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剑》 正文 2.长龙伏地 一 时间是一条河。 乾升二十六年。 月圆,夜深。大宁帝都开平。 皇宫像一只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开平宁静的黑夜里。圆月高挂,也是静静的,似乎在冷漠嘲讽着人间的别离。 忽然间,一声凄厉的悲啼划破皇宫的宁静。 皇长孙华天域哭着从梦中惊醒把被子踹了一地。他做了个十分可怕的梦:硝烟弥漫的战场,大宁的军队全军覆没,满地尸骸中他最亲最爱的三王叔满身是血地朝他走来,可最终还是撑不住倒地不起。 不管华天域怎么哭喊,他的三王叔,恵王华承煊再也没有站起来。 梦的本身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梦是真实的。 半个月前,陇右的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宫:恵王率百骑亲兵深入陇右阆江上游探查地形,遭遇叛贼埋伏,恵王身死。 寥寥数字,恵王身死,正在听诸臣议事的老皇帝,一盏茶全泼到龙袍上,昏厥了过去。 太子华承炎忍着失去同胞弟弟的剧痛,以储君身份妥当处置宫里宫外的一切,每每忙完回东宫都已接近深夜。 华天域醒了,可哭声不止,哭得声音嘶哑浑身大汗。东宫登时炸开了锅忙作一团。 这让老宫娥和内侍监想起他四五岁时也生过梦魇,说是在梦里遇鬼,黑衣黑面,还骑着一只金色的老鹰,这鹰竟还是只瞎眼的鹰。 皇长孙真是想象力丰富自己吓自己。 自此皇长孙夜夜啼哭,兼又身子骨虚弱染上风寒,觉睡不着,药也吃不下,任太子和太子妃怎么哄都没有办法。后来还是太子的同胞弟弟恵王拿主意,把这孩子抱到自己王府里,安抚了几日才算罢休。从此皇长孙就黏上了这个比他年长十三岁的叔叔,硬是赖在恵王府休养了半年才肯回东宫。按照礼制,皇长孙不得出皇宫过夜,可太子对恵王这个亲弟弟简直比对自己儿子还要亲,恵王的任何请求他都能闭着眼睛一口答应,连老皇帝也没说什么。 皇城内流传着这兄弟叔侄三人的佳话。 十年过去了,这位尊贵的皇长孙还是如小时候那样胆小爱哭,兼之他又像他母亲,身子羸弱,十几岁的孩子还能眼睛水汪汪的惹人怜爱。 可如今恵王不在了,有谁能哄得了这个爱哭鼻子的皇长孙呢。 小祖宗哭喊着他最亲爱的三王叔,宫娥内侍监跪了一地,任谁哄都没用,个个心里也是连连叫苦。 随着一阵稳定的脚步声,地上的众人十分熟练地从门外到门内让开一条路。走来的贵妇衣着素雅,宫服上白线勾勒着大团的素描牡丹,彰显她富贵不凡的地位。她脚步匆忙而不慌乱,略微苍白的脸上满是怜惜关切的神情,匍一到床边就把娇弱的华天域紧紧揽在怀里。 被母亲抱着,华天域的哭声小了下去。 太子妃史氏轻轻拍着她宝贝儿子瘦弱的背,低声哄着:“儿啊,够了够了,别哭了,你三王叔在天上也不愿看你这般伤心。” 或许是母亲的安慰起了作用,或许是华天域自己哭累了,他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温柔的怀抱里,转为呜咽抽泣,又听母亲轻声道:“今晚哭过便罢了,往后可不许再为了你三王叔闹得东宫这般鸡犬不宁了。” 皇长孙华天域十分听母亲的话,乖巧地点头答应。 太子妃史隽兰把惠王华承煊视如自己的亲弟弟,此时被儿子的哭声唤起伤心的情绪,只好闭上眼睛掩饰自己要掉出来的泪水。可她一闭眼,浮现的全是太子这几日复杂的神情:焦虑c哀伤,还有愧疚。 哄了一会儿,华天域终于在母亲怀里安静下来。 母亲低头慈祥地为儿子拭去泪花,她的声音越发细微,好像是在和睡着的儿子说悄悄话,又好像是在提醒自己,轻叹了一声:“儿啊,你再念着你三王叔的话,你父王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华天域半睡未睡,好像在梦里说话,迷迷糊糊的声音仍带着孩童奶味。 太子妃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说:“你该长大了,你是嫡皇孙,是未来的东宫之主。你该坚强,将来你的父王还要依赖你呢!” “哦——”华天域发出类似气音的声音,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皇宫的夜很深,月很圆。 不同于京城的安宁,千里之外的陇右山野,有一个不起眼的村落正刀光剑影c火光冲天。 小山坡下,齐家村的村民们凄厉的喊声就在耳边响着,一把把晃眼的屠刀却毫不留情。 低伏在山坡后面的青年男子紧紧握着拳头,用力地咬着牙关,英俊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戾气深重。 身边的虬髯大汉丝毫不担心他会冲动行事,因为他们本就是见惯生死的人,无论多么血腥惨烈的杀戮他们都经历过。 空气中飘来浓烈的血腥味,转瞬之间又被风吹散,就像山坡下那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从大地中萌芽,继而被拔起,最后随风飘散,仿佛未来过人世。 青年男子不忍再看,转身靠在山坡后的青石上:“这是姜投走的第几天了?” 提到姜投,他的声音如千年冰山陡峭寒冷。 大汉红着眼睛,火光投映下更加狰狞:“姜投走了十天了!哼,他如果骑的是快马,恐怕已经到主子跟前领赏了!” 青年男子只是点了点头,陷入深沉的思绪中。 大汉:“我让姜投回去搬援兵,是因为他是个生面孔,又是一个人,方便隐匿。可援兵没来,却招来了叛军!姜投这个叛徒!” 大汉回忆:“当时探查地形撞到叛军,我就觉得有猫腻。这里是阆江上游,叛军的人怎么可能摸到这里来!我们的百骑亲卫都死于毒箭,只有姜投跟着我们逃了出来。姜投武功平平,我还当他是运气好而已。我原本还想,在齐家村暂时落脚,一边给殿下养伤一边等援军。原来,这一切,都是这叛徒设的局!” 大汉恨地一拳打在青石上:“一百多个兄弟的命啊,都是我害死的,如今又赔上了齐家村一百多条无辜百姓的命。” 他们是一个月前渡的江。 想起百骑亲卫厮杀惨烈,大汉不断自责:“姜投编在亲卫营的,也算是我的人,我身为亲卫营统领,身边有这样的叛徒竟浑然不觉!” 青年男子听完并未马上说话,眼神又寒了三分:“姜投可不是你的人,也不是本王的人。别说你浑然不觉,十年前他主子把他送到我身边时,我又怎想得到他要置我于死地!” 青年男子双眼通红,情绪激动:“大哥!太子殿下!我是你亲弟弟,你何以对我如此!”他哀痛长啸。 大汉听得浑身一震,瞪着眼直直地,嘴唇抖了抖,没能应出话来。 齐家村的火势渐渐小下去。青年男子拍了拍大汉的肩膀:“眼下不说这些了,该想想我们何去何从。” 他终于回归镇定。 大汉手上左右一指,谨慎地道:“目下只有两条路,一是取原路回到我们来的渡口,再渡江回营,这是最快的路,也是最危险的路。因为想杀我们的人一定在沿路都设下埋伏。二是绕远路,去兰州,兰州也有渡口,在阆江更上游,我们可以从那里先渡江,过了阆江一切好办。” 青年男子:“听起来,明显是第二条路更安全。” 大汉:“可兰州这条路也有风险,那是高战云的地盘,他是最早的叛军,划地为匪多年不肯归降朝廷,如今虽说也与龚允为敌,算是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这老将对朝廷也没有好脸色。” 青年男子:“如今我们走投无路,只能两害相较。” 苍穹之下,一边是无尽无穷的黑暗,一边是吞噬生命的火光。 青年男子两头一望,薄薄的嘴唇抿成钢铁般坚硬的线条,神色愈发冷冽起来,由对遇难者的同情变作对施害者的仇恨,英俊的脸上是长年累月的坚强和杀伐。 他目中寒光闪烁,沉默地看着天空,良久方道:“去兰州吧!” 山坡下的喊杀声已经渐渐息隐,但大火的热气仍炙烤着大汉的脸颊,把脸上的胡须都烤弯曲了,因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村中的惨叫声已渐渐小了,山坡后借夜色遁走的二人正是天下人都为他死去噩耗而扼腕的惠王华承煊和他的亲卫营统领程刚。 华承煊绝对没料到,今晚正是他惊涛骇浪陇右之行的开端。 陇右的夜更深,月更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长龙伏地 二 大宁兰州。 兰州是大宁的兰州,在这个帝国的西北端,北边是大宁的附属小国奚木,像月牙的形状把兰州拱在中间。兰州的东北面靠着阆江上游,阆江是大宁最大的江流,在经过陇右的这一段自南向北,再往中游则是大宁叛贼龚允的地盘。西北面是连绵不绝的祁云山脉。 五年前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雨冲溃了阆江最宏伟的堤坝——山河堰。 溃堤的山河堰就在陇右这一段。百姓流离失所,大灾之后又发生大疫,一时间浮尸遍野白骨累累,此为天灾。 乾升帝连夜下了道旨,着户部拨了百万白银赈灾。然而这百万赈灾的银子,经过层层剥削,最终到灾民手里的,不过十之有三,此为人祸。 天灾人祸,陇右的六个州同时揭竿而起。 高战云高天父子率领的兰州起义军最强,于是纷纷拥其为首领,起义军以结盟的方式,接连占领兰州c灵州c甘州等地,直至最后干脆割据陇右,沿用大宁军制自成一军,与朝廷分庭抗礼。 此六州之乱,史称“大起义”。 “大起义”是大宁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叛乱,几乎占了大宁五分之一的河山。老皇帝乾升二十多年来奉行以仁德治国,宽柔恩惠,自以为已经是相当爱民如子,对竟有百姓造反这事真是始料未及。 然后更加出乎意料的接踵而至。 乾升帝任命大将军龚允前往平乱。 龚允出身寒门,是出了名的雷厉风行的武将,他很有想法,带着他自己训练的五万朝廷军去,这批最早的平乱军后来成了龚允的子弟兵。而在平乱初有成效后龚允又立即请旨,在当地招募新兵五万。 这十万兵马算是龚允在陇右起家的资本,也是他培育野心的温床。 龚允进攻陇右六州,从阆江上游的灵州开始突破,以闪电战法迅速推进,所占一处,便以优厚的粮饷为条件在当地吸纳新兵,和起义军抢青壮年。龚允领军老道,连战连捷。 六州“大起义”结盟各部首领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其余部不少散到各处。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龚允才算遇到瓶颈,因为陇右六州土地肥沃山林茂密,这些起义军失败后多数隐入山林,他的雷霆手段也无法彻底清缴这些起义军。起义军这边很快恢复元气,渐渐聚到兰州统一归高战云父子麾下,已经有复起之势。 大宁朝廷等不及,多番催促下,大将军龚允终于想到绝招。 龚大将军找了个黄道吉日,请来僧侣道士,又集合了平乱以来俘虏和招降的叛军将领,在灵州最大的寺庙焚香立誓,约定降者不杀,又对暂避兰州c已成为“大起义”真正首领的高战云父子开出尤其诱人的诏安条件。 起义军的第二首脑高天听说后,不顾他的父亲高战云强烈反对,带领一直隐匿在兰州山林的余部前往灵州投降。父子决裂也就决裂了,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大局初定,龚允就把投降的三万之众全部坑杀。 那一日,灵州雷电交加,雨水把那片天空下的广袤黄土染成了血红。 此后不到十天,龚允就彻底平定了灵州等五州。由于高战云始终带领余部据兰州强抗,龚允只好先将其摆在一边。这个寒门枭雄当然没料到,小小的兰州后来成了悬在陇右腰腹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反被朝廷所用,狠狠地扎在他心头上。 当然,这是后话了。 这个所谓绝招,也为朝廷大将c立国以来平定最大叛乱的头号功臣龚允带来非议:大宁开国以来奉行礼义仁治,二十几年来切切实实在“施仁政”的乾升帝就不用说了,各氏族门阀也是要面子地标榜仁德,龚允以“骗降”这种背信弃义的手段取得胜利,朝野多有不齿。加上他是个寒门,朝中氏族百官更是弹劾满天飞,要求将龚允革职。 但龚允这时已经手持十万大军,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以叛乱未除为名盘踞陇右迟迟不还朝,仿佛在像朝廷昭示着“武力就是一切”。 这似乎是某种不详的前兆。 隔着千里之遥,乾升帝的老花眼都能看见龚允那盛开的野心之花。 可能老皇帝能怎么办,有花堪折不能折。 因为大宁的战线可不止陇右这一边——北方战事更吃紧c更要命,是有亡国之患的: 北漠人多次南下开启战端,大宁的国库钱粮和精锐兵马十之有八要投入在和北漠铁骑的决战当中,不容有失。于是对于盘踞陇右逐渐不服朝廷约束的龚允,朝廷当然是能哄就哄能拖就拖。 龚允就像长在大宁这个巨人脚上的一颗毒疮,朝廷假装不去触碰不去挠,就不会破不会流血似的。 讳疾忌医,人之常情。 可毒疮却不是知感恩的东西,该流脓的时候还是要流的。 龚允派人向朝廷递呈陇右万言书,软硬皆施请求擢升其为上将军,这是军方最高级将领的荣誉,等于配享太庙,等于封侯加爵。天下人皆知,本朝只有两位荣膺上将军头衔,那都是因为拥龙有功才被乾升帝御封。一位是过世多年的镇国公殷素殷老爷子,一位是镇守西陲几十年的西江王华杉。 朝廷虽说是能哄就哄能拖就拖,但底线不能突破,所以乾升帝只是下了道褒奖的旨意,只字未提上将军的头衔,也不打算为一个“用欺骗取得胜利”和“败坏朝廷名声”的武夫封侯加爵。 野心是种子,氏族门阀对寒门的冷嘲热讽是自然肥料,而此次朝廷拒绝封赏给龚允本人带来的不满则像催种子发芽的一场春雨 野心之花“发芽”的日子如期而至——陇右天降奇异陨石,同时龚允号称自己寻到了前朝大禹皇太子,拥立称王,沿用前朝大禹国号。 以“大禹王”的名义,一场轰轰烈烈“匡扶正统”的复国大戏就此拉开帷幕。 朝廷派过几位大将前往收复陇右,奈何龚允据阆江天险而守,一时间没有人能奈他如何。 朝廷和北漠人的在北境战事愈打愈惨烈,陇右的叛军又蠢蠢欲动甚至要扩张版图,正在崛起繁荣的大宁帝国眼看着就要被分疆裂土 所幸的是,在龚允宣布自立建国的一年后,北境战事宣告终结。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终结”。 大宁史无前例地大败北漠,史称“桑州大捷”。 境内外局势趋于平稳,大宁国力日强,兵力回拢,渐渐把龚允和他的叛军困在了陇右。 这样的局面要归功于一位年轻的皇子,一个闪亮的名字——惠王华承煊。 惠王在苦寒北境十年征战,曾一年内在桑州c泾州等地打出十战十捷的战绩。他十六岁随镇国公殷素从军,殷素常年驻守北境,这支十五万人的军队封号为“朱雀”。乾升十八年,北漠有五部落联合派出一万骑兵妄图吞并泾州,殷素为上将军,惠王率兵两千为先锋,冲入敌阵,一举擒获北漠联合军的首脑——拉坦部落的小可汗,其余四部落闻风丧胆,主动退兵。 通过此战,年仅十七岁的华承煊在北境战场崭露头角。 乾升二十年,惠王正式受命为朱雀先锋大将,进入朱雀五大将领体系,随殷素统兵进入岭北。他在大雪封山前当机立断,强占岭西北门户讷北山,最终为收复已被北漠人占领了近二十年的岭北铺平道路。 此战后,惠王已被朱雀军公认为主帅殷素的接班人。 次年,护国上将军c镇国公殷素过世,惠王继承了殷素的战法和愿望,同时也继承了本朝第一武将的地位。 惠王迎来有史以来最辉煌的一战则是天下闻名四海皆知的“桑州大捷”,追打北漠大可汗沙利至东牙庭,烧毁牙庭,直接致其修书投诚,表明归顺朝廷——此战之功完全扭转百年来朝廷被北漠打压的局面。 而如此常年交锋对决,也为大宁培养出了一批出色将领和士兵。 民间给他起了个“百战之王”的绰号,同时还编排了许多戏曲民乐来歌颂桑州大捷。这些作品还说“百战之王”有不少怪癖,而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其如何残酷暴戾c如何好战喜杀,杀人之法能编排出千百种,甚至有说这位殿下爷生吃人肉。 惠王被安上这个“怪癖”也不冤,因为其在桑州大捷后,竟将百年来最大的战果——十万北漠俘虏——尽皆活埋! 百姓的情感总是朴素的,对坑杀敌军俘虏这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是喜闻乐见的。但朝廷百官却大大不同,对惠王变得又敬又畏——当然是畏远大于敬。 因为这些氏族门阀和朝廷百官都知道,惠王残忍喜杀的秉性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有前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长龙伏地 三 身为史皇后的第二个儿子c太子一母同胞的唯一弟弟,惠王华承煊身份本身已尊贵,而这样一位有功又尊贵的皇子,却又是戴罪之身。 他其实被“贬”到苦寒北境被乾升皇帝放任生死的。那道贬责的圣旨也语焉不详,只说“惠王犯了大不敬罪,未奉御旨终生不得回朝”。 一个皇子不能回朝,这得多大罪? 惠王的罪名是皇家难言的隐秘和伤疤,一桩所有人都难宣之于口的人伦悲剧,以至于人人谈论起来,都只用“那件事”来代替——十年前,华承煊亲手杀害了他同父异母的幼弟凌王——只有六岁的孩子。 可尘封的历史固然充满违反人伦的血腥,但怎也比不过现实的危机来得令人心惊。 半年前,这位如魔鬼般横扫北境的百战之王匍一班师就自动请缨,提调步兵三万c骑兵两万前来陇右平叛。 试问,什么样的叛军能与这样一支嗜血如常的铁骑雄狮匹敌。 华承煊是乾升帝第三个儿子,才二十七岁,正是在精力与经验最佳结合的年纪。而他率领的所向披靡踏平北境的朱雀军铁骑,也刚经历了最辉煌的战役,如果把朱雀军形容是一把剑的话,那这把剑由殷素锻造,而在惠王手里的这几年正是磨砺得最为锋利的时候。 朱雀剑指陇右。 天下人都以为陇右即将大定,龚允的末日就在眼前。 可恰恰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用兵如鬼如神的百战之王跋山涉水来到陇右,一反好战常态,只是隔着阆江几个山头安营扎寨,日日带兵训练,不是在山林练习骑射,就是在阆江沿岸搭建水事。长时间屯兵不动,未有进取。 呃,简直像个来游山玩水的老人家。 百战之王的理由也是振振有词,本王的朱雀将士常年只在北境打战,草原c雪地,哪怕是沙漠,那确实如老虎下山一样熟练凶悍的,但是陇右的地形不一样,既是祁云山脉的支线衍伸,又要渡过阆江,山林战和渡江战,对朱雀都是新挑战。我们需要时间训练和适应呢。 刚开始,朝廷是信了惠王这套振振有词的。可时间一天天过去,春天,朱雀军驻扎到位,寒凝大地发春华,现如今都夏天了,两仪殿议论战报的群臣急得汗流浃背。这位去“游山玩水”的惠王殿下还是未有进取。 整整半年,盘踞日久啊,就是新兵也该操练得差不多了,何况是打了好几年战c经历过“桑州大捷”的老兵。这连不懂军事的文官都知道。何况百战之王乎。 朱雀对叛军只围不剿,再次让朝内猜疑四起。 惠王不是穷兵黩武吗?不是好战喜杀吗?怎么忽然转性了?这立地成佛也成得叫人猝不及防。 糟糕——难不成是养寇自重。 群臣仿佛看见了第二个龚允! 大热的天,不断有大臣进言“惠王拥兵自重”,御桌前弹劾的奏折雪花片似的飞进,让老皇帝心里寒了又寒:有说什么惠王畏惧陇右地险兵悍不敢攻入,也有说什么惠王手握重兵,划地自守是另有企图。 乾升帝手心冒的汗糊了一层在弹劾的奏折上,将这些不利的言论统统镇压住,心里想着:承煊啊承煊,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啊。 以上猜测还未有定论,一个月前恵王身死的消息就传入了京城,战报上说是惠王华承煊深入阆江上游,亲自勘察地形,结果遇到叛军伏击,不幸殒身。 黎民百姓可没空研究战报,他们最怕打仗。而远在帝都开平的皇族宗室和氏族门阀更不愿朝廷陷入颠覆的危机。恐惧就像瘟疫一样在这个帝国土地上传染蔓延,所有人都很害怕刚刚平息二十来年的天下又要大乱。 大宁的缔造者,乾升皇帝华槭已昭告天下,即将御驾亲征。为儿子报仇也好,为提振军心也罢,然而他毕竟已过六旬,加上乾升帝素以“仁德”治国,提倡的是“仁者爱人”和“克已复礼”,全部人都无法想象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帝陛下要怎么靠“仁者爱人”去战场杀人。 老皇帝御驾亲征——这个决定使更多人更加惶恐不安,整个帝都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剑拔弩张的时刻又要来了。所以龚允老贼这次是不会放过兰州的。”一个面容白净的小伙子在人群中间,正兴致勃勃地把陇右这几年的局势娓娓道来,好像曾身临其境,讲到精彩处,人群中总爆出惊叹。 这时在关键处停下来,引得几个听的入神的旁人一直催促他。 兰州最为繁华的街道上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将军府的外墙边上人头攒动,观者如堵,但却并不是来听他“说书”的。 原来兰州军军部把招贤榜贴了出来。 一个身材消瘦的老头捏着山羊胡子,打量道:“小伙子,你对兰州的情况讲得有眉有眼的,可你口音却不像是兰州的。” 白脸小生善意地笑道:“老丈人说的对,在下名叫雷俊,是从陇右其他地方特地来投效高老将军,”他瞧了瞧墙上的招才榜,笑得更加灿烂,“这可赶巧了,老将军正好招新人!” 瘦老头听了善意地笑道:“别的不敢说,整个陇右只有咱们兰州最安宁。” 旁边马上就有人帮腔说是,众人连道这是高战云施政有方。 众人说得有眉有眼,一个青衫青年上前,顺着消瘦老头的话道:“此话怎讲?” 瘦老头闻声回头,打量了一会儿青衫青年,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六c七岁的样子,身材挺拔,一双浓眉充满雄伟魅力,清澈的眼睛藏着深不见底的智慧,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冷酷严肃,老头自然不知道,这便是为暂避叛军追杀,而来到兰州的“百战之王”惠王华承煊。 老头兀自纳罕哪来这样的人物,含笑道:“你看看瞧瞧,这兰州城中三街二十七市,哪天去看都是吉祥热闹的。还有郊外的田地,今年长势喜人,过三个月也要大丰收了。” 雷俊一副喜好结交的模样,过来搭话道:“兄台可也是从外地来投效高老将军的?那正好,日后多多亲近,讨论些军政道理。” 华承煊笑而不语。 雷俊毫不生疑,兴兴头头道:“兰州安宁可不是一日之功。自五年前老将军主政兰州,三年前开始,只紧守兰州一州。他第一施政便是鼓励农桑。” 华承煊点头:“民以食为天,农桑就这天的底色。” 雷俊:“兄台这个比喻恰当。灵州的天空,底色是血红的是暗黑的,可兰州这确是蓝天。你只看这里的物价,一年比一年降低,渐趋平稳,以衣食二者为例,匹布由五钱降到二钱,麦子由每石四两降到如今的一两。” 华承煊:“你倒是颇通民情。” 雷俊挠挠头:“我家是经商的,常年四处做买卖。如今兰州风物土产,数量花样虽说比不上帝都开平来得繁多,但物价却差不离,百姓能温饱,就够了。” 华承煊听得似乎起了兴致:“物价稳则人心定,人心定则得太平。” 雷俊也知道自己话唠的毛病,因拱了拱手:“还是兄台言简意赅概括精确!” 华承煊一笑,心里却不由得想兰州这一趟算没白来,如果去揭招贤榜进入高战云麾下,与陇右这些热血青年共事一定很有趣,如果能进入将军府议事堂,那如同进入朝廷中枢,或许将更有趣,愣了一愣,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想笑。忽然又问道:“那你凭什么说龚允要来对付兰州?”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来了兴致,但那雷俊却一脸神秘:“我自然有一番见解,但这里不方便说。等我见到老将军再说罢。” 华承煊由他卖关子,不再问话。 这时却有旁人忍不住故意激道:“小公子初来乍到,能有什么高见要面呈老将军,定是你这人在瞎说,想诓主考官录取你。” 旁听的众人也都称是,起哄了起来,雷俊脸上却有些不搁,微微气道:“如何是我在瞎说?五万朱雀大军已经在江的对面摆开阵势,龚允此战必败无疑。你们猜他在战败前会如何?” 众人连忙问:“如何?” 雷俊面露得意之色哼的一声,任旁人怎么恳求或揶揄都不再透露半点。 招贤榜聚着的人群正热闹着,忽地马蹄声传来,带起黄土,有些呛人。 一个刀疤脸军官在亲兵簇拥下驱马闯入人群,不耐烦地喝道:“嚷嚷什么!要揭榜报名的都给我利索点,不报名的都给我散开,”他又调转马头,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白面书生,居高临下道,“陇右大局自有高老将军拿主意,我刚刚听说有人在这里胡言乱语撩拨民心说什么龚贼要打过来,嗯?就是你这小白脸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长龙伏地 四 场面顿时僵住,原本吵着让雷俊继续说下去的几个路人也都噤了声。刀疤脸军官见雷俊书生气更觉他属于夸夸其谈的那类年轻人。 他脸上那条刀疤从左眼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颚,一看就是刀锋所伤,再深半寸,那脑袋保准开花。这时他黑着一张脸,凶神恶煞。 雷俊腿软想扶墙。 人群中有人道:“雷俊,看来你是来错地方了,幸好没有揭榜。” 刀疤听了这话,喝道:“看来你小子还有同党!” 雷俊一脸“无妄之灾”:“我,我” 他怕惹事,忙一旁小声劝道:“兄台别说了。” 华承煊却继续评判:“没想到你们对前来投效的有识之士这么粗鄙——兰州军名不副实。” 适才凑热闹的路人原本被刀疤一震,纷纷噤声,因此便显得这声音格外中正。 刀疤见其真容时心头蓦地一震。 他俊眉朗目,面容却冷酷严肃,眼神带着刺骨寒意,却又有着柔和悲悯,如同深渊之中见曙光,沙石之中见珠华。 刀疤为其眼里蕴含的沉重所冲击。 越看越觉得奇怪,个子高大,皮肤黝黑,只是身着布衣,却还有一股难掩粗犷的刚毅之气,这哪里是普通老百姓!分明就是军人! 刀疤军官先惊后怒,“唰”地一声拔出佩刀。 书生气十足的雷俊几时见过这“能动手就不动口”的蛮狠,本能之下扑了过来急忙挡在前头道:“多谢这位兄台仗义出声——这位将军息怒,是我的错,是我哗众取宠,是我不该在将军府门口胡言乱语。” 他软言求饶,但刀疤一点不买账。 华承煊却一旁不嫌事大:“我觉得你刚才说得都挺好,尤其说到龚允要来对付兰州,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雷俊心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未及再求饶,刀疤吼道:“我看此人分明是叛军!都给我上!” 雷俊哪想得到事情这么复杂,完全呆了。刀疤的亲兵也都拔了刀就上前,眼看要大动干戈。 原本周围聚集的百姓都惊慌地散开,华承煊只负手而立。 这时雷俊远远看到一个高瘦男子正从将军府正门缓步出来,那人四十多岁,蓄着把山羊胡子,雷俊目光一亮,见到救星似地,扯着嗓子喊道:“迟总管救命!” 被唤作迟总管的高瘦男子闻声而来,市集人多,亲卫队好容易开了条路挤过来:“杨翼,这怎么回事?” 杨翼是刀疤的名字,看到来人,立马切换出个笑脸:“迟总管,我抓到个叛军!” 雷俊抢在前面大声喊“冤枉”。 迟栖被吸引过去,饶有兴致问道:“你刚才怎么认得我?” “他是校尉,”雷俊指认杨翼身上的服装,“但我看你亲兵的阵势比杨校尉还大许多,说明级别在校尉之上。而且从将军府出来时门口亲兵都向你行礼,可见你是将军府里的人。而你既无配刀也无软甲,只能是总管内务的迟总管。” 迟栖颇为欣赏这个年轻人:“有点眼力。那怎么证明自己不是细作?” 雷俊自报家门:“在下雷俊,是灵州雷家的人。雷氏一族因不愿向龚贼低头被关进死牢,全家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还交代我一定要来投奔高老将军!试问我怎么可能是龚允派来的人。” 迟栖同情:“灵州雷家是陇右名门望族,族长雷全虽说是个商人,但品性耿直高风亮节,在陇右闹灾后经常施粥给灾民,就连高老将军父子在落难时也曾受过恩惠。高老将军还曾说雷家是陇右第一善商。” 雷俊脸一红:“不敢当。” 迟栖脸上更加团出和气:“你家的事我也听了一些,听说不少族人遭灾,嫡系男丁都被抓了。所以小兄弟这话我信。” 雷俊眉眼一弯,像是遇到老乡似地巴不得抱着这位迟总管的大腿。可后者又笑了笑,接着说了句有点废的话:“雷夫人曾亲自为灾民施粥,菩萨的心肠,如今她老人家可平安?” 雷家男丁死的死,抓的抓,你关心一个雷夫人干嘛? 雷俊挠挠头:“司珍大母已带着女眷回乡下暂避,除了日子简朴些,其他都还好。” 迟栖听罢,终于真正和气地点了点头。 杨翼一旁不解:“司珍大母是个什么?” 雷俊黑脸:“我雷家的大夫人曾任前大禹朝尚功局司珍首座,嫁人后还是喜欢家人称她的官职,后面再加上亲属称呼,连我父亲都只能称她司珍夫人。” 迟栖点头:“她是大夫人却一直没有生育,雷全后来又娶了妾,生了三子两女,这些孩子都得称大夫人为司珍大母,雷俊作为雷全最小的儿子,当然也不例外。我说得对吗?雷公子。” 外人鲜有知晓雷家这位大夫人的内情,所以迟栖拿这个做圈套。 雷俊是待人热情,但不是傻小子,既知自己被下套,对这迟总管的态度自然从“老乡见老乡”转换到“背后来一枪”,面上不悦,只点头称“是”。 迟栖眯起眼,捋着山羊胡子自顾一笑,并不在意雷公子的态度。 雷俊终于明白这迟栖心细如发,难怪厉害如高战云会把兰州内务交给这样一个半路才加入兰州军又没有半点军功的外人。 迟栖依旧和气:“雷公子到了兰州就好,以后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雷俊平日里最爱说话,这时却不作声了,改为略带警惕的神色看着对方。 “那你们两个呢,哪里来的?”迟栖发问。他锐利的目光探到雷俊身后,冷峭得像夜里盯梢着捕猎者的老鹰。 华承煊:“在下李惠,他是程刚,自桑州来。” 说罢,程刚亦从旁行礼。 这样一个头戴竹笠,袖口被高高卷起的模样,实在令人无法想象他就是纵横北境无敌于沙场的百战之王。可当他自雷俊身后走出来,闲庭信步,却怎样都掩不住他的出众气概,就象一把收在皮鞘中的绝世宝剑,或许掩饰了他的光华灿烂,却怎也藏不下令人震惊的内含。 迟栖以为自己听错:“桑州!?” 华承煊:“是,大宁只有一个桑州。” 一提起桑州,就不得不提起著名的桑州大捷,把大宁宿敌北漠人打得胆寒的桑州大捷!迟栖瞳孔一缩:“那可是千里之外的苦寒北境啊!” 华承煊点点头:“所以我们才离开。” 要是仔细观察,这两人虎豹身形,使人联想到称雄山林的鸷鹰,越看越像是北境来的。毕竟在那样苦寒之地成长,陇右的人和他们一比,就是屋子里的花朵,笼子里的兔子。 一阵少见多怪的感慨后,迟栖道:“听说桑州人喜欢把茶和牛乳一起煮,原先这还是北漠人的喝法。” 不用说,又是在套话。 雷俊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两人一定是桑州来的,假不了。 “桑州人”程刚垂着头,干巴巴道:“是,这种叫乳茶。桑州苦寒,喝这种茶能御寒,只是用的茶和南方不一样,茶叶粗,茶味其实不浓。以后有机会,我给迟总管煮一锅。” “煮一锅?”迟栖。 程刚嘴角勾起一个“你少见多怪”的微笑,点头道:“北方和南方不同,茶不是一杯一杯,乳茶都是一锅一锅地煮,还要拿锅铲不断搅拌,牛乳才会融进去。煮完后,可以放好多天,想喝了就拿出来热热。这种天气放几天也不坏,只会有点酸。” “竟还有酸的茶,”迟栖摸了摸腮帮子,莫名感到后槽牙很酸,“我恐怕是没这口福了。”接着他又随口问了几个桑州的风土人情。 程刚知道他是套话,寒着脸一一回答,所描述之详细远超书籍记载。 杨翼正自暗奇,这人面对迟栖的问题丝毫不心虚,竟真是桑州来的,插言道:“大老远的来陇右干嘛呢?!” 程刚硬邦邦地答道:“几年前战乱,为了逃命南下” 杨翼似不放过,追问道:“是几年前?三年前桑州大捷,哪还有战乱难不成朱雀军扰民吗?听说惠王是个残酷好杀的主”这刀疤脸的想象力似乎比他的面部表情丰富得太多了。 程刚脸色变得不耐烦,虎目一冷,看得一旁的雷俊浑身竖起寒毛。 忽然市集一阵哄动,本来还在缓缓流动的人潮被冲得十分混乱,打断了杨翼的“打破沙锅问到底”。 “快抓小偷!” “哎呀,他偷了我的荷包!” “快啊,抓住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长龙伏地 五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窜进来,快如闪电。是个少年。 少年跑得简直向在飞一样,路人们因为不想卷入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识相地早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很不巧,他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小兽,本想躲避狩猎者的却自投罗网地陷入了杨翼和迟栖亲兵的牢笼——前面是将军府高大的围墙。 单看闯进来的路数,少年的轻功很巧,杨翼立刻将程刚撂在一边。接着一声急促娇喝,又闯入一个少年。 不同于前面轻功好的那位削瘦单薄穿着破烂,后面这位眉目俊俏,看打扮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不用说都知道,前面跑路的是小偷,后面急追的是失主。 失主少年急停下来,一只手支着腿弯腰大喘气,死死盯着小偷少年手里紧紧拽着绣花荷包,指证道:“这,这小毛贼偷了我,的荷包!哦对了,小,小生名叫尤念。” 小脸红扑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就是功夫不到家。 原来尤念小公子遭小贼了。虽是遇到劫财,情急之下却还懂得自报家门,倒颇有礼数。 小偷少年很瘦,他不屑地瞥了尤念一眼,脊梁挺着,直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着更瘦削,眼里一股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坚定冷漠。 今天是杨翼协理招贤榜秩序,可在巡逻的范围内发生抢夺,又当着总管的面,脸上挂不住,大喝一声,迁怒于这小贼。 少年瞬间就被手持武器的士兵们团团围住。 失主尤念在包围圈外大喜,扬眉吐气地拍掌娇笑道:“哈!看你个小毛贼还往哪里跑!”仿佛完全忘记适才追得多狼狈。 被喊作“小毛贼”的少年像是没有听到说话,不慌不忙,退后两步。 华承煊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这孩子还太小了些,还不成熟,但却已经比我们手下的许多人强。” 程刚嘴角动了动,咧嘴一笑:“大战之中,要沉着冷静c观察环境c适时出击,想来这也是他能在这样乱世生存下来的金字法则。” 果然,这少年并没有跑,脚下一动不动,像是定住,仰头忽然对杨翼道:“我把荷包还给他,你们可以放我走吗?” 华承煊听他语气中略带生涩,稚气未脱,更感有趣:“懂的审时度势的好孩子。” 程刚:“如果杨翼还穷追不舍,这孩子便会适时出击。” 这时街上的人纷纷知道这里接连发生了事,围了上来乱哄哄地看热闹。 杨翼今天连番吃瘪,哪还不抓住这个机会重建威信,左右瞧了瞧围过来的人潮,一声长笑,戏谑道:“也不看看你在哪里行窃?撞到将军府门口,还能放过你么?” 少年露出孩童般知错就改到表情:“我知错了,是我不懂事。” 程刚似已看穿:“一退再退。” 华承煊:“不过这小子演得不到位,显得生硬。” 程刚:“殿下觉得他还会□□吗?” 华承煊:“不会。你认真瞧他的眼睛,充满不屈。” 杨翼却没察言观色的功夫,顾盼生威地哈哈一笑:“我们兰州军里,你这个年纪的也得上战场杀敌!你个小孬种,有胆偷没胆认!” 少年色变,突然掠出一丈,目光倔强:“我不是孬种!” 程刚略有得色:“殿下果然猜中” 杨翼今天是铁了心要立威,因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少年不再求饶或示好,干脆一把将荷包揣在怀里,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怕过谁来,眼看脚下灵活就欲夺路而出。 杨翼狞笑,“铿锵”声中拔出佩刀,这样立时惹起围观者的叹息和同情声——兰州军虽是起义军,却也沿用大宁刑法来管理。大宁律令,盗窃抢劫者拒捕罪加一等,武力抗捕死伤勿论。本来乖乖认怂,啥事没有,最多被揍一顿关几天。这下好了,武力抗捕——约等于找死。 两名杨翼的兵士离少年最近,举刀分左右猛劈过去,成犄角之势围攻,这若放战场上是不错,可对于一个小贼,这样出手未免狠了些,可见这个鲁莽校尉平日作派。 总管迟栖看得眉头大皱。 此时街上惊叫声不绝于耳,失主尤念更不知事态如此严重,一个荷包能要一条命,但阻挠已来不及,掩紧俏目。 这两刀虽然狠,但落在少年眼中好像根本如无物,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身子一弯,几乎已和地面平行,一步后撤便躲开去。旁人甚至没看清这少年是先抬起哪只脚? 只听得“当当”两声,两个亲兵应声倒地,连刀都脱手掉下。原来是少年又箭步抢后,用身法引两人交击。 其他士兵一看不妙,干脆来个“以多胜少”,三十多人围上去战作一团。以战场上的战法来对待一个少年小贼实在野蛮残酷,但杨翼为了立威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围攻的人群连连爆发惊呼。 少年迅速移动,身法之快,总能让对方扑空并又能躲到对方攻击盲点位置,左突右击像只在丛林穿梭的灵巧小猎犬。不片刻十几个兵士倒满一地,另一半人只敢持刀外围踌躇不进。 华承煊再看这些倒地的兵士,轻声道:“这些人不是给自己人撞倒,就是给这小子踢倒,但却无一击中要害。” 程刚一旁接话:“看来这小子只是轻功了得,下盘功夫还不够,拳头更不行。” 华承煊:“轻功高,拳脚弱,遇到对手少的时候还能跑,对手一多,就跑不掉了。” 程刚:“如果能来军营里历练一下基本功,以后定能成材。” 果然,如华承煊所料,那些兵士根本没受什么伤,很快又都爬起来形成合围之势。 华承煊这才细看那抵抗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孩子,衣衫破旧,脸目却予人倔强的感觉,低头向程刚使了个眼色。 “小子,凭这点歪门邪道的功夫,还敢跑?”眼看“瓮中捉鳖”,杨翼以胜利者的姿态驱马到包围中央,喝道,“这么能跑,好,我先砍断你的脚!”说着便挥刀而下。 少年因为饥饿要节约体能,眼睛总是半睁不睁地眯着,即使被和十几名士兵过手,也透着一股游刃有余,这时长刀白光乍现,少年的眼睛徒然睁大了。 他认识很多军人,知道这些人善于用刀。 这些军人连睡觉都要抱着刀,这种冰冷的金属像是所有军人的第三只手,劈砍的角度,怎么切敌人要害,一把刀能练出一百八十种花样。这个刀疤脸校尉手腕一动,少年便看出他是用刀的老手好手,一百八十种他至少会上一百七十九——这一刀,极难躲过。 不是吧,千辛万苦逃出来,死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刀疤脸手里——也太冤枉了。少年最后一刻想着。他本能地躬身缩头。 然而刀并没有如预料地落下。 一个虎豹般的身形突然向前一扑,抢在前面,单手一震,夺下了杨翼的刀。 接着他做出惊人举动,竟生生徒手捏成两段,狠狠地往地上一掷。程刚的出现就像□□瞬间的爆炸,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到刀尖插入地上,带动剩余刀体悠悠地颤着,明晃晃地刺眼。 程刚熊腰虎背,傲然而立护在少年身前,犹如一棵挺拔的松树。 杨翼大惊,下意识地跃马而下,脚未落地就借着马身的支撑飞旋踢出去,程刚向后一晃,避过攻势。半招占了高势的便宜,杨翼暗自得意,喝道:“你还是怕了老子,”说着另一脚就要朝少年的天门扫去。 谁也没料到,程刚就地一旋,双脚擦着地面的声音一阵阵传来,犹如磨刀霍霍的声音,杨翼还来不及看清,对方已如猛虎般窜回来到两人间,一手格开,一拳撞在杨翼胁下。 程刚出手的角度很巧妙,力道也很轻,却已迫得杨翼连连后退了几步。 如此精准迅捷又不伤人,好厉害的实战身手! 因为有总管迟栖在场,杨翼尚且勉强维持着镇静,可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那条可怕的刀疤在急剧缩放:“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兰州的中心,将军府!” “我知道,”程刚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少年,“所以一个气焰嚣张的校尉和他的亲兵被两个外来人给教训成这样,实在很挂落您的面子。” 杨翼怒极,高喊一声,立刻又有他手下的百名士兵围过来。这下子,任谁都飞不出去。 气氛变得真正紧张起来。 士兵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毕竟兰州已经一年多没有战事,没战事就没军功,没军功就提拔不了,如果这时候露个手——当然主要目的是露个脸,说不定就能升任伙长伍长之类的。 “你刚才不是叫我上!你怎么不上?” “我是叫你先上啊!” “咱们兄弟还分什么先后,你先吧!” “呃” “你比我厉害你去,你去你去——” 十几个士兵“摩拳擦掌”半天,大家你推荐我我鼓励你。 直到相互推搡的最后面两个人撞到一起屁股蹲,所有尴尬尽收杨翼常年凶神恶煞的眼里。 好好站着也没人来挑战,程刚觉得真没劲,淡淡丢下一句:“不抓人,就放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长龙伏地 六 毕竟一招就把勇冠先锋营的杨校尉给制住,放眼整个陇右都难找到这样的人物。如果程刚对普通士兵出手,随便就能打个残疾,小兵们在“残疾”和“军功”之间徘徊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保持“包围”现状。 外围有个娇俏的声音忽然叫道:“他不是小偷,求将军放过他吧!”尤念从包围圈外窜了进来,指着少年道,“其实我们是老朋友了——适才在街上打闹,他抢夺我的荷包也是闹着玩的,小人该死,害诸位大动干戈。其实是一场误会,将军明鉴。” 小偷少年一愣,垂头不语。 杨翼:“你们真的是老朋友了?” 尤念极为知机,忙靠到少年身旁搂住他的肩膀以示亲热。 少年被人搂着有点不习惯,浑身僵硬杵着。 杨翼围着他俩转了一圈,一个衣着光鲜,一个衣衫褴褛,怎么看也不像是朋友。 尤念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直打鼓,一双美目嘀溜转着,显是急着想后招。 少年忽然作势想从怀中挣开,垂头道:“少爷万勿如此,黎朗是管家的儿子,怎敢与你称兄道弟。” 这孩子倒是机灵,连问名字这个环节都省了。 尤念紧了紧黎朗的肩头,胡道:“哎呀小朗,你怎么就生我的气了,说好我要认你当弟弟的。”说着便看着黎朗,清亮的眼睛露出关切。 少年黎朗在尤念怀里,各种尴尬不自在,抬起头,又低下去撇着眼看向别处,这副倔强的样子倒真是像生气。 尤念又哄:“当弟弟的怎么能跟哥哥赌气呢?” “我”黎朗怔了半晌,似被说中心事,才声如蚊子似地道,“我知道错了。” “傻孩子。”尤念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脑袋,将蓬乱的脏兮兮的头发慢慢揉搓梳齐。少年本能地想躲开,可是感到那只手的温柔和关爱,像是被一股暖流定住,就乖乖地不动了。 一个失主,一个小偷,刚才还你追我赶,现在连腹稿都不用打就演戏演上了。 华承煊越看越觉得有趣。 杨翼他当然没这么容易轻信,一声断喝:“胡闹!将军府重地,你们闯来作甚?” 演戏经验还不甚丰富的尤念和黎朗齐齐愕然:“呃这” 华承煊做戏做全套地插话道:“将军府既在招贤,这两个小兄弟当然也是和我们一样,来揭招贤榜,来投效高老将军。”他已走来,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温和看着他们。 杨翼在兰州军中都算魁梧的,这样近距离一站,他还比华承煊矮半个头,两个少年也都只在他肩膀以下的高度,显得华承煊大有鹤立鸡群之感。 他的眼睛总有足够吸引人的魅力,尤念似是没见过这么英武有魅力的男人,怔在当场看呆了。 华承煊打量了两个少年一会儿,方对总管迟栖道:“黎朗小朋友轻功卓绝,又机灵应变,稍加训练,他日可成为一名出色的探马,”又看向愣神的尤念,逗道,“至于这个小家伙嘛,口才不错能说会道,以后学着打理军政内务也好。” 他的话总是很难让人抵抗。尤念听了点头如捣蒜。 哪知一语成真,这一天的情景,到许多年后黎朗成为大宁帝国最年轻最出色的将领,都还记得清晰。而另一个当事者尤念想起来,却只一味摇头笑叹。 杨翼看着几人连成一气,暗道好胆,敢胡说八道到老子面前,待找个机会教训你,脸目狠悍地思量着要怎么刁难他们。 “如此甚好,”一直在旁没有作声的迟栖这时却忽然接着华承煊的话道,“希望你们几位都能被录取,这样我们兰州军又能多几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杨翼忍不住凑上去:“总管,我们不能就这么” 迟栖打断:“这么什么?没听见他们说桑州来的?” 杨翼:“桑州怎么了?” 迟栖不觉皱眉头:“桑州是苦地方。一年就三个月是放晴的,冬天能冻死个人,鹅毛大雪能下半年。北漠的蛮子就跟收割韭菜似的,总去桑州打劫,遇上抵抗的百姓,全给你开膛破肚,后来桑州百姓也反抗,也将北漠蛮子开膛破肚。桑州人没有一个是怕死的。” 杨翼:“” 还未等杨翼反应,迟栖笑了笑,转身离去前道:“杨校尉不要再耽搁了,速带他们去办报名手续吧。”说罢竞自又打道回府,余下一抹长长的背影在招贤榜张贴的墙上拖曳而过。 迟栖刚才明明是要出府办差,这下似乎全忘了,显然满怀心事,留下杨翼一肚子的不满和好奇。 十日后,三十名青年才俊经过层层筛选成功进入将军府。 兰州军虽说是起义军,但包括军队等各项建制均沿袭大宁朝廷,只是把权力核心从原兰州府衙改为了将军府,大小事务都决于此。由于政务越来越繁多冗沉,高战云接纳了总管迟栖的建议,在官署门外张贴了招贤榜招揽人才:一是文才学问足以帮助处理政务的司文,一是武艺超群敢于冲锋陷阵的司兵,一是善于审理冤案疑案的司法。 三司协理各项政务,编制统归到高战云亲兵营里,吃住处事都在将军府。 雷俊和尤念加入司文c程刚和黎朗加入司兵。 华承煊却选了司法——他想看看高战云如何治军。 几日后清晨,司文各人应卯,聊了一会,这才开始文书誊抄和递送工作。 尤念腋下夹着一折文书进来,低头匆忙忙公事公办的样子,倒显得几分男儿气:“有人向县衙告发杨翼,说他在西郊私设赌场。” 雷俊一哆嗦:“那刀疤脸?有证据吗?” 尤念:“当然有。谁会无凭无据就敢告发一个军官。县衙已经去暗中了解了那个赌场,就是杨翼和这几个商人联手开设的。” 雷俊接过县衙文书看了看,哭丧一把脸:“我们把这告状信递上去,杨翼肯定以为是我们捣鬼。那个刀疤脸不能再得罪啦。” 尤念踢了他一脚:“喂,你别自乱阵脚好不好?” 雷俊小腿吃痛,情不自禁“啊”地惨叫一声。 杨翼一股黑旋风似的向他们走来,声如洪钟:“我早上去潜龙堂议事,迟总管说你们司文的都已经开工了——怎么,见到上官都不知道打招呼吗?” 尤念连忙把告状信往后一藏,能屈能伸地奉承起来:“杨校尉的消息真灵通。那请不计前嫌,往后多多关照。” 杨翼大笑起来,脸上的刀疤拧到一起:“别给我来这套。我话放在这里,我始终不相信你们这些读书人,还是外来的。” 尤念可大笑不起来,只有苦笑:“我们这些读书人确实是为了躲战乱来的。” 这句倒是实话,怎奈杨翼还是只冷冷的瞧着,更加鄙夷:“走,我那里压着许多文书没人处理,现在随我去军中,让你们历练历练吧。” 尤念登时色变。去杨翼的地盘?那是送羊入虎口好吗。 雷俊亦吓了一跳。 杨翼微怒:“别耽搁,现在就随我走!嗯——你们听不见我的话吗?” 两个人像是被一条绳子拴在一起的小羊羔,老虎就在一旁耽视,自己还假装头低低地,一边啃草,一边窃窃私语。 第一只小羊仿佛心里在说“听不见听不见——” 第二只小羊仿佛心里在说“看不见看不见——” 咦,第一只小羊反应过来:“他会不会软的不行来硬的,套根绳子把我们捆走?” 第二只小羊啐了一口:“去你的,别乌鸦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长龙伏地 七 杨翼急了:“两个人磨磨蹭蹭什么,知不知道你们来了兰州军,就要服从军令。怎么,我的第一道命令你们就不服从了!” 两只小羊羔一震。 身后有人解围道:“杨校尉,我们司文今天都是初到任,将军府的门都还没摸清怎么敢出去?再说了,迟总管还交代了一堆旧文书要我们整理,活没干完得熬几个通宵呢。” 说话的是另一个司文青年,名叫慕青,也是活泼开朗的个性,喜好结交,和雷俊很快混熟。但他胆子比雷俊大,听说他是孤儿,常年自己摸爬滚打,养成“我不惹事,更不怕事”的脾气,乐于结交朋友是一方面,不怕与恶人正面较劲又是另一面。这时扮演“拉架”的角色,也恰如其分。 杨翼脸色一变:“你是什么东西?” 他这一喝,原本埋头在文书山海里的几个读书人都不由停了下来,抬头齐齐看去,不卑不亢地与杨翼和他的手下对视,表示同仇敌忾。 羊羔是懦弱,当如果羊群团结起来对抗一只狼,还是有点胜算吧? 司文的青年们现在就有点像团结起来的“羊群”。 杨翼啐了一口:“别在这里给我掉书袋子。今天走是不走?”他就是暴躁脾气,一摆脸色,几个士兵已经将挂刀卸下,摩拳擦掌起来。 到底是兰州军自己人,不能玩太大,所以历来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斗殴必须徒手,不得使用兵器。可读书人见状还是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他们哪会功夫,别说一对一了,就是杨翼方面一对三,他们也不是对手。 适才还表现得同仇敌忾的“羊群”刷地集体瑟缩了一下。 慕青不服气,哼地一声,从他们中间走出来。看那挺着胸脯不肯低头的样子,人人都以为他要冲上去应战。 “慕青真是好汉啊。”这时有司文的同僚低声夸了一句。 旁边的同僚纷纷点头:“平时看不出来啊,关键时候真有两下子。” 哪知好汉慕青走到和杨翼对峙的雷尤二人中间,却猛地一步蹦回,一把抓着雷俊一把抓着尤念的胳膊,又连退了两步。 二人被他拽得一个大踉跄:“??” 雷俊一脸问号地看着慕青:“好汉,你?” 慕青讪讪地:“诶诶别看我呀,我也不会武功啊。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 尤念一脸鄙夷:“可真好汉。” 慕青见几个士兵抖着满脸横肉过来,自己都快哭了:“完了完了——要不你们委屈委屈,考虑一下杨校尉的提议” 雷俊c尤念:“慕青!你卖!友!求!荣!” 杨翼哼地一声。 雷俊额角的汗已经凝聚成水滴落下来。 其实话说回来,慕青怕归怕,倒还算仗义,没有把尤念雷俊二人推出去,而是等他们自己决定。 尤念很为连累同僚过意不去,小声地道:“算了算了,揭招贤榜我们给这刀疤脸吃挂落,他现在要立威给我们小鞋穿,迟早躲不过” 雷俊亦视死如归:“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我俩跟他走——慕青,你去禀报迟总管,让他来搭救我们哎,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兄弟我去了” 说得好像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尤念啐了句:“拜托,别乌鸦嘴!” 慕青还很为帮不了同僚而感到无地自容地叹了口气:“雷兄真是的,咱们大好男儿,怎可说丧气话。只是形势比人强,为了事态不扩大要暂时委屈二位了。对了,二位可有未了的心愿?” 雷俊c尤念:“呸!” 啧—— 杨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这些读书人,都是废物啊! 此时屋外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杨校尉的军营是有多大要到处请人参观。” 谁在胡言?杨翼先是一愣,转头一看,脸上嚣张的神情转瞬消失,取而代之一种警惕。 那声音又道:“怎么样,杨校尉怎么不邀请我?多个人,多点热闹。” 杨翼低声骂了句脏话,冷笑道,“好,好,好!算你们运气好。”他截断了来者的话头,话音一转,“我们走!” 来者是华承煊。 不知怎么,杨翼对他有很深的顾忌,不好再正面对抗,狠狠地瞪了一眼,好像在说“我一定会查清你小子来历”,哼地一声,连骂骂咧咧都省去,无比干脆利落地撤了。 “哈!”雷俊跳起来,击掌道,“恵兄,你来得正好!” 华承煊仍旧不习惯被他勾肩搭背,很自然地滑开一步,瞥了一眼道:“这个杨翼气焰不小,是什么来头,知道吗?” 雷俊:“来头不大,靠山却大得很!” 华承煊:“有靠山?” 雷俊:“我打听过了,他是南宫淼将军引荐进来的,从大起义时就加入,是老兰州军。他和南宫将军有过命的交情,南宫又是高老将军的心腹,在兰州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这个杨翼才敢私设赌场。” 华承煊:“私设赌场?” 雷俊三言两语把县衙送来的文书内容复述了一遍:“他已经触犯军规了。要么是南宫将军授意,要么是他自己不要命。我个人倾向于后者。” 华承煊:“为什么?” 雷俊:“南宫将军美名在外,我们都知道他是儒将,他带的军队很少有扰民的。这么好的将军,我不相信他会给那刀疤脸撑腰。” 华承煊听了并未评价,转而道:“把你们的烫手山芋交给我吧,怎么样?” 尤念:“你要这封告状信?” 华承煊:“当然,司法处置的就是涉及将士内部之间c军营和百姓之间的讼案。好了,搁在你们手上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给我吧。” 雷俊迟疑:“这个——” 尤念却一把将他手里的文书抽过来,递了出去,笑道:“那就有劳恵兄了。” 雷俊心里像叠了一座好奇的小山,等华承煊一走,他凑到尤念耳边:“喂喂,你好像很信任恵兄啊?你们以前认识吗?从初次见面那天,我就看你盯着人家一直看。是因为他英俊吗?” 尤念讽刺:“你观察人的本领倒很好,但是也很话唠!” “当然了,我们做生意的人,察言观色是基本功。我是雷家的儿子,跟父亲和哥哥历练过的呢,”话唠雷俊自动忽略后半句评价,依旧不依不挠,“你说恵兄拿走告状信,会不会去对付杨翼啊?要是杨翼知道了后又要对付惠兄怎么办?你说他一个人多危险,哦不,其实没关系,惠兄身边还有一个武功很厉害的程刚,足够保护他。” 尤念兴趣缺缺:“我不关心这些。” 雷俊眼珠子一转,显然不相信:“你不关心惠兄?” 见尤念不语,雷俊又兀自叨叨:“可你说你吧,也是个男子,惠兄也是男子。” 尤念望着华承煊离去的方向出神,兀自喃喃:“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不是普通人。” 雷俊强行搭腔:“当然不一样了,惠兄和我们不同,是器宇轩昂英伟俊朗的男子,你说你怎么会对他那什么这可是龙阳” “我的好雷俊兄啊!”尤念知道他要扯没边儿去,收回目光,骤然打断,“我问你,古往今来,胡言造谣的人是什么下场?” 雷俊不明所以:“嗯?” 尤念不停:“还有古往今来知道太多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好奇心太强的人又是什么下场?嗯?” 雷俊一愣,还没说出来的“之癖”生生吞下肚子。 一旁的慕青煞有介事地凑过来:“——都没好下场。” 尤念神秘一笑:“那就是了。如何,雷兄还想知道什么吗?” 雷俊噎住,连忙摇头c摆手c闭嘴,动作一气呵成。 一个月来,司文c司兵c司法,当值的当值,当差的当差,三司逐渐上了正轨,将军府的政务在迟栖的总领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 雷俊已和三司不少年轻人交好,他本是陇右经商大家的公子,喜爱文墨和军事又颇懂人情世故,加上热情外向,相处起来叫人舒服。但他最勤跑动的地方还是来华承煊这里,一下子来闲坐喝茶,一下子又买来东市的酸梅汤同饮,一下子说“你千里迢迢而来,我给你介绍陇右风土人情”,有他在总是静不下来,为华承煊的陇右之旅平添久违的生活烟火气息。 不过很快,他这位挂名司法校尉的“查案”业务真的就开张了,而且接连不断\“生意”好到应接不暇。 这天,雷俊急匆匆进来,一照面便喊“糟了!”他已和华承煊十分相熟,也就不讲究客套虚礼。 华承煊搁下手里的毛笔,又将手里镇国公殷素的名著《殷氏战法补遗》暂放一旁,自顾叹道:“时隔三年再看此书,又有一番收获。” 雷俊左右一看,发现那个一直如影随形的程刚此时不在,心里“咦”了一声,但他此时没空去关心程刚:“恵兄没听说外面发生的大事吗,怎地还有心思在这看书。” 华承煊心思都在书上:“难得有如此闲暇重读兵书,兰州这趟真是散闷来的,你可知道我在看什么?” “殷氏战法补遗!”,雷俊眼睛一亮,拍着脑袋道:“哈,是镇国公的兵书啊!嗨呀,这可是我最爱看的兵书,没有之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长龙伏地 八 雷俊:“听说此书是殷上将军南征北战几十年得来经验,罗列了各种地形条件下的战法,几乎涵盖我大宁地貌特征。别看它是常见的兵书,它可是惠王行军的宝贝,到处都在传,惠王就是凭借此书中记录的战法行军,才最终获得桑州大捷。” 华承煊愈来愈喜欢这个啰嗦的书生,总有一腔热情,比那些当了文官的文绉绉读书人又更直接和不矫扭,相处起来毫无隔阂,又笑着问道:“你对朱雀军这么了解,那你可知道朱雀怎么治军。” 雷家世代经商,所以这位小公子对军事的喜好一直被压抑,难得碰到同好,又感到一种离开家族放手而为的豪情,兴奋地回答道:“恵兄休想考倒我。惠王治军甚严,林林总总一言难尽。只说咱们兰州军这个三司,就是从朱雀的六司演变而来。” 华承煊:“哦?” 雷俊:“北境所辖数十州,朱雀军常年与北漠人在此周旋,为同地方各州郡衔接,惠王在军中设立六司专门管理军政内务。司功c司仓c司户c司兵c司法c司士六参军,与尚书省六部对应。” 华承煊:“设六司有什么好处?” 雷俊:“好处大大的有!六司极大提高征粮c城防c司判等事的效率,又减少军队扰民,以及和州郡冲突的事件,可谓治理军政内务的法宝。现在大宁四境行台军和常驻京畿的禁军都依瓢画葫芦,有样学样地在军内设立六司。” 华承煊:“不错。” 雷俊:“兰州毕竟是州,地域人口都不如北境,高老将军设的这三司其实兼并了中书c尚书二省的大部分职责,这种缩编也不失为一个变通办法。” 华承煊听他又跟“倒豆子”似的讲得头头是道,缓缓道:“六司确实朱雀军首设,但却绝非你口中那个惠王首创,当年他还没有这般见识。” 雷俊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虚心求教道:“那是哪个高人?” 华承煊扬了扬手中的兵书道:“自然是镇国公。十几年前桑州c祁州尽在北漠人手里,当时北漠大可汗正值年壮,格外好战,以至于北境交战混乱。而我们的钱粮筹措c招募新兵都还不成体系。镇国公在军中首设三司与地方衔接,政务治理办法虽简单却有奇效——你的惠王也是抄镇国公的。” 这是书里都没有典故,雷俊听得两眼发直,奇道:“恵兄怎知道这么详细?”还没等他回答,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道,“我怎地忘记了,恵兄就是桑州来的嘛。” 雷俊对华承煊身份毫不怀疑,只越来越把他当作博闻强识处变不惊的高人来崇拜。说罢又自顾自说地小声嘟囔:“恵兄用词真不雅,怎说抄这个字眼,不妥不妥。” 华承煊:“你刚才不是说发生大事了?” 雷俊拍了下脑袋:“我真糊涂,怎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又靠近了些许,以紧张又快速的声音说道,“你听说了吗,先锋营的骑兵和步兵今天早操后发生斗殴!” 华承煊:“知道为什么斗殴吗?” 雷俊:“骑兵靠马的速度和□□配合来冲锋陷阵,战力比步兵强许多,加上马匹数量少又珍贵是先锋营乃至兰州军的宝贝疙瘩,是以骑兵总会觉得自己高步兵一等。” 华承煊似听出其意,续道:“而步兵却觉得自己靠双手双脚拼杀出来,骑兵不过是仗着外部优势而已。” 雷俊一拍大腿:“就是这个意思。双方人马早互相看不顺眼,平日稍有挑衅不满就会发生斗殴。” 华承煊:“看来军中斗殴很常见。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 雷俊:“这次不同往日。以前斗殴都是局限在个别兵士而已,但今天有一百多号人。这样大规模在兰州军尚属首次。骑兵和步兵各重伤了一个,一个是头着地,撞着了,一个胸骨被踩裂了,还有不少人骨折!现在这事都传到老将军那里了。” 