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湖畔》 正文 第一章 娶二房 一 李保业娶二房,闹得家里全乱了套。他的孪生兄弟李保财躲在木工房里与工匠们吃住在一起,已经日了。三弟李保坤借故外面事忙,也已经几天没回家了。四弟把本来与保业同住在一屋病重的母亲李老太太,搬到西院的堂屋里,闭门日夜守护在病榻前,精心伺候。二弟媳靳氏c三弟媳刘氏,都携子回娘家去了。新娶的比四弟保祥大六岁的陈氏,也躲到娘家去了。唯有一向顺从丈夫的王氏留在家。她既不能藏,也不能躲得为丈夫娶二房前前后后张罗着。 这个大家庭一向是由妯娌们和李老太太共同承担家务的。突然之间,内外事务一下子全落在了王氏一个人身上,她无论怎样起早贪黑,还是忙不过来。只好请了两个厨娘帮忙,自己则腾出手来为丈夫操办婚礼(李广进在世时,严禁家务活请外人帮忙)。遵照保业的吩咐,她竭尽全力要把婚礼操办得隆重些再隆重些,周全些再周全些。她要一丝不苟地按照丈夫的旨意,把野妞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c体体面面地抬进家门。那隆重热闹场面一定要比当年迎娶她自己时更胜一筹,非要给保业把面子争足。保业娶的野妞又与别人家的女儿不一样。她的嫁衣c嫁妆,一切物品都需要由保业家里准备,而且逼嫁得紧迫。王氏既忙着做嫁衣,又忙着腾房子做洞房,还要把洞房重新装饰得焕然一新。 一连几日,只忙得她昼夜不分,寝食不顾,脚肿腿酸,头晕目眩。在迎娶的前一天下午,她和保业的堂弟保玖把接野妞的花轿装饰得富丽堂皇。感到十分惬意后,正想再去查看各项准备工作是否还有疏漏时,就听保业人还未进门,高嗓音先进来了: “老妈子唉,快把新媳妇上轿穿的衣裳和绣花鞋给我,先叫她穿上试试,看合适不?” “好嘞!”王氏闻声没等见到丈夫的面,就匆匆跑进东厢房,抱着个红包袱来到保业面前,恭恭敬敬地递给他说:“你让她试试,不合适时拿回来,我改还来得及。” “行,你们先把她坐的那台轿子装饰好,只要让她满意就行!”保业接过包袱,转身往外走时又回头嘱咐说。 “知道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王氏忙转身和保玖往花轿的四角挂着金色的彩穗和流苏,拖腔笑应道。 自从保业进门后,保玖就一直不抬眼皮地忙着手中的活。看他出了门,才抬起头怜悯地望着王氏说: “嫂子,保业大哥好福气啊!竟娶了你这么个天底下难寻的贤妻。” “唉——我也只能这样顺应他了,何况他们早已生米做成熟饭了!二兄弟,这里就拜托你了,我还得快些到别处去看看,不能有疏漏的地方,免得明天迎娶她的时候闹得不高兴。”王氏无可奈何地说着,快速离开保玖朝堂屋里走去。 她撩起海蓝色镶红幔的门帘,走进曾是她和儿子及丈夫三人的卧房,只觉得被那火一样的窗户纸和火红的牡丹花壁纸刺得眼花缭乱。她强作镇定,再看一眼窗前那张紫红锃亮的三抽桌——本是娘家陪送自己的嫁妆,如今却陪送她人。再看看床上那印花被褥和镶红顶的长枕,也都是自己日夜忙着缝制的。瞅瞅几天前还搂着儿子和丈夫抵足而眠的木床——突然间,她只觉得一阵颤抖,一阵心痛。急忙一手按住床沿,一手紧压住胸口,紧闭双目休息片刻,使轰鸣的脑,绞痛的心,颤抖的身子镇静下来。才睁开双眼,强打起精神,仔细查看桌面上为新娘准备的烛台c粉盒c胭脂c红木方烟筐c长烟袋c棱花镜c桃木梳c竹刮头篦子等,见样样俱全,才放心地走出洞房。 再查看外间屋的八仙桌c条几上新娘新郎拜祖先时用的香炉c烛台等,见也摆放得整齐,才退出堂屋。转到香台子前,把老天爷的牌位放在香台子中间,虔诚地捧起盛满红高粱的香炉放在老天爷牌位前面摆正。走到西院看临时盘的锅灶,垒的茶炉,租赁的餐具c茶具。到南院各兄弟c堂兄弟们的家里捡查设宴的客厅是否准备就绪。找堂兄保录询问把所有亲朋好友的请柬是否都已送到。找二弟保财问清要雇的两班子吹鼓手是否定妥,聘请的厨师是否到位。就连陪客的c端菜的c倒茶斟酒的c放鞭炮的c迎新娘的男宾女客c撩轿的女童等,桩桩件件她都一一问清楚了,才算放心。 王氏一圈转下来,已到深夜。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那间新搬进的狭小的东厢房里。她见五岁的儿子金珏狼狈不堪和衣趴在床上深深地睡着了。结了一堆灯花的油灯奄奄一息,不觉一股凄楚袭上心头。她从盔头子上取下银簪,欲拨掉灯花把灯挑亮些,才发现油灯已近乎熬干,她又匆忙往灯里添了些油。 中秋的深夜,已是寒气袭人。王氏抱起熟睡中的儿子,脱去他脏兮兮的衣衫和鞋袜,为他盖上薄棉被。然后自己也脱掉几天几夜未曾离身的衣裳。搂着儿子准备放心地睡上一觉,稍稍歇歇腿脚,好来迎接连续两天两夜再不会有片刻喘息的忙碌。 王氏躺下后,没把油灯熄灭。她在幽暗的灯光下,勉强睁大疲惫的双眼,细细端详着儿子那满含委屈熟睡的小脸蛋儿。她见儿子本来水灵灵胖乎乎的小脸蛋,在仅仅十几天里,已变得又黑又瘦又脏。她环视一周这黝黑狭小的屋子,打量一眼这张极其简易狭窄的小床,一种难言的酸楚再次袭上心头她微闭蓄满泪水的眼睛,歉意地在儿子的小脸上亲吻着。只是她那长长的睫毛在儿子那脏兮兮的脸蛋上又留下了条条又湿又乱的痕迹。她在心里说: “可怜的儿子,娘一连几天都没顾得上照管你,竟然把你舍落成这个样子,都是娘不好。可是,娘也是实在没法子,不得不这样做呀!希望你不要责怪娘”她迷迷糊糊地刚要入睡,耳边似乎突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把我交代的事情都做好了吗?” 她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蓦然想起还忘记在装满红高粱的香炉口上封上大红纸时,额头上立刻沁出一层冷汗。她连忙爬起来,穿好衣服,拿出红纸裁好,去找糨糊时,盆子里的糨糊都已用得精光。她只好到隔壁厨房里生火再打糨糊。 一九三四年农历八月十八日寅时,李保业头戴毡礼帽,身穿蓝长袍,外罩红绸马褂,胸佩大红花,帯着八人抬的大轿子,从家里出发,在嘀嘀哒哒喧闹的乐声中,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向村东头的铁货店去迎接他的新娘。 新娘的花轿一出铁货店门口,沿街两旁花炮齐鸣,看热闹的人们蜂拥而来。这会儿可忙坏了保业的大老婆王氏。花轿一到家门口,她像一个小丫环样的,小心翼翼地将新娘子扶下花轿。搀扶着她拜天地,拜祖先。当搀着她来到西院拜见婆婆时,保祥却在里面插上了门闩,又抵上了撑门扛。无论王氏怎样喊,怎么叫,就是不开门。王氏和保业没法子,只好被众人簇拥着,把新娘送进洞房。 王氏和女傧相把新娘扶到床上坐下后,她拿起红纸裹着的秤杆递到保业手里。当保业挑开新娘的红盖头时,王氏顿时惊呆了!——野妞那粉白的瓜子脸,向保业投去勾人魂魄的杏核眼,禁不住使人骨酥肉麻。她懵正了好半天才想: 俺从十六岁嫁给了年仅十三岁的丈夫,十年来,只知道用慈爱的心去关照他,侍奉他,事事顺应他。自己虽然也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但从来也没好意思向丈夫投去过那种勾魂的目光呀! 既而,她又瞅着她那嫣红而微薄的嘴唇想: 这个女人肯定能说会道。她上下端量着那裹着自己亲手缝制的红缎子绣花上衣,腰系深红色绣花裙的玲珑小巧身段,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枉长了个傻大个。一向认为无论是长相c管家c理财c做针线c带孩子,甚至下田种地都是一把好手的王氏,在这个女人面前一下子乱了方寸,觉得自己在保业眼里绝不是这个女人的竞争对手。 在众人的嬉笑声中,新郎新娘喝过交杯酒,保业更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对大老婆说: “老妈子唉,你就坐在床边上寸步不离地把新媳妇给我看好喽!别让闹房的恼着她!我到前院给客人敬酒去。” “知道了!你就尽管放宽心地去吧!”王氏这才从沉思中被丈夫的一席话惊过神来,在众人的喜笑声中回答。 顷刻间,王氏顿悟到,她们母子二人要想不被丈夫遗弃,必须要和这个新娶进来的女人搞好关系,事事处处让这个女人欢心,才能使丈夫高兴。于是,她使尽浑身解数,一边热情照顾着前来看新娘子的姑娘媳妇们,一边竭尽全力劝阻着一拨又一拨企图扑向新娘子搞恶作剧的小伙子们。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下午。虽然累得她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也不敢离开半步。午宴后,当王氏向新娘一一介绍前来的亲朋近邻时,她才忽然想起已经一天未曾见面的儿子。她感到心里一阵恐慌。于是,她忙差人把堂嫂保录妻请来照看新娘,向众人打过招呼,才急急忙忙去找儿子。 二 平时穿衣吃饭都是由母亲亲自照应的金珏,哪受得了一连几天母亲对他的忽略。特别是当他听别人说爷爷是因父亲要娶那个女人才气得暴病而死;奶奶也是为此事气得病重卧床;三位叔叔和婶婶都为此生气躲得远远的。又听说把那个女人娶回家后,定会打他,甚至把他娘俩赶出家门等等。他怨恨母亲为何不像叔叔婶婶那样,带着他躲到姥姥家去。他憎恨父亲和充当他小娘的那个女人,他要表示愤怒和报复。——在举家上下热闹非凡的日子里,他既不凑热闹,也不和常在一块玩耍的伙伴们在一起,而是躲藏到只有他和小伙伴秋香常去玩耍的一个空院子里去了。 王氏一边慌慌张张地向外跑,一边大声喊: “小珏——小珏——”无人应。 她逢人便问:“您见金珏了没有?”回答不是摇头,就是说没见着。众人也都帮着找。 西院c前院c南院全都找过,仍不见金珏的影子。这时大家才想起一天都没见到金珏的事。为此,也都着急起来。有人到他经常玩耍的小伙伴家里去找,到田野里去喊,都找不到。王氏越发心急如焚,又急又怕,两腿发颤,几乎挪不动步子。情急之中,她猛然想起: 这孩子是不是藏在哪个角落里故意不答应呢?刚才在前面那个空院子门口只是喊了几声,并没有仔细寻找?——对啦,以前常见他带着秋香去那里摘石榴吃。 当王氏再次走进南院时才发现,在香台子前并排放着两块砖头。砖头上面堆着一堆土,土堆上插着三根草棍,旁边两片瓦片里分别盛着泥做的饺子和泥团的丸子。王氏顿生惊喜,她想: 定是金珏和秋香躲在这里玩过家家来的。于是,她就边喊边四处寻找。她见北屋门仍然锁着,西面墙根边的一溜秫秸也整整齐齐地立着。她回转身,见南屋的两扇门半掩着,速速过去推开门,见对面没有人,转头西看,也没见有人(两间屋子是通着的),也没听到声音。她又猜想: 儿子是否和秋香过完家家,又到秋香家玩去了?她刚想闭门转头往回走时,却意外发现门后东北角的黑旮旯里有一堆黑影子,她急忙冲过去一看,正是金珏蜷曲着身子,背靠墙角堆位在地上睡着了。王氏心里又痛又喜,扑塌坐在地上,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一面急声唤醒儿子,一面撩起衣襟轻轻擦拭着金珏脸上的泪痕。用颤抖的声音责怪说: “小珏,你快吓死我了!你怎么能这样吓唬娘呀!你一天都没吃没喝吧﹖” 金珏揉揉惺忪的睡眼,蓦然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她却不吭声。王氏两手托住他的双臂哄劝说: “好孩子,站起来,咱们回家,我喂你吃饭!” 金珏刚想站起来时,却尖厉地“哎哟”一声,又扑通蹲在了地上。 “怎么了?——小珏,你怎么啦?王氏惊恐万状地问。 “我的腿麻了。”金珏撒娇地哭腔说。 “噢——”王氏松了口气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娘给你揉揉就好了。”她在儿子腿上轻轻揉了一会,再扶他慢慢站起来。用爱抚的眼光瞅着他问:“儿子,好些了吗?” “嗯,不麻了。”才由母亲牵着手走出院门。 走到大街上没几步远,王氏俯身凝视着金珏的双眼,温和地哄劝说: “小珏,吃过饭后,我领你去认认你那个新娶的小娘。”她话音未落,金珏即刻猛力挣脱被牵着的手,圆瞪着怒火燃烧的眼睛,顿着脚,两手扯着母亲的衣襟往后打坠。尖声哭叫着: “不!我不叫那个坏娘们娘!——我再也不回那个破家了!”金珏撕破嗓子般地哭着尖叫着。 王氏转身拽他的胳膊,轻声哄着往前拉。她见实在拉不动,便揽腰抱起他强行往前走。不料,右胳膊被哭闹着极力挣扎着的金珏狠狠咬了一口。 “哎哟!你这个小羔子,怎么咬我?”王氏痛得惊叫一声,急忙把金珏放下,不由自主地朝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不料金珏扑塌蹲在地上,摔腿捣胸地哭闹得更凶起来。她看着儿子一天没吃没喝干黄的脸,更加无助样的尖利哭闹,顷刻间,泪盈满眶。一向好面子的王氏,怕在围观人们面前流泪尴尬,她连忙蹲下,又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额头紧抵在儿子的额头上,可是,眼泪反而象决堤的洪流合着儿子的泪水倾泻而下。此时此刻,她也搞不清究竟是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了儿子,还是心里的委屈难抑? 金珏见娘哭,他反而嘎然停止了哭闹。蓦然间,他像懂事了的样子劝娘说: “娘,我跟你回家。”王氏在儿子好像理解她的情形下,才勉强止住奔涌的泪水,带着儿子往北院走去。她怕儿子在小婆面前闹出尴尬事,就先把他带到西院李老太太的住处去报平安。 金珏一见到病重在床的奶奶,就不顾一切地扑到奶奶怀里,紧紧搂着奶奶的脖颈,祖孙二人都放声痛哭了起来。金珏觉得目前只有奶奶是他可依靠的亲人。尤其使他想不通的是——娘为什么在全家人都反对娶那个坏娘们进门时,她却是那样连他也不顾地积极迎接她?还要哄着他叫她娘,为这事还打了他!于是,对娘刚刚消失了的怨愤在奶奶面前再次燃起。 三 野妞娶进李家门以后,本来也想在这个大家庭里至少做个表面上的好人。她趁妯娌们还没回来,由保业领着先去叩见婆婆。她甜甜地叫娘时,李老太太只是微微睁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她热情地和四弟保祥打招呼时,保祥也只冷淡地应付一声。 还有,最使她感到难堪的是金珏。她每次遇见他都微笑着喊“金珏,金珏!”他不但从不应一声,还总是气哼哼地用白眼剜冷她。野妞又费尽心思地想:如何先哄好这个讨人嫌的小孩子,以免使得她在众人眼里没面子。 婚后的第五天,她从铁货店回家途中,买了两串糖葫芦。估计金珏一定在老太太房里。一进院门,便兴冲冲地喊:“金珏,金珏!我给你买好吃的来了!”径直向老太太屋里冲去。来到金珏面前,即又改作更亲昵地语调柔声说:“小珏——小珏——,糖葫芦可甜可甜了,呐——快吃吧!”说着就把糖葫芦强行塞到金珏手里。 令野妞始料不及的是——正在和奶奶嬉笑玩耍的金珏,蹭地从床上跳下来,把糖葫芦摔在地上,两脚狠命地踩着,大声嚷嚷着: “我不要你的破糖葫芦!我不要你的破糖葫芦!你快滚!我不要你进奶奶的屋!”吼着,就把野妞拼命往外推。 这下,可惹怒了野妞,她恼羞成怒地一把把金珏揪起来,狠狠摔在屋当门里,边拳打脚踢,边咬牙切齿地骂道: “今天,我非把你这个狗娘养的小畜生打死不可!看谁治过谁!”又歇斯底里的吼叫着: “李保业——快来给我打死这个小狗崽子!” 刚走进东院里的李保业一听到西院里的吵闹声,便三步并着两步地闯进来。愤怒地骂着: “奶奶的,你这个小兔崽子也竟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今天,我非把你揍死不可!”脱下鞋子就雨点般地朝金珏身上打起来。 保祥c王氏迅速从东院厨房里跑来。保祥拼命去夺保业手中飞舞着的鞋子。王氏跪倒在地,抱着保业的腿大哭着祈求: “他大大,别打了!他还小,不懂事,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她见保祥没夺下保业手中的鞋子,忙将身子扑在儿子身上,让重重的鞋底打在她自己身上,直到李老太太哭着骂着从里间屋爬出来,保业才住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野 妞 野妞本是大李庄西边田家集一个木匠的妻子。她娘家在田家集以北的刘村。她的乳名叫小妞,她是上有六个哥哥的唯一老生女。由于父母的娇宠,从小就养成天不怕地不怕c我行我素的德性。如稍有不随她意之处,便闹个天翻地覆。就连父母也奈何不了她,哥哥嫂嫂们也都事事处处让着她,顺着她,谁也不敢招惹她。 在她六岁那年,母亲给她缠足时,才缠了一天,她就难以忍受这份酷刑,自己非要放开。父母把她的双手捆住,她就将头往墙上撞,往桌子上碰,以死来要挟。父母无奈,只好由着她放开了足。她虽然长得模样标致俊秀,但在孔孟之乡,大脚撩板的女子(是少教养女子的标志)是难以嫁人的。何况她既不在家学做饭,又不学做针线,整日价不是进城,就是赶集上店,听戏看杂耍。因此,别人都把她叫作“野妞”。野妞转眼间已长成十六七岁的大闺女,但仍不见有上门来说媒的。父母心里着急,便不顾面子,亲自出面托亲戚给她在田家集找了一个当木匠的男人,才算把她嫁出去。 野妞的丈夫经常在外走村串户给人家做木工活。野妞哪能待在家里听从公婆的管束?婆家又正好居住在大集市的东头,野妞赶集,听戏逛店铺很便当。她甚至还常常去茶馆里坐坐。 初夏的一天,野妞在集市上拥挤在夏收夏种之前忙于购物的人群中。她沿集市西行,抬头望见一家格外阔绰的门楣上悬挂着一块烫金的“忠义茶馆”横匾。处于好奇,她想进去看个究竟。于是,她向右转,横穿过拥挤的行人,向“忠义茶馆”走去。她跨过齐膝高的门槛,环顾宽大明亮的大厅,在千姿百态的茶客中,她一眼瞟见里面一张茶桌上,面朝外坐着的一位身穿黄绿色呢子军装的青年。不禁心里一震,便对他仔细打量一番,特别使她倾慕的是他那熠熠生辉的金色肩章。又见那人长得英雄帅气,只是肤色微黑。在客厅的嘈杂声中,唯独能听出他讲话声音洪亮而又抑扬顿挫。她心想:“此人一定是个军官。” 正在和同桌侃侃而谈的青年军官,从眼睛的侧光里发现刚进门的女子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便立即收住了话头,凝视来人。当两者目光撞在一起时,他骤然乱了方寸,两眼喷射出火样的光芒。他想:真没料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还有如此漂亮风流女子!如果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真想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下子把她揽在怀里。 此时此刻,野妞心里也狂跳得难以自持。她用火辣辣的目光恣意撩拨他。但她知道,在这种场合,男女之间的避讳还是应该有的。所以,她没说一句话,便转身慢慢向外退去。她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那军官一眼。只见他正前倾着立起的身子,用贪婪的目光凝视着她。这简直让她心跳腿颤再难以向前挪步。她驻足在门外,停了一会,使自己狂乱的心稍稍镇定些,才缓缓走下“忠义茶馆”的台阶。汇入往返奔波的人流中,漫无目的地顺路西行。 青年军官却不像野妞那样有许多顾虑。他立刻招来店主,速速结了账,急匆匆赶出门外,朝集市上张望。当他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猛然发现有一个女子发髻上的银簪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辉,又从她肩背上瞧见她那夺目的粉红色丝绸小褂,他断定——就是她!又见那女子忽然转身翘首往回张望。正好看清楚了那张分外俊秀白嫩的脸庞。他欣喜若狂地自语:“果真是她!”急忙冲下台阶,不顾人多难行,一路只管横冲直撞地急急向西追去。 野妞在频频地回顾中,也清楚地看到那军官尾随在不远的后面时,她反而加快了西行的步伐,故意再也不回头,穿行在人流的空隙中。一直走到人员稀少的大西头,她才再次回首。见那军官仍尾随在后,她才放缓了脚步。 军官一边急急追赶着,一边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她那水蛇般玲珑苗条的身段:那炫目的粉红丝绸小褂,那可人的纯清色高吊散角裤,那罕见的大脚板上的绣花鞋。他想象着她那白里透红的俊秀脸蛋,那对会说话的水灵灵的杏核眼止不住馋涎的口水涌满两腮。 野妞发现大路以北一片有墙围着的树林,临路的一面还有一个豁口时,又见路上暂无其他行人,再次回头瞥一眼后面紧追着的军官,就急转身溜进了树园子里。军官紧追着也钻进了树林子里。在密密丛丛的林子里,军官见她昂脸翘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渴,一个箭步冲上去,气喘吁吁地一把将她抱住就狂吻起来。 野妞再也掩饰不住激动c狂热的心,伸开双臂紧紧钩住军官的腰,频频蠕动着双唇给以热烈的回应。他即刻把她挤在一棵大树干上,他们就疯狂地绞缠融合在了一起。而后军官告诉她,他姓刘,名叫刘军,二十六岁,中尉军衔,国民党党员,暂时住田集镇执行任务。 野妞也告诉他:她十八岁,上一年由父母做主,强迫她嫁给了一个她不喜欢的木匠。她不甘心忍受公婆的管教与约束,已和他们分开过日子。公婆住东院,她住西院的两间北屋。她还告诉他,她丈夫一年到头在外给人家做木工活。还告诉他,她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男人,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称心的男人。从此,野妞与刘军频频往来,一次次幽会。今天在树林子里,明天在刘军住处,后天又在野妞家里。渐渐到了一日不见,两人都难以度日的地步。 一天夜里,二人在野妞床上兴致正浓,边嗲声嗲气的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呯呯呯!”的敲门声。顷刻间,俩人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双手摸不着衣裳。 然而,外面激烈的敲门声和“开门!开门!快开门”的叫喊声更加紧迫!黑暗中的二人越是紧张,外面的叫声越是激烈,里面的动作越是混乱——好半天,野妞才好不容易穿上了裤子,披上褂子,趿拉着鞋子,身子筛糠般地摸索到门口,颤抖的双手好半天才拔开门闩。 刘木匠飞起一脚把门踹开,怒不可遏地向里屋闯去。他没料想到,刚走到里屋门口,就见外屋门后腾地闪出一个人影,利剑般地向外窜去。他急转身追赶时,那人已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了。 这一晚,不知是刘木匠给人家做完木工活,回来想和妻子缠绵欢乐,无意间撞了个正着;还是他早有耳闻,半夜三更回来出其不意捉奸的呢?竟然让奸夫在眼皮子底下溜掉了。这奇耻大辱,这心头之火,使他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化为灰烬。他用麻绳把野妞捆起来吊在房梁上,用皮鞭狠狠地把她打了个半死后,关上门,上了锁。扬言要把她吊死。就到他父母家去了。 刘军逃走后,担心野妞可能有被打死的危险,他不忍心一走了之。于是,他又悄悄摸回来躲到房后,偷听里面的动静。虽然听到叫骂声c鞭打声,但他不敢贸然行事。直到听见刘木匠关门上锁,走进他父母东院子里后,他才悄悄溜回来,托下一扇门,救出野妞。在茫茫黑夜里,他们悄无声息地逃出了刘木匠家,溜出了刘家村,沿路向东而逃。 刘军携着一瘸一拐的野妞行至大李庄村旁时,东方已经露出晨曦的微光。野妞觉得全身筋骨酥软,皮肉疼痛难忍,再也不愿向前走半步。刘军也已累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他们停在大李庄村西头,踌躇好大一会,见天色已经大亮,怕被早起的人看到他们的狼狈相。刘军立即做出决定说:“大李庄我有一个朋友,他在村东头开了一家铁货店,干脆到店里去找他,看他能否帮助咱们。” 野妞一听,就像被猎人紧追的野兽突然发现了洞穴,惊喜万分。顿觉全身的疼痛一扫而光,兴奋地催促道:“快!快!咱们先到他那里歇歇脚再做打算。”即刻,她也不用刘军搀扶了,迈开大步就往大李庄村东头奔去。 二 这天早晨,李保业刚刚来到店里,正在整理当天要销售的货物。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想:这是哪位顾客?不知是铁锨坏了,还是犁耙坏了,急等着用,才来得这么早吧?于是,他立即停住手,准备迎接顾客。 当来人跨进门时,保业不由得一怔:只见那男人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姓氏名谁。又见那女人狼狈不堪的落魄相正懵怔着不知怎样招呼时,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 “保业——我的好兄弟,你不认识我了?我姓刘!” 自幼就大大咧咧,喜欢东拉西扯胡乱交朋友的保业,自从承接父亲铁货店里的生意以后,方圆百里,近的c远的c厚的c薄的朋友满天飞。他与来人只不过是在他进城送货时,偶尔一次相遇,保业觉得和他谈得投机,非要请他下馆子吃饭——他们就是这样交的朋友。 “噢,噢,刘军大哥快快请进!我怎么也没想到是您——这么早来呀!”保业热情地招呼道。他又看了一眼那女子说:“外面不方便,请里间屋里坐吧。” 保业的店铺在大李庄村东头大街以北,三间店铺面朝大街。西头的两间是营业厅,东头一间有墙隔开是店员的卧室。后面有一个大院子,院子北面也有三间北屋,是库房。保业吩咐两个店员在外面忙着,自己在里面又是刷茶碗,又是泡茶地忙着招待来客。 “保业兄弟,你大哥我遇到麻烦了。也不知小弟你能否帮我这个忙不?”刘军看着坐在身旁的野妞,表现出难为情地说。 “大哥,您只要信得过我这个小弟,我会竭尽全力帮忙的。”保业一边恭恭敬敬地递茶,一边诚恳地说。 “你看,在出发之前,我本来是想回家去看看就走的,这不,噢!”——他指着野妞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内人——你嫂子。”他又接着话头说,“你嫂子和家里人闹翻了,非缠磨着我无论如何把她带走。你是知道的,军队任务紧急,明天我就要出发。你说,我怎么能带着她去打仗呢?万般无奈,我想到你,看你能否帮我找个地方,先把你嫂子安置下住一段时间,顶多不超过一个月,完成任务后我就回来接她。” 保业虽然一贯热情好客,为朋友乐意两肋插刀,但是他想: “这个忙未免太难帮了吧?本来请这个朋友下館子吃饭的事,就从没敢在父亲面前提过。又怎么敢把他妻子领回家呢?如果斗胆把她带回家,那还不得把父亲气死!” “哦,既然保业兄弟为难,我就不好太勉强你了,我带你嫂子去平梁镇再找找我那个朋友,看看他是否有办法。”刘军见保业沉思不语,面带畏难之色,假装不强人所难的样子,激将保业说。 保业一听这话,忙说: “不忙,不忙容我好好想想——噢要不——如果大哥和嫂子不嫌弃的话,我就在北屋的仓库里捣腾出个地方,先让嫂子住下?”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刘军,又瞅瞅野妞 “行c行,反正也住不长时间!”刘军激动不已地连连应着。他又斜眼瞅瞅野妞,见她也露出满意的笑容,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其实,当野妞第一眼见到保业时,心里就已作痒了。她想,刘军竟然会有这样一位身材魁梧c面目清秀c白面书生样的朋友,刘军与之相比就显得逊色多了。她一听说让她住下,简直是喜出望外。 保业招待了茶后,又去平梁镇买来饭,让他们吃过早饭。刘军把野妞安顿下,又对保业嘱咐一番,便脱身而逃。 保业吩咐两个伙计把仓库整理出一间,就把野妞秘密安顿了下来,接着又为她垒锅弄灶地忙活了一整天。回到家里,他悄悄对老婆王氏说,他的一个朋友穷得揭不开锅了,想从家里拿些米面接济他,但绝不能让父母知道。 于是,王氏便瞒着公婆为他准备了些米和面,乘家人不注意,帮他偷偷拿出家门。 野妞从住下的那天起,不是一会招呼保业过来帮她整这,就是一会儿又招呼他过来帮她做那,没事时又喊他过来陪她说话,弄得保业再也无心经营。她对保业诉苦,说她公婆如何虐待她,说丈夫对她也不好。同时对保业甜嘴咋舌地说着千恩万谢的感激话,还不时送给他一个微笑,递给他一个秋波。在保业面前表现得千般柔情c万般妩媚。 保业也早被她那柔情似水的眼神c妩媚动人的姿色,和那含情脉脉勾人灵魂的举动得心醉神迷。没过三天,他们就同居在了一起。 三 李广进去世以后,李家这个大家庭再也没有往日那般繁荣景象了。既以往——兄弟四人在父亲的操持下,保业经商;保财以木匠手艺为主兼做农活;保坤以铁匠手艺为主兼做耕种;保祥随父亲下田学做农活。王氏和其他妯娌四人在婆婆的带领下,缝衣做饭,套磨轧碾,带孩子,共同操持家务。全家老老少少c男男女女c上上下下都配合默契,齐心协力共创家业的那种景象一去不复返了。 野妞被正式娶进李家门以后,她不能遵循李家媳妇必须做家务的传统规矩,照旧跟随保业去铁货店纠集一帮游手好闲之徒,吸烟c喝茶c打牌。因她穿着打扮耀眼,人长得标致,加上她对凡是能入眼及有官衔的男子会献媚;因此,保业店里的帮闲便越聚越多。村里的c镇上的,凡是有官衔的人,都常来凑合。野妞更喜欢跟保业进城c串乡c赶集闲逛。在不长的日子里,无论是镇里的c城里的,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都已经混得烂熟。有些男人简直如同猫儿见了鱼腥,整日尾随在野妞身旁。 因此,兄弟之间c妯娌之间的心理不平衡。牢骚c怨气及雇工们的消极怠工情绪日渐上升,已经到了不分家不行的局面。 李老太太在小儿子的精心护理和多方医治下,病情日渐好转。两三个月后便能下床走动了,只是掉光的头发再没有长出来。保祥给母亲买了块见方的黑洋布做头巾,李老太太用黑布包起头,还同样挽起髻,戴上黑缎面的盔头子,再箍上镶着翡翠的黑缎子面帽勒子,乍一看,竟然和原来的发型一模一样。 老太太病情一好,便立即执行丈夫的遗言。她把保业c保财c保坤c保祥四兄弟及儿媳妇们召集在一起,又请来了保业的二叔李广奋c三叔李广勤c四叔李广水c五叔李广五及六叔李广六共同主持分家。 遵循传统规矩,长子保业分得全部家产的一半。他除分得铁货店以外,还抓阄得到父亲住的老宅院,又分得了老宅院前后和以西的三重宅院。分得田地二十五大亩。 广奋众兄弟按照各家所分得田地多少的比例,好田与孬田搭配。 老二保财分得路南临街的宅院和前面的木工房,九大亩田地。 老三保坤分得保财以南寨墙以里的三重宅院和铁匠铺子,田地九大亩。 老四保祥分得北面临街的那重宅院(即金珏常和秋香偷摘石榴吃的那个院子),分得土地六大亩以外,又分得李老太太的养老地一大亩,李老太太跟随小儿子保祥过活。 分家后,野妞更加无拘无束c横行霸道,无人可管束。她娘家人认为她伤风败俗丢人现眼,与她断绝往来。保业是李氏家族的长房长孙,谁也奈何不了他。自从野妞粘身,他就完全失去了自我,整日价陶醉在野妞身上,一切顺从野妞的旨意。赶集上店带着她,喝茶打牌陪着她。家里的事c田里的活一概不闻不问。从此,店里不单不挣钱,反而连连亏损。为此,保业便以卖地卖宅院来填补。在短短两三年内,他就把西院卖给了三弟保坤,把院前的大花园卖给了三叔李广勤。把住宅的后院仅一石麦子抵押给了六叔李广六。把鸳鸯湖西岸的那块沃田卖给了东门里的富家李保明。此后,又把村北柳树井边的十大亩肥田卖给了大财主李广玉。 仅剩下九大亩田地时,王氏眼看着家境迅速败落,她辞去了所有雇工。把家里家外的活都拼尽全力去做。只有在农忙季节里,她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时,才请来几个亲戚帮忙。 而野妞和保业一贯是脚一踏进门,就大声吆喝着: “老妈子哎——饭做好了吗?我们要赶快吃完饭去赶集呐!”或是“老妈子哎——赶快把洗干净的衣裳给我们拿出来,我们吃了饭要进城呢。” 