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华年》 《覆华年》正文 地名对照表 《覆华年》全文涉及地域较广,提到的地名较多,基本都是参照唐宋时期这些地方的古称,与现今会有些出入。 为了避免大家在阅读时对空间想象有偏差,这里,我把几个主要地名与现今地名对照贴出来,大家可以作参考。 汴京——河南开封 钱塘——浙江杭州 秦州——甘肃天水 魏郡——山东临清附近 澶州——河南濮阳 忻州——山西忻州 并州——山西太原 真定——河北正定附近 河间——河北沧州附近 延州——陕西延安 汾州——山西汾阳一带 辽州——山西左权县 金城——甘肃兰州 平江——江苏苏州 潭州——湖南长沙 岳州——湖南岳阳 鄂州——湖北武汉鄂州一带 江州——江西九江 襄阳——湖北襄阳 接下来提到的新地名,我会陆续加上去。 谢谢大家支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一章 被辱 碧空如洗,偶有数缕浮云随风缓缓飘过,越显得蓝莹莹的天空澄澈清透。 深秋的南屏山被漫山遍野的枫叶覆盖,炫目的红层层叠叠,或深或浅,晚霞般绮丽壮美。 苏桐一手支颐,呆望着正对纱窗的一片开得繁盛的菊花,眼神茫然无辜,嘴角却渐渐带起笑意,凝脂般细腻的鹅蛋脸蓦地转红,恰如桃花初绽。 韵姜撩帘进来,见此不由一怔,旋即笑问道:“这是怎么说?三娘何事如此欢喜?” “偏不叫你知晓……”苏桐忙正了正神色,却掩不住眉梢眼角的一派娇媚风流之态。 韵姜边放下纱窗,边道:“昨夜一场大雨,今早起便觉凉飕飕的,三娘万不可由着性子来,若是吹了风受了凉,岂不是叫郎君悬心。说来甚怪,一夜风大雨急的婢却沉睡不闻,直至天明方醒,才在厨下与陆媪……” 话未说完,竟是砌香满面笑容进来道:“三娘,郎君使婢送厚衣裳来了,还捎带了咱袁家二娘的家书过来。” 苏桐先惊后喜:“二娘如何会使人送信来?她不是随沈家五郎在庐州任上吗?” 砌香忙将信奉上:“听昨日使来的人道是沈五郎升了真定府通判,故携家眷赴任,途中行路匆忙不便停留,是以遣人送了土仪书信前来。” 真定府? 苏桐面上的喜色渐渐退去,急急取出袁二娘的信细细瞧来。与砌香说得无异,二娘确是随夫去真定赴任,原欲来魏郡与她一聚,可惜真定那头公务紧迫不敢耽搁,只待往后再会了。 真定是边关重镇,与北狄接壤,这些年来是越发不太平了,尤其入秋后每年少不了几场大小战役。二娘此去……然她与五郎情深义重,必定不肯让五郎一人赴任,正如自己与庭初一般无二。 这般想着,也只得把忧虑之意暂且收起,左右真定驻守着十万大军,想来应是无甚大碍的。 韵姜知她心思,拿话岔开道:“郎君最是挂心三娘,这才下了雨就送厚衣裳来,倒省得婢再走一趟了。” “可不是,昨夜老夫人身上不适,郎君原是在春晖院侍疾,近亥时整了突然冒雨回来嘱咐婢打点包裹,竟是带哪几件衣裳铺盖交代得清清楚楚。”砌香语气里全是为三娘欢喜,“今儿一早又使人来催,若不是老夫人那里离不得人,只怕就要亲自来了。” 听得苏桐打心底泛起一阵甜蜜缱绻的缠绵意味来,庭初待她的心意再无人能及了。 只是刹那间,她愣了愣,再开口时语气带着些许讶异惊惶:“昨夜老夫人有疾?郎君一直在春晖院侍候?”那……那昨夜之事,难不成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不可能! “是,郎君除了回房一趟,一直在春晖院守着,听说天刚亮就又去请了郎中来,老夫人此番估摸着是真的染恙了。” 一直在家里,一直在家里……不,不对,昨夜明明……苏桐的脸色有点发白,整个人软软的无力,身子微微颤抖。 韵姜忙上前一把扶稳她,慌道:“三娘莫不是头晕,还是哪儿不适?” 苏桐深深吸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缓了缓才道:“没有,只是听闻老夫人有恙,有些不放心。二娘他们初来北地,怕是对这里的冬天不大习惯,砌香回去后从我库房里多找几张厚实保暖的皮子出来,再备些魏郡土仪,请郎君闲了打发人送去真定吧。再将我那支百年山参给青杏,若是老夫人配药用得上先能着用吧,外面一时也寻不得好的。” 待到砌香去后,苏桐的气色依然不好,白得有点吓人。 “三娘……婢去请郎中来瞧瞧。”苏桐的身子一向保养得不错,极少这般,韵姜心里发慌。 “不必,你之前说你昨夜睡得甚深,连下雨都不曾发现?”现在仔细回想起来,的确不对劲,自己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到了雨声,接着庭初夜半来寻自己,从前他也会深夜瞒着家里来看自己,是以自己并不奇怪。 但是,自己好似看不清庭初的面容……雨夜天黑,屋里没有掌灯,看不清是情理之中事,可最最叫她心惊的是她竟然一直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整个人好似醉酒一般糊涂茫然。他似乎没有说过话,所以,她连声音都没听到……两人恩爱时,她没有一点陌生不适之感,若不是庭初,她怎么会对其他人……苏桐彻底懵了,又惊又急又羞又乱。 清早醒来时,她起初以为是梦,还暗笑自己不要脸。 然而更衣时,胸前明晃晃的痕迹触目惊心,那么明显欢爱过后才会留下的红痕她无论如何不会认错。当时她羞得她不敢多看,匆匆起身梳洗…… 韵姜不知她为何纠结方才随口闲聊的话,认真回道:“正是呢,后来和陆媪提起,不料她也如婢一般。” 照韵姜和陆媪的情形,此事必是真的出问题了。陆媪年纪大了,觉轻,寻常夜里要醒两三次的,往常寅时一刻就起了……难道真的遇到淫贼了,还对他们下了药?以谢家在魏郡的威望和声誉,谁敢动她,这里虽是别院,但魏郡又有谁不知是谢家的呢。 细细琢磨着,苏桐反倒冷静下来了。 那人的行事显然有预谋,她犹豫再三,终是拉着韵姜进内室,挨着床坐下,咬咬牙解开了衣襟:“咱俩人打小一起长大的,此事我不欲瞒你……”韵姜是祖母六岁时就给她的,对她的忠心她丝毫不怀疑。 “啊,”韵姜先是不解,及至看到苏桐雪白丰润的胸脯上星星点点的红痕,完全惊呆了。 她虽未嫁人,但往常服侍三娘时偶尔也瞟到过一次两次,心里自然明白这是如何来的。仅仅一瞬的呆滞后,她就飞快地替苏桐掩好衣衫,压低了声音道:“怎会如此,郎君……砌香人小但向来行事有分寸,按理不会胡乱说话……”她心乱如麻毫无头绪,终于明白为何苏桐之前会是那样激烈的反应。 “三娘,你当时……”作为下人,她开不了口问主人这等事。 苏桐心里又恨又痛:“咱们几个,可能都被人下了药,我亦不知是何人所为,还只当是郎君来过。” 韵姜听得惊怕不已,好半晌道:“三娘,此事万不能入他人之耳,郎君跟前,亦不能流露出分毫。”郎君和三娘青梅竹马,待三娘的情意人人皆知,为了三娘甚至几番违背触怒老夫人。但这般辱及清白之事,又有哪个男子能够不介怀,即便当时疼惜三娘的遭遇,将来若有言语不和,岂不会旧事萦心? 更何况老夫人原就不喜三娘,若被她得知,必会不顾一切休弃三娘的。虽则苏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只是又去哪儿再寻个比郎君更知冷知热的一心人!若不然,老夫人当初也不会同意谢老大人的提议,允三娘提前出嫁了,实在是郎君待三娘之心天地可鉴。 苏桐只觉着胸口一抽一抽疼得慌,她与庭初自幼相识,成婚后更是亲密无间,两人曾允诺不会对对方有任何隐瞒,遇事夫妻二人共同面对。 可是这件事……他们那般单纯美好的情谊,是否能容下这样的瑕疵。或许庭初不会怨怪她,反而自责自己未能保护好她,令她受辱,但不论怎样,两人均会因此事而痛苦不堪。若不与庭初坦白,她又该以何面目面对他,以何种心情坦然接受他的百般用心? “三娘,婢现在先回府里去给老夫人问个安?”韵姜尤不死心,总要亲自回去打探清楚再计较。 苏桐知她之意,缓缓点了点头。 有些事,明知希望渺茫,却也不肯就此放弃了。 “我先修书一封,便道先前忘了给二娘回信……”苏桐行事向来周全妥帖,不留下一点话柄给人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章 山风 日落时分,风乍起。 屋里尚未掌灯,光线略暗。一名身穿青衣的男子伫立窗前,只依稀可见其侧脸线条柔和,肤色较白。他身后有个着月白袍,比他高一拳的男子叹气道:“你果然想好了?当真要这般行事,你……割舍得下?” 半晌,才有一道特别清润的嗓音响起,带着淡淡怅惘之情:“割舍不下又能如何?” “你这又是何苦……”十来年的交情,清楚再多的劝说皆改变不了眼前之人心意已决,可依然忍不住问道,“她值得你如此相待吗?” 青衣男子缓缓转身,面容似笑似愁:“那年初春,杏花微茫,她的祖母带她来我家道谢……卧床不起缠绵病榻的那些日子,每每忆起她清亮带笑的双眸,便觉一切都值得了。从未有一人,叫我如此心生欢喜。” 男子怔了怔,拍拍他的肩:“罢,我这就与你安排,你只莫后悔。”说完径自离开。 阿遥,从此你会恨我怨我忘了我吗?还是……转身离去,再不多看我一眼。 天彻底黑了,男子清瘦的背影隐没其间。 …………………… 山路上,秋风瑟瑟,秋草摇曳。 苏桐身披浅碧色斗篷,扶着韵姜的手慢慢行来。满山红叶中,她是唯一的翠色,清淡悠远的仿佛不在人间。 “明日一早启程,回去且把行李先收拾好。”这次来别院,原是替老夫人来跪经的。半月前老夫人梦到夫君和长子在地府备受磨折,立时就要去玉峰寺礼佛吃斋,偏又犯了头疼病病得起不得身。 老夫人素来不喜她,类似的把戏不是一回两回了,苏桐只好主动揽下此事,因谢家有座别院就在玉峰寺所在的山脚下,是以谢家女眷来了都是住这。庭初情知留她在家,老夫人反能借侍疾各种搓磨她,倒是住在别院能得自在些,是以并未阻拦。 如果没有这一出,或许,她就不会好端端被辱了。 韵姜瞧她气色灰败,少不得打起精神劝道:“这两日无事,三娘,咱只当做了个梦吧。” 前日从谢家归来,不等她开口,三娘已是明白了。这两夜,她皆是伴着三娘一同睡的,两人心事重重睡得都不好,唯一安慰的是再没有出事。 苏桐顿住,飞快地抬手拭去眼角滚落的清泪,一字一句道:“若让我寻到那人,我必亲手杀了他。”语气里满是决绝之意。 “三娘,”韵姜亦是恨不得立刻将那人千刀万剐,只不敢由着三娘胡思乱想下去,抱了抱她道,“不会的,咱永远都不会遇到他了。” 恰说话着,突闻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二人慌忙抬头看去,竟是三四名黑衣男子催马狂奔。两人顾不得细瞧,急慌慌往边上草丛里让,谁知苏桐正踩到一块石头上,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韵姜揽着她一同跌倒,待二人抬头,那人马早已在十数丈开外。 “三娘,你怎么样?哪儿受伤了?”韵姜赶紧起身,欲把三娘搀起,却见她眉心紧拧,脸上似有痛楚之色。 脚踝那里传来一阵剧痛,苏桐不敢乱动,低声道:“大约是脚踝扭伤了,韵姜,怕是你得回去叫两个人来抬我走了。” 韵姜连声应下,又握着苏桐手道:“三娘莫怕,这里离别院不过百余丈,婢即刻回来……若有人来,三娘大声呼叫,当能听到。” 光天化日之下,苏桐自然不惧。 眼看着韵姜的身影渐小,苏桐低头,轻轻挽起裙摆,想查看一下脚上的情形,见果然红肿起来。这时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苏桐慌忙放下裙摆,四处望去,却并无人影或野兽踪迹。 孰料背后猛然袭来一股劲风,她知不对正想大声呼救,嘴唇却已被一把捂住,双手被禁锢动弹不得。苏桐力弱,根本挣扎不过,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想起了那人那夜。 身后是个高大勇武的男子,力量惊人,一手捂住她唇一手很轻松就抱起她往密林深处疾去。苏桐的手被松开了,她趁男子不留意悄悄将衣袖里的锦帕掷于灌木丛中,希冀能留下点线索给韵姜他们。 好在只行了几十步,男子就停下了,在她耳畔低声道:“小娘子莫慌,某有一事求小娘子相助。”男子喑哑的声音靠她极近,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呼吸落在她脖颈处的麻痒感。 苏桐脚踝伤了,便是男子放开她也逃脱不了,眼下听他有事相求,心下稍安,故作乖巧得点点头。 男子微一犹豫,慢慢松开手,却依然细心地扶着她生怕她站不稳摔倒。 苏桐单脚站立,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将被压皱的衣裙整平,才侧头向后看。 暖融的秋阳透过斑驳的树影,细细碎碎洒在眼前男子的身上,好似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馨明媚的光。他有一双极其好看的桃花眼,只需轻轻一瞥就似波光流转动人心魄,浓黑的剑眉衬得他英气磊落洒脱不凡,很难让人将他与奸邪小人联系起来。 人不可貌相! 苏桐定定心,蹙眉问道:“何事?” 男子往边上让了让,身后露出一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少年,少年大概只有十五六岁,面色苍白至极,应该是失血过多引起的。 “他是某族弟,我们被人追杀逃到此处,现今他伤势加重,若不及时找个安静的地方调理,怕是……小娘子想必住在附近,能不能暂且为我们寻个容身之处,再帮我们寻点药材?”他的语气温和且从容,带着挑动人心的蛊惑,丝毫不像是正在胁迫一弱女子。 苏桐看了看他,扫了少年一眼,点头道:“可。前行百余丈有座宅院是我家,后院一排后罩房现空着,平日无人会去,你自挑一间落脚吧。入夜之后,去前面正院居中的堂屋,你们需要的药材我会放在那。” 她答应得那么爽快,显然出乎男子预料。 男子桃花眼略眯,嘴角带了点点笑意:“小娘子好魄力!” 苏桐目露嘲讽,并不搭理他。她难道有别的选择吗,这两人的穿着气质非一般人,又正被人追杀,既然将她掳来,自然不会由她拒绝后安然离去再泄露他们的行踪。 “若再不将我送回路边,我家的下人来寻不到我……事情就不易掩下了。”苏桐试探着道。 男子静默了半晌,上前复又将她抱起,这次的姿势却比较亲密了,左手环着她脖颈下方,右手托起她腿弯。两人呼吸相接,肌肤相挨。 苏桐身子微僵,却也不敢反对,只是侧头往另一边,尽量拉远和他的距离。她不想节外生枝,也怕触怒了他危及自己性命,左右不过几十步路,忍忍就到了。 清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软软扫在男子面颊上。 苏桐似有所觉,情知不妥,只得低头默然,男子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渐渐萦绕她鼻间。 转眼回到之前的地方,男子不知是紧张还是因着什么,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苏桐心下一颤:“请放我下来。”她虽是哀求,语调倒从容不迫,竟像是与熟识的人随意言语。 “你我从前可曾相识?”男子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她,带着审视意味。 何止相识…… 苏桐不得不抬头与男子对视,故作认真地想了想道:“没有。” 她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男子望着她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丝忧伤,很快他蹲下身子轻轻将她放坐回草丛里,动作温柔小心。 苏桐顾不得多思,暗暗松了一口气。 孰料男子突然单膝跪在她身侧,抬手摸向她裙角,苏桐来不及多想,慌乱中一脚踹向他,颤着声道:“你要做什么?” 男子手上吃痛,双眉蓦得皱起,却并没有发怒,静静看着面前似惊似怕更添三分秀媚的女子低声道:“你的脚踝扭伤了,某略通医术,可替你医治。” “不必。”苏桐一讶,仍是抱住自己双膝,语气坚决的回他,脸上却渐渐透出淡淡红晕。 她略一低头,思忖道:“今儿我没有见过任何外人。”她不敢保证这人事后会不会杀了自己灭口,只能尽量多争取一下。 “你放心。”男子徐徐道,像是在承诺什么。 苏桐抬眉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道:“看守别院的刘翁年纪大了,目昏耳背。” 远处,传来几道人声,男子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匆匆退回方才的树林深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章 更迭 坐在回城的车上,苏桐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一夜。 雨声沥沥,飒飒风声,朦胧中有人紧紧拥住她,久久不放开,令她几乎窒息。屋里弥漫着旖旎暧昧的气息,苏桐睁不开眼,只觉这个怀抱是那样熟悉又安然,她便当是庭初如往日一般悄悄来寻她。 他捧着她脸,细密绵长的吻不断落在她眉心双颊和樱唇,热热的软软的。衣衫一件件被褪去,她却依然觉着燥热不堪,不由主动贴在那人身上以图缓解……她甚至想不起他们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依稀记得睡意袭来,她安心入睡,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 苏桐很想把当时的自己一巴掌拍醒,一个连面容都看不清的男人,她居然丝毫不设防,半点没反抗,甚至主动迎合他。难道,她便是那种,那种不知廉耻的女子吗? 谢宅近在眼前,苏桐的心里慌慌的,她至今没决定是否应该向庭初坦白。 叫她怎么开得了口啊! 韵姜瞧着她满脸的纠结抑郁,双手覆住她手,坚定地摇了摇头。有些事,瞒着是为了大家都好。 苏桐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 悦秋堂里一切如旧,晚霞的余晖下越显宁静雅致,砌香迎上来欢快笑道:“三娘怎么今儿就回来了,郎君和许三郎一早就出去了,若知三娘今儿回来,必不肯去呢。” 许三郎是魏郡无人不晓的才子,年少就有诗名传出,十八岁即中举,眼下只等着明春大比之期一举夺魁呢。许家和谢家原就是同乡加七拐八拐的姻亲,后因谢许两家长辈皆在汴京同朝为官,走得难免近些,二人的交情也愈加深厚,亲如自家兄弟。 “三郎何时归的魏郡?”苏桐坐在敞轿上,两个身材粗壮的仆妇抬着向内走。 “记得是你们去南屏山第二日,郎君就说要去替他接风。”砌香一面答,一面接过小侍女抱着的行李,“据说是因许老大人下月大寿,他是提前赶回来替父贺寿的。” 进了屋,仆妇才落下敞轿,韵姜上前搀起苏桐,嘴里道:“三娘慢些。” 砌香一看,忙放下手里的包裹近前帮忙:“怎么了?” 苏桐被她俩半搀半抱得弄到榻上坐好,才道:“没事,扭了一下而已。” “虽说只是扭了一下,可三娘也不能大意,婢先去请郎中来,耽搁了这么久怕是不好呢。”韵姜满脸的不赞同,本来回别院后她是立时就要去请郎中来瞧的,谁料三娘不肯,非要她收拾行李提前回城。 苏桐点点头:“去吧,顺便去春晖院和老夫人道恼。”归府后她不即刻去与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只怕这会子已经在发作了,想必春晖院的人后脚就要来了。 …………………… 谢晗一听苏桐受伤,焦急万分,匆忙放下手头的事赶回去。 瞧着他飞奔而去的慌张背影,许三郎幽幽叹道:“这叫割舍得下?唉……一点点皮外伤已是这般,他日……能狠得下那个心来嘛。” 谢晗刚进府,恰好遇着陆媪送郎中往外行来,忙道:“三娘如何?” “郎君回来啦,”陆媪的语气颇是热情,“脚踝处扭了一下,郎中方才已经瞧过了,只需擦点药静养几日就好,无碍的。”传消息的人离府不过两刻钟,郎君既赶回来了,可见心里极惦记三娘。 郎中闻言跟着点头。 谢晗道声辛苦,快步向内院而去。 屋里已经掌了灯,橘红的烛光映照得整个院子一派家常惬意,谢晗的心没来由软成一团。她不在的日子,他极少回房,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满是落寞孤寂。唉……可惜,往后这样的日子一日少一日了,他不敢深想,怕苏桐从他脸上瞧出端倪。 苏桐换了一身家常穿的银红夹袄,石青八幅裙,懒懒歪在榻上假寐。一头乌鸦鸦的秀发松松挽着,用一支玉簪别住,再无其他头面,倒显得她肤白如玉,细若凝脂。 “疼得紧吗?”谢晗放轻脚步近前,轻轻拉起她裙摆,欲要仔细瞧一瞧她的伤势。 苏桐的腿猛地一缩,整个人往后闪,睁眼见是他,才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轻道:“只是一点点小扭伤,养几日便好了,你别担心。若不下地走路,并不觉着疼。” 她方才的反应有点大,似乎……是惊惧,谢晗微怔,复揽着她纤腰柔声问道:“怎么了,我瞧你气色不大好,是不是还有哪儿不适,我再去请郎中回来,或者换个郎中来看看?” “真的无事,可能是赶路累着了,歇一晚明儿便好了。”苏桐拉着他手,脸上带了点笑,只是笑容不比平时烂漫娇嗔动人。 “嗯,这几日你只得耐着性子呆在屋里,等好全了才可起身。”谢晗揉了揉她的发髻,手背在她脸上贴了贴,“脸上冰冰的……我去拿条薄被来与你盖上,让他们早点上晚饭,吃了快些上床安寝吧。” 他一面起身去里间。 苏桐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心猛地一颤,一阵剧痛袭来,绞得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根本做不到当什么都未发生,和从前一般与他亲密无间,愧疚难过会将她彻底淹没,她觉着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出来了,和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谢晗与她掖好被角,又倒了盏热茶喂到她唇边。 “许三郎找你有事?”苏桐就着他手喝了两口,暖暖的身上恢复了点力气,才浅笑道。 “你这几日不在城中,可能没听到风声,”谢晗连人带被拥着她,“官家……于数日前发布诏令,禅位于端王。” 禅位?端王? 苏桐不由大惊:“官家年不及半百,又未传出有何不妥,怎得好端端禅位给端王?” 她虽是一女子不理朝事,但身为官宦人家的女儿,岂会全然无知。记得在汴京时,她亦是听过些许端王的传闻,端王乃继后所出,排名第三,在行军打仗上颇有些能为,一向得官家器重。不过上还有原后所出瑞王,文韬武略皆不比他差,朝野声望日隆。 谢晗静默片刻,低声回道:“瑞王谋反发动宫变,被端王识破其阴谋……瑞王惨败自刎而死,官家因受惊龙体有恙,故传位端王。” 苏桐本不是寻常女子,自然听出谢晗话里隐含之意。 此事非同小可,即使无外人在前,俩人也不敢轻易议论。 “岳丈尚在丁忧,按理不会牵连到他,你莫太挂心。”苏桐的祖母去世堪堪二载,苏家二房众人皆回原籍钱塘守孝去了,此番朝堂风波倒是反避过了。 “我若没记错,兵部尚书王大人是端王母舅……”想到这,苏桐心下暗暗生出一丝忧虑。 从前谢晗之父在世时,曾任刑部侍郎,当时的刑部尚书年近古稀身体欠佳,刑部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谢晗父亲料理。偏偏谢父与王大人政见相左,一直不大对付,后来因王家族人打死人一案两家彻底交恶……谢家如今只剩次子谢晗和长子谢旭留下的一双儿女。 然传闻王大人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若他……姻亲故旧纵多,然老夫人娘家刘家已是没落,长嫂杜氏与娘家弟妹不合,苏家倒是能有所助力,就怕如今是自身难保。 谢晗将苏桐拥入怀里,亲吻她发丝:“咱家早已远离朝堂,想必王大人日理万机,一时想不起来。” 他说得笃定,实则这几日不曾好好歇息了。兄长突然坠崖尸骨无存,老父骤闻噩耗一病不起,数月后跟着去了,起初他悲恸过度不疑有他,直到数月前偶然间一次机会发现兄长当时正在任上暗中访查一件足以动摇朝堂的大案。 他开始怀疑父兄之死俱有隐情,经过这些时的悄悄打探,已把事情梳理出五六分,只是苦无确凿证据。 京城剧变,一切越发不利于谢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章 情蛊 是夜用过饭,谢晗去了外书房,令苏桐先安歇不必等他。 苏桐靠着迎枕看了回书,忽然喊砌香上来:“近日来,郎君是不是极忙?” 砌香歪头想了想,才道:“婢先时不觉,三娘这般问,再细细回思着好像确实不错。自打三娘去南屏山后,郎君几乎日日有事出门,书房那边也时时听闻有人寻郎君议事。 郎君已在书房歇了近半月,每日回房不过匆匆梳洗更衣……听碧桃说,起初老夫人还以为郎君偷偷溜去瞧三娘,后来看他每日回府方不再提。” 果然如此。 之前,苏桐就察觉谢晗语气神态与平日有异,疑心他为叫她安心并未把话说完。 谢晗算是老来子,自小体质原比旁人弱些,上又有长兄谢旭惊才绝艳小小年纪就能撑起家中大小事务,是以谢家二老对谢晗难免放纵些,只求他平平安安长大。岂料那年为救苏桐……伤了底子,整整养了三年才算大好,家中更不敢叫他有一丁点操心劳累。 直到长兄父亲相继亡故,谢晗才开始学着立起来。之前守孝在家,本无多少事,他除了读书以外不过和苏桐琴棋书画诗酒茶,妇唱夫随而已。出孝后,偶尔与二三知己好友略略走动,甚是清闲,好端端变得这般忙碌,自然叫苏桐留心。 认真琢磨起来,似乎是从入夏那阵子开始,谢晗能陪她的时间变少了,苏桐只当他是为了备考,并没往他处思虑。 现在瞧来,只怕没那么简单。 但是,入夏那时谁能料到端王会登基呢……若不是因王家之故,又是何故? 王谢两家的恩怨她知之不深,只听说两家祖上曾是通家之好,不知因何事起了嫌隙后渐渐疏远。谢父初入京为官时,王家几番刁难,加之政见相左,关系算是剑拔弩张了。 王家打死人的族人是王尚书堂侄,因父母双亡依着王尚书家过活,王尚书唯一的嫡子幼年大病神志一直停留在幼时,另有二庶子资质平平。倒是那侄儿为人惯会逢迎,兼书读得尚可,王大人有意栽培他。 孰料,王侄自觉家中出了皇后皇子,将谁也不放在眼里,俨然成汴京城中一霸。 一次与人争抢一花魁,失手将人打死,被打死的恰是鸿胪寺卿家中最得宠的幼子,此案当时惊动御前……案子交到刑部手里,谢父自是秉公处理,将王侄判了秋后问斩。至此,王谢两家结怨益深。 苏桐曾听祖母提过一句王皇后最是护短,眼下端王继位,王皇后成了王太后,王家可以说是一时风头无二。倘若王家此时寻谢家晦气,谢家怕是难以招架。 庭初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是以终日奔波忙碌? “取笔墨来。” 砌香一愣,倒不迟疑,忙去小书房准备。 就着矮几,苏桐匆匆写毕家书,待吹干了墨轻轻折好放入信封,才道:“叫陆媪过来。”韵姜,陆媪都是苏桐娘家陪嫁来的,陆媪更曾是她生母十分倚重之人。 “这个时辰了,三娘还不曾睡?”陆媪撩帘进来。 苏桐含笑道:“尚无睡意,记得下月是二娘产期,便给她写了封信,明儿还得辛苦信哥走一趟汴京与我送去。砌香,且取十吊钱来,权作信哥路上盘缠使费。” 陆媪将书信收好,笑道:“此去汴京不过七八百里,半月余既可来回一趟,费不了这些盘缠。” “转眼就入冬了,天寒地冻的,总要叫信哥路上好过些。”银钱上苏桐向来散漫,她想了想又道,“之前做的奶娃儿的衣裳都得了吧,再添些精致小玩意儿并尺头表礼罢了。” “早得了,三娘放心吧,一会就和韵姜把东西打点好。” 话毕,二人也就服侍苏桐先歇下。 …………………… 刘翁照例掌灯巡视一圈,见无甚不妥,径自回前院门房处安歇。 夜漆黑如墨,静谧无声,陈启猫在屋顶往四处扫视,确定安全后才翻身跃下屋顶,悄悄进了靠右一间不起眼的小屋。 床上半坐着苏桐之前树林里见过的那个重伤少年,只是眼下哪儿还有一点垂危不治的样子,倒是神采奕奕得和另一个少年抢崔饼吃。 仔细一瞧,另外那少年居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郎君,京里此番大变传到北狄西戎,只怕他们会趁机兴兵,咱们得尽快赶回秦州去。”陈启目露焦急,神言又止。 树林里掳走苏桐的男子背对他立在窗前,低头端详着手里一块绣帕,半晌沉声道:“明日天一亮,你随我快马回秦州。” 床上两少年倒是一直听着,闻言不由愣了愣,二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郎君,那我们俩呢?” 男子将绣帕叠整齐贴胸前收好,才缓缓转过身盯着二人道:“保护她……若她有何不测,你俩再不用回秦州了。”语气完全不容置疑。 余下三人都呆怔了。 “郎君,此去路途遥远,你只带陈大哥一人如何能行,再遇着那些人怎么办?不如把柏盛留下,我与你们一同回去……” 男子目光微冷,周遭空气好似凝固:“她若有失,吾必相随。”说完,也不理会三人作何感想,转身去隔壁屋子歇了。 失去她的痛他已体会过一次,他根本承受不住。 三人看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被惊得目瞪口呆。 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给郎君下了什么情蛊不成? “大哥,郎君他……他……何时识得那位娘子的?”俩少年实在憋不住了,这个问题他们早就想问了,跟随郎君七年之久,他们从未听说过啊。 八月初,他们随郎君去汴京料理些事,途中几番遇到歹人,好在仍是安全到达汴京。事情完结以为可以回秦州了,不料郎君却带着他们日夜兼程赶来魏郡,之后的发展完全出乎他们的认知。 快马加鞭而来,郎君居然就为了爬人家的墙,不对,是爬床,关键那位苏三娘有夫家而且据说夫妻感情甚笃! 就在他们以为郎君和小娘子早有奸情……呸,情谊时,郎君又令他们配合着演了一出戏,小娘子竟然压根不认识郎君!这都什么和什么,他们的脑袋完全不够用了。 陈启的面色好不到哪儿去,他虽然略知道的比二人多点,但也是一团浆糊。 数月前与西戎的一场恶战中,郎君胸口中箭昏迷了整整十来日,身体未痊愈就命他赶去汴京寻一位小娘子。结果到了汴京,才知小娘子随夫家回了原籍魏郡,他只好再来魏郡打探消息。等把打听到的情形告知郎君……那天郎君的样子他简直想都不愿再想起,仿佛一头暴怒的困兽,吓得他几日未回过神来。 后来么,他的认知一次次被刷新,已经顾不上震惊了,若不是郎君和从前的喜好性格一模一样,他简直怀疑是换了一个人。 陈启不知郎君何时对这位苏三娘情根深种,但他清楚,绝不容许苏三娘出一丁点差错。 “你俩且在魏郡呆着吧,切记,定不能有任何闪失。” 二人欲哭无泪,他俩这和流放差不多了,何时离开,还能不能离开,全是未知数:“哥哥,郎君为何不把人一起带走得了……”越想越觉着有理,这般一来,既解了郎君思念之苦,他们也不用留在这鬼地方了。 “你试试。”陈启不屑得瞪二人一眼,撇撇嘴也走了。 其实,他心下也闪过此念头,只郎君不提他也不敢提。 柏茂柏盛是双胎兄弟,柏茂居长,柏盛向来性子跳脱,此时不由小声道:“哥,咱负责保护苏三娘,只是……那个,她和她夫君的房中之事……咱管不管?” 郎君既看重苏三娘,难道不在意她和别的男人行那等事?别看他小,军队里可没少听,哪个好儿郎不重女子贞洁,郎君这般人物,岂能容忍他人给他戴绿帽? 闻言,柏茂亦是纠结起来:“你去问问郎君?” “我……我不敢,惹郎君生气怎么办?”柏盛也不傻,这不是明晃晃地戳郎君心窝子嘛。 二人纠结得一晚上不曾安睡,第二日仍是没勇气开口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章 阴谋 天蒙蒙亮,晨光熹微,雾气渐渐散去。 青罗纱帐的一角被勾起,床上佳人兀自睡着,不过睡得并不踏实,时而蹙眉时而梦呓。谢晗半歪着,将锦被轻轻拉高,盖住她削瘦的肩膀。他握住她散落在外的几缕青丝,缠绕指间,又凑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唔”苏桐缓缓睁开眼,目露茫然,犹未清醒。 谢晗见她神态一派单纯无辜,一如初成亲时,不由笑了:“醒了?夜里是不是没睡好,听你一直呓语。” “你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苏桐总算回过神,见他眼圈发青面容憔悴,心疼道:“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谢晗托起她的头放在自己胳膊上,一手环过去拥住她,柔声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这几年每日练些拳脚骑射,身子倒比从前强了许多。倒是你,又瘦了些,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见你睡得很不踏实。” 苏桐低眉,声音有些勉强:“大约做了个噩梦吧,庭初……假如我……我被人欺辱了,你会如何?” “嗯?”谢晗将她抱得更紧些,贴着她额角道,“不论何时,只要我在一日都会护着你。若有人敢欺你,便是赔上我之性命,亦要替你报仇。阿遥,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自打从南屏山回来,他就觉得苏桐有点不对劲。 他们少年相识,青梅竹马一路走过来,数载夫妻日日同吃同住,只消对方一个眼神就通心意,苏桐这些日子来心事重重情志不舒神思不属的模样,他皆看在眼里。 不是他不想问,而是他能体会到苏桐的犹豫仿徨无措,他想给她时间等她慢慢对他敞开心扉。 一瞬间,苏桐几欲落泪。 她做不到,根本做不到坦然地隐瞒那一切。 每次和他独处,她就像在被凌迟一般,想说又不敢说,她怕见到他痛苦自责崩溃的模样。他俩皆视对方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们从相识相知相亲是那么的完美,现在,这份完美被生生毁了,她却连报复的方向都没有,该恨谁都不知道。 苏桐终于决定将一切坦白,她趴在他胸前,咬着牙道:“庭初,我……我被人……” 门外传来急促的扣门声,陆媪的声音随即响起:“郎君可曾醒?书房那里传话来,说是有位董先生来了,即刻要见郎君。” 董先生? 谢晗猛地坐起,难掩不可思议的激动之情,慌乱中几乎将外衣穿反,一面吩咐道:“烦他略等半刻,我随后就到。”说完,他又回来轻抚着苏桐脸颊道:“阿遥,等我回来再议,很快的。” 苏桐只好强笑着点头。 谢晗预感到苏桐要告诉他的事非同小可,但眼下没有比董先生更重要的事了。他整整几个月都在悄悄查访此人,终于将此人找到,他迫不及待要问清楚当年的事了。 随着谢晗的离开,苏桐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再次泄去,真要开口了,才发现是那么的艰难。 书房里,一个身穿蓝布直裰,头发半白的老者含泪述道:“……那个细作供出咱们朝堂上有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与他们相勾结,数次将咱们的机密消息传递过去,才害得咱们大军出师不利白白损失无数将士……但他身份低微,具体那位大人是谁并不清楚,他只负责和城中另一个细作接头。 郎君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安排人手依着线索顺藤摸瓜,虽不十分确准,大约也猜到是何人所为……派人送密信入京给老大人,不料数日后,当时任知府的田大人约郎君共登青陵山,结果当日黄昏时分……传来郎君失足坠落山崖的消息。”说到这,老者已是泣不成声。 他就是董先生,跟随谢晗兄长谢旭十年的谋士。 谢晗双目圆睁,赤红一片。 长兄之死,果然另有隐情! 他不信世上会有那么多巧合,长兄这边方查出一二眉目,便不幸失足而亡。长兄不比他,自小文韬武略样样出色,青陵山并不甚险峻,以他的能耐绝不至于出这般意外。 何况从前长兄的家书里几次提到登青陵山,他对那的地形地势该当十分熟悉才对,岂会那般不小心? “当日跟随兄长上山的下人呢?”论理,长兄大小也是个知州,不会独自一人出门,必有心腹随同。 他与长兄差了整整20岁,当初长兄意外过世时他方13岁,兼之平时不理家事,对此事知之甚少,皆是父亲操持,许多细节近来才慢慢悟出不对劲。 董先生擦净眼泪才道:“那时刚入秋,我旧疾犯了,郎君令我在家好生静养,平日并不拿琐事烦我。记得是明海和吕先生随郎君同行。 事后我问过明海,他当时突发腹痛去如厕了,接着听到喊声才知郎君滚落山底。吕谋士倒是在郎君跟前,他道山腰处有条小路崎岖险峻颇不好走,他在郎君身后,发现郎君失足滑落峭壁时本欲拉住郎君,却只抓到郎君一角衣袖。 骤闻噩耗,我与宅中下人连夜赶去青陵山,却因天色已黑,遍寻不着郎君。田知府亦遣数十衙门之人一同寻找,直待找到第三日,才在谷底寻到郎君遗骸……”其时,谢旭遗骸遭野兽啃食不复全尸,形容凄惨无比……只董先生不忍将真相完全道来。 谢晗忍了又忍,才将眼泪逼回去,咬牙道:“那长兄查到是何人与北狄勾通了?” “概因那段时间我一直休养着,郎君不令我过问此事,倒是吕先生和明海帮着郎君私下查探出谋划策,想必知道得应该比我多……二郎可去将他们二人寻来,必能问出一二。”董先生建议道。 “你有所不知,明海原是家中下人,当日奉命扶柩回乡途中染了风寒,一病没了。” 谢晗疑心明海之死亦有异,好端端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怎么一个小小的风寒就没了。 再者,那位吕先生…… 董先生大吃一惊:“明海没了?临出发前他虽则伤心,然身体并无甚不妥啊。” 谢晗已经可以断定整件事背后都有阴谋:“嗯,另有那位吕先生,我查了他原是平阳府人氏,前些日子派人去寻他,哪知他竟是阖家搬离平阳,亲友故交均不知他的踪迹。” 若他所料不差,这位吕先生极有问题,只是眼下无从寻访此人下落。 他的话把董先生惊呆了。 董先生身上也有举人功名,跟随谢旭整整十年,官场上那些腌臜事体亲见过的比谢晗听过的尚多。这几年私下想过,疑心过谢旭之死,只因年老体衰无力伸张。 当初本欲随谢旭灵柩一同上京的,偏他旧疾未好加之连日操劳,却是再起不得身了。半年之后,他身体康复,准备动身去汴京寻谢老大人,不料行到半路听闻老大人病逝,他也就歇了念头,转道回原籍江陵定居了。 谢晗心下悲痛,神志反而愈加清醒,他奇道:“你说长兄送了密信回京,可我从未听先父提起过此事。再者,先父去后我整理遗物,并未见此信……” 若说父亲不想牵连他,故不将此事告诉他尚且有可能,但他记忆里,当时父亲听闻兄长噩耗后既悲恸过度一病不起,似乎没什么后续之事。论理,父亲是当朝重臣,得此机密必会报于朝廷……事实上,当时朝堂平静一如往日,完全未传出任何风声。 最有可能的便是父亲根本没有收到过长兄的信。 当日送信的人又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六章 外室 苏桐整个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脚上的扭伤大好了,是以今日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见儿子近来忙碌,很是疏远儿媳妇,不由心情大好,也不难为她直接打发她走了。 心中愁闷,苏桐漫无目的的在府中闲步,顺脚就来到了前院书房附近,却不意听到两个小丫鬟的悄声议论,俱是诛心之句。 扶着梧桐树稳了稳摇摇欲坠的身子,苏桐颤声喝道:“谁在那里?出来。”她声音不大,自有威势。 半晌,悉悉索索得从数棵枫树后钻出两个青衣女孩儿,皆是十一二岁年纪,已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哆嗦。她们清楚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也清楚苏氏在郎君心中的地位,她们这下死定了。 苏桐抬眼望天,明明是阳光甚好万里无云,她却冷入骨髓。 “你们方才的话从何处听来?”她的声音幽幽的,凉凉的,感觉不到情绪的波动。 小鬟齐齐下跪,摇头再不敢多言,给她们一百个胆子她们也不敢说啊。 苏桐甩袖而去。 回到悦秋堂的堂屋门前,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整个人软软的倒下。韵姜正沿着回廊行来,见此不由大骇,疾步扑上来抱住她,哭道:“三娘,三娘……砌香,快过来。” 苏桐的神志似被她唤了回来,朝她虚弱的笑笑,才用力抓着她的手,借势勉强站起来:“去唤简胜来。”她的声音沙哑却坚定,蕴含着柔弱的执着。 “三娘,”韵姜的眼泪唰得下来了,“婢扶你进去,再去寻简胜。”她看到三娘的下唇都被咬破了,渗出鲜红的血迹,妖冶似魔…… 苏桐挺直脊背坐在椅上,面色白得吓人,眼神越发清亮如水,几能照出人心来。 简胜吃了一惊,没来由的开始发慌,莫非是郎君那件事抖落出来了?三娘子这么好,郎君如何那般糊涂,做出那等事来叫三娘子伤心! “我听说,”苏桐喝了口茶,缓缓笑道:“郎君在珍珠巷置了一宅,娶了一位美娇娘……你是郎君跟前得用的人,想必是知道一二的,不如说与我听听,我也替郎君喜欢喜欢?”她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瞧不出半点方才的萎靡来。 侍立一边的韵姜听得吓傻了。 这世上,若说所有男人都会做出这种荒唐无耻的事来,她也一直相信他们郎君是不会的。那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又满心满眼都在三娘身上,岂会如此糟蹋自己欺侮三娘? 对,韵姜觉得他们郎君做这种事,简直就是糟蹋自己。 “没,没……没有的事……”简胜慌得整个人开始打摆子。 完了,果然被三娘子知晓了。他就知此事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三娘子这样聪慧的人,早晚会发现不妥……这下怎么办才好,他的郎君呦! 苏桐轻轻瞟了他一眼,语气渐渐凌厉:“你该记得,郎君曾交代过,不可对我有一字虚言妄语,不然,后果你比我清楚。”此情此景,苏桐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她对他一向信任,不会轻易因下人的几句话就疑心他,可是……她前儿确实在他身上看到一张新立的房契,上书珍珠巷,且还有一支做工精致的牡丹花簪。 她当时还诧异来着,问他怎么在那里买个小宅子,他道是别人托他买的,簪子亦是临时替朋友收起来的,她也未在意。 仔细回想起来,他那时的眼神躲闪,语气微异。 之前俩小丫鬟的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编出来的…… 可是,庭初不是那样的人。便是他果真有一日负了她,他也会与她坦白,任她抉择,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自轻自贱,他做不来这种无耻之事。 苏桐冷静了下来,她决定不再问简胜了,等庭初回来亲自听他说。 “你下去吧。” 简胜呆了呆,他刚想从实招来,闻言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急匆匆去寻郎君。 “三娘,许是误会郎君了,郎君……”韵姜从二人相识相知就一直看在眼里,郎君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了,若他好女色,家中美貌婢女不是没有,他从未正眼瞧过,心里眼里只有三娘一人。 何况老夫人当年就道郎君是可托付终身之人,老夫人看人的眼光绝不会有错的。 苏桐静默不语。 过了半晌,方道:“这些时我心绪不佳,家中大小诸事皆不大理会,你去打听打听,近来家里可有什么不同往常的事发生。” 韵姜依言退下。 …………………… “三娘,几日不见,你怎么倒清减了些。”杜氏来寻苏桐说话,咋一见暗暗吃惊。 她是谢旭之妻,出身青州名门杜家,为人端庄稳重,颇得谢旭爱重。当日谢旭出事时,她恰好带着一双儿女回京去了,一则为长女备嫁,二则送独子入京师的学堂,是以并不在跟前,不料此一别即是永远。 这些年来,她只安安静静抚养儿女长大成人,女儿出嫁后更是一心扑在儿子的学业上,余者家中庶务均不插手。 老夫人瞧她安分守己,且将孙子教导得极好,倒对她渐渐有几分喜欢,平日里并不刁难她,吃穿用度上时常略加照应。 苏桐嫁进来后与她关系尚可,偶尔也会一起说笑针黹打发时间。 见她面上露出关切之色,心下微暖,笑道:“许是这几日不思饮食……庭初说毓哥儿的学问越发长进了,连许家三郎看了他的文章都是夸赞不已的。” 提起儿子,杜氏满脸带笑:“这孩子,如今主意大得很,我见他读书辛苦常劝他多去外头走走,他嘴里答应得好好的,回头仍旧一心用功,竟是随了他父亲……”声音却是越说越低。 谢旭待她,虽不如谢晗待苏桐那般周到体贴事事经心,却也不差。屋里只有两个通房丫头,不立正经妾室给她堵心,平日里很是尊重她,她知足。 谁料……恩爱夫妻转眼成空。 “毓哥儿聪慧又好学,兄长地下有知必是安心了,嫂嫂且好生保养自己,将来毓哥儿定能替你挣个凤冠霞帔来,嫂嫂的福气在后头呢。”子孙再出息也抹不去丧夫之痛,苏桐却不得不以此劝她。 细打量她上身穿一件秋香色褙子,简简单单绣几丛墨梅,下身是一条月白裙,发上腕上是成套的碧玉首饰,竟是无一点鲜艳颜色。 苏桐心底一叹。 五年这么过来了,杜氏早看开了,闻言含笑点头:“孩子们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我便放心了。 今儿来寻三娘,却是有一事,昨儿收到宁娘托人捎回来的信,道是林公好端端被贬为柳州刺史……柳州远在西南边陲之地,数千里之遥……” 谢旭长女唤宁娘,12岁时由谢父作主许给国子监祭酒林公次子,14那年父祖相继亡故守孝在家,林家便一直等着她,直到今春才出嫁。 苏桐并不知此事,倒是一怔:“素闻林公清正廉明,于仕林中颇有几分声望,如何竟遭了贬?” “不瞒三娘你,当年王尚书曾替嫡子求娶林家长女,林家婉拒了……”杜氏心中气急,王家实在欺人太甚,哪家疼女儿的父母肯把女儿许给他家嫡子,谁知他家一朝得势就借机报复。宁娘入门才半年多即遇到此事,望林家知礼懂事,万不要怪罪到宁娘身上。 原来如此。 王家……出手真是够快的,新帝初登基…… 杜氏看她垂眸不语,容色晦暗不明,转而道:“另有一事,三娘可听闻,曾老大人致仕了。” 苏桐一愣:“哪位曾老大人?”她隐隐觉得不好。 “自然是户部尚书曾大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七章 回首 曾年,观文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苏桐继母之父,论起来也算得上苏桐的外祖父。 苏桐生母乃婺州望族崔氏嫡女,当年嫁过来不两年既有孕,且是双胎之吉。孕八月时早产,生下一儿一女,长子取名苏梧,生得极其瘦弱可怜,刚出生时几乎不闻哭声,倒是女儿苏桐甚是康健。 崔氏原是早产兼难产,产后偏又遇大血崩,第三日上就扔下一双儿女径自去了。 半月后,苏梧夭折。 苏桐成了崔氏留下的唯一血脉,然苏父待苏桐一直淡淡的。 崔氏貌美,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且知情识趣,苏父对她倒是有几分真心的,毕竟是结发之妻。可惜红颜薄命,连嫡子亦未能保住,面对苏桐,苏父难免心存芥蒂。 襁褓里开始苏桐就跟着祖母过活,祖母极疼她,又念其生母为人品性皆是一等一的好,对她越发钟爱。 三年后,苏父入京科考,高中二甲第七名,时任御史中丞的曾大人甚是器重他,将唯一的爱女许他为妻,从此苏父一路官运顺遂平步青云。而曾氏育有二子一女,在苏家地位稳固无人可撼动,崔氏其人早无几个人记得了。 若论曾氏待她,外人均言亲母不过如此。 因她是家中嫡长女,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读书理事,样样紧着她来,下面的弟妹多有不及。苏父曾道不妥,然曾氏不以为意,只道怜她生母早逝原该多疼些,何况苏桐向来懂事孝顺,下又照顾友爱弟妹。 不过苏桐是住在祖母院里的,每日除了例行请安,一应起居皆随祖母一道。 曾父是先皇心腹重臣,颇得倚重,如今……告老致仕,请回原籍静养……曾家,成了新帝一党的第一个靶子吗? 苏桐的心里有点乱,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朝政更迭,继位者难免会提拔些自己人上来,但出手这般凌厉迅猛,罕所未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家眼下无人在朝,反而能暂得脱身,只是……堂伯旧年调任两广巡抚,崔家二舅兵镇延州,不知会不会碍着某些人的道。 呀,杜氏前来定不单单是为了给自己递个消息,想必是希望堂伯能约略照应林公一二,自己方才只顾着想事情竟是没料到这一层。苏桐忙吩咐陆媪去杜氏院中一趟,令她宽心。 想了想,起身去小书房,自己亲自磨墨写就家书一封。魏郡与两广一南一北,交通不便,使人去送信万分不易,好在快入冬了,照惯例要往钱塘家中送节礼,倒是将信随礼捎回家中,等家中一并送去两广更是妥当些。 犹豫半刻,复又给曾氏写了一封家书。 谢晗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苏桐皱眉冥思,时而挥笔时而托腮的模样,一派少女娇娇之态。他以为她或气恼或难过或伤心或低泣,他已经想好了安慰和解释的话,一路腹稿打了几十遍。 他不得不如此,明知从此后或许会永远失去她,他也只有这一个选择。 “何时回来的?外头风大,站那做什么,快进来……”苏桐抬头看到他,嘴里一如往常念叨,突然记起早间的事,面色不由变了几变。 她信他,不过心里总归是介怀的。 “该到午饭时辰了,你还在写什么?”谢晗抬脚往里走,笑容略显勉强。 苏桐略眯眼看他,清瘦的身子背着光显得越加单薄,面色苍白无华,双眼下青青的,模样特别憔悴。她的心跟着一痛,他自来体质差,这么折腾下去怕是旧疾复发…… “方才嫂嫂来过,提起林公遭贬之事,估摸着担心宁娘呢。” 谢晗已经听说了这事,闻言皱眉道:“能离了京城未尝不是件好事,宁娘他们大概不会跟着去柳州,回青州来是正经。”宁娘之夫已有了秀才的功名,趁此机会在家安心读书,将来总有机会出仕。 苏桐叹道:“时局,竟到了这般田地么?”听他之意,京城怕是要大变了。 “嫂嫂可与你说了,曾老大人致仕还乡了。”苏家的事,谢晗清清楚楚。 “嗯,如你所言,这般也好。”曾老大人致仕,对自家父亲影响肯定不小,只是眼下却是保住平安最要紧,其他的先不论了。 夫妻二人相对沉默,谁也没有再开口。 “阿遥,我有事与你商议……”谢晗的嗓音哑哑的,有点压抑。 苏桐一震,一股无力感朝她袭来,她终是抬头正视他双眼,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只是两个字,仿佛有千斤之重。 话到唇边,几番回旋,谢晗愣是开不了口。 想起那人的断言,想起未完成的心结,他不能再犹豫不决了:“阿遥,数月前,我与人饮酒至醉,醒来后才发现……误将一女子……玷辱。我不敢说与你听,一则怕你伤心难过,二则怕你从此与我离心,这些时日来我是魂不守舍夜不能寐。 前些日子,那名女子突然寻上门来,道她……道她……有孕了,被家人赶出来。 我不能不管她,是我一时糊涂害了她……我在珍珠巷置了一小宅安置她,阿遥……”在脑海中斟酌了几百遍的说辞说出口之时,他觉得整个人都不是自己了。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苏桐眼前却是一阵阵发黑,她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耳畔回响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锥心刺骨的痛弥漫周身将她吞没包围,她无力推开。她十七年的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无助,她多么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梦,醒来后仍是回到从前。 苏桐的目光渐渐涣散,神采全无,而谢晗的心开始点点下坠,整个人几乎被击垮了。 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会失去她,失去他生命里唯一的挚爱。他余下的一生,只有无边黑夜与寂寞相伴,只能依靠回忆来舔舐伤口,只能将她刻进骨髓里永不分开。如果时间能倒流……然而,他别无选择。 苏桐仿佛踩在云端,她需要一点点依靠,容她站稳。 她撑着书桌,一手无意间摁在墨里,湿润滑腻的触感刺激着她的血液回流,她想起那年春寒料峭,冰冷的湖水灌进她口鼻,而后脑勺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她的意识慢慢消失。 恍惚间,似乎有人从背后抱紧她,吃力地向前移动,她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是个少年…… 醒来后,她忘记了从前的事。 有一天,杏花飘飘扬扬满城迷醉,祖母带她去谢家,说她的命是谢家二郎救的,理应亲自道谢。 靠坐在床头的少年唇色苍白如纸,双目无神,整个人瘦削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去。但他看向她的眼神那么柔和,如桂花糕般的甜腻,叫她心生欢喜,她就想对他笑,笑给他看。 他整整卧床两年,除了每日能下地行走半个时辰外,其他时间皆在床上度过,为此她偷偷得哭。 她开始看遍家中的医书,还另婢女去市面上将能找到的医书都找来…… 祖母无声叹气,后来每三月会去谢家一次,她能跟着一起去……少年人的心里有了执念,恢复得远远超过郎中预期。 他好了,谢家来提亲,父亲继母心下是不愿的,他们想把她许给另一个京中极负盛名的少年天才。祖母问她的意思,她一百个一千个愿意,他身子不好很大原因是因为她,她哪儿舍得嫌弃,顾不得少女的羞惭之心轻轻点头。 嘴角的笑溢满暮春时节。 祖母边笑边掉泪,搂着她不语。 她依在祖母胸前,仰头小小声道:“祖母,如果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阿遥便再也不会开心了。”她知道祖母最疼她,必不忍叫她失望。 亲事总算定了下来。 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好,几乎和常人无异了,苏家的人终于放心。 不久,谢家接连出事,谢父卧床不起,欲要提前完婚。倒不是谢父算计,而是他深知谢母一直不喜苏桐,怕自己去后悔婚另择,那样才是生生逼死自己唯一的儿子了。谢晗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谢父一一看在眼里,苏家女孩儿就是他的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八章 放手 苏桐病了。 断断续续的发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不眠不休的守在床前,谢晗憔悴的脱了形。从苏桐迷迷糊糊的呓语里,他依然听懂并理顺了那件藏在苏桐心底一直折磨她的事,他痛得想要杀人。 他捧在掌心这些年的女子,从女孩儿到少女到他的妻子,他容不得旁人对她有一丁点的伤害,即便是他的母亲也不能。可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被人毁了清白,留给她无穷无尽的噩梦。 若不是那些时他为了父兄之死纠缠悲愤,岂会疏忽对她的关注,如果他当时拦着不让她去南屏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苏桐是那样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她能容忍自己的一丁点瑕疵嘛,不,那算什么瑕疵,她依然是他心底最最美好的过往。 他一定会找出那个人,杀了他! 整整十天之后,苏桐突然好转,能直接下地行走了,能如常一般吃饭说笑了,之前的事似乎完全没有发生过。 谢晗躲在书房,彻底将自己灌醉,这样的苏桐才是他的苏桐,以后却不是他的苏桐了。 …………………… 入冬之后,下了第一场雪。 整整一天一夜,整个魏郡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陆媪穿着青布厚袄,搓着手进屋:“等化雪的时候更冷……三娘,信哥带了二娘的信回来了,另外还捎来了徐家六娘与你的信。”她说着边从袖里掏出两封厚厚的信来奉与苏桐。 苏桐忙把手中书放下,先瞧二娘的信。 苏二娘是苏家长房次女,只比苏桐大两岁,二人打小就合得来,情谊甚深堪比亲姊妹。二娘夫家是以直言进谏闻名的御史大夫吴家,其夫乃吴家嫡长孙。 就在苏桐生病前后的半个来月里,汴京的天变了。 太上皇陷入昏迷,太医院束手无策,气得官家赐死了一个太医。 而瑞王谋反一案牵连者众,陈国公、镇国将军乔家、襄阳侯尤家、兵部侍郎阮家……大大小小十来户人家,或灭族或入狱或流放或罢官,京里已是人人自危。 更有甚者,新上任的开封尹田大人弹劾前太原知州谢旭勾结北狄出卖朝廷……一个过世五年的人他们都不放过。好在官家眼下忙着接手朝政,对碍不着他大事的一个死人没工夫多计较,不过王尚书要求刑部严查此案。 苏桐明白,这些消息大约早传到谢晗耳里。 再看徐六娘的信,不过短短须臾,苏桐的泪就滚落下来了,将信纸打湿。 后宫空虚,王太后作主充实掖庭,身为翰林学士徐家尚未出阁的嫡女六娘被一道圣旨封为昭仪,待吉日入宫。高平徐家在文坛的声誉无人不晓,先祖徐行是大江初期极有名的大儒,今日的太学生有几人不仰慕徐家门楣。 六娘与苏桐同龄,二人自打数年前结识就引为知己,偏六娘因母丧耽误了亲事,想不到居然会是这个结局。 圣旨已下,再无回旋余地。 一入宫门深似海,六娘性情至真至纯,素日里只爱吟诗作对,这样的她能经得住宫里的风雨侵袭吗?以她的为人,可做不来那等争宠邀媚之举……官家性情暴躁,潜邸时曾风闻有一侍妾被活生生打死……苏桐不敢再想下去。 封六娘为昭仪,想必是徐家现正有用,六娘暂时应该无虞。 又从头至尾将信细看了一遍,苏桐才默默收好。 昔年交好的人家和姊妹,如今都是自身难保,而谢家危在旦夕…… “三娘,简胜道郎君回魏郡了。”韵姜悄然进来,神言又止。 苏桐也不看她,只淡淡问道:“这会子是去珍珠巷了吗?”她令韵姜打探谢晗的行踪,简胜虽是谢晗心腹,却也不敢欺瞒苏桐,韵姜但有问,他必如实招来。 韵姜心里将郎君狠骂了一通,低声应是。 连她亦是有些搞不清了,郎君如何成了这般负心薄情之人,难道珍珠巷那女子还能比得上自家三娘?论容貌,论家世,论才情,论人品,她敢说,素日见过的女郎无一能及三娘的。 “我懂。”红唇轻启,短短两个字似饱含了无限情思。 她与他不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他们是心灵的契合者,他只消一个眼神她便知他在想些什么,无需太多言语和解释。 那件事情,初闻的一刹那她确实相信了,整个人痛彻心扉几乎被迷了神志……别院发生的事本一直沉沉压在她心底,兼之突闻庭初负她,她终于被彻底击倒。 卧病在床的日子里反反复复梦到许多从前和眼下的人事,她渐渐品出几分不对来。 若他只是为了一份责任,他不会时常去珍珠巷探看;若他是出于真心,他不会由她无名无分住在外边。谢晗行事,全凭本心,只这件事矛盾得好似不是他。何况自她痊愈后,他便不敢正眼看她,刻意疏远她,然而是不是厌弃,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他真正想要的,是她的离开,仅此而已。 谢家倾覆,或许近在眼前了,他不过是想保住她,不叫她跟着受辱受苦。 他倒是想做出一副对她恩爱尽消的模样来,好让她愤而离去,可他偏偏做不到那般绝情冷心,只好退而求其次。他清楚,以她的骄傲,不会容许自己夫君心里有别的人,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 与其那般,她宁肯退出。 可惜,他低估了她对他的信任和了解。 直到黄昏时分,谢晗才匆匆回府,这趟出门,他走了五日,一回来就钻进书房。 苏桐只等了一刻钟,便决定去书房寻他,告诉他,她不会走,他不用再演了。越是危难时刻,她越不会苟且贪生,自顾自去逍遥自在,是好是歹,她都要和他一起面对承担。 厚厚的积雪几能将竹林压弯,入眼是白茫茫一片,不复往日的苍翠。微弱的夕阳彻底消失不见,倒是积雪映衬得院里比往日更显亮堂。 苏桐从后门穿过去,沿着回廊往前行,来到书房门口,发现屋里点着灯,有喁喁人语声。 “……他当真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听嗓音,约莫是许家三郎。 谢晗低低的咳嗽声传来:“咳咳……嗯,他早察觉王家狼子野心,若放任下去,怕是无数忠臣义士折损在他家手里。” 另一道陌生的声音问:“那咱们何时开始行事?时间不等人呢。” 屋内一阵沉默,过会仍是谢晗带三分柔情的清朗语调响起:“等她离开谢家罢。” “你,庭初啊庭初……你可真是,叫我怎么说你!”许三郎很是不满的语气,“为了一女子,你父兄的仇你也可以等,如她一直不肯离开谢家呢,此仇你报是不报?男子汉大丈夫的,只管儿女情长,叫你父兄在地底下怎得伸冤?” 苏桐怔住,报仇? 莫非……庭初父亲和兄长之死另有隐情,与那王家有关吗? 夜风袭来,夹杂着点点雪意,冻得她浑身发冷,脸上如被刀割般疼。 门内,谢晗不以为忤,一如既往的和煦:“她不走,我是不会行动的,任何事皆没有她的安危重要。咱们此番计划,并无胜算……为给父兄报仇,牵连母亲长嫂原是不该,但我信他们若知真相亦会作此选择。 可她不同,即便她不在乎跟着我身处险境,愿随我一同历尽艰险,我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受一丁点苦。她在我身边一日,我一日为她牵肠挂肚,根本做不到全力以赴,最后反会害了大家……” 一门之隔,是她听过最动人的话。 苏桐笼紧斗篷,冒着夜色悄悄的原路返回。 书房的窗被推开,一道目光望着空荡荡的回廊,久久不移。从那一日起,他就算好了一切,他要亲手让她远离,他已什么都给不了她了,不能再让她的余生在痛苦回忆中度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九章 和离 厢房里,砌香一面收拾衣箱,一面压低了声音道:“三娘要独自出远门吗?” 若不是出远门,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三娘吩咐她们把她的一应用品物件全部打包收好。这原也正常,问题在于三娘只吩咐收拾她自己的,没有郎君的,却是怪了。 莫非三娘要归省? 韵姜将一个颇为精致的红漆盒子放进大箱子里,盖上锁好,良久才叹道:“罢了,娘子如何吩咐咱听着行事便是。” 自打那日晚间从书房回来,三娘再未笑过,莫不是和郎君…… 昨儿清晨,三娘早早起身,先令陆媪带着信哥去大名府,那里有一个老夫人与她的陪嫁庄子,往年庄子上的人会按规矩于腊月前将出息送来。 不过,陆媪去那里,却是为了收拾屋子。 记得那曾是老夫人当年的陪嫁,约有二十顷上等好田,十顷中田,小小一个院落十来间房。院落是三娘出嫁前老夫人令新修的,住人自是没问题,陆媪过去不过是先简单规整一番。 打包行李……安置屋子……三娘这是要…… 韵姜隐约有点猜到三娘的打算,可她不敢劝也劝不了。打小服侍三娘,三娘的脾性她再清楚不过,若是郎君真被外面的女子迷了心窍,三娘是必定要离开谢家的。 只是,大名终不是久居之所。 回钱塘固然是好,可惜眼下才入冬,水路不好走,陆路不安全。而且,此事干系重大,是不是该提前知会钱塘一声,再怎么样也不能平白受这等委屈。 唉……罢了罢了……她一个下人,操不了这份心。 苏桐却是去了老夫人那里。 老夫人置酒,请两个儿媳妇赏残雪。 素日里,老夫人并不是那种风雅之人,可谁叫她近来心情好呢,恨不得和所有人一同庆祝一番。 她的幼子呦,自从那年救了苏家女儿,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心里眼里只有她,恨得她胸闷气短……偏打又打不得,骂又不能骂。更可气的是自家夫君不争气,居然完全不顾她的强烈反对去向苏家提亲。 苏家当年虽对自家有救命提携之恩,然这些年来亦是帮过他家不少,何况庭初拼死救了苏女,几十年的恩情早是还清了。 若不是苏女,幼子岂会变成那样,再将她娶进门,不是生生克着自己儿嘛? 再者,幼子当初如果不得好转,苏女娶了也就是了,她该还庭初的。可庭初明明已经好了,无论京中还是魏郡,谁家女郎不能挑,怎么就非他苏家不可呢? 老夫人视苏女为眼中钉,亲事上插不上手,只好暗中琢磨着等苏女进门后狠狠磨折羞辱她。然而她再次错估了苏女的品性,她居然敢离间自己母子,庭初从前那么个孝顺知礼懂事的孩子,为了她成天和自己作对,甚至连儿媳妇侍奉婆母都被他省去了。 每每想起来,老夫人的头又开始犯疼。 好在,老天有眼,庭初总算厌倦了苏女。 今儿,她倒要好好看看,苏女是如何憔悴不堪的! 杜氏侍立在侧,偶尔瞟到老夫人阴晴不定的脸色,甚是无语。老夫人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真是……咦,老夫人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 她不由抬头,远远望见苏桐身披大红斗篷摇摇行来,体态婀娜动人。满目洁白的雪衬得她一张鹅蛋脸娇嫩鲜妍,气色甚好,眉眼间似含春意。 杜氏牵了牵嘴角,忍了又忍才将笑意压下去。 苏氏可不是任老夫人搓圆揉扁的性子,老夫人今儿,又要吃亏了。 “哼,”老夫人十分不爽,皱眉道:“好大的架子,倒要人等你。” 苏桐含笑行礼,并不答她的话。反正不管她说什么都是错的,索性不言语。 老夫人被她的从容不惧气得双眼瞪圆,却又习惯性地没有再多纠缠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因着谢晗的一力维护,老夫人磋磨苏桐的心早是淡了许多。 几人依次坐好,侍女摆上茶点。 老夫人故意瞅了瞅苏桐身后,才不悦道:“怎么少了一个人?庭初新纳的人呢,如何不令她一起来?不是我作婆母的挑剔你……已经怀了庭初的骨肉,你是嫡妻正该尽心才是,怎地仍叫人孤零零住在外边,倘若有个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按理,你进门几年,一子半女皆无,房中原就该进几个人。可你瞧瞧,你把庭初弄得只敢偷偷在外边养人,传出去,我们谢家的脸面还要是不要?” 成婚四年,先是守谢父孝,尚未出孝接着祖母病没,仔细算起来,出孝统共都没几个月。 不过,老夫人可不是为了听她解释的。 苏桐也懒怠与她费神,放下茶盏淡淡道:“那依老夫人之意呢?” 自己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她还装傻,老夫人很不乐意:“自然是该即刻将人接进府里来好生将养着啊。” “老夫人容谅,此事恕难从命。”苏桐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咱们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做出这等事来岂不叫人耻笑?” 庭初真是用心良苦,为了自己,不惜自污名声。 杜氏拣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借此掩盖笑意。 老夫人越发不乐意了,纳个妾而已,哪里就牵扯到那么多了。 她的面色愈加阴沉,开始给苏桐扣帽子:“苏氏,女子切不可善妒。” “哦?”慵懒的声音,出口的话却瞬间震惊众人,“老夫人既以为我善妒,可先允我与庭初和离,再迎新人进门不迟。” 一旁服侍的青杏吓得手里的点心盒子直接落了地,杜氏亦是张着嘴满目惊骇,老夫人完全反应不过来,看着苏桐半晌才指着她发狠道:“苏氏,有你这样与婆母说话的吗?” 和离,她当真以为自家不敢,还是认为庭初必不舍她,竟敢这般要挟自己! 老夫人相信苏女是绝不会和离的。 仿佛方才出口的话不过小事而已,苏桐的神色丝毫未变,笑容依旧明艳逼人,慢条斯理道:“我苏氏女,从未给人这般欺辱。” “你……不过迎一妾室入门,谁家男子没有三妻四妾……哪里算得上欺辱。你便是回苏家告状,想必你父母亦会说你不懂事。”老夫人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这苏氏,真是被惯坏了。 若不再挫挫她的锐气,这个家全无自己的地位了。 “三妻四妾是一回事,庶长子却是另一回事了,老夫人看我说的对否?” 现今名门望族,虽也会纳妾,然绝不允许庶子女生在嫡子女前头,传出去,以后家中男儿再不用娶妻了。谁家肯把女儿给这种不顾体面,毫无规矩的人家,嫁过去不是等着被羞辱嘛。 老夫人一窒,不言语了。 此事庭初确实有失考量,但孩子已经有了,再说不要她又舍不得。毕竟庭初年纪也不小了,自家眼下只有一长孙,委实少了点。 苏桐怕这把火不够旺,继续添柴道:“老夫人想好了?何时解决那腹中胎儿,好给我及苏家一个交代。” 以她对老夫人的了解,她这话一说出口,老夫人是绝不会再同意流掉胎儿了。 果然,老夫人又气又急又怒,骂道:“苏氏,你好狠的心。今儿我把话放下了,这孩子,是必定要生下来的,你休想动手脚。” “儿媳不敢。”苏桐眉心微蹙,似是颇为无奈地道:“那请老夫人将庭初唤回,与我和离吧。” ………… 老夫人被气得直打颤,面色铁青的吓人,说话都不利落了:“还不快去……请郎君……郎君回来,这里我是……管不了了!” 只要庭初回来,以苏女对他的情意,必不会再提半句和离的话。 老夫人笃定地想。 苏桐静静望着她,心内叹息,老夫人不过是一个筏子而已。 好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章 生离 谢晗从前待苏桐之情,魏郡几乎无人不风闻的。 是以,此番他们和离的事一传出来即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道谢郎薄情寡义不可托付终身,赞苏桐不愧是钱塘苏氏女,有气节有傲气。 当然,传言一日内席卷魏郡,背后自然有推手。 老夫人这次是真病了,卧床不起,任是哪个郎中来瞧了都是无济于事。 她是心病。 “从前,我不欲你与她结亲你日日和我闹,好好的……怎能说和离就和离呢?姻亲大事不可儿戏,你俩万不可年轻气犯糊涂啊。”她实在想不明白,她这个幼子极其死心眼,可不是那种朝秦暮楚之人。 外面那女子醉后失态是可能的,若说动了真心,连她都不相信。 一个婢女,焉能及得上苏桐一星半点。 她往日里再不喜苏桐,也不得不承认,家世、容貌、才情,苏桐俱是一等一的。难道幼子放着牡丹不稀罕,瞧上了路边杂草? 谢晗低头跪在地上,默默听老夫人唠叨,好半晌才道:“原是我做错了,不怪她要和离。 不要孩子,对不起那人;留下孩子,对不起阿遥……总归是我负了她,倒不如放她走。她若不离,整个苏氏一族会为人耻笑抬不起头来,眼下这般尚能保全些许颜面。” 无论是庶长子还是外室子,都是苏家所不能容忍的。 谢晗为苏桐,真个是费尽心思了。即便和离,亦无损苏桐一点名誉,也不会招致其娘家不喜,所有的不堪,他一个人担了。 老夫人得知他夫妻二人真个准备和离后,已经两日不思饮食了,面色黄黄的甚是可怜,人跟着老了些许。 “你只念着苏家的声名,倒把我们谢家的脸面扔到地上给人往脚底下踩嘛。这些日子,外头人是怎么说你的,怎么议论我们谢家的,你没听到吗?” 谢家已经沦为魏郡的笑柄。 老夫人追悔莫及,那日她就不该无端挑事,倒激得苏桐性子起来。 当日她原以为以苏桐和幼子的情谊,最后苏桐不得不认下那事。一旦她认下,再悄悄将人接进府里,半点不会传到外面去。往后孩子生出来了,众人顶多笑话几句,没几日就忘到脑后了,谁还揪着不放不成? 哪儿料到苏桐居然一口咬定要和离。 和离这么大的事岂能瞒过他人,和离的缘由自然也一起被人翻了出来。 “你好生与她认个错,得她原谅,此事便算过去了……”老夫人始终认为,只要自己儿子愿意,苏桐绝不会走。 可惜,她不会猜到,一切本是谢晗的谋划。 “母亲不是一向不喜她嘛,如今离了不是更好。”谢晗很是讶异其母的态度。 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得骂道:“我再不喜她,也不会要你们和离啊! 你侄儿还小,谢家往后都得靠你,你若出仕少不了需要几个亲友故交提携,而苏家在朝里颇有权势。再者她亲舅舅家……将来可都是你的助力。 眼下为了此事和离,苏家那头保不准会在背后使手段对付你,你年轻轻的岂是他们的对手?何况闹得人尽皆知的,谁肯再把女儿许你,岂不是两头落空?” 老夫人可不傻。 平日里她再瞧苏桐不顺眼,偶尔为难她一二都无妨,只要他们夫妻感情好,不怕苏家不帮忙。但去了苏家,她如今又去哪里寻个有权有势的亲家来提拔儿子? 谢晗略微吃惊。 他一直以为自个娘想法简单,不懂朝堂上的勾心斗角。 “哼,我好歹跟着你爹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不是白过了嘛。”老夫人一眼看出了他的想法,又接着劝道:“快去好生劝解苏氏一番,你若不去,便是不孝。” 谢晗无奈,只得起身回悦秋堂。 院子里乱糟糟的,堆了不少箱笼,侍女们忙着打包行装。 见他进来,众人皆是一愣,还是韵姜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拦道:“三娘正在歇息,郎君有事否?”和离书都签了,此事再无回旋余地,韵姜的态度很鲜明。 辜负了三娘,无论他从前有多少好处,眼下皆是不相干的人了。 “好个忠心护主的丫头,有你跟在阿遥身边……”谢晗苦笑,有些话他已没资格说了,只得改口道,“有些事尚要与三娘商议,劳烦通报一声。” 苏桐并未歇下,已是听到院里的动静,不由走到纱窗下瞧他。 他穿着她曾亲手与他做的月白缎袍,衣服似乎比前略宽松了点……眉目一如少年时清朗,唯有眼神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忧伤。 “进来吧。”熟悉的嗓音悠悠响起,似仲春时节的轻叹。 春去春又回,人去不复见。 谢晗心里闪过这句话,缓缓踱步入内,掀起苏桐所在的东稍间的帘子。 觑眼望去,见她方沐浴过,面色红润娇媚如桃花盛开,一头浓密的乌发湿漉漉披在身后,衬得一双杏眼又黑又亮,清如秋水,照人心魄。 每次与她对视,她的黑眸里总满满装着他,再无其他,仿佛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无论何等处境,谢晗便觉心下畅快无比。 可惜,今时今日……谢晗不敢再想下去,不然他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先把头发擦干,这么冷的天儿,可别冻着了。”他的声音是那般温柔又缱绻,叫人无限迷恋其间。 苏桐捏着画轴的手紧了紧,轻轻吁气:“好。” 谢晗熟练地拿起一旁的帕子,走到苏桐身后,轻轻将头发托起慢慢擦拭。未成婚时,每常遇到她,他都很想摸一下她的青丝,后来心愿得成,他最爱做的就是替她拭干头发。 那种温馨甜蜜又烂漫的味道,旁人不会懂。 只要与她静静坐着,便是极幸福的。 将来,不知是否有人如自己一般,为她画眉,替她挽发……谢晗拉回自己飘远的思绪,以免心痛如割。 苏桐垂眸不语。 冬日的午后,侍女在外间忙碌,他俩在屋里或说话或看书或取笑,这是从前最平常不过的画面了。 这一次,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庭初没有过朝堂上的历练,眼下又无其他助力可借,凭他一己之力,能报仇吗?若是……他既然决定送自己远离,必是清楚此行之凶险,只望他能安然渡过此劫。 “在看谁的画呢?”他的气息包裹着她。 “王摩诘的江干雪霁图,去岁你与我寻来的……”苏桐爱画,他便千方百计寻名家名画来讨她欢颜。 短短数载时光,至生不能忘。 屋内是那般静谧,静得人以为时光倒流……谢晗将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丢弃,轻轻述道:“车马皆备好了,我已买下他们,你日后放心用吧。此去大名虽不甚远,也要处处当心,等开了春就回南去,你一人住在大名总归不是法子。 大名知府许大人是三郎本家族叔,我已去信托他照应你。你若有事,可遣人去寻他……路上我让简胜带人护送你,好吗?” 谢家的人她不打算带走,他正是用人的时候。而他考虑的是与她划清界限,若是下人间纠缠不清,难免被人窥破一二。 苏桐双目微红,一面点头一面哽咽:“嗯,从今往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心里乱乱的,一时理不清头绪,害怕、紧张、慌乱、忧心,各种滋味交缠心头。 或许她这一走,他们就再无相见的日子了……而她不得不走,她留下只会拖累他,只因人人皆知她是他的软肋。 谢晗将她的头发松松挽起,才在她身边坐下,从袖内掏出一小小锦盒,打开却是一叠契纸,有房契、地契,约占了谢家四分之一的产业。 “我辜负了你,却只能以这些身外之物弥补你。”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似要把她彻底刻在心上。 苏桐收下,红唇轻启:“我懂。” 仅仅两个字,叫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去拥住她。 “阿遥……”谢晗的手略带颤抖,却温柔如二月初发的柳絮,轻拂她面颊,“有些事……忘了吧。”别院里发生的事,他派人去查,可惜对方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不希望她永远活在那个阴影下,不得欢心。 苏桐以为他是想让她忘了他们之间的数载夫妻之情,不由将头埋在他胸前。 她终是哭了。 自他痊愈,她几乎没为他哭过,他许诺会让她永远展颜…… 泪水把他前襟打湿,滚烫如火,令他如在水火中煎熬。 整整小半个时辰后,她才双眼红肿地抬起头来,对他展露出一如当年杏花微茫的笑:“去吧,我会等你。” 她都知道。 知道他故意激她走,可她永远不会知道,那根本不是最终的理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一章 入侵 天气难得的好。 阳光暖暖洒下,一丝风也没有,和煦得仿佛春日。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略有颠簸,苏桐闭上眼假寐。此处离大名不过二十里路了,他们能趁天黑前赶到庄子里。 帘外却突然传来简胜的声音:“三娘子,郎君遣人追上来了。” 车上几人皆是一愣,韵姜忙打起帘子问道:“出了何事?” 不等简胜回话,从他身后的马车里走下来一风尘仆仆的妇人和男子,妇人怀里尚抱着个一两岁的女娃,女娃似乎睡着了。 三人都是做寻常百姓装扮。 苏桐仔细打量,一时倒没认出来。 “三娘子,婢是袁家二娘身边的使女宜珠,你可还记得?”妇人一眼就知跟前的人是苏桐无疑,眼泪跟着滚落下来,“这是我们家怀娘。” 她侧过身,将怀里女娃的脸对着苏桐这边。 女娃外衣很是普通,里边的衣服却看得出是好料子。 苏桐一愣,转瞬间反应过来她是跟随袁二娘出阁的陪嫁使女,而怀娘恰是二娘之女。怀娘这么小没有跟着二娘,却由下人带着来到大名找她……苏桐一下子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们怎会在此?二娘呢?快先上车来,别把怀娘冻着了,余下慢慢再议。” 听了她的话,韵姜先挂起厚厚的毡帘,随即自个跳下马车,把宜珠搀上车。 陆媪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与她。 宜珠感激地看了二人一眼,小心翼翼坐下,把怀娘抱舒服了些,才抹把泪解释道:“……我们一行连日赶路,谁知才到真定城外,就听说北狄兵打来了……说是集结了二十万精兵,连破定州、莫州二城,往真定和河间来。 郎君身上有差遣,是非去不可的。 他劝二娘带着怀娘先回汴京,二娘不肯撇下郎君独自一个在那,又担心真定不安全,决定命婢夫妻护送怀娘先避去魏郡寻三娘子你。若一时战事止了,她再遣人去接我们;若是……托您找人送怀娘去汴京,回沈家。 不料到了魏郡,谢家的人道你不在,多亏了谢二郎派人送我们来大名,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怀娘年幼,这一路来,他们又要担心赶路太急怀娘身体受不住,又怕遇到歹人。 如今总算找到苏桐,宜珠紧绷的心弦才略略放下。 苏桐就着她手细瞧怀娘,却是与二娘生得极像,秀气的眉眼,软软的发丝,甚是惹人怜爱。待听到北狄二十万大军南下时,面色不由变了变。 韵姜和陆媪更是惊呼了一声。 大名离真定不过数百里,若是真、河失守,下来无重镇可防,中原危在旦夕。 北狄人以游牧为生,每到秋冬季节,日子便不大好过,总要南下到大江烧杀抢掠一番。