华承煊表现得很有同理心,因点头道:“听你描述,好像挺严重。” 雷俊事不关己地:“严不严重反正轮不到我管。” 华承煊:“那你火急火燎什么?” 雷俊语重心长:“惠兄可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司法。军中违律之事,十有八九是要司法来判。” 华承煊深有体会:“不错,一个校尉杨翼就够我们膈应了,最好不要多面树敌。” 雷俊连连拍掌:“对对对,斗殴领头的俩校尉可都是刺头。” 华承煊抬起头,看向苦口婆心的雷俊,露出一脸悔意:“这案子我已经接接手了。”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c叫骂声,还夹杂着呼痛声和人体撞到石板发出沉闷的声音。安静的司法堂一下子山呼海啸似地涌进喧闹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雷俊望向门外露出惊恐的表情。 程刚正左右两手各拎着一个人进来,他身后还紧紧跟着持刀的士兵,像甩不掉的“小尾巴”。 “小尾巴”其实有两条,看服侍是两个不同兵种,虽是同时尾随程刚,却是分两路人泾渭分明,像同极磁铁互相排斥。 因为惧怕身前那个猛汉的高超武艺,两条小尾巴只是一直跟着,始终不敢靠太近。 程刚手上拎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军中斗殴案的主角,骑兵队和步兵队的两名校尉被拎到华承煊面前,“怦怦”两声,堂堂先锋营两位校尉就像小鸡似地被丢在地上。 “小鸡”嘴里骂骂咧咧地,一抬头,看见主位上的人年纪轻轻。 “我操,小兔崽子——” 话音未落,程刚的拳头就到了,打得一个肚子一弯。 “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审理——” 拳头又到了,打得另一个直接趴到地上。 两个“刺头”疼得缩成一团。后面的兵士赶紧围上来把两名校尉扶住,各架在一边,人群怒气冲冲地朝程刚叫嚣起来。 “你算老几” “我们校尉可是先锋营功臣!” “你自己有本事上战场上砍几个叛军啊” “就是,忒么在这里冲我们耍什么威风” 这些兵油子脸上个个青一块紫一块,看来都已经领教过朱雀先锋营程大统领的厉害,此时骂归骂,却不敢再出言不逊。毕竟这天底下,武力就是一切。 “告诉你,姓程的,我们的弟兄们已在来的路上” “你一人再如何厉害,也挡不住骑兵队和步兵队的联合” “你识相的就放了我们,今天的事大家都当没发生” “对对,就当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过。” 历来“王八瞅绿豆”怎么瞅都不对眼的骑兵队和步兵队史无前例地达成了联盟一致对外——程刚居首功。 雷俊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额头直冒汗,一直朝上位使眼色,嘴里嘟囔着“我的好惠兄啊你快放人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华承煊任由他们叫了一阵,自顾一手拾起放在一旁的镇国公殷素名著《殷氏战法补遗》,一手拾起笔,把刚才因被雷俊打断而写到一半的批注补了上去后,方扫视一片闹哄哄的厅中,站起身,缓缓道:“自己犯了军纪,还敢公然擅闯将军府夺人,信不信我定你们一个哗变罪?” 哗变跟斗殴可是天壤之别。 众人听到这二字皆是一愕,盯着华承煊,惊异不定。 其中一个校尉道:“我等有军功在身,又有军职,岂容你随便定罪的!” 华承煊冷冷瞥了他一眼。 初时,他坐着,一袭青衫,手边又全是书籍,让人误以为是个只会审案摆架子的书生,这时站起来,才看出他与程刚同样魁伟的身形,但看他眉眼之间,神采不凡,走来时龙行虎步,根本不是普通百姓的样子,分明就是常年领军的将领。 混乱的场面倏然安静。 华承煊走到两名校尉中间:“高老将军招纳司法进来是要严正军纪。我记得,主帅下的军令是不论何人触犯军规,可由我等司法依律定罚,斟酌施行。程刚——” 程刚便站出。 华承煊:“军中斗殴怎么定罪?” 程刚:“依军律,鞭刑两百。” 华承煊:“刚才这位校尉说他有军功军职,不愿领罚。” 程刚冷笑:“以权抗罚者,不论职务,施鞭刑三百。” 华承煊:“哦,那两百再加三百就是鞭刑五百。啧,哗变罪呢?” 程刚:“军中哗变,最高可定斩立决。” 华承煊似不忍:“斩立决——会不会惩罚太重了?” 程刚一板一眼:“不算重,还有通敌罪,要五马分尸。” 一旁围观的雷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长龙伏地 九 众人都瞪大了眼,三分难以置信七分心头恐惧。 主帅高战云曾经多次斥责过斗殴事件,所以大家打架也还打,但都是私下,只要没重伤没出人命,各自都认了,不会有人因此告状到上一级。但今天刚大操练完,个个都攒着股“太久没打战,憋了好久”的血气,不知道谁起的头,骑兵队和步兵队又来了场“例行斗殴”,而且越打越来气,越打越起劲,半数以上的骑兵队都卷入了,最后演变成史无前例“集体大斗殴”。 这些人意气用事完后恢复理智,又担心受罚,心里七上八下。 但他们也是老兰州军,要面子,总不能开口求一个新人。其中一个“刺头”校尉转了话题,问另外一个刺头:“孟强,你今晨和主帅站在一起,我听见你们那边说,要亲自检阅骑兵马术操练,是真的么?” 孟强作为骑兵校尉原没有资格和主帅高战云对谈,此刻要在华承煊面前装大,竟与势同水火的步兵校尉江大海一唱一和:“定的明日上午。主要是检阅新进的一批骑兵小子们——我花了三个月时间教他们控制缰绳,现在已经会在马上单刀斩劈了。” 步兵校尉江大海道:“单刀斩劈要学三个月,接下来学又要学双刀斩劈和长短游弩吧。” 为了在“新人”华承煊面前炫耀军事术语,孟强故意又说:“还不止这些,老将军下了死命令,要我们骑兵的小子们精通下马地斗c剑戈相接c矢道同的三大长技。” 这些军事实战知识确实很体现水平,把“新人”雷俊听得津津有味,对两名校尉好感立增。 可华承煊仍旧一脸漫不经心。 江大海多少有点失望,眉毛微微一抖道:“惠兄弟恐怕听不懂这些吧。不要紧,以后来军队里跟弟兄们锻炼些时日。” 孟强嘴角带着微笑,接道:“正是。惠兄弟,如果你能真正上一次战场,就都懂了。说回正经的,你放了我们,明天才不耽误在主帅检阅。” 抬出一切为了明日骑兵检阅顺利这正事来,等于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孟强他们不算求饶。华承煊若轻判也说得过去,不是徇私。 孟强又道:“今天受伤的都是自己弟兄,不会说出去,谁说出去谁是叛徒。” “对对对,谁出卖我们谁是龟儿子!孬种!”江大海明显读的书比孟强少,嘴里吐不出象牙。 骑兵和步兵两派人马也连连应是,昂头挺胸的,顺带下了各种诅咒,要多惨有多惨,一副“我们骑兵(步兵)是绝不会当叛徒,你们步兵(骑兵)可就难说了”的样子。 华承煊沉吟片晌,莞尔一笑,半句都不屑置辩,等他们自己把这辈子的毒誓都发光了,方缓缓道:“二位既有这样吵架的力气和闲情,确实该留到战场上用。今天斗殴闹得这么大,作为一军主帅如果还不知道,这可能吗?既然瞒不过,不如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咦,这口气,就是说有得商量咯? 孟强和江大海心里有数,只要李惠别判罚太重弄得“漫天要价”,到时求情的时候不好“落地还价”就行。 华承煊看向二人,高高在上目光豁出了一条接地气的缝:“放心吧,不会真的说你们哗变,连鞭刑也不提。” 孟强和江大海眼睛齐齐一亮:“当真?” 华承煊话又说回来:“但我是司法,判案是职责所在。我会向老将军建议罚你二位饷银,小作惩戒。” 孟强和江大海大喜过望:“罚点钱而已,没问题!” 这个价位太合理! 众人看出这个新来的年轻司法大大放水,心花怒放阵阵欢喜,大赞其识趣懂做人,若不是有个冷脸程刚在,不少人都要上去搂个华承煊肩膀,豪迈地说句“惠兄咱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我们罩着你”,以至于生生给漏听见华承煊最后语调拖得很长的那个“另外——”。 孟强理了理衣服,稳重道了句“多承厚意”。 江大海豪迈地大声道“好”,又以交心的口吻道:“今日初识惠兄弟,不但一表人才,还智勇兼备。只要我等一日仍当权,必然不会亏待你。” 这话从一直吐不出象牙的粗鄙的江大海嘴里吐出来,已经算是十分高水准了。 程刚站在旁边本来一直面无表情,这时也忍不住嗤笑出声,心道:还你当权了不亏待呢?这几句话若是当今圣上说出口还差不多。 华承煊也不禁想笑:“你叫江大海?” 江大海豪道:“是!江河入大海的江大海!” 华承煊:“我觉得你不如改名叫讲大话” “讲大话”的江大海:“” 华承煊没有让这个冷场持续多久,轻描淡写地道:“我刚才话还没说完,还有个另外” 江大海:“嗯?” 华承煊:“你们也不必得意太早,因为我还会向老将军提一个建议,以确保你们以后再不会打起来” 孟强c江大海齐齐抬头:“撤销职务?” 华承煊:“当然不是,你们还是当校尉。” 江大海放下心来,拍胸脯道:“只要不撤职,只要还能带兵,惠兄弟,咱们一切好说!” 孟强则更识大体:“我们知道,这次事闹这么大,主帅一定也生气,你要是真的只判罚钱财也说不过去。你也有难处,我话放在这里,你就是判罚几鞭子,我们也绝不怪你!” 看来这两名校尉虽是刺头,却也已把华承煊当作自己人。这话已经说得相当交心了。 但华承煊的处置却将相当扎心。 只见他兀自走上自己的座位写字,一边道:“多谢两位体贴。我刚才听江大海说起骑兵训练头头是道,不像讲大话。” 江大海嘿嘿直笑:“原来惠兄弟也懂军事!” 华承煊未答,兀自道:“所以我才给老将军提这条建议,其实也很简单,不会判罚鞭刑,你们校尉照当,说起来,也就四个字而已。” 当他飞笔游龙地写完后,刚才还说“一切好说”“绝不怪你”的江大海和孟强已大惊失色。 “什么?” “怎么可能?” “搞什么鬼啊!” “妈了个叉的李惠!” “我宁愿吃鞭子也不要啊!” “还不如撤销我们的职务算了啊!” “我向天保证,我再也不会参加斗殴了行不行!” 这个建议简直荒唐。孟强和江大海闻所未闻不可思议。二人的手下也跳起来,堂内立刻又炸了锅 入夜后,空气闷得如刚架上火的水锅,沉寂无声,等待新一轮的沸腾。 白日里的斗殴案因受伤的士兵太多,自然惊动兰州军高层。而斗殴案的“主犯”之一——骑兵队校尉孟强就正站在潜龙堂的墙角,垂着头听训。 将军府是兰州军的权力中心。潜龙堂则是将军府的中心,四面高大深厚的围墙将其与将军府其他地方隔开。 堂外四角皆有高战云亲兵日夜把守。这里当年是兰州太守的府衙,后来高战云高天父子占领,便改为兰州军办公场所。兰州军一切军政重大决策,均是在潜龙堂商议,从这里发布出去的。 潜龙堂算得上宽阔,地板是花岗岩铺设,简朴而又不失威严,厅内也没有什么花哨摆设,一面墙上挂着七个县的七张地图,另一面墙是网格式的布袋,按编号摆列了近半年发布的政令和军规,方便随时查阅,显示出高战云治政治军处处有约束大事讲规矩的作派。 首位上坐着兰州军最高统帅高战云。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身着虎袍常服,白须白发,即使是在灯光晦暗的潜龙堂里,仍能窥见他一军主帅风采,不说话时很给人威压感。 他左手边的人也是身形挺拔,年近四十,很显年轻,也有武将风度,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在武将中又别有温和的气质,孟强很怕他。此人就是被誉为“儒将”,与高战云结拜兄弟的南宫淼了。 高战云:“司法文书上还说了些什么?” 南宫淼:“写了斗殴的过程和士兵们受伤的情况——孟强,你也看看,有没有冤枉你。” 孟强很识趣地接过去,看罢便垂头回答:“没冤枉。” 高战云:“司法给出的处罚只有罚饷银,另外还提了个建议——四个字,对调职务?” 南宫淼:“是。也没讲这样做的理由。” 高战云久历军事老谋深沉:“只有四个字,却叫我有豁然开朗之感——二弟,你怎么看?” 南宫淼很稳重地勾起一个笑容,以非常缓慢的语气道:“依我看,对调职务虽只有短短四个字,却蕴含很深的意思。骑兵和步兵的小子们打架,屡禁不绝,处罚一次,也只能让他们安静一阵子。” 高战云:“而过不久又开始背着我们打架斗殴,总想争个高低出来,没完没了,连我也十分头疼。” 孟强听罢,魁梧的身形又往阴影里缩了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长龙伏地 十 南宫淼略带□□地瞥了孟强一眼,继续道:“对调了职务也好,孟强一直是从骑兵打上来的,以后要堪大用也该多个位置历练。大海去骑兵锻炼一下也好。他俩职务调一调,对他们对下面的士兵也是好的。看以后还怎么好意思打。” 高战云:“只对调两名校尉,士兵都不动?” 南宫淼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书,点头道:“这个李惠是这么建议的。” 高战云因命令:“孟强,即日起按李惠建议对调职务。有没有异议?” 孟强行礼:“遵令。” 这悍将乖得要命,与早晨在华承煊面前的嚣张判若两人。 高战云和南宫淼相视一笑:“老夫现在十分期待亲眼见到只用四个字就一劳永逸解决军中斗殴的这位。” 南宫淼:“我也是。” 这时,外面不知不觉地下起雨来了。 盛夏的雨,格外淋漓。 因为处理军中斗殴案喧闹了一天,此时听雨不但不觉得吵,投入身心地去听,反而让人有种融入广阔天地的寂静感。 很让人意外,不单是斗殴案没有处罚其他参与者,只有带头闹事的两个校尉罚了三个月的饷。更使人意外的是,当司法的文书呈送到兰州军主帅高战云的桌面时,他完全准了那个听上去有些荒唐的建议,军中各人皆暗自纳罕。 陇右的雨既不是江南的绵绵密密,也不是北境的寒冰刺骨,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华承煊很喜欢这一点。 一灯如豆,在雨幕外隔绝出一个宁静的空间。他正坐在屋里的摇椅上,听窗外雨打芭蕉,这种舒适的感觉确实值得贪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十二三岁的新兵,头低低地提来茶点和酒肉。这是兰州军刚招的新兵伢子,什么都不懂,只先安排在先锋营步兵队里训练,平时给其他老兵跑跑腿,为上官搞勤务。 小兵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是参加了斗殴,正讷讷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程刚瞥了眼道:“东西就放桌上吧,回去告诉你们江大海校尉,心意我们领了。” 小兵如蒙大赦,轻轻把礼品放到桌上,门又吱呀一声轻轻关上,退了出去。 早上的事已在军中传开,别说两个生事的校尉只是对调职务,就是对参加斗殴的底层士兵更无丝毫惩戒,这样轻的处置在以治军闻名的兰州军里尚属首例,据说这都是这位年轻司法的功劳。 后来江大海和孟强也想开了,对华承煊态度改为友善。 雨势渐大,大颗的雨珠打在芭蕉上,空气里一股泥土混合着植物的清新味道。 抬眼看出去,适才送礼来的小兵,正打着把伞在黑幕下一路小跑,雨幕中裹着的身影越来越小,便像无根的浮萍。 华承煊禁不住心生感慨:“五年前天灾人祸兵荒马乱,陇右的许多孩子失去了亲人,尤其像他这样年纪,还是个孩子,本该在安宁中读书耕作,怎么也不该为了生计来当兵打仗。” 程刚也被勾起感慨:“打仗就要杀人,杀人却是条不归路,难有尽头。” 窗外的大自然多么美丽,生命也应该是美丽的,如果重新来一次,自己还会不会选择去打仗去杀人呢?华承煊想到这里,一时意兴阑珊,转了其他心思道:“程刚,现在不是在朱雀军营里,你不用一直站着,也陪我坐坐罢。” 他身后的大汉没有回应,依旧直挺挺站着。 华承煊拿他没办法:“以你在军中这些年的功绩,回朝后至少加封上四品的上府折冲都尉,再不济也是个正四品武散官忠武将军,可如今还要陪着我在兰州当个小兵,会不会觉得委屈?” “殿下哪里的话,这都是一时将就。彼时在北境追敌,饿了就生啖马肉,把雪搓化了喝,如今在兰州还有瓦遮头有酒有肉,谈何委屈。”程刚想起过去,再苦再难,却满腔豪情,但现在不是抒怀的时候,斟酌了一下又道,“再说了,殿下还有末将迟早是要回去的。” 他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堂堂惠王,在这小小兰州当一个判案的司法,难道就不委屈吗? 华承煊转过头:“如果我就这样不回去了呢?是不是也挺好。” 程刚大惊:“殿下这是” 华承煊像自言自语:“十年前,父皇把我贬到北境,令我未得御旨,终生不得回到帝都。十年了,我只奉旨回过帝都两次,都快不习惯住在高墙宫宇了。你也说,这里有瓦遮头有酒有肉,而且至少兰州军先锋营已经将我当成了自己人。我在此处听听雨看看闲书,当个落户山水的寻常人,岂不快活。” “这!”程刚看出华承煊最近闲散,听他亲口说这话却是头一次,不由大震。 华承煊伸手下压了一下:“我说说罢了。我倒是想真有一天能隐匿落户在山水之间,可哪有这么容易。” 原来生在帝王家竟这么不快乐。程刚忍不住心生感慨。 这时的潜龙堂气氛仍有些晦暗。 高战云敛色问道:“查得怎样?” 南宫淼示意孟强站过来:“我原本叫孟强来就是报此事的——还没来得及听他禀报,又出了军中斗殴案,现在正好主帅在,孟强,你说仔细些。” 孟强感到自己差点因为斗殴误了正事,羞愧难当,整了整衣服,上前道:“是三日前有人报的案。整个齐家村已是被烧成一片焦土,不见半点活人踪迹。” 南宫淼:“火烧?” 孟强:“是。村民的遗体都被烧成了黑炭,分辨不清面目和身份,已没有什么调查价值,加上天气日渐炎热开始腐臭,我就趁夜就地掩埋了。埋之前我大略检查了一下,初步判断是一个月前发生。” 高战云眉头一皱:“火烧屠村是想毁尸灭迹。为什么过了一个月才被人发现?” 南宫淼:“齐家村地处鄙城,在深山,村落都是靠着山依水源形成,分散得很开,真出点事,要十天半个月才能传到鄙城县城里。” 高站云:“报案人查了吗?” 孟强:“查了,是个过路樵夫,没有问题。” 温和如南宫淼亦腾起愠怒,重重地捶了下椅子把手:“都是与世无争的小老百姓,查出来谁下的狠手!” 孟强:“鄙城地处偏僻山林多,那里好几个山匪窝,末将原来怀疑是山匪做的。但山匪杀人是为了劫掠,抢劫钱财是第一位,劫完就走何必放火屠村,这有点画蛇添足所以末将又细看了刀伤和遗留的箭头,武器竟都是统一制式。” 南宫淼:“统一武器?齐家村被屠村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都没人来报案,说明没有一个活口逃出来。这班人有统一整齐的战斗力才能把杀人做得这么周密严实。就像” 高战云:“就像什么?” 南宫淼:“军队!” 孟强一边为南宫淼敏锐的观察力折服一边接话道:“是龚允的叛军。” 虽然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但南宫淼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叛军?!” 孟强:“我逮了几个山匪,原本都不肯认。但我接着在他们赃物里发现供在齐家村祖庙的金牌,当然,是完整的没有被火烧化。所以才供出来。” 高战云:“且慢,全村都被烧透,为什么还有金牌完整保存?怎么又绕回来跟山匪有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长龙伏地 十一 孟强:“这要从鄙城人的习俗说起。鄙城每个村的祖祠里会供金牌,金牌上面刻着祖先大名,齐家村穷,金牌没二两重,被土匪嫌小,因此就一直放着,没拿去熔了铸金锭。按山匪供述,屠村事件应该说是叛军主导c山匪帮忙。起源是有个自称姜投的人让山匪送信去灵州找龚允。” 南宫淼:“灵州?龚允老巢。” 事情越绕越复杂,这一小队叛军人马快进快出,杀了人也就算了,还烧成焦炭,不是复仇,就是灭口。 高战云点点头:“齐家村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不会有什么复仇,那只有是灭口了——想杀某一个人,只有将他所在的村落全灭了口。” 南宫淼忽然有强烈的预感:“查了姜投的身份了吗?” 孟强:“没查出来。山匪只说这人没有陇右口音,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哦,还留着他给的酬金,也有标记,是官银。” 南宫淼:“官银?” 孟强:“是乾升二十三年制的本朝官银。” 本朝皇帝陛下在位时间长,政治经济也稳定,因此二十六年来铸了三批官银流入民间使用,乾升二十三年制的这批最新,折耗也最小,可以说是银币流通场的新宠。许多商贾如果见客人拿这批银子付账,甚至买卖价钱还可以打个折扣。 南宫淼若有所思:“这几年,我们陇右连着天祸兵灾,已经很少有人能拿出一腚完整的官银。何况朝廷已对陇右实施封锁,乾升二十三年制的新银要流入陇右极其难,再加上因其纯度高重量准,这种官银不是被陇右的世家囤积起来就是被灵州叛军收购走了。在齐家村这样偏僻的地方哪来这么宝贝的东西——唯一的可能,是姜投来自陇右以外的地方。” 高战云:“譬如帝都!” 等孟强退了出去,南宫淼方深深地看着他结拜的大哥:“齐家村位于兰州主城南边数十里,往东是阆江支流,往西是祁云诸多山脉,山林众多地势险峻而易守难攻,根本不能大规模行军。再说了,龚允要来攻城怎也不会舍近求远地绕到我们的南面。龚贼是要杀一个十分要紧的人,这个人值得他处心积虑,派出叛军最精英的队伍。” 高战云:“那个通风报信的姜投是细作?可是听闻他选人严格治军严厉,怎么会马前失蹄放了个叛徒在身边?” 南宫淼知其意之所指,一颗心砰砰跳:“这位王爷也真的是” 倒霉?还是心大! 高战云:“听说在北境时他就不仅亲自操练练兵,还很重视勘察地形,总是身先士卒前些日子,朝廷军报只说惠王在勘察地形经过阆江上游时遇伏阵亡,为了军情保密隐去他勘察的具体地名。二弟,你的探马不是回报,说惠王从入夏阆江河水上涨开始便自朱雀大营不断迂回往上游摸索地形吗?灵州在中下游,我们这里,可不就是上游。上游——他是不是去了鄙城的那段?” 南宫淼的脑门一下子炸了,许久没顾上说话。 高战云叹了口气:“他一向是敢于冒险不拘常理的人,十年前,他可以为了他大哥,亲手杀死年幼的弟弟。三年前,他可以为了给亡妻复仇,活活将北漠的十万俘虏坑杀。”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停顿了一会,神色很深,双眼因为年迈在晦暗的大堂里有些混沌,但那又偏是一双看尽两朝,从陇右看到北境的眼。 南宫淼也跟着叹气:“现在为了收复陇右,他亦不顾性命。” 高战云:“说起来,那道终身不得回京的圣旨就像一道符咒将压着他一生。他要重回权力中枢,桑州大捷的功劳竟还有点不够,只有再加上一个收复陇右的天功,两功盖世,这道符咒方能解除。他为了回帝都,还真是什么风险都敢冒啊。” 南宫淼深吸了口气:“大哥你说,惠王他——真来咱们兰州了?” 高战云:“八九不离十。” 南宫淼一阵无语。 高战云:“现在还不清楚惠王来兰州的动机。二弟,此事机密,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连三弟也不能告诉,知道吗?” 南宫淼:“知道了,大哥。” 几日后的傍晚。地面仍是湿漉漉的,但天空已经放晴,盛夏的雨就是这样有趣,夕阳趁着还有时间,抓紧在山头后露了半个脸。 将军府的潜龙堂会在今晚举办宴会,正式欢迎新加入的三司校尉们。最近往来将军府里的人马好像比平时多了两倍,而且都是裨将c校尉这样中层将领,有几个认得雷俊,远远打了个招呼。 还没等华承煊开口,雷俊看着人来人往的大院道:“这两日将军府可热闹了,十有八九都是来应卯的,当然了,无事报平安的都要去我们司文那里。惠兄——” 雷俊这家伙眉毛一挑,眼睛在放光。 华承煊总觉得他有话到嘴边,刮了下他的脑袋一下:“小子,别卖关子。” 雷俊缩了缩脑袋,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白面书生,有时明明不怀好意地笑着,给人感觉还是很单纯的样子:“我看今晚,参与宴会的将士们都会争相来看你哦。” 华承煊莫名其妙:“看我干嘛?我又不是闺阁待嫁的女子?” 雷俊:“你不知道吗?骑兵队和步兵队那两拨人,现在看见对方都要绕着走,怕撞见昔日上司——尴尬。嘿嘿,我们私底下都说,这两拨人大概再也打不起来了。” 华承煊:“然后?” 雷俊:“然后来司文交接文书的将士个个跟我打听你是什么样人?和高战云老将军有没有什么门生故旧的关系?否则为什么他老人家那么听你的,骑兵和步兵校尉呢,说对调就对调了啊!” 华承煊:“” 这时路过东院,耳边传来叮铃叮铃声,不是风铃的那种清脆,是金属碰撞的那种,不甚悦耳。 二人正经过此处,雷俊本就是好奇心特别强,容易被外界干扰,不禁朝着铃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东院文库房掌事在锁门,一把又黑又旧的大锁,发出和它“体格”“长相”完全不匹配的呲呲声。 雷俊不由“咦”了一声。 华承煊不知他在想什么,随口道:“看来戌时到了,文库房都锁门放衙了。还不快点走,闲看什么?” 雷俊一下子思绪被拉回来:“对对,东院宴会快开始了”。 有个小兵热情跑过来:“请问您是雷俊校尉吗?” 这家伙被一声“校尉”叫得脸红了,愣是没接上话。 小兵:“我是先锋营的校尉余镇手下的,有一份文书,刚签完。呃——我知道现在已经过了戌时已经放衙了,能不能麻烦您” 这小兵显是误了时辰。他个头不高,雷俊稍微收个下巴就能看见对方束得紧紧的发冠,额尖绒毛未脱,大概跑的着急,脸上全是汗。雷俊顿生同情,慷慨大方兼豪爽地接过文书,转过头,一脸的功败垂成:“惠兄——” 华承煊又往他后脑勺轻轻一刮:“别废话了,宴会开始前赶回来,我给你占个位置,瓜果酒肉也都给你占着,行了吧。” 雷俊喊了声“好嘞!”便风风火火地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长龙伏地 十二 朱雀军中也办宴会,只是规模还比这兰州军的东院宴会大得多。而他作为主帅也习惯是最后到的一个。所以习惯性地,华承煊今天来的也晚一些。 宴会筵开三十多席,除了首位四个单席外其余都是双席,并列排开。 三司新进的人都将被派往兰州所辖的七个县协理地方军务,今晚既是欢迎宴又是践行酒宴,加上近日兰州各县军情要求一日一报,所以来将军府送文书的人马也多了许多。 华承煊来的时候,整个广场已经都是人。 首位上自然是高战云,紫袍虎带,这么隆重着装显得对今晚宴会的重视。他的两员心腹大将,也是结拜兄弟分别坐在两侧,左手边是“儒将”南宫淼,排行老二,右手边是罗致,排行老三。老三此人体格高大,魁梧强悍,密须浓髯,豹额虎睛,一看就是沙场摸爬滚打出来的猛将。 这三人可以说是兰州军最核心的权力人物,而他们之间以兄弟互称,陇右乃至大宁都流传着这三人堪比“桃园三结义”的美名。 三司的青年们还有是第一次见到盛名远播的高战云,心里激动不得了,纷纷上前又是施礼又是问好。高战云本就喜欢这样年轻充满活力的小辈,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和来历,一个个念出来,这些毛头小子们更加乐开了花,平添为这位陇右第一豪杰效力的豪情。 对于热闹华承煊没兴趣凑,倒更专注于帮雷俊这家伙找位子。经过人堆时能有意无意地听到“军中斗殴案”的议论,看来雷俊有一点说对了,他这位司法校尉炙手可热。 但雷俊说得也不全对,因为兰州军中真正算认识他长相的人不多,所以当他走进场内时并没有什么人要扑上来围观,只有江大海见了他偷偷往他身上瞄。华承煊便大大方方朝他招了招手。 对一句话就让自己换了位置的年轻人,这员武将立即跟兔子被老虎叼起来似的动也不动了。 这回应也是过分礼貌。 江大海有点惹不起又躲不起地咽了口唾沫道:“恵兄弟来了。” 华承煊问道:“你们骑兵和步兵还闹吗?” 江大海抓了抓头:“闹倒是不闹了,就是,呃——” 华承煊:“就是什么?” 江大海:“就是我们都尴尬着,我现在手下那些小子们都是曾经和我打过架的,但我现在是他们上属,他们既恨我又怕我,天天见面,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过嘛” 之前不是还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说“若我江大海一日当权定不会亏待你”,怎么现在变成了一副“求关照”,华承煊眉毛高高挑起:“嗯?” 能不能干脆点不要一句话掰成两句说? 江大海心领神会地连忙说:“不过我猜孟强那里也不会比我好。”说到这里,不由五十步笑百步地哈哈笑。 华承煊:“” 就说这个? 他懒得应,抬头自顾看热闹,场上有精通儒术能于政事的文才也有熟读兵书善于战事的武将,熙熙攘攘人才济济。可见身处其中的中流砥柱似对高战云和兰州很有信心。 江大海讪讪站着,搜肠刮肚了半晌如何说话才不会被李惠嫌弃:“对了,老将军下了严令,斗殴案是我们触犯军规咎由自取,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决不可以向你寻仇。” 华承煊:“知道了” 江大海有些没话找话说的不好意思:“不过惠兄手底下的那位程刚也是真厉害,我和孟强联手也根本不是他对手。” 华承煊满口应付:“你这意思是想寻仇也寻不了咯?” 江大海一惊,连忙摇头:“哪里哪里,绝不是这个意思” 早知道就不这么画蛇添足说这句了。 斗殴案审理时,江大海和孟强的人马都动了拳脚,结果被程刚打趴,武斗不成来文斗,只好动嘴咒骂了李恵祖宗十八代。以至于许多年后,江大海成为大宁帝国最出色的骠骑大将,野史戏说都讲到他这一段。 当史馆史官拿着戏说的台本找到他勘误问他是否真有此事,是否曾对今上满口胡言,堂堂的骠骑大将军当场发了飙,把台本撕得粉碎,还不顾身份地大骂这些民间野史“狗屁不通”,说你们这些史官是不是有病,这种事也拿来求证吗! 当然,同时还外加咒骂编造传闻的人祖宗十八代。 最后,骠骑将军怒消,方拨着杯盖眯着老眼,以他的修养竟出口成章地向史官描述了真实情况:“末将微时,君入兰州,耳提面命用礼法教训,为申明约束,对调两兵校尉职务,降伏我等,以徇三军。为解兰州之危,惠王行军勒兵,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用阵法行威,大破龚贼。” 不过这些都是很多年后的事了。眼前再鲜活再激动人心的人和事,很多年后都无可避免地落为“陈年往事”。 华承煊终于用目光“锁定”了一个适合他的位置,方转头正眼看江大海,一套骑射服配马靴俨然是骑兵校尉了:“那天我听你讲骑兵训练有眉有眼,你对骑兵懂得不少?” 江大海眼睛一亮:“没吃过猪肉,也天天看猪跑。”说罢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挠了挠头。 华承煊点点头,看见程刚原来已经坐在席位上等他了,他赶着过去,因随口道:“骑兵之要是力量和速度的配合,我看你手上的功夫就不错,只练练如何与马匹的冲击力相辅相成。骑兵和步兵不同,上了战场,你们有马,行动更快更灵活,目光也该放远一点,不要只顾眼前几个敌人,要顾着擒贼先擒王,瞄准敌方将领取其首级。很快就有一场硬战打了,到时立个军功,你手下那些小子们自然就服你。” 很快就有一场硬战打了? 这番看似随意的话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江大海还是不住点头,对这位仁兄有种宗教似的迷信。 华承煊本来抽身要走,又忽然回头,努努嘴问道:“对了,坐在高将军左侧的是罗致吗?” 江大海:“嗯?” 华承煊:“为什么他一直瞪我?” 江大海一愣:“有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长龙伏地 十三 江大海是背对着首位,听对方这么一问,还真有一股“被监视”的凉意顺着他的后脊梁骨爬了起来,一回头还真被一道炙热的目光盯得膝盖发软。 “呃,是罗将军,他,他,兰州军里人人怕他,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罗煞。” 华承煊:“听说他很彪悍。” 江大海:“这是真的,我们都私下计算过罗将军杀敌人数,兰州军里没人比得过他。他还自诩要当陇右杀将,要向咱们大宁的头号杀将午天一看齐。” 华承煊猝不及防:“” “那这位罗煞为什么好像对我很不满?”他一边说话,一边越过江大海的肩膀,若无其事地和罗煞“对看”,确切的说应该是“对瞪”。 首位上的“罗煞”似乎被瞪毛了,眼珠子睁得犹如铜铃。 “恵兄弟别啊,”江大海拖拽华承煊的袖子,“罗将军脾气不太好,他不满,我猜是因为军中斗殴案。双方是骑兵和步兵,骑兵归南宫将军管,步兵归罗将军管,恵兄弟一句话,是解决了两方常年斗殴的老大难问题,却又动了罗将军的用人之权。” 华承煊:“你们罗将军光是眼睛大,心眼却小。” 他轻飘飘吐出半句话时,“罗煞”正目光灼灼瞧着他们二人,一副要把生吞活剥的架势。 当然,前提是如果表情可以吃人的话 江大海:“” 华承煊本就英俊身形高挺,站在普通百姓或三司青年里自然显得出众。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桑州来的,桑州是北方,北方人本来就比常人高大,是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宴会上十之七八是实实在在的军人,华承煊站在他们身边,就像仙鹤立于一群公鸡中。 那一股骨子里透出来的与众不同,无论说话走路,浑身都发着光,充满摄人的异力。 一双美目飘了过来道:“恵兄,终于又见着你了。” 尤念似一直在等候他的出现,一见面便绽出甜美笑容。 华承煊笑道:“是你啊,尤念。” 尤念听他喊自己名字,一双眼睛便不受控制地亮了起来。尤念今天一身素白色书生打扮,脚蹬黑靴,乌发束冠,俊美俏然,高兴得就差转圈圈了。 要是雷俊见此,必又要怀疑一番此人娘娘腔的有龙阳之癖。 华承煊柔声道:“你的黎朗小弟呢?” 尤念往旁边一扫,三步并作两步就把那个孤僻少年从人堆里一把拽了过来。 黎朗原本乖乖地趴在桌上吃饼,莫名其妙被拎起来,嘴里还叼着半个饼,不过不情愿归不情愿,但却真听了尤念的话乖巧地向华承煊鞠躬行礼。 华承煊和蔼地应了一声,摸着他的头,发现这孩子这几日似又长高了些。 尤念这个当“哥哥”的似也对弟弟十分关爱,行礼后就又把自己手里的点心塞给他了。 真正挨饿过的人对食物总是十分珍惜,尤其差点饿死的人。所以黎朗三下五除二就消灭光了小饼干,嘴里塞的鼓鼓的,手里还捏着一团,像只要过冬的松鼠。 尤念摸着“小松鼠”的头笑道:“恵兄不要笑话。不管做什么,我们小朗总要先将肚子填满才行,即使是来参加宴会也是如此。哈哈。甚至在他睡觉的床下面,都是吃的。” 华承煊有点吃惊:“床底下?” 尤念连忙解释:“但我发现以后,就都被我挖出来了——小朗,可不敢再往床底塞食物啦,会招老鼠的。” 黎朗被说得不好意思,白了一眼。尤念怕他生气,哈哈一笑,就不再说下去了。 华承煊听得本想笑出来,但仔细一想,却又不觉得可笑,反而同情这个少年了。 他削瘦的身材,倔强的眼神,甚至床底下藏的那些食物,其实是充满了辛酸。一个人对饥饿的害怕到了这样的地步,乃至恐惧,他一定是遭受过许多艰苦。 而正是这些艰苦,才锻造出少年的不屈c坚定和独立吧。 所幸这些艰苦,还有人可以体谅帮助。许多年后回忆起来,那苦的滋味也会变成甜的吧。 华承煊想起二十年前某个饿肚子的晚上。也是从那一晚后,小小年纪的他决定发奋学习骑射—— “大哥,凭什么要我给那个粗汉行礼?”小男孩狼吞虎咽,还不忘用手背抹了把满嘴的饼屑。 “小鬼牢骚真多,今次皇子和氏族公子们的比试里,你骑射成绩最末。你口中那粗汉可是禁军教头,骑射一等一的好,他便是我给你找的骑射教习了。” “哦——”小男孩毕竟还小,含着奶音,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哦什么哦。”当大哥的嗔怪道,“别不知好歹,以后给哥好好学骑射知道吗!别丢我东宫的脸面。” 小男孩觉得“东宫”这么大口锅扣在头上,他那点微弱是体力根本撑不住,身体很是“识相”地发出“咕——”的一声。 肚子饿。 “好了好了,父皇罚你跪了一天,还吃不够吧,快,赶紧再吃个,别叫人看见了。”哥哥说着又从黄袍袖口里抽出两个饼塞弟弟手里,“小饿鬼,快吃吧,这里是宗庙,没父皇允许谁也不能进来。我虽然是太子,也只能偷偷进来这里一会儿,马上就得走了。” 做哥哥的大包大揽,做弟弟的乖巧听话,把食物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腮帮鼓鼓地,含糊地应着:“唔——嗯——叶叶辣哥(谢谢大哥)” 大哥轻轻刮了下弟弟的后脑勺:“吃你的,别说话,诶诶——叫你快点儿吃也不是这么吃啊,像只过冬的松鼠似的。啧,别噎着,我这里还有一个啊。你留着今晚饿了再吃,别一下子吃光哦。” 他那时已经是堂堂的监国太子,谁能见到他为一块饼而絮絮叨叨的样子呢,可落在小惠王眼里,只道是家常。 心里的这副书卷已经泛黄,却一直难忘。 泛黄的还有渐晚的天色。司文堂里,雷俊手肘压着先锋营的调令文书,又往窗台挪了挪,借夕阳的光线把最后几个字誊抄完。小兵站在一旁。 “好了。”雷俊举起文书,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夕阳的光亮透过字体,每一个字都镶上金边。 雷俊又拿出司文印给文书敲了个章,最后简单扼要地又念了遍:“暂抽调先锋营步兵一千巡逻城防,只带三日干粮,装备精简,随时待命调回大营” 越念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雷俊边说边磨牙,脑门儿啧啧直打问号:“暂时的?只带三日口粮?所以不是城内防卫人手不够,最多也就是暂时不够。再说了,城防是徐正的亲卫队在管,一直都很稳当,怎么会不够人手?那这些调来的什么时候又要调回大营啊?” 有什么大任务,需要借调先锋营的人手来补充? 小兵大字不识一个,老老实实站着当木头人。 雷俊神叨叨地自言自语:“昨天是封锁城门的军令,今天又是回调千名士兵回来巡逻的调令,然后又是临时的?” 小兵是真不懂,没搭腔。 雷俊缓缓放下调令文书,又站起来去翻司文堂的书柜,最近将军府送往各地和各营的调令文书格外多,司文都需要誊抄一份,他要一份份打开看,越看越神叨叨,越看眉头皱越紧。 一份份的人员调令在雷俊脑海里串成出越来越清晰的线索。 忽地,他喉咙里爆发出“哇”的一声,犹如做法的神棍神叨叨半天,最后终于把符纸“刷”地丢入火盆那一瞬蹭地串起的火苗。“神棍”雷俊把小兵当人形“火盆”,手里的文书往其怀里一掷,飞也似地往东院宴会奔去了。 东院宴会开始。 乐队奏起迎宾的喧天乐声,场中诸人纷纷入席就座。 总管迟栖特意调来兰州最有名的乐坊为宴会奏曲,貌美如花的舞娘身着华丽服饰随着声乐翩翩起舞。今晚的场面颇为隆重,凸显对兰州新招录的三司新人的重视。 这种清平繁华不是靠粉饰出来的,而是因为兰州积攒了丰实的家底。 华承煊与程刚一席,尤念拉着黎朗紧挨着他们左侧,每席都坐齐了,只有右侧那席少了一个人,另一人似是在等着,一直在伸脖子向后张望。 尤念和他熟络,是一同被招进司文的同僚,又曾“拔刀相助”过,哈哈招呼道:“慕青,你真可怜,孤零零的独坐一席。” 慕青听到有人酸他,扭过脖子反驳道:“才不是呢,我在等雷俊。” 尤念感到奇怪:“他平日最爱热闹,怎么今晚却迟到这么久呢?” “他回司文堂去了。”华承煊言简意赅道。 慕青也一愣:“酉时就放衙了,什么公务这么紧急?” 华承煊没那么多好奇心,依旧简略:“先锋营的有小股兵马调动令需要司文誊抄留档一份。雷俊应该很快就到吧。慕青——你可得把位置给他留着。” 一向沉默寡言的黎朗边吃边问道:“先锋营有调痛(动)?”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声音稚气含糊。 尤念别了少年一眼:“小朗,吃你的。” 三司的青年们本就坐在同一个角落,众人正纳闷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慕青大喜,跳起手抓住来者道:“你小子总算来了。” 雷俊被他一把揪下来,样子却不像来吃宴会的,左右张惶失措,双目交织着恐惧和激动:“大事不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长龙伏地 十四 大事不妙? 听他这样说,华承煊倒还罢了,尤念和慕青却一齐看向他,露出了好奇的表情。黎朗干脆直接放下手里的鸡腿,表现得很紧张。 程刚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他的小题大做,所以觉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大事不妙”,压根不会大到哪儿去,就没去理会。 黎朗抓着雷俊问道:“什么先锋营调动?” 换做平时雷俊一定逗黎朗,说“喂,你这刚吃过鸡腿满手的油别蹭到我身上”,但这时他却没这个闲情逗少年,反而一转头,钳住华承煊手臂就道:“恵兄一定是早就知道的,对吗?” 华承煊笑了笑:“早知道什么?” 雷俊听他这样口气,没来由地生分,颓然道:“恵兄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华承煊只觉他天真可爱,更不由微笑。 雷俊却气鼓鼓:“将军府这次要把我们分到各地方去协理政务,你私下里劝过我,让我选择去鄙县。我问你为什么,你说那里山水好风光。可其实不是这个原因对不对!鄙县在阆江更上游地带,偏僻路也陡,因此鄙县难以大规模行军,叛军不会到,战火也就不会烧到鄙县!安全——安全才是你让我去那里的真正原因。” 这些时日相处,雷俊对华承煊的才思已十分佩服尊敬,这样板起脸对他说话还是第一次。 华承煊温和地道:“雷俊,你是个热忱的大好青年。我也知道龚允于你有抄家之仇。我不说,是为你好。”他环目周围的三司青年们,“你们都还这么年轻,朝气蓬勃,难道不想多活几年吗。更何况你也早猜到的,还记得你在招贤榜前就说过了。” 雷俊挠头:“我说是这么说,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啊!” 他那时只是纸上谈兵,真的变成现实却是血淋淋的,雷俊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猜中军情的兴奋,心里满是恐惧慌张。 左右席的几个三司年轻人听他们讨论的语气,亦被吊起胃口,很是诧异。 尤念催促道:“雷俊你小子不要兜圈子,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雷俊依言直说:“我下午接到一份先锋营的调令,说是要调千名士兵进来增强巡逻,但是是暂时的。城关那边,昨晚就封锁了。还有,我查了近十日来的调动文书,发现包括鄙县在内的七个县都在分批往兰州主城运兵。这算什么事儿?” 慕青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黎朗全身绷得笔直,尤念轻轻拍了拍这半路弟弟的肩膀,以示宽慰。 雷俊的表情凝固得有些久到不正常:“这是在集结兵力收紧防务!” 慕青头一个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收紧防务?” 雷俊:“因为龚允叛军应该很快就要来攻打兰州了,而且将是大规模地扑过来。所以兰州军在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集合,要和叛军来场大决战。” 大决战?! 其他席几个三司年轻人几乎一齐跳了起来。 “什么什么!大决战!” “叛军要来攻打兰州了?” “不是吧,我看最近风平浪静啊。” “对啊,雷俊,你别胡说八道。” 有三四个坐不住,全挤到这一席问长问短。 这边骚动不小,引得首位的高战云也看过来。 罗致和他交换过眼神,立即扳起“罗煞”的脸孔,向他们的方向冷冷道:“李惠,你们何事窃窃私语。” 嗯?华承煊明明一句话也没说。 听完雷俊解释,罗致双目厉芒闪闪冷然看着雷俊沉声道:“凭收紧防务这一条理由还不够充分,”说罢一连冷笑几声,“惠兄弟,这小子若胡言乱语是治个扰乱军心之罪,对吧?” 华承煊听他出言讥嘲,态度甚是挑衅尖锐,这种人军中他见得多了,越顶他越来劲,于是索性把脸一别,靠在椅背上兀自闭目养神起来。 罗致是沙场悍将,在兰州没人敢摆他脸色,而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哪还不气得脸都红了。 雷俊捞起一碗桌上的茶一饮而尽,鼓足了勇气站起来道:“把先锋营的步兵调进城里来巡逻是战前格外防备敌人细作?” 诸人:“细作?” 下面几个三司的青年脑子里一团浆糊,思路有点跟不上这位雷家少爷。倒是黎朗,一直听得炯炯有神,煞有介事地眉头越皱越紧。 这小孩子竟好像听得懂。 “细作是个什么鬼?”慕青小声在底下嘟囔着,终于替大多数同僚问出疑惑。 尤念一脸老成:“细作由来已久了,也就是安插在对方阵营里的探马c间谍。别说攻城拔寨,就连做生意都离不开细作的情报。每次一笔大生意谈成前,就是细作活动最频繁的时候,什么偷取情报啦c制造谣言啦c收买对方要员啦。叛军既然要来攻城,一定在暗地里已经调动起在兰州的细作。我们增加巡逻兵马,就是为了遏制敌人在我们内部搞破坏的活动。” 华承煊闭着眼睛听,微微一笑。 慕青深深地看了美少年一眼:“尤念啊你懂得可真多。” 尤念一面觑着某人脸色,一面“甩锅”给雷俊:“呃雷俊不是爱看兵书嘛,我最近也跟着他学了点兵法啦。” “背锅的”雷俊不明就里,自鸣得意地频频点头:“我爹说商场如战场,多看兵书有益补。” 给点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场上的武将们和三司青年不同,略略一点,他们就已经听懂了,同时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高战云向来善于纳谏,捋着花白胡须:“这个推断也还不够有说服力。” 又“背锅”又“开染坊的”雷俊像是猜到有此一问,沉痛地叹了口气:“因为惠王殿下死了。” 华承煊本来安安静静在喝茶,猝不及防被一口噎住。 先是被罗致欺负,又被雷俊咒死,为何今晚总是无须之祸? “惠王”名号天下武将早已人人熟悉,质疑者众,仰慕者更众。有的认为他与北漠人连年战争不休,是穷兵黩武妄恣杀戮,违背了打仗是为了追求和平的初衷;也有的认为他对抗北漠北筑长城,坑杀几万外族人俘虏不算什么。但反正总的来说,军功有口皆碑,这时重提他遇难的消息,无人不为之愕然。 雷俊作为“仰慕者”尤其痛心疾首。罗致也是这其中一员,黯然道:“这和惠王遇难又有什么关系?” 雷俊:“关系大着!龚贼和我们不同,他扶持前朝大禹王是朝廷最忌的。他这步棋一下去,朝廷里人人都恨不得杀之后快,恨不得踏平陇右。” 罗致感慨:“是恵王力排众议定下只围不剿的战略,硬是扛了半年都没对陇右动武,朝廷里几乎一面倒地反对,但是反对有屁用,惠王的军功和威望摆着,没人能违逆。”他口气满是得意,好像自己是惠王麾下一员似的。 雷俊点头:“陛下说是要御驾亲征也被百官劝拦住了。军不可一日无帅,朝廷必然派个新帅来掌管阆江朱雀,新帅一到,急着立功,原来的战略恐怕要被全盘否定。” 这经商世家的公子说着,视线渐渐凝结,语气中生出与往日跳脱完全不同的豪情来,竟是少有的凝重:“谁人不知,朱雀铁骑是连北境草原上那些茹毛饮血的北漠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龚贼眼见打不过,又怎么肯坐以待毙?” 场上有人插话:“打不过可以投降啊,龚允不见得是硬骨头!” 雷俊摇头:“他是不是硬骨头我不知道,却决不会投降。” 那人问:“为什么?” 雷俊:“是龚允将我雷家查抄。我父亲见过龚允多次,说此人手段极狠野心极大,像个疯狂的赌徒。而赌徒不到死的那一刻,是不会放弃赌博的。” 高战云不由大赞:“雷老爷眼光犀利。” 面对起义军头号人物的夸奖,雷俊这时无暇“开染坊”,厉声道:“龚允这样的亡命徒,既明白地知道不能和朱雀军正面对抗,而他也不会投降,那能怎么办!” 高战云虎眼一拢。 雷俊:“龚允只有逃走暂避锋芒,找一处地方自立建国!陇右六州,只有兰州背靠高山,祁云山脉连绵千里,一旦进山,朝廷就是十倍朱雀军也追踪不到。这就是龚允兵败后的唯一出路了——藏军入山。” 藏军入山,自立建国。 兰州靠山,而且是大宁排名第二的大山脉,这是关键,大部分人终于理通了其中关节。 远处的祁云山脉连绵起伏,像趴在夜里的巨兽,头尾南泽而下,静静地俯瞰众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长龙伏地 十五 雷俊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高战云的脸色却越发凝重,重得犹如一口枯井忽然被人填了块大石头,只是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 最后雷俊一叹:“叛军人数虽多,朱雀军更多,但和祁云山脉比起来就跟一个大簸箕里的几只蚂蚁,任何人一旦藏军入山,就是神仙也难围剿。” 而现在龚允这只蚂蚁拼了命要躲到大簸箕里去,气势汹汹而来。 这位兰州军的灵魂人物目光向四处一撒,终于道:“雷俊说的在理,不瞒诸位,我们兄弟仨确实亦有和雷俊相同推断,是以才收紧城防。至于没对三司的校尉们说出实情,是为了你们好。” 又是“为了你好才不告诉你”,同样的话从华承煊和高战云嘴里先后说出来,雷俊眉头皱得比祁云山还高了。 高战云放眼巡去,突然低声对罗致说了什么,后者点了两下头,看嘴型一咬一合,好像是说了个“好”字,接着就看他目光一扫,以洪亮的声音道:“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兰州即将到来的危机,不如都说说破敌之策。” 原来这个话题高战云和南宫淼c罗致二人已经讨论过多次,却还是苦于没有保全兰州的办法。 如何对敌本就事关重大机密,不欲使人知晓,可一个小小的新进司文,竟能在未参加任何行军活动的情况下,单凭几道调动令,和对陇右地形c朱雀军的了解,就一语道破这个危机,高战云愕然发觉后生可畏,干脆把话摊开了说。 兰州将领都是常年和龚允叛军周旋的,打熟了,也打疲了,所以连行军打仗也有个“灯下黑”的说法,引申为越是熟悉的敌人,因为陷入惯性思路,自己反而毫无察觉。 院中众人不禁发起怔来,没有一人敢轻易作答。 连刚才表现得敢说敢言的雷俊也一个头两个大,半晌后才带着试探的口气小声道:“龚允想藏兵入山,我们可以从中做文章。” 罗致以命令的口吻:“说说看。” 雷俊:“我们先他一步进山里,龚允来兰州就扑空。祁云山绵延数千里,我们可引兵从祁云山脉西侧悄然而上,进入山系之后再转向南,从缓坡而下,我们要么奇袭他的中部截断其入山主线,要么截其尾巴断他粮草。我们这算是出其不意,一定能一击制敌。” 他一口气提了两个方案,也是不容易。 罗致轻描淡写:“这两个方案从战法上来说,的确可以一击制敌,都没什么问题。” 雷俊听他肯定,面露喜色。 罗致目光炯炯,瞪了他半晌,却忽然变脸:“问题是你小子全忒么纸上谈兵!” 雷俊瞪圆了眼,未及说话。 罗致沉声道:“你说的好像这陇右只有我们和龚允两支人马对仗。问题是别忘了,还有一支朱雀军在阆江那边。别这边我们和叛军在猫捉老鼠,回头朱雀军来个螳螂捕蝉把龚允和我们一锅烩了。说实在的老子可不想和叛军死一块儿。” 朱雀啊朱雀,简直就像是笼罩在陇右头顶的隐形保护者,叫叛军不敢乱来,可又像个紧箍咒,叫陇右各方都喘不过气来。 雷俊顿了一下,不服输:“那就不管叛军了,我们学龚允,干脆也藏兵于祁云山不出算了。山脉那么大,叛军和我们可以各占山头,互不侵犯。” 这第三个方案最保险安全,谁都不招惹,总可以吧。 罗致猛地一拳捶在桌面之上,酒水洒了一地,把院中的众人吓了一跳:“幼稚!兰州是我们粮仓所在,三个多月后又是秋收,藏你个头的军,兰州这块地不要,我们粮食都不要了吗!就算粮食不要,百姓也抛弃不管了吗?你把兰州军当什么,当作龚允那样的王八蛋吗?” 罗致骂骂咧咧用词不雅,但话糙理不糙。 龚允不是善主,用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要的是天下大乱坐收渔利,不会去考虑什么陷民于水火,恨不得把所到之处搜刮得光秃秃以充军饷,雷俊家就是最现实的例子。 高战云亦沉声道:“兰州军不能这样学龚允,百姓可是我们揭竿起义的根源。自老夫来兰州后考虑最多的就是与民休息春耕秋收。老话说得好,人要走得远,就不能忘本。” 雷俊羞愧,感到自己纸上得来终觉浅,只知道搬兵书是不行的,一时左支右绌,伸手轻轻扯了扯一个人的衣角:“恵兄,江湖救急——” 可“恵兄”正靠在椅背上思索其他事。反倒是和他并坐的程刚脑中灵光一闪,快速地轻声问询道:“原来殿下来兰州——是想劝降兰州军?不战而屈人。” 华承煊终于睁眼。 尚未想好是否搭话,首位的罗致已经看过来道:“李惠啊——现在谈论的是大局,不知你对此有何高见呢?”这口气好像不是要问询什么意见,果然又听他讥讽道,“可惜惠兄弟虽是读过几本兵书,却未必上过战场,你看,像雷俊那样,虽说满腹经纶熟读兵书,但纸上谈兵可会误事!” 这下全部人都听出他在暗损华承煊,说他除了空谈治军之道外,其他一无所知。而军人真正的荣誉,应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所以故意说他只会处理内务。 华承煊却不生气,提起茶壶给身旁的讲得口干舌燥的雷俊添茶,头也不抬地缓缓道:“龚允来攻城,我们左右是个败,还能怎么办。” 罗致的本意是当众给他下马威,谁知他不接这个茬,冷笑道:“真是书生之见。事在人为,古往今来哪一场战争有未战必败的道理!” 他这一说,在场诸将纷纷附和。 “罗将军说得正是。” “我们兰州军揭竿起义经历多少波折死难,朝廷尚且不能打败我们,龚贼更休想。” “别以为叛军人多,再多人也是客军,我们是主军。” “只要排兵布阵得当,我们以逸待劳,就要叫他有来无回!” “对,叫龚贼有来无回!” 悍将们一番鼓噪激励下,全场顿时豪情大生。这便是高战云的过人之处,追随他起义的军士都十分愿意为他效命。 只有江大海,不知怎地,他有信心华承煊必可说出发人深省的话。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尤念和雷俊,均是竖起耳朵像两只兔子。 斟水时发出细微的沥沥声,似华承煊喉咙间浮出的那丝淡淡的叹息。 一开始朝廷就对兰州军发出过三道赦免令,可既往不咎赦免兰州全军叛逆罪。但这位起义军统领固执不受。 人不是铁打的,固执的老将也不是没有松动过,唯一一次是他默许了儿子高天带走三万起义军去接受时为朝廷平陇大将军龚允的招降。那时兰州军内部两个有完全相反的意见,接受招降或不接受。平陇大将军龚允的一道假招降书几乎要把起义军分裂了: 他开出了十分优渥的条件,校尉以上将领可继续担任陇右武官,还能分到田地c宅院c仆役,士兵可以得到二十到一百两不等的遣散费,如果是陇右有田地的还能减免赋税。 为了权力c金银和安逸,曾经的起义誓言已被许多人抛到九霄云外,兰州军内部形成了以高战云为首的坚持抵抗派和以他儿子高天为首的自愿投降派。 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因此打起来,亲生父子都要刀戟相向。 高战云无奈,只有和他唯一的儿子割袍断绝父子关系,压下南宫淼和罗致的异议,默许高天领着三万追随者去灵州接受“朝廷诏安”。 结果,高天和他的三万起义军放下武器,奔向的却是地狱——这是一场骗局:龚允统领的“朝廷军”把来投降的全部人都坑杀了。 骗降事件,使龚允失了信誉,朝廷失了颜面,兰州军则失去了过半同袍的性命。 乾升帝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根本没有授意龚允这样做。所以骗降事件后,乾升帝斥责龚允并令他回京,想阵前换帅。但那时龚允已拥兵自重,不久后便宣布反叛。 从那以后,兰州军余部就像祁云山脉下被激怒的黄蜂群,不顾一切地玉石俱焚地攻击侵犯领地的敌人——所有来试探的朝廷小股军队都被灭了。而一直好脾气的乾升帝也开始对“黄蜂群”失去耐心,他要求华承煊,若高战云还顽固地不肯接受招安,为大局计务必清扫兰州。 事情到了这一步,华承煊无法改变乾升帝和朝廷的意愿——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很快会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长龙伏地 十六 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惨剧发生? 答案好像只有一个字,拖。 于是就有了后面朱雀军屯兵阆江c对陇右只围不剿的故意拖延,即使这样拖延几乎耗尽了朝廷对惠王从“桑州大捷”建立起来的信任。 华承煊抿了一口茶,表情淡淡的,在这样一个群情激奋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小至处理内务严正军纪,大至战场杀敌横扫六合,于他而言皆是有若闲谈:“兰州之危,应放到天下局势来考量。要说天下大局,看似复杂,其实简单。” 场面先是从三司青年这边开始安静,雷俊和尤念对他的能力极为信服,均燃起期待的目光。 “就陇右局势而言,无非是朝廷的朱雀军c灵州的叛军以及兰州的起义军。以朱雀的战力要收复叛军手上的几个州还是十拿九稳的。”不会再有人比他自己对朱雀军更有信心了。华承煊的声音在广场震荡着,黑夜无垠,特别有一种难言的力量和神秘,“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当然了,毕竟都是大宁的疆土,不同于北境,尽量不伤害百姓这也是朝廷的顾虑。” “那么龚允战败后,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朱雀军没有全歼龚允。这老贼必率余部逃去祁云山脉。二是朱雀军全歼龚允。那当然最好。可你们会高兴吗?” 罗致鼻孔“哼”地一声,脸上很明显“不高兴”。 华承煊:“叛军灭了,天下一统在即,到时候你们要面对的就是比龚允更加强大的对手,是朝廷。罗致,你既然说事在人为,那你觉得以兰州军能力能与朱雀军一决雌雄吗?” 罗致心知肚明。 兰州军不过两万,虽说都是起义时攒下的精兵,但也绝对不可能是朱雀军的对手。别说“事在人为”了,必须的“神仙下凡”才够。 天上云遮月,不是好兆头。 高战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道:“继续说!” 罗致已经完全没了声音。 雷俊似乎听出这番话背后更深的目的,心脏狂跳,又惊又喜。 华承煊眼中光芒炽烈:“临阵对决总要分清敌友才好用兵,否则纵有良策也无异于自蹈死地。兰州并不是孤立无援——朱雀!朱雀和兰州军没有交过手,也就没有宿怨,配合起来不会有芥蒂。只要老将军点头便能与朱雀军结盟,那么兰州之危便能即刻消弭于无形。这才是兰州几十万百姓福祉之所系!这才是事在人为!” 他包围陇右仅仅半年,期间再三请求乾升帝,终于拿到一份对兰州原本赦免令上又添了加恩的招抚赦,曰:“为早见太平,朕心殊为悯恻,今特开专赦详开加谕,尔若悔罪归诚,从前抗拒之罪俱行赦免,乃论功叙录,至尔标下将士。愿尔等同心归正,齐心灭叛,朕将宽待,酌量加恩。” 真正玉玺亲绶,言辞恳恳。 可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兰州方面仍不为所动——真是徒令这道金光闪闪的“皇恩浩荡”无处发光。 风过山川,群星静默。高战云一声叹息如约而至。 罗致猛地跳起来:“你胡言乱语什么!” 华承煊并未被他打断,从容说道:“老将军只想一心经略兰州,固守这方寸之地的太平,这是不可能长久的,您老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投靠朝廷,一来可以避免与朱雀军一战,二来可以与其前后夹击龚允,报高天小将军和三万被骗降的冤死兄弟的大仇。” 风声过耳,以将千略万策敬献。高战云聆听不语。 “放你娘的屁!”罗致龇眉皆裂地怒吼一声,恼怒到了极处,袍袖一晃,一把长刀横握在手,人影已至院中,骂骂咧咧道,“你口中的退敌良策,就是要我等投降当乌龟孙子,我怎么看你都像个朝廷的细作!说,你到底是谁!敢有半字假话,立杀无赦!” 罗致用兵多年,又不傻,早权衡出保全兰州的办法只有接受朝廷招安一条路可走。然而人总得有些坚持以区别于那些庸碌无为之辈,高战云义薄云天,是真的把他当弟弟,自己也不愿背叛,是以除了追随他死战到底不作他想,当然更容不得他人来扰乱。 华承煊当然没被震慑,兀自侃侃:“当今乾升皇帝是宽恩仁慈之主,已是天下人的共识。十几年前,也有川民因不堪伐木劳役而□□,人数近万众,领头的名叫邓未,乾升帝派太子入川平叛,同时带去的还有一道招安圣旨,圣旨一到,邓未和一众首领当即投降,解散队伍。后太子押着邓未等人回京,乾升帝念其杀朝廷命官是情急所迫事出有因,当即免了他的罪,又按招抚赦所承诺的,为他封了个五品散官。