每当王氏听到这两个人一进门的吆喝声时,总是清脆响亮地回答: “早就做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吃了!”或者是:“我这就去拿!”便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小东屋里取出洗得干干净净c叠得平平整整的衣裳,恭恭敬敬送到堂屋里。 野妞从娶进门以后,也同保业一样,张口闭口把王氏唤着“老妈子”。而王氏却把她亲切地称作“老伙计”。连同野妞的衣物鞋袜也全由她来缝制和洗涤。 金珏自从野妞娶进门的第五天挨了一顿毒打后,几年来,他从未再喊过父亲一声“大大”。并对父亲产生极端厌恶感。每逢和野妞他们相遇时,总用憎恨鄙视的眼光在背后狠狠地瞪几眼,在心里骂一句“早该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李氏家族 李保业家住大李庄。大李庄位于阳县西部的鲁中平原上。南临曲阜,北靠泰山,西与水泊梁山相望。它周围有高耸陡峭的寨墙护围,东c西c南c北,有四座坚固雄伟的寨门。 村里人把西寨门楼修筑得格外高大壮观,在高高的门楼上还修建了宽阔的瞭望台。那是李保业的三弟李保坤和堂兄李保录在打鬼子时带领全村人加固加高的防御阵地,而后便成为人们登高远眺c游览观光的好地方。 西寨门外有一个风景优美百里闻名的鸳鸯湖。西寨门和鸳鸯湖之间是一片场地,有五条道路在此交汇。场地北面有一座土地庙,庙虽然不大,但一年四季来这里上香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登上瞭望台远眺,北面隐约可见苍翠连绵的三座山脉,传说那是泰山老奶奶派下来管辖该区域的三姊妹。西面是卧牛山,传说它是协助姊妹山防洪镇灾和供人们建房取石的宝山。大李庄以南一千多米,是贯穿阳县和文县的文阳公路,它好象在广袤的碧海里腾跃的一条巨龙,给大李庄人带来吉祥和繁荣。 在瞭望台上,全村庄的面貌尽收眼底。横贯东西寨门宽阔的平整大街,贯通南北寨门的鱼脊路一览无余。街北路西纵贯排列的三重院落,是红墙青瓦c建筑宏伟的古庙。古庙临街处,在红墙黑门青瓦的门楼两侧是两座二层小楼。古庙的对面是一个一直通到南寨门的大广场。在丛丛绿荫下,深深的巷子c整齐的胡同,将排排高高的瓦房c脊顶的草房c灰顶的平房规划成一片片整齐的长方形住宅区域。 夏日里,登上瞭望台,那杨柳围岸c莲藕成片c碧波荡漾的鸳鸯湖,令人赏心悦目。那湖间的小桥,活像有人在睡美人纤细的腰间系上的玉带。 冬日里,登上瞭望台,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银色世界。皑皑白雪覆盖下的远山c邻近村庄,就像大画家笔下的一幅幅美丽图画。俯瞰那雾凇树挂之下晶莹碧透的鸳鸯湖,就像一位戴着朦胧面纱的沉静美人,默默地向人们诉说着大李庄人的喜怒哀乐。 大李庄人往往把大路以西叫做西头,大路以东称作东头,又把西头统称西门里。西门里,又以大街为界,叫做路南和路北。 二 李保业的父亲——李广进,是有三个叔叔,五个弟弟,一个小妹,四个儿子的大家族。村西头,十之是李广进兄弟六人的住宅区。其间,约一半又是李广进四个儿子的宅院和他为孙子们购置的宅基地。李广进本人的住处在西门里路北,第一个胡同最里面的前后两重宅院里。前面大宅院的住宅处——有三间青瓦白墙的大堂屋c两间平顶东屋,西边一间牛屋。后院的三间平房和园子是存放水磨c大车等农具及堆放柴草垛的地方。大宅院前面的大花园,右侧的树园子,都是李广进为子孙买下的宅基地。花园以南临街的一重宅院和路南胡同西侧纵排的三重宅院,都是李广进儿子们的住宅。 李广进小时候,他的祖辈非常穷困。他祖父母和他父亲兄弟四个全家六口人,就挤在两间低矮的破草房里。仅有二亩薄地。李广进的父亲十岁就跟姨夫学打铁,挣得几个钱贴补家用。李广进七岁时就跟着他父亲驾着小推车走村窜巷打铁。几年后,他父亲又把他送到一位朋友的铺子里去学木匠。凭着他的聪明和勤奋,他不但跟父亲学到一手打铁的好手艺,还又掌握了做木工活的技术。北门里的大财主李广玉见他诚实能干又好学,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就以丰厚的报酬聘请李广进做了他家的工匠。几年后,李广进和父亲就盘起了自己的铁匠炉,建起了自己的木工房,而后,又开起了自己的铁货店。不幸的是父母还在壮年时染上天花,相继去世。李广进代替父亲支撑起这个家。直到给最小的六弟也盖起新房,娶进妻子;把小妹妹嫁到梁村一个叫梁海坤的好人家后才分开家。 李广进的妻子李老太太曾生下六个孩子,头一个是女孩,十五岁时天花夺去了她的生命。第二胎生下保业和保财,一对模样和性格截然不同的双胞胎兄弟。生下三儿子保坤,三年后又生下一个女儿,可惜又死于麻疹。最后生下四儿子保祥。 李广进在跟随父亲走南闯北的生涯中及在财主家劳作期间,他领悟到只有掌握手艺和有文化的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在儿子们呀呀学语时,他就把自己在外学到的文化教给他们。保业c保财七岁时又把他们送到私塾先生那里去读书。 然而,他只让二儿子保财读了两年书,等到他刚拿动刨子和锤子时,广进就让保财辍学到木工坊里跟着匠人去学做木工活了。他也只让三儿子保坤念了四年书,就让他辍学学铁匠了。后来也只让四儿子保祥读了两年书,就让他在木工坊或铁匠炉旁做小工。唯独让长子保业念满六年书后,让他接任了铁货店里掌柜的差事。在李广进的精心操持下,不论是铁匠铺里的事c木工坊里的活,还是铁货店里的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生意兴隆。于是,李广进不但为四个儿子买下了四处宅院,又为孙子们买下了西门里南寨墙以内c北寨墙以里的园林,预备给孙子们做宅基地。此外,又买下了五十大亩良田(一亩是现今的三亩)。正当他把红红火火的家业做大做强时,没想到,他一直寄予厚望的长子李保业竟私自收留了一个女人野妞时——就万念俱灭。既而病卧在床,再也没有爬起来。 保业本想抽时机说通父母,同意他娶野妞作二房。只因妹妹才病死不久,见父母非常伤心,他才未敢提及此事。但他万万没料到父亲在外边听到此事后,就气得一病不起,丧了性命。 保业父亲去世后,保业母亲李老太太也重病卧床。野妞便天天催逼着保业快快娶她进门做二房。按照传统,保业继承了父亲的权力,一切由他说了算。所以,他在以隆重的葬礼安葬完父亲后,熬过了五期紧接着就迎娶野妞进了李家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秋 香 路南保财和保坤宅院的斜对面是张兴奎的住宅。秋香是张兴奎的长女。张家落户在大李庄已有十几代的历史。但因代代总是一个男丁,至今张家仍然是单门独户。张兴奎夫妇见李广进的四个儿子中长子保业和次子保财是双胞胎,是人财兴旺c团结和睦的顶好人家,他们心里羡慕不已。当妻子头胎生下女儿秋香时,夫妇都一心向往着能与李广进家的长房长孙金珏配作娃娃亲,以期带动张家——人财两兴旺。但因是相距太近的邻居,夫妇二人不好意思托人做媒,更不好意思直接对李家张口提亲。于是,当王氏抱着八个月的金珏来看望秋香母女时,秋香母亲便有意试探地笑着说: “金珏是春天来种田的男孩,秋香是秋天来收果的女娃,他们俩正好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秋香母亲瞅着王氏,令怀中才刚出生七天的秋香叫婆婆。王氏高兴地合不拢嘴答应着,逗引秋香叫婆婆。从此以后,两位母亲每次相见,首先逗着秋香叫婆婆。因此,秋香从呀呀学语时,每见到王氏便“婆婆c婆婆”地叫个不停。王氏也特别喜欢大大的眼睛c白白的皮肤c声音甜甜的秋香。每听到秋香叫婆婆时,总是拖腔拉调地“哎——哎——”地笑应着。为此,王氏每次去张家对面南园拔棵菜或掐棵葱时,总是带着金珏绕到秋香家,赚几声婆婆。长此以往,秋香与金珏两个孩童便结下了不解之缘。特别是秋香长到四五岁时,一天见不到金珏就不甘心,非要跑到北院去找金珏玩耍一阵才好。 在金珏的父亲迎娶野妞那天,天刚蒙蒙亮,正处在睡梦中的秋香,突然被一阵阵爆竹声c悠扬的唢呐声c熙熙攘攘的喧哗声惊醒。她一轱辘爬起来,让娘给她拿出那套刚缝制好的兰底荷花夹衣。秋香高兴地穿上花衣裳,又缠磨着母亲帮她编好小辫子,系上两条红丝带,穿上一双绣花鞋,匆忙洗把脸,就蹦蹦跳跳地向大街上跑去。她在拥挤的人群里,前后左右的缝隙里,急切地寻找着金珏。她一直追寻到街东头,也没找到金珏。她又尾随着迎新娘的队伍返回到金珏家里,仍没见金珏的踪影。她顿感十分扫兴,也无心思再挤着去看新媳妇,便无精打采地走出深深的北胡同,拐到大街上。当她瞅见金珏家临街的那处宅院时,心里一震:“金珏哥该不会又跑到那院子里去玩吧?不管怎样,我去看看。” 二 于是,秋香急匆匆溜进那未住人的宅院里(该院正对着秋香家的胡同),见静悄悄的院子里,只有立在西墙根的一溜秫秸的干枯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北屋西窗前的那棵大石榴树,前几天还是硕果累累,如今只剩下枯黄的叶子被风吹得飘飘洒洒。此时此景,不免使秋香想起就在不久前的几天,金珏还常带她来摘石榴吃的情景。她回想起金珏用自做的一根捆着铁钩的长杆子,专捡笑开口露出鲜红透亮石榴籽的大个石榴往下摘。每摘下一个,他总是先取下一把石榴籽捂到她嘴里,然后自己才吃。就这样,他们你一把我一把地吃了一把又一把,吃了一个又一个。两人嚼着甜甜的石榴籽笑着玩着秋香想到此,再看看眼前的景象,她顿觉凄凉可怕。转头看她常和金珏捉迷藏的南屋,也变得黑咕隆咚。她吓哭了,嘟念道:“金珏哥——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见你呀!”哭着,转身就要往外走。突然沙沙一阵翻动高粱秸的响声传进秋香耳朵里。 “秋香——秋香——你别走,我在这儿呐!”听到金珏急切的呼喊声,秋香转而一阵惊喜,急回头,见金珏正从拨开的秫秸泉里窜出来,急匆匆向她跑来。 “金珏哥,你怎么钻进秫秸泉里藏起来了,你为什么不在家看新媳妇?怪得我找不到你呐。”秋香凝神望着满脸泪痕,头上c身上都沾满高粱叶子碎屑,向她跑来的金珏,不解地问。 “我才不在家看那个熊娘们哩,人家都说她可坏啦!说俺爷爷就是她气死的,俺奶奶也是被她气病的,还说她以后也能把我和俺娘都赶出家。这不,就因为她,俺大大好些日子都不管我了,俺娘也不管我了。我不想让他们找到我,就藏到这儿了。我正盼着你能来找我呢。”金珏意外惊喜地沙哑着嗓子述说道。 “你的嗓子都哑了,你哭了!脸上都是泪道道”秋香边嘟哝着边忙上前扑打金珏身上的碎叶子,小心翼翼地摘掉他头上的叶子碎屑。边寻思着哄金珏高兴起来的办法 “咱们玩过家家,也娶媳妇吧?我来当新媳妇,你当新女婿。” “行——咱们也娶媳妇!”金珏顿生高兴地响应着。于是,他们立即就投入到过家家的准备工作中。秋香见此,又扮作大人的样子说:“你先别忙,看看你的脸那么脏,怎么能当新女婿呀!来,我先给你洗洗脸!”秋香甩起新衣袖口,吐口唾沫在上面,就在金珏脸上轻轻揩起来。 “不用不用,别弄脏了你的花衣裳!”金珏说着直往回缩脖子。 “不许动!新女婿得乖乖地听新媳妇的话。”秋香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于是,金珏便立即一动不动地任由秋香打扮。 因香台子太高,他们够不着,金珏就去东园找来两块砖头,在香台子前重垒一个“香台子”。秋香捧上几捧细土当作香炉。金珏在土堆上插上三根细草棍当作香烛。秋香在堂屋西山墙外旮旯里一个破瓦罐里寻到了一点未蒸发干的雨水,在地上划拉起一堆细土,加水揉和起一块泥团。金珏在南墙根下掐来一绺子还未枯黄的杂草芯,掐碎当做饺子馅。秋香把泥块分作两半,一半做饺子皮,一半做丸子当作祭天供品。把饺子当作两人入洞房后的新人饭。把这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两人一起跪在香烛前,仰望天空,只见中秋时节少见的团团乌云在头顶翻腾。拜过天地,牵手入洞房时,金珏忽然停住脚步,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凝视着秋香那对晶莹明亮的眼睛,高兴地说:“秋香,我长大以后真的娶你当我的媳妇行不?” “刚才你不是还说你会被你小娘赶走的吗!那还怎么能娶我当媳妇呀!”秋香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问。 “她敢!等我长大以后先把她赶出去,再娶你!” “秋香——秋香——回家吃饭喽——”大街上忽然传来秋香娘的急切呼唤声。 “别应声!”金珏急忙捂住秋香的嘴,凑近她的耳边窃声阻止说。 秋香挣脱出被捂得透不过气的口鼻,乖乖地点点头,只等她娘的呼喊声淹没在西边去金珏家的胡同里,她才踮着脚,悄悄挪到外门口,探头看街上无人时,趁机溜出大门跑回家。她趁娘未回,便偷了一个娘给爷爷蒸的白面馍馍塞进衣兜里,急匆匆给金珏送了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送格格 野妞被娶进门后,就丝毫不放松地独霸着保业,她绝不让保业与大婆有任何单独接触的机会,哪怕保业偶尔对大婆说几句和气话,她也要闹个天翻地覆。一个金珏就是她的眼中钉c肉中刺,认为他是个后患,更怕王氏再生出儿子。她日思夜盼渴望早日生出自己的儿子。但她娶进李家已经三四年,还没生出一儿半女。 初春的一天,已是三更半夜,劳累了一天的王氏搂着儿子正在熟睡中。突然,被一阵“砰砰呯”的敲门声惊醒。而后又传来野妞把老妈子改成老伙计的呼唤声。 当她确认是野妞在喊时,连忙抽出被金珏枕着的一只胳膊,骨碌爬起来,连声应着: “来了来了”急忙摸着火柴点灯穿衣,趿拉着鞋子忙着去开门。 野妞怀里抱着个小布包急匆匆闯进屋子,兴奋地嚷嚷着: “老伙计,你快看,我给咱们讨来一个闺女!”她掀开蒙在婴儿头上的布单,向大婆介绍她和保业在傍黑天讨来这个三个月就死了娘的婴儿的过程,说着就把孩子放在了王氏床上。 王氏一看,孩子瘦得十分吓人。喊了几声,只是翘了翘干瘪的小嘴才显示出她仍然活着。她的心顿感像针刺一样,鼻子也酸酸的。她立即果断地对野妞说: “老伙计,你先在这里好好看着她,我去熬米汤来喂她。”说着就向厨房跑去。 熟睡中的金珏也被野妞的嚷嚷声吵醒。当他听出是野妞抱进来个孩子时,他心里觉得既奇怪又愤恨。但他怕若出祸端,只好依然一动不动地假装熟睡。 保业把野妞送进王氏母子房间里,什么也没说,自己先回堂屋里去了。 好大一会儿,王氏端着一小碗黄黄的加了白糖的小米汁走进来,放在桌子上。她抱起婴儿,盘腿坐在床边上;先喝一小口米汁噙在嘴里,一手托起婴儿的头,撅起嘴唇送到婴儿的小嘴上看似已奄奄一息的婴儿,当王氏的口唇刚刚触到她的小嘴时,她就立即撅起小嘴急不可待地吧咋吧咋地吸吮着,咕咚咕咚地吞咽着。王氏见婴儿吃得急切,咽得顺当,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心里又生出那种再次做新生儿母亲的幸福感。 她一口口地慢慢喂着这个即将要饿死的婴儿。野妞凑得更近些,高兴地夸赞说: “还是俺老伙计会喂孩子,今夜就把她放在你这里吧,等会你再好好喂她。” “那好吧,你快回去歇着吧,由我来照管她就行了。”王氏高兴地说。 野妞给婴儿取名叫小玲。 从此,王氏每天除了照旧完成家里家外的繁杂活计以外,还得一天数次熬米汁c蒸蛋羹c做山药泥c挤胡萝卜汁,无数次地给小玲喂饭c喂水c洗脸擦身子c洗尿布。工夫不负有心人,王氏经过近三个月的精心照料c细心喂养,小玲竟然长成一个白白胖胖c人见人爱的水灵灵的大胖娃娃了。就连一向讨厌她的金珏也开始喜欢她了,有时还高兴地逗着她玩。原先不情愿为小玲一会拿这,一会又拿那的金珏,现在每当娘怀抱着小玲喊: “金珏——快把晒干的尿布给妹妹拿来”时,他总是脆声地应着连忙跑到西小院里取来。 二 农历六月初一这天,是当地重要的节日。尤其是有婴幼儿接种过牛痘的人家,操办得就更加隆重。人们把这一天叫作“送格格”日。凡是在春天给婴幼儿接种牛痘的人家,从种痘这天起,就在自家外门门楣上,按男左女右,挑上一块约四寸长c三寸宽c底边缀着黄丝线流苏的大红缎子布——叫着“挑红子”。一直到六月初一这天,再取下红子送到街上大路口,烧香摆供磕头后和纸钱一起焚烧——完成“送格格”仪式。 在天亮之前,被酷热折磨得彻夜难眠的人们,都想趁这稍稍凉爽时刻,舒舒坦坦地睡一觉。而王氏娘儿仨在东照西晒的小黑屋子里,挤在一张小木床上,整整一宿她还要给睡在身边的金珏c小玲扇扇子。遭受了一夜闷热c酷暑折磨的王氏,还得在天亮之前趁小玲在熟睡中,摸黑爬起来,开始她这一天的忙碌。 她先去牛棚给黄牛加足草料,整理好牛栏,再把水缸里挑满水,把院子打扫干净。又去村北的菜地里割回来一捆子韭菜,择好洗净,放在筐子里沥着水,预备好包饺子的馅子。紧接着又给小玲蒸蛋羹,熬米粥。然后开始做大人们的早饭。这时天已大亮,睡足觉的野妞c保业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开始起床。 她刚坐在灶前烧饭时,又忽然想起已没有牛下午吃的青草了,忙去喊正在甜睡中的金珏。怕吵醒小玲,她摇晃着金珏的臂膀悄声把他叫醒。金珏勉强坐起来,眯着惺忪的眼睛,不耐烦地嚷嚷道:“叫我干么?干么这么早就叫我呀——” “日头都晒腚了,还说早呢,快趁天还凉快,到地里割些青草回来;这么热的天,牛没有青草吃不行。”她边帮金珏穿着短裤,边好声哄劝他。她又瞅瞅沉睡着的小玲悄声嘱咐:“轻点下来,千万别惊醒了妹妹。” 金珏瞥了妹妹一眼,把头一歪,“哼”了一声,对娘翻翻白眼,背起草筐出了家门。 王氏继续烧火做饭,衣裳虽然已被汗水浸湿了大半,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流进眼里,她只能频频揪揪搭在肩上的毛巾揩擦着。 接近早饭时刻,金珏弯着腰背着一筐青草,一迈进家门就大声吆喝着: “娘,娘,快来帮我把草筐接下来!累死我啦!热死我啦!” 正在厨房为小玲盛米粥的王氏,一听到儿子的呼喊声,立即放下手中的碗,三步并作两步向西小院奔去。 王氏帮儿子放下背上的草筐,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给他擦着头上身上如雨淋的汗水,心痛地嘟念着: “哎约约可把俺儿子热毁了——可把俺儿子累坏了——快去舀盆凉水洗洗脸,凉快凉快!等你大大他们回来就吃饭。”她爱抚地轻轻向前推了儿子一把,转身提着草筐,掏出青草撒在地上凉着,以免因天热,被焐过的青草牲口不爱吃。 当她掏到最后两层时,不料伸手抓到了一把蒺藜,痛得她“哎哟”惊叫了一声,见是一大团挂满蒺藜的蒺藜秧,她甩着被刺痛的手,大声责问: “小珏,你割这些蒺藜秧来做什么?” “保学叔和保常叔都说牛吃了能下火,我就把俺爷爷坟头上爬满的蒺藜秧全割下来了!”金珏边举着水瓢从头顶往下浇着凉水,边洋洋自得地大声向母亲表白着他的功劳。 “你这个小种儿,净听他们那些小孩子家糊弄你,咱家的牛哪能吃蒺藜秧呀!”王氏轻声责备着,小心翼翼地把一大团蒺藜秧倒在西北角的一个旮旯里。她怕谁走过去时不小心被扎伤,便在外围挡上一圈干树枝。 这时,刚刚睡醒的小玲,“哇呀,哇呀”地要人抱。王氏忙跑进屋里抱起小玲,给她穿衣c洗脸c喂饭。刚喂饱小玲,野妞和保业说笑着进了家门。 野妞一进家门,总是习惯地先接过小玲逗耍一阵子。等王氏把饭盛好端进堂屋里,她再把小玲交给王氏,和保业开始进餐。这时王氏抱着小玲才得以在东墙根的荫凉处,小饭桌旁坐下来,边哄着小玲,边和金珏一起吃饭。 饭后,野妞和保业把碗一推,就走了。 金珏匆匆吃过饭,放下碗筷对母亲说: “娘,我到四叔家去看俺奶奶。”说着就往外跑去。 “早点回来!别误了晌午给你妹妹送格格!”王氏大声嘱咐已跑远的金珏。 王氏把小玲放在东墙根荫凉的铺墩上(用玉米叶子辫成辫子又一圈圈盘制成的铺垫)。她又去喂饱大黄狗和几只老母鸡,刷干净锅碗瓢盆,又分别和出擀单饼的和包饺子的两块面团醒着,再调好炸丸子的面糊。 这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天上没有一片云。太阳一出来就火辣辣的,好像要把大地烤焦。王氏被汗水浸湿的裤褂都可拧出水来。她在小玲的旁边安上桌子,支起鏊子,拿来柴火,又找来几个小凳子挡在小玲周围,在小凳上面放上哗啦棒槌c小铃铛等玩具哄着小玲,以防她爬近鏊子。王氏才坐下来开始烧鏊子擀饼。 她一会呯哩啪哧擀饼,一会俯身趴在地上吹着鏊子底下熄灭的火,一会又回头“噢噢”地哄逗一下小玲。她的身子片刻不停地在桌子c鏊子c小玲三个点转来扭去地晃动着。不一会,就烙出一大摞又酥又脆又香的芝麻饼。 尔后她在厨房里用同样的方式把小玲安顿在身后,又开始生火烧锅炸丸子。这回小玲没等她炸完丸子,就哭闹着要往她身上爬。她腾出烧火的一只手对她又是摇铃铛又是晃哗啦棒槌。可任她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小玲竟然冲破障碍物,抓住娘的后衣襟,就往她的背上爬。王氏这才猛然想起已大半晌没有给小玲喂水喂饭了。看看小玲满头的汗水c满脸的泪痕,她心疼地再也无法坚持炸完最后几个丸子了。便立即熄灭了火,抱起女儿,起身洗去一手的面糊。拿碗盛上几个丸子摆在香台子上。先喂过给小玲备好的凉开水,又擦净小玲脸上的泪痕和身上的汗水。拿个丸子放在嘴里细细嚼着,一口一口地喂着小玲,边抓起把蒲扇给小玲扇着,她自己也才得以凉快一霎。喂过小玲几个炸丸子,又喂过一片干芝麻饼,直到吃饱喝足的小玲抱着娘的脖颈高兴地在她腿上欢蹦乱跳时,她为不让小玲跟着太遭罪,又在寻找包饺子的地方。 这时,火一样的太阳正悬在当头,院子里即使椿树的荫凉下也会把小玲细嫩的皮肤晒伤。堂屋当门里——把后门打开,既宽敞明亮又凉快,当然是包饺子最好的地方。然而,自从野妞来了以后,她除了为保业和野妞端水送饭以外,那里再也不是她可随便进出停留的地方。选择在自己的住屋,空间又太小,如在床前安下一张饭桌,她再坐下,就没有小玲玩耍的地方了。如把小玲放在床上,又怕包起饺子来万一小玲摔下来。——炸丸子的厨房已热得让人待不住了。她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合适之处,最终还是选择在自己睡觉的小屋里。 王氏把墙旮旯里的一个高方凳拉出来平倒,在上面担上一块小木板,把小玲的玩具放在木板上,再把小玲放进墙旮旯里。她哄着小玲包完一大箅子饺子后,收拾干净桌子,摆上香炉c香火碗炸丸子和一摞芝麻饼。把取下的“红子”放在上面。这时,金珏c保业和野妞才回来吃饭。 “哎呀呀老天爷到底是怎么啦!莫不是存心要热死人啊!这扇子不停地扇,累得我手腕子都酸痛酸痛的,满身还是淌汗!”野妞一进家门,就叫苦连天地吆喝着。 送格格仪式须在午饭前进行。王氏再次给小玲洗过脸,擦过身子,换上花衣裳,抱进堂屋里,对正坐在太师椅上摇着扇子凉快的野妞和保业说:“咱们开始吧!”保业忙应着。野妞接过小玲。 这时,火毒的太阳像悬在头顶上的火球,把人烤得透不过气来。鸡c狗等一切牲灵都躲到荫凉处喘息去了,只有几只蝉还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着。 王氏和金珏抬着供桌,野妞抱着小玲和保业各人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举过头顶遮挡着烈日跟在后面。出了胡同口,到了大街上,王氏和金珏放下供桌,金珏立即跑到寨门楼底下凉快去了。王氏先在香炉里烧上三炷香,把供品在香炉前摆正,在供桌前点着两串纸元宝。她面对着袅袅升腾的烟柱c噼噼啪啪燃烧的元宝,双膝跪地,两手合掌,虔诚地默默祈祷着:“求老天爷保佑俺小玲没病没灾,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反复祷告几边,磕了三个头,才慢慢爬起来。 按照礼仪,父母亲要等到香燃尽,别人家的孩童把供品抢光,才能抱着孩子回家。野妞哪能经得住在太阳底下晒,她好容易耐着性子等到王氏磕完头,就急催保业说: “让老妈子在这里等着就行了。要热死人了,咱们和小玲快回家!”说着推一把保业就往回走。 “奶奶的,这大上午头的,弄不好真会热死人的。”保业走不多远,回头看了看还有大半截高的香烛说。 “怎么!你心疼她!你怎么不替她在那里等着!”野妞瞪着保业恶狠狠地说。 “你看你,我只说天热,又不是说他们,你也真是小心眼儿”保业微笑着说。 即使天再热,香气扑鼻的供品也引来了四邻八舍的孩童。供桌周围聚集了一大堆来抢吃供品的男孩女童(传说凡能吃到供品的儿童同样可以消灾去病)。众孩童经王氏百般阻止劝说,才耐着性子等到香烛燃尽。王氏喊一声“好嘞!”大家便蜂拥而上。刹那间,供品就被一抢而光。几个动作稍慢的女孩什么也没抢到手,只好捡落在地上的碎饼片片吃。这时王氏才喊来金珏,娘儿俩抬起桌子匆忙赶回家。 三 王氏盛上一碗炸丸子,拿上两双筷子送到堂屋里。又把煮好的饺子盛上两大碗给保业他们端过去。保业瞅着香喷喷的丸子和透着绿莹莹的韭菜馅的白面饺子,微笑着对大老婆说: “这么热的天,你看着孩子炸了丸子,擀了饼,还又包了这么多的扁食,就甭管我们了,你们娘儿们也快去吃吧!”正在地上玩耍的小玲又爬过来,抓住她的裤角不放,仰着小脸咿咿呀呀地要娘抱。 王氏忙俯下身抱起小玲哄着说: “好闺女,这屋凉快,你先在这屋里待一会,娘吃完饭就来抱你”可是,王氏越哄,小玲越是搂着她的脖颈紧紧趴在肩上就是不下怀。王氏只好抱着她回厨房。 保业对王氏的微笑和几句客气的话语,使野妞大为不快,妒火如炽。此刻,无名之火虽然难以压抑,但一时又找不到发泄的借口,她只好恶狠狠地瞪了王氏两眼,继续吃饭。 王氏在一天里,曾经两次听到丈夫体贴的话语,看见了四年来丈夫对她少有的微笑。虽然马不停蹄地劳累了大半天,感到身子疲惫不堪,一想到丈夫还体贴,立刻觉得周身轻松许多。继而想: “几年来我忍气吞声,千辛万苦地伺候他们,他总算还有点良心——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她想着想着,竟顿生一念——“趁他今日高兴,我何不求他把小珏送进学堂去念两年书,以后也好让他在店里做个帮手。”于是,她一碗饺子没吃下一半,便急忙放下,把怀里的小玲放在铺墩上。拿了三个碗,盛满饺子汤,一碗放在小饭桌上,端起两碗,兴冲冲地就往堂屋走去。出屋时,又特意嘱咐金珏看好妹妹。金珏只是心不在焉地对娘的嘱咐哼了一声,仍然狼吞虎咽地吃饺子。 “扁食是不是咸了点?快喝点汤冲冲吧!”王氏分别在他们面前各放下汤碗,含笑对丈夫说。 “行,正好,不咸!”保业微笑着回答妻子说。 王氏恭恭敬敬地站在丈夫面前,犹豫了片刻,嘴巴张了几张,竟没说出已经想了千遍万遍的几句话语。当她抬起眼睛看到丈夫微笑着正等她说话时,才又鼓起勇气,吞吞吐吐c语无伦次地说: “您看咱小珏——虽然个子长得高,——都岁了毕竟年龄还小,不如先让他进进学堂念两年书,以后也好给您当当个帮手什么的” “不行——他奶奶的!亏你想得出这种歪点子,家里哪有闲钱供你那个婊子养的念书!”保业还没来得及吭声,野妞就呯呯地擂着桌子,瞪着眼睛对王氏破口大骂起来。 王氏再没敢出声,怯生生地退出堂屋,步履沉重地向厨房走去。当她即将走进门口时,突然听到小玲尖厉的哭声,不由一颤,一个箭步冲进屋子里,见小玲爬到小桌旁抓歪了汤碗。王氏上前一把抓住还在桌子边缘打着旋的碗,立即抱起小玲,托起小玲被烫红的小手,心疼得噗噗地吹着,边吩咐金珏快去舀凉水,给小玲泡手止痛。 听到小玲的哭声,野妞抬腿就往厨房跑,嘴里怒不可遏地大骂着: “你这个狠毒的骚娘们,一天捞不着男人就急得五激六瘦。竟敢用毒害俺闺女来出气!” “你红口白牙不能屙血坏良心,立楞着嘴说妄话!你是人就应该凭良心说话!从你把小玲抱进家来到她长这么大,你喂过一口水,还是喂过一口饭?还是给她洗过一块尿布呀?是我一口水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这么大的!她更应该是我的闺女,你凭什么坏着良心冤枉人!”饱尝了多年苦涩与屈辱的王氏气极了,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刹那间,把埋在心底的话一连串倒了出来。 受到顶撞的野妞,气急败坏地一蹦三尺高,她张牙舞爪地想撕捋王氏的头发,扇她的脸王氏身高力大,当然不会任由野妞来打。她放下怀中惊恐哭闹的小玲,双手在野妞胸前轻轻一推,野妞就趔趄出去好远。幸亏被后面的门框挡住,不然她定会摔个仰面朝天。 野妞自知打架不是王氏的对手。为出这口恶气,她灵机一动,扑塌一腚坐在地上,撕乱了自己的头发,双手拍地号啕哭喊着: “李保业——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不活啦——我不跟你过了——叫这个臭婊子打死我!”保业闻声王氏竟敢打他心爱之人。立刻火冒三丈,闯进厨房,也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抓住王氏的盔头子,狠狠将她摔倒在地。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边骂着不堪入耳的话。野妞见此,忙从地上爬起来,恶狼样地扑向王氏,也连撕加打起来。 这一次,王氏破天荒地挣扎着反抗着。然而,她毕竟身单力薄,怎么也禁不住他们俩下死地拳脚相加,又撕又打。她那整日浸在汗水中的旧衣衫,不一会,就被撕打烂了。野妞见此,更加使劲地专门往下撕她的裤子王氏的双手只顾拼命地捂住自己仅剩下遮羞处的那点衣衫,声嘶力竭地哭骂着挣扎着 野妞见难以剥掉她胸前和腰臀间仅剩下的一点遮羞布片,仍不罢休。她抬头瞥见灶前有一根麻绳,(那是王氏往灶前背柴火用的)急忙拿过来递给保业。气急败坏地喝令保业把她捆起来!保业连忙用力扳过王氏的两手,反剪着紧紧捆在一起。野妞又把王氏身上仅剩下的几块布片剥了个净光后,她和保业把王氏双膝抵胸圆球似的紧紧捆起来。又用王氏掉下来的裹脚布堵住了她唯一还能反抗哭骂着的嘴。野妞仍觉不解恨,继续寻思着更加残酷惩治王氏的手段。她走出屋子,跑到院子里去寻找工具。偶然发现西小院子里晒着的蒺藜和柴火垛旁边的大篮子(能装两三个人的有提柄的用荆条编的篮子),就忙用铁锨把蒺藜和秧子一股脑儿铲进大篮子里,挎进屋,命令保业把王氏扔进了大篮子里。又把大篮子抬到堂屋门西侧全天日光最毒的地方。野妞见外门开着,赶紧过去关上并插上门栓。 这时,她才想起小玲,再次走进厨房,抱起被惊吓已哭得筋疲力尽,昏昏欲睡的小玲,仍然把她放在王氏的床上。 火辣辣的太阳好像也在帮衬他们助桀为虐,成心想把一丝不挂的王氏晒成灰,化成水似的。已被打c被闷得半死,又被团团捆绑得纹丝不能动的王氏,一会就昏死过去了。 保业已累得招架不住,早坐到椅子上歇着去了。野妞却更来了精神:她得意洋洋地走到大篮子旁边,用力摇晃着大篮子,怪声浪气地挖苦嘲弄道: “你这个一心想勾引男人的骚娘们,今日是不是想得痒痒啦?今天我非治治你的骚劲,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他面前摆骚!” 正当野妞得意地狞笑着时,外面突然传来猛烈的敲门声和愤怒的喊叫声。她听得出是婆婆的声音时,才恍然醒悟到不该忽落了金珏,让他溜出去报了信。刹那间,保业c野妞都惊慌失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外面激烈的敲门声和愤怒的叫骂声不容他们拖延。保业只好硬着头皮去开了门。 当时,吓呆了的金珏看到娘被牢牢地捆作一团时,愤怒之中蓦然醒悟——急忙溜了出去。 李老太太和保祥妻陈氏气冲冲地走进院里,一看此情此景,老太太顿时气晕了。陈氏也气得全身打颤。她把老太太扶住站稳后,立即拉出王氏口中的裹脚布,昏死的王氏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 陈氏因心急手抖,想解开王氏脖颈下的绳结,只急得汗如雨下,就是解不开。她一连抹了几把模糊的眼睛,稍作镇静后,看清绳子的绕向,才把绳子解开,哽咽着叫: “嫂子——你出来吧。”