只是自七年前耿元帅大败他们后,这几年基本都是小股散兵游勇前来抢了就走,并不敢大举兴兵。 此番二十万大军南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北狄谁为统帅?”苏桐不安地问道。 宜珠愣了愣,苦苦回想道:“听回话的小子说,好像是叫什么日帖那……”当日情形危急,她哪里顾得上这些细节,左右问清了也是无甚益处。 苏桐略一回思,突口道:“可是孛日帖赤那?”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宜珠吃惊苏桐居然对北狄的人事这般了解。 孛日帖赤那是北狄王族,封元宁王,官至太尉。他虽是北狄人,从小却请汉人为师,于汉学上甚是精通,可说是智勇双全。北狄前可汗惧他之能,一直故意打压他,也速迭儿三年前继位后却甚是器重他。 苏桐是听过他的名号的——北狄第一能人。 由他亲自领兵前来,此番北狄的野心可是昭然若揭。 记得现任真定守将恰是耿元帅次子,小耿将军颇有乃父之风,作战勇猛无比往往能身先士卒,而且颇具谋略。真定名义上有十万守军,但是,这里面有多少吃空饷的,老弱残的,苏桐不敢预估。 这种事,军队里并不鲜见。 河间亦有十万守军,其中两万是大江最优秀的骑兵,丝毫不逊色于北狄骑兵。若指挥得当,守住城池绝不是问题。 守将张权曾身经百战,战绩甚丰,然为人有时太过刚愎自用不听劝谏……他有一妹,恰是当今皇后。 依照真定河间的军力,拒北狄于外应该还是很有希望的。毕竟北狄骑兵虽勇猛非常,然固守不比进攻,加之两府的城墙年年修葺,可没那么容易被攻破。除非,北狄合兵一处…… 正在冥想间,却听怀娘于睡梦中嘤嘤啜泣,形容分外可怜。 宜珠忙轻轻拍打她后背,嘴里柔声唤她名字。 怀娘醒转,乌黑的大眼渐渐睁开,待看到马车上苏桐等人,不由害怕地抱紧宜珠。 这么小的孩子,无端端离开父母亲人,又连日着急赶路,难免变得胆怯起来。苏桐心疼得紧,忙温和笑道:“怀娘莫怕,我是你苏家姨母,你知道苏家吗?” 才两岁的孩子,自然搞不清这些。 但觉苏桐容貌甚美,声音悦耳,不像是歹人,倒有几分像自己娘亲,神态间慢慢放松下来。 “你外祖母姓苏,我是她的娘家侄女。”苏桐向怀娘伸出手,“你爹爹娘亲有正事要办,遂把你托付我照顾,等他们事情了结,就来接你,可好?” 怀娘大约听过外祖母姓氏,放了大半戒心,此刻见苏桐要抱她,略有犹豫,转头看宜珠面色。 宜珠含笑对她点头,她才冲苏桐靠过来。 苏桐忙将她抱稳坐于膝上,挨着她粉嫩的脸颊亲了亲,笑道:“上次你娘亲写给我的信里提到你,赞你乖巧懂事最是招人疼……今儿一见,果然不差。” 这句话,怀娘听懂了,害羞得笑,小脸霎时红扑扑的。 看着这么稚嫩可爱的孩子,苏桐心内低叹,只望二娘夫妻二人能安然无恙才好。 “怀娘的乳母呢?”宜珠的模样不像是生养过的。 “北上到徐州时,她染了风寒不得赶路,只好留她在那请医服药……怀娘日常只好吃些细粥面点,二娘原说到了真定先寻个可靠的乳母,哪料……”这些日子,怀娘瞧着脸都变小了,宜珠是看着她一点点长起来的,霎是心焦。 闻言,苏桐越加怜惜怀娘:“不妨事,等我们到了大名,再细细寻摸,总不能委屈了怀娘。” 宜珠忙感激地笑道:“一切全凭三娘作主。” 还是二娘思虑周到,若由他们夫妻直接护送回汴京,路上安危暂且不论,怀娘怕是得支撑不住。先在大名休养段时日,待真定有消息传来,再作计较不迟。 当日薄暮时分,一行人终于赶到庄上。 庄子位于大名府城西北角,离城不过七八里路,又清净生活又便宜,的确是个好地方。 陆媪已经将住处收拾得干干净净,色色安排妥当。 苏桐一行人不多,住下来不成问题。当晚,怀娘暂且安顿在苏桐隔壁屋子,仍由宜珠陪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二章 天才 第二日刚用过早饭,简胜匆匆来辞别。 眼下谢家正是用人之际,他着急赶回去。 苏桐唤他进来,屏退其他侍候的人,才正色问道:“董先生是何许人?” 简胜不意她会问起这个,微一愣,实话回道:“他是从前一直跟随大郎的谋士,郎君费了些功夫才将他找回来。”不论郎君三娘子是否和离,他心里始终当三娘子是谢家主母待。 “嗯,”苏桐猜到了大概,倒也不奇,转而道:“弹劾长兄的开封尹田大人莫非是当年与长兄同在并州任上的那位田大人?” 简胜不由大吃一惊:“三娘子如何知道?这位田大人可真是无耻至极,明知大郎已去无人和他对峙,他便给大郎扣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罪名。据董先生言,当年在任上时他与大郎私交尚可,甚至欲把女儿许给小郎君呢。” 官场上这样卑鄙无耻的人还少吗! 苏桐情知愤怒无用,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须臾又道:“朝中现是何人领此差事?” “京里传来的消息,王尚书着刑部侍郎赵大人主审,后来不知谁又举荐了大理寺少卿周大人……郎君近日怕是要启程入京去了。”谢家的情形明摆着,唯有谢晗能够出面。 “周大人?哪位周大人?”苏桐眉心一蹙。 刑部侍郎赵成她知道,依附着王家才一路提拔上来的,此番自不会轻易放过谢家。大理寺少卿隐约记得一姓廖一姓怀,这位周大人看来是新提上来的了? 听苏桐问起周大人,简胜的语气立时充满钦佩之情:“就是英国公的长孙,少年天才周大人……” 论起周秦大人,全大江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个上百年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 明明是勋贵子弟,武将世家,靠着朝廷恩荫这辈子已是强于天下绝大部分人了。可人家偏偏天纵奇才,七岁能诗,十三岁中举,十六岁中探花入选庶吉士。随后短短四年时间里,从七品翰林院编修飞升至从四品大理寺少卿。 几乎每半年时间就升一次官,这样的速度实乃旷古绝今。 周秦……苏桐当然听过他的大名。 她还有幸见过这位奇才呢,甚至……父亲继母曾想把自己许配于他。 若论家世,苏桐是配不上他的。虽然祖父亦算个传奇人物奈何早早过逝,而父亲当时在京里只是个不起眼的五品小官而已。在权贵满地的京城,当时的苏家真算不上什么。 任你是数百年的望族,奈何人丁凋零呢。 钱塘苏氏,从前朝始兴盛,出过状元榜眼探花,出过数个太傅太师……然使苏家盛名远播的却是起初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书院——书院。 为了督促子弟进学,苏家创办了书院,坐落在风景秀丽的西湖畔。数百年来,朝堂更迭频繁,唯有书院之名日盛一日,已成江南第一书院。每年科考取中的进士,总有几人出自书院。 或许是天妒苏家,要他们连着数代单传,而且每代活不过四十。 直到苏桐祖父这一代才有所改观,竟有三个兄弟,苏桐祖父苏琛排行第二。 长子苏璞二十出头即中状元,却不喜官场是非不愿为官,只醉心于学问,现执掌书院,俨然是一代大儒。他有一子与他恰恰相反,连着两次科考落第,直到三十岁第三次才考中二甲靠后几名,然官运亨通升迁极快,现官拜两广巡抚。 正是之前杜氏想托苏桐代为周旋一二的那位堂伯。 相较而言,次子苏琛无论科考抑或为官,皆十分顺遂,唯独子嗣上甚是艰难。 苏桐祖母出自乌程望族陆氏,嫁进苏家不久即有喜,奈何三月上头流产并大伤元气。此后休养了整整五年,才再生一女,便是袁二娘之母。又过七年,终于诞下一子,自小聪慧伶俐不让其父。谁知到了六岁那年,突然一病夭折。 苏桐祖父受此沉重打击,兼平日案牍劳形不知保养,身子一下子垮了。 四十一岁那年英年早逝,当时方升任二品吏部尚书不到两月。 临去前,他作主过继三房次子苏铭为子,即是苏桐之父。苏父过继来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只因实在无其他合适子侄,好在他为人孝顺知礼,又勤于学问,倒也不辱没了苏琛一世英名。 所以,若论祖上辉煌,苏桐配英国公府长孙绰绰有余。单较父祖官职而言,略有点高攀,不过英国公府对此门亲事似乎很是愿意,曾托人来苏家探过口风。 若不是苏桐对谢晗已情根深种,若不是老夫人一意促成,或许苏桐和那位周大人…… 简胜自然不知内情,犹自滔滔不绝讲述这位周大人近来的升迁轶事。 这倒也怨不得他,大江谁提起这位周大人,不是三天三夜讲不完呢。 苏桐低低叹息,这位周大人的性子,怕是……上有王尚书施压将此案办成铁案,下边赵周二人之路又走不通,看来唯有一个人能扭转此案了——王太后。 王太后平生,只爱一样东西。 一个人的画。 无住散人崔佑的山水画。 崔佑,是周秦之前另一个名满天下的天才奇才全才,能诗善画,精于棋道,长于兵法,而且剑术一流。奈何行踪飘忽不定,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流传在外的画作不过数幅,均被人珍而藏之。 不过,苏桐有他的画,而且不止一幅。 只因崔佑是她的小舅舅,她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苏母崔氏有三个兄弟,长兄次兄乃原配所出,而她自己和幼弟是继妻生的,姊弟二人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苏母去后,崔家人心疼苏桐,常打发人接她去住,短则半旬长则数月,直到她后来随父入京。 当然,这些苏桐都是听祖母说的。 祖母还告诉她,崔家众人待她自不必说,其中小舅舅崔佑看苏桐与别个更加不同,竟拿她当亲子教养。对,与男孩儿一般无二,平日里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野史杂书,无有不许她看的。 苏桐但有不懂的地方,总是细心讲解,似要将平生所学传授给她……苏桐出嫁时,他送了三幅自己的画作和一箱子书。 希望小舅舅这幅画能暂且扭转谢家的危局吧。 这两年,一直没有小舅舅的消息,也不知他又去何处云游了? “这个你带回去交给郎君,他知道作什么用,路上务必当心些。”画被细心包裹好装在一个狭长的锦匣里。 简胜领命而去。 庄上的日子平淡如水,仿佛世外桃源。可惜苏桐无心静享,她要担心真定的战局,操心谢家的前途……再安宁温馨的日子亦如嚼蜡。 乡下信息闭塞,她命信哥每数日入城去采买兼打探消息。 与此同时,谢晗将家中事务一一安置妥当,启程上京。 去汴京势必经过大名,不过谢晗未作任何停留,晓行夜宿,一路匆匆。 等他到达汴京才发现,京里已经吵翻天了……原来除了北狄入侵之外,西戎也趁机作乱兴兵东进,而川中的起义军声势浩大,连下数城。这般三线夹击之下,大江形势危急万分。 朝中,以英国公、辅国大将军为首的一派主战,以兵部王尚书、礼部曹侍郎为首的一派主和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三章 解危 崇山峻岭间,有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连夜急行军。 这是秦州去往原州的援军。 自从大江朝中动乱的消息传到西戎,西戎便默契地与北狄同时发兵,两路大军共同东进。北路直奔防守最空虚的原州,南路进攻秦州。 西戎原是羌族的一支分支,经数千年的繁衍发展,如今人口繁密、兵强马壮,已成大江西北一带最大的威胁。 原州本是战略要地,防务极重,奈何数月前京里突然有旨意下来,调走了副将汪远以及三万精锐部队,留给原州的只剩两万老弱士兵。 西戎八万大军来袭,兵力数倍于原州。 原州守将卫老将军,年将七十,一生戎马倥偬战功赫赫,此番实在支撑不住才会求援。 对于援军能否赶来,他心里实在没底。最近的秦州亦有数万西戎大军,防守的同时要派出军队来原州驰援,着实不易。 好在,他没有失望。 夜色渐深,行路越发艰难,这又是条平日鲜少有人行走的崎岖小路。 正当人马皆疲乏已极的时候,有一骑飞快地自前方奔来。 “将军,是斥候。”一名全副铠甲的年轻卫士喊道。 马上的男子自然早就看到了,不由勒住马头,立于原地等待。 斥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禀将军,此去离原州城只有三十里路了……西戎大营驻扎于西城门外五里坡高地,防守极为严密。原州城内损失惨重,眼下只有一万余可用军队。” 原州三面环山,只有西门外地势开阔平坦,适合大军作战。 男子挥手令他退下,驱马向附近一略高的土丘行去,见此地正处两山之间的一个山坳,地形略平坦,适合暂时扎营。 他朗声吩咐道:“大军原地驻扎,休养三个时辰,明日寅时正出发。” 话音一落,众军皆跃下马背,熟练得开始分工合作。 却有一着书生袍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走向男子身边,低声道:“将军,攻打原州的西戎大军是其主力骑兵,以骁勇善战、彪悍强硬闻名……咱们只有五千人马,加上原州城内的守军,想正面击退西戎并不简单。” 被称为将军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只有十岁年纪,细瞧面容恰是当日南屏山下掳走胁迫过苏桐的男子。 此刻在溶溶月色下,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显得尤其冷漠严苛。 他是赵恂。 赵家原籍岳州,将门出身,自祖父起三代驻守秦州,手握重兵,御敌于国门之外。 现掌权的是赵恂之父赵显,年四十余,官拜秦州节度使兼镇西大将军。十四岁即随父上阵杀敌,负伤无数,深得秦州及周边百姓爱敬。 赵恂是他次子,上有一庶长子名赵继方。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赵恂下马缓步而行。 那中年男子是赵恂上次从魏郡回来的路上搭救的一个落魄书生,名唤韩衍,相貌儒雅和气,但胸中自有谋略,短短时间就成赵恂心腹。 “既然正面迎敌胜算不大,倒不如智取。”韩衍微微一笑,“昔年官渡之战,曹孟德能以少胜多,决之于粮草……将军何妨依此而行,既可退兵,又能保全军力。” 这个道理,赵恂自然明白。 路上他已考虑过具体方案,只是西戎军行事一向神出鬼没,尤其粮草大营往往踪迹罕见……不过,以韩衍的性子敢提此建议,表明他自有一番打算。 “与你一千精兵,半月之内解决掉西戎的粮草大营。”他微一沉吟,低声下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赵恂并没有问韩衍准备如何行事,而是直接把任务交给他。 他的信任使得韩衍浑身一怔,心内激荡不已,暗暗发誓将来定要好生辅佐这位年少将军。 自打他来到军中,虽深得赵恂之意,然军中有些人只当他是个文弱书生,颇不服他。他正欲借此机会立功,本只想出个主意,没料到赵恂愿意这般重用他,实在是不胜之喜。 第二日,天尚未亮,大军已然悄悄启程。 到得原州城外,赵恂并不带兵进城与城内守军合兵一处,反令大军分左右两军,埋伏于西城门外隐蔽处。 辰时末,西戎军再次发动猛烈攻击,数万主力一拥而上,撞车、投石车轮番上阵。城内守军虽则勉力迎战,到日中时渐渐不支,西戎军开始架云梯登城墙。 突然,有两支精锐骑兵从左右同时杀出,喊声震天,锐不可当。 西戎左右两翼瞬间被冲得阵形大乱,溃不成军。主将李劭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很快就判断出新来的援军人数并不多,忙恢复镇定,连施数令。 正当西戎军渐渐稳住阵脚时,却见一年轻男子带数百骑兵左冲右突势如破竹,所到之处西戎军死伤无数,惨叫连连。 李劭远远望到,惊讶于大江竟有此等刚猛英勇之士,却猛地发现原来他们的目标正是自己,不由骇然。好在中军前锋发现不妙已带兵迎了上去,暂时阻挡了他们的猛烈攻势。 恰在此时,原州城内守军居然大开城门,主动攻出来。 西戎军队被三面夹击,士气大乱,有部分兵士开始四散溃逃。 李劭情知今日不但攻城无望,还损兵折将,忙令大军且战且撤,先回大营。 原州城内带头攻来的副将薛万实欲领兵追击,被赵恂拦住:“穷寇莫追,西戎因方才事发突然军心散乱才给咱们以可乘之机,等他们回过神来发现咱们兵力不足,必会反扑。” 薛万实是个粗人,见他年纪甚轻,眉目清秀,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明白方才全亏他们来援及时,才解了原州之危,倒也愿意听他一劝。 “敢问将军如何称呼?”原秦两地相距不远,秦州地区的将领他基本都识得,倒不曾见过这么年轻的。 “赵恂。” 薛万实一震,忙道:“你便是赵将军次子?” 他确实没料到,秦州那里竟会派他来,毕竟大家皆知原州之行凶险万分,一个不慎…… 赵恂点点头,先令兵士和原州军一起尽快清理战场,自己与薛万实入城拜见卫老将军。 卫将军右胳膊受了箭伤,正由军医包扎伤口,见他们进来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虎父无犬子,好好!”三年前两州军队联合与西戎在定西大会战时他见过赵恂一面,对这位年少却足智多谋的小将军印象颇深。 赵恂恭敬行礼道:“赵将军派末将来听从老将军差遣。” 在军营中,自然以官职为重。 “此番多亏你们来得及时,我替原州百姓感谢你们。”卫将军说着眼圈有点泛红。 从十七岁上战场,大大小小无数战役,身后的百姓是他浴血奋战的支柱。临到头来,若让守护了近十年的原州在他手上丢失,他是死不瞑目啊。 朝中倾轧,以致原州兵力空虚,他此前数次向上去信要兵,皆是石沉大海。 可恨西戎早将情形打探得十分清楚,每日不停进攻,有时甚至夜间都会来袭。城内守军半个多月不得好好休息,早已疲乏已极,几近崩溃…… 赵恂很是钦佩这位即将花甲却仍一心报国的老将,恳切地说道:“能如老将军一般,几十年护佑一方百姓平安,才是我们军人的使命与荣耀。” 卫将军越发欢喜,也不顾身上有伤,开始与他商议接下来的行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四章 邹梧 时光易过,转眼已在庄子上住了月余。 正是隆冬时节,庄上人都比较清闲,无甚农活。 这日眼瞧着外面的积雪大半化去,天儿没那么冷了,苏桐便领着怀娘出来各处转悠闲耍。 起初几日,怀娘很是想爹娘,总要哭闹几回。后来苏桐为解她思念之情,或命婢女陪她或自己亲自带她,在庄上找寻各样她没瞧过的新鲜物事,像牛羊鸡鸭兔子之类的小动物。 怀娘哪儿见过这些,甚觉有趣,渐渐把心思转移过来,每日里玩得不亦乐乎。 前些天下了厚厚一场雪,外面实在太冷,苏桐只得把她拘在屋里。 闷了这几日,今儿一早怀娘就吵着要出来玩。苏桐哄着她用过早饭,又给她加了一件夹袄在里头,才牵着她手出门。一大一小均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在灰蒙蒙的冬日里显得霎是鲜艳好看。 因怀娘走路还不大稳便,尤其庄上很多是土路,并不平整,是以宜珠跟在后头,随时准备抱她。 三人先去后院,那里怀娘养了两只小白兔。 待喂过兔子逗耍一番后,才从后门直接出庄。 附近住的皆是苏桐庄上的佃户,有些她已见过,倒没什么妨碍。 地里庄稼皆已收起,到处是裸露着的黑黄色田地,无甚好看的。怀娘极喜有户人家养的一条小狗,没事就要去瞧瞧,此刻已摇摇晃晃在前头引路了。 苏桐不由苦笑。 宜珠略觉尴尬,因为她发现三娘子居然怕狗,每次去俱是站得远远儿的。若那狗朝她的方向来,不待靠近,已是紧张得手足无措,恨不得立刻寻个地儿躲起来。 三娘子素来是个从容的人,难得显出这种单纯的神色来,叫人想笑又不敢笑…… 那户人家离得不远,走不了几步就到了跟前。 养狗的人家姓邓,邓家媳妇远远望见他们过来,忙慌着接出来。 苏桐笑道:“不妨事,你们自去忙,怀娘玩一会儿就走。”再往后一探,却不见邓媳身后跟着的狗,微微讶异,往日里那狗比人出来得还要快些。 狗吠声倒是一如往常地响起。 “他爹怕大黑出去胡乱跑不小心咬了人,已是拦在院子里了……小娘子随我进去看可好?”邓媳搓了搓手,有些腼腆得笑。 他家只有小小几间屋子,院里还养了几只鸡鸭,难免味道熏人。眼前几人那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听说比他们镇上地最多的地主还要贵气,她很是不好意思叫人进去,却也不敢把狗放出来吓着苏桐。 “劳烦你们了……宜珠你抱怀娘进去瞧吧,我在外面走走。”苏桐心知人家是瞧摸出来她怕狗了,才把狗关起来的,很是感激。 闻言,宜珠抱起怀娘,跟在邓媳身后进院子。 不一时,听到院里传来怀娘欢快的笑声,苏桐的嘴角抿了抿。 她也不走远,只在附近闲步,随意打量,见共有三四户人家比邻而居。皆是一色的土胚房,小小的院子,栅栏作的围墙,门前倒是都打扫得甚是干净整洁。 最靠西的院门内忽然走出一瘦弱少年,低着头,似在拿衣袖抹眼泪。 苏桐留意到大冬月里他仍是穿着单薄的夹衫,而且洗得发了白,膝盖手肘等处打了好几个补丁。这便是寻常百姓的日子了,苏桐心内暗暗叹息,轻声唤道:“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少年不防附近有人在看他,唬了一跳,忙抬起头来查探,双眼却是红通通的。 “你是……是他们说的三娘子吗?” 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而且穿着打扮非常精致华贵,少年立时就想起大家嘴里议论的主家了。 苏桐笑着点点头,走进两步问道:“你叫什么,之前没有见过你。” 少年呆了呆,想不到她竟是这般性情温和以礼待人,半晌才大声回道:“我姓邹名梧,大家平日里唤我小石头。” 这下换成苏桐呆怔了。 “邹梧?梧桐的梧吗?”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脸上很快显出几分落寞忧伤。 少年敏锐地感觉到她听到这个名字后变得有点不开心,心下发慌。贫苦百姓因一个名字触怒达官贵人的故事他是听过的,难道这位三娘子不喜欢他的名字吗? 他低声应是,生怕眼前的贵人一怒之下要给他改名字,这可是他爹唯一留给他的念记了……他绝不会同意更改的。 苏桐仔细打量他,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脸上的轮廓坚硬分明,肤色被太阳晒得有点发黑,眉毛浓密粗长,一双大眼仿佛历经世事般深邃。 “这个名字很好。”苏桐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戒备和紧张,“我有一位兄长,他的名字也有个梧字……” 说话间,怀娘咯咯笑着出来了,心情极好。 紧随其后的邓媳看到少年,不由关切地问道:“石头,你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少年的眼圈儿又忍不住红了:“婶婶,我娘她……从前儿昏睡到现在未曾醒来,城里的郎中都说……说……”话未说完,低声痛哭。 邓媳大惊,疾走到他跟前道:“这是怎么说的……你娘病了也有几年了,之前次次都能逢凶化吉,这次怎么会……”她跟着抹了两把泪。 到底邻里一场,何况隔壁孤儿寡母的,大家往日里又有几分交情。 苏桐觉得少年很亲切,不免关心了起来:“小石头的娘病了吗?” “唉,他娘一向身子骨弱,病在榻上好些年了,好的时候也能起来走走……从入秋开始,病得越发重了,石头孝顺,想尽办法给他娘请医服药,家里该当的都当了,可惜啊……”石头才多大,他娘若是去了,留下个少年往后怎么过,邓媳亦是穷苦人家出身,感慨万千。 “带我看看去。”苏桐没有犹豫。 邹梧倒是一下子愣住了。 苏桐拍拍他的肩,蹙眉说道:“既然郎中无法,且让我试试吧,我从前学过一点医术。” 她确实自学过医术,当年为了谢晗的病,几乎将天下医书看尽。不过她懂的多是理论,没有名师指点,没有真正实践过……左右郎中无能为力…… 邓媳最先反应过来,忙道:“石头,还愣着干嘛,快请三娘子进去啊。” 她倒不是相信这位苏三娘真会医术,而是觉得她人好,说不准看到邹家这么可怜,愿意出手帮一把。毕竟若邹母真个不行了,以他家眼下的情形,只怕连丧葬之事都料理不清。 邹梧自然顾虑不到这些,却也急忙在前头领路。 苏桐转身吩咐宜珠先送怀娘回庄子上,自己才跟了进去。 越往里走,苏桐越是感叹,这家真是清贫的一无所有。 进了里间,屋里只有一床和三个柜子,床上躺着个一丝人气也无的妇人。妇人大约三四十的年纪,因着常年卧病,面色苍白无一点血气,但从五官上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候容貌秀丽。 苏桐定定心神,坐下开始与她诊脉。 半晌,又换了只手。 足有一刻钟功夫,才黯然对二人点点头,悄悄退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五章 局势 少年的眼里有企盼有紧张,无数次的希望,无数次的失望,他已习惯了。 “你娘的病我治不了……”苏桐不忍心看他失望绝望悲痛的模样,转头偏向院里一株光秃秃的枣树。 冬日里的风,阴冷阴冷的,吹在脸上仿如刀割。 邹梧当了最后一身棉衣,请城里两个郎中来看过,都是这般说法,所以这个结果他不惊讶,但还是难掩失落的情绪。 从父亲去后,家里的日子越加艰难,北地住不得了,母亲带着他逃难到大名,勉强落脚。好在这个庄子的主家厚道,他们母子俩佃了几亩田,能吃饱饭。 可惜母亲的身子早是垮了,夫丧、落胎、被欺、逃亡……郎中都道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他的身影孤单又坚韧。 若是同胞的兄长还活着,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 苏桐几乎从不和人提兄长,因为那是她不敢回忆的痛楚。八岁之前的事因落水伤了后脑记不得了,之后,即使祖母治家严明,她仍是听到过命硬、克母、克兄之类的闲话。 父亲对她的态度,是再好不过的注解。 很多次,她曾偷偷地想,如果体弱夭折的是她,会不会大家更开心点……苏梧,是苏家人心照不宣的沉默。 “我能让你娘暂且苏醒几个时辰,但……”苏桐咬咬牙,后面的话她不说,大家都能明白。 静默。 “求三娘子……能让我娘清醒一会也是好的,我还有好多话未来得及与她说。”少年缓缓跪了下来,满脸是泪。 “你先起来吧,”苏桐拉起少年,语气里满是怅惘无奈:“过会子我命人去城里抓药,回头送来后你文火慢煎,等三碗水熬成一碗药,再与你娘服下,今晚她当会醒来。” 说完,她转身走了。 邹梧边哭,边目送苏桐离去,从此后他要变成真正的孤儿了。 午后,一名男子送了一包药材过来,邹梧照苏桐说得煎了药,喂母亲服下。天刚刚擦黑,邹母就醒了。 …………………… 用过午饭,哄怀娘睡下,苏桐独自在书房练字,她有每日练字的习惯。 刚写完两张纸,就见陆媪匆匆过来,神情似比往日里忧急:“三娘,信哥回来了,说得了北边最新的消息。” “快命他进来。”苏桐飞快应道,手上倒是慢悠悠收拾笔墨。 陆媪出去,很快就带了个长相憨厚,身材结实的后生进来。 “三娘,今儿一进城就听到大家议论纷纷,说是张将军吃了一场大败仗,折损了整整一万人马。”信哥得了确切的信着急往回赶,连盏热茶都没顾上吃。 苏桐惊得站了起来,语调不比往日镇静:“消息准不准?” 信哥忙道:“就怕大家以讹传讹,小的特地去府衙寻了许大人的随从满贵打听。 前些日子,张将军打了好几场胜仗,谁料这是北狄人故意设下的圈套……此次张将军带人追击北狄一支溃败的队伍,竟是在莫州城外被伏击了。一万多人马,只回来了两千,而且带去的俱是河间最精锐的骑兵。” 北狄大军皆是骑兵,向来以速度快、阵势强、作战机动出名。 大江却以步兵为主,用步兵对骑兵,基本无任何优势。虽然朝廷这些年来很是重视骑兵的建设训练,然而因客观原因,练成的骑兵不过十万人,而张权手上那支骑兵算是整个大江最强的骑兵之一了。 这次,几乎全军覆没了。 练成一支骑兵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接下来……河间守军怕是不好再正面迎战了,只能以守城为主。 苏桐长叹一声,呆呆坐下,良久才幽幽问道:“北狄派了多少人伏击?” “三万。” 呵,果然是精心预谋好的。 张权作战勇猛,敢打敢拼,对下属向来大方……但有个致命缺点,骄傲自大、太过轻敌。当年与北狄作战他就曾吃过这个亏,想不到多年后依然会中计,唉…… 孛日帖赤那不比其他北狄将领,他是正经学过汉学的,对各类兵法均有涉猎。张权若不加以重视,河间的局势很是不妙啊。不过,只要不轻易再出战,以河间眼下的兵力和张权的能力,北狄想一举攻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她最担心的……不是河间,而是汴京。 临阵换帅,乃战场大忌。 王家与张家,一为官家母舅,一为官家妻舅。关键时刻或许会结盟,然两家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好,时有不合的谣言传出。除此外,另有部分人正对河间的兵权虎视眈眈……不惧外敌,但怕内斗。 唉,希望他们能顾全大局。 “真定的战局如何?”苏桐对小耿江军本是十分信任的,不过经了河间之事,心里总归有点惴惴的。 信哥的脸上终于有点喜色了:“真定的局势暂时比较稳定,北狄围城后并不大肆进攻,一直在搦战,小耿将军丝毫不理会,只是坚壁清野以待之。 直到前几日夜里起了浓雾,小耿江军亲自领兵夜袭北狄大营,北狄人压根没防备,一下子被打懵了。小耿将军简直势如破竹,短短两个时辰斩杀了数千人……逼得北狄把大营后撤了二十里。 这几日,北狄一直没再进攻。” 苏桐唇角弯弯,笑靥如花,这是自北狄入侵一月有余最大的胜利。 小耿将军果然深得耿元帅真传,当得上用兵如神这个词。 此一战,既鼓舞了真定城内军民的士气,又重重打压了北狄的嚣张气焰,真个打得好。若一味防守不出兵,只怕朝中某些人又该兴风作浪了。 将士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后边,却有那么多见不得他们好的人…… 对此一切,苏桐无能为力,深深的无力股困扰着她,她第一次恨不得化身为男子,可以走上朝堂一展胸中抱负。 “汴京可有事发生?”自从谢晗入京,一直未有消息,苏桐心中满是担忧。 信哥只当她问朝中大事,不由眉头紧皱:“据传西戎与北狄结盟了,同时进攻秦州、原州数个重镇,西线战事十分吃紧。原州兵力空虚,卫老将军向朝中求援兵,可朝中不少大臣主张攘外必先安内,竟不派关中军队前去支援,反是派了大军去川中镇压常福、孟固的起义军。 满贵偷偷告诉小的,川王本来已经要招安起义军了,起义军那头尚在谈条件。结果援军一到,没和川王打声招呼,直接突起偷袭,招安之事自然不了了之……若不是川王命大,逃了出来,怕是直接死在乱军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六章 求助 川中连逢三年大旱,把个好好的天府之国弄成饿殍满地的人间炼狱。 下旨减免赋税徭役,又命户部拨银米赈灾,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正用到百姓身上的钱粮不过十之二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外出乞讨……渐渐地,流民越聚越多,有那走投无路的开始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后来,有两人打头,一名常福一名孟固,将这些草寇纷纷纳入麾下,直接反了。 起初,川中驻军对付这些未受过专业训练的起义军是十拿九稳的,却因上头贪污军饷……眼下,起义军声势壮大,已发展至二十万人。保宁、南充、西充等几大县尽皆被起义军占领。 苏桐之前就听说起义军快被川王招抚了,略略安心,万料不到竟会横生枝节。 这是上头防着川王呢! 川王并非皇族,盖因当年开国时功勋卓著,被封为异姓王。 两百年下来,手里实权早是没有了,不过挂个名而已。此次若由川王成功招安,这支起义军将来极可能会以川王马首是瞻……京里自然不乐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与其如此,他们宁肯一战到底,把起义军彻底剿灭。 三线同时作战,其他尚且不论,后勤能否支撑得住? 略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的,大约都清楚国库早就空虚了…… 信哥见她没什么事吩咐了,方想退下,却遇韵姜疾步进来,低声道:“三娘,老夫人来了,这会子马车已经到庄子门前了。” 苏桐不过一愣神,赶紧起身边往迎边问道:“知道是因何事吗?” “瞧着面色不大好看,怕是……”苏桐并没瞒她谢家的事,她是知道谢晗这些日子在京城协助查案的。老夫人素来不喜三娘,路远迢迢赶来,必是事情不妙。 苏桐自然明白这点,隐隐忧心,脚下却是走得更快了些。 庄子小,从书房行到大门,不过几十步路。 到得门前朝外一看,恰见老夫人正下马车,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暗紫色团花纹褙子,面容甚显憔悴无华。 苏桐越发焦虑,连衣裳都没顾得上收拾好就奔大名来找她,必是庭初出大事了。 她忙趋前搀扶着老夫人,柔声安慰道:“老夫人一路车马劳顿,且请里面先歇一歇,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老夫人虽着急,却也不肯当着下人面嚷嚷出来,闻言点点头由苏桐作主。 进屋落座,侍女上了茶点,苏桐示意他们退下。 老夫人方惶惶然哭道:“你听到没有?庭初下大狱了,被打得气息奄奄……”只这么个放在心尖上的幼子了,若他再出什么事,老夫人真是不想活了。 当日谢晗入京时,并未将事情原委告诉她,只道是父亲当年任上有点事,要他去分辨一二。虽则猜到不是什么好事,但老夫人没想到居然会发展成这般田地。 谢家倘在她手里一败涂地,她到了地底下也没脸见先人。 谢晗与苏桐和离,原因之一便是要保护她不受侵扰,自不会让下人将消息传给她。苏桐直到这回子才听说,不由吓得俏脸霎时雪白。 她狠狠在自己掌心掐了一把,才稳住颤抖的声音问道:“可是刑部的大狱?” 刑部问案,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人狠打一顿关进狱中。除非身上官职不轻,或者提前打点好了上头的关节,才能免去此皮肉之苦。然谢晗非是当事人,论理,刑部不能如此莽撞行事……明显是有人插手了。 老夫人边诉边落泪:“嗯,就是那刑部……直接将他打了几十板子扔到狱里……庭初自来体弱,哪儿经得住他们的毒打,又不肯请郎中给他瞧伤,直接不管不问。照此下去,不等正式审案,人怕是已经……” 一想到可能的情形,老夫人急得五内俱焚,恨不得插翅飞到汴京替儿受过。 苏桐闭了闭眼,把眼泪逼回去。 寻常人挨上几十大板,不请医不用药尚且熬不住,何况是先天不足后天失受创的庭初。她以为他会走太后的门路暂且脱身,是以未料到他会受这等苦楚。 “谁跟着庭初去的?打点不了吗?”她的声音带了点点沙哑,是极力压抑后的冷静。 “佟管事一同去的,传信回来说是刑部不让打点,他竟是连见庭初一面都不行,衣物吃食尽皆送不进去。”老夫人紧紧抓住苏桐的手,好似抓着她最后的希望,“京里从前交好的那些人家,他去拜访,或是畏惧王家之势,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或是官职低微说不上话。” 此刻,老夫人才真正理解雪中送炭难的真意。 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家夫君被诬陷入狱,也是全靠苏桐的祖父一力帮忙脱罪,才还自家清白的。 她越想越悔,从前不曾好生待苏桐,甚至为了个外室将她气走……眼下已经走投无路了才来求她,苏桐若不肯帮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受罪丢命。 一收到佟管事让人送回魏郡的口信,她就慌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匆匆收拾细软银两,准备即刻入京搭救儿子。路上思来想去,发现竟是无一人可倚靠……虽有一二至交大约愿意帮忙,偏偏全外放去了,一来一回快马加鞭的也不一定赶得及。 她等不了。 直到快到大名地界,才猛然想起苏桐住在这。 她已打定了主意,便是跪下磕头哀求也要求得苏桐答应出手。 她当然记得苏家不在京里,但苏家桃李满天下,朝中不少官员皆是出自书院。只要苏家肯出面提点两句,必有人愿意周旋一二的。再者,苏桐颇有几个闺阁姊妹,夫家显贵…… 苏桐却是开始蹙眉思考之前的问题——庭初为何不走太后的门路? 他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与苏桐和离了,不愿接受她的援手。若他果真那么想,才是辱没了他们之间的数年情谊。 那他是有其他法子可以脱身呢,还是有旁的打算? 庭初入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为了父兄之仇。 老夫人或许不清楚谢家两代男丁之死另有隐情,她却是约略知道一点,而且猜到这多半与王家有关。偏王家正欲对谢家赶尽杀绝,这会不会是个机会? 王家至此,早已权倾朝野,若论谁能将他们扳倒,非官家莫属……记得二娘回信里提过,田大人弹劾谢旭后,官家本意不打算追查,一切全是王尚书一己之为。 当然,些些小事以王家的权势压根不算什么大问题,但若处理得当,还是可以好好利用一把的。 上位者,皆不喜欢违背自己心意的人。 何况官家的性子,从来不是那等心胸开阔容得下人的……王尚书其人,亦不懂何是以退为进。他们之间,或许仅仅缺个火苗而已,庭初是要以己身作引燃起那把熊熊大火吗? 老夫人见她只管出神不答话,心下大急。 痛哭道:“先前俱是我对不住你,今儿我已知道自己错得离谱……然庭初这几年如何待你的,真真叫人说不出一个不字来。一日夫妻百日恩,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庭初赴死?” 苏桐方回过神,忙宽慰她道:“老夫人莫急,此事我估摸着庭初另有打算……佟管事遣了谁来送信,可还在,我有话要问他。” 闻言,老夫人才略略安心,忙道:“在呢,就在外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七章 出狱 汴京。 刑部大狱。 墙外阳光明媚,地牢里却是阴森森的,似有寒风从墙缝中吹出来。空气中夹杂着腐朽糜烂酸臭的味道,令人作呕,偶尔有恐怖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刑部侍郎赵成的脚步顿了顿,眉头皱得死死的,到底仍是往地牢深处行去。 一直走到最里头的一间,那是个单间,关着王尚书点名的犯人。 赵成与谢家无冤无仇,并不想这么赶尽杀绝,可谁叫他们得罪了王尚书呢,自己不过是听命行事。 牢房里很是昏暗,看不清人影。 狱卒掌灯近前,往里照了照,才勉强看到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男子趴在一蔑黑乎乎的草席上。 “谢晗,你可想清楚了?”赵成的声音带着满满的警告与胁迫。 这案子压根不用问,也没什么可问的……谢晗自己招了就成了。他原以为这个文弱温润的年轻男子根本扛不过地牢里的日子,倒不料他竟是个硬骨头,生生熬到现在。 只是,再这么耽搁下去,王尚书那里可有挂落吃。 谢晗缓缓撑起身子,转头只瞥了一眼,轻轻笑道:“赵大人,你这屈打成招是不好使了,接下来是不是要给我按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如的春风拂面,可听到赵成耳里却有股惊惧之意。 “可惜呀,周大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今儿我若无缘无故死在这牢里,明儿……怕是轮到赵大人来里头享受享受了,周大人今次升官全靠你了。” 他之所以没有听从苏桐的法子暂且脱身,一则是他存有别的打算,二则是他相信以周秦的为人,可容不得他手里的案子出这种纰漏。王家若有本事把这桩案子办成铁案,周秦绝不会插手;反之,他也不是肯由着王大人把他当枪使的。 满朝文武皆惧王尚书之威,英国公府可不怕。 赵成不料他竟有这等见识,心下一凛。 王尚书他得罪不起,英国公府他也得罪不起。以周秦那么个混不吝的性子,若此人真个死在自己牢里,怕是会参自己一本……那时王尚书却不一定肯保自己? 他两边都不想得罪,唯一的法子便是谢晗肯自己认罪。 “明人不说暗话,此案从你身上查不出任何线索的话……只好劳动你家中妻母来这刑部大堂走一遭了。”这是裸的威胁。 明明灭灭的烛光下,谢晗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杀气。 不过,很快他朗声笑了:“赵大人有所不知,吾妻因我不忠被气走了,我俩已经和离。赵大人大可以去苏家要人,只要赵大人不在乎被满朝文武弹劾的奏章淹没。 家母现下仍是朝廷的诰命……正好我有些事要和家母交代一番,赵大人肯帮忙将家母接来那是再好不过了。”他的笑声阴阴的,令人脊背一阵发凉。 赵成想不到他竟是个这般的无赖。 他确实不敢去拿谢家女眷来问案,他就是想吓唬谢晗,指望他慌乱之下露出破绽。通敌的罪名一旦落定,整个谢家自然一个也跑不了,眼下却不行。 “实话告诉你,与你长兄勾通的北狄细作被抓到了,这几日便能押送到京城,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你抵赖。”王尚书此番是必定要置谢家于死地的,绝不会给他们翻盘的机会,所以一切后续早就安排妥了。 谢晗仿若未闻,半点瞧不出异样。 他从容地拍了拍满身的灰尘,强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语气笃定:“可惜,太晚了,来不及了,今儿我就能出这刑部大狱了。” 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叫赵成又惊又奇。 这是王尚书盯着的案子,他不信有人可以替谢晗脱罪,除非……是上头的意思。 但谢家何时有这等通天的手段了,难道是苏家……可苏女不是与谢晗和离了嘛,为的还是谢晗偷养了外室。 就在此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昏暗阴森可怖的地牢,似乎划过一片光亮。 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儒雅男子,身材颀长,眉目秀润至极,唇红齿白,皮肤白皙细腻远胜普通女子。他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这里是世上最优美的地方,外界环境丝毫无损他的谪仙般气质。 玉一样的人。 然他的眼眸,漆黑又深邃,带着宝剑出鞘的锐利与寒光。 谢晗眯着眼看他,面上是肆无忌惮的笑:“周大人辛苦,亲自来接我出狱。” 白色的衣衫上不是黑污便是暗红的血迹,早看不出本来面目了。肮脏的长发胡乱披在身后,唯有脸上能依稀瞧出几分俊朗的模样,然而周秦认为眼前的人仿佛是那株长在黄山峭壁上的松树。 挺拔、坚韧、不屈。 他极少欣赏某个人,但此刻不得不折服:“身处囹圄,却依然能将外间一切指挥若定,周某佩服。” 从前,他低估了这个看似柔弱的男人,他以为他只会琴棋书画哄佳人一笑,以为他在危难面前只能坐以待毙。他错了……关键时刻,这个人亦是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准确得算计人心——万人之上的那个人。 这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王尚书这次不能将他彻底击毙,将来怕是得折在他的手里。 眼前的两个人,似给人势均力敌的错觉,赵成呆住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忙道:“周大人如何到这腌臜地方来?” “赵大人,”周秦淡淡扫他一眼,不紧不慢道:“陛下口谕,谢旭一案,到此为止,往后不必再提。” 这是盖棺论定了。 将来无论是何人,能拿出什么证据来,都不能再以此罪名来对付谢家。否则,便是和上头那位过不去了。 “这,这……”赵成被震惊地话都问不利索了。 谢家,真个通天了?能令陛下专门为此小事发话,寻常人谁能做得到? 周秦不理会他的疑问,看向谢晗的目光微带凌厉:“谢二郎,请吧。” 谢晗微微一笑,拖着浑身的伤,脚步却不疾不徐,跟着周秦一步步走出刑部大牢。他的身影,看不出半点萎靡,依然洒脱不群,胜似闲庭散步。 冬日的阳光分外耀眼炫目,照得他一时难以适应,须臾才抬起头望了望天。 湛蓝的天空略过数屡流云,他似乎看到了她明艳动人的笑脸。 他曾以为她是他毕生高不可攀的向往,谁知她竟会回眸,清浅如初夏的晚风,湖畔的碧荷。他也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走下去,永不分离,直到尽头…… “听闻谢二郎与爱妻和离了?”周秦的声音蓦得响起,略带突兀。 这个问题,他们的关系并不适合问。但眼前男子目光里的温暖明媚,叫他无端生出一股子不耐烦来,他忍不住想打断他的冥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八章 执念 似乎是个迟到了很多年的问题。 谢晗眼里的情意渐渐收起,他郑重地转过身,认真审视眼前这个大江的第一天才,这个当年曾欲求娶阿遥的人。 他清楚,阿遥最终选择他是因为他占了先机,而非他比他优秀……他于她有相救之恩,他与她有青梅竹马之情。若非这些,苏家压根不会考虑谢家的提亲,而他更是没有勇气去肖想她。 时至今日,他不知自己是对是错?但一切已成定局,即便决定放她离开,他依然不乐意从别的男人嘴里听到她。 她是他珍藏半生的瑰宝。 他不会和任何人分享她的点点滴滴。 所以,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敌意:“周大人日理万机,竟连这种小事也关注有加。” 周秦仿佛没听懂他的嘲讽和警告,笑容温和却梳离:“此间之事,谢二郎明明胸有定见,又何必非要和离以护她周全呢?”他似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到底了。 确实,他不理解。 起初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就在想,传闻中那对恩爱夫妻该怎生面对呢?结果,他得知了他们已和离的消息……这真叫他震惊! 细问之后才知缘由,然他不信,他固执地认为是他为了不连累她才谋划的一切。 那她呢,就安心接受?只可同甘,不能共患难?一点都不像她当年选择时的干脆。 不过,既然谢晗有十足把握安然避过此次危机,甚至能与王家一较短长,那他又为何非要和离呢。莫非真是为了个外室和外室子……那也太讽刺了。 谢晗的面色颇为不善,未再理会他的问题,淡漠地拱手道别:“今日多谢周大人援手,就此别过。” 说完,他已飘然远去。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周秦才恍然苦笑。 他这一生,只此一事失败了,是以他本对那女子没什么特别想法,日积月累的,竟也成了心头的朱砂痣。 真是荒唐的可笑啊。 满大江的女子,由她们在他和谢晗之间选择,恐怕,也只有她会选择谢晗。当年苏家婉拒英国公府的提亲后,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感觉,居然有人完全瞧不上他! 不,是瞧也没瞧他,这太令他惊讶了。 他年少成名,被冠以天才之誉,无论去往何处,皆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习惯了众星捧月高高在上……他自负地以为,这世上任何事任何人,只要他愿意伸手,没有他要不到的。 父母准备为他求取苏氏女,他没什么意见,只理性得以为苏家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 结果,苏家居然弃了他答应了谢家的提亲。 权贵遍地的京城,谢家实在不打眼得很,谢二郎更是个药罐子。 听到消息的刹那,错愕、不解、不可置信。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这种事只有戏文上才有,真正的世家,联姻时岂会考虑这些。 之后,他考取了探花,进了翰林院,飞速得升官,他明白自己对那苏女并无情愫,只是会时不时地想起,示威般地。 但那仅仅是一瞬间,比如眼下,他还要进宫复命。 外敌入侵、内乱不已、国库空虚,官家那里情绪不佳,他少不了得想个点子出来,才能借此脱身。 …………………… 堪堪七八日过去,京里仍未有任何消息传来,老夫人实在按捺不住了,即刻就要启程入京。 之前,她经苏桐分析劝解,好容易才将满腔的忧虑焦急暂且压下,在庄上勉强住着。 苏桐根据随从对谢晗进京后一应行事的描述,渐渐有了底,猜到谢晗欲要借此机会在官家心中埋下一颗钉子,同时使得王尚书对官家心生不满。 她费了好多唇舌,又答应往京中闺阁姊妹那里送了几封信,才劝得老夫人冷静下来。 不过,倒也不能怪老夫人,关心则乱。 此时听闻老夫人收拾行囊要入京,只得赶过去。 “你不必劝我也不要拦我,今儿我是必得进京的……便是死,咱们娘儿俩也得死一块去。”老夫人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了。 她总算知道,这世上啊,谁也靠不住。 任凭往日里多么恩爱的夫妻,大难临头还不是各自飞。 苏桐自然看出听出她的埋怨之意,却没放在心上,仍是劝道:“老夫人果真要去,我不敢再拦。不过先听我一言,至今佟管事未再传信来,说明庭初当无大碍……若有不妥,谅他不敢欺瞒。 老夫人急慌慌去了,免不了四处奔走打点,倘被人拿住把柄,岂不是反害了庭初。再者,这才下了大雪,路上不好行路,您这边有什么好歹,庭初得知岂不是急上加急。” 她不是不担心,然鞭长莫及。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从他第一次救了她,她便毫无缘由的开始相信他。 老夫人情知她的话有理,不由伏在榻上痛哭出声:“那你叫我怎生是好?我这心里……日日熬煎着,一点消息俱无……可怜他兄长去得早,只剩这么个,有个好歹,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情真意切,苏桐想起自身,眼泪跟着止也止不住。 没了庭初,她孤零零地活着又有什么趣儿。母亲早丧、祖母已殁,最疼爱她的人相继离去,庭初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念想了…… 屋里两人各哭各的,俱是伤心欲绝。 韵姜看得干着急,却不知如何解劝。 “姨母,姨母莫哭……”倒是怀娘在院里听到哭声,迈着小短腿跑了进来,咋然见苏桐痛哭,跟着泫然欲泣,小脸分外惹人怜惜。 苏桐忙拿帕子将眼泪拭去,复抱她入怀,挤出一丝笑来道:“怀娘不怕,姨母没事,姨母只是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了。” 怀娘搂着她脖子,贴着她面颊亲了两下,笑容纯真又带着点讨好:“怀娘想娘亲哭,姨母想娘亲哭?”她还不会连贯有条理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嗯嗯,怀娘真乖。”这话却叫苏桐越发心酸了。 想娘亲?然她不知娘亲长什么模样,端庄、大气、温柔、华贵……种种皆是别人眼里的娘亲。她没见过,小舅舅是画中高手,却从未画过娘亲。 她只能偷偷得想,偷偷得描绘。 被怀娘这一打岔,老夫人也不好当着孩子面再继续,跟着缓缓止了哭声。 韵姜忙去准备热水巾帕等物来给二人重新净面梳妆。 才收拾好,却见陆媪满脸喜色的飞跑进来,嘴里喊道:“三娘,郎君出狱了……老夫人……出狱了,郎君出狱了。”她欢喜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她已经忘了她家三娘和郎君和离的事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九章 撤军 西戎大军被眼前的原州城惊呆了。 一座冰城。 自打那日撤退后,主帅李劭整顿兵力,重新布阵,一连数日对原州发动了更加猛烈的攻击。即便有援军赶来,大江的兵力仍比西戎差远了,李劭深知这一点,自信攻克原州不过数日之功。 昨儿,原州已有两处城墙现了缺口。 若不是那日来援的骑兵实在太过顽强,现在他已入城了。 满以为,今日集结主力全面进攻,日落之前原州必定攻破,结果……天不遂人愿! 大约从昨夜子时开始北风呼啸,骤降大雪,一下子冷得滴水成冰。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绝妙主意,令人往城墙上不断倒水,整座城墙一夜间冻成了个巨大的冰块,坚硬似铁。 任你有什么工具,也休想再上城墙。 赵恂身披黑色斗篷,稳稳站在将台上,略眯着眼望向下面乌压压的西戎大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得仿佛脚下这座冰封的城池。 天上飘洒着细碎的雪花,渐渐地,他的头盔上、眉毛上、斗篷上凝聚起了小小的冰晶。 薛万实站在边上,呆呆看着他,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看的武将。 对,是好看。 最最叫他震惊地是武将不但可以这么好看,还可以比那些腹黑的书生还要聪明,而且他会打仗。昨日若不是他打头带领将士守在那处缺口,或许……血肉横飞、尸骨如山的战场上,这人依然可以给他一种从容不迫的错觉。 西戎军暂退后,卫老将军带着满身疲惫与众军商议第二日的战事。 所有人的眼里都闪烁着绝望,他们个个身经百战,清楚地知道照此下去,他们撑不过三日。伤亡太惨重了,算上秦州援军,眼下能作战的士兵仅仅只有六千余人。而城外,是十倍于城内的兵力。 若不是只有西门方便作战,西戎军同时从四个方向进攻,他们根本无力抵挡。 朝廷却迟迟没有动静,似将原州彻底遗忘。 不是死,便是降。 长长的沉默之后,赵恂突然站了出来,神色一如往日般淡定无波,他说他能退兵……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得看向他,连卫老将军望着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疑惑。还有什么办法,难道秦州还派了后续援兵过来? 不可能。 昨儿才收到秦州传来的消息,那里的战况并不比这里强多少,根本分不出多余人马来了。 赵恂并不向众人具体解释,只道令兵士多多备水,他有用…… 天寒地冻,士兵本就无多少士气,而眼前这座明显不易攻取的城池更是雪上加霜。李劭远远凝望了半个时辰,终于决定暂且回营,等天暖些再图后算。 冰总有融化的时候,到时他要看这座原州城还怎么守得住。 城内守兵紧张得等着,眼睁睁看着西戎军后撤,可是他们并不欢呼雀跃,只因大家皆知这只是暂时的,西戎军很快会伺机卷土重来。 “想不到你竟知天文,奇才奇才!”卫老将军重重拍着赵恂的肩,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得还要厉害十分,由不得他感慨。 赵恂侧过身,语气不疾不徐:“将军过奖了。” 两人慢慢走着,一道下了城墙,四周随处可见受伤的士兵。 “粮草不足为虑,现下最要紧的问题是药材……不少士兵无药可用,情况很是不好。”卫老将军的嗓音苍老而沙哑,带着无限悲悯与疲惫。 全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士兵,他却连点伤药都弄不到,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受尽痛苦垂危不治。深深的无力感将这位沙场上从不畏生死的老将军击倒了,他的背不复往日挺拔。 一将功成万骨枯。 赵恂的目光空洞而迷离,不知想起了什么。 过了些许,他才郑重承诺:“请将军放心,五日之内,西戎军必撤回西戎。” 他的声音依然平淡冷静,仿佛没有温度,然而卫老将军从里面听出了笃定,听出了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他的心猛地一震,这小小的秦州,怕是容不下此人。 “你有什么法子?” “粮草。”赵恂薄薄的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卫老将军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你能找到西戎的粮草大营?”他不是没考虑过这条路,奈何派出去的斥候全无音讯,怕是……李劭是个极为谨慎的人。 与他打交道多年,他从不敢小觑他,此人足智多谋又思虑长远,当得起名将二字。 对于韩衍能否顺利完成任务,赵恂没有一点怀疑。 上一世,韩衍曾辅佐他一路由南向北,驱除北狄西戎,最终统一全国。不过,一开始他是吴王的人,吴王对他有知遇之恩,直到后来吴王……才跟随自己。 韩衍有大才,李劭虽能,却不是他对手。 “赵将军命末将领兵五千来原州……想必老将军早就发现,随我入城的只有四千人马。”越过依稀的雪花,遥望着数千里之外的东方,那里,有他两辈子的求而不得。 天下是他囊中之物,唯有她,是永远的变数。 卫老将军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莫名低落,他正兴奋不已得思量着赵恂话里的意思。 无故失踪的一千人,定是奉赵恂之命去解决西戎的粮草了。只是,他们有什么法子,这般有把握定能找到地方呢,李劭惯会弄狡兔三窟虚虚实实的诡计。 他张了张口,没再问下去,选择相信赵恂。 这个年轻人,绝不是他能参透的。 三日之后,众将正在一同议事,恰有兵士突然飞奔前来禀报“……西戎的大营情况有异,瞧着不大对,倒像是准备撤退……” 众皆哗然。 朝中不派援兵,原州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待到天暖冰化……眼下的形势于西戎极有利,他们怎么可能无故撤军呢? 这不符合常理,莫非是有阴谋。 与此同时,赵恂的亲卫陈启匆匆进来,面上带着微不可见的淡淡喜色。他只是朝赵恂深深点了点头,随即就站到他身后并不言语。 赵恂看了卫老将军一眼,起身一礼:“请将军与我五千人马……” 卫老将军没有忽视他与亲卫之间的眼神交流,他清楚赵恂的承诺实现了。西戎的粮草毁于一旦,除了撤军,他们别无选择,他极力压抑心底的激动,颤着声道了一个准字。 成了……成了……原州守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章 扬名 天蒙蒙亮,视野所及一片青灰,远在七八十里外的原州城墙仿佛在眼前若隐若现,似在嘲笑他的无能。 李劭坐在马背上,战袍上浴满鲜血,头盔不见了,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这一仗,是他踏上沙场二十年来最惨烈的败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人横扫荡平。 昨日午时,他得到确切消息,粮草大营被大江军队焚毁了。 即便他再不愿相信,却不得不做后续打算。没了粮草支撑,他唯有撤军一途,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明白此刻最关键的是封锁消息,军心绝不能乱。 他吩咐心腹将领,开始稳扎稳打的往回撤,然而,敌军太狡猾…… 正当他们撤退之时,粮草营被焚的消息如插了翅膀般瞬间传遍整个军营,一时军心动摇,士气大乱。更有甚者,传言原州来了数万援兵,要对他们进行包围歼灭。 与此同时,原州守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城,摧枯拉朽般冲向他们,直把大军冲得四分五裂。而后方确实出现了一支敌军,转眼间杀声震天,旌旗遍野。 西戎军信传言为真,如惊弓之鸟般被吓得唯知溃逃,全无抵抗之力,根本不堪一击。 李劭亲手斩了几个胡乱逃跑的士兵,却依然不能挽回阵势。 残阳如血,火光映天,这一仗从午后直打到夜半。准确得说,是西戎军在前头跑路,大江军追在后面猛打……到处是尸山血流。 这一夜,原州城的百姓皆不曾睡,围坐在家中安静地倾听着。 城外时不时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他们的军队,终于主动出城追击敌军了,这个欢欣鼓舞的消息震得他们久久回不过神来。 ……黎明时分,赵恂带兵回城。 迎接他们的是满城耀目的火把和无数百姓含泪的笑脸,士兵们虽然已是疲累不堪,但此刻个个斗志昂扬,精神奕奕。他们用他们的血保卫了这座城池和这些百姓。 难得的是,那位一直不苟言笑的赵小将军脸上也带了点点笑意。 众人原道他不笑时俊逸如世外仙人,想不到笑起来亦是这么好看。 不过,没有人知道他的笑并非为了此战,而是因为他刚刚得到消息——她和离了。 自他苏醒,一面令陈启去打探她的消息,一面派人去找寻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洛神医。前世,洛神医断言谢晗命不久矣,活不过三年……今生,他要让洛神医更早的判定谢晗的死刑。 他等不及那么久。 他更不想她再恨他。 当她决定弃自己而去时,他当时真是恨极了,恨不得毁灭世间一切。他以为自己会忘了她,可是,思念日复一日,痛苦渐渐将他吞噬,拉他入万丈深渊。 此生,他要她心甘情愿留下。 …………………… 原州大捷,秦州的西戎军随即撤退,赵恂的名字迅速传遍整个大江,几乎成为和耿元帅齐名的将领。 而且他那么年轻,甚至未有妻室,年轻的女郎们提起他来忍不住跟着脸红。 韵姜亦是兴奋得双眸发亮:“……说他貌比潘安,却能与士兵同吃同住一同上阵杀敌,西戎军见了他直接作鸟兽散……此番西线战事,全靠他力挽狂澜,以少胜多……” 正月里,大家本无事可做,苏桐也不管她们闲磕牙。 当然,韵姜这篇子叙述她不知听了多少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还有数个不同版本。 她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只是究竟没看进去多少,眼前不由浮现原州的景象。那位赵小将军确实当得起名将二字,实力相差那等悬殊,他却不急不躁,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攻心为上。 打仗能打得这么漂亮,真是罕见。 若能多几位这样的将领,何愁北狄西戎虎视眈眈! “三娘在哪里?你这蹄子又当着怀娘面说这些,可别把她吓着了……”帘外响起陆媪的低低笑骂声。 怀娘甜甜翠翠的回道:“怀娘才不怕呢。” 众人大笑。 帘子撩起,陆媪扶了扶鬓角的几缕青丝,才抿嘴笑道:“三娘如何一人在屋里坐着?方才信哥从城里回来,带来了袁家二娘的信,托人捎到知府衙门了。” 苏桐放下书,坐正了身子才道:“必是真定有消息了,快拿来我瞧瞧……” 信中写到北狄也退兵了,本想立时派人来接怀娘,因着天气太冷怕路上冻着,打算开了春再来接,托苏桐再照应一段日子。 北狄退兵的事之前未听说过,苏桐先喜后惊。 真定河间两府兵力粮草充足,北狄没占到多大便宜,但这么突然退兵实在诡异。照北狄人的性子,这般兴师动众而来,不拿走点好处可不会轻易撤退。 若说原和西戎结盟,西戎败退,他们独木难支也不大对。 从前北狄不和西戎结盟时,不也常常入侵大江? 陆媪又道:“信哥在城里,还遇见了……”她皱着眉,有些犹豫不决,不知当不当说。郎君入狱,自家三娘日日悬心,几乎茶饭不思,还要跟着应付老夫人。 可郎君出狱后…… “遇着谁了?”苏桐还在苦思北狄之事,倒没注意陆媪吞吞吐吐的神情,顺口问道。 “遇到郎君了,”陆媪咬咬牙,才道,“郎君养好身子后便离开汴京回魏郡,昨儿恰好路过大名住了一宿,信哥见着他时他正要出城北归。” 明知三娘在大名,他却不来看三娘,难道真是对三娘没情分了吗?亏得他出事后三娘不计前嫌……他这般做,真真是辜负了三娘待他的一片心。 陆媪替三娘不值。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三娘,也好叫三娘对他彻底断了念想。 苏桐怔愣半晌,低眉不语。 王家一日不倒,谢晗的父兄之仇便不得报,他与自己划清界限是自然的。但是,心里总归酸酸的,闷得难受,他难道不能悄悄来探视自己一番嘛。为他担惊受怕了那么久,不亲眼见到他安然无恙,自己如何能放心。 良久,她勉强笑了笑,笑中带涩:“老夫人身子不好,他为人子的着急赶回去是应当的。” 得知谢晗出狱后,老夫人在庄上又住了两天才回去。 苏桐不知道的是,谢晗已经在庄子附近徘徊过数日了,每日里站在远处高高的山坡上,遥望着她的身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一章 伴读 二月初的大名,依旧没有多少春日的气息,冷得甚至更胜冬日。有经验的老农们开始暗暗焦急,这年成,怕是不好呢。 邹梧着一袭孝衣,跪在院里冲堂屋磕头。 他母亲到底是去了,留下一穷二白破破烂烂的家和他相伴。村子里其他人家的情况也就比他家略强点,只能多出点力,丧事便由苏桐帮着操办,还给他母亲置了块地安葬。 村里人无不感叹三娘子之慈。 “快起来吧。”苏桐从暖烘烘的屋里出来,一下子激得打了个寒颤。 闻言,陆媪赶紧上前将邹梧拉起,叹道:“这孩子就是实在。正月里不便上门,方才过来,与我说不敢进屋冲撞了,只在院子里给三娘磕头。我道这怎么使得,他不听……” 她又摸了摸邹梧上身的衣服,薄薄两件,根本不御寒。 苏桐瞧出他比之前更显瘦了几分,不由想起祖母说过的“梧儿瘦瘦弱弱的,像只小猫儿一般,众人皆道不好养活,结果……”。 她总是忍不住将二人联系到一起。 “你且随我进来,我有话问你。”她只穿着家常的灰鼠袄,不及披斗篷,冻得脸蛋都红了。 邹梧忙跟在后头进屋,但不敢抬头乱看,只是安静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温暖中带着股桂花糖甜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小女孩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这般安宁馨香恬静的感觉,他有多少年没有体会过了。 自打父亲过世,家里的气氛一直冷冷清清的,无论是母亲还是自己,都没了笑模样。 那些所谓的亲人,连朝廷发下来的抚恤金都不放过,甚至想把母亲改嫁。母亲气急,连肚子里的胎儿都没保住,无路可走之下只好强忍悲痛,将家中田地贱卖,收拾了点细软带他出逃。 怀娘迈着小短腿跑过来,瞪着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大声笑道:“这个哥哥我见过。” “怀娘真聪明,邹哥哥家住在邓婶娘家隔壁,你去寻大黑玩的时候见过他。”苏桐的心情好转许多,抱起怀娘放到榻上,抓了个黄橙橙的橘子给她玩。 自己坐在边上,一面用眼角余光扫着怀娘,一面问邹梧:“你往后有何打算?” 邹梧两只手放在背后绞了一会,半晌才突然抬头直视苏桐,低声道:“论理,三娘子替我安葬母亲,我该自卖自身方能报三娘子的恩情……但,但父母只余我一子,我若……怕他们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然,除此之外,身无长物……”这件事,他考虑了很久。 邹家祖上,也曾是耕读人家,日子再苦子孙也从不给人为奴为婢。与北狄一战,父亲更是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还。他若卖身为奴,又如何对得起祖宗先人,对得起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母亲。 但三娘子于他有大恩,知恩不报非君子所为。 若非三娘子出面,母亲岂不是连个最后的安身之地都没有…… “我有一弟,今年要入学,正缺可靠的伴读。若你愿意,暂先跟着我,回头有机会我送你回去给他当伴读如何?”苏桐轻缓的声音柔柔响起,却狠狠敲在邹梧心上。 他十四岁了,经历过父丧母亡被亲人算计,不是那懵懂无知的少年。 三娘子为何独自居住在庄上他不清楚,但他猜测,必是有不便归家的缘由。 再者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寻不到一个身家清白的孩子做伴读呢,怕是有不少地主乡绅都乐意送儿子去做伴读吧。何必找他这样的呢? 三娘子分明是想帮他,以此为由头而已。 他不便卖身,自然不能让他做小厮之类的活计,可三娘子这里实在没其他合适的地方安置他,又不忍心见他孤零零受苦。 他的鼻尖酸酸的,眼泪却早是流不出了。 “三娘子……听说你这里缺个守门的小厮,你看我行不行?”他决定了,不能再平白无故受三娘子大恩,他或许一辈子都还不起。 屋子里一阵沉默。 连怀娘都被这气氛感染了,吃橘子的动作一停,时而看看他时而看向苏桐。 苏桐暗暗感叹他的心气,却更不愿让他自卖为奴,缓缓劝道:“我这里有信哥跑腿,有方大赶车……此举并非全因怜你孤幼,实在是观你素日言行,可知你他日必成大器。到那时,希望你能看在今日的情分上,略照拂我一二。” 她说得情真意切,连陆媪都几乎当真,不由仔细打量起邹梧来。 还别说,这少年,当真有几分本事。你瞧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怵不惧,言语明白不怯懦……穿这么少,别人怕是冷得直打哆嗦,他的面上丝毫看不出异样。 邹梧心内苦笑不已。 话已至此,他若再拒倒显得矫情了,只好应下。 “那就这么定了。”苏桐抿嘴一笑,又转而问道:“你可识字?” “从前在乡里的私塾上过两年学,勉强认得几个字。”他倒不全是谦虚,确确实实只认得一两千字,加上这几年为了生计把学业彻底荒废。 母亲原想在这里安顿下来后继续送他入学,偏一病不起。他又得操持家中事务和田间劳作,又得省下钱来给母亲请医服药,上学一事他以为这辈子只能想想了。 苏桐忙叫来韵姜,命她将几本启蒙用的书籍先寻出来交给邹梧,又嘱咐道:“你先拿回去自己看,有不识的字或者来问韵姜,或是直接问我……佃的田地往后就给其他人家耕作吧,你是伴读,从今儿起除了吃用皆是我供给外,还有月钱,一年十二贯铜钱,可好?” “嗯,三娘子大恩,邹梧没齿不忘。”既然如此,他便好生读书,好歹不辜负三娘子的期许。 待他去远了,陆媪才低声问道:“三娘何时会相面了?当年老夫人就极会看人,能让她道声好的往后必不差。” 唯一看走眼的,就是郎君。 唉,可惜这一走眼,害苦了三娘。 苏桐哪儿猜到她的心思一下子想这么远去了,因解决了邹梧的事心情大好,抱着怀娘亲了又亲。 怀娘略带哀怨地睨她一眼,拿袖子在自己粉嫩嫩的脸颊上擦了又擦,明明白白是在嫌弃。 这下不止苏桐,连陆媪都笑得前仰后合。 怀娘不知她们为何发笑,忙滚到苏桐怀里,害羞得把头埋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二章 入京 春风吹拂,大地仿佛一夜间苏醒。 柳树嫩黄的芽儿越来越多,渐渐转绿,依依对着风儿笑。田埂上青青的小草跟着探出头,菜地上零零散散的翠绿显现…… 苏桐带着韵姜,宜珠跟着怀娘,几人笑吟吟在后院种下几株杏树。 “待到明年春日,杏花飘扬,柳叶翩飞,那时才叫好看。”浇完最后一瓢水,韵姜将水桶提到边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怀娘跟着傻笑:“姨母,怀娘喜欢杏花。”她的裙摆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泥,连脸上都溅了几点。 苏桐不由乐了,逗她道:“怀娘见过杏花吗?” “嗯,没见过……”怀娘歪头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杏花的模样。 “那怀娘怎么说喜欢杏花呢?”苏桐蹲下身子,掏出帕子细细擦拭她面上手上的泥巴,莞尔笑道:“没见过,便不知道他长得是否好看,或许杏花生得极丑呢。” 一听她这般说,怀娘急眼了,偏想不出话来反驳。 气得跺了跺脚,撅着嘴哼道:“我生气了,不与你玩了……”不等说完,自顾自跑了。 宜珠又笑又叹,忙跟着追去。在乡间住了这么几个月,无人以规矩礼仪约束,怀娘的性子倒是变得大了不少,连胆儿也肥了,什么都敢玩。 雪白的云,碧蓝的天,黛青色的山坡,完美得融为一体。 苏桐渐渐喜欢上这个宁静安然的小庄子,习惯了这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只是,心有所系,终不能全然安宁。 而且,这里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 “这几日,且慢慢收拾行装吧,该安顿的你都顾着安顿好。”她低低的语气满怀喟叹,如柳条儿痒痒搔在人眉间心上。 韵姜不由吃了一惊,忙问道:“咱们要走了吗?去往何处?” 她估摸着,眼下是不可能回魏郡的,那只能去钱塘了…… 苏桐浅浅的笑容比春风更难捉摸:“你知道,父亲出孝,朝里已有旨意去钱塘,仍旧任户部侍郎一职。依父亲的脾气,万不会由我一人独居大名,怕是近日就有信送来,唤我同去汴京。” 苏家清名赫赫,焉能容她不明不白留在大名。 之前未急切要她回钱塘,不过是顾虑到她初和离的心情。眼下事情过去几月,她确实无理由一直徘徊在外,说到底,她是苏氏女,身上关系着苏氏一门的荣辱。 为何不是令她回钱塘而是去汴京呢? 概因和离一事终归会波及苏桐清誉,难免有些没见识的人在私底下对她指指点点。 若回钱塘,倒叫人以为苏家亦以此为辱,要她避过风头。既如此,苏家宁肯让她去汴京,去到众人眼皮子底下,表明自家不惧人言坦坦荡荡的态度。 韵姜当然没想那么多,不过跟着点头笑道:“虽然看不成明年的花儿了,但能回汴京自然于三娘更好。此地无亲无故,终非长留之所,京中亲眷故旧皆在,若有什么事儿,到底有个盼头。” 她是实心实意为苏桐打算,既然与谢家和离,住在这离魏郡太近,旁人难免有些闲言碎语。 何况苏桐是何等身份,总不能一辈子在这乡野之间蹉跎。 再者,将来的终身呢? 郎君过大名而不来探,太伤三娘的心了……无论有何样苦衷,这般行事,终究是辜负了三娘待他的一片情谊。 而三娘不可能年纪轻轻的就此孤身一人,以苏家的声名,和离又如何。回京之后上门求娶三娘的人必不会少,到时再好好挑一个,强过在大名无依无靠的。 再嫁一事,苏桐却是丝毫不考虑的。 她想得更多的是谢晗欲报仇,只能上京,而她先入京一步也好,将来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则最好不过了。 正如她所料,堪堪十来日后,苏父的信来了。 …………………… 日头西斜,空气中漂浮着酒菜的香味。 谢晗背着手,逆着光,缓缓从酒楼里出来。 简胜一眼瞥见,忙牵着马迎上几步,待走得近了,才压低声音道:“郎君,方大送了口信来,说是三娘子要上京去哩,这几日就要启程了……” 三娘子或许不知道,但他明白得很,方大其实是郎君的人,为了不惹人怀疑才假装从外头买来给三娘子当车夫的。而且方大不比自己,从前当过镖师,会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对付一般的小毛贼不在话下。 因此,郎君才放心他护着三娘子离开。 谢晗翻身上门,浓眉几不可见地皱了皱:“……是了,岳丈要入京为官……叫方大路上经心些,切不可大意。” 由大名去汴京数百里路,皆是平坦的官道,往日里甚是安全。 京城风云变幻,时局动荡,她这一去……罢了,好歹能与家人团聚,只带几个奴仆住在大名,自己也放心不下。 “郎君放心,方大仔细着呢。三娘子去了汴京,往后还回不回魏郡……不,小的是说回不回大名?”简胜跟在后头,念着往昔三娘子的温柔可亲,心下倒是有些不舍。 那么突然的和离,也不知郎君心下可有悔意。 绯红的夕阳渐渐下坠,映照着天边一带红霞绚丽多姿。 从前,这个时候,自己若出门去了,阿遥总在悦秋堂的门前伫足凝望……自己一出现,她明丽的脸上便现出欢喜的笑容,眼眸里晶亮亮的似漫天繁星闪烁。 这个时节,庭前院后的杏花随风摇落,如雪般点缀在她的秀发上衣裙上,衬得人比花娇,霎是好看。 自己的心里尽是满足。 总以为,他们有一辈子的朝朝暮暮可以守护,能携手共白头。孰料,他的身子早就垮了,至多不过五年好活…… “咦,那不是庭初嘛……庭初,庭初……”身后传来一道响亮的男声。 谢晗正陷在回忆里不可自拔,面上带着恍然若愁的苦涩笑容,一时竟没听到有人唤他名字。 “郎君,郎君,是许家四郎叫你呢。”简胜赶紧将马牵住,大声喊道。 “唔……什么?”谢晗犹自迷迷糊糊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向简胜。 许四郎已快步赶了上来,拍了他一把爽朗地笑道:“我说你小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连唤你几遍都不曾听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三章 韦氏 许家分四房,许三郎是长房次子,许四郎是三房长子。 谢许两家原是旧交,常走动的,谢晗和许家几位郎君都极熟。 见是四郎,他忙下马拱手致歉:“方才与人多饮了几杯,头晕晕的,倒是怠慢你了……你今儿竟是难得出门?” 比起许三郎于读书一事上的天分来,许四郎不如他多矣。偏三房和长房向来不大服气,他俩年岁又一样,不过差了数月,是以家中父母对他约束极严。 往日里时常拘着在家中攻书,并不由着他出来与众年轻子弟一起走动。便是谢晗,一年也不过见他两三回。 “你可知道,三郎高中了,就等殿试呢。”许四郎笑得很自然,瞧不出一点落寞嫉恨之意,“咱们这里离京太远,消息来得慢,算日子,殿试的结果这两日也该出来了。” 他与父母不同,为人最是大方,秉性豪爽。 谢晗深知他的性子,闻言并不隐藏自己替三郎的欢喜之意,大笑道:“三郎果然不负魏郡才子之名。以他之能,殿试自然不在话下,咱们只管安心等他的好消息。” 过完年,许三郎就上京赶考去了,正逢谢晗回魏郡,还来得及与他摆酒践行。 许四郎亦是笑着拉他:“走,咱们合该好生喝一杯,沾沾三郎的喜气。” 谢晗略一想,边点头边吩咐简胜:“你先回去,和老夫人说一声,叫她莫挂心,晚上早些安歇。” 说完,二人联袂向路旁一家小酒馆行去。 这家酒馆门面不大,胜在酒香,平素来此饮酒的王孙公子不在少数,今儿恰好逢着相识之人。 谢许二人与那人不熟,不过淡淡点头,拣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叫了一壶好酒两碟下酒菜。 谁知那人原瞧谢晗不大顺眼,此时不由高声与同伴议论道:“你才来魏郡有所不知,那是我们郡极出名的风流人物谢郎……数月前为了个貌美的外室,辜负了家中嫡妻……不料他嫡妻倒是个难得的极有心气的女子,二话不说就与他和离了。” 同伴是外来的,又要依附他家进学,自然事事奉承他,忙故作惊诧:“竟有这等异事,瞧着是个明白人,想不到……” 两人笑作一团,谢晗恍若未闻,倒是许四郎按捺不住,起身就要冲过去与他们理论,却被谢晗一把拉住。 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人家并未说错,何须见怪。” 许四郎一怔,仍是有些不服气,低眉见他神色如常自顾自饮酒,竟不好再发作。只得暗暗一叹,重新落座,继续对饮。 刚至半酣,又有个五十许的老妇人匆匆过来,对着谢晗一礼:“总算找到郎君了,多亏方才遇到简胜告知……郎君,娘子有事寻你。” 老妇人衣着装扮言谈举止不像是大家之婢,应是小户人家出身。 酒馆里众人早把她的话听去,无不遐想着苏三娘早不在魏郡了,老妇人嘴里的娘子莫非是珍珠巷那位? 论起来,那位也是合该倒霉,孩子都快生了,连个妾也没混上。 众人看向谢晗的目光隐带不屑,许四郎气得涨红了脸,偏不好说什么。 谢晗仍是面无表情,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才与许四郎作辞:“家中有事,今日不叨扰四郎了,改日我作东,咱们再痛饮一番。” 许四郎笑笑点头,目送他离去,心中暗道庭初糊涂啊! 为了个不清不白的女子,气走了苏氏,要知道当初魏郡多少人羡慕他呢。能娶到苏家女那是几辈子修来的,这小子不知珍惜,将来有他懊悔的时候…… 珍珠巷住的俱是城中家境殷实的普通百姓,地处幽静。 这是个两进的小院,小小巧巧十来间房,院中对植着两株槐树。 谢晗并不往后院去,只到前院堂屋落座。 方坐下,棉帘撩起,就有一着青衫的年轻妇人入内,站在几步开外深深施礼。但见她脸似芙蓉,鼻若琼瑶,眉不画而翠,蜂腰翘臀,体态风流,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是韦氏,传闻中谢晗的外室。 只是她小腹平坦,压根不像孕数月之人。 “郎君,求你允奴亲手为明海报仇吧!”她双膝跪下,目中含泪,语气十分决绝,“奴知郎君是不愿见奴陷入污泥中,然奴心意已决……郎君既道严氏好色,不如让奴去试一试吧。