如今十几年过去,邓末还好好的在川中养老,享——” 他本想说“享天伦之乐”,又念及高战云的独子高天已被龚允骗降杀害,不由打住话头。 高战云不禁被勾起对独子的思念,悚然起身,只觉漫天弥地的悲怆涌上心头,手一颤,茶杯从他指间滑落,砸在地上,碎骨粉身。他威猛的脊梁竟禁不起岁月的敲打而有些弯曲,站在高处显得异常年迈和孤独。 南宫淼在一旁,连忙扶住。 罗致气的半死:“好你个巧舌像弹簧,好啊,好啊,八成是个朝廷派来的说客呢!” 华承煊大感无辜:“我怎么一会儿是细作,一会儿又是说客。” 罗致见说不过,抢到华承煊面前。 包括尤念和雷俊在内的三司青年为罗致勇猛所摄,发出一阵惊呼。 而程刚以飞身而出,挡在前面,立好门户,保持最适合防守的角度。 高战云仍是皱着眉头思索,这位兰州军的灵魂人物不说话时自带威严感,显得有些严厉。 偌大的东院,气氛肃杀高压,又带着丝丝软绵无奈。 华承煊兀自把玩着手中杯盏,全然无视罗致和院中诸将那犹如杀人于无形的目光,不慌不忙道:“当年高老将军父子在兰州起义兵,树起大起义旗帜招讨天下,多少义士誓死追随,无非是指望跟着两位做一番出将入相的大功业。可如今起义军已式微,不要说是定鼎天下,就是连自保都十分艰难。” 高战云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他的神情有些苍老和复杂——是什么在折磨着他? 众人见主帅反常,有些不安,纷纷用担心的眼光看着他。 南宫淼一旁关切道:“大哥——” 高战云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他拍了拍南宫淼的手背,叫他放心,方道:“不是我高战云要自寻死路,是这世道逼着我们走这条路。” 风已静默,山川也倾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长龙伏地 十七 华承煊眉目一凛,他常年在北境,对陇右起义军的了解全是通过兵部的军报,这是第一个亲历者向他述说。 长空夜色,繁星隐隐,天地间的这盘棋局,胜负未定。 高战云:“三年前,龚允以朝廷名义骗降了我们三万弟兄去送死,朝廷却拿龚允一点办法都没有。说这不是朝廷本意,我信,但要说朝廷一点都不知情,没有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我不信!你说,你叫我们如何再相信朝廷?” 华承煊:“我担保这一次是朝廷真的招抚。” 他快人快语,若换作其他人,定会问“你凭什么担保”,但高战云却没问,非但没问,还很信他:“好,我们接受了,我们有福享了,那这些年战死的起义军弟兄,又算怎么回事?” 算怎么回事?老者的声音在广场回荡,直透长夜,格外沧桑。 高站云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集合了孤独和郁愤的表情:“如果我们当年没有起义,早都饿死了如今起义军已经打出了名堂,已在青史重重留了一笔。你现在让我们为了活命,为了一口安逸的饭吃,要低头服从于曾经视我们如刍狗的朝廷” 华承煊不着痕迹地打断他:“老将军义薄云天,要为陇右千万百姓讨公道也没错,但时局在变化” 是棋局在变,还是执棋者在变。 高战云沉声打断:“变化?我看什么都没变。” 他的声音低沉却急促,像一把已经黯淡却不服老的宝刀,固执而富有耐心地守护着它的使命:“龚贼还未死,三万冤死的弟兄大仇未报;山河堰才建不过十年,是怎么塌的?朝廷要脸面,始终也没深入调查,没个说法;再说了,先是陇右的官员盘剥灾民的粮,接着又用了龚允这种人,弄得生灵涂炭,这算不算乾升帝失察?可为什么皇帝陛下却连一道罪己诏也不舍得下你说皇帝仁德,是啊,我承认,大宁这二十几年以仁德治国,老夫感佩。可却为什么,皇帝偏偏对陇右却不够仁德呢?!” 谁能质疑帝王?华承煊尚是头一次听这些说法,不由怔住。 高战云眉间褶皱更深了些,一丝骄傲从眼底流露:“老夫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只知道能坚持一天就能为陇右多讨一分公道。朱雀军神勇,惠王是当之无愧的百战之王,老夫也知道他皇命在身不得不剑指兰州——但你要我归顺朝廷,要我不明不白地否定过去所有一切。不能。” 这番话可谓用近乎决绝的口吻,又是深入肺腑的坦诚,如风过竹林,肃杀整齐,动人心魄。 院中央的罗致脸憋得通红,浑身不住地颤抖,魁伟的大汉也生出悲怆之感。 南宫淼也只能轻轻扶住高战云,连连叹气。 华承煊脸上忽然闪过难以言喻的神色,仿佛什么东西堵在了胸膛:“老将军——是真英雄。” 英雄如何,英雄气短。 高战云摆摆手,叹气道:“英雄不英雄的,由后人去说吧。朝廷给不了我们公道,乾升帝也不会承认他做错事用错了人。惠王是心软,在尽量拖延对拢右动武,这点我知道,我也感谢他的心意。但惠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我们接受诏安,也就封个官,和邓未一样多半是个闲职,朝廷很快会忘记兰州军,忘记这片土地上曾发生的惨剧。到时我再去纠错,再不依不饶,我就是不识时务,是大不敬” 他越说神色越冷,连山川墨色的冷也汗颜了。 这样一个多次拒绝朝廷丰厚赏赐的人,摆在眼前的好处不要,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不要,宁愿对着干,宁愿战死,只为讨个公道,讨个说法。你说他愚蠢吗,他不愚蠢。他也不是拧巴,更不是固执,他只是心里有一团不息的火焰,一股超脱生死的信念。 华承煊不由想,好在这样一个人已经年迈,如果这样的他正值壮年,恐怕整个朝廷都将畏惧。 高战云:“我们要的公道,只能自己来讨。” 华承煊目带同情地凝视着这位历经风霜的老者:“可战火总要烧过来啊——人若都死了,要个公道有什么用处。高将军是马上治军马下治政的老英雄,起义誓言c个人坚持,与兰州百姓福祉,与起义军将士性命相较,孰轻孰重,怎会不明白?” 怎会不明白?高战云置生死度外地一笑:“我们上半辈子已为朝廷所鱼肉,这下半辈子,我们自己作自己的主。至于接受不接受诏安——这些留在兰州的弟兄,三年前已经作出了选择。要说英雄,大家都是。” 不单明白,更是透彻。 华承煊由衷感佩:“老将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想做朝廷心里的一根刺,永远提醒这充满不公和腌臜的世道提醒着后世千秋” 高战云看向华承煊,眼中露出欣喜和骄傲交织的感情,亦一切在不言中。他就像是一个倔强而孤独的旅者,外人只看到他在行走,却不知其所求,可华承煊却明白了。 一老一少,竟有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二人金石之对,振聋发聩,那些悍将却面如死灰般呆立在院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程刚见此,脸上闪过一抹阴云,退回原位,从高战云和他手下将士的反应来看,要劝服他归顺朝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盛夏的夜里,微风轻拂,树影婆娑,前程迷离。 但经过今晚,华承煊已更加相信自己能劝服兰州。 这时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未来飘零的命运上,除了程刚,没有人看到华承煊的笑容,当他嘴角泛起笑意,他的整个人就像太阳在发光,百花俱在这一刹那下开放,除了原有的英俊洒脱,还多了亲切可爱,像个大男孩一样。 次日,兰州东城。 正值夏日,即使是清晨,太阳就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了。三十几匹马,三十几个青年人,马蹄生风,匆匆奔向城门。 兰州除了主城,还有所辖七县,按早早定下了的计划,三司的校尉们将被派往各县协理政务,更深层的意思是高战云让这些孩子躲避战乱去。 眼看三十几匹马到了东城门,马速度放缓,四个蹄子发出清晰的嘚嘚声音,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但城门还是紧闭着,城外的尘土似乎也很安静,毫无人迹。 大战将临,屏息凝气。 高战云亲自签发封城令,城门口连夜搭起木栅并贴了告示,不准百姓出入。由于七县的地方军队也早早收到调动令,所以更早封锁了七县与主城之间的道路,内部百姓流动早在三日前就已停止了。 这时一个带队的骑兵策马上前,将虎符与文书递给守城校尉,又解释了几句,校尉接过去仔细地核验后,做了个手势,没一会儿,一扇侧门被隆隆地推开。骑兵身后的青年们心领神会,半句话也没有,只个个纷纷抱拳,策马鱼贯而出,似乎不敢打破城内的静默。 城外。大树温柔,挡着日头。 “大家也不要愁眉苦脸,说不定打起战来四处窜,咱们又能碰头了。”雷俊知道这时候要人心安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最要不得的,但还是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诸人的心很不安定,听了他的玩笑,更加地紧张起来。 “也别不开心了,鄙城地势最险,叛军打死不会攻打到那里去。我就在鄙城给大家提前准备好,真要没地方躲,就都来我这里呗!”雷俊拍着胸脯,俨然已经是鄙城的主簿了,“一定说好啦!” 尤念正摘下一棵树枝玩,照着雷俊后脑勺甩了一下:“乌鸦嘴,叛军是绝打不进来的。” 旁边一个司文的青年人皱着眉头:“你就这么有信心?” 黎朗听完也是眉头一皱,疑惑地看向尤念亭,又默默地回头遥望主城。尤念亭看出这少年的不舍之情,哦不,是对城里丰盛美食的不舍,摸了摸他的头,傲然道:“我先旨声明,老将军让我们去县里,是出于保护,这份心意我领了。但要真的打起战来,我第一个会回主城支援。”虽然自己还没想清楚在战争中这副小身板儿能做什么。 “说得好,怕死的就不会来投军了!”另一个身材壮硕的青年人豪气地接道,一看就是会武功的样子。 雷俊连忙挥手:“诶诶,诸位好汉,我也没说我怕死啊,我巴不得就留在主城啊。”从他的表情里看出大概是后悔开了这个玩笑。 有人在一旁小声道:“真羡慕能留下来的那三个人。” 另一人道:“对啊,老将军钦点,让三司各留了一个人下来。” 又有人道:“司文的慕青,司法的李惠,司兵的程刚。老将军为什么钦点他们三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长龙伏地 十八 雷俊却呆呆望着城门:“慕青我知道,他昨晚害了风寒了,得歇着。另外还有惠兄和程刚呢,怎么都没来送送我?惠兄知道我今天要走的呀——我昨晚和他说了三遍的。没良心啊” 尤念泼了盆冷水:“惠兄忙着呢,你根本不重要。” 雷俊反驳:“惠兄和我是挚友!” 尤念:“惠兄是什么样风采的人物,瞎攀什么关系,你脸可真大!” 雷俊自我安慰道:“不,惠兄定是出了什么事被耽搁了。” 尤念:“请勿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的雷俊不知道,华承煊确实如尤念所说,他并没什么事耽搁,只是正躺在摇椅上看书,这种世人皆唾手可得的慵懒,于他却是十分珍贵。 长天如洗,白云漂泊,如水墨画里的小舟般洒脱。 将军府西院的侧院原是安排给三司青年的,沿墙栽种着一水的蔷薇花,夏日花期正盛,似有若无的香味沁风入鼻,晨光打进窗来,提醒世间,这是新的一天。 恰在这时,西院响起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浑厚有力的男声喝道:“都给我快点!” “你们都带刀了一个都别逃” “走,出发。” 程刚挑了挑眉:“这个声音是” 那把独特浑厚略带嘶哑的声音,华承煊听得真切:“是罗致。” 遥遥望出去,就看见各院各门之间人影窜动,亲兵营几个小队的人马在迅速地集结出发,隐约还看见江大海领着他的新部下们匆忙上马,甚是热闹。 一大早,出什么幺蛾子? 华承煊:“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程刚应诺,没过一会儿,就打探回来—— 华承煊听罢,将书放下:“好啊,龚允这么快就动手了。” 城外,日头越来越高,严厉催着趁早赶路的人。 诸人分别在即,依依不舍,正要拉缰,城门那边再次响起沉重的隆隆声。只不过这次打开的不是侧门,而是堂皇中正的大门。 尤念:“咦,我们刚才还是有主帅手令,也就只能走小门!” 雷俊:“啧,是谁胆子这么肥,公然违反主帅的封城令?” 有人小声道:“必定是十分紧急的军务。” 三司的青年们多少已有军人的敏感性,纷纷暗自猜测。 “哇,总不是老将军忽然想通了,要将我们都留下吧?”雷俊说出诸人心声。 仿佛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想,很快城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在已经被封锁而荒无人烟的大道上格外清晰。而马上领头之人的装束也格外醒目,一把偃月刀,有人惊呼:“看,是罗致将军。” 罗致身后大约百名骑兵飞驰而至,可却是将青年们团团围住。雷俊等人七嘴八舌起来: “是来送行的?啧,阵仗有点大啊。” “罗将军真是面凶心善,还特地出来欢送我们啊。” “可不是,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嘛。” 诸人纷纷感叹真人不露相。 可百名骑兵刷刷亮出兵器,罗致面无表情地:“一个都不准走!” 诸人脸上乐开了花,掀起了又一波高潮,个个兴奋道:“哇,真的可以留下来啦!” 罗致一向重武轻文,才懒得理这些年轻人:“统统捆起来!” 留下来就留下来嘛,捆起来干嘛。诸人一头雾水:“什么情况?” 罗致不耐烦大喝:“若有反抗,就地正法!” 青年们一下子被震住,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个“罗煞”,只有一个司兵的青年仗着他曾在罗致手下效力的经历上前道:“请问罗将军何事要捉拿我们?” 罗致双眼慢慢眯成了缝,照每个人脸上巡视过去:“你们当中,必定有一个人是敌军细作。想证明自己清白的,就乖乖由我收押回城!” 诸人脑门一炸:“什么!细作!” 雷俊一边“束手就擒”一边还愣愣:“我昨晚才说叛军细作会出来活动,怎么说来就来?” 同样被捆着的尤念白了一眼:“雷字号乌鸦嘴!” 只有那个少年黎朗一点都没有惊讶,他唇边挑起清冷的笑,在一片错愕混乱的场面里不被察觉。 将军府中。 华承煊喃喃道:“大战未开,细作就把兰州城防图给盗走了,龚允真会先发制人。” 程刚:“最先发现城防图被盗的是文库房掌事谭五。文库房大钥匙一向由他一人掌管,今晨应卯时发现锁头被撬坏,文库房里的古物c文书c印鉴皆没有丝毫损失,只丢了一张城防图,全军只有两张。一张在高战云手里,一张复制品在文库房。” 华承煊:“嫌犯呢?” 程刚:“三司的青年们今天要去县里赴任,刚出了城就被罗致赶上,说个个都有嫌疑,全逮了。” 华承煊:“罗致怎么说?” 程刚:“罗致说城防图是昨夜被盗,将军府守卫森严,绝不可能有人能半夜潜进来。所以盗图的只能是昨夜留宿府内的人。主城已封锁,细作唯有尽快将到手的图纸送出去。所以同时符合以上两个条件的,只有三司那些年轻人。” 华承煊:“关哪里?” 程刚:“潜龙堂往东就有个地牢。” 华承煊点点头:“现在谁主理城防图失窃案?” 程刚:“高战云还没定,但他已派南宫淼先从内务漏洞查起来。” 华承煊望向屋外繁花,思虑纠缠。以前,雪白的蔷薇总是能令他心境平和,思路清晰,在惠王府还有为他手捧蔷薇而来的人,见了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但这手捧蔷薇的人却已不在了,满院素白成了满目苍凉。 华承煊收起伤感的思绪,快速道:“程刚,城防图失窃案你先不用管了,多去大营转转,重点打听灵州前线斥候和探马带回来的消息——龚允那边可能快要拔营过来了,多少人马,谁任主帅,能查的都要查清楚。兰州要准备迎战了” 程刚点头,又问:“殿下要插手兰州军事?” 华承煊无奈:“我的伤还没好,如今我们除了兰州无处可留,可以说是覆巢之下” 程刚听明白,不敢耽搁,领命而去。 到了傍晚,潜龙堂中,两名亲兵将兰州军仅存的城防图挂起。 兰州城防图用的是大宁朝廷统一制式,上面星罗棋布地标注各大街道和坊区,也有衙门,有兵营,外围还衍伸出城池外边的官道。 它记录着这座城池的所有建筑:四个城门,东门面山,城墙亦是不规则的,一来翻越困难,二来搭建攻城车没有着力点,历来攻打兰州的战役,都是避开东门。南门面水,是阆江支流,作为护城河,由于土地比较松软,地基不牢,前朝大禹安杨帝时期有一次小规模暴民起义,甚至还偷挖了城墙角,潜入兰州府衙。此后,各任兰州太守都格外关心南门,南门早被加固了再加固,龚允也不会明知故犯。 高战云一边等人,一边端着蜡烛看图。昏黄的烛光照出老者坚定的剪影。 剩下的西门和北门,都是老城门了。 值得注意的是图上的西门城墙位置,有几个三角实心标注,代表老城墙破损须修复的地方,实心越大,代表城墙破损越严重,年久失修以致中空,这往往亦是城池战役中最薄弱的地方。 如果龚允拿到这张城防图,十有八九会来西门。 南宫淼终于回来:“大哥,大营那边我已与三弟交接完了,这段时间让他守着,我可专心查细作。” 高战云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城防图被盗时间是寅时到卯时之间?” 南宫淼:“是,我亲自去问了谭五和昨晚巡逻的亲兵。” 高战云:“据四面城门报告,那段时间并没有外人出入。” 南宫淼:“没有。咱们城里一直严格执行宵禁,府内由徐正主持巡逻,四面城门又由先锋营兼巡逻任务,全都问了一遍,说没看见任何可疑人迹。” 高战云皱眉:“算来算去,叛军细作只能是将军府中的人,既可能是那晚东院宴会后留宿在将军府的校尉,也可能是一开始就住在府中的三司诸人。” 南宫淼:“我已经初步采取了措施。第一,我让迟栖召回昨晚请来表演的戏班子逐一盘查;第二,我让徐正问询留宿在府中的所有校尉,尤其在寅时到卯时之间的行迹。” 高战云对南宫淼向来信任,因拍了拍他的肩膀。 南宫淼突然道:“大哥,有没有可能和他有关?” 高战云目光一闪:“我刻意要三司青年各留一名在将军府,就是为了把惠王留在此处。” 南宫淼:“大哥是想摸清惠王的目的。” 高战云摇头:“惠王既已亲自出言招降我们,目的再明显不过。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兰州已经大战在即,他真的要涉险留下,与我们共同抗敌?” 南宫淼耸然动容,道:“那城防图失窃案” 高战云一凛:“你怀疑惠王?” 南宫淼忧虑:“传闻惠王为了打胜仗,无所不用其极。” 高战云展颜一笑,捻须不语。他不用说话,却已给了最明白最简单的回答。 南宫淼汗颜,一拍脑袋:“惠王何等人物,怎么自己来做偷窃这种事。定是我今天忙昏了头,胡乱猜测。” 此刻夜幕深,薄雾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长龙伏地 十九 三日后。 程刚正陪着华承煊在湖边垂钓。傍晚的光已有些朦胧感,投射在湖面,更加一片被晕染的金黄,犹如天地之神披上金缕玉纱。 这时竹林里有人声传来:“程刚兄!” “徐正?”程刚放下鱼竿,站起来打了个招呼。 徐正任高战云亲兵统领,也是名标准猛将。程刚的功夫早已传开,他名为司兵校尉,徐正却并不觉得他身份比自己低,两人皆擅长用刀,曾在校场友好切磋过几次,因此相熟。 “老将军请惠兄弟到潜龙堂议事,他说在那里等你。”徐正对华承煊不熟,却不像其他校尉好奇心那么重。高战云尊敬的,他只会更尊敬。 华承煊和程刚对了一眼,便起身去:“什么事这么急?” 他为了与徐正保持同样的速度,大步流星,但因体力更不上这猛将,不一会儿额头已经沁出细汗。程刚心知惠王箭伤未愈,但见外人在,不好说什么。 徐正回答:“关于城防图失窃的事。” 华承煊一顿:“南宫查出来了?” 徐正摇头:“没呢,八字都没有一撇。”说罢,他便一边走一边简要介绍查案进展。 徐正说,他和南宫淼分头审问当晚值事的亲兵总共一百二十八人,以及当晚留宿在将军府的十几名校尉,再把他们的供词交叉对比,以找出破绽。这是必不可少的过程,可又琐碎得很。审得儒雅的南宫将军和这位亲兵统领眼冒金星头顶直闻鸟鸣。 但收获也不是说一点没有。 比如东院宴会当晚,大部分参加宴会的校尉没有回营,他们平日很难聚在一起,当晚借机偷摸着聚会喝酒,到天明方散,一个个喝的醉醺醺的,哪个时辰谁在场谁不在,看见了什么可疑的,统统不记得,记不清。十几个人的口供有一百种说法。气得一向儒雅温和的南宫淼发了次大火。 还有,东院宴会次日守门的校尉也偷溜来将军府喝酒,私下叫刚调来协助城防的先锋营校尉余镇来值次日的班,余镇毕竟在城防方面是新人,又是个大老粗,字不识几个,以至于次日三司和罗致两大拨人出城登记都是草草了事,几个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啊不,应该说是谁也看不懂。气得一向儒雅温和的南宫淼又发了次大火。 高战云亦操心,连劝二弟“年纪大了”“怒伤肝”云云。 南宫淼:“” 地牢里。 尤念一目十盘地扫过摆在眼前的食物:“条件还不错,伙食也好,看来老将军在揪出真细作前,不会亏待我们的。咦——小朗,你怎么不吃?有心事?” 少年屈膝坐着,双手环抱在膝头,愣愣盯着铁窗外的一弯冷月出神。 冷月对铁窗,最惹相思和凄凉。 尤念关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以前嘴里总吃个不停,唉,可能被吓着了。” 说话的人自己其实比黎朗大个两三岁也是个孩子,只是骨子里善良又有正义感,不自觉地就把削瘦单薄又寡言孤僻的少年当保护对象。 雷俊捏着嗓子小声说:“我想了好几天,我觉得有蹊跷。” “蹊跷?”几个同被关押的年轻人听了,连忙凑到一起,“你是指细作?” 雷俊压低声音:“如果我们这群人里面有细作,该有人在城外接应,来把城防图取走。” 尤念:“不错。说到底,能将图送出去才算大功告成。” 雷俊:“来来来——你们都仔细回忆回忆,有看见谁脱离了队伍?谁下过马的?城外有没有看到接头的人?” 事关清白,谁也都不愿继续在牢里呆着,绞尽脑汁发动小齿轮,从被逮捕的清晨一直回想,恨不得能在记忆的滚滚洪流中抓出细作撒的那泡尿来。 雷俊:“怎么样?回忆起什么来了?” 诸人迷茫地摇着头:“” 雷俊一拍大腿:“所以我就说嘛!凭什么抓我们!这里面有蹊跷!” 诸人:“” “半个可疑点都没有,哪来什么鬼蹊跷?”尤念欢喜落空,不由数落,“我说你个雷字号乌鸦嘴,再预言一个呗,说看看细作会是谁?” 雷俊想了想,一脸凝重:“那个刀疤脸杨翼吧。” 尤念来了兴致:“嗯,为什么?” 雷俊:“瞎猜。” 尤念:“” 城防图失窃案引发的紧张情绪尚未松缓,将军府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但如果是发生在平时,其实是算不得大事的。只是时间和人物都有点不对劲。 如果尤念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一定会给雷俊的“乌鸦嘴”外号改名为——“神算子”。 杨翼出事了。 徐正:“有个校尉杀人了。他是老兰州军,又是南宫将军心腹,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唉,我就觉得他迟早出事,这次杀人算是一时激愤吧。哦对了,你们应该认识他——是杨翼。” 华承煊浓眉如剑一挑。 徐正焦头烂额地叹了口气:“本来也就是个普通案子,这不又扯到城防图失窃。惠兄弟是司法,请你来查案。” 潜龙堂外面闹闹哄哄来了十几名校尉,随时准备大门一开就冲进去为杨翼说情。但高战云治军严谨,徐正也有样学样,说不能放任何人进去,那些亲兵就是不放,管你是什么校尉还是有过命交情的。 看来这刀疤脸人缘还不错。 然而华承煊又想,杨翼既然又这么多兄弟求情,人缘这么好,丝毫不像睚眦必报小心眼会记仇的人,可又为什么对他却总是有深仇大恨似的,一时感到莫名其妙。 徐正一边解释一边走:“杨翼是老弟兄了,我们一起上过战场杀过敌,平时也感情好,同袍之情不能割舍。老将军不让这些求情的人进去,可他们又不走——哎我去,怎么我才离开一小会儿,又来了这么多人。” 这时满眼都是晃动的人影涌过来,徐正唯有大步不停,一边打招呼一边迈了过去,实际是隔断住这些人靠近华承煊:“我去劝劝他们啊,惠兄你赶紧地”说罢一挥手,人墙立刻开出一道“门”来。 高战云:“惠兄弟认得杨翼吧?” 华承煊道:“认得。我手里有一份县衙前些日子递来的诉状,说杨翼在西郊和几个本地商贾合伙私设赌场,我本来与雷俊暗中调查这件事,想理出个头绪,再和主帅禀报。杨翼很可能也知道我们查他,之前多番故意找我们麻烦,想逼我将诉状吐出来。怎么,杨翼杀人和赌场有关吗?” 高战云抬手一挥:“巧了。杀人案就发生在赌场——大海,你查探到什么只管说。” 江大海道“遵令”,抹了把汗:“我刚从西郊赌场打探回来。杨翼杀的人名叫孙季,一个小商户,地道兰州人,有家有室。大约两三个月前,杨翼结识了几个本地商贾,不知道是谁先提议开设赌场,一拍即合,就设在西郊几处民宅。” 华承煊:“县衙的诉状有说到孙季是合伙人之一。赌场里,杨翼出地盘出打手,占大头,几个商贾出本钱和拉赌客,占小头。赌场比较隐蔽,去的也都是经过介绍的熟人,所以生意很好——因为分赃不均而内讧?” 江大海:“不是。我问了另外几个合伙的商人,没有内讧,和杨校尉的合作很和谐。” 华承煊:“你说的和谐,其实是听话c顺从。” 江大海挠挠头称是:“孙季原来就是兰州做皮毛生意经常到处奔波,杨翼看中他吃苦耐劳做事周到这一点,加上他自己军职在身,不能常常去赌场,因此大都是把日常生意交给孙季打点。孙季打点赌场以来,账目也都是清清楚楚,没有中饱私囊。” 华承煊以赞赏口气点点头:“动作还挺快。账目都给对了。” 江大海颇得意地挺直:“其实也是因为刚好账房先生也在,我才能问到话。” 华承煊:“赌场生意,大多是傍晚才开始,喧嚣到半夜,账房先生按理是入夜才会出现。怎么早上就出现了?” 江大海为其观察入微吓一跳:“对,我忘了说,账房先生今天凑巧来早了。还有,杀人案恰巧发生在赌场后院的账房,是账房先生亲眼目睹了杨翼动手杀人。” 高战云问道:“现在西郊多少人了?” 这句话听起来没头没尾。江大海却眉头大皱,看来这才是正题:“杨翼的手下和那些江湖人差不多,加起来百来号人。” 华承煊:“这个孙季只是小商贾,还有江湖人替他报仇?” 江大海:“事发时赌场里刚好有一个赌徒是江湖人,他曾受过孙季很大的恩惠,听说被我们军中校尉所杀,马上联想到以为是恃强凌弱,召集了一批江湖人要来为孙季报仇,而且是要以江湖的方法,以牙还牙一命抵一命。” 华承煊:“杨翼可不会轻易抵命。” 不知为何,他脑中再浮现杨翼那刀疤脸的形象,不再是一味凶神恶煞,而是模糊起来,甚至有了重影。这样一个容易冲动的军官,是睚眦必报的那类人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长龙伏地 二十 江大海:“杨翼的兵也来了,双方就地打起来,人马拳脚完全不落下风。不过好在这些小子虽然蛮狠油滑,但兰州军纪严格,倒不敢真的开杀戒。双方现在僵持着,只是不断喝骂。” 华承煊:“听上去,局面还不算失控。” 高战云摇头:“这只是暂时的,杨翼平素作派粗蛮,带出来的兵也成了军中最爱挑事斗气的。” 江大海抓耳挠腮:“现在我只是派兵把西郊围起来,不让赶来的人加入。但赌场里的江湖人却不好办,他们不肯放杨翼出来,我去谈过几次,这些江湖人都信不过我们。” 华承煊:“因为他们怕徇私包庇,认为一旦杨翼跟你走了,就再也不可能为孙季报仇了。” 高战云目光一凛:“大海,你最早回来告诉我这件事时,提到杨翼声称孙季是龚允的细作,怎么说?” 果然是牵扯到城防图失窃案! 江大海说,他作为军方代表进入赌场,当面问了杨翼,杀孙季有什么正当理由——其实是给杨翼找台阶下,哪怕这家伙说出点孙季侵吞赌场公账什么的,至少也有点情理。 可杨翼竟说,孙季是龚贼派来的细作!他和盗取城防图有关! 江大海:“我问他证据,他又不肯讲。” 华承煊:“杨翼不提城防图失窃案还好,一提,只会导致那些江湖人更加愤怒。” 高战云:“为什么?” 华承煊:“一个军官,空口无凭地指认一个本分小商人是细作,然后以此为由,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高战云长叹:“看来城防图失窃案,先是弄得人心惶惶,现在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人心变,将军怕,殊不知,百姓更怕。 西郊赌场。江大海走后,赌场里依旧剑拔弩张。 满屋子的桌子椅子都被踢翻了,有的断了腿,那些曾经是赌场老板和赌徒们共同热爱的骰子啊牌九啊都散了一地。 那个带头的江湖人左手两节手指被掰断外翻着,呈现令人看着就难受的弧度,可他右手依旧握着拳头,好像随时准备再战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孙大哥救过我的命,我今天就要替他报仇,叫你死在这里!” 这话听着就很对江湖人胃口,人群纷纷附和起来。 带头的江湖人又道:“我听账房先生说,他到后院时,听见你对孙季说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之我不是细作!” 杨翼灵光一闪,接道:“孙季是个细作。” “这话你已经当着那个军方来谈判的校尉说过,却语焉不详。” 杨翼傲然:“你懂什么,我是南宫将军的人,刚才那来谈判的江大海是罗将军的,我跟他说那么多干嘛?” 这话倒也有三分道理。带头的江湖人语气平和下来:“好好好。你就说说孙季的嫌疑。” 杨翼适才不愿对江大海说,这时自然也不肯:“事关兰州军机密,我怎么能随便在这里说。” “那你总要说点证据,否则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杨翼确实是被气得有点狗急跳墙:“好,那我就说一点给你们听。” 场内人人屏着声。 “五月二日,我与孙季开设赌场。” “六月七日,孙季说他有个送皮毛的生意,要出城一趟,他往东,去了四日,却是从西面的雍阳道回来的。” “六月二十六日,孙季又说他有个同样的生意,又是从东面出城,去了五日,但我手下的人发现,他又是从雍阳道回来的。” 杨翼边说,他手下的两个士兵纷纷点头。 “孙季的出入城都是有城防记录的,我做不了假。你们说,他为什么不东出东回,要在外面绕兰州城半个圈,从西面回来。他是不是出去给什么人送信!” 江湖人个个睁大了眼睛。 此时有江湖人大声地打断了杨翼:“如果孙季是细作,那他就死有余辜!我们马上给你拱手作揖赔礼道歉!但是就凭出入城的记录吗?连审都不审就被你杀了!” 又有江湖人说:“我听说,将军府招纳贤才,设立了司法校尉,即使要判定孙季是细作也该由司法校尉来,秉公查断。你凭什么?” 带头的江湖人也顿觉他们说的有理,不住点头。 这时又有人火上浇油:“杨翼,说不定你才是细作,被孙季发现,你杀人灭口!” 这个推断很大胆,竟也有不少人信。他们本就是草莽出身,没有军人纪律也没人一言九鼎,各说各的质疑,等于谈判又被推翻,还给杨翼倒扣上一口“细作”的锅c 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杨翼感到对这些草莽解释简直是白费口舌,气疯了。 华承煊所说不错,不提城防图失窃案也罢了,提了只更加火上浇油。江湖人群情激奋,眼看又要动手。 代替江大海在场外观察形势的一个小兵连忙后撤,飞也似地跑去报信。 潜龙堂里收到了小兵送来的新的进展情报。高战云更加一筹莫展:“军官杀人案引得满城骇然。虽已入夜,西郊外还是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华承煊:“二人中必有一人是细作?” 南宫淼匆匆从西城大营踏月色而来。 高战云开口:“南宫,杨翼是你的手下,他说的话几分真假?” 南宫淼:“杨翼说的孙季出入城门都有记录,假不了。而杨翼,我也相信他不是细作。” 高战云:“怎么说?” 南宫淼:“杨翼当晚宴还没结束就先走了,是我交代他去军营里值事,所以那晚根本没有留宿在将军府里。” 高战云点了点头:“所以说孙季是细作?——大海,孙季你查了吗?” 江大海挠挠头:“还没来得及去查。” 高战云眉头一皱。 江大海连忙解释:“我想杨翼指认孙季,想以此为由脱身而已。所以就没把杨翼的话当回事。哪知,越闹越大。” 南宫淼一旁搭腔:“我也这么认为,杨翼是我手下,我最清楚,他性子急躁,又爱胡说八道,指认孙季也是病急乱投医,不用听他的。” 高战云却恍若未闻,转头问:“惠兄弟,你看——” 华承煊缓缓皱起眉头:“我刚来兰州时,发现这一方土地是安定的,地不荒废,田有人耕,十几万百姓有饭吃,不闹乱子,还按时赋税缴军粮,靠的是什么?” 高战云:“靠百姓对兰州军的信任。” 华承煊:“城防图盗窃案一出,全城惶惶,百姓害怕战争再让他们家破人亡一次。现在又出了个校尉杀人案,就弄得内外交困。可见信任似乎还不够多,人心不够稳。” 高战云:“因为我们经营兰州才短短三年而已。” 华承煊:“所以百姓的这种信任和倚赖,没有对朝廷那么牢固。” 高战云:“没有。” 华承煊:“那就需要立威。” 高战云:“怎么立?” 华承煊:“事关城防图失窃案,不论孙季是不是细作,杨翼毕竟是个军官,就是犯了杀人罪,也必须押回军中受审,而不是任由那些江湖人执行江湖规矩,这是军威,半点不能让!” 高战云:“可军威和民心,得有个平衡。” 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江大海挠了挠头:“可我去谈了,那些江湖人不肯放啊。” 华承煊:“不用你去。我看南宫将军去可以,有威望,那些江湖人不敢反对——南宫,杨翼是你手下,会听你的话。” 南宫淼还未及点头,高战云便果断道:“就二弟去一趟。告诉那些江湖人,将军府会秉公处理,尤其让在场的百姓知道,我们绝不会徇私。总之先把人带回来再说。” 南宫淼干脆地领命,大步出去了。那些围在潜龙堂外的校尉看见他行色匆匆,个个自觉地让出来。一半人悄悄跟了上去,一半人还赖在堂外,人数还是对半分,看来是这些校尉们早商量好的,大有“死缠烂打也要替好兄弟说情”的味道。 华承煊冷冷:“眼下稳住民心是最要紧的,查杨翼杀人案是其次。孙季即使不是细作,只是普通百姓,他的死也已无足轻重。” 高战云忽感疲倦,只叹气:“哎,当初杀贪官开粮仓,本就是为了百姓,可如今为了大局,自家百姓也顾不得” 华承煊知道这老者爱民,因道:“老将军为平民愤,杀了那个贪粮自肥兰州太守,没有错。我清楚得很,人到绝境什么事都能逼着做出来,要活命,只能当机立断,就没有第二条路走。若非你率先这样做,若无舍我其谁的气概,饥民们也会反,到时任由别有用心的人来出这个头,只会引起陇右各地割据,最终为了地盘互相厮杀。届时还何谈一个孙季之死,只怕这整个兰州已是人间炼狱” 高战云怵然一震,非阅历丰富兼洞察人性,大宁从皇室到氏族,恐没人能说出这种话来。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胸有激雷,面如平湖。 江大海今晚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大碗“家国天下”的鸡汤,只觉人命如草,莫名脊背汗毛都竖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长龙伏地 二十一 华承煊忽然道:“江大海,你去趟孙季家里。” 江大海没反应过来:“啊?” 华承煊用吩咐的口气说道:“杨翼既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认孙季是细作,而此人出入城门行迹确实可疑,你去查一查,孙宅是否有一些情报证据,你找到了证据就马上送去西郊与南宫汇合,正好向在场所有人证明。免得舆情越传越混乱。” 江大海:“啊?” 高战云:“不错,大海,你去吧。” 江大海:“啊!” 如果是罗致这猛将在,一定会一巴掌就着江大海后脑勺端过去,骂道“啊个头啊”。但高战云却不恼,点了点头,示意“老夫没有说错,你全听李恵安排吧”。 江大海想不通,南宫将军刚才不是明明说,杨翼只是病急乱投医污蔑孙季嘛。怎么主帅和这位惠兄好像当没听见。就连对待南宫将军,他也是吩咐语气,而老将军不以为怒反以为喜。接着听罢一番“取舍之道”,老将军又郁闷了。什么情况? 已是深夜,潜龙堂外灯火通明,远处群山却愈发神秘。 那些剩下的围在潜龙堂外的校尉只有六个人了,火把林立。看见江大海行色匆匆地说要去孙宅找证据,连忙又分出三个人尾随过去了,看来不止是要“死缠烂打替好兄弟说情”,还要“死缠烂打替好兄弟找出清白证据”。 剩下的三人只能继续杵着,你看我我看你,看天色渐晚,头顶飘来几朵不详的乌云。 渐渐要到夏至,往后只会越来越热,天渐渐黑了,飘着毛毛雨,是春夏之间最后纠葛。 高战云和华承煊对视了一眼:“孙季如果是细作,杨翼大可以抓了他去禀报南宫淼,何必急着动手杀人?” 华承煊:“不错,他明明对孙季频繁出入兰州城的行踪很了解,甚至倒背如流。” 高战云有些疲劳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杨翼把赌场交给孙季,看得出他很信任孙季,把他当心腹了。” 华承煊少见地没接话。 高战云:“怎么?” 华承煊亦懒懒靠到椅背:“杨翼这个人我接触过,爱面子,心眼小,又记仇。” 高战云打哈哈:“军旅之人大多性情粗野,事情过了就忘了,很少有心眼小又记仇的。惠兄弟应该是误会了。” 华承煊不解地摇摇头:“我也觉得奇怪,之前揭招贤榜,杨翼是巡逻军官,包括我在内的三司几个人得罪过他一次,他便多番找机会来刁难我。”他将第一天来将军府外遭遇杨翼和尤念等人,误打误撞揭了招贤榜的事说了。 高战云听了他这番历历在目的描述,心里无可抑制地暗想“他骂了你什么你都记得这么清楚,好像你也挺记仇的嘛”,不过好歹硬忍住了,嘴角硬勾起来:“那还真的挺记仇” 也不知是评价杨翼还是评价惠王。 华承煊未察觉,迟疑着说:“杨翼这些年也大大小小军功不断,难免骄悍,他会乱杀人一点也不奇怪,怪是怪在死者是他视作心腹的孙季。” 高战云:“既然是心腹,即使是小小冒犯也不应怪罪。” 华承煊:“可能是孙季冒犯不小,像当时的我们一样在大街上让杨翼感到没面子。可是孙季胆小本份,他怎么敢得罪杨翼,而且他们是在后院偏僻的地方谈话,再怎么发生口角反正也没人看见,不会让杨翼没面子,也就谈不上冒犯。此乃其一。” 高战云:“还有其二?” 华承煊:“其二是孙季掌握了杨翼什么秘密,以此要挟。但这点更说不通。私设赌场是污点没错,但其实是公开的秘密,我总觉得不至于——” 高战云颇有同感:“两点都不太对劲,但老夫也确实想不到其他了。” 华承煊站了起来,眼神一凝:“希望江大海去孙宅还能查证到新线索。” 高战云:“真要查出什么来,更麻烦。” 黑夜漫漫,乌鸦聒响。 西郊赌场的事已经过去大半天,整个兰州传得沸沸扬扬,按理说,孙宅再如何老的老小的小行动不便的,也该有个活人赶到西郊了吧。但偏偏不但西郊不见孙家人踪影,就是宅子里也静谧异常。 听说孙季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上有七十老母亲,下有一对子女,待下人也好,连下人在内十几口人,主子老爷死了,没人哀嚎痛哭,也没人布置灵堂,一点人声都没有——不至于。 何况夜都黑了,灯都不点。 静似有妖。 孙宅十几口人被绑在一起,连年迈的孙老妇人未被不放过。仆人里也不乏年轻力壮的,可都死了,在院子里横七竖八平静地躺着,沐浴缠绵的细雨。 一个蒙面人负手梭巡,手上却没有任何武器。 孙母回头看了身边幼小的孙子孙女,又看了看站在眼前的蒙面人:“我的儿子已经死了,你你还想要什么?” 蒙面人蹲下来,手指轻轻从老妇人脖颈划过,触感清凉,尤甚于一把锋利的刀:“我说了呀,我要知道孙季会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哪里?” 老太太见识过这人的手,那不是人手,那是黑白无常的夺命索,因瑟瑟道:“金金银珠宝不是已经告诉你在书房了吗?” “不是金银。老人家,你看我的样子很穷吗?”蒙面人尊老爱幼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长话短说的不耐烦。 可孙母人被捆成粽子,听不出这是打趣话儿,哆哆嗦嗦回道:“还有几张田契,藏在金柜夹层里” 蒙面人勃然大怒:“我什么身份!要你这些东西干嘛!少废话!除了金银地契,还有没有孙季能藏东西的地方,最宝贵最重要最秘密的东西!” 孙老妇人一愣:“秘密?我儿子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除了和那杀千刀的杨翼合伙开了个赌场,没有其他见不得人的什么宝贵东西了啊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蒙面人抬起头,迎面在细腻的雨中。 千万雨点敲打在脸上,都像在轻轻诘问——“我是谁?” 蒙面人有点焦躁地来回踱步,嘎声道:“好烦,你们每次都要问我这个问题!” 孙老妇人兀自老泪纵横:“天杀的赌场啊我早劝季儿不要掺和这种肮脏生意,可他就是不听,为了多挣点就在早上,季儿终于答应我了,决定要退出,不再和杨翼这种人掺和可是哎晚了” 蒙面人眉头一皱,预感这老太婆要废话连篇。 果然,孙老妇人哭哭啼啼,又道:“我想起来了,季儿和我说过,他在赌场只做过一件亏心事,蛊惑一个姓许的过路生意人来赌,后来姓许的输了精光,还借了赌债,他还不上,就被打瘸丢了出去。你是不是收了那个姓许的钱财,替他报仇来的?好好好,你也来打断我的一条腿好了,算我替季儿还清” 被捆在一旁的几个家眷听了老夫人这番话,连忙劝阻,两个孙儿更是吓得哇哇大哭,直喊“祖母”。这院子这才算有点人声传出来。 蒙面人不耐烦:“啧好吵哪个小鬼吵得厉害我就先杀谁!” 孙母连忙喝止孙儿——虽然徒劳无功。几个女眷似嫌不够乱,也吓哭起来。 登时院内哀嚎一片。 孙母又气又惊,直翻白眼。 蒙面人说一不二,向哭得最凶的那个孩子走去。 就在这时,大院的门被撞开:“大胆贼人,趁火打劫!” 原来是江大海和两个“死缠烂打”跟来查案的校尉同僚。 蒙面人心思极快,拔腿便跑。 “大海,他要逃啦!”其中一个校尉跃了出来,从右侧拦截,“我们围住他!” 江大海当然不是吃素的,和另一名校尉猛地扑到蒙面人撤退的位置。 蒙面人一皱眉头,拳脚破风声在小院里炸开。 几名兰州军小校尉都是打实战的招数,又有点死缠,蒙面人心里大为不快,暗暗抱怨师傅为什么要交代他这么无聊的任务。 只专心于完成雇主交办的任务,如果不能完成,立马就撤,绝不拖泥带水——这是一个专业杀手的基本修养。 院中寒鸦也嫌聒噪,群起飞走。 江大海却不肯他抽身,大喝一声,铿锵出刀,觑准对方腰间破入,另外三名校尉也不怠慢,纷纷拔刀,合围蒙面人。 蒙面人手无寸铁对敌,倒也不惊,大喝一声,猛地侧身闪避,横扫一掌,拍在刀身上,好好一把军刀竟应声而断,江大海被掌气镇得往后一仰。 可见蒙面人应敌十分老道。 一般来讲,这一掌出去后多少会有点惯性将出掌者带着向前,后方会空虚。于是另一名校尉果断举刀,从背后扑上去。 哪知这蒙面人的实战水平丝毫不逊色于这些军人。只见他本在向前的身体只略一迟滞,立马收势,转眼另一只手反手又一掌,比之先前更快更狠,扫在这从背后攻来的校尉肩头处。 偷袭的校尉才是真的被惯性往前带,想后撤已来不及,顿闻骨折声起,惨哼声中,这名校尉侧跌开去,被同伴接住,站起来时已痛得满脸泠汗。 没想到对手仅凭一双手掌就能压制四名校尉和铁刃,若非有刀在手,这一掌要是直接交锋,定叫人重伤不可。 “好厉害!你到底是谁?”——江大海很落俗套地问出第一次交手都会有的问题。 蒙面人似从心底发出声音:“我只是一个在黑夜行走的人。” 江大海不甘心,又问:“你怕什么,不敢说自己名字!” 君不见银河浩瀚耿耿,实为乌云所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长龙伏地 二十二 面巾之下,蒙面人似有了懒懒微笑:“我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你们很走运,我懒得杀你们。” 听声音,他还是个年轻人,虽然刻意咬着后槽牙说话以混淆原声,但他本人原本的声音应该也是斯斯文文的。 江大海悚然一惊,想不到兰州里有这么号人物,那么狠辣的掌法,出手如雄鹰猎兔,非自幼练习二十年绝不能掌握,而且还是个后生! 但军人自有傲骨在那,江大海不服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被围攻,却口出狂言懒得杀人的人!这人不是太傻,就是太狂。” 蒙面人大笑:“要我出掌,就得先出钱。然而你们这种小兵,并没有人要出钱买你们的人头,不值得我动手。” 这次江大海倒怔了怔,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你是专业杀手!” 每次执行任务总会问他是谁,这下问题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答案,蒙面人拍掌大笑:“你说对了!你说得很好!应该说是大宁身价最高的专业杀手!” 在又对了几招后,江大海等三人的围攻露出空隙,蒙面人半点不纠缠,懒懒哼了一声,转身跃墙走了。 江大海心知实力悬殊,摆了摆手,示意别追,分出一个人照顾受伤的弟兄,自己和剩下一名校尉安顿了孙家的人。 另一边,南宫淼行动极快,他一出面,果然如传闻那样有威信。西郊的江湖人多半都放弃了“当场杀死杨翼”的江湖作法,转而选择相信南宫将军会给他们一个公正的交代。南宫淼当众宣了高战云的命令,围观的百姓还是拥戴兰州军的,很快潮水般褪去。 一个时辰后,江大海带着孙母的证词和对孙家搜查后一无所获的结果回到将军府,南宫淼也亲自把杨翼押到府内大牢。这刀疤脸再目无军纪,对南宫淼倒怕得很,乖乖束手就擒。 江大海:“孙季家都搜查过了,没搜出什么证据。孙母说,孙家一直是做毛皮生意,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只能维持个温饱。孙季这人又心软,家道中落,也不肯遣散那些在孙宅伺候了几十年的仆人,大概是想多挣点,才鬼迷心窍搭上杨翼开赌场。” 南宫淼:“杨翼说他不止监视了孙季,还暗中监视过赌场的每个合伙人,所以对孙季行踪很清楚。对了,那个夜闯孙宅的蒙面人呢?你说他是专业杀手。” 江大海垂头丧气:“这杀手的武功很古怪,全靠一双掌法,不像是陇右人的门派。孙母说这个人是来替一个商人报仇的。” 南宫淼:“买凶复仇?” 江大海:“是。我问过另外几个赌场合伙人,他们都有印象,说孙季让一个姓许商人输了个倾家荡产,末将查了,这人是个富家子弟,在进赌场前出手阔绰,但只是个过路客,被打瘸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兰州了,只知道他姓许,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细雨一直下,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犹如幕布,背对观众,不舍揭开。 地牢里当然不会点灯,酉时便进入自然黑暗。将军府原本是兰州太守府改造,地牢是现成的,全石条搭建,早晚阴凉,地牢里的人只能通过感受石头的温度来猜测大概时辰。只不过到了深夜,就分不清亥时还是子时了。 这时一个灰衣人出现在杨翼的牢房外,杨翼毕竟是有职权有军功的校尉,被“关照”单独关押在一个石室牢房。 “老哥,是你吗?”石室内的人靠近石窗,外面的视野全是黑暗的,他只能试探地问道。 被唤作老哥的人:“是我。你今天太冲动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杨翼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嗯”地一声,语气是少有的低落。如果说他遇到老上司南宫淼是敬畏的话,那这蛮狠惯了的刀疤脸这时则表现出鲜少的顺从,还带着和家人说话的亲切感。 杨翼声音低:“我知道错了。现在怎么办,将军——他怎么说?” 老哥:“将军现在根本无法抽身理你。” 杨翼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里一抖,地牢越发静谧。 老哥:“将军对你很失望。再怎么病急乱投医也不能把孙季送信的行程都抖出来。” 杨翼倏地一愣,这里本来就没有点灯,而这刀疤脸眼里的光更黯淡了:“我,我当时确实是急昏,想让那些刁民以为孙季就是细作,好放我走。我想着,等我脱身了万事好办。我也想不到老将军真会去查孙季啊。” 老哥:“可孙季并不是龚允的细作,他只是我们的送信人。你开赌场,就是为了方便外面的人送信给将军。你收买孙季,也是为了方便把将军的信送出去。好了,你这样瞎抖出来,万一顺带查出将军的信件来往,查出孙季替我们办的事,就全完了!” 杨翼忙道:“老哥放心,他们在孙宅什么也查不到。孙季是个胆小老实的,从来不敢拆开看信件内容。再说了——他就是看了,也看不懂我们写的什么。” 老哥眉头一皱:“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杨翼懊恼地低下头:“我也不想。孙季可能在和外面接头的时候,看出哪里不对劲。这不,最近我们又丢了城防图,查了半天查不出来,现在不少人都暗自猜测是自己人偷的。” 老哥:“所以孙季以为你是叛军细作?” 杨翼:“是。孙季听说了些谣言,他自己也知道每次给我们送信都弄得神神秘秘的,于是今天中午跑来质问我,问我是不是每次托他送出的信,实际是倒了一手,转送给龚允?他质问我是不是龚允方面的细作?!” 老哥:“你怎么回答?” 杨翼:“我骂他发什么疯,我怎么可能是龚贼的人。可他说他一家老小都在兰州,不能看着兰州毁于战火,一会儿说要和我切断来往,一会儿又要去向高老将军说明他替我送信的事。我被他烦得不行,就动了手,哪知那么不经打” 老哥:“那夜闯孙宅的蒙面人是什么来路?我听说他一到孙宅就杀人,逼孙老太把孙家最宝贵的东西拿出来,该不是查我们送信的事吧?” 杨翼:“不会吧,我让孙季送信的事都只有我和他知道。那个蒙面人,可能就是赌客来寻仇的,老哥不要多想。” 老哥:“希望如此。对了,孙季送的那些信件的誊本,你都放在哪里?” 杨翼:“城东我私置了一户宅子,交代给一个商人打理,军营里的弟兄没人知道。信件誊本就藏在灶台,从左下起数横三竖十三的那块砖头,掰出来就是。” 老哥沉吟片刻:“好,安全起见,我今晚就去取出来。多余的话我不说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又闹得满城皆知,杀人者死,你应该清楚。” 杨翼大感颓丧:“我清楚” 老哥:“你也无亲无故,这些年——我们亲如弟兄而且只是作最坏打算而已,将军那边会替你求情,我也会去。总之尽量保你。只不过” 事关生死,杨翼急切:“只不过什么?” 老哥:“老将军已请了李惠去潜龙堂相商,你与他有过节,就不知道这李惠会怎么向老将军建议处置你。” 杨翼听到自己将由李惠处置,悚然一惊,心里直坠坠往下沉。 老哥沉吟片刻:“这个李惠的确非凡品,以简简单单的对调职务来平息军中斗殴案,又敢在宴会上公然劝降我们,连老将军对他,都好像有些敬畏!” “他娘的。”杨翼啐了一口,有些愤愤不平,眼里烧出一团火来,“老哥别瞧不起我,我杨翼也不是怕死,咱们上过多少次战场了,哪回缩头过。为了将军去死,我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 老哥:“我知道你是好汉的。” 杨翼:“可我不愿死得没价值!” 老哥:“是否有价值,将军说了算。” 一腔孤勇,化入骨血,不舍昼夜。 杨翼纵声而笑:“好,好,就当我要死了。老哥,那个李惠,你告诉我,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将军为什么要我们窥伺他的行踪?又为什么要把记录窥伺内容的信件送去帝都?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为了窥伺华承煊,并把窥伺记录送出去,何至于引起孙季猜疑,何至于走到这一步,杨翼越想越气。 老哥一皱眉,摇了摇头。 杨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心跳得极快,一股透骨的凉意爬上后背——是老哥安排他窥伺李惠,是老哥给他支招,让他装作睚眦必报,多番找茬,给李惠以压力测试,好找出这兰州里还有谁会对李惠伸出援手,谁与李惠相熟。 一直以来,窥伺李惠的事,都是老哥在策划,杨翼负责执行。 可策划这一切的老哥,竟也不知道原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长龙伏地 二十三 牢头亲自打开铁门:“老哥,哎,你说这杨翼怎么回事。” 老哥恨铁不成钢:“这小子就是平日里横惯了。不说了,我现在过去潜龙堂看看情况。地牢这里你多照应了。” 牢头:“当然,这哪用老哥吩咐。” 老哥说罢,便匆匆走了,却不是去潜龙堂。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杨翼的生死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老哥腰间挂着一块校尉腰牌,因为是老兰州军的缘故,地位比普通校尉还高一些,因此看守平级的校尉见了他,也让三分。 随着杨翼被“捉拿归案”,这起杀人事件引发的骚动总算暂时平息。但毕竟也是暂时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将军府会怎么处理,有江湖人,也有百姓,他们静静等待着,像深埋在土里的种子,不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一场春风细雨还是百年大旱,是发芽还是枯萎。 潜龙堂这边,江大海差点蹦起来:“啊?!我——我不会查案子啊!” 高战云:“就你去了。给你三天时间,把杨翼杀人案梳理个头头尾尾出来,要不偏不倚,三天后,把那个要替孙季报仇的江湖人带来,由你亲自告诉他查出个什么结果。” 江大海:“啊?” 南宫淼瞥了这小校尉一眼,用很“罗致”的语气开了口:“别啊啊——是人手不够吗?要不要我把孟强叫来帮你?”儒雅的南宫将军这几天实在是忙坏了,再好的耐心也磨没了。 江大海和孟强是死对头,连连摆手:“别别别,末将领命就是。” 南宫淼这才心气顺了,回复儒雅地笑了笑:“这才对。你推托个什么,外面那些人吃不了你。我现在忙着查城防图失窃案,罗致又得忙着外面军务,能信得过的c帮得上忙的就你们几个,再给我捣乱,可别怪我上军法。” 连哄带喝,一点都不符合南宫将军儒雅风范嘛。看来是最近这几天查城防图失窃案不顺利啊。江大海暗暗揣测。 出了潜龙堂的门,立马几个校尉便围上来问东问西。 “大海哥,怎么样啦!” “杨翼保的住吗?!” 这些同僚不知哪里来的消息得知孙宅遭遇蒙面人杀手什么的,东猜一下门派西猜一下来路,你一言我一语,听着都是在出主意,有些还是馊的。“大海哥”越听眉头皱越紧,表示很闹心。 待外面的人散去,华承煊不客气地起身告辞,程刚已经在门外恭候。 明月如钩,将军府里的芭蕉被新雨洗得盎然绿意。华承煊一出门便招呼:“程刚,走,我们去镜湖。” 程刚:“啊?” 华承煊笑了笑:“啊什么,你怎么被江大海那小子传染了?唉,我今天一条鱼都还没有钓到啊,晚上又总睡不着,索性陪我去钓鱼。走。” 程刚:“又钓鱼?” 华承煊的浓眉缓缓展开:“怎么?你着急去睡觉啊” “哪里,殿下有令自当奉陪”程刚被说中心事,尴尬地挠了挠头。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勘察地形,没有来这趟兰州,他几乎没有可能可以像现在这样悠闲。现在的他就像一个普通亲卫,惠王就像一个普通王爷,他陪主子聊聊天,听鸟叫虫鸣,看湖水粼粼,望月明星稀。 华承煊是皇子,也是百战之王,他要很坚定c很残忍c很果断c很识人,军事谋略交给朱雀军五大将领——惠王对谁都要做出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来,要有百战之王的自信,要知人善用,还要有战前的镇定,以显得自己的“无所不能”“游刃有余”,将士方甘心听其号令。 可是他终究也是一个人,一个肉体凡胎,坚硬的表面下面是一颗鲜活而柔软的心脏。 程刚回想起这段时间,对惠王似有全新的认识,好像比起领军对阵,比起杀伐决断,比起名垂青史,这位主帅更喜欢这样的悠闲自在。 人在自己喜欢的状态下,总是会不自觉露出更多笑容的。 原来惠王是看看书c浇浇花c钓钓鱼就能感到欢喜的人——而又是什么支撑着他走过了这风沙扑面的北境十年。 程刚恍然大悟,是啊,他也是在惠王来了北境后才认识的。原本的惠王,就是成长于东宫的金贵皇子,传闻少年惠王就是热衷琴棋书画,即使是舞剑,也是酒后兴之所至,连少年人的潇洒跳脱,也是带着独属于天潢贵胄的骄纵。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骄纵而不可一世的少年变成总是殚精竭虑c半夜惊醒。 程刚心头悲喜交织,边走边道:“杨翼杀人案怎么样?” 华承煊哪知他的亲卫统领心思已经从北境到兰州绕了半个大宁,认真道:“我猜高战云过两天肯定又会来找我们。城防图失窃案他们自己灯下黑,查是查不出来什么的。要公正处置杨翼的事,那些出生入死的校尉们也不好摆平——最后还得我这个外人出面。高战云八成是认出我了。” 程刚:“啊?他们猜到殿下——” 雨后的空气清新绵延,一呼一吸,皆置人于青山绿水间。华承煊只顾往镜湖赶,一边除却生死无大事地笑道:“咱们今宵有鱼今宵钓——先不管这些。 他话没说完,前方就响起一个铜锣嗓音:“哈哈,猜不到吧?我今天要让大哥二哥吓一跳——” 程刚一顿:“罗致?” 南宫淼也正要走,迎面撞上他那兴奋得好像打了场胜仗似的三弟。 罗致这把铜锣嗓就是个老铁做的破铜锣,声音简直贯透耳膜:“二哥,城防图失窃案的细作被我抓到啦!” 他龙行虎步而来,路过华承煊和程刚时,“咦”了一声。 南宫淼对这以暴躁爱跳脚出名的三弟有些不放心:“我不是让你在军营替我主持军务,怎么半夜跑回来?” 罗致挠了挠头:“嘿嘿,我营里缺了点皮甲,回来府里找迟栖要。你猜这么着?有人越狱啦——” 南宫淼突然打断他:“越狱?不会是杨翼吧?我把他也关押在地牢。” 一句话落下,连华承煊也感到好奇。 罗致摆手:“不是不是。越狱的是三司校尉的人。” 南宫淼两眼一凛。 三司中会功夫的就只有司兵那些年轻人。雷俊和尤念也会点功夫,但只能算“三脚猫”,摆摆架势还可以,要越狱,绝做不到。 地牢里先是各人房间一道门,走出来是分区域的,区域又一道门,还有最后通往外头的一道大铁门,别说他俩怎么躲开来往巡逻士兵的抓捕,就是怎么撬开各门的锁都不可能。 只有当过小偷才会撬锁。 罗致哈哈大笑:“这小子连撬三道铁门的锁!哎呦——我早就劝大哥,不要招纳那么多新人,白养着这些不会打战的新蛋子不说,你看看,还把细作都给招到自己家里来,这不是偷鸡不成——啊不对,是叫引狼入室嘛” 华承煊似预感到是谁,目光一凛。 南宫淼眼神无声地盯着罗致,示意他“说,重,点。” 罗致咧着嘴笑:“哦,知道知道,这小子我带来了,吃了我几个拳头,还闷不做声。来来来,把这性子倔的兔崽子提出来给我二哥看看。”说罢大喇喇地往旁边一站。 “兔崽子”被捆成了个“大粽子”,站在厅中,冷着脸一言不发,嘴角几处乌青,表情却充满警觉,不像兔子,倒像是一条要随时应对敌人的孤狼。 华承煊眉头一皱:“小朗。” 罗致冷笑一声,不屑地看了跟过来是华承煊一眼:“听说这黎朗当过小偷,懂撬锁是基本功。还有——李惠,你俩很熟嘛。” 南宫淼也飞快地瞄了一眼惠王,后者并无表情。 少年不言声。 罗致:“我听说——那日招录司兵的比武场上,有不少高手都败给你,并不是你的对手武功不如你,而是因为你的轻功极佳,耐力又好,每次和人交手,你都觑准对方破绽,一招将其放倒。” 他说得对:少年的功夫底子不行,未受过系统的格斗训练,只是胜在脚快,在临场应敌时总能快对手一招半式,时而如灵蛇游窜,时而如箭矢飚射,华承煊在初见黎朗时便见识了他这个特点,杨翼包围他的十几名士兵全被他闪电般放倒,虽说并没有伤到人,但已经算快人一步。 别小看这快人一步,真到了战场对敌,就成了制胜法宝。只有像华承煊和罗致这样亲眼见识过的人,才相信这样一个瘦弱的孩子能爆发这样能量。 罗致说一半斜眼去看华承煊,语气下藏着探究的意味:“轻功好,耐力又好,还擅长撬锁的人,最适合当的是什么就是细作呗。” 少年仍是冷着脸,不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长龙伏地 二十四 罗致忽然温柔道:“说吧,好孩子,你还有什么同党都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的。嘿。” 他像是一头猛虎,叼着一头小羊,正细致地给它舔毛,而小羊却浑身僵硬。 