只见王氏头抵双膝,无力地摇着头,直到她那散乱的长发像帘子一样遮住了她怕被别人看到的地方,又纹丝不动了。这时,被气懵了的李老太太才猛然想起,应该去给儿媳妇拿衣裳!她慌忙走进王氏的屋子,不知在哪儿可找到衣裳。情急之下,急忙抓了一条布单子裹在王氏的身上,流着眼泪泣声叫着: “金珏他娘——快出来吧!” 王氏只微微动了动身子,仍没有起来。这时,陈氏才注意到她身下垫着的是一层蒺藜。她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愤怒,狠狠地骂道: “这两个屙血坏良心,没有人性的东西!”边轻轻把大篮子搬倒,小心翼翼地把王氏架出来,一粒一粒地拔掉扎在她身上的蒺藜。 王氏出了大篮子,双手紧紧抓住披在身上的布单子,裹严身子坐在地上,用微弱的声音告诉陈氏说:“我的鞋在厨屋里。” 陈氏连忙跑进厨房一看,一只鞋子底朝天在门里躺着,另一只在小饭桌下歪着。一条裹脚布像蛇一样在灶前盘屈着,两条黑色扎腿带子绞作一团被抛在炕旮旯里,崭新的盔头子滚在锅门前,蓝粗布褂子和黑粗布裤子的碎片落得遍地都是。沾满泥土的白裤腰就踩在她脚下——这种惨无人性的状况使得陈氏头晕目眩,泪如雨下。她让自己稍微镇静片刻,才捡起鞋子,连忙跑去给王氏穿上,气得一句话再也说不出,和婆婆一起搀扶着王氏挪进了她的小房子里。 李老太太看着王氏血迹斑斑c满身伤痕。便泣不成声地自责道: “不知我哪辈子做的孽,养了这么一个孽种!都怨我和他爹忒宠他了,从小到大没叫他种过地,也没让他摸过锤子和刨子,谁料想到竟然把他宠成这么一个孽障!” “娘,您别说了,不怨他,都是那个黑心娘们挑起来的”王氏仍为保业辩解说。 “还不都是你一直宠着他c护着他,把他都宠上天了,差一点没要了你的命!真没想到你还是护着他!”陈氏忍不住对王氏埋怨道, 李老太太叫陈氏端来一盆水,帮王氏擦洗干净傷痕累累沾满泥土的身子,帮她换上干净衣服。尔后,老太太追问事发根由。 王氏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她们叙述了一遍后,老太太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冲进堂屋里,怒骂着,“啪!啪!”打了保业两个耳光。 一向性情温和的母亲,从小没戳过他一指头。出乎保业意料,今天竟狠狠地搧了他两个耳光!当他听出母亲骂出事发的真相后,也只好欲辩无词地默默忍着。 正在抽烟的野妞,急忙悄悄地溜进里间屋躲了起来。 陈氏帮着收拾完厨房后,气愤地劝王氏说: “嫂子,跟我上那边去,躲开他们,看这些没人性的东西怎么过!” “俺不能去,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再说还有孩子呢”王氏无奈地轻轻摇摇头说。 “把小珏也带过去!” “还有那一个呐!”王氏用红肿的眼睛指指已熟睡的小玲。 “嘁!” 陈氏用责怪的目光瞅着王氏,只是无奈地嘘了一声,再没说出任何话语来。 金珏为娘搬来救兵后,他再没有哭泣,没有眼泪,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燃烧着愤恨的怒火。从此他对野妞和父亲的仇恨达到极致。蓦然间,他好像又懂事了许多。他后悔以往不懂事,常常和堂兄弟金旺c金辉c金星攀比,整日价闹着娘送他去学堂。他后悔傻乎乎地弄些蒺藜回来,给娘惹了大祸。他暗暗下决心,以后好好听娘的话,长大后一定要为娘报仇!他一直站在床边瞅着娘,一句话也没说。 王氏看看金珏——在她心里,金珏就是她的命c她的希望c她的将来。她为了儿子,为了保住这个家,为了保住仅剩的几亩土地,忍吞下了一个女人所不堪忍受的摧残和屈辱。第二天,她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又照旧忙碌她一天的活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七兄妹聚餐 转瞬间到农历十月初一上坟的日子。李广进在世时,凡来上坟的客人和祭祀的供品,均由他长房准备和招待。广进去世后,二弟广奋便把此事主动接了过去。李老太太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在这个上坟的日子,她早就分咐保祥买来鸡c鱼c肉准备好供品和招待客人的菜肴。她决心这次非让梁妹妹在她家吃饭,再留她住几天(小姑子的婆家姓梁,所以李家人都按着各自的称呼叫梁妹妹惑梁姑姑),以免丈夫去世后因分家等因素,疏远了姑嫂情。 天还没大亮,李老太太就起床催促保祥起来杀鸡剥鱼,她和儿媳妇陈氏忙着炸供品c剁馅子包饺子。等把一切工作都做得差不多后,天近中午时,她对陈氏吩咐道:“他四嫂,你先忙着,我去你二叔家瞧瞧你梁姑姑来了没有?” 当她刚走近广奋的大门口,就听到院子里洋溢着亲热的寒喧声和梁妹妹爽朗的笑声。她猜出梁妹妹也是先她一步刚到的。她快步走进院里,笑着大声招呼道: “俺就知道梁妹妹来到了,就连忙赶过来了!” “大嫂,我叫你诸葛亮没错吧?你果真能掐会算呀!”广奋哈哈笑着迎上前,同妻子c儿子保录c还有在这儿玩耍的广勤的二儿子保玖c广五的儿子保学c广六的儿子保均,一起簇拥着梁妹妹和李老太太到堂屋里入座喝茶。 他们按照规矩,分别把李老太太和梁妹妹安坐在主c宾两把椅子上。其他人列坐在两边的长登上陪着啦呱。由保录倒茶。 李老太太喝了一口茶,就急着向广奋夫妇说出她的来意,起身拉着梁妹妹就走。 广奋夫妇无论如何不让走,他们说刚要亲自去请大嫂来的。而李老太太非要拉着梁妹妹走不可。就这样,一个非要拉着走,一方非要留;你拉我拽的撕闹了好一阵子,梁妹妹是哪方拽得力量大,就往哪方倒。李老太太终因寡不抵众,最终,姑嫂二人还是都被广奋夫妇c保录c保玖等众人按在了椅子上。 当李老太太还要再三阐明非要梁妹妹去她家的理由时,广奋夫妇便不容分说的说出了他们非要留住粱姑姑的因由:把广勤c广水c广五c广六和弟媳妇们都要请来吃饭。借机兄妹c叔嫂c妯娌们大家一起聚一聚。为此,他们几天前就做好了准备。就等梁妹妹来到以后再去请大嫂和各位兄弟们。李老太太见此光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保祥那边也已经准备,她要回去告诉一声。广奋恐怕她一去不回,便差在天井里和保学一块玩耍的保均说: “小均,快去告诉你四哥四嫂,你大娘和你姑姑都在这边吃饭!”又差保录和保玖分别去请来了广勤等四个兄弟c弟媳妇。等人都到齐了,广奋看天已不早,就和大嫂商量说: “天都晌午歪了,咱们先去上坟吧!回来吃着饭大家再叙谈。” 广奋用托盘端着鸡c鱼c肉c炸丸子c白馍馍和一壶酒;广勤拿着一刀火纸,两兄弟走在前,后面跟着广水c广五c广六c李老太太妯娌六个和梁妹妹等都去西南坡给父母新拔的墓地去上坟。保录夫妇和来帮忙的保财c保坤及他们的妻子这些孙一辈的都在家忙着准备午餐。年幼的孙子辈的保学c保均等和重孙辈的金珏c金月c金旺c金孝c金星c金亮c金辉等众孩童尾随着上坟的队伍去看光景。 男人们燒过香,摆过供,焚过纸,祭过酒以后,众女眷们又哭念了一阵才回来。 兄妹们c妯娌们十几人亲亲热热围坐着一张八仙桌,开始了分家后的第一次聚餐。广奋夫妇今天准备的每一道菜都很精致。香酥鸡c红烧大鲤鱼c狮子头等几个大菜更是色香味具佳,赢得了大家的喝采!他们边吃边喝边兴高采烈地畅谈着往日的趣事和如今各家的锁事。 广五c广六夸赞大嫂家的保财像大哥勤奋好学,又会管家理财。夸保坤最像大哥大嫂爱帮助人,还有文化,将来一定是个好材料。夸保祥像大哥大嫂一样勤恳诚实任劳任怨又孝顺。李老太太有点照架不住地咕噜一句: “你们不说说那个败家子像谁?” 广勤夫妇才立即转移话题,夸赞二哥家的保录,小小年纪就知道替长辈操心分忧李老太太立即插言说: “还能为兄弟们c堂兄弟们帮忙解事。” 梁妹妹又夸三哥家的保玖“善良c内秀聪慧,从小说话就文绉绉,见解处事与别人不同长得也是个秀才相。” 二 梁妹妹没料想她一张口,却把众哥嫂子们的注意力都引到了自己身上。有的夸她雪白的脸上没有皱纹,年轻漂亮;有的夸她四十几岁,年纪轻轻就子孙满堂好福气一直夸得梁妹妹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拿起筷子装着生气的样子说: “来,吃菜!吃菜!免得都闲着嘴来编排俺。”她的含羞尴尬相又引得众哥嫂们一阵哄堂大笑,李老太太这时才郑重其事地问: “我还不知道荷花外甥女订婚没有?” 梁妹妹回答说:“这不,我来一是给咱爹娘上坟,二是想先给嫂子哥哥们说说荷花的事。没想到你们没容俺说正事,就都没边没沿地编排俺。”接着梁妹妹向哥哥嫂子们叙述了她家为小女儿荷花订婚的事。她说: “男方家是县城南关姓范的,也不知他家谁见过咱荷花,托人上门来说非要娶咱荷花。说他家有豪宅,又有几顷田地。男孩的名子叫范绍武,二十二岁,比荷花大六岁。我说咱们这种人家不能攀那么富的人家,免得孩子进门受气。但荷花的爷爷c奶奶见人家的宅子好,土地多,独子;说能保管荷花一辈子不受穷,富人家也不一定都给媳妇气受,所以就应了这门婚事。前些天,男方下了聘礼,定在十月十六迎娶。俺过几天再派人来给哥哥嫂子们下请贴。” 哥哥嫂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高兴地表示,到那天一定都去喝喜酒祝贺。李老太太接言宽慰说: “就凭咱荷花那样又俊又灵巧的闺女,嫁到谁家也不会给气受的,咱们就放心地去喝喜酒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诬 陷 农历十月十六日,这天天气虽然阴沉沉的,但是,人并不觉得寒冷。李老太太和保祥都梳洗打扮一番,换上新夹衣,带上贺礼,坐车同兄弟c妯娌们去县城参加外甥女荷花的婚礼去了。 下午,阴云变得浓重,不一会就刮起了凛冽的寒风,接着就下起了小雨还夹杂着零星雪花。近傍晚时分,小雨雪突然变成了鹅毛大雪。人们见雪下大了,家家户户才急着抢收大白菜。 王氏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分咐金珏在家看好妹妹。急忙拿起镢头,挑起大篮子,顶风冒雪急匆匆向菜地里奔去。到了菜地里,她放下挑子,拿起镢头,一镢一棵地把白菜刨下来,装满两大篮子后挑起来就急急往家赶。她正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听到后边有人喊: “大嫂,您也来收白菜了?” “噢——”王氏应声回头看,是前院的堂弟保玖,便大声问道“二兄弟,您家也没把白菜收回家呀?” “没呐,上午还认为没事,谁想天突然下起大雪来了!您看,家家户户都才慌慌张张地往家运白菜呢。”保玖眯着眼睛,一手扶住肩上的担子,一手指着周围穿梭在大道小径及田野里的人们说。 “您家怎么也是您一人来的呀﹖”说话间,王氏对已赶到她前面的保玖追问了一句。 “噢,俺家在这边没栽多少,俺哥c俺嫂子都到鸳鸯湖南面那块地里去了。这里我一个人用不了几趟就搬完了。”保玖边急急地往前赶边解释。 保玖二十出头,有文化,心地善良淳朴,也特别勤奋,以帮助别人干点活或写写算算为乐事。他看风雪交加,天黑路滑,堂嫂一人扎扭着一双小脚要把地里的大白菜运回家非常艰难。于是,他把本应五趟才能挑回家的白菜,三趟就搬回家。放下白菜,担起篮子就急匆匆往回跑。 这时,王氏才刚刚担起第二挑子往回走。保玖快步迎上前,放下肩上的空篮子,不容分说地夺过她肩上的担子说: “大嫂子,我来帮您挑,您在这里只管刨下来装进大篮子里就行了。”保玖说着,挑起担子就急匆匆往回走去,王氏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担起保玖的空篮子返回菜地里。 就这样王氏急急地刨,匆匆地装,保玖穿梭般地来来回回帮她往家运。忙活了好半天,只剩下最后几棵时,王氏实在过意不去地说:“二兄弟,累了您大半天了,您把这一担子挑回去,就别再回来了,剩下没几棵了,俺自己挑回去就行了,您快回家歇歇吧!” “好,再多装上几棵吧。”说着保玖就往已经装得满满的大篮子里又塞几棵。王氏一再阻止,但没犟过保玖,只好由着他把大白菜往大篮子里塞到再也塞不下了,他挑起担子,趔趔趄趄往回走去。 王氏急忙把剩下的几棵大白菜和镢头装进大篮子里,挑起来就匆匆往家赶。这时,夜已深,别人都已收完白菜回家了。泥泞的田间小径已盖上厚厚一层雪,她环视白茫茫的原野,不由一股凄凉系上心头。 保玖帮王氏把最后一担白菜挑进家放下,担起担子欲要往外走时,他见堂屋里和东屋里还都黑着灯,便大声问: “金珏,你家怎么还黑着灯呀?这么晚了,你大大和你小娘还没回来呀?” “我才不叫那个熊娘们娘呢,他们都死到外面,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 “好哇!你这个臊娘们养得小杂种,竟敢在背后骂老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金珏的话音未落,野妞恰巧迈进家门,她疯了似的闯到小东屋里,一把揪出金珏,狠狠摔倒在外面的雪地里,一边踢,一边在他的两腮连掐带拧。 保玖见野妞如此疯狂地毒打金珏,便放下担子,急忙向前一边用力护住金珏,一边“好嫂子,好嫂子,您消消气,消消气,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等大嫂回来叫她好好管教他” 金珏见有大人护着,父亲又不在家,也壮起了复仇的胆子,尖着嗓子哭着和野妞对骂着。并乘机逮住野妞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直疼得她“哎吆——哎吆”地尖叫着,丢下金珏,护着被咬疼的手背退到堂屋里。点上灯,转回头,又尖着嗓门破口大骂起来: “我们家里管孩子——你算哪里个鸟——来横插一杠子!你凭什么挑唆他骂我,咬我呀” 正当保玖尴尬得不知所措时,王氏趔趔趄趄地迈进了家门。保玖见此,什么话也没说,担起挑子就往外走去。 王氏见金珏在雪地上哭着,野妞在堂屋里歇斯底里地骂着,小玲在小黑屋子里闹着她已猜到事情的分,也听出来已经连累到保玖。她想起了六月初一那天的惨痛教训。于是,无论野妞怎样凶,怎么骂,她也不接茬。王氏放下扁担,不吭声地把金珏拉进屋子里,抱起哭闹的小玲,一手拍打着金珏身上的雪,轻声哄着兄妹俩: “不哭——不哭——都是娘的乖孩子!”等他们都停止哭声后,她才放下小玲,点上灯。嘱咐金珏看着妹妹,说再等一小会她就回来。 王氏回到天井里,把胡乱堆在堂屋门西侧的白菜一棵棵根部朝里,靠墙一圈圈摞好了,到西小院抱来几挂草苫子,在白菜堆上盖了几层。又找来几块砖头,分别压在草苫子顶上和周围,防止风把草苫子刮起,冻着白菜。 野妞仍然站在屋门里,两手掐腰,对着一声不吭只顾低头干活的王氏穷凶极恶地大声辱骂着 王氏忍气吞声地听着不堪入耳的辱骂,默默地把活计都做完后,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房里。取出包袱,准备换下连泥带水的夹衣,穿上棉衣,暖暖冻得麻木的身子。她换上棉袄还没系扣子,慌着换棉裤。当她刚刚换下一条裤腿时,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只听野妞的骂声更凶了: “哎吆吆——天哪!我怎么这样倒了血霉呀——偏偏让我撞上了那奸夫的好事——我本来进门都是先咳嗽一声的——都怪老天爷下大雪,我才急急忙忙闯进家门——就撞见了他们!我只说了一声不要脸的,你看——他们把我踢的!把我咬的,都出血啦” 王氏听着这丧尽天良的造谣诬蔑,直气得浑身颤抖。正要穿另一只裤腿时,见保业冷不防闯进了屋子。他二话没说,一把扯掉她的盔头子,抓住头发就往外拖。王氏刚刚伸上一条腿的棉裤掉在雪地上。保业用抓住头发的一只手猛力一甩,王氏的身子一下子就被甩进了堂屋门槛,重重地摔进了堂屋当门里,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嘴里还恶狠狠地骂着: “说!你和那奸夫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不给我说清楚了,今天我要了你的狗命!” 野妞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叫着: “哎哟哟你是没亲眼看到那出好戏哟,人家两人那个快活劲,别提有多热闹了——哼!真丢死人了!你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臭不要脸的,免得她整日价五激六受,净寻思着勾搭男人!” 王氏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仍然紧咬着牙关,连轻微的呻吟也不出一声。野妞又扒掉王氏的上衣,恶狠狠地喝道: “把她给我捆起来,扔进小屋里冻死饿死她!省得让她再干这种伤风败俗不要脸的丑事,给咱李家丢人显眼!” 金珏在小屋里吓得抖作一团。刚被王氏哄好的小玲又惊恐地大哭起来。 野妞和保业又用六月初一的方式,把一丝不挂的王氏捆起来,拖回小屋里,摔在地上。保业拖出金珏,野妞抱起小玲,“咔嚓”一声,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锁。他们才愤愤地回到堂屋里。 凄厉的寒风在嗖嗖地刮着,鹅毛大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被撂在天井里的金珏一看他们把娘锁进小屋里还要冻死饿死她,便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 “快来人啊——快来救命呀——俺娘快被打死啦他一边喊,一边摸起一柄镢头,拼命朝门板劈着,金珏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砰砰呯地刨门声,划破了刚刚沉静下来的夜空。周围的邻居闻声慌忙从刚刚暖热的被窝里爬起来,冒着大雪急匆匆向保业家跑去。不一会儿,保业的天井里就站满了气愤的人们。金珏哭诉说,俺娘被锁在小屋里了。 靳氏c刘氏c陈氏c保录妻等人都气愤至极。保录夫妇在堂屋里怒斥着保业,叫他立即交出钥匙。保业在堂哥堂嫂的威逼下,一边辩解,一边慢腾腾地取钥匙。 保录妻夺过钥匙大骂保业: “你们这两个屙血坏良心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竟对她下这样的毒手刚才金珏他娘在地里搬白菜时,你们都死到哪里去啦?一回家就这样作践她!也不怕老天爷打呱啦活劈了你们!” 保录妻和众妯娌们进屋给王氏松了绑,将她那冰块样的躯体抬上床,捂上棉被暖着。保录妻见如此惨状,只恨自己是个女流之辈,不能把他们揍扁了。可总也压不住她那雷霆之怒,她再次闯进堂屋里,狠狠大骂保业c野妞一通,抢回王氏湿漉漉的棉衣。劝王氏喝过姜汤,就吩咐有小孩子吃奶的刘氏和靳氏回家去。她和保祥妻陈氏留这里陪伴王氏。 二 冬天的天短,范家客人多,宴席散的晚。再加上路远地滑,牛车顶风冒雪难行。去荷花婆家贺喜的李老太太c保祥和众长辈们都还没回来。本家内小辈份的又有谁敢教训保业呢?本家以外的长辈不少,但都耳闻目睹野妞与村c乡c县各级官员有说不清的瓜葛;在明里暗里还有一群狐朋狗党专门惹是生非,谁也不敢多言多语得罪她。众人之中只有绰号机关枪的保录妻不怕惹火烧身。 保业从保录妻的骂声里听出了事实的真相,再瞧瞧门前放着的一堆大白菜,自觉理亏。何况又是堂嫂骂小叔子,一时再也想不出申辩的理由,只好闷不作声。野妞心里明白,在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她躲在屋里也没敢吭声。 保财c保坤等人都把保业和野妞狠狠责备一阵后,又去迎接李老太太等人。他们怕老太太劳累伤心,只对她和众叔叔婶婶们简单地说了保业家发生的事,并安慰李老太太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老太太就放心去歇息吧。李老太太见天色已晚,就信了保财们的话,随保祥回家歇息去了。 保录妻和陈氏担心王氏,在遭至如此残忍的酷刑和诬陷后,会想不开,夜里一直陪伴在王氏身边,苦口婆心地劝解宽慰她。 然而,王氏那颗已被作践蹂躏的心再也难以抚平。她已彻底绝望。她哭泣着反复念叨: “我原以为一切都顺着她,接就着她,穿衣吃饭都伺候着他们。没想到她的心竟是这样歹毒!这样伤尽天良!非把俺娘们置于死地不可!这还不够,还诬陷保玖兄弟。人家那么一个老实人,竟连累得人家有口难言。——俺是一天也活不下去了!”整整一夜,她一直哭念着这几句话。 每当王氏念叨到没法活时,金珏就抱着她的脚哭喊: “娘,我不想死,你也别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出 逃 当王氏看见从门缝里透进的几缕微弱亮光时,就急急催促保录妻和陈氏说: “嫂子,他四婶子,你们都陪着俺娘们熬了一夜了,天亮了,你们就回去歇歇把!您放心好了,为了小珏,我不会想不开的,您都快回去吧!”在王氏的催促下,保录妻和陈氏确信她不会再出意外时,才勉强回了家。 雪还在不停地下,凛冽的寒风仍在呼啸,直到夜幕再次笼罩大地,雪才停下来。风也似乎小了些。地上的积雪已满过行人的脚脖。保录妻和陈氏仍放心不下王氏母子,雪刚刚停,她们就邀伙着一起又来到保业家。她们讨厌瞧见保业c野妞。一进院门,便径直向王氏娘俩住的小屋走去。当她们推开屋门走进屋时,见冰窖样的小黑屋里鸦雀无声。陈氏即刻惊慌地喊“金珏!金珏!”无人应声。她摸着火柴点上灯一看,屋子里空无一人。霎时间,两人都吓呆了。她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象在问对方,又象自言自语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还有金珏跟着呢!” “可是,整整一天都在下着大雪,刮着大风啊,她带着个小孩子能去哪里呀?”保录妻惶恐地说。 “那两个狠毒的东西!不见了他娘俩,连个屁也不放!”陈氏忍不住骂道。 “我去问他们!”保录妻怒气冲冲地走进堂屋里,对着正在忙乱地打发小玲脱衣睡觉的野妞c保业怒喝道:“李保业!你们这两个伤尽天地良心的!金珏他娘们不见了,你们为什么连个屁也不放?她们是什么时候被你们逼走的?去哪里啦?” “我也不知道,她们没在家吗!保业有些吃惊地嗫嚅着反问。” “谁逼他们走了!我还以为她藏到你们家去避羞了呐!”野妞心怀庆幸,得意洋洋地狡辩道。 保录妻只觉被她噎得喉咙梗塞,顿了片刻,怒不可遏地骂道: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野女人,是你把这个家折腾得天翻地覆!这回,金珏她娘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就算我枉为人一生!”保录妻还想用最解恨的语言骂她时,陈氏走过来把她拉走了。 保业听说王氏母子既没在家,也不在保录c保祥家,他心里也有些不安。这次,他没顾及野妞的阻拦,也跟随着众人急急忙忙向保祥家跑去。 王氏母子失踪的消息在这个大家庭里又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在这冰天雪地的夜晚,她们究竟能去哪里呀?大家聚集在保祥家极其担心地纷纷议论着。李老太太一听说没了金珏母子,就号啕大哭起来。 “我和保录哥去王村,看看嫂子是否带着金珏回娘家去了?湖边井旁也得派人去找找!”保坤急切地吩咐道。 天大亮以后,保录和保坤从王村回来,都说没见到她们娘俩。同时跟来的还有王氏的二哥王茂盛。 清晨,金珏母子失踪的消息使李c王两个大家庭里的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进进出出地奔波着。出去寻找的人先后回来都聚集在保祥家里,谁也没发现他们母子的踪迹。保录分析王氏一定是在他妻子和保祥妻离开后就逃出了家门。于是,又分派各路人马立即出发,到亲戚家去寻找。他带一人去了粱姑姑家;保财和保坤去了二十里远的金珏的大姨家;广奋和保祥奔几个老亲戚家去找。直到天黑以后,出去的各路人马又聚齐在保祥家里,结果都既没寻到他们母子的踪影,也未打听到他们的消息。 保录低头细细思忖着既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么,他们是否远逃了呢?想到这里,他蓦然想起了大娘常讲的他母亲的故事:说他姥爷姥娘当年挑着一儿一女逃荒要饭要到李家门上,是奶奶可怜他们,才把五岁的母亲留下,后来嫁给了父亲。而姥爷和姥娘挑着才两岁的舅舅,逃到关外去了,至今杳无音信。他想到这儿,立即抬起头,果断地对保坤说: “三弟,咱俩马上去火车站!我想他们有可能想往关外逃?”保坤立即站起来说: “咱们快走!” 白天是晴天,积雪融化。天黑后,又开始结冰。他们迎着刺骨的寒风,踏着坚硬的冰茬子,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向火车站奔去。当太阳就要升起时,他们才赶到火车站。两人急急走进候车室,在只有两间屋子大的候车室里,没见到王氏母子。两人的心立时都凉了,腿也软了。当他们刚想坐下来歇歇脚时,空空落落的候车室猛然提醒了保坤,他立即对保录说: “现在可能是检票的时候,咱们快去站台找找!” 他们跑到进站口一看,工作人员已停止检票。他们被检票人员拦腰挡住。无论他们怎么好言向检票人员请求c解释,人家就是不让进。无耐,他们只好扒着护栏极目向里眺望—— “保录哥,你看!她娘俩在那里呢!”保坤指着一个站在站台上,头戴盔头子,一手挎着一个印花包袱,一手领着一个小男孩的高个子妇女,无比激动地喊起来。保录顺着保坤手指的方向看去,也从背影里认出了她们。当他们再次请求检票人员让他们进去时!人家仍然不让进。他们只好再三请求人家帮忙去拦住那母子俩。 这时,南来的火车已鸣着长笛——哐哧——哐哧地进站了。检票人员才动了恻隐之心,顺着保坤手指的方向,向那个正拉着孩子慌慌张张准备上车的高个子妇女奔去。保坤c保录远远望着那个检票员对她们说了几句,只见王氏回头向进站口望了一眼,便像惊弓之鸟,没命地拉着孩子向北跑了一段,就猛往拥挤着上车的人堆里钻。检票人员见拦不住他们,才招呼保坤他们进了站。保坤冲上去拉住了正往车上挤的王氏说: “嫂子,你先别走,我们有话和你说。” 保录俯下身,手捧着金珏被冻得紫红紫红的小脸问: “傻孩子,你这是跟着你娘往哪里去呀?” 王氏从人堆里被拉出来后说:“二哥,三兄弟,您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家里的人都急坏了,特别是俺大娘,已两天不吃不喝了,一直哭着叨念,如果找不到你们娘俩,她也不活了。家里找你们都找翻了天了”保录长吁了一口气说。 “二哥,三兄弟,俺实在是再也受不了那个作践了,俺也没脸再见咱们村里的人了,更没脸见保玖二兄弟。都是因为俺连累了保玖二兄弟” 王氏好像自己真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羞怯难言地低语着。 “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那个家了,俺想到关外去开荒种地,哪怕是拉起讨饭棍子去要饭,俺先把孩子拉扯大再说,俺总不能连累着孩子也在家里等死吧” 王氏呜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当她听说定要她们回家时,顷刻间,她身上所有的伤痛,心灵的创伤,人生的绝望一齐涌上了心头——她只觉得一个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房屋c树木都在倾倒,一会儿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昏倒在地上了。当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候车室里的连椅上。她见车站上的人为她端来一杯热水。保坤c保录和几个不认识的人围在她身边。金珏紧紧抱着她的胳膊在哭。她醒来后,说的一句话仍然是: “俺不能再回那个家了” 经过保录c保坤的再三劝解,告诉她,关外早已被日本鬼子侵占了。那里的老百姓都在纷纷向关内逃难呢。并告诉她,她娘家的二哥正在大李庄等着,说找到她们母子后,可到他家长期住下,再不让他们回自己家。王氏听此,才答应跟保坤c保录回去。 二 保坤问王氏:“雪那么大,路那么远,恁娘俩是怎么摸到火车站的?”王氏长长叹一口气,才慢慢告诉他们出逃的经过。 三天前,也就是在保录妻和陈氏刚刚走了以后,她带上几个窝窝头,取出多年来积攒下的私房钱,背起包袱,领着儿子,为躲避早起人们的眼睛,她们出了西寨门,绕到村后,沿着寨墙根,顶着风雪就上路了。 她们一路打听着去火车站的方向,一直艰难地跋涉到天黑,才拐进一个村庄。见沿街的人家都已掌灯。她判断这是个集镇,便走进街里,找到一家茶馆,买了两碗白开水,娘俩喝着开水,每人啃了一个冰冻的窝窝头。天越来越黑,人也觉得乏极了。金珏的脚上已经磨起了好几个大水泡,累得再也不想走了。王氏又掏出几个钱,请求店家收留她们住了一宿。 第二天,虽然天气晴朗,但由于积雪融化迅速,道路泥泞难行。王氏那双尖尖小脚走起路来一步一滑,鞋子陷在泥窝里不知多少次拔不出来。再加上乍穿棉衣,身子更觉得笨拙。金珏脚上磨起的水泡已经破溃,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娘儿俩就是这样竭尽了全力,一直走到天黑。走进村里一打听,才知道一天才走了六里路。 王氏计算着她们第一天顶风冒雪还走了四十多里路呢,怎么第二天才走了这么几里路?全身累得还像撒了架似的。这家女主人见她母子脚上都磨起了泡,怪可怜的,不但热情留她们住了一宿,还给她们煮了两顿热粥喝。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正当他们母子咬紧牙关,准备上路时;女主人告诉她们,丈夫已为她们找到了一辆去火车站拉货的马车,可顺路带她娘儿俩到达火车站。娘俩到了火车站,取出刚刚够买一张车票的私房钱买了车票。 保坤,保录去找到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王振兴。王振兴热情相助,派了一辆马车,把王氏母子先送到王村。王振兴在把保录c保坤送回家的同时,给他们下达了抢修抵御日本鬼子入侵的工事。 保坤,保录遵照地下党助织的号召,立急组织全村男女老少昼夜奋战,把大李庄已破旧的围墙加高加厚,把东西南北四座寨门加牢加固。特别是对多条交通要道交汇的西寨门,他们在筑起的高耸宽阔的瞭望台上又垒起观察哨和射击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梁姑姑遭残害 1938年农历五月二十四日中午。李保坤头戴一顶破草帽,身披一件旧衣衫,在鸳鸯湖西岸的打麦场上,一手拿鞭,一手牵着拉碌碡的毛驴轧麦子,一边从散边的帽沿下警惕地观察着各路口鬼子出没的动静。蓦然间,他瞥见一位青年男子从北面的大路上慌慌张张地朝他奔来。他急忙收住鞭子,顿一下缰绳“吁——”了一声,停住碌碡,趁机撩起衣襟擦把脸上的汗水,等着那人的到来。来人走到保坤跟前悄声问:“您就是保坤三表哥吧?”保坤点头认可,他凑近保坤耳边,告诉了梁姑姑家的遭遇。转身走时,又回头叮咛一句: “你们谁也别去,以免遭牵连。” 保坤顿觉头顶上象响了个炸雷,震得他头晕目眩,眼花缭乱。好一阵,才使刀绞般的心定下来,苦苦思索一阵,便把正在晒麦子的堂弟保玖招呼过来,叮嘱他继续监视敌人的动静。他便急匆匆赶回家。 李广进这个大家族的人们得知梁姑姑家的悲惨遭遇后,都怒气冲天,嚎啕大哭。保录更是义愤填膺,拍案怒吼: “我们绝不能怕受牵连袖手旁观,我们必须马上去梁姑姑家。” 保坤痛苦地说:“我急着赶回来也是这个打算。” 保录和保坤吩咐家人提高警惕,又去村里组织民兵把守好寨门。他们顶着炎炎烈日急奔梁庄而去。 梁庄临近县城西关,是距鬼子汉奸据点最近的村庄,时常有成群结队的鬼子汉奸穿梭往来。