奴不想再等下去,明海之死不查清,即使日日锦衣玉食,奴也是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说着,双泪滚滚而落,转眼间打湿了衣襟。 谢晗静静扫了她一眼,心中纠结。 查长兄之死时,意外发现明海死得极突然,他找到了明海之妻韦氏,想看看能不能从她嘴里知道些什么。 韦氏当初在魏郡家中侍奉病重的婆母,并不知内情……不过,在那之前不久,她记得明海有次托人捎口信来,道是有事去忻州了,嘱咐她好生在家孝顺婆母。 谢晗顺藤摸瓜查下去,发现当时忻州任上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忠武将军严守则。 忻州是北方重镇之一,与北狄接壤,屯兵数万。 严家数代武将,一直镇守忻州……奇怪的地方恰恰是北狄数次入侵,皆避开了忻州。论理,忻州与真定河间离得不远,而且兵力不如那两府,从忻州入侵中原是个极好的选择。 北狄为何舍易就难呢? 再则,严守则其实是王尚书的女婿,娶了王家嫡长女。 之后,谢晗几番派人探忻州,确实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韦氏与明海是姑表兄妹,夫妻感情甚深,事发后婆母一口气没上来去了,她不肯从父母之意改嫁,只好守着明海留下的一点家业勉强过活。 正值谢晗为与苏桐和离,苦寻不到合适之人选,就假借了她的名义。 而她自从得知明海之死有冤,就一心要为夫报仇。 谢晗得知,严守则其人最大的弱点是好色。即便嫡妻身后有王家这样的靠山,也挡不住他左一个右一个往府里拉人,而王家那头好像确实没为女儿出过头,谢晗怀疑他手中握有王尚书的重大把柄。 韦氏生得貌美,而且极符合严守则的口味——体态丰盈的成熟妇人。 这样的人选,确实不容易找到,而韦氏不比其他女子,她定会对一切守口如瓶,不会轻易暴露他们的谋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四章 启程 三月十二。 袁二娘遣了跟前最得用的男女仆人各一来接怀娘去真定,还拉了整整一车的土仪礼物送苏桐,以示感激之情。 与怀娘相处不过短短数月,然苏桐已十分喜爱她的可爱伶俐。每日里只要一见到她,心情都跟着好起来……只是再不舍,也不能拦着她与家人团聚。 不得不强压下满腹酸涩,默默与他们打点行装,吃的用的色色是怀娘喜欢的。 新买的乳母当初就说好要跟着去北地的,倒也无甚说法。 怀娘尚幼,不知离别之意,又听说很快就能见到爹娘了,欢喜不已。 苏桐也未顾得上伤情,只因袁二娘还带来了个让她觉得心下不安的消息:因北狄退兵,朝中有旨意命小耿将军即刻去川中平叛,接替他的真定守将是一个叫做鲁牧的将领。 鲁牧是个十分出色的将领,这点苏桐承认,但问题在于鲁牧一直在江南任职,主管大江东南一带的水军。他一不了解训练骑兵与水兵的不同之处,二无和北狄对战的实际经验。 若北狄再次大举入侵……苏桐简直不敢想下去。 这么混账的主意,也不知是谁提出来的。 十六是怀娘他们启程的日子,苏桐坐车一直送了十里路才不得不折返。 他们自己定了二十五日南下汴京,眼下亦有不少事等着料理…… 转眼,即是出行的日子,天气晴好,春风送暖。韵姜、陆媪随苏桐坐一车,由方大赶车,放行李的车分别是信哥和乔让赶着,邹梧跟信哥一起。 乔让是苏父派来送信之人,是苏家的护院之一,本就领着护送苏桐平安入京的重任。 路上并不着急行路,遇店用饭,黄昏即歇,每日里不过走四五十里,倒也一直太平无事。 这日,才出了澶州府城不到十里,突然狂风大作,乌云压阵,转眼间大雨倾盆而至。雨势甚急,视野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水雾,官道变得泥泞难行。 眼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住,苏桐忙问乔让:“你来时走得亦是这条路吧,附近可有避雨之地?” 乔让并不是第一次过澶州了,对地方极熟,略一想就道:“此处以密林为主,无甚人家居住,倒是往前再走不到两里路,有个废弃的破庙,北上之时还曾在庙里歇过脚……咱们快点赶过去,先在那避避雨再说。” 苏桐自然道好。 果然,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就见路右边不远处大树下有两间年久失修的青砖房。 急急将马车赶过去,到了跟前才发现房子左侧树下牵着三匹马,想来另有人在此避雨。 乔让不敢自专,询问苏桐的意思。 苏桐看天边黑云滚滚,而信哥等人被雨淋得已经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只好道:“想必都是赶路之人,没那么多计较,咱们还是先进去煮点热汤喝,驱驱寒气吧。” 话落,韵姜先跳下车打起伞,苏桐才扶着陆媪下车,方大和信哥忙将马车寻个妥当地方安置好。 乔让在前引路,快步走到门边,不过几步路,苏桐等人的裙摆上已润湿了一片。 门大开着,众人相继进去,抬头就见屋子正中是一大两小表面彩绘脱落过半的塑像,余者全无。 虽是破庙,可能常有路人在此歇脚,还算干净。 几人赶紧找了几根枯枝生火,料峭春寒的时节,淋了雨极容易伤风,若因此而耽搁了行程却是有点麻烦。 韵姜细细把地擦干净,又从车上取了迎枕来垫好,才请苏桐勉强坐下。 乔让朝苏桐点点头,转过泥塑,往后头去瞧。 很快,传来乔让含笑的声音:“……路遇大雨只好进来避一避,不知会不会影响几位兄台,还请多多见谅……” 接着是一年轻男子的轻咳传来:“咳咳……不妨事,都是过路人,相逢即是缘分。”听口音像是北地来的。 二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乔让面带微笑得出来。 苏桐擅会察言观色,觉出乔让之笑不及眼底,双眸甚至隐隐有忧郁之色。 待他走得近了,苏桐一面盯着泥塑边上通往后头的通道,一面在手心缓缓写下两个字:有异? 乔让微微点头,也在自己手心写道:一男不似中原人。 他跟随苏家人多年,走南闯北历练过,眼睛最毒。那男子虽作随从装扮,与中原人无异,而且一直没开口说话,但他总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不对劲,似乎和他从前见过的北狄人有一种相似的气质。 苏桐一怔,秀气的柳眉微微蹙起。 不是中原人?那会是哪里人? 似猜到她的疑问,乔让犹豫了一下,终是在掌心写下“北狄”二字。 这不是件小事,而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男子刻意低头不与他对视,他仅能从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同气息来模糊判断。 苏桐猛抬头朝塑像后瞧,当然她什么也看不到。 十年前,苏父曾任过绥州通判。 绥州地理位置特殊,是大江与北狄、西戎三国交界处,素来混乱难治。苏父很有几分能为,竟在那做得不错,后来也因此连升三级入了六部。 当时苏桐随祖母住在钱塘祖宅,但她记得乔让跟随父亲十余年了,那时应该也在绥州。 所以,乔让有很多机会接触北狄人和西戎人。 他的直觉大约不会错。 若是从前,与北狄关系尚可,偶尔也有北狄人来中原换些日常用品回去货卖。然而自打北狄入侵后,这样的人自然不敢再来……若说是使团也不大可能,不会只有轻车简从的几个人。 那么这几个人所为何来? 陆媪和韵姜煮了一大锅姜汤,每人痛饮两碗,又热了随身携带的干粮勉强充饥。 苏桐示意乔让给后面三人也送些姜汤和吃食过去。 这次,乔让在那呆了一刻钟有余,似乎与他们相谈甚欢。等他再次回来时,朝苏桐重重点了点头,他已经可以断定,那人是北狄人无疑,而且极可能是北狄贵族。 即便那人极力表现得与旁人无异,但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用食时,他的姿态优雅从容,浑不似下人。吃了两口,他反应过来边上还有个乔让,才故意学着另一个随从那样刻意表现得粗鲁急迫。 苏桐心中极为不安,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五章 传承 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直到未时末才有渐渐转小的迹象。 塑像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穿鸦青色直裰的中年人打头出来,圆圆的脸,肤色甚白,笑容一团和气。后面跟着两个随从,并肩而行,皆是清一色月白长衫,其中一人长得极为高大,浓眉大眼,颇具英气。 苏桐等人站了起来,方大几个快步到前面略作遮挡。 乔让迎上一步。 中年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东明的铺子出了点事,着急赶过去处理,不敢多耽搁……偏了你们的吃食,多谢各位。几位回头若过东明,千万要让某作东……” 他很自觉得不往女眷的方向看,只是与方大等人点头示意。 “罗兄有事且请先行一步,我们脚程慢,到了东明,必去叨扰罗兄。”闲聊中,乔让得知对方姓罗,是个富商,在山东一带开了不少铺子。 方才苏桐已经私下嘱咐过他,若对方相邀,不妨先答应。 中年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越发高兴,又与众人辞别。 乔让跟着相送出门,亲眼看着他们上了马,去得远了,才转身回屋。 方大几人开始收拾东西,预备起身,他们得趁天黑前赶到下个镇上歇宿。 “三娘子,那人的身份怕是不低,咱们……”即使知道那人是北狄贵族,乔让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此事。 论理,应该即刻报于大人。然大人入京,眼下到了何处他并不知晓,而附近几县的朝廷官员,谁又是真正可信的呢,谁又是北狄人的内应? 苏桐自然也清楚这点。 这个时候,北狄人跑到中原来绝不是什么好事。如何入关,取得路引,在大江境内随意行走,没有内应才是怪呢。 乔让能认出那人是北狄人,难道一路上其他人都没认出吗? 他们敢这么大大方方的来,怕是这个内应不是一般的小人物。 附近一带的官员,唯有澶州知州齐睿是自家书院出来的学生,算是有些交情,其余的皆是位卑又不熟的。可是这个齐睿,娶的妻子是礼部曹侍郎的妻妹,准确说是堂妹,但并未出五服。 曹侍郎依附王尚书大约不是朝中的秘密,而王尚书给苏桐的印象那是差到了极点。 据说,让鲁牧替换小耿将军就是他的提议。 当然,这一切离不开官家的支持。 耿元帅精忠报国,对太上皇亦是忠心耿耿,想必耿家已被官家认定为太上皇的人。真定的十万军权,自然要放在自己信得过的人手里。 当年闽南叛乱,鲁牧曾随端王平叛,立下大功。后来他能执掌江南的水军,背后亦有端王相助。而因一小事,他又与张权不和……如此,官家既得了真定的兵权,又不怕鲁牧与张权走得太近,手握重兵从而架空自己。 可惜,两北疆重镇的守将私交不好,于打仗时可不是个好事。 唉……苏桐发现自己想太远了,眼前的事仍是全无头绪。 细雨蒙蒙,空气清新扑人,几人重新登车出发。 行了十几里路,恰好赶在天完全黑透前到了个大镇,名叫渡口镇,不过镇上并没有渡口。好容易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客栈落脚,用过饭,众人各自回房安歇。 苏桐唤来乔让,低声吩咐道:“白日之事我不放心,不如你明儿早点出发,先一步去汴京。依我算来,父亲此时大约已到京城了。” “属下的任务是安全护送三娘子入京,岂能将三娘子抛下不管,万万不可。”乔让急了,北狄人之事极为要紧,但三娘子绝不能有半点差错。 “你的心意我明白,可北狄人的事不料理好怕是会有大麻烦。”苏桐可不信北狄贵族是来游山玩水的,“我身边还有方大信哥,安全无虞,你可放心。” 她的神色很是坚持,不容拒绝。 乔让看得出来方大会功夫,但那只能对付几个普通的小毛贼,他还是不太同意苏桐的做法:“北狄人疑心病甚重,眼下他们人手不够,一旦有足够的人手,必会派人盯着我们……若叫他们发现属下先一步离开……岂不是把三娘子置于险地?” 苏桐恍然若悟,须臾轻叹道:“既如此,你先入京,可有法子确保自己路上的安危?” 她在乎的是能不能及时把消息传给父亲。 “我……”乔让面色骤变,他已明白苏桐的意思,只得低声道,“属下可以乔装改路而行,待他们腾出手来发现之时,属下应该已在半路上了……三娘子,或许是属下认错了,咱们还是……” 苏桐莞尔一笑,眉宇间俱是飞扬洒脱之意:“当年祖父不畏死,只带几十人出使北狄,于战火中力挽狂澜,还百姓数年安宁生活。父亲亦不以各人安危为念,远赴绥州,一留三年…… 我苏桐虽是女子,却也习圣人之道长至今日,愿以微弱之身护一方百姓。 再者,正如你所言,他们或许压根不是北狄人呢,那你离开自是无妨,咱们不过谨慎行事而已。” 她的语调轻柔舒缓,略带女子的娇弱不胜之态,可乔让听在耳里却有汹涌澎湃之感。 这种为国赴死的决然气魄和无畏生死的勇毅精神,他只在男子身上见过。便是男子,也无几人可以轻易做到。 乔让震惊了! 他以为苏三娘只是个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女子,唯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不料她竟是这般令人可敬可叹。 “属下遵命,三娘子保重。”乔让单膝下跪,深深一礼。 “此刻夜深,明日天一亮你就出发吧,一路小心。”苏桐含笑嘱咐,与平日并无不同。 乔让想了想,说道:“不等天亮了,属下即刻出发。” 苏桐选择将此事报知父亲,一则是为了对北狄人南下的目的有所防备,二则是查清哪些人与北狄人相勾结,这些自然是越快越好。等对方反映过来,将一切蛛丝马迹全部清理干净,却是来不及了。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直接抓住北狄人,但她无权无人手,这里又人生地不熟的。 “也好。”她同意了。 第二日天刚亮,韵姜匆匆去叫来信哥,道是三娘昨日淋了雨有点受凉,早起头昏脑胀的,要他赶紧去寻个郎中来。 信哥忙和店家打听了镇上的郎中,急急出门。 一时众人或是请医或是抓药或是煎药或是采买,倒也忙成一团。 苏桐病了两日,用药后仍不得好转,因渡口只是个小镇,无甚良医。附近只有澶州还算繁华,众人决定先返回澶州,待苏桐病愈后再重新出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世家 天色大黑,星月皆无。 东明县城靠南,离知县衙门只有短短两条街的一个小巷子里,有座外表看起来丝毫不显眼的三进小院。 小院大概没住什么人,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后院正房有点微弱的烛光摇曳。 之前苏桐等人在破庙偶遇三人中的那个高大随从端坐在椅上,神情认真地听着对面男子说话。烛台在他右侧靠前一点,左半边面容则隐没在阴影里,倒显得他五官更加立体鲜明。 “……已经打探清楚了,那是钱塘苏家的人,他家嫁去魏郡和离的女儿要回汴京去。”罗姓中年人垂手侍立,此刻面上无半点笑容,甚至瞧着有几分阴郁渗人。 “钱塘苏家?”男子眼神里满是疑惑。 中年人细细与他解释苏家的来历地位,直说了一盏茶功夫。 男子听得连连点头称善,又感叹似问道:“这样的世家,在中原能有几多?” “世家众多,不过能与苏家相提并论的只有徐、沈、崔、周等数家。”中年人又与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那几家的情形。 这些世家,竟是比贵族更加超然,底蕴亦是一般贵族所不能比。 皇朝更迭,掌权者不断变化,但并不影响他们的地位。尤其在天下士子心中,他们几乎是神圣的存在。 男子从前就对中原的一切充满向往,如今亲眼见了,越发钦叹佩服。 “……苏家的人,各个是人精,怕是他们已经对我们产生了怀疑,不如……一了百了,彻底解决隐患。属下一到东明,已派人去盯着他们了。” 中年人不敢小看乔让,总觉得他的目光特别锐利。何况,乔让只是个下人,他护送的苏女是苏家备受宠爱的嫡女。 苏家对子孙的教养极其严苛,便是女子,也是习得四书五经等圣人之学。 虽然现今世家女子在家中很有地位,但因夫君置了外室而一怒和离的可没几个。单单这份心气,就是寻常男子也赶不上的。 他担着这么重大的责任,可不敢有一点掉以轻心。 男子的脸色阴沉了几分:“咱们此行极为隐蔽,若贸然解决他们,反倒暴露了行踪。” 不知为什么,中年人本能得害怕眼前这人,见他面容忽变,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却不得不低声辩道:“苏家手握重权,一旦对我们生了疑,咱们要想安然回去怕是不易。” “此事不必再议。”男子明显不悦,挥手示意他退下。 中年人不敢再反驳,只得悄悄退到屋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快把此间之事告知大人,由大人作定夺。 他出了后院往前头行去,却有一黑衣男子飞快奔来,仔细一瞧是他派去监视苏家人的。莫非发生了什么情况,中年人心下隐隐不安。 “……说是苏女染了风寒,回澶州就医去了。咱们赶去澶州,才发现那个叫乔让的随从不见了,遍寻无踪。”男子不知是急的还是路上太赶了,满头的汗。 中年人登时大惊:“何时不见的?” 男子语气有几分迟疑:“他们住的客栈伙计说,从未见过此人,想必……” 所以,乔让分明几日前就不见了,他是负责护送苏女入京的,苏女在澶州,他却不见了。还有什么事能比护送苏女更重要,显然……或许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去通风报信了。 好个苏家! 中年人的面容扭曲狰狞,看着极为吓人。不管他乐不乐意,现下是他领了这差事,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来不及了,他拔腿往后院疾去。 “……你说,他失踪了,去报信了?”高大男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意外。 他自以为隐藏得极好,想不到短短几个照面,竟被人轻易识破了。这苏家人,还真是够精的,连他都栽了跟头。 从小就喜汉人的文化,更对那些能够屹立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世家推崇备至。是以,当他得知那批人的来历后,还很有种深交的。 想不到……果然汉人最爱藏奸。 中年人抬头瞥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想了想开口道:“现今之计,唯有让属下尽快护送您回北狄,再晚怕是迟了。” 依这位的脾气,他真怕还会闯出点什么祸来。 可真是个烫手的山芋。 此间之事,原就不需他出面,随便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就好了。可他不听劝阻,不顾个人安危,非要来大江走走看看……这下好了,捅出大篓子了。 大人本对他不打招呼突然前来十分不悦,这下更是不肯轻饶了自己。 即使能安全送这位离开,可苏家一旦将情形禀报官家,依官家多疑的性子,势必会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 这一来,难免会牵连上不少自己人。大人苦心经营多年,若因着这事损兵折将…… 男子沉默了些许,才沉声道:“即刻启程,先去澶州。” 去澶州?中年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啊,先去抓住苏女,拿她要挟苏家,若能悄无声息掩下此事自是最好。 哼! 男子眼里却闪过一抹杀气:“苏家如不受要挟,就把她带回北狄,你们大人还可以把通敌的罪名趁机扣到苏家头上。我倒要瞧瞧,这数百年的世家该如何处理这可能被灭族的危机。” 这些汉人,就爱玩弄阴谋诡计,他且陪陪他们。 中年人被他的思路惊住了,苏家通敌?若是通敌的罪名那么容易扣到苏家头上,他们还能数百年来牢牢占据江南第一世家的名号嘛。 果然,北狄人就是不了解中原人。 说什么喜欢汉学,全是纸上谈兵。 不过,他也没很反对,由着这位折腾去吧,自己给大人送信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大人能拦住苏家将此事捅上去,那自然最好,不能,也可趁早做好准备,把尾巴给清扫干净了。 当夜,有十几人皆骑着快马,从东明县北门疾奔而走。 东明去澶州不过上百里路,不消几个时辰就到了。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失窃 澶州最大的客栈——明月楼,发生了住店客人失窃的案件。 一名捕快领着四个衙役从客栈出来。 信哥跟在后头相送:“……此事麻烦几位兄台了,实在是东西太要紧。”边说边又将一鼓鼓的荷包悄悄塞到捕快手里。 捕快脸上的笑更浓了:“原是我等份内之事,且请宽心,必会给你家娘子一个交代。” 这种寻常的失窃案件,除非被盗的人家非同寻常,否则……不过,苏家自不是普通人家,能借机与他家搭上点关系,别说一小小捕快,就是知县亦是乐意之至的。 当然,窃贼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二楼最靠东的一间房内,苏桐懒懒歪在榻上,韵姜正服侍她用药。 看着黑乎乎的药汁,苏桐眉心皱了皱,随即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又忙用温水漱了口。 做戏自然做全套。 信哥送完人,忙回到屋内回话:“三娘,店里的伙计直接带小的去衙门寻了这位高捕快,高捕快一听咱是苏家的,先令一人去给捕头回话,随即就跟着过来了。” “无妨,捕头听闻此事必会往上报的,咱们只管等着罢了。”苏桐摆摆手,不以为意。 她并不是真的被盗了,不过是想借机瞧瞧齐睿的反应,再伺机而动。 如果乔让的推论正确的话,对方第一反应应该是尽快离开大江。不过,谁知道北狄人会不会临走前先来寻她报仇呢。 虽不惧死,可也没干等着求死的道理。 到了澶州后,她先打听梳理了齐睿中进士后一路的为官之道和升迁之路,发现这还真是个妙人。与从前的师长同窗保持着良好的交情,和王尚书一系又不远不近,分寸拿捏得极好。 而且,他在任上的口碑一向不错,百姓提起他来总要赞一句齐大人是个好官。 这么玲珑剔透的人,难怪年纪轻轻已经是五品官了。 但她依然拿不准齐睿真正的立场,是以她只好谎报失窃。 失窃这么小的事按理不会惊动一州知州,但谁叫她是苏家人啊!她吩咐信哥去报案时不必低调,只管将自己的身份大声嚷嚷出来…… 苏家嫡女在澶州被盗,下面的人自不敢隐瞒耽搁,谁不知齐大人曾在苏家的书院进学,谁又知齐大人与苏家关系如何? 谨慎起见,下边的人必会尽快将此事上报。 接下来,就看齐睿的应变了。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将将午饭时分,有位夫人前来探望苏桐。苏桐不及出去迎接,她已到了房门前。 齐夫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瓜子脸,樱桃唇,身量高挑,瘦瘦的。头发又黑又亮,梳得整整齐齐,只戴着极简单一对莲花玉簪。上身穿一件淡紫色绣月白菊花袄,下着深紫色八幅裙。 整个人清爽又简约。 苏桐暗暗喝彩,一面施礼一面笑道:“未及远迎,实在怠慢夫人了,快请里边坐。” 齐夫人亦是细细打量苏桐。 见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是从容淡定举止优雅,表情语气恰到好处,叫人先心生喜欢。虽略带病容,却掩不住整个人的光彩,是的,美得仿佛会发光。 短短的惊艳过后,齐夫人很快回过神来,含笑拉着她手往里走:“如何到了澶州也不知会我们一声……方才听他们说你病了几日,我赶紧将平日惯用的郎中请了来,叫他与你好生开几服药…… 待你身子大好了,我领你在澶州随意走走,好歹叫我尽尽地主之谊。”她表现得极亲热,却又很自然。 “正愁寻不到好郎中呢,有说风寒的,有说水土不服的,终究没个确准……夫人推荐的自是极好的。”两人像多年的旧相识一般。 齐夫人对眼前的这位苏家嫡女越看越满意:“那先唤他进来与你请脉,过会子咱再慢慢细说。” 她本身也出自官宦之家,虽远远不如苏家的门楣,但教养不差。 临出门前,齐大人简略与她解释了下这位苏女的来历,她听得又惊又奇。大江风气开放,女子比前朝地位更高,但主动和离的女子那是少之又少。 而苏家竟也丝毫不以为忤,遣人特意接她入京。 未见面时,齐夫人心下是有点不乐意的,她猜测这位苏女必定是个清高傲气的人,不好接触。 可谁叫齐睿出自书院呢,明知苏桐在澶州病了几日,还丢了东西,他家若当没这回事,难免得罪苏家,外人亦会道自家不知感恩不尊师重道。 而且,瞧齐郎的模样,似乎极重视此事…… 苏桐含笑点头:“皆听夫人的。” 齐夫人带来的郎中五六十岁了,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静静请完脉,他才笑道:“原是有点小小风寒,吃两副药便好,后来又添了水土不服之症,两下夹击之下,倒被耽搁了。 我先开三副药,娘子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后日再来换新的药方。” “多谢,辛苦你了。”苏桐转头看着齐夫人笑。“说得这般明白,此番必能药到病除了,多亏了夫人相荐。” 信哥进来领郎中去隔壁房间开药方。 这边厢,齐夫人作势看了看屋中情形,轻叹道:“出门在外自不比家里自在,我想你住客栈到底不方大便宜,不如随我家去住两日……” 苏桐故作犹豫的样子,双眉紧蹙,半晌才低声道:“不瞒夫人,确是有事相求夫人。 前几日大雨耽误了行程,夜里只得留宿在渡口镇上,谁料第二日醒来发现少了个要紧物事。那是我亲手收好的,锁在柜子里,锁钥一直随身携带不曾遗失。 后来返回澶州的当晚,又有物事好端端失踪,遍寻不着;及至昨儿夜里,想必夫人已知,又掉东西了。这么诡异的事,叫我心里慌慌的很是不安,只好劳烦衙门的捕快帮忙了。” 半真半假的话,听得齐夫人呆怔了片刻,难怪呢! 在家时,齐郎还讶异来着,以苏家人的性子,真丢了紧要东西也不一定会报官,如何这苏女竟大张旗鼓的托衙门找贼呢。 原来这居然是第三回了。 确实透着邪门。 说起来,苏女年纪甚轻,遇到这等罕事慌了手脚也是有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八章 待兔 上回文说到齐夫人去客栈探苏桐,才得知这竟是数日内第三次有东西失踪,又奇又惊。 她想了想道:“照此说来,这贼还真是个有点本事的,不得不防。不如这样,你先随我回府暂时安顿,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来衙门行窃……” 苏桐表现得有点意动,刚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摇头。 “莫非你有别的主意,说出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齐夫人心中暗自纳罕。 据她所知,澶州城里并无苏桐的亲友故旧,论理,她无其他地方可去,跟她回去是最好的选择。 “夫人的好意我尽知,不过,我有一法许能抓住那贼,想请夫人成全。”苏桐双眸亮如晨星,殷切地望着齐夫人,“我私下寻思,既然那贼几次三番来行窃,说不准接下来还会前来。 不如请夫人暗中使几个人扮成住店的客人,在客栈悄悄守着,若他果然再来,岂不是可以来个人赃俱获。如此,既能一举拿住他,又省得我日日悬心不得安枕。 夫人觉得我这法子如何?” 齐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苏桐的法子确实不错。那贼已来过三次,定是发现苏女携带的俱是贵重物品,那么即使明知危险也很有可能再次以身犯险。 只是…… 她柳眉紧蹙,有些不安得说道:“这样一来,岂非叫你你身处险境……”苏女可不能在澶州地界上出事,多少有点麻烦。 苏桐抿嘴轻笑道:“夫人放心,想必那贼只为着东西,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再者,咱们可使一障眼法,明面上我仍旧住这个房间,私下去下人房里住几晚罢了。” 见她坚持,而且前后思虑得很是周全,齐夫人也不再劝,当即答应她这就去安排。 苏桐从没想过去住齐家。 齐睿的风评是不错,但他的底细又有谁知呢?倘若他真是北狄的内应,她住在齐家犹如推自己入火坑,人家无声无息就能解决自己。 便是事后苏家来人,过了那么多天,首尾早料理干净了。苏家无凭无据的,又能怎么办? 倒不如继续留在客栈,人来人往的,且俱是有头有脸之人,无论是北狄人还是谁,真要在此对她出手也会有所顾忌。 他们自不是顾忌伤到无辜之人,而是顾忌牵扯太大回头不好善了,让自己越陷越深。而齐睿好歹明面上是当地要员,不能放纵治下发生大乱子…… 所以,她只有选择继续留宿客栈。 第二日夜深,街道上渐渐沉寂下来,明月楼里不复白日的喧嚣热闹,客人们相继歇息。 约莫亥时三刻,大部分人已经睡熟了,却突然传来一阵女子尖利的叫喊声“有贼、救命”。众人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呆滞瞬间后,听到剧烈的喧哗和打斗声,乱糟糟极为吓人。 大家全无心思睡眠,个个急匆匆更衣起身,有那胆大的开门出去查看,胆小的则躲在房里不知所措。 二楼到处是噼噼啪啪的刀剑撞击声和男子的惨呼声,中间夹杂着“快抓住他们”之类的喊话。 中年人站在明月楼对面楼的窗后,早将一切听在耳里,气得面色铁青。 中计了! 苏家,苏女,好,好,栽在他们手里不算冤。 他太大意了,虽有人一直盯着客栈,可他只知道苏女病重,又丢了东西……齐夫人前来,他只当她带了个郎中来给苏女瞧病。想必,既是那时,苏女已经算好了一切,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抓他。 呵,想他跟着大人这么多年,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居然栽在一个丫头片子手里,是他轻敌了。 一黑衣人出现在他身后:“对方虽人多,好在皆是普通衙役,咱们的人要想撤走问题不大。只是……找不到苏女的下落……” 中年人被气笑了,面容狠厉阴郁:“撤,苏女料到咱们会来,又哪会乖乖在此等着。这仇,早晚得报!” 他嘴里说着狠话,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估计苏女没和齐睿通过气,齐睿不知内情,是以这里等着的俱是普通衙役。不然,今儿他们怕是全得葬送在这里,他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衙役们自然不是这些百里挑一的高手的对手,眼睁睁看着他们统一没入夜色里消失不见。 领头的王捕头欲带人追上去,方大上前劝道:“以咱们的身手,追上也无济于事,而且咱们根本追不上他们。” 王捕头知他说得是事实,也就罢了,转而疑惑得问道:“不是说小毛贼嘛,怎得变成了一群高手,这些人很不对劲,我得赶紧去向大人回报一声。” 说完,来不及等方大回话,他赶紧带了几个人骑快马朝知州衙门疾去。 半个多时辰后,齐睿身着常服急急赶来。 若他没判断错的话,苏桐有事瞒着他们,而且还顺便利用了他一把。对于这点,他不知是气还是笑。 当年在书院入学时,同窗间闲来无事聊些闲话,难免会议论到苏家。 在他的记忆里,苏家是神一般的存在。 能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总会有些自己的特质,或许是极擅审时度势,或许是于子孙教养上极出色,或许是德行过人……然而苏家与他们都不同。 苏家人身上有种完全不同其他世家子弟的脾性。 他们敢想、敢做、敢当,很多时候,他们可以不计后果的往前冲,丝毫不去考虑家族利益。 他们天生喜欢冒险,这和其他世家尽量规避风险的性格完全不同。 可是,他们非但没有因此没落下去,还越来越惊才绝艳,俨然成了世家里的领头羊。对于这样不可思议的结果,齐睿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他们当做神来仰望。 明月楼里混乱的情况已经基本控制住,受惊的客人听闻是衙门抓贼,慢慢放下心来,不少客人直接回房继续歇息。 苏桐身披杏红斗篷,领着几个下人,立在门外恭迎齐睿。 “大人漏夜赶来,实在可敬。”她屈膝施礼,笑容里透着单纯的真挚。 齐睿愣了愣,不好仔细盯着女眷瞧,嘴里客气道:“无需多礼,咱们进去说吧。” 苏桐落后他几步进去,两人就在大堂拣了地方坐下,其余闲杂人等尽皆退去,只留贴身的几个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九章 罗网 大堂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为官多年,齐睿经过见过的奇事无数,可他想不明白苏桐一介闺阁弱女,从哪里得罪那么一群凶神恶煞之人。 听王捕头的描述,那些人绝不是普通的毛贼甚至流寇,而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大户人家为了安全起见,都会养些护院。不过,寻常的护院只会点简单的拳脚功夫,没有那个以一当十的能耐。敢养这么一批人的,怕是来历极贵重…… 澶州突然现身这么一群人,齐睿哪儿还有睡意,不来问个清楚明白他放不下心。 他相信,苏桐应该能给他答案。 “你是苏三娘?你早就得知今夜会有人来袭击你,所以你特意假装被盗,借我的人手来保护你?”他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问道。 苏桐轻轻笑了笑,亦是毫不讳言:“大人目光如炬,一眼就把我看穿了。” 从方才的情形看来,齐睿应该不是北狄的内应,她可以适当告知他某些事了。毕竟,接下来的安排需要他的全力协助,凭她一己之力是不用想的。 齐睿被眼前女子的镇静和坦白惊到了。 苏家人,总是叫人捉摸不透。 以她之前的行事来看,明显是不愿告知他内情,才会编出一个三次被盗的谎话来。可听她这回话里的意思,竟是要与自己和盘托出。 齐睿再次感觉自己被算计了。 他认真扫视了苏桐一眼,才幽幽问道:“所以,那些是什么人,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对付你?” “他们不是要对付我,是要对付大江。”苏桐一语惊人。 “什么?”齐睿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还是吓得变了脸色,“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苏桐悠悠一叹,把路上偶遇之事及派人入京一事娓娓道来,语调平静舒缓,神情淡定无波,仿佛浑然不知自己讲的事有多么骇人听闻。 可这确确实实把齐睿听懵了。 北狄人?北狄人怎么会出现在澶州,他们来大江有什么阴谋,现下去了何处? 之前,北狄突然从真定河间两府撤军,他就觉得太过讶异,这实在不像北狄的风格。难道,他们暗中还有什么旁的打算,不然为何会悄悄派人跑到大江来? 齐睿脑海里一团乱麻。 他当然不怀疑苏桐他们认错人了,正是因为真实身份被认出来了,他们才袭击苏桐以图报复吧。 苏桐眉心略蹙,低声道:“大人想的便是我所担心的。” 齐睿一呆,不由咳了咳才道:“此事,依你之见,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心中自有计划,但忍不住想听听眼前女子的意见,或许她会比自己想得更周全妥帖。 “大人是取笑我嘛。”苏桐抿嘴而笑,却又正色道,“方才的人必定不是他们全部的人手,他们还要保护那人,这样的实力,除非大人出动驻军,否则仅靠衙役很难将他们一网打尽。 而且,他们很快会离开澶州,一旦出了澶州境内,大人再派追兵怕是有些不便。待与其余几地协调过后再一致行动,难免耽误更多时间。 不知大人手下有没有在追踪、刺探方面极得力之人?若有,只派那么一两个去偷偷相随,瞧瞧他们都去了哪些地方,联络了什么人……即使最后他们安然无恙离开大江,大人立下的功劳仍是不小。” 这些后续行动,早在她遣乔让入京之时就一一谋划过了。 因当时不知齐睿的立场,也不知北狄人是否真会来找她寻仇,她考虑了几套方案。好在,一切顺利。 齐睿不知该如何压下自己眼里的震惊,一个十几岁的弱女子,居然比他想得更长远完备。他活了三十多,入仕已有十年,比起她的缜密和果断来显然差了些许。 这真是家学渊源,令人惊叹不已。 若此女身为男子,上了朝堂……足以光芒万丈。 “明早城门一开,他们怕是会分批出城,你与我再细细描绘下那几个领头的容貌,我好命他们盯住。”此刻,齐睿顾不上感慨更多,他需要立即着手安排下去。 苏桐不语,冲韵姜招手,韵姜手捧两幅绢画上来送到齐睿跟前。 齐睿一看,忍不住大笑:“好好,果然有备而来。” 这是那个随从和中年人的画像,苏桐素来爱画,自己的手艺自不差,可以说有九分像了。而且他还在画上标注了两人的最大特征,一个身长近八尺,一个肤色极白。 “大人是不是要派重兵把守城门口,严查出城人口……”苏桐秀眉微扬,红唇轻启,却未把话说完。 齐睿被狠狠一震,如眼前的是个男子,他早就上去重重拍他两掌了,并引为师友。 疑兵之计啊,呵!今晚他真是大开眼界,连这么巧的招数都没顾上想起来,差点还留下了这么大的漏洞。明面上的追查只是让北狄人对暗地里的追踪放下戒心,不然他们今儿闹了这么大动静,自己不出手,岂不是明晃晃得叫人怀疑嘛。 离开明月楼后,齐睿兴奋异常。 这件事做得好了,何止是大功一件啊,升迁指日可待。再者,他也算与苏家拉近了距离,从前他虽是书院出来的学子,然与苏家众人并无甚私下往来。 这次,可以借苏桐之机真正走进苏家。 不过,他很快敏锐得反应过来,为何之前苏桐未告知他事实,宁肯借盗贼事与他借人,现在却愿与他并肩作战。 老狐狸……不对,是小狐狸。 显然,苏桐本把他也当做了怀疑对象,怕打草惊蛇,只是试探他的反应。现在,她确定自己与北狄人无涉,才将此事托付自己,毕竟她自己不便出面。 好吧,被怀疑也没什么,至少她拱手将这么大的功劳让给自己,完全能弥补过了。 第二日,澶州的百姓吃惊得发现,大街上多了许多匆匆来往的差役。最关键的是出城管制极严,每个出城的人都要被仔细搜查过,据说是为了抓奸细。 有那消息灵通的开始偷偷议论,说是昨夜明月楼里发现了几个北狄人的奸细,生得人高马大青面獠牙……官兵整整与他们激战了半夜,也未将他们全部抓住,怕是要开始全城搜捕呢。 众人听得害怕不已,又想着这里好歹是大江的地界,不信北狄人还能插翅逃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章 升迁 哈那出初到大江的好心情彻底没了,相反,他现在非常不快。 三番两次被个柔弱的女子耍弄,以至于落到这么狼狈的境地,这是他从来没遇到过也没想过的。 虽然顺利逃出了澶州城,可……若再叫他遇到她,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定要她尝尝自己的厉害。 中年人罗赋小心翼翼跟在后头,与前面的人马保持一定距离。 不用想他也知道,那位正在怒气上头,谁靠近谁倒霉。话说他才是最倒霉的那个,经此一事,暂时是不能留在大江了,这把年纪背井离乡去北狄,实在是无可奈何之至。 苏女,你说你一女子,又不能封官荫子,多管这些闲事做什么,可恶! “哼……你们大江的女子都是这般么,不是说个个娴静文雅,温柔体贴……”前边传来男子略带嘲讽的讥笑声。 哎哟,躲不过去了,罗赋赶紧拍马上前,愁眉苦脸道回道:“话是那么说,不过么,总有几个不识好歹的。像那苏氏,仗着有娘家撑腰,骄矜得很,把她夫君都给休了……” 其实他也就知道个大概,只是出于同仇敌忾的原因,少不了痛贬几句。 哈那出吃了一惊。 他人高马大头更大,五官也大,此刻双目瞪得圆圆的,不可置信得问道:“中原女子也能休夫?不是地位谦卑,只有男子能休妻吗?” 罗赋见他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有点好笑,却又强忍着不敢笑:“正常是夫休妻居多,偶尔也有几个妻休夫的,不过皆因那男子做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那苏氏之夫做了甚?”哈那出越听越好奇。 “据传,他在外偷偷置了个妾室,还有了身孕。”罗赋是商人出身,不懂世家那套规矩,觉得这个理由实在是荒唐至极匪夷所思。 “为了个妾?”哈那出难得朗声大笑起来,“有意思,这个苏氏倒是有几分我们北狄贵族女子的品格,真有意思。只是,不如我们北狄女子的坦率大方,满脑子的阴谋诡计,不好,不好。” 坦率? 和一个敌对国家的人坦率,罗赋暗自腹诽,没敢把话说出口。 接下来数日,他们一路都挺顺利,日夜兼程赶路,不出十日就到了忻州。在忻州短暂停留两日,才离开大江溜回北狄。 这些却是后话。 …………………… 汴京。 日落时分,苏铭满头是汗赶到皇宫。 长女命乔让送回来的消息确实把他惊住了,眼下正是边境极不安宁的时候,北狄人乔装来大江做什么?刺探军情、联络内应、策划阴谋……反正,定不会是好事。 他在垂拱殿外等了半盏茶功夫,有内侍来请他进去。 官家正在偏殿,同在殿内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周秦。 行礼毕,官家似乎心情不错,笑道:“赐座,爱卿有何事这般急切?” “禀陛下,臣女回京,途经澶州,在城外偶遇三人,发现他们形迹可疑。”苏铭坐下,和对面的周秦点头示意,嘴里斟酌着用词,“护送臣女入京的随从曾跟随臣在绥州呆了三年,对北狄人和西戎人甚是熟悉,方才他先赶回来告知臣,三人中有一人极像北狄人,而且身份大概不低。” “北狄人?”官家一怔,双眉紧皱,“可能确准。” 长女最是细致谨慎的性子,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开口,而乔让与北狄人打过无数交道,不会看走眼…… 苏铭相信他们的判断,应是。 官家年近三十,身长七尺,因素爱习武,身材孔武有力,精神奕奕。 他沉吟道:“此非小事,不容轻忽。两位爱卿有何高见?” “依臣之见,北狄人此行的缘由值得深思。再者,近来边境巡查颇严,他们又是如何蒙混入关的,可有内应安排……陛下不妨派人一路追查下去,想必会有所得。” 回朝之后,苏铭敏锐得发现朝中暗流汹涌,不少大臣为自保渐趋沉默。 然而,苏家不能沉默。 周秦凝神静听,跟着点头称是:“苏大人言之有理。北狄人狼子野心,一直觊觎中原的繁华,此番突然退兵实乃可疑,不得不防。” 官家初登基不久,正是雄心壮志欲一展宏图之时,闻言高声道:“两位爱卿所言极是。朕欲派钦差前往暗访,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知爱卿可有合适之人举荐?” 大江初立国时因多年战乱国力势微,北狄人时常骚扰北方边界,以致民不聊生。直到景帝继位,多年休养生息使得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大江数次主动出征,将北狄人赶到斡难河北,换来了上百年的和平。 可惜六七十年前起,大江开始渐渐衰退。 北狄人再次大举入侵,西戎人兴盛一时……德宗庸懦,北方和西北边疆连丢无数国土,防线不断南移。 眼下的大江,国土面积只有最强盛时的三分之二,这是耻辱。 收复北方,名垂青史,一举洗刷掉那些得位不正的流言……官家一向是个有野心的人。 苏铭心中确实有人选,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周秦居然毛遂自荐。 官家也略有些吃惊:“爱卿愿往?爱卿之能为满朝无几人可及,对你朕很是放心,只是……大理寺那边……” 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少年天才,时时带在身边,倒有几分不舍。 “有廖大人和张大人坐镇,陛下大可安心。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更是臣的荣幸。”周秦一脸正色,声音激荡,满怀着报效家国的愿望。 “好,朕这就封你为御史中丞,钦差北地,全权总理此案。”官家似被他的一腔热血感动了。 苏铭不由认真打量起周秦来,说起来,他对他不算陌生。 毕竟满大江盛传的天才,谁能不知,何况当年为了长女的亲事他特地打探过此人的具体情形。只是,过了这些年,他又久不在朝,倒是忽略了……真是个人才啊,轻轻松松又升一级,可惜啊! 当年长女若选择他,也不至于走到和离这一步,唉。 官家随即又下令各地地方官,严查北狄人,一经发现立马捉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一章 惊马 天色越来越暗,最后一缕霞光消散无踪,皇城似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庄严静穆。 宫门口,隐隐的青色里有个人长身玉立,气度雍容闲适。 苏铭直觉他在等自己,不由上前几步笑道:“恭喜周大人高升。” 周秦面上挂着自然的笑,行礼时的态度却带着一丝尊敬:“托苏大人的福。此行我准备先去澶州,听说令爱现在那,苏大人可有什么要嘱托的?” 他等他,就是为了这? 苏铭微怔,须臾轻叹道:“周大人果然思虑周全……小女将护卫打发来与我送信,自己只带着几个下人,正不知她眼下是何情况呢。既然周大人也要去澶州,且容我的护卫随你一同去……小女的安危,拜托周大人了。” 这个女儿,他自己都搞不清对她是什么心态。 对于亡妻,他几乎从不与人提起,但他心里始终记得新婚夜她的娇羞动人,以及后来渐渐展示出来的无比聪慧。 妻死子丧……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不想看到女儿。 后来他续娶,有了别的儿女,才开始私下关注长女。她越长越像亡妻,她似乎清楚母兄的事,眼神里流露出不符合她年纪的仿佛看透世事的无奈和沉静。 她落水后失忆,人却是变得欢快许多。 随着他年长,当年的迁怒终于散去,可惜她已长大,他们没有办法像普通父女那样生活……一切晚了。 她的亲事,他是用了心的! 谢晗虽好,奈何身子弱,即便好了他仍是不太看好。大江有无数青年才俊,他完全可以挑出许多更好的任她选,直到英国公府来示意。 传闻中的天才少年,是多少人家争着抢的女婿人选,他因身份原因并没考虑过。想不到周家会看上长女,待细细打听过周秦的为人后,对这门婚事他很满意。 奈何长女心里只有那个谢晗。 从小,他什么都未给过她,这一次,他唯有满足她的心愿。 ……她将护卫打发来与他送信,自己……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苏铭心中慌极了。北狄人从来不是善茬,不会因她是女子而放过她……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了,他相信她,她比她母亲还要聪慧几分。 周秦亦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此等着,或许是因为敬佩吧。 一个闺阁娇女,遇到可疑的北狄人,不考虑自身安危,将最得用的护卫遣回来送信。试问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做到? 为了什么,为了对得起自己读过的圣贤书? 两人一致沉默起来,皆因他们想到,此刻,或许她正面临危险。 …………………… 澶州事了后,苏桐预备继续前行。 虽然她很想知道斥候会带回来怎样的消息,但她清楚,她不适合留在澶州。 北狄人一事,她和齐睿之间难免有点尴尬,而且她是女子,不该过多得牵扯进政事中。该她做得已经做完了,那么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她想回京了,有点累。 齐睿倒是真心感激她带来的好事,之前发生的一切他已密折送入京,而朝廷有关捉拿北狄人的政令也下来了。就算他没抓住人,可他派去的人总能查到些消息,到时辅佐钦差查案,他的功劳是妥妥的。 所以,苏桐临出发时,他派了两个护卫保护她。 既然北狄人走了,那么苏桐的安危应该不成问题,两个护卫对付些小毛贼够了。 从澶州到东明走了两日,苏桐特意在东明多呆一天,令方大去打听有关罗富商的事。他的确在东明有家铺子,卖绸缎的,开了好些年,生意不错。 平日,铺子都交给掌柜打理,罗某自己几乎从未出面过。大约二十日前,罗某突然从并州赶来,在东明呆了两日,后又说有事去澶州,三日后重新回东明,不过两日又急匆匆走了。 苏桐梳理了一下,猜想他们大概有急事去澶州,为了掩人耳目没带什么人,恰好在破庙遇到自己一行人。 回东明后思来想去不放心,又打发人去跟踪自己,结果发现乔让失踪……由此,他们心知事情不妙,欲归北狄,经过澶州就顺便去找自己麻烦。 万幸自己为了稳妥期间与齐夫人借了些人,不然怕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东明去汴京不过四五日行程了,一路地势平坦,适合赶路。 这日午后,太阳高照,春风里夹杂着点点热浪,吹得人昏昏欲睡。途经一片稀疏的树林,能隐约望到前方不远有条大河,众人打算到了河边再作歇息。 苏桐本是歪在大迎枕上闭目假寐,马车一颠一颠的,使得她的意识跟着模糊起来。 突然,马车骤起狂奔,苏桐的身子猛地往后倒,重重撞在车壁上。韵姜和陆媪亦是与她一般,只是多了几声惊呼。 后脑勺一阵剧痛袭来,苏桐整个人软软的,没了知觉。 车外是众人的呼喊声和马匹的疯狂奔跑声,韵姜二人勉强回过神来,一手扶着牢牢坐稳。又合力将苏桐托抱起,却见她昏迷不醒,登时吓得二人面色惨白。 “三娘……三娘……方大,快停车,停车,三娘昏倒了。”陆媪急得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方大的声音比她还要着急和慌张:“……马受惊了不听使唤,三娘子怎么样,你们小心坐稳。” 眨眼间,惊马奔出去上百丈,后面的人根本追不上。 就在方大竭力想使马停住之时,眼前蓦地闪现一道寒光,他直觉用右手一挡,手上传来一股剧痛。他咬牙飞快扫了一眼,就见手腕上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然而又有一刀攻向他头顶上方。 他只能选择弃车躲过或者引颈受死,好在他略通拳脚,关键时刻直挺挺一个后仰,伸出左手去接。这次运气还可以,只是手掌心受了点刀伤。 可惜他刚坐直身子,就被人从右侧后方一脚踢飞。 当他落地之时,正好看到马车以飞一般的速度往河边跑。河水湍急,若是……三娘他们必定有死无生。 方大强忍着全身散架似的痛想起身扑过去,那些人自不肯给他一丁点机会,一刀接一刀向他迅猛劈来。 他突然明白,只要他死了,他们再把他往河里一扔,后面的人只以为是马受了惊冲入大河,根本想不到是有人要杀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二章 明面 马车里的三人已经被无人控制狂奔的惊马颠得滚在一处,根本坐不稳。 韵姜死死抱住苏桐,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把她甩出去。她们根本不知道,前面几十丈就是一条水流甚急的大河,一旦落水…… 眼见来不及救援马车,而自己也会被乱刀砍死,方大彻底绝望了。 郎君救了他老母的病,他一直无力报答,满以为这次可以为郎君尽点心意了,想不到会是这个结局。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方大突然发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两个白衣飘飘的少年。 他们身着完全一样的服饰,因速度太快看不清具体面容。 其中一人替他抵挡住了即将劈向他胸前的大刀,另一人飞身跃上马背,手起刀落利落地将马头斩下。鲜血顿时四溅喷薄,他的白衣瞬间被染成红色。 但马车被惯性牵引,继续一个劲往河里冲。 少年人的身影迅疾如电,闪身跳进马车,接着似有一团人影被抛出。 救方大的少年眼明手快,几个腾挪转身就把人接在怀里,他毫不迟疑放在地上,又接住了车里抛出来的另一个人影。 马车里的少年自己抱着苏桐,赶在马车栽入大河的最后一刻跳了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这边进攻的黑衣人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们都是经过训练的好手,但在这样真正的高手面前,还是震惊得忘了应对。等他们回过味来,才一齐猛然攻向抱苏桐的少年。 其实这般混乱的场面,他们也分不清哪个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只是凭直觉认为少年最用心保护的必定是了。 少年丝毫不惧,一手抱着苏桐,另一手一把刀舞得密不透风,让人难以靠近。 方大看得彻底呆了,忘了浑身的疼痛。比起这功夫,他那点简直是花拳绣腿,根本不好给人看的。 两个少年好似心有灵犀,配合得极默契,很快打退了他们的进攻,还反守为攻。 后边众人终于追上来了,而且出人意料的是,还多了十几个个完全陌生的人。有一穿天青色长袍的男子坐于马上,沉声喝道:“将黑衣人全部抓住。” 一声令下,十几人快速形成合围之势。 黑衣人眼看完不成任务,只得先放弃苏桐,准备突围出去自保。 抱苏桐的少年暂且退出战局,韵姜两人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慌得从地上爬起,冲上来看苏桐。 “三娘,三娘……三娘是不是受伤了,怎么办?” 马上方才发号施令的男子跃下马背,亦是跟了过来:“她怎么了?” 陆媪哭道:“马车突然发狂,三娘的头撞在了车壁上……三娘幼时头部受过伤的,经不得撞击。”她已不知如何是好了,若是三娘再次失忆,那简直不可想象…… 这是周秦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苏桐,京里风气开明,少时他们曾见过面。 不过,他早忘了她的容貌,隐约记得是个挺美的小姑娘。眼前的苏桐让他呼吸一窒,光洁如玉的面颊上垂落着几撂凌乱的青丝,越显得肌肤莹白如雪。双目紧闭,远山般地黛眉好似笼着薄薄的轻愁,欲语还休。 浅碧色的衣裙从白衣少年身上沾染上了若有若无淡淡的血红色,有种妖艳又清纯的美,叫人目眩神夺。 周秦早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郎了,却第一次觉得胸口发闷,没来由的烦躁。 他将目光转向还在混战的人群。 黑衣人渐渐不支,有几人受了伤,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不料其中一个大概是头领的人从胸口掏出个什么东西,很快一团浓烟突得爆散开来,迷得众人一时睁不开眼。 待浓烟略散,大家勉强能看清之时,才发现黑衣人竟全部逃走了。 白衣少年气得跳脚,欲要去追,却被抱苏桐的少年高声喊住:“柏盛,先给三娘子治病要紧。” 大家这才把目光聚焦到这二人身上。 叫柏盛的少年走了过来,两人往一起一站,众人惊讶得发现他们居然生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敢问两位是……”周秦可没听过苏桐身边有这样厉害的高手,如果有,苏父不会那么担心。而且瞧苏桐身边随从的目光都透着疑惑,显然并不认识两人。 “我叫柏茂,他是我弟弟柏盛,当初在魏郡,三娘子曾救过我弟弟性命,为了报恩,我们一直在暗中保护她。”这是他们早就编好的说辞。 反正只有三娘子识得他们,管别人信不信干嘛。 当日的设定,的确也是三娘子出手相救柏盛,这点三娘子自己都不能否认。 他俩跟随这几月,又是无聊又是无趣,几乎快被消磨得提不起一点精神来。这位三娘子那么厉害,北狄人都没能拿她怎样,根本用不上他们保护。 若不是有郎君的铁令,他俩早回秦州去了。 两人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今儿总算寻到机会可以露脸,别提多欢喜了。只是,三娘子可别真有事,不然郎君绝不会放过他们。 周秦有点怀疑,他们功夫那么好,什么情况下需要苏桐搭救? 不过,两人毕竟实实在在救了苏桐,他也不好这会子追根究底下去。 “三娘坐我的马车,大家先一起回东明寻个郎中来瞧瞧。”他沉声下令。 乔让怕大家不知他的身份,忙解释道:“这位是御史中丞周大人,来调查北狄人的事,咱们大人托付他保护三娘子安危……” 闻言,众人忙与他行礼,接下来一切自然听他吩咐。 柏茂柏盛对视一眼,没吭声。 心里却在一同腹诽,这么年轻的三品官,又姓周,莫不是那位……苏大人托付他算什么意思?这位周大人的年纪大概有妻室了吧,三娘子好容易才和离,可不能再……两人也是为自家郎君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一行人浩浩荡荡重新取路回东明。 这次跟着周秦,大家不住客栈,去了驿站。驿站不大,他们人数众多,勉勉强强也能挤下。 一到东明,周秦先吩咐人去寻城里最好的郎中来。苏三娘如有事,他在苏大人那里不好交代,要不是他在路上有事耽搁了下,早点遇到苏桐一行人,或许他们不会遭遇袭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三章 苏醒 入夜,苏桐苏醒了。 这一次,她好好的,没有失忆。 陆媪喜极而泣,边拿帕子拭泪边一连串问道:“三娘的头可疼不疼?腹中饥否?先服药还是先用晚膳?” 过了这么多年,她始终记得那年落水被救起后,苏桐后脑勺上殷红的血迹止也止不住,老夫人差点一头撅过去……好在,最后挺过来了。 郎中都道她命大,这样居然还能醒过来。 可惜,就是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老夫人倒是想得开,左右是她孙女,记不记得有何打紧,仍是疼得心肝肉一般。 也是祖孙俩的缘份,三娘虽忘记一切,独独愿意亲近老夫人,每日里无时无刻不陪在老夫人身边。 韵姜正好进屋,亦是欢喜得直念佛,快步过来笑道:“方才周大人还问婢来着,可巧就醒了……婢先去与他们说一声使他们放心,再把熬好的细粥取来。” 她忙忙又出去了。 苏桐迷迷糊糊的,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四下打量。 陆媪与她解释起来:“这里是东明的驿站,因三娘之前昏迷不醒,周大人作主带咱们重又回了东明。方才郎中来瞧过,说是无甚大碍,等醒来略服两副药就好……” 周大人…… 苏桐两次听到这个人,才渐渐回神,轻问道:“哪个周大人?” 她的嗓子有点点喑哑,陆媪先倒了盏热茶与她吃,笑回道:“就是英国公府的小周大人,官家命他来此调查北狄人一案。咱家大人不放心三娘你,托付他照应一二。 这次多亏了他与柏家两兄弟来得及时,咱们才得以保住性命,不然怕是都做了那冤死的亡魂。”如今回想起来,陆媪依旧心有余悸。 苏桐一开始就晕过去了,对后来之事一无所知,不免露出疑惑的眼神。 “瞧我,没头没尾的瞎说。”陆媪反应过来笑着在自己额头拍了一下,又絮絮将事情经过完整得叙述了一遍。 韵姜拿托盘托着细粥和两样爽口的小菜进来,跟着补充了几句。 柏盛?苏桐实在想不起来这么个人,更是记不清自己何时何地曾救过他,值得他一路相随保护左右。 “他此刻在何处,请进来我见见。” 韵姜先将托盘放下,转身出去唤人。 其余苏家的下人和柏家兄弟,还有周秦,之前俱在楼下大堂里等着,得知苏桐醒来,总算放了心。周秦刚欲令他们各自回房去安歇,却见韵姜复又下楼,来请柏家兄弟上去。 他的脸色不由淡了淡。 暗道,自己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了,她醒来不先见自己,倒是叫那两少年,莫非真与他们交情匪浅? 柏茂两个得意的瞅了周秦一眼,嬉笑着上楼。 进屋,苏桐亦是愣了愣,当初在南屏山上发生的事如徐徐秋风吹入心间。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她几乎忘的差不多了…… 此番二人是实打实得救了他们几人性命,她也不矫情,强撑着要起身行礼致谢。 “哎,三娘子你可别起来,你们快扶她坐好。”柏盛急了,他可不敢受礼,“你当日救我,我都不及道谢。今儿咱们扯平了行不行?” 苏桐也就不勉强,重新靠坐好。 嘴里幽幽问道:“听说两位一路保护我,尽心尽力,我当日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两位这般用心。” 她有点不信这二人是因当日之事就守在自己身边报恩的……怎么看,怎么有点怪异。以他们的能为,怕是能做不少大事,单单为了报恩在自己跟前耽搁这么久,值吗? 那日另一个男子呢? “我们江湖中人,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柏茂抢先回道,“何况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若他有何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对得起地下的父母? 三娘子救了我弟弟,便是我们整个柏家的恩人,别说是暂时护送你了,即使一辈子你有差遣,我们也当尽心竭力。” 他满脸的义正词严,听得韵姜陆媪二人感动不已。 “不论如何,此番是你二人救了我们数人性命,大恩没齿不忘。”苏桐轻轻一笑,双眸似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 柏盛心中哀叹,这位苏三娘这么美,还那么聪慧,也难怪郎君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几人又略说了几句,苏桐便命韵姜送他们出去。 走到门边,柏盛忽得回头问道:“三娘还记得我那位族兄吗?” 苏桐一怔,缓缓摇头。她要记得个外男做甚,而且那人当初还劫持强迫于他,她对他,没有半点好感。 柏家两兄弟呆了呆,没想到她会这般直接,面上神色就有些不好看。郎君那么丰神俊朗、英武不凡、足智多谋、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子,他们就不信没给苏桐留下丁点印象。 苏桐无视他们的盯视,神态自若得在韵姜服侍下开始用晚膳。 两人只好怏怏然离开。 “三娘,可要请周大人过来?”对传说中的少年天才,眼下的三品大员,陆媪不能免俗得越看越顺眼。 家世好,学问好,做官好,一表人才,未曾婚配……这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从前郎君待三娘是好,可那终归是从前了,最后不还是说变就变。 三娘才几岁年纪,必是要再嫁的。 如果能许给周大人这样的人,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大人既把三娘托付他,想必两家的交情不错…… 苏桐细细咽下嘴里的粥,才抬头道:“他是朝廷命官,自不好轻易请他屈就,理该我亲自去拜见谢过。等明日好了,能起身了再议吧。” 陆媪一听,觉得正是这个理,刚才却是自己一时情急想岔了。 且说周秦虽是回了房,估摸着苏桐一会子可能要见他,一直未曾安歇。 谁知左等右等,到了亥时初刻仍是无人来敲门,又听整个驿站一片安静,想必众人已经全部安枕。他不由自嘲得笑了笑,他这自作多情真是由来已久啊! 当初自以为以自己的情形,必能入苏家的眼……好在未曾大张旗鼓上门去提亲,不然整个英国公府的脸都丢尽了。 时隔多年,想必她早是忘了当年的事,唯有自己依旧耿耿于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四章 母子 秦州,自古以来地理位置都十分重要,属陇右门户,扼陕甘川之要道。 这些年来,虽然西戎人常来作乱,但因有镇西大将军赵显坐镇,秦州城一直比较安稳,百姓皆安居乐业。附近几县如襄武、岷州、宁远的大江百姓,有一多半迁到了秦州。 时下的秦州城比立国时扩大了数倍,人烟阜盛,商贸往来不绝,俨然成为西北边疆最大的州镇。 镇西大将军府位于秦州城偏北,附近是城内最繁华的几条街道。 将军府占地约有四五十亩,赵家人丁不多,住得尚算宽敞。后院的听雪斋是将军夫人周氏住的地方,周氏正是赵恂的生母,武安侯周家嫡次女。 “当日之事是母亲不曾打听周全,倒是耽误了你。这次的女郎你可放心……只要你点头,立时就可行六礼。”周氏端坐在罗汉榻上,语气极为温柔可亲。 她的嗓音清悦甜美,听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只叫人以为是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 她还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与赵恂的别无二致,黑白分明,眼神清亮照人,宛若少女。单看容貌,估摸着只有三十出头,不过以赵恂的年纪算来,她快有四十了。 之前次子入京,一则是他父亲交代有事要他去办,二则却是自己安排了与人相看。 转眼即是弱冠之龄了,婚事不宜再拖。秦州地处偏僻,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女子,也只好往京城附近去瞧。好在自己娘家现在京城,能帮着打听一二。 本来去岁自己选中了徐家六娘,正逢次子要上京,自己托娘家嫂子帮忙,安排两家相看。相看后,徐家也愿意,正欲过礼,传来了徐女奉旨入宫的消息…… 一切不必多提。 “母亲,儿子已有心仪的女子了。”赵恂一本正经回道,面上瞧不出丝毫异样,未见丁点红晕。 周氏微讶,继而目露惊喜,掩唇笑道:“你这孩子,何时之事?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倒叫我各处托人留意……是谁家女郎能得你心,快与母亲细细道来。” 赵恂神色淡淡:“尚未知她心意如何,是以眼下还不能将她之名宣之于口。” “哦?”周氏更奇,莫非次子瞧上的女子未曾瞧上他? 按理不应该呀。 对于自家的门第,次子的人物,周氏颇为自信。秦州城里不说,附近几城的女子,哪个听到次子的名字不脸红? 年前因原州力退西戎人一战,次子的名字更是传遍大江……成为众多闺秀心中的不二人选。 若说有人瞧不上次子,除了几家百年世家的嫡长女和京城一等显贵之女,还有谁能? “母亲,下月是外祖父七十大寿,儿子愿入京代母亲尽尽孝心。”好容易秦州能安定一段时日,他不把握此次机会入京,还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她呢。 赵恂觉得自己该去露个面了。 去给自家老父贺寿,周氏自然愿意,只秦州诸事繁杂,她怕耽误了正事。不由低头沉吟起来:“此事得先问过你父亲,看他可有吩咐?” 赵恂点头道:“方才在书房时已问过父亲,父亲道很该如此。 母亲嫁到秦州二十年有余,只归省过一次……近日母亲不便出门,由儿子代替走一趟再好不过。” 赵恂上头有个庶出兄长,名唤赵继方。 他比赵恂大了三岁多,早已娶妻,先前生过一胎女儿。几个月前其妻又有喜了,郎中道是个男胎,产期不足两月。 赵将军尤其重视,几番叮嘱周氏好生照应,必得平平安安生下来。 这个结果眼下,周氏自不能离开秦州…… 从前,记得次子并不喜欢京城的人事,迫不得已去了也是急匆匆回来。最近如何变了,倒是主动愿去京城,难道是…… 周氏心中一喜,眉梢一挑,含笑问道:“你与娘说实话,可是你心仪的女子正在京城?” “不在。”赵恂说话向来干脆利落。 她现下不在,很快却会上京,念及此,他的嘴角不由往上勾了勾。 周氏暗暗瞥到了,又笑又叹。想不到有一日儿子竟会开窍,为了一女子喜怒形于色;叹得是儿子对她到底不如幼时亲密,怕是心里怨着她呢。 一想到这,她胸中气闷不已,实在是不好受极了。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又自来聪慧有本事,凡事不消她操心,她焉能不疼。但对于长子,她亦生不出任何怨怪之心。 自她进门,长子就长在她身边,可说是她亲手带大的,母子之间的情谊半点做不得假。待次子出生后,他也很喜欢这个弟弟,时常带着一起读书一起闲耍。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子忽然像一夜间长大了,知道自己非她所出…… 对自己倒罢了,一如既往得尊重和孝顺。 就是与次子之间,一下子变得疏远淡漠起来,不爱与弟弟一处了。两人渐渐长大,同在父亲麾下做事,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将军不是看不出来,暗暗焦急难过,却又毫无办法。 他也曾与二子私下恳谈过,长子明面上表现得兄友弟恭,其实变本加厉与弟弟作对。次子原是无心与长子不和的,只发生了几件事后,也开始有了心结。 唉……手心手背皆是肉,将军心里不畅快,身子亦大不如前。 长子打小个性敦厚,便是知道自己是庶出的,也不会这般对弟弟……思来想去,她怀疑是有人背后作梗。悄悄使人打探后,方知有人在长子背后传播谣言,撺掇长子。 将军气得把那人打杀了,谁知,此举非但没有使得长子回心转意,反而把他更推远了些。 次子是亲生的,偏偏因自己每每为长子说话冷了心……唉,家宅不宁。 这件事上,只有将军能作主,自己又不好多插手,只能看着干着急。 赵恂对母亲确实失望。 其他且不论,当日与西戎对战,他这边形势大好,谁知最后中了冷箭……他昏迷了那么久才醒来……母亲难得发怒,令人严查当时情形。 一切的矛头指向长兄。 但母亲居然不信长兄会对他下此狠手,瞒着不肯把消息告知父亲。 虽然他借此机会得以重生回来,可以与她重头开始,可母亲的做法伤透了他的心。上一世,他没有兄长,只有姊妹,他不明白母亲为何为了个别人生的儿子不顾自己这个亲生子的死活。 为此,他开始故意远着母亲。 若母亲仍不能清醒过来,他也只好彻底冷了心肠。 父亲是不必说了,对他与对长兄一般无二,可他不明白,明明他才是嫡子。父亲和母亲患难与共,情分甚坚,论理,该向着他才对,为何他们都向着长兄呢。 即使明知长兄瞧他不顺眼,几次三番为难他,众人也不忍苛责长兄。 从听雪斋出来,赵恂在院门口遇到了长兄赵继方。 其实,他一直有个疑问,赵家祖辈取名皆是按照辈分排下来的,为何独独到了他们这一代,不再沿袭此法呢? 难道在父亲心里,长兄真的那么特别,特别到要为他破例? 赵继方的个头与赵恂类似,比他略瘦一点,五官并不是很像赵父,听下人说酷肖其母。 他看着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很得府中下人心意。当然,身为赵家的子孙,带兵打仗如吃饭一般家常随意,从他十五岁起,就跟着赵父上战场了。 比起赵恂的天纵奇才,在战场上的敏锐直觉,他稍显普通。不过,他有一个旁人不及的优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四郎……”赵继方的嘴角挂着从容的笑。 “嗯,大郎来与母亲请安?”赵恂浓眉微扬,语气有点应付。 夕阳的余晖越过屋宇树木,落在他鼻尖,好似给他罩上一层暖金色的光。他从来如此,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最光芒万丈的那一个……赵继方越来越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知道,他妒忌,妒忌他是周氏嫡出。 年幼时,偶尔也会听到下人议论他的出身,他一直不信。周氏对他那么好,和赵恂一模一样,他怎么可能是庶出的,有哪个女人能待庶子那般? 长大后,他不能再逃避过去了。 他不稀罕什么爵位家业,他只是想留住他娘——周氏。 他甚至想过,没了赵恂,周氏会不会彻底把他当亲生儿子,他们能不能永远做一对母慈子孝的母子呢。 赵恂不愿与他周旋,道别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赵继方难受得不行,连他的背影里都能看出周氏的影子。 “……你来了,七娘午后觉着如何?”周氏面露微笑,“早上听婢女说她嘴里淡淡的没胃口,吃不下,我命人与她做了几道她家乡风味的菜,勉强吃了点。” “午后歇了一个时辰,瞧着精神了不少。娘,你喝茶。”赵继方自然得端过茶盏,喂到周氏唇边。 周氏笑着喝了两口,拍拍他手,示意他坐下说话。 “四郎要代我入京为你们外祖父贺寿,秦州的事得辛苦你了。只七娘身子重,你也要多伴着她些,莫令她觉得受了冷落……”她谆谆嘱咐着,眉眼温和。 “娘放心吧,儿子都省得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五章 念念 四月中旬的陕甘地带,气候多变,或如初夏般炎热,或如严冬般寒冷。 这日,才下了整整一夜春雨,气温骤降,冷风扑面而来。好在雨停了,路上虽泥泞湿滑,却依然能行路。 因是入京去给外祖父贺寿,赵恂未像前次一般轻车简从,而是拉了整整一车礼物。手下除了陈启之外,另有七八个护卫同行,他已打定主意,要在京里呆上几月。 “郎君,后头有尾巴……”出城不久,陈启即发现不对,催马上前与赵恂并辔而行。 赵恂身上罩着件玄色斗篷,越衬得他剑眉星目,贵气天成。他的声音却比那料峭的春风更要凛冽几分:“不予理会。” 陈启肃然应是。 一行人晓行夜宿,半点不耽搁,出秦州,过风翔府,很快就到长安城外了。 官道两旁垂柳依依,杂花生树,绿草如茵,景色宜人。有一供行人歇脚的小亭外围着数人,亭内有两靛青色衣衫的男子双手被绑缚在后,押跪于地上。 “何人使你们前来,有何谋算?”陈启厉声发问。 两人低头不答。 赵恂昂首而立,望着远处风景如画,忆起当初与她在此绵绵情话。记得那日是仲春时节,她身穿一袭鹅黄纱裙,巧笑倩兮,美目顾盼,整个人轻灵美好得仿佛碧绿锦缎上盛开的空谷幽兰。 然她比兰花更香,叫他几乎当场迷醉。 她带笑的眸子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他。她低低叹道:“等落叶翩飞,青草变黄时,我在此等你凯旋而归。” 他要西征西戎,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回来。 从春天等到秋天,那是他听过,世上最温柔最质朴的许诺。他们谁也没有食言,半年后,在此相思相望,她比他记忆里更美了…… 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满的的时候。 她从他过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慢慢开始接受他……国土收复过半,南方的百姓过上了安宁的日子,在她眼里,他俨然成了英雄。 他相信,天下大定之日,是他和她长长久久之始。 可惜,他只猜到了一半,他是她心里的死劫,他的操之过急葬送了他们的美好未来。他以为可以瞒她一辈子,然而世事弄人,当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刻…… 这一世,很多事情改变了。 唯有她,一如当年。 为了她,他愿意改,他是她的底线,他不会再去触碰。即使有一日她爱自己胜过爱他,他也会牢牢记住上辈子的教训,因为他们之间,不止有爱情。 偶尔,他也会咬牙切齿得想,谢晗,你死得真值! “郎君,他们不说。”陈启从亭内出来。 赵恂头也不回,冷冷道:“杀了。” 亭内二人听到他的回话呆了呆,对视一眼,咬咬牙喊道:“是大郎君使我们来的,命我二人盯紧你们,看你们都去了何处,与哪些人往来……” “嗯?”赵恂缓缓转身,目光并未停留在他们身上,语气漠然至极:“方才不说,此刻为何又说了,你们难道不是他的心腹,还怕死不成?” 二人复又低头,须臾有一人先回道:“大郎君吩咐过,若有机会出手,要我们取你性命。我们俩以为……以为,跟着大郎君前途未卜,倒不如……” 未等他说完,赵恂已是冷笑出声:“呵,这是要做墙头草啊。杀了吧。” 陈启一怔,挥手命护卫动手。 二人大惊,涨红了脸急切辩道:“郎君,我们是诚心效忠于你的,你不想知道大郎君的打算吗?” 赵恂已经背着手走了。 “郎君,郎君……大郎君发下话,绝不容你活着回到秦州,一路上安排了无数人埋伏。我们清楚他们的安排,必能保护郎君一路平安……我们还有证据,证明先前郎君在战场上受伤,是大郎君令人做的……” 二人慌乱得高声大喊,额头上冷汗淋漓。 赵恂立定。 陈启会意,忙问道:“什么证据?” 其中那个个子略矮的抬头飞快得扫了他一眼,才低声说道:“那箭,是,是我射的。论箭术,整个秦州怕是无人能与我相提并论,是以大郎君将此重任交托于我。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箭射得非常稳,直中郎君心脉,按理而言,郎君绝无生还之理。 可是后来,郎君居然醒过来了……大郎君认为是我手下留情,疑心了我好一段时日。若不是高先生推算出郎君命不该绝,大郎君怕是从此不会再重用我了。也因此,我觉着留在大郎君身边,前途渺茫……” 陈启见赵恂点了点头,便上前给二人松绑。 “你们当没发生过今日之事,依照大郎君的安排继续行事吧。”春风里,赵恂的嗓音沙哑低沉,自有一股威严迫人之气。 二人欣喜不已,他们明白,这是郎君接纳他们了。 磕头认主之后,二人才退下,如前一般做出暗暗跟踪之举。 “郎君相信他们的话吗?”陈启犹豫了一下。 赵恂翻身上马,面色和缓了些,嗤笑道:“大郎最大的优点便是极擅邀买人心,他的手下,会叛变的屈指可数。 你以为,这么巧,他派来的两个先锋都早有叛变之心……随便诈他一下,就吓得什么都往外倒。大郎那么个谨慎小心谋定而后动的性子,会用他们吗?” 陈启听得如释重负,不由傻笑道:“我说呢,这两人的话听得我心里怪怪的不对味,原来是这么回事。那郎君以为,他们是谁派来的人,或者说他们假装叛变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周边熟悉的甜蜜环境让赵恂心情大好,他朗声笑道,“我也不知道,但你肯定知道。” “我?”陈启越发愣怔了,疑惑得指了指自己。 赵恂见他变得这么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不会派人去反追踪他们啊!你以为我放了他们,是嫌自己日子太好过了不成?” “啊?”陈启亦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自己真是夜里没睡好,这点小事都反应不过来。 其后的路上,确实出现过两批人对赵恂下手,但不过小打小闹而已,根本不可能伤他分毫。 这一点,想必派他们来的人更清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六章 不忘 东明驿站。 第二日清晨,天未大亮,周秦命几人快马赶去并州,仔细查访那位罗姓商人的由来。自己则领人去了澶州,临行前留了几句话给苏桐。 因着近来皆没好生歇息,这一夜,苏桐睡得极沉。 约到了辰时整,朝阳高悬,才更衣起身。 韵姜一面伺候她梳洗,一面回道:“周大人早早去澶州了,嘱咐三娘好生休息调理,他过几日即回来的。还道咱们大人既托付了他,他自然要将三娘平安送回京,且请三娘略等几日,等他料理完此间之事再一同回去。” “这怕是不妥。”苏桐眉心一蹙,觉得这事不大合适,“周大人有差使在身……咱们却需尽快入京。 不能因咱们耽误周大人的正事,依我之见,过两日咱们……路上有柏盛兄弟保护,料那些人不敢再现身。” 北狄人一事,关联甚大,并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要等各地消息汇总而来,再仔细访查,依她估计,总得有一两月才能理出个头绪。 她不可能在驿站住那么久,更不可能因周秦而等那么久,外人看来亦是不像。她虽不惧人言,可是何必呢,好端端的给人留一堆话柄。 “若那些人执意要取我们性命怎生是好?”那些人的可怖之处韵姜是亲眼见过了的,她真的怕极了。 闻言,苏桐又有点犹豫。 韵姜从来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此番能说出这句话必是真个被吓坏了。她自己有个什么还罢了,是她心甘情愿的,但连累这么多下人跟着一起遭罪非她本意。 罢了,过两日周大人回来再议吧。 周秦是在第四日傍晚赶回来的。 当时霞光正盛,天边一带红云旖旎缱绻,给这个普通的驿站平添了一段秀美。 院中,苏桐的下人正在忙忙碌碌收拾行装,他愣了愣,心下很有些不快。不由沉声问道:“这是何意?” 闻言,信哥才回头发现是他回来了,忙上来行礼,笑道:“三娘吩咐我们把行礼收拾好,说是等大人回来了就与大人辞别,先行入京去呢……” 随着他说话,周秦的脸色越发阴沉,到后来连信哥也发现不对了,不敢再多说。 苏桐原在院里闲步,听说他回来了,跟着迎了出来,恰好见到他面色发青,很是不虞的模样。 