就是瞎子也看得出罗致在引诱什么,前面还一口一个“兔崽子”,现在改口“好孩子”,直让人觉得这猛汉像个“人贩子”。 “人贩子”循循善诱着:“当然——你说出同党,还有谁是细作,我会放了他的。当然也会放了你。嘻嘻。”说罢直朝华承煊努嘴,意思像在诱供,最好黎朗能识相地供出“李惠也是同党”。 黎朗本来是抱定主意不说话的,这时见到“李惠”被牵连,心里一咯噔,嘴上还是硬邦邦:“我不是细作,城防图不是我偷的,你不要胡乱冤枉我的朋友。” 罗致更加不怀好意的嘿笑,少年的刻意回护反而让罗致对华承煊更为怀疑。 南宫淼温和地插言道:“孩子,城防图被盗,细作就是半夜撬了文库房的锁,恰好你下午也撬了地牢的锁,你开锁的本领不由得不让人怀疑你不是细作。再说了,如果你真不是细作,为什么要越狱呢?” 黎朗被问得哑口无言,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强装一副冷漠的样子,转过头去,默然不语。 南宫淼观人入微,已经摸到少年的脾气,和罗致打了个眼色,后者忽地喝道:“黎朗!你老老实实回答——你究竟是何出身来历,来兰州做什么?!你不说的话,我便去地牢,把那个和你一齐揭招贤榜的伙伴揪来!——他叫什么尤什么来着?” 南宫淼口气含糊地劝了一声:“三弟,你不要鲁莽。” 黎朗毕竟还是个孩子,没见识过兰州军的第二号和第三号人物搭配唱黑白脸戏码的功夫,吓得噤若寒蝉。 罗致带上恐吓的语气道:“好好好,不说是吧,我二哥是读书人,我可不是,看来非得把你的朋友抓来严刑拷打一遍了!”说着便玩真的似的叫手下人去带人并提刑具。 “那什么,先把夹手指和荡秋千都给我拿来”他煞有介事地在念的刑具名令人闻之森冷。 少年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开始出现一丝慌乱,夹杂着惊恐c愤怒。 罗致阴森森:“你还不知道我罗煞的威名吧。哦哦,我说的是我严刑逼供的威名。前年,我抓住一个细作,男的,他也是不说话,和你小兔崽子一样,光拿眼睛瞪我。嘿,跟我比眼睛大嘛?!我啊,我就把他眼珠子挖下来,我亲手挖的,当鱼泡踩。” 南宫淼不忍,责怪道:“结果那细作活活疼死了。后来有一次,你又抓到一个细作,又要挖眼珠子,幸好被我制止了。” 罗致俏皮:“我一向很听二哥的话嘛。我没动刑,细作的一根眼睫毛都没掉呢。” 南宫淼不满:“可你却剥光了她的衣服!” 罗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哎呦,二哥,我冤枉!我也是剥了她衣服才知道是个女的嘛,啧,剥了个精光。唉哟,军营里又都是男的——哈哈哈——不行不行,接着我不能说了,不然我二哥要揍我。” 他话没说完,自顾捧腹大笑起来,搭配他那张络腮胡须的脸,活像阎王。 黎朗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呼吸变得气促起来。他只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尤念与他不打不相识的,为了给他解围才女扮男装进了将军府。 原本计划,南宫淼看出这少年似重情义,便拿他朋友的安危唬上一唬。只是这罗致唬人的表演有点过头,尤其当着惠王的面。 罗致却不认得华承煊身份,眉毛一挑,贼兮兮的:“小子,我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如果被我抓到个女的,我可是真的会——” 华承煊觉得这罗煞的把戏过于简单粗暴,也就是骗骗小孩的水平,脸色有点嫌弃。 南宫淼老脸一红,暗暗瞄了眼惠王的嫌弃脸,这位儒将忽然很想和他的三弟脱离结拜关系。 罗致却毫无察觉,兀自哈哈大笑,很卖力地要演出一副猥琐相,可以说是相当沉醉其中。 偏偏少年还就吃他这套。 经过意志的磨练,艰难的岁月,已使少年变成了个坚强的人,使他拥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手段和智慧,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情感上还不够老练,最经不住这样的考验,忽地发疯似大叫道:“你敢动尤念?!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叫喊着竟奋力挣扎,临时用来捆人的绳不太牢靠,立马松垮开,四五个士兵急忙上前,好不容易才压制住。 这一回,罗致没有出手,也不再恐吓,忽然露出微笑,朝他的二哥点了点头。 华承煊单看黎朗的反应,便知南宫淼有着观人于微的本领,既善于判断形势攻人软肋,又善于点到即止恰如其分。不得不承认,还就得罗致这样自带凶神恶煞面相的来演这出戏,换作南宫淼,效果肯定大打折扣。 如此斯文又精明,“儒将”这个称号简直就是狼身上套的那层羊皮啊。 罗致是沙场老将,被一个孩子这样威胁,非但不恼,反而生出喜爱之情,赞许道:“年纪轻轻的肯为朋友这样,也是一条汉子,告诉我们吧,你的细作同党还在兰州吗?不会真的还有女细作吧?城防图是谁送出去的?” 黎朗不善言辞,一时急得涨红了脸,几欲哭出来:“我真不是细作!你们不要伤害她!” 少年对朋友的关切和对被当做细作的辩白,焦急两个字就写在脸上。南宫淼观人入微,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了一下。 华承煊:“城府图是寅时到卯时相交接的那段时间失窃,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可有证人?” 黎郎抬头想了想:“有!我和徐正在一起!” 徐正?罗致目光一跳。 徐正是高战云贴身亲卫,即刻便被传进来对质。原来这亲卫统领一直有早起练武的习惯,三天前也不例外,在寅卯相接的那段时间,正好看到黎朗在练武场玩兰州军的各类兵器,这孩子似乎对飞钩c攀索之类的小型武器很感兴趣,徐正刚好路过,他也不是话多的人,二人很对胃口,对着一些小兵器研习到天明。 有了这样强有力的人证,黎朗可以说基本洗脱盗图嫌疑了。 罗致木着脸,不吭声。他最怕查证这些琐碎事,这几天才乐得干脆睡在军营,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抓到细作,还瞎邀功,白忙了一场,大感颓丧。 南宫淼已经在上百号人的证词里油煎火炸了整整三天,这种查案中出现一丝曙光然后又湮灭的事多了去,微笑着拍了拍罗致的肩膀,倒不觉得有什么要紧,转而道,:“小朗,城防图既不是你偷的,你却要越狱,只能说明你并非真心来投靠兰州。” 即使与城防图失窃案无关,这位兰州军二号人物还是在细细防范。 黎朗默然半晌,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回道:“我的确不是来投靠起义军,所以我一定不能卷入你们这趟事,更不能在牢里呆着。你们关了我三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放我出来,我不能一直等,只能逃。” 南宫淼迟疑片刻:“你是说——你随时都可以撬开锁逃跑。” 黎朗:“算是吧。地牢的锁,太简单。” 真是个天真坦白的孩子。南宫淼颇感好奇,问道:“那你来兰州做什么?” 黎朗这次沉默得更久:“我来等一个人。” “等人?”南宫淼更疑惑,“等什么人?” 黎朗:“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我的亲哥哥。” 少年头顶银白色的月光,没有抬头望,月是缺的。 南宫淼:“既是至亲,难怪你那么拼命。” 少年垂下头,不愿让人看到他脆弱的表情,清澈的眼睛翻动着复杂的表情,有自豪,有骄傲,有无奈,有愧意,语气中既有孺慕之情,又有深恶痛绝。 南宫淼暗忖果然没有猜错。任何人都是有软肋的。黎朗的软肋就是感情——亲情和友情——需要依赖的情感,因问道:“你哥哥在哪里?” 黎朗冷着脸:“在灵州。” 罗致:“灵州?那是龚允老巢。” 南宫淼:“灵州也不远,你为什么不去找你哥哥?” 黎朗:“不,我不会去找他,我只在兰州等他来。” 南宫淼:“可你哥哥知道你在兰州吗?” 黎朗想也不想,便答:“不知道。” 南宫淼更奇了:“你们俩既无约定,还怎么等?” 黎朗:“我知道他很快就要来了,我等他来。” 南宫淼低头看了一眼少年,突地悲哀地发现,自己也算巧舌如簧满腹计谋了,可还是拿这孩子没办法——要么不说话,要么说来说去就是重复“我在这里等我哥哥”“我等他来找我”,不像撒谎,就是纯粹的不想细说。 少年已不复刚才为朋友义气的激动,脸色沉重压抑,华承煊看在眼里,心里涌起一股莫名滋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长龙伏地 二十五 少年倔强,南宫淼只好换了种问法,温和道:“原来你要找你哥哥,那有何难?你大可告诉我们,他叫什么名字,人在灵州哪里,做什么的,我或许可设法帮你们团聚。” 对普通人来说,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人如同大海捞针,可对眼线遍布陇右的南宫淼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难事。 可以和久别的至亲之人团聚,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南宫淼和黎朗可以算萍水相逢了,这么有名望权势的人还愿意帮助他,不由让人感动。 可正是因为萍水相逢,少年的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连头也不抬,看都没有看南宫淼一眼,象是根本没有听到似的低声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哥哥更不需要。” 罗致瞪着铜铃大眼:“为什么?” 他本还想对南宫淼发牢骚说“二哥啊你真是个好人,无缘故地帮助一个兔崽子”,可见黎朗毫不客气地拒绝,牢骚顿时杀了个回马枪:“你这死孩子,我二哥好心好意,你居然还不领情!” 黎朗凄厉:“因为我哥哥是恶人c十恶不赦的坏人。我在灵州时就可以去找哥哥团聚,可是团聚之后我们就没命活着了。” 少年眼里透着骄傲,又带着如临深渊的绝望。 南宫淼见多识广,也不禁上下多打量了少年几眼:“既是恶人,一定做了不少恶事。那你岂不是很恨他。” 黎朗沉默良久后,坚定地吐出两个字:“不恨。” 少年稚气又干净的容貌透着倔强。 南宫淼奇了又奇:“为什么?” 黎朗少见地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是为了我才杀人,变成恶人。能不能请你们别再问了。我不想说了。” 华承煊细细地端详着这个冷峻少年,他的言谈举止很坦然,却又隐藏着秘密,而骨子里的警惕和不屈,仿佛是一只长期被关押的孤狼。他言语中透露出和哥哥团聚的强烈期盼,却又对他哥哥爱恨交加,这种期盼本身就带着纠结和矛盾。 像个孩子,又像个大人。 他似是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也是凉夜如水的夜里,他对他的哥哥开始有全新看法—— “昨晚是不是你做的?” 少年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门口,缩在一角,敬畏地看着他的大哥。十六年了,从小都是这样,他一直以仰视的角度去看他的亲大哥。毕竟自母后过世,他的亲哥哥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和亲人。 “我”少年仍惊魂未定,嗫嚅以对。 “天哪!承煊,你竟真的去做了凌王,真是你杀的”一向温和持重的大哥变得浮躁焦急慌乱如麻,“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父皇定饶不了你。我我只是那天我只是喝多了,气糊涂了,说说而已,你竟当真!盛家是厉害,盛皇后是厉害,可凌王才六岁啊,他能成什么事?” 少年觉得事已至此,软弱无益:“六岁又怎样,他迟早会长大的,他是盛皇后的儿子,他迟早会成为盛家推翻你的砝码,会代替你成为太子。大宁帝国只能有一个太子,只能是我大哥,别人想当太子,就得死!” 太子被气得嘴唇发抖:“还敢顶嘴!对付盛家,我与太傅自有办法,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杀人啊我就你这么一个亲弟弟!母后走了,只有我俩相依为命,你将来的日子可怎么办!天哪!我该怎么办!” 他来回踱步,说着竟自全身都颤抖恐惧起来:“承煊,你躲在这里没用的,父皇已经知道这里了,宫里马上就要来人提你了!怎么办怎么办” 华承煊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哥。 是啊,你是方正仁厚的太子,是诸皇子们的榜样,是未来圣明的帝君,怎可为了夺嫡说出这样狠毒的话,教唆弟弟去杀害另外一个弟弟这样残忍的事 可是凌王毕竟是盛家的,是盛皇后唯一的儿子,我们的母后早逝,盛氏咄咄逼人反心昭著,父皇耳根子软,说不定就真的废长立幼呢。 为了母后,为了大哥 “不用担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少年发现一直保护他的大哥竟已慌张无措,反而将自己的情绪完整理了起来。 认罪,就是承认自己醉酒后泯灭人性,连弟弟都杀。挺起胸膛,不害怕,承认自己——不是人。 少年惠王:“我会自己走出这里,自己向父皇请罪,是我醉酒后意识不清失手杀人,绝不会牵连到大哥你。” 他的语气冷静得出奇。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在他的十六岁的一个夜晚喝多了酒烂醉如泥的情况下,他一剑挥出,分不清是黑影还是人影 为了皇家颜面,乾升帝赐了他一个语焉不详的“大不敬”罪,未奉旨终身不得回朝。于是少年的他带着自己都认不得的灵魂和梦里常常出现那个苍茫四顾血腥可怕的夜色,贬去北境,那个充满血腥的修罗地狱。 太子确实没有被牵连,更未替他求情半字。 因为他要避嫌。 满朝的文武亦相信一向仁爱稳重的太子不会教唆弟弟去做这样荒唐的事。 一切,都是这个好斗难驯的灾星的错。从那以后,“惠王”的名字从帝都消失,成为不能再乾升帝和盛氏面前提及的“忌讳”,而“凌王案”也只能用“那件事”这三个字来代替。 去北境一路,山川皆孤冷。 哥哥的软弱和自私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展示在华承煊面前,但他浑不在意,只希望哥哥还是哥哥,弟弟还是弟弟。 回忆如水,一吹,便起涟漪,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 华承煊的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终于插言道:“小朗既然不肯说出名字一定是有苦衷,两位将军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吧。你们想想,他那样高强的轻功尚且不能去找他的亲哥哥,而是要从灵州千里迢迢来到兰州等他,我们又怎么能帮得上忙。不如先且将黎朗软禁起来。如何?” 南宫淼首肯。 黎朗抬头看华承煊,虽没有接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感激悲伤之色,这样一个藏着心事的少年,不为人知的秘密中或许充满了苦难。 每一个要保守秘密的人都是孤独的旅者,华承煊最清楚不过。他静静地凝注着少年,柔声道:“为了让我们相信你不是细作,作为条件,在城防图被盗案了结前你不能离开将军府半步。当然了,说不定你的哥哥到兰州时,细作已经被揪出来,你就算洗脱嫌疑,可以重获自由。” 少年很喜欢对面这人含笑说话的样子,他极为知机,轰然应诺。 长夜墨洗,兰州城不仅与外界隔绝,还宵禁。 星罗棋布的街道上,除了打更人,就是巡逻的士兵。城防图失窃案发生后,兰州城中风声鹤唳,夜间巡逻的队伍增加了三倍。这样布置的目的是即使细作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如梭织交叉的巡逻队伍。 灰衣人索性就不躲了,而是堂堂皇皇地经过巡逻队伍。 这时一名队正上前打招呼:“老哥!” 队正虽说管着二十人,其实也是最底层的士兵,当然想亲近这位校尉级别中资历最老的人物。老哥不想和他啰嗦,目光尽可能地神秘起来:“高老将军让我追查一个人,线索到附近就断了——奇怪。” 队正心里生出几分敬佩,相信老哥一定是得到主帅的密令,他清了清嗓,尽量显得自己殷勤而不谄媚:“那需要属下帮忙吗?” 老哥摇摇头:“将军府办事的规矩,你应该懂。” 队正不敢迟疑,让出一条道来。 接着,老哥又遇到一队巡逻士兵,他二话不说,亮出腰牌,巡逻队里级别最高的也就是队正,和校尉差了两级,自然没人敢质疑他要为更高的上官办事。 离开主路,老哥加快了脚步,身影利落地穿过几个陋巷。 一路清冷,万家灯火熄,只有百座漆黑的房屋在眼边流逝,老哥片刻不停,及至几里外,最后闪进东城一处空宅。他显然不是这座空宅的主人,需要翻墙进入,落地后,也丝毫不四顾,只往左手边一瞧,借着月色看见建筑物的轮廓——最上方有个烟囱——是厨房。 所谓“厨房”,是一座独立建筑。杨翼这处宅院不算小,主厅和内房连成竖的,右手边还有马厩和小型练武场,甚至种上了柳树,乍一看有点官绅人家。只是所有植物都耷拉着,至少缺水两个月了。厨房也根本不是普通百姓家那只逼仄的一小间,进门后几个大水缸,不过盖子都被掀起来,也是空的,灰倒是积了一层。 看来,杨翼的确很少来居住。 借着微弱的月光,老哥步履稳定地走到灶台前伸手从灶台最外角落摸起来——他很镇静稳定,全然没有一点紧张焦急,好像是这里的主人,而不是半夜潜入的小偷。 “一,二,三”他在心里默念,每一声都清晰无比,这个过程似乎格外漫长,终于找到了那块砖。老哥的指甲不长,试了几次才成功地把那块砖扣出来。另一只手伸进因此留出来的空隙去。 ——空的! ——信件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长龙伏地 二十六 老哥下意识地又数了一遍,“横三竖十三”,没错啊!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砖缝里空空如也,伸手再探,已有些焦躁不安。 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杨翼会对他撒谎吗?不,不会。老哥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也许是这家伙遭遇挫折,记错了呢?横三竖三,横十三竖三突然,在摸索第三块可能藏着信件誊本的砖时,他整个人停在了原地。 这宅子虽说是杨翼私下置办的,但他一直没来居住,杨翼虽然也托人帮忙照看,但马厩没有草料,植物半死不活,水缸也是空的,就在他翻墙而入,双脚落地时,甚至能感到地上累积的灰尘弹起来。 可为什么,他在摸索灶台的那些砖时,却是干净的,好像——已经被人全摸过一遍了? 老哥忽然起身,一个跟头就翻出厨房的小窗,就地一滚,贴墙而立。与此同时,有一个东西轻飘飘地落在脚边,是一张字条。他生怕有诈,只用脚尖踩住,“嗤”地打起一根火折子,低头去看,上面是一行充满挑衅的字眼—— “老哥,你来晚了。” 老哥脑门一炸,忽然想起夜闯孙宅的蒙面人! 夜色深奥,那片充满挑衅意味的纸条,和老哥一样,渺小如尘埃般,摇摇晃晃,随风飘落在藏着秘密的深渊,竟是一路行来,有始无终。 杨翼杀人案给整个兰州军蒙上了一层灰。 一晃三天过去,江大海变成和南宫淼一样,顶着乌青眼,这三天来马不停蹄,光是当日案发时在赌场的赌客一个个叫来问话的就有二三十人,最后还原案情的还是靠那个账房先生和杨翼的供词: 原来当天孙季是特地来赌场堵人,堵的也不是别人,就是杨翼。杨翼作为赌场的幕后老板,每个月逢初一十五会来看场。孙季当天一大早就来,看得出他比较着急,杨翼来时本像往常一样在和几个合伙商打哈哈。孙季将其截住,提到什么“送信”,杨翼脸色忽然拉下来了,将他拉他去后院。 两人神秘兮兮,别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半柱香后,后院就隐约传喝骂的声音,一开始以为孙季犯了什么错,但再听,又不对劲,不单是杨翼骂人的声音,孙季也大呼小叫什么“细作——是不是——”c“要去找高老将军”之类的。 外面的人大为疑惑,孙季为人老实,平日怕杨翼就跟兔子见了老鹰似的,怎么敢跟杨翼吵起来?刚想去看个究竟,就见到账房先生慌慌张张地从后院撞出来,大叫“杀人啦”。接着就看到孙季躺在后院血泊里,已经断气了。 杨翼仍怒意未消,还啐了一口:“你话太多了,别怪我,是你自找死路”。 江大海问杨翼这些是真的吗,杨翼都认了,他说杀孙季是因为拿私设赌场的事要挟多分红,他一怒之下动了手。至于之前在赌场里说孙季是细作,纯粹是为了找个正当理由好脱身。 杨翼这说法与江大海猜测一致,因此对这个解释,后者很自然就接受了。 至于夜闯孙宅的蒙面人和被孙季驱逐的许姓商人等等,杨翼表示一概不知。而孙季出城行踪虽然可疑,但人都死了,痕迹湮灭,没有任何线索。 到最后,所有证据都表明,孙季是个普通人,这就是一起普通的军官杀人案。 杀人者和受害者都不是细作,令人大感遗憾。多少双眼睛透过门缝巴巴盼着,杨翼杀人案要怎么判? 将军府西院外是一片天然湖泊,名镜湖。湖边是一片竹林,竹叶遍地,极目所见,视野里一片碧绿,又听风摇翠竹,苍苍声惊动白鹭。 皇宫花园里的御湖比这大得多,亦精致得多,但华承煊却觉得在这里才是钓鱼,波光粼粼之中,隐约可见雾气氤氲而起,白鹭掠过,所带起的点点滴滴,俱是生气。 他悠悠地把鱼饵勾好,长杆一甩,又投入湖面,自己则把身子都依靠进舒服的竹椅里。 程刚一旁作陪,看自家殿下来了兰州愈发悠哉闲适,自己也跟着心情舒畅起来。二人谈笑风生。 不知过了多久,湖面泛起涟漪,一条扭动的小鱼被拉出水面,华承煊一笑,坐起身来,像看新奇事物似地看了一会儿,又摘了鱼钩把它放回湖里,待看着上钩的鱼儿荡漾着游走,顽童般自言自语道:“小鱼啊小鱼,天地之大,你跑了可就别回来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人声:“原来恵王并不是真的喜欢钓鱼,我还带了些鱼饵来。看来是老夫自作多情。” 真的是他吗?为何陇右未平,他还有心思在这里钓鱼散心?为何放下五万铁骑不管,独自潜来兰州?这样尊贵的身份,为何要打扮成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听闻他穷兵黩武,残酷好杀,难道对兰州图谋什么?高战云暗自猜想。 华承煊未转身:“什么时候?” 高战云:“半个月前。” 华承煊:“这么早。” 高战云露出一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微笑:“南宫手下有一批探马,专门收集情报,推断惠王可能没死。后来又发生了齐家村被屠村的事。不过可惜,直搜到上游的战场,还是没有为惠王找到遗失的佩剑。” 华承煊苦笑:“本王的慨然剑么在逃命的时候遗失了。说来惭愧,那天真是丢盔弃甲灰溜溜的。除了南宫淼,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 高战云:“没有了。” 华承煊开门见山:“老将军既然早认出本王来却没有对外说,也没有对付我?” 高战云诚恳:“从未敢与百战之王为敌。” 华承煊哈哈一笑:“不敢。本王也未曾想与老将军为敌。” 高战云也笑。湖面也静静,白云倒映,天像是地,地也是天,阳光明媚了天地。 华承煊:“本王只是为了躲避追杀才来,对兰州军绝无恶意。受了点伤,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调养不好,只好先赖着。” 高战云见惠王坦白如此,也哈哈一笑:“惠王殿下想赖多久都行。” 远处的祁云山愈发葱葱,高战云转头看,看见惠王爽朗的笑容。 二人经过东院宴会的辩答,已颇为惺惺相惜,华承煊也不绕弯,挑明道:“老将军挑今天这个日子来认本王是有事吧。” 高战云:“惠王猜到了?” 华承煊:“当然,本王在兰州赖了这么久,白吃白住,受老将军和兰州军关照,也应为你们眼下最头疼的事出点力的,譬如城防图失窃案。” “惠王真是干脆。”高战云拱手,“只要能查出藏在将军府里的细作,你可以调动任何人,使用任何方法,只是有一点。” 这语气已不是晚辈对长辈或下属对上司,而是两名主帅间的交谈。 华承煊一如既往地干脆:“我既然已答应帮忙,老将军尽管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长龙伏地 二十七 高战云:“那出城的三十个孩子关在牢里任你盘问,却不能用刑。此事至关重大,请务必应允老夫。” 华承煊脸上微微有些动容,郑重道:“这是为陇右未来保留火种啊!” 高战云一脸严肃:“不错,这些孩子都是栋梁之才,将来太平陇右还要靠他们才行。” 华承煊为这老将的大义感动,就差没热泪盈眶,拱手道:“老将军高义,本王一定办到。” 必须办到! 咦,华承煊忽然感觉哪里不对,眨着眼睛道:“不对啊,为什么你觉得本王会对他们用刑?我其实由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对他们做什么。” 高战云一愣:“呃——是么,我听说” 华承煊:“听说什么?” 高战云:“关于惠王的传说故事有许多,五花八门,但都有共同点,说你行事作派——” 华承煊脸色变了变:“作派怎样” 这位陇右声名最盛最受尊重的人物被自己的一句话嗝住,不知如何说下去。总不能说,传闻都说恵王行事作派“暴戾残酷”,只好微微皱着眉头,一直尴尬地找合适的形容词。 可见识广泛如高战云,也偏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近义的褒义词,简直觉得仓颉造字实在造得太少,只好道:“那个惠王作派嗯怎么讲比较雷厉风行一点军法处置比较严格一点。” 华承煊一愣,气笑了:“天哪,老将军也是这样看待本王吗?绝对是谣言!我绝对——不是传闻中的那样啊。” 高战云欲盖弥彰地笑起来:“是是是,惠王当然不是那种人。” 华承煊感觉越描越黑:“” 高战云皱眉:“还有一事,杨翼杀人案,不少校尉这几日总来潜龙堂,不断求情。” 这些人倒也不敢开口,就是巴巴望着高战云,俨然如富贵人家门口排成两排的小乞丐 华承煊:“如果杨翼只是普通士兵没有这么多同僚求情,怎么办?” 高战云冷道:“杀人者死。” 华承煊:“所以这有什么难的?” 高战云叹了口气:“是连南宫也开口和我求情,希望看在当下用人之际让杨翼戴罪立功。” 华承煊不由惊讶:“南宫?” 兰州大将里,这位儒将本来是最有原则最不会徇私的。 高战云解释:“哦,杨翼曾在战场上救过二弟的命。” 华承煊点头:“难怪了。同袍之情便是在这点舍命相陪上。怎么,老将军想听我的建议?” 高战云:“当然。也想领教恵王如何治军。” 华承煊吭哧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好好好,老将军刚才不是想说本王社么来着——残酷?严苛?爱杀人?” 如果是旁人,一定只以为惠王心胸狭隘地在反讽。但高战云却视其为知己,看白云绵延,看飞鸟掠过,看青山静默,他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你是想” 华承煊笑了笑:“没错。是这个意思。就看老将军肯不肯雷厉风行一点,舍不舍得对你的结拜二弟严格一点咯。” “残酷”c“严格”是高战云刚刚评价华承煊的话,这时却被反用,高战云摇头苦笑:“不舍得也得舍得啊,二弟深明大义,不会怪我。快刀方能斩乱麻。” 伯仲之间的两位雄主,简单两句话便知对方的机锋,根本无须再挑明。 华承煊潇潇洒洒地摆摆手:“这没什么。这一刀下去能镇住这些校尉还是其次,老将军的威望就等于是军威,重彰这个才是最主要。” 高战云苦笑:“大战降至,老夫也只能把自己铸成了个铁石心肠铁骨钢筋,作出一番翻云覆雨说一不二的姿态来二弟会懂我这番用意,三弟就未必了,下面的小子们更难” 华承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哈哈大笑不止:“咱们做一军之帅的,最大的仁德就是让士兵们能吃饱穿暖,能齐心协力,最大的仁德就是培养一批出色将领,决策正确,打仗少死人。至于什么心肠坏手段狠,手下人如何看待质疑,外人又如何说我们残酷严苛,咱们哪儿管得了那么多呢,老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高战云恍然大悟般,怔怔看向华承煊。 湖水深不见底,青山高耸难登。 肃肃晨风中,高战云不禁问自己这个人,就是那百战之王? 他刚进将军府时,做派谨慎低调,深藏不露,只知他身处高位,难免防备心重; 让军中斗殴案的骑兵和步兵校尉对调职务,方法简单,效果奇佳,只知他治军有道,并不是一味严苛; 东院宴会上,他可以说纡尊降贵,亲自提起兰州军结盟朱雀军,好言相劝,是结盟,可和谈,不是居高临下地要求投降,竟知他甚至怀仁慈之心; 可如今这个提议,依法惩治杨翼还远远不够,要严处。 方知大战在即,不单是要稳住军心,撑起一军主帅的威严,以严苛处置名军令,以惩罚大将立威信儆效尤,方是上上之策。 如梦初醒般的,高战云忽然意识到,原来关于惠王“残酷”的传闻不全是真的,但也不全是假的。他的残忍,就像夏日里的一道穿堂风,从脖颈迅猛地划过,警告一声,随即门又合上了,天还是蓝的,水还是绿的。 老天爷毫无预兆地挂起飓风,可变完了脸,又给你变回来,一切仍是表面上“岁月静好”的模样。看上去喜怒无常,宽仁与残忍随机切换,叫人难以捉摸。 盛夏的阳光,总是最灿烂的,浓密的竹林里,波光粼粼的湖面时不时被跃动的鱼儿搅碎,随即又被白鹭捉去。 天地自然万物生民原本就应该充满色彩,就像命运总是充满未知;就像“叛军来兰州大决战是为了藏军入山”c“盗取城防图是为了削弱兰州军军心”——恵王这些胸有成竹振振有词的判断,随着在不久后发现更多真相,竟被一一推翻。 而城防图失窃案也成为了华承煊认知的高塔中被抽出的第一块砖,接着不久后,第二块c第三块接连被抽出,高塔最终坍塌,站在废墟上的人茫然四顾,回顾今天,才豁然发现城防图失窃案,是一切的开端,就像黑幕被撕开一条狰狞的缝,开始窥见刺眼的天光——写满了悲剧的真相。 只是当下的一切人,和湖里的鱼c飞翔的白鹭,都无知无觉罢了。 等到老者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里,程刚才开口问道:“殿下,高战云是真的信我们吗?” 华承煊摇头:“除了南宫淼,高战云已不敢相信任何人。因为盗取兰州的城防图是利用了亲卫队巡逻换班的漏洞。你应该看得出来。” 程刚是堂堂朱雀亲卫营统领,对主帅营地如何监控布防,大宁简直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懂的。朱雀军有五位大将,他排名第五,不老谋不狠辣,也不算灵活,但也因为他最老实最正统,凡事讲究个规矩因果,因此是朱雀五将里最细心的,特别能抓住细节,可谓一本行走的记录簿。 程字号记录簿即刻道:“朱雀人多,齐全,只要是安营扎寨在平原地带的,都是百步一哨。兰州军不比朱雀。我观察了,留在将军府的亲卫只有三百名,扣除贴身保护高战云的五十名,其余轮流值守的二百五十名。到了晚班值守,就只有一百名。人手不够,他们只能采用流动巡逻代替固定当值的策略。入夜后,他们分五组巡逻,每组二十人,分别从东西南北中出发,用半柱香的时间轮转,东面小组巡到南面,南面小组巡到西面,以此类推。” 华承煊笑了笑:“不错,继续说。” 程刚侃侃分析:“这流动巡逻的法子当然节约人力,但常常会有盲区。要顾全整个将军府,实在是十分勉强。细作需要既清楚府内地形,掌握五个组的巡逻安排c转动时差,还得在极短时间内,从文库房繁杂的库存中万里挑一地取出图纸。最后要继续踩着亲卫队巡逻轮转的时间和顺序,转到最后一轮,从将军房北墙逃走。城防图是寅卯之交那段时间内被盗,头尾算起来——只有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盗图。” 啧,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啊,真是够短的,出恭办大事的时间都不够呢。如果是“杀将”午天一在,他定会这么说。 华承煊:“所以高战云顾虑没错——是老兰州军干的。” 程刚点头:“既是老兰州军,他根本不用出去,北墙那里正好是堆放杂物的能躲整个晚上,等天一亮,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将军府内走动了。” 程刚:“殿下说高战云只信南宫淼,为何不用他?” 华承煊摇摇头道:“南宫淼治军严谨,布阵杀敌c经营情报,那都没有话说。但对待自己人,难免宽恩有余,雷厉不足。” 程刚:“也是,南宫淼架不住手下人求情。” 华承煊:“追查细作时若顾念旧情,这就容易有盲区,感情用事,影响判断。” 程刚很有同感:“沙场对敌,兵不厌诈,这些我们都不怕。却最怕被自己信任的人欺诈,才让人难过。哎,世道如此,防不胜防。” 华承煊苦笑:“人生本就充满了这些无可奈何。” 程刚想起姜投,那个在惠王身边一直兢兢业业的叛徒。他这一番话说虽是开导自己之语,但却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无奈和感慨。 华承煊:“走,我们查案去。” 程刚不解:“谁有嫌疑?” 华承煊:“刚才不是说了——任何人都有嫌疑呀!” “任何人!”程刚眼珠子一转,追问道,“那个暴脾气c总是对殿下不敬的罗致也有嫌疑吗?” 华承煊莫名:“当然有啊。” “嘿,那太好了。”程刚一改稳重,搓着手,颇为兴奋。 “程刚啊”华承煊忽然停住脚,语重心长地唤道。 “怎么了?殿下。”程刚急忙跟着停下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正主。 华承煊瞥了他的亲卫营统领一眼,忍不住“哧”地一声哭笑不得道:“看不出啊,你平时闷不做声,其实还挺记仇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长龙伏地 二十八 下面的对话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可潜伏在潜龙堂外的那些“耳朵们”却听见个隐隐约约,既有愤怒的训斥,也有苦口婆心的教诲。“耳朵们”听到关键处,直砸吧嘴,也有挤眉弄眼瞪来瞪去的,就是没人敢吱声。 而门外的亲兵大概这几天和求情的校尉们斗智斗勇也斗累了,现在睁只眼闭只眼的,只要那些家伙别一脚跨过潜龙堂的门槛,就放任他们罢。 殊不知这是一出“周瑜打黄盖”的戏。 高战云直把南宫淼看得犯尴尬,才不由感慨道:“二弟啊,你真是念旧情的人,难得,难得。” 南宫淼不自在地道:“杨翼毕竟跟着我许多年,脾气是冲了些,但上阵杀敌却是好手。我们现在人手吃紧,也确实需要他。杨翼曾在甘州救过我,没有他我也早死了。” 高战云:“那你说怎么办。” 南宫淼心里一喜,忙说:“最好是能定他过失杀人之罪,好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至于赔偿死者方面,可以罚扣他几年俸禄,我这里也可以替他周转一二” 高战云:“二弟,兰州里就属你思虑最周密,善后之事都想妥了。” 哪里哪里,大哥谬赞南宫淼本想矜持地回答。 但他什么都还来不及说。 “可当兵上战场本来就是打打杀杀,今天不是我救你就是明天你救我。”高战云话锋一转,颜色已变,“这样算来,岂不是只要救过你南宫将军的,还是救过我高某人的,都能获免死金牌?” 南宫淼:“这” 高战云:“此例一开,以后沙场上大家是不是都要争着围在主帅身旁,以博将来犯事免于处罚?” 南宫淼:“这” 外面偷听的“耳朵们”恨不得自己都是顺风耳,因为南宫淼声音小下去了,后面的话有点听不清。 高战云轻叹:“惠王说的不错,有时候作为一军主帅,不能顾念人情。” 南宫淼噎住了。 后面帅将二人的声音几不可闻,只知道南宫淼走出潜龙堂时,脸色沉重,对亲兵说了句:“我现在去校场,把执行鞭刑的人给我叫来!——你们,站在这干嘛,都很闲是吗!” 堂外的几个校尉听见,口水咽了又咽,犯错似得连连后退。 南宫淼是全陇右最温和的将领,这时用上他有史以来“最凶”的表情,随手指了一个校尉:“你,跟我过去监刑。其他人都给我回军营,不许再来求情。杨翼的案子已经定了,等着看军报。” “啊?”被点到的校尉名叫余镇,慌慌张张地跟在南宫淼后面:“南宫将军,杨翼是死刑,不是鞭刑。那,那末将要监谁的刑啊?” 南宫淼:“我的。” 余镇腿软:“” 围观的校尉们一窝蜂凑到一起,其中一人拍了拍步兵校尉孟强的肩膀:“这回杨翼是真没救了?” 孟强:“还能怎么救。杀人者死,这是我们兰州军当初来兰州时对百姓定的规矩,自己如果不遵守,不是等于拆自己的台么。你没看见,南宫将军因为求情也被罚了吗?” 诸人一听,纷纷七嘴八舌地抱怨,大都说老将军怎么最近变得越来越严苛不近人情。 孟强脸色严肃起来:“还记得当年为什么我们大起义?” 几个年轻校尉面面相觑。 旁边有一个年长的校尉道:“老将军当年说,我们都是陇右人,家在这,根在这,今天劫仓放粮,六州起义,不是为了只今天吃顿饱饭,也不为了明天吃饱饭,而是叫朝廷狗官再不敢轻贱我们,将来都有饭吃,再也不饿死人。” 又有校尉搭腔:“老将军说,咱们起义了,就是讨一个公道。这叫为生民立命,还陇右太平。咱们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加上在本地推广仁政,不与百姓争利,才受兰州百姓爱戴。” 孟强点头:“这些皆如水之源,如木之根。若因一己之私不顾命案,无异于自毁长城。” 几个年轻校尉听罢,都沉默了。 不久,将军府里签发一道军报,向全兰州和全军通报了杨翼杀人案的处理。 第一,把杨翼在将军府内处决。因为他是立过功的军官,怎么也不能和普通死囚一样,在外面菜市口处决,将军府的颜面还得顾着。第二,贴出详尽的告示以诫军中将士,周知城中百姓。第三,大宁军法明定以权抗罚者不论职务,施鞭刑三百,替已定罚者说项的同论。南宫将军依军法吃一百鞭子,校尉余镇监刑。 一个校尉杀人案,被借势一用,既重申军纪,又安抚人心。而南宫淼被罚则以雷电之势快速压下军中将士的犹疑,再也无人敢啰嗦了听说后来不少人来探听余镇那天是真鞭刑还是假的,这位倒霉校尉死死地抿住嘴角,一脸忠勇地回答:废话。 次日,艳阳高照。 文库房设在潜龙堂西南角,俯瞰像个低矮石房,墙厚三尺,足以防火,外墙角落有些青苔,正门外两棵参天大树,肃穆古朴,显示这座石头房子的年代久远。 听说这座文库房是建于前朝,被兰州太守拿来囤积各类古籍和金银珠宝,后被起义军占领,金银被取出作了军饷,而古籍则被原地保留下来,由此看得出高战云不是泛泛武夫。 虽说城防图已失窃,但文库房里还有不少古籍和文书仍须保护。此后进入更高级戒备保护,门口增派了一排看护的亲卫队的士兵,高战云也知道将军府内巡逻漏洞,因此增派的这队亲卫不再巡逻,只定点在文库房。 树荫漏下来的太阳打在文库房掌事谭五肥胖的身材上。 这时一个青年抱来一叠文书,老远便招呼:“谭掌事!早啊!” 谭五听见其声音,身体骤然绷紧了一下,转过身,见其面如冠玉c眉若薄剑,看面相就是个聪明机灵的大好青年。 不过嘛,皮肤太白皙,太小白脸了。 小白脸是司文唯一剩下的慕青,他一把将怀里的文书压在谭五面前已有的小书山上,抹了把额头的细汗:“这是七县的军情和民情奏报抄本,都给你送来了。” 谭五搁下手里的登记簿,投来一束奇怪的目光。 “不是吧,您不认得我啦?!”慕青是个喜好结交的个性,到哪都能和人打成一片,才进司文没多久甚至还替被杨翼找茬的雷俊出头,所以他抱着想和文库房掌事打成一片的想法早早打听了谭五,结果全部人都说这人离群索居,冷僻不好接触。 没想到,记性还不好。 慕青忙又作了个自我介绍,说什么什么时候,他代表司文来交接过档案云云,接着拉家常:“啧,今天日头真是太毒了,谭掌事顶着大太阳真是辛苦!” 谭五冷冷瞥过一眼,没理他,低头兀自去料理那些公文。慕青自知没趣地闭了嘴。谭五从最上面的翻起,打开一本,就在登记簿上记一笔,他因为过度肥胖,手指也粗得跟小萝卜似的,有时纸张捻不起来,会食指沾一下唾沫。一本小小的登记簿在他手里,如大汉捏着绣花针,七分正经三分滑稽。 慕青在一旁尬看着,心想难怪高战云会让这胖子掌管文库房。文库房里文件多c机密多c宝贝多,就得需要这么一个勤恳话不多的人。 交接文书的章程完全承袭朝廷管理公文的作法,由司文将公文誊抄,正本原路送回,副本三天送一次到文库房,由谭五登记后存档,双方验印签字。 慕青怕晒,又很快习惯了被谭五这样冷漠对待,找了一处树荫站着耐心等候。 与此同时,谭五目光也控制不住地想着这年轻人,心道还没见过这么怕晒的,难怪小白脸。他似乎看出年轻人焦急的心思,动作刻意地更加慢条斯理起来,等记完最后一笔又从头检查了一遍后,一炷香过去后方从怀里掏出“核验”的印鉴,在登记簿上敲了下去。 慕青长吁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喜滋滋地凑过来。 有那么片刻尴尬,咦,怎么不肯给我。 谭五没有愉快地把登记簿递过去给他签字,而是冷冷地看了看这家伙,目光里竟有些咄咄逼人的含义。 两人虽说都是文职没有正经军衔,但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谭五资历老,慕青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呐呐道:“谭,谭掌事有何吩咐?” 既然都这么说了,谭五当然很不客气地吩咐:“你把这些文书搬进去。” “我?”慕青没有动。 谭五冷脸:“是,分门别类归档。” 慕青伸脖瞧门内,眉头皱得比书山还高:“可我从来没进过文库房,不知道放哪儿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谭五嗤笑了一声:“你真的没进过?” 慕青摸不着头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晒中暑了,否则怎么会有错觉,这胖子语气有点阴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长龙伏地 二十九 太阳照在门口这些士兵身上,不知哪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来,谭五眯起眼:“哦,可能记错了。” “呃。”慕青咋舌,“这也能记错?”不过他回想起刚才被谭五当陌生人般冷视,心想这胖子确实记性差脾气冷,也不敢说什么。 刚冤枉人的谭五丝毫不内疚反而始终保持在冷酷状态:“进去后,军情奏报归在甲列第一排,农耕牛马的在丁列,刑事案件在辛列” 军营里老人欺负新人是常有的事。何况这谭五已经比那杨翼好得多毕竟没打人。而且司文现在就剩慕青一个,只能百般不情愿地挪动脚步,抱起一大叠文书直没到胸口处,整个人后仰着晃悠悠地进去了,说不出的孤苦伶仃。 谭五一直目送着他进文库房,眼中冰冷如刀的光芒在年轻人单薄的背影上一闪而过。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慕青终于活着从文库房爬出来,便见一熟悉的人影,喜道:“惠兄!” 天气实在太热,华承煊袖口高高卷起来,背着手,直接略过心花怒放的慕青而饶有兴致地朝文库房里瞅,因道:“谭掌事有否收到老将军的命令,所有人都要配合我的调查。” 谭五点头。 见库房里扑鼻而来的书墨味还有陈年古籍的腐朽味相杂,又混合着慕青在里面不知道忙碌什么而浑身大汗的汗味,华承煊直接放弃了进去一探究竟的欲望,原地回头道:“那请介绍一下文库房里面的情况吧。” 谭五对他倒是挺拘谨:“书柜大项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排序,正中间长廊左右两侧分别是戊和己,以此推进。每个序号都有三到五列,每列内是小项,从下到上按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 华承煊听得一阵眩晕:“这么复杂。窃取城防图的细作如果要四分之一柱香内找到城防图所在,可能吗?” 谭五谨慎地摇头:“不可能。” 这谭胖子,似乎不问就不说,问一句也是答一句,半点也不懂多说,华承煊倒不介意,一句“为什么”如期而至。 谭五也直接:“库房里的文书上万之数,没有在里头泡几十个时辰是不可能熟悉书柜序列的。” 华承煊又看那密密麻麻的书柜,难以反驳地点点头。 慕青出来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程刚正好眼疾手快将其扶住,华承煊笑道:“正巧,我要去东院地牢,路过这里,你要不要一起?”小白脸干活干得浑身长毛,自然喜出望外地应“好”。 华承煊因告别了谭五,与慕青同行:“我刚看你从文库房出来,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慕青和雷俊一样活泼开朗,肚子藏不住话,便把谭五刁难他的事说了,抱怨道:“我第一次进文库房就要我归档那么多文书,别说那个什么甲乙丙排序,光搬梯子都搬得手要断了。”说着连连甩手。 华承煊:“搬什么梯子?” 慕青边说边比划:“书柜长三丈高一丈,所以要用梯子。” 华承煊随和:“搬个梯子至于累成这样?” 慕青大叫:“惠兄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想,这梯子连谭五的胖身材都能承载,实木做的啊,那得多重!唉哟,我感觉现在还眩晕着呢。” 华承煊报以同情微笑,乐观地说:“进去过一次,下次就简单得多了。” 慕青摆手:“哪儿啊,我在里头巡了五六圈才摸清门路。不行不行不能再回忆,不然今晚做梦会被书山柜海压垮。” 华承煊:“看来谭五没说错,没有在里面泡十天半个月根本无法熟悉文库房对了,城防图失窃案你怎么看?” 提到这目前军中上下都在关注的案子,慕青少有的神色凝重:“在这样一个迷宫里迅速找到城防图是大海捞针。” 华承煊:“所以老将军怀疑是自己人。” 慕青露出迷茫神色:“只是大家平素都好好的,实在看不出来谁是细作。对了” 华承煊:“但说无妨。” 慕青有些悻悻然:“不如去问问那谭胖,他管着文库房,应该知道有谁经常进出对里头熟悉,不过他这人脾气有些古怪不好接触,我不敢去问” 他想起谭五那张既冷漠又肥胖却又没有丝毫油腻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华承煊察觉这青年人本能排斥的心思,笑道:“你的主意不错,知道了,谭五那边我自己过问,不会让你出面打听。” 慕青听罢,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回复热烈开朗的样子。不知为何,这年轻人十分怕热,从一个树荫窜跳到另一个树荫,以避开热烈的日头。 时间万物皆分阴阳两极,所以炽日之下必有阴影。 而阴影重的地方,则上面光明必盛。 到了地牢,程刚出示高战云的令牌,牢头二话不说便开门将一行三人请入。 坐牢的生活当然十分枯燥,不过好在吃住上都没有亏待,三司二十几个青年大多志趣相投,整日在牢里你一句我一句,整日坐而论道毫不寂寞。其中要属话痨雷俊最能说,整日和几个司武的同僚研判军情c推断城防图失窃案不亦乐乎,见华承煊来,忙打招呼。 尤念做梦都想离开地牢,忙道:“惠兄!求你带我离开这里!我真不是细作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三司青年全当这脸面白白净净的小家伙是娇生惯养,连胆子小也像个女人。 “也好。”华承煊沉吟片刻,叫来牢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小。 “你说得是真是?”牢头露出大骇的表情,哑口吃吃道。 “千真万确。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立刻带老将军的手令来。” “不用不用,”牢头连连摆手,忙道,“全军上下都知道惠兄弟奉命查案,专管专断,我绝对信得过你。来人,把尤念放了。” 尤念吐了一下舌头。求助他是出于本能,就真的要带自己出地牢了? 雷俊凑过来:“惠兄跟牢头说了什么?他怎么一听就肯放人?那我呢,能不能也跟牢头说说我?” 华承煊一笑:“你也想和尤念一样?” 雷俊斩钉截铁:“当然!” 华承煊:“我和牢头说——尤念是个女人,关在你们这些男人堆里,不方便。” 雷俊大惊失色,他和尤念朝夕相处,还总笑她“娘娘腔”,大喊道:“真的?!是女的?”说罢便盯着尤念看,直看得她双颊绯红。 尤念别过脸,羞怯地点了点头。 雷俊:“我真是瞎!”说罢又连扇自己几巴掌。 华承煊只是笑:“怎么样,你要不要也承认你是女人,我可以再替你也求个情放你出去。” 雷俊咽了口水,男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诸人哈哈大笑,鼓动雷俊也学人家尤念娘娘腔,或者捻个兰花指什么的,好蒙混出去。 “女扮男装”的尤念尴尬不已。 雷俊气得脸红成猪腰子,使白俊的脸上竟也显得“双颊绯红”,又惹得诸人大笑不止。 年轻人们笑闹不停,华承煊受气氛感染亦不禁莞尔。 程刚在一旁,心道惠王习惯了深藏不露色厉内荏,很少能笑得这么畅快。 兰州真是好地方啊。 尤念想起什么来,忽然道:“惠兄,我们日日讨论城防图失窃案,有点眉目,要不要听听?” 既然是谈正事,华承煊正色:“小丫头不要卖关子。” 到底是怎么看出她是女的呢,尤念咬了咬嘴唇,忍住没有当场问。 雷俊亦正经起来:“我们有嫌疑人的理由是城防图失窃后只有我们这些人出过城门,此乃其一;小朗被认为嫌疑最大,是他来自灵州c轻功高强c会撬锁c会飞檐走壁,此乃其二。然而我知道还有人更符合这以上两个情形,他和我们一样出了城,而且也在灵州呆过,武功更在小朗之上!” 听着简直就是个完美嫌疑人。华承煊:“谁?” 雷俊:“且看他这么着急捉拿小朗入罪,就有问题!” 华承煊:“你怀疑罗致!?” “可不就是这罗煞!”雷俊不满,“先是大嚷大叫要出城捉拿我们,其实仔细想想,他何尝不是自己借机出城,这叫金蝉脱壳。他还有我都不具备的第三个条件,亦是最重要的,即他的地位和对兰州军内部的掌握!” 细作这么位高权重,实在难以想象。慕青的脸色立即转为苍白,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吧!” 雷俊得色:“有没有很惊喜?” 慕青:“我看是惊吓!” 这时三司的青年们个个都在为“罗致是细作”这个结论而愤怒。 “听说这个罗煞原本就是被龚允驱逐后又投诚来兰州的,谁知道他还是不是龚允那边的人呢?!” “就是,他一直看我们新人不顺眼,一会儿说惠兄是细作,一会儿又说惠兄是朝堂说客。” “听说那天护送我们出城的几个骑兵,也是罗致的人,说不定连安排我们出城的时辰都是他策划好的。” “不错,实际上是他自己跟外面的细作约好了时间!” 还越说越像回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长龙伏地 三十 雷俊:“这一切要从四年前说起,那时的罗致还只是一名游侠。” 华承煊:“游侠?” 雷俊:“就是游手好闲的大侠。” 华承煊:“” 雷俊本就是个军事的狂热爱好者,对于发生在自家门口的战争自然如数家珍。 五年前,陇右起义军烽火四起,朝廷急派出龚允和五万大军镇压,但那时朝廷与北漠人的战役进入焦灼阶段,朝廷的主要精力和资源都要集中在恵王的朱雀军身上。不被重视的龚允只能在陇右“自食其力”——通过当地招募壮丁扩充兵源。 在这一批被招募的陇右本土人里,就有罗致。 传闻罗致在投军时是犹豫过的。 倒不是在犹豫投军不投军的问题上,而是投靠哪一边的问题。后来叛军方面给出的价码,即军饷更高,毕竟当时有朝廷作靠山,兵戈矢矛装备精良,于是罗致一拍脑袋,选择了投靠龚允。 可见这人是个“有奶便是娘”的主,最容易翻脸不认娘。 后来,罗致暴躁脾气总惹事,还是底层士兵时就常与同袍斗殴,那时龚允还没宣布反叛,还是正儿八经严肃的朝廷军队,罗致被依律驱逐。他为了生计,又转投到兰州军旗下,每每和龚允叛军对阵,他总是冲锋在前见人就砍,好像和叛军有深仇大恨似的。 因此不少人都认为,这是罗致叛逆不羁有仇必报的个性使然。 随着罗致多次挫败旧主龚允的打击计划,又在战场庇护同袍悍勇当先,一步步靠军功挣到兰州军最高级将领的位置,对于他的出身来历也就越来越少人去谈论,已是绝对敬仰服从,加上那些传闻因为无从考证,罗致曾经效力龚允的过去也就渐渐被遗忘了。 罗致是除了南宫淼外,高战云的第二心腹大将,如果他是叛徒,还不知会在兰州军内掀起怎样的滔天大浪。 尤念不禁与雷俊对望了一眼,对华承煊道:“雷俊猜到你一定会来地牢探望,连接下来查案的办法都合计好了。” 这二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脑路灵活精怪,点子一样的多,又俱是经商大家出身,小小年纪,华承煊也刮目相看,因问道:“怎么想的?都说说。” 他的确是兼听则明闻过则喜啊,尤念一边暗想,一边道:“惠兄坐镇此案,一定是杀个片甲不留!” 无端端的怎么就杀气腾腾风起云涌了。华承煊不禁莫名:“你这小鬼说话颠三倒四,查案就查案,怎么又扯到杀人?” 尤念打量他看不太出情绪的脸色,心里又说,我怎么能说他爱杀人了,那叫雷厉风行好吗。她自知多言,便低头不语。 华承煊不拘小节,从善如流地道:“好吧,我听你们的查罗致吧。” 尤念见他采纳了建议,十分开心,又提醒道:“还有,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打草必然惊蛇,华承煊:“那要怎么办?” 尤念像个女谋士地分析:“罗致睚眦个性,又与惠兄有过节,不能查他查太紧。” 雷俊一旁配合:“可以从旁查起,比如案发时他在哪里,是否有和可疑人物接触等总有蛛丝马迹。” 华承煊见雷俊和尤念二人粗细得当,暗自称赞,却丝毫未露声色,只沉声道:“好,程刚,你去军营打听看罗致有没有在消极备战。重点看罗致将七县来的兵马集结到什么程度,是否分到各营,是否勤加组织训练,还有,四面城墙的防御工事有没有加紧修筑以你的经验,应该不难判断吧。” 程刚点头:“明白了。” 华承煊:“我就在将军府。眼看要开战了,兰州军必然加紧筹集军备。粮食兵器,方方面面都是总管迟栖负责,他筹措到手,再发到士兵手里,多则半月少则十天。罗致要是真着急备战,作为主将,总该去迟栖那里催好几催了。迟栖那边,我亲自去问。” 尤念听得两眼放光,她出身世家,兵书是看过不少,但对军事了解毕竟只停留在书本上,听这详细布置还是头一遭,不由连叹道:“到底是惠兄啊。” 华承煊:“” 旭日高照,从阴暗的地牢出来,尤念忽感满眼金晖,阴霾一扫而空,兴奋地碎碎念叨:“惠兄慧眼如炬” 华承煊在前头踱着步子未回头,心里暗道:这丫头马屁精,一定不能带着她查案。 寅时,将军府。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夜幕深重,将一切笼在迷雾中。 “咚”的一声轻响,像是值更的亲兵踢到小石子的声音。一间房门随之打开,开门的人衣着整齐,倒像是早已准备着,门下是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头,上面写着两个字:东墙。 东墙假山后,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另一个黑影闪身到来,有些兴奋地低鸣道: “师傅!” 这时全府的人大概都在梦乡中。 “我们该走了。” “现在走?”年轻的黑影顿了顿,“师傅,那兰州军情就不再刺探了?” “我们的任务,本来就不是刺探什么军情。别管是兰州还是陇右,都和我们没关系。” “可可是,主人特地派我来协助您盗取城防图啊。” “盗图只是临时增加的任务。龚允和我们之间连雇佣关系都不算呵,龚允算什么东西!”年老的黑影冷哼一声,散发一股天然傲慢的气质。 如果是江大海或者孙季老母在,一定会觉得咦,这诡异的傲慢有熟悉的味道! “那是。比起我们的天职,龚允不算什么。那您不是让我去孙季家里是找什么东西?我没找到”徒弟东拉西扯的,似乎很想留下来,像个过年进城玩了一天就舍不得回家的贪玩小孩。 “孙宅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我倒是在杨翼的私宅里找到了。哦对了,我还给老哥留了个字条,嘿,吓吓他也挺好。” 师傅也挺贪玩嘛。 “师傅,老哥那个——信件算怎么回事?到底记录什么内容?我前日还看到老哥,要不要我试探——” “不要,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哦——”徒弟抿住嘴角,心里疑问更多了。 师傅本来就有许多秘密,不该问,不能管,这是规矩。徒弟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得到师傅允许。从小到大,应该习惯的啊。但随着年纪增长,徒弟开始不舒坦,疑问就像一个个气泡不断涌出来,气泡堵着气管,越变越大,大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 “但我认为还有一件事可做,主人一定开心。”年轻人眼睛放着光,像两团绿幽幽的鬼火,心想着,不管怎么说,总要争取一下。 师傅:“是什么?” 徒弟:“杀了高战云。” 师傅断然:“不行!” 徒弟反问:“为什么?师傅。我有现成的噬魂散,杀高战云易如反掌啊!” 师傅神色严厉:“不行就是不行。杀高战云不在我们的任务之内。你别忘了,上一次你自作主张露了马脚,导致阁中兄弟解散,落魄至今!” 徒弟似被戳中死穴,声线也弱了:“可是已经过去五年了。我犯的错,我也在尽力弥补。” 师傅哪不知道这孩子一片赤忱心意,奈何杀手的命运本就如浮萍,如不小心翼翼,一个浪头都能掀翻了你,徒弟是师傅一手带大又带入这条浮萍般的不归路,要这些孩子小小年纪就承担这么多,师傅莫名辛酸,放缓了语气耐心道:“没说要怪你。你自己知道错就行。但不能一错再错。” 这等于是安抚了。徒弟抿嘴不语。 师傅见他了终于放下心来。 但其实徒弟还是不甘心,很不甘心。为什么越长越大,本事越来越高,却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师傅说的越来越多的话就是:不行,不能,不允许。 哎,可是毕竟能讨好主人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啊。 师傅板板道:“安全第一。三日后,会有一批粮草从褚县运进来,这次粮草有千担之数,我已经安排妥当,到时我们混在那些运粮的百姓里,一起出城。” 又是安全第一。 拜托,我们可是杀手诶!是天底下最不安全的行当好吗!徒弟心里在咆哮。 师傅你是不是年纪大了,怎么总是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看来,要重振大宁价格最高的杀手威望,还是得我自己多想办法吧。 嗯,师傅,未来就放心交给我吧!徒弟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接着乖巧地拱手行礼,一扭头,趁着夜幕消失。 蛰伏在黑暗中的小兽,总归是要长大,变成张牙舞爪的怪兽啊。 师傅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三日?在惠王的眼皮下,能耗得了三日吗? 老哥,你又是在替谁窥伺恵王? 难道,在远离帝都的兰州也有藏剑人吗? 一个时辰后,太阳又一次升起。三日之内,阴谋将被逐一揭开,无所遁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长龙伏地 三十一 新的一天,各人都有了新任务。 程刚去军营走动,他是正式被录用的司兵校尉,可在各营通行无阻; 尤念回归司文对慕青来说简直天大喜事,因为不但要处理的司文公务减少了一半,最重要的是他把和文库房交接的事宜都交给了她,慕青一想到自己再也不会被谭五刁难,整日乐开花; 而华承煊则亲自去了潜龙堂拜访总管迟栖。 总管办事的地方在潜龙堂的后厅,处理一些军备筹集的杂务。大战在即,各县粮草都在往主城运,所以杂务多文书多,迟栖眼看两侧的书架已经装不下,便让人临时摆在地上。比起宽敞大气用于议事和决策的前厅,后厅简直小太多,华承煊本以为文书在这么一堆砌,多少会像摆地摊似的凌乱。 但其实并没有。 出乎意料的,放眼过去一摞一摞叠得整整齐齐,可谓一丝不苟。这严谨细致,竟和那个看守文库房的胖子有得一拼,华承煊站在门外无聊地想。 在这整齐的文山书海之间正盘膝坐着十来个人,一边算盘打的噼啪响一边专注地对账本。最正中间是总管迟栖,手里的笔不断圈圈点点。 “总管。”华承煊无处下脚,索性在门外招呼。 迟栖马上弃了手中事站起来:“唷,惠兄弟来了!” 他原本就高高瘦瘦,最近忙着筹措粮草的事,更比揭招贤榜时又瘦了。 