今日不是这家的鸡被抓,明日就是那家的粮被抢,后天又是谁家的男人被抓c女人被糟蹋。为提防日本鬼子来抢粮,梁(姑夫)海坤和三个儿子就把刚刚打完还未晒干的麦子急急火火往家运。 五月二十三日这天傍晚,打麦挑麦累了一天的梁海坤,见天空一堆堆乌云像奇形怪状的猛兽,层层叠叠翻滚着正向头顶上压来。他不由得打了个颤栗,忙对三个儿子说: “我看东北上来的那团团黑云绝不是好雨,定会是狂风暴雨或冰雹,麦秸也是牲畜一年的口粮,咱们忍忍饥,干脆把麦秸也挑回家再喝汤吧!”尽管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但三兄弟还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吧!”于是,父子们便咬了咬牙,挺了挺累得酸痛酸痛的腰,又一担一担地把场院里的麦秸都挑回家,摞成垛。 一阵狂风过后,乌云头却出人意料的改了方向。一场天灾与梁庄人擦肩而过。梁海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夜已过半,梁海坤父子们已饿过了头,困乏至极,只想倒头便睡,再好的饭菜一口也不想再吃。见此状况,梁姑姑边催促儿媳妇们快把盛好的面条和拌停当的黄瓜菜端上饭桌。又端来一盆凉水让他们父子洗把脸提提神,喝完汤才能睡觉(夜饭叫喝汤)。梁海坤见妻子手里拿着毛巾,恭恭敬敬地站在脸盆旁候着,困倦疲劳自觉跑了三分。 梁姑姑倒坐在堂屋门槛上,一直瞅着他们父子每人吃下两碗面,喝下一碗汤,她才离开。这时,睡在堂屋东间里的梁老汉夫妇(梁海坤的父母亲)醒来便问: “天快亮了吧?你们怎么还没睡觉呀?” 梁海坤等三个儿子c儿媳妇们各自回房后,他走出堂屋,望着掠过县城上空偏东南而去的那团凶神恶煞般的乌云,感谢老天爷让他躲过了一场天灾。然而,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能否幸免呢?他无力多想,长叹一声便回屋歇息去了。 梁海坤有前后两重宅院,他们夫妇住在前院三间堂屋里。小儿子梁满仓夫妇住在前院两间西厢房里。大儿子梁满福夫妇c二儿子梁满屯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住在后院里。 进屋就想倒头睡觉的满仓,看见刚满月的女儿月英正翘着小嘴“哼哧,哼哧”地晃着小脑袋找奶吃的样子,夫妇俩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困倦c疲乏顿时烟消云散,一下子都来了精神。在黝黯的灯光下,满仓端详着女儿圆鼓鼓的小脸,欣喜地对妻子说: “你看,你看,咱闺女噘着小嘴要吃奶的样儿真喜煞人!”他激动不已地凑到女儿脸蛋上咂咂响地亲了几口,又猛回头,攥着妻子正解衣扣准备给女儿喂奶的手,对着妻子的脸就狂吻起来。 “你看你,刚才还累得不撑架了,怎么这会儿又来精神了?”妻子半推半就娇柔地嗔怪道。 “俺不是看着咱闺女长得像你一样俊高兴嘛。”满仓又捧着妻子的脸,凝视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动情地说。 “哎,我哪有咱妹妹俊呀,来看月子的亲戚都说月英长得像她姑姑,生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妻子娇羞地说。 “我觉得像你更俊。”满仓说着,一把把妻子抱上床,自己随即拥着妻子后背,下颌贴在妻子肩上,借着暗淡的灯光,凝视着女儿吃奶。 “去去,快到那头去睡,再磨蹭天就亮了!”妻子关心地撵他。满仓只好依依不舍地爬到另一头倒头即睡。 二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猛烈的砸门声。刚刚进入朦胧的满仓一个激灵蹦下床,穿上衣服冲出屋门,见父亲已先他一步去开门了。他还未顾得问一声谁叫门,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父亲就应声栽倒在门里。他冲向父亲时,又“砰”的一声枪响,他又栽倒院子中央。窜上前汪汪狂叫的大花狗,在又一声枪响中,发出最后“呜”的一声惨叫,也倒在了血泊中。 四个小鬼子在汉奸头子范绍武的引领下,叽里呱啦地叫着,径直向堂屋里窜去。 被枪声吓坏的梁姑姑,正惊慌失措地把两个褂袖朝腿上套着。她从窗棂透进来的惨淡月光里,隐约看出闯在前面的正是闺女女婿范绍武。梁姑姑强压住怒火说: “他妹夫,这到底是为啥啊你先让俺穿上衣裳。” “还穿什么衣裳——”范绍武嘴里骂着,冲向梁姑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把她拉到床下,两个鬼子上前连拉带搡地把梁姑姑弄到院子里,狠狠地摔到地上。 “你这个老刁婆子,还装什么蒜呀!难道你不知道你闺女——梁荷花弃我而逃,跟着共匪到微山湖参加抗日游击队去了?你养的好闺女,做出这种大义不道的事,我抓不到她,就只好来找你算账喽!” 这时,一个鬼子蹭地拔出刺刀,吼叫着从范绍武身后窜上前,照着梁姑姑的头就要砍!范绍武急忙一把拦住道: “不——!我们不能让她这样痛痛快快地死,我叫她‘慢慢’地‘享受’c‘享受’反对大日本帝国皇军和背叛我的下场!” 满腔怒火的梁姑姑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狠狠地朝范绍武脸上唾了一口,切齿骂道: “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绝没有好下场!早晚会把你这个狗汉奸和日本鬼子都消灭干净!” “啪”地一声,梁姑姑被范绍武一枪托砸昏过去,额头洇洇流着鲜血。当她苏醒过来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丝不挂地被吊在了枣树上。两条腿被两个鬼子劈着,范绍武和另外两个鬼子正在她的身下点柴火。此时此刻,她忍着千般的痛,万般的恨,难言的羞辱,切齿痛骂: “你们这些丧尽天良c灭绝人性c禽兽不如的畜牲,我到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你们!”骂着骂着又昏死过去了。 范绍武对两个鬼子示意,把燃着的树枝撤下一部分,用小火慢慢地烧她!并滔来一瓢凉水泼到梁姑姑头上。骂着“老刁婆子,我慢慢收拾你,就是想让你充分享受享受养出好闺女的快活!” 再次苏醒过来的梁姑姑刚发出两声呻吟,又被窜到上身的火苗呛死过去。 霎时间,缕缕浓烟夹杂着鬼子汉奸阴狸的狞笑声,狼嚎般的叫骂声,搅扰在朵朵黑云里,萦绕在梁庄上空。 从甜睡中被惊醒的老老少少c男男女女,都懵懵怔怔地屏息着蜷缩在床上。而梁姑姑那时而被剧痛折磨的惨叫声,时而奄奄一息的呻吟声;和着人肉被烧焦的糊气味,伴着她丈夫和小儿子的血腥气,溶合着袅袅浓烟弥散到空气里;一阵阵接连不断地涌进人们的肺腑,钻进人们的心脏,让人窒息,使人心碎。 鬼子汉奸凶残地看着熊熊烈火一直把梁姑姑烧焦后,朝天鸣放两枪,吼叫着“谁敢向前一步,这就是他的下场!”才扬长而去。 后院的满福c满屯他们强忍着剜心挖胆样的剧痛,切齿的仇恨,一听见鬼子汉奸走出家门,就急冲到前院。在仅剩少半块残月的惨白光下,见父亲横倒在门里,三弟斜卧在院子当中,他们身上涓涓流着血。母亲像块焦炭一样的悬吊在堂屋门西侧的枣树上满福c满屯惊惧地呆望着眼前的惨状——好半天才扑到在父亲和弟弟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们的妻子哭着拐进西湘房,抱起昏死在屋里的满仓妻子,又掐人中,又蜷四肢,七手八脚地抢救着 甜甜地睡了一觉的小月英,醒来找不到奶吃,也扯破喉咙样地大哭起来。 好半天才苏醒过来的月英母亲,哪顾及阵阵哭得像断气的女儿,一醒来就拼尽全身力气向躺在院子中的丈夫爬去,扑倒在他汩汩流血的身上,刚哭出一声“天啊!”——又昏死过去。 听到哭声的四邻乡亲,猜到鬼子汉奸已走,才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时,天才微亮。在朦胧的晨光里,一波一波涌进院子里的乡亲们见此目不忍睹的惨状,有的忍不住大声痛哭,有的双手捂住眼睛不敢直视,有的早已晕厥过去。几个年长的男子搀扶起满福和满屯,催促满福去找来布单,搬来凳子,把母亲焦炭样的尸首松解下来。让满屯拿来两领苇席,盖上他们父子的遗体。多数女眷们围在月英母亲身旁,没有语言,只有哭泣,另一部分人则商量着,为防备鬼子汉奸再次来袭,血洗梁庄,必需速速掩埋死者,尽快疏散人群。 就这样,梁姑姑c她丈夫和他们年仅十八岁的小儿子,各在一领苇席的包裹中,趁天色朦胧之际,被潦潦草草迅速掩埋了。 梁满福的爷爷c奶奶被惊吓后,瘫痪在床。满福兄弟们担心姥姥家被牵连,便找人去大李庄报信,让他们提高警惕,做好防范措施。 三 保坤c保录一踏进梁庄街头,感到若大个村庄里像空无一人,寂静异常。烈日炎炎的中午,街头c巷尾c树荫下,见不到一个乘凉的人影。就连平常趴在荫凉处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喘气的狗也不见一条。甚至那最爱在树枝上“知了,知了”唱歌的蝉好象也沉浸在痛苦的默哀中。这死一般的寂静使人战栗,让人窒息。好容易看到一位开门往外探望的男子,看到他们,就立即缩回身,关上门,插上闩。他们只好急匆匆径直朝梁姑姑家奔去。 一拐进胡同,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走近院门静听,里面似有隐隐呜噎声。见门关得紧紧的,从门缝里瞧见院子里地上铺垫了厚厚一层土,土边角处仍露着斑斑血迹。保坤轻轻扣响门,里面没人应。保录轻声喊:“满福c满屯,我们是你表哥保坤c保录。”才听见有人走出来。 满福一开门,惊恐地迅即把他们拉进院里,又立即关上门,插上闩。 保坤c保录走进堂屋东间,见一家人围坐在两位老人身旁,都哭成泪人一般。看看被吓呆c瘫在床上的两位老人;瞅瞅怀抱出生才一个月,年仅18岁的满仓妻子那张痛不欲生的惨白面容;想想梁姑姑惨遭灭绝人性地残害和羞辱后,活活被烧死的惨痛情境,他们的泪水在眼里打着旋,喉结上下滚动着,擂着拳,从齿缝里迸出: “这——家仇——必报!这——国耻——定雪!” 不知吃喝的梁海坤父母在短短十几天里相继去世。 一年后的农历五月二十三日中午。罪大恶极的汉奸头子范绍武屁股后面挂着匣子枪,独自一人耀武扬威地在梁村街心穿行。恰巧遇到一位挑担卖杏的老汉。他一见两筐黄灿灿c水灵灵的大个杏子,顿时垂涎欲滴。便立即掏出手帕,上前蹲在筐旁,专挑大个杏往手帕里捡。 一年来,一直都在寻找报仇时机的满福c满仓正躲在隐避处,乘范绍武专心挑杏之机,一个箭步冲上去。满福从后面两手掐住范绍武的脖子,膝盖顶住后背,将其死死按倒在地。满屯迅即搬起一块大石头,照头狠狠砸了下去。立时,这个恶贯满盈的汉奸头子就脑浆四溅,一命呜呼了。兄弟俩迅速将其扔进一口枯井里,填上土,盖上杂草。 满福c满屯怕鬼子汉奸来报复,即决定当日夜晚就携妻带子和月英母女一起弃家而走。而月英母亲却坚决地对两个大伯哥说:“大哥c二哥,你们带着嫂子c侄儿快去逃命吧,也好给咱梁家留下根苗。俺和月英留下,即便死了,也随了俺去陪咱爹咱娘和月英他爹的心愿。如果俺娘俩命大躲过这一劫,等到把鬼子汉奸消灭光的那一天,也好迎接哥哥c嫂子和侄儿们回家呀!”他们见犟不过月英母亲,满福和满屯夫妇只好各带着三岁和两岁的儿子连夜远逃他乡。 后来,梁家的房院和田地有李家保坤c保录等人帮忙管理c耕种。李老太太还常把月英母女叫到她家来住些日子,以抚慰她们悲伤和孤寂的心。每次,热情好善的保坤妻还要李老太太应允,让月英母女再到他们家住几天,让她的小儿子金明哄着月英多玩耍一段时间。尤其到金明上小学以后,金明常教月英认字,月英就更想留在李家不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巧 遇 在金珏母子逃出家以后,整日以泪洗面的李老太太再也禁不住粱姑姑遭残害的沉痛打击,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病卧在床。脑子里时常浮现出自己刚娶进李家门时,五岁伶俐俊秀的小姑子,整日和她形影不离地尾随在身边的片片段段。——不幸的是小姑子九岁那年,公婆染上天花相继去世。从此后,她就以嫂代母,把小姑子精心抚养长大,操心给她找了梁家这样人品厚道c家庭富裕的好人家。在上年十月一众兄妹c姑嫂聚餐时,人人还都夸赞梁姑姑命好有福气。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妹妹竟会惨遭如此不幸!就在这时,保录妻领着娘家侄女小兰来探望病重的李老太太了。 正在保祥家和金孝c保学c保均玩跳房游戏的金月,一见保录妻走进门,便撒腿跑进堂屋忙去向奶奶报信。当他急匆匆回转时,正与跟在姑姑身后低头往里走着的小兰撞了个满怀。被撞痛额头的小兰手捂着前额,气呼呼地本想埋怨几句这个毛头小子。可是,当她抬眼看着金月也捂着被撞痛的额头,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歉意地望着她。扁着小嘴,想说抱歉的话,却又说不出,她心里的怨气顿消了大半。红着脸立即转头去追进了里间屋的姑姑去了。 保祥家和保财家一个住路北临街,一个住在路南临街,两家只一路之隔。保祥家人少,宅院宽敞。东面的柴草园里除牛棚c磨棚c柴草垛以外,还有一片茂盛的树木和芳香四溢的花草。西面的住宅院子里,堂屋西窗前有棵大石榴树,院子里还有三棵粗大的椿树。繁茂的枝叶交错搭起的绿色凉棚,不但是孩子们游戏的好地方,也是大人们闲暇乘凉c喝茶c谈天的好去处。 金月见被他撞痛的小客人既没有骂他,也没有哭;还没向大娘告他的状,才松了口气。回到院子里继续玩他的跳行游戏去了。 二 一霎也不让两个年幼的儿子闲着的保财妻——靳氏,见金孝c金月放下草筐就不见了踪影,料定他们必定是偷跑到四叔家玩耍去了。于是,便跟踪似的赶到保祥家,吆喝着要他们回家去帮忙打扫木工房。当她走进院子里,听到房内保录妻的说话声时,才嘎然止住了吆喝声。立即改变成探望婆母和堂嫂拉近乎的口气,忙进屋去问候。 此时,保祥夫妇下田劳动还未归。靳氏看到偎依在保录妻膝前的小兰,就大声惊叫着: “哎呀呀!这是哪里来的小天仙呀?这闺女俊得真稀罕死人了!” 刚折身坐起和保录妻打完招呼的李老太太接话说: “她一进来时,我懵怔了老半天!瞧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还真以为是俺梦里的” 在金月未来报信之前,李老太太躺着,在朦胧中浮现出童年里的小姑子尾随在她身旁,新嫂子长c新嫂子短地叫个不停。突然间,被金月急促的叫声惊醒,随后小兰就在保录妻身后跟了进来。小兰长得和梁姑姑幼小时之相像,使懵正中的李老太太辨不清是梦,还是真? “娘说的是像梁姑姑小时候的模样吧?这些年来,总是听您念叨着梁姑姑从小就长得如何如何的俊,心眼又是如何如何的好!只可惜人好命不强,年纪轻轻的就”靳氏插言欲要对梁家的遭遇没完没了地议论下去保录妻暗自轻轻顿顿她的衣角,她才俯身拉着小兰的一双小手,岔开话题。 “哎呀呀也不知你娘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哟!养了这么一个天仙般的闺女?” “看你二婶子那么稀罕你,你给她当闺女好啦!”保录妻有意引逗李老太太开心说。 “哎呀呀——人家这么一个娇贵闺女,俺哪有这个福气承受啊——”靳氏笑着嚷嚷道。 “那倒也是,特别是从她那四岁的兄弟没了以后,她爹娘更是把她娇贵得简直是顶到头上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的。”保录妻说。 “俺那就等她长大后做俺的儿媳妇吧!”靳氏为表示真心喜欢小兰,信口开河地笑说。可是话刚一出口,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保财正和她商量着要为三个儿子张罗着娶大媳妇,以便给家里增加帮手的话,她自觉失言便嘎然住了口。 然而,思妹心切的李老太太却认了真。她似乎真想要模样与梁妹妹相像的小兰来填补她心里的那种无法弥补的缺憾和痛苦。于是,李老太太立即改作一本正经地说: “只要人家闺女的父母和你嫂子愿意,这事就这么定了!” “您看噢俺不过是闲拉呱说着玩的,您老人家还当真了呢? “儿女婚姻大事,怎么能当儿戏说着玩的呐!我说咱这边就这么定啦!你回去和保财商量商量,看他们兄弟仨,定给谁合适。李老太太再不容靳氏分说地吩咐道。 “人家闺女还那么小,肯定不会愿意的。”靳氏委婉地仍想找借口拒绝。 “他们当然会一百个愿意的喽!为闺女早订下婚姻大事,他们才放心呢,也免得担心闺女拖到十七八,还找不到好婆家,不是填房就是就大家(做小)。我听俺兄弟他们两口子常夸咱们这里好,庄户大,又有围墙寨门的护着。尤其是在夜里,用不着像他们那样,不是担心鬼子来抢粮,就是害怕汉奸来抓人的,整夜提心吊胆地不敢睡觉。我说这小妮子要真能娶到咱们这样大门大户人家里来,那才是她前世修下的福分呐!”保录妻高兴得满口替弟弟和弟媳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 “人都跑哪去啦!借着找孩子自己却跑出去闲扯!”靳氏忽听墙外传来保财的埋怨声,便匆匆与婆婆和保录妻道过别,就急冲冲脱身走了。保录妻怀着没枉此行的兴奋,又和老太太聊了一会,才带着小兰高高兴兴地回家。 靳氏回到家后,便把在保祥家说起的尴尬事对保财说了一遍,保财以为此事非同儿戏,急得一边团团转,一边愤愤埋怨着妻子。好半天,才做出决定说: “如果咱娘不提,那边不催,咱们就装聋作哑。如果咱娘非逼着定亲,就把她定给老三金月好了,咱们照样张罗为金旺和金孝娶大媳妇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定 亲 王氏母子被王茂盛接回家后,就一直住在娘家。王氏的娘家在大李庄以北约十五华里的王村。王氏有两个哥哥个姐姐,父母早已过世。她姐姐嫁到县城以东的柳村。 她大哥王茂昌正值壮年时,撇下妻子和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命丧九泉。不幸的是她大哥的大儿子又英年早逝,撇下年轻的妻子和一个女儿独守空房。这样,全家的重担都落在了她二侄子王宝珠的肩上。王氏做媒,将她大侄女儿嫁到了大李庄西边的玉村;她二侄女翠萍嫁到王村北面约二里路的赵庄。她大哥家比二哥家富裕,除雇工种田外,还有雇员经营着酒店。 王氏的二哥王茂盛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儿子王宝连年幼还未娶妻。王氏的吃住被安排在二哥王茂盛家。每天只需帮助二嫂洗衣做饭c做针线活,再也不用下地种田出苦力了。 金珏就被安排在他大舅家那边的二表哥王宝珠的酒店里,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外,宝珠负责教他认字c珠算c记账等事务的同时,宝珠对金珏也严加管教,精心培养。既教他如何做人,又教他经营c劳动c生活的本领。 两家人对他们母子虽然都热情接待,精心照顾。但在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包括王氏在内)这样何时是个头啊!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更何况王氏还带着个儿子呢?金珏长大后怎么办?王氏的后半生怎样安排?王茂盛c王宝珠两家人思前想后——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将来给金珏娶个好妻子这件事上。为此,王家人都绞尽脑汁想法子帮助金珏早定下一桩好姻缘,等他长大成人后送他们母子回家娶妻生子。到那时,不会生养的小婆子和保业就再也不敢欺侮他们母子了。所以,两家人对他们母子的遭遇都守口如瓶,对外人不敢泄漏一字一句。 初春的一天,翠萍去王村走娘家,忽然被叔叔请去吃饭。饭后,叔叔又格外亲切地留住喝茶,拉家常。尤其对翠萍婆家的人特别关心,问得仔细。从她的祖父c公婆,到她的小叔子c小姑子等,个个都嘘寒问暖地问了个遍。最后,话题的重点落在她小姑子——小梅身上。 近几年来,自从王氏母子寄居在王村以后,王茂盛去侄女家的次数也逐渐多起来。由每年的春节c八月十五两趟,增加到端午节看侄女,重阳节看侄女的祖父和公婆四趟。再后来,不管大事小事,有事没事都借因由一早或一晚地常去翠萍婆家,找她公公或祖父拉家常,嘘寒问暖,以相互增进了解。 王茂盛见翠萍丈夫赵兴岭的祖父赵君礼,兼任着红事的理事c白事的点主官。伯父赵铭德是教书先生。赵兴岭的父亲——赵铭启也识文解字,除耕种着十几亩沃田外,还经营着馍馍坊。全家人既勤肯俭朴,又诚实贤良。见小梅长得明眉大眼,文静秀气,与金珏同岁,而且小梅每个礼拜都随父亲到圣贤道教堂去接受道教理论教诲他早有耳闻。于是,王茂盛想: 给金珏选择这样勤勉宽厚,仁义贤良人家的闺女作媳妇,过五六年等金珏长大了,回家把媳妇娶进门,一两年再生个大胖小子,定能把李保业和野妞给威慑住。到那时,野妞和李保业再也不敢任意欺侮他们母子了。或许还可能挽救他们频临破败的家业呢。王茂盛经过反复思量c认真推敲后,便决心要二侄女翠萍出面来做成这桩媒。 翠萍一听叔叔说出此事,懵怔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只到叔叔追问她时,她才支吾着说: “那毕竟是俺亲小姑子啊!俺虽然在婆家没提过二姑家的事,可是,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俺如果昧着良心给妹妹说这个媒,婆家人早晚会知道,二姑家家已败,还有个小婆子横行霸道。往后俺在婆家还怎么做人呀?再说,俺更对不起和俺最贴心贴意的妹妹啊! 王茂盛见此,便和颜悦色c循循善诱地开导翠萍说: “凡事应该往好处打算,不能只往坏处想。再说,你二姑家里不是还剩下十几亩地嘛。如果金珏娶了你小姑子,你二姑他们娘仨与小婆子他们分开家过日子,过上一两年再添个大胖小子,不是很好的一家人家么?” 听叔叔这么一说,翠萍又觉得叔叔说得在理儿。她也想:二姑和表弟处在难处,自己帮他们一把也是应该的。同时也为娘家人分了忧,解了难。于是,她便接受了叔叔的栽培。 翠萍带着叔叔的属托急匆匆回到婆家。先对婆婆赵太太把二姑及表弟夸奖一番,再介绍二姑家的情况说: “二姑家只有姑夫和表弟三口人,九大亩土地,还开着一个铁货店。在村东头和西头各有一处宅院。西门里的住宅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一间西屋。村东头的铁货店里有三间营业门头,三间库房,正好也是六间房。”说她愿意给妹妹保这桩媒,并求婆婆替她在公爹和爷爷面前通融通融,最好应下这门亲事。 赵太太听了儿媳妇的述说,心想:小梅已经十一岁,如遇到好人家也是该考虑订婚的年龄了。早定下小女的婚姻大事,当父母的也早了却一桩心事。免得等到十六七该出嫁的年龄时,还没碰上好人家。于是,便顺从了儿媳妇的意愿,立马去找丈夫和公爹商量。 赵君礼听后,想起在兴岭和翠萍结婚时,翠萍的二姑和姑夫来喝酒祝贺。在喜宴间,见他们谈吐开朗爽快,对人也显得亲切热情。夫妇都是高身条,白皮肤,大眼睛。人人都夸他们是非常出众般配的一对。他也大体知道他们家是大家族,日子过得富足,铁货店也大有名气。心想,既然爹娘都长得出众,儿子定会长得不赖。也没加任何考虑,就满口答应了下来。还为孙媳妇给孙女说如此一桩好媒,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呢。 赵铭启以为,对唯一爱女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应该打听清楚公婆的为人后,再作答复。但他一见父亲已满心欢喜地应允了下来,不敢驳父亲的面子。又一想,既然是儿媳妇说媒,定不会有太大的出入,所以,也就没好意思再提出异议。 翠萍见爷爷和公公都应允了此事,更是喜出望外。于是,也顾不得天冷夜黑,迎着早春刺骨的寒风,踏扭着一双尖尖小脚,急匆匆赶回娘家报喜。当她蓦然觉得愧对温顺c善良c年幼的妹妹时,即刻又感身疲腿酸,脚痛得迈不动步子了。甚至想折身返回婆家然而,叔叔的嘱托响在耳边:“等一旦把你妹妹娶进门,咱们就想办法帮他们与小婆子分开家过日子。让你二姑他们娘仨住西头宅院,种地过活。让小婆子他们搬到东头,去开他们的店。你二姑是从苦井里爬出来的人,她对儿媳妇定会像对亲闺女一样疼爱。你妹妹如果再生个胖小子,你二姑还不得把她敬上天去呀!”想到此,翠萍在心里笑了起来。脚步又迈得飞快起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娘家门。她没顾得往母亲院子里拐,直接就向后院叔叔家奔去。一进屋,见二哥宝珠也在,高兴地忙向叔叔c姑姑和二哥报告喜讯。 王茂盛和王氏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特别是王茂盛,万没料到近几年来一直萦绕在心的难事,今日一说出口,二侄女没费任何周折,就顺顺当当地办成啦!他简直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王氏高兴得更是合不拢嘴。 然而,宝珠不但没表现出高兴的样子,脸上反露出隐隐愁容。他本来寄希望于赵家因小梅年幼推脱此事。没料到赵家竟如此痛快地应允了这桩亲事。使他心里反而不安,深感欺瞒了赵家那样厚道善良人家,于心不忍。他担心一旦真相败露,不但妹妹在婆家不好做人,自己也没脸面再见赵家人。他担心生长在幸福之家性情又温柔的小梅——将来命运难卜?然而,他见叔父和姑母都如此高兴,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地低头抽烟。 王氏也担心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吃不到嘴里,她怕夜长梦多,万一赵家有变故。于是,便督促二哥和宝珠快找出大红纸,连夜写出庚帖,天一亮,就让二哥去大李庄让李保业签字画押后带回来,再让翠萍送回婆家。 第二天中午,王茂盛从大李庄回来,焦急等待着的翠萍来不及在娘家吃午饭,就带着庚帖急匆匆回到婆家。 赵铭启一见儿媳妇拿回了庚帖,愣怔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不是昨天傍黑才提起这事么?怎么这就急着交换庚帖呀?” “谁说不是呐!昨晚俺返回娘家拿衣裳时,把这事给俺娘家人一说,他们都说这是一桩好姻缘。好事偏偏又更巧,吃完清早饭我回来时,没想到一出门,就遇见了二姑和姑父带着表弟来了。俺拐回家把这事对他们一说,别提他们有多高兴了!俺叔一看这样就说:‘既然两家都满意,大老远的路,免得再让老赵(娘家人对翠萍的称呼)跑一趟。’这不,俺等着他们写好庚帖,拿着就来了。” 翠萍编造着圆满的因由,滔滔不绝地解释着最后又补充说:“俺姑父和俺姑都说来,您如果不放心,等哪一天您去相相宅子,看看表弟后再订也行。” 赵铭启心里十分不悦地想:“既然父亲满口应允下来了,男方也已出了庚帖,我还再说相什么宅子,看什么人呀?”便请人看过金珏和小梅的八字,也说可以婚配。于是,也写了一份庚帖交给翠萍给王家送去。这样,金珏和小梅的婚姻大事就定下来了。 可是,当金珏知道娘和舅舅为他定婚后,立即去找母亲哭闹起来。并央求道: “娘,我不要订婚,我长大后要娶秋香当媳妇!秋香也说过她要当我的媳妇。娘,我不要别人当我的媳妇” 王氏把金珏揽在怀里,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傻儿子哟,从那个小婆子娶进咱家门以后,你没看出来,秋香她娘就不让她和你好了,也不让秋香喊我婆婆了。人家知根知底的人家,哪个肯把闺女送到咱家来受罪哟” “反正我就不订婚!长大后就是要娶秋香当媳妇!”倔强的金珏好似对娘示威似的说完,把娘一推,挣脱出怀抱,就跑了出去。 在交换庚帖后的第三天,小梅的堂哥赵兴科去赶集时,路遇李保祥的舅子哥陈益均。陈益均曾跟着兴科的父亲赵铭德读过几年私塾,与兴科两人既是师兄弟,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在沿途闲聊中陈益均问赵兴科: “我听妹妹说您村里有和她大伯哥李保业家接亲的,不知是谁家,竟然把闺女硬往火坑里推!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就马马虎虎把孩子的终身大事定下了呢!” 兴科听此,心里咯噔一下,愣怔了半天才试探地问:“怎么?对方的家不好么?” 因为陈益均既不知道这里面的欺瞒,又不知订婚的就是兴科的堂妹。于是,便打抱不平的愤愤地把保业家的情况述说了个一清二楚。 “啊——怎么是这样子呀!听兴岭媳妇说不是还有九亩地吗?” 陈益均听赵兴科惊讶的口气,看他那不同寻常的表情,已猜到女家和兴科必是近亲,只好又支吾着改口说:“具体还有多少土地,我也不清楚。” 兴科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那是俺亲叔家的妹妹呀!” 二 赵铭启有兄弟二人和一个妹妹,母亲早年去世。妹妹在他娶妻之后就已出嫁。他和妹妹都是由父亲和哥哥铭德夫妇操办娶妻和出嫁的。老嫂比母,所以,铭启和哥哥嫂子的情义深厚。就连晚一辈的堂兄妹之间的友情也如同亲兄妹。 赵铭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赵兴岭是前妻所生。兴岭未满周岁时,生母病逝,一岁的兴岭是由继母抚养长大。赵铭启前妻的娘家是阳县最显赫的冯家大富豪。在乡下有几十顷土地,还开着大油房。在城里有布行c当铺c首饰店。前妻是冯家唯一的娇生女。就因赵家是世代出名的诚实c善良c为人厚道的小康人家,冯家才把娇女嫁给了赵家。在女儿出嫁时,冯家给女儿陪送了很多珍贵的嫁妆。女儿不幸病故后,冯家又把兴岭那温柔c善良的继母视为亲生。尤其是哥哥c嫂子们都觉得和兴岭的继母很投缘。父母和哥嫂子们除了勤探望以外,每年都要把兴岭的继母接去住些日子。 兴岭的继母——赵太太待兴岭更是胜过亲生。直到兴岭十二岁为他娶妻时,伯母才把真情告诉他说:“岭呀,你已长大娶妻了,该去坟上给你娘去烧几张纸了。” “我给你烧纸!”他误以为伯母是在诅咒母亲呢,急红的双眼怒视着伯母吼着——直到赵太太过来,把他叫到一边,耐心抚慰平静后,把真实情况慢慢讲给他听。他虽然接受不了,也不愿承认这一现实,但他又不得不相信母亲是不会骗他的。所以,他只好在赵太太的引领下,到生母坟前去烧纸,跪倒在坟前说:“俺娘说我长大了,要娶媳妇了,就告诉了我,您是生我的娘,带我给您烧纸磕头来啦!” 小梅较兴岭小五岁。赵太太在生下小梅后又生下了二弟兴旺,三弟兴胜。 赵铭启的哥哥——赵铭德,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赵兴科和二儿子赵兴铜都已娶妻。女儿出嫁后的第二年丈夫病逝,留下个遗腹女儿叫梅香。 赵铭启的妹妹出嫁三年,是被婆婆活活折磨而死。 铭启两兄弟分开家后,赵君礼由两个儿子——每家五天轮换着赡养。 聪明乖巧的小梅,自然就是这两个家庭里的小天使。爷爷c父母及伯父母,都把她视作掌上明珠。哥哥c嫂子及堂哥堂嫂们也特别喜欢她,疼爱她。勤恳c温顺的小梅从嫂子娶进门,就跟着嫂子认真学做绣花描云的细巧针线活。并时常帮助两位堂嫂抱抱孩子c拿拿尿布等一些零碎活。闲时就偎依在爷爷c大爷或父亲身旁,央求他们给她说书讲故事。 铭启夫妇和铭德夫妇议论起小梅将来的婚姻大事时还常说:无论是谁来给小梅说媒,都要先打听清楚公婆的品行和为人才行。不求富贵,只要不挨打受气,即使粗茶淡饭,能顺顺和和过日子就好。一定要避免步入她姑姑的后尘。伯父还强调——男孩一定要体壮才行,免得像她大姐那样,娶进门一年就独守空房。 兴科是为了探讨既不损害赵家的名誉,又可悄悄把婚退掉的好计策,才决定把听来的消息告诉家人。不曾想到,铭启一听,气得如同疯了一般,立即去找儿媳妇理论。