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他方呼唤我》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1.上坟(小修) 江城之外,山峦绵延起伏。一条大江从山峦之间九曲迂折而过,与群山环抱江城这样一座长江中游上的小城。 江城盛产一种俗名“水白砂”的硅酸盐类矿物,这些年因为过度开采,山头上的绿色已经变得稀少,裸~露的山体灰一块白一块,像麻风病人的皮肤。山体为了防止滑坡,也有强行美化的意思,用巨大的绿色护坡网包裹了起来。上头还挂着巨大的宣传语:“保护生态环境,促进经济发展”。 江城外的山大多如此,只有一座山例外:漫山遍野密密匝匝的大树,绿得浓郁,苍翠欲滴。 这座绿油油的山,在灰白斑驳的群山中格外显眼。 山下有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向西向东贯通长江上、中、下游地区,是一条国道。车辆从高速公路上疾驰而过时,总有人会仰头好奇地观赏这座绿山。 “有啥好看的?以前江城到处都是这种山。”开车的当地司机四十来岁,说话时不停地瞄副驾驶位上的女子,与她搭讪聊天。 女子二十七八岁,着装入时,生一张清瘦的脸,颧骨偏高,不是江城本地人的长相。她收回眼,指着手上展开的地图,道:“这中间有讲究,您看长江、荆山山脉在这里汇合,拱出一座江城,是不是二龙戏珠?荆山山势连绵,像是龙脊,”她又指向那座绿油油的山,“这座山位于龙头的位置,山形也像一个龙头,是块风水宝地啊。” “没想到啊,你年纪轻轻,还懂得这些东西。”司机赞赏地说,“这座山呐,还真叫龙首山。江城是座古城,三国时候就有了,是孙权打刘备的前线。明代张居正来这里的时候,梦见文曲星下凡,就在山边建了三座宝塔,叫‘文曲塔’,后来江城还真就人才辈出。文~革的时候这三座塔被毁了,江城就再没出过才子。咱们江城人都迷信,觉得江城的风水就靠文曲塔和龙首山来镇着,现在文曲塔没了,龙首山绝对不能再动。所以啊,现在那些挖矿的再财迷心窍,没一个人敢动龙首山。” 女子嘴角翘了翘,嘲讽般地自言自语说:“保护一座山,还得靠封建迷信。” 她声音很小,司机没听清,问:“您说什么?” 女子抬头,指着龙首山,好奇道:“山上着火了?” 司机扭头一看,果然看到山上青烟袅袅,火光隐现。他“哦”了一声,说:“不是,今天不正是清明节吗?那都是上坟的。江城的人老了(“死了”的委婉说法),都埋在龙首山上。” 女子点了点头。 这正是:风水宝地,尽是土坟。清明无雨,有人断魂。 龙首山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搀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往上爬。 少年风华正茂,个子高高的,不停地偏过头,躲过狭窄山径两侧的青翠树枝。他穿着黑白两色的校服,校服是光滑防水的面料,在浓密草木中穿行,沙沙作响,片叶不沾。 他伸开手臂,为身旁的男子拨开不停弹过来的枝条。 “快到了。”五十多岁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说,他体型臃肿,脸盘大,浮肿而灰暗,隐隐浮着一层黑气。 “我记得季颖的墓就在前面。”他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撑着大腿,张大了嘴想喘气,却又喘不出来,脸上露出痛苦神色。 少年一下一下地给他顺气,抬起头来,目光如飞鸟掠过四周。 “看什么?”迟万生喘着问,胸膛起伏。 少年收回目光,低下头,偏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半边眼睛。 “怎么不说话?”迟万生责问。 少年眸色深黑,有一种沉浑和凝重。一路沉默过来,终于还是开了口:“迟老师,我还是觉得,我们又不认识她,来这里找她不好。” “不来这里找去哪里找!”迟万生蓦地拔高了声音,狠狠瞪了他一眼,“听说她早就把她妈的房子卖了,谁知道她住在哪里?不趁她来给她妈上坟这个时候,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去?你看你爸都被关了多久了!” 他多说了几句,又剧烈咳嗽,粗大手掌死死按着胸口,额头沁出豆大汗珠。 少年说:“您别说话了。”他拿出纸巾给迟万生擦汗,紧闭的嘴唇抿成一个线条硬朗的“一”字。 “我还要说!”迟万生突然爆发的怒气还没撒完,缓过来些,又骂:“叶希牧,回去赶紧把头发剪掉,留这么长像什么话!你爸一不在,你就变了个人似的,跟街上的小流氓有什么差别!” 少年依然不说话,垂下眼睑,挡住了迟万生犀利的探询。 两个人又往上走了一段。鞭炮的声响不断在龙首山的各个地方零落响起,长短参差,空气中飘着硫磺味儿。 在一个高处的土坡上,隔着一丛茂密灌木,两人看见了土坡下方的一个坟头。 龙首山上的坟墓大多是双头坟,人都害怕孤零零地走,所以夫妻死后都会合葬。哪怕不能合葬,也会留下一个信物在双头坟里。 然而这座坟只有孤凄一个土包,土包上长满了幼嫩绿草。坟前一座小石碑,周围凌乱地倒伏着一些褪了色的残破纸花。 坟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红唇,在这清明的冷绿中突兀地划出一抹艳色。纯白的丝质上衣,焦糖色的阔腿裤,裤脚似半张的折扇,九分长,露出嶙峋的足踝。头发是烫过挺久的了,残留着弧线缓和的波浪,漆黑中透着棕,丰厚饱满。 她抱着臂,口中吐出细细烟气,看着厚厚的十几刀枯黄火纸在坟前烧出熊熊大火,然后化作灰烬。黑色的大片烟烬像蝴蝶一样飘起来,有些迎头撞上她的白衣,她并不避开。 待火纸烧完了,那支烟也抽完了。她捡起地上几大把串着纸钱的竹签,弯腰一根根插在坟头上。她一边插,一边懒洋洋地、带着几分厌世的情绪说: “季颖,你神经衰弱,就不给你放鞭炮了。你那么喜欢钱,那就多给你些。”江城通行方言,她说的却是普通话。 纸钱串子给坟头插了一圈,插到背后,她突然停了下来。 坟的背面,被挖了一个大洞,里面泼了已经干燥的大粪。 年轻女子站着,怔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忽的重重一脚踢在旁边的树墩上。 “狗日的!” 她低声地、咬牙切齿地痛骂,这一句却是地地道道的江城方言。她一抬头,迟万生和叶希牧都被她充满戾气的目光刺得往后退了一下。 “谁呀?给我下来!” 叶希牧扶着迟万生走下山坡。 看清了迟万生的面孔,年轻女子“哟”地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说:“老子今天背时,龙首山上撞到鬼。”说完,转身便走,衣袂飘然而匆匆。 迟万生喊道:“季辞!你给我站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2.道歉(小修) 叶希牧扶着迟万生,转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是个中年女子,同样发丰而肤白,长得很有韵味。名字是“季颖”,墓碑下方却没有字。 季辞听见迟万生的声音,蓦然驻足回身,弯卷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波浪。她微微偏头,笑意天真中竟又带着不知廉耻:“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你谁啊?我爸吗?” 一句话,气得迟万生浑身发抖。少年看着季辞,又诧异地望向迟万生,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每次提及季辞,迟万生的情绪就不太好。 迟万生力气仍然很大,一把将扶着他的叶希牧推开,向季辞吼道:“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要脸?” 一个人的死去就像一场大雪,会将与她相关的所有往事都迅速埋藏起来。经历过春夏秋的人都还记得下雪前的故事,只是像叶希牧这样的后来者,已经不了解季辞的一句“你谁啊?我爸吗?”对迟万生这种人来说有多大杀伤力了。 季辞低头,无聊地转着手指上一枚素圈戒指,慢条斯理地说:“从你把我赶出学校的时候起,你就不是我的老师了,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 迟万生臃肿的身躯晃了一下,少年又上前一步,沉默地扶住。 迟万生按着胸口,艰难地喘了口气:“当年的事情,学校也是迫不得已,有家长告到教委去了。”他抬起头,看见季辞那双尾梢上挑的眼睛中仍透着顽固的恨意。迟万生手指抽搐了一下,说:“这件事我和你妈妈沟通过,她也觉得,也许以你的性格,去国外念书比较好——” “她觉得我去国外念书好?她了解我吗?”季辞突然冷笑,打断迟万生的话,“让我去国外念书,是你提的建议,是不是?” 迟万生没有反驳,颓然垂下头:“我问心无愧。但如果你还记恨我的话,我向你道歉。” “道歉?”季辞故作惊讶地扬起头,“全国重点中学,江城实验二中的教导主任,省级优秀教师,迟万生,向我这样一个‘社会的人渣’、‘实验二中的害群之马’道歉,一定特别委屈吧?” 迟万生灰暗浮肿的脸上泛出潮红,将要挺胸向前一步时,感觉到旁边少年的手指上传来刚强的阻力。那双沉默的眼睛看向他,并摇了摇头。 迟万生“哼”了一声,对少年说:“大人说话,你在旁边听着!” 季辞轻描淡写的眼风从少年脸上扫过,说道:“你这学生长得还蛮标致的。” “你……” 又一句话成功激怒了迟万生。迟万生的脸涨得通红,粗大手掌不停颤抖,显然是费了极大力气才没让这只手掴上季辞的脸。少年说:“迟老师……”迟万生立即打断他:“闭嘴!你不要跟她说话!” 季辞笑笑:“在你迟万生心里,我季辞还是洪水猛兽,勾三搭四的下流胚子,你道歉有什么用?” 迟万生顺了顺气,从教这么多年,他哪能不知道季辞是在发泄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怒气,是在故意激怒他呢?季辞了解他,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就了解他,知道他最痛恨的事情是什么。迟万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要再同这种内心始终没有长大的小孩置气。他权衡了一下,心一横,说:“行,季辞,今天只要能让你消气,让你高兴,我怎么样都可以。” 迟万生说:“季辞,我跟你直说了吧,我今天来,是想求你帮一个忙,不是帮我,是帮这孩子。” 他揽着叶希牧,季辞却还是看着他,目光玩味而轻蔑,没有落到叶希牧身上去。 迟万生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的爸爸是环保局的,得罪了人,春节前就被带走,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人给个说法。孩子小时候妈就不在了,家里也没什么亲戚,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有。这孩子今年高三,到处去打听他爸的消息,已经两个月多没办法好好上课了。再这样拖下去……” “人丢了找警察,找我干嘛?”季辞粗暴地打断迟万生,“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她转身就走。 “季辞,你认识岑崟(y)吧?就那个……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事情,可能只有岑崟能办。” 季辞足下一滞,精细描过的眉头蹙了起来,说:“什么岑金岑银的,听都没听说过。” 迟万生急了,上前两步,捏惯粉笔的粗硬手指紧掐她的手腕:“季辞,要是能找到别人,我会来找你?岑崟不是一般人想见就见得到的,你总不想看见那孩子走投无路,去上访吧!” 季辞挣了两下没挣脱,语气就不和善了:“迟万生!你总是这孩子那孩子的,他跟我一非亲二非故,我凭什么帮他?再说……” “季辞——”迟万生忽的严肃起来,语气中带了季辞从不曾见过的恳切,“我迟万生这辈子没求过人,这次算我求求你了,帮帮他。”他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孩子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搞不好……是个省状元的料子。本来他父亲的事情我不该管,但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被毁掉!” 季辞面无表情地瞥着他,无动于衷。 迟万生又说:“这孩子……真的不容易,为了他父亲,江城、渌江市,上上下下奔走,能做的都做尽了,性格那么骄傲一孩子,都能跪下来求人……” “行啊,那你跪下来求我。”季辞忽然冷冷淡淡地说。 迟万生猛地闭了嘴,瞪着眼睛看着季辞。 “跪啊。”季辞催促道。 迟万生的眼睛红的,鼓鼓的,半晌,咬着牙关挤出一个字:“好。”说着,放开季辞的手,摇晃着臃肿的身子,单膝就要屈下。少年猛然上前一步,顶住了迟万生下跪的动作。 “这事和您没关系。”叶希牧沙哑着嗓子说。 迟万生显然是和季辞杠上了,要把叶希牧推开,然而少年年纪虽轻,力气看起来却远胜迟万生。 “得了吧,别较劲了。”季辞轻蔑地说道,“就算你迟万生跪了,我也只当是你给我道歉。总之这个忙我是帮不了。我走了,以后也别再见。”她挥挥手。 迟万生怔住,忽然大吼一声:“季辞!” 这一声,威压感十足。季辞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高三,教导主任迟万生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在耳边响起。那时候,这个声音就是所有实验二中学生的噩梦。 就像一头垂垂老矣的狮子,重新又寻回了自己百兽之王的威严。 “你还记得那个坐第一排的男生吗?年级第一的李维。他被你勾得五迷三道的,最后高考才勉勉强强过一本线,现在在渌江水电站工作。你说你当年毁了多少人?现在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内疚?” 季辞皱着眉,困惑地想着这件事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好一会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那时候她妈醉心仕途,正到了升迁的紧要关头,分不出心来关照她,于是动了点门道把她强行插入迟万生带的实验二中高考尖子班。她本来就成绩平平,在这个班上自然吃力。迟万生带的班又是军事化管理,她最后叛逆心到了一定程度,索性逃课逃学,为所欲为。 有一天,迟万生终于逮着了她,当着全班所有人的面痛骂她一天到晚只知道谈恋爱,和小流氓交往,是社会的渣滓,二中的毒瘤。 她想起刚进班的时候,还听见那个李维私底下和别人嘲笑她,说她这种人,将来只会和她妈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带一个野种回来。 在迟万生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的指责中,她忽的站起来,脱了校服重重甩在课桌上。当时迟万生一愣,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第一排的李维面前,勾起李维的下巴就亲了下去。 李维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她舌尖扫过他的嘴唇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硬了。 迟万生半晌才反应过来,冲过来把她和李维拉开。她舔舔嘴唇,对迟万生说:迟老师,你要不也试试? 最后等待她的就是被实验二中开除学籍。 季辞笑笑:“渌江水电站有什么不好?很丢人吗?” “他本来能考清华北大,如果考上,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得了吧,他高考卷子自己做的,考没考上关我屁事?”季辞无所顾忌地说,“说来说去,你无非就想让我帮他。迟万生,你这种人我看得很穿。费这么大劲,又是求我又是跪我又是骂我的,说到底都是为了你自己的成就。这么多年,你该拿的奖都拿到了,该评的职称也都评了,手底下就缺个省状元,对不对?” 迟万生浮肿的面颊一抽一抽,目光黯淡下来。季辞盯着他的神情变化,嘲讽地一笑,朝山下走去。 “季辞。” 身后的声音又响起。这一次,却没有了之前的愤怒、责备、忿恨和威严,只剩下苍老。 “我得了癌症,肺癌,晚期,医生说还剩一两个月,等不到他高考了。” 季辞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良久,她说: “那又怎样?我帮不了他。” 说完,她快步下山,像一只两色的蝴蝶,隐入苍翠山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3.陈川 一辆轻卡停在龙尾老街上,季辞提着一把长柄伞,姗姗而来。她穿了一双厚底帆布的吸烟鞋,上山下山方便。也不知她怎么走路的,从龙首山上下来,鞋子上依然干干净净。 三个工人从车上跳下来,盯着季辞。 “不好意思,去上了个坟,来晚了。”季辞给他们每个人装了根烟。 工人们开始卸货,目光仍不时往季辞身上瞟——且不说长相,没见过在工地上还打扮这么精致的女人。 这是一座巨大的、破败的天井老屋,三四万平米,七八百个房间,光天井就有64个。在过去,许多老百姓就合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只是如今,人们有了点钱之后便纷纷迁入江城城区,这条龙尾老街已经基本上没人住了,老屋中处处都是灰土,院子里堆着各种建材。 工头拿了张签收单和笔递给季辞:“确认一下吧。” 季辞拿着单子,说:“先验货。”她让工人不要把青砖摞起来,而是一块一块竖着码在地面上。这些砖都是定制的镂空砖,她顺着孔眼一溜儿看过去,视线被遮蔽,那就是有砖出了问题。她一块一块地检查,挑出好些形状和颜色出现问题的次品。 工头无奈:“妹妹,看太细了吧!” 季辞说:“我花了这么多钱,总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对不对?” 工头劝她:“妹妹,这些砖都是为你特制的,不是我们现成的产品,烧砖的工艺都要重新调整,有点不一致很正常——” “十块里头有一块是坏的,这都敢往我这里送?”她把签收单塞回给工头,“签收不了。” “哪有你说的这么多。”工头蹲下身去,拿了块青砖说,“这种就是有点色差,哪能叫次品?” “就是有这么点色差,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季辞不耐烦地用伞尖磕了一下一块有裂纹的砖,那砖一下就碎裂开来。“不用再说了,换货。” 三个工人回到车上。 “这女的讨打。”一个人瓮声瓮气地说。“是啊,一丁点颜色都挑,这不是故意找事吗?”“哥,你今天脾气这么好,都不像你!”被退货要被老板扣钱,两个人烦躁得很,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季辞,想挑起工头的愤怒。 工头闷头闷脑地开车,突然往车窗外吐掉嘴里叼着的烟屁股,说:“这女的是陈川在罩,先给陈家几分面子。” 一说到陈家,那两个人顿时安静下来。“陈家就是江城最大的那家搞建材的?” “对,整个江城,挂的上号的还有几个陈家?你们两个外地来的不晓得,陈川是他们家老二,从小就是江城一霸。” 驾驶室里的空气沉闷了很久,终于又有声音响起: “陈川的眼光还真他妈不错。” 季辞忙完一堆事情,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她打算去厨房做饭,走到半路出了个神,突然又折回来,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台灯和笔记本电脑。 她独自一人住在这座天井老屋中,几乎遗世而独立。龙尾老街虽然还通着水电,网线却没有牵进来。她给电脑插上无线网卡,打开了搜索引擎。 季辞蓄着尖圆的指甲,涂着浓醇的葡萄酒红,慢慢敲打在键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响。 y-e-x-i--u 叶-希-牧。 回车键按下,出乎她的意料,竟然有大量搜索结果在浏览器中陈列了出来。季辞心想竟然能搜到这么多关于叶希牧的信息,这倒省了她的事。 然而细细一看,才发现绝大部分都是实验二中贴吧、江城本地媒体和论坛里头的内容,归纳起来,也就三句话: 叶希牧很帅。 叶希牧成绩特别好。 想做叶希牧的女朋友。 ——都是些什么废话。现在小孩们都流行迷恋长得帅成绩好的男生?她念中学那会儿,光长得帅不够,成绩好也掀不起什么浪花,陈川这种野的、社会的,才是少女们疯狂追逐的对象。得亏那时候智能手机不流行,不然不知道这些贴吧论坛里会有多疯。 季辞翻了翻贴吧里放的叶希牧的照片,从角度看大多数都是女孩子花痴偷拍的。照片上,叶希牧和她今天见到的差不多,不怎么笑,也少见他说话,只是头发要比今天短很多,清爽干净,也很阳光。 季辞很快翻页翻了过去——她对这些半大小孩间的情感萌动没什么特别的兴趣,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东西。翻了二三十页搜索结果,她终于在庞杂凌乱的信息中锁定了叶希牧父亲的名字:叶成林。 她又搜索叶成林,江城环保局官网上已经找不到他的履历,但是点开搜索引擎缓存的页面,依然能够看到一小段文字简介: 叶成林,男,原籍山东淄博,曾在海南当兵,复员后被安排到江城做森林公安,后历任江城林业局防火办主任、环保局监察支队队长。 江城环保局官网上的通讯稿不多,大多是领导视察的报道。季辞一条条翻着,在一张新闻照中捕捉到了一道魁梧刚健的身影。 她直觉此人就是叶成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和叶希牧有几分相似。 季辞推算了一下,按照叶希牧的年龄,他是在叶成林来江城四五年之后才出生的。这么看叶成林应该是娶了个江城女子,而这女子在叶希牧年幼时去世。江城位于长江以南,无论男女,个头普遍比较小巧,长相较北方人精致秀气。叶希牧继承了叶成林一个山东汉子的高个子和好身材,大约又继承了江城母亲相貌上的优点,也难怪学生们公认他长得帅。 但除了这些资料,便再也无法在网上找到关于叶成林的其他任何信息。相比于儿子在江城的风生水起,叶成林可谓是籍籍无名。 江城是个封闭的地方,群山环抱,一水东流。虽然这样封闭的地理位置让它有幸存在千年,即便在近百年中,也不曾受到战火的洗劫。但这也使得大量乡土遗风被保留下来,其中就包括对外来人的警惕与排斥。 叶希牧生在江城,说地道的江城话,被认同为江城人,但叶成林,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外地人,他在江城,活得恐怕就没有他儿子那么容易了。 那张新闻照片中,叶成林高大壮健的个子特别引人注目,或许是因为这一点,他主动站在了最后,最不起眼的角落。他双手背在背后,呈一个“稍息”的标准姿势站着,脸像板斧一样生硬。在他的衬托下,其他人的站姿显得温柔而紧凑,脸上露出矜持的微笑。 从这张照片里,季辞看到了叶成林与其他人之间的疏离——无论是距离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迟万生说,没有人肯帮叶成林。 事出必有因,这必是一滩浑水。 季辞毫不犹豫地合上电脑,确信今天拒绝迟万生,是一个她不会后悔也不会内疚的决定。 在厨房把菜切好,手机响了起来,想都不用想,季辞就知道是陈川。江城这个地方被电信垄断,她去年回来后就新买了个电信的手机号。过了一年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手机上除了工长和建材商的电话,这么晚还会和她联系的,也就只有陈川了。 “喂。” “是不是还没吃饭。” “没,下午那批砖让我给退了,耽搁了时间。” “我就知道。江滨美食城季狗子火锅,锅都开了,就等你,快些来!” 季辞一看表,已经七点多了,于是抱怨道:“现在才说,我菜都切好了。你这回又是和哪个一起玩,想让我过来陪吃陪喝?” 陈川嘻嘻一笑:“菜放冰箱明天吃,明天我来给你做行不行?快来快来!” 季辞推辞说:“我一身灰,从山上下来衣服没换澡也没洗,连妆都没时间化。” 陈川说:“长这么漂亮画个屁妆,快来!给你十五分钟,我让老覃在你门口接你。” 季辞耳朵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把菜和米沥起来,一边说:“陈川我跟你说,你就是欠打,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去那家火锅店吃饭。” 陈川那边嘚瑟起来:“季狗子季狗子季狗子!” “死开!” 季辞怒挂电话,陈川的电话却又很快打了过来: “衣服穿厚点听到没?这两天温差挺大的,别跟上回一样大冬天的光腿穿条裙子,老子看到一次打你一次。” “滚!” 季辞挂掉电话,嘴角却弯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4.画皮 陈川是和她从小一块儿光屁股玩到大的人。 季辞妈妈生了她之后,就把她丢给外公外婆照顾,自己又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季辞是吃邻居陈川妈妈的奶长大的。陈川大她三个月,她后来总嘲笑陈川,说陈川是托她的福多喝了三个月奶,所以长得比他哥好看很多。 陈川家里做建材生意,到陈川两三岁时,赶上国家中部崛起战略,江城新城改造,生意像火箭一样飙升。陈川一家从天井老屋搬进了江城城区。季辞也被带过去和陈川一块儿上幼儿园。 陈川是家中老二,被看得娇贵,从小就胆大包天胡作非为,混社会非常的吃得开。初中那会儿,江城的经济发展已经有了些起色,但文化娱乐上,却仍然落后。 陈川那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几把电吉他、贝斯,还有架子鼓,有模有样地组了个摇滚乐队。学校的新年晚会,他们上场,先唱beyond,再唱林肯公园,当时现场那个尖叫啊疯狂啊,简直就是嗨爆了整个学校。那个晚上季辞依然记忆犹新,许多人临时赶过去看陈川乐队的返场演出,初中的大操场上,从来就没有聚集过那么多人。如今江城虽然仍是长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城,但酒吧和乐队的数量不输上级城市渌江市,季辞以为,陈川绝对是那个始作俑者。 她长大成人的十几年里,母亲季颖虽然终于回了江城,却无暇管教她,外公外婆也年纪大了,相继去世,她就像个野孩子一样,吃饭睡觉都没什么着落。陈川妈妈生了两个儿子,想要女儿要不到,便让她来他们家住,把季辞当亲生女儿看。直到高三之前,季辞和陈川两个人都厮混在一处。陈川玩乐队最火的那两年,她可没少被追陈川的大姐大堵在厕所和街角打。只是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但凡打过她的,最后都被她叫上人狠狠地揍了回来。 奔驰车沿着江滨大道不急不缓地行驶,黑色的车身隐匿在夜色里。司机老覃专注地开着车,季辞坐在副驾驶上。季辞偏头看见身边的安全带插孔里插着个皇马标志的插扣,便给拔了出来,扯过安全带扣上。 “覃叔,以后别让他再用这种东西了,不安全。” 老覃笑笑:“也就你不让他用,他能听几天。我们的话,就算你陈伯伯说,他又哪里会听。” “那就没收了。”季辞说,把安全带插扣收进了自己的包里。 “只只啊。”老覃叫她的小名。他在陈家做了十几年的司机,是看着季辞和陈川长大的。“你陈阿姨说想你了,让你没事就去看看她。” 陈川去下江盯厂子,去了一个来月,她也就在老屋里头待了一个来月没出去。季辞说:“过两天就是阿姨生日,我肯定要去的。” 老覃笑着说:“只只记得这么清楚。” 季辞说:“阿姨比我亲妈对我还亲,当然记得。” 她忽然想起,她压根就不知道母亲季颖是什么时候生日。 季辞在江滨美食城前面下车,浓郁的烧烤和火锅味道充斥着所有空气。美食城是个非常平民的地方,里面聚集着许多火锅、铁板烧、鸡公煲、小龙虾之类的餐馆,味道一般下得很重,麻辣鲜爽,江城特色。 树木垂下生满花蕾的枝条,初春的清凉气息里,成群结队的人们来来往往,面带笑意,热闹交谈。已经富足起来的江城,有着丰富的夜生活,人人热爱美食,享受生活,悠闲幸福的状态,是那些忙碌紧张的大城市所不能比的。 季辞独自一人站在美食城门口,给陈川打了个电话: “你们哪些人?” “有男的,有女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不是男的就是女的,难道还有人妖吗?” “都是我朋友,你不认识啦!你到哪了?我还捂着你最喜欢吃的鱼籽,再不来捂不住了!” “狐朋狗友——别又想给我介绍男朋友吧?再介绍咱们就绝交。” “哎哎哎绝啥交啊,全世界人都死光了我们俩都绝不了交!放心吧,这回人都是带着对象来的,不信你来了数,都是双数!” 季辞挂了电话进去,季狗子火锅店这么多年都没变过,里面烟雾腾腾,酒味、烟味、鱼腥味混在一起,又浓又臭,每个人都在很大声地说话,就像吵架一样。 陈川在最里头一个大桌上朝她招手。季辞数了数,除开陈川一共八个人,只是五男三女,哪里是带着对象来的!她走过去,那些人纷纷把凳子挪了挪,坐拢了一些,给她让出位置来。 下首两个男的中间有一个空位,陈川身边也有一个,位置很窄。季辞想都没想,拎了个凳子,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陈川旁边。 那些男女之前都笑嘻嘻地看着她,这时候脸上却都有些怪异的神色。 季辞撩了一下头发,把外面的风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问陈川:“怎么?这里不能坐吗?” 陈川倒是一副本该如此的神色,似乎觉得季辞这个问题也很奇怪,说:“啊?怎么不能坐了?你就坐这里。”他搂着季辞,胳膊绕过来,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摆正了面对所有人,说:“嗳嗳,我刚才说要给你们看真正的江城美女,这位就是!” “我去!”季辞掐着他的手把他的胳膊扯下来,“陈川你贱不贱?坐你这儿我真是糊了眼。”说着起身作势要走。 她里面穿了一件黑色的贴身长款薄毛衣,包裹得腰细如蜂,臀圆而翘,这一站起来,桌上所有男人的目光都难以抑制地投了过来。陈川一手拖着凳子,让她的凳子紧挨着自己的,一手勾着她的腰把她压坐在了凳子上。“去哪坐?”他指着夹着中间一个空位的俩男的,“我跟你讲,那两个家伙就是有心计,你坐那里去左一个右一个铁定被吃豆腐,还是乖乖坐我这里吧!” 大家都笑,那俩男的也笑,年纪都没过三十,长相穿着都属体面。其中一个穿黑夹克的向陈川举起杯子,点头示意,喝了一杯,说:“川子在我们那里也没少揩人家妹子的油,怎么就不许我们来江城吃点豆腐呢?” 陈川左手两根指头轻飘飘地拎着酒杯,晃了晃,眼神儿一飞便陪他喝了一杯,说:“诶,这不一样。”他右手揽着季辞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摇着手指正色说:“今天这个美女,我是叫来让你们看看,我们江城的姑娘到底能有多好看,免得你们老是看不起我们江城。她是我的人——” 季辞笑着推了他一把,“哪个是你的人!” 陈川带着酒疯说:“比我亲妹妹还亲!你们——”他指着众人,“只能看,不能碰!” 季辞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喝了不少,众人见陈川已经有了些醉意,便顺着他的话笑着哄他:“好好好,不碰不碰!” 陈川的酒量,季辞却心里有底,他离醉还早着呢,尽会装怂,只不过他一个人对这么多下江人,不装怂还不被他们灌到吐?她和陈川打配合那是早有默契,她一加入战场,陈川就轻松多了。女生嘛,是能大大方方讨些酒局上的便宜的,她呡一口,那几个男的喝一杯,她荤素不忌,讲得了段子开得起玩笑,推得这桌子上的气氛是一浪高过一浪。 到最后她已经有六七分醉意,懒洋洋地背靠在陈川怀里,笑着看他把那几个还在死命坚持的哥们逼上绝路。 这时候,之前那个夹克男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过来,推开季辞另一边那个醉得满脸通红的男的,坐在了季辞旁边,凑近她说:“川子说你在法国留学,都学了些什么好东西?” 季辞懒洋洋地笑:“混日子,什么都没学会。”她说的是大实话,她先是学艺术,后来嫌弃学艺术的男的又娘又熊,改学建筑,结果又学不大懂,最后什么也没学会。 陈川抱着她,把有点下滑的她往上搂了搂,代她回答:“学画画,画小人。” 季辞大笑:“对对对,画小人。” 夹克男感觉自己被陈川和季辞两个人联手开了玩笑,有点不甘又有点狐疑,说:“我不信,除非你现在就画一张给我看看。” 他这么一说,周围几个还醒着的男男女女都被吸引了过来。之前陈川瞎吹嘘,说她小时候可没现在这么漂亮,都是在巴黎这种艺术之都养了六年,把现在身上的美女气质给养出来的。季辞心想陈川现在胡吹海侃的本事比小时候不知道高了多少,难怪现在做生意一单又一单的,比他爸还厉害。 众人起哄让季辞画,季辞带着醉意推辞说真的画得不行。众人说她谦虚,她又推说自己喝多了手软,浑身没力气。众人没打算放过她,说那就让陈川掌着你画。所谓的掌着就是手把手地扶着,季辞躺在陈川怀里,仰起头看头顶上的陈川,眼睛里天然漾着波。陈川对上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怔愣。他拍了一下她的脸,笑骂:“妖精巴骨的,看得人受不了。” 陈川一斜眼,看见服务的小妹走过,面前围裙的口袋里插着一沓写菜单的空白单子和一支铅笔,便拍拍小妹的屁股。小妹对他娇嗔一声,就被他伸手把口袋里的纸笔掏了。 陈川把纸和笔塞在季辞手里,哄着季辞说:“随便画画,这些人都没见过世面,你随便忽悠一下。” 众人就又笑骂陈川。季辞拿着笔,偏着头望着夹克男,说:“要不画你?”夹克男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就画我。” 季辞慢悠悠地看着这个男的的脸,众人屏息无声。陈川看不下去,拿了团餐巾纸扔那男的脸上,说:“人家拿艺术的眼光欣赏你,你他妈的一脸□□,给我收起!” 大伙儿哈哈地笑:“川子,吃醋啦?”那夹克男伸手拍拍陈川的肩膀,得意说:“川子,别他妈这么小气,你都抱了人家一晚上了,还不许我多看两眼?” 陈川恼道:“她是我从小抱到大的,我不抱谁抱?” 那些人还要和陈川斗嘴,季辞说:“要把整张脸画完,怎么也得个把小时,今天没时间了。” 众人诧异中又有点失落:“那怎么办?”夹克男死缠烂打,不肯放过季辞:“那不行,今天不画完,咱们就别走了。”他笑眯眯说:“要么川子再开一瓶,要么妹妹你跟我们回去,怎么样?” “哎哟我操!你还真他妈打她主意!”陈川拿着酒瓶子杵了下桌子,正要推开季辞站起来,听见季辞对夹克男说: “画人画皮难画骨,你有皮没骨,要画你,画一张嘴就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5.暗流 这伙人还在惊讶不解中,季辞已经提笔落纸。她下笔很快,线条流畅干净,笔尖从不后退。这沓点菜纸的质量很差,看起来是十几年前机关单位淘汰下来的办公纸,铅笔也是一毛钱一支的那种劣质铅笔,但在季辞手底下,纸笔都变得不那么重要起来,重要的是□□。 她边画边抬头看夹克男,不厌其烦地一笔一笔去描画嘴唇上的细纹与阴影。夹克男开始还对着她的目光调戏一般地笑,渐渐变得心神不宁。其他人也渐渐收了笑意,看得忘了说话。见这么多脑袋凑在一块儿,餐厅的一些服务员和其他一些客人也都围了过来。 “我去,越来越像了。”有人叫出声来。 “是,一看就知道是你。”有人戳了一下夹克男。 夹克男也觉得神奇,礼敬起来,好奇地问道:“为什么画我画一张嘴就够了?” 季辞低着头,笔尖划在粗糙的纸上沙沙作响,她说:“你想知道?” 夹克男叫道:“当然!” “我说话很直的,你别后悔啊。” “不后悔不后悔!我他妈一大男人,什么时候后悔过?”夹克男兴奋得搓手,又开始吹嘘自己。 “那我真说了。” “说吧!妹妹,我都要等死了。” “你这个人啊,欲~望很重。”季辞慢悠悠地说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男的的表情,“所有的欲~望,都集中在一张嘴上。” “你喜欢吃,喜欢酸的辣的,尤其喜欢喝酒。你还喜欢说,喝多了就喜欢和别人比个高下,一定要说得让别人认输才行。” 那男的不以为意地嘿嘿直笑:“就这啊?”他摆手指了一圈所有人,“他们都晓得。” 季辞添上最后几笔,隐约可见厚实嘴唇下方的牙齿和舌头。她接着轻飘飘地说: “刚才说的,只是口腹之欲。你还有男女之欲。你喜欢用嘴去撩姑娘,语言上的,身体上的。你有一种癖好,你喜欢亲女人的下面。” “我扌喿!”那男的唰地一下站起来,呆了,脸突然一下子涨得血红,一把把季辞手里的画抢了过来,“你别瞎说!没有的事……” 他虽然极力否认,但是从他紧张的动作、剧变的表情,众人都知道这事八九不离十,被季辞说中了。季辞依然懒洋洋地靠在陈川身上,一脸无辜地、微笑着望着那男的,那男的已经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也不知是气,还是愤,还是无奈。陈川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有啥不敢承认的?让女人爽有啥不对了?我也喜欢嘛!”他轻浮地朝桌上一个姑娘抬了抬下巴:“雪子,你说是不是?你舒不舒服?” 那姑娘又羞又气,站起来拿酒瓶子砸陈川:“滚你妈x!我怎么知道!”大伙儿又都哄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又缓和了,那男的也跟着讪讪地笑了起来。 陈川被砸得向后仰去,跌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喊疼。季辞把他扯起来,陈川拿手去掐她的嘴,咬着牙贴在她耳边低声说:“就你这张嘴毒,害老子被打了多少回了。也不长点记性!”季辞笑着打开他的手,两个人一通闹腾,忽然听见一声尖叫: “陈川,这女的谁啊!” 季辞一抬头,看见一个姑娘急火火地冲到桌子前,眼睛红通通的,看着就要哭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稍微小的的姑娘,和她长得挺像。 陈川懵了一下,说:“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姑娘瞅见他还落在季辞身上的手,又气又怒,焦躁得不知道怎么发泄,突然伸手就把桌子一掀。 陈川之前还佯装大醉,这时候竟然看上去一点酒意都没有,眼疾手快,手一翻便稳稳当当地压住了桌子,只是装着酒水饮料的一次性杯子还是被震翻了好几个。其他人纷纷向后避开,没一个敢说话。 姑娘委屈得哭了起来:“我去接妹妹所以晚了。说不来,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谁知道……” 季辞看出来了,这是陈川的女朋友。她坐直起来,心下恼火,捋了下头发,低声问陈川:“你什么时候交的新女朋友?” “上个星期。” “怎么不告诉我?我现在就跟一小三似的。” “这不是我刚回江城,没来得及吗?” 见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那姑娘抹着眼泪冲过来,抓着季辞往后一推。“哪里来的贱货这么不要脸!这么多人就往人家身上贴!穿这么风骚,是个万人骑的小姐吧!” 季辞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去,好在被陈川接住。陈川把她拽到身后,一张脸冷了下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她就是我妹妹,亲妹妹一样。” 馆子里的人都在看热闹,姑娘哭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玩哥哥妹妹这一套!他们都说你花心,换女朋友跟换件衣服似的,我之前还不信,我真是傻……” 陈川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忽然又觉得解释那么多挺累,叹了口气,说:“我谈朋友从来不骗人,你要是信我,我们还能走下去。你要是不信,就当今天你甩了我,行不行?” 姑娘哽咽着说:“你要是跟她分,我就信。” 陈川无奈,说:“什么分不分的?我跟她本来就没在一起。” “那你以后别见她!” 陈川脱口而出:“不可能!” 姑娘绝望地“啊”了一声,踮起脚扇了陈川一个巴掌。她妹妹拉着她说:“姐,走吧,这就是个渣男!” 这一场闹剧之后,餐桌的气氛怎么都回不到之前那样轻松了,大家又随便喝了点,便草草结束了这个饭局。 季辞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和陈川多说话,在美食城外想拦一辆出租打车回去,被陈川拽上了车。