听总管这一声“惠兄”,几个打算盘的亦齐齐抬头,这些人看样子都认识李惠大名,从他们紧张表情的反应上看,似乎对他的到来感到风声鹤唳。 迟栖咳了一声,示意他们继续做事,自己迎了出来,引他去前厅,落座后又亲自泡茶递过去:“我以为惠兄弟查案正忙,怎么会想到来造访这里?” 华承煊抱怨道:“这细作简直就像一个幽灵,带着城防图凭空蒸发。” 看这样子是案子没进展,事关兰州军存亡,迟栖忧虑得很:“别怪我多嘴,现在大家都草木皆兵。听说有两个士兵互相怀疑对方是细作而打了起来,其中一个受重伤。还有,城里有一户人家大儿子大概有点痴,行事古怪,被邻居怀疑是细作议论着,那痴儿受不了刺激就上吊自尽了。人心惶惶啊。哎,惠兄弟,你给透个底,现在可有嫌疑人了?——那些关在地牢的。” 华承煊:“我去过地牢探视那些年轻人,谈吐不俗,我想心舒堂阔的人是不会选择当细作。” 高战云还将这些年轻人视作陇右未来的栋梁哪。 迟栖听罢,不由叹了口气道:“是啊,年少意气的人总愿快马扬鞭,以一种堂亮的方式报效主君,堂堂正正地接受主君授予的功勋呢。” 也不知是羡慕还是什么。 他说到这忽然顿住了,华承煊为他话中之意所惊讶,说“迟总管似乎感触很深啊”说着便递去问询的眼神。 迟栖自觉失态,非常生硬地打了个哈哈:“哪里哪里,战事飘零,多少有些感触。我一个整日埋头算盘牛羊粮草的管家哪里懂这么多。罗致将军还经常笑我斤斤计较犹如管家婆。” 听迟栖主动提罗致,华承煊的表情终于尽数收敛,因道:“总管细想,罗致这两天和你的接触过程中还算正常吗?” 迟栖还没从计算粮草的算珠声余音绕梁里出来,不明所以地怔怔盯着他:“什么正常?” 华承煊斜睨着他,放下茶盏:“比如粮草和兵器,他着不着急?” 迟栖吃了一惊,大热的天打了个噤,算珠的噼啪声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良久,压着想颤抖的声音道:“惠兄弟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在暗地调查罗致!” 华承煊不置可否。 罗致,那可是兰州军第三号人物!迟栖呼吸急促,觉得空气好稀薄。 一阵热风扑进来,满室蔷薇花的清香,主位上的帅旗亦迎风抖了抖。 迟栖起身,说你等我一下,便往内厅而去。半晌,他手里拿着账本出来,一边翻,一边道:“昨日,罗致签了文书,从我这里领走战马一百匹c马匹饲料两百担c步兵短襟五百套c草鞋五百双。这些都是库房现成的,比较简单。” 他又翻了一页,单方面絮絮:“哦,他还提出要长矛一百支,训练用的草靶五十个,这些库房都没有,要兵器司制好也需要两天时间,我说我先登记下来。” 华承煊:“后来呢?” 迟栖把账本一放,苦笑道:“然后昨天罗致又跑来催,我不在,他骂得我一个手下差点哭出来。也真是,就两天时间都等不了。” 华承煊:“这么说来他备战很积极。” 迟栖凝重地说:“惠兄弟,说句实在的,罗将军为兰州军拼死拼活历历在目。我个人看来他不会是细作。” 华承煊听完,什么也没说,若有所思。 两人谈完均已站了起来。迟栖正要送客,有亲兵来上交一把大钥匙。迟栖自嘲:“嘿,罗将军老说我是管家婆,我现在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像管家婆娘,这不,连文库房的钥匙我也要保管。” 华承煊:“文库房不是一直由谭五看管吗?” “是他,”迟栖自顾仔细地将一小串黑漆漆的钥匙收到袖里,“以前文库房的锁匙就一把,由谭五持有。自城防图被盗案发生后,我就订个新规矩,文库房要双人双锁,两个锁,两把钥匙,放在两个人手里。谭五一把,我一把。每天放衙时,有亲兵把我的钥匙拿去锁,锁完后还给我,我保管,次日应卯时再给谭五,这样双层保险,老将军也同意。” 这时走到潜龙堂门口处,迟栖本在前引路,特意停下侧身让了让,意思是请客人先迈出去。 起义军出身草莽,按理说没讲究什么“礼数周全”的。可华承煊身份贵重早已习惯了别人恭敬,并未觉得有什么,一边往外走一边不由夸赞“双人双锁”的办法:“小心谨慎,作派稳健,迟总管确是当总管的好材料。” 迟栖被夸到脸红,连连说“哪里哪里,谬赞谬赞”。 华承煊因随口问:“那文库房原来的旧锁放在哪里?” 迟栖:“旧锁?” 华承煊:“就是被细作撬开的那把。” 迟栖迈到一半的步子被打了一棍似的停下,脸上立刻显露出几分奇怪的神情,阳光打在他脸上,显得脸特别白。中年男人里很少见皮肤这么白的。 华承煊也停住,温和道:“不着急,你慢慢想。” 不过他已上了心,迟栖当然要努力在记忆的废墟翻找,讷讷道:“我每天要料理许多内务,以前没注意过这个东西,唔那天谭五来报失,我看了一下旧锁满是刮痕,既然都被撬坏了应该是扔了吧不对!”他不禁拍了一下自己脑袋,把周围的人吓一跳,懊恼地道,“作为物证,应该是要收着的。哎呀!看我这脑袋都忘了这事!” “物证”华承煊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芒,终于,他想到—— 几日来他一直按照高战云给他的指引或者说是暗示来调查,关注点一直放在“将军府内部的人”身上。对三司青年逮捕排查,到黎朗被作为第一嫌疑人,是根据“谁有条件把图送出去”的标准;而尤念亭和雷俊的推断则又上升一层,对罗致的怀疑是根据“谁有动机盗图”的标准。 但始终这两个问题围绕的还是“人”的问题——反而忽略了对“物”的调查。 想到这里,华承煊对迟栖道:“多谢总管,取物证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是要找谭五吗?要不要我带你去”迟栖没说完,华承煊已大步而去了。 大树后的人隐约听到案件似有新的线索。风声响动,掩饰了树荫下那个紫色身影衣袂飘扬的声音。 入夜,蜡烛在寂静的夜里烧的格外响。 烛影摇红,映出门外一个淡淡的紫色影子,尾随而至的人影子。 华承煊亲自来拜访的时候已经是子时,可谭五却还没睡。 谭五,文库房的掌事,四十出头,中年发胖,胖得离谱,一张白胖沉默的脸和一双朽木难雕的眼写着离群索居四个字。胡萝卜粗的胖手在给客人的杯里沏满了水,困意上来,那双胖得有些臃肿的睛眯得只剩一线。 可从细看起来,脸型到举止乃至斟茶的手势,这位掌事大人也曾是个秀气白净的世家青年。 华承煊忽然来了好奇心,这么个秀气青年演变成肥胖中年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华承煊:“这么晚还没睡?” 谭五心里腹诽还不是因为你来吵我,面上冷冷:“这木板床我睡不惯,会腰酸骨痛。” 华承煊探究:“如果从小睡木板床就不会不习惯。看来谭掌事家中富裕。” 谭五也不避讳:“我家道中落才来兰州的。自小就是睡最华贵最舒服的床,如今不得已,只能一切从简。” 华承煊大有同感:“睡眠不好也是苦楚。” 这太奇怪了,前日来文库房只是看了看,后面赶着去牢里,今天却跑来问他睡得好不好?!谭五不喜欢兜圈子,干脆反问:“说吧,惠兄弟你想知道什么?” 华承煊端起水杯,轻轻吹着气,雾感更重了:“我想知道城防图失窃那晚的所有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长龙伏地 三十二 华承煊见他目中泛起困意,不禁问:“谭管事都是这个时辰才入睡的?” 谭五心道烦不烦怎么又问我睡觉,面上自然地点了点头:“日日如此。” 华承煊:“也包括城防图被盗那晚?” 谭五:“当然。” 华承煊:“文库房钥匙一直是你保管?” 谭五:“是。” 华承煊:“钥匙有没有可能离开你身边?” 谭五:“无论日夜,从未离身。” 华承煊凝视着这个胖子提出一个假设:“可是如果是有人半夜来偷你的钥匙,而你并无察觉呢?” 谭五照旧回答得简洁:“不可能。” 华承煊:“此话怎讲?”他究根问底,仿佛在说“你如果不多点解释,今晚决难过关”。 “刚才我已说过多次,我睡眠很浅。别说有人趁我睡觉来偷钥匙,就是一只蚊子飞过去都能吵醒,试问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这算是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一个晚上都在谈睡眠不好的话题,不嫌啰嗦吗真的是。 全凭优雅的修养,谭五才没有当面发火,让你问个够吧,就你,还能查出我什么破绽么!谭五心里冷笑。 但预想中的穷追猛打并没有到来。华承煊只是点点头,很爽快接受了他的解释:“说的也是”接着又很自然地问“那把原锁在哪”? 谭五怔了怔,说“还在我这”,话音刚落一道肥胖的身影已闪走。 这胖子是有多懒得讲话。 华承煊倒不以为忤,干脆趁着这间隙仔仔细细环顾了屋内一圈。 胖子的房间几乎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从杯子到桌子到柜子,通通齐齐整整。不是爱干净,简直有洁癖。 柜台上摆着两坛六月朝天椒,听说是夏至最热时采摘研制,号称辣中辣。由此可见这胖子爱吃辣还很懂。 胖子之所以会发胖往往是因为好吃还伴随懒惰,所以胖子大多肮脏不讲究。可谭五却是个例外。从和几个亲兵的谈话中华承煊得知谭五因为自己口味太重和兰州军格格不入而索性完全在自己房间做菜。 但炒辣菜一般油烟大,可谭五屋内却一点油烟味都没有,清洁如新,好会收拾好贤惠! 谭五贤惠地从柜子里翻出那把旧锁。 四四方方的黑锁到华承煊手里,属于市面上最常见最简陋的铜铁混合铸造工艺。掂量了一下比普通锁重很多,好像营造出“我很重我就不会被被撬”的错觉。 凑到微弱的烛光下看,仍能见到黑锁孔芯中间到边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刮痕,华承煊指着其中一处最深的几乎切进锁里的刮痕给谭五看,不禁发出感慨:“这个细作真不讲究,把好好一个锁刮成这样。” 就差没说谭掌事啊你这么讲究得连屋子都能拾掇如此干净的人,怎么撬锁手法这么粗暴。 嫌疑人谭五不予置评地看了他一眼。 这胖子如铜墙铁壁般少言寡语水火不侵,华承煊干脆指着几坛六月朝天椒转了话头道:“兰州的菜是太甜,我也吃不惯。谭管事喜欢吃辣,而且是最辣的辣椒,你是蜀人?” 坚硬冰冷的谭五终于眉目一变:“是蜀人。” 华承煊:“难怪了。谭管事有多久没有回家乡了?” 谭五抬眼:“十年。” 这胖子很懒,懒到能用三个字说完的话,他绝不用四个字来表达,简直比大宁出场费最高的歌姬还惜字如金。将军府上下评价此人每日只懂埋头整理文书,离群索居不善交际,但华承煊却从其淡而又淡的语气中品察出并不是不善交际,而是—— 不屑交际。 谭五不是懒,只是冷漠与疏离。 如同茫茫山林之中见到一双黑瞳,隐隐有碧色,你以为是只慵懒的野猫,凑近一看,方见猛虎,却是坐而假寐,无变色于峰虿。它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只因暴雨即将来临。 暴雨将至之前,其实谭五内心和冷冷的表面开始缓缓分离。 想起故乡,他眼中泛起柔和的光,故乡永远是美好的,过往的回忆在脑中悠悠一荡便足以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疲软,如果不是因为家族苦难使自己的脸发福膨胀,此时连他眼角的皱纹都应该是英俊倜傥的。 刀光血影的痕迹,十年的怀旧离愁,都被藏进明明灭灭的烛火里。同样是十年,对于烛光对面的人来说,也是离乡背井迫不得已。 华承煊定定看着他,目光在烛火里有些摇曳不定。 静谧的夜总是特别容易勾起回忆。 也是在十年前,惠王华承煊被以“大不敬”的模糊罪名贬出京城,发配北境,未奉旨终生不得回朝。 所有人都以为,北境苦寒兼又战事频繁,北漠铁骑茹毛饮血弑杀成性,在这样如地狱烈火般的环境下,那个年轻娇嫩的皇子是绝不可能存活的 谭五给客人添水,破天荒地将内心的悠远绵长匀了一点给脸色:“谁能不思念故乡呢。只是陇右战事未平时局不稳,又是路途迢迢的,兰州是个好地方,我还是暂且在此安身立命罢。” 多少筹谋打算都被这简单的“安身立命”四个中轻轻囊括。一切故事的开始竟皆只是为了活着。 月光斜窗而入,将人柔柔地揽入它怀中。 明月自古就多情,处处伴着旅人行。 华承煊叹气:“人生总是风云多变。” 谭五睥了他一眼。 眼前的胖子冷漠与深沉糅合起来产生古怪之感,华承煊越发怀疑,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闲聊起来:“我在年少时曾由大哥带我去过蜀中游历。那一年正值邓末起义,虽说起了战火,但蜀中在我眼里依旧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人好玩,景好看,吃的也有趣,”他饶有兴致地望着木柜,“就比如这六月朝天椒,是我大哥带我在一家酒楼里吃到的。听闻这酒楼可是大有名堂,只用天下最辣的辣椒,天下最嫩的江鱼,没有第三种食材。谭掌事可知道?” 谭五:“你说的是朝天鱼庄。” 华承煊拍掌:“是是,名字很霸道——这鱼庄的老板自己叫渔朝天,却给几个儿子取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名字。老大就就渔大,老二就叫渔二,一点都不霸道。”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语气幽深意有所指,“话说回来,谭五这个名字是否也是照着辈分取的?” 怀疑我用化名?思乡满怀之情忽地散去,谭五几乎转瞬就警觉起来:“是,我排行老五。” 华承煊顺着他的话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问:“那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呢?” “我父母很疼爱我们。十年前恰逢母亲过寿,本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被恶霸寻仇,母亲体弱惊吓过度,当场犯了心疾。父亲悲愤难当与恶霸决斗时,被小人动了手脚也败了。父母接连过世,我的四位哥哥一时没了主见,家产在一夜之间被恶霸掠夺了去”谭五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使语调愈发冰冷,回忆中的家族如千年寒冰般不可亵渎却有那么脆弱。 一室寂静,只有一个胖子娓娓道来他身世时低沉稳定的声音:“后来我四位哥哥也死于非命,只剩下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在江湖流浪至今” 这一刻的兰州西城。 紧贴着西城门是几排木板搭的简易棚户,招待一些特殊客人。 兰州和灵州虽在敌对状态,但民间仍有商贸往来。送完货歇脚的外地商人被暂时安排在离城门近的临时棚户,等这几天盘查结束才能走人。 木材商人荣越就是其中一个。 “这酒可是我从灵州那个最有名的文刀酒楼买的!荣老板,你吐了太糟蹋啦!”一个大腹便便,看上去是商人中最富裕的老板粗鲁大叫。 “哈哈哈,再罚他三杯。”另一个商人勾着荣老板的肩膀,但后者正吐得直不起腰。 “不行不行。哎呀,我又要——”荣越连连捂嘴。 “好吧好吧,回灵州你再赔我的酒。”胖老板发话了,诸人便不好勉强。 荣老板连连谢罪扶墙而走,说要出来吹风醒酒。 城墙根有一排的紫荆树,都上了年岁,十分茂密。 树花是宽卵形,花大如掌,芳香沁鼻,五片花瓣均匀地排列,整棵树远看像是笼罩着一层粉色的烟雾,一大排过去,就像一波粉色花海。 微风一作,花浪一波一波的。 城里许多孩子会来这里爬树摘花,白天猴子似的满树窜,天天弄得一地花泥,扫一下,次日又这样,所以负责打扫的小兵索性放弃清理这里。 好像永远也掉不秃的树花沙沙作响掩盖了做贼心虚者的悉悉索索。 三c四c五c六c七—— “对了,就是第七棵,朝南最长那根树枝被折断!”荣越心里一喜——被折断的树枝还和树干筋骨相连,打了个结,在风里一荡一荡的,不注意看的话会以为是哪个捣蛋的小孩折下来。 这是城里的细作约好的暗号,意味着又有情报要他来接收。 荣越一脚踩进花泥里蹲着刨树根。他的动作很稳定,早没有了之前在棚户里醉醉颠颠的样子。 前面有个小水洼,前几天连日暴雨积累下来的,落下的花瓣已经不能飘在水面,成了半泥半烂的状态,浑浊的水纹好像在他蹲下去的那刻波动了一下,又波动了一下。 荣越猛一抬头,警觉地瞧了瞧四周。肚子里的酒瞬间蒸发成背上做贼心虚的汗。 夭寿,细作真不好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长龙伏地 三十三 狗刨了一会儿,他食指终于卡到一个硬物,下意识地又用力刨了几下,一个小竹筒被取出来,拍了拍上面的湿泥巴,打开封印,迫不及待地趁着月色将密信展开—— “蠢货,停止散布谣言,你已被人盯上。”落款人——“夜鹰”。 “什么鬼!”荣越心里头骂了一声,“我散播罗致是细作的消息来扰乱军心,甚至已经初见成效了,夜鹰,哼,你不就凭着将军府的人脉偷个城防图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这才叫动脑子,凭真本事。” 水洼里的波纹又荡漾了。一个人影从不远的树上飞身而下,荣越毫无预兆地被吓了一大跳——哪个死孩子大半夜没事爬树玩儿? 可根本不是孩子,而是个魁梧的八尺豪汉抱胸而立,程刚笑道:“荣老板,我看你没醉啊!” 荣越瞬间心脏要跳出嗓子眼儿。 完蛋。 将军府内。 胖子在娓娓道来他的身世。离乡背井多年的他早已没有了川蜀口音。 华承煊则一面听着一面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文库房的黑锁。 “家逢巨变后,我四位哥哥死于非命,只剩下我一个人从川蜀逃了出来江湖流浪至今” 在谭五冷得毫无情绪的声音中,华承煊脑中闪过一种奇怪的推论。这时桌上的烛火又闪了闪,目光瞥向外面的窗户就能看到一个剪影。 这丫头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窃听窃得明目张胆。华承煊不由瞎操心,想着想着,轻笑了一声。 谭五一抬头,目光说不出的冷酷怨毒。一个人在和你说凄风苦雨的身世,你笑什么? 哀矜勿喜。本应高高在上却凄风苦雨的谭胖为眼前年轻人的轻浮而有种凛然被侵犯的不满。 华承煊虽然已经尽量表现得亲和,但身上那种骄傲矜贵气质瞒不过曾经也是世家少爷的谭五。他不由想,这李惠是哪家的纨绔,吃饱撑得卷入兰州是非之地,又见他正微微噙着笑意,竟是有些走神! 在人前总是一张面瘫脸没有任何情绪的谭五目光渐渐凛成两道冷锋,还来不及言声,便因华承煊的动作戛然而止。 只见他忽地一抬手将铁锁向前飞掷,银色光芒划出一道弧线呼啸破窗而出。 这黑锁可是证物! 门口一声娇呼。一抹紫色身影飞跌而入,身形还不稳,踉跄了几步好容易才停住惯力,华承煊出力不大,可那把银锁却重得很,飞撞到怀里难免吃痛。 一张美丽的脸却还要挤出尴尬的笑容。 笑容很勉强,可在她脸上也是可爱的。 “尤念!”谭五常和司文打交道。 尤念脸上有些挂不住,揉着肚子赔笑:“见过谭管事。”说完之后又是几声干笑。 华承煊皱眉撇了她一眼:“咳,这里还有一个人呢。” 尤念转头去看他,脸更红了,低着头道:“见,见过惠兄。” 尤念红着脸道:“恵兄好眼力。你听我解释,我可不是故意在门外偷听哦是这样的,我太久没回司文嘛漏一页要签章的。所以我深夜前来”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事实就是——不老实。不老实的她话没说完额头已有些微汗,一张俏脸涨成粉红色,暗暗道,本姑娘自小巧舌如簧能言善道,怎么现在却磕巴!? 半晌后,华承煊流露出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这么说还是正经事。” 尤念有些愤愤不平地嫌自己没出息,梗了梗脖子,但知道演戏决不能犹豫,立即袖里快速掏出登记簿递了过去。 她闪电般的心思已经绕了兰州三圈,华承煊却看不出来,只当她还在为偷听被抓现行感到尴尬。 谭五打开一看,确是公务,也不再作怀疑,他一向克尽职守勤勤恳恳,压着困意聚精会神翻看起来,有时纸张捻不起来,就会用那粗粗的小食指在嘴边沾一点唾沫,动作熟稔,活脱脱一个文库房老掌事的样子。 尤念觑着他,这胖掌事看上去动作熟练让她不由想起自己家里那几个十几年资历须发皆白的账房老先生。可谭五毕竟才中年,总让她觉得很不对劲。 华承煊一点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默然在旁喝水,烛火照着他的眸子忽闪忽灭。 夜已经深了,可三个人却还有十分的耐性。 一个还有话没问完,一个要把戏做足,一个是要证明自己是来办正经事并非偷听。 这段插曲终于以谭五郑重地在登记簿其中一页敲了个章作结束。 尤念喜滋滋:“太谢谢谭掌事了。”说罢,正正经经地要提衣而去。 华承煊:“慢!” 尤念一脚顿住。 谭五:“嗯?” 华承煊目光一挑:“适才谭掌事正和我聊起他的家事,却被你这不知轻重的丫头打断。” 等一下,什么我打断?尤念一脸无辜,拜托,明明是你故意用锁把我丢出来的好吗。她莫名脑子忽然一阵疼,但心里抱怨归抱怨,却吱也不敢吱一声,只讷讷站着。 华承煊转头对谭五歉然一笑:“不知谭掌事可否跟在下再说一遍,没办法,我这人就是话听了一半就一定要听完。” 谭五抬头冷森森看了他一眼,白得发亮的脸如寒冰般,心道明明刚才正跟你讲,你却在走神,见华承煊杯子是空的,也不去给他沏水。 瞎子也该知道这是逐客令。 “谭管事说完,我即刻就走。”华承煊语气中表足了诚意,眉宇间一抹坚定确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 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出身这么感兴趣?是他怀疑上了自己?还是根本就是一个纨绔的好奇心作祟?可这个李恵又是哪家公子呢?谭五在心里同时问了自己几个问题,却没一个有答案。 尤念偷偷觑着华承煊一眼,见对方神情安稳如远山凝望般厚重深邃,生机有之,威严更甚。 谭五只好恹恹按下情绪重新说起他的身世:“我父母很疼爱我们。十年前,恰逢母亲过寿,本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却被恶霸寻仇,母亲体弱惊吓过度,当场犯了心疾。父亲悲愤难当与恶霸决斗时被小人动了手脚,也败了。父母接连过世,我的四位哥哥一时没了主见,家产在一夜之间被恶霸掠夺了去后来,我四位哥哥也死于非命,只剩下我一个人逃了出来,在江湖流浪至今” 华承煊循着他的记忆沉思起来: 对谭五来说,十年前家破人亡的仇恨不能忘记,但要先保住性命。这胖子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的幸存者,经历人世最大的苦难找到兰州这样一个落脚的地方。 “谭五”不是他真名。 再看他肥胖走样的身型c永远低垂的头c离群索居的个性,可不就是一个逃难人的绝佳掩护。 可帝国之大,每天都有各样的悲剧发生,坐在高位的人默然地看着万家灯火,没有留意是谁家又多了个孤儿。 沉思的华承煊看上去面无表情,惹得谭五以为他又在发呆更加厌恶,相由心生,脸上便作出厌恶的表情。 但胖子就是这点吃亏,即使作出“不爽”的表情,别人也不太看得出脸部变化,因为脸上肉太多,即便是要皱眉头,眉心的肉阻隔着,怎么皱都皱不起来啊! 生存之于谭五已经不成问题。多年伪装到言行举止都已经很有一套,他犹如一口枯井,任你丢多少石子下去都不会激起半点水花——因为是干涸的。 他曾经也多么俊雅无双风流倜傥,他也年轻过激动过,可经过苦难后他已把激动埋在他的内心深处,慢慢地燃烧,吸尽了他光和热,锻造出如今的平静甚至是冷漠。 但城防图失窃案却像是一颗奇异的石子,投入井中后顺着它的来路向上看,他猛地看见了枯井之上所见的唯一的云,写满“复仇”,一瞬间,天空猛烈地燃成血红色。 他睁大了眼紧紧抓住这视线,像变了个人。 华承煊盯着对面看不出喜怒的脸,感叹道:“谭管事也是百折不挠的好汉,这么多年来一定也想早日再回家乡。可乱世之中人命如草。” 谭五人影微低:“如蝼蚁,如砂砾。” 华承煊提高声音:“可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应尽力来守护兰州这一方太平,守护这城里数万的百姓,你说是不是?” 一番话字字清晰,别有深意。 还未等谭五作反应,华承煊起身道“告辞”迈出门去。不用招呼,尤念自来熟地尾随而出。 谭五起身送客。华承煊在门口又回头与他作了别。 始终,谭五站在房门久久独立,他的眸色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直至离去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最后,瞳孔急剧收缩,眼睛眯成一条线,犹如一只和夜色通灵的黑猫,眼中充满窥探c高傲,和真正的不满。 他身形胖如球,脊背却傲如山崖的孤峰。 月光下,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若即若离。 一个英伟,一个娇美。 “你跟了我一整天了。” “是两天了。从出了地牢就开始算起来的话。” “你这丫头倒还很有耐性。” “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你自以为是聪明人也就罢了,却还以为别人全是瞎子,这就不对了。” “原来我是自作聪明。” “你是想查我?还是想查案?” “当然是想查案。” “好奇心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没有好奇心,人生岂非少了很多乐事?” 听到这句,前面的人忽地停下脚步,转身朝着后面的人微笑起来,他本就是孤独的人,可笑容总是有奇特的魔力,能邀夜色明媚,能让百花齐放,显得整个人亲切可爱。 月映君颜更温柔。 前面的人道:“说的真好,那明早见。” 后面的人大喜:“那你是愿意让我和你一起查案了?我没有听错吧?是这个意思吗?” 前面的人并未再回答,转身走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长龙伏地 三十四 比起正主的花前月下优哉游哉,程刚就没这么顺心了。他刚拿住了个细作却被罗致正面撞上。毕竟自己的身份还没公开,罗煞又对他有成见,当下就顺理成章地把“细作嫌疑人”荣越接手过去。 西城大营的夜里鸡飞狗跳。 “城防图不是你偷的?!”罗致一脚踹在细作脸上。 “给我起来!”罗致的吼声几乎快要把帐篷撕破了。 荣越慌手慌脚地又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赔不是:“罗将军,小人冤枉” 说罢偷偷看了坐在首位的南宫淼。但这位兰州军二号人物一直没说话,让人猜不透。 罗致瞥了这荣姓商人分明在耍滑头,登时暴怒:“你贼眉鼠眼的看我二哥干嘛?”他发怒起来不可小觑,又一脚过去。 荣越飞出一丈外。被连打带踹,瑟瑟发抖哀哀戚戚就地缩成了一只秋天的蚂蚱。 “将军,啊”这时一个亲兵正急匆匆掀开大帐,刚要进来,差点被忽然滚过来的蚂蚱拌了个狗吃屎。 罗致板板地道:“在荣越那里翻到证据了?” “是。将军请看。” 接过亲兵递上来的布条,罗致不由腮帮子一抽搐:“好家伙!一块还没女人围兜大的布条上,竟用蝇头小字写满了窥伺纪录!” 六月十八,送木材八十棵,一人合抱,预计制造吊桥一座,长三丈宽一丈,供西城楼; 六月二十八,骑兵营和步兵营又斗殴了,好事! 七月三,收紧防务,扩建主城军营,预计会接收七县供兵一万; 七月十一,琼县最先到两千士兵,干粮充足,据说后续来的士兵也不缺干粮; 七月十三,军营人数激增,皮甲不足,听说已经在赶制; 七月十五,大事!城防图被窃!夜鹰真有一手! 七月十九,夜鹰忽然联系,不让我插手?! 荣越听完,登时两腿一软,从秋天蚂蚱瘫成冬天的蚂蚱。 罗致扬了扬手里的证据:“还敢狡辩?纪录写的很详细啊!说!夜鹰是谁?是不是就在将军府里!嗯?不说是吧?”他一脚离地,腿风划出一道滚滚气流 忽然一只手凭空伸出,扣住了罗煞的肩膀,凭谁也看不出南宫淼使了几层的力道,只听见这位儒将淡淡说:“三弟,再打要死人了。” 将军府的西院里也有个屋子正彻夜点灯。 半夜巡逻的士兵经过了三趟,只是照例朝窗户看了看。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软禁黎朗,既然他一直在没偷跑,就行。 被软禁的少年一整晚低着头在桌前不知道捣鼓什么玩意,大小不一的铁针铁片摆了一桌子。 巡逻经过的亲兵心想,这小家伙还颇有闲情逸致。 黎朗捏起一支铁片插进一把黑锁里。铁片只有他的小拇指长半个指甲盖宽,他凑着烛光趴上前细细看着,简直快要看出斗鸡眼来,接着一手小心翼翼地拨动铁片,把耳朵贴过去听。 原来他是受人之托凭擅长开锁行窃的机巧功夫——虽然“行窃”这个词他并你很想承认——在试图拆解城防图失窃案的重要物证——文库房的黑锁。 不一会儿,黑锁里传来“噗”的一声,声音轻到犹如世上最小的蜂鸟轻轻噗嗤了一下小翅膀的声音。这在别人可能根本听不见的轻微声犹如发动了一个抽水泵,少年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耳朵。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铁片抽出来—— 不好,铁线断在孔芯里啦! 少年重重地倒抽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撬不开?不可能,绝不可能! 西城大营,已能听见鸡鸣三遍。 荣越扶着被打断的一根肋骨爬起来,半个圈子也不饶直接噗通一声来个“先跪为敬”,开口就求饶:“南宫将军,求你大发慈悲饶我一命。我说,我什么都说。您跟罗将军说,别劳驾他出脚了,您只管问。” 南宫淼气质儒雅,很容易给人信任感,微微笑道:“好。成交。” 罗致心道二哥这是做上买卖了? 做买卖和气生财,南宫淼和颜悦色:“你是义纵营的人?” “义纵营”是叛军龚允经营的暗影组织,专门干刺探c暗杀这些事,成立时间虽然不长,却以人数众多c手段残酷著称,恶名远播。 荣越看上去油滑精干,身材瘦小,一对眼珠子即使在被罗致揍得几欲呕血的情况下还嘀溜直转,分明是个真细作,这会为从罗致的夺命脚下逃生,颇为感恩地老实跪在地上,不忘拍马屁:“南宫将军目光如炬,我确算是为义纵营卖命,他们给了我几两黄金哦,还有灵州一块地作酬劳。” 南宫淼一针见血:“雇佣关系。” 荣越点头:“我是正经的木材商人,给叛军当探马纯属半路出家。陇右战乱,各行生意都很不好做,灵州那里有很多我这样的落魄商人当眼线当探马。” 南宫淼:“既然灵州也有钱赚,为什么要冒险来兰州。” 荣越:“因为来兰州酬劳比较高。” 这是大实话。 “义纵营还分三六九等?怎么管理?”南宫淼好整以暇地靠在他的檀木椅上,他一直对老对手的暗隐网络很感兴趣。 “比如阆江对面的朱雀大营,去那里酬金最高。但——听说朱雀军很严厉,去了只有九死一生,我们这些人有老有小的没人愿意。有一两个不怕死的光棍会接这种活儿,但他们在灵州无牵无挂,义纵营也不太信得过他们这种人。” 南宫淼:“义纵营叫你们做他的外围业余细作,还得你们押人质在他那里?” 荣越:“当然了,就跟放押金似的。” 这怎么又谈起生意经了。大字不识一个的罗致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很多余。 不知为什么,这番话本是无利不起早锱铢必较的商人本色,说着说着后面又透出一股子辛酸来。南宫淼不由想起了另一个小生意人孙季——原本也是安分经营着皮草买卖祖业的本分生意人,直到战火烧毁了他一车又一车的皮草,家道中落,还上有老下有小要靠他遮阴避雨。不得已,本分了半辈子的小生意人孙季开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南宫淼心里一阵苦笑后说道:“夜鹰是谁?我需要一个名字。” “不不知道。”荣越有点无措,深怕南宫淼不信他,又道,“怎么说,真的,我一个外围的细作,干一次活领一次赏钱。每次分到任务会有人交代我们接头暗号,比如这次来兰州,就是城西大门外从东数第七棵树树下埋着” “所以全靠信件往来,没和夜鹰相见?” “没。我这次来兰州前,细作头子交代了,夜鹰负责窃取城防图。我负责在军营附近把情况记录下来就好。不让我们打听行动细节,也不许我们外围去接触人家核心细作。” “除非核心细作夜鹰来主动找你。” “是是是,就今天这次。”荣越忙接话,“请相信我,我就知道这些了” 眼看荣越不想供出其他人,南宫淼也不急,倒真没脾气似的。和风细雨的语气和微笑轻轻扑在荣越连上倒真是如沐春风。 只是一个在微笑,一个在大叫,这场面就有点惊悚—— 罗致大叫道:“不老实是吧,老子先扒了你的乌龟壳再说!”话音未落便一脚扫过去,荣越猝不及防,被扫得四脚朝天翘在地上,倒真和翻了壳的乌龟有七分像。 荣越自觉浑身乌龟壳,啊不,浑身骨头都要碎了,失声力竭惨叫起来。 罗致又一步过去又把瘦小的荣越提溜到到南宫淼面前,喝道:“叫什么叫,杀猪似的” 荣越一吓,自觉转为呜咽猫叫。 南宫淼仍温和地微笑,向后一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做出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看来我看走了眼,你并不怕死。可你既然不怕死,为什么要坦白前面那些话” “怕死怕得很”荣越呜咽道,“可是我们这些外围的有些打死也不能说” 南宫淼点点头,一脸的“你不用解释——我懂”:“你害怕供出细作名单,被义纵营报复你一家老小,这一点是人之常情。” 荣越猛地抬头,泪汪汪的眼睛一亮,简直要喊“理解万岁”! 南宫淼摆摆手,示意他别太激动:“我在灵州也有人,让他们去关照一下你家?” 你,你说什么?荣越一下子还没搞清状况,眼珠子都瞪大了。 南宫淼兀自道:“——嗯,我看几个灵州商人都和你喝酒称兄道弟,认识很久的吧,看来都是老熟人,所以荣越应该是你的真名——灵州说大不大,查一个名叫荣越的木材商人,生意做得不太好,可最近还忽然凭空白得到一块来历不明的地——有这些线索,查到你一家老小应该不难。” 不久后,天就亮了。 朝霞漫天,好像是天地之神披着彩练俯瞰人间,多采多姿的景色总是令人愉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长龙伏地 三十五 匍推开门,华承煊就看见那个一身紫衣的少女。她才不过十五六岁, 在他眼里自然还是孩子。 在家族中她从小就被人夸耀国色天香明艳动人, 可她又偏不喜欢这些, 独独喜欢人说她聪慧过人咏絮之才。个性像个男儿。 所以她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因为孩子总是爱睡懒觉又没有定性的。 华承煊有些惊讶, 笑道:“你竟这么早就在门口等我?” 尤念憨笑道:“是的。跟着你查案。” 华承煊摇摇头:“可我并不是查案的行家里手,只怕叫你失望。” 尤念急了,生怕昨晚答应她的话不作数, 抢道:“不,我相信你, 你一定不会叫我失望。” “哦?此话怎讲。”华承煊看她急得双颊飞红的样子十分可爱, 继续逗着。 尤念下巴一扬,振振有词道:“因为天底下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华承煊差点笑出声来:“天底下竟然还有无所不能的人,我怎么不知道?而且这个人还是我?” 尤念一时噎住。 华承煊又道:“其实说起来我也有窃取城防图的嫌疑。” 尤念:“不,我相信不会是你。你不会做这种事。” 华承煊更笑, 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本素不相识, 可你既没有怀疑我甚至这么信任我,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是谁。” 尤念又噎住:“我” 朝霞极目所见, 视野一片金黄,犹如在这天地之间专为英雄与佳人铺就的织毯。 华承煊笑意更深了:“是不是怕反被我猜出你的身份?这么说来, 你在陇右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呢!” “什么?我你”尤念一怔,愣了半晌,嘴唇动了动, 下半句话却说不出来。 她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认出了他。可她不知道的是他也认出了她。 窥视者, 人恒窥之? 华承煊:“连路边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大宁四大阀门中最富有的是谁。帝都开平的钱庄十之八九在此家名下——陇右尤氏。你家天下财富占了十之有一, 若要算上你叔叔尤尚书掌管的那些户部国币,你尤氏一族当真就富可敌国了。如果说龚允小朝廷的钱库以屋室计算,而尤家的金银却可以山谷计算。所以龚允尚且要敬让你父亲三分。” 在这世上除了武力,就是金银最要紧了,前者是驯服人心,后者却可以收买人心。 小姑娘一下为惠王亲自提起自家光荣史感到骄傲,一下又为自己自作聪明感到惭愧。 华承煊笑起来,像洞悉了万物的春风:“尤氏族长尤学海有三个女儿,听说他最疼的就是老幺。本王未出师前收到线报,龚允三番四次上尤家提亲想让三小姐当傀儡大禹王的王后。可这位三小姐怎也不允,连夜乔转打扮逃出,人人都以为她离开了陇右。谁也想不到——她竟逃到龚允死对头兰州起义军这里。本王没有记错的话,她叫尤念亭。” 一番话说来密如连珠,他竟连她名字都知道,尤念亭心里已经开心笑得格格响,比把树干敲得格格响的啄木鸟啄到早餐还开心三分。 华承煊:“你这丫头也是偷懒,要化名也该用个其它名字,尤念亭改成尤念,叫人一猜就中。” 尤念亭很想反驳“惠王你化名成李惠,也不见得多高明啊”,但到底憋着没说出来,眼中闪着狡黠:“真不愧是天下最厉害的惠王。” 这马屁,真如阆江之水随时随地滔滔不绝滚滚而来。 华承煊觉得有些好笑上上下下端详了尤念亭一番:“本王虽知道你的名字,却从未见过你” “我去帝都开平探望叔叔。然后”尤念亭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形,眼神有些热切,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当日朱雀军班师的盛景: 金鼓擂动,满城喧闹。太子与百官位列北门迎接从北境凯旋的惠王。 铁蹄轻踏,战旗招展。低沉的号角声中,那位百战之王将一万朱雀留在城外,自己只领着两千朱雀亲卫进城受封。 军容整齐,军威肃杀。银色的长剑,大红的披风,这是华承煊独有的标志。朱雀雄师之中,只要找到那柄浑身银光的慨然剑和那火炼般的披风,便就等于找到他。 自雄伟的北门外到百官前,两千名战士排列成两条长龙。他策马飞驰而入,两条长龙如被利刃刮过的丝绸般整齐地分裂开去。待近迎接仪仗时,人立马嘶。 接着主帅手一挥,大地便随之传来“铿”的一声——是朱雀将士门整齐收兵,膝盖着地的声音。两千人的行动配合,竟如同一个人的四肢一样协调。 整个帝都开平仿佛震了震。太子和百官的心脏同时颤鸣。 芸芸中一个少女的心也在颤鸣。 尤念在将军府外认出他,转念一想惠王是何许人物,说不定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的,以无名身份潜入陇右准备着下一盘大棋。哪知这么些日子观察下来,有没有在陇右下一盘大棋她不知道,就知道他惠王殿下竟每日准准时时地去司法衙应卯,整日不是看书就是浇花,要么就是钓鱼或者下棋。 这位朱雀主帅大爷,放着偌大的大营不管,来兰州过得倒是悠哉! 华承煊不知道她的腹诽:“说回正事,你既然要跟着本王查案,那我且考考你,昨晚你在谭五门外偷听有察觉什么异常?” 事关他对自己能力的判断,尤念亭收束心神,垂目思索了半晌:“府里的人都说他性情孤僻离群索居,很难从他嘴里套话。” 华承煊引导道:“他一直都话很少是么?” “是,一直都是。简直像在背三字经。”尤念亭答得很快,忽然眼尖一跳:“除了他说起自己的身世。” 华承煊笑了:“一个从来话都很少的,忽然和你讲一个长篇的故事。” 尤念亭也笑了:“那么这个故事很可能是假的,是编出来骗我们的。” 华承煊:“你这丫头倒也不笨。只是本王看来,谭五不是可能而是肯定在撒谎。” 尤念亭眨着大眼睛,脱口便道:“你又没有用刑怎么知道。” 怎么又来一个觉得自己爱用刑的,华承煊不由呐呐:“还记得他是怎么说自己身世的吗?” 尤念亭几乎想都不用想,嘴角一扬:“当然记得,他前后说了两遍。他说,父母很疼爱他和他的哥哥们。十年前恰逢母亲过寿,本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被恶霸寻仇” “不对!”尤念亭忽然停下来,恍然惊道,“他前后说了两遍竟都一模一样,一个字都没改,简直就像——” “像背书对吗?”华承煊说。 “是,就是背出来的。”尤念亭一个劲地点头。 华承煊:“记忆再好的人对于他经历过的事情,要重复描述出来时也不可能描述得一字不差。毕竟人的记忆很琐碎,有时会偏向这个细节,有时候又偏向那个细节。真正的记忆反而是模糊而混乱的。” 尤念亭:“所以说谭五的身世一定是他编的,只有编出来的才背得滚瓜烂熟。” 华承煊:“说不定他还为此打过腹稿。谭五在撒谎,错不了。” 尤念亭嫣然一笑道:“惠王真厉害” 华承煊摆手制止了新一轮马屁:“不是我厉害,这套审讯的办法是大理寺卿梓安想出来的。” “大理寺卿的审讯手法天下一绝,再精明的嫌疑人也逃不过。”看来这次自己真的可以帮上他,尤念亭拍掌娇笑,“惠王随我来!” 这姑娘前言不搭后语,未等话说完就径自拉起他的袖子,华承煊只是笑笑,倒也不拒,任由她欢喜地牵走往一个少年的屋子小跑过去。 西城大营也迎来了晨曦。 “我说!”荣越浑身一颤,连呜咽猫叫都止住了,把头磕得登登响,“别去灵州查我妻儿,求求你!” 南宫淼点点头,依旧细雨和风。 荣越这回知道这个兰州军第二号人物每每展现阳春三月的表情时,大概就意味着快入冬了。 也是惊悚。 南宫淼的笑容落在荣越的眼里都充满惊悚:“你说出来,我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放心,他们都死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出卖了他们。” 荣越畏惧地试探道:“能确保他们都死光吗?” “当然,你放心,保证剪除干净一个不留!”南宫淼一副买卖人的口气。 罗致:“” 荣越一脸被强买强卖心里不甘却又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地点点头:“我只知道夜鹰也是被雇佣的,后续还会栽赃给兰州军的某个人。” 南宫淼:“栽赃给谁?” 荣越情真意切地摇摇头。 饶是南宫淼这心思比马蜂窝还密的也有点想不懂,细作分核心和外围两条线就算了,为什么没有联络,夜鹰为什么单干? 南宫淼忽然想起荣越今晚被抓到的缘由:“夜鹰特地给你写信就是为了拒绝你的帮助?” 荣越像是被伤害到了自尊,对夜鹰这个合作者有点不忿:“我们来兰州前,细作头子就告诉我们这条线上的所有人说雇佣来的夜鹰和我们不同,是绝顶高手。从一开始,夜鹰就不屑和我们打交道。” “我看不惯夜鹰的傲慢和故作神秘。反正夜鹰既然也不是义纵营的,我就不怕得罪。我和伙伴一合计,罗将军位高权重,又曾是龚允的人,如果把他诬陷为窃取城防图的细作,成功的可能性最高,对兰州军震撼最大,达到的扰乱军心是效果也最好。于是” 荣越的思路并没有错,连南宫淼都觉得无法反驳:“你知道夜鹰为什么不同意这么做?”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荣越苦笑了一下,“夜鹰是对的,造谣罗将军目标太大,这不,很快就把我自己暴露了,连着我这条外围的线上的人都暴露了。” “你以为夜鹰是为了保护你,保护你们这些外围细作?”南宫淼笑了起来,“这个夜鹰这么傲慢,你们的命在他眼里,咳大概跟一条虫子在老鹰眼里差不多哦,应该说是很多条虫子。” 虫子荣越倏地抬起眼,愣愣地看向他:“那夜鹰为什么这么好心?” 南宫淼忍不住喃喃自语:“不知道,除非能查出夜鹰是什么人?” 荣越左思右想,抓耳挠腮:“真不知道,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都说了?” “都说了。” 南宫淼一摊手:“如果查不出夜鹰身份,就无法除掉他,那么夜鹰很可能会去报复你的家人。” 人的记忆力有时候是一条懒惰的狗,它听话又顺从,主人没牵它出来遛一遛,它也不反对永远就这么窝着。但狗又是护主的,这时危机一触即发,护主的本性就被带动起来了。 “不!不!可恶的夜鹰——我又记起来一件事。”荣越记忆的那条狗飞快跑动起来—— 将军府。 黎朗一脸困顿地开了门,不知是“刚睡醒”还是“一夜没睡正准备睡”。 尤念亭似是看穿了他,把手里一包零食往少年怀里一塞:“我的好小朗,辛苦你啦。怎么样,我昨晚给你送来的锁有没有猫腻?” 何止有猫腻。黎朗扁着嘴:“姐,你送来的那个黑锁根本打不开” 尤念亭眉心一跳:“这世上——还有你撬不开的锁?” 原本兴兴头头而来的尤念亭听得一脸懵,心道明明吹牛皮说世上没你解不开的锁呢!现在让我当着惠王的面怎么下台。 黎朗引二人到桌前:“锁分两种,一为铜挂锁,就是明锁,要拿钥匙打开;二为插芯锁,就是暗锁,内里是藏着机关的,要人从外部发动某个开关扭开。通常的——”少年直接省略“小偷”两字,跳到,“要撬锁,明锁会从锁眼下手,用半指甲盖款的铁片代替钥匙,主要靠手劲。而暗锁不用铁片撬,一般用细针,从孔缝里去撬动机关,主要听声音靠耳力。但是尤姐姐你看——” 尤念亭凑过去。 少年边说边演示着:“这把锁有芯孔,看着像明锁,但我用铁片探进孔里,发现并不是靠手劲就可以撬开。于是我改为细针” 尤念亭:“然后呢?” 黎朗颓丧:“不知道为什么,要强行撬开不管是铁片还是细针就会断在里面。现在不能再动了,我怕触动里头的机关,暗锁会永远封闭了。” 被灌输了一脑子“锁知识”的尤念亭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少年:“它既是明锁又是暗锁——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两者结合体。” 尤念亭终于反应过来一点:“有没有可能是你用的铁片不结实?既然卡在里面,怎么知道里面是暗锁?” 少年拿过一根小拇指长实心铁片往黑锁一敲:“姐姐,你侧耳贴着听,”少年一手托着黑锁,“听到了吗,不同部位不同声音,有空有实,一定是里面机关。” 聪明人总是触类旁通。因此即使尤念亭原本完全不懂撬锁是怎么回事,但黎朗三言两语介绍,她就看破玄机了:“小朗,原来你每次撬锁都是靠听的。暗锁里空空实实,你就靠回声判别机关位置,对不对。” 黎朗点点头:“撬明锁简单,就一条栓。撬暗锁难,有时里面纵横有五六道,更难的有十几道,只有开关扭对方向了,才能解开。但这把锁,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栓,至少七八十道,我就是长了四只耳朵也根本听不清里面的情况。而且,它会随着撬锁动作一直在变。我保证——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撬开。” “你保证?”尤念亭想着惠王在场,不由肃容。 少年不知道什么“惠王”,见尤姐姐少有的严肃正经,也跟着神情笃定:“我保证。如果我说错了,就再也不吃鸡腿了。” 尤念亭:“” 鸡腿是这孩子的至爱。所以这真是一个重誓,可这到底算不算“不儿戏”的保证呢? 华承煊不慌不忙地插话说:“也许不是被外力撬开,而是细作自己拿着钥匙大大方方地打开的。” 尤念亭已经把厚重的黑锁抱在怀里,这锁是真的重,至少对小姑娘来说,所以包括昨晚在内她都只能双手用“抱”的姿势:“那这上面乱七八糟的刮痕?——是细作自导自演故布疑阵的咯?” 华承煊点点头。 没想到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突破口在这把黑锁上,尤念亭抱着左看看右看看,发出一声长长的“咦——”。 “怎么这里有个裂缝——” 黑锁的锁身上有一条银光。 黎朗连忙接过去:“我忘了说,这把锁还有个问题——我试图拆解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随着少年那修长的手指灵活地一转,所有人的眼睛刹时一恍,寒光流溢。黑锁竟剥了层皮脱胎换骨,光亮逼人灿然生辉。 不是火那样的光,火光没有它的冷漠。 也不是银器的光,银光没有它的活力。 这是一种冰冷中带着雅致的金属。 温柔的雅致,凌冽的杀气。 耀眼生辉,喷薄欲出。 华承煊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把锁的真身。 尤念亭似曾相识:“天哪,这锁,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那把独一无二的” 华承煊大感有趣地笑了起来:“不错,天底下只有这么一把号称锁中之王。现在可以肯定,这真是一把任谁都撬不开的锁啊” 监守自盗?谭五,真的是你吗? 程刚匆匆从西城大营那边过来的。 华承煊:“怎么样了?” 程刚把尤念亭给他斟的茶水一饮而尽,便把荣越的事一波三折地说了,最后道:“偷窃城防图的细作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师徒。取了个代号叫夜鹰。” 华承煊噎了一下,一扬眉:“师徒?夜鹰?” 一个“鹰”字瞬间触动了华承煊深埋心底的某一根线,线勒得紧便成了弦。 尤念亭略带疑问地看了一眼程刚,又看了一眼华承煊,忽然插言道:“原来你们不是在调查罗致!” 华承煊和程刚齐齐看向这少女,前者嘴角牵起一丝微笑:“不错。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怀疑过罗致。程刚去西城大营明面上是查罗致,暗里是调查有没有人在散播城防图被盗的消息,如果有造谣的,特别是在军中传谣的,查一下来源。” 尤念亭震惊的目光一闪:“那你却在地牢里说得头头道道。” “可不是我提出来罗致的嫌疑,是雷俊。其实他分析有道理,不考虑罗致的为人,纯粹从最有条件窃图的角度。但雷俊毕竟没有在军中呆过,他不了解军人,不了解一名高级将领在战场能发挥多大的决定性作用,我不怪他。细作可以是任何一名将领,但不会是南宫淼c罗致这样的级别,否则兰州军早亡了——”华承煊顿了顿,“城防图失窃案的核心是扰乱军心,我作为调查者,提出罗致有嫌疑是抛出一个诱饵,真正的细作会借机造谣抹黑,我们只要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他。” 原来如此,真正的金蝉脱壳。尤念亭总算明白:“罗致是从叛军投诚来的,这一层来历本就敏感,就算恵王不怀疑他,细作也会造他的谣。” 华承煊良久方道:“是夜鹰让那个木材商人造谣罗致?” 程刚一激灵:“对了,恰恰相反,这次我能抓到荣越,就是因为夜鹰给他留了密信,内容就是不准他再造谣。” 为什么?让罗致在兰州军身败名裂不是挺好的?扰乱兰州军军心难道不就是叛军目的吗?即使因此暴露了几个外围细作,但这也很划算了啊! 难道这个明显倾斜得不像样的天平上还有别的砝码,比如夜鹰的身份和秘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长龙伏地 三十六 华承煊正细想,旁边的尤念亭拉了拉他的衣角:“夜鹰是一对师徒。那谭五——是师傅还是徒弟呀?” 不知怎地, 这姑娘一想到谭五像个胖大海似的圆滚, 年纪也不小了, 如果是人家徒弟, 面对他师傅也是那副板板的棺材脸吗?可如果他是师傅,一句话要掰成三次问才能有个答案,说什么像念三字经, 怎么教徒弟啊? 华承煊也不禁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嗯?如果谭五既不是师傅也不是徒弟呢。” 尤念亭一听也是,因道:“不错, 他这人可以称得上是与世隔绝。” 华承煊:“他既然不和人亲近, 那就要考虑什么东西能迷晕他,从而偷走他身上的文库房锁匙。” 尤念亭:“师徒其中一个负责迷晕,一个把城防图送出去。” 这个胖子不爱交际,从来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吃。什么人能靠近他?什么东西能迷晕他? 尤念亭的小脑袋里闪电似地回忆着和谭五仅有过的三次接触都仅限于司文校尉和文库房掌事间的公务, 那就是——签登记簿, 签登记簿,还是签登记簿! 小姑娘忽然跳起来:“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文库房。” 华承煊干脆利落地交代道:“程刚, 找个会检验药理的人来帮她。” 程刚应诺。 尤念亭:“殿下好安排!” 程刚微有诧异,什么时候这小姑娘改名叫“念亭”了?又什么时候她也认得惠王? 华承煊:“怎么了大统领, 发什么愣,时间紧迫——还有你,小兵, 还不速速去司文?” 自从黎朗揭开了黑锁的秘密, 查案进展变得十分神速, 尤念亭颇为得意这里面有自己一份功劳,此时听惠王给自己名分,“小兵”痴痴地笑着应好,而朱雀军的亲卫营统领也同时应诺。 大将和小兵半刻不耽误领命而去了。 华承煊收回看外面隐约跳动灼人热浪的目光,转向屋内的少年。这孩子通宵完成了自己的那块任务,此时正在埋头啃着一块尤念亭带来的红枣糕,以弥补一宿没睡的消耗——当然如果有个鸡腿就更好。 少年一边困得睁不开眼,一边又放不下手里的食物去睡觉,正以一种十分迷蒙的姿势叼着,看得出心情可谓十分矛盾。 华承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神秘一笑:“小朗,打起精神,吃完这块也不能睡哦。” 少年嘴里鼓得像在储备食物过冬的小松鼠:“为辰木(为什么)?” 华承煊:“陪我去光天化日之下入屋行窃吧。” 小松鼠:“秦姐(行窃)?” 华承煊:“是啊,谭五的屋子也在西院,他现在还在文库房当值,一时半会肯定不会回来” 文库房外。 谭五听不见他们的议论,那肥胖的身躯罩出一大个阴影,依旧垂头兀自整理文书。册子在他那肥胖的大手里就像拿棍棒的人捏着绣花针,有时纸张捻不起来,谭五就会用食指在嘴边沾一沾口水,动作熟稔,十足像个干了几十年的老掌事,可和他白胖干净的形象一衬,又显得有点滑稽。 如果谭胖子知道自己的房间正被入侵,他一定不会这么镇定自若地坚守岗位 锁头传出“啪”的一声,十分清脆——撬锁成功。 华承煊:“你的手法真的很快。” 黎朗嘴角一翘:“西院房间都是明锁,很简单。” 华承煊视线轻轻一斜身边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道:“小朗,除了开锁之外,还有一事要麻烦你,这个谭五藏着秘密” 黎朗:“你是要我将这屋子检查一遍,找出这个屋子主人最可能收藏秘密的地方。” 少年容色淡淡,一句话的时间内,他已站在门口暗暗地将屋内的情况扫视了一圈——西院的房间都一模一样。 一张桌子三把凳子,一个老旧的摇椅,一张木板床,靠窗的是个小型灶台,一个锅炉,一副碗筷,一缸子朝天椒,这就是全部的家具,做饭的区域归做饭的,休息的归休息的,会客的归会客的——如果这孤僻谭胖子还有客人的话。 不管怎么说,这个谭五古怪,却古怪得人畜无害,甚至还有美观功效,不提他在文库房做事一板一眼,连这么简陋的屋子都能收拾得井井有条,简直比朱雀军里最会拾掇的亲兵还整齐,水平直逼皇宫里最细致的宫娥。 华承煊昨晚来过一次,但夜里看得不太清楚,这时白天再见这整齐如新之象,不由再次叹服,道:“小朗,你经验比我丰富,觉得谭五的秘密会藏在里面吗?” 黎朗:“谭五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吗?” 这少年总能一语中的。 华承煊:“他知道。” 黎朗像个大人一样抱胸:“如果他知道,还照常去文库房并表现得若无其事——无论他是不是那个窃图的细作——他都是一个很自信的人。” 华承煊的神情看来有点惊讶。这少年虽然有时天真得像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实在少有,不由暗暗赞叹:“他确实是个怪人,古怪又自信,自信得古怪” 少年直勾勾看着门里无比干净整洁的房间布置:“谭五不仅自信,还自律。他把自己房间收拾得这么整齐,我可以确定他一定会把秘密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华承煊:“为什么?” 黎朗:“因为一个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到了苛刻地步的人,绝不会把秘密藏在一个他控制不到的地方,或者假手于人。说到底,他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任何人。” 华承煊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是否在说你自己?” 少年一愣。 好在华承煊一下子转了话头:“你去吧,我就不进去了。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越少人改变屋内的痕迹越好。关键是我也不能留下一丝痕迹,免得他发现不对劲后会逃跑,对吗?”少年抬头瞧着华承煊,眼里的冰霜好像被融化了一个角。 华承煊越来越喜欢这个神秘而孤僻的少年,和他在一起,仿佛走出半生又重遇自己。不知道有多少话可以省略不说,又有多少苦衷藏着。在他充满鼓励的目光中,黎朗已经踏出,虚踩一脚,身子如同雪花片一般飘起。 不过是一息时间,少年身影腾挪之间已经踏出了几十步,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一定会看得目瞪口呆。 任何人的鞋底都不可能是绝对的干净,可在黎朗踏过的地方,却连一粒沙子都没有留下。踏雪无痕,描述的就是这般境界的轻功吧。 不多时,一阵旋风回转,华承煊便见那团谜一样的身影又迅速闪到眼前:“你的身法真快!” 听到夸奖,少年原本该得意的脸色显得有些失望,手里虽是提着勉强算秘密的“战利品”:“只搜到这个盒子。” 其实这盒子也不是什么机巧玩意。 只是这样一个板板正正的胖子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归整得整整齐齐,被子都是叠的方方正正的,辣椒有辣椒的位置,厨具有厨具的位置,连铁勺都是平放在小灶台和桌角呈直角,手柄向内,勺向窗台。 都是些寻常物。 只有这盒子搁在床底下柜子里,旁边搁着敞开的棉布,好像是物主想把盒子裹起来保护起来,可物主又总想拿出来看看时不时握在手里一下。 又想裹上又想打开。像孩童在大年夜收到的压岁钱,巴不得藏在枕头下,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看,可又怕看得时候被人抢了,看两眼又赶紧再藏回去。 这种矛盾感格外扎眼。 少年打开盒子,更加茫然了:“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其实也不是全然无用之物。”只是华承煊也想不通,“一个掌管文库房的胖子,藏着一幅画对手套个竹筒,要做什么?” 三样东西被一一拎出来。 画也不是什么名画,薄薄的一张,上面的墨迹占了八成画面,十分扎眼无美感,一看就是业余手笔,还是涂鸦的水平——可为什么,上面画的是一只老鹰,而且还是瞎眼的? 手套看着也扎眼,陇右天气四季都不冷,总不是炒个菜还带手套?软硬适中,边角也缝得精致——一个小小文库房掌事用高等鹿皮? 竹筒也是怪,一整节竹子,难不成怕屋里柴火不够烧的时候拿了应急?可那是受潮的老竹了,竹节处都被摸得一层油亮——什么毛病,有事没事拿出一节竹筒摸着玩儿? 黎朗:“这个竹筒好奇怪,竟有开关,咦——” 少年还是孩子,喜欢玩具本就是天性,话未说完,未加思忖,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就要去拨弄。 华承煊目光微微闪烁,可奇怪在哪里又一时间说不上来,凝目看着即将被打开的竹筒,好像能听得见竹筒里一层一层齿轮开启的声音,心中一动,隐隐把握到一些模糊的念头,但总不能清楚地描画出来。 一个有洁癖又保养得宜的胖子。 一对精致的鹿皮手套。 一个带机关的竹筒。 两坛六月朝天椒。 蜀中。 忽然,一道道光亮在黑夜中乍现! 涓涓光点,汇集而成的不是绚丽烟花,而是呼啸着咆哮着的闪电!糅合着昨晚他踏进这屋子时就感觉到的异样,同时将黑夜撕裂! 他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长龙伏地 三十七 “别碰它!”华承煊迅雷般夺下黎朗手中的竹筒。 “你!”黎朗被其丝毫不亚于他的旋风速度大惊,一时间被震得化若石象。 华承煊:“一旦竹筒的机关被触动, 任你武功再高身法再灵活都活不了。”说到此节, 饶是他身经百战也不免胸中一阵战栗。 黎朗似懂非懂地将竹筒轻放回盒子, 又把盒子重新合上。此时少年自己虽还是满头雾水, 见他也竟然神色紧张至此必是了不得的大事。 