前边信哥的话她没听到,便以为周秦心绪不好是因案子的事,倒没多想。 “周大人,”她认认真真行了个礼,才抬眸笑道,“那日多谢周大人相救,救命之恩铭记于心,却一直未能当面谢过,深感不安。” 她穿了一件藕色上衣月白罗裙,满头青丝简简单单梳了个随云髻,头面首饰是成套的碧玉饰。整个人清清静静,另有一番别致的风流韵味。 当她看过来时,眼波胜秋水动人。 虽是第二次相见,周秦仍是毫不设防得被惊艳了,这么美的眼睛他竟是从未见过。 “三娘子不怪我来得晚才好。”不经意间,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柔和,恢复了一贯的玉公子模样,“因家中有事比原定的晚了一日出发,路上又被耽搁……若不然,三娘子也不会遇险。 方才听你的下人道你欲独自上京,此事万万不可。 路上不太平,倘或再遇到什么事该如何是好?我既受苏大人之托,必得忠人之事,绝不能允你孤身而行。”他的态度甚是坚决。 苏桐听得无奈至极,暗暗埋怨父亲多此一举。又想到当时情况紧急,父亲也是担心自己安危,才不得已交托给周秦。 只她和周秦非亲非故,实在不好这么一路相随的。 大江风气开放,那也是相对前朝而言,并没有彻底摒弃男女大防的观念。 她的秀眉蹙起成好看的弧度,给人一种少女的天真烂漫之感。 一瞬间,年少时她的容颜渐渐在周秦记忆里清晰起来。 他的语气不免带出几分兄长哄骗幼妹的味道来:“咱这么想,假若你一旦出事,苏周两家少不得翻脸闹破……那时于大家又有何益?左右你回京无甚要事,权且在此徘徊几日又何妨?” 他与她相隔几步站立,比她高半个头,白皙的肤色堪比细腻的白瓷,大气的五官将那点淡淡的阴柔气息压制住。 苏桐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 可出于本能,她拒绝和除了庭初以外的男子距离太近,这会让她没有安全感。 半晌,她勉强点头同意:“那再等几日罢了。” “齐大人派去的斥候有消息送回来了……”周秦察觉出她的闷闷不乐之意,忙拿话题岔开。 “这么快?查到些什么吗?”苏桐微惊,又恍然回神觉得自己不该问,毕竟这是朝中大事。她可以与家中长辈、与庭初私下交流,但不该和几乎是陌生人的周秦议论。 周秦倒似不在乎避讳,笑道:“这里不方便,咱们边走边说。” 他当先往院外行去,苏桐只好跟上。 驿站位置偏僻,附近并无什么民居,只有片小小的竹林。现下倒是个好时节,嫩绿的竹笋才悄悄冒出头,鲜美无比。 “我们家后院有片竹林,极是茂密荫凉,夏日里在那纳凉读书,最舒服不过了……你可记得?”他突然提起这个。 苏桐一愣,凝神想了想,不好意思得笑道:“记忆里,隐约是有一次去国公府……不过相隔太久了,已是记不太清了。” 她记得的,真的,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几副画面……女孩子们在竹林附近打闹嬉戏,娇笑连连,她与她们皆不熟,并未参与其中。 自己一个人沿着竹林散步打发时间……她们玩得太疯了,有一个不小心奔过来撞到了她。 她全无防备,整个人猛地往后倒,以为会摔得很狼狈尴尬,好在有个人在后面稳稳托住了她……从女孩儿们的称呼中,她才知道帮她化解危机的是英国公府长孙——传闻中的天才少年周秦。 那时他大概十五六岁了,眉目清朗,气度从容,但她无心打量。 她匆匆道谢之后,便回前头去寻祖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七章 知己 凉风习习,竹林里传来忽高忽低的沙沙声,细细碎碎的斑驳影子投射在布满落叶的地上。 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平白添了一份隽永的缠绵意味。 苏桐不明白周秦此刻提起他家竹林是何用意,莫非他亦忆起当年之事?按理应该不可能,这只是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寻常事体,连她几乎都彻底忘了,何况他大约不知那人正是自己。 事隔多年,她觉得还是装糊涂更妥当些。 难道她真的忘了…… 周秦心中掠过薄薄的失落情愫,复又扬眉笑道:“有一年,家里的荷花开得尤其好,祖母高兴,请了京中不少人家的女眷前来赏花。 其中有个女孩儿,十一二岁吧,差点就在我家竹林里摔了个四脚朝天……好在我正巧经过,赶紧扶了她一把……她当时就要去找她祖母,我猜她可能是被吓得快哭了,才急急离开。 他边说,边时不时朝苏桐的方向瞟一眼,眼里的笑意止也止不住,满满溢了出来。 苏桐从来不知周秦竟是这么个促狭的性子,整张脸火烧般滚烫,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 她又气又羞又恼……原不是多么可笑的事,偏经他那夸张的表情一演绎,叫人听了,无端生出几分好笑的感觉来。 “周大人……”出口的呼唤,带着女子特有的傲娇矜贵,她忙闭了嘴,再不敢说话。欲待落荒而逃,又似乎太小家子气了些,只得狠狠瞪着周秦。 她连生气的模样都与他人不同。 周秦暗暗想着,又怕她真个恼了,不敢再逗她。 心下却是长长一叹:她是否清楚当日的会面绝非偶然呢。 那是两家长辈安排好令他俩各自相看的,又怕苏桐尴尬,才多请了几个女孩儿一起去玩。他本在竹林附近的一个小阁里看书,准备等时机成熟时,大大方方过去介绍相识。 不料,事情的发展有点戏剧性。 当初,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单纯觉得她长得美,性子挺好,可以考虑做妻子。其他的,他没想过,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科举出仕…… 苏家拒了他,他也仅仅愤愤不平一时。 科考、高中、授官、升迁、升迁、升迁……他的前半生,是无数人嫉妒的对象。只有在偶尔得到一点她的消息时,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他傲慢得相信,有一日,她终会后悔。 今时今刻,他却不敢在做此想。 苏桐已冷静了下来,面上的红晕越渐淡去,她正色问道:“方才大人说有北狄人的消息传回来?” 思绪被拉回,周秦的目光自然落到她身上。 每看一眼,他就想再多看一眼……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魔障了。或许,真如大家所言,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放不下手。 “那个乔装来大江的北狄人叫哈那出,是北狄王也速迭儿的第六子,他的生母是汉人,却一向颇得宠,连带着他也比其他几子受宠些。 或许是因他生母的缘故,他打小喜欢汉学,也速迭儿算得上北狄人中的开明之辈,并不以为忤,反而给他延请了几个汉人为师。” 他清润的嗓音徐徐道来,伴随着竹林萧萧声,极是悠远韵长。 苏桐自无心欣赏。 看来,她没抓住他也是个好事。当日安排下一切之时,她一则担心齐睿的立场,二则便是不放心他的身份。 乔让猜测他是北狄贵族,自己虽只瞥到了一眼,也觉得此人身份不低……若果真将人抓住,怕是会引起北狄的震怒,继而大动干戈…… 以大江现在的兵力、国库财力,能不能承受得住北狄的再次兴兵?何况,朝中求和之声从未间断过,那时,自己和苏家,怕是都会被推出去,以平息北狄的怒火。 这样也好。 当然,苏桐相信,不管有没有借口,北狄人迟早还会再来侵犯大江。 也速迭儿无论是野心,还是个人能力,都远远胜过他的前任,怕是会成为大江真正的心腹之患…… “此番多亏了你,才使我们能一举拔除北狄的几个内应。”周秦手里的线索指向越来越明朗,这是一张不小的网,不知北狄苦心经营了多少年。 或许他只是管中窥豹而已,可是,至少他们的网已经有了漏洞,那么他早晚能将这张网全部捅破。 苏桐勉强笑了笑:“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不开心么?”她的眉心,似乎永远纠缠着一缕愁怨,使她难以真正展颜。 谁,能为她抚平呢? 是谢晗吗?他们究竟为何要和离,谢晗之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负心之人。而她,明明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吧。 即使她从未提过谢晗,可他看得出来,她心有所属。 “唉,恨我生为女子,不能像大人一般为国除奸佞,不能像武将一样为国守边疆……”她低低絮语,声音里是难以排遣的无奈和失望。 周秦大震,双目深深凝望着她。 在她心里,他有这么好吗? 他从不知有一日他在别人的心里评价这么高,别看众人表面上羡慕他欣赏他,其实背后有多少人骂他是佞臣……为了升迁,他确实不择手段,然而从没有人了解他的真正目的。 “你不觉得我太过汲汲于功名了吗?”他轻声问道,带着紧张得试探。 苏桐微愣,继而抿嘴笑道:“那我请问大人这么汲汲于功名是为了什么?” 周秦被她纯澈中略带狡黠的笑晃得人发晕,第一次与人敞开心扉:“横渠先生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虽卑微,亦愿以此为毕生志向。” 夕阳落山,天色青白中带灰,两人的面容在薄雾中渐渐模糊。 “大人……”苏桐郑重与他一礼。 内忧外患之际,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手捧圣贤书时的心愿。天灾,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差,北方防线不断南移……那些居庙堂之高的人呢,有多少人忘记初心,沉迷于自身利益得失。 苏桐从未在书院进过学,但小时候也是会偷偷跟着家里的堂兄弟们溜去玩。 那些少年学子,针砭时事,慷慨激昂……祖母说她第一次回来后整整有几天没恢复过来。后来,祖母会给她讲些学子考中进士后的故事,她的人生观第一次受到剧烈冲击。 柏盛坐在几十丈外一株大树上晃荡,很是不悦得说道:“这么晚了,他们还有多少话要说?也不知避讳下。” 柏茂站在一支粗壮的树枝上,探头向前看,只见到苏桐似乎与周秦见礼。 “可能是为了感谢周大人的相护之情吧。”他的话没多少底气。 这个周大人,这么年轻已是三品官了,容貌又好,又会讨三娘子欢心……郎君若再不来,三娘子又该跟人跑了。 “你有没有把有关这位周大人的情形告知郎君?”柏盛忽地想起此一节。 “没有……”柏茂的脸白了白,他怀疑自己可能犯了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柏盛一惊,不由跳了起来,抓住柏茂的袖子快哭了:“哥,你这回麻烦大了。这周大人成天在三娘跟前晃,又不肯放三娘离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没安好心。 三娘被他迷惑住了怎么办?郎君得到消息,能早早赶来将他赶走还罢了,不然……哥,你说……郎君会不会一怒之下不要我们了?” 柏茂本来已经有点着急了,被他这一乱,越发心慌气短,恨不得立马插翅去寻郎君来。 “要不,咱想个法子,先带三娘回京,好歹远离了这姓周的?”柏盛的称呼从周大人变成了姓周的。 柏茂看眼下唯有如此了,忙道:“你素来鬼点子多,快想想,有什么好法子吗?” “没有。” 两人又开始愁眉苦脸,一同托着下巴冥思苦想。 忽地,柏盛一拍脑袋,兴奋地揽过兄长的肩,趴着他耳朵低声说了几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保管三娘即刻入京,绝不迁延。那姓周的便是想阻拦,也再无借口”。 柏茂的脸色变了数变,纠结得整张脸快皱到一处去了:“这可以吗?倘或三娘子得知内情,岂不是更不愿和郎君好了。”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柏盛咬咬牙,拿定了主意,“就这么着吧,咱俩反正长得一模一样,你出去几天旁人不会注意到的。有人问起来,我就随便绉个借口……” “为什么是我去?”柏茂不乐意了。 柏盛很是义正辞严:“这是你惹出来的祸,自然由你承担……你不去也行,等郎君来了,发现三娘子又嫁人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柏茂登时打了个寒颤,勉为其难点头同意。 过了些日子,京中有人来寻苏桐。 竟是苏家下人,神色急慌慌得,道是苏父前些日子突染风寒,几剂药用下去后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如今已是卧病在床,不能起身了。 苏父此番入京,未带妻子儿女,孤身一人来的。唯有苏桐离京城最近,自然送信使她速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八章 来客 周秦并不在驿站,他连着消失好几日了,除了苏桐,无人知他去往何处。 苏桐焦心父亲的病体,自不能留下与他道别,收拾完行装第二日天刚亮就启程了。 路上很是顺利,才三日功夫就赶到汴京了。 从东城门入城,入城后天色几乎黑透。以前,汴京的城门晚上都不闭,也就是这几十年开始,规定每晚亥时整闭门。 虽已入夜,大街上仍旧热闹非常,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熟悉的声音将苏桐唤回到几年前,自打谢父过世,他们便回魏郡守孝了。后来祖母病重不治,她与庭初赶回来,总算见到祖母最后一面。 祖母最放心的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 苏家座落在皇城东南一带,离东门不远,过去不消半个时辰。 信哥先一步入城报信,是以当苏桐等人到了府邸跟前时,惊讶地发现中门大开。苏桐一愣,眼里有些酸酸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中门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开的,她只在随祖母上京那年,还有就是出嫁那日和回门那日走过,今儿……父亲是在给她撑腰吗? 无论怎么说,她都是和离回娘家的,日后的路不好走。 有那等浅薄之人,估计会在暗地里取笑鄙夷她。 可她不能躲起来不出门,相反,继母他们留在钱塘,京里有什么事需要女眷出面的往后都必须由她来主持。父亲这样做,再次明明白白表明了苏家的态度。 她始终是苏家二房尊贵的嫡长女,苏三娘,绝不容人欺辱。 管事领着几个下人笑呵呵迎出来,郑重其事给她行礼。 苏桐下车。 进门,时不时遇到几个下人给她请安,她俱是微笑以对。 她正欲往后院从前父亲继母住的院子行去,管事却笑着指着书房的方向道:“大人在书房待客呢,请三娘过去说话。” “父亲的身体如何了?怎得不好好歇息……”苏桐双眉紧蹙,“来的客人是何身份,倒要父亲不顾病体亲自招待。” 管事忙解释道:“说来也是巧了,先头大人病得极重,郎中们束手无策。这头给三娘你送信的小厮才走,第二日大人便好了许多,这两日已能起身行走了。 郎中道已无大碍,再吃几服药就好…… 今儿申时整的时候,有位年轻的郎君来求见,说是镇西大将军次子。大人一听,忙命人快请他进来,又留了晚饭,似乎聊得颇为投契。” 镇西大将军次子? 镇西大将军?满朝只有一个镇西大将军,就是镇守秦州的赵家,他的次子?莫非是那位以奇计烧毁西戎军粮草,从而逼退西戎大军的赵小将军……他怎么不在秦州反而来了京城,而且到自己家呢。 印象中,自家和镇西将军府上好像没什么往来。他家一直驻守秦州,难得有人入京,倒是和那位小将军的母舅府上——武安侯府略有瓜葛。 赵小将军年轻有为,为国效忠,想必父亲是极喜欢他的。 当日在大名,自己曾感慨没机会见见这样的英雄人物,今儿……不过,他是外男,与自家关系又不亲密,想必父亲不会令自己与他相见。 苏桐心里有点点失落。 转眼,即到了书房。 院里的槐树已有五六丈高了,在这仲春时节,枝叶葳蕤苍翠欲滴。每到夏日里,雪白的槐花飘飘扬扬,满院皆是,让人仿佛置身仙境。 物是人非啊! 管事先进屋回话,很快过来请苏桐进去。 苏桐只当那位小将军已走,忙随着管事入书房拜见父亲。 书房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着祖父亲手写的字幅,向右拐弯走几步,才是父亲平日坐卧读书的房间。 南面临窗设着一张黑漆罗汉床,两侧对坐着一老一少两人,正就着矮几下棋。 墙上挂着四角白纱灯,柔和的光晕淡淡倾泻而下,视野到底不如白日里敞亮清晰。苏桐眯眼打量了一下,年轻人正垂眸苦思,看不甚清他的容貌,便罢了。 她上前两步屈膝给父亲行礼。 苏铭面上挂着和蔼的微笑,向她招手道:“赶了这么远的路,可是累了?比之前又长高了些,瘦了……” 长女打小随嫡母过活,自己出仕后一直在外地为官,她与嫡母住在钱塘老家,几年难得见上一面。后来倒是上京来一家团聚,可惜没几年,她十三岁时就出嫁了。 送嫁那日,长女来与他磕头,他记得清清的,还是个女孩儿模样…… 心下就有几分懊悔,不该答应谢家的请求提前成婚。崔氏是17岁嫁与他的,正是好年华,若在地下得知唯一的女儿那么早就要去别人家,不知会不会怪他? 做了十几年父女,方才的话于苏铭而言却是极难得的。 宁静的屋里顿时弥漫着温情脉脉。 “不累。”苏桐禁不住眼圈红红的,挨着苏父站着,嘴里半嗔怪道:“父亲身子未好全,如何不知好生保养,倒是费神琢磨这物事。” 她歪头仔细查看苏铭气色,倒是挺精神的样子,不像是重病缠身,不由安心许多。 女儿没有疏远他。 苏铭心中熨贴,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在家躺了数日,闲得难受,好在今儿有赵四郎相陪打发时间。对了,你瞧瞧是不是认识他?” 自打苏桐进屋,赵恂的眼神就有些不受控制,他按耐了又按耐,才没即刻抬头迎上去,只做出一副凝神棋局的模样。 这回听到苏父的话,才恍然大悟,慌忙起身。 他正了正衣袍,神色认真道:“某赵恂,特来感谢三娘当日搭救之恩。若非三娘援手,某和族弟必不能全身而退。” 四目相对。 他离她只有两步远,似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淡淡香味。朦胧的烛光下,她吃惊得微微张开了嘴,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乌黑的眼珠水汪汪的,似满含控诉…… 大约是归家的缘故,她上着嫣红色上衣,下穿鸭卵青八福湘裙,戴着红宝石头面,整个人显得尤其娇艳明媚,华贵大气。 赵恂强忍住笑,表现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九章 调戏 秋风飒飒,山路上,密林里……男子力量惊人,胁迫自己……阳光下的他与烛光下的他,一样的温和,一样的从容,一样的淡定…… 苏桐此一惊非同小可,愣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怎么会是你……不对,你怎么会是赵小将军?” 思绪杂乱无章,苏桐分不清自己此时此刻是何感想。 人人传颂的智退西戎数万大军,英武不凡、智勇双全的赵小将军,自己心目中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怎么可能是当初挟持逼迫自己的混蛋。 苏桐真的很想骂人。 腹内诗书无数,可想骂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只会骂混蛋。 谁能想到,她当时几乎被吓坏了,以为是那个可怕的恶魔又来了,她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虽然最后得以安全脱身,可还是时不时担心他会来找她灭口…… 当她日渐遗忘之时,这个人,几个月前没道谢,现在居然跑到她家来道谢? 他居然还有胆子来找他父亲,是不是准备告诉她父亲,自己当初胁迫了你女儿,多亏你女儿识时务……苏桐气得双手不停哆嗦。 混蛋……混蛋! 苏父瞧出苏桐面色不大对,忙问道:“可是身上不适,快先回房去歇着,我这就命他们请郎中来与你诊脉。” 对面的男子,眼神异常温柔,甚至有一丝不自觉的宠溺。 落在苏桐眼里,却是满满的恶意。 苏桐默默狠瞪了他一眼,才回父亲的话:“父亲放心,我没事,就是……就是刚刚得知原来他就是赵小将军,很是惊喜。” 说到惊喜两个字,她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个理由,苏铭完全接受。当他得知女儿曾在数月前救过这位赵小将军时,他也是震惊中又与有荣焉。要知道,赵小将军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成功逼退西戎军,还西疆百姓和平安宁的生活。 “当日太过匆忙,是以隐瞒了我的身份,希望三娘不要挂怀。”赵恂被苏桐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有点头皮发麻。 她的美眸清凌凌落在他身上,绝对算不上友好,她一定还在生气……该如何跟她解释呢,好消除她对自己的不忿之意。 苏父抢先笑道:“可以理解,小女不是那样不明事理的人。” 苏桐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跟着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 眼看天色不早,赵恂不好再呆下去,只得闷闷告别。苏父对他印象颇好,约他改日再来手谈一局,又命苏桐送他出去。 闻言,赵恂心中暗喜,庆幸自己这个岳丈的路子果然没走错。只要他能时常进出苏家,总有机会与她相会,见得多了她对自己的印象不免好转。 “赵小将军请。”苏桐再不乐意,礼数上是不会错的,更不会叫苏父难堪,含笑送赵恂出书房的门。 从书房出来,是条宽阔的甬道,路旁遍植两排桂树。 苏桐提着一盏羊角纱灯,在侧前方领路,赵恂落后她一步。 望着她窈窕婀娜的身影,想起那年深秋时节,金桂飘香,空气中缠绕着桂花糯米藕甜腻的香味。 她比现在小两岁,尚未出阁,一次机缘巧合下救了自己性命。他打听到她的身份,专程来苏家致谢,她的祖母请她出来见自己……她一袭浅碧色的衣裙,美得清丽脱俗。 当时,他对她的心思连自己都不曾明了,以致后来悔恨终身。 随后,秦州告急,他就赶回去了。 第二年春日,桃花烂漫,她出嫁了,婚事据说办得十分热闹。 而他在战场上血染盔甲,每当以为自己即将赴死的时候,她莞尔动人的笑就在眼前浮现。他舍不得死,他还想再看她一眼,他终于发现自己一颗心全部沦陷在她身上。 战争一结束,他克制不住对她的思念赶来京城,恍然得知她已是他人之妻。 传闻他们很恩爱,她过得特别幸福,可他一点也不好。 锥心刺骨的痛击溃了他,他放不下,走不出……流血牺牲没有打到他,因为有她。失去她,却足以要他的命。那一刹那,他决定,费尽千辛万苦,也要将她抢回来。 苏桐觉得身上毛毛的,好似后面有一双眼睛一刻不停得盯着她,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 她猛地刹住脚,转身。 沉浸在回忆里的赵恂仍是发现了她的举动,凭他的本事他完全可以收住脚,可他没有。他大步上前,直接撞到了苏桐身上,苏桐不防,被撞得直往后倒。 呃,可恶。这是她当时的第一反应。 他明明看到她了,看到她停下,他还冲上来是什么意思……她摔倒有那么好看吗? 下一秒,一只有力的大掌轻轻将她一带,她落到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里。他的心跳如擂鼓,他的胸膛很结实……苏桐慌慌地,乱乱地,根本不容她冷静下来。 赵恂感受着怀里柔软的娇躯,恨不得紧紧将她拥住,再不分开。 漫天繁星点缀着深蓝的夜空,发出幽幽的光,清冷而华丽。风里送来阵阵兰花清甜的芳香,夹杂着青草绿叶的舒爽鲜嫩味道……一切地一切,似曾相识。 苏桐越加迷糊,分不清似梦似幻。 直到身上、掌心传来的热度灼烫了她,她才渐渐恢复清醒。 她赶紧站稳身子,用力推开他,只是左手被他牢牢攥住。她不悦地低头扫了一眼,冷冷说道:“请放开我的手。” 耳畔传来赵恂低低的暧昧笑声。 他的左手握住她左手腕,右手轻轻掰开她葱管般的纤纤玉指,把纱灯的提手给她放好,笑道:“我是怕你把灯掉地上,动静太大招来了人……叫人看到方才的景象,岂不是与你闺誉有碍。有没有弄痛你?让我看看,伤了没?”他索性又握住她手仔细端详起来。 明明是很正常的话,可经他的嘴说出来,平白添了几分流氓的味道。 苏桐的脸登时红透,她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气得用力一抽,总算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欲待扔下他不管,又怕以这人胡闹的性子,说不准会追上她,回头拉拉扯扯得更加难看。只好忍了又忍,将一口怒气咽下,飞快地转身继续往前走。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苏桐才恍然发觉自己浑身热得不行,出了许多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章 父女 回到少女时住过的闺房,苏桐的心特别安定,一夜无梦到天明。 苏宅不小,前前后后共有二十几个院落。不过,平时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人住。伯祖回钱塘后再未来过,堂伯外放两广几年了,三房的人在京里越发少了。 相较而言,二房算是留京最多的。 苏桐一向随祖母居住,是以她的倾云居离苏父住的院子不远,不过几十步路而已。 粉墙黛瓦,绿柳花红,长久以来和离的压抑心情刹那间一扫而空。这个家,原来亦带给她那么多美好的过往。 苏铭正欲服药,见她进来,皱眉道:“昨儿歇得晚,不是叫你今儿多睡会么,不用来请安,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宠爱。 家中就父女二人,他认为没必要死守着那些规矩,大家自在随意些更好。又打量苏桐气色甚好,容颜娇艳,也就放了心。 “正是因夜里睡得香,早上才醒得早呢。”苏桐笑得眉眼弯弯,端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才喂到苏父唇边,“父亲莫不是怕药苦,被女儿瞧到了?” 长女难得在他面前展露这戏谑的一面。 苏父忍住笑,将药一饮而尽,嗔道:“竟是连父亲都要打趣起来了……看来,是路上还没被吓着。” 昨夜送走赵恂后,苏桐又回房陪父亲说了会子话。 因被问起,不免提了两句路上遇袭之事,她虽轻描淡写提了一句,苏父却是听得惊心动魄,吓得脸色都变白了。一想到若不是那两少年及时赶到,他兴许再见不到这个女儿了……由此,越发喜赵恂为人妥当细致。 才说了没几句,下人摆早饭上来。 “把三娘的饭一起送来吧。”苏铭先对下人吩咐了一句,又扶着苏桐的手慢慢走到桌前,“算起来,我们父女俩多年未曾一起用过饭了,难得。” 话犹未了,他心上不免有些懊恼。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打小没怎么关心过长女,一味交由嫡母操心。嫡母虽将她教导得极好,可自己这个父亲什么都没做,长女好似一夜间长大了。 听到苏桐和离的消息,他除了震惊还有愧疚。 对谢晗,他不够满意,但却是一万个放心的,再猜不到他会做出对不起长女的事。 冷静下来后极为内疚,小小年纪将她远嫁夫家,素日里难得打发人去瞧瞧她过得好是不好……受了婆家的气,也无处可诉说。别的女子遇到这种事,必会回娘家哭诉一番,再求娘家撑腰。 可她不声不响自己和离了,还不是因娘家无人可依仗吗? 一个人带几个奴仆孤零零住在田庄上,他苏家的女儿几时沦落到此地步,想想真是心如刀割。唉,自己但凡对她多加关注,她也不会觉得娘家靠不住了。 苏父沉痛自责过后,决定要加倍补偿这些年对长女的亏欠。 苏桐自猜不到这些,只是觉得这次回家后,父亲待自己既亲热又关心,很是欢喜。 祖母疼她如命,庭初爱她入骨,唯有父母缘浅,是苏桐心底隐隐的痛。或许,这是老天借此机会要还给她了。 父女俩寂然饭闭。 左右无事,苏父便拉着苏桐,要把昨天和赵恂未下完的残局下完。他自认棋艺尚佳,却不料昨日赵恂一直未能和他分出胜负,倒是钦佩不已。 小小年纪,已有这份心胸,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啊! 琴棋书画上,唯有棋艺是苏桐最薄弱的一节,应付起苏父来难免吃力。 苏父自是一派风轻云淡之势,一面落子,一面又聊起北狄人的事。 “竟是也速迭儿第六子?”苏铭小小吃了一惊,传闻也速迭儿颇喜这个儿子,比嫡子还强些。不过北狄人没中原人重规矩,嫡子庶子之分并不明显。 苏桐点点头,拈着一枚棋子苦苦思索。 好容易落下一子,长吁一口气后才道:“周大人怀疑他此来所图非小……对了,此番多亏了乔让一眼把他认出,父亲该好好赏他。” “这是自然。等他歇够几天,便让他领着护院首领一职。”苏铭抚须而笑,随即又想起一事,转而满脸忧色:“……官家为人性格与太上皇不同,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听他那日的口吻,为父担心,他会召见你。” “召见我?”苏桐呆了呆。 若她是男子自是无妨,她明明是女子,这样做不合规矩。 苏铭怕她太过惴惴不安,忙安慰道:“不过是为父的一点子猜测,做不得准。而且,即使真的召见也没什么,许是官家突发奇想而已。 最坏的打算……若他真起了不好的念头,咱们也不怕……咱们家规矩摆在那,断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苏家传了数百年的规矩里有一条,是苏女不入后宫。 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帝皇想娶苏女为后,或纳为妃,皆因这条规矩而不得成。为了不牵扯进有关皇位的争夺中,为了秉持公义之心,苏家的女儿,连入王府的都极少。 规矩当然不是说说就行了,是苏氏一族拼了全族人性命也要维护的。 历史上,的确曾有苏女与帝皇相恋自愿入宫的,不过,苏家直接宣布与她断绝关系,令她改姓,从此不可以苏家人自居。 想到这,苏桐略略安心。 又勉力支撑了不到半个时辰,苏桐认输。 恰好下人来回话,道是御史大夫吴家遣人来请安。 吴家是苏二娘的夫家,年前,二娘顺利产下一子,在吴家的地位越加稳固。此刻来人,必是二娘得知她已回京,叫人先来瞧她的。 她忙命快请。 “你兴许不知,吴大郎三月里考中进士,如今已入翰林院去了。”苏父赶紧提点她,担心她久不在京,对京里的人事一片茫然无知。 苏桐确实不知这一点,忙替二娘欢喜不已。 吴家来的人正是当年苏家陪嫁去的陈媪,一进屋先给二人请安问好,满面带笑:“……二娘听闻大人的身体有所好转,安心不少。又道三娘许久未见,好容易回京了,喜得无可无不可的。 本欲即刻回来瞧三娘,无奈小郎君这几日有些哭闹,她脱不得身。令婢前来,一则给大人和三娘请安,二则请三娘后日过府一叙呢。” “你回去告知二娘,便是她不来请,我也要上门叨扰一番的……侄儿洗三、满月皆不在京,这顿酒她休想推脱。”苏桐唇角微勾,眉眼含笑。 陈媪笑应好,心里思量着三娘子竟是没什么大变化。 论起来,这位三娘子也是个苦命的人儿。一出生没了母亲兄长,背后不知吃了多少诛心言语,好在有老夫人照拂……低嫁谢家,原当夫妻恩爱再无不妥的,谁知那谢二郎居然是个负心薄幸的。 好在她胸怀宽广,换个女子,和离回娘家,估计都愧得没脸见人了。 …………………… 武安侯府后园有块空地,原是给家中子弟习武练箭用的,只是如今少有人来罢了。 武安侯祖上亦是从军出身,景帝时曾在驱除北狄的数次北征之站中立下大功,因此得封侯。 不过这些年来,子弟渐渐转走科举之道。 赵家在京里是有个小宅院的,因长期无人居住便荒废了,眼下自不能住人。况且赵恂入京是打着给老侯爷贺寿的旗号来的,若不住在侯府,反而招人耳目。 树荫下,柏茂柏盛对视一眼,嗫喏着问道:“郎君,我们几时回你身边去?” 他俩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郎君貌似要把他们送给苏三娘了,不打算再把他们要回去。 想想几乎崩溃,他们打小在战场上长大,习惯了那样打打杀杀自由自在的生活,让他们安安分分呆在京城,呆在苏家,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啪的一声,赵恂手中的三支箭一齐飞了出去,俱中靶心。 柏茂二人忙跟着喝彩。 “以后,你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她……她入赵家之日即是你俩归来之时。”凛冽低沉的声音传来,听得二人差点跳起来。 柏盛忍不住突口道:“若是三娘一直不肯嫁给郎君,那我们岂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喔,他的傻弟弟哟! 柏茂急得抓耳挠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明晃晃往郎君心上扎刀子嘛。苏三娘虽然和离了,可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谢晗的,要不然当初谢晗入狱她哭什么。郎君在她心里的地位,怕是…… 果然,赵恂幽幽转身,看着柏盛的目光冷若冰霜。 柏盛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 柏茂急中生智,忙喊道:“柏盛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三娘心里,明明是有我们郎君的,当初听到郎君赶走了西戎军,你忘了她说过极倾慕郎君嘛,恨不得一见。” 闻言,赵恂的面色略好看些。 他当然明白,苏桐倾慕的是护一方百姓平安的英雄将领,而不是他赵恂。 为了弥补自己方才口不择言惹恼了郎君,柏盛决定表一表自己立下的功绩:“郎君你有所不知,之前在东明时,那位英国公府的小周大人对三娘大献殷勤。 三娘要回京,他愣是不同意,非要三娘等他一起回,明面上说是为了保护三娘子安危,谁知私底下有什么心思呢? 好在我及时想出了个好主意,用苏大人重病哄的三娘急忙赶回来。不然在那继续和周大人朝夕相处,保不准就被他捷足先登了……” 嗯,苏大人是郎君的未来岳丈,他不会怪自己拿他做筏子吧。 柏盛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一章 人言 天朗气清,浮云朵朵,可周遭的气氛实在算不上好。 “怎么回事,细细道来。”赵恂平淡至极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喜怒,然而柏茂二人跟了他这么多年,自然清楚他这气非同小可。 柏茂缩了缩头,不敢隐瞒,将事情从头至尾简略叙述了一遍:“……我和柏盛见他二人在竹林里有说有笑的,足足呆了半个时辰,天快黑了才回的驿站。寻思这么下去可不行,只好用计先赚三娘子回京。” 赵恂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周秦之才天下皆知,也是将来他需要重用之人。 上一世,他在外征战四方,后方多亏周秦运筹帷幄,才能一直保持稳定无虞。但是……他最可恶的地方是连带着把苏桐也一起照顾了,甚至助苏桐离开自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气得差点一剑结果了他。若不是苏桐求情,若不是想到他的才能实在可惜了,他早要他的命了。 为了以防后患,他这一世是不会允许他们再有任何接触了,岂料人算不如天算。 这一世,他们竟这么早就结识了! 老天爷可真是与他作对,事事不站在他这一边,赵恂越想越是气怒交加。一想到周秦用那种痴迷的目光盯着苏桐看个不住,呕得他一口血都要吐出来了。 柏茂柏盛慌得一声不敢吭,正想偷偷溜走,却听赵恂咬牙切齿道:“她现下在吴家?” 二人赶紧点头。 “等她从吴家出来,你们赶紧知会我一声,我去承平桥等她。”他得加快节奏了,不然等秦州有事要他回去,放任她在此,他是一日也别想安心。 恨不得直接带走她,偏偏以她的性子,那样只会更加不喜他。 柏盛冷不丁嘀咕道:“三娘子不肯见你怎么办?” 天!柏茂赶紧捂住他的嘴,他这个弟弟,平日看着聪明伶俐鬼点子多多,怎么关键时刻笨成这副样子,真是找死嘛。 “郎君,那我们先去盯着三娘子啦。”柏茂边说,边一把扯住柏盛匆匆退下。 …………………… 苏二娘领着仆从在二门口亲自接苏桐。 苏桐扶着韵姜的手下车,抬头见二娘身穿一袭石榴红撒花衫和鸦青色百褶裙,整个人神态温柔,明人,即知她过得极好。 “三娘,你总算来了。你不知这两年我多想你……”二娘仍是闺阁中脾性,三两步上前将人抱住,眼圈瞬间变得红红的。 苏桐亦是回抱她,略带哽咽。 在魏郡的这几年,虽则有庭初日夜相伴,有时也不免稍显寂寥,毕竟连个能走动的姊妹友人也无。偶尔想与人说上一二知心话,遍想一遭,竟是只有韵姜陆媪二人。 不曾远离过故土亲人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感觉的。 “都做娘的人了,还这么哭哭啼啼的,叫人笑话。”苏桐擦了擦眼角,拍着二娘的肩膀笑。 她虽比二娘小两岁,身量却比二娘高一拳。 二娘搂着她胳膊一同往里走,大笑道:“做娘怎么了,做了娘就不兴哭了。况且他还小呢,什么也不懂……” 二人先去给二娘的婆母梅夫人问安。 梅夫人近四十的年纪,守寡多年,一身素净。见了苏桐,和气地笑道:“从前你在京里时还小,一转眼这都几年过去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苏桐抿嘴笑道:“我倒觉着夫人一点未变,叫人心生亲近。” “哎呦,瞧这小嘴甜的,与二娘真个亲姊妹一般。”梅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听她话音,似对二娘极满意。苏桐一想也是,吴家百年前确实兴盛一时,后来渐渐衰败。二娘是苏家长房嫡次女,嫁给吴大郎十足的低嫁,若不是因梅夫人与伯母蒋夫人闺阁中就情分颇好,哪里轮得到他家。 不论是为了昔日情谊,还是为了长子的前程,梅夫人对二娘都不会有一个不字。 “……罢罢,你们姊妹经年不见,正有许多话要说,去吧,二娘好生招待三娘……” 二人也就不推辞,笑着应了。 待她们去得远了,梅夫人才蹙眉问跟前的一个侍女:“四娘呢,怎得不见?昨儿我就嘱咐过她,今日苏三娘要来,让她跟着她嫂嫂好生作陪。如何到这会子了也不见她人影。” 侍女忙下去寻人。 过了半盏茶功夫,有个身穿浅粉色衣裙的少女摇摇行来,口呼娘亲。 她是梅夫人的独女,今年只有十四岁,几岁上父亲就没了。梅夫人怜她幼年丧父,对她很是宠爱,几乎越过了她兄长去。 “你去哪儿了,昨夜就叮嘱过你,一早起又跑得不见人影。”梅夫人语气嗔怪。 吴四娘下巴一扬,嘟囔道:“去三娘屋里一起玩儿了。不过一个被休弃回娘家的女子,有甚要紧的,娘还要我专等着她……与她一同作耍,传出去,岂不是连我的名声也跟着坏了。” “糊涂东西!”梅夫人被她这话气得不轻,狠狠在女儿额头点了一下,压低声音质问道,“这篇子混账话,是谁教你说的?” 自己生的她清楚,可说不出这等刻薄的话来。 “是,是三娘……”吴四娘难得见母亲生这么大气,不由着慌。 梅夫人叹了口气,她这女儿其他皆好,就是一点不好,没主见,耳根子软,旁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听。 “娘,”吴四娘挨过去,扭到梅夫人身上轻轻问道:“娘往日里不是总说苏家厉害,要我敬着嫂嫂,那这谢家如何敢休弃他家的女儿?” “唉,你呀糊涂!”梅夫人有点生气女儿愚鲁,可也不想错过这个教导女儿的机会,便拉着她在跟前坐下,柔声说道:“苏三娘不是被休弃,她是自己要和离。 满大江,被休的女子何其多,可你听过几个敢和离的? 凭什么她敢,不正是因为苏家的地位不一般嘛! 你没听到你嫂嫂他们私下议论,她和离回娘家,走得可是苏家正门。咱们女子,一生有几次机会走正门,她能堂堂正正得从正门回娘家,不正表明苏家对她的支持。 和离又如何?回头她愿意再嫁的风声一传出去,上他家提亲的照样能把门槛踏平。” 这话吴四娘有点不信。 时下的人,皆重女子名节。苏三娘她再好,娘家再显赫,难道那些世家大族能摒弃他们的传统观念,不在乎娶进个再嫁的女子? 梅夫人只消一眼,就知女儿的心思,不由郁郁道:“咱家不比从前,连带着对你们姊妹的教养都缺失了。 女子名节重要,却重不过家族声誉。 那谢二郎做的事,分明是踩苏家的脸,她若隐忍不发,往后苏家还如何在仕林中立足?谁还看得上他家的女儿,脾气性子这么绵软,怎么撑得起当家主母的位置。 她一人和离,却保全了苏家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尊严。 苏家的女儿,谁不私下里感激她。你想这般一来,往后谁敢欺负苏家嫁出去的女儿。和离对女子不光彩,对男方家更不是个光彩的事,你等着看吧,那谢家郎君还能不能娶到好人家的女孩儿。 大江这些数百年的世家,向来以开明自居。 此时若表现出对苏三娘的不耻,不是叫人把自己和谢家相提并论嘛。只有亲近苏家,亲近苏三娘,才显示出自家的清傲骨气。 读书人,最重风骨!” 吴四娘听得懵懵懂懂,不过先前对苏桐的轻视鄙薄之心倒是去了七八分。 梅夫人见她听进去了,也不再多说,推她快去。 苏二娘院里,小哥儿刚睡醒,乳母喂过奶,抱过来给苏桐瞧。才五六个月的奶娃儿,白白胖胖软软嫩嫩的,苏桐看得心里软成一团,欲要抱又不敢抱。 二娘掩唇大笑:“你说你,平时胆大妄为,这回子倒是连个奶娃儿都不敢抱了……” “没抱过很稀罕吗?”苏桐睨她一眼,亦是笑。 乳母将孩子轻轻放到她怀里,又教她怎生抱这个月份大的孩子。苏桐微有点紧张,好在这孩子不认生,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珠盯着她看了半日,咧了嘴笑。 “小名唤什么?”苏桐渐渐适应,暗暗松了口气。 二娘一边逗孩子笑,一边回道:“我爹给取的小名,叫熙哥儿,熙,光也的熙。” 正此时,吴四娘来了,见到苏桐小小吃了一惊。她少时与苏桐见过面,只是没什么印象了,没想到苏桐这么美,比嫂嫂还要好看几分。家里有这么美的妻子,那谢家郎君居然还……真真是瞎了眼。 她的心彻底偏到了苏桐这边,很欢喜得上来行礼。 苏桐打量了她一下,莞尔问道:“是四娘吧,记得你少时爱吃我们家厨子做的芸豆卷……二娘出阁时,便把那个厨子要了来,现在还爱吃吗?” 闻言,二娘和吴四娘俱笑成一堆。 二娘点着她骂道:“就你记性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记得真真的,现下是拿我俩打趣起来了……” 吴四娘笑得歪倒在二娘身上,当年因这事,她对这位新嫂子简直是一万个顺眼,还被大家取笑了许久。 一时间,屋里笑声不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二章 过往 汴河穿城而过,河两岸商家林立,人流拥挤,霎是热闹。 从吴宅回苏家的路上,必得过汴河,最便宜的自然是走承平桥。承平桥已有两百年历史,是大江定都汴京时修建的,宽约五丈,长约二十丈有余。 马车行到承平桥上,忽然停了下来。 韵姜是受过惊吓的人,忙慌地抱住苏桐。 苏桐拍拍她的手,莞尔笑道:“傻丫头,你听外头货卖还价之声不绝,想必不会有何危险之事,兴许是路被堵住了。” 呃……韵姜不由羞惭得满面通红,双手赶紧捂住脸。 信哥揭起帘子一角,乐呵呵道:“三娘,是赵小将军在外头,说是有要紧话与三娘说呢。” 赵小将军那是谁,是真正的大英雄,信哥自然不会对他有丝毫防备,相反眼里满是钦佩崇敬之色。 连韵姜都跟着带了笑。 苏桐却是面色一沉,没好气得说道:“我与他并无话说,而且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的地方。” 话音刚落,车帘被拉高了些,出现在眼前的是赵恂好整以暇的笑脸:“三娘的意思是要寻个清净地方吗?那咱们去城外,那里人少……” 苏桐不知这人何故纠缠上了自己,十分不悦。 欲待直接回家不搭理他,又怕他跟去家中,叫父亲误会。只好一面起身准备下车,一面满脸的不乐意:“不必,你有什么事,咱们就在桥上快点说完吧。” 他们的马车停在桥上,难免堵住了路,后头早有人喊话过来。 赵恂手一伸,苏桐已被他拉下车,稳稳落在地上。他又回身吩咐信哥先驾车下桥,到下边找个人少的巷子等他们。 承平桥附近本是汴京最繁华的地方,人来车往皆是要从桥上过的。一时间,人群挨挨挤挤,推推囔囔,苏桐不惯这等场面,有些手足无措。 赵恂握住她玉腕,把她带到桥右侧边上。 苏桐欲要挣脱他的手,谁知他抓得甚紧,嘴角噙着笑:“人太多,被撞到了不是玩的,跟我走。” “你找我究竟何事?你前儿去我家,不是为了致谢,分明是有别的事对吗?”苏桐挨着桥边走,另一边被他牢牢护住。 赵恂转头盯着她的眼睛,似要望到她的心里去,半晌不言语,只是叹息。 苏桐越发疑惑不解。 两人勉强下了桥,赵恂带她沿着小路往河边行去,河畔绿草如茵,杨柳依依,景色极美。晚霞或红或橘,如锦缎般横铺于天边,绚丽多姿。 河面上,或大或小的船只断断续续,不曾停歇。 苏桐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又偏偏一点都想不起来。她抬头看向赵恂,却见他正呆呆看着自己,眼里的是悲痛、难过、忧伤、无奈……她分不清辨不明。 刹那间,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化了,丝丝痛楚弥漫开来,淡淡的若有若无。 “你可曾记起我?”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耳语,带着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稳重。 苏桐猛然想起初次见面,他也曾问过类似的话。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从前认识他……失忆后把他忘了?可那时自己尚年幼,即便记得又有什么用,左右不过是孩提时代的小事。 她缓缓摇头,耳畔的明珠熠熠生辉,灼痛他的眼。 赵恂很想用手轻轻描画她的眉,她的唇,她的双眼,她的下巴。可他不敢,苏桐那么烈性,定会怒而离开再不肯见他。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是家常便饭。每每想放弃之时,就记得你哭着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她心上。 苏桐怔怔得,仔细揣摩这句话里的意思。 她为什么要哭着问他,他们真的认识吗?那是她几岁的时候……她不记得落水之前的事,醒来后也没怎么问过祖母……祖母没了,还有谁能给她答案? 赵恂明白苏桐一定会误会,误会他说得一切发生在她失忆之前,其实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 可他就是要她误会。 要让她觉得,自己是因为她才去不惜性命上阵杀敌的,要让她以为自己曾深深信任过他,以为他们的关系特别亲近。 他知道这样很卑鄙,可是没有办法,他们之间注定聚少离多。他不能像他们一样,时时能伴她左右,用时间来消磨她对他的爱,用温情来牢牢锁住她。 他甚至来不及让苏桐有机会了解他。 他若不用点手段,他们注定是不相干的人,就此错过。相较起来,反而是上一世他的机会更多些…… 他唯一的方法是编造一个属于他们的过往,让她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记起他说过的话,记得有他这么个人,想起他的默默等待和守护。 他不信,她还能心安理得与旁人在一起。 好在苏桐自小生活在钱塘,苏父出仕后,只有她跟着祖母住在祖宅。苏家长房、三房另有宅邸,并不住一起。那时候的韵姜不过是个小丫头,非苏桐心腹,于她的事了解不多,陆媪更是她祖母的左膀右臂。 所以,眼下苏桐身边,无一人真正清楚她年少之事。 他们之间有那样一个完美的开头,她对他还能无动于衷吗? 苏桐确实心中混乱一片,一想,好像确实发生过赵恂所说的事,又一想,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他的一点点影踪。 “你在秦州,我在钱塘,咱们如何认识?”迷乱中,她理出了她的第一个疑问。 “幼年时,家父曾把我送去书院进学。不过为了不引人注意,给我改了名儿。你那时常跟着去书院玩,没两次就认识了,总爱跟在后头唤我从安哥哥。”他的表情极其认真,口吻特别真挚。 苏桐还是有点怀疑:“秦州并非没有书院,再者,汴京书院众多,赵将军何必把你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你那时才多大。” 赵恂早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赵家的子弟,注定一生都要在战场上度过……不从小锻炼、打磨,养成个纨绔子弟怎么办,不是把自己的性命轻易交出去吗?” “那我们如何相识的?”他说得一切合情合理,苏桐几乎有点相信了。 “我除了要在书院读书,父亲私下还给我请了个骑射师傅。那次我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你见我额头有伤,第二日居然带了药到书院赠我。”他的脸上带着追忆,笑容尤其温暖。 一切似乎合情合理。 按说,赵恂没有理由编个故事出来骗她,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他为国为民不惜性命……不该是那样的人。 苏桐心里已有几分倾向他了。 “你或许已忘了,那年冬天,特别的冷,连江南都有不少饿死冻死的人。北狄大举入侵,西戎大兵压境……我要回秦州去了。”赵恂不知不觉已握住苏桐双手,口里低低述道:“你曾许诺,待天下太平那日,就嫁我为妻。 结果,我在边疆,在战场上等来了你许嫁他人的消息……我心痛得几近崩溃,后来胸口中箭,昏迷了整整十数日。”他拉着苏桐的手,覆在自己胸口受伤的部位。 这句话,苏桐的确说过,但不同的是她趁他远在千里之外时一走了之。 她的心总是那么狠,对他尤其狠,她将她所有的心软都留给了那人,余下他们俩的只有狠心绝情。 怎么可能? 苏桐右手微颤,震惊不已,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抽回手问道:“我那时才多大,如何会说出那种话,你莫要诓我!” 她八岁那年秋天入京,第二年春就落水失忆了,他们即使相识,也是在她八岁之前。 才是个孩子而已,怎么可能对个少年说出要嫁他的话?想想,她都觉得那不像自己为人,除非她失忆前后性格变化巨大。 祖母有次与她闲聊时提过,她小时候不爱说话,比同龄孩子成熟许多…… “你不信我?”赵恂面上是痛苦万分的神色,整个人陷入在回忆里一般痴迷,“霍将军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愿效仿于他,是以你才……” “……这个……是真的吗?”苏桐实在是对那时的自己不知说什么好了,几岁的年纪,居然随随便便就把自己许了出去。 赵恂郑重的点点头。 “那……童言童语,你千万不要当真。是我不好,不该胡言乱语的,你……你不要放在心上。”苏桐几乎要哭了,她当时都做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霞光映照在她身上,给她覆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美好得好似不在人间。 晚风吹拂她的碎发,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挑动他的心弦,两世为人,他仍是为她情难自禁。 “你让我不要当真?”他颇为激动的模样,“我怎么可能不当真……我以为只要我将西戎人全部消灭,就能娶到你。你知道嘛,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想到遥远的江南有个人在等我,便觉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我不怕死,我又怕死,怕我死了你会伤心欲绝,你会另嫁他人。 可是我没想到,你竟会彻底把我遗忘,会与他人一见钟情……你这样对我公平吗?当我得知你与他恩爱有加的时候,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我不敢啊,我怕让你心痛,怕你像小时候一样哭得不能自已……” 他的声音似绷紧的弦,每一字每一句皆带着深深的控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三章 入宫 昏迷的那些日子里,赵恂做了无数的梦。 梦到初相识,她果断得救他性命;梦到别离时,她关切的眼神;梦到再相见,她与别人眉目传情;梦到他离世,她彻底崩溃;梦到他渐渐走进她心里,梦到她…… 醒来后,他几近疯狂。 他恨她,恨她居然舍下他孤零零一个活在人世。他曾想就这么错过也好,可是他做不到,没有她的世界,于他只剩下无边的漫漫长夜。 上天对他何其不公平,给他重生的机会,却不肯让他早回来几年。 周遭的车马声、人语声一直未间断过。 可是苏桐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眼前男子的身影牢牢占据了她整个心神。他的浓眉紧皱,他的鼻梁高挺……这一刻,恍然若梦。 他的模样一点一滴印入了她脑海里,再不能除去。 一双手温柔得在她脸上抚摸,苏桐猛然惊觉她已泪流满面……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 似有无数委屈需要宣泄,她的泪越流越多,他的衣袖很快湿透。泪眼朦胧中,他心疼的表情是那么得真,苏桐的心阵阵抽痛,痛得她几乎眩晕。 赵恂只有一个念头,紧紧抱住她,将她揉到自己骨血里。 可是他不能那么做,他清楚,她对他此刻并没有男女之爱,只是觉得愧疚而已,他越矩的行为会再次把她推远。 过了好一会儿,苏桐才慢慢平静下来,自己拿帕子拭去残泪。 赵恂好笑道:“多大的人了,哭起来仍跟孩子似的……” 听得苏桐面红耳赤,又羞又愧,欲待回他几句,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什么都不说,似乎显得……最后,她只好狠狠瞪他一眼。 眼见天色不早,二人不好再耽搁,忙去寻到信哥两个,坐车回去。 “你不必送我,我自己回去。”苏桐撩起一侧车帘,见他跟着车走,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不由红了脸。 “嗯,也好,路上小心。”赵恂顿了顿,点头应是,挥手与她作别,直待马车彻底消失不见了才回武安侯府。 他不能逼得太紧。 是夜,苏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若赵恂所言当真,不论是否因自己失忆之故,她总归是辜负了他,想他的年纪比自己尚且大几岁。如果一切皆是他编造出来的,那目的又是为何? 他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吗? 而且,为何自己眼里酸酸的,忍不住就想落泪。难道真是因他们原有瓜葛,她虽忘了,身体本能的反应嘛…… 五月中旬的汴京已经入夏,太阳一日比一日热烈。 晨起,苏桐呆呆望着窗外朝霞如练,彤云胜火,心绪难以平静下来。 “三娘这几日总是懒懒的,早膳用得又少……要不要请个郎中来把把脉。”韵姜端着茶盏进来放她跟前的花几上,嘴里关切得问道。 苏桐坐在贵妃榻上,双手抱臂,低眉叹道:“我无事,不过是因天儿热,没精神罢了。”这几日,她一直纠结于落水前的记忆。 虽觉赵恂不该诓她,可实在是觉得事情有点匪夷所思,由不得她不怀疑。 她看着韵姜忙碌的身影,忍不住脱口道:“韵姜,你知道我落水前的事吗?” 韵姜一愣,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问道:“好端端的,三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了?那时候,婢只是个洒扫上的小丫头,不得贴身侍候三娘,当时侍候三娘的记得是半夏。三娘落水之后,老夫人气她不曾仔细照顾好三娘,将她撵了出去……” 对当时的情形,她记忆犹新。 半夏往日待她还算不错,她一向敬着她……三娘从水里捞上来,浑身湿透,鲜血染红了她的半边衣裙,整个人惨白如纸。她吓得浑身哆嗦,老夫人一见,几乎当场厥倒,所有人都当是救不回来了。 也是三娘福大命大,过了几日竟是醒了。 后来老夫人严查当日之事……结果她自然不知,只知道老夫人气狠了,发作了好几个人。 半夏被撵一事,苏桐是有印象的,但那时她才失忆,对人事都存着很深的戒心,唯信任祖母一人。祖母作主撵半夏,她相信一定有缘由,没有过多干涉。 “那我小时候常常去书院玩吗?”苏桐喃喃自语。 韵姜点头微笑:“这个我记得,几位郎君带你去过两次后,你没事自己也会偷偷溜去玩。有次半夏说,老夫人其实都知道,因书院离家近,不过百来丈路,又有人跟着,不妨事。” 这么看来,她在书院结识一二人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她能与赵恂说出那些话,想必是极熟了。 正欲再问,却是陆媪笑吟吟进来,满脸喜色:“方才听门口的小厮们议论,周大人回京了,昨儿黄昏到的,当时就入宫去了。” 陆媪对周秦的印象实在太好了,略有他的风吹草动都忍不住要来跟三娘说一声。 “这么快,以为他还得再过半个月才能回京呢。”提起此事,苏桐的精神好了不少,也有心情计较旁的事了。 瞧三娘的样子,对周大人的观感必定不差,陆媪越发欢喜了:“是呀,周大人那般聪慧绝伦的一个人,什么事到了他手里都会很快有结果出来……” 门第、人物、才学,周大人和她家三娘那才是真正门当户对呢,此事若能成,老夫人在地下也该心安了。 对那事的具体情形,苏桐还是很关心的。 不过陆媪可没本事打听细节,她只好安心等父亲回来才好问了。 心绪渐宁,她随手拿了本书翻看起来,看了没几页猛地站起,一拍自己脑门轻声嘀咕道:“真是关心则乱,这么简单的事她竟然都没想起来。” 想了想,出门往前院去。 柏茂柏盛正在府里闲的发霉,咋见她过来倒是吃了一惊,忙问道:“三娘有事找我们?” 他们死皮赖脸留在苏家不肯走,苏父感激他们救了女儿性命,自然愿留他们在家作上宾款待。 苏桐直截了当说道:“你们去帮我问赵小将军一句话,他在书院里时叫什么名儿?”书院的学子都留了底,若他名字年纪对得上,那她姑且信他一回。 二人不解何意,不好多问,忙忙去了。 过了近一个时辰,带回了赵恂的答复:赵宣。 名字有了,叫谁去打听好呢?总不能直接去信问伯祖……父亲不打理书院之事,不必说了。大郎眼下在荆门,距钱塘甚远,三郎他们都还小……思来想去,只好请二郎帮忙了。 斟酌完毕,她赶紧书信一封,打算等父亲送信去钱塘时一并送去。 一切料理妥当,苏桐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申时末,苏铭回府,一同回来的还有周大人。苏桐闻言,倒是不好往前头去,只命厨房预备了一桌酒菜送去书房。 接下来几日,苏父极为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根本顾不上与苏桐细细说话。 苏桐只好将一腔好奇之心暂且按耐下去。 这日,恰好苏父休沐,父女二人终于可以一同用个早饭。饭毕泡了茶来吃,苏父觑着女儿笑道:“怎么?有话要问为父?” “父亲明知故问。”苏桐抿嘴偷笑。 “周大人此行……”苏铭故意放缓了语气,见女儿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不由好笑,“此事,有线索指向忻州守将严守则,可惜无切实证据。倒是他下头一个副将人证物证俱全,周大人已将他押解回京。 余下的,另外抓了几个奸细,平日里均扮成普通百姓模样混在人群中收集信息。不过……为父和周大人都认为,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堂堂北狄王的第六子,潜到大江来,深入腹地,背后必有大阴谋。 苏桐自然清楚这点,暗暗怀疑朝中另有高官勾结北狄,可惜无凭无据的。 “对了,那日在河边偷袭你的人,周大人后来派人去追查,发现那批人应该出自京城附近。”提起这个,苏铭略显忧虑。 那些人明显是要置长女于死地,长女侥幸逃过一劫……若不将他们抓住,揪出背后主使,长女的安全始终不能保证。家中的护院怕不是他们的对手,眼下有柏家兄弟二人保护尚可,可总不能一直仰仗他们。 苏桐眉心紧蹙:“除了北狄人,女儿往日里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她这些年在魏郡,几乎足不出户,根本无从得罪人。 苏铭点头:“所以,大概是北狄人背后真正的内应报复于你。而且,他们极有可能就在京城,好在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相信他们不敢再贸然行动。” 苏桐刚要应是,却有门房匆匆来报说宫里的人来了。 苏铭一惊,忙命快请,他以为是官家有要事寻他,结果居然是徐昭仪昭苏桐入宫相见。 六娘?苏桐暗暗舒了一口气,由父亲招待宫人,自己急忙回倾云居更衣。 年少时,她与六娘情同姊妹无话不说。六娘入宫数月,不知究竟过得如何?内宫中事,她不敢轻易与人打听,若能亲眼见见六娘,自是最好的。 苏宅离皇城不远,苏桐到宫门口时,刚好巳时一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四章 出宫 天空飘起沥沥的小雨,视野所及一片迷雾茫茫,巍峨的殿宇楼阁顿时平添了一份空灵飘渺的味道。 永安宫。 后宫最偏僻的宫殿之一,位于皇宫东北角,不过胜在景色优美,清净雅致非别处可比。苏桐暗暗点头,此地倒是符合六娘脾性,想来她应该喜欢。 宫人领着苏桐到廊下避雨。 方站稳,不及入内通报,就听殿内传来一女子柔柔的嗓音:“怎么好端端的下起雨来,三娘怕是得被雨淋了,且去预备热水巾帕干净衣物过来……” 声音越来越近,接苏桐入宫的宫人忙迎上去行礼:“昭仪娘娘,苏三娘到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还不快请。”声音未落,一个身穿浅蓝色衣裙的美人儿如从画中行来。 瓜子脸上一双水盈盈的杏眼黑白分明,白皙细嫩的肌肤吹弹可破,修长的脖颈显得她气质娴静又优雅。这不是六娘还能是谁! 苏桐不及行礼,已被她一把拉住。 “你也要与我这般生分不成?”语气半嗔半怨的,一派寂寥之感,“三年不见,除了高些,其余倒是不变。”说着,眼圈儿渐渐红了。 “六娘……”苏桐轻唤一声,却把后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小雨转成中雨,宫人忙请她二人入殿。 徐六娘拉着苏桐的手,也不去正殿,直接去了往日读书写字的内室:“我看看衣裳湿了不曾,咱俩身量一般,先能着穿我的罢。” 苏桐拦住她,莞尔笑道:“到了之后才下雨的,一点没淋着,不信你摸摸。” 六娘真是一点未变,仍把她当妹妹般关心疼爱。可惜,她一个人在深宫里苦苦煎熬,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宫人上了茶水点心,徐六娘将他们尽皆摈退。 苏桐略略打量了一眼,见殿中一派富丽堂皇之象自不是家里可比,勉强放心,才道:“你如何比先时更瘦了些?其他不论,自己的身子可得好好保重。” 徐六娘原就体态清瘦纤细,现在看着,比从前更甚。 而且她的眉眼之间,始终缠绵着一缕愁态。尽管宫中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苏桐相信,六娘过得并不快活。她的性子单纯不作伪,又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宫里,好比是个华丽的牢笼,她焉能幸福。 “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将养了一阵,才瘦了些……”徐六娘淡淡一笑,转而又满脸关切地问道:“我听人说你回京途中遇袭,凶险万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苏桐便把事情简略叙述了一遍。 听得六娘好一阵悬心,抚着胸口道:“你不过一女流之辈,又碍不到他们什么,竟下这等狠手。有没有把人抓住,好好问个清楚明白。” “被他们跑了。幸好眼下在京城,谅他们也不敢太嚣张,想来应该能安心不少。”苏桐缓缓摇头。 自打得知那批人可能出自京城后,苏父尤其紧张,连方才她入宫都拜托柏家兄弟一路护送。 六娘叹了一口气,声音微沉:“京城比其他地方兴许安稳些,不过你往后出门还是要多带几个人,以防万一。” 入了宫之后,见多了腌臜事…… 苏桐自然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好,点头应是:“是呢,父亲亦是这么嘱咐的……你在宫里过得怎么样?可渐渐适应了?” “自然无一处不好。”六娘顺了顺并不凌乱的鬓发,笑容略显牵强,“陛下待我自不必说,皇后娘娘下来,除了淑妃,便是我了。宫里的人都挺和气,又无他事烦忧,焉能不好。” 苏桐不知她是安慰自己还是自我安慰,胸口憋得难受。 半晌哽咽道:“在我跟前,又是何苦来着,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咱们素日的情谊。你的为人,我岂能不知……” 话音刚落,六娘却是猛地抱住苏桐,窝在她肩上无声啜泣起来。 这深宫的日子,她不知能捱到何年何月。母亲已逝,父亲见不到,祖母腿脚不便,能入宫来相见的只有娘家嫂子,除了劝她好生哄着陛下为家族争光外,竟是无一句知心话可说。 太后作主纳她入后宫,是为了与皇后抗衡,偏她不肯听命太后所为,是以早被弃了。 皇后表面仁慈,其实为人冷酷多疑,根本不可能信任她。其余妃嫔,无不各怀心思,她是每日里小心翼翼,生怕一个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苦苦熬着不过是为了不连累娘家。 好在官家眼下还新鲜着,对她尚算不错……将来人老珠黄以后,却已不是她能考虑的了,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苏桐唯有将她抱得更紧些,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 重新净面梳妆后,徐六娘复又拉苏桐在榻上坐好,低声问道:“只顾着哭,倒是忘了问你,那谢家二郎是怎生回事?以他对你的一片痴情,如何能做出那等背弃辜负你之事?” 旁人或许相信谢二郎见异思迁,她再不信。 从前闺阁中时,她与苏桐没少私下悄悄议论,是以她对谢晗的了解比外人多许多。 “唉……”苏桐幽幽叹息,亦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自打离开大名的庄子,她已有段时间不闻谢晗消息,不知他的复仇大业安排得怎样了。 再者,她不清楚当年的内情,无从助他一臂之力。 连父亲问起来,她都不敢实话实说,只得随意搪塞一二。 对六娘,她无心欺瞒,可惜她自己也说不清里面的瓜葛,只好模糊言道:“和离一事他是有缘由的,怪不得他……到底因着什么,大概是他不想牵连我罢!” 闻言,六娘即知她有难言之隐,不好再追问。 两人叙了些别离后的人事,同用过午膳,苏桐作别出宫。 宫中规矩森严,徐六娘不敢多留她,亲自送她到永安宫门口,仍是由先前那位宫人送苏桐离开。 刚出皇宫,方大赶了车上前,柏茂柏盛牵马跟在后头。韵姜跳下车,欲要扶苏桐上车,却听到一女子略显骄纵的语调:“那是谁家女眷,好大气派?” 言语里明显有不平之意。 几人不由转身望过去,见是一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女亦从宫内出来,着装华贵气势逼人。 苏桐这边的宫人忙迎上前笑道:“回五娘的话,这是户部侍郎苏大人家的苏三娘,徐昭仪请进宫叙旧的。” 少女明显愣了愣,继而仔细打量起苏桐来。 又上前几步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苏三娘。听人说,你把你夫君休了……我对你可是钦佩得紧,想不到今儿能在这里遇到你。 那位徐昭仪不惧人言,敢邀你入宫,看来也是个好的。对了,我爹是兵部王尚书,我是她幼女,你可以叫我五娘。” 她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听得众人忍不住想笑。 王尚书? 苏桐对其人印象十分不好,连带着不待见王家人,不过眼前的只是个女孩儿。虽然说话太直了些,可没什么坏心,她倒不好针对于她。 “五娘。”苏桐微笑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王五娘是王尚书老来女,自来宠惯非常,颇有嚣张跋扈之嫌。尤其今上继位后,她的身份变成了官家的嫡亲表妹,而太后又喜她伶俐,时常宣她入宫作陪。 今儿正是从太后宫里出来。 她前些时听说苏桐和离回京一事后,就琢磨着什么时候找机会一见,这会子偶遇,自是欢喜。 “走,我可一直想问问你有关……咱们找个清净地方再说。” 苏桐不愿和王家人走得太近,而且怕父亲忧心,只好婉拒道:“家父现正等我归家,不便耽搁,改日再与你相叙如何? “也好,过几日我得空了,去苏家寻你。”王五娘倒是不以为忤,笑嘻嘻得。 两个各自登车离开。 车上,韵姜压低声音道:“方大与我说,等把家里的事料理妥当,郎君就要入京了。”她不知苏桐到底是什么心思,但既然方大告诉她了,她便不会瞒着。 “可有说具体时间?”苏桐神色肃然,看不出喜怒。 庭初上京,这是准备好要开始了吗? 韵姜摇头,又道:“左右这两个月吧。” 马车行了一半路,苏桐突然唤柏茂上前,说道:“你去看看赵小将军是否得空,就说我有话问他,在……仍在承平桥下等他。” 柏茂一听,登时一脸喜色,飞快地催马去了。 望着柏盛那一脸止也止不住的笑意,韵姜欲言又止。 苏桐轻笑:“傻丫头,想说什么快说,几时也学得这么不爽利了。” “三娘,柏茂他们是听从赵小将军吩咐保护你的吧……论起来,上次多亏了他,否则……他待三娘,倒是极难得的,肯把这样的高手留到三娘身边,足以证明其心意。” 韵姜的心思很简单,之前郎君待三娘一心一意,她自然觉得郎君全天下最好。 现下这位赵小将军文武双全,又把三娘看得这般重,她的心不免偏向这边。可她是三娘心腹,三娘明显对郎君旧情不忘……她也替三娘左右为难起来。 明面上说赵小将军做得一切是为了报答三娘当日的救命之恩,可那天在巷子里,二人找过来时,赵小将军看三娘的眼神里,那满满的情意任谁都能瞧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五章 亲事 午时雨就停了,太阳复又出现,地上的积水早干得差不多了。 赵恂纵马在城外狂奔,足足跑了一个时辰才渐渐停下。碧草如茵,杂花生树,夕阳斜照,这一切的美好,他都无心欣赏。 那个女人的心真狠! 可他偏偏就对她钟情,果然他是活该。 陈启一直等在附近,此刻见他终于冷静下来,忙上前道:“郎君,韩衍有急信送来。”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蜡封好的信。 赵恂将马鞭一扔,跃下马,接过信飞快地拆开细看起来。 他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陈启跟随他多年,从他周身的氛围里感觉到了一丝刺骨的寒意。莫非,是秦州出了什么意外? 想了想,又道:“还有,郡王妃请你过去呢。” 柏茂奉苏桐之名来请郎君时,郡王妃亦遣人来唤,郎君想也没想,直奔承平桥。到此,离郡王妃相邀已近两个时辰,怕是等得焦急不已了,陈启只好冒着风险再提醒一次。 赵恂将信递给陈启。 不及看完,陈启的脸色已变了数变:“郎君,此人当真是当年的……如今他手握重权,就怕他会行报复之举,秦州……” 他的心跳得很快,韩衍这封信,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即将发生糟糕的事。 “回城。”赵恂不置可否。 二人快马赶回去,待到郡王府时,天色已黑。 郡王妃周氏,是赵恂的亲姨母,武安侯府嫡长女。当年,武安侯府两嫡女皆以美貌见长,闻名于汴京,来求亲的人家不胜枚举。后来,长女许嫁平郡王,次女远嫁秦州。 平郡王乃异姓王,因功受封。 那时是德宗朝,北狄大举入侵,德宗不知受了谁的蛊惑,执意要御驾亲征。 结果,数十万大军全部中了北狄的埋伏,毁于一旦。还只是个五品武官的宋安拼尽全力将德宗从死人堆中救出,自己最后却落得个双腿残疾的凄凉下场。 回朝后,德宗感念其忠义,封其平郡王,世袭罔替。 宋安得封没几年后就死了,长子袭王,现在的平郡王宋明是其嫡孙,手握三万禁军,深得官家信任。 郡王妃自来喜爱赵恂,每逢他入京,总要留他在府里住几日。她有一次子年纪与赵恂相仿,两人素来相处融洽,也是前些时从闽南赶回来为外祖父贺寿的。 侍女引赵恂入内,郡王妃正逗弄孙女嘻戏,抬眼见他进来,笑嗔道:“大忙人来了,真个不容易,叫人请你请了有几个时辰……” “姨母,可有吃的?”赵恂深知郡王妃脾性,一句话就使得她忘了数落,赶紧吩咐人快快备晚膳上来,又道先送两样点心来垫饥。 “你这是去哪了?折腾得身上灰头土脸的,连饭也未顾上吃。”郡王妃命人将孙女带下去先歇息,自己一面看赵恂用点心一面心疼得问道。 赵恂咽下点心,又喝了两口茶,才笑道:“与一个朋友早约好去城外跑马的,不敢失约,倒叫姨母久等。” 王府的晚膳时辰已过了,不过厨房仍是以极快速度送了膳食上来。 看他吃毕,碗碟撤去,郡王妃屏退众人后方开口笑道:“我有一正经事与你说呢……你年纪不小了,你娘每每为你的亲事操心,之前还托了我帮你相看。 前儿,我去魏国公府上赴宴时,兵部王尚书的夫人也在,突然待我甚是热情。原来,她家有一嫡幼女,年方十五,尚未许人,听她的话音是瞧中你了。 王家如今的身份自不必说了,她家女儿我见过,容貌娇美,身段婀娜。虽则有些娇纵之气,好在本性不坏,待人接物大方潇洒。 你以为如何?” 连郡王妃自己都未曾想到,王家居然会选中赵恂。 依门第而言,赵家自是不及王家多矣。镇西大将军听着威风,其实只是个正三品武官,又久不在京城。比起太后娘家、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来,那是远远不如的,何况嫁女嫁高。 去岁赵恂立下大功,官家赏了个五品定远将军,好歹也算是个出身。 王家愿以嫡女许之,这是很看重赵恂的意思了,毕竟这不仅是低嫁,还是远嫁。正如她的妹妹,自打嫁去秦州后,再难与父母亲人姊妹团聚…… 郡王妃原以为赵恂会考虑一下的,不料他淡淡回道:“姨母不必为我的亲事费心了,我心中已有合意人选。” “什么?”郡王妃吃了一惊。 去岁赵恂入京时还没有呢,怎得突然就有中意的人了。 “是谁家女子?你父母可曾同意……女家是怎么说的,何时过礼?”郡王妃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她确实有点意外。 赵恂一惯冷毅的眉眼转瞬间变得温柔起来,嘴角含笑:“她还未答应我呢,是以眼下不敢把她的身份告知姨母……总要等她松口了才行。” 眼见打小就不爱笑的侄儿提起一女子来竟是难得露出这般不同以往的行状来,郡王妃便知此事不是为了推诿她,而是真正对那女子上心了。 她心下越发好奇:“真有这般好,让你倾心至此。” “侄儿已许下愿誓,此生非她不娶。”赵恂似在说着最寻常的话语。 可听到郡王妃耳里,不啻惊雷。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倘若那女子不肯,自家这傻侄儿岂不是要一辈子孤家寡人一个了? 她忍了又忍,到底柔声劝道:“若她果真好,何不尽快去她家提亲以定下大事,免得夜长梦多。” 她是这么考虑的,如果女家答应了自是最好,假如拒了也好趁早叫赵恂死心。 赵恂正欲回话,门外却传来一男子的大笑声:“母亲要向谁提亲去?” 话音未落,人早跟着进屋,是个身材颀长、面容端方的年轻人,身穿宝蓝直裰。他就是郡王妃次子宋怀恩,只比赵恂小一岁,却先娶亲了。” “今儿又去哪里撒野了?回京没几日,统共见不到你几回,成日价的往外跑……”郡王妃的语气略带不满,狠瞪了他一眼。 宋五郎自是不在意,笑嘻嘻凑到母亲跟前:“娘有了四郎,便对我一百个不待见起来。对了,是要给四郎提亲吗?哪家的女子这般好命啊?” 他一边问,一边对赵恂挤眉弄眼。 赵恂只不睬他。 “都娶亲的人了,还只管猴子一般,”郡王妃嫌弃地把儿子推远了点,“四郎的事不消你操心,你且把自己顾好就成……” “娘偏心!”宋五郎越发扭到郡王妃身上,又睨了赵恂一眼笑道:“叫我猜猜……难道是,苏侍郎的女儿?” 赵恂一怔,心下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往日里不见干正事的表弟。 一下就能猜到苏家,说明他或者留意到自己此番入京后往苏家去得有些频繁,或者他见到自己与她在一起。会有那么巧的事吗,还是他在暗中注意自己的行踪? 郡王妃一下子没想到苏桐身上,骂道:“尽胡扯,苏大人的女儿才多大?四郎这都二十了,哪里等得起?”她说得是苏铭的次女,苏桐的异母妹,今年才满10岁。 宋五郎悄悄观察赵恂的反应,见他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倒是犹豫起来。 思虑过后,他咬牙试探道:“母亲与我想的不是同一个人,我指的是苏大人长女。” “去去去,自己稀里糊涂,当四郎也如你一般?”郡王妃根本不信,随即又转头向赵恂道,“你只别理他,没个正行。话说苏大人的长女确实不错,可惜了……不然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依郡王妃的计较,苏家长女好归好,毕竟嫁过人。拿她和赵恂放一处玩笑,她怕赵恂不乐意,觉得是五郎轻视于他,是以忙把话打断。 赵恂但笑不语。 表兄弟二人眼看时辰不早,就向郡王妃道晚安作辞。 郡王妃忙又拉着赵恂嘱咐道:“今儿晚了别回去了,照旧住以前那个院子,我都吩咐人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找五郎说去。” 宋五郎一把揽过赵恂的肩:“娘放心吧,四郎有我照应着呢,我们先下去了啊。” 两人出了郡王妃院子,朝前院行去。 “哎哎,四郎,你与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瞧上苏家那女儿了……”宋五郎不死心,又纠缠起来:“你莫瞒我,午后我都瞧见了,你与那个苏女一同在承平桥下,有说有笑的。” 赵恂只用眼尾的余光扫了他一眼:“是吗?” 二人进屋,宋五郎也不客气,往扶手椅上一坐,老神在在道:“苏女的家世模样自不必说了,话说你真的不在乎?” “与你无关。”赵恂的声音微冷,听着似有些不快。 侍女早在屋内掌了灯,橘色的灯光映照下,他的眉宇比白日更显凌厉几分。 宋五郎心头微惊,只作未觉,须臾沉吟道:“吴王的三子要上京了,你可听说?上回我从建康过时与他偶遇,他还提起你来,说是若有机会必要与你结识一番。” 从闽南回汴京,过建康……虽不算绕远路,可也不是多近便。 赵恂心中思量,面色淡淡的:“或许那时候我已回秦州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六章 巧遇 吴王,英宗第六子,太上皇异母弟,生母宁贵妃,宠冠六宫。 英宗在位只有短短四年,爱屋及乌之下,平素最喜吴王,一登基就封他为亲王,而且封地是最繁华的吴地。 太上皇继位后,内忧外患频频,见吴王还算安分守己,也就懒怠管他。 这个时候,吴王三子上京来意欲何为? 宋怀恩是何时与他交接上的?记得上一世,这个表弟喜爱游山玩水,一年有大半时间不在京城。后来有次去洞庭湖赏玩,不慎失足落水……姨母即是在那之后不久一病没了。 而吴王谋反发生在……两辈子,许多事情都变了,上一世官家宫变失败,继位的仍是瑞王。瑞王励精图治,可惜才两年就没了,其子年幼登基,恰逢北狄大举入侵,汴京失守。 就在各地勤王大军赶赴京城时,朝廷居然向北狄纳贡称臣…… 其后不久,吴王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动叛乱,一路北进,势如破竹。 朝中昏聩,竟做出向北狄求援之引狼入室之举。北狄联手西戎大军趁机直入中原,占领京东、京西、陕西、河北、河东等地,长江以北国土几乎全部沦陷。 大江名存实亡,吴王率残部退守长江以南。 秦州的兵力本来完全可以与西戎军苦战到底,可朝廷下达的放行政策将整个西北边疆拱手送人。