覃叔发动汽车,关心地问:“只只没有喝多吧?” 季辞闷声说:“没事的,谢谢覃叔。” 陈川依然在责备她:“你住的那房子那么偏,你又喝了酒,还敢这么晚一个人打车回去,我看你胆子是顶了天了。” 季辞撇过头去看着窗外昏黑一片的江流,恹恹地说:“江城治安还可以。” 陈川反驳了几句,她也没注意听。她出神地回想餐桌上的事情,想自己和陈川,是不是有些过了。 这个问题她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从小和陈川抱一块儿睡,像刚才餐桌上那样紧挨着看动画片,一切都自然而然,陈川家里人也都习惯了他们这么亲密。上了初中,陈川的荷尔蒙开始喷发,成天招蜂惹蝶,她被陈川的追求者打了几次之后,愤而自找男朋友以证清白,那时候两人才开始各玩各的。那会儿外婆去世,陈川的家搬到了江城最好的地段,母亲单位上分到了房子,她和陈川,也就有了各自的空间。今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得不少,加上气氛又好,于是都有些忘形。 “她是下江人(注:上海、江浙一带长江下游地区的人在这里被称作下江人),缠了我蛮长时间。”陈川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半摇下车窗,点了根烟把烟气吐了出去,烟灰掸在窗外。“你不在的这四五年,江城招商引资做得很猛,来了不少下江人。”他看了眼季辞,“要说招商引资,你妈是江城的头等功臣。我们家这几年生意做得大,也是恰好又赶上了。” 季辞仍没回头,轻飘飘地告诫他:“下江人过来的都有些身份,你别玩大了。” 陈川点了点头,“我有分寸。说真的,这姑娘我都没敢上她,怕出事。”他叹了口气,说,“这种女孩子啊,她撩你你不理她,她觉得是你的问题,恨你,给你找麻烦。你理她了吧,她又总觉得你不够爱她。总之你怎么都错,被她看上了,那就是你最大的错。” 季辞仍向着车窗,窗外江水浩淼,起了一层朦胧雾气,灯火如星光零落。她勉力笑了笑,打起精神来,揶揄陈川:“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说的就是你吧。” 陈川把烟头掐灭,摇上玻璃,一摆头见季辞还在那边趴在车窗上吹风,丰浓的黑发像云一样地飘了起来,她胸口白色的是白云,黑色的是黑云,饱满而又优美。他心中忽然有异样的感觉,他把她拉了回来,“别吹了,冷得很。” 季辞一回头,便见陈川近在咫尺的脸,好看的,棱角分明的,眼睛像大江的波涛,闪着波心的光。他没来由地问:“你在那边是不是练芭蕾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6.蚂蟥 陈川没来由地问:“你在那边是不是练芭蕾了?” 季辞摇头:“你忘了,我小时候和你一起翻墙,不是把脚摔骨折了么?”她在车里早把高跟鞋脱了,穿着黑色绒里连裤袜的足尖蹭了蹭陈川的腿:“想练都练不了。” 陈川说:“我记得,我去捞你,手指也折断了两根。”他靠着她,烟草气息重了下来。奇怪的是,他喝了那么多酒,身上却没什么酒肉荤气。他低语:“……那现在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他脸上的肌肤擦着她脸颊的轮廓,温热了她脸上被江上大风吹寒的每一寸体肤。她握住他的手指,“你手指断过了也不照样好看?我们都是能再生的人,跟水里的蚂蟥一样……” “说得这么恶心……” 车里突然安静下来。老覃目不转睛地开车,车内的后视镜是被罩起来的。 良久,季辞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样不好。”她的声音有些烦躁。 “也是。”旁边的声音有些沉闷地附议。 “你想跟我上床我不会反对,甚至还有点向往。但然后呢?你隔不了三个月就要换一个女朋友,我肯定也没办法做到对你忠诚。这样我们就一拍两散了。” 陈川又点起了一支烟,紧锁着眉头吸着。“季辞,我把你看得比我所有的女朋友都重要,也比我身边的兄弟重要。” 车无声地停了。季辞穿上高跟鞋推开车门,陈川也跟着她下了车,送她回天井老屋。季辞住的院子很深,两个人一路行走,都没有说话。到了院门口,季辞开门的时候,忽然说道:“我一直把你看得比所有人都重要,就算我妈在的时候,我甚至都觉得,你比她重要。现在她走了——”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陈川怔住。 季辞推着车进去。陈川在冷飕飕的夜风里发了好一会呆,忽然抬头隔着高高的院门大声喊道: “季辞,你想过结婚吗?” 过了许久,陈川的手机“嘀”地一响,收到季辞的信息: “没有。” …… 喝多了酒,季辞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最后被隔壁房间“啪”的一声惊醒,阳光从西边的窗子投进来,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的日影,才意识到已经是下午。 隔壁房间是她的临时画室,她拿着手机昏昏沉沉地走进去,发现是她的那幅未完成的画倒了。 那幅画画的是母亲季颖,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江边,却只勾勒了轮廓,脸上一片空白。 画倒了。画为什么会倒?画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事。季辞把画架扶起来,想起今天还得找人去把母亲的坟墓填一下。 手机上一堆的未接来电,全都是陈川的。季辞打过去,被摁掉。陈川的信息发过来:“在开会。”第二条信息又问:“起了?” “嗯。” “起了就行。我现在叫两个泥瓦匠开车过去接你去龙首山,把你妈的墓砌一下,你先搞点东西吃。” 季辞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昨天吃饭的时候,她私底下和陈川提了一嘴母亲的坟墓被掘的事情。她吃了碗面的工夫,泥瓦匠就到了。 坟墓被挖掉的部分重新被填了起来,周围用水泥砖砌了一圈,较之之前的土包,看着的确气派多了,只是那块碑仍是无字碑。 季辞问工匠价格,工匠说陈老板已经结了,季辞说你们先走吧,辛苦了,我再坐会儿。 过了清明节的龙首山,已经不复昨日鞭炮噼里啪啦的热闹。寂静的山林中时而有鸟鸣啾啾,风穿过丛林,每一丝枝叶颤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季辞坐在地上,看着墓前毛茸茸的小草颤巍巍生长在灰堆里。这一堆灰是她去年年三十过来烧的纸,旁边正月十五送亮的纸灯,也被风雨打得只剩下两根竹签。 活着的东西,总是比死去的有力啊,她想。 母亲死了。不管她之前和母亲有多大的矛盾,毕竟是她在世界上仅有的一个亲人,也离开了。 这件事对她造成了足够的冲击力。在欧洲的五年,她玩得很野,几乎从没回过中国。哪怕春节,她一个电话也不给母亲打。当然,母亲也几乎不会联系她。她于是确信母亲和她之间,除了血缘和金钱,再无其他的联系。 但母亲死了。 在太平间看到巨人观的母亲时,她忽然发现已经忘了母亲现在长什么样子。 她中断了在法国的研究生学业,把自己关在外婆的老房子里,一关就是一年。 未来是什么样,应该是什么样,她没有想过。母亲一走,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的生活,漫无目的,没有终点。 她靠在坟墓边上,挥开前来想在未干的水泥上踩上一脚的鸟儿。她胡乱地想着许多事情,想着和陈川模糊不清的关系,想着母亲的那一幅画,又忽然想起外婆去世之后,她也是像今天这样靠在外婆的坟墓边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后来天黑的时候林业局两个巡山的人发现了她,她揉着眼睛说刚才明明有一个人说要带着她走,怎么突然景象就变了。她真的能指出梦中走过的路,巡山的人跟着她打着手电一路走过去,在山沟里发现了一个树枝和杂草盖着的深坑,坑里有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她那时候还小,并不觉得这事情有多可怕,更何况那两个巡山的人没让她看到那具尸体的样子。后来陈川妈妈听她讲起这件离奇的事,吓得直叫阿弥陀佛,专门把她带到庙里去让和尚给她念了一遍经,还给她买了一块开过光的玉佛驱邪。陈川妈妈说,如果不是那两个巡山的人,可能她真的就被那个鬼带走了,回不来了,一定是她外婆的灵魂在保护她。 她想着这些事情,忽然觉得天色阴了下来,没了日光,树丛间风吹过的声音仿佛鬼魂呜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时候一旁的树枝忽然窸窣作响,她紧按住胸口的玉佛,警惕地喊道:“谁?” 树丛中走出一个人。 季辞盯了他半晌,想起来昨天见过这孩子。 叶希牧。 叶希牧这天没有穿校服,只是随随便便的一件黑色外衣套着白t,看着倒是比昨天明朗了些,只是站到她面前时,仍然有一种极为沉默而带有压迫感的气质。 坟墓前方有一道土坎,叶希牧站在土坎下,略略抬起眼睛,和季辞对视。 他的来意已经不言自明。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修墓。” “你不用上课?” “晚上补。” “等了多久?” 少年沉默地看向一旁的青枝绿叶,并不回答。 “等了一天了吧?”季辞说。 少年低下头,看着脚下青灰色的碎石,默了会,还是说:“我想请你帮忙。” 季辞盯着他笔直的身杆,说:“我帮不了你。” 少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他的眼睛仍然没有抬起来,略长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神情。 他似乎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说:“我爸得罪的是璀璨矿业。璀璨挖山,污染排放严重超标,我爸一直卡着他们的环评。我爸从来没做过违法的事,他也不可能做。我就想知道他们抓我爸到底是什么罪名,后面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 尽管刚回江城一年,深居简出,季辞还是对璀璨矿业有所耳闻。璀璨是她还没去国外留学的时候,江城招商引资引进的一个大型矿业公司。璀璨矿业在江城主要是开采“江白砂”,这种矿物可以用于铸造、陶瓷、耐火材料等等,房地产大开发的这几年,对“江白砂”的需求极大。据说璀璨矿业一年贡献的税收,顶的上江城过去几年的收入;给江城创造的工作岗位,加起来也有五六千之多。 季辞感觉到,这个少年比她想象的要成熟许多,甚至比迟万生更理智一些。迟万生面对她带了太多感情色彩,也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说,捞人。 季辞同情地看着他,说:“那我也帮不了你。” 少年的脚尖动了动,地上的青灰色碎石质地松脆,更多地碎裂开来。他说:“那你能不能介绍我认识岑崟?” “我不认识岑崟。” “你认识。”少年忽然加重了语气,抬起头来望着她,眼神有几分犀利。 “你质疑我?”季辞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对不起。”少年道歉,低了声音,但仍然执著地说:“你认识岑崟。”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 季辞不说话了,目光锐利地看着少年。在她的世界里,能说“我看得出来”的人很多,但真正有这样的洞察力的人不多。在江城,这个少年是头一个。 岑崟,这个江城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人物,季辞确实认识,但也仅限于“认识”而已。 那是在她去法国的第一年,她听陈川说母亲生了一场重病,住院了。本来初到国外,语言不通,诸事不顺,她就有思乡病,听说了这事,她便不管不顾地买了张机票,没跟母亲打招呼便飞了回来。 她进了自己家门,却听见母亲房中传出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娇媚得能滴水,带着一丝病后的中气不足,却比林黛玉来得还惹人怜爱。男人的声音低沉,儒雅,庄重而不淫,色情却不下流,温柔体贴中又有一道难以捉摸的狠劲。她到沙发上盘腿坐下,从包里摸了纸笔出来便开始画。 过了挺长时间,母亲边笑着和那人说话,边推门出来,看见门外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人,吓得尖叫出声,被身后的男人捂住了嘴。 她对母亲说:“听说你病了,我回来看看,没事我就走了。”目光却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的眼睛和嘴同她画得有几分相似,其他样子却差异很大。她想,她还得练。 母亲自然十分尴尬,但也不得不坐下来介绍。她只记得那个人姓岑,而且是“山今”岑,其他的便不记得了。他看起来有些高冷,绷着脸不笑,也难以捉摸,目光锁在她的画上,用茶具的手势很是古雅。 她和那个人都一句话也没说,喝了杯水她便带着画走了,从此一直到母亲去世,她再也没有回过家。 季辞说:“你知道岑崟是什么人吗?” 少年点头:“知道。” “知道你还敢来找我。” 少年沉默不语。 “我跟他不熟,就这样,帮不了你。”季辞再一次耐心地、不留情面地拒绝。她一动,少年便跟着动。“站着!别跟着我了!”季辞指着他厉声道,“你们家的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别拉我下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7.亲吻 她走出三步,少年没有动静。季辞想行了,总算是消停了,谁知下一步,少年已经一大步,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目光一对,可能是离得太近了,少年又退后一步,站到了土坎下面。这边的土坎要比那边高一点,少年便比季辞矮了半个头。 季辞算是服气了,看了眼旁边的坟墓,忽然觉得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父亲被抓了,做儿子的,一个还未成年的高中生,可以为他做到这一步,想必他的父亲对他也是如此。可她和她的母亲呢?生同陌路,死不聚首。 人与人之间,真是不公平。 叶希牧的嗓子有点哑:“你要钱吗?你说个价。如果我出不起,我将来赚钱,就算要还一辈子,我都还给你。”他低着头,说:“我就想知道我爸爸到底有没有事。” 季辞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这个少年会像大人一样,和她谈钱。望着他,她忽然笑了起来,柔柔地说:“小弟弟,我不需要钱。你给我再多的钱,我说不帮就是不帮。” “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你还真把我问住了。”季辞笑了笑,抱着胳膊仰起头,卷曲的长发在山风中飘散,她又笑了起来。 少年被她笑得有些懵。季辞偏着头打量他,忽的伸手掠了一下他的头发,说:“你头发留长一点挺好看的,别听那个迟万生乱说。就是这个刘海,实在太丑了,该剪。” 她说:“你以为留长刘海,就能保护你的尊严了?其实你去求别人,别人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你低声下气的样子。” 少年像是被刺了一下,瞳孔缩了起来。他又低下头,季辞看不见他的眼睛了。她于是低下~身,靠近他,在他那张弓一样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季辞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向后仰去,她抬起眼睛来看见他惶惑如惊弓之鸟的双目,心想,一个雏儿。她轻笑一声,又去吻他的唇,用她炽热的里唇去温暖他,更有技巧,更加的煽情而深刻。那孩子忽然明白过来,用力把她一推,眼睛里闪出怒火,快步走下山去。 季辞被推得一双手向后抵在母亲的坟墓上,在未干的水泥上摁出了两个倒着的手印。她回头看了一眼,“哟,留下证据了。” 她搓了搓手上湿漉漉的砂浆,收起笑容,无所谓地自言自语道: “臭屁孩子,要打发你,还不简单。” …… 季辞担心水泥没干,又有人过来破坏坟墓,于是一直在墓边守着。她到底不信什么鬼神,刚才虚惊一场之后,她反而更加无所畏惧。天将黑时,陈川打来电话,问她那两个泥瓦匠整得怎么样,她说手脚挺麻利的,砌得还行。陈川听见她四周风吹树摇哗啦啦的声音,问:“你在哪儿?” 季辞摸了把水泥,“还在龙首山上,等水泥干了再走。” “没看到什么人吧?” “没有。”季辞不想提叶希牧,包括上次的迟万生,她也没有和陈川提。提起这事就绕不开岑崟,而陈川知道她的所有事情,唯独不知道她曾经撞破母亲和岑崟的私通。 “那就好。”陈川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催她赶紧回去,说:“我跟看山的老头交代过了,他会帮忙盯着。谁拆你妈的墓,我他妈拆他的屋。”他语气凶狠,季辞知道,这事他干得出来。 季辞应了一声,起身往山下走。陈川跟她说今天和璀璨矿业的人开会,等会还要去陪他们的领导喝酒,又说他妈明天吃面(生日的前一天叫“吃面”,地方习俗:提前一天过生日),让她过去吃晚饭。他的语气一径如常,就好像昨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但季辞知道,两个人心底都开始有了鬼。 第二天季辞还是来了一趟龙首山,母亲的坟墓完好,她才放了心。下山时路过守山老头的房子,她进去给了一条软中华。 陈川妈妈过的是散生,没有大操大办,就叫了她娘家的亲戚过来。舅舅舅妈,小姨和姨父,还有在实验二中念高二高三的表弟和表妹都来了。一大家子人做饭包饺子,其乐融融。 陈川家里一直都这样,爸妈是各自家中的长子长女,为人处世大气。陈川父亲创业后,夫妻二人就带着两边的弟弟妹妹一起打拼,做成了家族生意,所以两边的兄弟姐妹都走得很近,小孩之间也都十分亲密。这种家庭关系,是季辞想都想不来的。 陈川拉着季辞入座,亲戚们很久没见过她,亲亲热热地问长问短。季辞也不是头一回参加陈川家里的家聚了,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总感觉有些奇怪。 陈川一家子人酒量都好,除了陈川哥哥正在封山育林准备生二胎,其他男人都喝白酒助兴。陈川舅舅投资了一家酒厂,渌江大曲这个白酒品牌在省内做得小有名气,席上喝的酒,都是陈川舅舅带过来的自家厂里酿的酒。 季辞坐在陈川身边,陈川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把一杯酒推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你脸上怎么一直这么红?喝点酒盖盖。” 其实季辞喝酒并不上脸,陈川也知道。季辞低声责问陈川:“我怎么感觉气氛这么怪?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陈川一脸诧异:“我说什么了?” 季辞有点着恼,在桌子底下掐了他一把,说:“我怎么觉得今天他们都拿我当儿媳妇看?” 陈川“噗”地一口酒喷出来,他妈给他扯来几张餐巾纸,责怪说:“多大个人了,搞什么呢?吃饭也不好好吃。”陈川接过餐巾纸擦了一下,说:“是是是,妈我错了。”又扭头对季辞耳语说:“我一个字都没说过,是你突然开了窍吧?想给我家做媳妇了。”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点吊儿郎当和幸灾乐祸,季辞却突然有如醍醐灌顶。她从小和陈川玩那么好,两家人从来都没有阻拦的意思。印象中陈川来她家,外公外婆总是一脸宠溺地左打量右打量,陈川家也从来没把她当外人。江城向来就有结儿女亲家的风俗,只怕从小两家人就有让她和陈川在一起的意思。只是陈家风气开明,从来都尊重孩子们的自由选择,不会过多干涉。而她打小和陈川两小无猜,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陈川知道吗? 季辞飞起一眼瞟向陈川,只见他仍没事人似的,吃饭夹菜,还给她抢了一块她最爱吃的鱼籽。陈川妈妈赞许地说:“这鱼是从水库捞起来的,无污染,只只可以多吃点,补充营养。不过现在农村堰塘里养的鱼的鱼籽还是不要碰,农药啊污染物啊残留都多。” 这话听在季辞耳朵里,总觉得是在为下一代做准备,她疑心是自己多想,嘴上乖巧应道:“谢谢陈妈妈。” 她吃陈川妈妈的奶长大,在陈川妈妈面前是她唯一像颗小甜心的时候,过去只要她这么喊一声,陈川就会夸张地哆嗦一下。 陈川在旁边抱怨:“我给你夹的,你谢我妈。” 陈川妈妈乐呵呵地笑,旁边小姨说:“叫什么陈妈妈,早都是一家人了,‘陈’字拿掉!” 季辞一听这内涵分明的一句话,不由得脑子又是一“嗡”,只觉得过去似乎已经听过很多次,却只有今天才听懂。她肘尖撞了一下陈川,低声向他说:“你昨晚上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我现在觉得每句话的味道都不对。” 陈川向后一靠,叹了口气,偏头贴在她耳边说:“突然就对你有感觉了,我也控制不住。” 季辞狠狠抓了一把他的大腿,陈川一脸平静地忍疼,抓住了她为非作歹的手。对面舅舅笑着说:“这俩孩子,看着就赏心悦目。还说悄悄话呢,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让我们听一听?” 陈川妈妈说:“咳,这俩孩子从小就这样,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私房话!” 季辞和陈川正在角力,长辈们正热热闹闹地说话,忽然听见座下表弟拿着手机和舅妈吵了起来。 表弟冲舅妈嚷嚷:“你们净说我早恋!二表哥初中就谈恋爱了,凭什么我高二就不行!” 飞来大锅,陈川一脸懵,拍了一下桌子,训斥表弟:“你那时候才屁大点?怎么就知道我早恋?再说了,也不找个好点的榜样学学。” 陈川妈妈说:“你二表哥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你可千万别学他,要学就学你表姐,打自进了二中就一直年级前三,多厉害啊。” 表弟模仿着陈川妈妈的语气:“她‘多厉害啊’,”他嘟囔说,“我可学不来!” 舅舅拿筷子敲了下桌子,斥责道:“怎么和长辈说话的!有没有礼貌!” 陈川这个表弟,小聪明颇多,但的确不是读书的料子。和季辞一样,也是被花钱送进实验二中的,在学校里总是吊车尾。别说,表弟的偶像还真就是陈川,所以他从小志不在学,就打算随便混个文凭然后跟着爸妈做生意。横竖他们家就他一个儿子,家业怎么都得传到他手上。 季辞看了一眼陈川表妹,长得清秀好看,个子出挑,葱苗儿似的,继承了陈川妈妈这支人的好基因。只是一双眼睛一看就知道十分倔,十分的争强好胜。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闷头吃饭,也不理其他人。季辞注意到她拿筷子的右手中指稍稍有些变形,中指左侧有一块隆起的茧肉,那是大量拿笔写字长年累月磨出来的——这是个极勤奋的孩子。 舅妈也叹气说:“唉,嫡亲的姐姐弟弟,怎么苗苗就能考年级第一,你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表弟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千年老二。” 这四个字说得很低声,但桌子上的每个人还是都听见了,舅舅见不得儿子这样嘲讽亲表姐,立即怒了:“你说什么!” 表弟正值青春叛逆期,血气方刚的时候,当即就和他爹杠上了:“我说她千年老二!这回能考年级第一还不是因为人家叶希牧弃考了!” 舅妈也生气了:“苗苗一个姑娘家家的,学理科怎么能和人家男孩子比!再说了,叶希牧他根本不是人,学神一样的,谁去和他比?苗苗这次拿第一,我看就是实至名归!” 孩子们都在念高中,家长们对学校的了解可不比在读的学生们少,年级排名情况那都是门儿清。眼看着舅舅这家人越吵嗓门越大,小姨一家连忙来劝架:“好了好了,吃饭吃饭……排名不是最重要的,不过早恋确实要不得……” 就因为和表姐只差一个年级,被拿着和表姐比了十几年,表弟愈发的不服气,说:“你们以为就我一个人早恋?李佳苗她也早恋!李佳苗从高一就开始追叶希牧,你们以为她为啥那么拼命学习啊?就是为了成绩好就能和叶希牧一起升国旗、一起当广播站主持人、一起去渌江市参加奥赛,一起考清华!” 一颗□□似的的信息,完全颠覆了全家人对表妹的认知,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表妹。 季辞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在陈川家里又听到叶希牧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嘴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8.海带 表妹李佳苗怎么会早恋呢?全实验二中的学生都早恋了,李佳苗也不会早恋。 李佳苗长得瘦瘦高高的,校服在她身上总显得宽大,袖筒永远盖住双手,长长地像水袖一样晃荡。她眉头总是紧蹙,沉默寡言,仿佛无时无刻都沉浸在思考之中。 这样一个李佳苗,哪里像是会谈恋爱的样子?因为李佳苗长得好看,学校里追她的男生不少,但李佳苗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最有名的一件事,是李佳苗高二生日那天,不知是谁在她课桌上放了巨大一束玫瑰,九十九朵,玫瑰里头还插着一封信。那天李佳苗早上来得晚了一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暗戳戳地雀跃着等待看好戏。谁知道李佳苗来了之后,看都没有多看玫瑰一眼,拎着花束大步走出教室,转身扔进了女生洗手间里的大垃圾桶。她回来之后,照样参加当天的月考,照样考第二名,仅次于叶希牧。 这件事被小姨拿出来津津乐道地讲过,听的人都很羡慕小姨,说您真是好福气,苗苗这孩子啊,从小就没让您操过心!又说,苗苗成绩好,人又长得漂亮,哪里是江城这种小地方的人配得上的,您女婿在清华北大等着您呢。小姨心里得意,嘴上却谦虚说:“现在的小姑娘都比男孩子早熟,小心思多着呢,哪能不操心?天天都操心!” 陈川爸妈两边的两支人多生儿子,唯独小姨家是个独生女儿。虽说家族里也没什么重男轻女的倾向,但家族里做生意,女孩子总是要比男人弱上几分。所幸李佳苗争气,成了陈、李两家几代都没出过的文曲星,很给小姨长脸,所以小姨对李佳苗百依百顺,却又十分严厉。 小姨现在很紧张,如临大敌,她说:“苗苗,你弟弟说的都是真的?” 桌上人都不自觉地放下了筷子,望向李佳苗一家。只有表妹李佳苗一个人还在吃,她细细地拨开鱼肉,挑走里面的鱼刺,面无表情,并不理睬她妈妈。 “李佳苗!”小姨喊道,“你在和叶希牧谈恋爱?” “没有。”李佳苗说,仍然没有放弃她那条鱼。 “真没谈过?” “真没谈过。” 小姨松了口气。 舅妈狠狠地打了表弟一下:“让你胡说八道!” 这一下又激怒了表弟:“追了三年都追不上人家,怎么谈恋爱?” 李佳苗忽的一摔筷子:“要你管!” 表弟说:“要不是看你是我表姐,我才懒得管你们高三的事!昨天叶希牧头一回没去上晚自习,是哪个在水房偷偷哭?今天高考前体检,叶希牧没去,又是哪个说如果叶希牧不考,她也不想考了?” 李佳苗眼睛一红。 陈家的人都多精啊,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李佳苗说不想参加高考,这是天大的事。舅妈一把拽起表弟的胳膊,骂道:“就你话多!出去凉快着去!” 表弟撇着嘴角哼了一声,揪起书包昂着头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陈川妈妈试图打圆场,劝舅妈:“哎,别……”陈川起身,拍拍母亲的肩膀,说:“没事,我跟小家伙聊聊去啊。”他追了出去。 季辞望着陈川出去的身影,筷子尖挑了条海带,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她想着表弟的话,叶希牧“昨天头一回没去上晚自习”,和她有什么关系? 拨着盘中更多的海带,她禁不住在心中轻蔑地笑:这一条是李维,这一条是叶希牧,这条海带和那条海带,也没什么不一样。 她忽的听到陈川大哥低声对陈川爸爸说:“叶成林这小孩,性格还蛮烈。整个大渌江市的摸底考试他是第一,市教育局都知道他,要是真不去参加高考,只怕还真能弄出点动静来。” 季辞咬着海带的牙齿顿了一下,像是咬到了砂子,她把海带吐了出来。 陈川爸爸冷声说:“自毁前途博关注,对他有什么好处?不去高考毁他毁的是一辈子。我看这小孩,跟他爸一样,一根筋转不过来弯。” 陈川大哥说:“听说已经经常不去上课了,这状态,就算去考也考不出什么好成绩……”大哥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 江城这地方,自古崇文重教,拜文曲星,哪怕是现在大力发展经济,老一辈人心中仍有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分野,每一年的高考,不仅仅是高考生的家长在关注,几乎全城的人都会讨论上几句。 那边小姨和姨父在教育李佳苗,小姨焦虑地说:“苗苗,叶希牧不考,你也不想考了?你真的这么想?” 李佳苗半低着头,眼睛红红的,鼻翼翕张,不知是在忍着眼泪,还是在忍着此时的尴尬。她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哪里愿意自己初萌的感情暴露在这么多家人的目光之下? 可是小姨逼问:“李佳苗!说话!” 李佳苗忽的抬头大声道:“别问了!烦不烦!”她突然站起身,说,“不吃了!” 姨父一把把她拉了下来,按在椅子上,姨父脸上是少见的严厉。“你给我说清楚李佳苗,一个叶希牧,值得你放弃高考?他叶希牧有什么好的,就让你这样鬼迷心窍?”姨父说,“你考试是为你自己考的,不是为别人,你都快十八岁了,怎么还不懂这个道理!” 李佳苗被父亲按着,动弹不得,她觉得屈辱,昂着头,吸着气不让眼泪掉下来。 姨父又说:“你想谈恋爱,我和你妈妈不拦着你。这还有几个月?等你考去清华,大把大把的男生,谁不比叶希牧强?” 李佳苗叫道:“你们就巴不得我考出去,将来嫁个大城市的,最好还有钱有势,这样你们脸面上风光!我心里怎么想的,我什么感受,你们根本就没在乎过!” 小姨被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这是在大姐的生日宴上,大骂李佳苗:“胡说八道!你爹妈不在乎你,谁在乎你!难道叶希牧吗!” 李佳苗铁了心要和父母对着干,脱口而出:“就是叶希牧!高中三年和我一起念书的是他,不是你们!” “放屁!”小姨被怒气冲昏了头,大骂道,“一个戆汉(江城方言:鲁莽愚夫)的儿子,爹还不知道做了啥被抓了,算个什么东西?人家看不上你你还一年年地倒贴,要不要脸啊你?!” 李佳苗“哇”地一声,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陈川妈妈终于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小姨身边,责备道:“有你这么当妈的吗!说话之前过过脑子!”又瞪一眼姨夫:“放开她!” 陈川妈妈在姐弟三个里面颇有威信,便是小姨夫也要敬她十分。小姨夫放了手,陈川妈妈便把李佳苗牵进里屋去安抚,临走前瞪眼对小姨夫妇说:“苗苗今晚就住我们家,你们两个待会儿自己回去,检讨检讨!” 餐桌上走了俩孩子,终于又平静下来。小姨夫妇双双绷着脸,又愁又焦虑,陈川爸爸说:“你们别把早恋问题上升得那么高,我这两个儿子,虽然读书不如苗苗争气,但也算是过来人。”他说,“这个问题说到底,还是苗苗马上要高考,心理压力太大。今天晚上发泄出来,是件好事。” 陈川爸爸让陈川大哥给舅舅舅妈、小姨姨夫都斟上了酒,说:“你们两家,都一样。都十六七岁的人了,别总把他们当小孩看。他们心里都有想法有分寸,适当引导,合理化解,别总把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 陈川爸爸说话一向有分量,对待几个弟妹都尽力帮助提携,舅舅舅妈、小姨姨夫对他都十分信服。几圈酒下来,餐桌上的气氛终于又恢复如常。陈川爸爸和陈川大哥、舅舅、姨夫几个男人开始聊和璀璨矿业的那个单子,聊了几句,原本在出神的小姨忽然说:“这事情我早就该发现了。我不是有个同学在渌江晚报当记者么?苗苗两个月前就找我要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后来同学跟我说收到好几封璀璨矿业的匿名举报信。” 舅妈说:“苗苗是在给叶希牧抱不平?我在二中也总听人说,叶成林是被璀璨矿业抓进去的。” 陈川爸爸脸色一沉:“这种话不懂事的小孩说说也就算了,你们怎么也跟着传?璀璨一个企业,能有抓人的能耐?无根无凭的话,就叫诽谤。苗苗是该教育一下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掺和什么。” 几人顿时噤若寒蝉。 饭后,陈川把表弟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教育得乖乖顺顺的,跟着舅舅舅妈回了家。姨夫姨母也双双开车回家去,苗苗在季辞过去常住的那个房间里做卷子,季辞在陈川房间的阳台上吹风。 江城这些年有钱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在江边做独栋的小别墅,陈家却没有,依然住在之前的公寓里。用陈川爸爸的话说,就是要韬光养晦。不过陈川私下告诉季辞,他们在渌江和别的有业务的省份都投资了地产,甚至在湾区都买有两套房子,以后大哥家的老二会去湾区生,生了就是美国国籍。 陈家的这套公寓虽然有了些年头,但是户型和地段都非常好,几个卧室都临江,有半开放式的阳台,白天晒太阳晚上观夜景,江风一吹,不能更舒服。 阳台上放着几盆花,季辞记得是她小时候就有的,如今仍然长得枝繁叶茂。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养得久了,枝枝叶叶都有一种亲切的气泽,像珠子上的包浆一样温存。季辞摸着这些枝叶神游天外,忽的肩膀上被搭了一只手,吓得她“啊”地叫了一声。 陈川说:“叫什么叫?又不是跟小情人被我捉奸了,一脸心虚。” 季辞跟他口无遮拦,上手就抽:“扌喿你妈……” 陈川逼近一步,把她压在阳台的墙角:“我妈就在外头,你再大点声。” 季辞看着他那张迫近来的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抬起膝盖顶住他下~身,一抬下巴,说:“陈川,你特么消遣我呢?” 陈川心有不甘,伸手拧了一把她雪白的腮帮子,指尖触觉又腻又滑,滋味难以言表。他抽身退开两步,和她并排站在阳台边上,说:“是,好兔不吃窝边草。” 他张开双臂撑在阳台上,望着水汽茫茫的大江,季辞只看得见他夜色中的侧脸。线条分明,硬朗帅气。他手指留在她腮上的触感还在,滚烫有力,陈川忽的回头看过来,眸子里幽黑深邃,季辞心中那一簇熄灭了一年多的火苗“噌”地蹿了上来。 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不,不能是陈川。 陈川又移开眼睛,说:“挺晚的了,就住这儿吧,还有一间客房,一直没有人住过。” 季辞说:“我还是回去。明天要来例假,肚子疼少不得要在床上躺一天,在你家不方便。” 她一直有来例假时肚子疼的毛病,能疼到起不来身,吃药也没什么用,陈川是最清楚的。他想了想,说:“那我让覃叔送你回去。” 季辞拿出手机,说:“现在都几点了,还让覃叔开车从家里过来。人家年纪也大了,别这样折腾。我自己打个出租吧,到家了给你打电话,你放心。” 陈川把季辞送上车,确认了是正规出租车,又记了车牌号和司机名姓,季辞把他推出车门摇上了车窗。陈川又绕到司机那边,敲着车窗,一脸横相地说:“麻烦您完完整整把她给我送到家,掉一根头发,我就——” “好了好了!”季辞受不了了,伸着手把他轰走,“滚滚滚,快回去睡觉!” 车开出去,季辞跟司机说:“不好意思啊,他喝多了。” 司机是个和善人,笑着说:“刚开始谈恋爱吧?黏糊得嘞。” 季辞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车开出滨江大道,要往出城的方向拐,季辞说:“师傅,走二桥路。” 司机诧异:“不是要去龙尾老街吗?” 季辞说:“去nub酒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9.江水(改错字) nub是江城最出名的一家夜店,当年陈川还在玩乐队的时候开始做的。店老板是陈川以前的朋友,连店名都用的是林肯公园当年最火的一首歌。那时候陈川在这家店唱过几回,这家店就是这么火起来的。所以后来季辞拿陈川的名字去nub,喝酒不用花钱。 如今店老板早已不看店了,雇了小弟打理nub,他自己开了家鱼馆,生意红红火火,娶老婆生孩子,一身的人间烟火俗世欢喜。 门脸儿没变,“nub”形状的霓虹灯管还亮着,只是色彩已经黯淡。老板没有花钱去翻新,因为江城就这么大,这家店已经出名到即便没有广告牌都不影响它的客流的地步。 nub里面远比过去热闹,长着耳朵听,竟然说普通话的更多。这些年,江城的确多了不少更有钱的外地人。季辞没有去和店主打招呼,随便点了杯酒。她七年没来nub,店里常客不知换了多少茬,她是张新鲜面孔,没人记得起她在江城叱咤风云的过去。 季辞脱了外面的罩衫,里面是件紧身的黑色背心。她在国外养成了健身的习惯,在天井老屋中的一年,也并没有懈怠。头发高高束起,肩如双翼,深邃性感的脊沟从背心下延伸出来,陷落的曲线就像起伏的岛屿,神秘而诱人。 季辞之前在陈川家原本就喝了不少,现在酒劲儿上头,径直下舞池去跳舞。小城市夜店的舞池不算大,胜在氛围。光怪陆离,电音震天。舞池里头都是些年轻人,穿着热辣时尚,是和白天的江城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季辞独自跳舞,像是要一扫一年多来的晦气一样疯狂地跳舞。她已经太久没出来松动筋骨了,浑身就像生锈的机器,她不停地跳,把身上的斑斑锈迹全都擦掉,渐渐地大开大合,运转自如,艳光四射。 很快就有很多男的来撩她,季辞全没搭理,直到最后,才有一个男生引起她的注意。这个男生一直在和她一块儿跳,像是和她斗舞似的。 季辞跳出一身薄汗,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出来洗手时,听到有人叫她:“喂。” 她扭头一看,是那个男生,穿着一件挺宽松的白衬衣,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算不上洋气,但朴实中有一种江城人特有的刚健。 “舞跳得蛮好的。”他用普通话说,但还是用了“蛮”这个字,季辞听了有点想笑。 “是么?”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扯了两段卫生纸擦干。 “身材也好,江城很少看到你这种练过的女生。”他说。 “你也不错。” 男生笑了起来:“你看到了?我还以为你真不看我呢。” 季辞勾起嘴角,低头把卫生纸折成尖,把圆长的指甲缝里的水也吸干,又从小包里拿出护手霜,在手上抹匀。 “我叫敖凤。你叫什么?” “怎么这么像女生的名字?” “凤凰凤凰,凤不就是男的么。” 季辞又低着头笑,护手霜放回去,又拿了瓶拇指大小的护甲油出来,把所有指甲都细细涂上。 敖凤说:“我还是第一回看到像你这么讲究的女生。” 季辞低着头瞟他一眼,护甲油和右手都递过去,“那你给我涂。” 敖凤接过护甲油,左手拿住她的左手五指,把护甲油的小瓶子倒过来往上抹。季辞的一双手,修长细白,指甲圆润剔透,她感觉得出,敖凤拿着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使力。季辞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敖凤脸上和身上游走,她总觉得他面善,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说不出来。 涂完了,敖凤帮季辞把护甲油放回包里,却不放开她的手。季辞抽了一下,故意问:“你做什么呀?”敖凤手上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说:“你是下江来的吗?之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他胸膛结实暖热,是属于少年人的青春和阳刚气息。粗糙的手指在她裸湿的后背上抚摸,季辞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和身体上的变化。 