翠萍以为气极了的公公要打她,便立即关起门,插上闩,隔窗向公公哭诉叔叔王茂盛对她说过的一番话。 是呀!已交换过庚帖,就如铁板上定钉,是铁定了的事实,哪像兴科想得那么简单,想退就退了的呢?难怪铭启如此气愤,如此绝望。 翠萍心里清楚,此媒说成容易,要退却是难若登天,即使打死她,她也是没办法退掉的。绝望的铭启听了儿媳妇的哭诉后,只能面对现实。只有抱着翠萍说的那段幸许还有一线侥幸的话,来安抚自己。他在埋怨儿媳妇的同时,更加痛恨自己。他痛恨自己偏听了儿媳妇的话;痛恨自己在父亲面前磨不开面子;痛恨自己一手把女儿推到火炕里;无论有多少人来劝解安慰;他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 赵太太更是痛苦不堪,整日以泪洗面。为此,夫妇都大病一场。大半年后,赵太太的身体才有所康复。然而,赵铭启却留下了病根。从此便踏上了卖粮c卖牲畜,各处寻医求药的征途。 然而,小梅对嫂子和父亲反倒没有一丝一毫怨言。她认为,以后好赖,都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所以,她不但和嫂子一如既往地亲近,见家人为她的事责怪嫂子,自己心里反倒生出了许多对嫂子的怜悯c同情和负疚感,所以她反而和嫂子更亲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回 家 王氏母子离开家已近八年。如今的金珏已长成高挑挺拔的男子汉,随着年龄的增长c身体的增高,他的内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年幼时,他为能逃脱野妞和父亲的魔掌,安身在姥姥家深感轻松自由。而今,他认为:七尺男儿跟着母亲寄居在亲戚家里倍感羞愧。他寄人篱下的拘促c压抑感与日俱增。而且他还时时惦记着他的“小妻子”秋香。 宝珠是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教育金珏的责任,只是恨铁不成钢,时时处处严加管教。渴望他早日成才,重整家业。帮姑母走出困境,让金珏不辜负舅家的殷切期望,同时也对得起赵家人。 夏日的一天,金珏心不在焉地算错了一笔数额较大的账目,宝珠严厉批评他时,他虽然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理应接受表哥的训斥。但是,他却偏偏认为可找到了发泄内心压抑的时机。于是,他用最刺痛人心的脏言恶语连珠炮似的股脑儿地向宝珠发去,故意把宝珠多年来对他的好心培养说成恶意来顶撞。直伤得宝珠为金珏c为姑母c为赵家那颗赤诚的心千疮百孔,洇洇流血。而金珏在盛怒之下,收拾起行囊,拉着母亲非要回家不可。 被高高个头的儿子紧拉着手的王氏,才感悟到如今已长成男子汉的儿子,再也不是当年任意听她安排的儿子啦!万般无奈,她只好顺从了儿子。 宝珠那颗已伤透的心,也彻底失去了挽留金珏的耐性。王茂盛见他们表兄二人已僵持到如此地步,也实难再挽留,虽然觉得于心不忍,还是眼睁睁地目送他们母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其实,最使金珏割舍不下的还是他的小伙伴秋香,他急切想回家知道秋香的近况。再就是金珏认为:自己已长成高大的男子汉,野妞和父亲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欺负他们母子了,打算回家后与父亲分开家过日子。本来早就有心找时机辞别表哥和舅父,只是爱于情面,没找到辞别的理由。他也不曾想到,今日为何在伤透了多年为他苦心操劳的表哥的心后而别?他是那样负气地拉着母亲,不容分说地奔上了逃离八年之久的回家路。 他们急匆匆赶到家门前,见外门没有上锁。他推门走进院子里一看,只见满院子杂草丛生。他们母子栖身的小屋和厨房都已经坍塌。西院牛屋里的大黄牛,家里的鸡c狗都不见了踪影。牛屋里的牛粪干得用火柴就可以直接点燃。堂屋门锁着,回巢喂食的燕子在院子里急得唧唧喳喳来回盘旋。眼前的景象,使他那颗满怀希望的心立刻沉到了海底。金珏感到他和母亲一下子又坠到深渊。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们母子比不得作窝在房梁上的小燕子;小燕只是因为门锁着暂时进不得堂屋而焦急。而他们母子,只要有野妞在,是永远进不得堂屋门的。 怎么办?他瞅着急急乱叫盘旋的小燕子,觉得自己都不如小燕子聪明。他后悔不该与表哥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氏面对性情倔强的儿子,只是愁容满面,眼泪汪汪说不出一句话。母子两人各怀心事地呆了好半天,王氏才和儿子商量: “咱们先去你四叔家看看吧!” 金珏急着去看奶奶,立刻点头同意了母亲的提议。 母子俩轻轻推开保祥家虚掩着的外门,走进院子里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棵大石榴树,在阳光沐浴下,那花儿更红,叶儿更油亮。特别是朝向堂屋门的那一枝更茁壮,已跨过门楣罩在对面香台子上,那簇簇花朵更加耀眼夺目。在三棵郁郁葱葱椿树的烘托下,满院子里生机盎然美丽无比。 触景生情,金珏眼前又浮现出童年他和秋香摘石榴吃的情景。一次,秋香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托上香台子,去摘那枝对着门楣的一个裂开了牙的大石榴。回想起父亲娶野妞那天,在他哭泣c悲痛c感到孤单无助时,秋香为哄他高兴,和他在香台子前插草棍棒拜花堂的情景——他许诺长大后要娶秋香当媳妇 此时此刻,幸福的回忆和残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他望着那满树盛开火红的石榴花,感到像似在为他滴血;那纷纷落下的椿树花,像似在为他抛泪。那穿过椿树枝叶洒在地上c身上的斑斑点点的阳光和晃晃悠悠的阴影,就像他们今后扑朔迷离的情景。 正坐在堂屋里太师椅上歇晌观花的保祥夫妇,猛然见大嫂和一个细高个小伙子走进院子里,先是一惊,接着便喜出望外地连连招呼着:“嫂子——金珏——”齐跑出来迎接。陈氏激动得眼泪夺眶而出。保祥更是一阵心酸袭上心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攥着金珏的手腕往屋里拽。 在东屋里的李老太太一听说是金珏母子回来了。立即走进堂屋,握住金珏的双手,泪如雨下地哆嗦着嘴唇,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 保祥夫妇对王氏简单述说他们母子离开家后,保业听从野妞的唆使,还想把仅剩下的几亩地卖掉。保财害怕他把大地那样的好田卖给别人,决心自己留下。 为这,保财省吃俭用,除减长工c辞短工之外,他还让仅读了两年书的二儿子金孝辍学到木工房当小工。也把只读了两年书的三儿子金月放到田里去随长工种田。 但是,即使保财再想生出三头六臂去干活,全家上下都扎起脖子不吃不喝地筹款子,也赶不上急等花钱的保业c野妞卖地卖宅子的步子迈得快。当保业真要卖掉大地那块特好的土地时,保财一边竭力阻止,一边竭尽全力筹集钱款,央求保业允许部分缓期付款。但野妞坚决不答应。保财只好厚着脸皮四处借,他向玉庄开染坊的岳父借,向金旺c金孝两个儿子的岳丈家去借,他使尽了全力,才把买地的钱款筹到了大半,经再三祈求,野妞才允许他秋后还齐。保财才把西边的大地买到手。 保财没让他寄予厚望的大儿子金旺辍学。却费尽周折给年仅十二岁的金旺娶了个大他七岁的媳妇。在同一年里,他又给年仅十岁的二儿子金孝娶来了一个长他八岁的妻子。本打算也给年幼的金月娶一个大媳妇来的,只因母亲已应允了与保录妻年幼的侄女小兰订婚,他虽然还没直接吐口答应,因有碍于母亲和堂嫂的情面,不敢再擅自为金月另谋大媳妇。 他们又叙说了分别八年来相互间的情况,保祥打来一盆水,让王氏他们洗脸凉快着。陈氏忙去厨房做凉面和蒜拌黄瓜招待他们。保祥立即跟着去生火烧锅。王氏洗过脸后,也立即过去帮忙。堂屋里就只剩下金珏和奶奶亲热地说话。 饭后,保祥夫妇忙着整理堂屋西间和东屋南间。他们商量让王氏住在堂屋西间,让金珏住在东屋南间里。东厢房是用篱笆隔开的两间屋。李老太太住在北面里间屋。保祥夫妇在外间里为金珏搭起张床铺,这样,金珏就和奶奶同住一屋。 这天夜里,堂屋里和东屋里的人几乎都彻夜未眠。堂屋里的妯娌c叔嫂们互诉离别后各自的状况。东屋里祖孙二人坐在里间屋的床沿上,奶奶一直紧紧握着孙子的手,泪流满面地诉着别后的牵挂与思念。金珏更是泪流不止地倾诉着对奶奶的想念。而后,他向奶奶问起他一直想问而不好开口问的秋香的近况。 李老太太沉思了片刻,惋惜地说:“那闺女出挑成了个百里挑一的好闺女,个头又高,细皮嫩肉,明眉大眼,比小时候还俊得多。只可怜她人好命不强。她爹娘一心只想和大家富贵人家联姻。年前,就把个十六的大闺女嫁给了东门里李保明财主那个才五岁的儿子李金祥啦。你是没见秋香上轿时哭得多么让人心痛哟,凡去看的人没有不掉眼泪的。我一想起来就心酸。 金珏听到此,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虽然明白秋香再不能做他的妻子,但是,当他听到她已嫁人时,仍然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现实。沉闷了大半天,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 “没想到,她和我一样苦命!” 因秋香的不幸遭遇,金珏更思念她,更渴望见到她。 金珏突然的沉闷,似乎使老太太想到了什么。她忙岔开话题,转作欣慰的口气说: “小珏呀,从知道你舅早早给你把婚事订下后,我日夜悬吊着的心才算稍稍着了稳,知道咱底细的人家,哪个肯把闺女嫁到咱们家里来,受小婆子的气唷!不知情的赵家,能和咱早订下婚姻,也是你们娘俩的福气”李老太太又觉一阵心酸,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停顿好大一会才语重心长地嘱咐说: “小珏呀——在你婶子这里长住下去,以后免不了会遭她呵斥几声,你都要忍着,你婶子她只是脾气躁,性子急,可她心眼好。只要你不顶撞她,她会很好地待承你们的。明天我再和他们商量商量,看看能否想出好法子帮助恁娘们迈过这个坎?” 祖孙二人窃窃私语,一直交谈到近天亮时,老太太才关切地催促说:“你跑了那么大老远的路,够累的了,快睡一霎吧!”金珏才依依不舍地在奶奶的床上躺下。虽然停止了交谈,但却不能入眠,各自仍然都在想着心事。 金珏反复思忖着:已经和表哥闹得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回到家里来又无安身之地。寄住在婶子家里,并不比住在舅舅和表哥那儿好多少。婶子虽然心眼好,但她那火暴脾气自己也忍受不了他躺在奶奶的床上,辗转反侧。最终,他还是打算在自己的家里想办法。 他想:“堂屋东间,从奶奶般出去以后,虽然空着,小婆子他们住在西间,别说他们不让住,即使他们请我,我宁可睡在大街上,也绝不和他们同住在一个屋子里,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们!”——金珏在为娘儿俩的安身之处绞尽脑汁地谋划着忽然间,西小院的牛屋闪现在他眼前。他几乎兴奋地轻声叫起来——“哎对喽!明天和四叔去把那间牛屋整理干净,再把里里外外都重新泥一遍,那不就是我们很好的安身之地嘛只要有了住处,吃饭的事以后再慢慢想法子”金珏想到此,灰暗的心里才又燃起了希望。 躺在床上另一头的李老太太,因怕影响孙子入睡,虽然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可她仍没有一点困意。她责备着自己,埋怨着儿子,痛恨着野妞,搜肠刮肚地想着帮助金珏母子度过困难的办法。最后想到自己的一亩养老地。明天和保祥两口子商量商量,把我的养老地分给他们一半,让他娘们种粮糊口。如果万一小珏他婶子不乐意,我就带着我的那亩养老地,跟着他娘俩一起去过吃糠咽菜的日子。——让他们住在哪里呢,她只好留着明天再想。 堂屋里的三个人同样也是一夜未眠。王氏痛苦地想着:曾几何时,偌大的一个人财两兴旺的大家庭,让野妞进来搅得七零八散,又把他们母子踹进十八层地狱里。更不曾料到,回家来后,不但土地没剩一分,也没了她娘儿们的栖息之地。娘儿俩落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知怎么才能生活。她想着想着,不觉泪水已浸湿了大半个枕头。 保祥夫妇的心里也同样反复思考着金珏母子今后的生路问题 第二天早晨起床,梳洗过后,五人聚在堂屋里,除了愁眉不展的王氏闷坐着不想说话以外,保祥夫妇c李老太太和金珏都想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想了一夜的办法说出来。然而,作为至亲的李老太太和保祥,是想看看陈氏的态度再说。 陈氏见大家都在望着她,就爽快地说出了她一夜未眠,经过反复考虑——唯有把婆母的养老地均出一半给金珏母子,才是从根本上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的办法。 当陈氏把拨出土地的想法一说出口,四人都用既欣慰又惊愕的目光看着她——李老太太压在心头的一块重石蓦然落地,立即高兴地说: “还是他四婶子想得周全,我看就按他四婶子说的办再好不过啦!” 保祥补充说:“住的地方我还没想出怎么安顿好。” “我想好啦!”因为突然间有了土地,金珏显出分外高兴的样子,说出了他的计划。 忧愁的王氏突然间也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感激的话,立刻走到陈氏面前磕了个头。 性子急的金珏立即拉起四叔,抬着一大篮子麦秸就去北院里挖土c挑水和起泥来。仅仅用了一天的工夫,叔侄二人就把小牛屋里外的墙壁都泥了一遍。又把屋内的地皮刨下一层,换上一层新土,借来石夯,把地整平夯实,破旧的牛屋就变得焕然一新了。 牛屋处在西小院的西墙中段。门靠西墙朝南开。金珏和保祥在屋子的中间横隔起一道篱笆,出口留在靠东墙一边。这样,就把一间大的牛屋隔成前后两个空间。在后面,贴北墙,靠西面按上王氏的床。床与篱笆之间有一人可走道的空间。在前面,靠里门,沿东墙,用土坯垒起三道支架,铺上一领箔,把金珏的床也搭了起来。在床尾的墙角处,正好留有一个可垒锅灶的空间,叔侄俩在此又盘起一台锅灶。 这样,金珏母子在保祥夫妇的真诚全力帮助下,既有了耕种的土地,又有了安身之处和生火做饭的锅灶。金珏没等新泥的房屋干透,就急着搬了进去,母子二人开始单独过日子了。 陈氏给他们送过来半口袋临时吃的麦子和一簸箕玉米面糁子。就连恨不得扎起脖颈省粮不吃饭的保财夫妇也送来了一簸箕麦子。三婶刘氏送过来半口袋白面。还有保录家c广勤家c广五c广六家都送来了救助的粮食和物品。 金珏母子计划着,把婶子及爷爷奶奶们给他们的这些粮和面,加上秋季奶奶地里打下的粮食,平时再加些野菜俭省着吃,农忙时再多帮助叔叔们及爷爷们家多干些活,也可省下自家里的几顿饭,这样计划下来,维持到明年春夏都不会断粮。 三 野妞唆使保业把王氏母子逼出家门,把剩下的几亩土地卖光以后,铺子里只留下一个店员。小玲已入本村初小读书。平时他们也很少回家生火做饭。然而,当他们一见王氏母子回家后,既有粮吃又有了土地,而没让王氏母子过上三天清静日子,野妞c保业又赖上了。照旧吩咐王氏为他们做饭洗衣。王氏又照旧忍气吞声地侍候他们,而且还不敢让他们掏钱拿粮。 如今的王氏,在用别人给送来的救济粮供应五口人吃饭的情况下,就不得不数着粮食粒下锅。可是,野妞和保业仍旧今日饭好了,明日饭孬的挑剔个不停。王氏无奈,金珏气得咬牙切齿,也毫无办法。 一天,王氏为使家里这点粮食多撑持些日子,便到田里拔了一筐马齿菜,择好,洗净,剁碎,掺在带麸子的麦子面里,加了点盐,蒸了一锅窝窝头。刚刚蒸出锅,野妞c保业和小玲就回来吃晌午饭了。王氏立即盛上一筐子,给他们端过去。小玲一见娘端来的窝头,高兴地拿起一个就吃起来,还不住地嚷嚷着:“好吃c娘做的菜窝窝头真好吃!”野妞见小玲吃得香甜,也摸起一个咬了一口,便“呸酸掉牙了!”将嘴里的窝窝头吐在地上,把手里的窝窝头“啪”的一下甩在筐子里,把筐子砸得颤悠着转了个圈,差一点翻掉在地上,嘴里还骂着。保业也拿起一个窝窝头咬一口仔细地嚼着,品味了半天,便大骂王氏是存心不让他们吃饭。野妞一看有保业帮腔,她也骂得就更凶起来。 王氏忍气吞声地回到小屋里,金珏听到辱骂声,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将啃了一半的窝窝头狠命往锅里一扔,腾地跳出门外,尖着嗓子吆喝道:“奶奶的,嫌饭不好就别回来吃呀!哪个请你们回来吃的?不要脸的!回来白吃白喝还骂人!再骂,烂你们的舌头!” 野妞见金珏竟敢大着嗓门公开和她们对骂,便气急败坏地抓起门后的那根白蜡杆子,塞进保业手里,推着,骂着:“你快去给我揍死那个婊子养的小畜生!看他还敢不敢犯上作乱!” 保业拿起杆子,蹦出屋门,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窜到金珏跟前,抡起杆子就打。金珏见保业挥舞着杆子向他打来,也不示弱,他顺手抓起门旁的一条扁担,朝着保业挥来的杆子砸了过去。 野妞在旁边蹦着,跳着,骂着。王氏又惊又怕地边骂着儿子,边惊慌地几次上前试图拉开混战的父子俩,但,都没能凑上前。小玲又惊又怕地哇哇大哭起来。哭声c骂声c喊声c扁担棍子噼啪噼啪的撞击声,笼罩在这个家里。直到闻声纷纷赶来的四邻才把他们强行撕掠开。因为父子的力气相当,虽然噼哩啪哧激战了好半天,双方也只伤了点皮肉,并未伤及筋骨。 经过这场激战之后,金珏的筋骨虽然未受重伤,但是,心理上却遭到致命打击。从此后,他彻底陷入悲伤绝望之中。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他变麻木了,好像再也没有自己的思维c自己的主见,唯独觉得堂屋里时常传进耳朵里的叫骂声,像惊雷,像霹雳,震得他头痛欲裂,使他感到人生已走到尽头,彻底失去了在这个漩涡里继续挣扎的信心。 王氏曾多次找人来开导安慰,都无济于事。到冬天,金珏终于病倒在床,咳喘严重。把王氏急得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才好。进入腊月后,金珏已经汤水不进,生命危在旦夕。然而,生命垂危的金珏在别世之前,迫切要求见秋香一面。 在这些日子里,李氏这个大家族里的上上下下都吓慌了神,忙乱了套。王氏去祈求保业出钱给金珏求医治病。野妞却拍着桌子怒骂: “已经是要死的人了,哪有闲钱往他身上白扔!” 保财几兄弟除了忙着筹款,又派人去王村通报金珏的舅父。金珏的舅父带着钱款和保财等人用一个大簸篮抬着金珏,到二十里以外的范庄去找一位有名的老中医救治。 王氏心急如焚地忙着煎汤熬药。金珏拒绝吃药,她就手扒着嘴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给他往里喂。 陈氏和众妯娌们忙着为金珏准备后事。保录的母亲去请来了神婆子为金珏算命。算命婆子说,金珏的病非药可治,如能娶妻冲喜或许有救。 心灰意冷的王氏又有了一线希望,她立即把准备娶赵家女儿冲喜之事告诉了金珏。生命垂危的金珏轻轻摇遥头,眼皮抬也不抬地微声对母亲说: “我要见秋香。” 痛不欲生的王氏知道秋香已做了李保明家的儿媳,金珏要见秋香,成何体统!但是,她又不忍心回绝已奄奄一息的儿子。她只好跑到张家,厚着脸皮求秋香的母亲去秋香婆家,把她叫来和金珏见一面。 秋香母亲深感左右为难。她看出多少年来秋香的心思一直都在金珏身上。听说金珏母子回来后,秋香曾多次要去见金珏,都被她苦口婆心地劝阻了。然而,现如今,她如果再拒绝金珏母亲的祈求,万一金珏有个三长两短,她又怕给女儿落下终生埋怨。如果答应让女儿去见金珏,她又顾虑“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本村,早先他们想和保业家攀亲家的事几乎人人皆知,她怕一旦被李保明家人知晓,又如何是好?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应允了王氏的请求。她说她立即叫人去告诉秋香,说家里有急事,让她马上过来。 王氏回家不大一会,秋香母亲就带着秋香来到金珏小牛屋里。金珏一听秋香到来,立刻睁开双眼,多日木呆苍白的脸上也即刻焕发出了青春的表情。他见秋香那双晶莹含情的眼睛,白皙俊秀的脸庞,乌黑的秀发盘起松松的髻,佩带着光彩夺目的珠宝,艳丽的服饰,他感觉活像从月宫里向他翩然而至的嫦娥。 秋香走进小牛屋一看,躺在床上的这个面目清瘦,身材瘦长的人,除了那对熟悉的大眼睛以外,她几乎认不出这就是金珏。她那已湿润的双眼凝视着他那双蒙胧的眼睛,哽咽着喊了一声“金珏哥——”就哽噎得说不出话来了。欲要坐在金珏的床沿上想和他握手交谈时,眼急动作麻利的秋香母亲抢坐在了他们中间。她一把把秋香推坐到对面的方凳上,故意隔开秋香和金珏。 她握住金珏的手,大声安慰说,她是如何如何地羡慕金珏将要娶进一个难得的好媳妇。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他认真吃药治病,多吃饭,快让身子骨硬朗起来,好迎娶新媳妇。转而又夸秋香的婆家人对秋香如何娇贵。 金珏和秋香两人谁也没听秋香母亲在说什么,两双泪眼绕过她母亲的身子,相互深情地凝视着c交谈着离别后的思念之苦,倾诉着硬被活活拆散的悲痛秋香母亲见此,便匆匆和金珏母子道别,拉起秋香就要急急离去。秋香一见就要离别时,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情感,顷刻间声泪俱下: “金珏哥你千万千万要好好治病,俺一定会常来看你的!” 金珏从她声音里听出她对他饱含着的温馨叮嘱。从她眼神里看出她对他充满着热切期望。金珏领悟出秋香祈求他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只要他们都活着,就会有见面的时机。于是,他绝望求死的心,又重新燃起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冲 喜 金珏家族里的人见金珏病情好转。靳氏等众妯娌们立即由忙后事改为忙喜事。一向视家族之事为己任c视家族荣誉为脸面的保财,当他听说金珏与有名望的赵家女儿订婚以后,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在为金珏操持婚礼的日子里,他主动担当起全盘调动的重任。他找广奋c广勤等几位叔父和堂哥保录商量,借助长辈和兄长的权威,迫使保业和野妞腾出堂屋西间作新房。还逼迫保业和野妞承担起给赵家下聘礼和为新人做新被褥的责任。 按照传统,即使再贫穷的人家娶媳妇下聘礼,也得是装满鸡c鱼c肉c烟c酒c茶等六样礼品的两台礼盒,四人抬着郑重其事地去下聘礼。富贵人家下聘礼,绫罗绸缎c山珍海味c珍珠翡翠,几台甚至几十台礼盒的都有。有的富贵人家还专借轰轰烈烈送彩礼的机会,彰显门庭的显赫与富贵。 但是,野妞和保业只准备了两条一斤重的小鲤鱼c两瓶白干酒块三斤重的肋条猪肉c两把半斤重的洋粉台礼盒。王氏看着觉得实在太寒碜。她又向陈氏借了八尺蓝士林布,又央求野妞打开她霸占着的衣柜,取出当年自己上轿时穿的紫红缎子绣花裙,放进礼盒里。又在礼盒的顶上贴上红双喜,才让保财家的两个长工抬着给赵家去下聘礼。 赵家突然接到李家要小梅冲喜的聘礼,像五雷轰顶,全家老老少少都被震懵了。在寒冬腊月天里,赵铭启立时就沁出一身冷汗。赵太太更是恨不得即刻号啕大哭一场。赵家不必问,就可猜到李家要小梅去冲喜的背景——既男孩但凡有一线可医治的希望,也不会采取如此下下策,冲喜更是失败的多,成功的少。冲喜不成,除了进门守寡以外,还常被婆婆骂着是克星,终身成了婆婆的出气筒。外人蔑视c自己生不如死。 铭启的家人都为小梅的不幸担心流泪。铭德一听李家要腊月二十六送小梅去冲喜,当时已是腊月中旬,两家人既气愤又着慌,一时感到束手无策。然而,小梅是已订婚的女子,她,活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李家要什么时候送,赵家就得什么时候送,完全是由李家说了算。无论时间再紧,赵家再不情愿,都必须按时送闺女出嫁。 当赵家人打开李家送来的礼盒,见到那不成体统的聘礼时,全家人更是气愤。就连态度总是谦和,对别人从不说三道四的赵铭德也气愤地说: “这家人怎么这样不顾脸面!” 铭德妻c儿媳们都气愤地说: “李家这不是专门来腌臜咱们的么?” 赵太太“扑塌”坐在凳子上,擦眼抹泪好半天,才道出几句话: “我并不在乎他们的聘礼轻重,别说咱才只留一半,哪怕咱一点不留,全都给他们压回去,让咱瞧瞧知道是要脸面的人家也好啊!咱闺女嫁到这样不把她当人看的人家,该怎么过下去呀!咱这不是睁着两眼硬硬地把闺女往火坑里推么?” “唉——都怨我,当时也不打听打听就满口应允了这门亲事。”小梅的爷爷看见儿媳妇伤心流泪,也痛心地自责道。 “谁也怪不着,都怪我没主见!”从不轻易流泪的赵铭启竟然啼哭起来。 “都是那个娘们办得好事!这不是作孽吗!”兴岭愤愤地骂妻子。 暗暗躲在自己房里的翠萍,也在心里愤愤地埋怨着姑姑,千不该万不该送这么轻薄的聘礼来!叫她在婆家没脸见人。 “哥哥!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责怪俺嫂子呢?谁都不怨,就怨俺命里该当!连累得全家人都为俺操心。”怀抱着小弟兴胜一直躲在里间屋流泪的小梅,听到哥哥责骂嫂子,立即擦干眼泪,撩起门帘站出来为嫂子辩解。说着,大颗的泪珠却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怔怔地瞅着姐姐泪水涟涟的兴胜,伸出两只小手,抹着姐姐脸上的泪水,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姐姐不哭c姐姐不哭c我不要姐姐哭” 平时少言寡语c总以微笑点头代言c性情温顺随和的小梅,突然站出来说的一番刚强理智的话,使得众人先是愕然,而后更觉心酸。特别是小梅的父母c爷爷和哥哥都觉得更对不起她。 “唉——事已到此,咱们再后悔c再埋怨都没用了。即使是火坑,也得忍痛把小梅妹妹往里送。”向来文皱皱的兴科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似地嘟念着。 “我不要把姐姐往火坑里送,我不要把姐姐往火坑里送,不送就不送!”依偎在爷爷身旁的兴旺大声嚷嚷着。 “唉——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哟——,咱们不送你姐姐去火坑,那是天理不容的呀!别说你姐姐没法活在世上,咱们全家人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赵铭启悲凉无助地说。 然而,李家催嫁的日期刻不容缓,嫁妆要做,嫁衣要缝,首饰要买,出嫁的一切事宜都要准备。况且年关临近,兴岭的妻子产期已到。所以,全家上上下下把所有能缓的事都放下,集中全力先忙活小梅出嫁的事。 小梅的父母c爷爷c哥哥c嫂子c伯父母及堂哥c堂嫂们都不谋而合地形成了个一致的想法,即:除了不动房产c土地以外,打算把家里所有可折变的财产,都尽量折变成嫁妆陪送小梅。如果小梅福大命大c冲喜成功,果真像翠萍说的那样,娶进门后就与公公c小婆婆分开,跟婆婆c丈夫一起过日子。就凭小梅的嫁妆,也足够他们修房屋c买土地等大半辈子用的。如果小梅真的福浅命薄,冲喜不成,仅凭这些嫁妆,供婆媳二人过活也可不愁吃穿。自然也是对李家无视小梅c无视赵家的有力回击。重要的是为性格柔弱的小梅在李氏家族中争面子,也以此来弥补家人对小梅的愧疚之心。 然而,在短短的六七天内,又怎么能把事情都办理得称心如愿呢?别说是想订做上好的家具,即使买现成的好家具也来不及呀!情急之下,赵君礼父子决定,把兴岭生母的珍贵首饰和嫁妆,连同赵太太的嫁妆,经过翻新之后,全部陪嫁给小梅(按传统房屋和土地属于儿子所有,唯有上辈的嫁妆可陪送女儿)。于是,赵家请来了匠人,把小梅两位母亲的嫁妆进行全部翻新,并把两位母亲所有的金c银c翡翠c玛瑙等珍贵首饰都送给了她。在两家人不分昼夜地一齐忙活下,直到小梅出嫁的头一天,才把所有嫁妆及上轿衣c登轿鞋c随身饭都准备齐全。 赵家的所有亲戚,也都为小梅的命运担忧,并尽其最大援助之力。尤其是大富豪赵太太的续娘家,不但一贯把赵太太看作亲闺女样对待,也把小梅这个唯一的外甥女视作亲生。他们先送来了一匹枣红色的织锦缎匹玫瑰红的丝绸及两个皮箱。送亲的那天,又另外加了压箱钱和贺礼。赵太太的娘家虽然不如续娘家豪富,但在村里也是富有人家,也特为小梅这不如人意的婚姻多增添了数目可观的贺礼。还有铭德的岳丈家,兴科c兴铜的岳丈家及赵家的亲朋好友,都特意增加了贺礼。 在李家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保业娶小婆时,虽然桩桩件件都由王氏忙活操持,把她忙得废寝忘食。但是,在她娶儿媳妇时,她却成了全家族中最清闲的人。迎亲c待客c喜宴等一切事宜均不用她操心。她的重要任务就是照看好金珏。 因天气寒冷,李家人特意照顾来客,不搭客棚,把客人全部安排在客厅里。在腊月二十四这天,保财兄弟们及广奋几兄弟,就已把各家堂屋c厢房c门厅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招待贵客的八仙桌c太师椅c长凳c方凳等,都已摆放得整整齐齐。 为和赵家的陪嫁相匹配,保财等几位主事的长辈人,也都决心要把婚礼操办得隆重些。他们把李广进叔叔及堂兄一辈的亲戚也都发了请柬。所以,金珏娶亲时请的客人要超过她父亲娶亲时的三四倍。 在路南c路北各设的两台锅灶c两个茶炉都已垒好。迎亲的c陪客的c端盘子的c倒茶的c斟酒的c放鞭炮的c架新媳妇的c抱红席子的c撩轿的等等,都已安排妥当。 二 在订婚后的几年里,本来天生不爱打听事的小梅,随着年龄的增长c身心的发育,在她看似平静的表面,内心时而也翻起波澜。从不知忧愁的她,自从与李家订亲后,她对长辈也开始注意察言观色,时常偷听大人们谈及她婆家的种种事情。她常常在背后听到父母因给她选错婆家唉声叹气,很少再看到父母像以前那样开心欢笑。 这使她常常回忆起在朦胧记事时,十分疼爱她的姑姑出嫁不久,就被婆婆折磨而死。那年她才六岁。她听去送葬回来的大人们说,姑姑是实在忍受不了婆婆的虐待才上吊而死的。还不懂世事的小梅天真地问母亲:“什么是虐待呀?”母亲对她解释说:“虐待就是又打又骂还不给饭吃。”小梅便哽咽着说: “不给饭吃,还打还骂,那怎么能活呀!姑姑的婆婆怎么那样孬呀?俺长大才不要找婆家呢!” 从给她定婚后,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就笼罩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她时常在梦里遇见两个恶婆婆都追赶着打她,直追得她跑到墙角或悬崖绝壁,惊吓出一身冷汗。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常听父亲和伯父讲一些善恶故事,小梅对婆婆二字又有了不同的理解。知道婆婆有恶也有善。她想,母亲和大娘也都是嫂子和堂嫂们的婆婆,她们从来都没打骂过嫂子们。她们之间都是知冷知热地相互关心照顾。因而,她在心里又常常祈祷:但愿她的两个婆婆都是好人! 在未接到聘礼之前,她对未来的丈夫却很少想象是好是坏?直到她知道要为病重的丈夫去冲喜时,才忽然感到一种极度的痛苦和担忧萦绕在心头。她担忧冲喜不成,让她独自一人在两个婆婆夹缝中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为此,她寝食难安,坐卧不宁。除天天祈祷苍天要她丈夫好好活着以外,她苦苦思索着为挽救丈夫的性命,自己该怎样尽心出力——于是她跑到嫂子那里,要来金珏的鞋样(嫂子常给金珏做鞋)子。