父亲只能带数千亲信人马回故籍岳州,以图东山再起,恢复汉室江山。 北狄军自不肯止步于长江,欲行南渡,鄂州大水战爆发,父亲战死不退…… 赵恂决定试探宋怀恩一二:“你几时与那吴王子交好的?” “嗯?算不得交好……”宋五郎眉峰轻凝,转而又笑道:“那次去西湖游玩,恰逢他亦在湖上泛舟,不免共饮了几杯薄酒。” 他面上一派清风霁月,朗朗乾坤。 赵恂只一笑,不再纠结于此,反道:“外祖父大寿一过,我就得赶回秦州去。你们府上是官家心腹,还是不要与那些藩王走得太近为好。” 他做出为郡王府着想的一番良苦用心。 宋五郎勉强笑了笑:“这是自然。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可不耐烦官场上那些往来,略有私交而已。”话毕,他亦推说要歇息作别回房。 …………………… 夜里一场骤雨,早起后空气十分清新,凉爽宜人。 街道上一片繁荣富贵气象,其间有辆豪华的马车缓缓驶过,引人侧目。马车停在了苏宅门前,有那正好路过的人肯定发现,今儿的苏宅真是热闹得紧。 赵恂与周秦同在苏宅前下马,二人原就相识,此时不由得都是一愣。 四目相对,一个清润如玉,一个寥若晨星,俱是当世最出色不过的男子。二人皆从对方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丝敌意和惺惺相惜。 “赵将军。” “周大人。” 未及详述,就听到马车的辘辘声停在身后不远处,两人同时望过去,却见一明媚少女从车上跳下来,身穿桃红圆领衫月白百褶裙,极为耀目。 少女亦是一愣,随即提着裙子欢快得跑过来,嘴里笑道:“周大郎,你怎得在此?难道是来找我的?”她几步立于周秦对面,眼里再未关注到旁人。 “我有事与苏大人商议。”周秦微微一笑,向侧让开一步。 少女正是王五娘,特特来寻苏桐的。 但见她秀眉微扬,红唇撅了撅:“你总是这么忙。小时候去你家,还时常能见到你,自打做了官……上次见你,都是四五月前的事了。” 她的语气娇嗔中带一点点幽怨。 赵恂想不到周秦居然有这么个……红颜知己,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周秦一眼瞥到,登时闹了个不尴不尬,欲要剖白几句,又觉得越描越黑。他与王五娘根本没什么,只因从前太上皇当政时,王家还算谨小慎微,与英国公府上偶有走动。 眼下,两家政见不和,早是不大来往了。 王五娘这时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一穿蟹壳青长袍的男子,匆匆扫了一眼,发现长得不错,只是气质太冷,不如周大郎温柔和气。 她正欲再说,苏家的门房已迎上来了。 赵周二人被请去前院书房,王五娘去了倾云居。临走时,她还略有不舍,偏因人多,不好缠着周秦叙话。 是日休沐,苏铭原准备和女儿好好在家轻松一日,不料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且不提男子们是如何情况,苏桐正在院门前静等,听说赵恂和周秦都来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那日,她约赵恂在承平桥相见,除了细问他在魏郡的前因后果,也想与他分说清楚。 他的心意她不是全然无所觉,正因知其珍贵,才不想继续误他终身。她注定不能回应他的感情,又何苦使他越陷越深呢? 自从被庭初救起,再亲眼看到他为此缠绵病榻的绝望模样,她的一颗心就全在他身上了。即使和离,她也相信这仅仅是权宜之计,有朝一日他们可以重新回到过去。 然而,赵恂的突然出现,让失落的记忆回归。 深爱的夫君,曾辜负的少年……她确实很难做到毫无顾忌的再与庭初在一起。可是,她更做不到彻底离开庭初,投向另一人的怀抱。 她对他,只有歉疚,没有爱。 “苏三娘……你不会怪我来得冒昧吧。”随之而来的是王五娘娇俏的笑声。 苏桐微微一笑,倒是有点喜欢她直爽的性子,一面迎她进屋,一面道:“正无趣得紧,你来了我欢喜不及呢。” 王五娘打量着屋中的陈设,抚掌道:“难怪都说你们是书香世家,瞧瞧这屋子,布置得就是清雅……比起来,我那院子简直没法看了。什么时候你去我家玩,也帮我布置一番如何?” “好啊。”苏桐略一顿,笑着应是。 王家,若能接近王家,或许能帮上庭初的忙也说不准呢?五娘这么单纯招人的性子,她这样做,是不是在利用她。 王五娘并未发现她的神态变化,自顾自吃着侍女送上来的果子点心。 旋即,又小声问苏桐:“周大郎常来你家吗?我听说你上回在……在哪里呢,遇到歹人,是他及时出现救了你?” 少女粉面若桃花,柳眉胜远山,一双妙目含羞带怯,娇滴滴的。 苏桐是过来人,瞬间会过意来,心下好笑。其实抛开官场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她觉着五娘和周秦还是很般配的一对璧人,郎才女貌,年华正好。 可惜……上次北狄入侵,王家是主和派,周家是主战派,两家算是彻底闹破了。 “周大人大约有公事与家父相商。”苏桐抬眸见少女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不由感慨她的一片痴情,缓缓笑道:“周大人确实不错,东明城外时,多亏了他搭救我们。” 王五娘双眼亮晶晶得,低头抿嘴问道:“三娘也认为周大郎好吗?也是,大江有几人不赞他一句。” 她一脸情根深种的模样,使得苏桐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自觉语气太过刁蛮,五娘又解释了起来,“我是指,周大郎这么好,你不该笑话他。” 本来苏桐只是轻笑,闻言直接大笑不已。她相信,王五娘对周秦的心意,满汴京城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前院的男子和后院的王五娘,直到日落西山才各自归去。 独坐在书房里,苏铭心下微有诧异,近来,这位周大人和赵将军,似乎往自己家里来得太频繁了些。 自己与他们年岁差了不少,公事上交集不多,论理…… 频频来访,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苏铭一凛,暗怪自己这些时忒大意了,不知不觉间与他俩走得甚近。 苏桐端着红木茶盏,上面托着个青瓷盅,缓步进来:“父亲累了这大半日,喝碗绿豆汤解解燥气。” “还是你心细。”苏铭如今看长女是越看越满意,简直无一处不好的。 起初因和离带来的点点愁闷早是散去了,甚至以为就这般和离了呆在家中也不错。 一身杏红色纱裙,显得尤其妩媚娇艳,偏她眉目间十分沉稳,不会给人以轻浮之感。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击中了苏铭,惊得他差点把青瓷盅掉落地上。 汤水洒了一半出来,衣衫顿时濡湿一片。 苏桐忙掏出帕子给父亲擦拭,嘴里道:“父亲先把衣服换下吧,免得受凉,好在汤已放凉了没烫着……” 苏铭怔怔得回里间换衣裳。 周秦救过长女,又在东明呆过几日,自然对长女有所了解。赵恂曾被长女搭救,在自己家里也见过长女……难道他们俩皆是为了长女而来? 长女毕竟嫁过人…… 嫁过人又如何,无论家世、容貌、才情,长女样样比人强,男子倾心于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而且,他俩均是长女和离回京后才上自己家门的,说两者之间没关系,苏铭自己都不信。 两人皆是少有的青年才俊,非要选的话,选谁好呢? 不行,此事得问问长女的意思,她素来有主意,可不能轻易替她作主。 想通此一节,苏铭不再犹豫,飞快地换了衣裳出来。苏桐正捧着本书看,侧影宁静淡泊,气质卓然,苏铭不由得黯然神伤,女儿为何非得嫁人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七章 攻心 从书房出来,苏桐一直神色奄奄的。 再嫁的问题她根本不曾考虑过,可是,庭初与她和离的真相她不敢说,怕打草惊蛇,有碍他的复仇大计。 她虽明确表示不会再嫁,可看父亲的表情,只当她是为情所伤,暂时不想提而已。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只要她咬定了不嫁,想来父亲也不会太过为难她的……真正让她觉得忧心的,一是之前周秦押送回来的那个副将在刑部大狱里“畏罪自杀”了;二是北狄国内今春大旱。 周秦非一般人,往刑部走一圈就看出那人不是简简单单的自杀。 这是有人想要灭口……说明对方背后的人权势非同一般,才能在刑部大狱里把人无声无息了结掉。 这样的人留在朝中,简直可怕至极。 自己彻底得罪了他们,以这些人的心狠手辣,大概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自己的安危成了悬在父亲心上的一把刀。 最叫人不安的是来自北狄的威胁。开春后,汴京下过好几场春雨,入夏后雨水愈加多了,而北狄境内居然滴雨俱无,草原上许多地方光秃秃的,不复往年的郁郁葱葱。 北狄人以放牧为生,草原上没了草,牛羊马怎么办? 按照他们一惯的情形,必会将目光转向中原。此番为了生存,怕是更会来势汹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朝中许多人,连这么浅显的危机都不愿理会,只顾着沉浸在小耿将军对起义军的大捷中。父亲连上两次书,要求加强边境防务,均是如石沉大海。 好在周大人已决定,要亲自在官家跟前提一提了。 其后几日,苏桐一直没有恢复过来,直到传来苏父升任户部尚书的消息。 当然,她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忧虑。国库空虚,各地动乱不止,户部这官可一点都不好当。 转念一想,多少官吏熬了一辈子也上不了正二品,父亲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况且父亲数十年苦读圣贤书,不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为百姓做点实事嘛,眼下职位高了,能为百姓做的自然也多,亦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一时间,苏宅门前车水马龙,来锦上添花的人络绎不绝。 苏桐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她曾经和离的事似乎被所有人遗忘。 忙忙碌碌了整整两三日方才好些,苏桐偷空歇息,却见柏盛失魂落魄地来找她:“三娘子,郎君要走了。” “走了?去哪里?要回秦州去么?什么时候走,我怎得一点都不知道?”她极为吃惊,立时从椅上站了起来。 她确实希望他能把从前的事忘掉,二人从此划清界限,可骤然听闻他要离开……心中登时空落落的慌乱起来,这种感觉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看吧,果然还是在乎郎君的! 郎君这招以退为进着实不错,看来郎君不但打仗厉害,讨起女子欢心来亦是不简单。 柏盛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情绪好转不少:“左右不过是明后日了,三娘子那么忙,哪里关注得了我们郎君这等小事。”说到后头语气照旧酸酸的,带着抱怨。 苏桐愣怔半晌,缓缓呆坐回椅上。 按说,他走了自己该安心才是,为什么……秦州一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数也数不清。西戎不比北狄,他的地理位置更不好,日常生活极其艰难,几乎时不时要到大江劫掠一番。 人数时多时少,大江这边却不能轻敌,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他一回去,只怕就得日日在尸山血海中拼杀了,刀箭无眼……他说去岁就有一次受伤昏迷了许久,人人道是运气好。然而,这样的好运又岂能永远眷顾着他? 苏桐从来都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但一想到赵恂一去,或许他们永远不能再见了,心就不由得绞痛起来。 他说的少时之事都是真的吧,不然自己怎会因他…… 韵姜在边上瞧见了,也不管苏桐会不会怪她僭越,直接央求柏盛道:“你好歹去打听仔细了,赵小将军究竟什么时候走?” 柏盛一溜烟地去了。 “三娘可要去送送?”韵姜沏了盏俨俨的热茶上来。 苏桐的脸色有点白,喝了两口茶才渐渐回复点血色,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有点倦了,我先回房歇歇,无事不要唤我。” 韵姜不敢再说,扶着她回房,替她卸下钗环首饰。 水墨画的青纱帐朦朦胧胧的,幻化出无数人影,苏桐只觉身上尤其疲惫,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却是连晚饭也未起来吃,直睡到第二日天亮方醒。苏桐懒懒更衣洗漱,胡乱吃了几口早饭,才问道:“柏盛昨儿问清楚了吗,他何时走?” “今日辰时整,现下怕是已经出城了……”韵姜幽幽回道,心下跟着叹息不已,三娘子和赵小将军,莫非要就此错过? 苏桐惊得手里的绣帕掉在地上也恍若未觉,声音带着颤:“你如何不早告诉我?” 韵姜忙辩道:“婢以为三娘不准备去……去送行的。”其实这是柏盛嘱咐过她的,如果三娘不问起来,她就不用主动回了。 她一想也有道理,三娘既然没那个意思,自己非要撺掇着干嘛。 “备车。”苏桐顾不上换出门的衣裳,快步往前院行去。 直到坐上车,苏桐才开始犹豫起来,她要与他说些什么,珍重?保护好自己? 他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毅然决然再次离开,回到属于他的战场。而她,早已经食言了,她有什么资格,以什么身份给他送别…… 马车飞快地向城外疾驰,街道、房屋、树影不断后退。 还来得及吗?车上的气息沉闷得很,苏桐只觉呼吸很是不顺畅。 赵恂站在十里亭外,望着西北方向出神,他不敢看汴京城的方向,他怕,怕自己会失望。他确实不得不提前回秦州了,最后临走时,他还想再试一次。 他想知道她究竟有多狠心。 这个女人,每每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成功时,一把踢他下地狱。上一世,他尝够了那种滋味。 柏盛唰得飞奔过来,边跑边高兴得喊道:“郎君,是三娘子的马车,她来了,来了……” 一瞬间,赵恂的心几乎跳出胸腔之外,突然而来的喜悦击中了他,他抑制不住的想笑,想大喊出声。 从马车上下来的苏桐身穿一袭八成新的葱绿色纱裙,青丝随意挽了个髻,戴着支白玉钗。家常的装扮,未作任何修饰,看得出来出门时极为匆忙。 两人相隔数丈,背映着蓝天白云,远山绿树。 面前的男子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全身散发着侵略性的气息。这一点,他与庭初特别不同,庭初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温润有礼的,叫人安心的。 可他只消静静望着你,就能叫人心乱如麻。 五月下旬的阳光越来越炽热,扑面而来的风中好似挟带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苏桐的手心渐渐沁出了汗。 慌乱、紧张、烦躁……她必须打破这种诡异的宁静氛围。 “你在等谁?”问完,又觉得这个话题实在不该问。他回答等她的话,她该怎样应对;不是等她,是不是又显得太自作多情了。 苏桐一阵懊恼。 赵恂深深凝视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刻印进骨子里。他的声音温柔得几能滴出水来:“等你。”温柔中更有一种坚定的执着。 “我若不来呢?”苏桐又是一窒,强笑着。 “你不来,我的心从此就死了。”他的笑容缥缈无迹,让人来不及细细捕捉,“死在十一年前,你送我离开钱塘的那一日。 那日是个明媚的秋日,枫树似红云点缀山间,仿佛我们在南屏山再遇那天,风软软的……你说过会等我,多久都等。我虽不舍,可一想到你的承诺,就是满腔壮志豪情。” 泪水刹那间模糊了视线,苏桐急忙偏头拭去。 她不明白,为何从这个人出现开始,她就变得爱哭了。 “你别这样,好吗?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们无力抵抗……”她的话,没有一点点说服人的力量,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赵恂慢慢走近她,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才停下,仍是浅浅的随时会飘散般的笑:“我不信命。你若要令我信的话,就告诉我,你对我,从来没有过一点点男女之情。少年时期的许诺,都是假的,做不得数……” 他乌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她。 苏桐不敢再与他对视,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想强迫自己说出那句话,却怎么也开不得口。 “看着我,难道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么?”他又逼近了一步,现在的距离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拥入怀里。 然而这一步,恰恰是人世间最远的距离,隔着两世时光,隔着另一个男人的阴影。 赵恂不知自己还要走多久,走多远,才能最后跨过这一步。可是,他绝不会放弃,上天让他重生而来,不就是为了给他这个机会嘛。 她,他势在必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八章 风起 日头越升越高,男子的鼻尖有点点细汗沁了出来,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他的表情始终温柔似水,几能将她彻底软化淹没其间。苏桐用尽全力,才使自己没有继续沉沦下去…… 她抬眸,对他绽放出自己最美的笑,嘴里却说出最残酷的话语:“我已辜负了你,不能再辜负他,对不起。如果有下辈子……下辈子,你再等我一等好吗?” 她是不信转世轮回的人,此刻却希望真有下辈子。 他与她,只匆匆会过几面,可他的身影依然悄悄进驻她心里,他像是给她织了个大网,她逃不出走不掉。 赵恂很想对她大吼,告诉她不好不好。 上一世她也是这么拒绝他的,许诺下辈子,结果呢,她依然投向他的怀抱。 她恨他时决绝的模样,她愤然离去的背影,她拔刀向他的坚持,她自绝后的留恋……一幕幕,一帧帧,在他眼前纷至沓来,再一同化为碎片。 他眼里的光亮渐渐暗淡,跟着破碎成点点滴滴,全部扎进了她心里。 苏桐几乎站立不稳。 赵恂怆然而笑,从怀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绣帕,轻轻得抚摸着。他缓缓拉过她的手,将绣帕放在她掌心,随即转身而去,再没有回头。 马蹄声传来,渐行渐远,苏桐把脸埋在帕子上,闻到上面留有的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 那是当日她故意扔在草丛里的,指望着给韵姜他们留下点线索,她一直不知是被他捡去了,珍藏至今。 绣帕暖暖的,那是他心口的温度,灼烫她双眼。 没有泪,所有的眼泪她都咽回去了,她不能哭。这是她的选择,又怎能以眼泪来示弱呢? 马蹄声彻底消失,她抬头望向远方,追逐着他离去的方向,似有漫天尘土飞扬……她的眼前,仿佛看到他在艰难的山道上跋涉前行,看到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看到他回望汴京城时眼里那满满的落寞。 摊开帕子,却愕然发现上面多了一行小字和一幅简单的画。 画的是一青衣男子抱着一碧衣女子在密林中行走,暖暖的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他俩身上,微风吹拂她的秀发略过他坚硬的面颊。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岁月静好,叫人移不开眼。 边上有一行简简单单的小字,每个字里透出无奈的酸涩:恨不相逢未嫁时。 恨不相逢未嫁时? 苏桐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一切都由不得他们。 回城的路上,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浓云密布,阵雨说来就来。风雨大作,穿着单衫的人顿时觉着微微发冷,苏桐握紧了双手,控制不住得去惦念他。 他带雨具了吗?是否找到地方避雨? 她突然揭起侧面的帘子,对着一路跟随的柏茂两兄弟唤道:“他比我更需要你们,你们走吧,现在追上去大约还能追上他。” 雨水顺着风飘进车里,她的脸上、发上很快积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美得惊心动魄。 柏盛穿着蓑衣,身上仍旧湿了大半,气冲冲回道:“郎君早吩咐过了,你若出事,他也不活了。我们还是好好跟着你,也让郎君安心多活几年。” 他们郎君多不容易啊,好容易心里有了一个人,千里迢迢只为看她一眼。可她呢,全然不顾郎君的情意,真是薄情至极。 柏茂忙伸手拉他,却来不及截断他的话,只得讪笑。 苏桐没有生气,她只觉得心里满满的,有什么东西像要溢出来,连她的呼吸都变得迟缓了。 韵姜忙拉好车帘,拿帕子给她擦拭雨水,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三娘放不下谢二郎,任旁人说什么都不顶用,总要等她自己想通了才罢。 到家后,苏桐把绣帕收到一个雕花锦匣里,锁在了最少用的一口箱子里。她觉得,这样做,就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了。 这场雨,竟然整整下了三天。 又过几日,传来南方发大水的消息,潭州、岳州、鄂州、江州等地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大雨,江水决堤。 良田被淹,家园遭劫,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自然要赈灾,苏铭执掌的户部忙得脚不沾地,甚至夜间都不得归家。 苏桐跟着满心忧虑,却是无计可施。 唯一的好消息或许是谢晗入京了。 以眼下两人的身份,苏桐自不便去与他相见,不过知道他与自己不再隔着千山万水,到底慰贴许多。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落在柏盛两个眼里,只气得捶胸顿足。 谢宅离苏宅不远,马车一刻钟的功夫即到了。 屋外炎热非常,进屋顿觉一阵凉意袭来。 书房内,谢晗、许三郎和另一年轻男子围在书案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许三郎低头沉吟道:“万事俱备,咱们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吗?南方水患严重,朝中为此推诿纠缠不清,现在把事情捅出来不知能否引起上头注意。” “这恰恰是咱们的东风。”谢晗微微一笑,自信的神采飞扬。 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几个月,蛰伏这么久,是时候出来举起手中的利刃了。他不急,他要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直到将仇家逼入死胡同。 年轻男子重重拍了下书案,咬牙道:“庭初所言极是。官家被水患折腾得连日来不得好生歇歇,对工部那批人恨得不行……此事与工部正好有那么点瓜葛,一旦闹破就是个火上浇油。 到时候,无论是工部还是那边,谁也别想能善了。”他的语气里,有彻骨的怨恨。 “好,这个奏折,就由我来上吧。”许三郎并不迟疑,三人里,只有他是官身。 “不必,”谢晗按住他的肩,低声道,“有御史台那么多人,根本不消咱们自己出面。况且你是翰林院的,论理也不该插手进去,还记得那个夏御史吗?” “夏御史?那位以刚正直言闻名的夏御史。”许三郎一愣,紧皱的眉峰渐渐舒展开。 年轻男子仍有些犹豫:“这可是对上王家的事,他敢吗?” “六郎且放心。”谢晗依旧一派悠闲怡然的书生之态,“你有所不知,这位夏御史的父亲当年是楚州知州,被人以贪墨的罪名弹劾。 后来虽查出来不关他事,还他清白,可他在狱中受了些磨折,出狱后便一病不起。过了一年多,撒手去了……夏御史当时已中举,正欲上京赶考,由此耽误了几年。 这事背后却是因夏大人曾得罪过王尚书,王尚书暗中使人构陷于他。你说这么好的报父仇机会,夏御史会错过吗?” 许三郎连连点头:“他又是言官,不怕以此获罪,何况证据确凿,此案胜算极大。” “就怕王家事后报复他……”年轻男子已然同意了。 谢晗将书案上的资料整理好,语气略嘲:“到时候,王家还顾得上他吗?怕是自身难保了。” 在他的计划里,这仅仅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案子,如何了结端看上头的心思。南方水患的爆发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可以借此机会捅开那张网,一旦网上有了洞,撕扯开来不过是迟早之事。 另两人见他胸中自有定见,很是安心,又将细节商议了一番。 六月的汴京,一日热胜一日,人的耐心也越来越少。 数日后的朝会上,有人上奏平江府运河段拥堵严重,以致北上的盐运船难以前行。盐之一事,素来不是小事,与他扯上关系,基本都能得到重视。 官家这些时日本就情绪不好,登时怒了,喝问详细。 原来是有人在平江府大修园林,运送湖石、砖瓦、苗木的船只又多又大,直接将运河当做了自家码头给占了。 运河南段本就航运繁忙,来往船只甚多,这一来,前后船只无法通行,越堵越多,连绵几十里。当地官员本待将那家子人给拿了治罪,待闻其来历,吓得哪里敢上前罗唣,更不敢动。 百官听闻,暗自皆惊。 平江府气候温润,风景秀美,素来繁华,能在那建园子又占用运河的非富即贵。事情既然闹出来,必是地方官无能为力了,会是谁家有这般大气势呢? 又是谁,选在这个时候闹出来? 王尚书浓眉紧皱,从对方开口那一刻起,他就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庶子在平江置地修园子他是知道的,而且很是赞同,拨了不少银子过去。庶子的脾性无法无天,自己就是怕他在京城闹出乱子来,才把他打发去了江南,不会这次又…… 放在平时,这么点小事自己压根不在乎,更不会到达官家耳里。 但现在非比寻常,凡与水江河有关的事,都会引起官家极大的重视与不悦。 果然,官家面上气色尤其不好看,当下令御史台和刑部一同严查此事,必要重办不得轻饶。 边境不宁,川中作乱,江水成患……事事不顺,事事需要银钱。可国库空虚,应付了这头应付不了那头,自己一个九五之尊被逼得茶饭不思。居然还有人大兴土木修什么破园子,甚至为此堵塞河道,有那等财势,何不为朝廷做点贡献。 官家的想法简单粗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十九章 旧敌 六月初八。 细雨绵绵,将近日来的闷热天气一扫而去,甚是凉爽宜人。 皇后之母——张老夫人在家中举办了一个赏荷宴,邀请了京中众多人家的女眷。皇后娘家的面子自然无几人不给,收到请帖的绝大多数都来了。 苏家与张家本身没什么交情,不过苏铭继妻曾氏之母与张老夫人却是堂姊妹,从前在京时常来往的。曾氏自己与张家走得不远不近,苏桐以前随她去过一两次张家。 此番,她也收到了请帖。 在二门处下马车,早有下人撑着把大伞来给她遮雨。 苏桐含笑致谢,抬头一看,张权嫡妻领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正在前边几步相迎。 女孩儿身穿鹅黄圆领衫,葱绿八幅裙,撑着油纸伞,配上她圆圆的脸儿,微丰的身段,显得尤其娇俏可人。笑起来,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咋现,甜美乖巧。 “是三娘吧?老夫人方才还问起你来呢,快随我去见老夫人……”张权妻先是一愣,很快就认出了苏桐,笑得眉眼弯弯的颇为和气。 苏桐抿唇一笑:“夫人好,这位想必是大娘了。” 她记得张权有两嫡子一嫡女,眼前的女孩儿从年岁上看来应该就是嫡女了。 张权妻笑道:“可不是,你竟还记得她。”她正欲携苏桐手往后头去,却恰好又来了几位女眷,只好忙忙嘱咐女儿带苏桐过去,自己歉意一笑。 苏桐不以为意,和张大娘并肩前行。 身后,似乎有道目光一直盯着她,这种感觉令她很不舒服。她倏地回头望了一眼,正对上一双满含着怨恨、快意的黑眸,眸中似能喷出火来。 是她? 她什么时候回京的? 女子是谢晗的舅家表姐,人称刘八娘,因谢晗之母刘氏对她极为喜爱,时常接了她家去住。她本长谢晗两岁,早通人事,时日一久,渐渐倾心于谢晗,甚至完全不在乎后来谢晗缠绵病榻…… 刘氏自然十分愿意这桩婚事。 可惜,谢晗心里的人不是她,一心要求娶苏桐。待谢晗苏桐大婚后,她才由家里作主嫁去了外地一个官宦人家。 多年前的事了,苏桐并不想与她过多纠缠,转身随张大娘去见张老夫人。 正房厅里早坐满了女眷,一片莺莺燕燕欢声笑语。 虽然几年不在京城,但此时坐在屋里的人一多半都认识苏桐,而且一眼认出了她来。实在是因她生得太好了,往往见一面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人替她惋惜,有人幸灾乐祸。 当年以苏桐的家世人品才貌,嫁给谢晗是实打实的低嫁,不少人家还可惜来着。想不到这才几年,居然和离回来了,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众人的目光,苏桐恍若未觉,微笑着给张老夫人行礼。 张老夫人五十多的年纪了,依然身康体健,耳聪目明,笑呵呵招手道:“你这孩子,回了京也不说到家里来逛逛……快过来我细瞧瞧。” 好像有点忒热情了。 苏桐心下思量着,面上丝毫不露,顺从得走到张老夫人跟前。 张老夫人拉着她手:“手凉凉的,外边雨大了吗?可有淋到雨。”亲切家常得好似自家长辈对晚辈。 下边的人开始暗中计较起来,虽则张苏两家有点亲戚关系,但往常并未听说有多亲密。今儿这老夫人怎么突然对苏三娘这般上心重视? “并未淋到雨,老夫人放心。”苏桐不好抽手即走,只得继续站在她边上。 好在张权妻已领了其他客人进来,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有那晓事的,看看苏桐,看看刘八娘,面上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论起来刘八娘还真真是好命,本来嫁的只是个普通官宦家的次子,眼下却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家。 原来,刘八娘的夫家正是淑妃郑氏娘家。 从前官家还是端王时,淑妃是他府里侧妃,娘家又只是个五品地方官,并不引人注目。官家继位后,封她为淑妃,又素来喜爱她妩媚多情,连她娘家一并提拔入京。 淑妃之父先任鸿胪寺少卿,很快又升为兵部侍郎,一朝实权在握。 郑家有两嫡子,长子三年前一病没了,未留下子嗣。次子也就是刘八娘之夫,只剩他一个嫡子,在家里的分量自然今非昔比。 宫里,淑妃几年前生过一女,得封公主。这几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为人乖觉,早早投靠了皇后,是以郑家与张家关系不错。 张老夫人忙着与郑夫人、刘八娘一行人寒暄,苏桐趁人不注意悄悄退下。 她见苏二娘的婆母梅氏亦在,便过去与她坐在一处:“……二娘和四娘怎得没来?记得未出阁时,她最喜这种场合了。” 梅氏低低笑道:“可不是,今儿她倒是想来,偏偏昨儿贪凉,多吃了一点冰镇过的西瓜,夜里腹内不适,只得在家静养。四娘不耐烦人多,要在家陪她嫂子。” 她的语气里倒是听不出怪责之意,仿佛在说自己女儿一般。 “她呀,还是这么个性子。”苏桐又是好笑又是关心,“郎中开了药来,又怕苦得不行,亏得有四娘盯着她服药。” 梅氏算是看着苏二娘长大的,倒喜她的直率不作伪,跟着点头道:“正是呢……” 未及再说,听到上头张老夫人准备起身,要带大家去园子里赏荷,忙跟着一同站起来。数十个女眷加上随身服侍的丫鬟,一时间浩浩荡荡,姹紫嫣红。 张家的园子并不大,小巧精致,颇有江南园林的味道。 中间是个两三亩地大的小湖,遍植荷花,荷叶层层叠叠,满眼青翠欲滴。粉色的荷花或盛开、或含苞,亭亭玉立,香远益清。 蒙蒙细雨飘飘扬扬,随风而来,给整个湖面平添了一份空灵秀润之美。 众人纷纷赞好。 其实这样的湖景、荷花并不少见,略有点财势的人家家里皆有一个,甚至比这还要大几倍。当然,众人来之前就清楚,张老夫人不是单纯请她们来赏荷的,必是有其他缘故。 皇后生性节俭,其母张老夫人亦不喜奢华。 是以,张家平素无论是婚嫁大事还是寿诞升迁等事,皆不大操大办。难得破例邀请这么多人家的女眷上门赏花,怕是有大事要说…… 湖边有个敞亮的轩亭,下人早在里头调停好桌椅摆设。 张老夫人引众人入座,重新上了茶水点心吃食。一面临湖观景,一面随意闲话,倒也惬意非常。 “……今岁雨水多于往年,咱们在京里还罢了,可怜湖湘一带的百姓。我家那小孙子前些时正在南方游历,回来与我说起那些受灾的百姓,真个是叫人听者落泪。”张老夫人边说着,边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不知是谁接过话头,既赞老夫人慈悲心肠,又表明自家愿意跟着老夫人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女眷们都是惯了这种场合的,心知这才是张家此举深意,不由个个称是。 张老夫人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叹道:“前几日入宫,见到皇后娘娘,竟是生生瘦了一圈儿,倒把我惊住了。细问起,才知国库空虚,赈灾银两无着落,娘娘急得日夜难安茶饭不思。 她原意是要把自己库中的东西尽皆捐出以救百姓于水火,奈何杯水车薪……我私下以为,咱们这些女眷帮不上什么大忙,却可以以皇后娘娘为表率,为灾民尽尽心意。你们以为何如?” 话说得委婉,但连皇后娘娘都表态了,谁敢落后。 于是一个接一个站出来,自报数目,认捐多少银米布匹等物。 张老夫人早有准备,边上另设一案,有两个会认字写字的侍女将众人认捐数目一一记得清楚明白,无半点纰漏。 张老夫人打头,自己捐米五百石,布两百匹,银钱一千贯,其媳张权妻少一半。余下人家均是比照着他家的来,按着身份尊卑,一等一等排将下去。 最多的自是几家公侯府邸,一二品大员家的女眷。 郑家有淑妃在宫里,消息灵通,知道此事其实在官家跟前过了明目的,自是要好好表现一番。 郑夫人认捐三百石米,铜钱五百贯,刘八娘跟着认捐棉布一百匹,铜钱两百贯。 他家之前在地方上官低不显,家中不甚充裕,这次算是很大方的了。女眷们连连含笑称善。 不料刘八娘自己说完,话锋一转,直直盯着苏桐道:“几年前苏三娘出阁,轰动京城,记得陪嫁无数,不是我们能比的……人都道苏家是仕林中翘楚,上能为君分忧,下能体恤平民百姓……” 言外之意无非是苏桐必得多多捐些财物出来,不然就是沽名钓誉之辈,连带着抹黑整个苏家。 苏桐没想到过去这些年了,她仍是执着于前事要与自己作对。 郑夫人略有点不悦,瞪了儿媳一眼,不好当着大家面说什么。 女眷们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苏桐和离一事当场无人不知,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个刘八娘故意提她当年出阁之事,摆明了是往人心口上插刀嘛,真正没教养得紧。 而且人家和离了,往后只能靠娘家怜惜和自己那点子嫁妆,还要人多多捐些出来就有点欺人太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十章 落空 似有若无的夏荷芬芳悠悠传来,混杂着雨天泥土的新鲜气息,叫人神清气爽。 不大的轩亭里,坐满了女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苏桐身上。但见她雪肤乌发、鼻若凝脂、眉如远山、目似秋水,一袭藕色长裙将纤腰束得盈盈不足一握。只静静坐在那里,就有漫天华光倾泻而来,叫人心生惊艳之意。 众人不由得心下感慨,当年谢二郎为她不惜性命亦是极寻常的了。 即使眼下和离回娘家,愿去苏家提亲的仍是数不胜数吧……有几个心思活泛的,已经开始思量起家中子侄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到底是再嫁,想来苏家应该会略略降低些要求。 苏桐自不知众人暗中的念头,随意瞟了刘八娘一眼,莞尔轻笑:“想不到八娘这么惦着我,多年前的事了还记得那么清楚……湖湘的百姓遭灾,我与大家一样心里难受极了,正愁一内宅女眷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多亏了老夫人思虑周全,又愿费心费力的筹划,将咱们聚到一起同出谋划策。不敢和大家相提并论,我愿出米三百石、布一百匹、铜钱五百贯,稍尽心意。” 闻言,众人连连点头。 不多不少,不过于高调不故作低调,也符合她的身份。 谁知苏桐又继续笑道:“还有件事想请教老夫人,获捐的财物是与朝廷赈灾的物资一同送去统一调配,还是专门使人送去再做安排?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人人都目不转睛盯着老夫人回话。 对此问题,老夫人早与皇后商议过了。若与朝廷之物同送去,虽然省了路上运送之累和使费,但最后有多少能到灾民手里实在不好说。 自己安排人独立负责这批物资,即使花费些许,但能保证物尽其用。而且,皇后娘娘仁德之心必会播撒灾民心中,皇后的名声好了,连带着官家也有好处。 是以,老夫人扫视了屋中一圈,微微笑道:“依我的浅见,户部的赈灾物资数量庞大,全部整理好启程可能需要一些时日。 咱们东西少,不过两三日想来就都得了,使唤几个下人先送去应急岂不是好。 不知道大家怎么看?” 众人俱是人精,自然拍手称善。 国库空虚几乎是无人不知的了,户部还要支应川中军队作战,何时能筹划出这笔赈灾物资根本是个未知数。 况且分开送去,一传十十传百,百姓自然知道物资的来历,必然感念自己等人。大家都是咬着牙掏出这么一大笔的,万没有悄悄摸摸给户部脸上贴金的理。 当然,老夫人既然这么说了,最晚后日,大家必得把东西送来,不能拖延。 “老夫人这法子好,又快又省心。”苏桐柳眉微扬,一脸郑重道:“大家皆知,我们苏家的根基在南方,汴京城里一时确实调配不出多少物资。 所以……家父已经决定,我们家在襄阳的那两个庄子,今年恰好未受水患影响,正好把出息就地送去潭州。 再者,水患之后易发疫情,药材很是要紧。家父已命我休书给襄阳那头的管事,烦他速速采买二十车急用的药材,尽快送去。 到时候,这些就一起交到老夫人遣去的人手里,同作安顿。老夫人可不要嫌麻烦推辞,我们家人手少,只能多多借老夫人之力了。” 舒缓的语调淡薄中带着温柔,清清雅雅的,叫人心生好感。 轩亭里,一下子安静莫名。 苏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愣是将大家都比下去了。倒不是钱财多少的问题,而是人家考虑得周全,将方方面面的情况都给虑到了。比如疫情,比如运送……就近送去肯定比从汴京送去更快更便宜啊! 这毕竟是救人命的事,一刻也等不得。 而且,你听听,苏三娘多会说话呢。 他家已经不嫌其烦地将东西送去了,却说什么抽不出人手张罗只能拜托张家的话,这明明是把好名声送给张家嘛。 女眷们心里怎生感慨且不论,张老夫人对苏家、对苏桐是钦佩不已。 一声不吭准备这些,这才是真正的为了百姓,而不在乎虚名?当然,人家一点不亏,关键时候又把虚名给翻倍地赚了回来。 今儿在座多少人,苏桐的许诺很快会传遍汴京城甚至整个大江。 细究起来,大家会发现苏家早在众人之先开始准备,可不是为了奉承皇后或者张家而跟着行事的。 “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老夫人故作叹息道,“你且放心把东西交给我,必会给你打理的妥妥当当。” 苏桐忙笑着称谢。 刘八娘万料不到为难苏桐的话,反让苏家出尽风头,苏桐倍受赞叹,更是怨毒不已。看向苏桐的目光仿佛淬了刀子,恨不得就此将苏桐千刀万剐。 她从初知男女之事起,心里就装满了谢晗的身影。 以两家当时的交情,姑母对自己的喜爱,她与谢晗的亲事简直就是板上钉钉,只差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谁想,谢晗去了一趟苏家,莫名其妙救了那个苏女,一切都变了。 她起初估摸着,以苏家的身份,即使有救命之恩在,也是绝不会同意把嫡女许给谢家的。毕竟当时谢晗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好……但她不在意啊,她就是愿意嫁给他照顾他。 她比之前更频繁得去谢家,她相信,总有一天,谢晗会发现她的好,忘了苏女的……然而,谢晗的沉默、欢悦、忧伤,没有一点点是因为她的。 她的心,难受得近乎崩溃。 而叫她难以置信的是,苏家居然真的肯许嫁苏桐。 她倾心于谢晗的事,京里略熟悉点的人家都知道了……家里最后只能决定把她远嫁关中。她以为,她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幸好,她终于又回到汴京了。 才到汴京不久,她就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谢晗与苏桐和离了。 他那么好,对她更是捧在掌心,她居然心狠至斯……她才不信谢晗会置什么外室呢,他根本不是那种人。 定是苏女嫌弃谢家没落了,嫌弃谢晗身子弱,才编造什么外室的谎言出来好脱身。依谢晗对她言听计从的态度,只要苏女提出和离,他绝不会不允。 她真是恨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十一章 上意 七月底,刑部和御史台前往平江府办事的人回来了。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王尚书府上两个管事,至于他的庶子,自然继续留在江南作威作福。查出来的情形是那两个管事狐假虎威,假借给王尚书府上修园子的时机占用运河。 当然,尚书府上其他人,包括王尚书和其子,皆是不知情的。 现下,运河已恢复通航。 官家震怒,念在王尚书劳苦功高的份上只斥责他一个驭下不力的小小罪名。王尚书自承己错,愿停修园子,并把本欲建园的花费全部捐给受水患的百姓。 这一举,王尚书府上掏了十万贯银钱出来。 因着天儿热,太后中了暑气身上不适,官家孝顺,特特宣了王尚书的女儿进宫陪侍太后左右。 太后自来喜爱王五娘,连自己的嫡亲孙女都有所不及,得她日日相伴左右,渐渐得好转起来。不知是不是因王五娘在太后跟前提过苏桐,这日,宫里传旨要苏桐即刻入宫觐见。 苏父不在,苏桐不敢多耽搁,匆匆更衣入宫。 盛夏已过,入秋后的天虽热得好些,太阳依旧明晃晃得渗人。好在马车里放了两盆冰,一路行来倒还算凉快,就是下了车后要行好长一段路。 太后住在慈宁殿,位于后宫中间。 苏桐足足走了一刻钟功夫才到,却见殿外侯着数十个宫人内监,不由暗惊。论理,平日用不到这么多人在外伺候,必是有其他宫里的主位来给太后请安了。 领她来的宫人嘱咐她在院里好生侯着,不可随意妄动,自己小心翼翼入内去了。 走了这么远的路,苏桐额发间满满一层细汗,她仿若无人得自己掏出绣帕擦拭,并不因身处宫中而诚惶诚恐。她可不想面见的时候被治一个仪容不整的罪名。 飞快地打量几眼,发现慈宁殿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威严,当然大气肃穆之处自不是别处可比。 这么多人的院子里一直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听到一阵脚步声由殿内传来,有轻有重,估摸着有好几个人。宫人们即刻跪倒一片,苏桐往边上退了几步,跟着跪下凝神屏息。 有个略高的玄色人影经过她身侧,重又退后一步讶异得开口:“咦……这是何人?”男子的声音不大,沉稳有力又自带威势。 “想必是户部苏大人之女吧,记得太后娘娘昨儿好像说是要宣她入宫来陪五娘的……”回话的女子年纪不大,听起来很是敦厚温和。 苏桐猜测,男子必是官家无疑了,女子有可能是皇后。 “你是苏爱卿长女?”男子金色绣云龙纹的长靴就在苏桐眼前两臂处。 张皇后微微一窒……长女……官家对苏家了解得真是细致啊,竟知道他家有几个女儿。不知官家可记得自己有几个女儿,谁大谁小呢? “回陛下,正是。”苏桐把头垂得低低的,只留下一头乌鸦鸦的秀发。 官家没再多问,只是含笑与皇后道:“恰好苏爱卿今日亦在宫里,朕留他午饭,回头可以叫他们父女一道回去了。” 张皇后毫不迟疑,笑应是:“还是陛下考虑得周到,御膳房有个厨子做得江南菜似乎不错,回头妾命他们多做两道……” 帝后二人仿佛民间最普通的夫妻,议论着客人来了怎生招待。 可张皇后十分明白,官家这话明着是说给她听,其实是告诉慈宁殿的人,不要为难人家,人家父亲是官家重用之人,能在宫里被留饭的那种。 她自然愿给这个面子。 张家那日宴席上,苏家虽有宣兵夺主之嫌,却也是给足了张家面子。光凭这一点,怕是就已惹得太后不快,人既然给他脸面,她自然愿照拂一二。 待得帝后二人去得远了,苏桐才站起来。 先前那个宫人不知何时出来了,神色复杂得看着她:“太后娘娘宣你入内。” 殿内极尽奢华之能事,与当日去六娘宫里迥然不同的气象。地上的金砖光结如镜,上头的黄花梨木宝座熠熠生辉,各种摆设家俱俱是最好的。 王五娘兴冲冲迎上来挽着苏桐胳膊:“三娘你可来了,我一清早起就开始等你呢。” 她在宫里住得无聊得不行,官家几个女儿都比她小好几岁,玩不到一处去。 略扫一眼,苏桐即知太后不在这间房内,轻轻笑道:“得了旨意,我可是一会子不敢耽误。” “走……姑母在内室,你随我去见见。”她又附耳悄声道:“没事,有我在呢,姑母不会为难你的。”王五娘性子纯良,却不傻,她看得出来自己提起苏桐时太后娘娘的表情貌似不喜。 苏桐心中感动。 短短见过几面,她却看得出来王五娘待她一片赤诚之情,绝不作伪,不由暗暗感慨王尚书竟生了个这样的女儿出来。 太后身穿赭石色暗纹单衫,头戴嵌宝石昭君套,懒懒靠在大迎枕上。 快五十的年纪,可依然肤白如玉,皱纹一点不显,瞧着最多也就四十出头。她的目光似有若无扫过苏桐周身,眼尾隐隐闪过精明之色。 苏桐只得跪下行礼。 “起吧。”太后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听说你与谢家的和离了?” 见面就问这句,还真是姑侄同心。 苏桐低眉顺眼:“回娘娘的话,的确和离了。” 太后盯着她的脸瞧了几眼,语气略为好转些:“嗯,谢家那等人家,趁早远离才是正经。你的舅舅是崔佑?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三舅舅这几年皆在外游历,上次见他还是臣女大婚之时……这两年去了何处,究竟连臣女的外祖母都不知。”果然,她就知太后会找她打听三舅舅的行踪。 看来太后是真打算让三舅舅当宫廷画师啊。 “行了,你们两个且下去玩吧,过会子用午饭了宫人会叫你们的。”太后揉了揉额角,打发二人出去。 王五娘欢喜得又奉承了太后几句,笑嘻嘻拉着苏桐退下。 屋里,太后与跟前一个穿着打扮明显贵重些许的宫人说道:“你看这苏三娘如何?” “举止有度,进退有礼。”宫人倒了盏热茶放到太后手边。 太后正了正身子,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道:“做小耿将军的续弦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十二章 重逢 上回文说到太后宣召苏桐,见面后突然起意想把她许给小耿将军为续弦。 对太后而言,唯一的儿子已经是皇帝了,没什么可操心的,唯有娘家叫她放不下心。儿子的性子能耐她比谁都清楚,而兄长的为人……甥舅之间怕是不大和谐。 尤其最近平江府那事儿,她明白,儿子是看她面上才没有深究。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到底是她娘家,又在儿子登上皇位的路上帮了大忙,她希望至少能保王家三代富贵平安。趁着她还在,为王家攀扯几家有实权的姻亲,到时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惜王家这边晚辈里没什么年纪身份合适的,只有五娘一个正当芳龄。 太后思来想去,觉得唯有英国公府的周秦才勉强配得上。英国公府权势显赫,周秦深得帝心,若能拉拢他家,对自家有益无害。 方才见了苏桐,猛然想起小耿将军嫡妻去世后尚未再娶,若叫他娶了苏桐……她与五娘交好,到时候,倘若王家有个什么,五娘请她帮忙,她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好歹与小耿将军这样的好亲事是自己指的,晾苏家和耿家都不好推个一干二净。 耿家手握重兵,在官家跟前说话份量不轻;而苏家,官家本身就极看重。就算不能让这两家替王家出面,关键时刻,只要他们不落井下石就好了。 太后的算盘打得很好,只是她身边的宫人却暗中思量着,怕是官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呢? 官家素来忌讳文武官员走得太近,耿家是武官翘楚,苏家是文官首领,他两家联姻…… 当然,她不会当着太后面说出来。 申时初,苏桐与王五娘辞别。 五娘虽想留她,可也清楚宫里的规矩森严,只得命相熟的宫人好生送她出宫。 因之前有官家的话在,苏桐不好独自先回家,只得在宫门口不远处等父亲。她出宫前已有人去前殿知会过,所以她猜测,苏父大概很快就会出来。 谁知等了一刻多钟,仍是未见苏父的影子,心里不免暗暗焦急起来。 巍峨庄严的宫城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是那般的贵气雄浑,宫门口的守卫个个不苟言笑,一派肃杀。苏桐渐渐有点紧张,怀疑父亲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事儿,偏偏她根本无从打听。 恰此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了,身姿挺拔,气度闲适,步态从容。 是周秦。 他一眼就看到了马车里的苏桐,匆匆快走几步上前笑道:“三娘,户部临时有点事,苏大人怕是得晚些时候才能出来。正好我要出宫,他让我与你说一声,叫你先回府去呢。” 看周秦的表情父亲大概没什么问题,苏桐略略安心,亦是笑道:“多谢你递消息于我。” 宫门口,她不便问更多细节问题,只得按耐着。 “我送你回去吧!”周秦的随从一直在外侯着,此刻见他出来,忙牵着马迎上来。 苏桐只得婉拒:“左右不过一点子路,我们自己回去无妨,不敢劳烦周大人。” 那日苏父委婉提了自己的猜测后,苏桐自己倒是有些不信……周秦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看上她?何况,她已知五娘的心意,自然要与他保持距离。 五娘真心待她,她自不会负她。 周秦利落得翻身上马,神态间很是坦荡:“既然左右一点子路,我送送你又何妨?我一向视苏大人如自家长辈,你是他爱女,就与我家中姊妹无异。” 他这般说了,苏桐不好再拒,只得应了。 今儿驾车的是柏盛,听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怕苏桐对自家郎君印象不好,他真想揍一顿这个姓周的,哪哪都少不了他。 到离苏宅不远的街道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周秦的声音:“……你几时上京的,我竟不知……” “有一个来月了,周大人事多,自然关注不到。”男子的语气有点压抑的沉闷感,似六月暴风雨来临前的空气。 苏桐整个人一震,唰得一把揭起车帘,眼里慢慢汇聚起朦朦的雾气。眼前的男子骑一匹棕色大马,身穿竹叶青长袍,人比之前更清瘦了几分,也越显出五官的立体来。 是他,真的是他……半年多了,她以为早忘了他容貌,一见到才知点点滴滴都刻在她心口。 一时间,纵有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深深的凝望。两个人的眼里只有彼此,再容不下旁人一星半点。周遭嘈杂的环境,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于他俩而言全是虚无。 他深邃的眼眸里,是她潋滟的芳菲,只为他一人而盛开,直至荼靡。 周秦的心漏跳了半拍。 那样的她,他从未见过。面对他时,她总是客气疏离的,端庄大方的,稳重聪慧的;只有在他跟前,她才会流露出委屈得像个孩子般无辜稚嫩的眼神,美好得叫人沉沦。 终于,还是谢晗先打破了这份安静。 “三娘,你还好吗?”他与她曾携手共读书,他与她曾脉脉含情对,他与她曾被翻红浪时……但现在,他只能像个陌生人一般,问一句言不由衷的话。 过了好半晌,苏桐才婉转一笑:“挺好的,你怎么样?” 她的笑容那么甜,同时迷醉了两个人。 柏盛看呆了,这是什么情况,趁着他们郎君不在,居然和别的男子眉来眼去……郎君啊,你还是赶紧来把苏三娘一起弄去秦州吧,他这差使没法做下去了。 谢晗很想说:你一笑,什么都好了。 但他只能故作潇洒得说道:“我也挺好,你这是从哪里来?” 其实,他刚刚才回到京城,就听说她进宫去了,放心不下的他只能偷偷跑到苏宅这里,试图打探情形,顺便看看她安全回来了不曾。 看到苏家的马车,他就猜到车里是她。 犹豫再犹豫后,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上来与周秦打招呼,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一刻他的人在颤抖。 苏桐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语气了:“太后宣召我入宫觐见。” “嗯,既如此,我还有事在身,先行一步。”知道她平安,还亲眼见到了她,他已心满意足。 他们之间,从此之后只能这样了吗? 苏桐的心一抽一抽痛得紧,面上却是笑吟吟的:“好啊,再见。” 谢晗又与周秦道别,随即就骑马远去了。周秦默默看着苏桐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直到熄灭,不由得跟着难受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十三章 惊变 八月初五,苏铭奉旨巡视两湖一带。 太后只得把赐婚的事暂且压下,苏家只苏桐一女子在京,万没有让人自己领旨准备婚事的道理。 初十,大朝会上有人弹劾忻州守将严守则勾结北狄,卖国求荣。 朝中百官哗然,议论纷纷,混乱不已。官家震怒,命人即刻拿严守则回京详审,由刑部、大理寺共同主审。 十五中秋佳节之日,北狄元宁王孛日帖赤那再率十万大军入侵忻州,严守则不战而降。忻州一夜间沦陷,还有附近的数县尽皆落入北狄人手中。 北狄军趁势火速南下,猛攻并州。 并州只有三万驻军,仗着坚固的城防勉强支撑了数日。 消息传到汴京,朝野震动。并州离汴京只有上千里路,而且并州之后,只有潞州有几万军队镇守,其他无城可守。一旦并州落入北狄人手中,京城危矣。 官家当即下令真定、延州守军即刻驰援并州。 但这般一来,真定、延州势必防卫空虚,若是北狄趁机三线夹击……然而,不守住并州,汴京的门户大开,大江危在旦夕。 风雨欲来,京里形势一下子紧张起来,再不是往日的歌舞升平。 就在这当口,御史台夏御史再次弹劾兵部尚书王之堂与北狄人来往甚密,并多次经由其女婿严守则之手出卖朝廷机密,铸成大祸。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中有不少官员表示怀疑,王大人乃官家母舅,太后嫡亲兄长,位高权重,私通北狄人于他而言无任何好处。 当然,也有部分官员认为王大人野心勃勃,区区尚书之位根本满足不了他…… 官家怒斥夏御史诬陷朝廷高官,其心可诛。 然而,夏御史居然拿出了重要的物证。一封王大人写给女婿严守则的亲笔信,信里写到要他劝北狄人千万别轻举妄动,只要小耿将军一日在真定,他们一日占不到什么便宜。 信是去岁北狄围攻真定河间时写的。 此信一出,满朝无人敢吭声。联想到当日北狄退兵后,是王尚书建议把小耿将军调去川中平叛的,着实诡异至极。 王尚书连连喊冤,称自己被奸人诬陷,这根本不是他写的信。 夏御史冷冷一笑,将信上呈官家。官家几乎每日都能看到王尚书的笔迹,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勃然变色。随后,不少文武官员都看了信,字迹果然与王大人无异。 王尚书的女婿叛降北狄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两相一映照…… 官家既痛且恨,下令王大人先回府反省,不准踏出尚书府一步。又命御林军包围王府,任何人无旨不得擅自出入。 事情前后发生得实在突然,京里一下子人心惶惶。 …………………… 院子里,一株高大的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有些桐叶已经开始泛黄脱落。风大时,黄叶漫天飞舞,使得原本安静的院子更添了几分萧条寂然的味道。 “庭初,王之堂被关禁闭了。”许三郎匆匆跑进来,声音不高,却满是压抑的兴奋。 几个月了,他们一步步小心翼翼走过来,总算看到了一点点胜利的曙光。 谢晗望着窗外阴阴的天,兴致不是很高的样子:“我已知晓。多亏了韦氏,才能拿到那封信,可惜……” 许三郎跟着点头轻叹:“一弱女子尚能如此,我们不及她啊。你说,王之堂究竟有没有通敌卖国?” 以他们手里的消息,及那封信模棱两可的叙述,可以断定王之堂与北狄人暗中有来往。 不过,要说他勾结北狄出卖大江,真的是……不可思议。 “究竟如何,我亦不知,或许只有王大人自己心里清楚了。京城的防卫,此番北狄南下,不出意外是可以守住的……就怕……”话未说完,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许三郎的欢喜情绪渐渐散去,代之以担忧:“这两日,你咳得越发厉害了……这药吃下去竟是没一点效验,不如换个郎中再瞧瞧吧,说不定恰好能治这个症呢。” 风吹起谢晗宽广的衣袖,使得他整个人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都这样了还吹风,你是不想活了吧?”许三郎又气又急,上前嘭得一声关了窗。 “我是被神医判了死刑之人,多活一日少活一日有何打紧。再者,几次三番的请郎中上门,难免招人耳目,若是传到她耳里,不是叫她跟着白白担心吗?” 他转身,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双眸熠熠生辉,仿佛说着什么好事一般。 “你……谢晗,”许三郎被他气得语无伦次,大声质问道,“在你心里,除了她还有旁的人吗?你母亲呢,你父兄的仇呢,谢家的将来呢?这些你统统都不在乎了吗? 为了不让她知情,你要和离;为了不让她难过,你不治病了……你是疯了吗? 她值得你这样吗?你死了,她立时就能改嫁,从此后与别人恩爱有加……难道这便是你希望的结果吗?你心里把她看得那么重,为什么不让她陪你一起走下去呢?等你死了,她再离开谢家有何不可,为何非要日日折磨你自己……” 他真的不理解谢晗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世上那么多男子病重不治,可听过几个因此要和离的,还不惜自污,就为了逼心爱的女子离开自己。 “你不懂她。”他的声音里含着无限柔情蜜意,似在诉说着世上最真挚的告白。 “她失去了年少时的记忆,心底其实一直很怕。表面上的她总是幸福而满足的,可只有我知道她的恐惧,她的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的孤独之感。 从前,她的祖母是她的依赖。 后来,我成了她的依赖……一旦她知道我要死了,日复一日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快不行了,我怕她会崩溃,会失去活下去的意念。 我一走,她即使独活于世,也不会再有任何欢悦可言,永远沉浸在痛苦中。这样的她,你觉得我能安心离开这个世界吗?我会死不瞑目的。 早点离开我,她对我的依赖之情会小很多,即便有一天我死了,她也不会彻底沉沦。 何况,她那么好那么完美,只要她的身上不再冠上我的名字,相信很快会有其他人代替我来照顾她。” 看着他脉脉含情的模样,许三郎真想骂他一句情圣,偏偏喉咙口被梗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不要替我委屈不值。与她在一起这几年,本就是我偷来的……当初若不是她给了我活下去的信念,或许我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你们总觉得我是因着救她才作下病根的,其实,我救了她,而她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给了我,这还不够吗?有她相伴这几年,我便是死了,也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十四章 惊梦 苏父这一走将近一个月了,京里每日乱纷纷的,苏桐紧闭门户寸步不出。 天儿越来越冷,刚交九月,连夹袄都上身了。 这日,苏桐与陆媪一道去了父亲居住的院落,准备打点几件冬衣使人送去南方。照往年情形,湖湘一带离入冬还远着,但苏桐担心今年气候不规律,会提前降温。 挑了几件厚实的夹袄和大氅,细细包好,心里思量着令谁去最为稳妥。 那里眼下是灾区,不比往日,流民贼寇之类怕是……柏家两兄弟武艺高强,到底不是自家下人,邹梧近来又正跟着他们习武,不好轻易使唤。 这般下来,只好命方大走一趟,再带个护院,两人结伴同行。 不及想完,韵姜快步寻了来:“三娘,钱塘家里差人来了,是纪管事。” 纪管事? 苏桐一愣,忙叫韵姜和陆媪先携包袱回倾云居,自己独自到前院去。纪管事是家里二管事,没有要紧大事,继母不会遣派他来……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纪宁,三十出头,高高瘦瘦的,看着为人和气,其实最是精明不过。 “纪管事,夫人请你亲自过来,可是家里有事?”苏桐顾不得寒暄,着急问道。 “是这样的,族长自初夏开始就一直身子不太好,请医服药效果不显。”纪宁紧皱着眉头,“从七月中旬起,几乎下不得床……夫人已使人往岭南去信了,又命我来知会咱们大人一声。 我出门时,尚不知大人去南边了,快到汴京附近才听说。回头还得再往大人那里走一遭,看看大人有没有什么吩咐。” 堂伯祖快七十的人了,又一向在书院操劳,此番怕是有些不好。继母为人谨慎,不是实在看着不行了,不会焦急得往各处送信。 一旦……堂伯和大郎势必要丁忧,苏家便只剩父亲一人在朝堂上。 堂伯年纪也不小了,丁忧之后能否顺利起复……这确实是件干系甚大的事。 纪宁见苏桐沉思不语,又从袖中掏出两封信来道:“这是夫人与三郎捎给三娘子你的信。” 不及细想,苏桐忙接过信来。 曾氏与她的信里主要有两件事,一件便是伯祖病重,另一件却是……吴王府上的长史去了苏家,暗示曾氏吴王妃欲要亲自给苏桐做媒,将她许给自己的娘家侄儿。 吴王妃出身寿州名门沈家。 沈家始兴于前朝末年,及至大江朝景帝时最盛。他家有位先祖是景帝心腹重臣,在驱逐北狄之战中出谋划策,功绩不婓,后更曾官拜太子太傅。 这几十年,沈家与苏家相似,大有子孙凋零之象。 吴王妃只有一个嫡亲侄儿,是沈家嫡长孙,前些年考中了二甲传胪。在翰林院呆了三年后,去了地方上为官,他嫡妻一年多前因难产母子俱亡。 这门婚事,曾氏心里觉着还不错。 虽是续弦,然苏桐亦是和离过的,沈家的门第沈子的才华均不算辱没了苏桐。 然而,沈家是吴王姻亲……照苏家一贯的规矩,并不愿与这些人家联姻。不过,曾氏也明白,说是吴王妃做媒,或许这根本就是吴王的意思…… 这么大的事她不敢擅自决定,是以才令纪宁上京问苏铭和苏桐之意,谁料苏父恰不在京城。 依苏桐本心,这桩婚事自是不愿的。 沈家子如何,她根本不关心,好与不好她都不会嫁。若她所料不差,父亲大概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怕就怕吴王府因此而怀恨在心。 钱塘离建康并不甚远,吴王府如真要对苏家不利,适逢伯祖……苏家可算是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 又打开三郎的信看。 三郎道十余年前,书院里确实有个叫赵宣的学子,年纪是书院最小的。他大约只在书院呆了不到两年,就因家里有事离开了,后来情形如何却是未知。 苏桐呆呆拿着信出了半日神。 他真的没有骗自己……那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了?自己亲口许下诺言,最后又辜负了他,白白耽搁他那么久,还那般伤了他的心…… 苏桐的思绪特别乱,不知道从何处想起,或者该想些什么。再或者,她想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他走了,也许他们这一生不会再有相见之日…… “三娘,三娘……”纪宁又大声唤了两遍,才将神游天外的苏桐唤回,“明日一早,我就去湖湘寻大人,三娘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钱塘家里事急,他不敢多在外逗留。 吴王府的事他心下清楚,猜到苏桐应该会有信给苏父,是以才这么问。 苏桐忙静下心来,说道:“正好,我刚收拾出几件衣物要打发人给父亲送去,既然你也要去就顺便带去,我这里就不另派人了。还有,你先下去歇歇,我给父亲写封信。” 纪宁应声退下。 苏桐赶紧回倾云居,磨墨铺纸,先将京里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简略叙述了一遍,又冷静分析了吴王妃做媒一事。 她相信,父亲不会答应的,而苏家也不是那等任由王府随意欺凌的人家。 至于给继母的回信里,她表示一切听从父亲的意思。 第二日一早,将包袱书信一同交给纪宁,又嘱咐他道:“按父亲的行程算来,等你到南方,他大约在岳州或潭州两地,你可先打听下,免得走岔了白费功夫。” “多谢三娘提醒,那我这就出发了。” 苏桐命信哥送他出城。 这日,听得外间传闻太后召王五娘入宫陪侍,官家不曾反对,苏桐暗暗为王五娘松了口气。 她厌恶王尚书所作所为,可又觉得五娘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儿,被牵累了实属可惜。案子尚未查清,但以她的猜测,此次王尚书多半是躲不过了。 叛国之罪足以抄家灭族,希望太后能庇佑五娘平安吧。 因这两日夜里睡得不好,午后,苏桐原是与往日般歪在贵妃榻上看书,谁知看着看着竟是睡着了。 陆媪进来瞧见,忙悄悄取了条柳黄色薄被与她搭上,自己就坐在一旁做针线。 不足半个时辰,忽然听得苏桐传来一阵嘤咛声,她只当她醒了,忙放下针线走过去。 谁知苏桐未醒,脸上好似有泪痕,嘴里低低唤着什么,眼角的泪跟着一滴滴不停滚落。陆媪大惊,欲要叫醒苏桐,偏怎么也叫不醒,倒是靠得近了终于听清苏桐在喊什么。 从安……从安…… 连着几遍从苏桐嘴里听到这个名字,陆媪被震惊得脸色都变了,张着嘴,眼泪跟着扑簌簌掉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十五章 城破 “陆媪,你怎得哭了?出什么事了?”苏桐从迷梦中惊醒,正觉得头痛欲裂,却听见身边有人在低低哭泣。 她按了按额角,定睛一瞧,发现陆媪正抱着自己一边胳膊哭得满脸是泪,不由大惊。 陆媪既喜又忧,胡乱抹了一把泪,面上倒是带了三分笑模样:“三娘,你都想起来了?” 苏桐一时不解她这话是何意,茫茫然问道:“想起来什么?” “自然是想起落水前的事啊!”陆媪扶着苏桐坐直身子,与她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发丝,“你方才睡梦里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你还记得吗?从前你不曾失忆时,有好几次睡梦里也喊这个名字。 那时还小呢,你最黏老夫人,中午歇息都不肯回自己屋去,常常就在老夫人屋里……每每梦里喊到这个名字,你总会哭得尤其伤心。 醒来后老夫人问你,你又总是说忘了。一直到发生了落水之事后,才再没有出现这个情形,约摸有十年了吧。我听你刚刚梦里又喊,是不是想起从前的事儿了。” 陆媪那时服侍老夫人,是以对苏桐的事还算比较熟悉。 记得有一次,她就在跟前,听得真真的,所以她敢确定苏桐喊得名字和当年一模一样。 苏桐怔了半晌,此事她竟是丝毫不知道,也从未听老夫人提起过,不免犹豫得问道:“那我喊得是谁的名字?” 陆媪神情认真得回道:“从安。亲朋好友里没一个是这个名儿的,不论表字还是小名,老夫人直道怪得紧……” 从安……从安,是谁呢,好似很耳熟啊。 ……你总爱跟在后头唤我从安哥哥,男子深情的嗓音猛地在耳畔响起,瞬间击中了她。她仿如被雷劈中一般,又似有亮光骤然划破黑暗,整个人呆滞莫名。 他,是他,难道陆媪说得时时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真的是赵恂? 为什么,自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梦到他,梦里是怎生情形。 当她欲要仔细回想之前的梦境时,居然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海里一片空虚茫然。而且,头痛一阵阵袭来,头皮一跳一跳的眩晕,胸口窒闷得难受,连呼吸都喘不过气来。 “三娘,别想了,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陆媪见她满脸痛苦纠结的模样,担忧心疼至极。 好一会儿之后,苏桐才渐渐缓过神来,脸色跟着有所好转。 她一面下地穿上绣鞋,一面轻声问道:“我是从何时开始做那个梦的,嗯,就是在梦里唤那个名字的?” 陆媪凝神思索一番,才道:“具体我亦不知,我亲眼所见那次应该是你六岁那年。对的,在那之前几天洽是老夫人五十二岁寿辰,家里忙忙碌碌的,那天堪堪把各处收拾妥当,老夫人正在看寿礼的单子。” 六岁? 即便她当时确实认识他,可为什么几次三番梦到他,然后哭得不能自已呢? 苏桐认为,整件事太诡异了。一个才几岁的女孩儿,没理由为了个认识不久的少年又是迷梦又是痛哭吧。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娘,你且坐会儿,我去打水来与你梳洗。”陆媪快步出了门。 窗外飘来一阵桂花清甜的香气,这个时候了,想不到还有桂花怒放,真是难得。苏桐胡思乱想着,走到梳妆台前的圆凳上坐下,揽镜自照。铜镜里的女子容颜稍显憔悴,双颊上泪痕宛然……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从和离起,不,是从南屏山上发生那事起…… 光阴似箭,一眨眼将近一年过去了,她几乎相信当时只是做了个梦。 可惜梦醒后,她的人生也一点点开始改变。 他说,他是特特去魏郡寻自己问个清楚明白的,他已经得知自己失忆的事,却始终不肯信,非要亲眼见见自己。 柏盛的受伤是假的,就是为了借此试试自己能否认出他来。 结果……他不知是失落还是心痛,总之,那个时候,他不能与自己坦白。直到回到京城,再次相见,他终于决定要把真相告诉自己…… “三娘,三娘……”韵姜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张俏脸急得全无血色,“并州城破了……落入北狄人的手中了,外面已经乱成一团。怎么办?咱们怎么办?” 这才几日功夫,并州说丢就丢,由不得百姓们慌乱无依。 之前,忻州落入北狄人手中的消息传来时,众人还能保持镇定,毕竟是因为出了个叛徒才导致这个结果的。若是真刀真枪的拼,大江军队未必会输。 可,并州又丢了…… 苏桐唰得站了起来,身子晃了晃,勉强撑着妆台才冷静下来,颤声道:“你说……并州被破了?” 怎么可能,并州城防之坚固堪比汴京,守军又是极精锐的一支军队,其中有一半人是曾跟随耿老元帅打过北狄人的。 有他们镇守并州,即使以少对多,但支撑半个月应该问题不大,至少能熬到援军赶到。 据她估计,最多不过三日,援军必能到达并州,到时候并州之危当能化解。 连一向从容淡定的三娘都慌了,韵姜越发害怕:“听说,听说城内有人投靠了北狄人,趁夜悄悄将北狄军放进城。守军毫无准备,抵抗不及……北狄人已经放出话来,只要不抵抗,绝不侵犯百姓,若是敢抵抗,就……就屠城。” 讲到屠城两个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些年,他们一直生活在安定的南边,或者就是京城和魏郡,基本都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乱。但上一辈人嘴里可没少提,当年幽州不就是被屠城了吗,没逃出去的汉人死了十之…… 闻言,苏桐亦是气怒交加,愤恨不已。 又是内贼!国难当头,这些人不思报效家国,为了一己私利要将大江整个葬送在北狄人手里,真是,真是……朝中,还有多少北狄人的奸细? 这已经不仅仅是连丢两座重镇的问题了,这是重创军心民心啊。 一时间必会人心惶惶,无心对敌,人人俱在忧心身边谁是叛徒,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出卖大家。这样的军队如何作战,这样的朝廷如何团结一致对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十六章 亲征 次日,传来官家要御驾亲征的消息。 有部分大臣持反对意见,但官家心意已决,不听劝谏。官家本是武将出身,当年亦曾在沙场上征战,此番出战是满满的雄心壮志。 派兵遣将、粮草调动……京里忙忙一片,百姓们反而渐渐安心下来。有官家亲自出征,相信必能一举击溃北狄军。 只有苏桐的心慌慌的,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当年德宗亲征,结果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官家在用兵打仗上应该比德宗强上几分,只是……父亲又不在京城,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三日后,大军拔营。 到了晚间,苏桐早早命下人紧闭门户,准备安歇。 谁料下人却来报说周大人来了,即刻要见三娘。苏桐一愣,暗道这个时候他前来,必是有要紧事了,忙命快请去前院奉茶。 自己匆匆更衣梳妆。 周秦身穿一袭深灰色团花暗纹缎直裰,手里握着茶碗发怔。杏红的灯光照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上,反而比白日多了一丝冷硬之感。 “周大人,”苏桐快步进来,轻声唤道,“大人深夜前来,可是有急事?” 神思被蓦得唤回,周秦不由得抬头打量她,但见她一头乌鸦鸦的黑发梳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赤金镶红珊瑚流苏簪。玉色绣折枝牡丹小袄,烟云挑线裙,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却不失一段天然的娇媚之态。 将目光收回,周秦站起来说道:“今儿苏大人递了折子入京,他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回来。我怕你心焦,特来告诉你一声。 再者……京里近些日子怕是不大太平,你自己小心点,轻易不要出门。 如果有什么事,派人去我家里传个话,我得了消息定会很快赶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有礼。 苏桐想不到他这么忙,还亲自过来与她说这些,其实他完全可以使个下人过来传话的。这般思量着,心里不由得很是感激。 “多谢周大人惦记,大人也要保重自己身体。”她真诚回道。 她的关心他能听出来,好似干涸的大地瞬间被注入清泉,眉眼间越显柔和了。 “大人……”苏桐眉心微蹙,压低声音道,“官家出征,可有胜算。”这话她原不该问,只是腹内思来想去,总觉不大稳妥,偏又无人可议。 她估摸着,周秦对朝中情形了如指掌,应该比自己看得更清楚明白。 周秦一震,忙朝屋外扫了一眼,又走近她两步,几乎附在她耳畔道:“不如,你先回钱塘去吧……左右苏大人不在京,你一人留在这里亦是不便。现下回去,正好赶上年节里与家人团聚。” 什么? 苏桐脑中轰然作响,不可置信得抬眸盯视着周秦,他的意思是……是…… 她又惊又气又怒,语气便有些焦躁:“大人为何不劝?” “唉,”周秦摇头叹息,无奈说道,“劝不住,官家已经立定主意,任谁劝也无用。京师原有二十万大军,留下八万防守,潞州有三万军队,加上延州、真定的援军,和从周边抽调的几万大军,算下来也有近三十万人马。 官家相信,以三十万对十万,取胜一点不难。 你应该知道,官家登基时有些传言……这一直是他的心病。偏偏连失忻州并州两地,官家急需一场大胜,来堵住那些传言,以正视听。” 这些话,除了父亲,他不敢与其他一人提哪怕一个字,却对苏桐毫无保留。 竟然是这样! 苏桐被惊得目瞪口呆,难怪官家一意孤行,居然是怕……这确实是谁也休想拦住了。 她细想了想,又道:“既然大军势大,大人又为何要我回钱塘?”她这是问周秦为什么不看好此次御驾亲征。 周秦沉默半晌,用几近耳语的口吻道:“因为我刚刚发现,那些传言是这几日有人故意传入官家耳里的……那个人是官家的心腹内监。 此人跟随官家十数年,极得信任,在官家登基路上出力不小。 入宫后,往日里他一向低调为人,从不干涉朝堂中事,官家越发喜他懂事。这次行为反常,我担心有什么阴谋。” 他年纪不大,但对朝中大事一向有非常敏锐的直觉,几乎没有失算的时候。 若不然,也不会以传奇般的速度往上升。 苏桐听得惊心动魄,她与周秦相处不多,却相信他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这个人,只要她略一细想,就大约猜到是谁了,更是难以置信。 顿了顿,她又问道:“大人可派人去查这位内监的来历?” 周秦点点头:“我已命人去了,只是,年深日久,一时间怕是查不到什么消息。” 以英国公府的能力,要打探一个人不难,可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就难了。大军已出征,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几天,一旦……即使查到什么也晚了。 而且相对而言,官家肯定更信任那个内监而不是他,就算他去进言也没有一点用,相反还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你这几日就启程回南吧,路上我会派人保护你。”周秦深深凝视着她。 从东明再相见,他就没来由得想护她平安。一想到汴京城破,她可能受到的羞辱,他就胆颤心惊,全身发软。 苏桐冲他微笑摇头,笑容里似有万千风华,灼痛了他的眼。 他心知她的为人性子,依然苦苦劝道:“你不过一女子,何苦身处险境……这原是我们男人的事,我们无能,不该由你们来承担苦果。” “大人为何不拿这话去劝家中妇孺呢?”苏桐杏眼一瞪,没好气得说道。 他也曾希冀过,她不再与他那么客套,会和他使使小性子。 可惜他未料到会是这种情形下,心中又是慰贴又是难受,不由苦笑:“我们家是武将世家,就算是妇孺,也时刻准备着上战场。 你不同,你是文臣女眷,又素未经过战乱。 何况,你一个女孩儿,悄悄走了,京里不会有什么人知道,谈不上动乱民心影响士气这样的话。你不必多虑。” 苏桐索性坐下,嗔道:“周大人瞧不起人。” 她随意地睨了他一眼,可落在周秦眼里,这一眼轻易就能拨动他心底深处的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十七章 变色 月色正好,红烛高烧,佳人娇嗔薄怒,若能永远这般岁月静好下去该多好。 