季辞笑,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摆正在自己面前:“你才多大啊?就想上我。” “二十一。” “现在的小孩,读书都这么晚?”季辞把他白衬衣的衣领翻过来,底下用红线绣着几个字。 “江城职业高级中学。”季辞用方言念,抬起眼睛来笑对他,“小秧子,姐在nub混的时候你还在学四则运算呢。” 小秧子是江城地道得不能再地道的方言,说的就是那种不懂事的年轻人和小畜生。 敖凤愣了一下。季辞扳着他扣在背后的手推开他,低声嘲笑:“还没摸过我这种手吧?你看看你,刚才手都抖了两下。” 敖凤脸红了一下,哪里肯就这么让她走了,抓着她的手把她压在墙上,说:“这不就摸过了?” 季辞笑笑,看得出他少年人装老练的色厉内荏,拍拍他的胸膛说:“小秧子,等长两年再说吧。我怕这回伤了你自尊,以后你有心理阴影。” 敖凤也不是没开过荤的人,当然知道季辞说的是什么意思。谁不想在女人面前有面子,但季辞刚才嘲笑他手抖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丢人。他知道比起他之前交往过的那些女生,这个女的他还拿不住。也不晓得她是什么底细,他就放开了她。 季辞往洗手间外面走,把高束的头发放下来,双手把它们抖得蓬松,走到人声鼎沸的外头,敖凤又追过来,揽着她的腰将她狠狠一搂,贴在她耳边说:“你等着,我迟早把你日了。” 对面的卡座响起一片口哨声,季辞伸长手揉了下他略长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那就看你本事了,小秧子。” 敖凤悻悻然回去,季辞走去买酒,碰到以前一个熟人,便寒暄起来。熟人朋友在璀璨矿业做事,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做什么,季辞胡乱搪塞了过去。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转头望过去,见敖凤坐在卡座上,仍在盯着她。这时有两个女生进到他们卡座中,那两个女生她竟然认识,穿白裙子的是陈川的前女友,红裙子的是上次在季狗子鱼馆和她在一起的妹妹。 熟人朋友见她目光定在那边,好奇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说:“看谁呢?” 那两个女生的目光也向季辞投了过来。 季辞收回目光,拿起酒杯,说:“那两个红裙子白裙子的女生认得吗?” 熟人朋友笑了笑:“白裙子的不认识,红裙子的有点来头,是咱们大老板的小女儿,好像叫郭瑶吧,在上海念大学,这回清明小长假过来玩的。”他又补了一句,“上了大学才第一回来咱们江城,以前我也没见过。” 季辞的酒杯忽然定在半路,眉头一皱。她眼角的余光掠过去,不知道是否是她看错,那白裙子的女孩眼睛里透着凶光。 熟人朋友关心地问:“怎么了?” 季辞摇头:“没什么。”她又往那边看过去,这回红裙子白裙子的两个女生没有再看她,开始和那群男生一起喝酒玩游戏。敖凤也被拉进去,他一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那个白衬衣的男生你认识吗?”季辞意指敖凤。 “噢——”熟人朋友一脸“我懂你”地邪笑起来,“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总感觉像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想不起来了。”季辞揉了揉太阳穴,今晚酒喝得已经不少了。“还可以。” “你眼光还不错啊。”熟人朋友来得晚,没看到季辞之前和敖凤跳舞,“这家伙叫敖凤,职高的校草,据说人还蛮仗义的,会跳舞,歌也唱得好,有点咱们之前陈川的意思。”他感慨说:“每一届都有个陈川这样的人哪。” “比起陈川还是差了点。”季辞嘀咕。 “人家年轻。”熟人朋友说,“你看看,你看看,郭瑶在做什么!” 季辞顺着熟人朋友的目光扭头去看,郭瑶站到敖凤面前,一下子坐到了他腿上,看上去是在玩电话号码的游戏,旁边的人拿着手机报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她就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点到敖凤身上的相应位置。季辞忽然听到一阵兴奋的尖叫,熟人朋友津津有味地看着,说:“哟, ‘0’!” 这一瞬间,季辞忽然觉得很无聊。 空虚,去排解空虚,却让自己看到更大的虚无。 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为何突然降临在这个时候。她突然从这个环境中抽离出来,音乐和人声的喧嚣突然离她而去,变得遥远,这是她的当下,也令她突然看到自己的过去。 七年时间过去了,她为什么还在这个地方?还和当年一模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nub,麻木,失去知觉,无动于衷。 她忽然觉得生活向她袒露出了狰狞面孔,雪白獠牙露出嘲讽微笑。 和那个熟人朋友喝完了几瓶酒之后,朋友去约姑娘,季辞打了辆车回去。已经是深夜两点快三点的样子,路上几乎没有了人影。江城的路灯昏黄,地面上呈现出沙漠一样的黄色。树影绰绰,静得吓人。 季辞觉得酒喝得有点多,她开了车窗,风灌进来,满耳是大江东去的浪涛。 车很快驶上了二桥,江城在长江上有两座桥,二桥是老桥,通往龙尾老街。江城比较老的几所学校,包括职高、技校、实验二中,都在这边。 二桥年代久远,车开上去,都能感觉到桥梁的晃动。司机师傅开得谨慎,放缓了车速。桥上路灯十分稀疏,季辞看到了前面路灯下停着一辆英菲尼迪,车边站着五六个人。 季辞的车开过去的时候,她看到有人猛挥一拳,打在了另一个人的腹部。 旁观者是红裙子和白裙子。 被打的人是敖凤。 “停车。” 季辞忽然叫道,“停车!” 出租车停了下来,“姑娘,我可不等你啊,这么晚了。”司机说。 季辞拿出三十块钱甩给司机,打开车门走下车去。 往桥中间走。出租车从她身边驶过,向着城区消失于茫茫夜色。 她走到英菲尼迪那里,几个成年男子还在殴打敖凤。敖凤在反击,但对方人多。 “干嘛啊,大半夜的打人?”季辞站在车边,手机转在手心里。“报警了已经。”她淡淡地说。 “婊~子来了。”红裙子和白裙子原本抱着双臂靠在矮矮的桥栏上,看见季辞过来,都站了起来。季辞依稀想起,陈川说过,他那个前女友叫庹映洁,这个名字不好记,她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她这时候看清了郭瑶,这个小丫头她之前看岔了,分明比庹映洁要有凶气许多。 三个成年男人停了手,敖凤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擦了下鼻血。季辞看了他一眼,他眼睛里死黑死黑的,怒得很,是毫不屈从的冷光。 “来得正好。”郭瑶说,“之前我姐说你是个万人骑的小姐,还真没说错。前天还在陈川面前卖弄风骚,今天就来夜店勾三搭四。” 这女生虽然年轻,说话却像刀子一样冰冷。她说话的时候,庹映洁一句话都不说话,只是厌憎地盯着季辞。 敖凤拉了一把季辞,刚要张嘴,季辞说:“走啊,赖在这里干嘛?” 郭瑶望着庹映洁说:“你看,他们两个在洗手间就搞上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贱~婊。” 季辞说:“你一个大学生,怎么嘴这么脏?” 郭瑶看向季辞,她长相可爱,面无表情,像一个冷血动物。“问你,你是跟陈川一边还是跟他一边?”她指着敖凤。 “操。”季辞骂了一句,“他们都是我江城人,你说我跟谁一边。” 郭瑶对敖凤说:“你走吧,我要跟她单独算账。” 敖凤自然不走,郭瑶也不多说,让那三个男的把他强行架走。 敖凤的声音远去,警车一闪一闪的光也远远逼近过来。桥上只剩下郭瑶、庹映洁和季辞三个人。 季辞抱着双臂,问:“你们要怎么跟我单独算账。” 郭瑶向她招手,“你过来。” 季辞走到桥栏边,老式的桥栏低矮,她见郭瑶向桥下指,底下是黑黢黢的奔涌不息的江水。 郭瑶说:“你妈就死在里面。” 季辞忽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毛骨悚然。她只觉得背后被重重一推,重心失衡,她双手向前抓去,却抓向虚空。 她忽然在漆黑的江水中看见了母亲的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10.复苏 季辞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 房间整洁朴素,处处都是江城九十年代修建的单元楼的风格:白色粉刷的墙壁,乳白色带花纹的老式地面瓷砖,桌椅都是一二十年前那种黄色油漆的机关单位用的老样式。 只是还有满墙的书柜,书摆的满满当当,连厚厚的用过的习题册草稿纸都是整齐的。 季辞艰难地坐起来,发现身上穿的是男式的衬衣和宽松的裤子。她双手抱着头,想起来昨晚上她在江水里,游到半路精疲力竭,是被人捞起来了。她又醉又昏,再醒来时是在别人的淋浴间里。叶希牧问她她家在哪里,她让他滚出去。他出去后,她浑浑噩噩地脱去身上的湿透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热水、酒醉和江水的刺激下她根本无法思考,依稀只记得母亲的影子一直噩梦一般缠绕着她,让她在水流下瑟缩尖叫。 她洗完澡,发现外面洗衣机上搁着干燥的新毛巾,还有一套崭新的男式睡衣睡裤。她把睡衣睡裤递出去,发酒疯,我不穿别的男人的衣服!叶希牧说我家没有女的衣服。她说你的衣服,拿来!叶希牧沉默,过了一会,他递给她一套干净的白衬衣和黑色棉裤。 季辞的手落下来,滑到额头上,捂住眼睛。头疼,难受。 昨夜的一切都让她恍然像是做了一场梦,坠江,叶希牧,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就像是在梦里,所有事情和人物都是没有来由的,没有前因后果,就那样直截了当地出现,她也不会去思考为什么。 但竟然都是真的。 她正想起床,小腹的疼痛突然袭来,她像是被打了一拳,闷哼一声,歪倒在床上。门开了,她一抬头,见叶希牧进来。他还是那副样子,没有任何图样的白色t恤,蓝白色的运动裤,简洁而明朗,和窗棂中射进来的上午阳光一样。 至少季辞那时候就是这样感觉的。 季辞疼得直不起腰来。昨夜寒凉的江水激着了,她今天的小腹疼得比以往更厉害。她忍着疼,说:“臭屁孩子,昨晚上你怎么在江边?” 叶希牧转过头,并不回答。 她说:“你跟踪我?” 闻言,叶希牧神色有些不大高兴,说:“只是昨晚上恰好在那里。” 季辞说:“哦,你不会是本来打算跳江自杀的吧?结果在江边犹豫到半夜一两点,都没下定决心。” 叶希牧皱起眉,神情更为不悦:“谁想自杀了?我没想过自杀。” 季辞忍痛笑了一下,这小孩,说话还是有些孩子气的,经不起玩笑。她说:“那就是做出放弃高考的决定后,在江边吹风,思考人生。” 叶希牧紧抿嘴唇,沉着脸色,默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问:“你怎么知道?” 季辞“呵”地笑了一声,别过脸望着窗外,也回应他一个沉默。 她额头上的冷汗滴下来,浑身疼得无力,恶心欲呕,她尽力忍着,不露出痛苦的神色。 但叶希牧还是看了出来,她脸色太苍白了。“你怎么了?”他问。 “你家里有止痛药吗?布洛芬?” 叶希牧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她按着的不是肠胃,是小腹。 “我的衣服干了吗?”她看见外面客厅阳台上,正对着阳光晾着她的衣裳。 “还没有完全干。” 江城地处南方,气候潮湿,衣服干得也慢。经痛来得凶猛,一浪紧接着一浪,季辞弯着腰伏下来,脸几乎贴到被子。 叶希牧起身:“布洛芬是吗?我去买。” 季辞吐着气说:“顺便给我买一袋卫生巾吧,什么牌子都行,日用的,240毫米,不要超薄的。”她扭头一看,被泡得湿漉漉的手包就在床头柜上。她挣扎着过去拿钱包,叶希牧已经走了出去。 叶希牧出门后,季辞把手包里的手机和钱包都掏了出来。手包里的水倒是已经被漉干了,叶希牧大约是不想动她的东西,并没有打开她的包。季辞试了几次,手机都没办法开机,她叹了口气,把钱包里的钱取出来铺在地面砖上晾着。 叶希牧的家不大,她靠坐在床上,几乎能一眼望穿这间房,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家具也都非常简单,没有什么装饰品。白色的地面砖虽然已经老化出很多裂纹,却都拖得很干净。 江城的老房子虽然老,但和拥挤不堪的大城市比,好处就是再小的房子也是南北通透,通风采光都好。窗外绿树成荫,季辞远远看见二桥的影子,原来叶希牧的家就在二桥附近。她忽然想起来,环保局和实验二中就在同一条街道上,看这间单元房的构造和年代,应该是环保局的老员工楼。 也难怪叶希牧深夜还在江边待着。 却不知道他昨晚上到底看到听到了多少,季辞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想。小腹的剧疼让她想要呕吐,她扯了几张纸巾接着,然而干呕了几次,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她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过去还没有疼得这么厉害过。 十几分钟后,叶希牧回来了。季辞闭着眼睛听见他开锁进门的声音,只觉得这十几分钟无比漫长。很快,她感觉到叶希牧走到了床边。她听见他拨开药盒的声音。纸张展开悉悉索索,他又起身,过了一会儿,又进屋中来。 他喊了她一声:“喂——” 季辞微微抬起眼:“我没名字吗?” 他一手拿着药丸,一手拿着一小碗鸡蛋粥,目光对着床边的窗户,说:“起来吃药。” 季辞伸手去抓他手中的药丸。他手指合拢起来,不让她拿,把粥碗递给她,说:“说明书上说这药伤胃,要饭后吃。” 季辞微怒,沙哑着嗓子说:“你知道我现在多疼吗?” 他紧闭着唇,沉默。季辞去掰他成拳的左手,虽是少年,却也即将成人,手比她大,也比她有力。她那一双修长细白的手,在他左手上顶看却不顶用,她挫败地咬牙低哼了一声,伏倒下来,手指紧紧地攥住床单。 一勺粥递到她嘴边,她抬眼,看见他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拿勺子的姿势也很勉强,他说:“随便吃两口。” 季辞吃了两口。 粥的味道还算可口,不功不过。她确实饿了,把粥吃了大半,说不吃了。叶希牧给了她止痛药,卫生巾也给她拿了过来。她看见是高洁丝的牌子,绵柔的那种,大小厚度都符合她的要求。她想,这孩子还算会挑东西。 待她吃完药,叶希牧说:“你家里人要知会一声吗?” 季辞说:“我没什么家里人。”说完,又蹙了一下眉,说,“你有手机吗?借我用一下。” 叶希牧拿了个手机过来,很普通的电信天翼手机。她自己是苹果手机的小卡,搁不进去,她问叶希牧:“能直接打吗?”叶希牧点了点头。 季辞自己的手机打不开,陈川的手机号她却记得。拨过去,过了一会,陈川很客气地说了一声:“您好,哪位?” 季辞说:“是我。”吃完药,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声音没有刚才那么虚弱。 陈川笑了起来:“醒啦?怎么换了个号?” “手机昨晚上掉水里了,今天借了个别人的给你打的。” “傻了吧叽的,是不是喝多了?你这酒量还是不行啊。”陈川还是嘻嘻哈哈的,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你那手机也该换了,去买个新的吧。” 季辞“嗯”了一声,听见他身边有呼来喝去的人声,问:“你在客户那里?” 陈川说:“在璀璨矿业。他们工业园二期那个单子,谈得八九不离十了。”他谈话间春风得意,说,“等合同签了,我请你去江阳吃顿大的。” 江阳那边的湖鱼最是有名,季辞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就是江阳的鱼籽,她念叨过无数次,满汉全席都比不上江阳的一桌鱼籽宴。 季辞已经在嘴边的话突然咽了下去。 她本来想和陈川说昨晚的事,但她深知陈川的脾气,倘若让他知道,铁定要去找郭瑶和庹映洁的麻烦。郭瑶是璀璨矿业老总的女儿,那么陈家和璀璨的这个合同,还能不能谈下去? 昨晚上她在陈家听陈父他们说了,这是个大单,陈家花了很大力气去争取。璀璨矿业的一期工业园,还是他们从下江找的建材公司,他们公司总部过去的合作方。现在二期项目要在江城落地,想做本地化,在陈家的争取下,江城政府也是一力促成璀璨和陈家的合作的。 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担着,不应该让陈川掺和进来,她更不想影响到陈家。 她说:“行,我等着。” 陈川说:“你记得提前吃止疼药,免得疼起来跟条狗似的,要死要活。” 季辞终于笑了出来,一抬头,对上叶希牧一张冷凝的脸,登时又笑不出来。她说:“吃了。”想了下,试探性地问道:“你之前那个女朋友,是璀璨矿业的吗?” 陈川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我爸妈都在下江做房地产生意,之前我去谈客户的时候遇到的,她一直追我追到江城来,没听说她跟璀璨矿业有什么关系。” 季辞“哦”了一声,说:“我昨晚上在路上看到她了,想起来就问问。” “她约我晚上吃饭,看样子是想复合,你说我去不去?” 季辞简明了当地说:“我不喜欢她,你别和她谈了。” 陈川“呵”的一声在那边笑了出来,“以前没见你这样啊?季狗子。” “我认真的。下江人心狠,心眼也多,不管谈生意还是谈朋友,你别着了他们的道。” “晓得晓得。”陈川说,“我还斗不过他们?你先好好养着,准备好去江阳吧。” 季辞挂了电话,把手机递回给叶希牧。 叶希牧给她关了房门出去,季辞浑身难受得像只换壳的螃蟹,缩在被子里又睡一觉。这床应该是叶希牧自己的床,床单床罩感觉都是新换的,虽然旧,然而干燥清新。季辞向来对床铺很挑,但这张普普通通的床,她竟然睡得很舒心。 期间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叶希牧进来两次,在书架上拿了书又出去。 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她睡着时,家中有人。 以前即便母亲还活着,也是经常不落家的。 母亲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她想,可以补完画室中的那幅画了。 凌乱的睡梦中,又有些未知真假的片段浮出水面。她在漆黑一片的江水中游了很久,看不清方向,渐渐精疲力竭。她沉入江水深处,仿佛听到有人在他方呼唤她,遥远而渺茫—— 季辞季辞季辞 是谁呢? 她还活着。 她便用仅存的意识挣扎,挣扎上来。 直到有一双手抓住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11.孤立 再一觉醒来,季辞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止疼药终于起了效果,只是小腹坠胀,疼痛变得隐约。看房中光景,应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 她躺在床上想了一下郭瑶,这小姑娘心肠歹毒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江城人到底偏安一隅,日子过得安逸,寻常百姓,少见人心险恶。她年纪小的时候跟着陈川玩儿,见过了江城形形色色的人,坏的也有很多,但坏到毫无底线的,却十分罕见。 大部分人还是心怀畏惧的。但这个郭瑶,没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她什么都敢做,什么都做得出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说的是小恶;恶人自有天收,指的是大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被推下江水,季辞也没什么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的恐惧感,反倒是心里头一簇怒火被“嘭”地点着起来。郭瑶这种已经算不上小恶,拿对付恶人的手段对付她,不但效果不好,搞不好还会被反弹回来。 但季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收拾郭瑶不争朝夕,但怎么收拾,她还要好好想一想。她蹙着眉,琢磨这事的时候手指下意识伸进包里去摸烟,手指到处一片沤湿,才想起来昨晚上已经被泡过了水。 她略觉懊恼,坐起来,手指耙拉了一下蓬松微卷的长发,看到自己晒干的衣服被整齐地叠放在枕头边。打开衣服,发现内衣被藏在叠好的外衣的里面。 她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这小子,到底是江城长大的乖小孩,这么保守矜持,掩耳盗铃一般的自欺欺人。 竟然有点可爱。 换好衣服,她把外面的罩衫也穿上。她一贯穿得风骚,昨天是因为要去陈川妈妈家里,才在外面加了一层看上去还算老实的罩衫。她掀起被子检查了一下,还好第一天量不算大,床单没被弄脏。不过叶希牧的衣服被她穿过,是不能还给他了。她把衬衣和裤子卷起来,从叶希牧桌上扯来透明胶,扎扎实实地缠了三圈,拧出个绞环来方便拎着。 开门出去,叶希牧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卷子,他指间夹着一支中性笔,双手相握,抵在口鼻前,神情专注,漆黑的头发垂在眉边。少年人的身材自然不如成年人的魁梧,然而挺拔匀称,如蓬勃生发的树木。 季辞看着他,微微眯起末梢上挑的一双眼睛,中指在手包上轻敲三下。 叶希牧感觉到她的注视,朝她望过来,双手放下,笔杆习惯性地在手指间打了个转儿,眸光仍是深凝。季辞嘴角漾起笑意,扭过头,走去门口换鞋。小腹隐隐作痛,她走路依然摇曳生姿,叶希牧皱起眉。 她半蹲在地上,眼角余光看到叶希牧走过来,站在了她身边。 “真不去高考啦?”她低头慢慢绑着鞋子上繁复的带子,声音如绵。 少年一声不吭。 “因为我吗?”她说,“因为我不愿意帮忙,灭掉了你最后一线希望,所以消极抵抗?” “谁告诉你的?” “你这种小毛孩,心事都写在脸上。”季辞说,细长的黑色带子在白净的手指间缠来绕去,“别赌气,赌气没用,没人真正在乎你。” 中性笔在他指间转动,他沉默着,季辞站起身,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干净明亮,仿佛有星星,只是过于凝重而沉郁。 季辞第一次觉得,可惜了。 可惜了,她想。 “体检可以补检,后悔还来得及。”她说,转身去拧门锁。 “喂——”他叫住她,季辞转了个身,看着他,“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昨晚上为什么会帮那个职高生?” 季辞目光一凛:“你看到了?” “我就在桥下。” “看热闹?” “之前听到他们打得厉害,就报了警。我上来的时候你已经来了。” “哦?那怎么捞我的是你不是警察?” 少年垂下目光,默了一会儿,说:“你昨天那身打扮,警察不会把你当好人。你进警局,你也吃亏。” 季辞心中一动,没料到他是这么想。看来这段时间,他没少进警局。 “你信我是好人?”她含笑。 少年拧着眉,幽黑的目光如星芒闪动,像是在琢磨她问这话的意图。好一会,他还是点了点头。 “别信。” 季辞抱着胳膊,向后靠在门上,她勾着嘴角,素净脸色皎洁雪白,唇不画而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那个职高生?”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因为他帅。”季辞挑着斜飞的眼角笑起来,水一般的眼波在他脸上流连,眼看着他神色骤变,眼睛中的厌恶和怒气喷薄而出,较前日她在龙首山上吻他更甚。季辞愈发的笑出来,她想他一定觉得她无可救药、恶心透顶。果然,他伸手给她拧开门,说:“出去。”他已经足够克制。 季辞走出去,笑如春风,艳若桃李。她说:“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昨晚上你救我一命,我会报答你。” 他冷淡又嫌弃地说:“不用了。” 季辞艳艳地一笑:“真不用?” 少年别过眼去,脸色冰冷,并不屑于再同她多说一句话。 季辞不以为忤,依然说:“你找我帮忙的事我帮不了,别的事情倒是都行。”她笑笑,“龙尾老街,最大的那座天井老屋,想找我就过来。” 他一脸厌烦,让她赶紧滚的神情。 季辞见他仍然看着一边,向他吹了声口哨,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叶希牧——” 听到名字,他的目光下意识移过来。 她赤~裸~裸地向他飞了个媚眼。 他的表情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季辞在门外轻轻一笑,昂首往下走。 叶希牧住的这座老楼,是传统的开敞式楼梯间,季辞慢悠悠地下楼,步履轻浮,从楼梯间望见江河漫漫,乌瓦白墙的旧民居紧凑地聚集在一起。江城是多么温热多雨的气候,浓密的树木与茂盛的花草与房屋间杂生长,融为一体,散发出老旧绵长的岁月气息。 所以她昨晚到底是为什么要去帮一个素不相识的敖凤?搁过去,她可能看都不会多看敖凤一眼,更别说为他在二桥上驻车。 季辞转着手指上的那枚素圈戒指,这件事她自己都很难说清楚。或许是庹映洁、郭瑶与自已因为陈川而出现的敌意,或许是她眼睛里容不得外地人仗势欺侮江城人,也或许是喝多了酒一时意气,时间于她莫名其妙地蒸腾了一年,她想在深夜找些事排遣无边的空虚和无所事事。 事情做了便做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没什么可后悔的。 想到郭瑶,她的目光又锋利起来。 不知不觉出了单元楼。环保局的这个职工宿舍小区在江城近几年的建设大潮中并未重新翻修,仍然保持着一二十年前的老旧模样。宿舍楼墙面上的水泥和小区地面一样老化发黑,在避光的角落处生满苍色的青苔。郁郁青青的野草拱破水泥壁障而出,青藤伸出细爪,密密麻麻地爬满每座楼侧面大半的墙壁。 季辞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叶希牧住的那栋楼,每一层的开放式阳台上都摆满了花盆,兰草、凤仙、铜钱草、牵牛花、映山红、百合、曼珠沙华,在江城湿润温暖的气候下野蛮生长,开出大团红的白的花朵。 唯独叶希牧家的阳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些陈旧的柜子和纸箱。 一个没有母亲的家庭,如此简陋,色彩匮乏。 季辞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敖凤——他的某些角度,是和叶希牧有几分相似。叶希牧的母亲是江城人,说不定敖凤和他的母亲有着某种亲缘关系,所以会长得有些像,所以她会觉得似曾相识。 只不过叶希牧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叶成林又是个不合时宜的外地人,在江城就算还有些亲缘关系,天长日久,也早已淡薄了。 季辞的脚步蓦地停下来—— 是因为长得像叶希牧,所以她对敖凤另眼相待了吗? 真是荒谬,她想,很快甩开了这个念头。 季辞前脚刚踏出环保局的小区,一个穿实验二中校服的少女就快步走了进来。两人几乎擦身而过,却各怀心事,谁也没有注意到谁。 李佳苗径直进了叶希牧的单元楼,找到他的门牌号,咚咚咚地敲门。 叶希牧开门,见是李佳苗,眉头不由得一皱,说:“你怎么来了?” 李佳苗有些局促,手指抓紧了书包的肩带,说:“我不能来吗?” 叶希牧说:“今天学校补课。” 李佳苗执着地说:“我也可以翘课啊。” 叶希牧说:“你翘什么课?回去吧。” 他个子高高地站在她面前,一件白t,和她一样的校服裤子,朴素净朗。李佳苗想着还有两个月,他们便不会再这样穿一样的衣服,各奔东西再难相见,不由得鼻子一酸,啪嗒掉下眼泪。 “你哭什么?” 李佳苗抬起胳膊挡在眼睛下面,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掉得更凶。叶希牧进去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李佳苗挥手挡开。她紧紧咬着下唇后侧,努力控制着情绪,抽泣了好一会,却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你不考,我也不想考了……” 她蹲下来,头埋在胳膊里,哭得更加厉害。 她哭了很久,叶希牧一句话都没有劝她,也没有安慰她。李佳苗感到难过而绝望,忽然听到他说:“别哭了,我考。” 李佳苗愣了一下,哭泣顿时止住,她唰地站起来,依然泪眼婆娑,“你说真的吗?你真的会去考?” 叶希牧沉默着点了点头。 李佳苗红通通的眼睛里放出光亮,却又患得患失地怀疑:“你不是骗我吧?你说去考,是真的想考清北那种?” 叶希牧点头。 “真不骗我?” “下周我去渌江市补检。” “啊——”李佳苗兴奋得跳了一下,又觉得和她平日里在他面前的沉静形象不一致,忙又收了回来。她从叶希牧手中扯过纸巾擦掉眼泪,伸出手去:“你还会去考清华的对不对?你和我拉勾!” 叶希牧背着双手,冷着脸说:“不用了,我说话算话。” “我不管!你不和我拉勾就是骗我。”李佳苗扯过他的胳膊,强行勾住他的小指:“叶希牧和李佳苗一起考清华,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叶希牧紧抿着唇,很勉强地和她完成了这项仪式。 “叶希牧,你前天怎么突然决定不考试?今天怎么又突然愿意考了?中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爸爸那边有消息没?”李佳苗满心欢喜,只想和叶希牧多说些话,一个问题紧跟着一个问题,哪里还顾得上平日里的沉静矜持。 “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叶希牧攥着手机,低声说。 李佳苗咬着下唇,说:“我之前听到迟老师和你说,他能介绍一个人帮你给岑崟牵线搭桥,是那个人不愿意帮忙吗?” 叶希牧脸色一沉:“你怎么能偷听呢?” 李佳苗从没见过叶希牧生气的样子,不由得心虚,辩解道:“我当时正好要去找迟老师,所以就听到了。其实我也没听清楚……要不你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找我表哥去帮忙说说情去。我表哥路子广,只要是江城的人,他都有办法搞定。” “你表哥是陈川吗?” 李佳苗点点头,说:“就算我表哥不行,我还可以去找我姨父帮忙。” “不用了。”叶希牧说,“你们家和璀璨矿业是一边的。你回去吧。”不由分说,他关上了门,把李佳苗锁在了外面。 李佳苗在外面拍门,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径直走进卧室,锁上门,把她的声音隔离到最小。 他站到窗边,拉开全部窗子,江风裹挟着桃李的芬芳袭来,他又看了一眼手机。 已读信息里,躺着署名为李佳苗妈妈的十几条短信,语重心长地希望他能够和她的女儿保持距离,不要影响李佳苗高考;对他的境遇表示同情,但希望不要因为他家庭的事情而影响到其他同学,更不要给社会带来不良影响。 这种类似的短信已经有百来条,来自各种“关心”他的人,谆谆劝诫,引他向善。 他关上手机,丢到桌子上,去换床单和被套。枕头一抖,掉下来好几张一百块,币面凹凸不平,是刚晾干的。叶希牧一眼掠过,十张。 还有一张从他的草稿纸上裁下来的纸条,他翻过来,上头字迹斜飞如螳臂,写着三个字: 打捞费 ——有的人,放浪形骸,玩世不恭,却有恩报恩,有债偿债,善恶恩仇算得比谁都清。 叶希牧拧眉看向窗外,漫漫江河,夕雾腾起,仿佛若有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12.报复 到底是被冰冷的江水激着了,季辞回到家,止痛药的药效过去后,又疼得她翻来覆去,只得继续吃药。 她过去饮酒无节制,生活不规律,落下了胃炎的病根,在天井老屋清心寡欲住了一年之后,本来没再发作过,这一次吃完药的第二天,终于又开始犯胃痛。 她捂着热水袋躺在床上,忽然开始想念叶希牧那一碗口味平平的粥。 她很想教育一下那小子,怎么把粥做得更好吃一点。十几年就吃那种寡淡无味的粥,生活于他未免过于苍白。 季辞在床上躺了两三天才差不多还了元,例假差不多结束的那日,送青砖的卡车终于又来了。这一次的砖终于没什么大问题,她手机转账付了尾款,工头这次的心情好多了,眼睛一直滴溜溜在她脸上打转:“妹妹,你今天的气色好像不太好。” 她撩起眼皮瞥了工头一眼,冷冷淡淡地没有应他的话。 工头四面看了看老屋里的工地,说:“这老房子破成这样,迟早都要拆的,你还这么顶真地修它,一块砖的颜色都要挑来挑去,不是白费力气吗?” 季辞随口应道:“这老房子我还住着呢,谁要拆?” 工头说:“这块地被圈了你不晓得?” 季辞抬眸,目光锋利:“被谁圈?” “璀璨矿业啊,咱们砖厂的老板前天才和他们吃过饭,谈生意嘛,他们要做二期工业园。”工头“嘿嘿”笑了两声,“当然了,你修,他们拆,拆了又建,怎么咱厂子都有活儿做,钱不赚白不赚。” 季辞目光一凛,之前只听陈川他们说要准备和璀璨矿业合作二期工业园,却没听说璀璨圈的是这块地? 工头见她意外,说:“我还以为你晓得呢,不过也没事,把老屋修好点,以后还能多要点拆迁费。”工头的目光仍在季辞略显苍白的脸上转悠,“妹妹,我看你是个有钱人,怎么不去江边买别墅?住这破房子有啥意思?” 季辞觉得他话越来越多,她向来不喜欢别人刺探她隐私,便愈发冷了脸色,说:“跟你没什么关系。”她转身进院子,把门“砰”地锁上。 季辞给陈川打了个电话,问龙尾老街这块地是不是被璀璨拿了。陈川一听她口气不太好,安慰说:“拿是拿了,是全拆了还是改造都还没定,很有可能这条街改造成职工宿舍和办公生活区,你这间老屋还能保下来。” 季辞冷笑一声:“所以这就是你之前一直不和我说的原因?” 陈川无奈道:“我也是这段时间跟他们开会才晓得。这不是还没定下来吗?万一到时候不做,现在跟你说了你不是白着急?” 季辞说:“璀璨要拿地就拿地,江城周围那么多地,它怎么就非盯上龙尾老街了?” “因为这块地离江边和城区近,离他们的矿山也近,虽然要拆迁的房屋多一点,但整体对他们而言,这块地最合适。” 季辞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语气平静一些,说:“陈川,龙尾老街是明清时候留下来的老街,古时候的驿站,你别看它破破烂烂的,这种老房子在整个省里都找不到几个,拆了不可惜吗?你小时候在这里也住了这么多年,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陈川说:“季狗子,这些事情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这条街上本来就没几个人住,除了你,也就几个老头子老太太了吧?璀璨真要拆的话,谁拦得住?” 他说话竟然带了几分语重心长:“咱们江城也算得上一座古城,古代留下来的东西那么多,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江边玩吗?台阶都是用古代的碑石砌的。现在江城建新城,这些东西还在吗?都没有了!好像也没什么人觉得遗憾吧?我们都是活在当下的,为什么一定要放不下过去的东西?” 季辞“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她想,是的,这些年,陈川是真的长大了,他一直在往前走,而她好像还停留在原地。 很快,陈川又打了电话过来:“季狗子,你他妈还跟我翻脸了?” 是啊,关陈川什么事呢?她为什么要责备陈川?难道她能让陈川去阻止璀璨矿业,让他们不要拆了龙尾老街吗?陈川他不是神仙皇帝,陈家也不是。 季辞低声说:“刚才断线了。” 陈川那边声音顿了一顿,显然,他也知道这是个借口,但这么多年的感情和默契,他不可能不给她这个台阶下,只是这感觉和气氛,忽然又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陈川说:“你是不是在西楼打的?那边信号是不好,以后去东屋,那边离电信的基站近。” 刚才那十几秒的沉默,季辞清晰地听到陈川的电话里传来很多人呼来喝去的声音,什么“快点快点!进急救室!”“病人大出血!家属呢!” “你怎么在医院?”季辞问,“还是急诊区?” 陈川捂嘴咳嗽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跟你说个事,璀璨老总的女儿,被人打了。” “谁?!”季辞惊讶地叫出了声。 “上次你见过的,妈的,竟然就是庹映洁的妹妹,庹映洁和她是姨表姊妹。” “打成什么样了?” “身上挺多外伤,溺水,那姑娘本来心脏就有点问题,家里人看得娇,没遭过什么罪。这一下好,到现在都还还在抢救,没醒过来。璀璨的老总简直要拆了医院。”陈川骂了句脏话,说:“打一个小姑娘打成这样,我还真没见过!” 敖凤。季辞马上想到了他。 她又问了陈川几句,才知道郭瑶是去渌江市赶高铁回上海上学,在渌江市高铁站外面吃饭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不见了。送郭瑶去高铁站的司机过去找,在客运中心外面的一条水沟里发现了郭瑶,她趴在水沟里,昏迷不醒。 这事情璀璨和公安那边都压得很紧,陈川是正好跟璀璨的老总开会,跟了过去。 “璀璨这几年在江城,确实结了不少梁子。打郭瑶的多半是之前跟璀璨有过节的。”陈川是这样的判断。“听说郭瑶的司机那边抓到了一个人,现在还在派出所审。” “抓的是个什么人?” “听郭瑶的司机说,也就十几岁,是个高中生。” 季辞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四点一刻。江城和渌江市之间有城际快巴,半小时一趟,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她赶最后一趟快巴去了渌江。 季辞在车上找一个在职高工作的高中同学打听了一下敖凤的背景,才知道敖凤家境一般,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很少回来,家里之前有个老人,年初也病死了。这个同学对敖凤的印象并不好,“又没钱又喜欢玩,人品有问题。”他好奇季辞怎么会认识敖凤,季辞说在酒吧认识的,那个同学说:“听说他经常在酒吧钓外地人,你可别被他赖上,他们一家的赖子。”于是说起敖凤家的老人曾经去璀璨的厂子讹过钱,坚持说就是因为璀璨的工厂污染了他们的水渠,导致他得了不治之症。“这谁知道呢,你说是吧?那老头子闹得周围鸡犬不宁的,大家都嫌他烦。” 原来所有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又难分是非对错。 城际快巴在渌江市客运中心到站,季辞出站后,去找到了陈川说的那条水沟。渌江的高铁是近些年才开通的,高铁站还在扩张建设中,市政府计划将高铁站、相毗邻的客运中心、还有正在修建的地铁打通,建立起长江中游一个现代化的、全面综合的交通枢纽。 所以高铁站和客运中心之间还有大片的、荒芜凌乱的工地。工程尚未开始,工地上除了一些蓝色的活动板房,大型塔吊和挖掘机,另外看不到什么人影。地面杂草丛生,水沟那边并没有作为案件现场保护起来,也看不出任何曾经发生过什么的痕迹。 想想也没什么必要,这桩案子并不是什么悬案,她能猜出是敖凤,郭瑶和她司机会猜不出么?不过水沟很浅,很可能敖凤只是以牙还牙,但没想到郭瑶竟然有心脏病,他们见势不妙就跑了,结果导致郭瑶溺水。 季辞很快找到了高铁站附近的派出所。已经是派出所下班的时间,她走进去,很快就有人问:“来办什么事?” 季辞说:“找人。” “什么人?” “今天有关一个叫敖凤的人吗?” “没有。” 季辞心中一奇,难道敖凤没有被拘留在这里?但她在网上查了一下,高铁站和客运中心这一大片的辖区,派出所仅此一家,其他都是些流动站之类,应该就在这里才对。 或者,被抓住的不是敖凤,是敖凤其他的同伙? 她不死心地又问:“就是今天下午因为在客运中心那里打人被抓到的那个,十几岁,高中生,个儿高。”她比划了一下。 派出所的民警诧异地盯着她,问:“你是他什么人?” 季辞有非常短暂的犹豫,她不确定说朋友的话,民警会不会允许她去见他。她想着敖凤家里也没什么人,于是说:“亲戚。” “什么亲戚?” 季辞随口说:“小姨。” “身份证拿来。” 季辞递出了身份证。民警去翻了翻簿子,又在电脑上操作了两下。这时候有另外一个看着级别更高的民警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刚才那个民警说:“来了个女的,说是姓叶的那小孩的小姨。这我查了一下户籍档案,没看出来他们有什么亲缘关系啊?” 季辞大为奇怪,姓叶?怎么又姓叶了?正莫名其妙间,那个级别更高的民警说:“江城这种地方,亲缘关系复杂得很,很多档案上都没记录。”又对季辞说:“正好,我们正发愁找不到那小孩的监护人,本来想联系他老师,他还死活不让我们联系。”他招招手,“你跟我来。” 