翠萍和堂嫂们见小梅要给金珏做鞋子,心里也都欢喜。翠萍立即给她找出鞋样子;兴科妻给她拿来最好的青卡几布面料;兴铜妻拿来糊好的袼褙和已裁好的沿布条。在短短的两三天里,她便夜以继日地为丈夫做了两双新鞋子。她在心里祈祷着苍天保佑,丈夫穿上她做的新鞋子,病情就能日渐好转,身体康健。 三 腊月二十五日上午,赵家首批送嫁妆的队伍就出发了。保财见送嫁妆的队伍刚出李家楼村口,就赶忙率领着迎嫁妆的队伍,在两班子(六个为一班子)吹鼓手嘀嘀嗒嗒的乐声中迎向前去。 大李庄及周围村庄观景的人们,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当送嫁妆的队伍还未进西寨门,门里门外就已挤满了人。特别是西寨门以里的大街上和去金珏家的胡同里,都挤得水泄不通。保财和迎嫁妆的众人,只能在前面奋力往两旁推拥着,吆喝着,中间才闪出吹手和抬嫁妆队伍的通道。 走在前面c吆喝声最响亮的是保学妻。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抢先挤到金珏的外门口,双手紧扒住门框,脚蹬在门砧石上,身子紧贴在墙壁上,自觉承担起为赵家宣扬嫁妆的使者。“第一抬——红漆衣柜c第二抬——还是红漆衣柜c第三抬——雕花八仙桌c第四抬——雕刻着龙头的大条机,第五抬——一对雕花的太师椅c第六抬——两层的清漆碗橱c第七抬——红漆三抽桌,第八抬”她一抬一抬地数着喊哑了桑子也不肯停息地向众人报着,解说着。还边渍渍地咂着嘴,惊奇地赞叹着忽儿又惊叫起来:“你们看——”当她数到第十六件时,就目瞪口呆的再也报不上名称来了。见四人抬着一个大方型物件:——底座雕着一对威武的雄狮,中间刻着栩栩如生的八仙过海图,顶上是活灵活现的二龙戏珠,在似蜿蜒戏游的龙尾梢垂挂着两把夺目的彩绸拂尘弹子。这最后一件嫁妆却难住了保学妻。她瞪大眼睛,伸长脖颈呆望着,嘟哝着:“不知道这件大家伙叫什么?就连最富的李广玉大爷家娶儿媳妇c嫁闺女,俺也没见有这玩意!” 站在她身旁的保均妻猜测地说:“这大概是富户人家客厅里的摆设物吧?” “俺从没见过这稀罕玩意,说不准是当么用的。”保学妻嘴里还在嘟哝着。 “没听说过金珏的岳丈家有多富啊,怎么能如此喝出血本来陪嫁闺女呢,单看这个不知叫啥名的大家伙,肯定就值好多钱。可是,一般人家也没处搁呀,谁家有一间房子单放它啊!”岁数较大的广前疑惑不解地嘟念说。 “这是个衣架,立起来靠一面墙就能放下啦!”其中一个抬嫁妆的充满自豪地大声解释说。 保学妻比保学小四岁,她母亲生了六个女孩,因娘家穷,在她五岁那年,父母怕她被饿死,便把她寄养在广五家做了保学的童养媳。她父母带着她的五个姐姐逃荒要饭去了,至今杳无音讯。广五妻心地善良,可怜五岁的孩子就离开娘亲,对她不但如亲生,也不忍心严厉管教,更不忍心强逼她缠足。所以,这女子便养成了无拘无束c心直口快c好凑热闹的泼辣性子,成了大李庄的大事小事c张家长李家短的百事通。 保财和迎嫁妆的众人感到赵家气派非凡惊人。保财感叹地想:“赵家既然为给金珏冲喜c嫁女拼其家产搞得如此风光,咱们李家就应该以更加隆重c更加周全的礼仪迎娶。所以他见金珏病情才有好转,怕明日迎娶时,金珏的身子骨万一不支,岂不有失对新媳妇和赵家人的尊重?李家也失面子。他决定让金珏先好好歇着,以备明天有充足的精力迎娶新人。晚上新郎向祖宗和长辈磕头的事项由金月来代替。 金月虽然较金珏小两岁,但其身材已长得和金珏同样高。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大个子”,而且身板比金珏还显得浑壮。两人相比,可把金月称作是英俊端庄;金珏是潇洒英俊。金月把那新郎官的海蓝长袍c枣红马褂往身上一穿,胸佩大红花,头戴藏青色毡礼帽,不十分熟悉的人,还真认为就是金珏呢!既然父亲安排,金月当然也乐意担当该角色,这也是他做新郎官的一个演练的好机会,以免真的当新郎官时在众人面前出丑。 宴请完送嫁妆的兴科们及抬嫁妆的众人,金月就扮作新郎官,在吹鼓手嘀嘀嗒嗒的吹奏和司仪指教下,保坤的二儿子金星抱着红篾席,拿着膝垫,被众人簇拥着,开始磕头。在烛光通明的香台前,恭恭敬敬地拜过老天爷。回到保业堂屋当门正中间,向着八仙桌后面端端正正挂在墙上的家堂——祖宗跪拜报喜。然后,挨家挨户地磕头拜谢长辈。从广字辈的兄弟c堂兄,到保字辈的各家。从傍晚到深夜,大李庄的西部多半条街的各家各户都磕拜过。幸亏从小在年节时就跟随着大人练习磕头作揖的金月,对此并不生疏。然而,一大圈磕拜下来,也已累得腰酸腿痛再也屈不了膝,迈不动步了。这时他才体会到,原来娶媳妇也是一件折磨人的苦差事。 小梅一连忙了两个通宵,刚给丈夫做好两双新鞋子,又得在临上轿的头两天里,在礼仪傧相的指教下,练习磕头c作揖c上轿c下轿等作新媳妇的礼节。施教者一遍遍地示范,一点点地指导,一丝不苟地纠正着小梅的不甚规范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小梅一遍遍模仿着c跪拜着c改正着(因女孩未出嫁之前在娘家不行跪拜之礼)。 腊月二十五日中午,翠萍强忍着阵阵腹痛,才把小梅的登轿鞋绣完。因在女眷中,唯有翠萍能把龙头凤尾c花蕊叶尖等精细处绣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她腹中的娇儿大概也急着出世送姑姑,就在全家人及所有亲邻忙得不可开交时,他降生了。奶奶接下他结扎完脐带,放进他娘怀抱里,就急着忙活去了。姑姑只能匆匆过来看他一眼,就被人拉去又是开脸,又是盘髻,又是涂胭脂擦粉的打扮去了。 已经被一连几天的折腾累得筋疲力尽的小梅,好像木偶一样地任其众人从头到脚地拾掇着。对出嫁的恐惧c对亲人的依恋,无不分分秒秒地绞织着她的心。而且这样的痛苦,她只有一人默默地承受着。在众人面前,特别在父母和爷爷面前,她还要强装出笑容来掩饰自己那颗被恐惧和凄哀啃蚀的心,她担心父母为她再次病倒。 午饭后,汤水未进的小梅,就已被众位能工巧手打扮成一位: 三寸金莲——穿一双红缎子绣着凤凰戏牡丹的高跟木底鞋。(因新娘子的丑俊c素养c身价品位c打扮得好赖,完全从三寸金莲上体现。因此对她脚上的打扮绝对不可有丝毫的马虎。)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盘起顶椭圆形的发髻,发髻上罩着一张黑丝网,网子的四角各别着一根银钗针。化妆师们为使小梅的发网更加美观大方,又各在发网的两边中间多加上一根银钗针。发网中央扣上一枚银质牡丹花。发网上方插一只银凤簪,银凤簪两旁分别插一只碧玉簪和一只镶有红宝石的银簪;簪子上方配着两朵艳红的玫瑰花。而后,是一条两端挂着红宝石穗坠的长银链盘绕发网一周,再分别从两肩垂至胸前。两绺膨松的云鬓,分别用一枚蝴蝶银卡松松固定两鬓,再顺耳屏弯弯地齐垂在两颊。前额的刘海整理得蓬蓬弯弯,齐垂柳叶眉上沿。白皙的瓜子脸c挺秀的鼻子c唇角微翘的小口,再擦上粉,抹上胭脂,涂上口红,美丽的面容简直光彩照人。削肩纤腰秀腿的身材,穿上枣红丝绸棉袄,外罩一件高领嫣红玫瑰色福字图案提花夹袄,夹袄领外佩戴一条珍珠项链。套一条桃红缎子棉裤,棉裤脚上裹着五寸高的青丝带。腰间系上枣红缎子金丝线绣花裙。荀尖般的手指上——左手中指和无名指分别戴着镶嵌着红宝石和兰宝石的银戒指,右手无名指戴一枚刻着牡丹花的金戒指。最后,右手腕上再配戴上一只翡翠玉镯,袖内袖上一块红丝帕。教小梅低眉顺眼地盘坐在床上,等待上轿。 此刻的小梅,活像一幅画中夺人眼目的仙女。然而,她那凄苦的眼神虽然被长而密的睫毛所遮掩,但从眉宇间仍可看出她内心隐藏着难以言表的恐惧与担忧。 送亲用的马车都经过披红挂彩精心装饰。尤其是小梅乘坐的自己家那辆马车,装点得既壮观气派,又富丽堂皇。赵铭德c赵铭渊两家各一辆,小梅的续姥姥家两辆,姥姥家一辆,共六辆马车。其他五辆马车也都是红车棚c红布帘,披红戴花。马匹都膘肥体壮,头顶红花,颈系铜铃。在小梅出嫁的头一天晚上,都已安排装饰停当。 小梅的爷爷赵君礼有兄弟两人,他弟弟早年病逝。他们兄弟俩的宅院坐落在赵庄街心路北的大门里。大门里以东的三重宅院住的是赵铭德的全家,里面的三重宅院住的是赵铭启的全家;大门里西边的六重宅院全是赵铭启的堂弟赵铭渊的住宅。赵铭启宅院的前面,在赵铭德c赵铭渊宅院之间,有一大片可停放车辆的空地。几天来,为小梅前来送贺礼的亲朋好友一直络绎不绝,到临出嫁前一天晚上,车马人群就已涌满大门里的这片场地。 此时,虽然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房内却沉寂得让人窒息。只可听到人们频频拭泪时衣服的窸窣声。在这临别之际,反而谁也说不出一句惜别及关爱的话语,唯恐再刺激小梅母女这两颗欲焚的心。 担当送女客的赵铭昌妻坐在小梅左边,手扶她的肩膀以示抚慰她那颗恐惧的心。赵太太坐在小梅右侧,强忍住眼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小梅低着头,咬着嘴唇,眼睛不敢看母亲,她极力让眼泪往肚子里流。小梅的大娘和堂嫂们,都立在床前频频擦眼泪。赵铭启c赵铭德在外间屋唉声叹气。 李家选定迎娶的吉时为腊月二十六日寅时。所以,赵家必须在寅时之前把小梅送到。 在寒冬腊月,接连下过几场大雪后,路远难走。车c马c人c行夜路更是缓慢。因此,赵家送亲队伍必须在半夜之前就得出发。 一贯多为别人着想的兴岭,强忍着悲痛,走进里屋,小声对妹妹说: “妹夫身子骨不壮实,别让他们在寒天雪地里等得久了,咱们还是早些上路吧。”说着他和兴科一同搀扶起小梅,在由两人倒换着铺的红席子上向轿车缓缓迈着步子,天井里的人群立即闪出一条通道,屋里的众人都忙跟在他们身后簇拥着前行。 小梅顺从地被哥哥们送上轿车,送女客铭昌妻也随即上了车。唯有抱鸡童怀中的那只大红公鸡(叫长命鸡,抱鸡童是兴科的儿子欣喜),扑棱开了翅膀,伸长脖子吼叫着,拼死地扑棱着不肯上轿。兴岭立即腾出手来,双手摁住它的双翅,先让欣喜坐进轿车,再把鸡放在他怀里,叮属他两手要始终捂住它的翅膀。欣喜按照兴岭的嘱咐把鸡抱在怀里,那长命鸡才再不挣扎,也不叫唤了,像小梅一样,听天由命地任人送到哪里去似的。 车把軾老吴把拴着红布条的鞭子照马背上一甩——呜嗷一声,载着小梅缓缓驶出了她幸福地度过了十六个春秋的赵家大门——载着她到远方的一个既陌生而且命运又难料的环境里去了。 车队驶出村庄,行驶在南去的大路上,以及尾随在后面浩浩荡荡送亲的队伍和抬礼盒的队伍足有一里路长。 在三九严寒的深夜里,虽然天晴星闪,风也停止了怒吼。但是,行路的人们仍觉得寒气袭人,冷风刺骨。环顾皑皑无垠的原野,茫茫天际,优显得路途遥远深邃。路边的积雪也像长了腿似的直往行路人的裤脚c袖筒里钻。仰望天空,那灰黑天幕上的繁星神秘地频频眨着眼睛,向送亲的队伍投下神秘的光。路上坚硬的冰茬子和一道道车辙深沟,使得行人磕磕绊绊趔趔趄趄。抬盒子的人不断地搓搓冻僵的手,捂捂冻麻的脸,重步跺着冻疼的脚。 车把轼再不能像平时那样坐在辕马的屁股后面吆三喝四了,他不得不经常跳下车来,察看道路,照顾牲口,以尽量保持车子的平稳。尽管如此,那砸着一圈铁箍的木车,轧在坑坑洼洼c深深浅浅坚冰的车辙里,还是接连不断的发出嘎吱——哐当——咯噔的声音,震得人心惊胆战。小梅等人直被颠簸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此时此刻什么再也顾不得去想,只顾谨慎地防范着别颠倒了身子,别碰掉了头上的银簪和花朵。 按照迎亲的规矩——新郎金珏及迎亲的队伍应该迎出村庄一里路远,等候在李家楼的村口。但是,当领头的轿车和送亲的队尾都已穿过李家楼街心,已近大李庄时,仍不见迎亲的影子,也听不到迎亲的动静。雄鸡已开始啼鸣。这时,兴岭c兴科等所有送亲的人们,心里不免又是一阵忐忑不安。他们担忧新郎的身体状况欠佳,不便出门远迎,更担心着发生万一,他们不敢停车等待,只好心神不宁地继续前行至大李庄西门外。见漆黑的大寨门仍然紧闭着,高高的围墙里仍然鸦雀无声。这时,兴科又猜测地对兴岭说: “是否咱们来得太早了,还没到迎接时辰? 突然,一阵悠扬的唢呐声越过了寨墙,传进他们耳朵里——兴科和兴岭商量,为显示赵家的尊严,立即往回撤退二百步等候!这时,坐在车里的人们已冻得牙齿磕碰响;车外的人们不住地顿足c搓手哈气驱赶着寒冷。他们倒退到离大李庄约莫二百步远的冰雪大道上,焦急地等待着出迎队伍。 只等到东方地平线上露出霞光,繁星渐渐隐去它的光辉,黑糊糊的寨门和围墙显出轮廓。雄鸡已叫过二遍时,在喜庆欢快的唢呐声和热闹非凡的嘈杂声中,寨门打开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悠扬的乐曲声中走出来了 兴科们一听到开门声,立即指挥着送亲的队伍假装着前行。在队伍前面赶轿车的老吴抬手把鞭子一扬,大声吆喝着:“驾”——右手扳着车杆,身子用力往后打着坠,极力不让轿车驶出辙。驾辕的枣红马移不动步子,前面的两匹大红马尽管伸脖子蹬腿就是走不动。只等到缓慢的迎亲队伍距他们约几十步远时,老吴才大声吆喝“吁——”三匹枣红马才放心地停下那干出力却挪不动步子的蹄子。后面踏步的人们才立足等待着迎亲队伍的到来。 金珏的前面有吹鼓手嘀嫡嗒嗒地引领着,后面被迎亲的队伍和看新媳妇的人们簇拥着。行至轿前,吹鼓手闪到两边起劲地吹打着,司仪李保录指教着新郎先向轿里的新娘鞠躬作揖行过礼后,绕到轿车后面,向兴岭等送亲的亲人们一一鞠躬作揖行礼。 兴岭们见到这位头戴毡礼帽c身穿长棉袍c胸戴大红花c身材细条c高出众人半头的新郎官向他们走来行礼时,一路悬吊着的心才放下。一边作揖还礼,一边忙作介绍。然后,仍是吹鼓手在前,金珏和迎亲的队伍在轿车前面引领着,缓缓向大李庄行进。 当轿车穿过西寨门,行至街北面第一个胡同口时,所有的人都驻足在此。后面抬盒子和抬随身嫁妆的都停住在寨门楼底下,最后面的两抬仍被隔在西门外。 外面的人把嫁妆放在地上,把扁担架在嫁妆盒上,好奇地仰望着那宽阔雄伟的寨门楼和那高耸陡峭的围墙。其中一个姓李的仰慕不已地说:“好气派的村庄唷!”另一位姓贺的感慨地说: “咱们村如果有这样高的围墙,小石头的爹就不会在半夜里被敌人抓走了!咱们也不用整夜提心吊胆地怕敌人来偷袭了!” 这时,门里鞭炮齐鸣,唢呐c笙箫c管笛,乐声悠扬,人声鼎沸。等候新娘子的女眷们蜂拥在彩车周围,等车马驻足停稳后,立即从人群中走出两个手捧红烛,衣兜里装有盐和麸子的小姑娘。一个是保录十岁的二女儿秀莲,一个是保坤十二岁的大女儿秀莉。她们在保录妻子的指导下,先面对着,立在车门旁。保录妻说:“撩轿开始。”她们面对成反方向绕彩车徐徐环行三周,相互交换过金光灿灿的红烛,互换个方向再绕三圈,把手中的麸子和盐围撒在轿车周围(其意思是祝福着新媳妇福大命大严不可摧),在原处汇合,再次交换过红烛,两个天使才算完成了撩轿这一神圣使命。 接着,金月忙把怀抱中的红席子铺垫在轿车门下,金星连忙把手中的小板凳摆在红席上。此时天色大亮,原先模糊的物体都已历历在目。 兴岭踏上红席,上前撩起嫣红的丝绒轿帘,新娘子穿着红缎子高跟木底绣花鞋的三寸金莲,蓦然映入众人眼帘。 “咦!好俊俏的一双尖尖小脚哟!好让人眼热的一双绣花鞋哟!”观众中立刻响起一片羡慕不已的赞美声。 兴岭小心翼翼地扶着妹妹的左臂,让她先右后左,既轻巧又利索地把脚踩在小板凳上。新娘虽然头顶着红盖头,但分外苗条纤细的身段,又引起一片哗然——众人唏嘘着c嚷嚷着: “哎吆吆——新媳妇长得好苗条玲珑的身段哟!” 故意让众人欣赏一番新娘子小脚和装束以后,兴岭直接把妹妹扶到由金旺和金孝抬的装饰的大红椅子上。金旺和金孝架着红椅子,在两班子吹鼓手嘀嘀嗒嗒的引领下,被众人簇拥着缓缓前行。金珏和众迎亲队伍紧紧跟随在后。送女客和抱鸡童也都相继下了车,被众人拥挤得不能近前,只能远远地尾随在后面。 按照传统规矩,架新娘c铺新床c抱新斗,均由大伯哥来承担。说是大伯哥抱斗越过越有。没有亲大伯哥,可由堂大伯哥代替。金旺和金孝分别是长金珏两岁和几个月的堂哥,理所当然是架新娘子c铺床和抱斗的人选。 十二个吹手嘀嘀嗒嗒c嗒嗒嘀嘀地在前面开道,架椅子的紧跟在后面却挪不动步子。新郎被挤得踉踉跄跄跟随在新娘后面。这时,也正是吹鼓手尽全力表演高超技艺的时刻,更是迎娶新娘礼仪中的顶峰。街里,院内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吹鼓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步迈不出三寸,一会儿回头迎着新娘吹一阵,一会儿转身朝着迎新娘的队伍吹一阵,百步远的胡同,走了大半个时辰还没走到头。 新娘虽然是中等个头,纤秀的身条分量不太沉重,但是,对于只能用双手架着椅子的两位力气还不全的小堂哥来说,简直就像抬着一座山一样重。不论他们累得臂膀怎样酸,双手怎么痛,而手中的椅子是绝不可沾地的。 抱红席子的金月倒是深解两位哥哥的苦衷,未等新娘子被抬进院门,他就早已把红席垫子铺在香台子前面等候着了。 新娘新郎在傧相保录妻和保录的指挥下,在香台子前先拜天地;进屋拜过家堂,再拜祖母,拜保业c拜王氏和野妞,然后入洞房。 新郎新娘入洞房后,在未揭盖头前先坐衣襟。即新郎新娘在床沿落座时,新郎要快速拉过新娘的衣襟坐在下面,寓意是使得新娘子一生都服服贴贴地被丈夫管束。所以坐衣襟也是一项精彩的表演。 在婚礼前,新郎一方的婶子c大娘c嫂子们千叮咛万嘱咐新郎落座时,如何动作麻利地拉过新娘子的衣襟坐在屁股下。新娘一方的女眷们嘱咐新娘如何先把衣襟收紧,防止被新郎扯过去坐住。这样,一生可免受丈夫的欺负。 性情怯弱的小梅,不论婶子c大娘c嫂子们怎样示范调教,可到临阵时,她已吓得心慌手颤,哪还顾及收紧衣襟呢。 性格倔强又自信的金珏,毫不怀疑自己必是能管住妻子的强者,根本不相信坐衣襟的道理。所以,他只是远远地,象征性地在新娘子身边一坐而已。 他们的表现使洞房内外争先恐后的观众大失所望,尤其挤在最前面的保学妻,一边大声嚷嚷着: “不行!不行!重来!一定要重来——这样谁知道以后你们谁怕谁呀!”一边上前一手拉着新娘子,一手拽着新郎硬往一块拉。洞房内外的观众也跟着起哄“重来c重来——就是得重来——这样坐不能算数!” 洞房外,挤在前面紧扒着窗户棂的一个——人称调皮鬼的广瑞高声咋呼着: “就是的,金珏,你娶会子媳妇,怎么也得像你金旺哥那样,给咱村里留个想头呀!”窗外和房里的人们也都七言八语地跟着起哄起来。 当年,十二岁的金旺,娶了一个十九岁的媳妇。当他要坐新娘子的衣襟时,一见新娘子紧紧收住衣襟,便嚯地跳起来,腾一下把新娘子扳了个仰面朝天。闹得观众捧腹大笑,有的笑疼了肚子,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出了眼泪憋青了口唇。此后,人们常常把此事当作开心取乐的笑谈。 在新郎新娘坐衣襟期间,更忙坏了男女双方的迎女客和送女客。她们正在争抢着装枕头。先由大伯哥金旺和金孝早抱入洞房一篓子麦秸,再由她们每人装一只枕头,哪方先装满,把口缝严,就代表着哪方的日子过得好。 担任迎女客的保录妻急急装完枕头后,笑着责怪保学妻道:“还没挑蒙头红,你这当婶子的领着瞎起哄个啥!” 保录妻把秤杆递到金珏手上,金珏立起身,一步跨到新娘子面前。由保录妻替他念叨着: “蒙头红,挑三挑,三年之内有个小连念叨三遍后,金珏把秤杆子往红盖头下一伸,噌地一下挑起来,就连同秤杆往床上一扔,就想急转身离去。 没想到新娘子天仙般的容貌和华贵的装束,使他不得不注目相看。——他顿然觉得前几天他曾看到的那个美少女又坐在了面前——他的脑子朦胧了,眼睛模糊了,他为了不想立即弄清眼前这位美人的真实身份,想转身即走时,保录妻递上的酒盅提醒他,还要喝交杯酒。送女客又把开柜的钥匙递在他手里,让他把衣柜逐个开了锁后,新郎才算完成洞房里的各项程序。 本打算鼓起勇气借此机会,瞅一眼这个大病初愈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小梅,被金珏这般粗鲁的动作吓了一跳,哪里还敢再抬眼观其模样呢!没容她多想,送女客铭昌妻又把酒杯送在她手上,喝过交杯酒后,保录妻挽着她的胳膊催促上床盘腿而坐。小梅见满床的红枣和栗子,踌躇不知怎样坐时,送女客铭昌妻立即跪上床,在床头处扑拉出一片地方,小梅才盘腿坐下。 紧接着,陈氏大声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高举着新娘子从娘家带来的随身饭,往里挤着(上轿前娘家给小梅包的小小的素馅饺子,一岁一个共十六个)保录妻忙接在手,劝慰着新娘子吃下。遵照规矩,应该吃一半留一半,叫作吃半口留半口,让娘家婆家过得般般有。腼腆的小梅无论保录妻和铭昌妻怎样轮换着让,她就是不吃。她们频频地让,新娘子始终是轻轻摇头拒绝。 因金珏辈分小,虽然对新娶的媳妇三天里头无大小。小叔公c小老爷甚至老大伯哥都可以来闹洞房。但是,凡是年长些的长辈们,毕竟有些不好意思来闹,所以只有几个小叔公和金月等,一帮小叔子来闹过一阵后,等喜宴完毕,也到新娘子该回娘家的时辰了——这叫做当天回房。 因白天短,距赵家路远道难行,既使不停息地达一个来回也得到天黑。可是中午返回婆家的时辰不能迟。所以小梅坐着轿车只能走到半道而返。其间将大红玫瑰图案的夹袄脱下,换上哥哥怀揣而备的桃红色团花夹袄。 天刚正午,候在西门外瞭望的金月等一帮人,急匆匆跑回家报信说:“快准备迎接新媳妇!轿车已经出了李家楼村头啦!” 金旺妻c王氏c野妞c靳氏c刘氏c陈氏和等候着看新媳妇的老老少少都涌向了胡同口。去时,人们是专看新媳妇独自上轿的姿势。回时,又是专看新媳妇一人下轿的姿势,及重新的打扮与装饰。 当轿车行驶进西门里,停在胡同口,金月忙把小板凳摆在车门下,众人便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观看。这时大多数是中老年人和早晨未能挤上前看清新媳妇容貌的人们。 小梅缓缓撩开轿帘,立即来了一个大的跪步,跪到轿车门前沿,迅速垂下右脚,稳妥地登在小板凳上,左脚也迅疾地放到小板凳上。这种下轿动作的敏捷c利索和姿态的优美,使得众人叹服——有的啧啧不休地说:“一看那一行一动的姿态,就知道是知里知表的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闺女。”有的嘁嘁嚓嚓夸赞说:“难怪他们年轻人回家都说新媳妇的容貌和打扮在咱庄里算是盖户了(第一)!看人家长得细皮嫩肉c双眼叠皮的有多俊!”有的“喳喳”不住地咋着嘴说:“您看——您看——人家头上插的那银簪c玉簪c宝石簪和耳朵上戴的那红宝石耳坠,俺从来都没见过!” 这回新娘子是在金旺妻的引领下,在王氏等众长辈的围绕中,在前呼后拥的观众簇拥下,自己走进洞房的。 金旺妻刚把新媳妇让坐在床沿上,王氏便亲切地拍着金旺妻的肩膀对儿媳妇介绍说: “他嫂子,这是你二叔家的你大嫂子,这些天都由她教你去做要你做的事情。 小梅抬头看这位对她说话的人,大约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整齐,身材高大而匀称,白净的脸庞,乌黑的发髻上扣上了个盔头子。她从说话人的口气听出这人就是婆婆(早晨虽然对公公和两位婆婆已行过拜见礼,但被红盖头蒙着脸,到至今仍然猜测不出婆婆们的模样)。 再瞅一眼一路热情亲切和她说话,但她却不知叫什么的金旺妻,微红的鸭蛋脸,一对丹凤眼睛里透着不可侵犯但又很柔和可亲的光芒。微薄的嘴唇说起话来既响亮又快当。头上的发髻罩着丝网,插着银簪和玉簪。大红棉袄外面罩着一件天蓝色的洋布夹袄。身材高大而苗条。大约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小梅连忙叫着嫂子就下跪磕头。金旺妻不好意思地立即俯身挽起她,连连劝阻道: “他婶子——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咱们是妯娌,可不能行这样的大礼,你可别折杀我喽!咱们稍歇一会儿,要你磕头的地方还多着哩。咱们家大长辈多,磕到天黑能磕完就算是早得喽。”稍顷,金旺妻又说:“反正是早晚的事,要不,咱们这就去先见过奶奶后,就立马去林上拜老祖宗?”金旺妻说着就轻轻拉拉新媳妇的肘臂,向外间屋走。金旺妻在前吆喝着,“闪闪道!闪闪道!”两手边对拥挤的人们往两旁推着,带着新媳妇在人们闪出的狭道中,走到坐在椅子上的李老太太面前。 经金旺妻介绍,新媳妇又认识了这位五十多岁c头包黑布,但照样工工整整戴着盔头子,看上去眼神不大好的婆婆奶奶。新娘子走近前叫声奶奶,跪在地上就磕头。李老太太立即起身扶起孙媳妇,激动又温和地说: “起来——快起来,清早你已经磕过了,这几天肯定把俺孙媳妇累坏喽,再可不能见人就磕喽!能少磕一个就少磕一个!”奶奶几句亲切体贴的话语,使得初离娘亲后倍感孤寂的小梅顿感到了丝丝温暖。 “噢——那一位也是你娘,清早你已经拜过了,咱们赶快到林上去磕拜老祖宗!”金旺妻瞥了一眼坐在老太太身旁长凳上的野妞,淡淡地介绍说。还没等新媳妇来得急叫声娘,就被她拉着急匆匆向外走去。 小梅顺即瞅了一眼这个最使她可怕的小婆婆。见她小巧玲珑的身材,套着一件紫红缎团花罩衣,黄白皮肤的脸上一对圆圆的杏核眼,向她投来一抹与之亲疏难断的逼人的目光。 早晨,由于人多c礼节多,小玲一直没得到靠近新嫂子的机会。这次等新嫂子一回来,不论看新媳妇的人有多么多,多么拥挤,她便抓住新嫂子的衣角,再也不离身。小梅才得闲领着她的小手,跟在金旺妻后面往外走。 由于林远路难行,新媳妇c金旺妻c小玲等人都坐进老吴赶的轿车里,沿着鸳鸯湖南岸的大路,向着西南坡的林地驶去。这是新人进门后认祖坟的礼节。 金月抱着红席子,金星端着香火,一群不辞辛苦c好奇心极盛的青年男女,紧跟在大车后面,小步跑地追赶着。幸亏金珏家新拔林不久,林地里坟头少,不大一会,烧香c祭酒c磕拜完了。回来又接着挨家挨户地拜长辈。 仍然由金旺妻领着,金月抱着红席子跟着,看光景的人群拥着。先去二爷爷广奋家,再去广勤c广水c广五c广六几位长辈家拜见。新媳妇每磕一个头,都有一个红包塞进兜里。 然而,在李氏家族上上下下都欢天喜地的娶媳妇之际,小梅刚走出广勤家门,就听送到门口往回返的三爷爷长长唉叹一声道: “这么好人家的一个老实巴脚的闺女,落到这么一家子人手里,可怎么熬得下去哟!” 不容小梅多想,紧接着又去二爷爷c四爷爷各家磕拜。当去二叔保财家磕拜过后,同样刚出门口,就听到回返的二叔公唉叹一声,嘟哝着: “这么老实的一个媳妇怎么侍奉得了那一家子人哟!” 爷爷的惋惜c叔公的唉叹,使得一直惴惴不安的小梅立时又觉头上如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后跟。胸腔里好像塞进铅块,透不过气来,迈不动步子,一阵头晕目眩。片刻后,她才清醒过来,自我警告着:眼前的处境和要做的事情,都不可让自己懈怠!更不能倒下!于是,她只好强打起精神,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猜,跟着金旺妻把亲叔公辈的都磕拜完。又去磕拜堂爷爷c堂叔公一辈的。直到天色大黑,家家都掌灯以后,才把李氏近族的长辈磕拜完。 招待兴岭午宴的一桌客仍设在保祥家。早宴招待的主客是赵家人,凡来送亲的客人,每个人都作为一桌的主宾配主陪一人,一般客人六人。 午宴是以李家的来客为主,如王茂盛c王宝珠c陈益均等李氏家族的老亲至亲等客人。在李广进这个大家庭里,不论是老辈c少辈娶亲时从未见过新娘子一方来了这样庞大的送亲队伍。就是男方也从没到过这么多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不但是所有发了请柬的亲朋全来祝贺,还有李广进在世时的几位老故交c旧学徒,听说李广进的长房长孙娶媳妇,也都特意前来祝贺。唯独金珏的大姨母因突发急病未能前来祝贺,且也捎来了贺礼。 午宴后,兴岭假做轻松的样子喝茶聊天,消磨时间,就是不说走。其实,他何尝不想早点回家,看看刚出生的儿子,照顾照顾妻子,安慰安慰牵肠挂肚的父母和爷爷呀!或者早些回家歇歇累得酸痛的腿脚呀!但是,他不忍心舍下妹妹自己撒腿而去。他在与保业这家人一天的接触中,隐约觉察到一个人娶两个老婆的家庭存在着的四分五裂c倾家荡产的隐患。他看出小婆子不是个善茬子。加上他在这一天里不时听到的窃窃私语,片片段段为他妹妹的惋惜声,使他感到妹妹出嫁就像掉进了火坑里。他清楚自己不能长时间留下陪妹妹,但他知道,他在这里多待一会,就是对妹妹的多一分安慰。 大病初愈的金珏在整整一天里,从早起迎新娘,到给来客逐个敬酒至今,已疲惫不堪,体力难支。他早就巴望着兴岭快走,好趁此机会倒在奶奶床上歇息片刻。他见兴岭就是不提要走的事,也失去了表面应酬的耐心,阴沉着脸不再言语。 兴岭一直磨蹭到掌灯时分,才不得不起身说走。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贴心话,走进妹妹洞房里,想对她安慰一番。然而,当他走进洞房,一看到妹妹在烛光映照下,那憔悴苍白的面容时,泪水立刻蓄满了眼眶,喉咙像被棉团塞住似的说不出话来了,他紧紧握住妹妹的双手,哽咽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 “妹妹,你千万千万要好好保重,过明日我就来接你。”便把心一横,急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有意躲到外间屋让兄妹俩说会体己话的金旺妻等人,见兴岭走出门口,也都深解其意地热情送出门外,亲切地嘱咐几句让娘家人放心的话。 小梅何尝不想送哥哥到门外,然而,做新媳妇的规矩不允许她这样做,她那即将滚出眼眶的泪珠更不允许往外流。 天刚黑,化冻又结冰的泥路比来时好走多了。马蹄踩上去不滑,坐在车里也不觉颠。兴岭牵肠挂肚地坐在车里,默默地不想再说一句话。老吴坐在车门前,悠闲地在马背上轻轻甩了两鞭,便把马鞭插进车辕旁的鞭孔里。从怀里掏出烟荷包,装上一锅旱烟末点着,吧嗒吧嗒地吸了两口,才试探地问: “兴岭——你是否在为妹妹心里难受?你是否也听到大李庄人们的议论了?” “我不是听人说什么难受,我只是因把妹妹一个人留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心里不忍。”他有意对老吴隐瞒住内心不安的实情应付地说。 “唉——一整天里,你都被你妹妹婆家的人围着,当然不会听见旁人说什么了!真叫人想不到,你妹妹找了这样的一个婆家!”老吴心情沉重地连连吸了几口烟,接着说,“清早,我听俺那一桌上的人说:别看把婚礼操办得这样隆重,好像是有钱人家大办喜事的样子,其实,这都是他们这个家族里的人凑份子办理的。说小梅的公公早把土地卖得一干二净了。你妹夫他们母子俩也被小婆子赶出家门七八年,回来后没吃没住。小婆子还仍然和他们闹乱子,使你妹夫感到实在没有活路了,不吃也不喝才病倒的。还有人说,你家陪送那么多的好嫁妆,恐怕也和丢进茅坑里一样。人家都埋怨你们家怎么也没好好打听清楚,就稀里糊涂地定了这门亲事。都说真可惜了那么一个又俊又老实的好闺女。”老吴带埋怨地叙述着。 “已把土地卖得精光!他们母子被赶出家门已有七八年?”这两句话就好像一群蚊子钻进兴岭的脑袋里嗡嗡乱响,使他无法说话,不能思考,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双手捧着嗡嗡炸响的脑袋,拼命地摇晃着。 好半天他才渐渐恢复思考。他在心里怀疑着妻子——这一切难道她都不知道吗?如果她知道?她为什么又要来说这个媒呢?他在心里怨恨着妻子的同时也埋怨着父母和爷爷,对妹妹的终身大事,为何不打听清楚就定下?他怨,他痛,他为妹妹深陷火坑而痛苦难耐。他恨不得立即奔回家去,向父母和爷爷诉一诉苦,说出事实的真相!他恨不能飞回家去对妻子狠狠责骂一顿。 然而,他又想,正坐月子的妻子不能骂。对曾因给妹妹找了有两个婆婆的婆家大病过一场的父母不能说。本不会吸烟的他,却伸手向吴大叔要袋烟抽。老吴先是愕然,但也没问什么,便把烟袋递给了他,又掏出洋火递在他手里。兴岭笨拙地摸索着将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捻悠了半天,才挖出大半锅烟末末,燃着,连连吸了几口,只呛得好一阵咳嗽,又勉强吸了两口,将身子向前挪了挪,挨近老吴说: “吴大叔,我琢磨着您听到的这事先不能告诉俺大大和俺娘,为打发俺妹妹出嫁,他们都累坏了,急疯了,又把家里能折变的东西全折变上了。