实在没有耽误的时间,华承煊出手才这么急切。一阵天旋地转地托在少年肩上,喉头翻涌一股腥甜, 浑身不对付。 黎朗看着他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竟有中毒的迹象。少年惊诧万分的目光中闪烁着同情和关切,不由自主地撑了撑瘦小的肩膀让华承煊好好扶着。 “我没事, 谢谢你。”华承煊勉力。 少年亦知道他是要强的人, 听出其不想多言之意,干脆什么都不问。 华承煊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心里疑团顿生:谭五啊谭五,你既早已知道细作是谁, 为什么不说出来? 另一边, 程刚带来一个胡须花白的家伙:“这位是兰州军中的老军医” 尤念亭皱眉:“可我要找验药理的。” 初次领到任务的“小兵”,还处于固执地要完全遵照惠王指示行动的阶段。 程刚:“可现在只能找到军医我们必须便宜行事” 胡须花白的家伙:“喂喂, 你们不是只要检验药理嘛,我懂。” “就你?”小姑娘斜着大眼睛, 见老军医脸圆得像颗汤圆充满滑稽感,不由对他能力很怀疑。 老军医:“告诉你,老夫不单给军中弟兄看病, 还负责解毒。哼, 你这小姑娘要是不相信——那我走了。” 嚯!很有脾气嘛, 一般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 程刚伸出蒲扇大手按住他肩膀:“白大夫留步。” “你姓白啊”尤念亭走上前,视线落到白大夫斜跨背着得大药箱里:有干净的白布条,捆成几捆,整齐地摞着;有大小不一的几种刀片和镊子,被拭擦得瓦亮瓦亮,闪着金属独有的光泽,用一个方形小木盒收纳;还有十几个小瓷瓶,外面贴着红纸标签,写着“硫磺”“三七”甚至还有“盐” 忽略下巴那撮主人一讲话就会跳舞的花白胡须,一丝不苟的老大夫形象马上跃然出现。 一个时辰后。 又是“撕拉”一声,登记簿被撕掉一页。老白豪迈地手起手落,快得简直有幻影。 尤念亭递过一盆清水,催道:“老白——到底检没检出蒙汗药?” 你再撕,整本登记簿都要被你撕秃了。 老白轻车熟路地拿起手边的小瓷瓶往水盆里倒:“是有蒙汗药,第一张纸我就验出来了。” “什么!”尤念亭差点跳起来,“那你还一张接着一张地往水里丢这登记簿是重要证据啊!” “你别吵小心把纸吹破了。”老白本就焦躁,被她喊得更紧张了。 对她倒打一耙这事只有惠王有权力,尤念亭:“明明是你撕了一张又一张也不见心疼。” 老白也急:“那是因为我除了发现蒙汗药外还有另外一种药。好了好了快了快了。” 说罢,他镊子夹起已经被药水浸透的纸,上面的字迹因为浸泡过度,已经模糊成黑呼呼一团团,任你是大宁第一书法家也绝认不出原来这张纸上被书写过什么。老白保持举着纸快要贴到圆脸的姿势,凑近去看 真是个药痴。尤念亭暗暗想着,一手捞起可怜得只剩下两页纸的登记簿册子收在袖中,封面赫然能看见“文库房”三个字。 天色已暗,程刚终于也道:“既然证明有蒙汗药,我们就该走了。老白,城防图失窃案能破,记你一功。” 老白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浑身一激灵,手上那张本已负重不堪的纸立马断落,“啪”地一声糊在地上,远远看去像一滩泥。 程刚被叫得停下来:“怎么了?” 老白嗷嗷叫:“要命了啊我就说嘛凭龚允能研制出来才怪不得了不得了重出江湖啊这是一代毒王啊血雨腥风啦” 他絮絮叨叨,古怪得语无伦次,双脚不住地原地转圈圈,长嗟短叹急得满头大汗。 简直像中邪。 尤念亭忽然道:“老白,你检验出除了蒙汗药以外的另一种药了?” “毒药?”程刚脸色忽然变了三变,陇右这地方为什么总会出现稀奇古怪的毒物。 那场埋伏后惠王一直养不好的伤c可以被控制发作时间的蒙汗药这之间有什么关联?程刚伸手在老白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把:“是不是有一种毒专门涂在箭上限制人动武,否则见血封喉。” 老白原地转圈的身体登地刹住脚步,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硬汉,脸刷地惨白惨白:“你,你在哪里遇到的。” 程刚一看老白反应,便知没问错人:“鄙城外,两个半月前。” 老白一怔,复又中了邪似地,嘴里不住嘟囔:“毒翅毒翅又出现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时,华承煊已气力不支昏昏沉沉睡下了。 虽说是身体倦怠,但脑中难免杂念丛生。关于城防图失窃案的线索,本以为清楚了那把黑锁真身就该是一个了结,哪知又挖出谭五的秘密。 细作到底是何方神圣?连谭五那样的人也有所忌惮? 华承煊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一个简单的城防图失窃案的背后还有更深的隐情 夜幕像一张真实的幕布,掩盖着所有善恶,谁也不知道揭开的那一瞬能看到什么? 夜鹰——鹰——这和母后病逝c爱妻遇刺会有关联吗? 还是自己身体不适脑子也糊涂了。 恶战已经结束。 大地积雪,万物被白雪覆盖,放眼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左右四顾,远处有一株老槐树,连树干都是歪的,像个守墓人。 这里怎么会是坟墓呢。 再细看去,白雪面上有一个个圆圆的黑点默默地露出地表,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一颗颗发黑的笋破土而出。个个黑点皆是僵着。 哦,是人的头颅。 面皮已经干扁发黑,五官看不清,两眼的地方深深地凹陷了进去,嘴上的皮有些已经掉了,有些将掉未掉,挂在一半,缺少覆盖的两排白牙,竟然比雪的白色还刺眼。 头上还带着毛发,在呼啸的风中疯狂乱飘着,竟未完全风干! 他们一言不发,更不可能呼吸。个个面容已然定型成扭曲狰狞如厉鬼,我的老天,竟真的是鬼! 这里是万人坑! 不寒而栗! 手腕处有冰凉的触感,是不是又下雪了? 并不是雪,是有人捏着他的手腕,华承煊迷迷糊糊中感到皮肤轻微的接触感,时轻时重,节奏也变来变去。他睁开眼,猛然看到一个陌生像团圆的脸,皱着两道稀疏的眉。 你哪位?本王梦里没见过啊。 圆脸见到榻上的人醒了,吓得一跳,本想连忙起身退到后面去,哪知站得太急,后脑勺重重地在木床上梁扣了一下,疼的闷哼一声,原本就稀疏的眉毛不知又抖落了几根,一边脑壳儿疼,一边露出惊惧疑虑的眼神。 一个踉跄又差点被脚边的药箱绊倒。 一旁的程刚心里“啧”了一声,暗道老白这咋咋呼呼的毛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啊。 军医老白羞愤地退到了旁边,毕竟年纪大了未闹过这样的笑话。 华承煊已经恢复,下地趿鞋,抬撞上老白全身都紧绷起来的神经,目光不由一跳。 他竟看出自己中毒么? “惠王好些了吗?”高战云语气愧疚,“老夫真是小人之心。那日在镜湖问你为什么来兰州,你说是来养伤,我还不信。” 华承煊垂下眼。他确实一脸诚恳地对这个慈祥的老者说是来兰州养伤的,可心里其实在想“何止于此”。他背负着埋葬的秘密来这里弥补与救赎。连日来追着真相,连自己不能动武这件事都差点忘记了。 可谓废寝忘食。 老者的慈爱c信任和关怀,就好像高僧在一个欲望者的耳边轻颂大悲咒语。 唉—— 程刚一旁接道:“我们的百骑亲卫死于一种没见过的毒箭下。殿下肩头中了一箭勉力杀出来。起初在齐家村养伤,伤口愈合得慢,我就觉得有问题。” 高战云:“三年前有一次我和天儿被埋伏,龚允也是用毒翅对付我们。” 这么厉害的毒箭,如果能广泛使用几乎可以扭转战局。 高战云知道华承煊会担心这一点,便让老白解释。 老白清了清嗓子:“毒翅毒性主要来源其中一味宝贵的药材叫断翅草,长在西域高山,十分稀罕千金难购。我为了研究毒翅曾托西域商人给我带回一点种子试着培植了几个月,根本养不活。所以这种毒箭厉害归厉害,终究是江湖伎俩,只能在小范围内使用,难派上大用场。” 华承煊终于稍稍放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长龙伏地 三十八 华承煊转而说道:“丫头,你那里呢?”他问得颇随意, 看得出对尤念亭很有信心。 “查到啦!”小丫头一个晚上就等他问这一句, 下巴一仰, “已经在司文找到了登记簿, 白大夫验过了,我也比对过细作的字迹!” 华承煊欣赏:“办得不错!” 尤念亭大受鼓励,得意地一笑。 那可是一代毒王啊, 老白很忧虑,可又想到能一睹真容的心又不由激动得砰砰跳。 高战云也颇激动:“夜鹰师徒俩都找到了?” 华承煊:“只找到了徒弟, 师傅藏得太深, 还没有可靠线索挖他出来。老将军不如先听听谭五的口供,他或许知道更多,但又或许不愿意说他这个人不一般” 谭五何许人也,竟得惠王评价“不一般”。 一个雄厚急促的声音推门而入:“大哥!可找到你了!” 罗致铠甲在身, 一看就是刚从外面风尘仆仆回来的样子, 一进来,也不管谁在场, 哈哈大笑着邀功:“大哥,那个荣越供出七个人, 我抓了审了一遍,错不了,都是细作。” 高战云:“是审了一遍还是打了一遍?” 罗致嘿嘿干笑了一声, 有些狡猾地刮了刮鼻子:“当然是我先打了一顿, 二哥再出面套话。这叫三十六计什么来着——虚的让他虚, 叫敌人难以揣测我们的手段。” 高战云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在扯淡:“是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哎,老三,平时我叫你多读书,你不读,看看,话都说不清楚了。” 罗致大喇喇说“知道了知道了”,便地操起桌上的茶壶一顿猛灌,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茶嘴。 华承煊直直看着他,渐渐神情有些不对劲起来。 罗致反瞪眼大笑:“看什么看,哦,燕子的口水叫燕窝,我的口水不比燕子差,也是燕窝!” 诸人:“” 老白徒然意识到——嗯?这家伙还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惠王?! 屋里一阵寂静。罗致被华承煊看得直犯尴尬:“干嘛!李惠,你不是这么小气吧,一个茶壶而已” 华承煊骤然打断:“好一个虚者虚之疑中生疑。我原本一直想不通夜鹰为什么不许荣越造谣罗致,现在想通了。” 高战云:“好,老夫去把人都召到议事堂来罢。” 两名主帅间的交谈已经如高山仰止般简单而富有深意。 华承煊潇洒一笑,再望冷月,冷月映水。 晚风又大了些,吹动水面的阴影。 迷雾散了。 徐正很快按高战云的命令将今晚留在将军府里的校尉都召集到潜龙堂,又把其余该召的也都召来了。 门哗啦一下被推开带进一股劲风,两列亲兵列队,高战云一行匆匆进入潜龙堂,诸人忙整齐地退列一旁。 “大家连夜回城辛苦了,”高战云对那些校尉说完,利落快速地走上首位,环视一圈来的人,“恵兄弟已经查出是谁盗窃了城防图” 诸人因东院宴会对华承煊印象深刻,只见月华无垠洒在一袭青衫,竟气度璀璨。 “此案细究起来有些复杂,我们就先从文库房的旧锁说起吧,念亭” 尤念亭小雀般跳到议事堂中央:“文库房黑锁不寻常” 罗致嗤笑:“它是丑得不一般,重得不寻常。” 尤念亭没理他:“黑锁外层浇铸了黑铁,我们把它外衣剥下来后小朗,你来演示。” 黎朗听话的往中间一站,少年手指轻巧修长捧着黑锁,顺着因被撬坏而出现的凹槽沟扣,一层厚厚的黑铁被剥下来露出面目,诸人无不愕然 哇,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光亮从缝隙鱼贯而出,直至通体银色光晕奔流涌动的形态展现在诸人眼前。 最更妙的是小小锁身竟然有细密雕纹,纹路纤细如发,借着灯光翻转,雕纹透出清晰的纹理。 终于看清,这是九龙吐珠啊 而伴随着少年解构时的挥动,银锁之凌厉竟与空气碰撞发出一阵摄人心魄的嗡鸣,令人胆颤。 诸人面面而视,相顾骇然。 连罗致都是一惊,诧异道:“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尤念亭未与他说话,命黎朗把银锁搁在地上,伸出手来道:“谁的刀借我一用。” 在潜龙堂,除了亲卫队外任何人都不得携带兵器。徐正解下佩刀:“就用我的吧!” 尤念亭接过,高声道:“都看好了!” 小姑娘的嘴唇抿了起来,破风声骤起,一刀劈砍下去金属交鸣 在场将领都是军中老手,小姑娘的力气虽不大,但都知道徐正的是好刀,一般的金属兵器不是对手,更枉论一个铜锁的棱角怎么可能比刀锋更锋利 哪知铿锵过后,银锁岿然不动,徐正的宝刀刀身嘣出了个大口子。 徐正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为自己的武器心疼不已。 罗致更是震惊地从人堆后挤了出来,叫道:“什,什么鬼!” 迟栖一脸诧异:“这徐正的刀是用海外来的精钢,我亲自督造打制,是永不生锈坚硬锋利的刀中佳品啊!” “佳品个头。”罗致啐了一口。 迟栖大喊冤枉:“诶——我可没有偷工减料啊。” 徐正的“心疼”还没缓过来,就又遭遇了同僚迫不及待地撇清问题,只好朝迟总管摆摆手表示信任。 尤念亭:“不怪迟总管。天下所有的金属加起来都比不过这把号称锁中之王的九转连环锁” 九转连环锁?!唷,名字很嚣张啊。 随即几个见识多的忽然反应过来! 什,什么!九,九转连环锁! 迟栖第一个抢道:“传闻前朝大禹安杨帝从民间收罗来的天外精钢,又交与天下最高技艺的巧匠铸出一把御剑,余下的材料就被打造成一把锁。” 南宫淼因接道:“听说天外精钢是世间金属中的绝佳上品,水火不侵不蚀,不仅永不生锈,打制成品百年后仍坚韧如初,光亮逼人不已。” 迟栖:“书有记载,九转连环锁大小寸余外观精美,龙纹浅旋其上。别看它小,内里却藏着机关九九八十一道,每道机关轴承细的如人的头发,与其说它是一把锁,不如说是皇家的工艺精品” 如此九龙宝相庄严华贵又透着凌冽不可亵玩的气质,再加上已经见识到它的无坚不摧,不是皇家之物还能是什么。堂中诸人深信不疑。 “什,什么这就是那把御剑那个”罗致哇哇叫,一句话鲠在喉咙愣是吐不出来,彪悍如他也结结巴巴起来。 激激激激激动,突如其来的好激动! 迟栖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那把御剑就是恵王的佩剑——慨然剑。听说剑身也是镂空九龙,黑夜中也能发出雪亮光华,三尺青峰可凭空结霜,刃口甚至其薄如纸” 南宫淼也大感激动:“改朝换代之际,慨然剑悬于两仪殿内,而与其孪生的这把锁流落于宫外。原来是到了兰州太守手里可能当年我们起义逼近,太守为了藏住这个宝贝就给九转连环锁浇铸黑铁瞒过去。” 尤念亭点头:“看造型又黑又丑,应该是情急仓促无措下才想到的办法。”说着看向罗致,“哪知有些人光有大眼珠子似铜铃,却只知道天天拿来瞪人而不识珠玉,竟把这样的大宝贝拿来看大门。” 可罗致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正不辜负期望地瞪着铜铃大眼半刻离不开九转连环锁,满脑子都是唉哟慨然剑的孪生锁诶!唉哟惠王的慨然剑诶! 迟栖人老成精,立马就反应过来:“九转连环锁绝不能被外力撬开!原来是监守自盗!” 诸人回过神来,齐刷刷警觉地看向站在角落阴影里的谭五。 谭五肥胖的身型微微一颤:“不,不是我。” 华承煊:“你如何自辩?” 谭五虽爱背三字经,但此时关系生死存亡,不再多说一点就真的过不了关,纵他本领再大亦难从兰州最精英的这些将领包围中逃脱,因辩解道:“城防图没了,我很害怕,那时脑子乱得很。” 华承煊:“你第一个到文库房,看见黑锁完好无缺,觉得罪名肯定得算在你头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他台阶下,但谭五无暇考虑这些,顺着道:“于是我故意把黑锁刮坏,对你们说文库房的锁是被撬开的后来仔细回想起来,我那晚可能是被人下迷药了偷去了钥匙,自己浑然不知。” 迟栖双目一凛。 华承煊:“你怎么知道自己被人下迷药?” 谭五缓缓垂下眼,在目光落下平线的最后瞬间看了看华承煊:“我的睡眠很浅,一直睡不好。但我那晚睡得特别沉。” 华承煊:“嗯。这我相信。” 毕竟睡眠不好这个话题真的讲过无数遍了好吗。 华承煊:“谭管事整日与黑锁打交道却不知道这把锁的来历。” 谭五惭愧自嘲:“否则也不会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华承煊:“而这个细作夜鹰恰恰相反,他深知黑锁是九转连环锁无法被撬开,才去盗窃钥匙,故意把疑点都放在谭五身上。” 迟栖忽然插话:“谭五既不知道九转连环锁来历,又是细作,这二者不矛盾。” 华承煊摇头:“我有证据表明谭五确不是细作,而是另有其人。” 这一番话字字清晰,无论是敌我听到的皆是悚然。 一开始,华承煊表现得只是给谭五找台阶下,但怎么说着说着,台阶一个接一个,简直是断崖下跌好吗。 谭五陡然意识到不对劲,不由深深地看了华承煊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长龙伏地 三十九 华承煊径直问道:“谭管事可知是谁给你下的迷药?” 谭五继续回到三字经:“不知道。” “真的不知?” “确是不知。” “那只有我来说了,”华承煊眸色愈深, 一袭青衫更衬得他冷然, “说实在话, 你把房间收拾干净得不像话, 要翻出点东西来真是难。” 他声音不大,却如一颗小石子轻轻地拨动了原本平静多年的湖面。谭五脸上还是焦虑不安的老样子,只是眼睛一眨, 原本肥胖松弛的腮帮肌肉往下一撇。 ——这是一种思虑c犹豫的表情。表情的主人似听出话中之意,但又不十分确定, 冷酷坚硬地往别处看去。 谭胖子的心中有一座孤僻高傲的山, 任谁也别想攀爬。 “好好好,”华承煊连说了三个好字,目炯炯凝视着谭五,心知昔日连他门下最区区的子弟都一向骄傲得很, 更何况是这位曾经赫赫有名的一门之首更是决不屑对旁人交底, 耐心道:“我一直很好奇,你说你全家都被恶霸所害, 可你蜀中逃难过来后又是什么驱动你多年如一日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一个逃难者,是什么让你始终保持自己独特的饮食习惯?” 谭五一震:“每个人都有他的习惯。” 华承煊:“你的习惯是来源于你的家族。” 谭五的脊梁已经不再弯曲, 目光一闪:“每个人都出身于他的家族。” 华承煊摇头:“可你的家族不一般,它对你的影响深入骨血——洁癖是你们族人区别于他人的标识,当然也是一切荣耀的开端。哦对了, 我以前也只是听人说说而已, 想不到用毒高手真是都爱干净。” 谭五眉目一冷, 像千年的冰山忽然被撕开一条狰狞的缝。父亲常说,一尘不染毒入骨,是咱们用毒之人的习惯。 是操守,更是讲究。 华承煊最后道:“小朗,拿给五公子看看这是什么。” 五公子,称呼上的转变已经是一种客气。不知何时,黎朗已经一手托着一个带机关的竹筒一手提着一双鹿皮手套。华承煊又回向高战云:“老将军行走江湖多年,想必认得这些吧?” 谭五冷冷的肌肉终于抽搐了一下。 他下午放衙回到房间明明是一切安好,没察觉出任何异样的。天底下竟真的还有入室之贼能逃过他那双洁癖的眼睛,不过他立刻就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个忧郁的冷峻少年! 华承煊开门见山:“人称五公子——唐家堡的少主人!谭五,你的真名是唐钰,是蜀中唐门天下第一用毒世家的五公子——” 唐门?! 高战云也颇感意外,再看黎朗手中的竹筒和鹿皮手套,堂中诸将忍不住惊呼道: “唐门暗器!” “暴雨梨花针!” 潜龙堂瞬间沸腾。 可是谭五,哦不,唐钰却是定定的,看着鹿皮手套的目光里竟有些虔诚。 鹿皮是上等鹿皮,需要精致保养。许多年没用了,为了防止发霉变硬,他仍时不时要拿出来用鲜奶在上面擦洗。每月一次的擦拭对颠沛流离多年的他而言是必行的某种祭祀仪式,只有在这个时刻,内心才会安静下来,循着擦拭手法回到久远的过往,曾经带给他骄傲和声名的家族荣光。 就像一个卸甲的老将回忆第一次拿剑,一个成名的大儒回想起背诵的第一本书。 是此生的来路c信仰和荣光。 冰山下的黑岩露出真颜,一直表现得话少木讷的大胖子目光忽转为精明。他完全褪去了文库房掌事谨小慎微,挺直脊梁负手而立,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忽略去他那肥胖走形的身材,那种十几年老库房看门人的形象像是发生了大坍塌,瓦砾哗啦啦落下化为一片废墟。然后废墟重建瓦砾重归,另一种形象凸现出来——沉稳精明,还透着高冷孤傲,竟堪堪展露一派傲然的宗师风范! 他后退几步,全身一震,突然挥下袖袍双手收至背后,继而放声大笑,听来触目惊心。 罗致不敢怠慢,带着诸将包围过去,南宫淼亦连忙回护到高战云身侧。 而迟栖登时惊惶失措,站都站不稳。还是江大海贴心,一把扶住了文文弱弱的迟总管。 可在眼前恍惚的烛光之中,有人模模糊糊看见曾经某个俊雅的面容。可那已经是十年前了—— 十年前的传说,好像都是带着血的。 江湖海纳百川帮派林立。但有两个组织谈不上是帮派,却让所有江湖人闻之色变避之不及。其中名声最盛的就是唐门。 唐门以用毒闻名,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名头最响当当的就是眼前这暴雨梨花针。 一支毫不起眼的竹筒有三层机关,一旦发动同时可发射数百根细如牛毛的毒针,三丈之内不留活口,世上轻功最好的高手也不可能躲过,因而江湖评价暴雨梨花针“急而至急,暗器之王”。 不过后来江湖中对“暗器之王”归属又有了争议。听说唐门之主唐碧君研制出一种连三十丈之内都不留活口的毒器,它又个奇怪的名字,叫“九九归一”。 到底是什么毒器能比暴雨梨花针还厉害,江湖人实在不知道,只能怪自己被粗鄙简陋的刀剑限制了想象力。 不同于广为人知被津津乐道的暴雨梨花针,九九归一根本没人见过,因为见过的都成了死人。 这无疑又为唐门蒙上诡异神秘的面纱。 所以“得罪唐门就等于死于非命无一例外”也成了江湖共识。百年来唐门子弟靠唐门绝技独步江湖,无人敢捻其虎须,直到十年前 潜龙堂仍是灯火通明。 云山雾海之中已现端倪。 堂中不少人的脸色都因暴雨梨花针的出现变得惨白起来,就连见惯沙场的大将也有些难以自持。 他人还兀自惊心动魄,高战云已一派从容:“十几年前,唐五公子,唐钰的雅名就已经冠绝江湖,没想到在文库房真是委屈了你。” 唐钰虎目之中精光闪过:“我为报家仇寻觅至此,一时糊涂害你们丢了城防图,是我的不对。”说罢施施然地躬身施礼致歉诚恳请罪。 “复仇”高战云双眸深凝,稳如泰山摆了摆手道:“家仇如山,你要报仇也是人之常情。这三年来你委身做文库房掌事兢兢业业,这次也不是故意行恶,老夫既往不咎。今日你助我诛逆,来事可追罢。你看如何?” 老者的武略自不必说,这份洞彻万物的宽容着实让人心折,唐钰是何样人,也不禁被他的大度感动,又深深躬身施礼为敬:“老将军高义。” 高战云:“这么说来,十年前的传闻是真的?” 唐钰点头,目光已越过岁月:“十年前一批绝顶杀手袭击了唐家堡,唐门一夜被血洗,父母叔伯兄弟皆死于非命唐家堡在江湖一直都很低调,是,唐家杀人,杀了许多人,数不清的人,但唐家却不滥杀。我们接受的杀人委托必须是有罪之人,死罪。而这些人一般都潜逃在外,但我们知道,逢年过节,他们中有些人会回家,所以唐家子弟会选择这时候动手。呵,人的侥幸心理真要命。也正是用守株待兔这招,唐家人总能办成杀人委托。当然了,想要找唐门报仇的人也不少。” 华承煊和尤念亭曾听他背书似地说过他的“家仇”而推断出他在说假话。 这才是真正的记忆啊,是清晰而模糊,是完整又零碎,触动到灵魂深处的。昔日风采翩翩的唐五公子语气冰冷如实质的金属质,而金属折射家族昔日成就绽出辉煌耀眼感。 唐钰:“唐门的江湖口碑几十年来一直不错。当然,久而久之,作为代价,唐门子弟也就过着不像普通人的生活,常年不着家。” 高战云:“这么说来,唐家子弟常年在各地游历和执行任务,很难聚齐,凶手就是再有本事,也无法将你们一网消灭。” 唐钰:“但却除了那一天——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五日,先母六十寿辰。我父母十分恩爱,父亲自己可以不过生辰,不过年不过节,却坚持给母亲办寿宴。唐家子弟也都十分孝顺,在寿辰那天,除了极个别远在边疆,其余人都放下任务回来祝寿。” 高战云:“像过节一样。” 唐钰露出罕见的笑容:“不错,这是我们唐家人独有的节日。先母嗔怪先父大费周章,但看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要给她拜寿,聚在一起多难得,母亲心里也很开心。” 他轻轻闭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气:“我们和寻常百姓家不同,自小就没有什么过节的气氛,即使是家家团圆的春节,唐家堡也冷冷清清。所以那天很热闹,大家都很开心,许多远房的兄弟叔伯,好几年来才终于在寿宴上碰面。” 那些年正是唐家堡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可以想象,这些江湖上最精英的人聚在一起开怀畅饮抒情叙旧,何等快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长龙伏地 四十 “那一天原本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我们甚至约好等过完八月十五中秋节再出去执行任务,而父亲那天也喝了很多酒, 很高兴, 欣然答应了大家的这个请求。”唐钰话音一变, “唐家堡一直低调, 外人根本不知道那天是我先母寿辰。而为了对将被刺杀的对象保持高压,唐家子弟在撤离前也会故布疑阵,有的下挑战信, 有的干脆故意留点痕迹,不会有人知道唐家子弟都已经赶回蜀中。” “最最关键的是唐家堡严密的防卫体系——唐门立于蜀中的风水之地可不单是迎附奇石清流佳木异卉, 实则家父是借此绝佳的风景设伏, 仅仅唐家内院就埋下四十九道暗粧,其中二十四道生擒,二十五道活杀,派了三百零七名唐家子弟值守。若是外人强行闯进, 无论是谁, 我唐家人都可教他有来无回” 这样严密的防御体系实在让人啧啧称奇,就是与皇宫也不遑多让。高战云已听出端倪。 唐钰的声音无限悲怆:“而这批杀手却闯了进来, 而且是毫发无损地闯进来。” 高战云水到渠成般地说:“有内鬼。” 孙子兵法云,备周而意怠, 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意思是说, 平时看惯了的就往往不会怀疑了, 而看似最熟悉的人往往隐藏着最大的秘密。 俗称“宰熟人”。 唐钰愤恨:“这个人一定是跟我们很熟悉c很亲近的人因为他们早有预备, 连先父的暴雨梨花针也躲开了” 他们就像人常常忽视的阴暗旮旯里藏着的蟑螂鼠蚁,平时主人吃一口,它也跟着有口吃的。 时间日久,它们觉得自己和主人吃一样的c住一样的,它以为它也是个人了,可有一天忽然出现一面镜子,它审视了自己——它大喊大叫c歇斯底里c难以置信,不能接受自己是蟑螂鼠蚁的事实。 于是它偿其大欲c得步进步,生出等夷之志c僭越之心。全然忘了它是活在谁的屋檐下,靠谁庇护,谁给了它一口安乐饭吃。这就是中山狼的故事。 姜投和唐门叛徒都是一类人。 华承煊一袭青衫,冷然英俊的脸上罩着寒意,又似在冰凉的湖面一荡,凌厉化水隐匿。 一家人在热热闹闹地过节,而以唐家人洁癖到鸡毛的程度,在自家吃饭喝酒必然不会随身带多少毒器,那么一群杀手从天而降,不是任人宰割吗? 高战云问:“后来呢?” 唐钰直摇头:“母亲先倒下了,父亲伤心欲绝,最后拿出了九九归一来个敌我同归。” 高战云:“同归于尽!” 唐钰的脑中浮现出父亲抱着母亲身体那温柔而决绝的目光:“父亲说,唐家堡是屹立江湖百年的神话,不能输给别人,于是他选择同归于尽算打个平局。” 唐碧君真绝,真是个人物! 唐钰说,一旦沾上九九归一的人会从皮肤开始发黑,就像是在宣纸上泼了墨,皮肤上的黑点会迅速扩大蔓延至全身,然后人就死了跟一块新鲜木炭一样。 九九归一之所以是排名唐门最毒最霸道,是在于它的载体——不是暴雨梨花针那种细如牛毛的铺天盖地——而是用人体传播。 一个人沾上九九归一还不算完,任何被这个中毒者触碰,哪怕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缠上像瘟疫一样蔓延扩散,直到传染给第八十一个人才罢休。 九九八十一,倒也童叟无欺。 敌我不分同归于尽,难怪可号称“三十丈之内都不留活口”。 真正的“暗器之王”! 只可惜曾经多么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的家族却在一夜间灰飞烟灭。而曾经的唐五公子,那个多么风雅俊朗而傲绝的青年却为了追查家族血案隐姓埋名数十载,掩饰生活习惯委身混杂之中甚至不惜自毁体形容貌。 世道艰险谁人能逃。诸人皆是唏嘘感叹。 讲完唐门惨案的来龙去脉,唐钰黯然一叹:“唐门一夜之间被搜掠一空。直到三年前,我偶然在灵州的河边发现销声匿迹已久的唐门毒器的踪迹。” 高战云:“是毒翅?” “我查到兰州军大量向外面收购毒翅草的种子,于是按图索骥找来,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姓白的军医在研习而已。”唐钰嗤笑,“毒翅是唐门秘方,哪那么容易仿制。倒霉的是那时陇右陷入战乱,我寸步难行,接着朝廷封锁了水路,没处去只能隐匿于此,一藏就是三年。呵,算起来我真的已经有十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他这句话像是特地对华承煊说的。 同样是十年,同病相怜。华承煊开始同情唐钰,这样一个悲惨而漫长的故事,并不比他在北境度过的那苦寒十载好多少。 诸人再次长嗟短叹。 按理说,两军交战时也有派出去的探马去敌营当细作,也是要乔装打扮地潜伏,但这种细作一般是暂时的,短的半年长的两三年,像唐钰那样一藏就是十年却不忘来路地心定志坚,加上又是孤军奋战,不由让人佩服他的耐力。 因此没有当过兵的迟栖怔怔望着,仿佛在听天方夜谭。江大海见他脸色惨白,黑洞洞的两眼毫无亮光,凑到耳边道:“迟总管吓坏了吧,唐家堡一门枭杰,唐钰五公子更曾是光彩耀人的公子,哎,真可惜——” 迟栖缓缓吐着气,还没回魂。 尤念亭站出来接道:“唐堡主不揭发细作是否因为他就是十年前唐家灭门案的杀手,或者唐家叛徒?” 唐钰默然摇了摇头:“盗窃城防图的那个细作太年轻,不会是十年前的叛徒,只可能是杀手组织的后人,”说着,忽然目光一闪,“难道你?” 尤念亭:“我们已知道他是谁。” 唐钰一震,忽然看向他一直看不透的华承煊。 尤念亭哈哈:“他大概觉得不可能有人能查得到给唐堡主下的迷药。” 唐钰连连惊叹:“你竟连迷药也查到了?!” 尤念亭得色:“当然,这并不难,因为唐堡主素来自己做饭,试问什么东西能碰到您金口啊?” 迷药是混合在什么东西里被唐钰吃下去?诸人亦大感好奇。 尤念亭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得意地举高扬了一扬。 这不就是!——文库房的库存登记簿子吗?!只不过线缝的册页全在,页面却被撕了个精光,只剩下光秃秃一页了。 罗致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唐钰爱吃纸!” 唐钰:“” 尤念亭不忍心看这猛将地白了一眼:“当然不是!是那个老白爱撕纸——哎算了,这个话题岔开。细作将迷药稀释在墨汁中,又用毛笔蘸着在簿子上写字,因为他知道文库房掌事谭五有一个——唔,怎么讲——很邋遢的习惯。” 她盯着唐钰白胖的脸,任她想象如何丰富,也想不出江湖传闻中唐门五公子俊雅无双风流倜傥的模样,不自觉捂嘴娇笑:“用毒的高手都有洁癖,唐堡主也真是不容易,为了装得像个老资历的文库房掌事而蘸口水捻纸。” 唐钰见她嫣然可爱,脸上晦暗顿时一扫,被逗得爽朗大笑,摊手道:“这个蘸口水捻纸我也是从一个老账房那里学来的。” 他被揭破隐藏多年的身份,同时即将面对家族血仇的敌人尚能自嘲,便知其情绪已收拾好。看着他身上散发出冷静而自信的气质,旁人暗叹不愧一门之主。 尤念亭:“蒙汗药加了一味十分奇异的药可以延缓甚至控制迷药发作的时间长短。是否唐门独有,所以你才认定细作与唐门血案有关。” 唐钰点点头:“是,小丫头真厉害。我将计就计就是想看看细作在玩什么把戏。” 唐钰叹了口气,仍然清晰记得那天: 签字簿就端在那人手里,向他敞开着。 谭胖子眯起眼,看了看签字簿,再次吸了口气。 唐门子弟从小都在各种毒和药的罐子里泡大,不但练就百毒不侵,连嗅觉和味觉对格外灵敏。一股淡淡的药味灌入鼻腔,虽然淡淡的混合着新的墨汁味,但错不了。 找了十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刹那,他的内心山崩海啸,龙卷风刮过本已荒芜的大地,带起沙砾直冲向天际,枯井中的人极目望去,复仇的火云绽成滔天红莲。 那人捧着登记簿笑得一脸恭维,有种刚刚成年的小伙子独有的故作世故又带着稚气的热络:“谭掌事,我们司文最近文书特别多,您多担待。” 谭五面上不惊不怒不语,上下打量着那人。 那人知道这谭掌事性格古怪刁钻刻薄,因此并没有多想,依旧笑嘻嘻地,展现热络谦卑的样子。 谭五终于接过登记簿。 更靠近了。随着翻动,迷药的味道如千万条蛇一般地钻入鼻腔里,那已陌生后再度熟悉的久别重逢感觉,却如万千乱刃,从鼻腔直刺入五脏六腑,搅成一团。 ——藏了十年,几乎快要忘记仇恨的滋味,他打量着笑嘻嘻的年轻人,阳光打在对方脸上,五官能看得十分清晰,这是他真实面目,没有带面具的。 呵,这年轻杀手的内心一定是很傲慢而看不起小小的兰州,竟连真容都不屑于掩饰。 “你是新来的?”谭五每捻了页,就要用食指在嘴边一碰,才好捻起下一页。 新人看着他的手指擦过墨迹,又回去蘸口水,笑嘻嘻地:“是是是,我们是招贤榜招进来的,哦,我叫——”对方话还没说完,谭五已经在登记簿上签字画押,冷冷地被一把还回来。 用练就半生的克制力,谭五才保持住他那副“生人勿进”的刻板模样,做出一副“我才懒得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的表情。 新人吃瘪,有些慌慌张张地退了。他很怕热,宁愿绕路也要在各个树荫下穿行。是啊,杀手都是昼伏夜出索命的恶鬼,很少白天行走,当然怕热了。 谭五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能平复内心,为怕被人察觉,唯有艰难地挪开目光,心口一阵悲怆压抑和惊悚。 那是陪伴了他十年的压抑。但却是让他冷静的压抑。 谭五的身体仍因肥胖而佝偻,两鬓也长出了星点白发,但他知道,他直挺而稳定地站在唐家堡废墟上向世人宣布重建唐门的日子,就快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长龙伏地 四十一 唐钰:“这个细作还是很细心考虑到我体型肥胖吧,把迷药加量了。时间被控制在后半夜发作。所以从傍晚到入睡之前我一直都保持着清醒, 酉时正常给文库房上锁, 戌时在房中生火做饭, 子时入睡。然后我会一直昏睡到卯时, 天塌了都不能醒来。” 尤念亭:“唐堡主睡眠不好,要装熟睡真为难啊。” 唐钰的情绪也被带动笑了起来:“没错没错,他来的时候, 我还要装作在打呼噜——实在是不容易。”他做出一个扭头的动作,诸人顺着他的目光也回头去看一个年轻人。 已是无声的揭破。 慕青。 那个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年轻人。 一旁的江大海忽然想起什么来—— “我只是一个在黑夜行走的人。” “要我出掌就得先出钱。然而你们这种小兵, 并没有人要出钱买你们的人头, 不值得我动手。” 江大海大叫:“慕青,你就是那个夜闯孙宅的蒙面人!” 慕青还是沉着脸,抱定主意不说话,双目中原本总洋溢着的阳光变成一道精光, 闪烁飘忽, 透着一股狡猾阴狠之色。 那样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神情不再是原本开朗善结交朋友的样子而变得异常沉默起来, 就意味着一定有事要发生。 华承煊因为今天差点毒翅发作,疲倦得不得了, 他青衫一摆,坐回椅子上,仰头默默注视着墙上烛台摇曳的火苗, 款款道:“初时, 三司青年被抓后却查不出嫌疑。所以高将军同我都不约而同地认为龚允此番是为了打击兰州军心, 必然嫁祸给高层。” 南宫淼接话:“因为诬陷三司青年是细作不难,只要在他们房间做点手脚,比如留一份通敌的信,或者从文库房偷出点其他什么东西藏在房内。” 华承煊:“后来军中谣传罗致是细作,我们找到了造谣者,一个名叫荣越的木材商人。荣越说,你会制造一个嫌疑人,这个人就是唐钰吧。是啊,诬陷这样一个表现得性格阴郁不合群的人是细作太简单了!” 慕青目光灼灼看向坐着的人,在他眼里,华承煊不过是有些小聪明想在陇右谋求功名的年轻人,这种爱钻研爱邀功人在帝都遍地都是,可他揭破了自己的阴谋立了大功,说起话来却是一派从容,仍没有半点志得意满。 哼,装什么装? 华承煊:“监守自盗成立的前提就是看守文库房的黑锁是无法被撬开的,可为什么你一开始就知道——你认得九转连环锁?” 慕青脸色一沉,暗暗咬牙,他看了看唐钰,又转回来看华承煊,表情相当怨怒。 知道个鬼——所有这些都是师傅一手安排的。 他的城府毕竟还太浅薄,骗骗雷俊这样不谙世事的少爷还成,在城府心术老练驾驭手下狡猾善谋良将无数的惠王面前简直如孩童。 华承煊已看破了他,忽然道:“原来如此,你也是刚刚知道九转连环锁,这么说来你比荣越还不如——你只是你师傅的提线木偶?” 慕青被戳中,真正发怒:“你是算什么东西,也来评价我!” 华承煊忽然想到刚才江大海的尖叫:“杨翼呢?他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杨翼犯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普通杀人案。 既然你都说我不知道,还一直问问问,提线木偶没尊严的吗! “杨翼关我何事。”慕青冷酷的表情一顿,忽然想起他去孙季家找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记录着什么的信件,不知道啊,完全不知道,一切都是师傅安排。 掉进一个谜团漩涡的感觉真难受,干脆不再说话了。 华承煊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同情可怜:“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尔一无所知,尔无从关注。算了,我问你师傅好了。” 慕青气的脸更白了。不知道是在气华承煊还是气自己像他说的那样一无所知。 华承煊:“我原来一直想不通夜鹰为什么不许荣越造谣罗致。是因为你们不想让我查罗致。也就是说,你师傅的身份就在罗致这条线上!这就叫虚者虚之奇而复奇。” 罗致:“嗯?这句话好熟悉,我哪儿听过?” 慕青的嘴角猛地收缩抿紧。 华承煊:“不管是谁出城,不仅要凭高将军令牌还要核对腰牌一一登记,但那日城防值事登记城门出入的是校尉余镇,余镇是刚从先锋营调来,不熟悉规矩,字迹混乱,南宫花了很久才复核还原。” 南宫淼:“城防图失窃当日出城就那么两批,一批是三司的二十七名校尉,一批就是出城逮捕他们的士兵,我记得是六十八个人。” 华承煊:“也就是说着九十五人都有送图出城的嫌疑。” 南宫淼心思缜密,已经渐渐明白华承煊话中之意,接道:“城防图失窃事发突然,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召集人马,我让三弟事急从权匆忙点兵,反正也不管是哪个营的人,只要在府里看到就叫来,凑成这六十八个人。” 华承煊:“都是些什么人?” 南宫淼:“四十三人是从徐正的亲卫队抽调的,十五人是三弟自己的兵,九人是我的兵,还有一个人的军籍有点模糊,因为还没分配到具体哪个营。” 罗致证实:“那个没登记的也是将军府里的人,他只是个普通护卫,不是作战的,既不是亲卫队,也不是我们先锋营的。嘿,说白了就是个仆役。” 华承煊:“夜鹰不让我查罗致,是因为不想让我们注意到这六十八人——罗致,你是缺人手吗?为什么新入军籍的仆役都要征用?” 罗致:“当然不是,当日唐钰找迟栖报失,迟栖正好人在兵器库点验新铸造的兵器。事态紧急,总管就让他身边仆役带唐钰来找我,对吧?” 听到这个描述,唐钰化敌为友地点点头。罗致这人只要把他的老虎胡须摸顺了,其实挺知无不言的。眼看着就化干戈为玉帛地侃侃而谈起来。 华承煊:“谁提议即刻出城逮捕三司青年?” 罗致:“也是这人呀。” 华承煊酸他:“罗将军怎么就这么听一个仆役的话?” 罗致:“呃他转达迟栖的话,说唯有三司青年才有机会将城防图送出去” 华承煊:“迟总管总是考虑周全,那天还对我说罗致积极备战不会是细作。也多亏了他提起文库房锁匙,把我引向了怀疑唐钰” 高战云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威猛的双目忽地有些混沌,脸上那丝丝缕缕犹如刀刻的皱纹却更深了。彪悍如罗致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神色变幻几次。 华承煊:“声东击西虚者虚之,这是一种扒手c小偷最惯用的办法——趁着人群拥挤时出手浑水摸鱼,这样就没人能看清小偷。所以,第一个提议带兵出城追捕三司青年的,才是那个想通过制造人多拥挤c场面混乱,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浑水摸鱼把城防图送出城的人。迟栖,我说得对吧?” 淡淡一句,引发了一场骤雨疾风。 在场的武将都是高战云心腹,上阵杀敌个个粗毫狂野,但却没有一个是草包,迅速分出一半人围住迟栖。 也陷在包围圈内的慕青骇然大惊,从华承煊背后暗暗投去厌恶的眼神。 盛夏的夜空群星闪烁,苍穹显得格外深邃。这个漫长的夜晚要解开的真相不止一个,不禁让人有些迷惘无措。 四周的烛光很亮,可潜龙堂内却是一片萧凉肃杀,带着金属铁片的凉意和杀意。 华承煊轻轻把尤念亭拉到身后护着。 罗致大马金刀地与迟栖面对面。 徐正站到高战云身侧。 这已经是一盘死局,被兰州军最出色的一班猛将困死,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逃都逃不出。 孙子兵法云: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 慕青既未招架也未求饶,也似乎并没有在考虑退路,就跟劣童偷藏的糖块被物主搜回去了似的,脸仰着,铁青着,充满愤懑和不甘愿。 华承煊:“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想不通。若你是龚允派来的细作,又潜伏在兰州军三年之久位居高位,能接触到许多普通细作无法接触到的情报,为何一次也没有泄露出去?就连慕青来协助你窃图,都好像是临时的一次性的任务。说你是细作,却又不像细作!” 的确,迟栖并没有利用自己的位置泄露军情,这一点,南宫淼和罗致都能通过回忆和叛军的几次战役而判断出来。 比如新制的投石机可以发射火球,在一次保卫雍阳县的大规模战役中发挥至关重要的决胜作用,叛军被打得屁滚尿流,甚至砸死了一名将领,从敌方进攻的方式来看,他们没有任何防火措施,显然不知道这款新制武器。 如果说第一次迟栖任务这个情报价值不大,那么还有最近的一次,即一年前叛军攻城,高战云在和迟栖谈战备事宜,刚好罗致急冲冲来讨论说要调整防御布局,高战云甚至豪不避讳地当着迟栖的面和罗致商议,如果那一次迟栖要“履行”一名细作的职责,大概这时候兰州已经是叛军的地盘了。 慕青没有搭腔。 一直沉默的迟栖开了口:“细作?——不至于。我们师徒再不济,还有一身本领,还不至于沦落到给龚允这种人打下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长龙伏地 四十二 迟栖说话时散发出的自信和傲慢竟和唐钰的宗师气派有异曲同工之感。但却又有质的不同,还保留着属于总管的那份等级分明尊卑有序, 有大家宗师的骄傲, 却无江湖人的轻狂。 尤其他看向华承煊时, 半垂着眼, 恭谨大于防备。 迟栖叹了叹:“我身边那仆役才是龚允的真细作,他两个月前和我接上头。” 华承煊:“所以你师徒只是被临时雇佣。” 雇佣。迟栖面色凝重,好像这两个字对他的能力是一种贬低。是啊, 试问哪一只老鹰不希望凭风借力翱翔长天,而哪一只老鹰会是希望自己被豢养的呢? 他盯着慕青, 如一只年迈的老鹰在看到小鹰将要面临未来的暴风雨般长长呼出一口气:“嗯, 雇佣,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有时买我们出力,有时也买我们出命。上百年来我们一直是被雇佣的。” 唐钰缓缓睁大了眼睛:“就像有人雇佣你们来唐家堡?” 迟栖很干脆:“不错。” “十年前,杀手都蒙着脸, 我并未见到你的容貌”唐钰上前一步咬牙质问, “告诉我,当年唐家堡里是谁接应你们?又是谁派你们来蜀中的?为什么, 为什么要置我唐家几百口人于死地?你们又是什么人?” 迟栖凝望着他,隔着烈火烧过的岁月是唐家寿宴上的鲜血:“什, 什么?你竟也不知缘由?” 唐钰倏地一愣。 迟栖言辞恳切:“我至今不知道是谁要灭唐门” 唐钰半信半疑:“你不知道?” 人生如梦,迟栖亦茫然。 原来你也不知道? 原来你也不知道。 他们就像长途跋涉多年的登山者,立下毒誓互相竞赛, 输者赴死。可不知跋涉了多少高山, 煎熬了多久风霜,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不知去路,又断了归途。 岁月的大浪淘尽了千古枭雄,以至于两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皆是在各自山头四顾茫然无处眺望。 一个追查真相多年的人历尽千辛终于找到唯一活着的一个真凶,而这个真凶却告诉你,我仅仅是别人手上的一把刀而已,我也不知道真相,我也是受害者 可以说是很“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十年前迟栖在他师傅拼命保护下逃出,一回头,只见中了九九归一的同伴变成横在地上的一块块发亮的黑炭。 随着诡秘莫测的唐门在这世上消失,这世上能和其并称的杀手组织也全军尽墨。 大有瑜亮同归的悲壮。 主人让迟栖从各地网罗来骨骼特异的孤儿来培育新生代,慕青就是其中一个。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当然无所依恋无从迷茫,年轻的杀手兴奋地插言道:“师傅,我们趁着这趟取了高战云人头,主人会很满意的!” 迟栖尚未从“命运无常”的感慨中抽离,慕青已经在搓手:“这份功劳可比偷个城防图大得多,我足以将功补过了!” 这几年来他们日益不受主人待见,眼看着连师傅这样地位尊崇的人都被派到陇右这么个闷出鸟来的穷地方。来杀人也就罢了,还是来当个细作,有没有搞错? 年轻的杀手忽然为自己翻盘的预谋而自鸣得意,兴奋得全身发抖。 他纤长的手指轻轻空虚一弹,四面墙上挂着的烛火闪了闪。 “青儿,你”迟栖的鹰眼瞳孔一缩,想出声制止却来不及了。 慕青递过一颗药丸:“师傅,解药先服了。” 所有人都盯着师徒俩,气氛渐渐有些飘曳闪烁迷离不定。 罗致豪笑:“死到临头还要玩什么把戏!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潜龙堂大门全关了就是要瓮中捉鳖。” 慕青得意之色愈发张扬:“瓮中的鳖是你们” 个个都是战场刀枪拼杀出来的豪汉见过无数刀光剑影,却不知江湖手段杀人不见血的诡险,心中渐渐疑云腾起。同时腾起的还有看不见的煞气。 “你到底——对空气做了什么手脚”罗致最暴躁凶煞,还曾自诩要做学朱雀军杀人记录最多的午天一做陇右版“杀将”。 他心悸得最厉害。 好像有人在他心口架了一口火锅,呲溜呲溜烧得滚烫冒泡。而且还是麻辣味的! 暴暴暴暴躁!猝不及防的暴躁!罗致陡然握紧了拳头! “不好!”唐钰猛地目光一跳,面眸罩霜,“是嗜魂散,会使人迷失本性互相残杀” 他是世间最顶级的用毒高手,自认为百毒不侵不怕人下毒,所以也忽略了别人会对他下毒。 但其他人的体质可大大不同,渐渐不受控制地犹如提线木偶般无规律地颤抖起来。肢体冲突很快发生,几个校尉已经打起来。唐钰惊道:“快,快离开这里!” 场面开始混乱。一阵阵喝骂和拳脚在堂中激荡,潜龙堂各个角落都卷起漩涡。 唐钰心头一凉,完蛋。 噬魂散是唐门唐碧君的早期作品之一,成分添加了西域曼陀罗和中原天麻再辅以秘密配方,能够纯粹以药力引发人的嗜杀c愤怒c恐惧等情绪,它本身毒性不强,杀不死人,却能激发人心底最原始的杀性,无论多么亲密的人站在对面,只要中了噬魂散也会变得六亲不认,像丛林中求存的原始动物那样嗜血。 唐门弟子暗中下手的本事强,却只适合一对一的时候,当寡不敌众,尤其有时领到的任务是消灭某个帮派团伙,那时“暴雨梨花针”和“九九归一”还没研制出来,使用最多的就是“噬魂散”来一次性对付很多人。 简称“团灭”。 而“噬魂散”因制作成本低,效果发挥快,堪称唐门毒器里最省心省力,一度被唐门弟子奉为“出门必备佳品”。噬魂散只是唐碧君早期发明就已经厉害至此,由此可见唐门当年让人闻风丧胆,就绝非夸大其词的说法了。 堂内石壁上的蜡花一滴一滴地往下滑,小火苗扑闪扑闪。 可是并没有风,一点风也没有。 视线里的火苗是妖艳的红,像番邦配乐里搔首弄姿的妖娆舞女。又是刺眼的红,像沙场上见人就砍喷泉似涌出的血。 噬魂散在空气中制造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煞气,自然而发,无中生有,看不见摸不着,却像无数条小蛇出洞,密密麻麻争先恐后地从人的鼻孔穿入,穿击五脏六腑游向灵魂深处。仿佛刹那间叫人置身于战场中间,烽火漫天如红莲,遍目都是敌人,耳边杀声激荡,周遭残肢乱飞。 天也变成了血红,那是所有杀戮之人内心深处都为之神魂颠倒的冲动。 南宫淼无力动作,唯有在一旁低声快速对正介于清醒和混沌之间的罗致劝道:“三弟,你忍住”说着便一手钳住罗致,后者打了个冷战。 高战云的脸色还勉强保持镇定,程刚都有些禁受不住而目光开始转为呆滞。几人勉力控制着自己。但是动作和表情也极为僵硬,宛如蜡像。 其实这一切的发生都只不过一息之间。 潜龙堂里的人原本计划今晚要当堂逮捕细作,门窗也都锁起来,准备来个瓮中捉鳖。这下子倒好,有点要反被瓮中之鳖“一锅端”的味道了。 他们犹如咬人的恶犬,以搏命的姿态扭打在一起,谁能想起曾经并肩作战可以为对方死去的同袍兄弟。 真是跟中了邪一样。 “师傅!”年轻的杀手上前两步环顾了一圈,“他们都打成一团了,高战云也动不了,该我们出手啦!” 杀高战云一直不在计划内。当师傅的摇摇头:“不了,老将军未亏待过我,我不想伤害他。我们走吧,阁中未来我们从长计议。” “都这时候了还犹豫?!”慕青为他师傅这前怕狼后怕虎又看重感情的性格气结。 迟栖眉头大皱,不由得想起他师傅当年对他的评价也是这样:瞻前顾后。想到这里不由心里叹了口陈年老气。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本来就是思虑的个性,根本不适合当这个阁主,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比他优秀的师兄弟都在十年前死了个精光,阁主的位置又怎么轮到最没出息的小弟子。 “哪里走,受死吧!”一声咄咄逼人的厉喝打断了迟栖的自怨自艾,随之飞来的是一个肥胖身影。 唐钰多年来首次出手,身形虽然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速度和力量却丝毫不减,简直堪称大宁最灵活的胖子。 复仇之路走了漫长的十年,此刻交手,那肯放过呢。 慕青想转回头帮手,但交手的二人皆是宗师,取的都是令人想不到的阴诡刁钻的角度,一招一式对得天衣无缝,四掌相抗形成一股阴森森的气场,仿若黑洞旋风,竟教外人半点也插不进去。 年轻的杀手又只好又去找原来的目标高战云,但原来罗致和南宫淼二人木头人似地将他们的老大哥挡在后面,他就像混入集市踌躇满志想着趁乱捞一把的劣童,而摊贩们却不管情况多乱都把自家摊子看得严严实实,满肚子坏水的劣童竟无从下手。 好生气人! 劣童灵光一闪——瞥见暗处的身影。 华承煊在满堂激战中好容易才找到唐钰:“胖子!快说怎么办?” 这一声穿堂而过犹如数丈拍浪而下。 可唐胖子正陷在一股黑旋风里却无暇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长龙伏地 四十三 高手过招讲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胜败往往只在毫厘之间。唐迟二人, 一个为了复仇, 一个为了保命, 均是以命相搏出尽全力。 “唐!钰!”华承煊不由为胖子一心一意在决斗有些微怒。 这声低沉威压, 别说是朱雀军的将士,就是放在五大将领里平时最跋扈的午天一也会吓得瘫倒。唐钰没倒,倒不是说胖子下盘多稳重, 而是他压根不知道华承煊的身份。 直到过了第七招,唐钰尚有口气在换招的间隙抽身回答——“那足!” “什么?”华承煊一愣, 愣没听懂。 唐钰绷着脸又换了一招。在灭门之仇的刺激下, 他几乎不用靠什么嗜魂散来激发杀性,每一招都是奔着对手命门而去。迟栖亦出尽他赖以成名的鹰掌相抗。 实在是精彩绝伦的宗师级决斗,华承煊也看得目不转睛:“你说什么?拉住什么?” 还是“拿住”? 真夭寿,唐钰离家多年早已讲的一口标准大宁官话, 但人在情急之下脑中深层次的东西就会被激发出来, 有赴死的杀气,有终极的招式, 也有儿时的浓浓川蜀口音。 谁知道他是说“拿住”“那足”什么——毕竟川蜀话的发音里经常是“辣”“那”不分。 唐钰终于肯停下来,咬牙道:“灭了蜡烛开门通风!”说罢又一口气都没空喘地和迟栖打起来。 华承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那张模糊的胖脸, 心说你在逗我? 解决噬魂散只要吹灭蜡烛? 这个明明就是个举手之劳的事,你怎么不马上去做! 唐胖子你是多迫不及待要杀了迟栖连片刻也不能等? 是不是人一旦只要遇到复仇就会失去理智? 华承煊既感慨又气结更无可奈何,目光转而去打得一锅粥的人堆里搜寻那个少年的身影。 黎朗涉世不深, 自然是这堂中最少怨杀之气亦是受噬魂散影响最小的一个人。果然房梁上有一条腿晃着晃着露出一截, 少年并没被任何人缠住, 而是以其高超的轻功飞上房梁躲起来。 “小朗!” “醒一醒!” 黎朗还有点灵台尚在——发生什么事了? “快,灭了墙上的蜡烛,全部!” 黎朗的眼睛和耳朵收到指令,思路在启动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他最关心的人尤念亭,却见他的尤姐姐正豪迈地挥着一把长刀,以一种非常可怕的动作找人拼命—— 蜡烛!蜡烛! 少年的这一点点的清醒足够了。 弓身c霍起,慕青眼睛都跟不上的视线内出现一条快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身影轨迹—— 慕青气疯了! 城防图盗窃任务已经完成,但还不够讨主人欢心,一步到位的办法也有了,就是割下高战云的头颅。如此,他犯的错得以弥补,师傅能重获青睐,兄弟们东山再起,本阁威名再度光耀。 这是慕青的完美计划。每一步都是那么合理而充满希望。 他是有理想的杀手,他还年轻,有一身好武功。他不想做一块被主人丢在角落的废铁。 他一直憧憬着能回到上一辈那时的荣光,重回到被主上器重c江湖人人闻之色变c朝廷大小官员见之如鬼的辉煌年代。 可理想之所以称为理想,就是因为它和现实总有许多微妙的差异,有时看上去很远,却也许就是伸手可得,可有时看上去很近,却又终其一生难以实现。 自诩完美的计策将宣告失败,他气得发疯,一声厉吼,化掌为刀。 慕青练的鹰掌是阁中秘技,糅合了掌法c刀法c鹰爪三种武功的精粹,一共三十六式,从懂事开始就被师傅选中亲自传授,足足练了二十几年。鹰掌以凌厉迅猛著称,准如猎鹰的眼睛,凶如猎鹰的猛爪,无论人畜只要被他得鹰掌一扫都只有倒地身亡的下场。 惊涛骇浪的掌法不足以让实战经验丰富的华承煊有多惊讶,直到一条秀巧纤丽的倩影也同时落在视线里—— 那一瞬,华承煊原本绰绰有余的微笑忽然凝滞了。 孙子兵法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嗜魂散的爆发力强,但控制时长有限,蜡烛一灭就破功。适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声势浩大的海啸,无论你多高的浪墙只要冲上了岸,势头立马衰弱,昙花一现尔。 眼前一片漆黑。 清醒的刹那,江大海才发现自己这时正维持一个掰某个人脚腕的姿势,只记得对方正是刚才一脚扫在他小腿上余势未消也揪着他的下盘,两人首尾互拽,竟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着地。 尤其是因为太拼命而在扭打中连靴子都给蹬掉,几十年没洗过的臭袜子正对着彼此的鼻子,味道相当的提神醒脑。 “哪个王八蛋!” “哪个龟孙子!” 乌漆抹黑里,被袜子呛得不行的扭打双方同时发问。 这一问,都听出了彼此烂熟于心的声音。 江大海:“” 孟强:“” 徐正忙打开潜龙堂从里面锁住的大门。 外面护卫原本听见里面发神经地喊打喊杀焦急得不行。潜龙堂是石头建筑,军事堡垒似的,撞门又撞不开,更不知道敌人是谁,弓箭营都赶到堂外,透过门缝瞄了半天也不知道要瞄谁,因为打架的都是自己人,简直莫名其妙! 片刻间亲兵全涌了进来,这下是都有武器在手的,听命徐正号令将慕青里外三层地围住,最外围自然架起一排弓弩。 一切回复正常,新蜡烛换上,室内顿时堂亮起来—— 唐钰与迟栖大战几十回合竟不分伯仲,双方都只好都停下手来求片刻喘息,大眼瞪小眼地干对峙着。前者好像还不甘心地说:“迟栖,告诉我,告诉我到底谁是唐门血案的幕后主使?!”而后者的脸色更难看,因为他知道得比唐钰多因此问题也更多,好像在说:“拜托能不能别死磕,请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 其他将领要么被徐正的人拉开要么自行停止了打斗,连像孟强和江大海这对老冤家也相互扶持站了起来。 好在潜龙堂的规矩是不得携带武器进内,诸将虽打得厉害却都是用拳脚功夫,不至于大伤亡。徐正当下命人去叫军医老白,又先请得了高战云的许可拨出一队亲卫,便忙将受伤重的人护送着先行离开。 其他人都留了下来重新形成包围圈,倒不单要制服两名细作,还须救出被慕青扼住喉咙的人质。 慕青的手一紧,兀自嘿嘿笑起来:“惠兄真是怜香惜玉。我看你身形凝滞无力,是受了内伤或者中毒了吧,嘿,却还有心情救人。” 尤念亭原本模糊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她高高举着刀向一个人影劈过去,光亮在离开的瞬间映出了他英俊而决绝的脸——如刀篆石刻般的坚毅,轮廓是分明的,赴死的决心也是分明的。 被救的少女大颗大颗眼泪水帘珠似的往下掉,渐渐有了依恋之心。 华承煊的咽喉被人捏住,这是第一次。 真尴尬啊—— 他也不是没有深陷险境过没有濒死过。 但彼时在北境,他手里还有慨然剑,有十万铁骑听他号令,有百万北境百姓等他凯旋,一切都还可运筹可帷幄。而就这么赤手空拳的甚至对方根本不知自己来历的莫名其妙地被掐指咽喉,局面完全脱离他可预知可掌控的——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离死神这么近过,近在咫尺,就在咽喉。 光线重亮的瞬间,眼前每个人的表情也都忽然鲜活起来。 程刚一声怒叱抢身到诸人身前,直直瞪着慕青那双苍白的手,眸烈如火。 高战云老迈混沌的眼里竟然透露出恐惧。南宫淼亦失去往常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稳重而满目惊慌。那个一直表现机智从不让他失望的“小兵”尤念亭则哭成泪人。她身边的少年黎朗却是像第一次看见他差点毒翅发作时那样呆呆的,不知所措。 就连一向瞧他不顺眼的罗致也咬着后槽牙,铜铃大眼干瞪着。 不过这家伙大概是急着想抓住慕青吧。 反倒是他自己一派从容。 尊贵的皇子c朝野最推崇的朱雀主帅,他既没有那种高贵凛然被侵犯的愤怒,也没有常人面临死亡的失措。 这种感觉好像濒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个不相干的路人啊。 原本一直想着,北境大定了就可以躲起来,躲到没人的一方山水去再也不用理这些他永远解不开的恩怨和谜团,但原来死去也可以,不是吗? 恍惚之间,他感觉自己站在了苍茫的北境草原,狮吼的风在耳边刮过,千军万马奔腾厮杀,将士们的铠甲泛着光在一马平川的草原连成了一大片浮光掠影,刺目而恢弘。 大地在无限延展,绵延到看不见的远山。 谁在无声旁观,谁在冷眼俯瞰。 “慕青,你的身手老道利落,一定杀过不少人,”华承煊古怪地笑起来,“可你知道血是什么味道的吗?” 慕青嘿然:“血,我见得多了。我喜欢血腥味。”年轻杀手为了表现得他残忍作派,还做出一个舔舔嘴唇的动作。 