季辞云里雾里,心想是不是弄错人了,但想,见了面再说找错了也不迟。那个民警领她走到办事大厅后面的办公室去,打开了一间房子的门。 门一开,她彻底愣住。不光她愣住,房子里的人也彻底愣住。 民警看着这两个人的脸色,说:“有必要这么惊讶?”他掰了一下少年的下巴,对季辞说:“有点小伤,但都是轻伤,没什么事。”又对那少年说:“行了,你小姨来接你了。” 少年直愣愣地瞪着季辞,万分惊诧的样子。季辞抱着胳膊,眯起眼睛,说:“好你个叶希牧,长进了啊,还打人!” 她看了眼民警胸前别着的铭牌,姓向,于是指着叶希牧问他说:“向警官,麻烦您告诉我,我这个外甥,到底打了谁被抓进来的?” 向警官“咳”了一声,说:“这事情说起来复杂,别人以为是他打的人,就把他逮住了,两边打起来,我们赶到的时候,就把他们一并带了进来。季女士,这就是一个乌龙的民事案件,大家说清楚了,相互谅解了,也就解决了。” 季辞看了眼叶希牧,问:“体检补检完了?” 叶希牧这时的神色正常了些,点了下头。 季辞抱着胳膊责骂道:“让你好好念书不好好念书,没事去掺和别人打架做什么!” 叶希牧低下头。她语气严厉,向警官也忍不住过来调停:“这孩子成绩好得很,您也别怪他,他就是去客运中心赶车,恰好路过那里——这事儿也就是凑巧。” 季辞心下了然,敖凤和叶希牧长得几分相似,那天大晚上的,郭瑶的司机估计也没认太清楚,今天就看岔了。 她旁敲侧击地问:“真正打人的那个抓到没?” 向警官摇了摇头,“还在调查。” 季辞看了眼叶希牧:“你看到人了吗?” 叶希牧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头发垂下来挡着眼睛。向警官说:“这孩子我们也审问过了,他没看到。” 客运中心那片工地荒凉得很,周围也没什么摄像头。季辞内心中并不希望敖凤被抓到,但又想,倘若敖凤被抓到,她是必须出来作证的,毕竟郭瑶那天晚上做了什么,只有她和叶希牧知道。敖凤做的事归敖凤承担责任,郭瑶做错的事,也不可能因为被打就被抵消掉。天网恢恢,谁也别想跑。 季辞抓着叶希牧的手出了派出所——她还交了八百块钱,原因是叶希牧把对方打得鼻梁骨折,还打掉了两颗门牙,对方要求赔医疗费。 出了派出所的门,叶希牧便想要挣开她的手。季辞抓着没放,硬是把他拖到一个偏僻处,才放开了他手。她在墙边的台阶上站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挺厉害嘛你,还能把人打骨折。”她伸手,拇指擦过他脸上的伤痕,“算你运气,自己还没怎么破相。” 叶希牧伸手打掉她的手,冷冷道:“别老对我动手动脚的。” 季辞笑得妩媚又无耻:“喜欢你才对你动手动脚呢,你看别人我碰不碰他们?” 叶希牧冷冷地别过脸。 季辞看着他,叹了口气:“行了,不逗你了。”她说:“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不信你恰好就出现在那里,还被认错。” 天色已经暗下来,少年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成一个挺拔颀长的轮廓。他默了一会儿,对季辞说:“我今天早上坐头班车去渌江,敖凤和我同一趟。我当时听见他说,想趁今天在高铁站那里动手。” “我本来没打算管,中午体检完,去客运中心准备赶车回去,路过外面餐厅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生。” 季辞问:“所以你就跟了过去?” “我那时候没反应过来敖凤是想对那个女生动手。我买了个快餐出来,看到那个司机在到处找那个女生。我想起敖凤早上说的那个地方,就过去看,结果真的看到敖凤和另外一个人在里头打那个女生。其实打得也不是很重,主要是恐吓,那个女生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司机在外面喊女生的名字,敖凤和那个人就跑了。” “然后你就被抓了?”季辞定定地盯着他,“也不对,那司机也是有分辨力的吧?会抓一个呆站在那里的人?” 少年静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 “我朝反方向跑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年摇了摇头,眼睫一线平直,眸光像是又深又远地延伸向最后一线阳光的地方。他紧抿着唇,“我也不知道。” “有可能……”他补充说,“我只是担心他被抓住后,本来应该能出来的——” 顿了一下,他低声说:“却再也出来不了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13.神迷 叶希牧说:“我只是担心他被抓住后,本来应该能出来的——却再也出来不了了。” 季辞心中突然一梗。眼前的少年,十六七岁,青春正盛,眼眸清澈得能见底,脸庞干净得不染一丝杂质。 这样的年纪本该是人最好的年纪,羽翼已成,正上云霄,阳光与雨露都是他翅膀上的最好点缀,每一缕绒毛都在发光,熠熠然一尘不染。 他脸上的几道伤口带着淋漓的血痕,那是他良善的见证。 季辞环顾四周,这一片地方荒芜得很,灰白色的水泥路修得很宽,路两边都是些闲置着的商铺。没有树木,几茎杂乱的野草随意地长在路边,满地都是厚厚的尘土,车辆飞驰而过,灰尘就漫天飞扬。 她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在她小时候,渌江和江城还没有开始大修大建的时候,处处草深木浓,没有一片叶子上看得到灰尘。雨水冲刷下来,滚到泥土上都还是清澈的。 在国外七年回来,草木蒙了尘,她过去所熟悉的人,也都蒙了尘。 她伸手拨开叶希牧垂在眉眼上的刘海,叶希牧又警惕地退后了一步,却看见了季辞凝着的脸色。 季辞张口道:“十七八岁的,怎么能这么想?”她又抱起胳膊,眼神凛冽起来,简短地说: “这世界有点脏,但是好的。” 在路边的馆子吃饭的时候,叶希牧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了她。 她真的漂亮,不是那种天生的漂亮,是后天出落的。她的皮肤白得发光,眼睑下有几星雀斑,长长的弯曲的头发时不时被她的手向后一抓,总是凌乱的;衣服也都不好好穿,明明是普通的蓝条纹薄衬衣,领子却不扣好,一边的锁骨和肩胛全都露在外面,还有一根细细的黑色的内衣带子,紧紧地勒在雪白肩头。 叶希牧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季辞站也没个站相,斜靠在餐台上和男老板讲话,点菜,目光却向叶希牧投过来。 “我外甥。”季辞捋了把头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打架被抓了,刚被我捞出来。” 老板笑眯眯地说:“你们家的人都长得标致哪。” 季辞笑了笑。 她走回餐桌,拿了双一次性筷子掰开,挫去木刺,递给叶希牧。 “点了些小菜,都是江城口味,你有忌口吗?” 叶希牧没想到她会照顾他,愣了一下,还是接过筷子,摇摇头。 “没点太辣的,怕你上火。点了条鱼,离高考没几天了,你也该吃点好的。” 叶希牧默了下,说:“谢谢。”又说,“今天又欠了你钱,我以后还你。” 季辞以手支腮,眸光如水,笑得妩媚:“那我还欠你一条命呢,怎么还?” 叶希牧冷淡着脸挪开眼,于是不再和她提钱的事。 后厨就设在门口,男老板身兼厨子,大火爆炒,几盘菜很快上了桌。季辞把烤鱼推到叶希牧面前,说:“我晚上吃的少,靠你了。” 少年人到底新陈代谢快,食欲旺盛,再加上中午也没怎么吃,好一番折腾,叶希牧开始还有些矜持,不久后就风卷残云一般把所有饭菜吃了个精光。季辞在意身材,只吃了些米饭和蔬菜,到后面就挑着菜叶子看他吃。米饭不限量,她又叫老板给叶希牧加了一碗排骨汤。 叶希牧见她挑了半天菜叶子,也就喂进嘴里一两口,问:“你怎么不吃?” 季辞撑着腮说:“怕胖。” 叶希牧说:“你已经很瘦了。”她穿着一条窄腿牛仔裤,两条腿圆润笔直而又修长,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季辞半曲着指,指节顺着脸庞顾影自怜的滑下来,凑近他低声道:“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她感觉叶希牧几乎是白了她一眼。 真是太有趣了,叶希牧这种小孩,还会翻白眼。 吃完饭已经八~九点钟,这个地方处在渌江市城乡结合部的位置,很难打到回江城的车。饭馆老板指点季辞,坐一辆公交车到渌江大桥,有许多江城的出租车在那里候客。 这条路线上就一路公交,人很多,没有座位,季辞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这种公交巴士,不适应这种拥挤。她不喜欢和别人身体接触,握着扶手,避开随着车身晃动拥来挤去的陌生人。 她感觉到身边的一个男人在故意地蹭她。她转了转脚,把脚底尖尖的小高跟踮了起来。随着公交一个刹车,那个男人果然又顺势挤过来,季辞正要抬脚,却见一支胳膊伸出去,稳稳地挡住了那个人。 少年一语未发,就那样沉凝着目色,紧盯着那人,那人和他对视半晌,悻悻然转身挤去了前面。 季辞转过身,在逼仄的公交车上与叶希牧面对面。 公交车开得很快,窗外高大的路灯和树木次第掠过,投进昏黄的灯影。 叶希牧接了个电话,季辞瞥见来电显示是某某老师。他低低地嗯了两声,又含混地说:“是别人把我从警局带出来的。” 那边大约问是谁,他迟疑了半晌,说:“我小姨。”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解释说:“是远房的。” 季辞撇着嘴笑,靠着车中的扶手杆,从包中摸出手镜来,对着补了点润唇膏。叶希牧一个电话刚打完,又来一个,这回显示的是“李佳苗”。 季辞听着他们说话,听着叶希牧一句“我没事”,随后又一句“我快回来了”,却把目光定在他抓着拉环的手上。 他手臂的线条并不粗犷,却已经初初具备了男人的形状。肩往下线条稍稍收束,随即又像轻波一样稍稍隆起,蕴藏着朴实而天然的力量。劲长的手指握着拉环,小臂肌肉坚实而又饱满,在车内的灯光下泛着健康而青春的光泽,像鳞片,像羽翼,像甲虫的外壳。 初夏夜晚的暖风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混着蓬勃的草木气息。 叶希牧就像这初夏,季辞想,他真年轻,年轻到能让她意乱神迷。 电话打完,季辞轻笑着问:“女朋友?” 叶希牧收起手机,说:“不是。” 季辞微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渌江大桥已经快到了,长江到了这里异常开阔,江水竟然一望无际,好似大洋。淡青色的江面上闪着稀疏的灯光,几艘大船影影绰绰地浮于江面。 下高速,公交车骤然一个减速,那一瞬,渺茫的光线里揉碎了时间,季辞松开紧握扶手杆的手指,像鱼摆开尾翼稍稍转身,让惯性带着她扑向叶希牧的斜后方。 是本能,叶希牧伸出手,将将好,在季辞的计算中,他揽住的是她的腰,非常细的一把蜂腰,而她抓住了他的手臂,方才一直在她目光之下的手臂。 她嗅到了他的气息——微妙地介于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间的气息——和她过去所遇见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少年的气息太幼嫩,像新生的枝叶一样脆弱而易于摧折。而成年人的呢?成年人的气息发酵过,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甚至有的人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味道,全然地被人造的气味所取代。 她是多喜欢“人”本身,喜欢人原本的滋味和气息。叶希牧是初夏,是淳朴,是真实本身。 公交巴士的晃动平稳下来,她放开叶希牧,后退了一步靠住扶手杆,感觉到他的手自她腰间细碎地擦过,像砂糖的滋味。她的身体在远离他,眼睛却张开一张真诚、好奇和炽热的网。 她看见少年抿紧双唇,沉凝的目光投进夜色里。 他平时拒绝身边追逐他的那些女生,也是这样做的吧。 季辞笑笑,不以为然。 江畔的车不少,都是黑车,城际巴士十八块钱的价格,这里张口就是两百。季辞也懒得还价,挑了个最干净宽敞的车,抽两百块递给司机。 叶希牧刻意和她坐得很开,两个人之间几乎还能坐下两个半大孩子。他一路都不靠着椅背坐,就像那天她醒来后,看见的在客厅做试卷的他一样,双手交握,抵在口唇前。 季辞知道他在想事情。她于是不和他交谈,斜倚在车窗边闭目小憩。 车半个多小时后到了江城,一进江城,那种蓊蓊郁郁的湿润感立即扑面而来,江风蕴藉,比渌江市更平易近人,更人间烟火。 将到环保局的老小区,季辞远远看见小区外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扎着马尾的少女,身躯单薄,穿着宽松的校服,正抱着一本书东张西望,书包搁在脚边。 季辞拍了一下司机的肩膀:“就在这儿停,不用过去了。” 季辞下了车,对叶希牧说:“回去吧,我走了。” 叶希牧问:“你打车回去?” 季辞点头:“我打个正规出租,安全。” 叶希牧迟疑了一下,说:“你真住在龙尾老街?” “对。” 他凝眉想了一下,说:“要不我送你回去,我再自己回来。” “不用了。”季辞摇头,“你看门口,有人等你。” 叶希牧转头一看,这才看见孤零零守在小区门口的李佳苗。 他眉头轻轻一皱,问季辞:“你怎么知道她在等我,你认识她?” 季辞牵着嘴角笑了一下:“你刚刚不是打了个电话嘛。这个点儿穿着实验二中的校服在门口等,不是找你还是找谁?” 叶希牧的目光中仍透出疑心,但没有再问。 季辞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走出去两步,叶希牧忽然拉住了她。 “我有话跟你说。” 季辞心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转身,饶有兴味地问:“什么?”目光里又漾起波纹。 街角的玉兰花开得盛大,香气就像是浓烈的雨水一样降落下来。路灯昏暗,照得地面一片古朴的黄色,像火纸,又像古卷。 叶希牧把手机调了静音模式,然后低头望着她。他眼色很深,沉浑又凝重,他不开口的时候,季辞觉得他会永远地沉默下去。 但他开口说,像是思虑了很久:“你喜欢我,是吗?” 这不像他说的话,季辞警惕地蹙起眉。看见他透彻的目光时,她想,是了,那么多女孩儿追过他,他怎么可能对这种事一无所知。前几次她对他顶多是调戏,算不得认真,今晚却掺了几分真心。 她微微眯起眼睛,抱起胳膊来,她想看他到底打算怎么样。 他说:“那个女生是我同学,我没有女朋友。” 季辞好笑:“所以呢?” 他又垂下头,唇紧紧抿成一个一字,季辞觉得他是紧咬着牙的。 “我可以跟你在一起。” 季辞有些意外,冷笑一声,说:“你说的‘在一起’,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是的。” 季辞忽然异常扫兴。她脸色冷淡下来,偏头摸了摸冰凉的金属耳环,说:“迟万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让你确信我是个可以做交易的人?” 叶希牧抿着唇,说:“他没说什么。” “是不是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叶希牧沉默。 季辞一脸冷笑,把臂弯里的挎包包带揽到肩上去,转身走开。 叶希牧追上去,她面有戾色,红唇一弯,吐出一个字: “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14.晨光 迟万生病情的发展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快。在叶希牧回到江城的第二天,迟万生进入了弥留之际。 叶希牧被从学校叫去了医院。迟万生那天的意识突然变得异常清醒,断断续续交代完后事之后,一直念叨着叶希牧的名字。 “他就是一直放不下这孩子。”迟万生的家人给学校打电话的时候抽泣着说。 叶希牧进病房时,师母抓着他的手:“别哭,希牧。” 叶希牧嘴唇紧闭,牙关紧咬。 病床上躺着的人脸色苍黑,已经油尽灯枯。他手指微动,叶希牧去抓住他的手,手掌粗大,坚硬,冰凉。 他嘴唇翕动,叶希牧把耳朵贴过去。 他说:“还上课吗?” 叶希牧拼命点头。 “高考呢?” “会好好考。” “爸爸呢?” 叶希牧咬着牙没说话,眼睛里有水光涌动。 “很难。”迟万生说。 这两个字像子弹一样打穿叶希牧的心窝,他像是孤独的飞雏找到归巢,一下子伏在迟万生身上痛哭起来。 他的处境,他的难处,他的愤怒,他的忍耐,能够向谁去诉说? 昨晚他没有走小区正门,避开李佳苗,从后墙翻进了小区。到自己家门口时,却惊呆了。 房门大开。 家中一片狼藉。所有柜门、抽屉都被打开,里面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一些杂物、父亲制作的标本、他幼时的玩具,全部被扔得到处都是。满地都是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书籍资料,他和父亲的书柜被整个儿地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丢失贵重物品,家中仅有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还在,只是被打开过。 没丢东西,还需要立案吗?警察问。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同一个晚上,最后几个知名社会调查记者也回信息拒绝了他的请求,理由是很难形成社会热点,引不起大众共鸣的事件,报道了也没有意义。 他一一回复:谢谢。 真的很难。他从来不知道人生可以这么难。 他忍耐着,所有的事情他都忍耐着,痛苦与委屈,他从不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 但这时候,他只想放肆地哭一场。迟万生要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他的人要走了。 “好孩子。”迟万生说,这也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三个字。 叶希牧嚎啕大哭。周围的人把他从迟万生身上拉开。 生活仿佛又回归了平静。毕竟在江城,大多数时日的生活平静如水,起不了一丝涟漪。倘若有什么新鲜消息,那往往是一颗浅水炸弹。 陈家和璀璨矿业的合同初步谈定,但因为陈川又被派去下江考察,他承诺给季辞的那顿鱼籽宴被无限期推迟。 季辞又向那个职高工作的同学旁敲侧击地打听敖凤,得到的回复是敖凤这些天都没去上课,职高的学生逃课常见到不能更常见,学校管不了,也管不过来,横竖到了考试的时候他们还会回来,毕竟他们还是会在意那一张文凭。 季辞蹙着眉,略松一口气,这大概算是好消息?藏起来也好,避避风头吧。 那个同学穷追不舍地问季辞和敖凤什么关系,季辞避不过,说最近去酒吧总不见他,好奇问问。那同学别有深意地一笑,说,厉害啊季辞,过去你高中的时候泡社会人儿,现在自己是社会人儿了,回来泡高中生,佩服佩服。季辞淡淡一笑,不做解释。 她继续不紧不慢地修缮天井老屋。她在那些密密相连的废弃老屋里面行走,把建筑结构图画下来,哪些地方要修复的,她都一一标注。老屋里面的旧物她也开始整理,偶尔能发现解放前的一些家具、器皿、首饰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怎么值钱,但都是地道风物,带着历史民俗的印记。她把它们清理干净,按照功能归置在已经翻修好的老屋里。 她没再去管这座天井老屋将来会不会被拆掉。她是个不问未来,活在当下的人。你要问她为什么要修复这座老屋,是否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不问意义,也不问为什么。她只是凭借本能与直觉,她需要寻找到一些过程漫长的事情,来填补她漫长而无所适从的人生。 陈川走后,季辞去渌江市买了辆车,黑色的大切诺基。老覃知道这事儿之后责备她:“你这孩子,陈川出门前特地交代我,你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怎么还自己去买了个这么大的车?”季辞乖巧地笑:“不好意思总麻烦覃叔。” 空闲时间,季辞开始补全母亲那幅肖像画。 她知道她画的并不“像”母亲,因为她画的母亲是她从生下来,一直到送母亲离去,二十来年中心目中对母亲印象的总和。 她画出来的母亲,五官比寻常人都有更强烈的张力与戏剧性,笑容复杂而神秘,充满了无穷的好奇、欲~望、诱惑、迫切、不甘心,还有不满足。 画完最后一笔,她起身后退,端详这一幅画。 算不上什么佳作。 季颖穿着白裙子站在江边,倘若不看她的面孔,她纯洁得像一只白鸽。 身体与环境画得很写实,却毫无灵魂,于是衬得那个鲜活的笑容格格不入,像是飘在死水上的一朵马蹄莲。 季辞叹了口气,没打算重新画。她知道这已经是她目前能力的极限,况且,就像母亲并不了解她一样,她也不认为自己了解母亲。 准备收工时,她意外在画架上的镜子里看到了叶希牧。 画架上有一面镜子,是方便她画自画像用的。 她猛然回头。 那时候江面上的雾气刚刚散去,朝阳在苍茫的江水上像金子一样地铺开,整个视野都变得锐利起来。少年的面庞仿佛被镀了一层薄金,纯真洁净得像教堂中的婴童圣像。 他剪短了头发,眉毛和眼睛都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干净,清爽,朝气蓬勃。 他比这莽莽长江好看,比人间草木好看,比红尘俗世好看。 季辞没想到他还会来。自然,她除了打听敖凤,也打听了叶希牧。叶希牧的消息要好打听许多,用不着她问,自然有聊起他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来。 叶希牧又回去上课了。 实验二中的教导主任迟万生去世,叶希牧去戴了孝,守了一夜灵。 叶希牧到底是叶希牧,四月渌江市联考,他把之前落下两个月的第一名又抢了回来。只是分数放到全省,没有他之前那么理想。高考大省,顶峰处的竞争异常激烈,一分之差,就能差出好几个地市重点中学的尖子生。这个层次上的名次以个位数计算,争夺变得尤为触目惊心。 这些从四十万人中脱颖而出的孩子们很早就明白,1和2的差别,和101与102的差别是远不一样的,一个位次的差别,他们得到的东西能有天壤之别。 但是还有一个多月,叶希牧还有机会。 季辞本来以为,叶希牧很可能会一蹶不振。毕竟她过去上学时遇到的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从小一路走下来一帆风顺,受到挫折后,却大多爬不起来。 比如李维。 她本以为叶希牧会放弃,但她没想到,他还是又站在了她面前。 还是以这样一种样子,坦荡,明了,不再沉郁。 季辞收拾画笔,折叠画板,走回家去。她画画的地方在龙尾老街的江边码头,一个早已废弃的地方,很美,但也野草荒树杂乱丛生。她怕晒,戴了一顶大宽沿的帽子,白色的花饰偏重一侧;淡绿纹路的复古连身裙,面料挺括光滑,沾不上野草绒毛和倒刺。 她走在前面,听见身后的枝叶也唰啦啦地响。她走得快,后面踩过草叶的脚步声就快,她慢,身后的脚步声就也慢下来。她突然回头,只见碎金般的阳光从遮天蔽日的枝叶间落下来,点缀在少年白色的校服和衬衣上。上坡的道路陡峭倾斜,他抬起头来看她,目光里透着讶然与不解,下颔线与喉结,清晰又青涩。 季辞觉得再和他这样纠缠下去,她会犯罪。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自控力很好的人。 她回到天井老屋,进院子的时候,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缓了一下,但随即,还是跟了进来。 老屋里的厨房她改造过,老式的炉灶还保留着,只是变得更加清洁便利。瓦罐汤是从昨晚就开始小火慢炖的,新鲜玉米和龙骨的清香已经散发得满屋都是。她又用油醋汁拌了蔬菜和吞拿鱼沙律,拿了昨晚自己烘焙的面包出来。 一只三花小狸猫蹿进来,她开了一小盒鱼罐头给它。 餐桌上多摆了一套餐具。叶希牧依然站在门口。季辞戴着一双厚厚的隔热手套把玉米龙骨汤端到餐桌上,又解了围裙,说:“野猫都能来我这里吃,你不来?” 叶希牧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下,书包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两个人吃得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说。她这顿早餐做得精致,叶希牧吃得也细致,也不知他之前用过刀叉没有,用得虽不算熟练,但也十分自然。面包屑没有掉到桌上一点,黄油与果酱中,他选择了黄油。汤喝了三碗,季辞觉得她的碗可能太小。 吃完了,季辞说:“洗碗去。” 他没说话,端着碗盘去了水槽。季辞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看着他研究完了水槽边摆着的一溜各种功能的洗涤剂,起身,从挂钩上拿了一件防水围裙,走到了他身后。 少年的个子确实已经蹿得很高。季辞个子不矮,穿着高跟鞋,鼻尖也只到他后颈发根的位置。 围裙从他头上套下去,季辞用力一收他腰侧的两根系带,他被带得后退一步,脊背撞上了季辞胸前。他脖子上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衬衣领口里透出薄薄的热力,季辞的手没有碰到他,但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属于男性的体温。 他的身体很好闻,新鲜,健康,充满活力。 季辞指节抵着他的腰,把他向前推开,给他的围裙系好了带子。 她说:“以后别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谁在他方呼唤我》正文 15.狭路 叶希牧没吭声,洗完碗之后就背了书包离开。 他骑自行车回去,季辞站在路口望着他的背影,低头点了一支烟。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善了?她问自己。 当天晚上她就买了张机票,飞下江。 原因她并不觉得和叶希牧有关,只因为晚上和陈川通话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他撂下了一句话:“季狗子,你尽会花钱不会挣钱,我现在多赚些钱,让你后半辈子还和现在一样过日子。” 就在这句话的前一秒,他们还在赌气。 可偏偏就是这句话,戳中了她的软肋。 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自从有些话题变得“不可说”之后,两人便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然而不提起,突然就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 难道两个人之间就只剩下了那些“不可说”? 她有心修复这层关系,然而和陈川打电话,聊不了几句,话题不知道怎么又扯到陈家和璀璨矿业的生意上。陈川的只言片语中,她敏锐地察觉出陈川在下江,和庹映洁的父母家也有了业务往来,与庹映洁的关系更是藕断丝连的暧昧。 她委婉地劝陈川离他们远一些,陈川不悦,说她现在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开始管他的闲事了。 两个人就此赌气。 季辞到了下江就后悔,她怎么就因为那一句话就来了。陈川身边的姑娘仍然不少,他这张脸就算去了下江也依然能打,身边姑娘的姿色却比在江城中强出太多。他叫了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陪季辞去逛当地的名胜古迹,那个女孩自称是陈川的“准”女友。 季辞忽然觉得失落。 她于是很快离开陈川所在的城市,自己在长三角玩了一星期,四处看看那些老房子,是怎么维护和修复的。临走前,陈川终于得了闲,拉着她在上海看了一场演唱会。 他们是第三排的场地票,舞台上看得很清楚。陈川懒懒散散地看,懒懒散散地问她:“瞧瞧那些男孩,长得比女孩还漂亮,又会唱又会跳,想不想找一个?” 季辞淡淡道:“年纪大了,欣赏不来这种。” 陈川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调侃说:“不正是年纪大了才应该找这种?” 季辞瞥了他一眼。 陈川搂着她的肩膀大笑,赔礼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们家季狗子正年轻貌美,怎么叫年纪大呢?” 演唱会过后陈川又把她拽去了一个夜场,说是喝多少玩多大都算他的,就当是他说错话的补偿。让季辞意外的是,这个夜场里就有刚才舞台上的那些年轻男孩们。 陈川叫了其中一个坐到季辞身边,陪她喝酒。 季辞的心口有些发闷。 灯光摇曳,一下一下地闪动。男孩子面孔轮廓精致,眼睛、眉毛、鼻子、嘴,无一处不精致,是一种人工流水线快速养殖般的精巧绝伦。嘴甜又乖巧,一声声姐姐叫得十分殷勤。 季辞酒喝得不多,但很快,她有意让自己晕一晕。 第二天中午,陈川亲自开车送她去机场。 “你怎么搞的?房都开了,你还突然跑了?人家小孩大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去哪儿了。好在那小孩性格好,要不然这事还真不好收场。” 季辞两只手捂着脸,按着太阳穴,道:“卸了妆……真的不行。” “放屁。”陈川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人家不化妆的模样,你至于那么挑么?” 季辞没说话。确实是一句借口,平心而论,那个男孩卸了妆也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满手腻滑。他身上的香味,她觉得冲。 眼耳鼻舌身意,不及他人万一。 陈川说:“那小孩蛮中意你的,有空和他联系联系吧。” 季辞望着车窗外,窗外仍是长江,浑浊黄水裹泥挟沙,滚滚而下。她没想到的是,她让叶希牧不要再来找她,首先动摇的却是她自己。 季辞回到江城,休整了一天。 这一天叶希牧没有来。 次日,她开车去实验二中给李佳苗送签名照。演唱会上的那几个年轻男孩,是最近小火的一个男团。陈川知道李佳苗和她班上的女生们都喜欢,便动用了一点朋友关系。 季辞大李佳苗七岁,虽然从小就在陈川家认识,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一种状态。 季辞本来以为送这一趟签名照,是受陈川之托,例行公务的一件事,不料李佳苗竟然郑重其事,表示要请季辞吃饭。 季辞觉得摸不着头脑,但人小姑娘客气又认真,请求她一定要答应,她也只能应了。横竖学校边上吃饭花不了多少钱,就让小姑娘完成这个仪式吧。 李佳苗和季辞约在二中对面的一家老字号凉面馆,季辞记得七年前她在这里念书的时候这家就有了,那时候学生的经济条件不如现在的孩子们这么好,顿顿饭吃馆子的不多。时过境迁,这边起了一溜儿的餐馆,成了二中的校外食堂,这家凉面馆还在,可见味道确实不错。 季辞到的时候,二中还差几分钟下课,面馆里已经有了一些校外的人在吃。档口摆着好几大碗自制的蒜汁、泡菜、腌辣椒、酸豆角之类的调料和下饭菜,看得人食指大动。季辞过去也爱吃这些东西,但如今她在意身材和皮肤状态,已经戒掉了这些东西。 下课铃响后,李佳苗很快就来了,她神采飞扬,比起前段时间季辞在陈川家见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长马尾在她脑后跳跃,她飞奔过来时,眼角都带着笑意。 季辞自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在李佳苗后面进来的还有三个女生,见到李佳苗都挺惊讶,“你怎么今天在这里吃?家里没送饭呀?” 李佳苗说:“我姐来给我送签名照。”她矜持而又得意地挥了挥刚拿到的照片。女孩们呼啦一下围过来,羡慕得不得了。 李佳苗很大方,把这几张写着高考祝福的签名照分给了她们。那几个女孩拿着照片兴奋不已,又七嘴八舌地问季辞:“姐姐你见过他们了吗?”“是不是特别帅呀?”“他们特别害羞的,见到粉丝就脸红,见到姐姐脸红了吗?”“他们超可爱对不对?” 季辞淡笑,一一点头。 几个女孩交头接耳一番,对李佳苗说:“佳苗你这么好,那我们也只能竭尽所能送你一份礼物啦!” 她们笑眯眯地坐到另外一张四人桌上,低头开始发信息。 季辞对李佳苗说:“你人缘还不错。” 李佳苗正正经经地说:“姨父很早就跟我讲,不能光死读书,人际关系也很重要,我想去清华念应用数学,然后再读个金融的aster,听说这样的搭配最好。这种专业出来,都是很需要人脉资源的,得尽早积累。” 季辞眉间一蹙,这小姑娘,计划得真长远。 李佳苗说:“季辞姐,今天和你吃饭,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这小大人。季辞笑笑,“什么事?” 李佳苗踌躇了一下,皱着一双秀气的眉毛说:“季辞姐,听说你过去追男生,就没有追不上的,是吗?” 不消李佳苗再多言,季辞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打量着这个瘦瘦高高、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她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知道她想念什么书,将来想走哪样的路,也知道想要得到什么样的人。而且一旦确定,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达到目标,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半点羞怯。 季辞淡淡一笑:“想让我帮你追男生?追谁啊。” 李佳苗懊恼地叫道:“季辞姐,你明知故问。” 季辞未来得及说话,凉面馆呼啦一下涌进了一大群学生,周侧顿时喧闹起来。 季辞的座位背对门口,她回头去看,来的人穿着的都是二中高三的黑白色男款校服,不像女生的,衣服上还多一道醒目的红色。 男生们大多个子很高,戴着眼镜,有的脸上冒着痘痘,有的唇上长出薄薄一层黑色绒毛还没来得及剃净,总之生龙活虎,青春洋溢,整个面馆都像是有一片火在烈烈灼烧。 这么多男生一下子就填满了面馆的座位,大声嚷嚷着老板点菜,又和李佳苗还有另外几个女孩子打招呼。 季辞问:“都是你同学?” 李佳苗点头:“我们理科重点班的,男生比较多。” 她在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却时不时地盯着另外一边。 季辞顺着李佳苗的目光望去—— 果不其然,叶希牧也在这群男生中。 他本来已经坐定,被几个男生硬给拽了起来,嘻嘻哈哈推到李佳苗这边:“坐这儿吧你!佳姐身边的座位,只有你能坐。” 叶希牧一抬眉,目光便与下首的季辞对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拉了拉被刚才几个男生扯得垮到肩膀下面去的校服外套,索性整件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衬衣。他走到李佳苗身边,抽出椅子,校服一甩便搭在了椅背上,金属的拉锁撞出“嗒”的一声。坐下时,他又看了季辞一眼。 季辞坐得端正,姿态却有几分慵懒。颈侧是这次在下江新刺的纹身,蜿蜒一条红线从耳下一直延伸到肩胛,再到微张的衣服里,像花枝又像蛇,不知延伸向何处,意味暧昧莫名。 她眸光浅淡。 周围的男生们发出一阵兴奋的嘘声,那三个女孩向李佳苗作出“胜利”的手势,李佳苗咬着下唇,垂着眼睛,极力忍住开心又甜蜜的笑意,她不好意思去看叶希牧。 季辞不得不承认,在这么多男生里头,叶希牧是格外出众的一个,清爽,干净,明朗,普普通通的校服衬衣穿在他身上,都像是浸过阳光似的。 也难怪那么多女孩喜欢他。 “佳姐,介绍一下呗,哪来的漂亮姐姐?”又一个男生笑嘻嘻地坐过来,坐在了叶希牧对面。他长得也十分阳光帅气,笑容爽朗,桌子底下踢了叶希牧一脚,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显然是他挺熟的朋友。 叶希牧盯了他一眼,闷声说:“吃牛杂面吗?给你点了。”说着也不等他同意,扯了桌上的点菜单,拿铅笔圈了一碗鸡丝凉面和一碗牛杂面递给旁边走过的服务员。 “我去……”那个男生双手捂着嘴,目光莹莹。李佳苗“噗嗤”一下笑出来,季辞觉得她笑得都比平时在陈川家娇俏一些。李佳苗对季辞解释说:“宁睿特喜欢吃牛杂面,但牛杂面太辣了,他每次都要付出拉肚子的代价。” “哦——”季辞笑,目光掠过叶希牧,“蔫儿坏,你这个同学。”她对李佳苗说。 李佳苗立即说:“他就是叶希牧。” 叶希牧垂着眼睛,表情是无动于衷,从筷笼中拿了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在盘子里点了一下,对齐了筷子尖。 季辞望着他微微一笑: “久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贪心(加更) 坦白讲,季辞并不希望在这里遇到叶希牧。 看那三个女孩的神情,分明就是她们让同学把叶希牧引了过来,逗李佳苗开心。 但她为人向来磊落,叶希牧既然来了,她也无意掩饰自己和李佳苗的关系,更无意在李佳苗面前避开叶希牧。 叶希牧很敷衍地向她点了一下头。 紧抿着唇,垂着目光,一根筷子压着另一根,漫不经心地挫了挫上头的木刺,一副等上菜时百无聊赖的样子,没再搭理她。 季辞目光落在他的筷子上,嘴角翘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李佳苗担心季辞不悦,帮叶希牧解释说:“季辞姐,他对不熟的人都这样,特慢热,熟起来就好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季辞在学生们面前,收敛几分,作出在陈川家长辈面前才有的端庄,温文尔雅地说:“我知道,学习特别好的人呢,往往想法独特,脾气也比较古怪,不太平易近人。” 叶希牧挫干净了筷子,放在了宁睿盘里。 宁睿受宠若惊:“???” 他得了好处,转身就同季辞说话:“季辞姐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和大诗人济慈同音?” 季辞说:“季节的季,辞别的辞。” “季辞姐,”宁睿快嘴快舌地说,“叶希牧也不是不平易近人,他就是从小就没有妈妈,跟着爸爸在森林公安局长大的,上学前都没怎么见过女生,所以不知道怎么跟女生打交道。”他桌子底下又踢了叶希牧一脚,坏笑:“我说的没错吧?” 叶希牧抬眉看了他一眼,对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宁睿拿筷子敲了一下李佳苗的盘子:“佳姐,你还没介绍呢。” 季辞问:“你们为什么叫她佳姐?” “因为她厉害嘛。”宁睿脱口道,“学习厉害,人也厉害,成绩最好的女生,学生会干部,当然得称一声姐啊。再说了,”宁睿嘻嘻一笑,“佳姐本来就比我和叶希牧大。” 李佳苗不满:“大一个月也叫大?” “大一分钟都叫大!” 季辞笑盈盈地听着李佳苗和宁睿争辩,从两人开始交斗的筷子间看向叶希牧。 刚才叶希牧挫筷子的动作,明明就是在学她。从派出所出来后的那一顿饭,她记得很清楚。 叶希牧这是对她那一句“久仰”的无声抨击。 他不看她,但她终于发现,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不屑一顾,一声不吭,却都记在心里。 她愉悦,眼眸中带水,李佳苗和宁睿近在咫尺,她仍放肆无忌地看他,一双眼睛中艳冶炽烈,尽是嚣张的挑逗。 李佳苗和宁睿的争吵声就在耳侧,这种感觉,尤为刺激。 叶希牧被她盯了一会儿就刻意地别开目光,一双筷子在他形状漂亮的手指间飞旋翻转。季辞看得出来,他想事情或者心不在焉的时候就会开始转笔,逮着筷子也照样转。 瞧这手法,也不知道转了几年了,竟然还能两根筷子同时转。 面和凉菜上上来,李佳苗和宁睿终于消停了,回到正题,李佳苗介绍季辞:“她是我二表哥以前的邻居,他俩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上周她和我二表哥去上海看演唱会,今天来给我送签名照。”她又晃了晃手中的照片。 宁睿“哇哦“了一声,问:“你二表哥就是那个——”他挠了挠头,“跟咱们校花好,闹得全校皆知的那个花花公子?” 李佳苗绷着脸,“是啊。”她挺不屑那个校花的样子,“她不算什么。我二表哥女朋友再多,没一个抵得过季辞姐在他心里头的地位。” 季辞淡淡一笑,说:“这话不要乱说,我和你二表哥,是哥们儿关系。” 李佳苗撇着嘴说:“我才不信,我在姨妈家见过你们”她目光扫过宁睿和叶希牧,见叶希牧脸色冷淡,宁睿一脸好奇,意识到这里不是聊隐私的场合,忙闭了嘴,又看了眼季辞。 她见季辞脸上没什么责备她的神情,才放下了心。她哪里晓得季辞是早就习惯了说话不被别人相信,习惯了被人误解,所以才会显得不在意。 季辞没有接下去说,她很早就知道辩驳无意义,刚才那一句解释,已经是她会做的极限。 