当时恶贼步步紧逼,祭司又命悬一线,适巧得见墓里的千年蟾蜍,生死存亡之际也是死马权当活马医,这才让她服用肉芝,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户绾颔首温恭,生怕老翁谴责百里弥音,连忙向他解释,端得像他是肉芝蟾蜍的主人般。 老翁饶有兴致睨着户绾,又转向百里弥音,戏谑道:“当年我给你喝了凤凰血,别说皮肉伤,纵是断骨亦可再生长。如今又吃了肉芝,可谓锦上添花,这条断臂不出十天半月自当恢复如初,你还真是福泽深厚。” 想到百里弥音又可以再盘马弯弓射箭,户绾由衷高兴。本就坚信百里弥音的手臂能恢复,只是需要更多时日,如今听老翁这般说,户绾不禁喜出望外。她不嫌弃缺条胳膊的百里弥音,但她知道骄傲的百里弥音很介意残缺的自己。偷偷睨着听到这个好消息仍一脸漠然无动于衷的百里弥音,户绾喜不自胜,一时忘了当下的处境。若走不出去,喜自何来。 “前辈说笑了,我命运多舛,何时被眷顾。”百里弥音言罢,望向眉眼带笑的户绾,怅然若失。“自古红颜多薄命,如今困顿于此,纵是四体康健亦护不了绾儿周全,哪来的福泽。” 若生不能同游海角天涯,死得以共赴黄泉碧落,对户绾而言已是最大的福报,最好的恩泽。敛住笑,户绾眼底渐渐漫上的温柔,是捋不开的千思万绪,是诉不尽的千言万语。无声对望,没有朝朝暮暮又何妨,腐骨化泥亦是地老天荒。 老翁冁然一笑,悠悠在棺椁前踱起步来,缓缓道:“数百年来,偌大的寝殿头一遭这般热闹,若非我习惯清静,不胜烦扰,怕是不舍放尔等出去了。”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此话音一落,仨人齐刷刷对老翁注目而视。他是那一线生机! “你究竟是何来路?听你这话的意思,古墓另有出口?”李堂道长半信半疑,心里燃起希冀的同时亦疑惑老翁的身份。 “你师门是否有一方蟠螭琉纹印?”老翁盘腿坐上棺椁,眼底神色精明了然,不答反问。“想必传至你手中了吧?” “你怎知晓蟠螭琉纹印?”李堂道长诧异道。此印乃祖师爷托付的重担,虽他早已仙逝,数百年来师门历代道长却仍不遗余力恪守他老人家的遗训,莫敢有违。它是一个信物,亦是职责所在,唯有蟠螭琉纹印的持有者方能知道九阶雷池阵与古墓的存在。守护九阶古墓亦是祖师爷之令,李堂道长之责。 “我对你的祖师爷亦了如指掌。”老翁抚须悠悠道。 提及祖师爷,李堂道长的腰杆子不自觉挺得笔直,敬重之情由心而发,兴味盎然对老翁说:“我虽师承茅山,祖师爷却是一介不慕英名的闲散游方,自通术法,无师无门,并非茅山道士,亦无甚名号,鲜少有人听闻。因其道术类门茅山,代代传承下来便逐渐归于茅山一支。但瞧古墓下的九阶雷池阵与正统茅山术虽如出一辙,相较下却邪戾非凡,正是出自我那神秘的祖师爷之手。你不仅知道蟠螭琉纹印,还说了解祖师爷,我不禁又要问了,老头,你谁啊?” 户绾静静打量着老翁,他超脱不凡的神韵越发令户绾觉得眼熟。她微微蹙着眉,仔细回想着似曾相识之感的由来,像一个打不出的喷嚏,有时觉得答案呼之欲出了,转瞬又踪迹全无。 老翁的朗朗笑声回荡在萧索的寝殿里,显得格格不入。他随手将拂尘搁置于棺椁上,自袖口掏出三粒黑色丹药递给百里弥音,和颜悦色道:“尔等先将此丹服下。” 仨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老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想置人于死地,老翁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任由仨人饥渴交迫困在地宫里自生自灭便是。他非但与仨人谈笑风生,还透露出放仨人出墓的想法,不似怀揣着不良意图。