念头飞快地闪过周秦脑海,随之而来的却是汴京城破后的悲惨凄凉景象,他不敢赌。于他而言,或者战死,或者侥幸存活,其实都无所谓,选择这条路的那天起,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但他不希望她出一点点事。 “北狄王六子也在此次出征大军中……你得罪过他,我怕他会报复于你。留在京城,实在太过危险,听话好吗?”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自觉得诱哄与宠溺。 无论外人看他多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骨子里的他是高傲的、骄矜的,这般对一女子说话,于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 苏桐自然清楚他是一心为自己好,可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背后是整个苏家。 望着他深邃漆黑的眸子,她轻轻一叹,低眉敛目笑道:“苏家,只我一人在京,此时此刻,我就代表了整个钱塘苏氏。 不能让苏家数百年清誉毁在我手里。 我一旦离京,无论汴京城能否保住,苏家无数先人曾不惜一切为之奋斗的信仰,都将彻底倒塌。从此后,仕林中,提起苏家再不是景仰,而是不屑与鄙夷。 周大人,我虽是一女子,却也是苏家金尊玉贵养大的,焉能在关键时刻只顾自己不管家族名声呢。 何况,如果汴京城丢了,钱塘又能安稳到几时? 我能走,数千万百姓走到哪里去……天下再大,那也得是咱汉人的才行。大不了城破人亡,也算不负这些年受的圣人教诲。” 她的语调低低的,柔柔的,似二月细细绵绵的春雨,又似柳树梢头才萌发的嫩芽,夹杂着明明灭灭的烛火。 周秦却分明看到了一腔豪情,世上最柔软的豪情。 这样的女子,他拒绝不了。 “好!”他简简单单回了一个字,心里却在想,若能与你同生共死,此生再无遗憾。 …………………… 九月的秦州,一半进入了初冬。 天阴阴的,没有一丝阳光,风吹在身上已有透骨的寒意,大户人家偏偏喜欢在这种时候上山狩猎。 乌山在秦州城西上百里路,地势险峻,人迹罕至,本属秦州管辖。但因其偏僻落后,实际上是个三不管地带,偶尔也有西戎人在那出现。 主要是山脚下开阔地带和山腰处猛兽不少,有那等功夫好的,愿去奋力一试。 山下有几间破败的土胚房,是上山打猎之人常去的歇脚处。 “郎君,昨日大郎就是在此会见那人的,因戒备森严,我们的人不敢靠近,听不到他们的谈话。”陈启的怀疑越来越深,一开始还觉着是自家郎君的成见,现在发现还是郎君有识人之明。 赵恂披着天青色暗纹鹤氅,眉眼间比从前更淡几分:“那人是什么底细?” 他绕着破屋子四处走了走,没发现留下什么线索。 陈启一双浓眉皱得更紧了:“我们的人跟踪他到渭源后失去踪迹……不过,渭源离西戎人的东都金城只有百多里路了。 那人的长相容貌倒是和咱们汉人没什么区别,不像是西戎人,但是……”他没说完的话是指从前原属大江的国土被西戎占去后,不少汉人也归属他们,西戎人中的汉人比例达到了十之二三。 所以,单凭长相分不出他属于哪国人。 赵恂当然明白这点,冷声问道:“离开乌山后,大郎还去了何处?” 既然他们午时就离开乌山,正常算来回到秦州时最多入夜,可他们直到凌晨时分才回的府。 陈启忙道:“大郎先去了一趟宁远,在那一个小酒楼里呆了一个多时辰。因是雅间,无从得知里边的情形,事后向店小二打探,他什么都不知道。” 赵恂跃上马背,一面拨转马头一面沉声道:“盯紧了他,叫咱们的人小心点,宁可得不到什么确切消息也不能被发现。 另外,据我推算,韩衍应该就在这几日回来。派几个人去迎一迎他,仔细些,不能出任何差错,尤其不能被大郎的人……” 陈启领命。 回到将军府时正是薄暮时分,门房告知将军回来了,一直在等他。 顾不得换衣裳,赵恂匆匆去了外书房。 书房里烛光摇曳,赵将军和长子不知在说些什么,见赵恂进来只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 “……并州城池前些年狠狠加固过,又有精锐骑兵镇守,加上援军,应能抵住北狄的进攻。”赵继方对赵恂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赵将军四十余岁,身材健壮,双目炯炯有神。 不过瞧着并不显年轻,皮肤被边疆的风吹日晒得又黑又粗糙,要是与他夫人站一起,旁人很可能当他们是父女俩。 赵恂发现他还穿着盔甲,就知是从军营里回来不及换装,就找他们议事。 前些天忻州落入北狄人手的消息他已知道,听方才大郎的意思,北狄人又马不停蹄去了并州。 上一世情形类似,太子年幼继位朝中不稳,北狄人趁机大举入侵。 忻州守将严守则叛变,以致北狄人轻而易举拿下周边数县。倒是在并州遭遇了极为激烈的抵抗,整整为时三个月才夺得并州城。 其后一路南下,再无人可挡,直至围困汴京城。 赵将军徐徐点头:“前两日在军营就得了信,营中正好有要事不便回来。按日子算,并州那里眼下正是一场恶战。 孛日帖赤那文韬武略都不欠缺,是个强劲的敌人。好在并州有老将郭成镇守,他一生与北狄人交战无数回,性情谨慎……” 不料他话未说完,却有一年轻将士满脸煞白冲进来,口里喊道:“将军,将军……并州城破了……并州丢了……” 屋内数人瞬间齐齐变色。 这才几日功夫,并州就被破了,这怎么可能? 不止赵将军和赵继方震惊非常,连赵恂都未料到这个结果。虽然北狄人再次进攻使他暗暗担忧汴京的局势,可他依照上世的情况以为汴京至少还能撑四五个月。 只要他在那之前带走苏桐……然而,并州突然丢了,那表明汴京已经危在旦夕。 不是他不在乎大江的存亡和百姓的死活,而是他明白,大江已经从内里腐烂了,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一章 风雨飘摇 自并州南下,途径太谷、祁县、平遥、榆社等地,北狄军俱未遭遇强势抵抗,几乎一路平推过去。 这几个地方都是小县,本身没有多少驻军,最多的是平遥所在州城汾州和榆社所在州城辽州。两地各有一万余兵马,可在气焰正盛的北狄十万大军跟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之前,忻州守将严守则降,知州葛清携全家自尽殉城。 并州参将骆平暗中打开城门,引北狄军入城,打了个城内守军措手不及。老将郭成虽快速反应,组织人马御敌,可惜已经晚了……最后郭成战死,城内守军阵亡近两万人。 消息传来,临近几县早是人心惶惶,混乱不堪。 有那家境好的,收拾些细软连夜逃往南方,更多的则是无处可去的普通百姓。 辽州运气还不错,恰逢真定来的三万援军及时赶到。北狄军连攻数日,没占到什么便宜,也就弃了州城,在榆次等地劫掠一番后奔赴汾州。 而汾州的景况就截然不同。 汾州知州陆子期是乌程望族陆氏后裔,年少成名,弱冠即中进士,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做到了知州之位。 他还是苏桐先祖母陆老夫人的娘家侄孙,按辈分算来苏桐得唤他一声表哥。 不过,自从苏桐随祖母入京后,两家因相距甚远,难得走动。是以,苏桐只知有这么位表哥,并没见过其人。 陆大人赴任之后,心系百姓,公正廉明,很得当地百姓爱戴。 北狄五万大军气势汹汹杀到,他与守将秦康通力协作,共同御敌。汾州百姓都极为支持,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各个争相出力出人。 孛日帖赤那亲自领兵,轮番猛攻,几乎不让汾州守军有一刻喘息机会。 “大人,再没有援军,咱们的人怕是撑不过三天了……”秦康双目赤红,铠甲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嗓音嘶哑。 陆子期一动不动站在城墙上,耳畔的厮杀声于他而言似乎虚无。 北狄军第一天来到现在整整五天了,他吃住皆在城墙上,没有离开过一步。他清瘦的身影是奋战的将士们苦苦撑持的信念,是城内百姓最后的一点希冀。 “不会有援军了。”他向着东南方向遥望了一眼,语气萧索。 官家要御驾亲征,周边几地的驻军必定都得了调令,谁还会管一个小小汾州的存亡呢。而他别无选择,他不能降,个人的清誉他可以不在乎,但不能不考虑到他的投降会给整个大江蒙上的阴影。 不是叛变就是投降,军队还有何士气可言? 百姓又该如何看待他们,平日里千辛万苦供养着的军队,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到时内部动乱再起,那大江,真个没有一点点指望了。 只有死战到底这条路了,而他要背负的,却是汾州城十余万军民的性命。 秦康隐隐猜到这个结果,待亲眼听到,仍是差点落泪。 他是忻州人氏,驻守汾州多年。如今,不止他的故乡沦陷敌人手中,连他守卫了这么多年的汾州也难以避免,心中酸痛自不必言。 半晌,陆子期仰天长叹道:“咱们就当为朝廷拖延时间集结兵力吧……” 汾州军民确实做到了他说的,若不是他们苦战坚持,朝廷的大军根本来不及在潞州集结。 第二日,更糟糕的来了,北狄军从辽州撤下来的五万援军全部赶到汾州,发起更加疯狂的攻击。 汾州城一共才那么点大,这十万人一拥而上,足以把城墙挤垮。 两天后,汾州失守,陆子期和秦康等众朝廷官员尽皆战死,一万余兵士无一人投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北狄人先前就发过话,遇到抵抗,屠城…… 曾经安宁平静的生活,曾经的欢声笑语,一夜之间淹没在一片鲜红的血水中。尸体堆积成山,不分男女老幼,俱成了猎猎秋风中的无数冤魂。 消息刹那间传遍大江,引起全面的震惊和恐慌。 屠城……再不是北狄人威胁他们的口号,而是真实存在的十几万悲惨亡灵。亡国灭族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挥之不去…… 汴京城里亦是风声鹤唳,人人胆战心惊。 素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转眼间变得冷冷清清,偶尔有人走动,也带着点小心翼翼。 官家御驾亲征,带走了朝中一半的官员将士,军国大事便由几位重臣把持。太子是官家长子,乃张皇后嫡出,今年只有虚九岁,是名义上的监国。 皇后代子行权,倒是冷静自持,不显张扬。 汾州被屠城的消息传到宫里,太后吓得病体愈重,强硬要求宣召兄长王尚书。 官家虽有旨意在前,但眼下的京城数太后位最尊,太上皇和没有一样。她以孝道压制张皇后,势要见人,皇后根本拦不住。 因此一来,王尚书的禁闭算是解除了一半,甚至开始重新涉足朝政。 这日天色微明,雾气甚重,几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人影。 谢晗着一袭月白锦袍,独自骑马来到苏宅门前,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一壮年男子开了条小缝往外瞧。 “我是谢晗,有急事要见三娘。”他压低声音道。 目光在开门的男子身上扫了一眼,微微讶异,他看得出来,这个人不是普通的门房,应该是苏家的护院一类。苏桐令他守门,足见其谨慎郑重。 男子闻言倒是一愣,仔细盯着他看了两眼,才道“稍等”,自己复把门阖上急往二院去。 他自然知道三娘先前嫁的人叫谢晗,也认得他,清楚他们已和离了。若是往日他上门,门房肯定懒怠搭理他,但眼下非同寻常,三娘交代过,任何人来拜见都要禀明她再做决定。 谢晗只等了一小会,男子又匆匆回来,请他去前院奉茶。 这里的一屋一宇,一花一木,对谢晗而言再熟悉不过了。年少时,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苏宅,总要找各种借口过来,那时苏家长房尚在,他每每假称来向苏大郎请教学问…… 偶尔遇到苏桐,再与她略说几句话,他就能欢喜好几天。 然而,终究是有缘无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章 儿女情短 雾霭朦胧的院子里,偶尔有银杏树金黄的叶子飘然而下,越显静谧安详。 这个时节,北方的银杏树叶基本已经全掉落了,只有少数几片顽强的金叶依然挂在树梢头,等待着寒冬的降临。 苏桐身披翠纹织锦斗篷,下边露出一截酡颜色的百褶裙边,鸦青色绣鞋。她的笑清清浅浅的,一如那年初见,双眸却璀璨生辉摄人心魄。 两人只相隔一丈,被蒙蒙雾气包围着。 谢晗的心幽幽泛疼,她离他这么近,可对他而言,遥远得胜过天涯海角。 “这么早……”她轻轻咬着唇瓣,欲语还休。近一年的分离,终究在他们之间竖立起一睹无形的墙,她想向从前一般与他说话,心里却有点忐忑不定。 浓雾渐渐在她鬓发上聚集,形成密密的几乎看不清的细小水珠。 谢晗背着手缓缓走近,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抬手与她拭去脸上、发上的水珠。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咱们进屋去说。” “好。”苏桐微微点头,两人并肩而行。 侍女替二人解下斗篷,上了茶水,才悄然退下。 “你尽快离开汴京吧,趁眼下众人未留意,去潭州一带寻岳丈或者回钱塘都可以……”他终于流露出了焦虑的神色。 苏桐一愣,不由突口而出:“你怎得和他劝的一样,我不走。” 谢晗亦是怔了怔,低低探问道:“他是谁?” “周大人啊,”苏桐并未察觉有何不妥,望着他又解释了一句,“英国公府的小周大人,前日也来劝我离开汴京……” 话未说完,她敏锐地感觉到谢晗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点不对,慢慢住了口。 这个时候,私下来劝她离京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她与周秦,统共只见过几面,并不算十分熟悉,可他对她的信任,是只有知己才会有的。 苏桐的思绪恰似一如今早的迷雾,难以理清。 “嗯,”谢晗深深凝视着她,笑容依稀,“周大人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你该听他的。” 那日出狱,周秦就一反常态追问他和离一事;在东明,又是他救了阿遥;上次打宫里出来,也是他一路护送……同为男子,他都明白的。 当年,他们或许本就是天生一对。 因自己的插足,才使得他俩错过了,也许,让一切回到是最好的。他相信,以周秦的能力,定能护她周全安稳。 强压下心底所有的钝痛和酸楚苦涩,他决定,助他一把。 苏桐自然得撅了撅嘴,嗔道:“你是最了解我的……何况,你不走,我又能走去哪里?”现在的情形,一是她不能走,二则是他不走,她更不会独自离开。 她终究还是把他看得最重,谢晗牵了牵唇角,眼里的笑渐渐溢满。 冷静一下后,他才与她细细解释道:“有件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现在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你还记得我长兄当年就是在并州为官吧,后来突发意外坠崖而亡…… 直到去岁,我才偶然发现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个巨大的阴谋。一次,他在抓捕几个逃犯的过程中得知并州城内有北狄人奸细的重要消息。因无凭无据的,他只能私下查探,后来确实查到了一些眉目。 就在他顺藤摸瓜即将查到朝中某重臣身上的时候,他死了。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严守则确实在十年前就叛投北狄了。后来,他还设计,把自己的岳丈王大人也牵扯了进去。 王大人被他捏住把柄,不敢不从,又不欲彻底背叛大江,便在两边摇摆不定。这其间,他在严守则胁迫下,确曾出卖过几回朝廷密闻。 但是,从前若说他是身不由己的话,经过此次弹劾和被关禁闭,我想,他可能会完全倒向北狄。他有太后作依靠,眼下的京城无人能把他如何,怕就怕他…… 官家御驾亲征,前线是十万北狄大军,如果王尚书再兴风作浪致使官家腹背受敌,结果可想而知了。” 苏桐听得满脸震惊,居然是这样的,难怪…… 这么看来,大江真正的危机刚刚开始。 “所以,弹劾严守则和王大人的事是你们安排的?”苏桐把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全部串联起来了。 谢晗点点头,紧锁双眉:“当时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马上让朝廷有所防备。然而,没有料到的是北狄正好发兵了,官家出征甚急,没顾上把王大人的案子问成铁案。 太后那里不必指望。 皇后虽有张家撑腰,可张权却远在河间,提供不了多少助力……其他大臣,岳父不在,朝中能说得上话又和王家不是一党的只有英国公、徐大人、辅国将军和户部李尚书几个。” 苏桐略略算了一下,这几人与王尚书旗鼓相当,可王尚书的背后是太后。 只要没有官家的圣旨,谁都不能拿他如何? 为今之计,只有去潞州,请官家旨意一条路了。但由谁去呢,一般人去了,慢说见不到官家,即使见到了官家也不会信。毕竟王尚书是他亲舅舅,而且当初上位时所助非小。 “我已决定,一会就出发去潞州。”耳畔传来的是谢晗斩钉截铁的声音。 苏桐一呆,忙拦道:“不可。此去之危险暂且不提,谢家与王家有过私怨,官家未必会信你的话。” 情急间,她已抓住他的手。 谢晗轻轻包裹住她纤长玉白的手掌,柔声道:“我有人证物证,不怕的。” 苏桐仍是摇头不止,视野渐渐被泪水模糊。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扣门声,二人俱是一惊,异口同声道:“何事?” 之前守门的护院稍稍提高语调:“三娘,是英国公府上的小周大人来了,瞧着好像十分焦急的模样。” 苏桐习惯性看向谢晗,有他在的时候,她会毫无保留的相信他的一切决定。 “请他进来。”谢晗没有犹豫,安抚得在苏桐手背上拍了拍。 眼下不是计较儿女私情的时候,周秦此来,说不准有重要情形。而且自己去潞州,若能得他相助,见到官家的希望更大几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章 英雄气长 屋子里一男一女,一个俊逸如仙,一个清雅不俗。 最最叫人不能忽视的,却是他们之间旁人完全不能插足进去的默契。那种气场,会令人想远远避开,以免破坏这份美好。 周秦在门口停顿了一霎,边朝内走边笑道:“打搅你们了。” 仅仅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他倒没想太多,毕竟房内两人的光景不像是在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反而更像在商议要事。而他自己,确实也有重要的事和苏桐说,毕竟……以后能不能再见也说不准。 或许,今日一见即是永别。 现在若还纠缠那些细枝末节的,实在是辜负了他们相识相知一场。 “周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有一事想请你相助。”谢晗没有忽略掉他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和释然。 闻言,苏桐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隐约明白他的考量。 暗暗一叹,情知拦他不住,也就低眉强笑道:“大家坐下说吧。” 三人分宾主落座,谢晗毫不含糊,将方才与苏桐解释的情形又与周秦细细道了一遍,最后道:“以我的身份想见官家并不容易,周大人素来得官家倚重,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想必会简单些。” 自从发现周秦对苏桐的关注不同寻常后,他就悄悄打探过。 其他暂且不论,至少在朝政的立场上,周秦还是可信赖可托付的。这个人,有野心有手腕,但不失原则。 一番话听得周秦甚是震惊。 倒不是因得知王尚书的变节,而是实在没料到谢晗那般敏锐通透,去岁就开始访查此事了,而且在短短一年时间里,还真被他查出了问题。 当日接他出狱,他就觉得此人不可小觑,将来王尚书怕是得折在他手里。想不到,会这么快…… 要知道,他们国公府要人有人要权势有权势,也不是轻易能查到那些秘辛的。而谢家,眼下只是个没落的官宦人家。 “你不必去了,我正欲走一趟潞州,此事一并交给我吧。”他按下万千思绪,挑眉笑道,“今儿过来,便是特地与三娘辞行的。” 苏谢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忧虑。 眼下的京城,周秦算得上位高权重的了。此时去潞州必不是小事,看来,朝中又有大事了。 “周大人何故前往?”苏桐眉心一跳,启唇相问。 论起来,还是她与周秦更熟些,由她问更合适一点。 周秦对上她秋水般的杏眼,不自觉得放软了语气:“前儿与你议的事你还记得吧?方才得了最新的消息,那位内监当初是经王尚书府的手入了端王府的…… 偏他故意引着官家往御驾亲征的路上走,而且官家一走,王尚书又开始出来兴风作浪了。 这不得不叫人怀疑,可惜我手里没有十足的证据……他又随官家在潞州,实在是令人寝食难安。我已主动领了一件差事作幌子,过会子就启程出发。” 此去凶险,聪慧如他焉能不知。 然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朝廷命官,他一刻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 谢晗不知前情,不过也听得分明,知是官家身边可能出了藏得最深的奸细。前有北狄饿狼,后有汴京之危,中间还有最靠近心脏的那把匕首……局面真的坏到这般田地了。 三人一阵沉默。 “我随你一道去吧。”谢晗郑重其事道。 苏桐咬了咬唇,将原本粉嫩的唇瓣咬得鲜艳欲滴,仿佛熟透的蜜桃。她最终没有开口,家国天下,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周秦的目光浅浅从她身上滑过,摇头拒绝:“不可。潞州那里,有我一人去足够了,京里才是真正需要人的地方。因之前勾结北狄人一事没个下文,王尚书势必会仗着太后娘娘撑腰重掌大权。 太后一向对皇后颇有微词,生怕她独揽朝纲……提拔王家是肯定的。 家父虽开始防备王家,势奈何单力孤。余下,唯有吴大将军和李尚书敢与王家相对,我拜托你,把你查到的证据交给他们。 如果能劝得他们联起手来,大约能暂时保住汴京的安稳吧。” 他很清楚,稳定的京城是眼下最紧要的,一旦京城有变,即使官家打赢了北狄人怕是都晚了。 谢晗终于点了点头:“你放心。” “周大人此去,何时可归?”苏桐的语气里满是关切。 屠城事后,她算是彻底认清了北狄人的凶残暴虐,偏潞州那里变数多多……在这乱世,每一次的离别可能都是永诀,她的心,压抑得难受。 “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月,”周秦一如既往笑得翩翩少年郎模样,“你实在不想离京的话,日日小心门户。京中一旦有乱,即刻去我家避避,我已交代过家里人了。我家护院多,总归安全几分……” 苏桐眼里酸酸的,忙得应是。 谢晗压下满嘴的苦涩,跟着道:“周大人言之有理。” 说完,两人不敢耽搁,一起起身告辞。苏桐直送他们到大门口,望着他们跨马远去,才偷偷逝去眼泪滴落的清泪。 送走赵恂,送走父亲,送走他们…… 因早上谢晗来得急,苏桐尚未用早饭,韵姜见众人走了,忙服侍她回后院用饭。 到底没什么胃口,略略吃了一点子就放下碗筷了。 当天夜里,竟是传来了好消息。 大军已与北狄军在潞州北郊首次交峰,大捷。这是自上月北狄军入侵以来取得的第一次胜利,军中一时间士气大振,百姓们亦是很受鼓舞。 苏桐总算带了点笑意,只是没多久,又开始恢复神思不属的样子。 孛日铁赤那最惯使阴谋诡计,而官家求胜心切……然她只是个深闺妇人,想再多全无半点用处。 好在,接下来几日,连着有消息传来,与北狄人随后几场战役,互有输赢,大江这边的损失不算大。 京城这头,王尚书被人辖制,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反而是太后病体不愈,皇后只得每日在跟前侍疾,朝事全权交给了几位大臣。 另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瘫痪在床的太上皇,近日似有渐渐好转的迹象。人是不能动,但清醒的时间比之前多了些,眼神看着也不像从前糊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四章 夜半起火 月明星稀,桂子飘香。 夜沉沉的,万籁俱静,苏桐却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急促喘着气。待到慢慢冷静下来后,才发现浑身都是冷汗,直将寝衣濡湿。 “三娘,可是做噩梦了?”韵姜伴她而眠,眼下也跟着醒了。 她不由披衣起身,把灯移近了些,又倒了盏温水过来服侍苏桐喝了两口。 “你拿身衣裳我来换。”苏桐仍是痴痴的,回想着梦境。 与她更衣时,韵姜才发现她身上已经湿透了,忙问道:“三娘梦到了什么?这几日总歇不好,明儿请郎中来开几服安神的药吧。” 感觉到干爽又温暖的熟悉气息,苏桐的心神渐渐松懈下来。 靠着床头不知是说给韵姜听还是自言自语:“我梦到他受伤了,胸口……好多好多血,止也止不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插在他心口下方一点点……我的手上也全是血……” 光听她描述,韵姜就有点害怕,紧张得问道:“受伤的是谁?” 难道是谢郎君,或者是周大人? 是谁?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迷惘,尤其是他的脸,模模糊糊的似被浓雾笼罩。她完全看不清,又明白应该是极亲近熟悉之人。梦里的她,是那么痛苦、绝望,恨不得以身相替。 直到这会子,她的心口都被揪住了一样,丝丝生疼。 她摇了摇头,转而忧心起来,生怕噩梦会是一种可怕的昭示。 韵姜怕她思虑太过反伤了自己身子,勉强笑劝道:“只是个梦罢了,三娘万勿放在心上。” 两人正欲重新上床安歇,忽然听到远处好似传来一阵阵凌乱嘈杂的喊声,心跟着砰砰跳了起来。仔细听,不像是家里的,隔得挺远。 苏桐乱乱的,一面更衣一面道:“去看看是什么事?” 韵姜亦是穿上大衣裳,另点了一盏灯往外走,嘴里道:“我很快回来,三娘别出屋子,外头冷吹了风就不好了。” 披上夹袄,苏桐倚着门朝外望。 喧哗声越来越响,她很是不安。又往院里走了几步,一下子被冷风激得打了个寒颤。 白日里还好好的,夜里的风竟是这般疾。 刚准备回屋,眼角的余光扫到西北方向的天空隐隐泛红,整个人顿时一个机灵,忙忙抬头细瞧。没错,原本漆黑的夜空被映得红红的,好像还夹杂着滚滚黑烟…… 心头乱跳,难道是哪里走水了? 那个方向,看起来……与皇宫同在一个方位。 苏桐只觉得身子有点软软的,特别冷,冻彻肺腑的阴冷。 “三娘,皇宫走水了……”韵姜的声音里满含着慌乱无措,发髻散了也没顾上,急冲冲往这边奔来。 果然……苏桐无力得歪了歪,好容易站稳,哑声问道:“知不知道是哪座殿宇?”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火红的地方,双眸亦被映照得赤如火。 韵姜扶着她的手微微发抖:“还不十分清楚。” 近来太多的事一同发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足以惊吓到京里的人,何况是皇宫走水这么大的事儿。 两人对着夜空看了半晌。 风呼呼吹过,掠起苏桐披散的黑发狂舞,平添了一分邪魅之气。 还是韵姜道:“外头冷,咱们进屋等消息吧。婢已经交代他们了,一有消息即刻送进来。” “嗯。”苏桐总觉今晚这事透着一股子诡异和不寻常。 汴京人烟埠盛,房子建得挨挨挤挤的,但类似走水这种事并不多见。皇宫守卫森严,论理不会无缘无故走水,即便真有,应该也会很快发现扑灭。 然方才那阵势……若她估料的没错,绝不是普通走水。 今秋至今,雨水即使不多,可也不少,与往年类似。按说,要发展到这等大火,总得个把时辰……但皇宫那是什么地方,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除非……有人故意纵火! 为的什么,针对的又是谁? 两人心事重重坐在炕上,韵姜摸着苏桐手冰冰的,赶紧拿了件狐皮短斗篷来与她披上,又劝道:“左右坐着亦是无用,三娘且上床养养神吧。” 苏桐摆摆手,修眉凝蹙,肤白胜雪。 默默等了会儿,才见陆媪惊恐得快走进来,低声嚷道:“三娘,不得了了,是太上皇的德康殿走水了。据说火势又猛又快,没多久就把整个殿宇给全部燃着了。” 什么?苏桐蓦地站起,以手抚胸,须臾叹道:“那太上皇……” 她明白,太上皇怕是凶多吉少了。 好转的消息传出没几天,宫里就出了这等事,这再明显不过了。有人不希望太上皇病情好转,毕竟此事牵扯实在太大,弄得不好,朝堂上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这个人的胆子委实太大了点,竟然真敢对太上皇下手。 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官家正御驾亲征在外,一旦太上皇……这仗要怎么办? 继续打还是不打? 打,官家回不回京?不回京,官家怕是得背上不孝的罪名;回京,那头的战事匆忙间交给谁去?而不打可不是由大江说了算的,北狄那头岂肯轻易退兵,他们巴不得大江乱起来好浑水摸鱼呢。 这么好的机会,谅孛日帖赤那也不会放过。 “太上皇的情形尚不知晓。”陆媪轻声说道。 “罢了,先安寝吧,最多明儿就全知道了。”苏桐按了按眉心,语气萧索。 京里的情形越加复杂了,她猜测,接下来免不了有更坏的事发生。 当夜,众人都未曾好生睡着,天刚亮就相继起来了。到得巳时前后,满城就沸沸扬扬传开了,太上皇病重不治龙驭宾天…… 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分明是因德康殿走水,太上皇行动不便,没抢救出来。余下,许多人没关注到的是殿里数十宫人内监,跟着一起葬身火海。 原来,三更火起后,整座德康殿基本被大火所包围。 有宫人立时去回禀太后和皇后,太后病体缠身,不能起来,是皇后赶去指挥宫人救太上皇等。 可惜火势太大,加上有风相助,根本无法扑灭。 整整调动了上千人手,直到晨光熹微,火才越来越小。事后经仔细辨认,确定太上皇没有逃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五章 谁来接替? 潞州古称“上党”,是勾通晋地和汴京的要塞,地势险要,素有得上党可望得中原之说。此处去汴京不过数百里路,无险可守,一旦丢失,北狄军可长驱直入,京城危矣。 大江这头有御驾亲征,士气正盛,与北狄出战数次,胜多负少。 龙帐里,官家全副铠甲,盯着周秦的眼里凛冽如冰。 周秦不避不退,脸上丝毫没有惊惧慌乱的迹象,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半晌,上头传来一道明显带着怒气的低沉嗓音,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周秦的心反而落定了下来。 官家的性子……他已摸透六七分,这般说便是有信他的意思了。 他抬头直视官家,义正辞严:“微臣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任何欺瞒。当年负责此事的内监现在正在账外等候传唤,陛下可亲自审问。”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传。” 伺候之人已全部被屏退,周秦亲自出账,将那人唤了进来,是个年约六旬、头发半百、身形略佝偻的老内监。 宫里的规矩他再清楚不过了,行礼时依稀可见数十年养成的习惯。 “胡顺当年是你分派到朕身边的?”听语气,官家已平静了些许。 老内监不敢不回,低眉顺眼:“回陛下,正是。当年陛下出宫建府,照规矩,要从宫里带部分人过去。记得当时是王尚书亲自与奴婢说得,胡顺和另外几位内监是陛下您要的人…… 奴婢不敢擅专,正欲去请示陛下,恰逢太后娘娘跟前的宫人来传话,说了一样的意思。是以,奴婢才作主把他们几人分到端王府的。” 其实,这种事原属寻常。 皇子出宫自立门户,一时间没什么心腹之人可用,身为舅舅家安排几个自己人过去完全是好意。 当然,正常而言,两边应该私下早沟通过,皇子必定知情。 然而,官家却是直到此时才发现,他最信任的内监是别人故意安插到他身边的。不管这个别人是谁,用意为何,作为一个帝皇,这都是绝不能接受的。 但是,他还有一点怀疑。 这个老内监的话又是否可信呢,英国公府与王家不大对付,会不会是…… “陛下,胡顺入宫前名字叫胡深,家住汴京南郊。”周秦焉能不知官家心中所想,将前后细细道来,“其父早亡,与寡母相依为命。后来,其母染病无钱医治,适逢王尚书府上要买人,他就去自卖自身。 结果,也不知怎么回事,王府并没买他。 令人费解的是,几日后胡深居然有大把银钱给母亲治病了。而且,其母病愈后,他反是自愿进宫做了内监。” 这实属诡异,在当时,不是实在没法子了,没人肯进宫做内监,尤其是独子。 即使是万人之上的官家也明白这个道理,为了救母亲胡顺都没选择入宫,可母亲好转后他却进宫了…… 官家原是谨慎之人,当初在开始重用胡顺时就遣人去打探过的身世。 关于其母病重一事他是有所耳闻的,唯一不知道的就是有关王府一节事。他的为人自来多疑,越没直接证据证明胡顺和王府有关,他越是疑心。 悄悄注意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恼意,周秦放心了。 他先示意老内监退下,才又道:“陛下,微臣临来前听说一事,与王尚书相关,不知真假……”他把谢晗调查出来的情形略作改动回禀了一番。 以他对官家的了解,若一五一十相告,反而会使得官家犹疑不定,甚至怀疑自己和谢晗结党营私,诬陷王尚书。 相反,照他这么说,最能取信于官家。 果然,官家震怒。之前,夏御史的信已使得官家信了一半,只是心里有几个疑点不曾得解,偏赶上北狄大举入侵没时间详查。 眼下,他几乎十成十确定王尚书叛国了。 那可是他亲舅舅,这些年来没少支持他,出力最大。所以,即使知道他贪腐,知道他恋权,他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深究……竟然会叛国! 不待官家下旨,外面就有北狄军发动偷袭的急报传来。 顾不上旁的,官家登时召集众将准备迎战,又忙忙嘱咐周秦全权审问胡顺。 周秦领命,胡顺跟随官家十多年,根基深厚,并不是直接把他打杀那么简单的。他的身身后,怕是藏着一连串的人,不把这些人连根拔起,杀了胡顺一人又有何用。 北狄这次不像之前那般小打小闹了,而是出动了全部十万大军分几路进攻。 大江军队足有近三十万人马,潞州只是座小城市,自然容纳不了。是以,大军并未在城内驻扎,而是在城北一带开阔地方连绵修营。 官家为了指挥便利,亦是在营地下榻。 北狄军虽是偷袭,好在大江这边防备充足,没让他们占得什么便宜,两军从午时直打到二更天方暂时止战。 随后数天,两军日日激战。 总得算来,大江这边伤亡一万余将近两万,比北狄略多几千。 官家素有雄心壮志,带领的又是大江最精锐的部队,居然还吃了点小亏,心绪便有些不佳。 兵部侍郎郑大人建议,派一路大军绕路去北狄后方,对他们进行包抄夹击,必能重创北狄军。官家深认为此计可行,当即安排布置下去。 却说胡顺心机深沉,善能隐忍,并不畏死。 周秦审了他几日,没问出多少有用信息,不免暗暗焦急。 胡顺一案不彻底审问清楚,官家的安危就得不到保障。而且汴京那里,按说有父亲和吴、李二人联手,压制太后不成问题,但就怕会出意外。 结果,真的出意外了。 太上皇驾崩的消息一传来,军中士气大乱。倒不是大家多么感念太上皇恩德,而是由此一来,官家必得回京主持,那潞州的战事交给谁? 临战换帅往往是大忌,何况正与北狄军交战最激烈的时刻。 军中将领甚多,但无人有足够威望接替指挥。毕竟大军是从各地临时调集来的,容易发生谁也不肯服谁的情况,也只有官家能让他们同心协力一同对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六章 苏父回京 官家最终没有赶回汴京。 北狄军不知是不是得了信,死死咬住不放,根本不给大江这边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此一战,官家本来就志在必得,眼见情形发展到这步田地,自不肯走了。唯有打算尽快结束战争,把北狄人赶回他们的草原去,自己再行回京。 也不知是不是天助大江,之前安排数万大军抄北狄后路的计划非常成功。 北狄人完全没料到自己身后会突然冒出一支大江军队,两方夹击下,损失惨重,士气登时萎靡不振。 大江这边大喜,一鼓作气,连番发动猛攻。 北狄军抵挡不住,暂先撤出潞州在沁州一带扎营。 而京里,皇后因那晚受惊染恙只能卧床静养,反是太后奇迹般得快速好转,没几日就能撑着主持太上皇的葬礼事宜。 且说那晚皇宫走水后,京城各个城门守卫极其森严,连周边数县亦是。 苏铭回京行到半路,得知太上皇驾崩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回来。不意即将入京,竟是遭遇了一顿盘查,心中大惊。 虽知官家御驾亲征在外,太上皇突然薨逝,京城难免比往日更显谨慎些,只是未料到连朝廷命官都没放过。 他不敢先回苏宅,忙忙赶去皇宫。 官家不在,他正不知该向谁去复命,却是太子宣见他,略问了问灾区之事。 倒有一内侍,奉太后之命问了他好些细节。他表面上小心应对,心下大罕,暗道太子监国年幼不晓事,如何不是皇后出面,之前不是一直说太后有疾吗? 从宫里出来,苏铭欲去交好的同僚处打听一二。后来又打消了念头,想着长女苏桐敏慧异于常人,估计问她亦是一样的。 还不到内院门口,苏桐已匆匆接出去:“父亲一路辛苦。” 苏铭微微一笑,随即诧异道:“你如何比之前我离京时瘦了许多?” “哪有?”苏桐抿唇一笑,上前挽着父亲胳膊一同往里走,“我见父亲才是真的瘦了。这一趟离京,又是赶路,又是忙于赈灾考察民情,吃住皆不能顺心如意……” 确实,苏铭年纪不算大,但这番奔波劳碌下来,面上尽是疲惫之情。 “外头自不能与家里相比,好在水患过后疫情没有广泛流传开来,是不幸中的大幸。”他为此暗暗悬心许久,若疫情爆发,怕是…… 数月不见,长女仍与他十分亲近,他自是欢喜,更和蔼了几分,又道:“家里可有什么事?” 两人进屋。 苏桐笑着摇头:“家里一切都好,父亲无需惦念。只是……父亲还是先梳洗一下吧,过会子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苏铭也觉自己身上有些不适,便道好。 一应用品早是齐备,看父亲进了内室,苏桐又去厨下走了走,嘱咐他们做几个父亲爱吃的菜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正房,恰好苏铭刚坐下喝茶。 父女俩顾不上寒暄,小声议起了京里人事。 “……竟是德康殿走水,大火整整烧了半夜,天亮时分才熄灭,太上皇……不过,在那之前数日,宫里才传出太上皇有所好转的消息。” 其实,这场大火来得实在蹊跷,大臣们俱是心中有数。 无人愿意提出质疑,不过是觉着太上皇在与不在已没什么大区别……不想看到太上皇好起来的人左右是那几个。 眼下朝中事多,一件接一件夹缠不清,谁有功夫再去为个已故的太上皇浪费时间呢。查出来又能如何,最后估计轻轻压下,或者弄几个替死鬼罢了。 一路上,苏铭只当太上皇真个病重,完全未料到是这般缘由,闻言不禁长叹一声。 太上皇一生,比起高祖太祖景帝等开疆拓土的帝皇来,确实远不及,但至少也是个明君。本来,皇位怎么轮都轮不到他头上来,他打小不是以帝皇的要求教导的。 那时情况危急,他稀里糊涂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勉强稳住时局。 后来近二十年,也可以称一句兢兢业业,可惜天分有限,做个守成之君勉强还行。但大江内忧外患,哪里有成可守? 想不到最后落得个这等结局,更无一人替他…… 多想无益,苏铭凝神皱眉问道:“今儿我入宫,太后遣人来问了许多问题。” 苏桐自然知他话中意思,不免压低声音道:“自打那日走水皇后在德康殿外指挥后,就传出受惊染恙的话。太后之前陆陆续续病了一两月,都起不得身去德康殿,谁知过了两日突然有所好转,能主持葬礼了……” 苏家与宫里没什么牵扯,于宫里的事几乎无从知晓,只能靠猜测。 论理,德康殿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只要太后不是挣扎不动是必要去的。那么严重的病情,居然没两日就能起来料理宫中诸事了,委实诡异。 苏铭大概心里有数了。 只是这种事,即便是自己家里,也不敢随意讨论。而且他相信,女儿明白着呢。 眼下,他担心的是,背后会不会还有别的阴谋。京城守卫森严,当真是因太上皇之事吗,还是有别的目的。 苏桐想了想,又把潞州那头的战事细细与父亲分说了一番。 苏铭半是安心半是忧虑,安心的是大江军队士气正盛,忧虑的是孛日帖赤那可不是那等无能之人。官家得胜心切,尤其太上皇事后,必定着急回京,怕只怕…… 他的顾虑,也是苏桐的顾虑。 父女俩正沉默不语,谁知前院来人回话,道是许三郎来访。 苏铭怔住,翰林院的许三郎他是知道的,素来与自家没有交集,倒是记得他与谢家瓜葛匪浅,他来作甚? 谢晗不便登自家门,苏桐估摸着许三郎是帮他来传话的。 她赶紧将有关谢晗和王家事巨细解释一遍,又把周秦去潞州的情形简略道来,听得苏父吃惊不已。 他一直暗恨谢晗辜负长女,想不到两人和离只是个蒙骗外人的幌子。细究起来,谢晗对长女,算是有情有义了,为了不牵连她,宁肯自污和离,看来从前全是自己误解了他。 不过,眼下可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王尚书与那位内监的才是大事。 他忙令下人请许三郎去书房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七章 邀请五娘 许三郎前来却是受了英国公和李尚书所托。 城里风声甚紧,太后独掌大权,王尚书重出朝堂……作为谢晗最信任的知己好友,许三郎暗中在几府间传递消息。 因与王家有恶,谢晗自己不便出面,不然太容易引起旁人注意。而许谢两家私交虽好,但因都不是京里一二等显贵人家,是以并不惹人眼。 而且许三郎大小也是朝廷命官,又与李尚书家里转弯抹角能扯上点亲戚关系,走动略频繁倒罢了。 再者,谢晗当日极力与苏家撇清关系,眼下更不能来,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这个任务仍是交给了许三郎。 听到英国公、吴将军、李尚书已暗中联手,共同掣肘太后,苏铭勉强松了一口气。 谁知许三郎又道:“……抗衡太后、兵部、礼部、刑部等众多王党并不轻松。几位大人希望苏大人能助一臂之力,撑持到陛下回京再做打算。” 换了其他人,几位在朝中沉浮数十年的老大人自不敢轻易相信,更不会私下叫人来拉拢他。 但苏家毕竟与众不同,历朝历代,忠心耿耿,不畏强权。 又有周秦和谢晗共同做保,言道苏家可信…… 苏铭稍沉吟一会儿,慨然点头:“请几位大人放心,苏某明白如何做了。” 一来,苏铭平生最恨变节之人,王之堂变节几无悬念,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个人把大江拖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二来,又不是要他谋反之类,就是尽量拖住京城的形势,等到官家回京再做定夺,身为臣子,这是他应当应分的。 两人在书房里呆了有半个多时辰,许三郎方告辞离去。 苏铭匆匆回内院去找长女商议。 苏桐正看侍女们摆饭,见父亲进来,含笑道:“都这个时辰了,父亲定是饿了,咱们且先用晚饭吧。” “也好。”苏铭忙于赶路,几日不曾好生用饭了,此时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味,真觉着腹内饿极了。 父女二人安静用毕饭,遣退下人。 “……宫禁森严,宫里的消息竟是半点传不出来,连皇后娘娘之母想入宫探视都被驳回了。”苏铭的眉头越皱越紧,冷眼瞧着,这势头不大对啊。 即使发生了德康殿走水一事,出入宫比之前看得严,也不该把皇后之母拒之门外啊。除非…… “这般严重?”苏桐不可置信得瞪大双眼,“以何理由?” 连张老夫人进宫探视卧病的女儿都不行,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皇后受惊,太医道需以静养为主,不宜劳碌。”苏铭一字一句缓缓说出口,满室沉重的气氛。 苏桐默然,接着低声问道:“张家难道没有任何作为?” 苏铭摇摇头:“这是白日才发生的事,张家接下来的动作尚未知晓。不过,张家最有能为的张权远在河间,鞭长莫及,其他人根本没什么份量。” 这一点,苏桐自然明白。 官家非太子继位,当年迎娶张氏时,张家只剩个好听的虚衔,并无甚实权。 也是张权自己能干,投身军营,一路建功立业不断往上升。后来手握重兵威震一方,成为张氏最坚强的后盾,不然,以太后对她的不喜,早拦着官家立她为后了。 张家除他外,其余人基本上也就依着祖荫过日子。 可是,她与皇后只打过一次照面,听她说了两句话,却深觉皇后非寻常妇人,胸中自有丘壑。 论理,皇后不会连半点还手之力也无啊。 苏铭大约看出女儿心中所想,不免解释道:“你莫忘了,官家登基才一年有余,皇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在宫里建立多少势力。 相比起来,太后深居宫中近二十年,一直执掌后宫,根基之深厚非你我所能想象。” 苏桐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确实是她忘了这点,太后是继后,颇得太上皇倚重,整个后宫,有多少是她的人。短短时日之内,皇后根本立足不稳,谈何与太后相争。 “周大人那边,可有消息送回?”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关键点仍在官家身上。 苏铭疲惫得揉了揉额头:“胡顺嘴极严,周大人用尽方法也不能使他开口。偏偏经此一事后,官家疑心更重,谁都不信任。不然,尽可以派人带旨意先回京。” 官家的性情……唉! “三娘,你与王家五娘关系如何?”苏铭的语气有点犹豫。 “五娘?五娘是真心把我当朋友相待。她虽是王尚书之女……我倒是挺喜她为人。”苏桐不解父亲为何这样问。 苏铭沉声道:“宫里形势危急,偏大家皆无从打探……太后最喜王五娘,对她丝毫不设防。若能从她嘴里套出一二有用的话来……” 这个主意,苏铭自己觉得不大好。 事情一旦败露出去,给女儿带来的危险可想而知,何况女儿与王五娘的交情应该还不到这个份上。 苏桐一双杏眼清澈明晰,满满是震惊与内疚,须臾才叹道:“容我试试吧。” 当日初相识,她确实起过利用五娘的心思,后来渐渐有点喜欢上她的单纯,也就打消了那个念头。然而,在大义面前,她终究得辜负五娘了。 第二日,苏桐下帖请五娘来家赏菊花。 五娘之前先在自家,后又在宫里,被拘了这么久,早是闷得不行了。一听苏桐请她,高兴不已,到了约定的日子早早就来了。 “三娘,从前就听说你家园子里菊花种得好,今儿我算是有眼福了。”被禁闭家里的日子似乎没有磨灭五娘的活泼脾性,她跳下车见苏桐正等她,三两步就奔过来了。 苏桐身穿一袭象牙色曳地长裙,头梳反绾髻,戴几样简单首饰,整个人清爽又婉约,十足的江南味道。 “前几日才慢慢迎来盛开期,听说你总算出宫了,我赶紧着人去请你。” 两人手挽着手,一道往后院行去。 倾云居里已摆上二十来盆盆栽菊花,品种各个不同,姹紫嫣红霎是好看。两人一起细细欣赏过去,苏桐又笑道:“后园子里菊花圃比这多多了,你先歇一歇喝点茶,咱过会子再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八章 为她疯魔 清晨的寒风冷冷的有如刀割,夹杂着几点细雨,拍打在脸上叫人浑身一个激灵。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浑身被雨水、血水浸透的士卒,他们并没有死,只是太累了……与西戎军激战了整整一日夜,现在人人皆疲惫得一动都不想动。 再冷的风,再大的雨,都不能唤起他们的精神。 或许,就此沉睡不复醒来是部分人内心深处的愿望。 赵恂胡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目视前方,眼里没有焦距。铠甲上到处是暗红色的血迹,幽幽泛着寒光,左胳膊上缠着一圈黄白的纱布,纱布中间已被染红。 他似比之前黑了些,也瘦了点,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锐利而冷酷。 陈启亦是一身脏污立在他身后几丈处,边上站着个穿青布直裰的男子,看着倒是还算干净整洁。 “自打从汴京回来,郎君总有点不大对劲……你实话与我说,究竟发生了何事?”青布男子是韩衍,他自认可以谋算人心,却猜不透自家郎君的心思。 初次会面,他就看得分明,郎君迟早不是池中物,一个小小的秦州根本束缚不住他。 但是,郎君有时的表现特别奇怪。 比如昨儿一早,传来有小股西戎军在宁远附近劫掠烧杀的消息。赵将军原准备派一副将带两千人马过去,谁知郎君抢着领命,还只要了一千人马。 这也罢了,关键上了战场后,郎君跟疯魔一般,永远冲杀在最前面……简直不在乎自己性命的打法。 这与他认识中的郎君完全不是一个人。 陈启最清楚赵恂的心思,一切的缘由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 眼下,连他都有些看不懂了。郎君素日里是个再冷静不过的人,为何独独在她身上……她哪里值得郎君如此这般? 没有办法了,陈启决定把自己所知的情形告诉韩衍。韩衍有大才是郎君时常赞的,不信他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两人悄悄嘀咕了半日。 韩衍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任他想破脑袋,也绝猜不到自家郎君居然是个情种。 他眯着眼望向赵恂,暗暗摇头:“此事……难办。” 有些人,轻易不会动情,一旦动情,能搅得天翻地覆。郎君,大约就是那类人了,而能令他神伤至此的女子,应该也不是轻轻松松能拿下的。 赵恂受够了。 上一世,当他以为终于可以与她长相厮守的时候,她狠心离去。 万里江山,锦绣河川,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什么都有了,唯独失去她。几十年的时光,一个人在寂寂深宫中熬过漫漫岁月。 恨她、怨她、想她想得夜夜心痛,只能用永远理不清的政事来麻痹自己。 有那明了他心思的,到处寻找与她长得相似的女子,他把他们全部革职。再相似又有什么用,即便长得一模一样,她们也不是她。 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回了她。 可他甚至不能抱抱她,还得听着她与其他男人来往的消息……除了杀人,他已无力排解自己的心魔。 将军府里,周氏已得知他受伤的消息,焦急得坐不住,时不时叫人去前头打探。 赵将军柔声劝慰着:“来回话的小将说了,就是胳膊受点伤,没什么大碍的。你别急,依我估摸着,最多半个时辰他们就该到了。” “……你自然不急。”周氏愤愤瞪他一眼,眼圈微红,“那么多手下,作什么每次都派他去?好了,你得了好名声,叫我儿子去拼命……” 这些年来,不是夫君受伤就是两个儿子受伤,周氏的心弦总是绷得紧紧的,无一刻敢真正放松。 她当然明白自己在无理取闹,然而…… “是我不好,我的错。”赵将军不敢在这时候多加解释。 周氏温柔和顺,心智过人是出了名的,奈何唯一的儿子与她越渐离心,由不得她不难过。她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懊悔不已。 “四郎君回来了……”外头下人急报进来。 周氏忙忙拭泪,快走几步接了出去。才到院子里,就见赵恂一身狼狈不堪,脚步倒是沉稳如常。 “伤口如何了?郎中正等着,先让他重新包扎一番吧。”周氏被唬了一跳,眼泪又唰得下来了,到底不敢碰他伤处,怕不小心弄痛了她。 要在街上见到,她绝对认不出这是自己儿子。 赵恂抬眸,察觉她眼里的关切焦急,轻轻应了个“嗯”。 随即进屋,先简略把战况和赵将军回禀了一番。 “罢了,先瞧伤势要紧,余下的咱们慢慢议。”赵父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使人传郎中。 伤口在左上胳膊,约有两寸来长,深可见骨。 战后已经简单清理过了,郎中把纱布剪开,细细给他消毒一遍,敷了药包扎好,嘴里嘱咐道:“四郎君这伤有些深,得小心养一阵,我每隔两日来换一次药。最近……这手就别使力了。” 郎中姓俞,是秦州城里最好的郎中,来将军府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说话就没那么多顾忌。 说罢,叹息而去。 周氏亲自送赵恂回房,命人与他沐浴更衣毕,才好声好气劝道:“军营里有那么多将士,你这又是何苦?” 她已经知道,近段时日来,每有大小战役,儿子必抢着去,任谁也争不过他。 赵恂沉默不语,半晌忽然道:“我想去汴京一趟。” 什么? 周氏一愣,诧异道:“怎得又要去?” 猛地忆起之前儿子与自己提过的事,她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她果然在汴京?你若真心喜她,不如让你父亲安排个人去提亲?” “她不会同意的。”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秋叶落地般凄凉。 周氏不知如何描摹自己此刻的心情,儿子愿意告诉她,表明他始终是信任自己这个母亲的。 然而,作为一个母亲,看着儿子倾心某个女子,可那女子不从时,真是又酸又涩又难过。少年郎君里,难道还有人能比儿子更好不成,周氏略微有点埋怨。 “行,我与你父亲说,你去吧。”她勉强笑了笑,到底不舍得儿子伤心,“女孩儿都得哄的,你成天冷着脸可不行,性子和软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九章 局中人 夜沉沉的,漆黑一片,没有星空点缀。 男子着一袭豆青色衣裳,束着发,在案前挥毫泼墨。 书案对面躬身立着一黑衣侍从,低眉敛目,小声回道:“……他俩一直不在秦州,原来是去了汴京,而且留在那里一处人家做了护院……” 未等他把话说完,男子就诧异得搁了笔,斥道:“不可能,他俩跟随四郎多少年了,极得信重,万万不会另投他人。” 他是赵将军长子,今儿有事回来得晚些,刚刚才从赵恂房里探问归来。 其他人背叛赵恂他勉强相信一二,那柏家二子,是绝无可能生出旁的心思来的。 侍从忙解释道:“郎君误会了。打探的消息是……四郎君把他们送给了那家人,就是户部尚书苏大人家里。” 户部尚书? 赵继方一呆,自言自语道:“钱塘苏氏,他何时与他们搭上关系了……” “有传言说是偶然有次,苏大人之女救了四郎君,是以……”,侍从自己也有些怀疑,“不过他们人确确实实没再跟着四郎君。” 怎么可能? 如柏茂柏盛那样的高手,寻常别说送人了,一刻都不能离身的。 就算苏女当真救了他性命,以他的冷硬性子,愿意去苏家道声谢就不错了,如何会以贴身之人相赠。 赵继方根本不信,皱着眉道:“使人细细查清楚,别被蒙蔽了……” 侍从应是。 听他又问道:“近来四郎很有些不对劲,你们有没有打探出是因什么缘由?” 若说单单为了建功立业,可犯不上这般拼命。他那么个心思深沉的人,不会不懂里边的危险,即使想立功想升迁,也不必以身犯险。 “……他身边的人嘴都极严……”侍从有点为难。 “罢了,暗中慢慢盯着吧。”赵继方不敢太着急了。 过了约有十日,天上飘起巴掌大的雪花来,是秦州入冬后第一场雪,足足下了一日。 地上满是厚厚的积雪,不利出行,赵恂不顾周氏劝阻,按原计划启程上京。 晚间,赵将军回府,听闻他已走了,惊讶得去寻周氏:“这种天气如何赶路,你怎不拦着他,晚几日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周氏幽幽叹息,峨眉轻颦,“我要能拦得住倒罢了。” “咦,不是你让他去给岳丈家和另外几家亲戚送年礼吗?左右过年还有近两个月呢,再晚十天半个月的又不打紧。” 周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抬眸睨了他一眼,半是无奈半是轻笑:“四郎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我这做娘的不好多说。” 赵将军越发怪了,不由放下手里的茶盏道:“你别与我兜圈子啊……” “左右不是瞒人的事,”周氏微微一笑,“四郎是有中意的人了。不过事情尚未做准,你莫声张出去,惹他不快。” “这是好事啊,论起来,四郎的年纪委实不小了,拖不得。对了,他中意的是谁家女子?”赵将军一抚须,心绪挺好。 这个…… 周氏一阵沉默,过会子才又道:“他不肯说,我也不好逼问太过。” 赵将军倒不以为意,笑道:“该咱知道时自然告诉咱们,你且慢慢预备起聘礼等物来,省得临时急迫。” 夫妻二人议罢,难得早早洗漱安歇。 …………………… 阳光暖暖洒下,微风吹拂花瓣,隐约送来似有若无的苦涩菊花香气。 苏桐懒懒躺在塌上,一方绣帕覆住脸,感受着午后安宁的时光。踌踔半晌,正欲开口,却听五娘轻声道:“三娘,你可知皇后娘娘病了? 我在宫里时,皇后娘娘对我还算照应,我思量着去瞧瞧她……哪知姑母不允,说是怕我吵得皇后娘娘不好静养。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这点分寸总归是有的。”语气里夹杂着点点抱怨。 她在隔了苏桐一步远的榻上歪着。 原来下人搬了两张美人塌放置在院子里,二人赏过菊用过饭,边晒太阳边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 苏桐只觉心头猛跳,故作不经意得道:“皇后娘娘究竟是何症状,我前儿隐约听人提了一嘴,倒没留心。” “具体什么情形我也说不准……”五娘的声音陆陆续续的,大约是困得迷糊了,“走水那晚还好好的,第二日就听我姑母,嗯,说她受了惊…… 记得张太医、姚太医先后去请了脉,都道宜静养,不可操劳。姑母没法子,只好撑着身子打理宫中事宜。 还听说有个宫人好不晓事,明知皇后不能劳心,她还拿宫外的事去烦她。姑母当时正愁烦着,气得直接命人打杀了那个宫人……” 被明媚的秋阳照得正融融的身子顿时打了个寒颤,苏桐从头凉到了脚。 五娘想得简单,可她不得不多想。打杀了给皇后传递宫外消息的宫人,这个举动再明显不过了,这是明明白白要软禁皇后。 太后和王家,究竟想做什么? 即便太后瞧皇后不顺眼,不肯由她掌权,可这么做,实在太过了一点。 官家在外,太子年幼,皇后禁闭……一切的一切太不寻常了。太后是官家生母,论理,不该做出不利官家的事,除非…… 苏桐的心砰砰砰跳得飞快,思绪纠缠成一团迷雾,一时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揭掉帕子,美目静静停留在似睡非睡的五娘身上,尽量用平常的语气叹道:“前些时候,你们家……把我担心得紧。好在眼下已没事了,听我父亲说,你父亲回六部去了。” 王五娘糊里糊涂的,随口应着:“可不是,这几天又忙得紧了,我有两日没见到他了。 估摸着过些日子,姑母会使人来接我入宫,本来还想请你去我家呢。” 苏桐坐直身子,仰头望着碧蓝天空下絮絮的流云,笑道:“你若实在闷得慌了,差人来说一声,我去瞧你,就是宫里不是其他地方,不好随意进出。” 云卷云舒,繁花开尽。 现在的皇宫有多危险她不是不知,然而……不论是太后还是王家,必定防备森严,或许唯一没设防的就是五娘了。 她心里很是内疚,五娘当她是知己,她却一直在利用她。 “那敢情好,回头我求求姑母。”五娘精神了些,亦是坐起来,含羞问道,“周大人去潞州了,也不知何时归来,下回他来你家,你……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章 风波再起 十月的汴京正是深秋初冬的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将下来,倒是一直没有下雪。 前线接连传来好消息。 北狄国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北狄王急召主帅孛日帖赤那回国,派了个不知名的年轻将领前去接替。一下子,北狄军中士气萎靡不振,人人无心恋战,反而被大江军队狠狠反攻了几回。 阵线从起初的潞州到沁州,再到并州,一路北移。 照这般发展下去,不出一两月,就能彻底将北狄军队赶出大江,赶回漠北。 大江这头后来得到线报,原来北狄国内有人意图谋反……反叛势力虽然最后被镇压了下去,可也导致了北狄内部的动乱。 官家出征顺利,心情大好。 汴京城里紧张的气氛渐渐恢复到了战前的热闹,甚至比那时更甚。 大家无不认为此番若能大败北狄军,不单单近几年内北方能得安宁,还能大涨国威。余下西戎、南蛮等国,都会跟着消停一阵。 周秦没有跟随龙驾去前线,而是留在潞州城内继续调查胡顺同党一案。得知前线连番大捷,不但不觉放松,心头越加忧心忡忡,只不敢轻易表露出来。 他对官家的性子拿捏了七八成,此刻怕是正在兴头上,欲把自己与历代开疆拓土的明君作对比。谁敢在这个时候上去略说一句半句扫兴的话,谁的仕途也就到底了。 当不当这个官他可以不在乎,可是然后呢……没有任何意义的牺牲而已。 何况,一切只是凭他的直觉。 他一则不清楚北狄国内的真实情形,二则对前线战事只听说个大概……或许他这次的直觉真的错了呢? 京里部分官员与他有相似的顾虑,比如苏铭。 他与北狄人打过数年交道,算是比较了解他们的行事方式的。既然国内叛乱已平息,便没必要召孛日帖赤那回去。 再者,真要令他回去,也该换个有经验的主帅前来,怎么会弄个不知名的将领来呢?除非,北狄国内的反叛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多了,也速迭儿自己身处危险中,才会…… 然而,随之而来的消息彻底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二十那日,官家趁势亲率十五万最精锐的军队围歼北狄军营地。 一开始似乎颇为顺利,待到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无数北狄援军,切断了大江军队的后路,进行了反围剿。 来援的北狄军兵强马壮,势如破竹,中计的大江军本就人心浮动,根本无从抵挡他们的猛攻。 这一仗,直打得昏天黑地。 从午后打到天黑,只闻杀声遍野,看火光冲天。 最最叫人惊心的是,北狄军应该事先被命令过,几乎全部冲官家所在的中军发动疯狂冲击。 中军由极富作战经验、兵力最强的骑兵组成,人人能以一敌五。起初,大家尚能稳住阵脚,奋力迎敌,后来不知谁喊了一声“陛下受伤”……形势直接被瞬间逆转,中军阵形大乱。 左右两翼又被切割开,不及回援。 余下的大江守军得到急报,慌里慌张前去支援,没想到半路又遭伏击…… 此战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打到后来,大江军队全无半分气势,纷纷四散溃逃。 而官家那里,其实一开始根本不曾受伤。为了稳定军心,只好亲自出面鼓气,这恰恰中了北狄的阴谋。 当时已激战到凌晨天将亮的时候,大将军慕容归率先突围成功,护送官家且战且退。 正当大家以为逃出北狄的包围圈时,遭遇了一支堪比猛虎的北狄骑兵。带领他们的是个极年轻的小将,生得有其他人两个壮硕,一人居然能挑数十人。 慕容归带一半人马留下断后,其余人保护官家先走。 结果,走了不到两里路,官家中箭跌落马背。 好在另一支突围的军队赶了上来,击退追兵,救走官家。 大江军队被追得连逃八十里路,愣是退回到了沁州一带才算勉强摆脱追杀,暂得修整。 更糟糕的却是,官家的箭伤本来在左肩往下两寸,不是致命要害。可是经过一路的奔波逃亡,又没有得到及时妥当的处理,伤口比开始愈加严重了几分,甚至有感染迹象。 一日后,官家高烧不退,随军太医急得近乎崩溃。 情况传回汴京,满朝皆惊。 太后差点当场晕厥过去,连命太医院最好的几个太医全部日夜兼程赶赴前线。 朝中人心浮动,除了手握重权的几位大人尚能勉强稳住外,其余众人俱是无心朝事,朝政面临瘫痪。 这日,苏桐正好在宫里。 原来,前些时五娘入宫后,适逢军中捷报频传,太后欢喜不尽。五娘趁机禀明太后,想邀苏桐入宫陪她两日,太后想了想便允了。 先在家里时苏桐就与父亲商量过,不论能不能打探到有用的信息,三日后出宫。 眼下出了这等大事,她自不敢去太后跟前晃忧,只好跟着五娘继续留在宫里。苏父又要操心军国大事,又不放心女儿留在宫里,短短几日老了好几岁。 宫内一片谨慎小心的气氛,谁都怕在这个结果眼上惹恼了上头的主子,白白丢了性命。 太后旧疾复发,卧床不起,许多事交给了王尚书去料理。 苏桐暗暗心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这日傍晚,她正在房中胡思乱想,五娘突然疾走进来,面色煞白,全身发抖,整个人尤其不对劲。 “五娘,你怎么了?”苏桐被唬了一跳,见五娘形容举止怪异,越发焦虑。 五娘在房内快步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神情恍惚。 苏桐疑心宫内出了大事,被五娘看到或听到了……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量随和的语调劝着五娘:“五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你慢慢说给我听,或许咱们可以一起想想法子呢?” 也不知五娘有没有听到,她蓦得停了下来,大睁着双眼盯着门外。 她的眼里,似乎闪过恐惧、震惊、荒唐等等情愫。 “三娘,”她终于清醒了过来,拉着苏桐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语调说道:“我方才去姑母那里,我爹他也在,他与姑母说……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一章 惊天秘闻 第十一章 慈宁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王五娘翻身坐起,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因太后病得不轻,她不放心,白日里时常在殿里相陪,太后睡了才回自己住的偏殿歇息。 为了方便,太后命人在正殿给她收拾出一间小屋子,偶尔坐坐歇歇脚。 今儿服侍太后用过药,她原准备在屋里喝杯茶,喘口气再回去,不料竟是困得睡着了。 她起身略整了整衣衫妆容,想去看看太后醒了没。 殿里竟是没有一个宫人值守,五娘有点吃惊,以为太后还睡着,不由放轻了脚步。 直到靠近太后寝殿,才隐隐约约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 听声音……似乎是自己父亲。 五娘放了心,正欲进去,却骤然听闻太后的尖声怒喝,她吓了一大跳,没敢再往里走。 “……胡说!你可是皇帝亲舅舅,莫非也要咒他不成?”太后粗粗喘着气,显然被气狠了,“皇帝吉人自有天相,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即便是自己最坚实有力的来自娘家的支持者,亲兄长,太后也绝不允许从他嘴里听到一个不利于自己儿子的字眼。 五娘心道,必是父亲提到了陛下的情形,又不知委婉点说,才惹恼了太后。 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上一句,已听父亲低声道:“娘娘息怒,微臣不是那个意思,陛下定会平安归来。 ……微臣只是觉得,娘娘应该做到有备无患。倘若真个发生什么意外,凡事也能牢牢掌控在娘娘手中,而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 再者,咱们相信陛下不过是遇到了一个小小劫难,自能安然度过。 怕就怕……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会利用这个机会。 京中兵力空虚,形势动荡,若有人在此刻做点什么出来,不但整个汴京城不得安宁,他日陛下回来也不好收拾。娘娘细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儿?” 屋内,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指的是哪些人?”太后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惫感。 王尚书的语气不免讥讽之意:“娘娘心里应该都明白的,陛下万一不能回来,谁得益最大。” 五娘浑身发冷,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不敢再听下去,可整个人好似被定住了一般,完全动不了。 “嘭”的一声闷响传来,随即是太后咬牙切齿的说话声:“我看她敢!皇帝还好好的呢,难道她想造反不成?” 王尚书凉凉接道:“做皇后总不及太后来得自在,而且太子才几岁年纪,哪儿能总理朝政,还不是全由着她作主。 张家手里可是有兵权的…… 娘娘,你是我亲妹子,我焉能不替你打算一二。这些年来,你已经把她得罪狠了,尤其这次……一旦让她掌了大权,娘娘认为,她会就此作罢,丝毫不计较从前的那些事?” 皇后张氏并不是太后自己中意的儿媳人选。 那时太后才被立为继后,根基不稳,行事十分小心在意。 适逢为几位皇子选妃,太后替儿子瞧中的是前陈国公的嫡女,不过先皇问起时她没直说。后来,先皇作主把陈家嫡女赐婚给瑞王,而给端王挑的是张氏。 张家当时空有个伯府的虚名,提供不了多少助力,张权自己投军才两三年,只是个六品小军官。 太后不满意张氏的家世,婚后少不得时常为难她一二,甚至接连替儿子选侧妃。 好在张氏自己争气,入门一年多就生下嫡长子。她容貌丰美,性情柔顺温婉,渐渐得了官家的心,平素里对她尚算尊重。 张权更是连立战功,升迁极快。 然太后看不惯张氏不是一日两日了,一时间根本改不过来,使绊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官家登基后,太后在后宫扶持了不少人,专与张皇后作对。 王尚书的言语完全拿捏准了太后的心思,太后最不乐意看到的就是张皇后掌权。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太后微有几分着急。 “为今之计,唯有命人盯紧了皇后、太子与张家,一有风吹草动即刻先他们一步彻底解决掉。”王尚书做了个杀的手势,门外的五娘看不到。 太后皱了皱眉,有气无力地说道:“那毕竟是我亲孙子……” 王尚书不以为然:“几位皇子,哪位不是娘娘你的亲孙子,与其将来受人掣肘,倒不如挑个好掌控的……二殿下生母早逝,舅家败落,无人可依,万事不得全靠娘娘周全。 娘娘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一步。 那时候,宫里照旧以娘娘为最尊,强如在皇后手里受气。” 太后被说动了七八分,不过她眼下最关心的仍是官家,这种事还不想多纠缠。是以,她淡淡回道:“皇帝一定会回来的,此事往后再议吧。皇后与……那里,你叫人看紧些,但绝不可轻举妄动。” 其实太后心里明白,如果真按兄长说得那样去做,现下是最好的时机。但到底是她亲孙子,不到万不得已,她下不了那个手。 王尚书没再继续劝下去,指了另两件事与她商议。 五娘听得心惊肉跳,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小屋,躺在榻上装睡。 虽则一个是她亲生父亲,一个是最宠爱她的姑母,她依然害怕得不行。往日里,大家都把她当孩子看,从不叫她知道正经大事,更别提是这等机密之事了。 她也从未想过,在她面前那么和蔼的亲人,有那么狠辣的一面。 单纯如她,还是听懂了父亲话里的深意。 父亲是要姑母另立太子……那现在的太子呢?纵观历史,有哪个最后没登上皇位的太子能得好结果。 她在宫里住了这么些日子,皇后娘娘待她即使不亲热,也不算差,从不为难她…… 直到太后使人来唤,五娘才假装刚睡醒的样子。 太后见她气色不大好,,一张原本俏丽的小脸白白的,只当她这几日累了,忙叫她回房歇息。 她没推辞,匆匆忙忙去了偏殿苏桐屋里。 苏桐听她从头道来,惊得几乎站立不住。她不比五娘,对王尚书为人早有耳闻,入宫来就是为了……然而,一切比她猜想的更不妙。 她没想到王尚书居然要行废立太子一事,难道他不怕官家回来大怒吗? 还是……他以为官家绝对回不来了! “三娘,咱们……皇后……”五娘紧紧抓着苏桐的手,几乎在她手上抓出几抹血痕。 她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希望看到皇后和太子出事,也不愿看到王家出事,偏偏,两边已经站到了对立面去,由不得她选择。 苏桐吃痛,人倒是清醒过来。 一定要把消息送出去,不论是送到皇后那里还是送回家,不能由着王尚书这般祸乱朝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二章 被困宫中 漫天的飞雪将整个皇城覆盖,任你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肮脏的交易,俱只剩下一片纯白与素静。 慈宁殿的守卫比先更森严了。 苏桐独自一个人根本不能踏出殿门一步。 这日雪停风住,有宫人随口提了一句含香殿的梅花开了,霎是好看。 含香殿是个空置的殿宇,平日无人居住,听说德宗时期某位住在那的宠妃尤爱梅花,于是德宗命人在前后院共种植了有上百株。 从慈宁殿去含香殿,会经过皇后的福宁宫。 若时机得宜,或许…… 午后,久违的太阳探了出头,五娘要去含香殿折几支梅花插瓶给太后赏玩。侍卫们问了两句,没拦着,放她俩过去。 甬道上的积雪已经扫到路旁,屋檐上、树梢头仍是白茫茫一片,整座皇宫晶莹剔透的仿佛仙境。 二人带了几个宫人,手挽手朝前走。 一路行来,但觉安静非常,偶尔遇到几个内侍,皆是小心翼翼行礼后快步离去。宫中的气氛竟是到了这般严肃的地步吗? 苏桐不敢东张西望,她怀疑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几个宫人上报给太后。 再往前二十丈,就是庄严静谧的福宁宫了,苏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五娘、三娘,前面有段路积雪未除,不便行走……”前头引路的宫人突然回头笑道,“不如咱们略绕几步,从这里往南,再折过去可好?” 苏王二人一怔,朝前望了两眼。 果然,福宁宫前的那段甬道上依旧是皑皑白雪,只有几个或深或浅的脚印依稀留下。 五娘诧异得问道:“这不是皇后娘娘的福宁宫吗,为何反而不派人快将积雪扫去。” 宫人微微一笑:“五娘有所不知,皇后娘娘最是爱赏雪。太后娘娘专门吩咐过,福宁宫的雪要给她留着,切不可动。” 呵! 苏桐眯着杏核眼,嘴角的笑透出一抹深深的讥嘲意味来。 这是摆明了把皇后彻底软禁起来吧,如此,谁还敢靠近福宁宫一步。有那想悄悄过去或出来的,势必会在地上留下脚印…… 几寸厚的积雪,等它自行化去,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吧。 明静流丽的青瓷梅瓶里插着数枝横斜怒放的红梅,给屋内平添了几分动人的韵味。 太后的身子好转许多,气色还不错,摩挲着五娘细腻红润的面颊赞道:“好俊的花儿,亏得你俩冒着冷风去剪来。” “穿了姑母赏我的那件狐狸毛斗篷,竟是半点不觉着冷。”五娘嘻嘻笑着。 “好,你喜欢便好。”太后似乎心绪不错,“改明儿天好了,叫他们领你俩去库里自己挑几张好皮子,裁了或做斗篷或做背心都是极好的。” 说话时,太后笑眯眯看着苏桐。 苏桐忙站起来谢恩:“谢太后娘娘赏赐。” 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直觉告诉她太后看她的目光与平日不同。难道……太后发现她的目的了吗? “方才你俩不在,前朝送消息来,川中的叛乱全部平定,小耿将军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了。”太后朗朗说道。 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之前,一直是川中和北狄两线作战,大江兵力财力均有所供应不及。 如今内乱先平,可专心致志对付来自北方的强敌了。而且官家受伤,正愁无人接过帅印,小耿将军不正是个极好的人选。 小耿将军年纪虽轻,却与北狄打过无数仗,对他们的排兵布阵等了如指掌。 看到苏桐,太后又记起了之前琢磨过的那个念头。 苏桐自不知太后心思,只是认为稳定的川中对大江,对当地百姓都好。战争……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无辜百姓,不打仗,好歹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太好了,姑母也别只顾着朝中大事,且把自己身子养好才是要紧。”五娘对太后的感情还是很深的。 太后也是真心疼她,与她顺了顺鬓角的碎发,才道:“放心,姑母还要看着我们五娘嫁个如意郎君呢……” 闻言,五娘害羞得低头缠着衣袖,嘴里假作恼了:“姑母再取笑我,我可恼了。” “好好,姑母不说了。”太后拍着她手,转而对苏桐道,“宫里没几个与她年纪喜好相投的伴,总怕她一个人呆着寂寞。 难得你俩处得好,你只管安心在宫里住着吧,左右你父亲近来忙得紧,难得有时间回家。你在家里也是孤单单的,两个人做伴最好不过了。” 苏桐心里咯噔一下。 她原想趁着太后高兴先作辞,明儿一早就出宫,不料……太后是真心留她陪五娘,还是……不能出宫,就算知道再多也没用。 然而,无论她多么焦虑急切,在太后跟前,她都不敢表现出一丁点,只能笑应是。 回房之后,五娘见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由问道:“三娘,你可是想家了?” 苏桐一愣,抬眸与她对视,觉出她眼底的关心,轻轻笑了笑:“五娘,我不欲瞒你。自那日你告诉我那事后,我一直放心不下。 你是知道我家的…… 我想回去与父亲商议一二,不然,他日出了什么事儿,我实在不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她已利用了五娘那么多,没办法再瞒着她了。她们立场不同,相信五娘其实都明白的,却仍拿她当朋友待,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她。 即便实话实说可能招致殒身丢命,她也顾不得了。 生长在这种家庭,王五娘从来不是单纯的全不知世事的女子,她只是一味逃避罢了。 自己父亲与姑母想做的事,她清楚,苏家是不会赞同的,甚至会拼死反对。但这,不影响她对苏桐的感情。 她上前一步,抱住苏桐,语气略带哽咽:“今儿姑母才发了话,过两日,我帮你去说。” “五娘……”苏桐反手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眼泪刹那滚落,“我好怕,我不希望王大人成事。可是……王大人若是……我怕你会有危险。” 一面,她担忧王之堂真个攫取了大江的最高权利;一面,她害怕王家一旦事败,五娘的结果唯有一死。 任何一个,她都难以接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三章 从天而降 微弱的月光映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显得比往日更亮堂些。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青白夜色里,静谧得仿佛没有一个人。 杏红的绡纱帐里,传来女子浅浅的呼吸声。 不需要看到人,不需要听她开口,仅仅凭这个呼吸声,他也能确定里头的人就是她。 只有独属于她的气息,才能使他瞬间变得僵硬。 赵恂悄悄阖上门,蹑手蹑脚走向床边,桌上留着一盏小灯,发出微弱的橘色光芒。 撩起帐幔,映入眼帘的是半床乌黑发亮的青丝。女子侧身向内,银红绣折枝牡丹的锦被只盖到胸前,隐约可见其窈窕婉约的身材。 