餐桌上的气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李佳苗和宁睿自然难以理解,开吃之后,他们开始聊昨天的周考。 季辞这才知道实验二中的如今的高三封闭训练比过去更高压c更变态,除了每个月的全市大联考之外,每周都有周考,语数外和文理综压缩在一天之内考完,考完第二天就出分。 原来他们昨天一整天都在考试。 叶希牧依然不怎么搭话,李佳苗和宁睿不停地为了一些题目争论不休。 季辞听着他们说话,筷子在凉菜盘夹菜,不期然撞上叶希牧的筷子。他的筷子立即收了回去。季辞略略抬眼,眸光扫过他,只见他脸色淡得像茫茫江面。 季辞挑着碗里的凉面,问李佳苗和宁睿两个:“你们这个同学——”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叶希牧,“怎么不和你们聊天?” 李佳苗矜持起来,又有几分害羞,不说话。 宁睿摸了摸头,“没办法,不在一个层次上。” 叶希牧盯了他一眼,眸色漆黑,那意思是叫他闭嘴。 季辞表示不解。 宁睿说:“我给你示范一下啊季辞姐。”他把刚才和李佳苗觉得有争议的那道题拿来问叶希牧。 李佳苗托着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叶希牧。 叶希牧先是不答,宁睿磨了他半晌,他勉强应道:“c。” 宁睿问:“为什么?” 叶希牧:“一看就知道。” 宁睿:“思路呢?” 叶希牧:“动量守恒。” 宁睿奇怪:“这题老师讲的求解思路和动量守恒没关系啊?” 叶希牧:“他那个思路太复杂了。” 宁睿双手一摊,向季辞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李佳苗满脸骄傲,对季辞做口型说道:“他超厉害的!” 季辞笑了起来,对李佳苗说:“苗苗,每个人都有弱点。” 李佳苗嘟囔说:“最弱的就是英语,但人家就算弱,也能考一百二三十分。” 季辞把李佳苗眼睛里的崇拜和迷恋看得分明。 叶希牧却对所有的赞扬c崇拜c喜爱无动于衷。 他沉默地c专注地吃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凉面馆里,人人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处处高声喧哗,顿足捶胸,唯独他安静到出离。 季辞忽然想,倘若要画叶希牧,应当从何画起? 倘若夹克男是嘴唇,母亲是笑容,叶希牧是什么? 她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来。 叶希牧突然搁下筷子,对宁睿和李佳苗说:“我吃完先走了,你们继续聊。”站起身,单手拎起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走了出去。 宁睿:“哎?——等等我啊!” 宁睿笑眯眯地找季辞要了个微信,嗦完了碗里剩下的两根牛筋粉,就和季辞和李佳苗道别,匆匆追了出去。 李佳苗看着叶希牧和宁睿先后离开,垂头丧气地说:“季辞姐,你说这么个人,我应该怎么追啊?” 季辞喝了口面馆里特制的凉茶,说:“你们的时间长得很,何必急于一时?” 李佳苗闷闷不乐:“我高一刚认识他的时候,给自己定了目标,要么成绩超过他,要么让他做我男朋友。现在一个都做不到,我好不甘心。” 她看了看季辞,说:“为什么男生一看到你,就会喜欢你?连宁睿都主动找你要微信。” 季辞望着李佳苗:“你就像个小公主,样样都已经最好,还贪心想要更多。” 李佳苗托着双颊,注视着她说:“我就是突然好奇你的世界。” 季辞笑笑,道:“男人也一样。” 李佳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凉面馆再往后三条巷子,有一家很小的烟酒茶专卖店,季辞的车停在那边。她去买了两条万宝路,又找老板私下拿了瓶好的白葡萄酒。 陈川又发信息过来,问她和那个年轻男孩联系了没有。 季辞坐在车上回忆了半天那个男孩的名字,翻出他的微信,发了个“hi”过去,然后回复陈川:联系了。 陈川说:都空窗一年多了,找个男朋友吧,我怕你在天井老屋憋出病来。 季辞看了这句话好一会儿,干脆利落地收起手机,拉上安全带发动了车。 开出去一截路,被人站在路当中截下。 熟悉的身形在预料之中。 季辞打开中控锁,摇下车窗,说:“进来。”她摘下了墨镜。 少年稍有犹豫,四周环顾一番,拉开副驾驶的门上了车。 已经五月份,午后的气温升了起来,阳光热辣辣的。车里开了空调,要凉爽许多。 季辞车开得很慢,绕出巷子,往二中的方向开。车内半晌没有声音,最后还是季辞打破了一潭死水般的气氛:“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叶希牧说:“你耍我?” “怎么耍你?” “你和陈家这样的关系,还一直吊着我?” “我一开始就说过,帮不了你。一直缠着我的人,是你。”季辞平淡地说。 叶希牧冷冷道:“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陈家那边的人,我不会找你。” 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许多骑着自行车的少男少女也在等红灯,穿着二中的校服,是中午回家吃饭的学生。 叶希牧拽了一下车门要下车,门却锁着。他敲了一下车门,说:“就说这么多,开门,我要下去。” 季辞按着方向盘,没有动作。“如果我不开呢?”她说,目光向他倾来。 “你想怎样?”他隐约生出怒气。 季辞收回了目光。红灯还有二十一秒,一秒一秒地减少。她说:“你这么出名,外面的那些学生都认识你吧?你现在从我的车上走下去,不到你们下午上课,你上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车的事,就会传得全校都知道。” 叶希牧紧抿着唇,手从车内把手上放了下来。 绿灯,车又启动。 “要帮你,也不是不可以。”季辞目光平视着前方道路,忽然曼声说。 叶希牧诧异而又警惕地看向她。 “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他警觉地问,又强调一次:“我只想和岑崟见一面,别的不用麻烦你。” 季辞道:“陪我七天。”她艳艳地一笑,“除掉你周考的一天,算八天吧。” “陪”这一个字,意思有很多。 叶希牧看着她,揣摩着她的心思,车却在靠近二中的一条无人小道上停了下来。 季辞倾身,亲自给他拉开车门,丰厚的棕褐色长发擦过他身前,有淡淡的女人香,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脖颈和那条纹身,原来不是全部的红色,是从黑色到藏青,再从青色渐变过来的。 “下去吧。”她说,“来不来,随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之湄 ,最快更新谁在他方呼唤我最新章节! 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路边,季辞拆了包新的万宝路。 女人善变。 火光在手心腾起,她讥嘲自己。 说的就是她。 车窗打开一条缝,苍白灰烬抖落出去。车缓缓后退,退出无人小道,她单手打方向盘,往二桥的方向开去。 道路两边都是各种大小铺面,修车行,五金店,日杂百货,照相馆,理发店,各色广告牌密密麻麻地挨挤在一起。江城的绿化在全省都是模范,一条路过去尽是树阴,法国梧桐白里透青的树皮在初夏格外清凉。人们在树下吃饭,聊天,一只大白猫叼着一只小三花,一颠一颠地从街道上蹿过,季辞放慢了车速。 江城不一样了,江城是有叶希牧的江城。 季辞心中忽然冒出这个想法,目光下落,到这座长江边潮热湿气蒸腾的小城,人与草木在其中一并生机盎然。 蝉鸣声声,在头顶编织成网。季辞搁在窗外的指尖慢悠悠碾着滤嘴,江风无孔不入,一阵一阵吹起她丰厚而卷曲的长发。 季辞想,她可真是邪性,怎么会对这样一小孩生了兴趣,不多不少,不迟不早,恰在他拔节抽穗的时候。 本来可以结束的。 可就电光石火一念之间,情不自禁。 * 经过差不多一年时间,天井老屋的墙壁、房梁、屋顶之类的大结构已经被修补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些窗扇、门扉、栏杆、楼板之类的小修小补。 老屋里栖息着十几只猫,大多是曾经居住在这里的老人们去世之后留下的。季辞从去年回老屋定居之后,就开始喂养这些猫。有这些猫在,基本上能杜绝这么大一座老屋里的鼠患。另外还有一黑一黄两条土狗,季辞想着不缺它们一份口粮,养来看家护院也不错,于是也没赶它们走。 季辞外婆的这个宅子有五进院,完整而且大,是她重点翻修的宅子。除了她自己住的一个小偏院被她改装成纯现代的房子,空调、淋浴、热水等一应俱全,其他地方全部都被她复原成最原始的模样,就连那些青砖的颜色和纹路,她都务求和原本的看不出明显的差异。 开春的时候,她把五进院落里的花草树木全都种了起来,屋檐下引来好几只燕子筑巢,到了五月这个初夏时节,去年还是一片荒败之感的老屋忽然就活了起来。 她一个人维护这么大的老屋,随着天气热起来,活儿其实越来越多。她怕晒,索性每天四点多天开始亮的时候就起床,汲水浇灌花草,喷洒墙面、木头栏杆与楼板。上午凉快的时候维修老屋内的东西,午后天热,便睡觉休息。 这天她睡到下午快五点钟,醒来后天色微黯,窗外远观龙首山,隐隐约约看到些许火光。 她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迟万生的二七。 江城地方习俗,人去世之后,每隔七天要去上坟烧纸,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亡灵七魄散尽为止。 她拥着薄毯出了一会神,起来稍作洗漱妆扮,便出了门。 开车到龙首山下,差不多六点多钟,下车时,她抱着一大把深绿排草托衬的野白菊。 迟万生墓前的灰烬尚有余温,几根香燃到尽头,青烟细作一缕。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鸟虫鸣叫。 季辞傍晚出门,见鬼不见人,穿着打扮就随意了许多,一件素色白T,一条普通的破洞牛仔裤。她盘腿在墓前的砂石上坐下,伸臂把那一大束野白菊放在了迟万生的墓碑前。 墓碑上,迟万生仍然紧绷着脸,令人望而生畏。 “……这么大一个江城,三四十万人,其实也没几个人真正把我当回事。” “……你算一个。” “……二中里头还记得我的,也就你了吧。” 她望着墓碑低喃。 “虽然让人讨厌,但你勉强算个好人。” “懒得花钱给你烧纸。花呢,我自己山上摘的,排草也是,五分钱一把都卖不出去,给别人做猪草猪都懒得吃。” “所以,我来看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没什么好记挂的,我不想被人记挂。” 天色彻底暗下来,季辞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土,转身下山。 风一吹,林间草木沙沙作响,似与她道别。 季辞在龙首山上一扬头,看见一座江城在水之湄,低垂的青黑天幕下,已经满城灯火。 * 叶希牧出现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季辞没有想过叶希牧会不会来,他肯定不想来,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那天下午一点多,季辞消完食,洗干净了脸准备午休时,听到了好几声猫叫,她心想春天都已经过了,这几只猫还在□□?随即两条狗也叫了起来,她知道是来人了。 有人敲侧边的门——季辞记得这个门她只带叶希牧走过,离她住的偏院近。 她穿好了衣裳去开门,果然看见少年推着一辆二八永久自行车,单肩挎着书包站在门口。继承了叶成林的高而扎实的身架不显得那辆老式自行车笨重,反而有一种阳刚而强悍的力量在。 他额际渗着亮晶晶的汗粒,白色的运动鞋上蒙着些许尘泥,一路骑过来的白衬衣微微汗湿,季辞抱着胳膊斜倚在门口,看见了他湿得半透明的衬衣下的一道背脊。 “进来吧。”季辞柔声说,拧直了一条软蛇般的身躯引他进门。 尽管已经来过一次,黑狗黄狗还是冲着叶希牧直叫。叶希牧把自行车停在院墙边,季辞向他伸手:“手拿来。” 叶希牧迟疑了一下,眼睛里满是警惕,但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少年的手比她大,燠热,手背上的经脉有力地拱起,一路骑车过来,沾了汗尘,并不怎么光滑。但季辞莫名地喜欢这种感觉。她依稀记得她曾经喜欢那种干净而精致的男人的手,在他这里却变了。 她拽着他的手,把他拽得半蹲下来,摸了摸黄狗和黑狗油光水滑的脑袋。 “记住了,他叫叶希牧,自己人,以后就别叫了。” 土狗不好看,却聪明而忠诚,吠叫声便停了下来,双双仰着目光,朝叶希牧摇尾巴。 季辞松开叶希牧的手,那条黑狗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心。 “他们叫什么名字?”叶希牧忽然开口问。 “黑狗和黄狗。” 叶希牧低头看着这两条不停摇尾巴的狗,说:“我以前也养过一只一样的。” “哪只?” “铁包金。” 季辞知道他说的是黑狗,黑狗眼睛上有两块黄色的眉斑,看起来威风凛凛,四只脚也都是黄色的,江城俗称这种狗叫“铁包金”。 季辞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有人说起这个名词,她看了一眼叶希牧。 叶希牧半边肩膀仍然挂着沉甸甸的书包,他伸手摸了摸黑狗:“四眼。”又摸了摸黄狗,“二黄。” 季辞在他身后,抱着肩膀哂笑:“哟,你这是嫌弃我黑狗黄狗这两个名字?” 叶希牧直起身来,没有搭理季辞。 季辞哼了一声,往她住的偏院走去。 “你不上课,没人管?” “没有。” “二中现在管理这么随便?” 少年在身后沉默稍许,说:“老师特许我不用上课。” “因为你父亲的事情?” “不是。” 季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姓叶,名叫叶希牧。果然是学渣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她突然想起来,像叶希牧这种人,是根本不需要随堂上课的。 老师的复习计划适用于大多数人,却不适用于他。 他没有直说,算是给她留面子? 偏院中的泥土地面都铺上了一层拇指大小的花岗岩碎石,避免雨天泥泞,红红白白的,清新好看。屋内地面上以米黄色的洞石铺地,一尘不染,需要脱了鞋,穿着袜子走。室内开着空调,所有房间温度恒定在28℃,凉爽宜人。 叶希牧进屋时,季辞看到他眼睛里依然有着浓重的警惕,就仿佛她是洪水猛兽。 季辞心底一笑。 她自然知道他内心的剧烈挣扎。以他的清洁孤傲,还有强烈的自尊心,自然绝不可能出卖自己,去做那种屈辱的事。他自己不能接受,他父亲也绝不可能允许。 否则他也不会晚了一天才来。 但他还是来了。季辞知道他是带着底线来的。 季辞丢给他一块干净的湿毛巾:“洗洗脸。” 叶希牧接过,才发现这条湿毛巾在冰箱里冷藏过,冰冰凉凉的,厚实又柔软,还有浅淡的消毒酒精的醇香。 他沉默的擦了脸和手,看到她在看着他,她伸手过来,按着毛巾仔细又用力地擦过他的鼻翼和颈根。擦到颈根时他紧张绷紧,手挡在了锁骨那里。他看见她冷笑一声,拿着毛巾去了洗手间,说:“厨房冰箱里有一杯鲜榨果蔬汁,你去拿出来。” 季辞洗完毛巾出来,看见少年坐在桌子前,双手握着冰冰凉的杯子,里面的胡萝卜色的果蔬汁已经喝了一半。 显然他很渴,而且喜欢喝。 季辞浅浅一笑。 隔着桌子,她向他倾身,双肘压着桌面,丰厚清香的长发垂落桌上。 “你喝啦?没给我留吗?”她低着嗓子,轻曼优柔,目光中有蛊惑,甚至还夹杂几分委屈。 少年怔住,看了眼杯子,略觉窘迫,说:“还有吗?我给你去拿。” “没了。” “……” “喂我喝一口。”她看了杯子一眼,目光又撩上来。 少年惊讶地抬起头。 “喂我喝一口,原谅你。”她似笑非笑地诱引。 “这杯我已经喝过了,我去给你榨新鲜的。”他要起身,被季辞按下。 她固执地摇头,“就要——这杯。” 他终于意识到她就是在调戏他,面色冷沉下来,凝着眉,把杯子推到她面前。 她眯着银红的眼尾,向他一笑,微微张开了嘴,擦去口红的嘴唇依然是娇艳的海棠红,圆润饱满,隐约看得到淡红的舌尖。 叶希牧头皮一炸,“唰”地站了起来。 这差不多就是底线了?季辞浅淡一笑,站直了起来,说:“拿着你的书包,过来。” 叶希牧手指紧握,在桌子边上站了许久,见季辞去的不是卧室的方向,方又跟了过去,始终离她五六米远。 那是季辞的工作室。 所有墙面一片纯白,LED灯都藏在装饰物背后,整个工作室看不到一盏灯,却异常明亮。正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能围着坐七八个人。桌子上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大堆凌乱的拼图和建筑设计图稿,还有一个一拃来高的老头子小陶像。沿墙是一条很长的工作台,摆放着电脑、书,和其他的一些物件。工作台旁边是她的画架。 “你就在这里吧,想做什么做什么。”季辞对叶希牧说,手捂着口打了个呵欠,“我要去睡个午觉。”脸上不再有轻佻之色。 她匆匆离开,彩条纹的高开衩阔腿裤擦过她赤~裸的脚面,笔直纤长的小腿若隐若现。被抛下的少年脸上露出怔忡的神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启蒙 季辞睡醒来时日已西沉,她穿着一双毛毛拖踱到工作室门口,叶希牧正在里面做题。感觉到她过来,他拿下了塞在耳朵里的耳机,抬头望向她。 季辞抱臂斜倚门框,一双眼睛尚未完全睁开,惺忪而又暧昧,眼尾泛着天然的微红。 “你们几点上晚自习?”她问。 “七点。” 季辞抬头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5:45。她点了一下头,转身走开。 她的穿着愈发随性,桑蚕丝质地的衬衣没有束起来,像流苏一样随着她的步伐垂坠摇晃,蜂一样的腰,性感下凹的脊,在半透的丝面内无所遁形。 不多时,叶希牧听到厨房响起菜油下锅的声音。 “哧啦——”爽利的声音混着肉类滋养的鲜香,随着分子的布朗运动飘散过来。 叶希牧的身体里泛出一阵躁动,捉摸不准,异常陌生。手中迫切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把那个老头子的小陶像握在了手里。 陶像是中空的,很轻,老头双手笼在身后,微微佝偻着背,是个外国人。陶像做得并不细腻,只有两种颜色:身体是灰的,头是白的,涂得非常寒酸。面目五官模糊,可仍然能分辨出他的高鼻深目,花白的头发和大胡子,莫名的神情凝重,又有隐而不发的悲怆感。 或许是精神高度集中四个小时之后的放松,又或许是陶像本身奇异的吸引力,叶希牧拿着陶像仔仔细细看了许久。陶像的腿后面有一小块釉质的脱落,也许是在搬运中碰掉的。 他想着这个陶像是谁,季辞为什么独独把这一个放在工作室里。翻过陶像,叶希牧看见底座上刻着几个手写的拉丁字母:a。gaudi 再抬眼时,她又像幽灵一样地靠在了门边,“吃饭。”她说。不笑也无情的时候,她的眼睛和嘴唇是冷戾而厌倦的,总让他想起在龙首山第一次见到的她。 她始终令人难以窥测内心。 叶希牧看了一眼时间,六点整。 十五分钟做出来的饭菜并不多,餐桌上她自己面前依然是一盘蔬菜沙拉,几块鸡胸肉。而他面前则是一盘炒饭,一锅鸡汤。他扒拉了几口炒饭,才发现炒饭里面几乎应有尽有,青豌豆c荷兰豆c香菇c木耳c青椒碎c酸萝卜丁c肉末c猪肝c鸡胗。那锅山鸡汤也是江城最地道的做法,汤汁浓黄稠厚,用八角桂皮和干红椒调味,辣香扑鼻。 季辞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沙拉,目光却始终锁定在叶希牧身上。 她知道他觉得好吃,而且是非常好吃,只是她心中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隐约的期待:他日后漫长的一生中,还会吃无数次饭,会有无数的一日三餐,但他第一次吃到一顿惊艳的菜食,是在她这里。 她恶意地想要在他身上心里刻下她的烙印,身为男人的启蒙,食物的启蒙,美的启蒙,每一处都要是她的烙印,永生不忘。 炒饭吃得一粒不剩,山鸡汤喝得涓滴不存。六点二十五分,叶希牧站起来收碗,季辞命道:“放下。” 他愕然,说:“我去洗碗。” 季辞说:“不用你洗。”说着自己收了餐盘和碗去水槽。叶希牧默然了一下,依然走去水槽。 季辞放了水冲洗餐具,叶希牧伸手去拿洗洁精,被季辞把胳膊拉了回来。“傻呀你?有洗碗机的。”她抬足尖轻轻踢了踢流理台下面的柜门,斜倚着台子低着声音说:“你还真以为我自己洗呀?” 她嗓子一低,便有异样的性感暧昧,手指依然轻扣着他的手臂。 叶希牧眉头一皱,收手回来,却被她五指扣得更紧,距离又拉得更近。他的肌肉c他的血脉在她手指底下搏动。她的皮肤很薄,每次跳动都令她感到震颤。她下意识低低呢喃一句:“ebrasse一一i” 万籁俱寂,蝉鸣与蛙声自窗外清晰地传来,还有永无止息的江流奔涌。 白色圆月一样的吸顶灯散下柔和的光,潺潺流下的自来水被照得好似钻石水晶一样。 或许是法语与英文本就同根同源,也或许是气氛本来就是对的,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拧着眉绷着脸向后退去,却顶住了背后的墙。 季辞双手落到他腰上,用力一踮脚,吻上他的下唇。她速度很快,攻城掠寨,未待他反应过来,舌尖已经勾上了他的舌尖,像两尾鱼。 少年,少年真好,新陈代谢,自净自洁,食完不过短短几分钟,气息又变得清新。 她贴着他温热的小腹,隔着衬衣,她都感觉到他身体紧绷得像石头。她轻轻抚他的脊背,唇上却始终用力。 分开时他的脸飞快别向一边,一双漆黑的眼眸如有水洗,雨过天青,紧咬着牙,不知他在想什么,脸色却有不自然的潮红。 “是初吻吗?”她问,嗓音似烟。 他紧闭着唇,不答。目光落下来,是硬的,她看到他曲起的手指也是硬的。他一定在想,她怎么能问出这么无耻的问题。 “回学校去吧。”她说。 他大为意外地抬起头。 “怎么,还想留在这里?”她意有所指地笑,笑出几分深意。 他转身,疾步过去拿书包,听见她在身后说:“觉得快乐的事情,就接受它。人这一辈子,快乐的事能有几样?” 走到门口时,被季辞叫住。她抛一样东西给他,说:“以后要来就自己来,我在睡觉的话,不要叫醒我。” 他本能地伸手接住,竟是一把钥匙。他攥着这把钥匙,像攥着一枚烫手的火石。 回头看,她依然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执着地又问他一句:“是初吻吗?”她背后是灯火,身前是暮色,顽劣的目光在中间明灭。 他终于咬牙,答出一声:“不是。” “哦?”她面色微微一变,“第一次什么时候?” “龙首山上。” 季辞点了支烟,去储物间翻找。 母亲的遗物她都归置在这个十来平的储物间,过去装箱的时候她没怎么注意,这次有目的地去找东西她才意识到,母亲的东西,真少。 衣物c首饰c化妆日用c家居装饰,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别的东西。 她突然意识到家中连个相册都没有,陈川家中的旧相册一摞一摞,有家庭合影,有陈川妈妈的青春留影,有陈川兄弟二人的成长记录,而她什么都没有,的确,从小母亲就几乎不给她照相,她幼年时留下的影子,几乎都在陈川的相册里。 长大后有了电子照片,有了拍照手机,她自己的照片才多起来,只是和母亲的沟通交流太少,海外七年,她从不给母亲发她的照片。 她咬着烟蒂,坐在地上,所有的遗物箱都已经打开来。 不光少,而且井井有条,就像母亲临死前专门整理归置过:衣物叠得齐齐整整,首饰都整齐完好地放在首饰盒里,连所有化妆品的盖子都盖得整齐完好。 她不记得母亲生前是这么有条理的人,尤其首饰,她想起来母亲生前钟爱珠宝,一堆的珍珠c钻石c红宝石c皇家蓝c祖母绿,随随便便散放在她的卧室里,一不小心抬脚就能在地摊上踩到。她向来是不屑的。 她头一次打开那些首饰盒,才发现她记忆中那些宝石都已经不知去向,剩下的全都是金饰。 她惊讶,难道女人年纪大了,对珠宝首饰的喜好也会改变么? 季辞对珠宝兴趣不浓,打开来看过就放到一边,盘算着把这些金饰卖掉,可以再翻修几间老屋,金饰毕竟比珠宝好卖。 她要找的是一个手机,母亲曾经用过的手机。母亲于理财实在不行,家里的钱都由她打理,银行卡开的是她的户,连买房都是写她的名字,母亲去世前和她的最后一条信息,是银行卡又到账一笔钱,母亲说,别人送了她一个新款的iph一ne,漂亮好用,让她也去买一个。 整理遗物时她没见到那个iph一ne,她想可能是母亲游泳的时候丢了,没放在心上。后来她卖房子时,在自己的旧衣服堆里看到了母亲以前用的那个旧手机,她顺手收了起来,搬家的时候,一并带到天井老屋。 她记得母亲和岑崟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用的那个旧手机。旧手机上,一定有岑崟的联系方式。 然而她翻来倒去,怎么都找不到那个旧手机。 她坐在地上猛烈地抽烟,地上很快多了几颗烟蒂。薄荷味在狭小的储物间中弥漫,愈来愈香。那个手机到底去哪儿了?她明明记得放在打包箱里面的,现在那个打包箱外还特意写着“季颖杂物与电子用品”。难道是她打包的时候,还是给遗漏了? 她坐了会,去翻母亲的旧月历。她直到母亲有在月历上记录信息的习惯,以前还是座机的时候,她就常在月历上写电话号码。 母亲不会迁移手机里的通讯录,换新iph一ne的时候,她一定是笨到把所有的电话号码都抄下来,再存到新手机里面去。 果然,她在母亲收到新iph一ne的那个月的月历背后,找到了三四个手机号。 第一个是她。 第二个,就是岑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侧风 叶希牧匆匆骑车回到学校,坐上座位的时候正好学校打铃。 宁睿和他同桌,凑过来闻上闻下。叶希牧一把把他推开,从桌上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咕咚咕咚灌下去。 “我怎么闻到有香水味?” “闻女生去,往我身上凑做什么。” “不,就是你身上的,不是咱们班那些小女生用的那种,是女人香,真的。”宁睿越凑越近,像个狗子一样发出嗅东西的声音。周围女生的目光已经纷纷投射了过来。叶希牧一脚踹在了宁睿的凳子上,带着从父亲叶成林那里继承而来的悍劲。好在宁睿个子不小,重,凳子没翻,“吱嘎——”一声滑出一步远。 宁睿:“” 叶希牧几大口矿泉水灌下去后,喝得慢了一些。香水味,还能从哪里来。他对这些东西不像宁睿那么敏感,只注意到季辞没有用口红,却没有在意她用了香水没有。 他沉着脸色,用矿泉水抹了把脸。幸好这时候班主任进来,宁睿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 晚自习一般是自由复习时间,大把的模拟试题要做。班主任巡视了几圈,忽然就把一个女生揪了出来,抢走她压在卷子底下的草稿纸一页页地翻,越翻,脸色越差。 那女生在班上排名偏后,语文成绩突出,其他相对平庸。她平时就胆子小,这时候更是臊眉耷眼地站着,战战兢兢,又羞又怕。 全班安静得鸦雀无声,都假装在看书做题,目光却都瞥向班主任和那个女生那里。 “啪”地一声,草稿纸重重抽在了女生的课桌上,顿时碎了几张,白蝴蝶一样地飘落。 女生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都写些什么东西!全校禁止看言情小说,你厉害,你自己写!高考还剩几天你不晓得?”班主任暴怒,“还写霸凌c包养c早恋c黑社会,写些肮脏下流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实验二中是什么牛鬼蛇神的地方!”他把那沓稿纸翻得哗哗响,“看看这些指印子,多少人看过?啊?给多少人看过?” 教室里的空气陷入异常的凝滞,仿佛大雨落地之前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女生低泣着,被班主任半推半搡地带出了教室,拿着罪证去见教导主任。 课间,学生们纷纷到走廊上去透气。外面天色漆黑,不见星子。走廊上弥漫着驱蚊水的味道。叶希牧从洗手间回来,听见走廊上三三两两聚着的同学在窃窃私语:“就好像她不写,二中就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她那小说的原型不就是咱们之前的校花和陈川嘛传到网上还挺火的,天天好多读者催更,听说赚了一万多块钱了。”“书里面写男女主包出真爱恶心” “叶希牧!” 是李佳苗的声音,他驻足看了她一眼,李佳苗问:“下午你有事出去了吗?我在自由教室都没看见你。” 叶希牧点了一下头。 李佳苗又走近前一步,左右瞅瞅没人在他们身边,期期艾艾地说:“你你缺钱吗?今天下午要交一套考前资料费,还挺贵的。我听说班主任给你垫了,如果你缺的话可以跟我说一声”她越说声音越小,又紧张地补充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叶希牧往黑沉沉的夜空看去,下颔线绷得很紧。江面上飘摇着几星灯火,李佳苗以为他不会回应了,却听见他张口说:“不缺。” 生长期的男生,总是更耗衣服。李佳苗悄悄抬眼看他,觉得他比去年又长高了几公分。打自天气开始变热起,就很少再见他穿别的衣服,学校新制的两套校服翻来覆去地穿。 现在不比以往,学生们偷偷摸摸赚钱的方式花样百出,像那个女生写小说可以赚钱,另外有几个人刻橡皮章c画画c拍小视频,也都赚钱。她知道前段时间叶希牧接过一份家教,被班主任发现后,强行让他辞了。班主任说他是要高考冲分的人,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但班主任给他钱,他没要。听说班主任的妻子很不高兴丈夫给学生垫钱这种事,还来学校闹过。 叶希牧问:“多少钱?” 李佳苗没反应过来,懵懂地“啊?”了一声。 “资料多少钱,我还给班主任。” 李佳苗终于看出来,他是不被逼到绝路上,绝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更别说开口说一个“求”字。 她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两百。” 叶希牧点点头,说:“谢谢。” 李佳苗忽然后悔告诉他这件事,班主任明显没打算提及。见叶希牧回教室,她忍不住又叫住他,“叶希牧——” 叶希牧回头。 李佳苗纠结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把想了很久的话说出了口:“你别去做不该做的事——” 他面色凉了下来,“什么叫不该做的事?” “就是家教什么的。”李佳苗想了想,最终还是挑了最不重要的说,她听有同学开玩笑,说叶希牧想来钱快又轻松的话,应该去给网店做模特,或者给高考营养品打广告。 她又补一句:“高考最重要。” 叶希牧点了下头:“知道。” 他扬起头,不远处的教室灯火通明,像裹挟在这片无垠黑暗中的一团白光。光与暗的界限模糊c暧昧c微妙c可疑,而他就踩在这一片混沌里。 郭瑶从渌江市转院去上海,性命保住了,但据说要做心脏换瓣手术,就算成功,日后也将终身与药物为伴,不能再有剧烈活动。 敖凤则一直没有消息,整个人销声匿迹。 季辞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眉头皱起来,心中掠过复杂的感觉。她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了结,然而千头万绪突然断了线索,竟然不知从何拾起。 她把母亲的遗物整理完,看着自己的银行户头,母亲在她长大的这十几年里疯狂买房,渌江市和江城的房价飞涨,留下来的遗产足够她坐吃山空挥霍一辈子。这一年多她为修复天井老屋花去了大笔钱,但留下来的数目依然可观。 就算没有这些钱,陈川也不会让她陷入贫苦之地。 她的命看起来很好,起码比敖凤c郭瑶c叶希牧好很多,健康,漂亮,一生不劳而获,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天大地大,如今她随便想在哪里落脚都不是不可以。 但她心中总是空空落落,像风中飞蓬,水中流萍,无根无脚,飘来荡去。 她怒而扔掉手中的画笔,画布上的人,甚至连轮廓都不甚清晰。明明人就在眼前,她却抓不住他的感觉,抓不住他的骨骼与神韵,每每隐约觉得可以画了,落笔画布上,一团脏污。一连三日,一筹莫展。 画笔“啪嗒”落地,叶希牧的目光投来,季辞忍忍心中的气,起身弯腰,又把画笔拾起。 晚上吃饭的时候,风雨大作,风吹得树木敲打门窗,啪啪作响,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季辞去檐下摇铃,喊“四眼!二黄!”两条狗自大雨中狂奔而来,季辞拿旧布巾,裹着两条狗撸掉他们皮毛上的雨水,在杂物房里倒了狗粮给它们吃,外加两根大棒骨。两条狗一边吃一边抖身上的水,溅了季辞一身。季辞骂了两声“傻狗”,转身出门。 外面风急雨骤,雨水斜着闯进屋檐下。季辞拧着短裙免得它被风吹起来,两条大长腿在昏暗的檐灯下白得发光。 一抬头,见叶希牧斜撑着雨伞站在前面,季辞轻浮一笑:“倒像是我男朋友。” 她快走两步,毫不客气地挤进伞下,她逼得过于近,叶希牧往后退了一步,伞却未动。 这把老式的大黑伞很是笨重,风大的时候,季辞一只手撑不起来。他左手小臂绷着劲,撑得稳稳当当。 狂风卷起雨水的漩涡,将暮光吞没,大黑伞中却意外是一片安宁静谧。 “这么大的雨,你还打算骑车回学校?” 叶希牧皱了下眉,确切地点头。 “别回了。”她眸子里闪着兴味的光,指尖捏拢他的两爿衣领,轻声引诱:“今晚就留在这里。” 他转身就撑着伞踏入雨水,远离她。 “不可能。” “呀——”季辞艳艳地笑,也追着他走进暴雨里,她手中却没有伞。 “为什么?”她大声问,雨水很快扑进她的嘴里,把她单薄的衣裙淋得透湿。 “明天周考。”他转回身,把雨伞给她,她却不要,后退一步,宁可受雨淋。 “如果不是周考呢?能不能留下来?” “不能。” 她笑出声:“这么斩钉截铁。” 叶希牧执意把伞罩过来,她手机防水,开了手电筒照他的脸。他被强光晃得别开眼睛,却仍然能见他脸上的沉冷与决然。 季辞收了手机,笑:“逗你玩呢,傻瓜。”她敛了笑容,抓着他手腕,“我开车送你回去。这么大风,别说是你,你爸都骑不动。” 她变脸总比翻书快,叶希牧琢磨不透,但他早发现,他让不得步,一旦让步,她就会得寸进尺。 自行车挂在大切诺基的车尾,季辞进屋换了身衣服,宽松的罩衣和棉麻长裤,只是长发依然是湿漉漉的。她丢给叶希牧一套衣服,“去,车后面换去。”风雨实在太大,搬自行车的时候他也湿了大半。 叶希牧打开塑封袋,里面是三叶草的一件白t和灰色运动裤,男款,样式图案简单朴素,和她自己平时穿的风格截然不同。 “合适吗?”她在前面开车,问道。暴雨像浪头一样打上前窗,又被雨刷蛮横地赶下去。她这回倒绅士,连后视镜都没看,一径盯着前面的路。 “你买的?”他问。 这意思就是合适了。季辞说:“上次逛街,随手拿的。我想着应该合身。”停了下,又淡笑着补了一句:“放心,不贵,也没有香水味。” 他没有说谢谢,却敏锐地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行走的轨迹有些不对。 “是不是有侧风?”他忽然开口问。 季辞应了一声。 “二桥上侧风更大,我来开吧。” 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季辞挪到副驾驶上,一脸疑惑地看着叶希牧从后座爬到驾驶位上坐下。 “你会开车?” “小时候跟我爸学的,有时候赶夜路,我和他换着开。” “你爸可真够心大的。”季辞浅浅地笑。 果然如叶希牧所说,车上了二桥,风力更加强劲,雨都是横着撞上车窗,像恶鬼敲击的鼓点。季辞坐在副驾驶上,都能明显地感觉到车身在被风推向一边。 她竟不紧张。一看叶希牧掌方向盘的姿势,就知道他是老司机,只怕开车的年头比她还长。她是在出国前才学会开车的。 这条路他应该是走过许多遍,这种天气也遇到过不少,收油门,脚尖始终轻点刹车,顶着风来的方向控制着方向盘。 这一条侧风疾劲的二桥开过去,进到城中,建筑林立,侧风退去,他小臂上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 “叶小哥哥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谈恋爱。”季辞低笑,偏头望着他,素净都艳丽的眼眸里尽是调侃。 叶希牧瞥了她一眼,把车停在了学校外面的马路上。这个时点,这样大的暴风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撑伞下车,去车尾把卡在上面的自行车搬了下来。 季辞回到驾驶位上坐下,贴着车窗看他来来去去。他最适合这种简洁的款式,她想,因为身材已经足够好,什么花哨的东西都多余。 他单手推着自行车过来,敲了敲车窗。 季辞把车窗摇下去。 他俯身,对季辞说:“风小点再走,桥上小心。” 季辞摸了根烟出来点着,说:“担心我?担心我就送我回去。”她又笑,撇着眉角,笑得艳冶。 他不理她,直起身,指节叩了下窗子以示道别,撑着伞推着自行车进了学校。 季辞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把那支烟抽完才驱车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蚀本 季辞在车上给陈川打了个电话: “我看上了一个高中生。” 陈川愣了一下,电话里一口水喷了出来。“我说你上次来下江,怎么古里怪气的,敢情心里已经有人了。” 季辞浅淡一笑,低头把玩手里的烟盒,说:“上回还没想清楚吧。” 陈川恶意地问:“上手没?” 季辞说:“看过他身份证,差半年多才满十八,下不去手。” “放屁。”陈川说,“你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这种人有底线老子可以食屎!” “” 一不小心又捏碎一颗爆珠,只得抽出来点着。 陈川等半晌没听见她声音,正要开口,便听见她说:“他找我办一件事。这件事要办成,恐怕要出点血。”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她面前烟气缭绕,雨雾濛濛,唯独那一双末梢上挑的眸子格外清明。 “蚀本的生意,有什么好做的。” 陈川答得轻描淡写,不过季辞知道,他越是这样不经意的语气,反而越是说实话。 季辞向来做什么大的决定,都会问问陈川,毕竟陈川常年在外面闯荡,种种经验都比她丰富许多。 她打这一通电话,就是想问陈川的意见。然而当他给出意见,季辞却发现,她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螺纹卷烟纸上的暗火剧烈燃烧,很快半截成灰。 车玻璃上映出影影绰绰的她,艳丽如罂粟。 喜欢就是占有,是或不是? 不是没有过想法,否则也不会把人家诱到自己家里来。 她甚至狠下过心,既然要帮叶希牧这个忙,她也要从他身上拿到她想拿的东西。她是季辞,不是十世善人。 季辞和陈川一样,都是不做蚀本生意的人。 但事到临头,她还是犹豫不决。 她过去哪里这样举棋不定过。 那边陈川看穿了她的踌躇,说:“要是拿不定主意,就等我回来。”他顿了下,翻了翻日程表,道:“大后天,我回江城。” 季辞应了一声。 返程回去,风小了很多。开过二桥的时候她想起,曾经交往过的一个男人教她开车。那男人三十多岁,白手起家,事业有成,手上有茧,发中带白。他说,真开车的人,难免遇到恶劣环境,要么买好车,要么练一手好车技。 她那时候年纪小,并不怎么在意这话,开车六七年,或许是自己运气好,天气从来风和日丽。 似今晚这样狂暴侧风,还真是头一回遇到。她以为江城这样安逸了千年的内陆小城,永远不可能有台风地震这样的恶劣天灾。 然而当风真的来了,她发现原来自己只是那个有好车的人。 回到家洗完澡,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想起来下午把鬃梳落在了工作室。 拿到鬃梳,眼角余光瞟到工作台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拿正眼向工作台瞧去,季辞定在了那里。 四天前,她的工作台上还是一片狼藉。从欧洲带回来的三千片eur一graphics油画拼图胡乱地堆在工作台上。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年她是怀着怎样的心理买下了这套博斯《人间乐园》的拼图。 三千片的拼图已经十分耗神竭力,更何况还是油画,没有背后提示,几乎就是吞噬时间的无底洞。 她放弃在把卡片倒出盒子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她像放弃自己的生活一样放弃着这套拼图。 但现在,这幅一米来长的三联油画,已经拼了大半。叶希牧坐在这里的短暂而漫长的午后时光,想问题时,手中总转着什么。不是笔,是碎片。 残缺的地方还有很多,但伊甸园c青春不老泉c果实与爱侣c撒旦晚宴已经初具规模。 夏娃已籍上帝之手造就,肉体欢愉的神秘盛宴已经开启,曼陀铃奏响惩罚的酷刑—— 窗外漆黑的天空里,暴风雨仍在继续,天堂,人间,地狱,一瞬间从季辞心中呼啸而过。 asterpiece,她想,心从死灰中复燃,她需要一个asterpiece。 周考完第二天照例判分c讲试卷。