这几天还得忙着办年货,又得忙着准备吃喜面,倘若让他们知道后再病倒喽,俺家就更乱套了!” “是呀!这事如果让他们知道喽,更是雪上加霜,他们怎么能承受得了啊!”老吴怜悯地说。 铭启夫妇目送载着小梅远去的轿车消失在天寒地冻茫茫黑夜里的那一刻,他们的五脏六腑好象也被带走了似的,只觉头昏目眩,难回转,被众人搀扶着,簇拥着,才勉强挪回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冲喜一章续 四 送走赵兴岭以后,陈氏接替了金旺妻陪伴新媳妇的任务。让金旺妻抽空去照看一下刚满周岁的儿子承春。陈氏刚刚坐下,保学c保常c保均几个小叔公,就推推搡搡嬉闹着闯进洞房。他们一闯进门,就嘎然止住嬉笑,个个都摆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未等陈氏来得及招呼他们,就先抢坐到新媳妇陪嫁的太师椅上了。年岁最小的保均没抢到椅子坐,只好学着两个哥哥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靠篱笆隔墙的长板凳上。陈氏先指着坐在靠床边椅子上的保学介绍说: “这个是您五爷爷家的三叔。”又指着并排坐在外面椅子上的保常说:“这是您四爷爷家的大叔。” 三位小叔公都身穿深蓝色长棉袍,头戴着前有遮沿c两边有耳捂的棉帽子。其中保学c保常才开始蹿个发育。但从他们那稚嫩的脸蛋,天真的举止看,也不过十四五岁。保均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新娘子随着四婶陈氏的介绍,边忙叫着三叔c大叔,边跪下磕头。保学c保常不客气地将身板挺得直直的,装出一副长辈理当受拜的架势,得意洋洋地接受着新媳妇的跪拜。陈氏含笑白了保学一眼,责骂一句:“不害臊的!”保学也毫不吃亏地把头一歪,洋洋自得地还击陈氏一个白眼。陈氏为避免他再颦嘴,只好装着没看见,继续对坐在板凳上的保均介绍: “这个是你六爷爷家的大叔。” 新娘子连忙走近前,喊了声大叔,跪下就磕头。保均未等新娘子落音,就立即拖腔拿调的: “哎——”分外得意地应着。他也学着哥哥们的样子,把身板挺得直直的,把头昂得高高的,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架势接受跪拜。不料,当他猛一昂头时,板凳一咯咣,后脑勺撞在了篱笆上。可巧,别在篱笆缝中的量布尺子被震掉,砸在了头上,又掉在了脚上。但他唯恐耽搁了新媳妇给他磕头,既不说疼,也顾不得去拣砸在脚上的尺子,照旧笔直地挺着身子,等待新媳妇的跪拜。陈氏c保学c保常都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却像新媳妇一样憋住气,没有丝毫想笑的样子。三人都接受完礼拜后,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对陈氏调皮地眨着眼睛,像凯旋而归的将军,异口同声地道: “四嫂子——我们走喽——” “快滚吧!不知害臊的充人小子!”陈氏瞅着他们笑骂道。 已走到门口的保均回头对陈氏做着鬼脸,不服气地说: “本来就是叔公嘛,怎么说是充的呢?哼!你充个试试”几个人不服气地叽叽咕咕走了。 陈氏刚把保学几人打发出门,就听天井里又涌进来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说笑声。随后,就见保玖妻c保永妻两妯娌及保常妻c保均妻c保学妻等,一帮小媳妇和大姑娘嬉笑着涌进洞房。随后,又跟进来一帮中年妇女和几个小伙子。陈氏明白,这帮人是来代替大嫂执行翻箱倒柜查点新媳妇嫁妆的。 按照风俗习惯,在娶进新娘的当天晚上,要有人代替婆婆来查点新娘子柜子里的嫁衣和盒子里的首饰。查点的程序是:先看衣柜满不满,再看衣物档次高低,还要详细报出衣物的名称和件数。穷人家嫁闺女,有的为糊弄过翻箱倒柜这一关,通常借别人家的衣物来充数。 陈氏把前来翻箱的人向新娘子一一介绍: “这个是前院你三爷爷家的二婶子,那个也是你三爷爷家的大婶子” 新娘子随着陈氏的介绍,一一向这些虽然已经拜见过,但还是认不清的婶子们打完招呼后,盘坐在床头处。陈氏又点燃一只红烛蹲在窗台上,把有烛台的递在保均妻手上(保均七岁时就娶了大他九岁的妻子),自己则坐在床沿上,倒出空间任由她们去翻查。 保永妻把鞋子一脱,爬到床上,连连把摞在衣柜上的两个皮箱搬下来,放在椅子上。保均妻手捧着烛台,站在衣柜后方照明。保玖妻和保学妻站在衣柜的外侧,保永妻贴衣柜旁双膝跪在床尾。打开上面的衣柜一看,满满衣柜里的最上层是红缎子面的棉被,由保永妻抱着先放在床上。保学妻羡慕地拿起下面红光闪闪的一件上衣大声报着: “樱桃红缎子提花夹袄一件——”跪在床上的保永妻接在手中,工工整整地摞在被子上。 “粉红色核桃呢缎面棉裤一条——”保玖妻接着捧起一件报着名称放在嫂子手上。 “翠绿色的团花夹袄一件c水绿色的胡诌丝绸棉裤一条c藕荷色的丝绸褂子一件c深蓝缎子的团花长袍一件。”保玖妻和保学妻交替着报着衣裳的名称和面料,跪在床上的保永妻应接不暇地一件件接着摞着。 不一会,陆续赶来的观众又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排在后边的人们垫着脚尖,翘首看那烛光下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绸缎衣衫。一阵阵惊叹,一阵阵唏嘘的羡慕声接连不断。不一会儿,就摞起高高一摞,保永妻只好站起来摞。把第一箱搬空后,才发现在箱底的一角鞋壳篓里装满红长果的两双男人新鞋子(染红的炒花生是专用来犒劳翻箱人吃的)。除此之外,每个角里还有一个红布包裹的压箱钱。保玖妻像似完成一件从未从事过的光荣使命,伸伸腰,两手往后捋着遮住眼睛的乱发,长叹着: “哎哟——我那娘哎——咱们家的老辈少辈,谁的娘家也没陪送过这么多c这么好的衣裳和布料呀!” “嗨!别说是咱们家没有,就是东头的大财主李广玉大爷家,娶媳妇嫁闺女,俺也没见有这么多的好衣裳啊!”自觉见多识广的保学妻感慨地补充说。 观景的众人也都感慨不一地议论着,边帮忙把倒空的衣柜移放到长板凳上。保永妻又打开下面的衣柜,保玖妻和保学妻继续交替着报着名称,传递着件件衣物,一直从床上摞到接近顶棚,才把第二箱查完。她们再原封原位地把桩桩件件放回衣柜,上了锁。重新摞在床尾依柜架上。 又打开皮箱时,在场的人更是一阵惊愕片哗然。保学妻c保均妻不住地咋着嘴,极力伸长脖颈探头近前抢先观看。保玖妻口里不住地:“哎呀呀俺那亲娘来”惊叹不已地拿着一件件首饰,一样样地报着名称: “一对金链坠对金帐钩套银餐具对银烛台对顶盖饰有麒麟的双层银粉盒对金耳环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耳坠,一支银凤簪,红c绿玉簪各一支,八根银钗针对银网花只翡翠手镯,两只玉嘴水烟袋c两挂银帽勒坠链,一双珍珠簪对珍珠耳坠个马瑙盒子个雕花檀香木匣子尊六寸高的銀观音对锡酒壶把黄铜锤子个黄铜钵(砸核桃用的)。人们惊诧不已地翻腾着,观看着,把第一个皮箱查完,放好,上锁。 打开第二个皮箱时,又是一阵惊愕!保玖妻也顾不得休息片刻,活动一下已累酸的手臂,继续一一盘查报着名称: “玫瑰红色团花绸缎一匹c宝石蓝团花绸缎一匹c青色丝绸衣料一块c原白丝绸衣料一块”直到又把这箱一件件查清,数完上锁。屋子里又是一片哗然。参加查点的人们庆幸自己见了世面,大饱了眼福。 有人感叹:“这么多的绫罗绸缎,一辈子,俩辈子,也穿不完呀!” 有人感慨地说:“这么多奇珍异宝,变卖成钱,把他家卖掉的地和宅子都可买回来了!” 又有一人沉重地说:“谁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但愿他们别再挥霍干净!” 在众多人的仰慕c赞叹c感慨c惋惜c担忧声汇成一片的嘈杂声中,新娘子只对这句惋惜声听得最清楚,而且难解其意。驱使她不由得抬起头,循声望去: 见是站在篱笆一旁的一位中年持重的妇女说出的(她叫高玉珍)。这话使本来就忐忑不安的新娘子更加恐惧不安。她怎么也不解此话的含意。 当翻箱节目完毕,观景人员散去,陈氏刚刚把保玖妻c保永妻c保均妻c保学妻等翻箱的人打发出门。靳氏c刘氏c金旺妻c金孝妻等,一大帮妇女紧接着又涌进门来。这些人是在送完客人后,特意来看望和安慰新娘子的。其实,她们还隐藏着一个最重要的使命——是来鼓励新娘子如何对付野妞的。她们都希望新娘子一进门,就给野妞一个下马威,以便在今后的日子里使野妞有所收敛。 新娘子一见到这些曾见过面的婶子和嫂子们,便立即下床叫婶子c嫂子地打招呼。 陈氏立即起身对靳氏c刘氏,二嫂子c三嫂子地叫着让坐在椅子上。她见金旺妻和金孝妻已分别在新娘子的左右坐下,自己便坐在了桌子旁边的杌凳上。 先是保财妻靳氏,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新娘子说:“他嫂子,别价出不开身,这才是你的家哩。以后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说的话就说!该你干的活你就干,不该你干的咱一点也不干!” 保坤妻刘氏立即接茬说:“对!咱不能学你婆婆那样——小婆子一进门,就给她打瞎了底子,死心塌地地侍奉他们,到头来还不是越惯越瞎包,人家越不把她当人看,越欺负她!” 开始,新娘子还丈二和尚摸不清两位婶子说话的意思?好半天,才明白——她们是在调教她如何对付小婆婆。 “妹妹,就是这样子的!俗话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你越善良老实,有人就越是欺负你。你干活越多,别人就把所有的活都推给你干,她自己不但什么也不干,还专门挑刺欺负人!大妹妹,你一进门就把腰杆挺起来!不能像俺大娘那样侍候着他们,还受他们的气!”金旺妻把手臂抚在新娘子肩上,正愤愤不平地说着,见野妞突然闯进门来。她便面带尴尬地立即改口道: “我担心新弟妹初来乍到的出不开身受局促,正劝她呢!”金旺妻见野妞既没和她接茬,也没往洞房里拐,直接奔东间屋取了东西就走了。她才松了口气地昂首翘嘴对着野妞的背影,愤愤地窃声道: “她算从哪里插进来的一棵葱!凭什么叫她在咱们家横行霸道?妹子,你新媳妇一进门,就别把她放在眼里。他们那边的事一点也不给他们干。我看,她就没咒念了!今晚,到你给长辈点烟敬茶时,你就越过她,别给她点烟,也别给她端茶,反正她不敢对你怎么样!” “对了!他嫂子,就应该这样,让小婆子明白你是大嫂的儿媳妇,大嫂子才是你唯一的正宗婆婆娘,她在咱们家连棵葱也算不着!”靳氏强调着儿媳妇的话鼓励新娘子。 新娘子环视这三位穿着整齐c身材高挑c说话掷地有声的婶婆婆,再瞅瞅身旁这两个身高体壮的堂嫂子,凭说话的口气和声音,就可把人震唬得不敢返伐。使得一直在和睦家庭长大,性情c体格都柔弱的小梅心里感到既难又怕又恐慌。小梅从她们几个人的说话中猜想到了小婆子定是个泼辣厉害极难相处的人。对这样一个婆婆都惧怕的小婆婆,她才进门,又怎么能震唬住她呢? 她还想:“已经磕了头拜过还不算,还要她再过点烟敬茶这一关。娘家人教了好几天的礼节,并没教她怎样点烟敬茶呀!何况在娘家从来也没见过女人吸烟的呀!而且还要她在这种场合得罪小婆婆!”仅凭这几件事,小梅就已感到难煞和吓坏了。她不敢想象按照婶子和堂嫂们的要求去做,会引来什么样的恶果?她理解教她的这些人都是为她好,及对她所抱的殷切期望。因而,她更不敢想象如果不按她们教调的去做,辜负了这些好心人,又是什么样的结果? 此时此刻的小梅,觉得自己像被推在了悬崖上,前进不行,后退不可。那颗惶恐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她喘不过气来,使她神思慌乱。她怕极了,心里乱极了。她的手在抖,她的腿在颤,她的全身都在瑟缩。她为避免在众人面前显丑,极力掩饰自己——她两手按住床沿,两脚蹬住床下的床板,把头低得低低的,只盼着烛光暗淡些再暗淡些,别让人看出她的身子在瑟缩c在颤抖。 幸好这时金旺妻的手已离开了她的双肩。她在战栗害怕的同时,心里在埋怨着娘家人在她出嫁之前,竟然忘记教她点烟敬茶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点烟惹祸灾 正当小梅极力掩饰自己难以控制颤抖的身子,脑子里忽儿天上,忽儿地下的不知在想什么时,天井里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嘁嘁碴碴的说话声。 “是大哥他们回来了!该新媳妇给他们点烟敬茶了,咱们快走吧!”靳氏立即起身对众人说。 “大妹妹,别怕!先摆出个大架来,应付他们还不好应付啊!”金旺妻又手扶新娘子双肩,贴近耳边窃声嘱咐一句。便随众人走出洞房,齐向保业等人打过招呼离去了。 一进家,小玲就一头扎进洞房,亲热地依偎在新嫂子身旁再不肯离开。 陈氏陪着新娘子在洞房稍坐一会,等待王氏重新洗换过茶具,放好烟火。金月c金星提来开水沏好茶,听着外间屋的人都已就坐后,她轻声对新娘子说: “小玲她嫂子,这会出去见他们吧? 新娘子点点头,一手拉着小玲的手,感到小玲也能帮她壮胆似的,怯怯地跟在陈氏身后走出洞房。她见四婶子径自走到对面的板凳前,挨着婆婆坐下了。自己没敢再跟着往前走,并后退半步,立在篱笆和门帘缝隙间站住了脚。 在通明的烛光里,她环顾一周,见靠近婆婆身边的椅子上坐的是奶奶,奶奶的对面椅子上坐着一位白净脸c高个子的中年男子,她知道那必定是公公。靠公公身旁在长板凳上坐的那个年轻女人,她已认得,那就是小婆婆。挨着小婆婆这边坐着的中等身材c脸庞很像奶奶的这位青年男子,她猜测必定是四叔公(为防止野妞闹事,保祥和陈氏夫妇二人专门留在此)。 “恁嫂子,你还没见过咱家恁四叔吧?过来,先给恁四叔磕个头。”王氏说着走过来,指着保祥对儿媳妇说。 小梅随着婆婆的指点,轻脚迈到保祥面前,叫了声四叔,跪下就磕头。保祥欲要劝阻,但又不好意思伸手去阻止,只好欣喜地说:“自家人免了吧,不必了,不必了。” 新娘子磕完头,退回到原地立着。等王氏也回到原位坐下以后,李老太太笑眯眯地宣布说: “我说,咱们也不用让孙媳妇又敬茶又点烟的了,不会吸烟的呐,就叫她给倒杯茶会吸烟的呐,就叫她给点袋烟好了。”她又和颜悦色地瞅着小梅说:“孙媳妇,来——先给我倒杯茶。除我以外,他们都会吸烟,你给他们每个人点一袋烟就行了。” 正为两道难关心悸发愁的小梅,忽听奶奶宣布减去一道程序,以及奶奶体恤的语调,和蔼亲切的面容,使得她那颗惶恐的心稍稍平息。她走到奶奶面前,捧起茶壶,倒上大半碗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奶奶手里。轻声细语地叫:“奶奶,请您喝茶——”当奶奶接过茶碗后,顿时,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自然,心也平静了许多,手也停止了颤抖,脑子也恢复了灵敏的思考。于是,她便快速地思索着——如何巧妙地删过给小婆婆点烟的路线 她拿起桌子上的火柴,走到保业面前,抽出一根,低着头叫声“大大,请您吸烟。”便噌一下划着火柴,将那苍白微弱的火苗苗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放在保业的烟袋窝上。幸好,初当公爹的保业没好意思刁难儿媳妇,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窝里的烟末末一闪一闪地冒出了红光。小梅稍停片刻,观察公公的烟完全点着后,便来了个急转身,走回到奶奶身边。腿靠着奶奶的双膝站稳,面对着婆婆叫了声“娘,请您吸烟。”她又完成了给婆婆点烟任务。 这时,小梅故意装糊涂地打破先亲后疏,先男后女的戒律。只向外稍跨一步,站到陈氏面前。叫声婶子,给陈氏点着烟,才转回头径直走到保祥面前,叫声“四叔”,给保祥点着烟后,便掀起门帘迅速躲进洞房里。 坐在保祥里侧的野妞本来看到新娘子给王氏点完烟后,没接着给她点,已非常生气。但她万万没料到等到最后,竟然没给她点烟,就直接钻进洞房里去了。她恼怒至极,想立刻闹个人仰马翻。然而,又爱于李老太太和保祥夫妇在场的面子,并且还有随时不断出出进进的人。于是,便强压住了心头怒火,霍地跳起来,大骂着: “不知是哪个臭婊子挑唆的,我就不信还反了不成!哼,走着瞧!小玲!你这个贱妮子,别充那亲生的跟得那么紧,咱们走!”她怒不可遏地闯进洞房,拉着小玲,怒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保业早已气得怒发冲冠,把桌子擂得啪啪响。泼口大骂: “还从来没有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你是谁呀?一个新娶进门来的小媳妇子,竟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是谁呀?她是明媒正娶进咱李家门的你的婆婆娘!谁敢得罪她!她这一辈子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一边骂着,一边气冲冲地追随野妞而去。 留坐的众人相互觑视片刻。李老太太生气地责怪道: “也不知是谁教新媳妇捅这个马蜂窝的?这不是让新媳妇一进门就受难为嘛?明知她是个惹不起的货,干么偏偏挑唆新媳妇去惹她?”李老太太埋怨着向洞房里走去。 她见吓得瑟瑟抖成一团,坐在床沿上抹眼泪的孙媳妇。便紧挨着她坐下,小声安慰说: “我的好孩子,别害怕,等明天清早听见他们起床后,你过去叫她一声娘,给她点上一袋烟,再把他们的罐子(尿盆)倒了就没事了。 小梅听了奶奶的一番话,心里才有了挽回残局的底。又在奶奶的一番宽慰开导下,才止住哭泣。这时,夜已三更。连续被折腾了一个昼夜的小梅,才熬到婆家为她设的晚宴。 厨师为新娘子准备了八个盘子八个碗,共十六样精选的好菜。由婆婆王氏亲自端上。由李老太太单独作陪。李老太太把椅子向前挪挪靠近桌子,小梅依旧坐在床沿上。等王氏把菜端齐,送上一搭卷着红糖的喜饼,斟上两盅热酒,祖孙二人开始了首次会宴。李老太太先拿起筷子,端起酒盅亲切地让着: “小玲她嫂,趁着这会清净,快拿起筷子夹菜!咱们娘儿俩也趁热喝盅酒暖和暖和身子。 刚刚擦干眼泪的小梅虽然没有胃口,但她知道,一阵阵的头晕眼花定是饿的。于是,在奶奶的热情劝促下,她也拿起筷子,夹了一条鸡肉丝放进嘴里,绷着小嘴细细地咀嚼着奶奶用羹匙舀了一个汆丸子,倒进她的羹匙里催促道:“趁热——快吃两个肉丸子垫垫底,咱们再喝盅热酒。”李老太太一手端酒盅,用温和的目光逼视着孙媳妇非要吃下那个肉丸子不可。 小梅只好顺从地把丸子送进口中,正要下咽——突然间,一阵男人的叫骂声合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从破碎的窗户纸孔里传进来。人也随之来到屋里。她知道,这是公公和小婆婆又回来骂她了。顷刻间,她的身子又颤抖起来。只觉得那丸子梗在了喉管,憋得喘不过气来,眼泪又扑刷刷地滚下来。 这时,李老太太已气得七窍冒火,口鼻生烟,她“啪嚓”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怒骂道: “你们这两个搅乱星,别抓着丁点大的事就闹个没完没了!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如果再不知趣地闹下去,我就去叫恁叔们和兄弟们来收拾你们!看你们的脸面往哪搁!” 野妞一听老太太要去搬援兵,深知再闹下去会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便立即说:“娘,您老人家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喝醉了,说话没准。”野妞边把睡在背上的小玲放到床上。又充好人地对骂骂咧咧的保业命令道:“快住嘴,上床睡觉!”接着,她关上了房门。 李老太太见野妞关上了门,保业也停止了辱骂。孙媳妇战战兢兢一个劲地抹鼻涕擦眼泪,再无法劝她下咽食物。自己也气得食欲全消。于是,她便抚慰着孙媳妇的肩膀,悄声安慰说: “别怕,没事的,明天清早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好的。”她见小梅止住了哭泣,又说:“我去叫金珏回来,你们歇着吧。” 这时,忙活一天累乏了的众人都已安歇去了。只剩王氏和陈氏还躲在西院小屋里,等待收拾最后这一桌晚宴。 李老太太摸索着走出屋子,抬头仰望着天空,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啊——您就保佑保佑这个家吧!从今日新人进门起,您就保佑他们免灾免难地过个消停日子吧!”直到一股冷气袭来,她感到一阵彻骨难耐的寒冷,才打着寒战摸索着走到西院,吩咐两个儿媳妇来收拾饭菜和遮挡透风的窗户(封窗红纸全被看新媳妇的人撕碎)。 王氏和陈氏做完这一切后,又在一对新人床下放上一把扫帚,以取代听床的人(新婚之夜有人偷听才算吉利)。 二 金珏把贺喜的来客陆续打发走以后,一头栽倒在奶奶的床上就呼呼睡着了。直到奶奶回来将他叫醒。他才第二次走进洞房。虽然已是十六岁的金珏,离开母亲到父亲和野妞的屋里来就寝,他感觉闩上门反而不安全,所以,他进屋时只把堂屋门虚掩着。上床之前,他又仔细地把洞房门帘这边拉拉那边拽拽,生怕边上露出一点缝隙。 他在即将燃尽的灰暗的烛光里,见新媳妇坐在床上擦拭着哭红的眼睛。再回头瞅瞅东间门,见里面已黑灯。侧耳静听也不见那边有动静。才走近新媳妇,凑近她耳边悄声说: “别哭了,以后哪怕咱们搭个窝棚,搬出去住就好啦!” 心里正悲切惶恐的小梅,见丈夫进屋说出如此宽慰体己的话,一天来对丈夫的猜测和畏惧心理立刻消除了大半。于是,她移开捂住眼睛的红手帕,大着胆子抬起红肿的眼睛,含羞地瞅了几眼立在面前的这个细高个子丈夫——见他苍白的脸庞,浓密的双眉下嵌着一双明亮c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微翘的口角,朝她微微含笑时,右腮上还显出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这时,她又心想:“嫂子并没欺骗她,的确给她找了一个面目清秀,身材高挑,又知道体贴人的丈夫。她想,只要丈夫对她好,她就是幸福的。那种身在漩涡难以生存之感即刻得到缓释。此时此刻,她心里只剩下少女固有的羞怯 第二天,小梅从门帘底边缝隙瞧见几束微弱光亮,就悄悄爬起来,从头到脚穿戴收拾整齐,坐在床沿上静听着东间里的动静。当听到有人起床穿衣服时,她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等了好大一会,才推门进去。见公公仍然蒙头大睡。小婆婆已穿好上衣坐在被窝里。 从不会花言巧语的小梅,进门轻声喊了一声娘,便扑通跪在床前用磕头来代替道歉的话语。并遵照奶奶的吩咐,拿起桌子上的长烟袋,从烟筐里装满一烟袋窝烟末,恭恭敬敬地递到小婆婆手上。又喊了声“娘——请您吸烟——”拿起洋火给她点着。做完这一切后,见小婆婆没有生气的样子,她才俯身端起床下的尿盆,垫着脚悄悄退出来。 野妞大概也为了在新娶的儿媳妇心目中留个好印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再指使保业寻衅闹事。大婆和小婆之间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好像也缓和了些。两人还常常亲热地俏声伙计相称。所以,王氏又心甘情愿地操起了为野妞他们效劳的旧业。 本想尽其最大努力把对秋香的思念转移到眼前这位带有雄厚嫁妆c又非常美丽的妻子身上的金珏,当他猛然醒来,听到妻子跑到对面对野妞又叫娘,又磕头,还点烟。顿生一股厌嫌感。心里隐隐埋下了对妻子的愤怨之意。 小梅出嫁的第三天,已到腊月二十八日,即是新婚夫妇三天回门的日子;也是新婚夫妇给岳丈家送年礼的日子。两件事赶在一块,使得保业家又省下一份礼品。野妞c王氏从小梅陪嫁的礼品中仅拿出一块肉c两条鲤鱼包茶叶,两瓶酒,四样礼品,装在一台礼盒里。由保财家派出的两个长工抬着去送。保坤家出了一辆牛车载着小梅,金珏在车后跟随着。 正月初二,这对新婚夫妇以同样的方式,带着同样的礼品又去岳丈家拜年,两次赵家都如接天神样的隆重接待,精心伺候贵婿。 从正月初三到初十,赵家的老老少少虽然都因挂念小梅感到度日如年的难熬,急切盼望着过了正月初十就立即就把小梅接回来过十五(新娶的媳妇头三年不能在婆家过十五,说是新媳妇看了婆家灯会孀死公公,但是在初十之前又是过年之时,娘家又不能去接)。小梅虽然也非常思念父母,想念家里的每一位亲人,盼望着哥哥早日来接。但由于从初三开始,每日都有婶婶和奶奶们家排着队叫去吃请(年后近族宴请新媳妇是当地传统)。就李家这样的大族门第,小梅就是排吃到过二月二也轮吃不完。连日来,小梅天天有人请去吃饭。一早一晚又有小玲陪伴在身边。奶奶也常来安慰。婆婆也关心疼爱,每天赴宴回家后,婆婆还总担心她腼腆吃不饱,非要再给她做碗鸡蛋汤喝。小婆婆野妞还算客气。丈夫也算关爱。所以,她感到过得还顺当,并没觉得日子多么漫长和难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嫁妆失窃 初十这一天,小梅被广五家请去吃饭。刚刚开宴不一会儿,只见金月慌慌张张地跑进门来说要新嫂子赶快回家,收拾收拾去给大姨母烧倒头纸!不容分说,小梅只有深表欠意地辞别了五奶奶c五爷爷等家人。跟随金月急匆匆赶回家,速速卸下新媳妇的装束。 她从抽屉里取出钥匙,打开衣柜。找出一条藏青色的洋布罩裤,换下身上穿的枣红缎子罩裤。找出一件深蓝色的洋布夹袄,换下身上穿的红缎子团花夹袄后,她又左寻思右想,为姨母去吊丧,里面穿着红缎子的棉袄仍不妥。于是,她又费了好大劲,找出压在箱子下面的一套毛蓝粗布印花棉衣换上。再重新罩上那件洋布夹衣。然后,又把头上的银簪c手上的金戒指c腕上的玉镯等,所有首饰全都摘了下来,放在马瑙匣子里。从菱花镜里她又发现耳垂上的红宝石耳坠。自忖:去吊丧,身上不可带有一点红色,于是也干脆摘了下来。最后,找出一双唯一没有绣花的蓝布鞋,换下脚上的高跟木底子绣花鞋。当她急急火火地刚换完妆。婆婆王氏就急急地来催促她说: “咱们得快麻利地走,离你大姨家有二十多里路呢!无论如何咱们要在入殓之前赶到,我得见她一面。这些日子只顾忙家里的事。听说她生病也没去看她,谁想到她就这样走了呢。”王氏已是泣不成声了。 保祥c金月各牵着一头大灰驴和金珏c保业都在门外等候着呢。 王氏带上一刀火纸,跨上保祥牵的那头大灰驴,小梅骑在金月牵的那头驴背上。保业和金珏分别跟在两头驴的屁股后面鱼贯前行。 初春时节的傍晚,仍是天寒地冻路难行。况且是白天短黑夜漫长的时节。午饭刚过,太阳就已落地。王氏他们还未走出村庄,大地就罩在了一个无形的黑网之中。行程二十多里到大姨家,烧过倒头纸,痛哭一场,回到家时已是鸡啼二遍。保祥和金月牵着驴各自回了自己的家。王氏婆媳和保业父子也径直回自己家去。 王氏走在前,正要推门而入时,才知门上已上了锁。她猜野妞没在家。定是和小玲睡在铁货店里了。便伸手从门框上缘摸出钥匙,开了院门,直接回到自己的小西屋里去。金珏c小梅夫妇也跟随着娘进了西小屋。点上灯,小梅又给婆婆装了一袋烟点着,等婆婆坐在床上吸烟歇息时,他们才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保业一人径直向堂屋走去。他见屋门紧闭着,伸手推门时,见门上已上了穿铤。又一摸,摸到穿铤鼻上只是挂着锁,并未把锁簧扣死。他取下锁,进屋就匆忙和衣睡下了。 不一会儿,小梅和金珏走进堂屋里。小梅在前摸索着撩起门帘,金珏在后关门并且插上了门闩。小梅撩起门帘一踏进里间门,就觉有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她急忙迈到桌子前,慌乱地摸索着火柴,在空空的桌面上摸索了好半天,才在靠窗户的边边上摸到火柴。她心慌手颤地抽出一根,在桌缘上噌地一划,火柴头上冒出欲燃却又要熄的一息微亮。小梅急用手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点微弱亮光,静立片刻,强忍着焦躁慌乱的心,等待着在手掌心里缓缓燃起的火苗苗,寻着灯台点亮一看,桌面上的梳妆匣子和粉盒都不见了。 “咱们床上的被褥哪去了呀?” 小梅随着丈夫惊讶的喊声,转头朝床上望去——光溜溜的红席子上面,只剩下婆家做的两个细长蓝粗布枕头,和一条蓝灰白三色相间的粗布花格旧棉被凌乱地堆在那儿。顷刻间,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齐被掏空了似的再往床尾的衣柜上看,摞在上面的两个皮箱也不见了!两腿已瘫软的小梅本能的靠在床边上,俯身爬向床尾一看,上下两个箱子上的锁也被打开了。她急忙打开上面的箱子一看,里面空空的。她怀着渺茫的希望奋力搬上面的箱子,打开下面的一个再看,也空空没有一物。她顿时昏倒在地,既不会哭,也不知想的失去了知觉。 金珏一看洞房被窃,二话没说,转身就向牛屋跑去。 王氏母子一进屋,也不顾昏倒在地的小梅,一个急着翻查抽屉,一个不相信似的对空空的衣柜看了又看。好半天后,王氏才扑通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哭骂着是那个屙血坏良心的非不要他娘们儿活一会儿,又哭诉着:不该把儿媳妇挣得磕头钱也锁在了柜子里,让人家一锅给端了去。 昏厥过去的小梅,渐渐被婆婆的哭声唤醒过来。此刻,她脑子里对那些绫罗绸缎和所有的奇珍异宝几乎都失去了记忆。只有在她上轿前母亲塞进她手里的一个红布包,和母亲的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语响在耳畔: “这是咱家所有的亲戚给你的填箱钱。我c恁大大和恁爷爷又另外多加了一份。你要把这些钱保管好喽。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要动它!人生长着哩!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个急用呢!”这些话语在她脑子里反复盘旋,来回激荡!她只觉身子沉重的像个铅块,动也动不得。 保业听到儿子屋里被盗,便立即起来去找野妞问个究竟。金珏连忙去向保财c保祥等几个叔叔和婶子去汇报。不一会,野妞及保财兄弟们和妯娌们都纷至沓来。在悲事接喜事刚过,又接着被盗的李家,人们还没消停过几天,就又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巨澜。天刚蒙蒙亮,保录c广奋c广勤c广水c广五c广六等几家人及左邻右舍的人们,又潮涌般地涌进了这个宅院里。 在一片嘈杂声中,咋呼得最响的是野妞。她抢在保业前面,人还没进门,声音先到得嚷嚷着: “哎哟哟!这是哪个头顶长疮c脚底流脓的坏小子干的!把俺儿媳妇那么多珍贵东西偷了个精光!”她喊着,骂着,跑进屋里查看着。她见床上的新被褥也毫不留情地给卷走了时,便对小梅肯定地说: “她嫂子,你别怕,咱们的东西肯定到不了远处。我想法子准能立马找回来。我敢保证能找回来!” 她又对众人分析说:“你们想想看——我们家丢失的东西足足可以装满一大车,有谁敢套着大车来偷我们家的东西呢?不是只有一墙之隔的人,别人又怎么能偷得走呢?我们后邻和东邻都隔着过道,西邻是个空院子,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家自然就知道我们的东西跑到谁家去了!”此时此刻,众人都鸦雀无声地听她分析着案情。多数人听得心服口服。她又提高嗓音故意问王氏: “哎——老伙计——翻新媳妇嫁妆的那天晚上都有谁翻的来?” “是前院的保永媳妇和保玖的媳妇,她们妯娌俩亲自动手翻的。保均媳妇和保学的媳妇在旁边帮忙的呀!来看的人进进出出的多着哩,俺也记不清了。”王氏不暇思索地诉说着。 然而,当她话音一落,蓦然领悟出野妞话中意思的同时,她在极力回忆翻箱那天晚上人们向她诉说的情景难道真是他们看似老实巴交的一家人,竟然干出这种伤天害理见不得天的事?