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甜味,丝丝绕绕。 长途奔袭的劳累,离别半年的思念,又爱又怨的矛盾……转瞬间,只剩下满满的眷恋,沉甸甸的,坠得他心口发痛。 苏桐突然翻身向外,倒把他吓了一跳。 白玉般莹润娇艳的鹅蛋脸上,是睡梦里亦不曾舒展的笼烟眉,小巧又挺立的琼鼻,和湿漉漉似雨中桃瓣的双唇。 赵恂忍不住描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每一寸肌肤他都不想放过,那是他漫长孤寂的几十年帝皇生涯里唯一的温暖记忆。 梦里,春风吹拂着她,柳梢儿撩拨着她……痒痒的,她似笑似叹。 红唇蓦地被一团湿润攫取,轻揉慢挑,热热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她直觉该睁开眼,该推开禁锢她的怀抱,然而软软的无力感包围着她,任他予取予求。 直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部泛起红潮,直到自己面临爆发的境地,他才强迫自己缓缓松开她。 这里不行,现在更不行……残存的理智提醒他。 苏桐睁了睁眼,被烛光刺得连忙闭上,右手揉了好一阵才渐渐适应过来。 “啊……”娇呼声被堵了回去。 赵恂前倾身子,几乎压到她身上,附在耳畔低低笑道:“别叫,是我,莫非见到我把你欢喜痴了?” 麻麻的错觉使得苏桐红透了双颊,她气鼓鼓得拉开他的手,小声嗔道:“你何时来的?如何入的宫?” 心里满溢着一股淡淡的满足感。 “想你了就来啊!”他仍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你……”苏桐将他推远了点,自己坐起身,把被子拉高了些,又将头发全部拨到耳后。 赵恂给她身后垫了个大迎枕,像是抱怨道:“午时才到京城,听说你入宫好些天了,连你父亲都没你的确切消息,急得不行。 天黑透后,我就潜进来了…… 好在事先打听到你跟随王五娘住在慈宁殿偏殿,才能这么顺利得找到你。” 一路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能尽快见到她。 得知她入宫的事,心里不可能不忧急。眼下的汴京,表面看起来还算安定太平,背后不知怎生风起云涌呢。 宫里更是一切漩涡的中心,她独自一人在深宫里,他哪儿能放得下心。必须亲眼见到她,确定她的安危,他才能稳下来。 若说半点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私入宮玮的罪名有多严重她不是不懂,足以令他丢命。他却没有丝毫犹豫,当夜就进宫来了…… 苏桐暗暗瞥他一眼,见他一脸的温柔宠溺,又觉得好没意思。 不由啐道:“你还没回答我怎么进的宫呢?” 换了从前,想混入宫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现在是根本不可能的。宫禁森严,从慈宁殿便可想见外头的情形了。 赵恂摸了摸她散落在肩的柔顺发丝,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解释道:“……景帝时,宫里有条密道通往宫外,就在这慈宁殿一个废弃的屋里。 因年深日久,已没多少人知道。 我家也是某次偶然的机会得知的……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只好试上一试,还算运气好,密道尚未被废止,要不然可是真见不到你了。” 密道的确存在,不过是他上辈子后来才发现的。 一路过来有好几里路,加上缺乏空气,差点没把他憋死在里头。 苏桐仔细瞧了瞧,发现他头发上、衣服上确实沾染了一点灰尘,便知他所言非虚。 “慈宁殿里守卫森严,你这样太危险了,趁着天没亮快出去吧。”苏桐有些紧张担忧,她终究是关心他的。 赵恂一双桃花眼里俱是笑意:“你在哪,我就在哪。” 满不在乎的语气,气得苏桐牙疼眼酸,恨不得用力捶他一顿,又觉着那样太显亲密了。细究起来,他俩统共就见过几次面…… “不然,你随我一同出宫,跟我去秦州。宫里无缘无故把你丢了,也不敢多声张,等风头过了咱们再回汴京可好。”赵恂坐的更近了些,几乎紧贴着苏桐娇躯。 苏桐气极,往边上让了让,咬牙道:“你当哄几岁的娃儿呢。 即便宫里不追究,我跟着你大老远去秦州算什么?非亲非故的,回头你把我卖了,异地他乡的,我只有哭的份。” 这人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这么个脾气,平日里是如何领兵打仗的,苏桐不免开始想象他在战场上的情形。 赵恂却是紧紧握住她双手,郑重其事道:“我赵恂,即使背弃了天下所有人,也绝不会背弃你。” 掷地有声。 心砰砰作响几乎跳出胸腔,苏桐不自觉得凝视着他,整个人仿佛被一汪春水绵绵缚住,无处可逃。 她闭上眼,眼前依然是他俊朗的五官,脉脉含情的双眸……他就是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包围她,不给她半点逃脱的机会。 “你……,我们……”苏桐想告诉他他们之间不可能,可嗓子里似被堵了一团乱麻,令她完全开不了口。 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迷乱中,脑海里闪过庭初的身影。 他总是和煦的像夏日晚风,清晨朝露,平淡又隽永,温和而执着。他对她的情愫,不会让她觉得难以承受,总是水到渠成的样子。 而赵恂完全不同。 他于她而言,更像是灼灼烈日燃烧着她,是春日里最浓郁最缠绵的花香。有他在的时候,她的世界会充斥他的气息,她甚至找不到自我。 面对她,她会失去一贯的冷静,慌乱不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四章 交换信物 冬日的夜晚,外面寒风刺骨冷透肺腑,屋内却是一派温暖明媚的春日胜景。 女子微低着头,耳畔至脖颈的肌肤幼嫩光滑,细白如瓷,又似含苞绽放的玉兰花,散发出盈盈暗香。 赵恂的眸光变得幽深起来。 他忍了又忍,才控制住自己的双手,轻咳了一下:“太后不放你出宫?” 这样的结果他不难猜到,局势动荡,太后与王家、皇后与张家,还有满朝臣子,个个都有自己的打算。依他推理,宫里这些日子不知发生了多少大事,苏桐在宫里住着,难免知道些内情。 谁又肯放她出去呢? 苏家的立场一向明确,怕是任何一方,都不希望看到…… 苏桐点点头,挨他极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简略叙述了一遍:“……你一直不在京城,或许不知,王尚书怕是已经与北狄勾联到一起了。” 赵恂心里清楚,假作诧异道:“王之堂勾结北狄?他这是图什么?” “我亦不知……之前庭初为了查他父兄之死,才发现王之堂与北狄私下来往甚密……”苏桐顿了顿,她有些不习惯在他面前提起庭初,总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 听她嘴里那般亲热信任的提起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赵恂确实有点不快。 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问道:“太后对此是何看法?” 苏桐蹙眉细思,语气有些许不确定:“据我观察,太后对王之堂大概十分信重,完全没把之前的弹劾放在心上,只当做了政敌的攻讦。 官家离京不久,就找个由头解了王家的禁闭。 尤其近日,几乎把一多半的朝事交到了王之堂手里,每有要事必宣他进宫商议,愣是把其他几位大人给抛撇到一旁。” 于太后而言,自然没有比娘家人更可靠的了。 偏偏当时官家亲征的决定下得特别仓促,没时间将京里的事情一一分派清楚,只定了太子监国和六部大人协理。 如此一来,倒是叫太后得了可趁之机。 其实赵恂清楚,不论是官家平安归来还是哪位皇子继位为帝,大江的气数都尽了,最后苟延残喘而已。 内部问题且不议,北有北狄,西有西戎,两国俱处在国力蒸蒸日上之时。 大江军队从德宗起就被地方势力把持住大半,中央朝廷因不时缺粮饷,早失了威信与忠诚。 比如秦州军,即使朝廷下调令,怕是那数万大军都不服管。 此番官家亲征,号称三十万大军有多半是各地抽调来的精锐,实际上根本不符。最最优秀的那部分,都留在了原地,调来的基本是第二梯队。 再者,国库空虚才是重中之重。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草饷银跟不上,谁肯卖命啊! 这次要不是亲征,换了别的将领去,没几日就得出现粮草不继的情况了。户部那里,估计是早就举债度日了。 另外,吏治不清、官逼民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川中虽则勉强平定,但仍照先时那般,没几年又会大乱……江南一带,吴王盘踞多年,谋反是早晚的事。 当然,赵恂现下不会与苏桐说这些,不然她定会怀疑自己狼子野心。 “你想助皇后太子?”他的声音略显喑哑。 “嗯。”苏桐点点头,认真解释道,“王之堂既勾结北狄,自不能眼看着他掌握大权。不然,整个大江岂不是尽数落入北狄人手中。” 赵恂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官家那里,难道没有人去陈情,晓以利弊?” 有太后作倚仗,京里其他人休想动王家一根毫毛,只有官家才能彻底拿下王家。 苏桐眼里是满满的担忧,沉声道:“周大人就是为此去了潞州……这都有些时日了,也没消息送回来。” “周秦?这般机密之事他倒是没瞒着你?”某人仿佛喝了一缸醋,酸气都跟着溢出来了。 “当日我父亲不在,他才与我打了招呼。”苏桐白他一眼,眉梢眼角间风情无限。 赵恂却觉甜丝丝的,笑容里带了一丝讨好的意味:“估计是官家之前有更重要的事交托他去办……受伤之后……”他没再说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以王之堂那着急废立太子的举动看来,官家的身子应该不大妙。 越想,苏桐越是担心。 只有官家能节制王家,假若官家出事,京城少不得一场大乱。太后支持王家是肯定的了,其他朝廷大员呢,而且要紧的是兵权…… “天将亮了,你赶快出宫,把我这里的情形告知我父亲,刻不容缓。”苏桐端正神色。 赵恂却是嘻嘻一笑:“我空口白牙跑去说,你父亲能信我吗,你得给我个贴身信物才行。” 苏桐一想也对,正欲起身去梳妆台上拿个常佩戴的首饰,不料被他拦住了。 赵恂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抬起手,飞快得探到她衣领里取出一根玄色络子。络子下面坠着一块小巧的碧玉玦,近看莹润透亮,水色十足,是少见的极品。 “你这是做甚?”苏桐一窒,双颊红艳如桃李,好似醉了酒般。 这个登徒子……她又气又怒,又不知如何骂他两句。男女授受不亲,这人几番调戏自己也算了,居然伸手到自己衣领里面…… 直到此刻,她的胸前依然一片滚烫。 赵恂取下碧玉玦,换上自己带来的一块白玉佩,一脸正色道:“其他饰物,或许是偷来捡来的呢,只有这个,才能取得你父亲的信任。” 这块碧玉玦是苏桐生母生前最心爱之物,有两块凑成一对。另一块陪苏梧去了,苏桐这块自出生起就戴在身上,从不离身。 一下子被拿走,苏桐空落落的很不适应。 又见赵恂往她脖子上套另一块玉佩,忙诧异道:“那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知你的玉玦尤其珍贵,怕你不放心被我拿走,所以还你这块。”赵恂笑得贼贼的,“这是我们赵家的传家宝,把它押给你,你总不会担心我拿了你的宝贝溜了吧。” 嗯,信物都交换了,不信她还能跟别人走。 苏桐心里怪怪的,欲要取下来,却听他继续道:“这块玉佩价值连城,你不贴身收好,回头丢了……” 好吧,她认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五章 应对之策 东边的天空开始微微放亮,厚厚的积雪白得耀花人眼,瞧着倒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苏宅,表面安静一如往常。 书房里,苏铭面色泛白,神情惊惧:“你此言当真?” 赵恂极严肃地点头,又从怀里掏出那块碧玉玦:“这是三娘交给我的信物,大人可验看一下。” 在他拿出碧玉玦的那一刻,苏铭的目光就变了。 崔氏初嫁过来时,他就见过这对玉玦,后来也是他亲眼看着戴到一双儿女身上的。此物对于苏桐的重要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现在就去英国公府,”苏铭的语气十分急迫,“王家欲要成事,手中必得有军队。王之堂任兵部尚书多年,军中不少部将是他一力提拔上去的,怕是……” 京里,眼下唯一能与他相抗衡的,估计只有英国公了。 兵部郑侍郎才上任没多久,老耿将军余威犹在,可惜小耿将军远在川中,张权在河间是鞭长莫及。 这一点,相信他不说赵恂都懂。 谁知他话未说完,门房却急匆匆来报说英国公来了。 两人俱是一惊,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忧虑。苏铭顾不上多问端的,忙命快请,自己跟着迎出去,嘴里一面与赵恂低声解释道:“虽然我们两家已有默契,这却是英国公第一次亲自上门来。 或许是他也猜到了王之堂的打算,或许……前线……官家那里有新情况。” 总之,能让英国公顾不上避讳大清早赶来的,绝非小事。 “大人,我是否需要回避?”英国公贸然看到他,难免有所顾忌。 苏铭犹豫了一下,叹道:“罢了,左右你给我们送了那么重要的消息过来,也没什么好瞒人的,留着一起出出主意吧。” 说话间,到了门前。 英国公周并四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身披鸦青色斗篷,正在门房的指引下快步行来。 他也顾不得寒暄,开口就道:“方才收到犬子命心腹送来的口信……嗯,这位是……” 他这才注意到苏铭身后跟着的赵恂,愣了愣。 “这是镇西大将军赵将军的次子,此事说来话长,我一会再与国公爷细细道来,先说正事要紧。”苏铭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周并越发吃惊,任他怎么猜都猜不到眼前的年轻男子会是那个威震西戎的赵家四郎。 去岁的原州保卫战不提了,着实打得漂亮。光是近几月就听闻他几番将前来劫掠的西戎军近乎全歼,而且每每以少胜多,现在他的名字足以令西戎军闻风丧胆。 为此,原州延州几地守将是苦不堪言。 西戎军怕了赵恂,不是迫不得已基本不去秦州附近晃,那他们只能加大去其他地方的频率了。 ……赵四郎何时来的京城?他与苏家是什么关系? 三人进屋落座。 苏铭先将赵恂来意简略叙述了一遍,最后道:“我正欲去寻你商议,想不到你恰好过来了。” 周并暗自心惊,面上倒不大显,半晌道:“官家……不大好。” 短短五个字,意思不可谓不重。 能使得周秦派心腹快马加鞭赶回来的,自然不是一般的不好,估计官家……凶多吉少。 屋内三人一阵沉默,还是周并率先开口:“王家那里不得不防,太子东宫的守卫皆是陛下亲指的羽林卫,料无大碍。怕只怕他们会趁太子不在东宫时出手……宫内禁军的成分有些复杂。” 他这算是说得比较含蓄了。 实际上,官家登基一年余,对禁军做了大幅调整,然而还是有部分禁军不在掌控内。 另外,驻守汴京的军队,除了官家带走的,余下不足十万。有三万精锐部队就在城外南郊驻扎,剩下的部分在离城六十里的西北一带扎营。 然而想要调动这支驻军,一无圣旨,二无虎符…… 苏铭起身,对周并郑重一礼:“国公爷,此事只有你能挽回一二了。” 英国公府能有今日,全因当年追随景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到了周并这一代,起初仍掌兵权,在军中威望不小,后来因耿家横空出世,他家才渐渐退下来。 尤其他家嫡长子周秦天纵奇才,从科举出身。 为帝皇者,无论是谁,最忌讳文武官员走得过近。周秦既然执意走文官之路,周家无法,为了给他铺路只好主动上交兵权。周秦能一路平步青云连连越级升官,除了他本身能力卓绝外,也应上头喜他家知趣。 西北大营的驻军,有多半曾是英国公麾下的,若由他出面,说不准…… 周并皱着眉,不敢应承:“我实话与大人交代,王之堂上任后,第一个就拿西北大营开刀。将从前与我交好的几位武将都调离了,如今那几位接任的,与我关系平平。”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自有法子将关中的驻军调来,然而,王之堂大概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一直沉默的赵恂忽然开口了:“南郊大营的统帅汪远,之前是原州副将,去岁连军队一起调入京的。数年前闽南平乱中,他曾立下奇功,深得官家之心。 不过,据我所知,他续娶的夫人是王尚书夫人的娘家侄女…… 营里三万大军对汪远可谓是只知将而不知皇,从他处下手多半不会成功。 西北大营统帅名为袁一为,实际上下面几位副将素来不大服他。袁一为是官家钦点的,排兵布阵上很有一套,然为人略显傲气,不大得人心。 副将杜江是老将了,脾性耿直,勇猛异常。 他本一直在延州,由王之堂调来的,但他似乎对王没什么好感,并不与黄、邓两位副将同流合污…… 黄、邓二人与王家关系匪浅,好在他二人来营日短,下边的人不一定信服他们。尤其邓副将手下有一猛将姓朱名开,骁勇善战,勇冠三军……” 苏周二人听得呆住了。 他一个远在西北边陲的年轻小将,竟对京中各大营的将士了解得如此透彻,实在是……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做一地将领,而应该…… 眼下无暇胡思乱想,二人从他的分析里渐渐理出头绪。 南郊大营不必指望了,西北大营尚有可为,若是处理得当,说不准能够…… 几人商议后定下计较,随后分头行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六章 予取予求 随后的日子,苏桐仍在宫中住着,只是行动越发受限,几乎连慈宁殿的大门都没摸到过。 五娘与太后提过一次要送苏桐出宫,被太后一口否决了。 宫里忙忙碌碌的,尤其快到太上皇的七七了,太后与大臣们商议后决定七七这日先送太上皇梓宫入殡宫,待到皇陵全部建好后再行下葬事宜。 苏桐与被关无异,对外头事务全不知情,每日只能从五娘那里听个大概。 转眼,七七到了。 天不亮,就听到各宫里传来嘈杂的人声。 今儿的礼仪苏桐是不必出场的,但她也不敢继续睡着,匆匆忙忙起来更衣梳洗。才收拾好,就听到五娘在门外轻声问道:“三娘可醒了?” “起了。”苏桐忙把门打开。 五娘身着孝服,也不进屋,低低嘱咐道:“我得随姑母去前头了,大约要到天黑才能回来……你有事儿只管安心使唤他们,我俱已交代过了。” “嗯,你别光顾着我。”苏桐摸了摸她衣服下摆,关切道,“天儿冷,你可有在里头多添一件衣裳? 殡宫离皇宫虽不算远,到底凡事不便,你早饭多用些,千万别饿着了。” 不管从哪方面论,她知道五娘肯定是得跟着太后一同去殡宫的。 “放心……那你自己小心些,我先过去啦。”说完,她就匆匆去正殿了。 望着她背影远去,苏桐才回身关上门,坐在塌上发呆。昨夜睡得不好,她总觉得今儿有事会发生,心里头定不下来。 外面事情一概不闻,她也不知大家有没有安排好,只能胡乱猜测揪心。 稀里糊涂到了午后,反而整个人困倦得很,刚朦朦胧胧阖上眼,忽听外头乱哄哄的一阵吵嚷哭喊声。 她被惊醒过来,套上鞋就往外走。 才把门打开,眼前却是一黑,一人蓦地出现抱住她急往门里闪,顺便关上了门。 苏桐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只是直觉告诉她这人可能是赵恂,她连忙自己捂住了唇。抬头去瞧,发现还真是他,一脸肃容,薄唇紧抿。 “皇后宫里出事了,你别出去。”他的嗓音低沉而有力,让她觉得特别踏实。 再看他,竟是穿了一身内监服饰,略显搞笑。 苏桐顾不上取笑他,惊道:“什么事?” 皇后病势沉重,留在了福宁宫里,联系方才院里传来的杂乱的声音…… 赵恂将她抱得越发紧了点:“我一从地道里出来,恰好听到有人大呼小叫说皇后昏迷不醒之类的。之前只顾防着他们会对太子下手,皇后这里倒是疏忽了。” 其实,皇后身处险境他们都明白,然而以他们的势力,想要把手伸到后宫来着实困难。 往前朝安几个人还有点希望,后宫则是太后的天下,而且近来太后对后宫的把控比往日更严格数倍,他们根本不敢轻易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苏桐当然懂。 太后防备极严,连五娘都不能随意在宫里走动,遑论他人。 选在这个时候出手……皇后只怕…… 苏桐心惊肉跳,一时间慌乱莫名,不知该怎生开口。 “别怕,大不了咱们回秦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双手捧着她柔嫩如初绽芙蓉的粉颊,眼里是满溢的温情。 苏桐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两个人的动作有多么暧昧,又气又羞,猛地把赵恂推开。 猝不及防之下,赵恂被她推得几乎撞在门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管胡言乱语。”心下升起几分懊恼,苏桐双手扭到一起,不敢再看他。 突兀的敲门声传来,两人都是一惊。 苏桐快步上前,挡住赵恂的身影,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自己理了理衣衫,才缓缓开门。 门外是太后拨来服侍她的宫人,叫云姑。 “云姑,外头怎么了,这么吵?昨夜没歇好,有点头疼,刚想歪歪……”她柳眉微蹙,一手扶了扶额。 云姑察觉她的发髻有些凌乱,便信了她的话:“是皇后娘娘那里有些事,宫里的大总管已经赶过去了。要不要婢给三娘要碗安神汤来?” 刚才殿里乱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到苏桐房里的情形。 只是云姑是个极精细的人,等到大家慢慢安稳下来后,才诧异得发现苏桐居然没出来问一声,这实在不合常理。 院里那么吵,她不可能没听见。 “不了,我养一会神,过了这劲就好了。”苏桐心知对方起了疑。 “那三娘有事就唤我,我左右在院里。”因苏桐一向安分守己,云姑也没怎么怀疑她。 送走云姑,苏桐关严门,到内室一看,赵恂正在她床上大摇大摆睡觉。 她气得脸都涨红了,上去准备把他一脚踢开,却发现他的眼底是一片青黑。不由撅嘴嘀咕着:“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算了,且先不与他一般计较……” 过了半刻钟,赵恂就惊醒了。 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即是苏桐娇艳欲滴的红唇,抹了蜜一样甜腻腻。她离他只有一尺远,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脑子一抽,手一捞,苏桐没防备下人就重心不稳,直接跌到他胸前,红唇恰好与他的唇相接。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掌扣住苏桐的后颈,令她无力挣扎。 或轻柔,或激烈,或蜻蜓点水,或攻城掠地……原只想浅尝辄止,可一旦开始,他就控制不住,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 苏桐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直到被他轻薄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瞬间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灼烫了他。 赵恂忙把她松开,扶着她坐起来,言语里隐隐有悔意:“对不起,我错了,不该这般……你别哭了,若是生气,打我骂我皆使得……”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苏桐自己也惊呆了。 气极之下,她没有收住力道,这一巴掌打得自己手心隐隐作痛。 再看赵恂,左脸颊上一团红红的,显然被打得不轻。他面上不见半点生气恼怒之情,仍是温柔地凝视她,甚至拉着她右手给她轻揉掌心。 苏桐的情绪近乎崩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七章 脉脉温情 男子原本俊逸的侧脸现在红如夕照时的彤云,却半点无损他的高华气度。 她的眼前,蓦的浮现出他指挥千军万马时的笃定与从容,奋勇杀敌时的坚毅和果敢……一幕幕,有如她亲眼见到一般清晰明了。 苏桐不知是梦是幻,整个人有些恍惚。 再看他,眼里依然温柔似水,即使她一怒之下打了他一巴掌,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羞恼之色。 他不怪她,对她只有深深的宠溺,令人几欲沉沦。 苏桐不是没有心的人,她能从点点滴滴中感受着来自他的情意,却越加仿徨无措。她没有办法去回应他,又不忍继续辜负他。 莹白胜玉的肌肤上挂着残存的泪滴,显得她更加楚楚动人,婉转多情。赵恂在她身上觉察到了与前世一模一样的情愫——遗憾、忧伤、歉疚,心中不由剧痛。 他总想给她世上最好的,让她永远幸福开怀。 然而,他的出现,对她始终是场灾难。 记得那时,用了整整几年时光,她才从他的离世阴影里走出来,与他重头开始。然而,她究竟还是知道了他的死有他插手,她近乎崩溃。 她爱上了他,但不能原谅他。 日复一日被爱恨同时纠缠着,她飞快得憔悴下去…… 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后悔得不能自已。一时冲动导致他铸成大错,偏偏为此饱受心灵摧残的是她。 放手,他做不到,宁死也不放她离开。强硬地将她留在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折磨,再折磨自己…… 今生,她于他而言,是等待了数十年后的失而复得,弥足珍贵。别说是轻轻一巴掌了,就是她再狠狠刺他一刀,他也会笑着承受。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苏桐的泪掉得更多了。 “因为你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你的眼泪啊,傻瓜。”他仍是微微笑着,为她拭泪的动作尤其轻柔,好似她是他最珍视的瑰宝。 “不对你好,我不知道还能对谁好?这个世上,所有人我都可以不在乎……唯有你,皱一皱眉都会让我跟着难过。” 安宁的室内,他朗朗的声音如秋日的溪水,潺潺流进她心里。 又甜又涩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苏桐闭上眼又睁开,强笑道:“我有夫君,所以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忘了我吧……” 一阵久久的沉默。 “你们已经和离了!”他清楚他们的和离至少在她心里是假的,可他只能当做真的。 谢晗活不了几年了,绝不会再与她复合,他最担心的是到时候她接受不了事实的真相。论起来,谢晗还真是个痴情种,痴到几近傻。 “我们……”苏桐刚想说和离是假的,然而在刹那间顿住了口。 她那么聪慧的一个人,对谢晗的了解又是那么深,许多时候,她只要略一深想就明白不对劲。 和离至今,差不多有一年了。 他与她,渐行渐远,好像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即便明知他依然爱着自己,她也不确定他们之间还能不能回到过去。直觉告诉她,谢晗是真的在疏远她,真的要和她彻底分开。 为什么? 如果之前和离是为了复仇,那以后呢? 一种没来由的紧张、慌乱包围了她,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在步步远离自己的世界。她不懂是为什么,明明他们曾经那么相爱,明明他们心里都是有对方的。 她眼里的痛像是一把火,燃烧他的理智,他差点突口而出告诉她真相。 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 一旦她知道,她必会留在他身边,一刻不离。就算有一天他死了,也会带走她对人世全部的眷恋……宁肯让她突然得知他的死讯难过一时,也不能由她陷入日复一日的绝望中。 谢晗的选择是对的。 赵恂不希望她再纠缠下去,索性与她解释起宫外的安排来。 果然,苏桐听得一时忘了自己的事,有些担忧得问道:“难道官家真个不行了?” 官家一死,不管哪位皇子继位,年纪都只有几岁。国弱主幼,实在大大不利,朝堂上,不同派系的官员为了各自利益明争暗斗,无人能弹压得住。 后宫里……太后在一日…… “据周秦的说法,大概是撑不过这两日了。”以周秦谨慎的性子,他说出口的话基本不会有误。 赵恂怀疑,官家驾崩的消息这一两日就该送到京了。 苏桐的目光黯淡下去:“王家怎么办?” “王氏一族意图谋反,族灭。”他嘴里说出口的话冷漠至极。 “……我……”苏桐打了个哆嗦,不自觉得抓住他的手,急道,“五娘……想办法救五娘一命好不好?这一切,她都不曾参与,甚至她还帮过我们的……” 五娘死了的话,她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 赵恂揽着她的肩点了点头:“我和英国公、苏大人都提过,不要伤害王五娘。只是,以后怕是不能像现在这般了。” 苏桐忍不住感动了下,他连自己身边人都想到了,足见对自己的在意。 当然,她永远不会知道,当时谢晗亦是提到了这点。 “成事的把握有几成?”事起仓促,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太短了,很难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苏桐很难不操心。 赵恂轻轻在她眉心揉了揉,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不论前世抑或今生,她都难得真正欢颜,总是忧心着家国大事。他有时希望她像别的女子一样,什么都不去想,管他外头是洪水滔天呢还是血流成河。 可惜,她终究是她,也正因此,他才更珍惜她。 苏桐拍开他的手,忍不住笑了:“怎么,又要哄我去秦州不成?”不过,他的镇定确实令她很安心。 似乎不论什么事,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外头天色已不早,苏桐再次催他道:“过会子太后他们就要回宫了,你趁着现在赶紧走吧。” “那怎么行,天那么亮,我一出去他们就看到了……”赵恂自然不肯走。 “你方才过来时怎生过来的?”苏桐没好气的问。 两人正要拌嘴,却猛地听到外头传来震天的哭声,那声音离慈宁殿距离并不近。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问——“官家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八章 渔翁得利 天德元年,官家伤重不治,薨。 兵部尚书王之堂勾结北狄,意图谋反,被乱箭射杀。南郊大营统帅汪远起兵谋逆,关入天牢待审。 官家遗诏由太子继位,然而太子于太上皇七七那日突染重病,当夜凌晨暴毙。 皇后追随官家而去…… 这个冬天,发生了太多事。大江地位最高的几位,几乎同一时间离去,整个朝堂陷入瘫痪中。 可是北狄大军才不会管你国内新老交替这种事,人家正好趁机南下,混水摸鱼,一下子又打到了潞州城外。官家临终前,指定大将军慕容归接过帅印,统领大军御敌。 而朝中大臣吵吵嚷嚷几天后,最终把年仅六岁的四皇子推上了皇位。 官家活着的皇子本有四人,太子乃嫡长子,二皇子生性胆怯懦弱,这次王之堂谋逆案竟把他给直接吓傻了。 三皇子早夭。 四皇子打小体弱多病,极少出现在人前,生母静妃方氏。方氏父兄皆亡,家中无人扶持,在后宫一向安分守己,颇为低调。 另外只剩下才两岁的五皇子。所以,其实朝臣们没什么可吵的,总不能选择傻了的二皇子和两岁的五皇子,四皇子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太后一则伤心于官家之死,二则被兄长给气着了,身子真个有些不好,对谁继位一事没什么意见,左右都是她的孙子。 获知官家驾崩消息的第三天,就由英国公、礼部尚书、太常寺、光禄寺等几部官员,领无数人马前去接圣驾回京。 对于王家,除了王之堂,他的子侄们皆被收押,倒是女眷看在太后面上没怎么为难。当然,王宅自是被没收了,王家女眷自行解决生活问题。 论理,谋逆的犯官家眷至少也得没入官妓,或被发卖为奴。 只是这般一来,太后面上实在不好看,甚至整个大江都脸面无光。若是太后没了还罢了,太后尚在,令她的嫂嫂侄女侄孙女等为妓为奴的,丢得不仅仅是王家的脸。 苏桐终于得以出宫了。 太后正在伤心头上,哪有闲工夫搭理她。五娘更是伤心欲绝,又不好在这是非时刻杵在宫里碍大家的眼,便自请出宫。 苏桐随她一同离开,邀她去自家住,她反道:“我知三娘不是那等捧高踩低之人,然我家正处风头浪尖,你与我走太近倒是连累了你父亲…… 再者,姑母并非全无安排。 已命人在城内买了个小宅子安置家中女眷,你不必担心我无处可去或受了委屈。有姑母在一日,那些人总归会留几分面子。” “对不起……”苏桐早是泣不成声。 对王家,她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但对五娘,她始终难以排解内疚之情。 未结识时,她听说她是个骄横的大家千金,因有太后宠爱,京里无人敢招惹她。直到那次在宫外结缘,两人渐渐往来,她才发现传言太虚。 其实五娘的性子特别简单纯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与她相交很快乐。 尤其她对苏桐,是真的当知己来待。 反观苏桐,一向比较矛盾,心里当五娘是好友,却不得不几番利用她。 五娘擦了擦泪,似哭似笑:“生在咱们这种人家,享尽锦衣玉食,也猜到有朝一日可能被碾落成泥……我家尚有姑母可倚仗,算是强多了,我该知足的。” 泪眼朦胧中,眼前的五娘似乎一夕间成长了,娇美动人,坚强不屈。 回到苏宅,苏父尚未归家。 苏桐沐浴更衣毕,唤了韵姜陆媪前来问了些近日家事,眼看时辰不早,就先去书房等父亲。 才坐下,苏父就到了。 “父亲……”苏桐忙迎上去行了个礼。 苏父拉着她一同进屋坐下,嗔道:“一家子人行什么礼,你在宫里这些日子,必定吃不好睡不好,看着越发清减许多。” 苏桐亲自倒了一盏茶给他,嘴里回道:“太后娘娘从不曾为难我,父亲放心。倒是……太子,是怎么回事?”她声音压低了点,只有两人能听到。 按他们原定的安排,在王之堂准备对太子动手时,英国公会带西北大营的人适时出现,救下太子。 结果居然…… 在宫里时,苏桐就惊得回不过神来,情知中间发生了意外,却无人可问。 “自古权势动人心啊!”苏父长长一叹,双眉紧锁,“太子当时无事,议定由李大人护送他与太后等人回宫,我和周大人留下处理善后事宜。 不想太子回到宫里后,反而骤发急病……几位太医皆诊治不出什么问题,当夜就去了。我与周大人私下以为,问题出在李大人身上。” 苏桐呆愣了一下,奇道:“吏部尚书李大人?这与他有何好处?不对……四皇子的母妃……” 在宫里待了一段日子,虽不能出宫,但对宫里的人事关系倒是听说了不少。 静妃素来低调,无事几乎不出她的宫殿,加上四皇子体弱,母子二人在宫里完全没有任何存在感。要不是此次四皇子继位,怕是很多人都不知官家有个四皇子呢? 也因此,才出现了这次的严重疏忽,以致于害了太子性命。 苏父幽幽点头,神情明显抑郁不乐:“方家原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方大人止步于五品官任上后,更是全家搬回祖籍去了。 当日只想着拉拢李大人,共同对付王之堂,奈何…… 李大人的妻子与静妃之母是亲姊妹,当初李大人未发迹,不过是个举人,家中也就是普通书香门第。后来,李家与方家不在一地为官,往来极少,待到方家阖家离京后,更是疏远。 静妃又不在人前张扬过……使得我们都忘了堂堂吏部李尚书是她的姨父。 方家无人,四皇子继位后免不了凡事要依仗李家,李家这个从龙之功是跑不了了。” 想不到,一番打算,最后被李家、方家渔翁得利了。 太子打小受嫡长子教育,各方面的教养自然强于其他皇子,有他继位对眼下的大江而言是最合适不过的。 四皇子年幼体弱……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别无选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十九章 连遭戏弄 因之前并州大战的惨败和官家的突然驾崩,军中士气十分低落,士卒们根本无心应战。 大将军慕容归虽勉力支撑,可也挡不住节节败退的势头,没几日就把潞州城给丢了。随后,高平、陵川等地相继落入北狄人手里,到处是往南方逃难的灾民。 一时间,中原地区尽在北狄军铁骑之下。 八百里加急的情报送到汴京,引起一片哗然。 京城附近兵力空虚,若北狄军真个打到城外,实难应对。上京勤王的旨意飞速送往关中、山东一带,然这些地方离京俱有一段距离,不是三两天就能赶到的。 朝中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已有几位官员提出议和。 苏铭先是去两湖奔波劳累了数月,回京后又忙着对付王之堂,很是累着了。兼之受了些凉,身子便有些不好,苏桐每日忙着请医煎药,倒没空理会外头的事。 再者,她一女流之辈,一无权二无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这日午后,服侍父亲用过药,亲眼看着他歇下了,苏桐才准备回房,却是赵恂来探望苏父。 欲待不见他,又不大好,毕竟先时自己在宫里时全亏了他与外界联络。 犹豫了会儿,只好请他去前院奉茶,自己回房换了身衣裳。 赵恂并未在屋子里等,而是在院中盯着银杏树发呆。外头罩着一件月白狐裘斗篷,倒不比往日锐利冷硬,显出几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质来。 苏桐杏眼微眯。 此情此景,她好似在哪儿见过……着实想不起来了。 听到脚步声,赵恂转身看过来,英气逼人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笑意:“我以为你不会出来呢。” 不自觉得,苏桐的耳根子隐隐发烫,她忙定了定神:“尚未谢过你相助之情。” “哦?”他的表情好似微含戏谑,“仅此而已?那夜,你与我……”他悠然上前,双目炯炯迫视着苏桐,由不得她躲闪。 “我……”苏桐的脸不争气得红了,艳若桃李。 原来,那日慈宁殿里忽地听到痛哭声,确确实实是因为官家驾崩的信传到宫里。赵恂不放心苏桐一人深处宫中,担心太后迁怒于她,是以没有趁机溜掉,一直躲在她房里。 入夜后,太后等人回宫,更是乱成一团。 紧接着发生了太子和皇后的事…… 五娘还未从巨大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呆愣愣的一句话都不说。苏桐忧心不已,没功夫搭理赵恂,直陪到凌晨时分五娘睡下了才回自己屋子。 她以为赵恂早离开了,正好这一天又是紧张又是焦虑,晚饭也没顾上用,整个人正好困倦得不行,略微洗漱后就上床安歇了。 哪知刚躺下就激灵被吓醒了……床上还有一个人! 赵恂好整以暇得看着她,强忍笑意故作正经道:“这么迫不及待就要投怀送抱了?” “你……你……”苏桐又气又羞,双颊红似火烧,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纱帐里,男子目光如炬,女子妩媚妖娆,气氛暧昧至极。 正当苏桐冷静下来欲下床时,赵恂突然前倾身子,几乎把脸贴到苏桐脸上。 “你做什么?”近在咫尺猛然被放大了的俊颜吓得苏桐心脏骤缩,顿时语不成句,“那……我……你……” 赵恂扑哧笑出了声:“我不是正准备着下去好把地方让给你嘛,怎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啊?”他的声音听起来酥酥麻麻的,似含着无限挑逗。 满室春光荡漾。 苏桐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明知他是故意逗自己,仍觉羞恼万分。 眼下回想起来,心绪依然难以平静。 “岳父大人……哦不对,我是指苏大人身子如何了?”赵恂并没打算轻易放过她,一句话又惊得苏桐花容失色。 这个人,实在是……她不知怎生描摹自己心中所想,总之是完全怕了他。 不回答又显得自己默认了一般,只好干巴巴说道:“你莫胡言乱语。父亲这次的风寒来势汹汹,太医说是太过劳累掏空了身子,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赵恂忙道:“那朝堂上的事不可再拿去烦他,不然哪儿能安心养病。” 难得天气晴好,无风无云的,阳光暖暖洒下,两人沐浴其下甚是舒服。 “唉,虽是告了假,但朝中有事还不得挣扎着起来料理。”苏桐仰望着碧蓝的天空,眉眼含愁,“现下的情形,谁也别想抛撇开去。” 大兵压境,整个汴京城,以至于整个大江都是一派凄凄惶惶。 赵恂反客为主,领着苏桐往院里闲步,对苏宅的地形极熟悉的样子。后园里,花木萧条,只有几株梅花开得正俏,送来阵阵幽香。 苏桐先是惊讶,后来想着估计是父亲带他转过,倒没疑心别处去。 “朝中议和之音越来越响,一向主战的英国公恰又不在……其实以汴京城的兵力,加上前线退下来的人马,御敌于城外一点都不难。 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园,相信无论是士卒还是百姓,都会竭尽全力。 再不济,只要坚持到援军到来,汴京之危自然化解。可惜文武百官,泰半被北狄军吓破了胆,竟无几人肯出战。”他娓娓道来,神情既无奈又不耻。 “议和议和……是要割地还是纳贡,抑或和亲?”苏桐难掩一腔悲愤之情。 仗还没打,就一味准备议和,这样能取胜才是怪了。 这次求和,下次呢? 一旦未战先输,北狄势必摸清大江这边的底细,以后还不得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到时候,怕是得把整个大江拱手送上,他们才会满意吧。 梅映佳人,本该是缠绵悱恻之时,奈何生在乱世。 赵恂轻轻折下数支红梅,塞到苏桐手里,叹道:“罢了,此事咱们也作不了主……” 他在秦州,在西北边疆,是声名显赫的少年将军。可惜在京里,只是个几品小军官,连上朝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苏桐不由抬眸看他,心想他这样时常在战场上浴血拼搏之人,遇到这种境况,该是最最难过的吧! 两人正静默无语,下人找来了。 原来苏父睡醒,听说赵恂来瞧他,忙命快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章 天降大任 夕阳沉沉下坠,暮色将街道c屋宇c行人笼罩其间,视野开始变得模糊氤氲。 偶有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似有饭菜的香味漂浮。 苏宅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宁静温馨一如从前。 物是人非谢晗呆立在街口一株槐树下,从黄昏等到天黑,一直没挪过脚,连表情似乎都没变过。他知道赵恂在苏宅,整整呆了半日未曾出来。 因王之堂谋反一案,他认识了赵恂。 初相见,就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莫名带着深深的敌意。 后来,从方大口里得知事情经过,他的心不知是酸是涩是苦是痛,他原该放心的。无论赵恂还是周秦,都比他更适合苏桐,能给她安稳幸福的生活。 简胜被冻得浑身都快僵硬了,哆哆嗦嗦上前一步劝道:“郎君,时辰不早了” 岳丈病了,不可能长时间陪客,谢晗心里清楚,定是苏桐相陪的。 最后望一眼苏宅大门,他才翻身跃上马背,带着简胜朝城外飞驰而去。 魏郡送信来,老夫人病了,病得不轻,急寻他回去。他有些不信,怀疑是老夫人听闻北狄军南下的消息,故意装病哄他离京。 现下的京城,确实不安全。 老夫人忧心他的安危他能理解,可是他放不下苏桐。 然而,若是不回去,老夫人真有个什么,他就是大大的不孝。他原想再劝苏桐去钱塘暂闭风头,没料到正好遇到赵恂也在苏家。 或许,有些事,不必他来操心了。 他这么走了最好,她知道自己不辞而别后定会十分失望,也能更快得走出来,重新开始。 十来日后,官家的灵柩在英国公等人的护送下到了汴京城外,满朝文武依礼出迎。是日,天降大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寒风刺骨。 新帝年幼体弱,经不得风雪颠簸,只在宫城外相候。 官家c皇后等的丧事办得草草,只因北狄军几乎一路撵在官家灵柩后头追来,眼下离汴京城不过区区上百里路了。 大江军队根本不肯出战,溃逃回京。 太皇太后c太后c李尚书等最后决定先遣人去与北狄议和。四皇子继位后,静妃封太后。 议和的事由礼部侍郎和鸿胪寺卿前去。 出人意料的是,北狄居然拒绝议和,扬言要攻入汴京城,直取大江半壁江山举国沸腾,任是平民百姓还是高官权贵,一下子都慌了神。 大江立国后,与北狄打过无数仗,输赢皆有。 但这却是北狄第一次不同意议和大家依照从前惯例,总以为打不过了还能议和,算是有条退路在。 毕竟北狄人生活习惯与大江不同,并不适应大江这边的生活。他们打仗就是为了抢夺些东西回去,大江主动愿意求和,他们没理由不同意。 既不必牺牲自己这边的士卒,又能拿到丰厚的金银珠宝粮草布匹,这买卖划算。 偏偏,北狄这次不按常理出牌。 朝野人心惶惶,已有百姓悄悄收拾细软准备逃离。 太皇太后吓得不轻,撒手不管了。 据说新帝在宫里急得直哭,骂朝臣非要逼他做皇帝,害得他一不小心就成了亡国之君,毁了大江三百年基业,日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太后被他气得几欲晕厥,到底撑住了,亲自召见几位大臣商议。 英国公面色最为镇定,建议全城戒严,收拢周边几营兵马,全力以赴守住汴京城,等勤王大军前来。另外下令慕容归拖住北狄军,若有人再敢后撤,格杀勿论。 其余大臣尽皆称是。 苏铭这两日才好些,适逢国难当头,哪里还能安心养病,今儿也来了。 他犹豫了半晌,站出来道:“臣欲举荐一人为先锋,镇西大将军次子赵恂,正好他也在京城。” 论理,赵恂身上有个虚职,算是镇西军那边的人。 太后愣了愣,倒是很快想起来了:“哀家听得传闻,说镇西大将军次子骁勇善战,百战百胜,打得西戎人不敢靠近秦州地界。苏大人提得可是他?” 闻言,不止苏铭,众大臣均腹内计较起来。 果然,太后可不比表面那么简单。她一个深处后宫不闻世事的低调妃嫔,居然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将都能随口道来,这番功夫,着实不容小觑。 苏铭不敢耽搁,很快应道:“正是因有公务,他前些时日便到了京里。臣以为,或可将南郊大营的人马交给他一试。” 汪远下狱后,南郊大营一时无人统帅,正是混乱之时。 而且,这支人马,是汪远先时从原州带来的,没少打仗,战斗力比京里其他驻军强不少。何况同在西北边疆服役过,想来他们对赵恂能比其他人更信服些。 太后凝眸沉思。 赵恂的大名她听过,就不知是不是当得起。要知道,这可关系到整个大江的兴衰存亡。 英国公忽然站出来表示赞同。 “好,就依苏大人周大人所言。”连英国公都同意了,太后没再纠结。 随后,众大臣把守城的各项具体事宜计议妥当,拟旨分头传下去。 赵恂接到圣旨,没什么大反应,面上淡定无波,倒是苏桐替他不安。 他与西戎人交战无数,可与北狄人却是第一次尤其从前带领的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少回的心腹将士,这次,这些人,能服从命令吗? 反是苏父笑着劝她道:“你且放宽心,以赵四郎的能为,为父相信他至少能统领二十万大军。此番不举荐他为全军统帅,不过是因他年纪太轻,京里许多人肯定不服他” 一个真正优秀到卓越的将领,不管是什么军队,到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赵恂,就是那能堪比老耿将军的天生将才。 “想不到父亲这般器重他?”苏桐微有诧异,这还是她第一次听父亲这样夸赞一个人。 苏父端过药碗,一饮而尽,面上露出激扬的笑容:“倘若他不是正好在京城,这次为父真的很担心汴京还能不能保住 要是小耿将军在的话,北狄不足为惧。 偏川中路遥且险,他没那么快赶回来。幸好,天不亡我大江,恰恰把赵四郎送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一章 小试牛刀 这个腊月,汴京与周边中原地区皆在一片紧张焦虑的氛围中度过。 国破家亡c骨肉分离c身首异处种种凄惨悲凉的景象浮上所有人心头。原先听北地逃难来的人叙述,大家表面同情,心里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只有事情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时才知恐惧无力。 据说,此次朝廷任命的统帅是辅国大将军吴将军。 吴将军的大名在大江无人不识,虽说这些年年纪大了不曾再领兵,但年轻时的风采惊艳世人。 他出生贫苦,十几岁时就入伍了,吃了无数苦头真正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一路封侯拜将的。最出名的是当初他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了并州c忻州及周边数县。 或许因年轻时受了太多伤,才三十出头他就开始被病痛所折磨。 眼下,他已近古稀之年,却不得不重担大任保家卫国。 在统帅的人选上,朝中出现过一波小小争议。有人支持英国公,有人支持吴将军,还有人支持袁一为。 太后个人倾向英国公,吴将军年纪太大了身子又不好,袁一为道行不够,但英国公的权势够大了她实在不放心。 倒是李尚书提醒她,英国公与吴将军的关系亲胜手足。 接过帅印,吴将军就紧急召开了军事会议,调整了部分排兵布阵。加上西辅赶来的援军,京里能调动的总兵力达到了十万。 前线溃败的大军,收拾收拾,至少还能有十万人可出战。 北狄军入侵时本有十万人马,后来诱先皇进攻时其实悄悄安排了五万援军。除去伤亡,他们的总兵力至少在十万以上。 大江这边是防守,论理,还是很有几分胜算的。 然而,多年的经验使吴将军没那么乐观。久居汴京,他对京中驻军的战斗力再清楚不过了,名义上说是全国最好的军队,其实根本没多少战斗力。 比起边疆的守军,差得不是一点点,更别提与名动天下的北狄骑兵相较了。 何况,接连的失败,把大军仅有的那点信心与士气都打击得所剩无几了。 赵恂是先锋,自不会留在城内守城,他被派去阻击北狄军,好给后方留下足够的时间布置准备。 汴京往西北而去,几乎全是平原地带,基本无隐蔽险峻处可设埋伏。 苏桐把地形图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全无头绪,不免忧虑。 南郊大营这支兵马,战力大概强于西北大营,关键问题是赵恂对他们不熟。将不知兵,兵不服将,这是大忌啊! 时间又紧迫,根本来不及演练阵法之类的唯一取胜的可能是伏击,偏偏伏击适合地势略复杂的山地,平地上想要伏击太困难了。 眼下又是寒冬,树木凋敝,万物荒凉,连个遮挡的都没有。 这一着急,苏桐连午饭都没顾上用。 昨日傍晚收到的消息,北狄军离汴京不过七八十里路了,不到一天就能到京。赵恂的人马昨日午后出发,到现在一天了,肯定与北狄军遭遇了。 正着急上火着呢,却听见柏茂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苏桐忙扔下图,急匆匆往外奔去。 赵恂临行前,她强逼柏茂柏盛兄弟回去,结果还是回来了一个柏茂。两人都不收,赵恂怕她担心,只好留跳脱的柏盛在自己身边,稳重些的柏茂仍打发来保护苏桐。 “三娘子,好消息郎君领兵夜袭北狄军,歼敌两千。”柏茂一脸的与有荣焉,“今儿北狄军拔营后,又冲他后路辎重部队下手,不但灭敌三千,还打得他们方寸大乱。” 人人都不看好,可他相信,凭郎君的本事,定能叫大家好好开开眼。 仗是怎么打的,京城这批惯于安享尊荣的人哪里懂! 苏桐且惊且喜,不由抚掌相庆。 好一会儿,才欢喜得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信?究竟是怎么打的,快与我细细道来。”这真的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了。 柏茂十分神气,忍不住绷着笑道:“三娘等郎君回来了亲自问他不好?” “不好,你几时也学得柏盛那小子的脾性了。”苏桐知他打趣自己,倒不很在意。 “昨儿郎君他们启程后,他就令大军片刻不停往西北去,在北狄军可能扎营的地方预先埋伏下人手。”柏茂自不敢真招苏桐生气,忙认真解释起来。 “待北狄军到那附近时,天色早黑透,他们也没认真防备。到得三更时分,在他们最困倦之时,郎君下令从五个不同方向发动突袭。 事出突然,北狄军又不知来了多少伏兵,应对仓促,损兵折将。” 苏桐听得连连点头。 这不是多么了不得的计谋,胜在攻其不备,当然里头却是对北狄人的心态把握得极其精准。 自打大败后,大江军队几乎不敢迎战,更不提主动出击了。北狄军完全不把大江军队放在眼里,加上之前大江主动去求议和,依他们推理,大江这边怕是已经乱成一团了。 即使明知有大江先锋军前来,他们也不以为意。 之前逃跑起来飞快的战败之师,谁还指望他们突然转性了呢。 正因他们的轻敌,给了赵恂绝好的机会。 趁夜偷袭,又多方同时进攻,让北狄军以为大江来了主力部队。心理上先是震惊,随后恐惧,抵抗起来自然不如平日镇定英勇。 赵恂并不深入激战,取得小捷之后就迅疾撤兵,不给北狄军反攻之机。 至此,北狄人方知这只是小股部队夜袭,又气又怒。 第二日天不亮,就重整旗鼓出发,预备一举攻进汴京城,以报此仇。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赵恂。 昨夜偷袭结束后,大江军并未向汴京方向后撤,而是悄悄绕到了北狄军大后方去。等北狄主力拔营后,他们再次向行动最缓,安顿在最后的辎重部队发起猛攻。 若是以往,辎重部队戒备森严,并不好攻。 奈何一路行来太顺利,北狄人的防备意识变得薄弱许多。再者夜里才被偷袭过,他们根本没想到大江军居然敢跑到他们后头去再来打。 全程激战一个时辰多,待北狄大军回防之时,大江军又一次跑得无踪影了。 这次,北狄军的损失不小。 人员伤亡还罢了,关键是大江军事先准备好,不断用火攻他们的辎重车辆,导致粮草c被服c军械等等受损严重。 北狄统帅早换回了孛日帖赤那,他许久未曾遇到这等情形,气得跳脚不已,连骂大江卑鄙无耻,却忘了自己之前数度使得阴谋诡计了。 经此一来,北狄人暂时不敢贸然前进,原地驻扎修整。 虽不在跟前,苏桐却能想见战场上属于赵恂的英姿,眼里带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二章 为他忧心 后半夜开始,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珠子,夹杂着冰凉凉的雨点。雪不大,奈何奇冷无比,寒意直侵入人骨髓里,冻彻肺腑。 天不亮,孛日帖赤那的帅帐里就灯火通明了。 “大王,昨日偷袭我们的是大江南郊大营的三万人马,统领他们的是个极年轻的小将,名唤赵恂。”回话的男子全身甲胄,身材高壮。 孛日帖赤那封元宁王,是以北狄人习惯称呼他为大王。 年约三十许不到四十,长相倒不像一般北狄人粗鲁,五官大气体态匀称。他皱眉想了半日:“赵恂?这个名字好似有点耳熟” 男子轻声提点道:“他之前一直在大江西北边疆效力,据说把西戎人打得不敢靠近秦州城一步。” “嗯?”孛日帖赤那终于有点印象了,“看来不是浪得虚名,而是真有两把刷子啊。他如何又到汴京去了?” 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男子自然没打听过,忙道:“属下这就去打探?” “罢!”孛日帖赤那一摆手,扬眉吩咐道,“这不是重点。眼下要了解的是此人一贯的作战方式风格,以及谋略布局,咱们错过先机才导致初战失利” 待那男子退下,他又另传了一个人上来。 此人说起来与苏桐还有点瓜葛,就是当日澶州城外遇到的内奸罗赋。 罗赋说来也倒霉,本是个富商,后来机缘巧合下投靠了王之堂。逐渐得到信任后,他才震惊得发现王大人居然私下与北狄往来,还命他借行商之机往那里送过两回东西。 他吓得不行,又不敢声张,后来索性彻底沦为奸细。 那次被苏桐等人认出后,他没法再留在大江,只得跟随去了北狄,算是留在了北狄王六子哈那出身边。 因他是汉人,不容易引起大江百姓的戒心,孛日帖赤那有时便会命他去收集些信息。 今儿亦是。 且说经之前一战后,表面上看来是北狄军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实际上是暗中搜罗对手情形,好做到知己知彼。 而赵恂那里,却是连着几日没踪影。 京里文武百官等得忧心忡忡,听得几日无信,不由着急,有那不识好歹的,竟是开始弹劾赵恂。 好在太后不糊涂,吴将军又顶得住压力。 苏桐得知,气得几乎掉泪,为赵恂不值。他临危受命,率领着一支陌生的队伍,以三万人要去对抗北狄十万精兵,还要求他一直主动出击 而这些人呢,关键时刻全部躲在后头没人敢吭声,这会倒是一个个能言善辩起来了。 有时间攻讦在前面浴血奋战的将士,为什么不去实际支持一下呢? 国库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了,别看打着仗,他们临出发前才带了十数日的粮草,冬衣什么根本全是旧的。 战士们饥寒交迫,以血肉之躯抵挡敌军的进攻,偏偏还要被骂。 头一次,苏桐对现今的一切失望至极。 一直等到二更时分,苏父才回来。苏桐压根没去歇息,就在书房守着,听到动静顾不上披上斗篷,快步迎出去。 “不是叫你不要等嘛,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子总是熬夜可不好。”苏父嗔怪得说道,随即又一阵轻咳。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因之前旧疾未除,近来又忙得分身乏术,失于调养。 苏桐难免心疼不已:“父亲,明日还是告假一日吧 你身子没好全,经不起这般折腾,之前太医也嘱咐了得再静养一段时日的。户部那么多官员,有什么事自会料理妥当,你何必事事躬亲呢。” 进了屋,暖气扑面而来,苏桐忙与他脱下斗篷。 苏父懒懒坐下,喝了口热茶,缓了缓才道:“四郎是我大力举荐的,大军缺少粮草冬衣,我必得与他筹措齐了才能安心。” 他对赵恂的称呼倒是越来越亲热了。 “唉”苏桐幽幽一叹,忙又问道:“父亲用过晚饭了不曾?我命他们给留了饭菜,略热一热就能吃了。” 见苏父点头,她亲自去了一趟厨房。 过一会儿,就领着下人提了两个大食盒进来。 饭毕,撤下碗碟,她才轻声问道:“他们现在何处呢?”的确,赵恂带领三万大军去向何处,不止北狄人不知,连大江这边也糊涂得紧。 苏父摇摇头,面上带了点点笑意:“四郎谨慎得紧,怕再出先前那样的状况,竟是把行踪隐蔽得极好,究竟连我们也一头雾水呢。” 他果然没看走眼。 苏桐一会安心一会忧虑,喃喃道:“也不知他接下来打算怎么打?” 京城这里,恨不得他能拖到勤王大军赶来,容不得他一直避战不出。然而偷袭一途肯定是也走不通了,他只有三万人,若面对面与北狄军对上,怕是败多胜少 “别担心,相信四郎,他定能不负众望。”苏父拍拍女儿的肩,安慰着。 苏桐一怔,杏脸透出淡淡红晕,娇美如花,嘴里兀自硬道:“谁说我担心他了” 她似乎不知不觉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他身上,不对,她这只是挂心京城与百姓的安危而已。 长女自己欺瞒自己,苏父又有何不明白的,见她难得显出几分女孩儿的羞怯之态来,反而甚觉安慰。 不论长女心里作何想法,他固执得以为她与谢晗是不可能再回头了。 他到底多活了几年,想得更多些,何况长女当局者迷反观赵四郎有事没事就往自家来,全不避嫌,还有何不解的。 赵四郎家世不差,相貌俊逸,文武双全,而且不嫌长女是和离身,他十分看好。 虽说自家不在意长女一世住家里,可作为父亲,他终究希望她能婚姻美满,儿女双全 随后两日,仍没有大军的消息,京里传言纷纷。因即将入正月了,苏桐不放心五娘,收拾了一车衣食等物,亲自送去王家女眷现落脚的小院子。 五娘气色尚可,只是不比从前大大咧咧的性子,对她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 王家其他女眷见到苏桐,难免流露出几分不平厌恶之色,苏桐深觉愧对五娘,自然不把那些放心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三章 好坏参半 时将正午,太阳总算慢慢探出头来。 苏桐婉言谢绝五娘留饭的好意,辞别往外走,五娘送她到院门口。两人不由站住脚又低低叙了两句,谁知听见一队辘辘的车马声越来越近。 这个巷子里,住的俱是小门小户,寻常连普通的车马都养不起,更别提是一队了。 两人有点吃惊,对视一眼,一同往里退了几步。 然而车马声似乎在院门外停住了。 “是周大人啊,你怎得到这里来了”信哥略带惊讶的声音传来。 王家人住的院子不大,尤其院门有台阶,马车不便赶进来。信哥与柏茂只得在门外车上等着。 五娘愣了愣,眼里蓦地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渐渐平复下来。 苏桐一直看着她,自然不会错过她的表情变化,心中难过至极。若是从前,她与周秦多少还有点指望,现下周家大概是绝不允许这样的儿媳妇进门的。 而且,王之堂是死在英国公带去的人的箭下的,王家这头怕亦是恨极了周家。 门口,周秦一身白衣黑靴,背光而站,整个人显得高大又挺拔,一派雍容不羁的气度。 “你来做什么?”五娘冷冷问道。 他们之间,只能是世仇了。 周秦的目光在苏桐身上匆匆瞥了一眼,才回道:“太皇太后命我送些东西过来。”他临出宫时,遇到太皇太后跟前的侍从,传话叫他走这一趟。 当然,一应物品是早就备好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宫里那么多内监侍从,为什么偏偏吩咐他来。 要说从前太皇太后有撮合他们两家的意图,他尚能理解,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五娘的神情愈发冷淡漠然:“让他们搬进来吧。” 她真傻,以为他对自己到底有那么丁点挂怀,会主动来探望自己。果然,是她自作多情了。 几个下人来来回回搬了几趟,堆满了小半个院子才完。 “你可以走了。”五娘看也不看周秦一眼,直接下了逐客令。想到那时千方百计想见他一面,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她就胸中酸涩窒闷。 再也回不去了。 周秦自不会与她计较,反问苏桐道:“三娘可是要回去了,我送你?” 寒风扑面而来,气氛在刹那间如冰冻住一般。 眼看五娘气得几乎掉下泪来,苏桐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拒绝了:“我与五娘还有话说,不劳烦大人了。” 周秦没有强求,与二人作别离去。 痴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彻底不见,五娘终于撑不住,潸然泪下。从此之后,相见即是仇人。 一面取绣帕与她拭泪,一面又不知从何劝解,苏桐懊恼不已。 “三娘我看得出来,周大人他对你他真的是个难得的男子。你不必顾忌我”每一个字,都似用尽了她全部力气。 苏桐连忙捂住她的嘴,一双水灵灵的美目含着忧愁,尤其认真地答道:“五娘,我发誓我对他没有一点点男女私情。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苏桐也绝不会与周大人在一起你与我的姊妹情谊,才是我最最看重的。” 确实,苏桐原对周秦无意,更不可能明知会伤五娘心还与他往来。 就是她心里真有周秦这个人,为了五娘,她也会放弃的。 寒冬的阳光浅淡得近乎没有,两人却不觉着冷。 回去的路上,诧异得发现街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人们说说笑笑的,战争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苏桐很是不解,欲令柏茂去打听一二。 柏茂也不走,笑得高深莫测。 “莫非是赵小将军又打了胜仗?”她有点不敢往那里想,语气却变得期待无比。整个大江,都在等待着他的消息。 “这位赵将军真真是个人才” “可不是,虎父无犬子,这次咱们不必再担心北狄人了” 果然是他,苏桐的嘴角渐渐噙起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心里只觉甜甜的,特别满足。 因是路上,她也不好多加追问,按耐着性子到了家。下车时才发现方大一路从大门口跟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咯噔一下,苏桐有种不好的错觉,忙唤他近前低声问道:“是不是郎君有事?” 方大是谢晗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也明白他私下与那边有往来,只是不说破罢了。今见他情绪不对,就不免焦急起来。 方大发现她面色都变了,才信她始终是在乎自家郎君的,略觉安慰。 不由说道:“今儿我有东西想捎回魏郡给家里人,就到咱们自己家去,准备问问郎君跟前有没有人要回魏郡。 不料,门房告诉我,郎君几日前就出发回魏郡去了 道是老夫人身子不大好,使人送信来唤郎君归家。郎君把京里的事草草料理了一下,就急急走了。”说完,他忍不住偷觑苏桐。 郎君回魏郡这么大的事,不但自己没来与三娘亲自告别,甚至都不遣人来知会一声,显见得是与三娘疏远了。 依他估计,三娘定会十分伤心。 走了回魏郡了 苏桐脑海里不断盘旋着这几个字,一下子头晕晕的,糊涂得紧。难道是老夫人病得很严重,可以庭初万事妥帖的性子,即使那样也该遣人来回自己一句。 或者是他铁了心要与自己和离吗? 为什么? 王之堂已经死了,谢家大仇得报,没有人能够再威胁谢家与自己的安危。他们不是该尽快复合吗,他为什么与自己生分至此她不明白,真的想不通 苏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绵软无力。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外间的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经历了那么多,他们才最终走到一起,分开她也需要一个理由。 真正的理由,不是借口。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赵恂遇到了此次出战以来最大的危机。如果能成功度过这次危机,他将会成为大江新一代的战神,否则,只有马革裹尸还这个凄凉的结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四章 沦为弃子 腊月底的潞州城,寒风刺骨,滴水成冰。 阳光微弱得难觅踪迹,单薄的冬衣根本抵御不住极度的严寒。 然而,南郊大营所有将士,没有一个出来抱怨一声。这支军队,在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内,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们也曾在疆场上策马驰骋,他们的刀箭也曾饮尽异族人的鲜血。 但从入京那一日起,昔日的锐气渐渐被歌舞升平所取代。纸醉金迷的汴京城,吞噬了他们的豪情与抱负,使他们沦为别人手里争权夺利的工具。 得知成为先锋军的刹那,不是没有恐惧的,毕竟,北狄骑兵据说比西戎骑兵更彪悍,更勇猛,更不畏死。 好在新来的统帅算是他们的老相识了。 当初在西北,他们没少并肩作战,抵御强敌。赵恂的接任多少让他们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欣慰。 当然,还是会有部分人不服气,认为他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担此大任。 结果,赵恂用出神入化的战术,接连不断的成功使得他们心服口服,再没有人对他的统领有丁点意见。 战场上,永远是强者的天下。 那日两次突袭打得北狄不敢轻举妄动后,赵恂命他们略作修整调养。第二日天亮后,忽然领着他们一大半士卒向西北急行军。 众人心中诧异,却不敢提出质疑。 他们的任务是拖延北狄军对汴京的进攻,现在北狄军离汴京只有几十里路,他们弃之不顾反而向反方向去是什么意思? 有几个参将心下不安,欲要问问他接下来的打算,只是看到他那冷酷到漠然的神色,没人敢上前多嘴。 三日后,他们震惊得发现自己竟然到了潞州城外。 有那心思敏锐的,终于醒悟过来,隐约猜到了赵恂的下一步行动。 北狄大军一路南下,为了保住他们已经打下的城池及身后防线,他们在潞州c并州c忻州几个重镇各留下数千人马。 这自然是稳扎稳打的方法。 倘若只顾打汴京,却让自己的人深入中原腹地全无外援大江一旦调动兵马截断其退路,再来个围而歼之就麻烦了。 孛日帖赤那不是那等莽撞短视之人,他为自己备好了充足的后路。 于赵恂而言,三万人马与北狄十万人马硬碰硬实在是下下之策,他没有一点取胜的把握。 可是,他不能避战不出。 那样,北狄人打不死他,满朝文武也会治死他。 所以,他掉了个头,转而去攻打守卫潞州的五千北狄兵。以他对孛日帖赤那的了解,他那人其实极端自负,绝不能容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他所欺。 一旦得知潞州失手的消息,他气怒之下必会放弃攻打汴京,先来寻自己算账报仇的。 同时,潞州的北狄军压根想不到这时候会有大江军前来进攻,防备不足。当夜,赵恂亲自领兵偷袭,激战半夜,拿下潞州城,歼敌三千。 消息传给孛日帖赤那,据说气得他当场摔了茶碗,拔剑就要往回杀。 有谋士劝他潞州事小,攻下汴京才是当务之急孰料他认为汴京早是瓮中之鳖,赵恂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执意要趁他羽翼未丰之时先解决掉他。 于是,北狄大军抛弃了先取汴京的计划,转而朝潞州去了。 不过,孛日帖赤那既然能成为大江最强大的敌人肯定没那么简单,他使下了尤其阴毒的一招——派使臣去议和。 当时汴京城的情形是吴将军收拢了先前溃败的军队,重新编排布置,眼下有将近二十万守军。 吴将军有信心,即使北狄大军一举攻来,他也能守住京城。 北狄愿意议和的信一传来,英国公c苏铭几个就暗道不好 好容易形势勉强稳定下来,现下正是一鼓作气将北狄军彻底赶出去的大好时候。但以朝中部分大臣的心思,北狄肯主动议和,他们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俩还有吴将军,另几位大臣坚决反对议和。 赞成议和的大臣与他们势均力敌,理由也很充分。 一来,国库空虚真的没钱打下去了;二来,打也不能保证必定赢,若叫北狄再占了上风又不肯议和怎么办;三来,北方流民越聚越多易弄出大事,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下来好打发他们回乡。 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太后犹豫不决,太皇太后倒是赞成议和。 且说苏桐第二日就恢复过来了,虽然人依旧懒懒的,倒没再继续纠缠下去。 起初她听韵姜说赵恂夺回了潞州,不由欢喜至极。后来担心北狄军会对他展开报复,一直忧心忡忡,尤其孛日帖赤那挥师北上之后。 不过,真正叫她变色的是北狄派了议和的使臣前来 苏桐急得整日里走来走去,根本坐不下来,她隐约猜到了孛日帖赤那的险恶用心。 议和是假,稳住汴京置赵恂和南郊大营三万军队于孤境是真。 大江若同意议和,自不能再派军队前往北狄完全可以趁机要赵恂的命。而且以大江某些软骨头的性子,说不准为了讨好北狄,故意葬送三万大军。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浑身开始冒冷汗,一步也挪不动脚。 使去打听的下人去了几个时辰也没见人影,她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暮色四起,夜沉沉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直到戌时整,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苏桐猛地立起来,身子晃了晃。 韵姜忙扶住她。 “”柏茂满面寒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摇头。 苏桐几乎软倒在地,多亏了韵姜全力抱住,她深深喘着气,尤自不相信:“不会议和的是吗?不可能的” 她不信,就是不信! 他为了所有人的安危,奋不顾身舍身取义他们怎么能那么无情地抛弃他? 难道朝廷真要眼睁睁看着他和三万大军被北狄人吞吃入腹,就为了不知真假的暂时的安稳? 这样的朝廷还有何存在的必要! 今日舍弃了这些为国血染沙场的英雄,将来,还有谁肯为它卖命! 短视c无能c无耻大江迟早得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天亡大江 残阳如血,晚风胜刀。 瑰丽旖旎的晚霞似天边浓郁绽放的繁花锦缎,美艳又不失清冷孤傲。朦胧的烟灰色渐渐给它覆上一层飘渺的面纱,越显寂寞。 潞州城安静得矗立着。 城内百姓才欢欣鼓舞了没几天,又不得不开始焦虑起来。 军中俱是一派肃杀阴郁之气。 北狄人果然中了他们的计谋,放弃了攻打汴京城然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数倍于他们兵力的疯狂报复。 援军,只要京师肯分出一半兵力过来,与他们前后夹击,定能打得北狄人有来无回。这一点,他们绝对相信他们的统帅,他一定可以带他们做到。 赵恂默默研究着地形图,他的神色比从前更冷。 玄色大氅,鼻梁高挺,眉峰紧锁。侧面看过去,仿佛一座大刀阔斧的雕塑,线条利落流畅至极。 他比谁都清楚,朝廷是不会派援军来的呵,没在议和时把他们打包卖给北狄人就算不错了。与其等着朝廷来救援,还是自己给自己安排好退路吧。 大江,早不是百多年前的大江了。 整个朝廷,贪生怕死者众。少数几位大臣倒是敢据理力争,可惜,他们是说服不了只图安逸不看长远的那些人的。 他猜对了。 这次孛日帖赤那派去的使臣十分厉害,虽是议和,却一脸倨傲。 凭他那副丝毫不把大江放在眼里的气魄,居然镇住了不少朝臣,一些原先犹豫不决的也开始赞成议和。连太后都心中没底,渐渐倾向于议和。 吴将军拼死力谏,反被某工部侍郎指为舍不得放弃才到手的兵权。 闻言,一大把年纪仍操心不已的吴将军直接被气得面色铁青,几乎当场晕厥。 英国公大怒,斥主张议和者贪生怕死惑乱朝纲。 不料,有人开始把矛头对准小周大人,弹劾他假传先帝遗诏,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却实实在在揭开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心底的伤疤。当初太皇太后的确想废了太子扶持二皇子继位,结果被英国公等人破坏,还因此葬送了整个王家。 太皇太后心里不可能不恨,只是一时势微不能报复罢了。 而太后当然明白自己儿子的皇位来得不正,向来忌讳提起前事。周家支持得是先太子大家都知道,即使太子已死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大江终于同意议和,由吏部李尚书c礼部c鸿胪寺一同主理此事。 正月初一,百姓们勉勉强强过了个安稳的团圆节。 初二,北狄军忽然发动对潞州城的全面反扑。 赵恂早料到今日,提前做好了防备工作,没令他们占到什么便宜。一连五日,北狄军实行轮番上阵的战术,一刻不停攻城,他们这是疲军手法。 城内守军实际上不足两万,其艰辛可想而知。 何况潞州地处平地,四面可围攻。赵恂把军队分成五份,四份各守一个方向城墙,余下的由他带领,随时填补空缺。 好在之前北狄军驻守时留下了不少粮草,他们不怕围城。 同时,朝廷正与北狄和谈的消息他们都听说了,难免仿徨不安。既然要和谈,为什么不先令北狄停战? 赵恂难得出面与众军训话,神情激扬无比:“只有我们打得好,朝廷和谈的底气才能更足。作为军人,如果不想让自己背上割地c纳贡的耻辱,就打起精神鼓起勇气,让北狄人尝尝我们大江军队的厉害” 一时间,守军气势高涨。 就这样边打边谈,直到正月中旬,北狄军个个疲乏,潞州城却纹丝不动。 孛日帖赤那暗暗叹服,但因此,他也打定主意必须除去赵恂。 硬攻不行,只好智取了,谋士给他出了个主意,他听后,立马派人给使臣送了信去。 过了些日子,朝廷难得有旨意下来,竟然是命赵恂带三百护卫暂且退出潞州城,赶回汴京去。兵权交给来接任的一位刘姓将军,四十出头的年纪,之前随先帝御驾亲征。 听到这个旨意,满城惊呆。 朝廷是什么意思?这边正和北狄打得火热呢,命统帅退走,是要把潞州拱手让给北狄人吗?那他们怎么办,就此做亡国奴? 新来的统帅谁知道怎么样啊,他们不信任。 赵恂倒是认识刘将军,知道他先前是延州崔将军麾下的,先帝亲征时抽调过去的。 刘将军替他不平,他对赵恂,多少有点惺惺相惜之意。 “余下的一万人马,我之前并未一同带来,因不放心京城的形势,留在那附近了。”赵恂瞧不出丝毫异常,一一与他交代清楚。 临行前,刘将军作主,要派两千人护送他回京。 赵恂婉言谢绝了,这样一来,刘将军说不定也要获罪。 一切的起因是北狄使臣说因在赵恂手里折损了几千人马,现在即使上面愿意和谈,下边的士卒也不肯就此算了,定要为同袍报仇雪恨,是以不要命得围攻潞州。 为了和谈能顺利进行下去,他建议把赵恂调离,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另外,他承诺,只要赵恂走了,他们即刻停止进攻潞州,绝不会再动潞州分毫。 苏铭坚决反对。 北狄人的目的太明显了,就是要赵恂的命。一旦他走出潞州城,又没大军保护,北狄人轻易就能抓住他杀了他北狄人只说不打潞州,可没说不在其他地方打。 他认为这根本就是北狄人的离间计。 这么浅显的道理,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不懂呢。 然而,赵恂对他们而言算得什么,一个边关小将而已,又不是多重要的人物。若能用他的死换来北狄人消气,从此两国和平共处,他们再没不同意的。 太后象征性得同意赵恂带三百护卫回京。 苏铭当即被气得病了。 他是真病了。 天亡我大江啊!一个为国到处征战的年轻将军,居然轻易就被舍弃了从此之后,谁还肯不顾性命保家卫国,谁还肯抛头颅洒热血! 他已经能预见到大江随之而来的结局了。 苏桐一面服侍他用药,一面偷偷落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失踪 正月底的汴京依然看不到任何春天的讯息,尤其这两日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屋内烧着热热的炭。 苏铭半躺在床上,盖着青灰色棉被,面色苍白无华,人看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目光略显涣散,再不复从前的精神与从容。 “是为父不好,为父不该举荐他去,反害了他”懊悔的语气里,既有对国之栋梁的扼腕叹息,也有对女儿的深深歉疚。 苏桐只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小袄,鸦青色八幅裙,乌发随意挽着,斜插一对白玉莲花簪。 因是国孝里,加上一早起就来给父亲侍疾,她没怎生装扮。 落在苏父眼里,自是无限忧伤。 “不干父亲的事,女儿只是不明白,李尚书从前也是个胸有丘壑之人,为何突然变得这么”苏桐的嗓音低低的,微带喑哑,满怀落寞。 据她所知,李尚书出身乡野,为人清廉,能力卓绝,口碑极好。