作为五月月考前的最后一次周考,学校教研部的老师有意将试卷难度拉到极大,将学生们狠心一虐,以起到先抑后扬的效果。 考完之后哀鸿遍野,但这套试卷对叶希牧没什么效果,分数依然在之前的水平,尤其那张炼狱模式的物理卷,理科重点班的平均分降到及格线水平,第二名71分,叶希牧还是雷打不动的99——那一分是物理老师硬挑出来的,说他单位写得看不清楚。 老师们长舒了一口气,说“稳了稳了”。物理老师索性让叶希牧上去讲大题,理由是“比标准答案更标准。” 叶希牧被物理老师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再上一节课,吃完晚饭就是晚自习了。他看着时间犹豫了几秒,觉得到底不能失约,还是骑车去了天井老屋。 就剩三天了,他想,她还能有什么花样? 季辞对他说“陪我七天”的时候,他心底反感且厌恶。 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他不会做的。 父亲性格暴烈,要是知道他用这种办法把自己捞出来,父亲宁可打死他再进一遍局子。 他没想答应季辞。 次日是迟万生的二七。下午自习完,他去街上买了些线香黄纸,去给迟万生上坟。 临走的时候他看到了季辞。 他万没想到,季辞会来给迟万生上坟。江城的人祭奠都用香蜡纸烛,用花的极少。她那天没有刻意化妆,容貌像那束深绿排草衬映的野白菊。 那天季辞在迟万生的墓前坐了许久,坐到夜色尽染,满城灯火。 他那天忽然想,或许迟万生带他去找季辞,并不是山穷水尽孤注一掷,而是迟万生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还剩三天。 天井老屋里很静,暮色中有静谧的虫鸣。他还没有去过偏院以外的院子,但暗香浮动,他知道天井老屋里的花都开了。 院子里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猫儿们或在墙角打盹,或在墙头走动,柔软的肉垫踩在老青砖上,轻盈无声。 两条狗摇着尾巴飞奔过来,才短短几天,俨然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像是怕吵醒了主人似的,两条狗一声不叫,净用脑袋蹭叶希牧的腿。 叶希牧隐约觉得奇怪,以往季辞午睡,睡到下午四五点也就醒了,现在已经接近六点,她竟然还在睡么? 走进屋中,厅里c厨房和工作室里都没人,也没有开灯。他轻手轻脚推开季辞的卧室门,只见卧室有一面墙已经完全被改造成了透明玻璃,外面是一片竹园和池塘,紫色的睡莲在幽暗暮色中有着谜一样的情调。 季辞就睡在这片玻璃边的竹凉椅上,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盛大绽放的白牡丹。 叶希牧心中有些莫名的震动,犹豫了半晌,退出去,合上门又敲了敲。 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季辞开门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个冰袋敷着脸颊,叶希牧这才注意到她眼底有着未曾休息好的淡淡青黑。“来了啊。”她说,嗓音微哑。 “今天讲卷子,来晚了。”叶希牧说。 季辞点了点头,示意他在桌边坐下。她今日的态度和平日不一样,既不艳,也不冷,反而像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正常人。这反而让叶希牧觉得反常起来,目光不离地盯着她。 她去了趟衣帽间,回来时手中有两张卡,从桌上推到了叶希牧那边。 一张银行卡,一张名片。 叶希牧讶然。 “你爸爸可以取保候审了,渌江市滨西区看守所,明天就可以去交保证金,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去找名片上那个律师。” 少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张口道:“为什么” “之前你爸爸被超期羁押,应该是有人一直想挖出一些罪证出来陷害他。不过你爸爸身正不怕影子斜,现在据说唯一证据充分有可能被公诉的,就是一个‘非法经营罪’。” “‘非法经营罪’是什么意思?” 季辞把冰袋换了一边,说:“可能你都不知道,你爸爸就是网上很出名的那个‘生态斗士’叶林,这些年他写了四本关于生态和环境保护的书,自己印了一万多本在网上分发。” 她看了一眼极其震惊的叶希牧,说:“私印图书是违法的,所以你爸爸最终可能还是会被判刑,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叶希牧垂下头,想,原来那一次家中被人闯入翻箱倒柜,原来是在搜寻这些证据。 季辞把银行卡翻过来,卡后面用透明胶贴着取款密码。“银行at机每天有两万限额,你分五天取完。除了这次取保候审的保证金和律师费,你爸爸整个官司要走下去,这些钱应该都用得上。如果你爸爸问钱从哪里来的,你就说是记者帮忙筹的。他问他这次怎么能出来,你就说是有记者找人帮忙。” “但”他仍无法伸手去拿。 季辞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浅淡一笑,说:“这笔钱不拿,你还能从哪里借钱去?我也不是白借给你,等你工作之后,赚钱还给我,我放高利贷,还的时候,得百万起价,还少了,我不要。” 她起身,拿起叶希牧的手,把银行卡和名片搁在了他手里。 “行了,回去上课吧,以后不用再来了。”她语气竟然温柔,手捂着口打了个呵欠,“我还要再休息一下,你走吧。” 突如其来的父亲可以取保候审的消息,一下子把叶希牧打了个懵。奔波辗转将近四个月所寻求的目的,一下子就这样摆在了眼前,真实的,可实现的,如果快的话,他这个星期就可以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 也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被折磨得失去志气?有没有生病,生理上的抑或心理上的?他又是狂喜又是忧虑,又是企盼又是担心,恍恍惚惚地走出门去。 走到院外,他才忽然想起来,不过两天时间,季辞是怎么这么快把这件事做成的? 手上还有她手指冰凉的感觉,他心中咯噔一声,转身飞奔回去,在屋门口,险些和正开门出来的季辞撞上。 季辞眉尖一蹙,说:“正要去找你呢。”她伸手,“钥匙给我。” 她说的是这座天井老屋的院门钥匙。 叶希牧手中攥着钥匙,手心微微出汗,他焦虑地打量她的颈项,裸露在衣服外面的雪白肌肤,问:“我只想帮我引见一下岑崟,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季辞笑了下:“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一张嘴的事,自然顺便就做了。也是你爸爸叶成林行得正立得直,否则哪有那么容易?” 她注意到叶希牧的目光,“哟”地艳笑了一声,“看什么呢!” “你是不是——”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到底问不出口。 她今天穿的着裙子领口很高,看不出什么,脸上除了有些倦色,也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他分明看到她手腕上破天荒戴了个碧玉镯子,隐隐约约像是掩着几道不太分明的青色指痕。 “想多了你。”她冷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我是那种愿意吃亏的人吗?” “很多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不堪。”她说,“我说过,这世界有点脏,但是好的。”她点点他的胸口:“相信法律。后面和律师去交涉,该怎么做怎么做,不要怕。” 他仍然紧紧地攥着钥匙,凝着目光,盯着她不放。 她于是烦躁起来,摸了根烟出来点着,“之前让你留你不留,现在让你走你不走,你他妈还想怎样啊?” 他手指收紧,说:“我还欠你两天。” 季辞烟蒂含在唇间,愣了半晌,低头吐出烟气道:“学霸都像你这么死心眼一根筋?说八天就一天都不能少?” 他说:“你要是一个人无聊的话,我可以陪你。” 季辞抱着肩,在薄烟里微眯一双末梢上挑的眼,道:“我最无聊就是在床上,你陪吗?” 他无语,抿唇死盯着她。 她衔着烟,从他手里拔出钥匙,向外挥着手道:“走吧走吧。” 望着她的背影,他咬着牙,说:“我——” 她蓦地转身,冷声道:“别说了。好好考试,别对不起迟万生。” “砰”的一声,门锁上了。 两条狗望着他,轻轻地摇着尾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轻浮 陈川的回程往后推迟了几日。 陈川给季辞电话,抱歉地提及璀璨矿业的项目谈妥之后,省外事务都被陈父交给了他打理,事情纷至沓来,他也不能百分之百掌控。 季辞道了声“好”,陈川又问她那个高中生的情况,季辞一径不谈,只说了句“已经断了。” 放下手机时,季辞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镜子里的人有几分憔悴,气色暗淡。她确实需要几日把身体调养回来,才能看上去若无其事地去见陈川。 那天晚上她是带着维b和肌苷片去和岑崟会面的,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喝伤了。 岑崟带她去了一场酒宴。酒宴上是些什么人物,她不知道,也乖巧不问,该说什么,岑崟会代她说,她只管让那些人开心就好。 岑崟对她的介绍是留法归来的艺术家,季辞心知这纯属扯淡,她离艺术家的边边角角都有十万八千里。不过那些人塞尚和莫奈都分不清楚,她往脸上贴十层金子都不嫌重。 更何况较真并没有意义,“艺术家”这个名号,于那些人而言,也不过漂亮女孩身上的一件女仆装。 增添一点乐趣。 酒宴上每一个座位都有讲究,岑崟带她,堪堪坐在主位两翼。劝酒的主力是个精壮男人,三十来岁,能说会道。季辞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道要叫他“徐哥”。徐哥坐在主座旁侧,季辞就知道,这人的酒,拒绝不得。 酒宴下半场,徐哥盯上了她。徐哥盯上她,意味着全场都盯上了她。季辞看了一眼岑崟,岑崟闲适地坐在她身边,眼睛中带着有深意的笑,却笑而不言,烟灰一点点地往他面前的半杯酒里面弹。 那意思就是:我不喝了,你自己来。 那一场酒喝得昏天暗地。季辞第一次碰上徐哥这种人,他是个退伍老兵,拿枪杀过歹徒的那种。过去她喝酒碰见的那些人,在徐哥面前算什么?徐哥是个硬汉,却丝毫没有柔情。她喝到后面撑不住,使出了各种赖酒的招数,明明全场的男人都看得笑逐颜开,徐哥却丝毫不为所动,铁板一块绷着脸,几乎是摁着她喝,一滴酒都不让她。 她在浓郁到发臭的酒气和迷离烟雾中想明白了,这些人就是想看这些呢。 先把她这个女人捧到清高脱俗,再把她剥开,乱脚踩进谁都能唾上一口的污泥中去,从而完成征服的仪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真的是个尤物。 最后是岑崟带她回酒店。她真佩服自己,一直撑着没吐,身上衣服被酒和食物弄脏了,岑崟还带着她去了趟商场。她依稀记得是渌江市最高档的商场,岑崟揽着她进去,有专门的人出来接待。她不太清醒,衣服都是岑崟挑,挑好了让她穿给他看,最后拿了三四套衣服,一套价格上万,都是白色的。 所有的饮酒过量后遗症都在第二天早上爆发出来,她叫了个120。挂水之后恢复了一些,十来个输液袋,她把墨菲滴管调到最大,赶在中午打车回了江城。 周五,陈公子大驾归来,白天和家人挨个儿见了个面,晚上就呼朋唤友一块儿吃饭。 江城与别处不同,地道的江城人再有钱,让五脏庙最熨帖的,还是那些江城平头百姓从小吃到大的江城菜。江城出过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最高的官至省部级,无论去到哪里,身边常年带一个做江城菜的师傅。 陈公子这回请客吃饭,依然选在江滨美食城,只不过换了一家,老陈土鸡馆。 这家土鸡馆的土鸡火锅是全城一绝,一天一百只鸡,多了不做。土鸡火锅好吃不贵,小锅六十六,大锅八十八,生意红火,非要提前订座才有得吃。 陈川亲自开车去接了季辞来陪他点菜——叫的人虽多,但季辞身份不一样,和他一块儿点菜,那是自家人。 见到季辞,他偏头细看了两眼:“瘦了。” 季辞推了他一把。陈川又说:“难道动了真感情?” 季辞狠狠地拍他的脑瓜子:“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我动个屁的真感情。这件事不要再提。” 路上,陈川不死心地几次再问,都被季辞压了下来。 季辞说:“说断就是断了,你几时见过我拖泥带水?” 她确实不想再提。 她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毫无理智。许多因冲动而做的事情都经不起事后的回味与推敲,一旦追究起来,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她不允许让自己陷入“后悔”这种情绪中,“忘记”向来是她逃避现实无往不利的方式。 老陈土鸡馆里,每个桌子上都烧着两个火锅,烧得热气腾腾。季辞觉得热,脱了罩衣,里面是一件露背的吊带裙。她把头发拉直了,长长地掩映在雪白肩膀上,右耳耳珠上一颗血滴子,未见得清纯,反而像雪里玫瑰,更艳。 她翻着菜单,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庹映洁没来?” 季辞知道,陈川和庹映洁几度龃龉争吵,最后还是睡到一块儿去了。庹映洁虽然是个大小姐,在追求陈川这件事上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季辞到底一个外人,管不了的。 “大概是觉得人到手了,也就没必要再追过来了吧。”陈川毫不在乎地一笑,就仿佛情爱于他们终究是个玩物,“反正她也不喜欢江城。” “我和庹映洁掉水里了你救谁?”季辞目光仍在菜单上,仍是漫不经意的口气。 “救你呗。”陈川闲闲地笑,看了她后颈半天,伸手像拎猫一样在她脖后根一拧,“这还用问。” 季辞偏着头避开他的手指,嫌弃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她面前就是救她了。” 陈川见惯了女人问这种无聊而幼稚的问题,从来不硬碰硬地回答。对别人他尚敷衍几句甜言蜜语,对季辞连这种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他头回发现季辞的后颈也是个开关,一拧,她就仰仰头,少有的可爱。 对于捉弄她这件事,陈川自幼上瘾。倒不是出于男女之情,纯粹只是好玩。 只是着动作在外人看来分外轻浮,更何况陈川这种人,不正经地一笑,在女人看来是诱惑是禁果,在男人看来,就是奸~夫淫~妇,无耻下流。 觉察到周围异样的眼神,季辞反手拍掉陈川闹个不停的手,低声骂道:“消停点行不行?这么多人。” 陈川转了下眼睛,果然看到身边两个点菜的男人目光正瞟向他们。两人都是四十岁出头年纪,身材高大壮实,脸孔黧黑粗砺,做江城中年男人的典型打扮,铁灰色汗衫发旧起球,皮鞋也黯淡生灰。 其中高一点的那个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两鬓斑白,目光却雪亮精纯,似无数根细小利箭。 陈川对这样的目光感到十分不适,心头蹿火,正要骂一句“看什么看”,对方却把目光收了回去。 陈川冷哼了一声,依然回过头来看季辞点菜。 季辞已经在点菜单上勾选了好几个菜出来,指给陈川看。陈川一律说“可以”,又突然袭击般地问:“你看上的高中生叫什么名字?” 季辞专心看菜,心思没放他身上,随口应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别是那个职高的敖凤吧?” 季辞倏然抬头,直直地盯着陈川:“你听谁说的?” 陈川“嗬”地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尖,说:“江城里面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你去nub喝酒,跳艳舞勾引人家小男生,听说那小男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到处找人打听你是谁。” 季辞心底骂了句脏话,要说撩,怎么也是敖凤先出的手,怎么几张嘴一传,就变成她跳艳舞勾引人家小男生了?只是这种事她见多不怪,懒得辩解,轻飘飘一笑:“你盯我还盯挺紧的。” 陈川在点菜单上勾了一件啤酒和五瓶白酒,说:“前几天你说看上了个高中生,我找人问了一嘴。江城里算上职高c技校,统共也就四个高中,能问不出来?” 季辞心道,那你还真没问出来。陈川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乱飘也不笑,季辞便知道这是他那些浮言浪语中夹杂的正经问话,很显然,陈川不希望她卷入敖凤和璀璨矿业的那些纠葛。 于是,她如实回答:“敖凤我也就见过那一面。” 陈川紧绷的下颔线松了下来。 “不是敖凤,那是哪个?”陈川把填好的点菜单递给老板娘,没听见季辞回答,扭头一看,见她正在回信息。发信人叫“宁睿”,信息上写:“姐,我想报法语专业,听说北外有一个和巴黎高商的双学位项目,你觉得怎么样?” 陈川眯起眼睛,“啧啧”两声:“北外——季辞,你这把黑手开始伸向二中的尖子生了啊?” 季辞白他一眼,收起手机,轻车熟路地从陈川口袋里摸出盒“南京”,抽了根出来点上。她抬步往雅间的方向走,快到门口时回首伸指,扎扎他的心口:“你这里能不能干净点?这是你表妹的同学!” 话说出口,心里却又一悔:宁睿是李佳苗的同学,叶希牧就不是吗? 她心里有鬼,不愿直面陈川的眼睛,推门进了雅间。 不远处,几道目光送他们二人进到雅间,才收了回去。稍矮一些的男人对戴鸭舌帽的那个说:“老叶,这个应该就是季颖的女儿没错了,旁边是陈川,陈家的老二。” 叶成林的目光冰冷犀利,说:“陈川我认得,在江城也算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这季辞我倒是第一次见。” 另外那人道:“长得还真像——感觉比她妈还漂亮些。”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叶成林冷声道,“听到他们刚才说的了吗?跳艳舞,勾引高中生,还不止一个两个,这他妈都是什么人才干得出来的事?”他冷笑了一下,嘲讽道:“也是有钱了,犯不着跟她妈一样去傍大人物。” “算啦,人都死了。希牧这孩子好不容易才把你保出来,你就安生几天行不行?”另外那人劝道,“希牧高考也没几天了,你就心疼心疼他!别想这些事了!” 叶成林粗大的手掌又冷又硬,松下来,僵硬地点了点头。土菜馆蒸腾的雾气里,现出一个少年颀长的身影。 他单肩挎着书包,透过雾气左顾右盼,男人向他招了招手: “希牧,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冷藏 不远处,两道目光一直落在季辞和陈川两人身上,沉默地目送他们进入雅间。 稍矮一些的男人对戴鸭舌帽的那人说:“老叶,这个应该就是季颖的女儿没错了,旁边的是陈川,陈家的老二。” 被称作老叶的男人,目光仍然锁定在雅间上。鸭舌帽下的面孔被长年的风吹日晒镌下深刻的痕迹,线条粗糙冷硬。他盯着雅间的门许久,脸上的阴影愈发深沉,说:“陈川我认得,在江城也算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这季辞我倒是第一次见。” 另外那人道:“和季颖长得还挺像吧?——感觉比季颖还漂亮些。”又道:“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季颖死了才回来。” “在国外没人管,更加不学好。”他压着嗓子说,“听到他们刚才说啥了吗?跳艳舞,勾引高中生,职高c二中的小孩都不放过,自己还蛮得意的,这他妈都什么人才干得出来的事。” 另外那人摸了根黄鹤楼,递给他一支,“这种事,近几年都见怪不怪了,小孩爸妈也不管教好——你是因为希牧也在念高三,才这么在意吧。” “希牧念不念高中,我都在意。”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动作熟练地点上了烟,深深吸了一口,浓密的烟从口鼻中云山雾罩地吐出来,低下眼睛抖了下烟灰,沉着脸色说:“也是有钱了,犯不着和她妈一样去傍大人物。” “算啦,人都不在了。希牧这孩子费了多大劲才把你保出来,你就安生几天行不行?”旁边那人劝道,“希牧高考也没几天了,你就心疼心疼他,别想这些事了!” 他凝着脸色,手指夹着烟狠狠地吞云吐雾,沉默不言。这时土鸡馆仙山一样蒸腾缭绕的雾气里,现出一个少年颀长的身影。 他单肩挎着书包,透过雾气左右顾盼,被称作老叶的男人发现了他,向他招手: “希牧,过来。” 叶希牧坐在圆桌下首,望着土鸡锅波动的雾气对面的父亲叶成林和袁叔,感觉恍若隔世。 昨天和今天有月考,也是高考前最后一次全省范围的摸底考试,他没办法亲自去接父亲出来,所以找了之前和父亲关系最好的袁叔。袁叔是父亲做森林公安时候的同事,父亲跳了出来,袁叔仍在森林里晃悠着——他是个避世的性子,过去总是劝叶希牧“接受现实”。 叶希牧不知道季辞通过岑崟找了什么人,从他提出取保候审的申请到叶成林被放出来,只用了短短几天的时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效率。 父亲出来之后理解给他打了电话,令他庆幸的是,三个多月的羁押,也没有把父亲关出什么精神上的病症,父亲只是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他早预料过会遇到这种事,当过兵的人,哪里会怕这种事情。但父亲向他道歉,说事情来得突然,没来得及安排好他。更未曾想到会被羁押这么久,而他竟然会不顾一切去想办法把自己救出来。 得知父亲出来,他考最后一门英语的时候,脸上未笑,每一个写下的字母末梢都有轻微的扬起。 但每一分高兴之余,都伴随着一丝隐约的牵念。 “希牧这小子,长得可真快,这才几个月?已经长得和你差不多高了。”桌子小,袁叔一伸胳膊就拍到了叶希牧的肩膀,啧了两声,对叶成林说,“又高又帅,成绩又这么好,以后你挑媳妇都挑花眼。”又笑道,“可惜了,我家也是个小子,凑不成亲家。” 叶成林“嗯”了一声,捻了颗花生米投进嘴里,板斧一样生硬的脸上没什么笑意,却已经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儿子是十分得意的。 他又瞧着叶希牧打量了好几眼,冷硬的嘴角才渐渐放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确实长大了。” 之前该说的想说的话都在电话里说完了,这时候乍然见到父亲,叶希牧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只是沉默地调好了父亲爱吃的蘸菜酱汁,递给叶成林。 叶成林又问了几句这回的摸底考试考得怎样,叶希牧答“还行”。袁叔说:“我听二中的老师说,清华应该是没跑了,现在就是看能不能拿下状元。”他拿了瓶54°的渌江大曲斟给叶成林,“老叶,考上清华北大就是省钱啊,一年学费就五千块,比其他哪个大学都便宜。咳,越好的学校,反而收的钱越少,骗子学校才贵。” 叶成林点点头:“希牧这孩子是省心。” 叶希牧默然吃了口饭。 袁叔拿着酒瓶对着叶希牧面前的钟形酒盅,“希牧,为你爸爸接风洗尘,除晦气,你也来一杯吧。” 叶希牧摇了一下头:“谢谢袁叔,不用了,我明天还上课。” “来一杯没事。”袁叔劝道,看向叶成林,“都这么大了,男人怎么都得学会喝酒吧?” 叶成林点点头,抬手示意叶希牧:“喝一杯。” 叶希牧把酒盅移过去,袁叔给他斟得满满当当,酒从杯缘鼓起高高一层,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却刚刚好不溢出来,讲究的是老酒徒那一手斟酒的技术。 袁叔笑眯眯地教他江城人喝白酒的法门:“先嘬一口。” 三个人干了一杯。 男人喝酒讲究个热闹和气氛,袁叔还想给叶希牧倒酒,叶希牧没拒绝,叶成林却不让他喝了,“明天还要上课。”叶成林说,“我一斤白酒没问题,我家小子酒量能差到哪里去?你也不怕我们两爷子把你喝到爬不起来。” 袁叔笑哈哈的,“咱希牧总要喝点什么吧?咱森林公安出来的人,喝可乐橙汁像什么话?” 叶希牧站起来说:“我去拿两瓶啤酒。”叶成林点点头,“去吧。” 啤酒这种低价多销的酒水饮料在土菜馆是自助的,点菜台旁边的角落里有一个冷藏饮料柜,底下摞着几大箱的常温啤酒。 角落里那盏日光灯旧得发黑,已经不亮了,一大片区域都是昏暗的,冷藏柜里头倒是亮着明亮的展示照明灯。 饮料柜前站着个年轻女子,头发又长又直,吊带裙子,光~裸~着双肩。叶希牧没怎么在意她,他身高手长,站在她身后,向冷藏柜里最高一层伸手,拿那仅剩的一瓶冰啤酒。 那一只修长细白的手也伸向那一瓶冰啤酒。 同时触到酒瓶时,年轻女子回头了,神色颇有几分不耐烦,然而在两人看清彼此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她首先笑了起来:“你请。”收回手,只拿了手中一听凉茶。 叶希牧喉咙忽然有些干燥,他也收回手:“你拿吧。” 冷藏柜门开着,叶希牧在她身后,是一个将她锁在墙角的姿势。身后柜中的凉气袭上她裸露的肩头,她不自觉地偏了偏头,让头发盖住那边肩膀,另半边颈上的纹身愈发明显而妖娆。她侧身退出去,笑笑说:“尊老爱幼我怎么也得‘爱幼’对不对。” 两根手指松松地提着凉茶,尖尖食指扣着金属环拉开,冰凉的铝罐凑在红唇边,饮一口,她头也不回地走开。 叶希牧想,她就像不认识自己似的。 心中忽的怅然若失,他叫住她:“喂——” 她那小跟的凉鞋似是停了一下。 他低声说:“我爸爸回来了。” 鼎沸人声中,她似是“哦”了一声,往前走,依然未回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冷藏(下) 叶希牧拿了啤酒回到座位,父亲和袁叔正在你来我往地交杯换盏,袁叔讲支队里发生的一些趣事,父亲则讲三个多月来羁押期间的一些笑话——该是惊心动魄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讲。 “我小时候念书,学校有禁闭室,我一进去,好家伙,六面墙,都被关禁闭的小子们画满了。学校刷一层,上头再写一层,跟那什么石窟似的。 “看守所的房子蛮小,咳,其实跟咱们江城的看守所差不多,咱们也抓过不少人,你见过。我进去后才想,得有个留纪念的地方吧,孙猴子在如来佛祖手上还得撒泡尿呢。看守所管得严,墙上不准写。后来有一天闲得无聊拆床,一看床底板,嗬,都是字!” 父亲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话不算太多,只有跟支队的同事在一块,才会变得滔滔不绝。叶希牧默然聆听,在他们碰杯时,陪他们喝上一杯,目光却不时瞟向雅间的方向。雅间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却不再见季辞的身影。 “希牧是不是还在想考试的事情?”袁叔敏锐,看出他的心神不宁,却以为他在为高考烦恼。袁叔拍拍他的肩膀,“放轻松点,正常发挥,肯定没问题!” 叶希牧点了下头。 袁叔开始和叶成林叹息自家孩子读书,努力是努力,可惜没什么天分,考实验二中有点悬。 雅间门开,有人走出来,叶希牧眼中忽的烁出一星光芒。 “希牧啊,等你高考完,来我们家吃个饭吧,教教我们家小袁怎么念书。”袁叔喝得有点多了,开始絮絮叨叨。 叶希牧回过神,点头答应。袁叔又向他敬酒,三个人又喝了一个回合。 叶希牧道:“我去下洗手间。” 土鸡馆的洗手间男女分开,但是共用洗手台。叶希牧进去的时候,听到了季辞在洗手间里低低的干呕的声音。 过了会,他见季辞走出来,拿着化妆包放在洗手台上,台上的镜子里,照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她半阖着眼睛,手按着胃部,紧蹙一双细眉。 叶希牧正要走出去,迎面却撞上父亲叶成林。 叶成林手上有悍力,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带了洗手间,压低声音斥责:“看什么看?” 叶希牧愕然地看着父亲。 “我看你盯了她很久。”叶成林目色严厉而警惕,“你也认得她?” 叶希牧打量着父亲的脸色,说:“我看她好像不太舒服。” “她喝多了有人照顾,用不着你滥好心。”叶成林道,用力地抽了好几口烟,直到暗火燃到滤嘴的地方,粗暴道:“这种女的,你离得越远越好。” “她怎么了?” “有些事小孩不要多问。”叶成林不耐烦地说,“老子就你一个亲儿子,还能骗你?” 父亲很少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时候。 或许因为刚从看守所出来,在自己和袁叔面前再怎么掩饰,心里到底压了很多不好的情绪。 叶希牧不想在这个时候正面顶撞父亲,于是默然,随父亲一起回到桌上。 袁叔酒量不如父亲,最终喝大了,一直不停地念叨自己是个没用的男人,窝囊废,胆小怕事,什么都不敢做。 叶成林不放心他,打车送他回去。临走前给了叶希牧几张钱,吩咐他结账,又念叨着要赶紧把之前记者给的钱还了。 叶希牧结完账,瞅了一眼雅间,雅间的门开着,里面闹哄哄的,烟雾缭绕,依稀可以见到季辞坐在那群站着拼酒的男人之间。 叶希牧看了一会儿,离开土鸡馆,去夜食城外面最近的药房买了一盒铝碳酸镁咀嚼片。他在季辞的房间里见过这种药,药箱的最上面,放的就是这种中和胃酸和止胃痛的药。 回来时,雅间却已经半散了场,三四个男人还在里面抽烟交谈,未见季辞的踪迹。叶希牧去土鸡馆外面找了一圈,果然见到她在土鸡馆和隔壁餐馆间的窄巷中蹲着抽烟。 窄巷正对着长江,巷子里有穿堂风,她的头发和裙子都被大风吹得扬起,妆点过的面孔依然苍白,不得不说蹲着的这个姿势,看上去并不怎么优雅。 叶希牧走过去,人未走到,长长的青影先投在了她身上。 季辞头也没抬,道:“你挡住我光了。” 叶希牧走近她,挡在了风口。她稍稍侧头扬眉,他把药递给她。 季辞瞄了一眼,没伸手接,低头用手挡着风,又点了一支烟。 他手中的药很执着地没有收回去。 沉默在巷子口随着风一同弥散。 外面陈川的声音响起,在喊:“季辞!季辞——”声音很快逼近了过来。 季辞站起身,绕过叶希牧走了出去,叶希牧跟上,被她反手推了一把。她把陈川堵在巷子外。 “藏哪儿呢你?” “出来吹吹风。” “走吧?覃叔到了,开车送我们回去。” “你先去,我抽完这一口就来。” “行,别磨蹭啊。” 陈川离开,季辞转身,走回窄巷。 少年沉黑的眼眸里,映出季辞手中暗红色的一枚火光。 季辞抱着胳膊,教训他:“他表妹喜欢你,你还要跟着我出来,他看到你会怎么想?” 少年沉默,手抬起来,药递给她。 季辞看了眼药,道:“我家里有,不缺你这一盒。” “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低声说。 季辞笑着吐了口烟,半是嘲讽半是自嘲地说:“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你就是我最大的‘罪’。” 她仍不接他手中的药,反身往外走。 叶希牧快步追上,拦在她面前。季辞止步抬头:“还有什么事?” 叶希牧把单肩背着的书包往上托了一下,道:“告诉我你的手机号。” 季辞愣了一下,巷口灯光映照下的少年,眉俊目朗,她笑了一笑:“怎么,要追我啊?” 借着酒劲,她的神态愈发轻佻,他依然不太适应,微僵着声音找了个理由:“以后还你钱,方便。” 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不追我,要什么手机号。” 他眉心一动,想要说什么,季辞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我和你做不了朋友。”她眉眼间露出淡淡的倦怠,额角发际有薄薄的汗迹反光,显然是在忍痛,“要么爱到死去活来,要么老死不相往来。” 她掐灭即将燃烧殆尽的烟,疲惫地笑一笑,“如果和你在一起,怎么都是我的错比较多。” “所以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吧。” 巷子口的一盏老白炽灯在江风中轻晃,在地上投出长而孤单的影子。铝箔声音窸窸窣窣,少年紧紧捏皱了手中的那盒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洪水(上) 覃叔开车,陈川坐在副驾驶上,不停有电话拨进来,有的是客户,也有的隔一排座位都能听到女孩子在电话里发嗲。 季辞坐在后排,柔若无骨地倚在窗边,眼尾淡淡发红。 在渌江喝多的那个晚上,岑崟也是坐在后排,抱着昏昏沉沉的她,丝毫不在意前面还有司机,就想和她发生关系。 或许是喝多了酒,各种反应都比清醒时真实而无所顾忌很多,她挣扎得十分厉害,宁可跳高架路也不肯顺从。 她脑子不转,想着什么就说什么,红着眼睛道:“你睡我妈,现在又要睡我,我妈在天上看着,怎么接受得了。” 岑崟竟然笑了起来:“第一次在你家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你画我,你看不出来?”他是个长得很体面的男人,即便这样说话,看上去都有一种豁达风度。 她头痛欲裂,甩甩头:“我知道,但我不愿意。” 岑崟摸出电子烟,上了个heets的琥珀烟弹,无声无息地抽了起来。 季辞茫然地理了理衣服,听见岑崟问:“既然不愿意,又为什么来找我。” 季辞说:“我说过了,迟万生托我帮忙。” 电子烟抽起来的姿态和纸烟不大一样,颇有几分古典和老派贵族的感觉。岑崟神情含蓄淡然,电子烟换了左手,带着淡淡烟香的右手拿捏她颈上的纹身,温和道:“跟我讲讲真话。” 他现在的姿态,倒有点像个长辈了。季辞按着隆隆作响的太阳穴,吃力地说:“叶成林的儿子我挺喜欢的,想帮他这个忙。” “哦?哪种喜欢?”岑崟的目光扫过她的眼睛,便自问自答,“哦,知道了。” 季辞注意到岑崟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他低头换了支新的烟弹,电子烟捏在手里,又幽深地笑了起来,“叶成林的儿子,我记得还挺出名吧,成绩好,今年高考?” 季辞默认,岑崟微眯着眼睛,两腮微陷抽了口烟,眼角鱼尾纹隐约雅致。他道:“你知道叶成林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季辞睁着眼睛望着岑崟,她不明白岑崟为何要这么问,叶成林和她有什么关系? 岑崟唇边烟雾缭绕,“璀璨矿业要闹也闹够了,叶成林一周之内可以出来。”他停顿了一下,“你说我睡你,你妈接受不了,你想过没有,你是什么人,叶成林是什么人,你和他儿子不清不楚地搞在一起,人家儿子还是个未成年,前途光明,清清白白,你觉得叶成林受得了吗?” 岑崟捏着她的下巴,分开她嫣红的嘴唇,拇指扣进去摸着她濡湿的舌头,轻蔑地说:“看看你这小媚样儿,在国外睡过多少老外?有没有给老外教授做过人体模特?白人和黑人都喜欢亚洲女人,又紧又小,是不是真的?” 在他们眼里,女人根本不是个东西。 车窗打开,江风微凉,季辞强迫自己忘记那段经历。那天晚上岑崟虽然没强迫她,却让她比被强迫了还要难受。 她过去欣赏ada蓬巴杜,“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1。那天晚上她头一回设身处地:岑崟待她,和她待叶希牧,有什么不同? 她想起那日清晨,江边作画时看到的叶希牧,她说他剪了头发好看,他就真剪了头发,多可爱?干净,清爽,朝气蓬勃,就像岑崟说的,“前途光明,清清白白”。 有些罪她受过了,就不要再给他受了。毕竟她还随口骗过他,“这世界有点脏,但是好的。” 她并不想被他戳穿,原来她是个骗子。 陈川打完电话,按着眉心低低诅咒了一声,嘟囔道:“妈的,刚回来,又要去。” 季辞脸朝着车窗外,气息慵懒地问:“又去捡钱?” 陈川用差不多懒洋洋的语气回答:“来钱了你不捡?” 季辞说:“捡好多算够?” 陈川嬉笑:“混个首富?” 季辞说:“本车首富,你已经是了。” 覃叔笑了出来。 陈川摸出根烟点着,车沿着江滨右岸行使,他手臂挂在车外。“怎么也得是个渌江首富吧。”他说,眼睛微微向前一眯,眉心和颊肌都收拢起来,挡风玻璃隐约映照出他的神态,那一刻眼中闪过气势浩荡的雄心。 季辞笑笑,陈川问:“老屋修得怎么样了?” “我打算再多整出几套来,还得个年把日期。” 陈川手在车外弹了弹烟灰,道:“璀璨的二期工业园还在找规划院做最后的修改,龙尾老街要不要划进去还没有最后确定,毕竟搞拆迁也蛮麻烦,璀璨想拉政府出钱,政府想让璀璨出,都还在扯皮。” “你上回在下江,不是还说最后的规划书里没有老街?” “上头神仙打架,一天一个说法。”陈川也颇为无奈,“我会盯着,不过万一真要拆,你也做好心理准备,后面能不整就先别整了。” 季辞心里想:管他的。 第二天上学,月考出分,讲卷子,讲完卷子,年级主任把理科重点班的前十名召集到办公室座谈。 “说说你们心里面想的学校和专业吧。” 几个孩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没说话。其他人是因为叶希牧在那,一树梨花压海棠,他们不好意思抢先说,叶希牧则是觉得,他没有说的必要,谁都知道他要选的话肯定是清华,至于什么专业,父亲叶成林希望他报环境工程,他则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理工科的他都有兴趣。 年级主任的目光扫过这群各自打着小九九的好苗子们,点名:“叶希牧,这次月考又有进步,甩了渌江市第二名二十几分,高考有什么目标?” 叶希牧抬眸看了年级主任一眼,说:“考好。” 年级主任和他对视:“???” 叶希牧没回应,宁睿在一旁嘟囔道:“还能有什么目标,当然是报清华最好的专业啊。” 年级主任严厉地看了宁睿一眼,宁睿做了个鬼脸,李佳苗和其他几个人都在旁边忍笑。 年级主任说:“叶希牧,我们对你的期望你应该晓得,从52年开始高考到66年,咱们江城出过三个省状元,之后到现在五十几年,就再也没有出过。我们不是想给你压力——你抗压能力很强——但是希望你尽力去拼一回,不仅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我们全江城的荣誉。” 叶希牧点了点头。 年级主任舒了口气,又点宁睿:“你呢?天天叽叽喳喳的,没个定性,想好没有?” 宁睿笑眯眯的,胸有成竹地说:“想好了!第一志愿北外法语系,第二志愿中山大学经济系。” “哦?这么确定了?” 宁睿说:“对啊,北外法语系有巴黎高商的合作项目,中大经济系可以直保法国高商的研究生项目,巴黎高商学术,法国高商自由,我都想去,嘻嘻。”他得意洋洋地偏头比了个“yeah”。 叶希牧微微皱眉,看了宁睿一眼。 年级主任点点头:“不错,目标明确,好好努力。”于是又点李佳苗。 李佳苗的回答简洁铿锵:“清华大学,应用数学。” 年级主任对李佳苗向来满意,投去赞许的目光,不作过多点评,又点其他人。 其他人和年级主任对话时,叶希牧极低声问宁睿:“你去哪里了解这么细?” 宁睿说:“问的季辞姐啊,上次一起吃饭的那个,佳姐带来的。她在法国待了七年” 叶希牧:“有她手机号吗?” 宁睿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叶希牧,“你你也会要女生的手机号?” 叶希牧盯了他一眼,“给我。” “没我没她手机号。”宁睿好奇得不得了,“你要她手机号干嘛?佳姐肯定有,你找佳姐要啊。” “有事。不想找她。” “”年级主任巡视的目光向叶希牧和宁睿这边投来,宁睿赶紧端正坐好,见年级主任的目光移走,才低声向叶希牧耳语:“我有她微信,你要不要?” 叶希牧点头。 宁睿低声说:“快高考了,我手机被我爸妈没收了,晚上回去我偷到手了发给你啊” 晚上十一点,宁睿如约发来季辞的微信名片,附赠两三条好奇的探询。叶希牧置之不理,加季辞的微信,如实署名。 到十一点半,季辞没有通过。 他又加一次,验证申请里写:好些了吗? 没有回复。 到十二点,季辞仍然没有通过。 宁睿发来信息:“睡不着觉。” 叶希牧:“起来做题。” 宁睿:“你也没睡啊?你们聊上了吗?” 叶希牧:“她没通过我。” 宁睿:“瓦特?不可能啊?季辞姐人很好的啦,我每条她都秒回。” 叶希牧看了“秒回”两个字半晌,回复:“可能睡了吧。” 宁睿:“怎么可能!我刚刚还在和她聊,我说高考完想去法国旅游,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嘻嘻。” “嘻嘻”后面带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 床头灯黯淡发光,几只小飞虫在纱窗外飞扑。叶希牧沉默地看着这条信息。 宁睿说:“你找她什么事?我跟她说一声让她通过你?” “算了。”叶希牧打,“没什么事。” “别这么自作清高嘛。”宁睿说,向他预告:“我跟她说。” 少年人在炫耀他和季辞更熟稔。 叶希牧说:“别说。” 过了一会儿又发给宁睿:“这事也别告诉李佳苗。” “诶诶?”宁睿发过来一个满头问号的表情。 “免得她多想。” “好吧” 叶希牧关了手机,想强迫自己睡觉。然而辗转反侧,一双眼睛睁开,晶亮地望着暗暗的天花板。 脚尖抵到床缘,他往上勉强挪了挪,曲起一条长腿。 