户绾思及此,率先取了一粒丹药,置于鼻尖顿了顿,不着痕迹轻嗅一番才张口吞下,随即眼神示意百里弥音和李堂道长。 户绾素来聪慧,又通识药材精擅药理,见她不假思索吃下丹药,李堂道长遂安心跟着服用。而百里弥音倒没李堂道长想得多,只要户绾让她吃,她便吃,不犹疑,哪怕是毒药。 “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会在古墓里,一五一十招了罢。”李堂道长一屁股坐上棺椁,盘起双腿傍在老翁身侧,紧盯着他嘀咕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和百里南一样觊觎金丹卷呐。” 老翁也不恼失礼的李堂道长,正了正神色,徐徐向仨人道出他的身份。 同为三身族后裔,老翁与百里棺阵中的族人均是无量寿之身。七百多年前,三身族长老为保护为数无多的族人免遭长生引起的厄运,毅然决定易姓百里,封存金丹卷,不惜自戕用其陪葬,让后世回归凡体寿元。苍塞冰天雪地不宜凿墓安葬,氏族长老一心荫泽后世,遂遗命老翁寻一处藏风聚气的宝地,才千里迢迢自苍塞一路寻至地势得天独厚的歃月凼开山为墓。为向后世隐藏无元量寿的秘密,族内二十八位龟鹤遐寿之人纷纷跟随长老谢世,甘愿以身养蛊,抵守古墓。唯独留下精通堪舆专擅茅山法道术的老翁亲手布下九阶雷池阵法,自此便成了守墓人。 至于收徒,那是后话。原禀着消磨时光的初衷,偶尔离开古墓四处游历,竟阴差阳错收了徒。老翁心想,若能培养出另一股力量协同百里氏族共同守护古墓岂不是如虎添翼,如此一来,他亦可高枕无忧,不问世事。数百年来,百里氏族与门下徒孙尽忠职守,歃月凼相安无事。他虽心系苍塞,却鲜少回去,与百里弥音冰巅之上的一面之缘,说起来确实是她福泽深厚了。 仨人闻言惊愕不已,难以相信眼前的老翁竟是活了几百年的三身族人,是百里弥音的先祖,是李堂道长的祖师爷。户绾猝然惊醒,忽然想起血蜘蛛巢穴上的墓道壁画,画中手持凿锤气宇不凡的长者神似老翁,怪不得此前觉得他甚为眼熟。 “此棺椁的尺寸不同寻常,里头躺着的可是自戕的长老?”百里弥音自震惊中回过神,木然望着眼前的棺椁陷入沉思。面对如此身份的老翁,心里竟也不起波澜。 反观一边的李堂道长却面色窘然,为方才的冒犯感到难堪,讪讪从棺椁上滑下来,毕恭毕敬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户绾见状忍俊不禁,忍不住揶揄道:“道长方才与你的祖师爷平起平坐,可觉幸甚至哉?” 李堂道长狠狠剜了眼户绾,心虚道:“正所谓不知者不怪也,祖师爷恢宏大度,旷达不羁,又岂会拘泥于小节。” “不错,正是长老。”老翁未理会李堂道长的恭维,微不可闻叹了声,接着道:“他躺太久了,也该让他出来舒活舒活筋骨了。” “祖师爷,你这话是何意啊,听着怪瘆人的。” “前辈有意让我们出墓,可古墓断龙石已下,想必另外的出口便在棺椁内。此前道长和阿音均听到棺椁内有流水声,故而前辈才让我们服食闭气效用的丹药,也就是俗称的假死药,可令气血短滞,心跳舒缓,呼吸延弱。”户绾眼里溢满感激,她服药之际便知老翁的用意,他是担心仨人在湍急的地下河中溺水身亡。既然出口在棺椁内,惊扰长老的遗骸便在所难免。 老翁扬起嘴角端详着户绾,赞许道:“姑娘敏慧聪颖,一尝便知是何丹药,必然精通医经药理,年纪轻轻有如此造诣,着实令老夫刮目相看。” “前辈抬看了。”户绾谦逊道:“晚辈不过略知一二,论医药造诣还得是百里氏族的先祖,竟能研制出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生药方。金丹卷虽是祸根,无疑也是撼世宝藏。