华承煊很想摇头,但又不能动:“我说的不止血腥味,那只是一个人c两个人的血而已。” 慕青不明所以。 华承煊缓缓道:“是很多很多血c千万人的血。血流成河的味道,我如果没有记错,它应该——是带着一点铁锈味的。” 高战云大震,南宫淼骇然,就连悍勇如罗致的背后也忽然窜起寒意。 一句“血流成河的味道”就像一把薄铁做成的刀,在他们凸起的脊梁反复摩刮,发出铁骨相擦的沙沙声。 头皮发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长龙伏地 四十四 华承煊兀自吟:“血的铁锈味和平常铁锈还不同,我第一次闻见也直觉十分反胃。但时间久了就还好。倒不是说什么久了就习以为常, 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也是我的师傅, 他教我不要回避, 相反的, 你要深呼吸,深吸一口气到肺里,吸到让这种恶心的气味充盈你的身体, 然后再快速吐出气来,接着再如此重复几遍, 你的嗅觉便麻木了再恶心的气味你也能应付” 慕青打断:“扯淡!你算什么东”说着手里一紧, 手里的人瞬间透不过气来。 “青儿不要妄动!”迟栖制止的声音里满是心惊胆战。 慕青一怔后略略松开。华承煊骤咳不止,喘息良久道:“我的老师是想告诉我,遇事不能回避” 老师自然是武学兵法启蒙老师兼岳父的镇国公殷素。其毕生所愿的北境全面胜利,他的学生兼女婿也终于为他实现。 可三年前。将军们带回来的却不止是“桑州大捷”的消息—— “殿下, 北漠天狼营被我们杀了个片甲不留!东庭也被我们烧了!几十年了啊, 我们终于胜利了!” “殿下,桑州饿殍遍野尸骨成山” 运筹帷幄, 一战制胜,多年夙愿达成。 朱雀炽强, 古未有也。 这样夺目的战果向世人宣告了朱雀主帅——大宁惠王是无可撼动的战神。 他手里捏着加急军报屏退了身侧所有的侍卫,雨幕中旷野辽阔,哀泣雨声如万千生灵的指责。孤独茫然恐惧齐齐涌上心头, 浑身颤栗。 那袭大红披风吸饱水后越来越重, 越来越沉。 雨落铠甲, 声音铮然。 对不起对不起 自那以后,他刻意避免回忆这一切,而因回避对于杀人的界限和概念从未有过的模糊亦从未有过的清醒。 这种矛盾的认知几近将人逼疯。 “你没事吧?”高战云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搜,确定被挟持的人并无外伤,就是脸色很差。 “我无碍。”华承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用眼神示意程刚不要着急,自己则轻微向后一仰,把被鹰爪牢牢抵着的喉咙调整到舒适的位置后呼吸了口顺畅的气,说着,“老将军不用管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管你?放任朱雀军主帅莫名其妙死在一个小杀手手里,而且就在兰州军地盘的中心?高战云觉得不可思议,也有点“担待不起”,差点怀疑这位殿下爷是不是被噬魂散弄坏脑筋了。 明明他的眼神里满是仓皇,怎么能说没事呢? 平心而论,也值得理解,毕竟再厉害再无敌的人面临死亡也不可能做到毫无恐惧吧,何况惠王还有那么光明的未来。 可看他不安的神情又不是恐惧,通透人性的高战云似乎看到华承煊眼中适才那一闪而过的另外含义。让这老者想起了多次沙场之中无法庇护百姓的愧疚,无法阻止儿子和同袍走向死亡的追悔 扎根在心底的悲悯,既是地狱恶魔的诅咒又是普度众生的佛光。 无法弥补的过往的情绪都无法在下属外人前表达,心里积聚着半世辛酸,却只能用稳定的面容掩藏。 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忏悔与悲伤? 华承煊很快恢复心绪,眼神已调整到无可挑剔的平稳无波:“你们好好的杀手当不了却来陇右给人雇佣当细作,是否因程御史案?” 慕青心里咯噔一下。 程御史?这事是闹得很大,怎么,已经是人尽皆知到了连兰州这种穷乡僻壤的青年都随口议论的地步吗? 华承煊一笑,已是为人主者观察入微的剔透:“程链,当朝三品的御史台大夫。你们以为解决一个文弱的御史易如反掌。哪知这个御史竟是个横练的高手,大意之下死伤半数,动静闹太大引起了朝廷关注。” 慕青脸都青了。不由想起是自己在“程御史案”失手害得组织曝光,连主人也挨了上面的骂,以至于包括师傅和他在内的人都就地“解散”,从此复兴无望。 那时的师傅戟指怒目,他满腹委屈与愧疚。 当然更多的还是不甘心和整日想着怎么弥补。 迟栖插话:“不错,因为程御史案我们已经不能在帝都行走——请先等等。” 他看了看手里的暴雨梨花针,又看了看华承煊。既是老牌杀手,作派不是该干净利落吗?怎么反倒犹犹豫豫,徒弟觉得师傅像个更年妇女。 可老牌杀手的左右不定落在高战云他们眼里更像高深莫测叫人看不透,于是呼吸都急促起来,听口气这杀手组织应该是常年在帝都行走,那他认出惠王了? 迟栖最后落在爱徒脸上的目光更是高深莫测的眼若寒霜,独属于平素在阁里作为第一高手的冷冷森严,手里的暴雨梨花针捏得更紧了。 罗致强忍着扑过去用身体挡住暴雨梨花针的冲动,咬着后牙槽硬是挤出一个笑容,“迟,迟总管,我们也算称兄道弟了三个年头。你看,大哥和我们,我们三兄弟都没有亏待过你呀,都把你当自己人啊,对不对。就听说你爱吃腊肉,兰州地界就属雍阳县腊肉最好吃,春节时我二哥只要有去雍阳县巡军,特地带回一箩筐给你!二哥,我说的对不对。” 没搞错吧,这时候讲吃的合适吗? 南宫淼只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罗致前所未有的耐心:“还有啊,你既然只是被龚允临时雇佣的,我们就无冤无仇何必拼个你死我活呢,对不对。再有,我们兰州军啊又不是唐家堡,不会咬着你不放的——” 唐钰脸色发青:“什么叫咬着不放?我又不是狗。” 但老牌杀手迟栖听了这些“肺腑之言”只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罗致一眼,看归看,并没有任何表示,甚至半个表情也没有。南宫淼眼尖,有点捕捉到了对方情绪,心想“他一直冷着脸,刚才大概是要跟徒弟说什么话却被打断了”,因道:“三弟先别说了。” 伸手拉了一下罗致衣袖,后者知机,立马闭嘴不言。 果然,迟栖马上干脆地对徒弟道:“青儿放人,我们走。” 慕青:“?” 迟栖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我说放了李惠,你听不懂师傅的话吗?” 师傅的智慧c武力和成绩是年轻杀手所仰望崇拜的。他从小就怕极了师傅尤甚兔子见了老鹰。 但这几年来,随着自己渐渐羽翼丰满,他发现师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果断,而总是犹豫,以至于错过许多良机。 是上了年纪吗? 慕青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不是李惠,我们怎么会功败垂成?高战云我们不杀,唐钰你也不想和他的打,可李恵只是个无名小子而已啊!”他念头一起,怨念挡不住地涌上来,陡然又捏紧了华承煊脖颈间的手指:“师傅怎么越来越妇人之仁,师傅到底在顾虑什么?” 程刚吓得龇目欲裂。 高战云和南宫淼齐齐喊“手下留人!” 华承煊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可不是罗致没脸没皮,即使濒死也说不出什么“大侠有话好说”“求你放过我”之类的。 这也太没面子了吧。 迟栖竟比他人更急切,颤声喝道:“放肆!你连师傅的话也不听了?!” 慕青想不通,难道师傅就是气他晚擅自做主用噬魂散?不至于呀!但即使是最恶的恶犬在见到主人心情郁郁时,也知道把尾巴收起,慕青放低了语气,委委屈屈地:“师傅李惠算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咽了口唾沫,说了一半不知怎地有些胆寒。 迟栖鲜有地怒极,下一刻疾风骤来,雄鹰贴着草地掠过,但听见清脆地“啪”了声,慕青差点站都站不稳,接着脸上火辣辣的疼。 所有人张嘴结舌,这个乖戾的徒弟邀功不成反讨打,还是当着敌人的面被自己师傅爽爽利利地掴了一巴。 嗯?所以刚是谁在腹诽他上了年纪犹犹豫豫,打徒弟时还是很干脆的嘛。 慕青怔了怔,一只手捂着脸苦兮兮道:“师傅干嘛打我” 他是有那么一刹那以为师傅打错了对象,接着他看见迟栖怒极的表情以神奇般地变脸速度转瞬而逝,转而看华承煊时已谨慎收敛。年轻杀手纵是再没眼色,如今也瞧出端倪。 迟栖已是阁主之尊,平日就是主人难得亲自召见,他也一副泰然自若。怎会今晚偏偏对这个人这般慎重?是啊,难怪他被劫持,连高战云和南宫淼都那么紧张。 唯一解释得通的是此人身份之尊贵绝不在主人之下。 慕青是个机灵且聪明的杀手,已顾不得一边红一边青的脸,马上松手。 迟栖却没空去理会他徒弟百转千回的心思,见华承煊脱力得险些站不住,连忙眼疾手快轻轻搀住:“是小徒有眼无珠无礼蛮状,又胡言乱语得罪了惠王殿下。” 惠王?殿下? 没没没没听错吧?!慕青脑门一炸。 堂中诸将也是一炸。如果有人抬头看,便能看见潜龙堂的屋顶已经炸出朵朵烟花。 尤其以罗致那朵最响亮最斑斓最璀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长龙伏地 四十五 罗致等人仍然一脸的在我听到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里。 华承煊已经摆手脱离迟栖搀扶,眯起了眼。 面前那张冷峻的面孔并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分不清是疑惑还是笃定, 这是惠王本来的面目, 一切都是为人主者行军布阵时的难以揣度—— 但并没有很生气的样子。 迟栖见过的皇子不止一个, 有温和的也有暴躁的,有从善如流的也有睚眦必报的。 唯独没见过惠王这样深晦如海又高阔如宇的。 看人的眼睛就像难以触及的苍穹,迟栖与他对视片刻便觉得不宜久留, 但现在不是招供的时候,唯有长话短说:“惠王没有猜错, 我们是来自帝都, 所以认得九转连环锁,这里说话不方便。小人保证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今日发生的一切,包括惠王c谭五的身份。” 华承煊:“夜鹰,你这头瞎眼老鹰, 和一个鹰字有什么关系?” 瞎眼老鹰?! 四个字落在唐钰耳朵里又是一炸。还好他够胖, 下盘稳。头脑短暂的空白后的第一反应是——原来当年我没看错! 迟栖却不理会唐钰的反应,只说:“小人知道殿下想问什么——关于恵王妃的死, 小人的确知道一些内情,但说来话长, 小人不宜久留此地,保证将来一定将所知所见全部告诉殿下。帝都开平再会。” 华承煊正容:“本王如何信你?” 迟栖:“在北境,恵王就代表着一切的正义和力量, 今天挟持之事若传出去, 无论是任何人都必将遭到朱雀上下千万将士雷霆万钧般的打击。” 华承煊哼道:“这件事你不说, 本王也没必要宣扬。” 拜托,哪家主帅会去宣扬自己被劫持的事,面子还是要的好吗。 迟栖:“小人当然也耳闻过殿下狠辣残酷的作派,北漠十万俘虏的头被斩断只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一旁的慕青不由回想起华承煊说血流成河的味道,浑身起了层薄薄的鸡皮。 可那些带着血的战绩对他而言并没什么了不起。华承煊不耐:“本王需要一个理由,并不想听你恭维。” 在惠王双眼注视下,迟栖唯有更加直白剖析:“小人的命是阁中多少叔伯兄弟救下的,不想这么快死,何况我还有一件无比重要的事要做。请相信小人这份求生之心。”说罢,他将暴雨梨花针深深收入袖中,表示他不会率先使用。 华承煊终于点头。 迟栖躬身行礼。 有时候想表达某个意思是不需要说话的,比如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位老牌杀手十二万分谦卑的意思。华承煊被誉为战神,但他并不是真的神,不可能全知全能,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这老牌杀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定力强于他人又被“鹰”的秘密带走神思,脸上的表情才没多大变化。 门外的风扑在背上吹干了冷汗,迟栖心里叹了又叹,暗道不愧是惠王啊! 一眨眼的功夫,师徒四足往后一蹬从窗户飞出。因他手中有暴雨梨花针,高战云吩咐不必追了。 夏日的晚风也爱看热闹,窗帘还在不住飘动。 经过一夜混乱,各人均已疲惫不堪。 出了这样大的事,全军都需要重新整顿。南宫淼接手原本在总管手上的事务,先从这几年来迟栖推荐入军抑或交集密切的人开始排查,列了名单,一个个被连夜叫去当面问话;罗致赶往西城大营主持局面;高战云作为一军之首则亲自出面,一个个探望受伤的偏将和校尉们。 兰州军总管等于是军中后勤一把手,不肖说经手的人和事都要重新考量,原本采购来的马匹粮草c打制的长矛护具c招募的修城壮丁,林林总总全要再过一遍,保证其没有从中作梗。单就心理层面引起的互相猜疑,以及由此在百姓和底层士官间引发的谣言和恐慌情绪就够受的了。 将军府内又忙成一锅粥。 而西院的一间屋内,却格外安静。 唐钰默默起身去添了蜡油,他那肥胖身材站到烛台边时几乎遮住了所有光亮,华承煊眼前有那么一会儿的黑暗,完全的寂静黑暗。他忽然冒出念头――这样一个掌握无数杀人于无形毒和暗器的唐门之主,如果这时候发起突袭的话―― 肥胖的身躯轻轻晃动了一下,润黄的烛光立马溢出来。唐钰背对着,忽然出声:“毒翅我能解,需要些时日” 华承煊:“好。” 唐钰语气带着犹疑,显是经过反复斟酌:“殿下在我屋里除了搜到一支暴雨梨花针对鹿皮手套,应该还看见了一幅画吧,嗯,应该算是涂鸦,我画艺不精” 华承煊:“本王在潜龙堂揭露你的身份时并没有拿出这幅涂鸦,是觉得与案情无关” 唐钰:“只和唐家堡的灭门案有关当年我受重伤下模模糊糊看见杀手的瞎眼老鹰刺青,那时他已经中了九九归一,尸身很快化为黑炭” 华承煊:“你怕忘了,便把那时看到的画下来。” 唐钰点头:“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着时时拿出来看。我刚才听殿下说起瞎眼老鹰和他们的旧事,殿下认得这些人” 外界评价惠王用人用兵,果决冷静,但他此刻却心事重重,想着无数的人和事。从军中斗殴案c杨翼杀人案到城防图失窃案,再到他为兰州未来忧心,华承煊已经不由自主地完全投入到这些人的生命里,即使现在他有选择亦不愿也不能再当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华承煊清楚地感受到一些秘密既然会像那沸腾的水会无可避免地翻腾到台面上来,掩盖是掩不住的,只会让这个沸腾涌出的过程更难看而已,不如索性解开锅盖,就当是还唐钰人情也好。 他叹了口气:“瞎眼老鹰是豢鹰阁的图腾。” 唐钰:“豢鹰阁?!” 华承煊睨他一眼:“你难道没听说过?” 唐钰有点激动:“听过!当然听过!不瞒惠王,其实自从看见瞎眼老鹰的刺青后我也有往豢鹰阁方面想。但没有人知道这个杀手组织的据点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它的头领,神出鬼没,他们就像一个影子,一个民间奇谈,谁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豢鹰阁存在,谁也不知道豢鹰阁的传说是否真的?” 华承煊深深看了他一眼,眉宇间的端凝沉稳如深潭静水:“传闻都是真的。” 唐钰一惊:“豢鹰阁真的是前朝皇室暗影组织?!天爷,我以为他们居庙堂之高,刺杀对象也都是程御史那样的人物,不会涉及江湖。” 华承煊:“这要从豢鹰阁的图腾瞎眼老鹰说起,它代表豢鹰阁的至高条令,就是不辨善恶忠奸,不问是非黑白,完全只服从一个人的命令。” 唐钰:“皇帝的命令” 华承煊:“前朝大禹柳家苛政,单是被豢鹰阁暗杀的朝臣忠良就有许多,弄得人心惶惶。从未有人敢公然置喙这些,只有宫中有些记录。父皇匍登大宝,一面为了安抚朝臣一面为了开明风气,就已下了旨要解散这种暗影组织。所以豢鹰阁已不再是皇室豢养的鹰犬爪牙,沦为收钱办事的杀手组织。” 唐钰心头一凛:“那么,他们——现在为谁办事?” 华承煊并未马上回答而是将视线投注到昏黄的烛火,眸色愈发幽深,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比彻夜燃烧的蜡烛还更加疲倦和无奈。 唐钰知其所述涉及皇家辛秘,如果是前朝也就无所谓,但如果还涉及本朝就 胖子斟酌了一下,以郑重克制的语气,以唐家堡列祖名义发誓保证绝不外泄。 外面闹哄哄一片,火把来来去去照得视线明明灭灭,在兰州主城内的官兵呼啦啦全部出动巡逻搜城,眼看今晚通宵难眠了。 有人宁死也要找到的答案,有人却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宁愿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最好。华承煊以最无奈的语气道:“二十六年前父皇登基,父皇仁慈地保留下了前朝所有机构和六部人员,唯独命太子解决代表朝廷不堪一面的豢鹰阁。” 唐钰心头一震:“什,什么,现在豢鹰阁的主人是东宫太子?!” 东宫太子!? 可大宁人人都说太子贤德像极了乾升帝。试问一个蔼然仁者怎么会经营一支杀人机器? 唐钰有点意外。 华承煊说他原本也不信,但他和他大哥分开的十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何况东宫党羽众多,太子可继续维持他的仁德手不沾血而将豢鹰阁委托给某个党羽管理。 他忍不住回忆他的亲信姜投为叛军通风报信,又联想到豢鹰阁的阁主接受叛军雇佣偷窃兰州城防图,而太子已被允许代替御驾亲征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清晰的目的:他的亲大哥想掌握朱雀军权。 唐钰也多少听说过一些关于太子宽仁到有些“儒弱”的地步。 所以,作为一个储君当然要极力摆脱这样危险的评价。要立君威,要无可非议地坐上九龙宝座,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个足以和“桑州大捷”媲美的军功来震慑群臣。 掐指一算,放眼未来十年内可能也就只有“收复陇右”这分量足够。 听完华承煊把这些经历和联系娓娓道来,唐钰心头剧震,陷入良久的沉默后方道:“殿下与小人云泥之别却肯将密事相告,小人感激不胜。所以是不是” 华承煊心绪复杂,这会儿实在没心思搭理其他,只是嗯了一声。 唐钰既知其身份就不可能再当他普通人,自然不会像适才在潜龙堂时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要细心揣摩惠王这冷漠的一声“嗯”才行呢。 回想起惠王为他而揭开皇家隐秘,接着又丝丝缕缕分析豢鹰阁,直到他说起太子仁慈时那口气里的怀疑和不予置评,最后寒着脸一言不发,似乎没有为自己亲大哥的行径有任何感触,这怎么可能呢? 太子可是想置其于死地还想夺他军权啊! 于是唐胖子心里一动,忽然有了主意:“殿下是否想以唐家堡的力量对东宫” 说着用那胖手掌做了个单掌化刀下挫的动作,脸色和态度都让人感到杀气腾腾。 那份桀骜狠厉毫不掩饰地昭示着曾经让天下江湖闻风丧胆的唐门真的回来了。 连他自己也为这久违的豪情而浑身一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长龙伏地 四十六 提出以唐门之力刺杀太子,用胆大妄为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但若仔细推算, 这个疯狂的提议其实极为合理。 唐钰的江湖经验告诉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很多恩怨讲不清, 太子是惠王敌人这一点不管惠王承不承认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唐钰也确实有这样的实力,论埋伏刺探暗杀本事,天底下能与豢鹰阁匹敌的也就是唐门了。 但仅仅是合理却不合情。 华承煊先是一顿, 过了会儿才回神,低笑起来:“怎么, 你以为本王在和你谈条件?” 唐钰毕竟是第一次正式和他打交道, 对惠王脾气并不了解,因脱口而出:“殿下对我说了这么多豢鹰阁的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哪个意思?你背负家门血仇,本王就是好心告诉你而已。 这人心真他妈复杂 华承煊看唐钰的眼睛渐渐地缓缓地眯成一线, 勾起一边嘴角微微上扬, 看去像是同意刺杀计划又为收拢到新的羽翼而欣喜,但那种似笑非笑的幽深寒意却让人无由地泛起一阵心悸。 不可捉摸的冷酷 唐钰觑着惠王冷笑而暗暗咋舌和不安, 结合刚才对方一袭青衫不露声色却叫迟栖胆寒的形象后,忽然陷入进了深深的反省里—— 等等, 都说惠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这冷冷而笑到底是几个意思? 心中的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我猜错了吗?惠王不对付太子难不成要对付皇帝老子? 啧,这难度就很高了! 华承煊来了兰州后陷入在自由自在的时光不能自拔, 他已经很少掩饰自己的情绪, 所以他会看书看一半忽然对程刚说他真的很想落户山水, 吓得亲卫统领怔在当场。他又会和高战云钓鱼钓一半然后顽皮地说本王就赖在兰州啦,老将军唯有关爱晚辈的眼神看他而含笑点头。 所以他现在很想笑,却又不想笑。因提及了太子的他不知不觉间似乎又变回了惠王,而且是朝野口中的那个惠王,是他一直不愿承认的那个自己。 只有烦躁的声音——“荒谬,简直荒谬狂悖之极。” 华承煊说罢,懒懒往后一靠,吐出一口冷冽如刀的气:“你想多了,本王告诉你这么多纯粹只是想还你人情而已。看来我也想多了。” 本以为江湖是片自在的天地,却不想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永远有算计,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浓重的厌恶之感。 原来如此!我真笨! 唐钰当然早有耳闻惠王的高深莫测喜怒不定,因此噤若寒蝉地揣测着他的意图,可算了半天却少算计一样东西——那是华承煊的心意。 是对十年孤身煎熬的感同身受c对唐家血仇难报孤立无援的悲悯。 须知在一个常年征战而且还是手握军权的人身上,同情心可十分稀有,多少人求都求不得。 夜晚的群山空灵寂寞,根本无需掩饰隐藏,只是凡人看不到罢了。 唐钰得以叱咤江湖统领一门,靠的可不单是神眷的运气和精密的算计,还有他冷静的思考和敏锐的洞察力,他立马明白过来以惠王心高气傲而被误解被揣度自然大为不愉。连忙起身就拜:“请饶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话语中三分尴尬七分惊惧,总算透出真情。 所以其实世间人都这么看他吗?华承煊沉默了半晌,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怅然:“朝野都在传太子和我不睦,在争。连几个自家兄弟也这么觉着。真是百口莫辩,也习惯了。算了,确实不能怪你往那方面想。” 听他语气转缓,唐钰欣喜,他极为知机,躬身行礼,只说“请殿下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便退出门外。 看着胖子远去的背影,华承煊胸口发闷不由感慨,复仇的怒火到底会怎样彻底改变一个人?是把温雅孤傲的翩翩公子改变得乖僻多疑算计人心?还是像自己那样在杀戮的狂潮后用一味躲避来寻找灵魂短暂的安宁? 过去的经历无法否定,因为每个点都相互连接成现在的自己。所以唐钰是不是生性就多疑?而自己呢,生性杀戮?还有太子,自己的亲大哥,过去对自己的关爱庇护难道都是假的? 夜深了,天空的黑幕只余一弯冷月,似在嘲讽什么。 刚出城便开始下雨,迟栖和慕青这对师徒踩了一身泥,又不能生火,衣服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暂时落脚的草棚四处漏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能隐约听见外面兰州军巡逻士兵的动静。 迟栖真切地感觉自己老了,身体疲惫不说,心里也累得慌。 他是有个计划要实施没有错,但本来是想徐图取之慢慢接近惠王再和他说明真相——关于豢鹰阁和藏剑人的真相。但被无知无畏的徒弟这么一闹,哎,功劳半个没有,还把人给得罪了。 想到这里,迟栖郁闷地叹了口气。 怪谁呢,怪自己吧,活了半辈子才看清归宿应该在哪里。只是身边这个从小带大的劣徒,真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啊。迟栖心累地想着。 劣徒仍在耳边小声地抱怨着,心累的师傅根本就没听进去。何况不用听都知道这个徒弟想知道真相,所有的真相。 迟栖抬手下压,示意徒弟闭嘴:“总有一天师傅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们需要耐心。而秘密也越少人知道越好。懂吗?” 慕青犹豫了一下:“可是师傅——” 他真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杨翼窥伺的对象是惠王吗?他和老哥的上级又是谁?可为什么师傅怕惠王怕得要命?不对不对,师傅好像是想拉拢他?又不对,师傅好像是想人家惠王来拉拢他? 迟栖捏了捏徒弟的肩膀,骤然打断徒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青儿,你是师傅养大的,一身武功也是师傅教的,你总该相信——天底下最不可能害你的就是我吧?” 这句话戳中年轻杀手的心窝子,慕青乖巧地点点头,就真的再也不问了。 迟栖叹了一声:“我把你们养大,是想你们都能好好的,有个好前程,长大了,该娶妻生子就去过正常人的日子。不说荣华富贵,就求个安稳。就像以前的那些江湖前辈,总有金盆洗手的一天。懂吗?你不要总想着杀人c立功。斛王把我们当狗,我们得把自己当人才行。” 慕青一愣:“可是斛王殿下他” 迟栖截断:“他给了你荣华富贵的许诺,对不对。是给你个官做,是给你一笔钱财,还是答应保你一世平安无忧?别傻了,孩子。他只是一个皇子,他的许诺有什么用?何况他自己也是靠荫附太子才有今天。皇帝的许诺才有效,懂不懂?” 慕青赌气:“可皇帝已经不要我们豢鹰阁了。太子也不要,还把我们送给了斛王。多亏是斛王不嫌弃,收留我们。”说着说着年轻杀手也叹气,“都怪我,要不是我把程御史案搞砸,皇帝老子就不会发现我们还存在,斛王也不会被迫解散豢鹰阁。” 迟栖摇头:“就是太子收留我们,乃至是皇帝重用我们,又怎样?皇帝要是自己也保不住了呢?我们豢鹰阁也算前朝旧臣,你不知道,大禹皇帝也给我们许诺,越到后来,他的皇位越不稳,他的许诺就越大越多,最后连他自己都被逼宫了,他还在给我师傅许诺高官厚禄。结果呢?改朝换代,转眼成空,一切嘴里吐出来的许诺都是唾沫,是海市蜃楼” 迟栖叹了一声:“给你的许诺越大越多,越说明这个主子已经无人可用,离走投无路也不远了。相反,真正的靠山并不会随意给你许诺什么。” 慕青似懂非懂地看着师傅。 迟栖:“我是豢鹰阁阁主没错,但其实我也是藏剑人。斛王的藏剑人。我知道,你又想提问。别问了,这其中的真相我也只是窥见一斑,总有一天我会都查清楚的,我也会毫无保留的告诉你。” 师傅嘴上说“不要问”,自己又抛出一个接一个谜团,话痨似地碎碎念个没完,他年纪大了,又是赫赫豢鹰阁阁主,在徒弟们心里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谁能料到他居然像个磨磨唧唧的更年妇女?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交心了,徒弟不好再纠缠,只是乖乖地问道:“那下一步呢,我们该怎么办?” 迟栖叹了口气:“我们再也不能两头讨好了,我们得找个新主人——新的靠山。” 慕青的脑子没有白长,立刻便明白过来,浑身一震:“是,是惠王?” 仿佛听了个天方夜谭,太离谱太大胆了吧。豢鹰阁可是受斛王的控制啊。现在要找投靠惠王?天啊,这等于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慕青作为被豢养的杀手,主人脾气他还是知道的,因此他不由想,以斛王睚眦必报,恐怕“置之死地而后生”会实现前面四个字“置之死地”,“后生”就别想了吧?! 迟栖:“我的计划现在才算开始。青儿,为了不引起斛王怀疑,你先回帝都复命。” 慕青一怔:“那师傅呢?” 迟栖总算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为师——打算再回兰州一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长龙伏地 四十七 全军花了好几天整顿。 南宫淼经过缜密的排查,确定迟栖在兰州除了安插一个叛军细作和他自己的徒弟慕青外并没有举荐其他人, 也没有再发现细作。 罗致新收集的情报也显示, 五万叛军已经进发兰州。西门的老城墙还在靠迟栖之前征集的壮丁加紧修缮稳固。军营内外并没发生什么多余的事。 这个结果令人感到出乎意料, 迟栖不远迢迢千里被派到兰州潜伏两年多, 竟真的仅仅是来偷一张城防图而已。 关于信任危机,作为精神领袖和实际掌权的高战云并无刻意安抚部下,只将关在地牢里的三司青年悉数释放, 除了黎朗不得出将军府,其他人等被派往各县征集粮草马匹, 尤念亭和雷俊因精通算账则接手原本属于迟栖的总后勤事务。 高战云举重若轻是正确的, 风雨欲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兰州保卫战,所有人皆摒弃杂念振奋协作,一切都紧张有序有条不紊地进行。 接着, 高战云对外说由于战事临近, 文库房卷宗需要另寻个妥善地方保存,此事自然交给文库房掌事唐胖子去办, 所以府里人对唐钰最近失踪没说什么。 这位唐堡主并不像唐门以往的领袖那样保守,很是干脆爽快地将配制毒翅解药的药名分量告诉老白, 由他掌管的药房来采购齐全,二人就整日闷在一起炼制毒翅解药。 老白作为资深唐门仰慕者兼药痴,自然兴奋难当。 连日和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的相处让老白觉得自惭形秽兼孤陋寡闻。什么买几颗西域种子, 研究几种唐门毒器, 在兰州军当头牌, 啊不,头号军医,管着个药房,比起唐钰的成就,他只是个娃娃学步的水平。 光看唐堡主选药切药配药就够这药痴眼花缭乱了,每天都嫌不够看,好几次兴奋过头导致咋咋呼呼差点打翻了药盆,吃了唐钰好几个白眼才消停。 过了几天,老白自认和唐钰混熟,总算能好好张嘴说话:“毒翅解药就快好了,唐堡主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唐钰卸下伪装后话自然多起来,哂道:“我和惠王说了要去龚允的老巢灵州一趟。当年那个叛徒也许还在为其炼制毒器。” 他面上无风无雨,落在小军医眼里则成了深不可测稳如泰山。老白脸上立刻显露出几分相形见绌来,觉得这个话题确实不是他这水平能接的住的,有点后悔开口问和制药无关的问题,唯有讷讷:“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不知怎么找话说,唐钰已经咳嗽了一声:“老白,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帮忙。我知道你对唐门很好奇,我回头把培育毒翅草的秘方写给你,你再试试看。” 老白感觉一把花白胡须被人揪住似地猛地一震,吃吃道:“这,这这怎么好意思。” 唐钰笑了笑,如同平辈论交:“你资质不低,仅凭一支毒箭就能找到毒翅草——行了,我心里有数。” 原来你不是还在潜龙堂嘲笑我不自量力? 然而紧接着,唐钰又说:“药毒相通,趁着这几天我在兰州,咱们不妨切磋一二,你对唐门毒器有什么疑问也可尽管说,我知无不言。” 老白愣了很久,面孔上的自卑渐渐褪去,身体中忽然涌起初学医时的满腔热血,他心说这是一个开始,新的境界,所以不出意外地,他渐渐开始激动得不行,又“哇哇哇”颠三倒四地咋呼起来。 唐钰只是笑笑地看着他,心头一时盘算刚才没有真正完全回答老白的问题。 他将去灵州不仅是找唐门叛徒,还有惠王所托——太子和龚允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惠王还说,如果形势允许或许也会亲赴灵州一趟,到时需要唐钰打点。 唐钰不解,想不通惠王这样的身份要报一箭之仇何须亲自入虎穴冒险? 可惠王却告诉他,沙场之上靠的是共同御敌同生共死之心,朝堂之上靠的是共同进退同荣同辱之心。朱雀亲卫营百余骑为救他倒在毒翅之下,齐家村老小因庇护他而死于无辜。若犹泄泄视之,如草芥视之,那本王的威信将荡然无存,枉论朱雀军将士们还要在朝廷立足,还须威慑北境蛮夷 这些闻所未闻的道理像冰雹一样打了个唐钰劈头盖脸,忽地咂摸到为人主者的心胸气度,他何其聪明,深知这是表态的重要时刻,轰然应诺, 华承煊这边亦甚满意。因为他和唐钰的身份都无泄露。说明高战云管束手下严谨,当晚卷入此事的兰州将士没有一个说漏嘴的。 而尤念亭每日早早的煮好粥送过来,监督着他喝了个精光后才笑颜满足地去忙她的公务,晚上小丫头才又带来消暑的宵夜,有时是绿豆汤c银耳羹c有时是花俏的点心什么的,生生像在哄小孩。 高战云和南宫淼亦每日都要见上一面,但是武人嘛,说了两句“殿下好生休息”之类的话就没词了,谈来谈去总要谈到行军打仗的话题,基本上如果灵州那里有新的军情还会谈到半夜。 罗致当然也会溜过来,只是不敢单独出现,总是缩着脑袋藏在高战云后面,平日大呼小叫如他亦乖巧地坐着听惠王说话,像变了个人。 这日有个小兵敲门进来:“这是白大夫让我送来的草药。” 程刚转头:“老白不是交代过把草药送到药房吗?怎么送到这里来?” 小兵满脸做错了事的尴尬,垂着头,把药放下又拿起。 华承煊摆手:“行了,程刚,都一样,就让他放桌上吧,省的他送去药房,晚点老白又要提过来。” 小兵忙“嗯”地一声,把一包油纸包好的药材搁在桌上后飞也似地出去了。 可在迈出门槛的那瞬间,小兵所有的表情尽数收敛到冷厉的地步,倘若程刚看到,定会惊诧他瞬间就改露出与刚才狭促紧张截然不同的表情。 等他走得更远,收敛的表情又绽开,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程刚转过头,瞥了一眼完全不受干扰地正继续看书的惠王,对老白率领下的药房办事很不满意,本想说看来咋咋呼呼也是上行下效啊,药房掌事是咋呼,下面的小兵也咋呼。 药房?!程刚在兰州军走动,对其上下已经很熟悉,不管是军营还是最近要常去端药的药房,他忽然顿了顿,大步便往桌子去。 华承煊抬眼:“怎么了?” 程刚的记忆是朱雀五大将领里最好的,什么场合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都能复述出来,因道:“不对劲,我们都喊老白老白喊惯了,下面士兵是喊他白大夫,但药房的人都喊他白掌事。” 所以药房的小兵怎么会喊他白大夫? 程刚撕开药包,最先露出来的又是一层油纸,果然,不是药房的纸。 因为油纸上沾着些许烟熏味,竟像在某个灶台被熏过,后来又落到潮湿的环境里,因为浸过水而边角有些发黄发硬。 再撕开,一本册子露出来。 这是本兰州军内部最常见的册子,包括文库房登记簿在内的将军府日常政务都用这种纸记录,封面写着“信件誊本”——虽然一个“誊”字写成了“誉”,但行伍出身见惯了大老粗们写字如鬼画符的程刚还是轻易就认出来了。 一翻开便有一张夹着的信掉出来,信封被封口,是密信。 翻过来看正面,写着——“惠王殿下亲启”。 程刚实在想不到有谁会通过这种方式给惠王送密信,他目光率先落在可随意被翻开的册子第一页内容,整个人都好像给人迎头敲了铜钟,“嗡”地一声,还带着隆隆声的尾调延绵不绝余音回响—— 五月二十三日,李惠到将军府门口揭榜,带着程刚,结识雷俊c尤念和黎朗,他们认识? 妈了个巴子,他们揍了我一顿! 五月二十五日,李惠进入兰州军任司法校尉,雷俊常找他。 五月二十七日,我去司文找茬,李惠替雷俊解围,看来他和雷氏有关系? 六月十二日,他让斗殴的骑兵队和步兵队互换校尉。之后双方居然再也不斗殴了! 六月二十四日,他当众说只有接受朝廷招安才是出路。我呸!龟孙子! 六月二十五日,城防图失窃,高老将军让他来查。 六月二十六日,我提出他是细作的嫌疑最大,将军说绝无可能,不准我再靠近他。 这李恵——到底是何许人?! 这只是一部分。 程刚急切地往后翻——里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惠王行程,有看书下棋的爱好,有夜钓和通宵点灯的习惯,还有与哪些人来往密切,什么场合说了什么话,甚至作为他的侍卫c朱雀军亲卫营统领程刚做了什么也被一一详尽记录。 简直堪比皇宫里的皇帝起居注!程刚的心突突直跳:“殿,殿下——” 华承煊也惊了一下:“奇了,我们在兰州竟赫然被窥伺了个透。” 行踪交友c言行乃至说话语气皆记录详尽。 从如出一辙歪扭的字迹和满纸飞的脏话可以看出,窥伺者并不知道他身份,只是单纯地真实记录,真实到阅读者可以想象就站在他们旁边。 难以置信 华承煊心里顿时打怵:“程刚,密信打开看看。” 程刚依言拆开:“是迟栖。” 华承煊眼角一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长龙伏地 四十八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程刚似有预兆般地看向华承煊, 只见他的脸色少见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变得严肃冷酷。 没人比亲卫统领更知道其中严重性, 窥伺事件如果在帝都或者在北境, 动真格查起来得死不少人。缓缓的目光放到了迟栖信里的正文——信中主要解释了这本窥伺记录的来源,这是更令人惊讶的内容。 迟栖信里说,他是无意中发现杨翼在窥伺惠王, 这本窥伺记录就就是杨翼写的。而孙季是替杨翼把窥伺记录送出兰州的人。杨翼要被处死前,另一名窥伺者找到他并索取窥伺记录的誊本。 这名窥伺者绰号“老哥”, 迟栖赶在老哥之前拿到了这本窥伺记录。 难怪才在将军府露面的第一天就被杨翼盯上, 原来是老哥通过齐家村火灾而知道自己会来兰州! 即使是身处沙场,周遭人喊马嘶血肉横飞亦不能叫华承煊的心绪发生剧烈的波澜。惠王这个反应,程刚也喘息困难。 他们来兰州是走投无路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的被逼无奈临机决断——杨翼和老哥为什么会是窥伺者,他们明明是早就扎根在这里的老兰州军啊! 到底是巧合还是 他们背后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 华承煊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像是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孤军奋战, 接着包围圈越缩越紧,着急地把他往某个缺口赶, 可到底兰州这个缺口是生路还是死门? 而迟栖最后落款自称“藏剑人”更叫他长长地倒吸一口气 程刚的脸黑如锅底:“这是我第二次遇到藏剑人这三个字。” 华承煊:“你还记得?” 程刚绝佳的记忆力再次发挥:“是吴魁,镇国公殷帅心腹大将, 是最早期的朱雀五将,当年和王常将军齐名,二人并称王鬼无常, 是我们这一代将士崇慕的对象。五年前, 镇国公病逝后还没出殡, 他就忽然跑去灵前自杀,举着剑大喊什么藏剑人吴魁随主帅来也。” 藏剑人吴魁华承煊回忆起殷素仍旧满目沉重:“当时我们都以为听错了。” 程刚感到头皮麻麻的,挠了挠头:“原来真的有藏剑人这东西!” 茫然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程刚忽然觉得后怕,低声道:“殿下,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鄙城齐家村那条道现在应该是安全的,我们可以原路返回上游渡口。” 华承煊摇头。 “那”程刚心里急,但是他知道急不来,只好换了个口气,“要不我给阆江那边的大营写封信,好歹告诉王常他们一声殿下在兰州的消息。” 想起迟栖信中直接简练却又能掀起风暴的内容,华承煊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酷,他眉头紧皱,程刚见惯了他若有所思,知机地默默站在一旁等主帅命令。 华承煊冷质的声音终于发出:“阆江朱雀大营现在是斛王先太子一步来代理主帅,暂时不能让东宫方面知道我的消息——所以信不能送去大营。” 那怎么办,在这里呆着被人窥伺么?程刚正要为惠王的回答发愣就听他继续道:“信送去帝都吧,对付暗影力量,殷之甫最有一套。何况我有好多问题都想和他商量啊。” 程刚一开始就惠王的莫名坚持留在兰州感到不解,只知道主子心里有事,可他虽是心腹大将,却在琢磨主子心思方面不够玲珑,口才也不佳。 若说天底下还有一个人能劝得动惠王,那不就是殷之甫了嘛!程刚很想拍一下自己那木鱼脑袋,怎么就没想到他! 他回忆起十年前见到殷家公子那骄纵潇洒的形象,年纪轻轻已叫人折服,与惠王并肩而立亦不逊风采,真不愧是镇国公殷素之子啊。 程刚眉头霎时便展开了,忽有拨开云雾找到救星之感。 “对啊,殷尚书” 帝都开平外五里地。 道路两旁整排的大树与帝都的大气派很相称地笔直挺立着。 官道边上的茶馆守卫着几十名官家府兵。 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在为朱雀军两名旧部送行。 工部司曹褚诚被外调为凉州道行台仆射,宫门左右监门卫权良平被外调到西陲军华杉手下当个偏将。原本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官职调动,在眼下紧张的时局中却颇有深意。 白衣公子懒洋洋地听着权良平发牢骚,轻轻吹着热茶,半晌未发一言。 他本来就是百年的贵族世家出身,又生得一副英俊倜傥的皮囊,静静品茶的样子好看得如画中仙人一般。 白衣胜雪,一尘不染,公子翩佳。 帝都开平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物。 昔日朱雀军中的猛将权良平满腹苦水终于吐完,最后狠道:“东宫好手段,这么快就利用吏部调动官员的当口把我们朱雀军旧部裁撤出去!” 褚诚拍了拍昔日战友的肩膀,徐徐宽慰。 权良平目光一霍:“殷大人,你真的要去陇右找到我家恵王?” 殷之甫露出一个“你真是废话”的微笑,懒懒道:“这还用说,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不找到他,你这辈子都甭想回帝都了,一辈子在西陲种田吧你!” 不同于权良平的豪勇莽撞,曾是朱雀智囊的褚诚老如深海的眼里一下子噌地几串小火苗:“殷大人可是兵部尚书c朝廷二品大员,国之重臣如何随意离京?” 殷之甫向后一仰:“怕什么,谁能动我动殷家?” 他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被誉为大宁长城开国上将的殷素。 当年是殷素率领军方鼎力支持,加上华家在朝中实力雄厚一时无两,时为尚书令的乾升帝华槭才得以和平禅让的方式登基。殷氏一族立从龙之功,殷素麾下许多将领都得到提拔,是以放眼天下大小武将受教或出自殷氏门下的十之有七。 就连百战之王华承煊的那些启蒙兵法也是殷老爷子手把手教的,后来殷素又把宝贝女儿殷之言嫁给惠王。 所以像殷家这样盘踞百年又掌兵权的家族,实在不是轻易能惹的对象。 朝野传闻这位殷家独子智计无双,十三岁时发现了潜伏在殷家的一名北漠细作,彼时镇国公殷素还在北境打仗,这位小公子沉住气并不声张,而是暗搓搓自己花了半年的时间摸清细作底细,设计将其策反,接着一连串拔起剿灭了北漠细作在帝都的网络。 初战扬名,乾升帝大为震动亲自召见褒奖。 只不过领了褒奖后殷素刚好回来,将其揍了一顿,丢下一句“以后不许卖弄聪明自作主张”。 好在殷素不久又去了北境,殷公子摆脱了老爷子压迫摧残,愈发长得俊朗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品性随和且交游广阔,深耕人脉,长袖善舞。殷老爷子过世后,他以出色的智慧和手段获得殷氏一族族人坚定支持。 但他并不志在官场,多次奏请说他想继承父亲遗风翱翔北境。可他是独子,大宁礼孝治国,多次请旨从军都被乾升帝否了。老皇帝作为补偿给他出任兵部尚书。考虑到殷家在武人中的影响力,朝中对此倒也无话。 别看他年纪轻,这个兵部尚书当得可谓十二分称职。 朝野传闻,这位表面看上去闲散随性的殷氏新主人已经秘密编织了自己的细作网络潜入北漠各部落内部,进行刺探c策反c颠覆等活动。桑州大捷后,北漠部落之间的骤然分裂,就被不少人怀疑是惠王和他的联手杰作。 心思活络又沉得住气,既是惠王内兄又是惠王死党,是这位殷尚书给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殷之甫脸上泛起得色,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请旨病假休致,陛下准了。兵部里两个侍郎四个司曹都是我们殷家的人,有他们打点大可放心。只要别人以为本大人只是在家养病,殷家就还可以借此牵制一些朝中局面。” “这倒是不错,”褚诚以谋划的语气道,“那人手方面呢?太子盯得紧,无论是惠王府还是殷府的府兵恐怕都难以抽调出。陇右兵荒马乱的,你总不能一个人这么闯过去,何况还要保护我家殿下” 殷之甫微笑着喝了口茶笑道:“谁说我要一个人渡江,江边不都是人嘛!” 权良平一拍大腿:“殷大人是要去阆江朱雀大营借人!那敢情好,可都是自家兄弟,在能力和忠诚方面都绝无问题,又对陇右情况熟得很,你说声是去找我家殿下,那还不一呼百应!” 褚诚又接着抛出问题:“不过斛王先一步去大营了,说是什么替尚在帝都抽不开身的太子殿下暂管军务,我看不是什么好事,殷大人此去可要千万别惹毛了这狭隘的主!” 殷之甫又是懒懒而笑:“可是恐怕已经有人先惹毛这位四殿下了!” 权良平听罢哈哈大笑:“也是,咱们朱雀将领向来是只听恵王的,天王老子也不能叫我们低头!” 褚诚也颇有默契地捻须而笑。 官道上的马蹄声密集响起如雨点阵阵,殷之甫目送褚诚和权良平两人远去的身影,亦飘然翻身上马,接过护卫递上来的行李绑在马背上,一拉缰,头也不回地去了。 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暗,只有眼前的道路勉强看得清。 但只有这一条正确的路,必须走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长龙伏地 四十九 一片徘徊在天边的云,到一封信传百里, 一朵阆江的浪花从上游荡到了下游从兰州到了灵州, 又滚滚而下到阆江边的朱雀军大营。 视野所见, 军营延绵广布, 旌旗似海激荡,阵容整齐极具慑人之威。从马匹装备c甲胄弓矢c刀矛护具到兵员军容都是整齐划一严肃。不愧是从北境凯旋,从无数的刀剑锋镝磨砺出来的朱雀军, 不愧是大宁帝国最当之无愧的精锐部队。 大小帐营进进出出,马官在给马厩里的马匹检查马蹄装得牢不牢靠, 弄得马儿鼻子喷气脚底尘土飞扬的, 嘈杂中,一个小马官紧张兮兮地问:“哥,咱们真的要开拔渡江了?不是说只围不剿吗?” 老马官只是笑笑,不回答。 这时一队骑兵正好操练跑过, 听到小马官幼稚的问题也只笑而不语。接着一队步兵和骑兵交汇, 双方友好地招招手算是打了照面。 不同军营的人却都有着相同的默契和表情。 他们是北境凯旋的老朱雀了,一眼就看出从马厩外刚送来最新鲜的草, 灶台的火种还没有泼水熄灭,大家都在操练没人回营收拾行装, 一切都表面“装得很忙”而已,根本不是真的要拔营。 做做样子敷衍敷衍啦。哎,谁叫新官上任三把火, 一来就说要拔营渡江呢——虽然他只是替太子先来一步暂管虎符而已。 宽大的中军大帐正中位置上, 一名华服青年正用筷子挑着刚从阆江捞上来鲜嫩无比的鱼肉。 可美食当前, 华服青年脸色却稍显阴鹫。 他一如在帝都经常摆的架势眼睛高高在上,完全是标准的矜贵皇子形象。这位当朝四皇子斛王一来就代太子行事发号渡江命令,也不知道是哪里来能驾驭朱雀诸将的自信。 太子因是替皇帝陛下御驾亲征陇右算个“挂名主帅”,而这位斛王是替太子打前哨来的,最多最多只是“挂名”的“挂名主帅”了。 “挂名”的“挂名主帅”拿出比“主帅”还大的架子,运足了气势:“怎么样,渡江计划谁来说看看?!” 渡江?是迫不及待要在太子来之前立功吧。 偌大的中军帐内各大将面面相觑一阵沉默,内心一边为想念惠王而酸涩,一边为这只把朱雀当争功工具的斛王感到无语。唯有集体以无声的方式在拒绝执行。 “斛王容禀!”一个自信飞扬的声音插话。最年轻的将领站到中央,抱拳行了军礼。 他脸上还有稚气,卸下铠甲就是活脱脱的少年样,尤其似笑非笑时露出的两颗小虎牙和弯起的细眼,就连炎热跳跃的空气颗粒都没有他来得有活力。 当朝四皇子斛王自认在帝都阅人无数,分辨此人爱抢风头敢率先站出来说话,定是要迎合他这位新帅好成为第一个辅佐他的朱雀将领。 不错嘛第一天就有人投靠本王。斛王眼皮故作沉稳地抬了抬:“先锋营统领赵世奇,八岁进朱雀,被杀将午天一收作徒弟。桑州大捷时你刚刚任先锋营统领。那年你才十五岁就敢第一个冲进北漠牙庭,听说烧毁大可汗铁帐的第一把火是你放的。好胆色,难怪人人都说你是当朝霍去病。” 少年将军赵世奇挠了挠头:“不敢当不敢当。” 嘴上很谦虚很腼腆,只要不是笑起来全露出两颗小虎牙这么嚣张就好了。 真是夸两句就翘尾巴,这种人很容易收买吧。 “不用谦虚,以后你便是东宫账下最年轻的大将了,有什么话就说 。”斛王脸上很快带出身为人主故作大度的笑容。 “可是斛王让我说的!”少年将军两眼放光,自动忽略了“东宫账下”,只听到“有话就说”。大大小小的十几员猛将听见了却都是咯噔一下,心里直打鼓—— 赵世奇笑嘻嘻地:“恵王殿下离开前说好了只围不剿,不渡江的。” 惠王?你们惠王已经死了好吗。斛王把筷子往桌上一丢,一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暴躁:“现在朱雀主帅已是太子。” 赵世奇不松口:“那我们也要等着副帅王常回来。” 王常是朱雀五大将领之首,太子未到之前原本一直是王常这老将在暂管着朱雀,斛王不好无故得罪,只好忍耐道:“本王知道王常是镇国公殷素时代的老将了,功勋卓著地位崇高,和殷素时代的另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将吴魁齐名,二人因战法灵活多变布阵如鬼魅被朝野并称为王鬼无常二将。但这几天偏偏夏日雨水丰富阆江暴涨,王常去江边巡视,归期未定。” 赵世奇和斛王对视了一下后便低头盯着地面,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终于想通了似的掰手指自语道:“也是哦,惠王不在,王老将军也不在,太子殿下又还没来,我们自然一切听斛王的。” 小子不错,这层层递进的关系总算搞明白。连一切都听本王这种话也能说出来。斛王心里一松,他早就对朱雀各将领调查了个透,听说这些蛮夫对惠王无比忠诚至死不渝,可想而知他代表东宫来会遭到多少抵制。 可现在看来其实情况没有想象那么糟糕。 “还算懂事。”斛王笑了笑,怒气消了大半后再次重申道,“只管说我们如何渡江取灵州。” “是是是,”赵世奇连连应诺,果然很快进入为新主子献计献策的状态,“渡江其实不难,就是我们还要几个月时间练习水战,否则太仓促会徒增伤亡。” 刚才以为他还算懂事,看来还是不够懂事。斛王语气快速地截断道:“打仗哪有不损失的,我要的是快!” 快?这是好大喜功不顾下面人死活咯! 赵世奇露出天真的两颗小虎牙直嘿嘿点头应和,说对对对,斛王英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诸将听罢心里的鼓“咚咚”打得更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斛王满意地笑了。 少年将军手指地图兴兴头头道:“不过还有一事事关斛王一世英名,末将不得不说。” 听着有点故弄玄虚,但斛王这回没暴躁,反倒颇为耐心问是何事。 赵世奇一脸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龚允曾在朝中为将,很清楚我们身后是几十里的平原无险可守,我们这里渡江,他那里很可能会弃灵州——反渡江哟!” 乍听很有道理。 斛王:!!?? 赵世奇继续一脸为主虑为主愁地指着一处道:“龚允最可能反渡江的位置在这里。此处河流不比下游湍急,最好搭桥过河,接着走到这里,山势也并不险峻。” 忽然就有将领一拍大腿:“唉哟这么算起来龚允可以直取帝都开平,不到一个月路程” 另外有将领马上就接话:“难说,快的话我看只要二十天!” 又有人反驳:“我看只要十五天!” 夭寿啦这是要亡国啊!诸将纷纷哇哇大呼小叫。 嗯?先等等。 不是在说渡江灭叛军吗? 怎么热烈讨论起叛军攻打开平的计划了? 好像本王渡个江就是害得大宁灭国成了千古罪人呢! 斛王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侃侃而谈忧国忧民赵世奇身上的神情甚至是错愕的。 和太子c惠王他们比,斛王母亲只是个宫女的出身算很不好,被朝堂和氏族们嘴碎了这么多年,他也算是奋发向上勤奋好学才渐渐扭转——虽然心思都没用在光明正大上。 所以斛王的军事并不至于白痴,仔细就能辨别出赵世奇的推论纯粹扯淡。 赵世奇一脸真切忠臣地作了总结,说看来我们真的还不能渡江,打战死人不要紧,斛王殿下一世英名不能毁于我等匹夫之手啊。 暴躁的斛王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就要闷炸了!再不炸会糊! 他常住帝都,官场里来来去去什么样的角色没见过,有滑如泥鳅奸似鬼的老油条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独独没见过像赵世奇这样两者的结合体。 好啊,糊弄本王! 还是集体糊弄! 本朝四皇子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赵世奇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鱼不新鲜而吃坏肚子了,又话唠地说要不要让下面人再烤一盘上来啊。 斛王面孔上的阴毒缓缓褪去,露出一个“我们走着瞧”的笑容,接着把筷子“啪”地带有强烈威胁性地往木桌上用力一插,拍案而去。 银筷反照出阴寒的光使帐中十几员大将同时动容。 原本话唠的少年将军倏然收住了话头,小虎牙漫不经心地一舔,翻了个漫不经心的白眼 他们都知斛王立功心切恨不得马上直取灵州砍下龚允的头,在正牌新主帅太子还未到之前把自己这个临时的平东骠骑大将军位置坐实。 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遭遇了赵世奇这盆冷水当头浇下,满腹毒汁的斛王咬着后槽牙,随随便便就想到了一条毒计。 好啊,敬酒不喝喝罚酒是吧,待本王好好挫挫这班匹夫的锐气来个“杀个鸡儆个猴”吧,当朝霍去病么,就当第一只鸡好了。 接下来几天,斛王不再自讨没趣地谈渡江,而是讨论了实际的几个粮草供应的问题,诸将亦收回打趣的心情一一应对。 少年将军心里为这虚与委蛇大感不是味道,又为斛王迟早拿他开刀这预感磨了一个晚上的牙。 正犯愁的时候,帐外忽然传来兵器轻轻碰撞的声音,人影隔着帐布若隐若现。 赵世奇立即吹灭蜡烛弹跳起来,床头的剑提在手里:“谁!” 先锋营统领在朱雀军五大将领体系中排名第二,是仅仅次于副帅王常的超高阶将领,帐外百八十名亲兵把着,怎未经通报容他人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长龙伏地 五十 帐帘被大喇喇地掀起的刹那带进来一股妖风。 赵世奇对付刺客的经验很丰富,往常遇到行刺再怎么多刺客他也未怕过, 本能下拔剑而起, 一手翻出火折子, 但在来人出声的瞬间, 赵世奇凶悍的气势全消了。 “小奇别点火,是我。”一个老而弥坚的声音响起。 赵世奇大惊:“天爷,是王帅回来啦!” 少年将军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是一个熊抱, 完全没问“为什么朱雀副帅出现在自己军营里还不让点火?” 正好他的孙子也是这个年纪,王常习以为常, 拍了拍少年将军的肩膀任由抱着, 一边温和地说道:“我今晚提前回来,一路上都没有打招呼,明天早上才会正式出现,你也别说出去” 赵世奇轻轻地挣脱了爷爷辈的王常:“为什么?” 王常逗他:“我回来路上遇到一个人, 他在营外巡了一天了再巡下去只怕要被过路士兵射成刺猬, 还好是被我遇到。你绝对想不到——” 赵世奇:“是谁?” 王常说着让出一步:“我把他假扮作我的亲兵带来了,所以才不让你点火折子, 免得被人看到。” 赵世奇瞪大了眼睛,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简直像夜里的猫头鹰看清了来人:“我的老天爷——是你!” 在少年将军极度错愕的目光注视下, 那人用极好听的声音嗔责道:“什么我啊你啊,小将军,我们也见过好几次面了, 怎么也不懂得喊一声殷大人?啧, 这惠王教出来的怎么没礼貌。” 赵世奇:“” 王常:“” 眼前站的不是别人, 正是假装休病假跑来陇右的殷氏族长c兵部尚书亦是惠王华承煊的死党殷之甫本人。 王常带来的惊喜在账内久久不散,赵世奇用最快地速度猜到了殷之甫的来意:“是是是,我的好殷大人殷尚书,是不是,是不是有我家殿下的消息啦?他老人家没事,还好好的对不对!” 殷之甫懒懒地道:“当然。我的暗影回报,惠王在勘察地形时应该是受伤逃出来,现在在兰州军那里白吃白喝养着呢,说不定胖了一圈。” 赵世奇一颗在阆江上空飘了两个月的心终于安全着陆,捂着胸口道“我家殿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殷之甫正色下来,和王常赵世奇二人说起了奔赴兰州的计划。 次日,王常回到大营并见了斛王。 睚眦必报的斛王果然恶气发作,以“先锋营士兵怎么还有学不会游泳”为理由把赵世奇撤了下来,又杖责了几十名围在王常帐外为小赵将军喊冤的将士。本以为同为朱雀系的王常会求情,哪知这老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斛王喜上眉梢,大赞其识趣做人,更是变本加厉连同这些士兵一同被贬去当了养马官。 接着有人检举,说新任养马官赵世奇在马厩骑了老皇帝赐给斛王的御马。 这是“大不敬”的大罪,斛王乐不可支,开始连夜写罪状。他假模假式地去找王常想问这位老将意见,哪知王副帅又赶着去前线,走之前只留了一句“斛王是代太子掌军,军中奖罚全听凭殿下安排”。 斛王暗笑“天助我也”,挑灯熬夜把赵世奇“大不敬”的罪状写出个“无视君上罪同谋逆”的水平。毕竟如果顺利斩了朱雀先锋营统领,斛王就真正迈出了夺取朱雀兵权的第一步“杀鸡儆猴”。 可就在斛王连夜写罪状的夜里,他想杀的第一只鸡却离奇般飞走了——赵世奇和被责罚的五十名士兵连夜偷偷离营。一字未留如人间蒸发。 将领私带兵士离营是叛军叛国的罪名,斛王雷霆大怒派出半个营去抓人。 但不知是朱雀诸将有意袒护那个少年将军,还是因为这只鸡真的会飞,连找了几日一根鸡毛都没有。军中私下都在传斛王气量狭小逼走了年轻气盛的先锋营统领。 这下好了,斛王亲自罗织了一个通宵的“莫须有”,人家大大方方给你坐实,还大有“秦桧想逼走了岳飞”的悲壮感。 纸包不住火。朱雀军还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故却叫斛王匍一到任就摊上了,无奈,只得递了折子向乾升帝如实禀报,又言辞恳恳地请罪。老皇帝顾虑到眼下朝廷收复陇右至为要紧,也不便大肆搜捕逃离的将领免得叫叛军看笑话,只是发了道斥责的密令要这个鲁莽的儿子约束好朱雀军,一切事宜静待太子抵达决断。 斛王锐气受挫,心中把赵世奇祖宗骂了个遍,又总觉得朱雀军那些将领都在暗地里笑他,更加痛恨已经“死去”的三哥华承煊了,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朱雀军的军权夺到手里。 兰州。 将军府从上到下都在全员备战,连程刚都被派去跟进军情。在这忙碌的环境里因为惠王不方便露面,加上每天都在服唐钰制的毒翅解药,于是全兰州真的似乎只有他成了闲人,只有高战云例行来和他见面谈话。 偶有两次因为防御工事建造和新式武器打制有了突破进展,高战云会请惠王去一趟西营。 