还是拿起手机,拇指打字:“她答应去了吗?” 字没打完,和宁睿的对话窗口却又跳出一条信息: “唉,被拒了。” 嘴角似上翘了一下,又很快绷紧。他删掉自己的打的字,想再打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一言以蔽之:“惨。” “没事,作为补偿,哥们让她答应了教我做法国大餐。” “???” “嘻嘻,属于吃货的共同语言。” “嘻嘻”后面仍然跟着那个龇牙咧嘴的笑脸。 叶希牧忽然觉得这个笑脸特别刺眼。 她为什么不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为什么一边无视他,一边与宁睿夜谈甚欢? 他甚至有一种幼稚的冲动,想去抽宁睿这只正在开屏的孔雀,别炫了! 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时,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幼稚。 “我完了,希牧,我发现我就是喜欢年龄比我大的女生,她们真的是宝藏啊。” 在过去,宁睿也时常把他当做树洞,倾倒他追求女生的秘密,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来得像这次让他受到冲击。 他冷静地c像一个彻底的旁观者一样打字:“为什么?” “她们一半是女友,一半是母亲,你只要示弱c装可怜c撒娇c耍赖,她们就会心疼你c哄你c宠爱你c包容你,女朋友根本做不到的哇。”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感情关系吗?叶希牧满腹疑问。 “所以你喜欢她?” “天,你没看出来我在追求她吗?” 注1:这话原文未必如此,也未必是蓬巴杜夫人亲口说的,不过中国人以讹传讹居多,季辞这个当时无心向善无心向学的渣渣也不会去追究本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洪水(下) 陈川在江城停留了一个周六,周日早晨就乘高铁匆匆赶去了下江。 周日那天下午,季辞戴了一顶宽檐的遮阳帽,坐在江边看江城泳协第一次横渡长江。三十八个人中十名女性,全部都因为体力不支或者遭遇暗流,被救护船打捞上岸。 最终有十九个人成功渡江。最后一个中年男人从水里湿漉漉地爬上来,身上不少赘肉,却也算得上膘肥体壮。 季辞轻轻吐一口气站起来,长江中水情复杂,暗流与漩涡无数,就算是泳协那些受过专业训练的游泳爱好者,没有救护船保驾护航,随时可能在江中殒了性命。 江城人解暑消夏,喜欢拖家带口去江边戏水玩沙。母亲生前就爱好江泳,最喜欢在人多的江滩下水,蝶泳c仰泳c自由泳,随性而来,引来一片赞誉。 虽然在季辞看来,母亲内里热衷的,不过就是穿着泳衣在众人面前展现风情。 谁知道就这样去了。 无论如何,随着泳协横渡长江的那一声发令枪响,江城的六月份,终于堂而皇之地到来了。 溽热的暑气从泥土里蒸腾向上,没几日就充斥整座江城。人们脱了长袖衣衫,街上多见女孩白白嫩嫩的细胳膊,男孩矫健有力的大长腿。 长江里浑浊颠荡的水仿佛在沸腾的前夜,潮湿微腥的水汽从江滨向城区突围,老人们说,夏天的江城,仿佛总是嗅得到一年两熟的稻谷的水田味,闻得见长江里鱼鱼虾虾的鲜腥味,夜里似乎有娃娃鱼像小孩一样的哭声,也有白鳍豚和中华鲟在月光下跃出水面的轻响。 “长江的鱼王们就快要出现了。”老人们充满憧憬地说,鲟鱼每年这个时候开始从大海进入江河,开始长达数千公里的溯河洄游,硕大的鱼王甚至可以重达千斤,或许现在江城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再见过,但已经成为每年都会重复的传说。 好像无处不在咣当咣当大修大建,新与旧鲜明强烈地撞击到一起。街道两侧的绿叶爆~炸了,咣哧咣哧地疯狂生长,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和同样在生长的水泥房屋争夺每一寸空间。 高考和梅雨季节正在即将到来的路上。车喇叭开始禁止在实验二中和外国语学校两所高中所在的街道上鸣响,“叮铃铃——”的尖锐铃声能够响彻整片街区。人们都似乎觉得,铃声密集起来了,紧张起来了,校园内外都是小步快跑,卫监局c工商局c防汛办等等各个部门都开始了突击检查,整座古老的小城都屏住了呼吸,高中教学楼和防洪大坝一样严阵以待。 季辞却几乎是悠闲的。 陈川离开后,她除了开车上渌江扫了一次食品日杂等生活必需品,就再也没有出天井老屋。 清理修整新的院落,根据老屋原本的成色订购砖瓦木石,都通过网络和电话完成。 天井老屋这个桃源秘境,让她过得与世隔绝,江城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一个人过,但不乏聊天的人。 上次在下江认识的那个小明星,一来二去地已经和她混得很熟。她去渌江扫货的那天,小明星的团正在省城跑通告。省城和渌江市不算远,走高速一个小时就到。小明星拾掇拾掇,深更半夜溜来了渌江找她。 或许是因为熟了,也或许是不想招人显眼,小孩那天没有化妆,也没有喷香水,憔憔悴悴地就来了,在江边见到她,先大哭了一场。 人前人后,谁没有道不出的辛酸委屈呢。 季辞不问,他们的人生本就与彼此无关,抽着烟陪他在江边吹风。哭够了,她就开车带着他去吃渌江夜市,从全国闻名的渌江小龙虾吃到地方上最有特色的盘鳝。 她教小孩吃盘鳝,长长一条小蛇状的鳝鱼盘成蚊香,先从背后咬断脊梁骨,一撕到底,骨肉分离;翻过来咬断喉咙,再一撕到底,撕下来的腹皮上附着长长一条鳝血,是整条鳝鱼的精华,连带柔嫩的腹皮一同吃下,最是美味。最后撕去肠子,就可以享用鳝鱼肉了。 小孩一吃就是二三十条。 就渌江来说,人生况味,本就在深夜一鳝。相谈甚欢,到凌晨两点,助理来催,说明日还有通告。 小孩恋恋不舍,车前叫一声“姐”,季辞“嗯”一声,眼睛里纯粹无杂。小孩望着她半晌,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伸手抱了抱她,便随助理驱车离开,季辞也开车返回江城。 还有宁睿。 也是怪了,这一年的烂桃花,全都是年纪比她小不少的。 宁睿这孩子,要了她微信,第一次和她聊天的时候,她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机。 只不过他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直接说破,她也就陪着他假装。 她没打算这么早直白拒绝,少年人心思敏感,高考之前,最好不要有什么波动。开开心心的,对理想的大学和未来充满憧憬,有什么不好呢? 宁睿在她看来,始终就是个孩子,要论外形,宁睿比叶希牧差不了多少,高大白皙,电视剧里走出来的阳光少年一样,性格单纯又乐天,和叶希牧恰好相反。但她对叶希牧有情,对宁睿却生不出半分邪念。 也是怪了。 至于叶希牧,能忘就忘了吧。 时间久了,总会忘记的。 更何况事后回想,单论感情,她对他用心,他待自己先入为主,终究厌恶大过情分,又能有几分真心实意? 不值得。 六月七号这天开始高考,下了整天的雨,彻底解去了暑气。家长们虽然不得不打着伞披着雨衣接送孩子回家,却依然高兴,雨后的夜晚,最适合让孩子们睡个好觉。 叶成林的案子进展很快,六月五号被检察院传唤回去,开庭在即。此前已经和律师协商确认,对后面的审判结果也有预期,所以叶成林挺淡然,告诉叶希牧好好考试就行,自己有袁叔和律师照应。 六月七号下午考完数学,班主任给叶希牧打了个电话,问他的情况,有无需要老师们帮助。学校老师都知道叶成林被检察院传唤的事,很担心叶希牧的状态。 叶希牧很平淡地告诉班主任,语文发挥正常,数学应该是满分。 六月八号早上六点,叶希牧依然去江边跑步,这是叶成林逼着他培养起来的雷打不动的习惯。 这天雨已经停了,太阳还没有出来,花木草树上点缀着剔透水珠,地上的土壤吸足了水分,饱满鼓胀,浓郁的生气呼之欲出。天地之间仿佛都是淡淡的蓝色,空气清爽,干净透彻。没有比这样天气下的晨练更提神醒脑的了。 叶希牧前一晚上睡得很早,状态很好。一边跑步,一边把今天上午要考的理综知识点在大脑中过了一遍。 雨后的江面上笼罩着厚厚一层雾气,浩淼而朦胧,壮阔而神秘,目之所及,也不过十几米远。 叶希牧快要跑完江边小道时,忽然看见几个船工聚在一个小码头上大呼小叫,随后便见浓雾中驶出一条小型驳船,有人站在船上,用铁叉在水里勾着个什么东西,向码头划来。 岸上的船工喊:“还能活不?” 船上人喊:“早他妈死透了!” “真晦气!”岸上的船工喊,“别挨到船!” 铁叉在水里勾着的是个人。 长江里每年都会溺死不少人,江城人见怪不怪。像船工这些捞上尸体来的,还能找死者家属讨不少捞尸费。 岸边的乌鸦“呱”地叫了几声,船靠了码头,船工们用钩子和木棍七手八脚地把仆着的尸体拖上岸,翻过来,领头的人往一旁吐了口唾沫,“操,还是个伢(孩子)。”他用木棍在尸体身上扒了扒,说:“是淹死的。”船上下来的人说:“没死多久,脑壳都还没肿。” “报警报警,让警察来搞。” 尸体就那么仰面摆在岸边,船工去找白布。叶希牧远远地瞄了一眼,不由得心中大惊。 是敖凤。 失踪的c死去的敖凤。 他竟然在江里淹死了?怎么会? 船工们报了警,警察自然很快会来调查死因,处理后事。 但叶希牧总觉得有那么一些不对劲。 敖凤是母亲那边的某个亲戚,叶希牧小时候依稀有那么一点印象,只是后来和母亲那边的人再也没有走动过,叶希牧对那边的亲缘全都模糊不清。 他跑回家,洗了个澡,强迫自己把死去的敖凤从脑海中抹去。 吃饭,检查准考证和文具,上午的理综是他最擅长的科目,动手做了两套题,他很快又静下心来。 作为高考大省,叶希牧他们用的是全国i卷,i卷通常比ii卷难,而昨天语文数学考完后,各界基本确定,这次的试卷是近三年最难的一回。 叶希牧做得很顺。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令他意外的是,打电话的人竟然是向警官,当时在渌江高铁站旁派出所里拘留他的那个向警官。 向警官知道他在高考,向他致歉,并解释说只想问个小问题。 他说您问。 向警官说:“上次来接你的人,是你小姨吗?” 叶希牧怔了一下,说:“是。” 向警官说:“那她为什么联系不上?她留的手机号码是个假的,档案里面写的居住地址也都过期了,房子的户主都不是她。” 叶希牧反应很快,说:“她在国外念书,现在的联系方式我也没有。” 向警官“哦”了一声,说:“那我们再查一下。” 叶希牧追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调查她?” 向警官道:“没事,上头问起。”他也没多说,祝叶希牧高考顺利,随即挂了电话。 叶希牧嚼着米饭和菜,一些模糊的联系渐渐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 敖凤不可能是自己淹死的,绝对不可能,当时逃命,他逃得那么凶。更何况像他这样的强健的体魄,从小又在江边长大,熟悉水性,没那么容易淹死。 敖凤按刑罪不至死,他要逃亡,逃的其实是郭家的惩罚。 他将郭瑶溺在水里,引发她的心脏病,他的溺亡,有没有可能是郭家的人下的手? 经历过父亲的事,他已经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能。 父亲当兵出身,又在森林公安数十年历练,老成c强悍,尚且如此;敖凤呢?敖凤在那些人面前,到底是单纯c无知,而且脆弱的。 倘若真是郭家的人展开了报复,那么很可能会报复到他和季辞头上——对郭家而言,他们也是包庇敖凤的共犯。 向警官那边,是不是郭家已经托关系在查了? 那天晚上季辞被郭瑶推进江水里,而她和陈川熟识,却反而站在璀璨矿业的对立面帮助他,是不是季辞和郭家之间本来就有什么仇怨? 他自己璀璨矿业是不会动的,要动手早就动了,但季辞呢?季辞就不好说了。 叶希牧越想越觉得危险,食难下咽。他先是加季辞的微信,却发现已经被设置了不能够通过名片和微信号添加。再给宁睿和李佳苗打电话,他们的手机却都关机了。他甚至想去翻季辞之前在他家用手机给陈川打的那个电话,那个电话记录也被季辞删除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钟考英语,还有将近三个小时,他去一趟天井老屋通知季辞,时间绰绰有余。 叶希牧骑到天井老屋,老屋大门一如既往紧闭着,外面挂着一把大锁。绕去侧门,听见那边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异烟肼这种东西,药得死狗吗?” “放心,大哥之前试过了,喂得越多死得越快。我这根火腿肠里塞了十几片,这狗子吃了,半个小时以内,必死无疑。” “要得要得。这女的讨人嫌得很,先药死她狗子,再搞她,妈个x的,陈川都不在这边了,搞下她让她长点记性。” 两个人嘴里越说越脏,叶希牧把车停在墙边,书包搁在车上,拿出手机静音给他们拍了张照片。 是两个穿着帆布工装的工人,二十几岁的盲流,身上沾的全都是水泥灰土。二黄津津有味地吃着地上的火腿肠,很快四眼也从狗洞里爬出来,嗅了嗅他面前的火腿肠,伸出了舌头。 叶希牧收起手机,飞奔过去一脚把四眼面前的火腿肠踢飞,又踢走了二黄面前的火腿,捡了块地上的石头卡着二黄的嘴,把它嘴和喉咙里混着药片的火腿肠抠了出来。 二黄暴躁怪叫,那个壮点的工人狠狠推了叶希牧一把,骂道:“你他妈谁啊!” 叶希牧把二黄嘴里的石头拿掉,眼睛黑沉沉地盯着那两个人:“你们谁?” 二黄吃得太多,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了中毒反应,一双眼睛呆呆的,从叶希牧手里畏惧地向后退。 四眼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狂吠着扑向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骂了一声,躲开四眼,两个人一同用力摁住力大势猛的四眼,瘦点的那个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四眼的脑袋。 叶希牧一脚踹向那个瘦的。 瘦的扑在地上,石头砸歪,壮的却又一石头砸在了四眼的鼻子上,血花四溅。四眼疼得“嗷”地一声嚎叫,狂暴挣扎!叶希牧心里像是被割了一下,那瘦的又爬起来抱住他的腿,壮的一边按着狗一边喊:“扔了这小子手机,免得他报警!” 叶希牧心下一横,屈膝猛撞此人心口,兜里的手机却还是被他摸了去,一甩手扔给了壮的那个。叶希牧把这瘦的掰开,紧抿着唇,拧着他的胳膊,一下就给他拗折,瘦的这个嚎哭不止,壮的那个把手机扔得无影无踪,放开狗猛扑过来,给了叶希牧一拳。叶希牧和这个壮的工人扭打在一起,二黄缩在墙角暴躁地吠叫,抽搐流涎。四眼浑身是血,疯狂撕咬那两个人。 三人一狗混战,叶希牧脸上有着平时所不见的冷酷。他把那个壮些的工人打得满脸是血,那人掐着他的脖子,他一只脚狠狠踩着那人的胸膛,胳膊别着他的腿。那人的衣服全都皱缩在一起,四眼忽的扭头一口,咬破了他的肚腹。 血和什么东西淌了出来,他松开掐着叶希牧的手,开始尖叫。瘦的那人一石头砸碎了四眼的头骨。 那两个人兜着肚子,相互搀扶着逃跑了。叶希牧躺在地上喘息,确信自己没怎么受伤,松了口气,爬起来,把四眼的尸体抱到了墙边。他不停的按门铃,没有人应答。 狗叫这么大声,倘若季辞在家,早该出来了。 叶希牧喘了几口气,去拿书包,拿纸写了几句话,折起来插进门缝里。 他得赶回去了。 一路狂奔,风大得他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嗡嗡的,不断幻觉式地浮现狗的狂吠和人的嚎叫。 所幸到考场时间还够,身上穿着黑t恤看不出狗和那两个工人的血迹,他去洗手间飞快洗掉了脸上的尘土和血渍,好在没什么明显的伤痕,不至于让人起疑。 考场中的座位与座位间隔得很远,好像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没注意到。在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上坐下来,他感觉有些恍惚,广播里隐约在播放考前提示,他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老师展示密封的试卷袋,然后撕开。 他深吸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广播里开始播放英语听力试音前的纯音乐,班得瑞的寂静山林,the unds 一f silence。这段熟悉的音乐他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因为英语始终要弱一些,他专门做过强化训练,做过的听力训练几乎是别人的两倍。 但这段音乐这时候听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嗡嗡的,隆隆的,仿佛带着大量电磁噪声。 音量又是不是太小了? 他诧异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其他考生都非常紧张地盯着试卷,没有任何人报告异常。 讲台前的两名老师神情庄重严肃,紧闭着嘴唇,也没有什么异常。 为什么声音这么小,这么混乱? 开始播放试音了。 他惊悚地发现那些英语对话在他耳朵里成了模糊的一团,就仿佛置身于大礼堂里,又好像下课的时候,许多声音同时在耳边嘈杂,声音很多,他却完全无法分辨。他努力去听,辨出抑扬顿挫,却依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就像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却故意说得极其小声,让他听不清楚内容。他又疑心是自己的能力,就像他去听长串的英语,知道他们在说这样一种语言,却没有任何一个单词能够进入他的脑海。 他低头看着试卷上的题目,密密麻麻的英文开始出现重影,他要十分费力才能让它们合拢,继而阅读。 他感觉到耳道里黏糊糊的,又湿又凉,下意识用手指去转了一下,拿到眼下,一小片刺目的血红。 刚才有那么一拳,正中他的耳朵。 正式的英语听力考试开始了,考场上的所有考生齐齐翻动试卷。 那种熟悉而紧张的声音,他听不见。 叶希牧的脑海中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无声爆裂,一条无帆之船自未知的水流骤然坠下冰川。命运的严寒以不可抗拒之力骤然向他袭来,他毫无防备,手足无措,绝望冰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迟到 六月八号这夜季辞睡得很沉。 她人在沥川,江城逢山逆水而上的地方,群峰深处一座小城,云遮雾绕,温度能比外面低上六七度。 早上吃早餐时,岑崟给她打来电话:“出门待两天。”他说,“这段时间璀璨可能会找你麻烦。老郭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但下面人下手没轻没重,谁也说不准。你出去避避风头再回来。” 季辞开车西行,沿江而上,恰逢大峡深谷,山高水长。 车开到沥川,正值当地唯一的高中高考考完最后一门。等红灯的时候,少年们兴高采烈地从斑马线上走过,脸上挂着飞扬的笑意,跳着脚走路。 真好,青春,每一张面孔都很美。 宁睿,李佳苗,还有叶希牧,恭喜你们,两个月后,你们就要在北京相聚,以后还会飞向更远的地方。 你们不再是属于江城的了。 季辞坐在方向盘前,不知不觉又点起一支烟。想起少年坐在她身边,也是这样在红灯前,他拽车门:“就说这么多,开门,我要下去。” 灰白色的烟雾中她怅然一笑,烟灰抖落出去,像心中忽然缺了一块。 要说没有不甘心,没有失落,那也不可能。 她决定这一晚就住沥川。 说是出来避两天风头,季辞在沥川一带一盘桓就是半个来月。住的旅店的老板娘曾经倒腾过文物,告诉她这边的许多农家里还保留着一些解放前的旧物。“不过都不值钱,值钱的都卖光哒。”老板娘说。 在老板娘的指点下,季辞驱车去山中拜访了十几户农家,颇多惊喜。她要的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文物,恰当的布置天井老屋的器皿c妆奁c工具等等,都属锦上添花。许多东西她小时候也见过,长大后,却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没想到在沥川,竟又能寻到。 六月二十四号,小明星的团巡演到重庆,季辞恰在西沱,于是开车过去捧场,与他们胡天胡地一番。次日驾车往回开,夜宿峡边一座小城,宾馆房间里的电视机自动播着地方台,咋咋呼呼的电视购物广告让房间里显得不是那么过分安静。季辞卸妆c健身c洗澡c做皮肤护理。 开安瓶的时候“嘣”的一声,季辞听见电视里的地方新闻念道:“叶成林被控非法经营罪案一审宣判” 季辞蓦然抬头,电视里正在播放庭审画面,镜头扫过旁听席,她看到了叶希牧。 他坐在旁听席第一排,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白色的衬衣依稀可以见到清瘦的肩角。头发稍稍长了一些,但是依然俊秀。 也不知为什么,季辞心里像被揪了一把。叶成林这个案子,对他真的折磨太深。 但他并不需要,也并不想要自己的关照。季辞在心中淡漠地想。 庭审四天后,法院宣判一审结果,以非法经营罪依法判处叶成林有期徒刑一年,并处罚金12万元。 新闻是快讯,镜头很快过去,画面又切回主持人,进入下一条新闻。 总归尘埃落定,一年时间并不算长。自己留给叶希牧十万块,他打理父亲的案子,上大学交学费,日用,应该足够了。 也不知最终会不会花在哪个小妖精身上。 想到这里,季辞自嘲地一叹。镜子里,自驾出门多日,昨夜又玩了个通宵,脸上多少显出疲态。再过几天,就满二十五,进入二十六岁,二十六,四舍五入也就是三十了,听说进入了这个年龄区间,时间会像野火燎原一样过得飞快,女人的青春也就进入了尾声。 其实季辞素来没有年纪渐长的自觉,她很早就独立生活,又有那样一个母亲,导致她初高中就像成年女人那样早熟。国外生活单纯,七年过去,仿佛也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现在面对叶希牧,她竟然会不由自主地为他操心,替他着想,过去谈恋爱,她哪一次不是被宠着溺着,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来想这么多。 果然年纪已经不小了吧,心态都变了。 季辞蘸着安瓶里的精华液,细致敷涂在肌肤上。这种时候,也只有这种强效修复的精华液能够拯救她。但皮肤还是好的,江城这边的气候养人,她记得外婆一辈子皮肤像奶一样洁白光滑,看不见毛孔。 她的路,虽然看不清未来,却依然漫长。 季辞将近月底才回到江城。 二十几号的时候,岑崟云淡风轻地给她打了个电话,大意是事情尘埃落定,她可以安全地回来。 季辞这才知道,敖凤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岑崟自然不会说,法医鉴定是溺水死亡,未搜寻到他杀证据,最终判定为畏罪潜逃,失足溺亡。 但岑崟说她也有危险,敖凤又怎么可能是失足溺亡? 没有证据,这案子翻不了了。 岑崟又说,江城天气热了起来,渌江边的雾灵山有一个度假山庄,是避暑的好去处,让她有空过来。 季辞心知肚明,叶成林的案子顺利了结,璀璨这边他又帮了她一个大忙,他讨债来了。 她说,我先回家休息几天。 开车在路上的时候,季辞忽然自暴自弃地想:跟了岑崟算了。如此,她后面半辈子,或许能过的轻松自由,无需操心,又能有个落靠。 到江城那日,宁睿非要来接她。季辞心想又不是飞机火车,她自己能一直开车到门口,有什么好接的。但拗不过宁睿,最终在宁睿小区楼下把他捡上了车。 宁睿拎着大包小包,坐在后排,委屈地和季辞说:“辞姐,你再不回来,我买的这些法国原装香料和食材都要过期了。” 他已经去法国玩了一趟。 季辞从车内后视镜乜了他一眼:“看你春风得意,考得不错啊?” 宁睿嘿嘿一笑:“老早就估了分,知道没问题才出去玩的啦。出分后差别也不大。” “北外?” “嗯!” “恭喜。” 早就在预料之中,季辞也没觉得有多大惊喜。她想问问叶希牧考得怎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宁睿考得这么顺利,他自然更不在话下,就看有没有中省状元。 但是不是省状元,到底和她没什么关系。 开进龙尾老街,宁睿好奇地透过车窗东看看西瞅瞅:“辞姐,你住这里啊?这也太神奇了吧!我都不知道江城还有这种地方。” 季辞道:“你出生晚,新城区已经建起来了,自然不知道。” 车开到天井老屋侧门门口,季辞一眼看到了墙角两条狗的尸骸。江城天热,几场暴雨一下,两条狗已经烂得几乎只剩骨架。她心中暗惊,以为是郭家的人没找到她,就对狗下了手。宁睿拎着袋子跳下车,问季辞:“这里吗?” 季辞收回目光,点了下头,拿钥匙开门。门推开的时候,一个折了好几层的方形纸块掉下来,纸张反复被雨水浸泡又晒干,变得凹凸不平,上面还有些许黑色水笔的痕迹,但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来字迹。 大约是恐吓信什么的。时间过得太久,一切都已失效。季辞随手将纸块丢在屋外,引宁睿进门,又把车开了进去。 宁睿本来以为这就是座破烂老屋,进去之后,又是一番惊喜赞叹,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对季辞的印象完全改观: “姐,这都是你自己修的?” “对。” “天啊,这也太漂亮了吧,我打赌江城最好的别墅也没有这里面好看。” “你见过江城最好的别墅吗?” “没。” “没见过你瞎说什么。” “” 房子一切完好,没有被入侵的痕迹,季辞松了口气。这座房子她有做安防系统,各个地方摄像头警报器一应俱全,否则她也不敢一个人住在天井老屋这么偏僻的地方。 厨房里,她教宁睿处理食材,宁睿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斗嘴聊天。季辞懒洋洋的,寻思着把宁睿教会了,自己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开了两个多小时车回来,总觉得身上都是灰。 “奶酪买得一般。” “太多了,根本不会选嘛。” “你不是说我不去就叫其他同学一块儿吗?李佳苗没去?” 宁睿“唉”了一声,说:“之前说得好好的,一考完,全都临阵脱逃。” “为什么?” 宁睿说:“李佳苗估分说考得不好,心情不好不想去了,叶希牧估计是忙他爸爸的案子,连人都找不到。” 季辞惊讶了一下:“李佳苗没考好?” “嗨,她就是太谨慎,最后分数一出来,比她估的高二三十分,清华妥妥的。” 季辞松了口气,却听宁睿说:“倒是叶希牧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 季辞心中又是一紧:“怎么?”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英语这门只考了八十几分——”他顿了下,没有注意到季辞脸色的突变,带着些义愤和惋惜说:“这根本不可能!他就算闭着眼睛考试,也不可能只考八十几分!” 宁睿望着季辞,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你知道么,他数学和理综基本上满分,语文一百三十多,三门在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分数!偏偏英语差成这样。最后分数出来的时候全校老师都疯了,觉得不可思议,教育局那边的老师找人专门去查分,据说查了好几遍,最终确定没有分数没有判错,就是只有八十六分,最差的是听力,几乎没有拿分。” “那他还能去清华么?” 宁睿摇了摇头,不停叹气,苦闷得不行,“清华北大都去不了了。复旦上交倒是没问题,但是专业也不好说。” “到底为什么考成这样?他自己怎么说?” “他就出分后接过老师一个电话,说他就考了这么个分数,没什么别的原因。后面再找他,他就应个声,什么别的也不说。老师天天去家访找他填志愿,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宁睿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现在都不敢给他发信息了,怕刺激到他。” 季辞放下手中切奶酪的刀,尽量平抑着声音问:“是不是考英语前有什么人找过他麻烦?” 宁睿有些奇怪季辞的反应,回答道:“也没有啊,考场老师说他就是来得有点晚,急匆匆的,但也没见他有什么异常。”他想了下,说:“不过不知道他那天中午去哪里了,有人说在二桥边上见过他,往考场奔,骑车骑得飞快。” 季辞脸色唰地苍白,弯下腰,按着心脏,她那一瞬间忽然喘不过来气。 宁睿喊:“姐,你怎么了?” 季辞撑着桌案,抬起头,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她说:“宁睿,今天这顿饭做不成了。” 她看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品,又说:“能带的你都带回去,其他的怕是要废掉了。我以后一定加倍补给你,好吗?” 回城区的路上,季辞目不斜视地开车,宁睿坐在副驾驶上,神情忐忑,不时地看向季辞。 “姐,我能跟你一起去找他吗?” “不行。” 季辞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也很担心他” “你先回去,我跟他问清楚,然后告诉你。”她车开得很快,目不转睛地望着路,“如果你真的为他好的话,今天看到的东西,就不要对任何人说。” 宁睿点头,“绝对不说。” 他踌躇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季辞:“姐,你和叶希牧” “朋友关系。”季辞打断他,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普通朋友。” 怎么可能是普通朋友。 拒绝加微信,向所有人隐瞒,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高考失败的代价。 怎么可能是普通朋友。 宁睿心中一时间千情万绪,又有无穷尽的疑问。但他望着季辞凝重的双眉,终究没有问出口。 季辞把宁睿送回家,自己开车去了叶希牧的小区。 站到叶希牧家门前,她敲门,说:“叶希牧,是我,季辞。” 无论怎么敲,没有人来应门,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季辞说:“叶希牧,我知道你在。你给我开门。——你信不信我把你门给拆了?” 她狠狠地踹了紧闭的房门一脚,“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知道。” 房门里依然没有声。 季辞提起一把锤子——她从车里拿来的——“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了门上。 门开了。 从里面开的。 阴影里站着人,高而沉默,是叶希牧。 一股巨大而汹涌的情绪冲上来,顶住季辞的喉咙。她一把握住叶希牧的胳膊,把他从阴影里拽了出来。 她左手给他锁上门,死死地抓着叶希牧把他拽下了楼。 一连下了两三层,叶希牧终于反拽住了她,脱开她的手,张口道:“你做什么?” 明媚灿烂的阳光从开敞的楼梯间穿透进来,这里终于有江城夏天的模样。 季辞低低喘气,抬头看着叶希牧,他是瘦了些,五官的轮廓更加清晰。眼睛依然是明亮甚至带着犀利锋芒的,头发短而干净,脸上耳朵上都看不见任何伤痕,愈发的漂亮夺目。 但她满脑子里都是监控录像里,那个人向他头颅和耳朵的钝重一击。 嗡。 她脑子里仿佛能听到那一下重击之后,他耳朵里的c脑海里的声音。 脑液的震荡,血液的逆流,心底的寒冷。 她颤抖着张开手,在他清澈明亮的眼前晃了一下。 “叶希牧,你能看见我吗?” “能听见我吗?” 沉默的数秒。 于季辞却极其漫长,漫长到像一场严冬。 她仿佛在接受一场审判,一场决定生死c关乎存在与消亡的终审判决。 然而叶希牧只是把她的手合拢按下,低而无情地道了一声: “别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山河 叶希牧转身往回走,上了几级楼梯,忽然回头:“你给我把门锁上了?” 刚才“砰”的一声,季辞茫然地反应过来,点头:“是。” 叶希牧像是强忍着自己的脾气似的,无声长长吐了口气,坐在了台阶上,一双长长的胳膊搁在膝盖上,双手垂下。 他就穿了一件普通的白t恤,一条运动短裤,脚上还是一双家常拖鞋。空着双手,显然手机钥匙钱什么都没拿,就被季辞拽了出来。 他抬起眉又看了季辞一眼,那双眼睛非常亮,似是责怪,似是抑郁,更多是对她的无可奈何。 季辞靠在墙边,也顾不得墙上长年累月积了许多灰。她垂着手,只觉得脱力。她说:“叶希牧,我家门口有摄像头,我都看到了。你真的没事?” 最后几个字,她依然说得艰难。 叶希牧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季辞现在疑神疑鬼,总觉得他这个摇头含义不明,“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有没有后遗症?” “没事。” “你都考”季辞闭了嘴,咬咬牙看向一边,硬起心肠,说,“都考成了那个样子,能没事?” “考完去医院看过,医生处理了一下,开了药,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很冷静,每个字尾都很干脆。 季辞却在想,他考完试还能压住情绪去看医生,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悍。 他到底是叶希牧啊,考完前三门,他自己难道还能不知道只要自己正常发挥,拿省状元就如探囊取物?可是就这么擦身而过了。 人一生能够如此清晰明确地决定自己的命运,能有几回?她这种成绩的,高考自然对她算不上什么。可她也能明白高考对叶希牧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人在遭遇巨大打击时,从失去理智到彻底绝望,从彻底绝望到接受现实,需要多长时间?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但他还能独自一人去找医生。 独自一人把自己从无望的边缘拉回来。 扪心而问,她能否有这个勇气? 季辞的心里忽然很软,软得让她不知所措。她甚至想去揉揉他的头,可如今她不敢碰他。她嘲笑自己,之前强吻他,拥抱他的熊心豹子胆哪里去了,之前那个胡作非为为所欲为的季狗子哪里去了,眼下人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成了最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甚至连单纯地触碰他都已经不敢。 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抚摸又变成掐,自虐似的,石榴红的指甲掐进嘴唇里去。红的嘴唇红的指甲红的血液,要痛的,见了红,她似乎心里才能好受些。 “去哪个医院看的?” 如果去的是大医院,别人不可能认不出来他,那么背后的一系列事情,都有可能被牵扯出来。 “找了家比较偏的小诊所。” 季辞脸色一冷,站直,抓着他的手腕子把他拉了下来,“跟我走。” “去哪?” “带你去大医院看看,万一有点后遗症什么的,我不放心。” “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挣扎了一下,“不去。” 季辞把他抓得很紧,脸色沉了下来。她平时妖妖艳艳的惯了,叶希牧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但她这张脸到底生得好,不是委屈柔顺的小女人模样,多出来的七年的饭也不是白吃,正经严肃起来时,也算得上疾言厉色。 “走。”她命令道,“你都几天没出门了?白成这样?” 叶希牧有那么一瞬间的窘迫,怔神间就被季辞拽下了楼。 车就停在小区外。季辞把他推上车,自己也坐上去,径直往渌江市去。 一路上叶希牧都闷不吭声,静静地看着前方。江城到渌江市的路也都沿江而建,青波浩浩,渐渐只见河床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静,到渌江市外,渌江与长江汇合,长江的江道彻底打开,就像大海一样一望无际,烟波浩渺。 大河港才能有大城市。 江城人,这辈子都应该往外走的,往外走才能见大江大海,大风浪。 季辞不时看看叶希牧,他一直看着长江,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她告诉他她去了重庆,今天才回来,他不答言。她说是宁睿告诉了她他的事情,他也一言不发。她想起宁睿说这两天就是填志愿的截止日期,二中的老师亲自来找过他,她想问问他最后做了怎样的决定,但看着他烦恹的情绪,终究没有开口。 在去医院之前,季辞在街边的一家耐克专卖店停了下来。 她带着叶希牧进去,问他:“有没有喜欢的鞋?” 叶希牧说:“不要。” 季辞说:“穿拖鞋进医院,不像话。” 店里这时候人不多,季辞和叶希牧两个人进去,女的靓男的俊,却又看不出是什么关系。店员们全都围了过来,笑眯眯地问:“您二位想买什么呀?” 季辞说:“鞋。” 店员又笑眯眯地问:“您穿还是帅哥穿呀?” 叶希牧听到“帅哥”这种称呼就眉头一皱,别开脸去。 季辞说:“他穿。” 店员们的目光又都聚拢到叶希牧身上,围过去热情地问:“帅哥喜欢哪种样子的呀?这边都是今年新款,新到店的,卖得特别好。”又七嘴八舌地问:“帅哥穿多大码的鞋呀?”“喜欢篮球鞋还是跑鞋?”“或者板鞋也行,你穿特别好看。” 叶希牧:“随便。” 季辞说:“四十三码。”她四周一望,见店内打着大幅的广告,是当下最红的一个年轻偶像做的代言。她指指广告上最醒目位置的那双鞋,“就那个,要白色的。”又吩咐店员:“再拿两双白色短袜。” “好呢!”店员就喜欢季辞这么清楚准确的指示,很快就拿了鞋袜过来给叶希牧试穿。 自然一试就合适。 鞋带看着就偏紧,店员们也不知道帮忙松松,季辞看不过眼,亲自半蹲下来给叶希牧松鞋带,问:“现在怎么样?” 她一抬头,叶希牧正低头盯着她,目光微讶而烁动。 她心中其实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出于要把事情做漂亮c做完美。但她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别样的含义,于是低了头,单手飞快打了个当下流行的单环结,站了起来。 “就这双吧。”她说,“结账。” 叶希牧拎了鞋盒,和季辞一同回到车上。季辞系安全带的时候,听见叶希牧对她说: “你的嘴伤了。” 他指了指自己嘴上同样的位置。 那一瞬间,季辞有俯身过去吻他的冲动。 但她忍住了。 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 她强忍住漫漶上来的情绪,生硬地说:“知道。” 是她自己掐的。 她发动了车。 季辞带叶希牧去的是渌江市最好的医院,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号。她四下望了望,果然有黄牛过来使眼色。 走到外面,季辞说要外科专家号,黄牛说有,给她一张照片,“省内最好的专家,就我一个人有号,算你找对人了。” “多少钱?” 黄牛拿一个支付宝二维码给她,伸开拇指和小指,比了个“六”。 季辞摇头,“嗤”地一笑。 黄牛以为她嫌贵,怕她走,拉着她说:“再商量商量。” 季辞拿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转了一千块给他,说:“你等会跟着我们,还有颅脑ct和颈椎x线,你都帮帮忙,我们要今天的号。” 黄牛笑逐颜开。 专家年纪挺大,脾气很好,也或许知道自己三百块的专家号不便宜,半个小时的诊断时间,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叶希牧的情况,包括当时伤势是怎么处理的,过去近一个月吃了什么药,有什么感觉,恢复的进展等等,又仔细查过了他的眼睛c耳朵,和整个头部的情况。 叶希牧讲得很简略,很多都是专家追问出来的,但他还是略过了高考一段不谈。 季辞听他讲小诊所的医生用棉签把他耳道中的血清理干净,专家问:“疼吗?”叶希牧说:“疼。”专家问:“多疼?”叶希牧说:“很疼。” 专家问一句就在病历本上写一句。 季辞坐在叶希牧身后的临时病床上,仰头看着诊室雪白的天花板,呼吸轻微。 她也觉得很疼。 专家没说有多严重,开了个全面的检查。最后季辞和叶希牧拿着几张片子回去找专家,专家抬着眼镜片一张张细细看过,长长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得很长,带着医生特有的谨慎。季辞精神紧绷,叶希牧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伤得蛮重的其实。”专家缓慢地说。季辞的指甲掐进掌心。 “不过到底年轻,恢复得还不错。好在处理及时,后面半个月养得也好。”专家把片子和病历都收起来,递给叶希牧,“没事了,多休息,出门散散心,放松放松。” 