我原只当不死金丹为笑谈,入了古墓才全然颠覆了我的认知,方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前辈不正是活生生的例证吗。” “我活了千年,看尽世事变迁,烽火乱世也好,太平盛世也罢,都如过眼云烟。活得久了,对人情冷暖无动于衷,对山河湖海兴味索然,时间于我不过是无尽的寂寞,个中滋味一言难尽。洗尽铅华无求无欲,唯一所愿便是肉身化尘归土,灵修魂飞魄散。”老翁轻轻抚摸着身下的棺椁,落寞道:“世人梦寐以求的不死身,无非是入了一道又一道繁复的轮回,走了一程又一程孤独的旅途,感受不到真实,体会不到陈杂的百味人生,与行尸走肉何异!七年前两族交战,死伤无数,这场战争不禁让我思考金丹卷存在的意义,尽管封存在鲦山深处,它依然是个祸端。你们的到来兴许是个契机,我活够了,也活累了,作为三身族最后一个无量寿身,能与金丹卷一同化为灰烬也算死得其所。” “前辈......” “祖师爷,你......” 老翁抬手制止户绾和李堂道长,他已然决定销毁金丹卷,旁人多说无益。出墓的暗道设在棺椁内,一旦开棺必然触发火石流沙顶,要放仨人出墓,金丹卷定保不住。老翁守着它七百多年,此时反而满心轻松,颇有些解脱的喜悦。 “我们一行四人,有一人误触了摄魂石,食人肉,无神识,可有救?”百里弥音对先祖沉痛的决定不置一言,开口却提起卫封,不免让人觉得她冷漠无情。却不尽然,她若冷漠无情,临走也顾不得失心疯的卫封了。先是手刃百里南,后又面临先祖的诀别,金丹卷即将不复存在,整个古墓亦会变成废墟,而这一切均是由于她执意入墓酿成的后果,是她辱了氏族交付的神圣使命,此刻心情最沉重的莫过于百里弥音了。 在摄魂石林,李堂道长目不能视,不知卫封具体情况,当时顾及到户绾的感受亦未曾多问,此番听百里弥音如是说,不禁头皮发麻。一想到卫封,户绾当即悲从中来,敛着眸不敢期望能从老翁口中得到乐观的答案。作为一名大夫,她很明白失心疯令多少神医望而兴叹。 果不其然,老翁摇摇头,缓缓自棺椁下来,随手拾起一旁的拂尘端于肘内,幽幽道:“我见到他时,他肚鼓如囊,已气绝身亡,怕是生前俨如饕餮进食,被活活撑死了。” 户绾闻言鼻腔一酸,潸然泪下,抑制不住设想卫封撑死的惨状。胃壁破裂,面色青紫,遍身呕秽......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望尔等节哀!”老翁虽初识户绾,却对她颇多欣赏,见她悲切,难免恻隐。 卫封打小喜欢亲近李堂道长,两人时常拌嘴抬杠,也是仗着李堂道长同昌池道人一般视卫封如徒如子。听到这个噩耗,李堂道长亦哀痛万分,轻轻拍了拍户绾肩背,权当安慰。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寡言少语的百里弥音漠然杵在一旁,怔怔望着泪水涟涟的户绾心疼不已,却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内心对卫封的死丝毫不起涟漪,面对悲伤难过的户绾,百里弥音不禁猜想户绾此刻的感受,大抵与她七年前体会肝肠寸断的滋味无异罢。思及此,不知亲情为何物的百里弥音黯然看向老翁,竟隐隐滋生出挽留他的想法。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循环往复自然规律,眼下不是哀悼的时候,万莫误了药效,赶紧准备出墓吧。”老翁提醒道。 “一......一会儿揭开棺可会引起尸变?”百里弥音想让老翁一道出墓的话哽在喉咙。 “盖棺前,老夫先风干了长老的尸身,再让他躺在寒冷的暗河之上,经水气浸润数百年,不同于典型干尸或湿尸,起尸的可能性极大。当初处理尸身时岂会想到今日自家人来掘自家人坟墓,若起尸了,你一定要趁火石流沙顶倾泄前尽快摆脱他,莫拖泥带水,亦不可被他牵制,老夫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开棺吧!”