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面目全非? 就算他不在乎赵恂的死活,可为了不寒忠臣义士的心,也万万不能如此啊。如今,新帝与太后最是信任他,他的话可比旁人管用多了,若他反对,此事绝不能成。 苏铭唯有苦笑。 权势——是世上最毒的药。 半晌,他才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沉沉叹道:“因为四郎与咱家走得近,又是为父亲自举荐上去的。然因之前的事,太后与李尚书难免顾忌着咱们家 第二,不论和谈能否成功,四郎无疑立了大功,是他逼得北狄人放弃了攻打京城,逼得他们提出和谈。 这样的功劳,朝廷该怎生赏他? 最最要紧的是兵权,南郊大营的兵权他们是绝不会放心从此交给他的,毕竟他的父亲还在边关手握重兵呢。父子一内一外,同掌兵权,是朝廷最忌讳的事。 之前同意他领兵,不过是权宜之计。 眼见士卒们越来越服他,上头焉能不急?所以既然仗不打了,自得撤下他换上他们的人。” 苏父难得与长女说如此多的话,心中却是越发抱憾。 赵恂是他极看好的青年才俊,将来足以成为一代名将,镇守国门。可是,权势与野心,生生要把他葬送掉也毁了长女的人生。 他心底,已把赵恂当女婿来看待。 苏桐只觉眼前模糊一片,泪光莹然,什么都看不清了。她擦了又擦,可是泪水根本止不住,越流越多,瞬间湿了两条帕子。 “父亲,我想救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他?” 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她的心就不受控制得颤抖,绞痛得她不能呼吸。 她没时间去计较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他,她就是害怕,怕等来的是冰冷的他,再不会对她笑不会说话,她连生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苏铭亦没料到长女居然这般在意赵恂,禁不住老泪纵横。 “以他的敏锐,当能猜到北狄人的奸计。由潞州返京,想必一路上早布满了北狄军,就等着抓他,可惜咱们没有人手去搭救 为今之计,他唯一的办法是不回京,想法子避过北狄人的眼,往西行去关中暂避。一旦逃离潞州到汴京这段路,想那孛日帖赤那也拿他没办法。” 这也是没法子的选择了。 不过,北狄军包围了潞州城,如何逃过他们的耳目是个大难题。 苏桐想了想,忙擦干泪道:“我这就打发柏茂去潞州,他功夫高,说不准能帮上忙。” 柏茂早是急得不行了,闻言却不肯:“我的任务是保护三娘,我走了,三娘要是有危险怎么办?郎君发过话,你有事他也不独活” 好不容易强忍的泪刹那间又下来了。 苏桐相信,定是赵恂表现过对她的极度在意,不然不可能到了这关头,柏茂仍以她的安危为重。 “我好好的在汴京,我保证,绝对不会出一点点事你快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她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柏茂确实也担心郎君,只得咬咬牙同意了。 目送他离开,苏桐正欲回屋,恰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见是周秦,忙问道:“周大人可是有事找家父?” “正是。”周秦目力甚好,在她刚转身时就发现她双眼红通通的,像是哭过的模样。腹内略一想,他隐约感觉到是因赵恂的缘故。 听到旨意的那一刻,他很替赵恂可惜。但以他看来,赵恂其人可不像表面那么简单,任由他人宰割 苏桐在前领路。 走到一半,忽听周秦开口:“赵小将军不会出事的,你要相信他。”他的声音温和坚定,给人一种安心镇静的力量。 “真的吗?”苏桐飞快应道,随即反应过来,没再吭声。 他们都能看出她在忧心赵恂吗? 她对他,究竟她迫使自己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其后几日,苏桐每日里除了忙着服侍父亲,就是命人打听外头的情形。有关和谈,有关朝政,她统统不再关心,只在乎有没有赵恂的消息。 一日c两日c三日没有。 等到第七日,军中六百里加急送来急信,道赵恂在回京途中不察被冷箭所伤,现已失去踪迹。 顿时,朝野议论纷纷。 尤其城中老百姓,皆视他为保护汴京的大英雄,不明白好端端得哪儿来的冷箭?街头巷尾,人人堪比神探,有说他得罪了北狄人,有说他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百姓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议和的大臣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北狄强硬起来。 当然,北狄人是不会承认这一切与他们相关的,反而斥责大江无理取闹,扬言要暂停议和。 这就把大江给吓坏了,再不敢提一下赵恂的名字。 然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朝中不得不派出一千人马去沿途找他。 苏桐听得他受伤失踪的信,当时就晕过去了。正好郎中在家里给苏父请脉,忙与她瞧了,原来是这些时苏桐心绪不佳,没有好生用饭歇息,身子有点虚。 咋听到不好的事,一时太过激动郎中嘱咐接下来得用心调理一段时日,不可再多思多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七章 以少对多 初春的细雨沥沥不停,冷得人直打颤。 光秃秃的山道上,一行十余个黑衣人骑着高头大马,飞快地疾驰。雨雾密密包围着他们,想想就能体会那刺骨的阴冷。 “前面有个废弃的小院,咱们先去那里避避雨。”领头的男子胯下之马尤其雄壮,显然是匹好马。 陈启应是,心下却讶异:郎君如何知道前头有院子? 在刘将军的配合下,他们甩开了北狄军的追杀,好容易才越过崇山峻岭,往东绕道而走。照郎君的意思,他们取道澶州,再由官道大大方方回汴京。 其实他们私下以为没必要再回京去,弄个不好反而羊入虎口。 不过苏女尚在京城,郎君想来是放不下她的。 等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慢慢黑下来,雨终于停了,一行人正准备重新启程。 赵恂凛然坐于马上,眉心紧蹙,淡淡开口道:“我们被包围了。”此处属彰德府境内,并非北狄军的势力范围,他们居然会追到这里来? 以他们之前的操作,北狄军应该找不到他们,除非 护卫们个个全神戒备,手持武器布好阵列。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茫茫夜色里,数百骑兵如幽灵一般,渐渐把他们围困住。 火把瞬间点亮了周遭一切。 十几人对阵数百人,场面出乎寻常的安静,氛围极度诡异。陈启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猛地抛向夜空,一声巨大的声响震得枯枝和雨滴纷纷下落。 对方的首领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面色黝黑,身长八尺,他没再犹豫,立时下令发动进攻。 火把的掩映下,无数羽箭蓦地向中间激射而出 跟随赵恂的十几个护卫俱是受过特训的,即使比不上柏茂柏盛这样的高手,但人人可以以一当百。 不过,这一支北狄军并不是普通士卒,而是专门保护孛日帖赤那的,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他们箭术高超,身手敏捷,武器趁手,一般人根本很难在他们手下逃走。 一轮箭雨过后,赵恂这边有三人受伤,幸好都没有伤在要害部位。 对方开始了贴身肉搏。 陈启迅速撤下那三人,改换阵列,组成了一张相当严密的防御网。 一盏茶后,北狄军暗暗吃惊,不过十几个人的阵列,他们却怎么也冲不进去。每当他们感觉某处即将突破时,阵列略作变换,重又战斗力十足。 然而,护卫们到底体力有限,半个时辰后不断有人受伤。 柏茂柏盛想保护赵恂先行离开,被他所拒。 北狄军的攻势越发凌厉。 又坚持了一刻钟,这边只剩下六人尚可抵抗,其余之人尽皆受重伤。多亏了北狄军的目标是赵恂,也没什么人顾得上搭理他们。 而且这么一番打斗下来,北狄那边的伤亡也不小,场上剩了一百来人。 赵恂的左手c背部c右腿分别受伤,主要是背部的伤口长且深,鲜血浸透了衣服。 而他不能退下稍作包扎休息,因为他是唯一的目标,根本无路可退。 就在几乎全军覆没之际,传来了一阵震天的马蹄声和呼啸声。数百全副武装的大江骑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直杀向北狄人。 这叫他们始料未及,难以招架。 单论水平,这些人本不是北狄精锐部队的对手,奈何他们新鲜加入,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 场面瞬间得到逆转。 陈启赶紧先给赵恂验伤,见他背上的伤正在右肩往下一些,三寸来厂,深可见骨。他心下一紧,忙与他简单消毒敷药包扎,再把另两处伤处理好。 “郎君,需得尽快用药以防感染。”他的语气十分急促。 整个过程,赵恂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闻言只是轻轻点头:“到了汴京再说。” 陈启心焦不已:“不可,此地回京还有几日行程,郎君的伤耽误不得。咱们不如先去彰德府,在那休养几日再计较回去之事。” 他不明白郎君究竟在想什么。 孰知赵恂微微一笑,心情颇好得回道:“你没听柏茂说嘛,三娘替我担心得茶饭不思,我再不回去,别把她给急病了。” 这陈启简直被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们郎君,是要成大事的人,怎么可以心里眼里时时装着一女子。受伤了不肯调理,还操心她吃不吃饭,实在荒谬。 陈启怀疑,这个苏三娘会成为郎君这辈子的魔障,永难摆脱。 且说赶来救援的部队正是先前赵恂未带去潞州的那些人。 他早防着朝廷卸磨杀驴,是以沿途安排他们分散去了各处。临行前,又悄悄派人去联络过,是以只要一收到信号,最近的那支部队就会赶来相救。 北狄军眼看杀赵恂无望,自己这边又损失惨重,只好暂先撤退。 大江领兵的小将前来请示赵恂的意思。 虽然都明白已经换了统帅,但他们就是服赵恂,愿受他继续差遣。 “罢了,不必追了,以免惊动他们的大部队。”赵恂略一沉吟,吩咐道,“往上报的时候,只说遇到北狄小股散兵偷偷劫掠附近村庄。 你们恰巧遇到,气不过,与他们打了一场。 看在双方正和谈的份上,你们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放他们离开了。希望朝廷可以知会北狄一声,约束好他们的人,不要使得和谈破裂。” 这种事,北狄不好大张旗鼓闹出来,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小将领命而去。 赵恂这边大家料理好,连夜赶到彰德府,暂住一宿。 当夜,赵恂开始发热,陈启请郎中来给他开了药服下去。到得天亮,热未退,但比夜里好些,赵恂执意要出发,无人拦得住。 汴京,苏桐被苏父及下人每日看着,按时服药用饭歇息,身子很快恢复过来。 这日午后,正歪在塌上闭目养神。 却见韵姜满脸喜色冲进来,附在苏桐耳边低声道:“三娘,柏茂回来了,郎君现在城外,一时不敢入京,想见三娘一面” “什么?”苏桐从塌上跳了起来,心下狂喜,也没顾上分辨韵姜的称呼。 “只是郎君受伤了,柏茂道他不肯服药,求你去劝劝” 苏桐也没仔细听下去,胡乱披了件斗篷就往外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八章 假作真时 柏茂等在院外,青色的衣袍下摆沾染了些许灰尘,头发也有点乱,整个人显得特别憔悴。 “怎么回事?将军呢,现在何处?”苏桐一惊,忙快走几步问道。 “郎君受伤昏迷了,嘴里一直喊三娘的名字,郎中灌不下药,大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柏茂一脸惨兮兮的模样,快哭了出来,“求三娘快去看看吧” 苏桐才有点血色的脸又变得煞白一片,连声吩咐人备马车。 马车飞快地往城外走,喧哗声渐渐远去。 苏桐打起车帘,担忧得问道:“将军在何处落脚?城外不比城里便宜,药材之类可齐全?” 柏茂心下好笑,表面仍装得十分焦虑:“城西不远有家里早年置下的一个庄子,不惹人眼,适宜静养。北狄的使臣尚在,郎君暂时不敢入城,怕被” 他们的顾虑苏桐自然明白。 她是又气又难过,把好好的一条裙子都给揉皱了。 半晌抬眸质问道:“不是让你们别回汴京先去关中避些时候吗,怎得又来了?” 明知危险,偏还要往里闯,苏桐印象中的赵恂不是这等无知无畏之人。他应该是那种凡事喜欢掌控在手中,有一定把握才会出手的人。 “还不是因为郎君放心不下你”柏茂假作咽下了剩下的半句话。 苏桐听得一窒,耳后开始发烫作烧,直到双颊似上了一层胭脂般泛出红晕。她赶紧放下车帘,又不好意思去看韵姜含笑的眼神,只得低头假寐。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停下了。 苏桐扶着韵姜的手跳下车,略往四周扫了一眼,发现是个挺齐整的农家小院。 院子挺大,正屋厢房加起来也有十来间屋子,倒没见到什么人。 柏茂领着她们往里走,到了屋前,陈启已经匆匆迎了出来,认认真真给苏桐行了一礼:“三娘总算来了,方才郎君还唤着呢。 几天了,烧一直不退,郎中开的药又服不下去只能求三娘帮着想想法子了。” 虽说是演戏,他也是真急了。这都几天了,赵恂依然陆陆续续发热,伤口也因路上的颠簸恢复得并不好。再拖下去,难免作下病根。 幸好郎君不是一头热,苏三娘好歹愿意出城来帮忙照顾,到底有情。 苏桐没见过陈启,感受总归不同,颇为害羞。毕竟她这样的行为在外人看来,定会认为她与赵恂真有什么,其实她就是 进屋,里头光线比较暗。 苏桐走到床前,才算是看清赵恂的形容。 苍白的面色,清瘦的双颊,显得鼻子比从前更挺了些。月白的中衣穿在身上,空荡荡得尤其虚弱可怜,一点都没有平日里对着她时的放荡不羁。 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简直成了个文弱的书生,再不复武将的潇洒。 苏桐眉心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她忙忍住,低声问道:“伤在何处?” 柏茂与她指了几处伤口,幽幽叹道:“当时若依我们的,在彰德府调理几日再启程怕是好得快些。郎君只不肯,怕你为他焦心,非要尽快赶回来见你,以至于” “他这是何苦”在床前凳子上坐下,苏桐轻轻伸手在他头上探了探,惊道,“这么烫!快拿温水巾帕来。” 柏茂登时去了,韵姜怕他做事不靠谱,赶着跟过去,只留苏桐一人在内。 “念念念念”床上的人发出模糊的呢喃。 苏桐一下子就听懂了,如遭雷劈。她的乳名阿遥是祖母取的,祖母在世时总爱这么叫她,出嫁后庭初亦是唤她阿遥。 然而,祖母曾说过,当年母亲怀她时曾笑言,若是个女儿小名就叫念念 后来,祖母怕她听到这个名字会难过,索性作主改为阿遥。 此事,她记得除了在庭初跟前提过一句,再未对旁人道过。赵恂是在唤她吗?那当年,她大概确实把他当作极亲近极信任的人,才会告诉他这些往事。 他们之间,真的是阴差阳错以致抱憾吗? 倘若她没有落水失忆,那庭初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他们更不会有任何交集。 而他,会等到她成年,来兑现当年的承诺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一切根本无从假设。事实就是她忘了他,与庭初相恋结合,他们在一起过得很幸福 赵恂摸索着,抓到了她的手,抓得很紧很紧,任苏桐怎生用力都抽不出。 柏茂二人恰好将东西取来,一见忙放在边上的小几上,悄悄退了出去。 苏桐也顾不得脸红恼怒,一只手把帕子拧得半干,敷在赵恂头上。听得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嘴里不再呓语,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反复得更换帕子,她倒是半点不觉着累,就是被抓住的手有点僵硬。 一个时辰后,赵恂总算醒了过来。 “念念,你何时来的?”他的嗓音嘶哑低沉,却独有一股醉人的味道。 苏桐且惊且喜,笑容明艳夺人:“来了一会,你现在觉着身上怎么样?” 她被他抓了手,半个身子几乎挨到他胸前,身上散发出的浅浅清香萦绕在他鼻尖。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浑身舒爽,再没不适的了。 他试探着抬起手,在她莹润如玉的面颊上轻抚。 苏桐一怔,慌得将头偏过去,站了起来。 “啊”赵恂皱眉呼道,眼神委屈至极,“你是嫌我几日没沐浴身上脏吗?好歹也是个伤员,你不能体谅一下吗?”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苏桐被他一句话带偏了,很是抱歉得解释,“我真没那么想。” 赵恂得寸进尺:“既然不嫌弃,干嘛那么用力推开我。” 苏桐张了张嘴,正想好言好语哄他两句,猛地反应过来方才明明是他轻薄于她,她不躲开难道还由着他上下其手不成? 差点又被他绕懵了,可恶。 欲要与他掰扯清楚,可一看到他那副重伤难受的萎靡样子,心刹那间变软了。 罢了罢了,且不与他计较,柔声劝道:“他们说你一直没服药,这会难得清醒,先吃药要紧。” 赵恂得了便宜还卖乖,笑嘻嘻道:“你喂我我就吃” 心下的火气腾腾腾往上窜,苏桐勉强压下去,无奈得嗯了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两心 很快,柏茂送药进来,碗一放就溜了,还把要跟进来服侍的韵姜给带了出去。 望着紧闭的房门,苏桐无奈得抚额。 炭火烧得并不很热,她的秀发里却布满了细细的香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将赵恂勉强半扶起,又往他身后塞了个暗纹团花大迎枕。 做这个动作时,两人的身体不得不贴得特别紧隔着几层衣料,依然能清楚感觉到对方肌肤灼烫的温度。 苏桐强逼自己把他当作一个单纯负伤的朋友,双颊还是控制不住得越来越红,胜过夏日最迤逦的晚霞。 她暗暗舒气,恰听赵恂含笑嘟囔“显见得是没伺候过人” 她只好假作没听见。 赵恂的背上隐隐作痛,表面上半点不显,还不忘调笑一二:“想不到受伤之后竟然还有这等好处,连伤口好似都不痛了。” 这个人,实在太不正经了! 苏桐恨恨斜睨他一眼,嘴里嗔道:“吃你的药吧!” 她说着,一面从茶几上端过药碗,摸着似乎不烫了,才递给赵恂。 赵恂只不接,可怜巴巴道:“我受伤了,郎中嘱咐过不要轻易动的,难道你打算让我自己服药?那我还是不吃了,免得回头再被郎中骂不遵医嘱,活该不好。” 他那多情的桃花眼里,此刻尽是明亮摄人的光芒。 “好好”苏桐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得亲自喂到他唇边。 心下暗自思量,这人为了安她的心,不顾这么重的伤路远迢迢赶回来,确实是一片实心实意。她何苦扭捏,好歹等他伤好了再说吧。 夕阳的余辉透过纱窗,正好落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光。往日里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气度被稀释了些许,更添一份柔媚娇羞之态。 赵恂慢慢服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那时她给他喂药,对他的关心毫不加掩饰,令他只觉分外撩人,几乎无心养伤。 屋里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息,苏桐的手抖了抖,不小心洒了几点药汁出来。雪白的中衣上很快晕染开一团黑乎乎的药渍,尤其醒目。 苏桐忙放下碗,掏出帕子与他轻轻擦拭。 鬓旁的几撂碎发垂落下来,悠悠拂过赵恂唇畔,他的心跟着一紧,不由抓住苏桐的手腕,低低叹道:“念念,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从头开始? 苏桐一直拒绝思考往后的问题,这会令她痛苦。 然而,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明白痛苦的缘由便是她的心摇摆不定。她舍不得庭初,放不下他们之间甜蜜的过往;她又不忍辜负赵恂,或者说,她已不能如起初那般坚决拒绝他。 触到他满是期待的眼神,决绝的话语就被哽在了嗓子眼里,说不出口。 她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她怕自己会沦陷在他深情的凝视里,无力自拔。 赵恂自不会放过她,他的右手托起她光洁的下巴,强迫她感受到他心里眼里满满的情绪。 “念念,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我不想再继续浪费光阴。我无一日不盼着能与你在一起,能娶你为妻,能与你长相厮守,白首到老” 他清朗的嗓音仿佛炎热夏日里的急雨,清凉湿润,抚慰人心。 “我” 苏桐挣脱不开,半个人几乎靠在他胸前。 “你不要这样,有件事我不瞒你,我与他和离并不是真的,一时计谋而已。”她的双手抵在他心口,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有力而坚持。 赵恂忍着痛意,抱住她双肩诉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和离了,你再不是他人的妻子。 你是念念,是允诺过一定会嫁我的念念 何况,若是假的,他为什么不来寻你,为什么不与你复合?我时时出入你家,汴京城多少人都清楚我是为着你,难道他会不懂? 念念,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没有什么假和离,都是真的。” 或许这样做有些残忍,可他不愿再看到她为此神伤难过下去。谢晗不会回头了,她一味傻傻痴等,何必呢! 苏桐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滑,滴在他胸口,苦涩的味道四散开来,包围了两人。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明明好好的他为什么执意要与我和离,以前的承诺都不作数了吗?”她伏在他身上,哭得不能自已。 这个问题,最近一直困扰着苏桐。 偏偏谢晗回了魏郡,她连一个理由都要不到,这样的结果她真的接受不了。 赵恂不敢这时候非议谢晗的为人,只能劝道:“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也许他认为这个选择对你俩更好。不管这样,他总归不希望你再沉迷于过往,他定想看到你能过得幸福。” 苏桐不知是否听进去了,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足有近半个时辰,她才渐渐止住泪,却不好意思地发现赵恂胸前的衣衫彻底被濡湿了。 “我唤柏茂来与你更衣” 哭过的杏眼清亮更甚以往,秋水般动人心魄。 “不要,”赵恂拉住她,笑得异常温柔,“这样我会更安心。你的泪落在我心口,原本的发热都退下去了,不信你摸摸,我是不是没之前烫了。” 才有点感动的苏桐又想骂他“混蛋”了,这个人,就没个正行。 她懒待与他计较,看着外面的天色急道:“过会子天便黑透了,我得赶紧回城去,你好生养着,听郎中的话别再使气了。” 赵恂自然不舍她离开,满脸祈求:“左右天都黑了,不如能着住一晚吧,明儿回去无妨。” 放她走了,还不知何日能再见到,他的人不去请,她大概是绝不会主动记着来看他的 “使不得,父亲会担心的。”苏桐冲他莞尔一笑,愣是甩开了他往外走。 走到门口,又回头抿嘴道:“快些好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意味。 赵恂唯有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情大好。他相信再过段时日,她就会敞开心扉接受他,他对未来很有信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章 天赐良机 三月中旬,大江与北狄的议和终于结束,史称潞州和议。 大江向北狄称臣,割让忻州一地,其后每年向北狄纳贡三十万两白银,绢四十万匹,约定在忻州交割。并在边境设榷场,开互市。 几十万银两对大江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赞同议和的官员个个皆以为喜。 反对议和的英国公c苏铭等人却是心中发凉。 忻州地方虽小,却是并州的重要屏障,一旦割让给北狄,将来北狄出兵中原更容易许多。而且不论大小,总归是先人拼尽血汗得来的国土,一寸都丢不得啊! 可惜,能作此想的无权干涉议和。 三月下旬,北狄果然退兵,汴京城重又恢复了歌舞升平。 苏铭一则心灰意冷,二则身体每况愈下,便上书辞官,太后不准。 几日后,再辞,终于准了。 赵恂得以光明正大回京,被封为镇西军副将,择日归秦州。英国公和吴将军有意留他在京郊大营听候差遣,被吏部以西戎不安分为由驳回。 天气渐渐暖和,草木复苏。 这日早饭后,苏桐搀着父亲在自家园子里散步:“到了下个月,父亲的身子想必已大好了,又遇上春暖花开,正适宜行路。 女儿自打那年离京,有十年不曾回乡了,着实惦记得紧。” 其实因失忆,她对原籍没什么印象了。不过从前时常听祖母念叨故土的人事,对家乡还是有极深的感情的。 加上发生了赵恂的事,她越发希望能回钱塘,试着找回当年的记忆。 角落的几株桃花开得正艳,晨风拂过,轻薄的粉色花瓣依依飘零,几许风流几许洒脱。附近的数丛翠竹,底下正钻出嫩嫩的笋尖,叫人心生欢喜。 到处是欣欣向荣之象,苏铭看着,颇有些向往致仕后的生活。 平日可以去书院教书,闲了煮酒烹茶,莳花弄草,胜似闲云野鹤其他的事,他人微言轻,管不过来,罢了罢了。 父女二人计较已定,开始陆续把京里的产业略作料理,再慢慢收拾行李,择了四月初二这日启程回南。 随后几日,偶有苏铭关系较好的知交前来拜访。 苏桐这边,先去与苏二娘辞行,又去王家看了五娘一回,剩下就是挂念徐六娘。 奈何六娘是先皇遗留下来的人,后来晋为太妃,这辈子是不能出宫的了。而且现在新帝继位,她的身份不尴不尬,不便传苏桐入宫相会。 不想,这日晚间,延州突然来人,竟是苏桐的二舅舅使人送信来。 一封是给苏父的,一封则是给苏桐的,邀她去延州散心,并道她三舅舅近日恰好游历经过那里,实属难得。 看到三舅舅几个字,苏桐不免动心。 她忘了幼时人事,可那年大婚之时,三舅舅特地从岭南赶到京城。 短短几日的相处,她甚是喜欢三舅舅为人,可惜没机会与他多多交流。 只是,如果她去延州,父亲就变成一人归家了,她委实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放弃去延州的打算,正欲提笔给二舅舅回信婉拒,却是陆媪来道苏父请她过去。 书房里,灯烛摇曳。 苏桐进屋,诧异得发现赵恂居然也在,不由奇道:“这么晚了,你来做甚?” 如今父亲辞官,他自然不是因朝政上的事深夜来访,那只能是私事了。天色这么晚,他能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正好路过,来讨杯茶吃。”赵恂放下茶盏,冲她扬眉一笑。 浅蓝色直裰,白玉冠束发,神情放松随和,颇有些少年书生的儒雅气度。苏桐暗暗好笑,怪道父亲喜他,原来这么能装。 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赵恂似看懂了她的意思,斜瞟了她一眼,面上露出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苏父只当没看见他俩之间的眉眼官司,笑对苏桐道:“你舅舅要接你去暂住,我本没意见,就是不放心路上你一女子带着家人行路。 方才与四郎提起,他也准备过几日启程回秦州,因不着急,愿意先送你去延州为父以为甚好,你俩议个日子,一同出发吧。” 崔家是苏桐母舅家,打小疼她疼得紧,不时接去住的,眼下遣人来接,他不好推拒。 延州虽处边疆一带,但才与北狄议和,想来能有几年安稳日子可过,并不妨事。而西戎离延州不近,难得劫掠到那里,算下来,延州算得上边疆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不是那等一味苛责子女的父亲,何况苏桐到底嫁过一次人,作为父亲,他也不好多干涉她行动。 唯一担心路上安全,现有赵恂一路相伴,再无不妥的了。 他私心把赵恂当做最合适的女婿人选,又怕苏桐执着于前事不肯替自己考虑。一下子有这么个机会能让他二人相互熟悉,简直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苏桐吃惊,怔了半晌才道:“这样不大好吧” “你不必操心为父,那么多下人跟着呢,到了钱塘更有你母妹照应。”苏铭知她心思计较。 “去延州再回秦州,要绕不少的路,赵将军有任在身,焉能因我耽搁正事?”苏桐感觉这样怪怪的,非亲非故,同行千余里路 她有点不解,父亲素来是个审慎的人,如何答应这样的提议。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朝夕相处,赵恂势必得促成此行,闻言忙道:“因我受伤,朝廷并不催我尽快上任,时间充裕得很,就当去延州游赏一番罢了。” 苏桐还欲推脱,却听父亲劝道:“你三舅舅无儿无女,从小把你当亲生女儿待。这些年,他四处游历,寻常想见他一面都不容易,他既在延州,又特特来信要接你去,安能推拒? 四郎又不是外人,他送你去正好解了为父之忧,你无需推辞。” 这是一锤定音了。 苏桐无法,只得点头应是。 赵恂嘴角的笑意越绽越大,饶他定力好,亦是控制不住。他十分感念苏父相助之情,真心实意道:“这次出门,我带的人多,回头遣两个过来,令他们护送您回钱塘” 苏父想了想,笑道好。 苏桐又是一阵愕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路同行 夜晚的辅郡依旧寒意深深。 “韵姜,去取三娘的斗篷来”饭毕,赵恂踱步过来,站在门前笑吟吟指挥。 苏桐起身迎了两步,诧异道:“屋里又不冷,作什么穿斗篷?” 两人今儿一大早就从汴京出发了,路上没敢耽搁,正好赶在天黑前到辅郡。为了不招人眼,苏桐拒绝歇宿驿站,而是在城里热闹地方寻了个客栈住下。 她的要求,赵恂自然无有不应的。 “辅郡虽不如汴京繁华,倒也有一二可看的地方。你难得来一次,不想去看看这里的夜景吗?” 恰好韵姜已捧着斗篷出来,忙服侍苏桐穿上,亦是劝道:“三娘从前一直可惜没机会出门,不能阅尽大好河山。这次实在难得,又不急于赶路,不正可以边走边瞧吗?” 她行事大方,语声清脆,倒把苏桐反驳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玩,却一应推在我身上。”苏桐半是恼怒得瞪了她一眼。 赵恂知她面皮薄,强忍着笑道:“走吧,左右时辰还早,四处转一圈就当消消食。” 两人并肩而行,只带了柏家兄弟在后头相随。 这附近原是辅郡最繁华的地段,又不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叫卖的c赶路的不一而足。街道两旁酒楼店铺林立,各个灯烛辉煌,照得路上也亮堂堂的。 苏桐极少在夜里出门,看着又新鲜又有趣,兴致颇浓。 绯色的灯光衬着她浅杏色绣墨绿小花的斗篷,竟有种流光溢彩的错觉。更兼身姿娉婷,容色如玉,引得不少路人频频回顾。 赵恂的目光几乎定在了她身上。 “你别老是盯着我看”苏桐察觉,慢慢红了脸,跺着脚低低嗔道。她就知道不该跟他出来,最是个没规矩胡作非为的人。 “好,”想不到他居然从善如流,只是后面这句话噎得苏桐半晌反应不过来。 “我等一下再看你总可以了吧?” 他说着,又转过头来,用那种灼人的目光几能把她看化了。 苏桐彻底放弃与他的沟通,安心看起了夜景。夜色掩盖了许多肮脏,万事万物显得比白日多了一份温柔旖旎的风情来。 赵恂与她商议起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你可想登嵩山? 若是想去,咱们明儿朝密县走,后日晚间歇在嵩山脚下,接着就能上山了。若是不愿去,咱们就沿着荥阳c巩县走。” 嵩山是中原地区几大名山之一,苏桐当然心向往之,不过她犹豫了一瞬。 “以我的体力,怕是上不了山。”她柳眉微颦,略带遗憾。 赵恂停住脚,一脸正色道:“这有何难,我背你上去可好?”这样明显含着调笑的话经他认真道来,反而不好骂他了。 “你”苏桐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啐道,“你当你多了不得,自己伤还没好全呢,就在我跟前逞能。” 她已经渐渐习惯这人的不着调了,懒得多计较,免得气坏自己。 夜风吹拂起赵恂披风的下摆,猎猎有声。 休养了一段日子,他白了些许,眉目清秀俊逸,双眸情深切切:“只要你愿意,我背你一辈子也使得何况,我从前不是没有背过你。” 两人来到了河边,这里行人稀少,甚是清净。 苏桐不敢与他对视,暗暗想象着年少时他大约真的背过她。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再论这些,终归不大合适。 然而,她也没恼他不知尊重。 “念念”赵恂大着胆子,执起她纤纤玉腕,语气满怀柔情,“我再不会离开你。管他外面是怎生世道呢,我只想守着你,看着你,绝不放你离开!” 上一世,最终没能与她相守,今生如果再次错过,他不保证自己能不发疯。 其实,后来年纪渐长,即使明知自己不该那样做,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魔,他已经疯魔了。 刹那间,苏桐近乎迷醉沦陷。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殷切炙热的眼神,低沉磁性的嗓音,滚烫的手心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她的心开始哆嗦颤抖,一种不该属于她的感情喷薄而出,令她分不清似真似幻。她很想对他点头,很想靠在他怀里汲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可是,谢晗病卧塌上的寥落身影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猛地清醒过来。 手腕传来他的温度,她用力一抽,却被他轻轻一带,整个人跌在他怀里。 “别动,念念。”他的呼吸落在她脖颈处,麻麻的,痒痒的。 她便如落水之人,软成一团,借着他的力量才勉强站稳。他的气息很是好闻,如春日青草般鲜嫩,她并不讨厌。 赵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在她耳畔呢喃:“念念,不要再想离开我,我不会允许。没有你,这漫长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呢,日出日落,寂寞如雪。” 苏桐无疑是震惊的,她明白赵恂心里有她,但不知他会把她看那么重。 随后,她开始疑惑。 为什么?年少时的情谊真的对他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占据他生命的大半部分? 他们才相处了短短两年吧,她只是个小小女童,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使得他如此待她。还是人生真的这么奇特,不过一回首,就是全部 柏盛远远落在后头,往嘴里不停塞着吃食,看到这不及咽下去就张大了嘴,瞪圆了眼。 “郎君真是厉害!”柏茂亦是注意到了,冷不丁感慨。 才把吃食咽下,柏盛就急道:“三娘居然没甩郎君一巴掌,实在太令我吃惊了。” 柏茂好气得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笑骂道:“难道你指望郎君被打,还是说你等着看郎君挨打?郎君对三娘那么好,她再不领情,那才是眼瞎呢。” 男子的身形比女子高了大半个头,一英武一窈窕,尤其赏心悦目。 柏盛一边欣赏一边高兴起来:“离咱们回秦州的日子不远了唉,三娘嫁过人,你说将军与夫人能允她进门吗?” 他又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蠢!郎君乐意,他们能怎么着。”柏茂对自家郎君简直崇拜到了骨子里,相信这世上没他搞不定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二章 感同身受 从嵩山上下来,已是黄昏时分,血红的夕阳渐渐隐没在群山后,暮色四合。 一行人回到先前落脚的地方。 韵姜与陆媪早备好热水,一见他们回来,忙伺候苏桐更衣沐浴,洗去这一日的疲乏。 “你去瞧瞧”水汽氤氲环绕,苏桐舒服得轻叹了一声,低低吩咐道,“将军今儿可能累着了,问问柏茂,他的伤口可有妨碍?” 双眸紧闭,她的眼前再次浮现白日的一幕幕。 春光烂漫的山道上,野花吐露芬芳,他一言不合就背起自己往山上跑惊慌失措下,她唯有紧紧攀住他的肩膀,一动不敢动。 他看起来削瘦,其实背很宽厚,令她十分安心。 走了一段,担心他背上的伤未好全,她不敢任他放纵,挣扎着欲要下来。 “你背上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的。”她略带娇羞的轻柔嗓音在风里依依徘徊,丝丝绕绕缠绵不休,听得他骨酥人软。 他果然放下她,目光落在她桃花般粉嫩的双颊上,越显幽微深邃。 她只作不见,抬脚就想走,不料他忽地抱起她,重新沿着石阶朝上去。 苏桐又是惊愕又是窘迫,几乎哭了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放放我”还记得南屏山下,他亦曾这样抱过她,当时吓得她神魂俱裂。 “是你说我背上有伤啊?”赵恂振振有词,“我胸前没受伤,抱得动你,你且放心” 月明星稀,静夜沉沉。 临天亮时,苏桐做了一个梦,梦到在一个山青水绿c清净悠然的河谷里,她与他过着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可惜,有一天,一个人找到了她,与她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从此后 一路赏花玩水,这日才到洛阳境内,就下起一阵急雨来。 正好路遇一小镇,众人只得在镇上找了个勉强算是干净的酒家暂歇。眼看将及午饭时辰,便随意要了点吃食打发。 因着店面狭小,赵恂与苏桐坐了一桌。 “可是不习惯?不如让陆媪借用下他们的地方,给你熬些细粥。” 苏桐原不是娇惯之人,奈何这里看着实在不大干净清爽,她有些食不下咽。没想到一切落在赵恂眼里,他倒是上了心。 方要开口婉拒,陆媪抢着道:“还是郎君细致,咱们自己带了些米面干粮,我这就去做。” 说完,她急急去了。 雨一直不停。 用过粥和点心,却见门口进来两黑衣劲装之人,浑身被淋得没一处干的地方。一进屋,就赶紧与店家要干净棉布擦拭雨水。 陈启一愣,上去与他们打招呼。 两人这才发现众人皆是在此,极为欢喜,三两步奔上来给赵恂行礼。 不等他们开口回话,已听赵恂吩咐:“先去换了干衣裳再来。” 二人只当他关心下属,很是动容,忙应声而去。丝毫不知赵恂是怕他们身上的水汽冲撞了苏桐,这个时节,最易受凉伤风。 须臾,两人梳洗妥当,复近前回话。 只是看到边上坐着的貌美陌生女子,又是惊讶又是犹豫。 “念念不是外人,说吧。”他的神情落落大方,并不介意其他人知晓他俩的关系非比寻常,或者说他恨不得所有人都知晓呢。 当然,这也是他向苏桐表明,自己在她跟前绝无任何隐瞒。 反观苏桐,低眉扭着衣带,不自在得紧。 “我们跟随那支北狄军撤退后,发现他们进了太行山,与一个年轻男子汇合。男子不是北狄人,倒像是咱们中原人,听口音还是咱们秦州一带的。 他们回到潞州城外,孛日帖赤那亲自接见了那男子,两人还密谈了半个多时辰。 后来,那人连夜离开北狄营地,我们一路追踪,发现他径直往西而行在长安城外时,不防被他察觉我们的踪迹,使计溜走了。 属下办事不利,请郎君责罚。” 两人边说边跪下请罪。 赵恂面色平静,淡淡问道:“你们确定他的口音是秦州附近的?” “属下确定。那人虽讲官话,但口音不会有错。” 苏桐大概听明白了,猜想他俩是赵恂当日派去跟踪那对他赶尽杀绝的北狄军的。 只是 赵恂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才对苏桐细细解释道:“当日我用计摆脱北狄追兵,论理他们应该找不到我的行踪。然而,在彰德府,我们被数百北狄人围困,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我怀疑有人将我的行藏泄露,或者是有极熟悉我的人在暗中关注着我。 是以,遣他二人跟去,试图能查到一二。现下至少可以确定,那个秦州口音之人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 他既不打算瞒她,自然不会傻傻等她发问,抢先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番。 这是极信重的意思了。 苏桐抬眸与他对视,眼里渐渐堆起笑意,抿唇问道:“你猜到那人的来历了吗?” 以他之能,秦州又是他的地盘,即使不能十分确定那人的身份,大致也该有数了。她倒是好奇,秦州城里,是谁要致他于死地? 此事对赵恂而言,原是心里的隐痛,并不愿与人多提。 不过,苏桐本不是外人。 在她微微含笑的目光里,他一五一十把从小到大的经历简略叙述了一遍。 她越听越是震惊不解明明是他生母,却对庶子与亲子无二!或许某些女子大度能容人,但在庶子暗害亲子的证据面前,依然选择维护庶子,这太不可思议了。 苏桐自问,世家大族的女眷她也见多了,从未有这么离奇的事。 再观赵恂,一派落寞凄凉之态,她的心,跟着替他酸楚难受起来。 这些年来,他过得真是不容易。偏偏自己还辜负了他,得到自己嫁人的消息的那一刻,他该有多悲伤啊? 临近申时整,雨势稍减。 这个小镇小的连家像样的客栈都没有,今晚定不能在此落脚。赵恂与苏桐商议后决定一行人尽快动身,趁宵禁前赶到洛阳城里。 入城时,雨终于停了,众人在靠近东城门的一家客栈歇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三章 出手搭救 春光明媚,树影婆娑,人声寂寂。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周秦蓦地勒住马缰,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苏宅。人去楼空,唯留下幽幽芳华 她去延州了,而且是跟着赵恂一起去的,此刻大约走了有一半路了吧。 苏大人的计量,他多少能猜到些许。论年纪论家世论个人本事,赵恂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选,何况,他比他敢做敢当! 年少时,他错过了她。 多年以后,他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别人离开,因为他怕输。 他明明清楚自己的心意,却不敢表示出来,尤其当赵恂出现后,他默默得退后了。 所以,他根本配不上她。 出了安静的巷子,来到喧闹的街道上,他控制好马速。心下不由得感慨,上头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北狄来了走走了来,汴京依旧繁华。 只是这繁华,又能延续到几时? 悬在头上的那把刀一寸寸挪进,大家仍是光顾着眼前的苟且,不肯为长远计。 其实不必抱怨其他人,连他自己,不都已经无所谓了嘛。大江早烂透了,不从根子上扭转过来,一切又有何意义? 他胡乱走着,正打算从另一条道回家时,发现拐角处聚了好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不知在推搡什么人。定睛一瞧,居中的是新近才搬取上京的方家幼子。 新帝登基,方家算得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跃成为京中新贵。 他家这幼子他略有耳闻,不比方家其他人低调谨慎,是个爱玩爱热闹的。 从前在地方上,因家世不显,倒没弄出什么事儿来。 进京后,有了太后的姊姊和皇帝的外甥撑腰,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加上身边渐渐围拢起一群爱帮闲的,每每撺掇着他横行无忌。 好在他入行日浅,也没折腾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来。 今儿不知谁犯在他手里了? 周秦原不欲管这种事情,只是往人群里随意瞟了一眼,却吃惊得发现被围的是个貌美女子。 王五娘? 如何会是她,不行,他得过去看看。 周秦本性正直刚毅,虽不喜王家人,对王五娘倒不曾迁怒,不可能由着她一弱女子被人欺辱不管。再者,她是苏桐挚友,若出了什么事儿,他正在现场的,可不好与她交代。 他跃下马背,将缰绳递给下人,自己走了过去。 “推了咱们五郎,难道这就想算了?” “就是,别当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府千金,也不看看咱们五郎是谁”一众人越说越不像话,奉承的嘴脸够难看的。 王五娘走不脱,欲要辩解几句,又无话可说。 有一个胆大的,几乎快把脸猴到五娘脸上去了,气得五娘面色铁青,狠狠踩了他一脚。 刺耳的尖叫声刹那间吸引了很多路人的目光。 “出什么事了?”周秦懒懒的嗓音突然在几步外响起,“光天化日之下,几个大男人挤兑一女子,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啊。” 他拨开众人,挡到了五娘前面。 五娘眼角一红,几乎哭了出来。 遇到这等场面,她怎么可能真的不慌不怕,然而她明白所有的示弱都是无用的。凭她王家女的身份,即使这几个人强行带她离开,估计街上也没一个人会替她出头。 姓王,就是最大的罪了。 姑母在宫里已是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成天盯着他们一家子,近日欺上头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没想到,危急时刻,为她挺身而出的居然会是他。 当年,她没看错人,奈何造化弄人 那几人自然认识周秦,暗暗发怵,不过一想到现在的时局,又胆大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英国公府再不是之前的英国公府了。而他们拥护的,可是太后娘娘嫡嫡亲的亲弟弟,有什么好惧的。 “周大人,你可不能随意冤枉人,明明是她走路不仔细,撞到了我。” 方五郎毕竟不是久在京里混的,见到周秦,先就有几分害怕。其实,不小心被轻轻撞了下,他起初压根不在意,都是其他几人起哄闹的。 他又想起家里母亲提到宫里时,隐隐约约暗示太皇太后会欺负他姊。 王家早没落了,凭什么太皇太后依旧作威作福,还敢压他姊一头。他气愤不过,再被人撺掇几下就有意寻五娘的麻烦,当给宫里那位一点颜色看。 周秦一眼看穿他那点小心思,只是冷冷道:“我替王五娘向你赔罪。” 这种仗着家里权势欺压弱女的德行,他实在瞧不上! 几人情知今儿有他出面是不能再耍什么威风了,口头占了两句便宜也就溜了。 “你怎得一人在此?”周秦转身,缓和了语气问道。 五娘欲对他做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来,到底没忍住,低眉叹道:“家里只剩几个妇孺,平日里便做点针线货卖勉强度日。 我的针线活不好,负责每几日送到这边一个铺子里寄卖 这里是拐弯口,我一时不防撞到了方家五郎,被他们拦住不放。”说起落魄后的事来,她的脸上没什么异样,似乎并不以为耻。 周秦暗暗诧异,不由对她高看了一眼。 别说女子了,就是寻常男子,遇到这等变故,怕是也难以适应,羞于露面的。想不到她心性如此坚定又豁达难怪苏桐能与她真心交好。 “我送你回去吧,下回最好叫个人陪你一道出来。” 五娘抬眸,清澈如水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这个男子,一如当年英俊洒脱,气度温润,连对自己都是这么体贴周到,为什么就是他是不是真的心悦三娘,非她不娶? 此处离五娘住的地方不甚远,周秦索性不叫车,慢慢陪她走回去。 “三娘去延州了。”并肩而行,她用眼尾的余光偷偷注视他的表情。 “是啊,往后你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去寻我。”他的回答顺理成章,未做考虑。 五娘一愣,心头百转千回,到底试探着问道:“因为三娘吗?” “嗯?”周秦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半晌应道:“咱们好歹是打小就相识的,前事不必再提,我照应你一二亦是人之常情。 另外,你与三娘交好,她离京最放心不下的就属你了我既拿她当知己,能免却她后顾之忧岂不是好?” 他每字每句皆发自内心,不刻意欺瞒她。 “知己?”五娘喃喃自语,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分量,却未再说话,一路默默无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四章 无所顾忌 洛阳是前朝陪都,城池规模宏大,居民有数十万人口,其繁华程度不下于汴京。 苏桐他们在此逗留了两日,四下游览一番,又特特去赏牡丹。 四月中旬,是牡丹最后怒放的时节。再晚几天,怕是就看不到那样的盛况了。 城内外几处出名赏牡丹的地方,游人如织,裙袂飞扬。城中居民,不论是普通中等人家,还是豪门富户,皆结伴出游,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赵恂几人从午后出发,直到天将傍晚才尽兴而归。 “你若喜欢,往后咱们家可以专门辟个地方做牡丹园”他一袭白衣,稳稳坐于马背上,转头对着车内的苏桐挑眉而笑。 这话说的。 韵姜与陆媪齐齐瞅向苏桐,跟着捂嘴偷笑。 什么是咱们家,什么是往后这自然得先成为一家人才行啊。赵郎君瞧着面上冷冷的,不比从前谢郎君温柔多情,其实体贴周到处半点不差。 一路行来,有关三娘的事,无论大小,他都提前思虑到了,安排得色色妥当,全不必自己几人操心。 而且三娘跟前,全无架子,曲尽小意,实在是难得的了。 陆媪年纪大些,想得更周全几分。赵郎君凡事都好,只不知家中长辈为人性情如何,怎么看待三娘再嫁的问题。 从前的老夫人就不喜三娘,每每为难,害的三娘多遭了许多罪。 若是赵家婆母亦是还是得多瞧瞧,不能轻易下定。左右是再嫁,总得挑个称心如意的,方不负此生。 苏桐被他一句话羞得红了脸,低声啐道:“你爱种自己种,作什么扯上我,谁与你是咱们。”当着众人面都这么不正经,自己多尴尬啊。 她一面回,一面索性把车帘放了下来。 赵恂勾唇一笑,越发大声喊道:“念念,将来我定给你修个大园子,只要你心爱的花,都命人给你不,我亲手与你种下” 街上人流拥挤,离得近的俱是诧异地望过来。 哟,竟是个清俊的少年郎君,能令他如此不惜颜面的,定是位绝代佳人了。有那好奇的,靠的更近了些,准备借机一睹芳容。 天,这可是在外面! 苏桐又惊又急,又羞又恼,猛地揭起帘子欲要喝止他,不料对上无数满含讶异打量惊艳的眼神,一瞬间气血上涌恨不得立时寻个地洞钻进去。 脸丢大了 重新躲回车里的苏桐拿帕子覆在头上,压根不敢与陆媪等人对视。 谢晗的性子素来内敛,即使心里把她看得极重,私下相处待她极亲热,但当着人的时候还是略为收着的。根本不会如赵恂这般肆无忌惮,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所以,面对这么裸的表白,苏桐完全招架不住。 “念念,念念你倒是应我一声啊!”帘外响起男子的低声呼唤。 韵姜忍住笑意,劝道:“三娘,你一直不答应,郎君说不准又要大喊起来了。” “连你也跟着欺负我,”苏桐取下帕子,咬牙切齿恨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不迟。人来人往的,何苦叫人一起看笑话” 赵恂越发靠近车窗,一手拨开车帘,正色道:“这怎么能是笑话呢?句句发自我肺腑,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话。你若不信,我可以起誓” 他说着,果真要准备立誓。 “等等,咱们回去单独再聊,可否?”苏桐遇到这样的无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脸的欲哭无泪。 不过,她眉梢眼角掩饰不住的春意骗不了人。 赵恂心情大好,满意得应是:“那你说话可得算数,不能等回到客栈,就躲在屋里不肯见我。你不见我,我就当着客栈里所有客人的面喊给你听,你大可以试试。” 两人一路同行,奈何大多数时候都有下人跟着,他想与她诉说几句衷情话儿都不行。 白日顾着赶路,一个车内一个车外;一到客栈,她就回房用饭安歇,压根不顾他含情脉脉欲语还休的眼神。 她摆明了是故意避着他,他也是真急了,才使出这招。 不过一刻钟,众人就到了地方。 苏桐匆匆回屋,正要关门,反被陆媪拦道:“三娘忘了答应郎君的事嘛,郎君可在后头跟着呢。” 一个两个的,都开始吃里扒外,苏桐懊恼不已。 赵恂大大方方进屋坐下,陆媪给二人沏上茶,才悄悄退出屋子,顺手关上了门。 “你往后,再不许当着外人面胡言乱语,不然我真恼了”过了这么久,她的脸依然如上了胭脂般泛出淡淡的红晕。 眉目如画,双眸似水,红唇娇嫩欲滴。 两人相对而坐。 赵恂暗暗吞了下口水,起身挪到她边上的位子,深深凝视着她,嘴里应道:“我并没有胡说。当然,你不喜欢,我不说便是。只要你的话,不论对错,我都是无条件服从的。” 他边说边从桌子下探过去,握住苏桐纤长的手指,一股凉意渐渐抚慰了他躁动的心。 她的手指微微颤了颤,到底没有抽离。 关键时候,门外很不应景得响起一阵敲门声。 苏桐慌乱不已,忙一把抽回手,起身立到了几步开外,强自镇定声音问道:“何事?” “三娘子,属下有急事回报郎君。”陈启郁闷得不行,回头郎君绝不会放过他的。他算是见识了,这位三娘子简直是个神人,把他们郎君彻底改变了。 之前跟在郎君身边多年,加起来也没这几日见的笑多,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太可怕了 尤其那些肉麻的话语动作,连他看了都替他脸红心跳,整个一冲动的毛头小子。 赵恂暗恼他不识好歹,却不得不过去开门,只站在门口与他低声交谈几句。很快,他的浓眉渐渐皱了起来,神情变得凝重无比。 莫非,出什么事儿了? 苏桐在侧面瞧见,跟着忧心起来。 “你先下去吧,晚上咱们再议。”赵恂先将陈启打发,复关门走到苏桐跟前,低声道:“两件事儿,一件是张权被调离河间了,去了江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五章 左顾右盼 张皇后与太子薨逝后,张权的兵权被收回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饶他再有能为,太后与李尚书都不可能由着他手握重兵。毕竟先皇后与太子之死别有内情,若哪天张家不顾一切要报复,必是又一场大乱。 汴京这头迟迟隐忍不发,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眼下,借口送上门来了。 张权的一个爱妾有孕近三月,算日子,显然是国孝期间的事。太后震怒,直接夺了张权的官职与兵权,后来看在先皇后身上,改贬为江州团练使。 一朝天子一朝臣。 张家,从高高在上的国舅府,沦为人人避而远之的罪臣府邸。 接任张权的是之前在西北大营任职的邓副将,此人最先投靠王尚书,不知何时又投向了李尚书。 河间乃北方重镇,屯兵十万,交给一个几无与北狄作战经验的将领,实在是草率之举。按理,李尚书在吏部时日不短,该用何人不该用何人自当心中有数。 其实,照李尚书本意,适逢小耿将军回京,可以再派他去河间赴任。 奈何太后不肯,她被先前北狄欲攻汴京的形势吓到了,执意要留小耿将军在京听用。 其他人她皆不放心,唯有小耿将军一人能安她心。 朝中一时无其他得力的武将可用,只得暂时重用邓副将,而他手下的朱开则接替了他原先的职位。 经历了先前的事,如今不管京里发生什么,苏桐都不会觉得惊讶。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这是上头的主意,咱们何必管那么多呢?” 即使是他们想管,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又能做得了什么。 瞧她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赵恂也跟着不好受起来,柔声劝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准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 “嗯,对了,还有一件事儿是什么?”她以为陈启不至于为了谁任河间守将而急匆匆来回赵恂,真正要紧的是第二件事吧。 赵恂方想开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面色便有些不善,唰得开门喝问道:“素日的规矩都去哪儿了?” “郎君,洛阳知府遣人送了帖子来,来人尚在楼下等回音。”陈启苦着脸挠了挠头,极为郁闷。他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得打搅郎君的好事,可是这他也没办法啊。 洛阳知府姓沈名斐,是寿州沈家的一个旁支,当年考中进士后被嫡支选中,官场上帮了他不少忙。 沈家?吴王妃娘家? 只要涉及吴王之事,赵恂不得不多想一二。他展开帖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原来是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他几番入京,基本都会在洛阳稍作停留,而这却是沈大人第一次与他下帖子。若说没点别的缘由,他真不信,莫非是因当然,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去赴约。 “就回咱们已经定好了明儿一早启程,路上时间紧迫,不敢耽搁。” 陈启应声退下。 赵恂轻掩上门,回到苏桐身边才低声道:“洛阳知府沈斐请我明日过府一叙,我拒绝了。寿州沈家你应该听过吧?” 沈家即使不是第一流的世家,至少也是二流世家里的佼佼者,他家吃亏在子嗣不丰,与苏家雷同。苏桐对他家印象颇深,因为先前吴王妃曾替自己亲侄儿——沈家嫡长孙向自己提亲。 是以,当她听说与沈家有关时,眉心不自觉得紧蹙起来 “那咱们明儿早些出发?”她总感觉,事情不会那么轻易了结。 赵恂亦不愿与沈家及其背后的吴王府搭上丁点关系,点头应是。 随即又道:“秦州我的人送消息来,我那位长兄偷偷去了一趟金城,与一人私下相会。那人据我数月来的调查,本是咱们大江的人,而且曾是我父亲麾下的。 那时还是二十年前,他因作战勇猛,颇得我父亲器重。 有次,他酒后违背军法奸人。我父亲虽惜才,但不能为他乱了法纪,依律将他重打五十大板,逐出军营。 后不知何时,他改名换姓叛逃去了西戎,经过这十几年经营,居然已成为西戎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左丞相。西戎王对他十分信任,连是否对大江用兵,都听从他的建议。” 这个事,赵恂也是这几月慢慢查探串联起来的。 之前他最器重的谋士韩衍去西戎,就是奉他命令暗访此人。 但赵继方会特特去西戎见他,还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两个无缘无故的人,凑到一起究竟是在密谋些什么? 一旦赵继方当真与西戎人瓜葛不清,类同叛国无异,那整个赵家,都会被他所连累。不是亲兄弟,可赵恂依然不希望他做出这等糊涂的事。 苏桐显然被他这几句话震惊到了。 一下子,她有些难以消化。 房中是短暂的沉默,须臾苏桐才关切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暂时还没拿定主意,但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令我父亲心里有数。” 赵恂边说边摇头。 他对自己父母早是失望已极,他不敢保证,自家父亲得知此事后,会不会相信他,会不会以为他在故意抹黑打压兄长。 在他们心里,赵继方就是那谦谦君子,或许偶尔会犯点小错。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绝对信任他的为人,毫不怀疑。 连他母亲都如是,何况父亲! 苏桐抬眸,瞥见他满脸的纠结忧郁,跟着一阵阵心疼。 为什么,他这么不被人认可? 明明他逼得北狄人放弃了攻打汴京的计划,保护了城内数十万百姓的生命安全,结果呢,他得到了什么朝廷为了取悦北狄人,要白白送掉他性命。 好容易回到京,奖赏俱无,仍是打发回秦州。 明明他为了整个赵家,为了秦州百姓,日日殚精竭虑,可惜连亲生父母都不信他的话。 这是多么荒唐啊! 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她对他,又能比他们强多少? 她才是欠他最多的那个人,她享受着他的付出,却不肯回报哪怕一点点。时至今日,她依然在左顾右盼,两难抉择,不能给他一个明确的交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六章 一再设计 翌日,用过早饭,一行人正欲登车出发,谁想在客栈门前遇到了赵恂的熟人——他的姨母平郡王妃之子宋怀恩。 除他之外,另有两位年轻华服男子,一高高瘦瘦的,一个中等身高略偏胖。 “四郎,你几时到洛阳来了,真是再巧没有了。”宋怀恩撇下友人,疾走两步上来拍着赵恂的肩,一副惊讶欢喜的模样。 赵恂眸色转冷,扯了扯嘴角笑道:“来了有两日了,正准备离开,你这是到洛阳来游历了?” 他说着回头朝苏桐的方向扫了一眼,见她站在车边犹豫,便微微点了点头。 昨儿收到沈知府送来的帖子他推了,今儿一清早偶遇宋怀恩他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儿。显然,,这是专为他设计好的坑,他并不打算就此由人拿捏。 苏桐不清楚里头的关联,是以以为他遇到知交,可能需要再盘桓一两日,顺便联络情谊。 不过,他的眼神和动作她一下就看懂了,也不迟疑,直接扶着韵姜的手上了马车。 街上人来人往的,不是她久待的地儿。 瞟见她的动作,宋怀恩的眼神眯了眯,嘴里兀自笑回道:“你是知道我的,一年在京里呆不了几个月。之前不是去了一趟关中嘛,回来经过洛阳,少不得逗留几日。 唉,瞧我,竟是忘了给你引荐一下” 话音未落,他朝身后不远处的两男子招了招手。 “这是我表兄,赵家四郎。这位是沈大郎,这位郭七郎。”照理,与人介绍时一般会报出对方籍贯家族,可宋怀恩没有这么做。 二人忙道久仰,看着赵恂的眼神带了三分崇敬。 眼下,赵恂的名儿,即使不是天下皆知,在官宦人家那里还是很响的。 何况,光看他本人人才,俊雅不伦,贵气天成二人也有交好之意。 赵恂懒怠理会,更不乐意被他们算计,略略致意后直接说道:“有要事在身,今儿且先告辞” 不等他说完,宋怀恩就焦急地拉着他道:“四郎,咱们几月未见,难得有缘在此相逢,难道连喝杯水酒闲话一番的时间都没有?” 连这么个简单的任务都完不成,他不好交差。 当然,在此之前,他就明白要请到赵恂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恨沈知府太自大了些,不等他到就先一步下了帖子,引起赵恂警觉。眼下他再弄出这出偶遇的戏码来,显得太刻意了些,然而时间紧迫,再不出手他就走了。 只希望素日的亲戚情分能在他那剩几分脸面,不然 赵恂从不是任人摆布之人,声音微沉:“等改日回京再聚吧,时辰不早,告辞。” “听人道赵四郎在洛阳赏花玩水,迁延数日,可见无甚要紧事。”突然开口的是沈大郎,他面上似有不平之色。 一句话未说完,已把宋怀恩气得够呛,蠢才蠢才!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对方自己是有备而来嘛,那先头的戏是彻底白演了。他一时想不到描补的话,脸都跟着涨红了。 苏桐坐在车内默默听着,发现其中一人姓沈,就猜到还是与那沈知府有关。 细究起来,赵恂只是个被朝廷放逐的小小武官,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得相邀,是要拉拢他吧?尤其一早赶来拦人,目的太明显了些。 偏这个姓沈的,实在不知好歹 赵恂正欲发作,却听到车内传来苏桐的咳嗽声。 他忙走到跟前,低声询问。 “将军有事只管自去忙,我先带人赶路,接下来咱们本不同路,就此别过吧。一路上多谢将军照应,他日若有机会,家父必亲自登门道谢。” 她的声音清脆软糯,比平时稍高,让附近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宋怀恩与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感受到了挫败。 如此一来,他们有再多奉承劝阻的话都不能说出口了,这是以退为进,逼他们自动放弃。 果然,赵恂浓眉紧皱,忙应承道:“三娘这是笑话我呢,咱们前日就定了今早启程,焉能胡乱更改。你小心坐好,咱们一大群人堵在路上也不好看,这就快快上路。” 抚慰好车内佳人,他又急与三人作辞。 宋怀恩不好再拦,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渐渐远去。 “这个赵郎,真是不知好歹!”说话的是仍沈大郎,他是沈知府嫡子,在这洛阳城内,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不给他和沈家面子。 原以为,他亲自来请,加上有宋怀恩的交情在,定是十拿九稳的。 宋怀恩冷冷一笑:“我早说了,咱们这一趟怕是得白走。”虽是亲表兄弟,但他自小在这位表兄面前都有些发怵。 郭七郎依旧远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喃喃问道:“可知车内女子是何家女眷,不止容貌倾国倾城,连声音都那么好听。” 此言一出,被沈大郎鄙视得瞪了一眼。 “你应该听过钱塘苏氏吧?”宋怀恩轩眉一竖,薄唇紧抿,“她是前户部尚书苏大人的长女。” 当日在京里打探的消息看来没错,赵恂还真被这个苏女给迷晕了,事事以她为先。 或许,这个苏女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听完他的话,连沈大郎都呆了呆,诧异道:“你说她就是那个苏家嫁过人又和离的长女?凭她的姿色,倒是真能令男子冲昏头脑不去计较前头的事。 如此看来,这个赵四郎也是个没脑子的不如,咱们下次设一美人计,不信他不上钩?”对自己这个计策,他有点跃跃欲试起来。 沈知府中进士后,忙于做官,家中大小事情均交给了嫡妻。 偏他嫡妻是未发迹时定下的,出身乡宦人家,家境不错,但比起真正的世家望族就差远了。 在抚育孩子一事上,以溺爱为主,使得沈大郎养成了这个性子。等到沈知府有时间精力抓子女教养时,发现一切都晚了,至少这个长子,他是掰不过来了。 今儿临出门前,他耳提面命嘱咐了好几遍,不料还是被他得罪了人尚不自知。 宋怀恩心内很瞧不上他,面上不显,只是笑道:“你有所不知,当日他母亲托家母与他相看,京里名门千金无数,没一个得他刮目的。” 他这是隐晦得提点他,一般般的美人,赵恂是根本看不上的,别浪费时间了,还不如打打苏女的主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七章 路遇佳人 午时,因错过了镇店,赵恂一行人找了一处干净开阔的河边,自己生火做吃食。 天气特别好,阳光明媚,微风拂面,轻薄的浮云在湛蓝的晴空下缓缓漂浮,清爽简约至极。 春山妖冶含笑,一派葳蕤,水面清澈见底,偶有鱼儿大摇大摆嬉戏。远远的,似有牧笛声悠悠传来,愈显山林的宁静与优美。 苏赵二人沿着河岸随意闲步。 “来,我教你骑马。”赵恂忽然拉住苏桐衣袖。 苏桐一愣,呆呆辩道:“骑马?我从未骑过马,我怕我” 虽然策马奔腾的样子看起来特别潇洒不羁,但苏桐自己却有些不敢尝试。她几乎害怕所有的动物,不是迫不得已基本不与他们近距离接触。 赵恂边拉着她走到自己马前,边笑劝道:“别怕,有我在呢,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这匹马生得极高壮威猛,通体棕色,毛色油亮顺滑。 苏桐站在几步开外,见它只顾埋头吃草,可能感觉到了主人的靠近,才抬头朝赵恂的方向看了一眼,鼻子里跟着喷出热气。 “阿骏,这是念念,往后要听她的话,明白了吗?”赵恂摸了摸它的头,语气郑重地交代。 “噗嗤”一声,苏桐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它能听懂你的话吗?” 不料,马抢先对着她发出嘶声。 “你看,它叫你上去呢。”赵恂拉她走近,“来,踩在马镫上,我扶你上去” 苏桐本就有几分紧张,加上正好穿了一条百褶纱裙行动不便,够不到马镫。她微觉尴尬,俏脸不由得轻轻泛红。 赵恂弯腰替她提了一下裙摆,帮她把脚搁到马镫上,嘴里笑道:“没事,你一手抓着马缰绳,一手扶着我肩膀。刚开始学都是这样的,慢慢你就知道骑马的乐趣了。” 炊烟袅袅,下人们俱在忙活。 只柏盛两个最闲,悄悄打量着这头的情景,一面私下暗暗议论。 “我看咱们往后呢,别指望郎君了,好好跟着三娘混吧。” 柏茂奇道:“这是为何?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回郎君身边嘛,如何改主意了?” 瞅了远处牵马傻笑的郎君一眼,柏盛又气又不耻,哼道:“你自己瞧瞧,郎君还有没有一点英雄模样?我敢说啊,将来,三娘子跟前提鞋的也比郎君的心腹有地位” 赵恂牵着马儿,回头问道:“怎么样?还怕不怕?” 握紧缰绳,苏桐抿嘴轻笑:“还好,觉得坐得高了,视野更宽些,风也更舒服。” 她身穿一袭嫩黄纱衫,与蓝天白云完美得融合在一处,分外别致动人。风吹拂着她的秀发c裙摆,简直与前世一模一样,赵恂的心热热的。 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重来了! “想不想再快些儿?” “嗯。”她相信,他定会保护好她的,不会令她受到伤害。 马儿慢慢小跑起来,青山c绿水c杂花一幕幕在眼前略过。苏桐发慌,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低声呼道:“赵恂我怕。” 话音未落,却发觉身后一片温热,自己上半身紧紧贴在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一双有力的大掌包裹住她纤细的双手,她的心跟着安定了下来。 耳畔是他暖暖的呼吸声:“只要你唤我的名字,我就会立刻出现在你眼前。不论从前c现在,抑或将来。” 马越跑越快,她闭上眼,感受着风声呼啸,和他踏实的怀抱。明知不可以,但她控制不住得沉沦,这一刻,她只想细细品味他带来的一切。 饭后,略作歇息,众人启程。 当晚,歇在一个不大不小的镇上。月色甚好,赵恂带苏桐在附近一个小湖边赏月。 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二人不以为意,直到听到一声女子凄厉的哭喊声传来。 树影婆娑,蓦地响起这么几声,尤为突兀吓人。 苏桐被惊得脸色都变了,急道:“听着像是年轻女孩儿的声音,是不是遇到歹人了,咱们快过去瞧瞧?” 赵恂眉心紧蹙,搂着她肩膀道:“叫柏茂去就行,你别过去,免得看到什么不好的”他说着,对身后挥了挥手,一个人影就飞快得奔了过去。 哭喊声渐渐止了,苏桐稍稍松了一口气。 过了会儿,柏茂回来,身后领着个衣衫单薄,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约十六七岁,生得明眸皓齿c楚楚堪怜。 女子倒头就跪,哭道:“多谢贵人搭救,小女子乃桢州人氏,一日下地给家人送饭,不想被贼人所掳。那人带我一路往南走,说是要把我带到洛阳卖了我几番逃走,都被他抓了回去。 他身强力壮,还会打我,我不敢再跑。 今儿听路上有人议论,明日就能到洛阳,我怕极了。方才饭后,趁他不注意偷溜了出来,谁知他马上发现,追了上来。 多亏贵人手下出手,把那人给吓走了,若不然,不然”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郎君,你看这,怎么办好?”柏茂没应付过这等场面,经验不足。 赵恂看了苏桐一眼,见她没吭声,才道:“这种事,自然送去当地衙门,咱们一过路客人,难道还越俎代庖管起来?” 女子一听,愕然不已,忙膝行两步哭道:“贵人好人做到底,救救我吧。我在此人生地不熟的,衙门事繁,哪里能理论到我一弱女子头上。” 周遭渐渐围聚起一堆看热闹的人来,都是指指点点。 “夫人救我你们一走,那人说不准又会找回来,那时候我的下场岂不是更惨?”女子眼见赵恂冷面冷心不为所动,转而冲着苏桐而来。 一群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苏桐身上,眼里不乏惊艳之色。 苏桐并不理会,就着朗朗月色,打量那女子,全身素白,秀发黑润,蛾眉淡扫,脂粉轻施 她心中一沉,尚未言语,又见女子连连在地上磕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行行好,送我回家吧。我爹娘年纪大了,找不到我肯定急得哭死了,弄出个什么好歹来如何是好” 她生得貌美,再做出这等摇摇欲坠的情状来,难得有人能不动心。 围观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覆华年》正文 第三十八章 一眼识破 月色朦胧,高大的树木投下影影绰绰的微弱光芒,湖面上送来缕缕微凉的风。 女子娇弱可怜孤苦无依,引得一众人等十分同情。 “真是可怜得紧哟,衙门的人哪里能为一不相干又无权无势的女子路远迢迢去奔波啊” “就是就是,一不小心落得更悲惨的境地。” “这几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送她一程又如何,耽误不了多大事,焉能这般狠心绝情” “对啊,作为女眷,难道不怕遭报应吗?” 这人话未说完,就听到异常清脆的一声“啪”,跟着是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众人被唬了一大跳,忙退后几步,又小心翼翼朝这里望过来。 被打的是个男子,大约四五十岁,又矮又瘦,一脸猥琐。 他一手捂着脸,开口欲大骂,但接触到柏盛冰凉的目光,吓得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随便随便打人啊?” 柏盛揉了揉手心,阴沉沉道:“嘴贱,活该被打!” 敢说要三娘遭报应,简直是不想活了,若不是三娘也在场郎君怕吓着她,自己今儿铁定得把他打到亲妈都认不出来。 围观中有几人面色不忿,到底不敢再出言冒犯。 苏桐大好的心情全被这出编得不怎么靠谱的戏给搅没了,懒懒说道:“走累了,我们回去吧。” 她的话,赵恂自然没一个不字,护着她就走。 “不要几位贵人,带我一起走吧,我保证什么事我都会做。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一女子,真的是无路可走了啊”女子眼看他们不上钩,急得不行,爬起来就要追。 离她最近的是柏茂,她毫不犹豫抱住了柏茂一侧胳膊,嘤嘤啜泣,声声娇啼。 柏茂想不到她竟会缠上来,手一挥,直接将她摔在了地上。 他们打小只学功夫,压根没学过怜香惜玉之类的,这一推使出了五六分力道。女子痛得哎呦不已,心头是又气又怒又无奈。 有一二胆大或者色迷心窍的,赶紧搀起女子,大声嚷嚷道:“不乐意好好说嘛,怎能随便推人,不小心摔坏了如何是好?” 有人相助,女子哭得越发凄凉了,只叫闻者落泪见着揪心。 苏桐已有几分恼意,闻言也不走了,冷冷转身,直视着女子双目。盯得女子渐渐不敢抬头,哭声越来越低,她才讥嘲得笑道:“下回请人看戏,麻烦提前排演好。 掳你之人还真是个细致周到的啊 一路给你制新衣,从桢州到此至少几日行程,你一袭白衣干净得纤尘不染。还要费心为你准备胭脂水粉,好让你梳妆打扮呵,真是比家里人都上心呢。” 她原是宽厚之人,极少对人冷嘲热讽,这次,却是委实气极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女子是针对赵恂来的。什么意思?美人计不成?那也忒小瞧他的为人了。 “噗”,赵恂难得见到苏桐如此牙尖嘴利c不依不挠的一面,甚觉可爱。他看得出来,她是替他出气,不然依她的性 子,宁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下针对一女子。 围观众人听了苏桐的话,都有些吃惊,忙细瞧女子形容,发现确实蹊跷。 一身白衣是什么意思,若说守孝也不对,这衣服的料子看着不差。而且十分干净整洁,可没有一点被掳被迫奔波的狼狈模样。 尤其面带脂粉色泽,显见得是精心打扮过的那她这样做莫非有所图? 这位少年郎君气度不凡,又随身带着许多下人,明显是非富即贵。这女子死缠烂打,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们,难道是 有心思灵敏的,瞅着女子的眼神便带了不屑之意。 形势转变得太快,女子不及反应,惊得呆若木鸡,双脸雪白一片。 她以为这个计谋不说十拿九稳,唬住苏桐这样的深闺贵女还是有几分指望的。而且她自以为演的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不料竟被人一眼看穿。 是她大意了。 “行了,回去吧,何苦这般作践自己呢。”苏桐低低喝道,自己复又离开。 她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 到了客栈,赵恂不由捏了捏苏桐粉颊,笑问道:“还在生气呢?” “你说,是谁在折腾这一出戏?难道,他们就认为,你是这么好哄骗的人吗?”她偏头避开他亲昵的举动,假做倒水喝,也与他倒了一盏。 当她低头时,微红的烛光映在耳后的肌肤上,莹润胜美玉。 赵恂只觉一阵燥热,手动了动,索性握成拳背到身后,嘴里轻咳了一下:“已经有人跟去了,想必过几日就能查出眉目。他们大概以为我不好哄骗,但你是女子,易心软” 原来如此! 苏桐忍不住莞尔一笑,语音娇脆:“那我倒是令他们失望了,太过心狠些。” “你怎样子,我都觉着好,也不知你究竟给我灌了什么汤”他似抱怨又似甜蜜。 “哼,天晚了,我要安歇了,你快出去吧。”苏桐红着脸,轻轻推了他一把。 赵恂没奈何,到了门口,又回身笑道:“今晚怕是还有事发生,我不放心你。不如,我在这里胡乱凑和一晚,顺便保护你。” 苏桐先是当真,后来发现他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就知他是哄自己,啐道:“少胡扯,惯会欺负人。” “怎么欺负你了,嗯?”他的声音沙沙的,听得人脸红心跳。 “你”苏桐方欲开口,又觉要出口的话很是害羞,只得赶他道,“好了好了,明儿再与你理论。”她说着推人出去。 赵恂越发笑得开怀,须臾才轻声道:“你先莫关门,等韵姜来陪你一同安歇。” 出门在外,每晚都是韵姜跟着苏桐一间房的,而赵恂的屋子就在隔壁,有一点声响都能马上听到。 韵姜恰巧来了,闻言亦道:“郎君安心去吧,婢会照顾好三娘的。” “与他何干?”门内,传来苏桐的小声嘟哝,又软又糯。 “三娘又嘴硬,”韵姜进屋,先关了门,才笑道,“一路来,郎君竟比我们几个还要知冷知热,三娘心里明白,何苦不说几句好听的,也叫郎君欢喜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