老专家语重心长,抬抬眼镜,又看看电脑上叶希牧的岁数,“十八岁?是不是刚高考完就受的伤?瞧瞧你这孩子,以后走路多长点心,大学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别还没上成大学,就被车撞成个傻子了。” 叶希牧“嗯”了一声,季辞向老专家道谢,带着叶希牧出了医院。 外面,夕阳西斜,天高云淡。一面是漠漠长江,一边是连绵青山。 季辞和叶希牧沿着医院前的台阶往下走,旁边有垃圾桶,叶希牧把片子折成一团,连同撕碎的病历一同丢了进去。 ——清华北大都去不了了。 ——很疼。 ——伤得蛮重的其实。 ——没事了。 一个个声音回旋在脑海里,季辞忽然在台阶边蹲了下来,双手捂住眼睛。她身边是花坛,开着一簇一簇的铅笔花,红的紫的,花心最深处都像血,一层一层地往外颜色变淡,像被转笔刀旋开的铅笔屑。江城的小学c初中c高中,不知为何无一例外都种满了这种花。从孩童到少年,一年一年的成长,就像这些一层又一层的,仿佛永不凋谢的铅笔花一样。 少年没有安慰她,也没有说什么话。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边,挺拔隽秀。山与江上吹来的风,微微地掀起了他的漆黑的额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开锁 季辞到底没让叶希牧看到一滴眼泪。 站起来的时候,眼底赤红微肿,眼眶却是干燥的,甚至连妆面都没有很明显地花。她在叶希牧面前,依然成熟c优美,艳冶而带三份轻佻。就算有狼狈失态的时候,那也是暂时的。 开车送叶希牧回家,路上她就问了叶希牧一句话:“恨我吗?” 叶希牧当时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恨你?” 季辞双目直视着前方的道路,没有回答,车开得平稳而飞快。 于是叶希牧说:“不恨。” 车开到环保局家属小区外停下,季辞拎了包跟随叶希牧上楼。门被她给锁上了,叶希牧身无分文,她打算去看看锁头,再去买个锁找锁匠。 谁知道走到门口,门口竟然站着两个人。 季辞一看到那两人就想往回走,这两人是叶希牧的年级主任和班主任,都是实验二中资历很深的老师。虽然没有带过季辞,但季辞都认识。 然而那两个人已经叫住了叶希牧。 两位老师都是心急如焚的样子,年级主任斥责道:“叶希牧!你跑哪儿去了,电话也没人接?” 叶希牧也没想到两位老师都会找上门来,走上前去道了个歉,说:“我出门去没带钥匙,电话也落家里了。” 班主任生气道:“你不知道今天是填志愿的截止日期?过了今天,以后就没机会了!” 与两位老师的激动形成对比,叶希牧依然很平静,说:“我上午和您说过,我不报了。” 年级主任语气严厉地说:“这么大的事,你就这样决定了?” 班主任也道:“复旦和上交也都是很好的学校,招生办的老师亲自来找过,说会有奖学金,专业也没问题,你想清楚!”他脸色有点黑,眼睛里有焦急c担心,也有遗憾c失落。 季辞觉得自己不适合呆在这样的气氛里,低声对叶希牧说:“你和老师们聊,我去找锁匠。” 正要走,却被班主任叫住:“哎,你是哪个?” 还好他们不记得她。 季辞转身,淡淡道:“他小姨。” 班主任和年级主任都打量起她来。所幸季辞今日开车回江城,穿的是宽松舒适的t恤和浅色牛仔裤,一直马不停蹄,也没来得及换。两位老师只觉得这年轻女子长得格外勾人,脖子上那条红线太招眼,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不恰当的地方。 班主任看了一眼叶希牧:“你妈妈那边还有别的亲戚?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季辞说:“不算很亲。我之前一直在外地打工,这回回来,听说他家里出了事,过来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江城人南下去广东打工的年轻人不计其数,班主任又看了眼叶希牧,见他点了点头,于是不再追问,心里想着叶希牧这孩子长得好,母亲那支人若是长得不好看,也确实说不过去。 季辞往楼下走,却又被年级主任叫住,说:“希牧爸爸不在,你是他小姨,也算他长辈了。”年级主任走下来两步,郑重其事地对季辞说:“希牧打算放弃填报高考志愿,复读一年,这对他来说是件很大的事,一步行差走错,这辈子都会受到影响。他年纪还小,你是成年人,也有社会经验,应该多和他参谋参谋。” 季辞看向叶希牧,叶希牧别开脸,没给她看到表情。 他不想和她谈论志愿和复读的事。 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但心底一定还是会觉得,要复读很丢脸吧。 尤其在她面前说出来。 季辞很客气地说:“他年纪是小,但很有主见,他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年级主任叹一口气,问叶希牧:“你真的决定了?” 叶希牧说话的时候手背在身后,季辞看见他拎着袋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手背上的四个指关节异常的坚硬清晰。 他语气简洁明确:“决定了。” 年级主任又是长长一叹,道:“也好。”他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走下楼梯。 叶希牧和季辞把两位老师送出小区,年级主任又嘱咐了叶希牧几句,班主任则把季辞叫到一边,低声说:“希牧心理多少会受到影响,他爸爸又坐牢,一时半会出不来,如果可能的话麻烦你帮忙,多陪他聊聊天,多开导开导他,这孩子得开心一点。” 班主任的忧虑之情都写在脸上,季辞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只得点了点头。 班主任又道:“我总觉得你眼熟,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季辞克制着不露出本性,拿出在陈川家的礼貌笑道:“江城七十万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当然有可能在哪里见过。” 班主任点点头,和年级主任一同开了车拦了出租车离开。 趁着还没天黑,季辞去买了把防盗锁,叶希牧找了锁匠,回去撬了门,又换了新锁。待换完锁,锁匠离开,黑暗的阴影就像一片巨大的羽毛,笼罩了整个屋子。 七八月份是江城最炎热的时节,屋子里之前开了空调也没关,又阴暗又凉沁。叶希牧按亮了客厅的灯,是一个老化发暗的日光灯管,整个客厅里都是冷色的光调,季辞觉得,也没亮多少。 她站在门口,淡声问:“我可以进来吗?” 叶希牧回头看了她一眼,说:“进来吧。”他从玄关里拿出一双干净的拖鞋给她,季辞一看,仍然是她上次穿的那双,叶希牧小时候穿过的。这双拖鞋打着深刻的叶成林的烙印,鞋面宽大粗笨,除了他那种男人,没人会给自家小孩子买这种鞋。 季辞脱掉鬼冢虎的小白鞋,换上这双深蓝色洗澡拖,问:“这双就算我的专属了吗?” 她穿着纯白的短袜,踩在这双特别男性化的塑胶拖鞋里,显得不伦不类。 叶希牧皱起眉,说:“这双不好看,以后去买双新的。”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了个“以后”,季辞本性难移,心底一阵骚动本能地涌上来,险些又要说些什么话去撩他。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指甲,暗骂自己果然天生狐媚性子。 她说:“算了,就这双吧。”却还是没忍住补了一句:“以后不许给别人穿。” 叶希牧没说话,眼睛里眸光几分闪烁。 季辞在客厅和几个房间里走动了一番,左看看右看看,所有陈设和她上次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叶希牧房间里的书似乎又多了一些。 她边走边问:“这段时间你吃什么?” “大部分时间自己做,有时候点外卖。” 她走去厨房,打开冰箱一看,里面的菜品倒是齐全,荤素都有,葱姜蒜齐全,鸡蛋都有满满一板。看来这家的主人,是打算长期隐居在这间屋子里。 她从墙上取下围裙,麻利地穿上。叶希牧走过来,说:“我来做。” 季辞背着手打着围裙的结,问:“现在几点了?” 叶希牧看了眼手机,“六点半。” “半个小时你做得完吗?” “” “一边玩去吧。” 她很快地淘了米,用电饭锅煮上。从冰箱里拿了猪肉c鸡翅出来用微波炉解冻,洗葱切葱,拍蒜剥蒜,削姜剁姜,手速快得惊人。一抬眼,叶希牧还站在旁边。 “杵着做什么?出去该干嘛干嘛去。” “我没什么事做。” 季辞想了下,长长的头发不停垂下来,她问:“你家有头绳吗?” “没有。” “橡皮筋总有吧?” 叶希牧想了想,转身出去,很快拿了一个淡黄色的橡皮筋回来。 季辞正在用生粉腌猪肉条,两只手上全是白色粉末和油脂。“给我把头发扎起来。”她说。 季辞仍然是之前拉直之后的发型,长发漆黑柔顺,一根根饱满光滑。 叶希牧犹豫了半天,伸手去掬她的头发。头发很滑,又多,边上的几绺不断从他手指间溢出来。 他从没碰过女生的头发,只觉得笨手笨脚怎么都兜不拢,这边收拢了那边又漏掉。 季辞剪掉鸡翅边上的毛,用刀尖在鸡翅上划出口子,说:“你是在玩我头发吗?” “” 他说:“我去拿把梳子。” 季辞教训说:“不用。你手上用点力,头发又不是肉,用点力不会疼。” 他于是由轻到重,慢慢使力,终于把那一大把头发全部紧紧抓在手里,又凉又滑,带着馨香。 季辞感觉他这下真的用力了,自己头都转动不得,额顶头皮隐隐作痛,心想再被这样揪几次,发际线都成问题。但又不好说让他轻点,说一句只怕他整个都会松掉,然后又要重来一回。 小男生没有伺候姑娘的经验,不过这样也好,季辞想那就忍了吧。 叶希牧揪着这一大把头发缠橡皮筋,一边缠一边掉,他不得不不断把她耳侧掉下去的头发捡起来。 头发收起来,他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耳朵。洁白,边缘有细微的绒,耳廓中部打有两个孔,非常细小的两枚银环穿过其中,紧贴边缘。耳垂上也有两个孔,但只戴了一颗耳钉,细小的针从耳垂后穿出来,用一枚银耳迫固定着。 好精致。 叶希牧垂下眼睛。 “行了,出去吧,别站在这里碍事。”她下了逐客令。 叶希牧退后两步,走了出去。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拿遥控打开了电视,空旷安静的房子里立即充满了变幻的光和声音。 他对电视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只是忽然觉得这样有一点生活的感觉。油下锅“兹拉”一声绵绵长长,肉菜滋润丰厚的香气很快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他看向厨房,厨房灯光明亮,那道身影在里面忙忙碌碌地晃来晃去。就像整个房间都被充实起来了,这种感觉新鲜c温暖,令人愉悦,又让他觉得安全。 他低下头,把左手手掌翻过来,手指之间,缠绕着一根长长的头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陪伴 季辞做了两荤一素三个菜,半小时就上了桌。青椒肉丝,红烧鸡翅,清炒小白菜,都是江城家常的做法,普通但是滋味很足。 叶希牧知道她主要是给他做的,她晚上依然吃得少,肉丝和鸡翅吃了一两口,就只挑着点小白菜吃。 他吃着饭,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把橡皮筋又解了下来,漆黑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又遮住了那条渐红的线。方才看清,这条纹身起于耳根下的一枚小痣,却依然不知延伸向何处。淡黄色的橡皮筋被她无意识地套在指尖玩了一会儿,又放到桌上。 “多吃点,你瘦了。” 她把鸡翅推到他面前。 “一直没问你,郭家的人没把你怎么样吧?”叶希牧问。 他忽然主动开口,季辞还有些不适应。瞥了他一眼,季辞道:“介意我抽根烟么?” 叶希牧摇了一下头。 季辞是有点瘾的。她侧过身,靠在椅子上,低头点了支万宝路。 “其实那天早上,就有人让我出去躲几天。我想着他们是不会动你的,就没通知你。” 都是一念之差。 下午,季辞在专家诊室里想了很多。 倘若她做事情不那么绝,倘若她在叶希牧面前性格能稍微圆融温柔一些,倘若当初留给他一个电话号码,倘若那天晚上她没有狠心拒绝他几次加微信的申请,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又倘若她之前的为人没有那么恣睢无忌,倘若她没有对建材的苛刻挑剔而得罪那些工人,倘若她没有让叶希牧认识那两条狗,倘若她根本没有让叶希牧来过天井老屋—— 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准备说:“如果那天早上我告诉你了,也许你考试时会有一些分心,但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 然而她听见叶希牧讲: “如果一开始我没找你帮忙,你就不会遇到这些事。” 少年目色深黑,神色低沉,季辞心中震动,万没想到,他心里是这么想。 见他又要开口,季辞手抬到他嘴前,止住了他的话。 她左手拿烟,有些别扭,偏头又抽了一口,向一旁吐出烟气来,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后面于是没有再对话。季辞一个人抽闷烟,叶希牧把饭菜吃完,收拾了碗盘拿去厨房洗。 手机上,是半小时前岑崟发来的信息,问她回江城没有。 季辞一个人在餐桌前坐了一会儿,起身踱步到叶希牧的房间。推开窗,窗外大树繁枝茂叶,上次来还能望见茫茫江面,这次就已经完全被挡住了。 不过格外阴凉,隐约透入月光。 季辞听着深夜蝉鸣与虫声,把烟灰从窗台上抖落下去。一转身,看到叶希牧书桌一角上放着一本崭新的护照。 她拿起来翻看,护照的发放时间是今年的二月初,算起来那时候叶成林还没有出事。首页的彩色防伪膜下,是叶希牧的照片,明朗清新,干净怡人,眼睛里仿佛有星辰。 她拿着护照看了半晌,不知不觉出神,一抬头,见叶希牧双手撑在书桌上,望着她。 真人比照片消瘦了些,更多了一重沉着和隐忍。 他把护照从她手里抽出来,合上,放进了抽屉里。 “怎么想到办护照的?”她问。 “寒假的时候和宁睿约好,高考后要一起出国玩。” “这次他邀请你去,你没去。” 叶希牧点了下头。 迟疑了一下,他说:“宁睿对你好像” 季辞抱着胳膊笑了一声,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叶希牧望向一边,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你不一样的,叶希牧。”季辞说。 叶希牧回过头来,季辞却没有如他所愿说出他到底怎么“不一样”。 她侧向窗子,微垂着头,漆黑的长发从雪白下颔边垂落下来。烟燃烧到了尽头,她拿着滤嘴在窗台外粗糙发黑的水泥面上捻灭。 指甲上的石榴红剥落了一点,但在夜色中依然红得惊心夺目。 “你之前说欠我两天,还算数吗?”她问。 “啊?” 叶希牧怔了一下。 “你之前答应陪我七天,最后还欠我两天,你自己说的。你说要是我一个人无聊的话,你可以陪我。还作数吗?” 叶希牧默然地望着她,眼睛明亮透彻。 “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她低头确认烟头已经彻底熄灭,丢进了书桌旁的废纸篓。“江城又热又闷,我想出去走走。你正好也没事,陪我去吧。去一天,回来一天,中间你自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手里像缺了什么就不得劲似的,又摸出一支烟,浑身上下找她那个都彭的限量版打火机。 找不着,抬眼时便见有什么小物件在叶希牧手指间闪闪发光。伸手去拿,他手背到身后。去他背后拿,他手上轻抛,打火机又到了他身前的另一只手里。 季辞被气笑了。“你玩杂技的吗?”她说。 “别抽了。”他说。 季辞笑:“厉害了,开始管我了。” “这是我家。” “那我走了。”她把烟插回烟盒里,起身往外面走,眼角一瞥,他脸上微见失落。 其实谁不寂寞呢。 只是她如今把这孩子放在了心上,难免患得患失,生怕一步行差踏错,误他一生。 她出去拿了手提包,去到门口换鞋。眼前一亮,叶希牧把打火机递到了她眼前。她提起鞋后跟,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站了起来。 她拿着打火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别学我,都是坏习惯。” 他点了一下头,问:“你要去哪?” 季辞弯起嘴角笑起来:“西班牙。” 李佳苗高考超常发挥,拿了渌江市的理科状元,虽然全省排名不算很前面,但上清华,进应用数学系,绰绰有余了。 江城好些年高考成绩不景气,这次虽然不是省状元,但拿了个市状元,也算皆大欢喜。 陈川家一大家子人都很高兴,说咱们家好几代人都只会做生意,可算出来个会读书的了,所有人都脸上增光,决定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大办一场酒席给李佳苗庆祝。 这场酒席在陈家看来,意义重大。这些年国家厉行反腐,生日宴c婚宴等传统宴席都不再能大操大办,尽管陈家从商,他们办了宴席,很多人也会为了避嫌委婉拒绝。 但李佳苗这场升学宴不同,这是整个江城面子上有光的事,想要邀请领导c各界企业家朋友,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江城讲究一个人脉关系,李佳苗作为市状元上清华,就像一颗种子撒了出去,联通未来清华和北京一系的资源,所谓是“报效祖国,造福家乡”。 对于陈家来说,这正是他们在江城乃至渌江市地位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 大办酒席这件事,落在了陈川身上。他年富力强,在江城人脉广,路子多,由他来操办最为合适。于是李佳苗填完志愿,陈川就从下江回了江城,来筹办这场升学宴。 李佳苗这段时间也很忙,连续接受渌江市电视台c江城电视台的采访,还有渌江日报c江城日报c江城共青团等一系列媒体的报道,顺道还接了几个广告代言。李佳苗妈妈说,看啊,咱家苗苗成绩好,不用累死累活地做生意也能哗哗哗赚钱。她爸则二话不说,家里酒厂给经销商发出去的广告物料上,都印上了自家女儿的照片。 李佳苗自然是得意的,眉飞色舞,她头一次体会到了叶希牧的苦恼:她向之前的朋友们抱怨这些天好忙好累的时候,收到一片得体的安慰,但也包括半开玩笑式的“好烦哦,我也想这么忙这么累”之类回应。 这天晚上一大家人又一起吃饭,陈川想着许久没见季辞,叫上了她一起。季辞穿了印花白衬衣和半裙,席间妥帖礼貌。 吃饭时,一家人一直在讨论酒席的客人名单,怎么编排座位。聊起李佳苗要请哪些要好的同学来,陈川妈妈问李佳苗心中的同学名单。 李佳苗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宁睿之类,家里人大部分都认识,没有什么异议,倒是陈川妈妈问:“怎么没有叶希牧?” 李佳苗说:“我刚才又邀请了一遍,他没回复。他从考完就像消失了一样。” 李佳苗妈妈说:“考砸了估计不想出门吧。他之前成绩那么好,现在要跟一群落榜生一块儿复读,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陈川妈妈遗憾道:“唉,这孩子,真是可惜。” 陈川舅舅喝了口酒,道:“这个看起来偶然,其实也是必然。他爸爸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之前还闹过不去高考,这些事情,怎么可能对他考试一点影响都没有。” 李佳苗爸爸附和说:“是啊,都是些定时炸弹。”又说,“嗨,都是命,咱们佳苗就有这个当状元的命。”说着哈哈哈大笑起来,劝桌上众人喝酒。 季辞看着李佳苗,她如今神情自信了许多,目光甚至有一种傲然在里面。这种自信体现在她的衣着打扮上,她剪短了头发,穿着清丽的连衣裙,甚至还有淡淡的眼妆,看起来比之前漂亮太多了。 只有陈川还在锲而不舍地和李佳苗开玩笑:“叶希牧复读一年再去清华,可就是你的师弟了,你这可怎么办啊?要和师弟谈恋爱?” 李佳苗在玩手机,手机上的微信群新信息跳个不停,她抬头白了一眼陈川,不搭理他。 “小丫头有面儿了啊,连你表哥都不放在眼里了。”陈川揶揄着,长臂一身,轻轻松松把李佳苗的手机抢到了手里,“哦哟,厉害厉害,水木清华新生入学交流群!” 李佳苗把手机从陈川手里抢回来,捶了他一拳:“不许闹!讨厌!” “这么早就和未来同学联络上了?”陈川好奇地问。 李佳苗点点头:“清华的招生老师拉我进的群。” “和招生老师都这么熟了?” “说是招生老师,其实就是师兄啦,人特好特幽默,四川前两届的理科省状元。”李佳苗低头飞快打字,参与着群内讨论,很骄傲地向陈川介绍。 季辞何等敏感聪明的人,就这么一句,她从李佳苗的眼角眉梢看出了一丝娇羞,一丝沉迷,一丝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的狂热和与旧世界的决裂。 ——“他叶希牧有什么好的,就让你这样鬼迷心窍?” ——“就是叶希牧!高中三年和我一起念书的是他,不是你们!” 李佳苗的父亲说:“你想谈恋爱,我和你妈妈不拦着你。这还有几个月?等你考去清华,大把大把的男生,谁不比叶希牧强?” 多么的遗憾,大人们说的话总是这么正确。甚至不用等到李佳苗进到清华里面去,这句话似乎就已经应验了。 一条微信信息发过来,季辞低头在桌子下滑开手机。 行李收拾好了吗?她几分钟之前问。 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夏日 ,最快更新谁在他方呼唤我最新章节! 饭后,陈川妈妈和陈川的大嫂两个人一块儿收碗,其他人闲散坐开,剔牙消食。 壁挂电视里放着中央台的合家欢综艺节目,福禄寿三星面前的供奉刚被舅母和小姨换了新的,暗红火焰状的电光蜡烛一闪一闪。陈川表弟从网上搜到了那个清华师兄的照片,还有状元访谈,在客厅中大声地朗读,被李佳苗追着暴打。陈川大哥家的两儿子也不知道为啥一起放声大哭了起来,家里一时间鸡飞狗跳,混乱热闹。 季辞看着这一切,想,这就是人们向所追求的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其乐融融吧。 只是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局外人。坐了一会儿,等陈川妈妈洗了手出来,她便打招呼说要回家。陈川妈妈挽留了两句,又嘱咐她注意安全,招呼陈川来送她回家。 到楼下,季辞要去停车场,陈川拉住她,说:“着什么急,刚吃完,去溜达溜达。” 两个人沿着马路边散步。法国梧桐参天而立,蒲扇般的宽大叶片在夜风中轻摇,沙沙作响。 两人无声地走了几步,陈川忽然大大咧咧地伸手一揽,勾住季辞的腰贴在他身上,说:“我家季狗子这是怎么了,今晚都没怎么说话。” 季辞吓了一跳,推他一把,说:“别乱来!” 陈川笑着拧了一把她的腮,说:“非要老子搞你一下,你才能拿出点劲儿出来。”他又双手拍拍她的脸,“怎么了呀,季狗子?” 季辞白了他一眼,问:“庹映洁呢?这回又没跟你一起回来?” “平台期了。”一提到庹映洁,就轮到陈川闷下来,“再接着走下去,就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爸妈那边对我不算满意,我呢,也不想跟她结婚,所以就这么耗着。” 季辞说:“这么耗着,不累吗?” 陈川叹了口气,别开她这个问题说:“不过这回苗苗办升学宴,她会来。” “那我就不去了。”季辞昂着头,把树上掉下来砸到她的一根小枝子掷回树上。“正好,我马上要去欧洲待一段时间。” “去做什么?” 季辞扭头,看见陈川瞪着她,路灯下脸色发黑。 她咯咯地大笑起来:“这么紧张做什么?”又故意说,“我不就去会会旧情人嘛,你吃醋?” 陈川嗤道:“吃个屁醋。” “还说不吃醋,气得脸都青了。”季辞指着他鼻子说,又忽的泄愤似的拿包砸他几下,“叫你给我找床伴,叫你把男人往我床上送,气死你得了。” “还他妈记仇呢?我不就想咱们扯个平吗?”陈川挡着她的包包,说:“行行行,我错了,我吃醋,你跟谁好都行,可别他妈给我带个老外回来,膈应得要命。” “你管得着吗!”季辞把包收回来,甩着头理了理刚才打闹间弄乱的长发。 陈川帮她把因为静电粘在背上的头发拨开,忽然放低了声音喊了她一声:“季辞。” “嗯?”猝不及防他喊她大名,她茫然地抬起头。 陈川漆黑着一双眼睛望了她半晌,望得季辞头皮发麻,说:“看什么啊,我脸上有字?” 陈川这才收回目光,说:“没什么。” * 季辞没让陈川送她,去停车场开了自己的车。她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陈川那个眼神,她不能看不出来,陈川的那个眼神里头有情,有犹疑不决,有固执,有不甘心,也有更为复杂她所看不明白的一些东西。掩藏在那张混世魔王面目下,陈川一直都是很复杂的。 年岁渐长,原本条分缕析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混乱,无数解不开的谜团,无数除不掉的麻烦。挥之不去,无法降解,唯一能选择的,也就只剩下视而不见,假装遗忘。 坐到车上,她看了一眼手机,在陈川家的时候,她问叶希牧在做什么,叶希牧回答:“买菜。”去停车场的时候她问:“现在呢?” 叶希牧:“走路。” 季辞看着这两个字眼,嘴角勾起。 叶希牧家附近只有一个大型超市,季辞通过二桥回天井老屋,也可以取道那条路。 超市已经快关门了,路上人车稀少,季辞沿着路边开了一段,果然看到叶希牧拎着两个袋子在前面走。 她把车靠边停在他前面一点,解了安全带坐到副驾驶去,摇下车窗。 “哎,小哥哥。”她下巴压着胳膊,和他打招呼。 叶希牧看见她了,听见她的称呼,抿着唇笑了一下,走过来。 他一笑,季辞觉得眼前像是亮了一下。 她朝着他的袋子抬了一下下巴,“买的什么东西?” 他低头,伸手进袋子,摸出不到手掌大的一个小盒给她。季辞拿在手里,凉沁沁的,是一个明治抹茶冰淇淋。 “给我的?”她诧异地问。 他点了下头。 “你喜欢吃冰淇淋?” 他摇了下头,“给你买的。” “真的吗?”季辞笑起来,她揭开盖子,里面的冰淇淋还没化,硬硬的,她拿着小盒里附带的小勺挖了一团,含在嘴里,带着抹茶清苦的甜在舌尖上浓郁地化开。“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猜的。” 季辞牙齿轻咬着小勺笑起来,低头在车里摸了半天,右手握成拳伸出去,“我也给你一个东西。” 她眼梢上挑,笑得风情万种。 手指纤长,指甲圆润剔透,涂成了脏橘色,愈发衬得皮肤雪白细腻。 叶希牧犹豫了好一会,袋子换到左手,伸出手去。 季辞含笑望着他的眼睛,手指张开,轻轻在他掌心放下。 叶希牧收回手仔细看了一眼,抬起头,一脸“你骗我”的表情。 季辞笑着摇摇头,晃了晃右手,以眼神示意他把手再拿过来。 叶希牧伸手。 她伸着手放在他手上,却没有碰到他。她笑眯眯地审视他的表情,在他反应过来时收手。 她想,和小孩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实在太有趣了—— 然而下一秒,她的手便被抓住,她的动作,没有他快。 “你说这个?” 少年的手灼热又有力,烫得她皮肤发麻。 可逆着路灯的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细微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是沉静的。 季辞不确定他心里怎么想,但是理智告诉她适可而止,别浪;直觉告诉她,再逗,就过了。 季辞抽回手,浅笑道:“回去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向他点了下头,升起车窗,季辞开车离开。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后视镜,然而搁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依然有残余的灼热。 * 省内没有直飞西班牙的航班,季辞和叶希牧先去上海,再从浦东国际机场走。 列车驶离渌江市高铁站,沿长江奔流方向疾驰而下。叶希牧坐在窗边,眺望窗外飞快退行的风景。长江中下游古称鱼米之乡,河渠纵横,湖泊星布,山川灵秀,满目葱茏。 季辞对看风景没什么兴趣,耳朵里塞着耳机听歌,闭眼假寐。 整张专辑听完,她睁开眼,叶希牧仍然出神地看着窗外。她好奇探头过去看了看,懒洋洋问:“有什么好看的?” 窗外,从荒山野岭进入了一个城市,从城乡结合部建筑物的低矮稀疏,到城市林立的高楼和纵横往来的车流,再又渐渐进入无边的平原,好似喧嚣后又归于沉寂的乐章。 叶希牧回过头来,季辞闻到他身上衬衣领口淡淡的肥皂香味,觉得离得太近了,又坐回去。他看着她,“嗯”了一声,又转头看向外面。 “之前出门多吗?”季辞问。 “和我爸还有宁睿他们去过一些地方。”他看着窗外说。 “想离开江城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季辞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她早就习惯了问他一句没有下文。 “想的吧。”他说。 “你呢?”他忽然问。 “我啊——”季辞松松垮垮地仰躺在座椅上,烟瘾又犯,不停摸着木糖醇含着。“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知道还会在江城待多久,说不定哪一天,突然想走,就走了。” “为什么?” “没有根了。过去不管怎么说,还有妈妈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季辞垂着目光,把耳机线在手指间缠来绞去,一斜眸,看见叶希牧亮晶晶的眼睛。她嘴角含着诮意笑起来:“看我做什么?” 他很快就收回目光。 “自由也挺好。”她微眯着眼睛,尖尖指甲又掐一颗木糖醇咬在洁白整齐的牙齿间,半开玩笑说,“我会跳弗拉明戈,吉普赛人街头卖艺的水平,去哪儿都饿不死的。” “而且你知道吗?”她开始和他信口胡诌,“弗拉明戈是年纪越大的女人跳来越好看,哪天我老了,胖了,胸部下垂,肚子和腰上有赘肉,我也不怕,跳这个舞会更有味道,会有更多人向我扔硬币。” 叶希牧嘴角弯起,紧抿着唇望向窗外。他在笑。 太阳往西边走,阳光渐渐斜进车厢,叶希牧拉了半边遮光帘下来,挡住照向眼睛的光。余下的阳光便落在他白色的短袖衬衣上,清浅透彻,像夏日晴空。 少年穿衬衣,总是和成年男人穿衬衣的感觉不一样。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季辞许久都想不出来。 躺在座椅上半闭上眼睛,她想要是带了画板就完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飞行 ,最快更新谁在他方呼唤我最新章节! 早上十点二十的飞机,等候时,早晨的阳光正透进高旷邃密的候机厅,一架架飞机停靠在航站楼外,白色的机身在蓝天之下格外醒目。 叶希牧打开手机,上百条未读信息。大多是因为高考的事探询他、安慰他的,他看不过来,也不想看。 他不是神仙,也不是事事都能扛住,很多事情,他也会选择逃避。这么多的未读消息,也是他继续逃避的象征。 只有一部分人的信息他会点开看。律师告知他八月份已经可以申请探监,并转告他,父亲想和他见面。 高考落榜的事情他还没告诉父亲。但于他而言,倘若没有好消息传到父亲耳朵里,那必然就是坏消息。父亲很可能已经感觉到了,所以会向中队主动提出要见他。 他的想法很简单,现在不是去见父亲的时候。他不想和父亲坦白过去几个月他到底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觉得父亲没必要知晓。 但他也不想编造谎言欺骗父亲,父亲太了解他,他隐瞒不住的。 于是他请求律师转告父亲,自己一切都好,和朋友在外旅游,过段时间再回来;九月正常上课,届时会去看他。又附上一些家常琐事,道是天天都有晨跑锻炼,自己做饭,没有挑食芹菜,鸡蛋一天三个。此外,家里的门坏了,换了新锁,下次去探望他时,会把新的钥匙带给他。物价微涨,钱够用,尚宽裕。 他很了解父亲,知道后面这些琐言碎语,顶过一万句“望勿担心”。 最新的一条信息来自宁睿,几分钟前刚发,问他:“我8月16号升学宴,你来吗?” 叶希牧想了想,终于还是打点精神,点开他的信息。前面积累了很多条来自不同时间的未读信息,宁睿问他考得怎么样,问他怎么了,在哪,为什么不回信息,说很担心他。 叶希牧一条条地看下来,在心中对宁睿说:对不起。 他忽然觉得,去面对之前同学和朋友的关心,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他想回复宁睿时,却看到了下一条信息,下一条信息已经是许多天以后,是所有信息的倒数第二条。 宁睿问: “你和辞姐在一起吗?” 你和辞姐在一起吗? 信息的发出时间是半夜一点多。 叶希牧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机场的明媚阳光中,忽然参悟了这一句话中的玄机。 宁睿或许并不想发这条信息,却又忍不住。他想让自己看到这条信息,却又侥幸地想自己会像对待之前他的信息一样,彻底无视。于是他还是发了出来,以这种双关的语气。 在一起吗?是物理位置上的在一起,还是情感关系上的在一起? 叶希牧望向一旁的季辞。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白相间的衬衣连裙,露出双肩,喇叭样的袖口是绯红色,和她的嘴唇与耳坠是同样颜色。 坐十四个小时的长途飞机对她来说和平时似乎没有区别,她依然要穿得像牡丹一样娇艳招摇。 她不知道在和谁聊天,耳机上的麦克风拿到唇边,以一种低沉的语调在说着什么,咕哝着听不出是什么语言。但她有时候会笑得整个人都向一边歪去,他还没见过她这样笑——原来她也是可以很明媚的。 她抬起眼睛,正好和他的目光对上,她指尖向后抓了一下头发,弯起唇角向他一笑,继续和手机上的人说话。 叶希牧其实不知道,季辞现在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在面对他。 她曾经说,她要么对他爱得深刻,要么和他断绝一切往来。她曾经做到了后者,可现在算什么情况呢? 她打完了电话,收耳机线时,她旁边座位上的男子拿了护照过来,似是问她一个什么问题。那名男子二十七八岁,相貌英俊,着装成熟有气质。季辞翻着他的护照看了几眼,指着他的签证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就都笑起来。男子把护照收进黑色皮革的护照夹中,很自然地就和季辞攀谈起来。 看上去挺般配的,无论年龄还是相貌。 叶希牧心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随即生出几分陌生的烦扰。 他攥着护照和机票,起身走去一边,去看停机坪上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 很快广播通知登机,他正走回去,听见季辞在叫他:“希牧!叶希牧!”人很多,她拄着登机箱,东张西望地找他。 他快步走过去,脚步声淹没在人潮里。她一转身时,就险些撞上他。 她惊慌的眼神让他意外的忍俊不禁。 “还笑!”她柳眉倒竖,忽的伸手重重地拧他的脸,“一转身就没了影,你是老须子吗?” 刚才那个男子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旁边。 她同他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方言,她骂他像老鼠一样到处乱跑,但他听着,竟觉得挺受用。 * 季辞过去从未坐过这一趟航班。她习惯了坐晚上出发的航班去欧洲,机上睡觉,抵达后便是白天,倒时差倒得比较容易。 这一趟白天上午起飞的航班,她坐上去之后,用颈枕、蒸汽眼罩、催眠音乐,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吃机上午餐时,她一连向空乘要了五杯香槟。 她第五次伸手的时候,身边的叶希牧向后避让,黑着一双眼睛盯着她。 季辞解释:“喝酒助眠。” 叶希牧说:“无节制的抽烟喝酒,都是缺乏自控能力的表现。” 从小到大,季辞虽然不是被人捧在掌心里娇宠着,但跟着陈川也算是横行霸道,谁敢说她一句两句的不是?像迟万生这种骂过她的,都得被她找补回来。后来长大成人,会当面教训她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叶希牧竟然敢教训她。 这还是他第一次教训她。 而且喝酒怎么了,喝酒是人生里头难得的快活事。能考上二中的都是些好学生,学校老师不需要提醒学生不得抽烟喝酒。所以这话,是叶成林教他的吧? 季辞条件反射地要回击,抽松安全带,翻转了个身,侧着像是居高临下地压在叶希牧面前。 她眼睛里有戾气,有骄横气,有肆意妄为。 叶希牧被她迫得向后退了一点,后背抵在椅背。他的眼睛漆黑,平静,明亮,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畏惧神色。单眼皮上方有浅浅一条褶痕,睫毛不长,然而黑浓。 这样一双眼睛,既有刚强的男子气,又莫名的引人爱怜心动。 他温热的、带有他特有的气息的呼吸拂在她脸上,季辞感觉酒劲有些冲头,脸上微热,头中疼痛。 她想,和他争辩的话说出来,是要覆盖掉他父亲对他的教育?是教他放开自己还是引他走上歧途? 高考的刺激又浮上心头,来得真实又确定,是鲜明可感的切肤之痛。她想她绝不可能接受让他再失败一次。 季辞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睛和弯弯的耳廓,脸上的恣横渐渐褪去。 她笑了笑:“你说得对。” 她翻身回去坐好,放低座椅靠背,仰躺着戴上眼罩,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叶希牧低声叫她:“季辞?” 她半梦半醒道:“叫我小姨。” 叶希牧一愣,慢慢沉下了目光。 酒有用,季辞到底还是睡着了。中间醒来一次去了趟洗手间,吃了点晚餐,喝了两杯酒,然后接着睡。 叶希牧一直在用kindle看电子书,季辞注意到是一本叫什么《世界伟大城市的保护——历史大都会的毁灭与重建》。他看的书范围很广,季辞看过他家的书柜,几乎各种类型的书都有。 季辞再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叶希牧左肩上,裸露的肩膀上被盖了一层飞机上的毯子。他闭着眼睛在睡觉,坐得很正。 季辞坐起来,慵懒地揉了揉脖子和肩膀,点开电子屏,看到距离飞机降落马德里的巴拉哈斯机场还有两个小时。 拿出旅行用洗漱化妆包,她想要不要叫醒叶希牧让自己出去,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叫醒他。 她转头看了眼叶希牧,他微仰着头,鼻梁高挺,嘴唇稍薄,总像是抿着的。往下,下颔线清晰,凸起的喉结已经非常明显。 她心中很静,异常的静而且愉悦,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愉悦。 她摸着下嘴唇,心里很清楚,倘若这次回江城,她没有再见到叶希牧,没有见到为了去通知她一声注意安全而落得那样下场的叶希牧,她现在不会坐在这里。 她可能自暴自弃,去了雾灵山,去找了岑崟,与令她毫无兴趣的浮世共沉沦。 叶希牧是她生活里的那么一点点星火。 她知道这种愉悦短暂,甚至很难再有,所以她就这么坐着,感受,而不打破。她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她不否认这次带叶希牧来西班牙,有一半是出于冲动。她一生中做事,有几件事不是出于冲动?她没有告诉岑崟,至于回去之后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她无心去想。 就这样看了许久,这种静谧与愉悦渐渐淡去,垂眸时,她看到自己有几根发丝粘在他白色T恤的肩膀处。 静电吸得很紧,她用指甲轻轻拨了两下拨不掉,只能一根根拣下来。她拈下来两根,一抬头,蓦地发现他已经醒了,眼睛黑黑地盯着她。 这就有些尴尬了。 她道:“头发。” 他垂下目光看了眼自己肩膀,又抬眼看向她。 季辞扯着最后一根的头发一端往下拉,那发丝很长,像条极细小的蛇一样在叶希牧肩上游弋了许久才拉掉。季辞觉得这个时间格外的久,目光胶着,她都觉得叶希牧一定在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拉这么慢。 叶希牧说:“那个,多长?”他抬了抬目光。 季辞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露出疑惑的目光。 他右手食指在自己颈上划了一下。 季辞意识到他说的是她那个细如发丝的纹身。 季辞眯起眼睛,狐狸一样:“除了纹身师和我,没人知道。” 她笑一笑,道:“你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