黄昏无事,华承煊又闲散地去镜湖垂钓。 还未走近已是人声喧闹。只见湖面靠岸处几个大汉光着膀子在合围联手拉扯渔网。一泓湖水被搅动得涟漪成波澜,波光粼粼地反射着灿烂的夕阳。 天已有些暗,他站在隐隐竹林中,镜湖边上开始搭起的篝火明明灭灭,像是距离很遥远,没人看得见他,他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别人。几个大汉似是有大收获,欢天喜地地叫嚷起来,一边互相协力扎网一边大叫着“别让鱼跑了”。 场面像过春节似的闹哄而喜庆。 换作从前,华承煊会觉得独自垂钓才是钓鱼,是陶冶,而这样野蛮地捕鱼简直太粗糙无趣。可听着光膀大汉们因为捞到几条大一点的鱼而嚎叫,与竹林里的风声合成一缕寻常快乐的烟火,这喧闹反倒令人心安。 是啊,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这样的快乐,失去了即使身处山水间却仍感应不到的怡然自得。 苍穹之广,明月初上,群星隐隐在闪。 无边无际的天地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心里渐渐涌起很多人和事。 高战云已经成了他的知己。而南宫淼和罗致也将成为支持他的力量。这次应对叛军要以少胜多将其歼灭不太现实,但叫其攻不进来也不是太难。故而未雨绸缪定下一连串“死守”计策。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江大海嗨呀嗨呀地哼着一曲不着调的小歌,手里左右擎着两捆树枝一路小跑。 华承煊一袭青衫亦难掩他的形貌出众,反而因身处竹林而平添英气,他骨气俊挺,仅仅在那安静而立便犹若林中仙。 江大海差点撞上,一个照面下短暂错愕:“呃,惠王殿下。” 这段时期江大海昼夜不停地在骑兵营训练,期间华承煊出入了两次西城大营由他护送,华承煊渐渐对他熟了起来:“你也来?” 他很自然一笑,嘴角微微翘起犹若山水画间的一条清澈的河。 江大海哪还不连忙点头:“是是,今天正好换防回兰州城休息半日。” 虽然对话如常,但他每每接触惠王一直有些不真实的兴奋和惶恐交织着的感觉。一开始只是因“对调职务”对惠王独到的军事眼光有点迷信,再经过潜龙堂那晚因被迟栖认出,惠王威重的一面显山露水,尤其带他走过铁骑穿梭的大营时不禁浑身上下透露出的一股神武英姿,即使是一袭青衫仍旧干练,竟与垂钓闲散时判若两人。 到底哪个才是惠王真正面目啊。小小校尉江大海眼前仿佛是高耸的铜像,每每仰望皆徒然发颤。 华承煊看出他紧张,于是与他闲聊,也问起他的身世。江大海说,他原是乡下种田汉,村里有人跟了高战云起义,听说朝廷实行“连坐”,一人造反全村杀头,他也跑了出来懵懵懂懂加入了兰州军。 “其实那时候发大水,田全淹了,家家都无田可种,以为加入兰州军就有饭吃,等过阵子朝廷不追究了,我再溜回去呗。”江大海很想挠挠头,以配合他那无处安放的尴尬笑容。 “哪知道真的要我提刀杀人去,手起刀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能一门心思造反造下去了。恵王,朱雀军只围不剿是对我们就既往不咎了?”江大海壮着胆问道。 “真的可以放我回老家种田吗?”江大海吃惊地望着华承煊,仿佛梦里又做了个梦。他因为太兴奋而嘴咧得老大,被晒得如黑炭的脸上豁出一口大白牙来。 “当然可以,能回家种田多好。有什么不可以呢。”华承煊笑了笑,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镜湖边。 几个捕鱼大汉排成一列,站在水里将几十条鱼悉数装到篓里,再传递给下一个人,一个接一个接力上岸。 他们是和江大海同一批换防回来轮休的校尉,那晚都不在潜龙堂,只当也来钓鱼的华承煊是司法同僚而热情招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长龙伏地 五十一 “站水里那两个是弓箭营的,岸上两个是步兵营的, 还有离我们最近的这个, 他是——” 江大海正一旁介绍, 离最近的那人喊了声道:“嘿, 惠兄弟去把绳子拿来,”说着便一个劲朝华承煊使眼色。奈何江大海正抱着树枝不能撒手,他身边的惠王殿下已经眼疾手快将麻绳递过去, 又踩着水与招呼他的那人合力将鱼篓抱上岸,靴子全被打湿了。 “呃”江大海为这眼前画面有些结结巴巴。 “大海哥, 你把树枝抱到湖边来干嘛!打湿了还怎么生火啊!” “就是, 怎么站着发呆,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 几个同僚叽叽喳喳,弄得一向大大咧咧有仇必报惯了的大海哥满脸通红。 笑骂中,岸上篝火处传来人声, 说是南宫淼和罗致将军到了, 还说罗将军还新打了一只鹿,让大伙速去帮手。 正主有令, 几个校尉还不呼啦啦地套上衣服飞也似地奔过去,最后走的那人又回头喊了二人一嗓子:“喂, 鱼留给你们处理啦。” “他叫郁琛,是探马校尉,原来负责在灵州探查敌情的。”江大海终于抓到机会介绍, 还没说完, 郁琛飞也似地跑没了影了, “喂琛子,你跑那么快干嘛,帮我把柴一起抱走啊——” 华承煊低头目光所及满靴子的泥。 江大海的嘴角有点抽搐,抱着两堆树枝木头人似的快要人柴合合体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箩筐里扑腾的鱼在你挤我,我挤你。 鱼篓里叠了好几层,空气流通一定是差的,里面的鱼无不在大口喘气。江大海心道,你们这些鱼死定了,再折腾也无济于事,只是谁来杀鱼,这是个血腥的问题。 华承煊见江大海露出为难的表情,因道:“你别傻站着,快把柴火给他们送去,再过来陪本王杀鱼。记着先不告诉南宫和罗致我在这里。”说着边挽起袖子。 江大海咧嘴笑:“好好好。” “匕首给我。还有”华承煊踌躇了一下,“鱼要怎么杀?” 堂堂惠王殿下以请教的口吻问道。 江大海用力抿了抿嘴唇忍住惊讶,尽量调整到奏报军情的口气,想给惠王留下稳重的印象:“嗯是这样,先用刀背拍晕,然后去鳞,最后再破肚。” 华承煊拎起一条鱼左看看右看看,很快便领悟了江大海说的杀鱼要点:“就这些?” 江大海:“对,就这些,很简单的。” 其实他有些不放心,但怕说多了显得瞧不起惠王的理解能力,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迈步就走,回头看见惠王已经蹲在湖边很“老道”拍鱼去鳞,江大海一颗心放下,转头便向篝火处跑去,心想着速去速回,不能真的让他老人家蹲在湖边杀鱼吧。 画面太血腥。江大海不断地告诉自己。 隐约听见罗致粗犷的那把嗓门呼呼喝喝,正指挥到剥鹿皮的阶段。 事实证明要烤熟一只成年野鹿,那点火力根本不够。于是罗致不由分说地提溜着砍柴专业户江大海去了林子天黑方归。 罗致回来时先是看到不怎么旺的篝火上搭着一排烤鱼,接着看到南宫淼朝他笑,二哥的笑容还说那么温润随和,偏偏不知道为什么落在罗致眼里好像有点怪,多了一层不怀好意? 接着场面有些惊异。 华承煊也在,和所有人一样把靴子脱了在篝火旁烤,耐心地在听一个步兵校尉的烤鱼经验,对方甚至到了夸夸其谈的地步。 那人正是探马校尉郁琛:“惠兄,镜湖的鱼味道好肉质紧实,知道为什么吗?” 华承煊:“不知道。” 郁琛:“因为镜湖的鱼个头小,总长不大,知道为什么吗?” 华承煊一脸诚实:“不知道。” 郁琛得意:“镜湖靠山地势特殊,比正常湖水凉得多,夏天的水跟冬天一样凉,鱼也就长不大。”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比了了个长度,“大概两年才能长这么长吧” 华承煊:“原来这样难怪了” 郁琛一怔:“难怪什么?” 华承煊很坦然:“帝都的一处人工开凿的小河发现有天然泉眼,也是水很凉,凉到夏天可以直接来做冰镇酸梅汤,而到冬天河面结冰,那小鱼却还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我小时候最爱干的就是趴在冰面追着鱼儿跑。” 无怪乎自己总爱来镜湖,有时什么事也不做,一整天懒懒靠着椅背,看白鹭掠过,看小鱼穿梭。 原来一切的行为都有它深层次的动机,孩童时期的记忆虽然深埋地里,地面却长出一颗大树结满“习惯”的果子,习惯来自记忆的滋养,记忆的主人察觉不到。 南宫淼听出惠王所指的应该是皇宫的某一处,想起传闻史皇后最疼爱她这小儿子,从出生就一直是带在身边养在帝后居所的四象宫里。 江大海看惠王又将十几条鱼成功搭在篝架上,眼睛都被照红了,火光下亮晶晶的。 “你个小王八蛋,”罗致的大手掌就江大海的后脑勺,就是重重一下,骂道,“怎么惠来了也不跟我说!” 江大海喊冤:“他不让我说。” 罗致叨叨:“难怪磨磨唧唧不肯跟我去砍柴,又火急火燎的要回来我说你今天作什么妖” 江大海缩了缩脖子,感到自己真是妖,毕竟“左右不是人”。 “三弟,”南宫淼随口道,“还不快来,大家等你许久了。今天大哥亲自巡防,我们难得让弟兄们来放松一下,你要扫兴不成?” “来了来了,”罗致一把将那个在聒噪“烤鱼经”的郁琛推走,自己挤到华承煊身旁,刚才训话时黑铁一般的脸上生生绽出两朵笑容来 罗致抢过华承煊手里正在串的生鱼:“嘿,您这太客气了,这种事交给我们粗人做就好了。” 这些校尉大都参加过在城防图失窃前的东院宴会,都知道罗将军对新来的司法校尉李惠有多不满,现在就有多殷勤,简直变了个人。 大家不由感慨到底自己错过了什么。 眼角有火苗一窜老高,原来有人另外生了团火,鹿肉皮毛拨了架在远远的地方晾着,骨肉已经被切成一块块用更大支的树杈串起来。华承煊胃部有些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别过脸与南宫淼闲谈起来。 郁琛确实对吃很在行,翻了翻两排烤鱼后又在新的一面均匀地洒上粗盐,动作熟稔。江大海趁机挪过去帮忙,借着涂盐巴的动作偷偷摸了把鱼——嘿,鱼鳞刮得超干净呢! 第一次杀鱼能把鳞片刮得一片不剩滑溜溜相当不容易!看来惠王的确领悟非凡! 江大海舒了口气,作为惠王信徒又感无比温馨。 南宫淼低声在耳畔介绍郁琛:“他是我安插在灵州的探马校尉。平日也不做别的,就在灵州城西市支个吃的摊子收集情报。虽说迟栖并未染指兰州的情报工作,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把所有在外面的探马都召回了。” 华承煊点头,对这儒将的谨慎和爱护下属一直很赞赏。 南宫淼:“他们回来的已经是七月十五,五万叛军在两天前开拔了。据离开前最后收集到的情报来看,叛军开拔时灵州竟还在赶集,海盐c稻谷c马匹都正常交易,药材c毛皮c布料这些也在买卖。就说郁琛撒的这些精盐就是他在回来当天顺手去集市采购的。” 华承煊点点头:“灵州是陇右最大的商贸地,既然龚允打定主意要要藏军入山,我是他的话至少会派军队接管灵州商贸市场,海盐c稻谷c马匹这些军资怎么也要搜刮个干干净净。” 南宫淼:“我和大哥分析过,龚允太自信,兰州离祁云山近,他想在我们这劫掠,最大程度减少运输辎重的麻烦。” 华承煊也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因道:“也许吧。” 他的侧脸被跳动的火焰勾勒得更加分明,思绪在群山与碧水之间无所归依。 一直在专心烤鱼的郁琛用行家显而易见的语气道:“鱼熟啦。” 原本正在思索兰州保卫战的紧张神经因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声缓和许多。 算了,先不想这些 西城大营的防御工事和策略他都亲自去看过,牢固得很,别说是五万,就是十万叛军来袭也能守得住。 华承煊杀的鱼,他“责无旁贷”地第一个从篝火取下,将香喷喷的烤鱼分别递给身边的二人。罗致赶紧一边接过,一边眼睛直冒光,狗腿子地谢了又谢:“哎呀哎呀,能吃到您亲自烤鱼,必定美味,美味啊!” 南宫淼没罗致那么多话,笑眯眯的道了声谢,只是吃下去第一口的时候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继而频频点头,回复云淡风轻稳重的老成笑容。 “”罗致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好,像过年的穷人家孩子举着糖葫芦看了又看,一味嘿嘿傻笑,哈喇子挂在嘴边跃跃欲试,似乎很想顺便给鱼身洗了个口水澡。 俨然变成那晚舔了惠王屋里的茶壶,还瞪着眼珠子恬不知耻地说自己口水是燕窝的罗大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长龙伏地 五十二 罗大眼大概要说到第五遍“美味”时,南宫淼终于看不下去, 拦道:“三弟别啰嗦, 快吃吧。” 他是听话的三弟, 也是眼睛虽然很大但眼神却一直很不好的三弟, 否则他不会没看到二哥脸上稳重笑容背后的不怀好意,持续而远久,带着镜湖原始的鱼腥味 听话的三弟一张大嘴一口就咬下半只, 表情忽然凝固了—— 嘴里像含着块铅似的沉重,想了好一会儿, 眼珠子都瞪圆了, 像要做一个重大决定,差不多和“誓死保卫兰州”一个重大的级别吧。 于是他就地这么“视死如归”地做了。 口腔和咽喉在主人强烈意志的控制下强行下咽,发出沉重地咕噜声。 逞能归逞能,冷不防冒出来的鱼腥味还是呛得他整个人都懵了一会儿。 见状, 江大海原本要去拿烤鱼的手悬在半空, 不解地望过来:“是还没烤熟吗?” 罗致眼睛一瞥,不说话。 江大海原本要拿烤鱼的手缩了回来, 更加关切地问道:“将军不是被鱼刺卡到了吧?” 罗致眼睛一瞪,比十五的月亮还圆还亮, 只是还不说话。 郁琛探出头:“这么小的鱼不至于卡刺吧?” “呸!卡什么卡!”罗致用舌头梳理了的残渣,连一根鱼刺都不舍得放过地嚼碎了咽下,“兔崽子巴不得你罗将军被鱼刺卡着吧!告诉你, 今天的鱼特别的新鲜美味, 还不快吃!”说罢笑眯眯地连连招呼起来, 变脸比变天还快。 “好嘞好嘞。”江大海不知有诈,也一口半只地咬下去。 “来来来你们也都吃,都吃!”火苗噗嗤噗嗤,罗致难得的好言好语,下面校尉们还不殷勤领命纷纷作势去抢鱼,愣没看到罗将军大喇喇的笑容里有点狰狞的意思。 大概只有当了多年探马善于观察的郁琛觉得有点不对劲,没去抢鱼。 一入口,牙齿先是触碰到奇怪的东西,糯软的,咬起来滋滋响,偏又咬不烂,触感像毛毛虫,接着又听到口腔中“噗”的一声气响。 ——气泡破了。 江大海脑中一个震耳欲聋的惊雷滚过,猛然意识到一个和杀鱼有关的严重问题。 “鱼要怎么杀?” “启禀殿下,先用刀柄拍晕,然后去鳞,再破肚。” “就这些?” “是,就这些,很简单。” 所以,江大海只交代到“破肚”这个环节。 这时忽然个个吐了一地,气得大叫:“天爷!鱼肚没掏啊!” “呸呸呸,鱼泡也没淘啊!” “妈呀!他妈鱼腮也没有掏,好恶心,是哪个混蛋杀的鱼!” 华承煊脸色微变:“” 江大海头脑陷入一片狂风骤雨后的死寂般空白。 “骂,骂,烂嘴!你们不会自己杀鱼吗!”没等人反应过来,罗致一脚踹翻离他最近的一个步兵校尉,雨点一样的脚法霹雳啪啦连环把一圈人踹过去。 所有人都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眼睁睁看着突然发飙的罗致凶悍地暴揍那几个骂人的。 其中有个嘴碎的忍不住问:“那个罗将军你怎么还吃得津津有味还骗我们” 话音刚落,他就被罗致凶神恶煞的视线吓得腿一软,默默缩回角落。 最惨的莫过于江大海,后脑勺被连挂两次,他本就在恐怖中,被打了一顿反而清醒了。 “我真的有交代的,我有交代要破鱼肚的”江大海一边哀嚎一边抱头鼠窜躲着罗致。 另外几个围观的校尉正笑作一团,罗将军骂道“幸灾乐祸是吧”,接着腿风扫来,看笑话的几个校尉也没落好,集体被连坐挂倒。 一个人在追打,十几个人在哇哇叫地讨饶,场面哭笑不得。 群山笼在袅袅薄烟里,华承煊随手丢了几根枯枝扔进篝火里,面带尴尬地嘀咕道:“本王第一次杀鱼,贻笑大方啊” 说罢自己也不禁笑叹。 南宫淼还是维持老好人形象,稳重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偶尔不咸不淡地悠悠阻拦一二:“三弟别打了” 态度可以说是相当敷衍。 有人小声嘀咕:“真可惜,这两筐鱼算是废了。” 不过马上又有人接话:“好在还有鹿肉啊。” 罗致猎回来的鹿足足有一个小孩那么大,被劈成两半摊在另外篝火上烤。 两指宽的树枝已被熏得油黑。校尉们不时往火里添柴,空气中弥漫着野鹿肉淡淡的膻味,诸人很快便把作为前菜的失败烤鱼抛到九霄云外。 没多久皮肉开始渗出细细的油花,仿佛能听见咕嘟咕嘟往外冒的声音。 华承煊说没有胃口,起身道别。 罗致殷切挽留,南宫淼确见惠王脸色不愉便要起身送他出镜湖。华承煊连连摆手不必,倒是罗致这厚脸皮的硬赖着要送惠王,一路上鹿味飘香,罗致直砸巴嘴,可华承煊脸色更难看了,后来走一半便辞了罗致,兀自提衣快步而去。 回来后罗致一拍脑袋,眼神瞬间冒出几个亮闪闪的惊叹:“哇!传闻是真的诶!” 南宫淼知道他三弟是惠王信徒兼朱雀军史方面的专家,一睨:“你又要八卦什么。” 罗致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惠王恶心鹿肉呀!我听说有一次他巡营遇到士兵在私下烤鹿,哇哇呕吐不止,那士兵被抓起来赏了二十鞭子呢。啧,这惠王自己不吃鹿肉也就算了,还不让下面的人吃,真够狠。自那后朱雀军营里就有不成文规矩,谁也不能离中军大帐一里以内吃鹿肉,免得惠王闻到。” 南宫淼拨动了一下篝火,想起惠王刚才苍白的脸色来:“真是奇怪了” 罗致也碎碎念:“是啊,咱们行军打仗之人狩猎野鹿多常见,惠王怎会反感呢?” 朦朦的夜色,群山寂静,唯有逃避的脚步发出的沙沙声。 往事终归要落入“陈年”。 三十年以后当初参加过今夜聚会的校尉们经过分分合合,散的散,死的死,剩下的几个靠多年挣来的军功位列大将军,上朝下朝,整日宝相严肃叫人敬畏,却只有偶尔聚在一起酒喝多了才又说起当年来,譬如——那些年今上给我们烤的鱼哟。 本来是多么奇趣的回忆,但随着上将军鲁国公罗致荫附太子谋反案发,今上烤鱼的段子被蒙上了一层阴影,自那以后再提起便透着苦味了。谋反很快被平息,一天夜里,宫里的内监侍给囚牢里的鲁国公端来了一道圣旨,一壶酒,还有一只鱼肚都没有掏的烤鱼。 夜深。 大营外传来一阵喧嚣,不过号角也没有吹响,应该不是敌人来犯。 不是敌人,难不成是客人么。 五十名来客在西城大营外整齐列阵。 他们个个马儿齐整身姿笔直,体格魁梧龙精虎猛,再说这五十人手里的武器装备显然不是叛军的,他们比叛军更加精良,身背狼牙弓c手持玄铁剑,马驮着还有一筒五十支的五角箭。 五十精骑如此浩浩气势c壕气冲天,差点闪瞎了最先迎出来的罗致的眼。 弓箭营的一个校尉则精明地早带了人手出来。弓箭手刷地一字排开,像一座不可跨越的山脉挡在前,将五十精骑和西城大营隔开一段距离。 士兵个个伸着脖子张望:“外面都是什么人?” 一个答道:“不知道,好像来头不小呢。” 接着又有人道:“是啊,你看人家的甲胄,一看就是好牛皮,还有战马,啧,毛色发亮,多精神多俊的高头大马。” 士兵们立马七嘴八舌起来。 “哎哟,咱要是有这军备该多好。” “喂喂,你们说会不会打起来” “谁知道呢。” “别说话,老将军来了。” 高战云一行出现,弓箭营立刻让出条道来。 “好家伙,居然找到这里来了!”罗致对他大哥说罢,输人不输阵地把他的宝贝偃月刀往身前一别,摆了个类似关羽关二爷的定势,又凑他二哥耳边,“说句良心话,这朝廷的军备啊就是比咱们的好太多了。” 南宫淼无心评价,扭过头对弓箭营的说:“是朋友,不是敌人,都收起来。” 高战云双眼一眯,捻着花白的胡须,转头笑道:“惠王,你的人来得真快!” 没有人说话,静得只听见因激动而呼吸加速的声音。 华承煊走出来缓缓扫视过去:狼牙弓c玄铁剑,这是所有朱雀士兵的标准配备,因道:“是朱雀亲卫营的精骑——怎么会到这里来?” 话音未落,五十精骑中忽地传来一声暴喝。整个队伍轰然应诺,远近皆闻,声势惊人之极。接着全部人迅捷落马,全站在马的左侧,右手握剑点地,单膝跪下,全套动作十分连贯有序c整齐划一。 罗致倒吸了口凉气,关二爷的姿势都有点定不住:“好大排场!” 朱雀精骑的“排场”还不止这个,队伍中又传出一声尖啸,一个身影飞夺而出,好比上树的猴子般一照面便箍住华承煊。其身手敏捷只有黎朗可以与之比肩。 华承煊躲也不躲,任由“猴子”抱大腿,又听他竟失声痛哭起来:“呜呜呜,总算找到殿下了!” “咦?”罗致伸着脖子,“这也是朱雀迎驾的排场吗?” 华承煊摇摇头,不理他,显然不是第一回经历被当做“树干”了。他的视线在五十精骑里巡了一遍,问道:“小奇,谁让你来的?领了圣旨吗?你是在册的大将,外出有跟新主帅报备过了吗?” 这一问,抱大腿的哭声骤停,支吾着答不上来,但整个人还是挂在“树”上不肯放手。 华承煊暗道果然,微怒:“赵世奇,你真是胡闹。” 原来抱大腿的猴子便是那赫赫有名,被誉为当朝霍去病的朱雀先锋营统领赵世奇。 赵世奇原是孤儿,自小入伍跟着恵王在沙场出生入死,直至堪以比当年霍去病封狼居胥的擎天之功而破格升任到掌管数万人之众的先锋营统领。少年将军一直沙场得意,又是本朝年纪最小的将军,朱雀五大将领中,王常老谋,午天一狠辣,上官弘多智,程刚心细,而这个赵世奇则最为灵动,也最受华承煊宠爱。 罗致暗忖着:这当朝霍去病与传闻真是大为不同,简直让人怀疑眼前这只爱哭鼻子的小猴子与传说中那个在桑州把北漠可汗沙利追得屁滚尿流的是不是两个人! 赵世奇素来张狂,才懒理旁人眼光,听出主帅语气强硬,抱着他的腿不放仰头泪眼汪汪地:“老天爷爷保佑,殿下安然无恙。小奇太高兴了。胡闹就胡闹了,听凭殿下处置。” “处什么置,我能处置你什么?你们现在已不归本王节制。”华承煊勃然变色,“擅离军营是大罪。小奇你怎如此胆大妄为!你们要来接我,可禀报朝廷,父皇若不信,你们大可苦谏,再另外派人来。如何枉顾军纪!好不容易挣回来的军功都不要了?前程也不要了?你自己不要,那朱雀军的军纪还要不要?你这样私自出营让外人怎么说朱雀?你是朝廷在册的将领,不是本王的府兵!” 他雷霆一怒,赵世奇与五十精骑连忙伏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连不相干的罗致也听得腿软,哪里还摆得出关二爷架势。 整个场面仿佛凝固了一般。 华承煊终于脱脚出来,踱了几步看围观的诸人,慢慢缓过脾气道:“好了好了,你现在也看到本王了,可以了。趁着时候不晚,你还不快给我滚回去阆江大营去。” 听出似乎语气变软,赵世奇机灵抹了把涕泪,趁热打铁道:“那殿下现在和我们一起走?” 华承煊一凛:“不用管我,你们先走。” “殿下不走?殿下不走我们也不走!”少年将军又哭鼻子起来,“求殿下不要赶我们走,我不管,我们只唯殿下马首是瞻!” 在场朱雀精骑的情绪立时受到他的感染,纷纷喊道:“我们只唯殿下马首是瞻!” 华承煊简直受不了这家伙的死缠烂打。他负手而立,严厉的目光冷冷扫视着朱雀精骑。最优秀的大将,最彪悍的士兵,最雄壮的战马 齐声高呼只唯他马首是瞻 好在这里是兰州,否则这话要教有心人听见,无异于授人以柄,又将在朝里无端掀起波澜。 程刚这时也来到身前,哑着嗓子道:“他们全是亲卫营的兵,本就有护卫主帅的责任,擅自离营也正是为履行亲卫之责。这一点,新任的主帅未必体谅。末将怕他们回营后皆要受重罚。眼下的局面正要用人,不如暂时留下他们将功赎罪罢,以后小奇回朝也有个说法。” 赵世奇听出声音,眼珠子滴溜一转,喜从悲来转哭为笑道:“程刚,我想死你了,你竟也安然无恙!” 程刚见到赵世奇,也是激动难抑。 赵世奇又笑,还想说肉麻话,被华承煊冷冷瞥了一眼,又缩退回去。 明明是翱翔北境的老鹰,此时却像只霜打的麻雀,兰州诸人对这位传奇的少年将领无不露出同情之色。 华承煊思忖再三,无奈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我的老天爷爷,你待我真的很厚啊!”赵世奇大喜过望,露出两颗小虎牙,边抖衣角边窜跳到主帅身边。 程刚则站到队伍前方老练地发号施令,五十朱雀精骑以最整齐的姿态立正行礼,场面群情激昂欢声雷动,喜庆得跟过节一样。 罗致以为这排场真是够了,哪知又有惊喜来。 有个好听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看吧小奇,我就说惠王他老人家不会忍心赶你们走的。” 注视下,暗处走来一身白衣倜傥的英俊青年。 他眉若雄鹰,目带电芒,身型高挺,肩宽腰细,长腿生风,这一副百年贵族世家才能修炼出来的涵养,予人以文武全材的印象。 什么都不用做,便浑身发光,陇右何曾有这样的潇洒人物,诸人都看呆了。 他往眼前一站,便是一尊“临风玉树”,连声音都如空山翠鸟倜傥风流:“外面都传惠王殿下屯兵阆江只围不剿是来陇右游山玩水,看来还真是,瞧瞧,都呆得舍不得走了” 这番话要多酸有多酸。 可华承煊见到他的心情却如拨开乌云见月明。试问天底下除了镇国公殷素独子c他的外兄c惠王妃殷之言的哥哥外,谁敢对他惠王这般连夸带损,一时哭笑不得道:“好啊!殷之甫!你终于来了!” 殷之甫雄鹰般的眉毛一挑:“切,谁稀罕来!” 两个时辰后,故人重逢的新鲜很快过去,华承煊微微笑着:“好不容易来一趟,先休息几天。” 对赵世奇来说,黏着恵王比天还大,现在正主找着了,大腿也抱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恵王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呗,当下笑嘻嘻地连连应好。 华承煊又问殷之甫:“你是怎么来的兰州?” 殷之甫闷哼道:“还能怎么来,为了恭请您老人家回去为小的们主持公道,自然是欺君瞒报了病假,千里迢迢的来了。” 华承煊听他这么打趣,不住开怀笑起来。 赵世奇吃了夜宵倒更来精神,邀功似的把殷之甫如何向褚城打听朱雀军大营内防,如何半夜潜入,如何差点被值事的弓箭营射成刺猬,如何教他激怒斛王,又如何联络沿线据点并乔装打扮的过程娓娓道来,其中朱雀精骑为了来陇右营救主帅而甘冒叛国之罪的章节自然更要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惹得程刚亦嫌他话痨啰嗦 虽说是自恃兵部尚书身份矜贵,对自己曾经多番施令要讨伐的起义军根本瞧不上眼,心里念了无数遍“乌合之众”,但碍着华承煊的面,殷之甫借着吃夜宵正式结识了高战云等人。 接着鸡鸣了三遍,东方露出鱼肚白,诸人怀着好心情休息去了。 今晚这样隆重亮相,“乌合之众”将领们对朱雀精骑好感倍增。当晚便有几名校尉主动让出独立小帐给他们歇脚。朱雀军常年在北境,很少在中原露面,可以说一直活在传说里,亲眼看到的兰州将士整晚都在议论他们的装备如何精良c纪律如何严明c军威如何整齐,越传越神乎其技,纷纷由衷地说道“实在太厉害了”。 一顶独立小帐内,赵世奇坐在床上,两只脚垂着晃啊晃,看殷之甫皱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 赵世奇:“怎么了,殷大人?” 殷之甫:“你看看这里,环境真差,帐布还有破洞,下雨怎么办?诶,这里怎么有股味,这些泥腿子真不讲究。” “这里跟咱朱雀不能比,将就一下吧。”赵世奇对兵部尚书大人的少爷脾气见怪不怪,笑嘻嘻道,“听说他们已经拿出最好的招待我们啦。今晚的腊肉你吃了吗,真不错!” 殷之甫嫌弃:“一碗吃的就把你小赵将军给收买了?” “没有没有,我意志多坚定啊,殷大人你是知道的,”赵世奇舔了舔嘴,“明天我去问问那个罗致哪里买腊肉。我看兰州军都挺好说话的。” 殷之甫:“” 赵世奇:“殷大人,你很不喜欢兰州军。” “喜欢才怪。”殷之甫一边考虑头朝哪里睡,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惠王和你只顾在北边打战,你们是不知道,这几年来我被高家父子弄得焦头烂额,陇右这里的兵饷钱粮c军情预判,哪个不是兵部牵头。换作是你,能这么和他们一笑泯恩仇吗?就上个月,我还奏报,陇右暴民,应先以军队镇之,在以律规之,方能以仁义教化之。毕竟都是些泥腿子” 赵世奇:“什么规之化之?没听懂我就听懂了泥腿子” 殷之甫:“” 赵世奇脱了一身皮甲靴平躺,脚丫子交叉翘着进入睡眠酝酿阶段:“我听过另外一个说法,当年阆江堰决堤,到处发大水,死人一片又一片,但朝廷赈灾的粮食根本未足额发到陇右百姓手中。高家父子最先也只是聚众罢了当地欺凌百姓私屯粮食的县官,又开仓放粮,结果被说成是反叛暴民” 殷之甫:“后来他们确实反叛。” 赵世奇摇头:“可他们也是为了自保。总之我看他们都挺好的。” 殷之甫不由失笑道:“我看是腊肉好吧。你刚才没瞧见么,骑兵就不到两千,战马瘦巴巴的,步兵穿得破破烂烂,帝都要饭的乞丐都比他们讲究,哪里好了?” 赵世奇扁了扁嘴,自认说不过,扭过身子头朝他侧睡,把一只手枕在脑袋下:“可你看你心情就很好啊。” “自然。”殷之甫最是心情大佳,“找到你们恵王,朝中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都不算事儿了。”他终于决定还是头靠着酸臭味不那么重的那一头睡,当下便把被子当床垫铺上去。 赵世奇:“什么不算事?” 殷之甫:“还不明白吗,你们劝进劝了这么多年,北边战事了了,陇右这边也快了了。这些年你主子被发配边境九死一生,什么罪都偿了,该回帝都了。” 赵世奇:“那道终生不得回朝的圣旨怎么办?” 殷之甫:“我们就说军营里军医不行,请求回帝都养伤,以惠王军功,谅朝廷那些人也不敢罗里吧嗦。” “嗯,我家殿下怎么说也是皇帝老子亲儿子”赵世奇好像用气音回答。 “就是这个道理。天家也有父子情,不能老拿十年前那道圣旨说事嘛。再说了,我殷家势力布满天下,回去的路线早已安排妥当,路上每个关口都有好手接应,绝对万无一失。只等恵王和我们忽然出现在帝都啊,吓那些人一大跳!” 殷之甫躺下来后决定脸朝上,因为这样进入鼻子的异味就不会那么重,他张了张嘴本来还想说什么——渐渐听到一阵异样的声音——“呼呼呼”。 “”殷之甫,“喂,怎么回事,我还没说完呢,你就睡啦?” 呼呼——噜噜—— 殷之甫:“我去,还打呼噜了,好你个小奇”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宁,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赵世奇伸了个懒腰,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兵端着干净的水进来给他们洗漱。看样子是在外面一直候着的,听到动静才进来。 用过早膳,又有小兵进来利落地擦桌收拾碗筷,接着又送了壶酸梅汤,摆了两个干净的碗上桌,说是兰州燥热,给朱雀军的客人降暑解渴的。 刨去漏风的帐篷和缺口的碗筷不计,兰州军伺候得还是挺顺殷尚书的少爷脾气。赵世奇在一旁“噜噜响”喝着酸梅汤一边道:“殷大人,我就说吧,兰州军将士对我们很好的。” “没出息,”殷之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地端起碗,矜贵地抿了两口,“这就觉得好了?等我带你去帝都好好享受。” “真的啊!那您得说话算话。”赵世奇孩子似地原地跳起来。 殷之甫见他顽童心性,被逗得莞尔一笑如月华初放。 说话间,程刚撩帘进来:“惠王已经去中军大帐了,他让我来问殷大人有没有兴趣也过去?” 殷之甫:“没兴趣。” 程刚:“” 殷之甫问:“都有谁在?” 程刚:“高战云等人皆在。” 殷之甫转念:“算了,我露个脸,走吧。” 程刚:“” 到了中军大帐,情况却有些让他意外——华承煊c高战云和他的两个结拜弟弟并没有闲坐着,而是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什么,颇为激烈,全围在一个大沙盘前指指点点。 南宫淼道:“先锋营又增加了斥候去探,现在敌军规模已基本确认,只差各营的具体情况了。” 罗致接道:“粮草呢?” 南宫淼摇头:“三弟,你提议烧粮草的计划恐怕行不通了。斥候已经回报,敌人的粮草始终留在尾翼,离龚允的地盘非常近,偷袭难度十分大。到时候你火点不着,我们的人还会有去无回,徒增损失。” 罗致不肯放过,又接道:“偷营呢?” “偷营更难!”南宫淼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老三啊,这不比当年我们刚起义攻打朝廷的军队,我们什么都不用顾忌,只管打赢就好了。现在我们背后是兰州的百姓,如果贸然出击失败,再被迫退军回来时必然是混乱不堪,军队一时难以肃整。敌军只要腿脚快一些追着我们打,那兰州就真的全完蛋!” 罗致问候了声龚允的娘:“这也不行,那也不许!” “乌合之众。”殷之甫双手抱胸,内心腹诽着。 华承煊见他来,笑了笑,招手示意他过来看沙盘。 高战云接入道:“殷尚书刚来,可能不知道其中情况。这可以分几方面来说,首先就是把这中军大营设在西城外十里地。五年前那场天灾冲坏了老城墙,这几年我们陆续已经都重建了起来,只有西城这一片还没建好,内里是虚的,这几天一下雨就更加松软了,恐怕挡不住流矢火箭的攻击。只是外表砌得看去与其它城墙别无二致。这是兰州最大的破绽,龚允之前一直不知道,现在他拿到了城防图,自是一目了然。不用说他也知道要从西城门突破了。” 殷之甫的目光在沙盘上游走,内心“关我什么事”。 “其次就是敌军情况,”南宫淼道,“这次龚贼出动了五万兵力,其中骑兵五千,从斥候的情报来看,短则五日长则七日就能到这里。” “哦,之甫,你可能还不知道,”华承煊补充道,“半个月前兰州发生了城防图失窃案——” 殷之甫很心止如水地摇摇头,表示“我不想知道”。 高战云:“是惠王亲自出马查出细作。” 殷之甫登时瞪圆了眼。 华承煊别过脸去。 其余人眼拙,只以为殷尚书一张惊讶脸是想表达“惠王真厉害”,于是南宫淼对惠王查案史作了大略解释后,继续道:“叛军领军主帅也探到了。” 华承煊:“是谁?” 南宫淼:“黎旷。陇右本地人,出身草莽。龚允来陇右后招募的五万灵州军都交给他统领。此人武功高强擅长用槊,箭法也一流,又提拔了一批亲信,也是陇右人,对他很忠心。他的三个副将各有所长,与大哥和我一样结拜作了兄弟,与黎旷并称陇右四虎。我们交手过很多次,此人行事狠辣杀人如麻,真是人人闻之如见鬼。” “黎旷——”华承煊两眼眯成一线,若有所思,“说起来我也和他交过手,勘察地形遇伏那次百骑亲卫都死在他的毒箭下,足见其手段。” “什么?埋伏你的是这家伙!”泥塑佛像似的殷之甫皱起两道浓眉,原本对战局分析一直抱着事不关己的表态度终于有了变化。 华承煊:“鄙县的齐家村遭到屠村,黎旷做的过分了。” 南宫淼:“黎旷出身草莽,却算上进的,苦心研习兵法,他自己又是陇右人,对陇右地势了如指掌,后来更自创了七军阵法结合山地和平原两种作战方式,专门就是针对我们兰州多低矮山丘多河流的地形。” 高战云:“黎旷的七军阵法以攻为主,阵型依山水而多变。我们要是和他对阵,还真有点难办。惠王,若还按我们之前定的一味死守的策略,恐怕不成。” 华承煊:“是不成,那就以守为主,攻守结合。” 高战云:“如何攻守结合?” “这里不单要摆上全部的弓箭营,”华承煊着重敲了敲沙盘上的两个点,噔噔作响,以绝对的口吻道,“还需要骑兵营,要全部都放上去,越多越好!” 佛陀般存在的殷之甫内心嗤了一声,不是吧,恵王殿下你真的要给这些乌合之众出谋划策啊。 “——不是吧,”罗致在几乎同时发表质疑,“呃——惠王,骑兵不是冲锋用的吗?怎么拿来打埋伏?” 殷之甫的内心:你看看,你的权威被这泥腿子质疑啦。 罗致迟疑:“我们兰州的骑兵总共不到两千,黎旷有有五千。怎么干得过?” 南宫淼接话:“是啊,我们骑兵的数量还不够多” 他的顾虑和罗致追求胜利不同,他是爱惜手下的儒将:惠王惯于指挥大规模战役,朱雀军背后是整个大宁的国力,人才济济装备精良,什么骑兵步兵,要多少有多少。再加上他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位恵王不少战绩是以惨烈的代价赢得——传闻惠王在北境打仗,一切只为打赢,不管死多少人,是以传出他朝野皆知的穷兵黩武残酷暴戾名声。 “南宫是怕本王把你家底败光吧,”华承煊明白他的顾虑,笑了笑,补充道,“放心,镇国公曾在北境同样的情况下用过同样的战法,以少胜多。” 他确实需要打消南宫淼的顾虑。 战场军机千变万化,全倚靠领军大将的临机专断,若南宫淼对策略稍有犹疑,他爱护手下人性命,如果他到时心一软,执行计划缩了水,反映到战场的结局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提起镇国公殷素,南宫淼果然凝神细听。传闻里的惠王用兵严酷,但他的老师镇国公殷素却是公认的“爱护将士”美名流传。 殷之甫则大大感叹惠王耐心,把殷家先父都搬出来了。 华承煊:“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大宁的骑兵还不够多,战马也远不及塞外的勇猛骠悍,与北漠人的实力悬殊。” 南宫淼:“这倒和如今兰州军对叛军的情况类似。” 华承煊点头:“那一年北漠人来攻打道州,道州是小州,人口不过五六万,所以北漠人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派出了五千骑兵袭劫。镇国公说,道州虽是小州,但他不愿做失城之将,不愿一个百姓流离,于是与当时他的左右副将王常c吴魁一起设计了一套骑兵以少胜多的策略。” 南宫淼喃喃:“不愿做失城之将镇国公这份爱民之心令人敬佩。” 华承煊:“他们在两边山谷埋了骑兵,出其不意从最高处冲锋而下,交叉冲击,不在敌军阵中停留,最后搅得敌军人仰马翻。这些战法也是本王到北境后才听镇国公说起后来王常和吴魁又告诉我很多细节” 有人说,人的一生是在不断失去时间,所以才有了“时光飞逝”,但若有了回忆,其实人的一生是在不断拥有时间。 铁血往事浮光掠影般涌现出来,华承煊仰着视线透过大帐中庭看向耀眼的天空良久:“吴魁说过,那些新配的骑兵无须练习杀技,只要会策马,会持长矛冲锋,而冲锋时能稳得住不至于跌落即可。这种技巧,应该几天就可以速成。” 南宫淼瞬间便抓住要点:“这次骑兵突袭的任务是只要冲锋,无须陷阵,目的单一,路线单一,训练和准备起来很简单。而因没有与叛军过多交锋,伤亡也会降到最低。真是太好了!” 罗致喜上眉梢:“二哥放心大胆地去采购马匹,越多越好,我这儿的步兵任你挑去充数!” 高战云老眼闪动了一下,击掌大赞道,“王常和吴魁二将因用兵灵活多变而号称王鬼无常,果然名不虚传啊,”说着便盯着殷之甫,“镇国公当真不负本朝第一武将盛名,让老夫心折。” 殷之甫嘴角抽搐了一下,只好代表他那盛名的先父回了礼。 既然“骑兵计划”的顾虑被打消,高战云等人便和华承煊商量细节。两人均是用兵多年的绝顶高手,许多话不必全尽,经常是一个才开了句头,另一个就已把对方的意思全部接上。 一派琴音与溪水共鸣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殷之甫看在眼里又惊又奇,暗忖百战之王放着偌大的朱雀军不要,来给一群乌合之众当参谋,图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长龙伏地 五十三 时间很快过去。华承煊感觉和高战云久了,愈发佩服他, 由衷道:“老将军这些年练军有方。” 高战云:“老夫可不敢居功。是惠王与朱雀战法高明。” 华承煊摆摆手, 他本来是闲话不多的人, 今次罕见地和高战云恭维:“兰州军和朱雀不一样。朱雀的背后是整个朝廷, 兵部每三年就会给本王招纳一批新兵,隔几年就有新的攻防武器研制出来供我们使用,北境甚至还有数以十倍计的百姓在为我们运输粮食等军役。而兰州军这里, 一切军政皆由老将军决策,全部自给自足, 养活这么多人已经让人敬佩, 却还把他们都培养成了强兵。” 这话从“百战之王”口中说出含金量相当高,十足纯金水平,即使历经沧桑年过花甲的高战云也不免心里一动,当然面上矜持捻须而笑罢了。 殷之甫没心思听这种吹捧, 闲闲坐在一旁翘着腿一边在纠结:惠王可能是兴之所至吧, 谈完这个防守策略就会跟他回去吧?总不会真的挽起袖子亲自上阵替这些泥腿子叛军抵抗另一队叛军?开玩笑! 这时有人进来通传说外面有人送了封信给殷大人。 殷之甫接过信打开看完:“高将军,我有点无聊, 想进城去逛逛,顺便采买点回程路上的物资。快则明日慢则后日, 惠王和我们就该启程,离开兰州啦。” “离开兰州”是重点! 华承煊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他今天让殷之甫来旁听军情引起他的兴趣。但这位掌管着帝国兵饷军备的殷尚书对兰州的事显得毫不在意。当然也知道,眼下对殷之甫而言最要紧的是带自己安然回帝都。可如果他说要留下, 不走了, 就在兰州军呆着—— 他的死党会不会被气死? 想到殷之甫气急败坏的样子, 华承煊心里沉沉叹了口气。 入夜。 夜幕里的善恶,像交缠的蔓藤顺着一座秃秃的孤山爬上来,裸露的岩石刹那开出荆棘,上面挂满了水滴,不对,竟然是妖艳欲滴的血水。 继而日出日落,四季迅速交叠变幻,循环往复,人间迎来了末日寒冬。 依旧是那片白茫茫的雪地。 一颗干枯的老槐树无声地矗立着。那将落未落的枯枝张牙舞爪却又静静地。数不清的风干头颅再次从地面冒出。 小孩紧紧贴在自己的后背,他脑袋本来就小,等爬上来,肩膀边犹如凭空多了一个小头颅,带着奇诡又调皮的声调,在耳边轻轻说: 我饿了。 好像被一柄冰凉的剑穿过心脏,一种心灵深处涌起的愧疚c无助和脆弱将人彻底淹没 必须,马上,逃脱。 心跳如鼓声响。 自己的心跳已经加速到极限,想拔腿想跑,但全身如被精钢铁链困住,连一根脚趾都动弹不得。想张口喊,想转身说,想挣脱,却无法发声,却全身僵了。 有凉凉的液体滴到肩头,是人的血水。 接着耳边传来哔剥声,是人的身体骨骼断裂的声音,从颈椎到腰胯,再到膝盖和双足,筋骨一块块地碎断,接着内脏被翻出来,从后向前地抛入雪地。 映入眼帘。血淋淋的一片。 最后只剩下一根根白嶙嶙的肋骨,胸腹看上去就像一座空荡荡的鸟笼。还挂在肩头。 昏晦的天地啊,忽然响起咆哮的风声,这是天神的催促,还是宿命的诅咒? 是你们吃了小脑袋? 旷野里已经压抑到几乎不能呼吸,从天地到人命,从鸟兽到蝼蚁,满目阴霾,一年四季万物生灵都彻寒无比。 忽地,远处的老槐树哗啦啦被折断,腾起白色焰火,将这一片雪地映照的犹如修罗地狱。 头顶传来哗啦啦一阵响声,千万只乌鸦献祭似地扑向鬼火。 肩膀的小脑袋又凉凉地说: 我饿了。 ——跑。——飞快地跑。一路上不知被风刮倒多少次,不知踩碎多少头颅,摔得满地打滚,也要跑。 从极度恐惧中骤然醒来的华承煊张惶四顾。 微弱昏黄的烛光映在眼里,蜡烛被燃烧后腾升起的一缕细细的黑烟仿佛来索命的幽灵,半梦半醒间,恐惧感又弥漫上来。 “承煊,怎么回事!”殷之甫熟悉的脸上又惊又急。 华承煊的眼前出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充满疑惑c关切,又生气的脸。 半梦半醒间的背脊冰凉。 “我回来这么晚,却看你屋里灯还亮着” 脸先是铁青,继而又泛起红晕——那是一种受到极端惊吓后紧张过度的潮红,伴随着涔涔冒出来的冷汗。握着他冰冷的手腕,可以感到脉搏正剧烈跳动着。 每一次的跳动都充满了忧惧。日夜不停的跳动是不舍昼夜的惶恐。 殷之甫低吼:“承煊,你说说话,你到底怎么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很难分辨出噩梦失措的他和战场无匹的他是同一个人。无法想象到底在北境发生了什么事?! 华承煊原本绷得紧紧的背脊略略松下来,大脑则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湿答答地沉重,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讷讷看着殷之甫。后者一把揪起他,不由分说地往外拽走。 镜湖四周静悄。 明月高接云天。 树枝挂着露珠,偶有一两尾小鱼轻轻搅动湖面,愈走愈是清寒,越来越像秋天的夜晚,一种孤独寂静之感油然而生。 有种走到世界尽头的安静,殷之甫终于停住步伐:“承煊,这下你醒了吧。我今天才算知道,原来那些说惠王因杀孽太重以至每晚噩梦的传言是真的!” “”华承煊一时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回答。 又是那个梦。要解释吗。 这些年他都是夜夜点灯难以入眠,但到了梦里还是会重现这些画面。 殷之甫以尽量寻常的口气询问:“梦到什么了,至于吓成这样嘛。” 华承煊摆手:“不说这些,我没事了。” 殷之甫的目光炯炯:“好,我就说点其他的。今天我进城,你是不是派了程刚在跟踪我?” 华承煊:“是。” 殷之甫生气:“你不信我?” 华承煊不想纠缠:“你是朝廷的兵部尚书,身份特殊,就算我不让程刚跟着你,兰州方面也不会放心,也会派人盯着。我知道,兰州军给你兵部造成不少麻烦,但现在我们毕竟在人家地头” 殷之甫冷冷地笑了笑:“兰州军要盯着我就盯着吧,一群乌合之众我岂放在眼里。” 湖水像一面镜子映着漆黑的夜,适才的梦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它像湖面隐隐翻上来的浓雾萦绕在周围,又细又密,看似轻盈,却偏又永远无法驱散,笼着你,轻声细语中与你合为一体。 如果不是现实中的纷扰时刻提醒着,他亦很艰难找回理智和语言的能力。 华承煊知道他心气高,干脆转了话题:“你中午接到一封信就进城了。别告诉我你进城真的是来采买物资。你行动秘密,是否见什么神秘人?” 这个问题殷之甫早有预料:“确实是见了个人,老朋友,刚好在兰州而已。也确实有件事需要保密,现在不能说。我不想编假话骗你,你也别问,放心吧,此事和兰州军无关,我也不至于傻到在兰州军眼皮子地下布置对付他们的事。我这么说,你该相信吧。” 华承煊被噎了个无言以对:“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能不信吗?” 殷之甫终于露出笑容:“好了好了,我都准备好了,不等了,承煊,天一亮我们就走,离开兰州。你是皇子,我是朝廷大员,何至于在这臭烘烘的地方瞎熬。” 华承煊:“你之前明明说这两天走,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着急?” 殷之甫打哈哈:“早一点出发好,省得夜长梦多。再说了,我不喜欢这里。有什么我们出了兰州城再说吧!” 华承煊又不是赵世奇,哪是那么容易被他三言两语说服,忽然道:“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吗?” 眼下也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为什么非要等到离开兰州城才说明一切? 还是怕说出来了,华承煊彻底不肯走了? “没,没有,没什么突发情况。这穷地方能有什么鬼突发情况。你刚才都说信我,怎么现在又问!承煊,你我什么身份,干嘛跟兰州军搅在一起?”殷之甫眼睛一闪,重复说着关于身份贵重的话题。 殷之甫在看着华承煊,华承煊也看着殷之甫。不过二人都已没有了轻松的笑容。 不是孟强和江大海的那种敌视,而是两只成年雄虎的对视,带着窥探对方力量和目的的意味。 华承煊:“小奇说你回帝都的路线都安排好了。” 殷之甫摇头:“不,我们不回帝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长龙伏地 五十四 殷之甫:“我已经改变主意,先去朱雀大营吧。我知道太子已经领了虎符到军营了, 但朱雀军可是我父亲和你的心血, 不能有半点差池!” 眼睛这回没闪, 证明没说谎。 可前一天殷之甫还把收复陇右说得如探囊取物, 一切以让华承煊回帝都为最大优先。为什么只过了一天就忽然改变主意要回朱雀大营? 等等什么朱雀军不能有半点差池! 一定和他今天秘密进城约见的人有关。华承煊对自己的猜测越发坚定。 殷之甫眼睛又闪了闪:“看你早上那出谋划策的劲儿,别忘了,兰州军, 起义军,不管叫什么, 都是叛军反贼。你这么帮着他们, 千万不能让朝廷那些人知道,不然又得在你穷兵黩武的评语里再多加一条私通叛军。好了好了,咱不在这鬼地方费嘴皮子,走, 咱们回去收拾一下。” 华承煊不肯动。 黑夜无垠。 兰州西城大营。 南宫淼忙到半夜总算把惠王和高战云共同拟定的“骑兵计划”全布置下去。 路上正好遇见一队值事的新兵, 都是为了兰州保卫战刚招募的毛头小子,刚入军籍, 又听说要打战了,见了主将都有些慌慌张张地, 南宫淼稳重地对他们点点头,给他们传递“不要怕,我们一定能赢”的信心。 终于走到中军大帐, 南宫淼拍拍手, 弹了弹从马厩带回来的满身尘土, 又揉了揉可以挤出墨水的乌青眼袋,见高战云还在看沙盘,南宫淼走过去,笑笑:“这么晚了,大哥怎么还不歇着?” 高战云转身:“等你回来一起吃个宵夜。” 昨晚迎接殷之甫,今晚又没睡,高战云已经也成功挂上了南宫淼同款的乌青眼袋,加上他过花甲之年,更显老态,南宫淼心里又酸又暖,连忙应好,便有亲兵端了热腾腾的馄饨来。 南宫淼一边吃一边道:“都办妥了。新购了千匹马,从三弟手下步兵选拔人过来,明天开始,骑兵营别的不练了,就练策马上下坡和持矛冲击两个技巧。” “哦对了,”南宫淼放下馄饨,掏出一张出入城的手令,“殷之甫发现我们跟踪他。” 高战云脸上没什么变化:“意料之中。他没说什么吧?” 南宫淼见大哥没当回事,心里一松:“殷之甫能说什么。我的人刚跟进城就被发现了,直接把大哥给的出入手令甩人脸上。真是够傲慢的。哎,也难怪,人家是什么身份,镇国公的独子啊,自然瞧不起咱们了。” 高战云笑了笑,几乎可以想象这位帝国最年轻兵部尚书的骄纵跋扈:“查到他去城里见什么人?” 提起这个,南宫淼摇头:“去和几个木材商人碰面,不知道什么来路,我们的人远远监视,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高战云:“和殷之甫接头的人应该也跟丢了吧!” 南宫淼一脸受挫:“都被大哥猜中。那些人很快就散了,跟踪不到。我猜分散路线也是早有安排。” 高战云豁达地笑了笑,早已洞察一切:“这位殷尚书自己就经营着庞大的情报网络,贯通帝都和北漠。我们的手段他不会放眼里,哪能容易窥伺得到的。” 南宫淼一脸懊恼:“难怪大哥一早就要我别跟踪,跟了也白跟,还徒惹双方不愉快。” 高战云捻须:“你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南宫淼已是不惑之年,却感觉自己在高战云面前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连连摇头苦笑。 高战云:“传闻这位殷公子有谋略有胆识,少年时便剿灭北漠在帝都经营三十余年的情报网,捕杀敌人百余。” 南宫淼:“这么厉害!” 高战云指了指脑袋:“如果仅仅是有智谋,还不足以能与惠王比肩。” 南宫淼疑惑:“那还有什么?” 高战云指了指胸口:“他还有心。” 南宫淼:“嗯?” 高战云:“殷之甫是惠王儿时玩伴,两人同岁。惠王娶了殷家女儿后不久发生凌王案,一直是殷素在保惠王。而后惠王被贬去北境,未奉诏不得回朝。殷之甫便以死相逼求着父亲殷素让他送一程。” 南宫淼:“确是有心了。以惠王当时处境,人人避之不及。殷家父子却雪中送炭。” 高战云:“结果一送送到千里之外的祁州,好巧不巧,遇到北漠人。” 南宫淼:“运气也太不好了。不过患难才见真情。” “殷之甫便和惠王各领一营并肩杀敌,当真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古话,死咬着敌军主力追,一直追出国境,最后以射瞎了北漠大可汗的弟弟鲁颉一只眼告终。”高战云欣赏之情溢于言表:“这位殷公子继承了镇国公的谋略胆识,又多了一份少年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狂傲果决,还有与惠王同生共死的决心,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殷家嫡系独子,皇帝不允许他涉险,他大概早在外面领兵当个大将军了。” “真是年少英才。”南宫淼总算服气。 高战云一笑:“当然了,祁州那一场,他们也差点丧命。回营后听说镇国公殷素大发雷霆,以不服军令为由罚他儿子代惠王吃一顿鞭子。” 南宫淼一愣:“看不出来啊——” 高战云:“看不出来他一副贵公子的样子,吃苦挨饿,不怕死,一点不比我们差,是吧?” 南宫淼笑笑:“他纨绔子弟那一套也很熟呀。” 高战云:“他不怕死的事不止这一件,连乾升帝他都冲撞。” 南宫淼:“想必也是为了惠王?” 高战云:“因凌王案,惠王口碑不好,他掌朱雀后,不知是急于立功还是少年人好胜心强,总之是频繁和北漠人交战,朝中大都说他穷兵黩武耗尽国库,乾升帝耳根子软,几次想裁军削粮,最艰难时,只有殷之甫一人痛陈北境防线的绝对重要性,把老皇帝说得下不来台,只好答应继续供给朱雀军庞大的军费。有一次户部重提此事,他更气得在御前大骂,不顾形象地将那户部的人揍了一顿。” 南宫淼犹如听天书:“后来呢?老皇帝不生气吗?” “生气?”高战云笑笑,说,“今上是位仁慈之主,从未在朝堂发过脾气。” 南宫淼点头:“也是。今上这些年来一直广开言路从善如流。俗话总说兔死狗烹,但今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明君,看扶助今上登基的盛c殷两家势头只涨不跌就知道了。有时候我在想,如果皇帝没这么温和,也不至于纵容出龚允这样的叛臣。” 高战云只是摇头而笑,并不想山高皇帝远地恭维皇帝:“这些年兵部一直稳稳地在殷氏的手里,足见殷之甫是有手段的。他挖空心思经营,已使朝里许多文官御史对惠王大为改观。比如惠王在北境的施政纲领被不少士子大加推崇,百姓都说恵王仁德宽厚,有慈悲心。群臣对惠王的攻讦也少了许多。” 南宫淼:“真是肝胆相照,即使亲兄弟也未必能做到这一层。” 高战云也羡慕:“幼时便与惠王玩乐成长,少时能与惠王驰骋沙场,如今更要在朝堂共同进退,放眼天下,也就殷之甫一人尔。” 南宫淼忽有所悟:“我前两天收到帝都情报,原朱雀军旧将们开始被遣走,褚诚被派去了凉州,权良平被派去了西陲。那个头号杀将午天一回京更遥遥无期。听说连惠王府的府兵都快保不住了。这么多年经营努力不能付诸东流,殷之甫应该是着急了,大概逼也要把惠王逼回去吧。” “是啊。”高战云揉了揉因熬夜而通红的双眼。 “大哥!”南宫淼忽然想起什么,神色严峻。 “嗯?”高战云应了一声。 南宫淼焦急:“你说——殷之甫和惠王亲如兄弟,惠王会不会真的就跟他走?” 高战云眯起眼睛想了半晌,最后表情慎重摇了摇头。 南宫淼眼睛一亮,乌青眼袋登时被往下挤了半寸:“大哥的意思是说惠王不会回去?那太好了!” 高战云一脸尴尬:“不,我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南宫淼:“” 镜湖。 “之甫,”华承煊犹豫了一下,“如果我说我不走呢?” 脑袋忽然炸了一响声,什么,没听错吧。殷之甫难以置信愣愣看着他:“你没听见早上他们怎么说,五天后叛军就要压过来了。” 华承煊:“我知道。” 殷之甫忽然警觉:“原来你并没有打算走。一开始就没。对不对?原来你一直在跟我拖延时间!好啊,你对朝廷用拖字诀,对我也用这招!” 华承煊长久地凝视着对方,然后低头叹了口气:“是我也有苦衷。” “苦什么衷!”殷之甫恼怒,“那个杀人狂黎旷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五十精骑根本不足以护你周全。还有阆江那边,你的将士都在期盼着你回去!朝廷里,也不要说陛下,就是惠王府大大小小百余口人,何不是日日焚香祷告着!陇右也好朝廷也罢,局势皆是一片乱麻,你不回去处置,在这跟一帮乌合之众瞎掺和什么?” 湖面还是没有波动,周遭寂静无声。 月光照人影,照出了岁月的痕迹。 殷之甫哽着声道:“承煊,你变了变得犹豫变得懦弱。你有事瞒着我,瞒着所有人!十年前连凌王案没有击垮你,我和之言都很安慰。后来之言的死也没有击垮你。如今功成威慑四夷。这一切之言都在天上看着。她会高兴的。可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提起亡妻,华承煊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刮过,不知怎地就又回忆起适才的梦境,发白得耀人的雪地仿佛能把血液结冰,他感到头一阵发晕,颤着声道:“我这样子不好么?来了兰州我才有个安稳觉睡。现在朱雀军中有王常主持,收复陇右指日可待。到时四境皆定,需要我一个穷兵黩武的皇子做什么?我就不能舒舒坦坦过下半生吗?我相信这也是之言所愿呀。” 半夜,月隐。 雍阳道是通往兰州最大的一条官道,在乾升三年翻修扩建,现今的宽度足以让八辆大马车并行而过。谁都知道黎旷大军攻城在即,雍阳道又是必经之路,沿路的村庄百姓早早逃进兰州城里。 满眼一片黑乎乎的荒芜。 雍阳道旁许多大大小小的林子,在一处隐蔽的草丛里正匍匐着一队人,十人编制,是兰州军派出来侦查敌情的一队标准人数的探马,浑身黑面巾夜行衣,与黑乎乎的天和地融为一体。 探马们已经一动不动趴着两个时辰了。 “叛军该不会不来了吧。” 小探马们个个因为久久不动而浑身酸痛,一边偷偷活动筋骨,一边抱怨道。 “快了快了,再忍忍。”旁边是个老探马,目视前方,一副非常深沉的样子。 小兵嘿笑:“我能不能趴着偷偷睡一会儿啊” 脑袋忽然被刮了一下。 “吵什么吵,”罗致面无表情憋着声粗哑地喝骂道,“统统闭嘴!不许讲话!也不许打盹!打盹了也不许真睡着!睡着了也不许打呼噜总之不能出声音!” 探马们:“” 老探马是罗致的心腹,知道罗致因为朱雀大将赵世奇也在的原因尤其爱面子,当下就着几个嘴碎的小探马后脑勺刮过去,手法娴熟,看来是打多了,反应慢的直接一头栽进土里,吃了满嘴土。 原本不耐烦而聒噪的场面一下子鸦雀无声。 “咳,罗将军,那什么——下面的人嫌累是常有的事儿。”赵世奇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咱不用那么见外。我和你们一样泥腿子出身,不会觉得你们是乌合之众。” “真的?”罗致眼睛一亮,大有遇见知音之喜。 “当然,我家殿下也从未这么觉得。” 赵世奇的优点很多,其中最宝贵的优点之一便是懂得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尤其是讨人开心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配合上一张少年天真无邪的脸,即使是“口若悬河”的话都能叫人相信他是“出于真诚”。 得到惠王认可,罗致不要太高兴哦,自卑一扫而空,一顿激动后又伤感起来:“你和你家殿下是不是要离开兰州了?我看那位殷尚书不喜欢这里,急着带惠王走。” 确实是要离开,但也没有很急吧? 心里回想起昨晚殷之甫的吐槽,赵世奇挠挠头:“殷尚书出身高贵,这里当然住不惯。” 毕竟收了人家一箩筐腊肉礼物,真不好意思把殷尚书那些嫌弃入里的话搬出来啊 罗将军露出难舍难分的表情:“惠王回帝都一定很风光啊。” 赵世奇哼哼:“当年桑州大捷后惠王领兵凯旋,一万骑兵从开平北门大街一直开到宫门前受赏。以前看我们朱雀军不顺眼的c说我们坏话的c暗地里使绊子的官员,那一天统统都得在太阳底下晒上半天饿着肚子等着恵王缓缓经过大街接受百姓朝拜,然后一个个还要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跟我们这些大将阿谀奉承——嘿,我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一天!” 罗致低呼一声,两眼放光,脑补出那阵仗威仪,那人潮汹涌,那旌旗连绵—— 不行,词穷了,形容不下去了。 往昔峥嵘岁月历历在目,赵世奇砸吧砸吧嘴,眼睛也放光。 罗致直觉自己有限的词汇量不足以描述,只能也跟着砸吧嘴,一脸哈喇子地羡慕,硬是憋着没骂几句脏话来表达自己的激动。 赵世奇这段日子受殷之甫熏陶,对朝局的认知越来越清楚,他语气急转直下道:“可如今连斛王这种从没打过仗的也来对朱雀指手画脚,太子殿下更是连剑都没拿过就来当主帅,这算什么事?” 罗致是穷乡僻壤的土包子一个,说实话他其实听不太懂什么太子和斛王,那颗自卑的心又作祟起来,直觉从朝廷大将口中听出事态严重性,唯有也跟着眉头大皱连连叹气。 赵世奇搓了搓脸让自己更加清醒,盯着被微风卷起的细沙,扑面而来的是战场最常见的泥土味。勾起他的沙场暴戾—— 妈的这年头朝堂的人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吗?怎么太子来了还往朱雀军里安插东宫幕僚!寸功皆无的斛王就能把他一个战功赫赫先锋营统帅贬去养马还要弄死他! 真的好气人! 罗致扭捏了一会儿道:“可惠王不一定会乖乖随你们走哦。” 开什么玩笑,赵世奇眉毛一挑,好像听了个天方夜谭:“为什么?” 罗致耸耸肩:“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不想呗。” 想不想回去,是惠王自己的选择,是一个根本性问题,但却被殷之甫和赵世奇都忽略了。有时候反倒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罗致这种人能化繁为简地一句切中要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