百里弥音果决道。成也好败也好,总归要经历一场恶战,该来的并不是拖着就可以躲得过。 “哈哈哈......手无寸铁就敢叫我开棺,当真狂傲,是我族人当有的血性。”老翁仰天一笑,不无得意。 须臾,只见老翁扬手一挥间,状似马尾的拂尘瞬间丝丝缕缕散开绷直,原本柔软细腻的兽毛顿时如坚硬的刺针般深深插入椁盖接壤处。随即手腕一动,他轻轻巧巧将拂尘往上提拉,厚重的椁盖便被掀翻在地。整个动作迅速流畅,不费吹灰之力,仨人不禁看傻了眼。拂尘在老翁手中竟有如此威力,若落在户绾手里,充其量赶赶蝇虫拂拂灰尘。 甫一揭开椁盖,冰凉的水气伴随着潺潺流水声扑面而来,户绾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倒是吹散了些悲绪。棺椁内横空架着一口硕大的棺材,其质地坚硬,品相细腻,李堂道长一眼便看出这是极其名贵的乌木棺材。乌木又称阴沉木,乃万木之灵,用它来打造棺材可保尸身万年不腐。常言道黄金万两不如乌木一方,足可见它的贵重程度。棺材与棺椁相当贴合,缝隙不过三寸,无法容身,要出墓必须将乌木棺材整个抬出来。此法颇费劲,且无处着力,最好的办法便是打开棺材,将棺材里面的尸骨拖出来,再掀去棺材底板,最后跳入地下暗河被水流冲出古墓。 “李堂道长,僵尸交给我,绾儿交给你。”百里弥音话音一落,不容他人置否,利落抬掌将乌木棺盖劈成两半。 此际,机括运转的沉闷声响起,火石流沙顶的机关已然触发,在它倾泻下来之前不过片刻光景,时间紧迫可谓燃眉之急。百里弥音眉宇紧蹙,迅速抽出腰间的短鞭,眼神狠戾如锋,扬鞭将裂开的棺材板扫出丈远,棺材内的僵尸赫然暴露于大家视线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二十八章 不负浮生 如老翁所言,长老的尸身先经过风干,又长期浸润于冰凉的水气中,使得棕灰色的贴骨枯皮略微泛白,犹如被泡发一般湿润,不显干皱,确实很难界定这是一具干尸亦或湿尸。且不论他是什么僵尸,一旦尸变,光是凭三身六臂,老翁和百里弥音联手亦招架不住。百里弥音不及细看,短鞭一挥缠上僵尸脚踝,与此同时,伴随着咔咔作响的骨骼声,僵尸突然动弹起来。百里弥音脸色一沉,却也在意料之中,当即手腕一动,猛地将棺内的尸骨拉扯出来。 望着空荡荡的棺材,李堂道长犯了愁,阴沉木质地坚硬,他没有百里弥音浑厚的内力,要徒手破开棺材底板谈何容易。纵使给他一把斧头,要砍出一个豁口也得耗费不少时间。 “愣着做甚!”百里弥音低喝一声,全神贯注盯着地砖上形状怪异支起身的僵尸,不敢分心。 上有火石流沙,下有三身僵尸,真是祸不单行。李堂道长硬着头皮正欲跳进棺材,一旁的老翁接踵而至,双手运足内力同时拍向底板,硬实的阴沉木顿时在他掌下四分五裂。李堂道长回过神已来不及收住脚,直直穿过震碎的豁口跌落湍急的地下暗河,瞬间不见踪影。 老翁紧接着向户绾伸出手,催促道:“快走!” “不,前辈,我要和阿音一起走。”户绾眼见百里弥音已经和僵尸交起手,担忧道:“她独臂与僵尸周旋很是艰难,恳请前辈先帮她解围。” 户绾话音未落,陵寝内忽然火星四溅,流沙细细密密如暴雨倾盆。老翁见势不妙,当即飞身跃起前去牵制僵尸,好让百里弥音脱身。 僵尸比百里弥音想象中灵活,长长的指甲既坚硬又锋利,六臂劈头盖脸向她呼来,攻势凌厉防不胜防。偏巧密集的流沙又遮挡了她的视线,转眼工夫,她已浑身血肉模糊。 “阿音......”户绾被流沙迷了眼,什么都看不见,不消片刻,流沙已没过膝盖,情急之下只得出声呼唤。 一听到户绾焦灼的声音,百里弥音当即分了神,想抽身而退,脚下厚重的流沙却令她举步维艰,而僵尸似乎不受火石流沙的影响,仍步步紧逼。眼看躲不开僵尸直掏心肺的利爪,一道身影猝然挡在她身前,迎面扑向僵尸。 “走!”当僵尸的尖甲穿透老翁的躯体,他只来得及自齿间迸出一字。 眼睁睁看着先祖鲜活的身躯被先祖干枯的尸骨撕成碎片,温热的血肉溅了满脸,百里弥音第一次为户绾之外的人红了眼眶。 踉跄跋涉到户绾身前,百里弥音紧紧搂住等在棺椁旁心急如焚的户绾,一言不发带着她坠向暗河。 地下水寒冷刺骨,户绾难以消受,加之水性不好,被湍急的流势冲得天旋地转,甫一会儿便深感晕眩。然而横亘在腰身的臂弯却令她倍觉心安,即便暗河险急亦无惧,带着尘埃落定的踏实逐渐失去了意识。 天清气朗,朝阳和煦,香樟叶在微风吹拂下影影绰绰。百里弥音一身白裳策马打香樟林出来,束起的马尾衬着她冷艳孤傲的脸庞,在明媚的阳光下英气勃发。打远瞧见伫立在盘草堂前翘首以待的户绾,百里弥音夹紧马肚短鞭一扬加快了速度,一路疾驰,生生在户绾身前才勒停了马。 “手才刚好就到处乱跑,一大早不声不响不见踪影,做甚去了?”户绾拉着缰绳柳眉倒竖仰头嗔怪道。 百里弥音掂了掂手里状如灯笼艳红通透的修罗果,慢悠悠啃了起来,居高临下好整以暇睨着户绾,对她这般毫无气势的佯怒只觉好笑。 “骗子,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去采摘修罗果吗,你为何食言?” 火石流沙顶造成鲦山塌方,去断崖的山路崎岖难行,百里弥音才决定只身前去。但听户绾骂她骗子,百里弥音不由扬起嘴角。说到骗,犹记得许多年前,户绾曾说自己从不诓人,然而骗起人来却信手拈来。就连古墓一事亦是户绾教她修书苍塞掌祭,只道鲦山山体自然塌方,造成古墓火石流沙顶遭外力挤压触发机括,完全颠覆了因果关系。当任守冥祭司尚好端端活着,掌祭便无从置喙,毕竟掌祭深信擅闯古墓者必死无疑。金丹卷毁了,百里弥音没有使命加身,眼下倒活得无拘无束自自自在。 “百里弥音!”户绾见百里弥音自顾吃着修罗果,对自己不予理睬,佯怒也要变成真怒了。 百里弥音不慌不忙下了马,顺着缰绳牵住户绾的手,戏谑道:“修罗结果独一颗,许是怕绾儿与我抢果子吃才食言的罢。” “谁惦记你的毒果了。” “那绾儿是惦记我了?”百里弥音忽一收手将户绾拉至跟前,眉眼含笑道:“这一趟来回不出一个时辰,你便如此着紧,若一日不见,你岂不得对我思之如狂?” 分明是百里弥音说着羞臊话,却晕红了户绾的脸颊。只见户绾低眉颔首神情扭捏,飘忽的目光左右顾盼羞于直视百里弥音,却不甘示弱道:“我的思之如狂哪比得了你的相思入骨。” “嗯?”百里弥音扬眉表示不解。 “清思雕梁画柱,疏影映空屋,烛烁如浮雾,恸泣而喑哑,故人不复,相思入骨......就是不知道写的谁呢!”户绾说罢扭过身背对百里弥音,尽显小女儿家含羞露怯的娇态。 情不自禁抱住户绾,将脸颊贴在她发热的耳廓上,感受着她柔若无骨的温软,连拂面的徐徐清风都令百里弥音沉醉。经历过腥风血雨,眼下的平静变得弥足珍贵,一想到余生能与户绾长厢厮守,百里弥音便觉天赐鸿福。 入夜,盘草堂掌起了烛火。百里弥音和户绾虽然夜可视物,却免不得要掩人耳目。 李堂道长回青云观已半月有余,收到他的来信,信中闲话频多,整三页纸笺。信上说世风日下,白沙镇庸医当道,烟亭义诊施药之举引发不满,多次遭扰,不得已闭门谢客。昌池道人深感一己之力何以抗衡不正之风,遂决定撇下俗世纷扰长住青云观潜心炼丹静修。李堂道长有昌池道人陪伴,每日下下棋论论道,甚快活逍遥。珍重勿念! 读完信笺,户绾看着案上摇曳的烛光感慨万千。李堂道长那一声珍重犹如一把厚重的锁,将所有旧事封存,各自开始崭新的人生。户绾想起百里弥音曾说的两人一马浪迹天涯,一年四季四海为家,如今,是时候启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