如果不是他们,又有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背着偷的东西明出大迈地在街上走呢?王氏疑惑地自忖着—— 野妞看出王氏也有些赞同她的分析,便立即亲昵地对保业吩咐道:“金珏他大大,咱们为不冤枉好人,你快去东头找保昌他娘那个老神婆子算一卦。都说她算得十有是准的。如果她算得和咱们猜得一样,就别顾亲不亲的情面了,咱们就动手去翻!非把咱们丢的东西一样不少地拿回来!我立即去村c乡政府报案,让他们都来帮助咱们翻!她说着,拉着保业就往外走。 在跑来观景的人群中,有人不住地为小梅的处境唏嘘c怜悯。有人窃窃私语地议论。 有人夸野妞说:“还是人家走南闯北见得世面多,胆量大,遇事不慌不忙地会想法子。兴许她有招把新媳妇的东西找回来呢”。 还有人说:“人家再打再闹毕竟还是一家人,遇到大事时就看出来了,这不,恁看她又会想办法又热心。”就连一直把野妞当仇敌,从不愿听她说话的金珏,此时此刻,在心里也觉得她分析得有道理,也赞同她的处理意见。 木呆的小梅一听到野妞说能把东西找回来,她那木僵的身体c空白的脑壳,顿时也复原过来了。她立时感到小婆婆把她从垂死的冰窟里拉了上来。此时,她脑子才想起了她被窃走的那些被褥c棉衣c布匹c绫罗绸缎和两个大皮箱子。这些足可以装满一大车的物件,外人是偷不走的。小婆婆说得没错,如果算准了是谁偷的,就一定会拿回来。反正我的东西我认得。于是,她对小婆婆也既佩服又感激。 广奋c广水c广五c广六四兄弟也表示对老三广勤家有怀疑。广勤一听到野妞的摆活,就溜回了家,也不准家里的人过来看热闹。不到半晌工夫,保业就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进门,就兴奋不已地对大家宣布算卦的结果。 众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保业。聚精会神地听完他有声有色的叙述后,有人又开始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还亏的是一家子呢?竟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看吧!等把东西翻出来,一家人不下大狱才怪哩?” 还有人自作聪明地说:“我早就说过,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哪还用得着算卦呀!”听此,人们面面相觑片刻,又感叹地说:“真是人心难测呀!”有些人还想更加证实自己的判断正确,非要跑到南墙根寻找出作案痕迹。不一会,有人在墙头的西段与猪圈墙挨近处,果然发现了有人爬过的新痕迹。这就更加证实了野妞分析的正确性。立时,院子里又像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开始的嘁喳声,骤然变作了高昂的议论声和愤愤的咒骂声。 这时,野妞也急匆匆从乡里赶回来了。她一进门就问保业算卦的情况。并说乡政府的官员也赞成她的分析——隔墙人家必是最大嫌疑。不过因丢失的物品多,又极其贵重,价值数额巨大,盗贼有可能会判重刑甚至是死刑。这样的重大案件必须上报县里。由县c乡两级政府联合办理才行。叫咱先耐心等着。 大半天来,进进出出的人们几乎踏破保业家的门槛,唯不见广勤的家人露面。不免也是众人确认和议论的话题之一。有人大声嚷嚷道:“看谁家离得最近,却不敢照面,就证明他们做贼心虚!” 野妞说的,保业找人算的,王氏虽然也相信。但她内心深处仍有疑虑。她疑虑前院是她的亲叔公,平时全家人对她们母子都不错。保玖是全村人所共知的说起话来文绉绉,做起事来认真真,待人既热心又诚恳的一个好人,怎么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呢?在八年前,就因帮助自己抢收大白菜,曾遭受过野妞难以名状的屈辱。这次如果再冤枉了人家,自己不就罪加一等么!她又考虑保永,从小,人们都说他是兄弟们中心眼最多c唯一会鬼儿麻机的一个,想到这儿,她又不怀疑野妞说得正确性了。但是,她也清楚,这绝不是保永一个人能干得了的事情。于是,为不冤枉好人起见,王氏又绞尽脑汁想出了更能确定的一个妙法。她找出一张黄纸,让保祥在上面画上三个小人,悄悄袖在袖筒里。 这一天,从一大早到吃晌午饭时,聚在保业家的人们才陆续散去。王氏既悲痛又疲劳,再加上失物想急着复得的焦躁,根本无心做饭。小梅已是心碎身软得无力支撑。哪还有力气做饭呀。倒是野妞破天荒地为家人做了一顿午饭。她c保业c小玲和金珏胡乱吃了点饭。王氏和小梅连水也没喝一口。 等看光景的人都走了以后,王氏从袖筒里取出画着小人的纸,在香台子前点燃,又撒上一把盐。面对噼噼啪啪燃烧的火焰,王氏口里嘁嘁擦擦嘟念着显灵的咒语。据传说谁如果干了这事,三天之内他身上准会起燎疱。还说这法百分之百灵验。 王氏唯恐窃贼把赃物倒腾出家门,这天夜里,她干脆就在胡同里搭一张铺,躺在上面哭骂了一个通宵。哭干了眼泪,骂哑了嗓子还不肯停息。 小梅和金珏只好和衣盖着那条旧棉被,躺在冰凉的苇席上过夜。 第二天,县里c乡里派来的官员同村长一道,在野妞的引领下,直接闯进保玖家,开始了抄家。在众官员对保玖家忙于里里外外,旮旮旯旯翻腾着的时候。野妞乘机溜回家,从小梅铺席下面抽出一只绑腿带子塞进小梅袖筒里,拉着她就往外走。边嘱咐说: “到那里趁人不看见时,你就拿出它来,说是在他们家里找出来的证件。” 小梅愕然,她明白了,到目前为止丢失的物品仍未找到。小梅虽然思物心切,但她没忘记做人的准则——她认为,没翻着就是没翻着,绝不能无凭无据地暗中给人家栽赃呀!如果真的不是人家偷的,自己不是做了诬陷好人的伤天害理的事吗?于是,她极力往后打着坠说肚子痛得厉害,走不了路。挣脱开小婆婆的手,回房躺在了床上。 官员们把保玖家的里里外外c上上下下,哪怕是柴火垛里c秫秸泉里c砖隙里c墙缝里c老鼠洞里c屋山墙上的缺眼里,最后连磨盘眼里c茅坑里都翻腾了个遍,仍然一无所获。保玖的家人不但不因遭此屈辱而气愤,反而为野妞能叫来各级官员抄他们的家,洗清自家的清白而感到轻松。可是,巧合的是在王氏焚烧纸人的第三天,保永小腿上竟然起了一片疱疹。抄家虽然一无所获,但这一现象,不得不使王氏又相信了野妞的分析。这时,野妞又扬言说定是保玖家把赃物转移了。 但是,没找到证据,政府不能仅凭野妞的猜测对保玖家人给予任何处分。 正月十二,赵家选了好日子,由兴岭赶着马车来叫妹妹去过十五。万万没料到妹妹家竟然又遭如此劫难。因为兴岭要见妹妹心切,来到李家时,都还不曾吃早饭。 王氏接讣告知道姐姐要停棂七天才出殡。她见兴岭叫妹妹的车既然已经来到,也就应允了儿媳妇到娘家过了十五再回来陪她去吊丧。 小梅焦急地归心似箭,也顾不得吃饭就急着跟哥哥上了车。兴岭让妹妹躺在车里。他脱下身上的长棉袍裹在妹妹身上。心里绞痛得再也想不出一句可安慰妹妹的话,只顾一个劲地猛甩着长鞭,赶着马车急速往家奔。 到家后,兴岭把妹妹家发生的事如实向父母和全家人述说一边后,也不顾饥饿,躲到一边抹眼泪去了。小梅被两位堂嫂挽扶下车后,就直接进了自己的屋子,上床蒙上被子,就呜咽起来。 铭启夫妇一见小梅那苍白憔悴的面容,弱不禁风的样子,都心已碎,泪水挂满了腮。听了兴岭的述说后,都瘫软在地,好半天,赵太太才哭出声来。翠萍c爷爷c兴旺及铭德全家人也都跟着流眼泪。此时此刻,谁也说不出一句可相互安慰的话来。堂屋里间c外间的人都只管抹眼泪。好半天,兴科才慨叹地说出: “唉——俺妹妹真是苦瓜女下生,苦到底喽!妹妹和兴岭还没吃饭吧?不管怎样,先叫他们吃点饭再说吧。” 坐在铺墩上只知痛哭的赵太太才止住哭泣,忙爬起来为他们兄妹去做饭。翠萍忙制止婆婆说: “俺这坐月子的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我去做就行了,您在这里商量商量以后咱们再怎样帮助妹妹。” 爷爷赵君礼从兴岭述说失物事件的过程认为:该案蹊跷难断。丢失那么多东西,绝不是一两个盗贼所为。他想到小梅的小婆婆是如此一个神通广大c诡计多端的罕见女人,弱小单纯的小梅和这种人同住一屋,岂不是等同与狼共室。他说还是想法子帮助小梅早日从那屋子里搬出来单住得好。 小梅在娘家,身边有亲人陪伴,温情环绕,好饭好菜地侍奉下精神和身体有所恢复。但是,已出嫁的女儿,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自由身了,婆姨母出殡时,她必须陪婆婆去哭丧。十五一过,十六她就得回婆家。 赵君礼c赵铭德c赵铭启父子们也打算借送小梅的机会,同会亲家合作一趟。借此去勘探一下地形,早日做出为小梅盖房子的计划。 虽然小梅已落得首饰全无,连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了,回到婆家就只能睡凉席盖破被过夜。可是,娘家为她筹集嫁妆时,已把家里的老底都折腾上了,赵太太再也拿不出多余的衣物来添补闺女了。她只好把仅剩的十几尺毛蓝粗布,缝成个大布袋,让女儿带回家,装上麦秸做草褥子垫身。 二 正月十六日,赵家备了会亲的厚礼:两只大红公鸡c两条黄河大鲤鱼c两瓶好酒c两斤好茶叶捆洋粉c两包糕点c六十个鸡蛋c六斤重的一道大礼。分装在四层的礼盒内,由两个雇工抬着。赵君礼c赵铭德c赵铭启随着送小梅的马车而行。赶车的是赵兴岭,赵家奔上了送闺女和会亲家的路。 客人一出李家楼村口,就见广奋c保财等众人等候在西门外了。客人到达后,广奋c保财等一见到赵君礼那高大不凡的绅士风度,赵铭德文人学士的气质,赵铭启那彬彬有礼的言谈举止,使得他们敬重之际又生出一种歉疚之感。 金珏家又落到衰败不堪的境地。然而,李保财三兄弟为顾及李家这个大家庭的面子,李广奋兄弟们为顾及李家这个大家族的名誉,他们再次统筹供给,请来一位有名望的厨师,备了两桌“参四八”上等宴席,招待赵君礼等贵宾。祖辈的赵君礼由祖辈李广奋做主陪。其他广字辈的几兄弟做副陪。父辈的赵铭德c赵铭启由李保业做主陪,保财c保坤c保祥等人做副陪。宾c主双方尽管都像秤砣压心样的沉重,但亲家初次相见的那种亲热和礼节还是少不了的——相互施礼寒暄,介绍问候,让座敬茶。而哪一方却也不愿意先提嫁妆失窃的痛心事。即使偶尔有人提起,也只能引得众人一阵哀叹,所以在闲聊中必然会时时冷场。为尽快打破这种人人都觉得尴尬冷场局面,少茶后,保财便催促早早开宴。 凡是宴请招待尊贵的客人时,席间必有一段离席出村观景的休息时间。期间主人向客人介绍本村的概况,周围的环境,各家土地的位置,河流c湖泊及邻里村庄的名称。也是主c客到村边公厕方便的机会儿。 保坤走在前面带领客人出了西寨门,走近与雄伟壮观的寨门相对而卧的鸳鸯湖入水口时,立刻忘记一切烦恼地侃侃而谈起来。谈起鸳鸯湖一年四季带给人们赏心悦目的迷人景色。同时,他又转回身面对着宏伟坚固的寨门c高耸陡峭的围墙在防御鬼子的偷袭中,对保护村民所起的巨大作用时,他忘记客人无心观景听讲的沉重心情。又情不至禁地表露出他那自豪c欣慰c神采飞扬的神情,使得满腹忧愁的赵君礼众客人也不得不随之赞扬一番。 满怀心事的赵君礼在返回途中,故意拖在最后,在路经保业西邻的院门时,他独自溜了进去。他见多年无人住的荒园子里,已是灌木丛生的遮荫处仍覆盖着积雪。孤零零的三间北屋,已显出它长久无人居住的破旧和苍凉。屋子背面和左边临近寨墙。从外观看似陡峭c无人可攀登的围墙,里面却是荆棘丛生,人人可攀爬的斜坡。见到房屋背后的好大一片积雪中的一溜灌木丛上,已没有了积雪。他走近前细瞧,灌木丛下可见到横七竖八踩踏的足迹。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只可惜顾得阻挡外寇的入侵,防不住内贼的外窃呀!”赵君礼回到保业家里,他仍没进屋,又和在院子里溜达的铭启c铭德c兴岭一道观察,谋划可建房屋地点。当他们见到东墙里的一大片空地和堂屋的东山墙以外,有一块三面环墙的空地时,各自心里都有了谱。这时,他们才进屋入座。 金月端上热菜,金星斟满热酒,下半场宴席又正式开始了。 小梅拿着娘给缝制好的草褥子,去四叔公保祥家装进大半袋子麦秸,趁着主客都离席外出的空间,她赶忙背进屋里,放在床上,整得平平整整后,再把那条破旧的粗布花格棉被平铺在上面,以防祖父他们进屋看见她铺的光板凉席,心里难过。 在下半场的宴席中,赵君礼一盅热酒下肚后,便试探地说出想帮助保业家盖房子的打算。他的话一出口,就立即得到保业等李家众人的拥护。 宴席毕,又喝过几碗茶,闲聊了一会盖房子的事。等到李老太太c王氏c野妞c靳氏c刘氏c陈氏等女眷们都来会过面,问过好,再给女亲家捎过好以后,赵君礼父子们临别时,果然走进了小梅才过门二十天的洞房里观看。见那紫红崭新的梳妆桌面上只剩下一面菱花镜,一把木梳和一盏铁碗的旧灯台,床上一条旧粗布花条被,床尾的两个新而空的衣柜刺人心痛。 沿北墙根那高大的衣架上,也精光无物。只见它中段,在那精雕细刻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八位仙子在惊涛骇浪中各显其能c栩栩如生的姿态格外醒目。底座两端,精雕的两墩雄狮,虽然在幽暗的角落里,仍然显现出它的雄威。此刻的赵君礼等,已顾不得再仔细欣赏顶端二龙戏珠的图案。 他们见才作了二十天新娘子的小梅,身上只剩一套布衣素服。陪送了那么多奇珍异宝首饰,如今,她头上c耳上c手上c腕上竟是光光的没有一件饰物。再看她那憔悴苍白的面容,凄婉愁苦的眼神他们父子们的心立刻像被撕碎了一般,泪水蓄满了眼眶。赵铭启和赵兴岭紧握着小梅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临走时,赵铭德只拍了拍小梅的肩膀,同样是一句话也没说。爷爷赵君礼只说出了一句: “可怜的孩子,等你给大姨婆婆吊丧回来,我就叫你哥哥来接你。” 小梅紧紧拉着爷爷的手,只微微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她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极力掩辞着那颗悲凉c沉痛c欲碎的心,把已蓄满眼眶的泪水恨不得咽进肚子里。她怕当着婆家人流泪被人笑话。怕当着娘家人流泪让亲人心痛,怕让亲娘挂牵。更怕目睹亲人离去的那一瞬间身心难支,她竟然没敢走出房门一步,送亲人一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筹款救女 对于家境并不太富裕的赵铭启为救女儿,再给她操持盖房子谈何容易啊!他只好把马卖掉,买了头驴。他辞掉长工,把馍馍房倒换给别人,折变出的钱再加上父亲赵君礼剩的一点私房钱(赵君礼把自己积攒的零花钱在小梅出嫁时,已把大部分给了她)。还仍然筹不够给女儿盖房子的钱款。正在铭启发愁时,哥哥铭德送来部分款子。说是资助小梅盖房子用的。品性耿直的铭启觉得和哥哥虽然亲如一家,但毕竟是已分家多年各自过日子,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哥哥的资助。铭德只好说是借给他以解燃眉之急。他才收下了哥哥的款子。从此,铭启为女儿开始负下了债务。 铭启筹足钱款以后,就和兴岭忙着采购房梁c屋檩子,门窗c秫秸c砖瓦,石头c石灰等材料,运往女儿家。 二月初,铭启带领兴岭c兴科c兴铜等人赶到女儿家,伙同金月c金星及其他们家里的长工们,在保祥的指挥下,在短短十几天里,就把一间堂屋和一间东屋盖起来了。 金珏见有了新房,又鼓起生活的勇气。他不等新房晾干,就请奶奶叫来三位叔叔和几位爷爷,帮助他与父亲c野妞彻底分开家,想与他们再也井水不犯河水地过自己的日子。 众长辈强迫保业和野妞同意与王氏他们分家,把大堂屋的东间让给金珏母子。迫使他们当众立即搬进西间,倒出东间。 野妞c保业在众长辈和众兄弟的威逼下,只好乖乖地搬进西间。没等野妞他们搬完,这边就开始凿墙挖门。一等他们搬完,便立即将对面的门闩死再加土坯封严。就这样,金珏母子们就有了两间堂屋,一间东屋,加西院一间牛屋,共四间房屋。 然而,毕竟是两代人同住两间屋子。里间外间各安上一张床,还有桌椅板凳c面瓮粮缸一些必须生活用品,已把屋子塞得满满的。小梅的那些高挡嫁妆就无安放之地了。既没处搁,又用不着,更无心欣赏如此高档的家具。保业那边又急催着让立即搬走。于是,金珏只有想办法尽快卖掉这些家具。可是,在短时间内他又找不到买主思来想去,只有让岳丈把家具买回去。 铭启不但手中没钱,而且还欠下了债。况且他再买回这些家具,也派不上用场。然而,为了帮助女婿,他只好应允下来。并提出一个条件:他如果能找到买主,就即刻把钱付清。如果一时卖不出去,就分夏c秋两次把钱付清。于是,赵铭启又套车来到保业家,除把那既不好放c又无处可卖的衣架和盆架留在保业他们屋里使用外,他把陪嫁给女儿的家具按照原价又买了回去。然而,他除了把两个衣柜台八仙桌贱价卖出之外,因普通人家嫁闺女都买不起条几c太师椅等那样高档的嫁妆,所以,其他家具他也无法卖出。只有等到夏收后把打下的麦子卖了,还女婿的部分欠款。秋收后,再卖掉粮食才还清了女婿的全部欠款。尔后,他才能再慢慢还哥哥的欠款。赵铭启从此就踏上了卖粮——还债,日子过得更是紧巴巴的。 金珏用岳父还的钱款原封未动地买回来一头大黄牛。 王村的人得知小梅的嫁妆被盗以后,特别是王茂盛和王宝珠都心痛得寝食难安。他们万万没料到为救金珏母子出苦海付出的百般努力,在瞬间都付之东流,还使得赵家既陪上闺女,也被牵连跟着受穷。 为帮助他们,王茂盛又和王宝珠商量,不计前嫌,再把金珏叫回到宝珠的酒店里做店员。这样,既解决了一个人的吃饭问题,又可挣些钱贴补家用。于是,在以后的几年里,金珏除在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时节回家忙忙农活外,再次做了宝珠酒店里的店员。 小梅同样除农忙时回婆家干些农活外,也长年住在娘家,除春末夏初养蚕卖蚕茧外,就是日夜忙着做针线活。她除了做供公婆c丈夫穿的衣衫鞋袜以外,主要忙着做鞋子卖。用卖鞋的钱再买棉花和麻皮。赵太太把棉花纺成线去卖,把麻皮搓成麻线供小梅纳鞋底,再把赚得的钱,买来棉花和棉布,部分做鞋,部分做衣衫,娘儿俩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忙活着。小梅做鞋常常做到鸡鸣,赵太太纺线常常纺到天亮。铭启和兴岭负责赶集帮助她们母女卖鞋,卖线,买棉花,买麻披,。翠萍除了照料孩子外,便包揽下了全部家务活。小梅的娘家人就是这样,为解除她的艰难困境,尽其一切所能地奔波操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送香囊 麦收季节,金珏和小梅回到家中忙收麦子。他们半大亩地的麦子,在一天之内就已全部收割完毕。因金珏在表哥的酒店里时常赶车外出送货进货,成了赶车的好把式。收完自己家地里的麦子后,他就轮换着帮助三位叔叔家套车往家运麦子和麦秸。小梅和婆婆就到既没有长工,又很少雇用短工,多半是靠亲戚家帮忙的保祥家去帮忙。 一天下午,当金珏刚刚把运麦秸的牛车停在草垛旁,就听到秋香叫: “金珏哥,看把你热的!” 在自家门里一直等待着的秋香,一见金珏赶着车拐进胡同口,就急忙跑到自家的麦秸垛前(张家的草垛和保财c保坤家的草垛都垛在保财和张家门外南面的一大片空地上),做着往下拽麦秸的样子,面朝着刚停脚在草垛旁的金珏,声音甜润亲切地叫道。 金珏一拐进南胡同口,看见秋香时,他更是激动无比。眼前的这个俊媳妇,是他多少年来一直日思夜想渴望见到的心上人。他来帮助叔叔们往家运粮草的目的,多半也是渴望在此见到秋香。 “噢——老李妹妹你——来了——” 历来说话响亮快当的金珏,突然间,一句问候的话语却磕巴了好半天。 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俊媳妇和那熟悉甜润的呼唤声,把他带进童年的回忆里: 他回忆起俩人嚼石榴籽的甜美,回忆起俩人插草棍拜花堂的幸福,回忆起在野妞侵占了他的家,他初次感到痛苦无助的那天,她带给他的惊喜和激动;回忆起他说的长大后娶她当媳妇的诺言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俊媳妇竟然嫁了个五岁的孩子。而他却娶了个他既不认识又不喜欢的女人。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谁所为,是谁从中作梗?他在激动得不知所措的同时,他恨野妞,他恨父亲。他责怪妻子侵占了秋香的窝,他责怪母亲,责怪舅舅,责怪二表姐,责怪秋香的家人,他责怪周围所有的人。 秋香又何曾不是如此呢,当年,就在金珏悄没声息失去踪影以后,她急得哭着闹着冲破父母的阻拦,追随着寻找金珏母子的人们,踏遍了村里村外的沟沟坎坎,找遍了坑坑壕壕,来来回回地巡回在鸳鸯湖畔和水井边。当仍然未寻见金珏的踪影时,她一连几天愁苦难耐,吃不下,睡不着,直到听说金珏哥去了姥姥家后,她心里才好一点。但从此后,她变得沉默寡言,也不愿意同其他小伙伴玩耍,常常一人躲在家里遐想。在父母强迫她嫁人时,她曾几次寻死未成。听说金珏回来后,她几次回娘家要去探望,又被父母阻止。直到病重的金珏让母亲去祈求秋香来见一面时,她母亲才陪着她来到金珏面前。而后,她在感情上更是不能自拔,时时都在寻找时机,想方设法向金珏表达她多年来的思念之苦。 十六岁的秋香,虽然被逼嫁给了才五岁的李金祥,但在她脑子里始终闪现着金珏的影子。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打发小丈夫睡觉以后,她坐在床沿上,在幽暗的油灯下做针线活时,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咀嚼着金珏哥塞在她嘴里的石榴籽的甜美。她每每想到金珏那高挑魁梧c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形象时,心里就涌动出难以形容的少女冲动,既而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c面红耳赤起来。她再回头瞅瞅甜睡在床的小丈夫,便情不自禁地低吟起: “俺十六的大姐嫁了你五岁的郎, 早起给你穿衣戴帽送你上学堂, 晚上给你解带脱衣裳; 说你是郎来你郎又小, 说你是儿子你不叫娘。 如果不是为了你的二老爹和娘, 俺早就把你抱到山后喂了狼。” 秋香就是这样日日夜夜苦思苦念着金珏,幽怨着小丈夫。并且一心想着定要向金珏哥表达出她对他的苦苦思念之情。于是,她就在金珏回来的第一个端午节,选出一块火红的绸缎做面料,买来雄黄,掐来艾叶和香草作芯,缝起两颗心形紧紧相连的香囊,寻机送给她在睡梦里都在呼唤的金珏哥。当她打探到金珏正在为娘家的对门保坤c保财家运麦草时,她就借因由回到娘家来。 秋香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从金珏回话的音调里和凝视她的眼神里,断定已婚的金珏哥心里依然眷恋着她。她环视一周见无人,便从小褂底襟口袋里取出香囊,双手捧着,急匆匆跑到金珏面前,涨红着脸,情深意切地而又带羞羞答答低着头说: “俺给你缝的香囊,让你带在身上驱蚊子。” 金珏接过香囊,就像接过秋香跳动的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凝视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秋香蓦然抬起头,注视着草帽遮掩下金珏那双饱含深情的大眼睛,秋香又低头瞅见他脚上的那双青面白底边的小圆口鞋,柔声问:“这鞋是新嫂子给你做的吧?” “嗯——是她娶的那天带来的。”金珏显得既羞又愧地点头回答。 当秋香看到金珏淡竹布对襟小褂的口袋里面装着短烟袋时,异常惊讶地问: “金珏哥,你会吸烟啦!” “嗯这些年心里烦闷,在表哥的店里常常背着表哥,跟着那些伙计偷偷学吸烟。”话音未落,金珏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高音怪调的声音: “哎哟哟这大忙活天里,老李怎么得闲来走娘家了!” 金珏急忙把攥着香囊的手揣进衣兜里,含笑对靳氏说:“二婶子,您来抱柴火啦?我替您送过去吧!”挑起一叉麦秸就要往保财家门口走去,以此来掩饰他慌乱的神情。 “哎——我哪里是来抱柴火的呐——你没看见我手里拿着箩呀!我是到你三婶子家借她的细箩使的。” 金珏停住脚步,不好意思地看了靳氏一眼,见她正用极其怪异的眼光审视着秋香。而秋香却旁若无人地抱起一抱柴火,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往家里走去。 两个青梅竹马c情深意笃的青年,在都经历过一番不寻常的坎坷和磨难之后重相逢,那别后千丝万缕的相思苦还没来得及倾诉一句,又被人冲散,秋香那激动的心再也无法平静。她想再见金珏哥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她想对金珏哥要表达的c要倾诉的心情更加迫不及待。 秋香回到婆家以后,又端出针线筐,找出一块颜色纯青c质地尚好的布料及黄红两色丝钱,每到夜晚,把小丈夫打发入睡以后,她就关起房门(她和小丈夫单独住在两间西厢房里),拿起针线,在孤寂幽暗的小油灯下,绣起了烟荷包。她时而飞针走线地绣着龙凤飞舞的嬉戏图案,时而停住手中线,甜蜜地回忆着小时候的金珏向她许诺长大后,一定要娶她当媳妇的那认真可爱的模样时,就情不自禁的笑一阵。 再回头看看正在甜睡中的小丈夫,不免又凄哀地哼起: 俺十六岁的大姐配了五岁的郎, 清早俺给你穿衣戴帽送你上学堂, 晚上俺给你解带脱衣裳。 说你是郎来你郎又小, 说你是儿子你不叫娘。 如果不是为了你的二老爹和娘, 俺早把你抱到山后喂了狼。 哼着,哼着,不知不觉泪水已浸湿了丝线和布料。这一针针一线线藏进了秋香诉不尽的辛酸泪,说不完的悲哀与苦涩。她一连忙活了几个不眠之夜,用心和泪终于绣成一面是二龙戏珠(金珏和秋香都是属龙的),另一面是龙凤呈祥图案的烟荷包。于是,她再次绞尽脑汁,寻找交到金珏手里的恰当时机。 因为送香囊的事,她后怕得心跳了好几天。这次送烟荷包,她告诫自己,不可再有半点粗心大意了。为此,她整日心烦意乱,神不守舍。饭——她吃不下,活——她更无心做。尤其是清早给三十岁的公婆去倒尿盆时,她心里那种激动和嫉妒难于言表和忍耐。于是,她再也不愿为公婆去倒尿盆。她做事也总是心不在焉,丢三落四,不是打破碗,就是撒了面,一门心思寻机往娘家跑。然而,又总是和金珏阴差阳错地碰不上面。 二 她一直等到秋收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秋香刻意像往日夏天的打扮,上身穿一件淡黄色丝绸小褂,修长的两腿套着一条浅绿色的丝绸裤,尖尖脚上登着一双绣花鞋。守候在家门口好大一会,才遇见了为保财家运粮的金珏。她唯恐在大白天里像上次那样被人撞见,于是,她并不把烟荷包掏出来送给他。她环视一周见并无别人时,才急忙跑上前,慌慌张张地悄声说了一句: “金珏哥,等天色大黑以后你就到这里来,我在这里等你——”未等金珏来得及回话,她就急匆匆跑回了家。 当秋香急步向着金珏跑来时,金珏并没像上次那样先客气地和她打声招呼,而是只顾凝视着她胸前那淡黄色丝绸小褂下掩着的一对突出物,感觉活像冲出羁绊腾飞的信鸽,一蹿一耸地直朝着他扑来。审视着她那玉兰花样的肌肤和两弯柳叶眉下嵌着的一双晶莹闪亮c隐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睛和那出言即止的小嘴,使金珏看得痴迷。——金珏只顾惊诧地呆望着她,未注意听清她说的话语?却没曾料到转瞬她即消失在门里了。金珏忘记了卸粮,只是木然地追视着她那瞬间即失的背影,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原来她是来告诉他今晚上在草垛旁会面的。 这天下午,金珏急忙地赶车,起劲地运粮运草,焦急地盼望着太阳早早落山。老天爷快快降下帷幕,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早些到来。然而,太阳却像是故意定在了西天,就是不往下沉。这个下午,他比任何一个下午运得粮草都多。他耐着性子,好容易盼到太阳落在卧牛山后,但落日的晚霞却又映红了半个天。 金珏给保财家运完粮,给保坤家运完草。他照旧把粮搬进仓,把草垛垛好后,一反常规,既顾不得在保财家歇歇脚,也顾不得在保坤家喝碗茶,就急慌慌地赶回家。用妻子的香胰子急急洗过脸,换上件天蓝色的洋布褂,坐在小堂屋的椅子上,无奈地抽着烟,耐着性子熬到晚霞隐退,天色渐渐暗下来。像往常一样对母亲说了声:“娘,我出去串门啦!”就急匆匆地朝约定地点走去。他从出门到目的地,一路未曾见着一个人影,于是,也就失去了警惕。 秋香也同样在天刚刚黑下来,就候在大门里望着金珏的到来。其实,她并不是希望他早早到来,而是怕他来早了找不见她。她没料到她刚走到大门底下,就窥见从北面走来一个高高的身影,眨眼之间就溜到草垛后面去了。她看清楚那就是她正在等候的身影时,也急匆匆溜了过去。 黑暗中,两人近距离对望片刻,秋香颤抖着双手,从小褂底襟兜里掏出烟荷包捧着,哆嗦着嘴唇窃声说:“金珏哥,这是俺几个夜——(她故意把夜字的音拖得长长的)晚,偷着给你绣的烟荷包——给你——” 这时的金珏再也抑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激情——他那双颤抖的手并未接秋香手中的烟荷包,而是紧紧地捧住了秋香的双手。这对长大后的青年男女初次两手相交,犹如阴阳电极相撞,立刻迸裂出烁人的火花。两人的手就这样紧紧握着好大一会,秋香才抽出手,将烟荷包塞进金珏衣兜里后,便猛然紧紧搂住了金珏的腰。金珏像触电一样的痉挛着,顺势一把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虽然已做了他人妻,但是她那白玉般的肌肤却是第一次和成年男子接触,那触电样的感觉更是她从未体验得到的。已有过夫妻生活的金珏,同样,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激情,全身热血沸腾,恨不能把自己融化进对方或把对方融化进自己身体里。他们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他们也不想再说什么。什么样的语言也无法表达出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感触。 他们就这样谁也不说一句话的紧紧抱着,两颗炽热的心紧贴着,交谈着。此时此刻,在他们的心里对方才是他(她)的唯一。他们只听到对方狂跳的心,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再也不想任何事。好似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什么美与丑c善与恶都与他们毫无干系。 就在金珏撅起的双唇即将要吻在秋香那使他陶醉的小嘴上时,金珏的屁股上猛然挨了重重一棍。顷刻间,金珏吓得全身如泥样的跪倒在地。秋香如惊弓之鸟,旋风似的跑进家门,把门关上,插紧门闩。即使外面吵吵嚷嚷闹翻了天,张家院里照旧寂静异常。 “你这个小畜生!家里有那么温顺贤良的媳妇,你却不知珍惜。今日我宁可打折你的腿,也绝不能让你再走你爹那伤风败俗的老路!我管不了你老子,看我管得了管不了你!我看你改不改——我看你改不改——”保财一边用粪扒子杆朝金珏身上噼噼啪啪雨点般地打着,一边愤愤地责骂着。 金珏双膝跪地趴在保财脚下:“二叔,二叔,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保财一直打骂到看热闹的人涌满胡同,粪耙子杆断成两截,才既无奈又心痛地把粪耙子往地上狠狠一摔,怒气冲冲地转回家去。 王氏听到有人报信,急匆匆赶来。扶起趴在地的儿子,一句话也没说,将他搀回了家。跑来看热闹的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胡乱猜测着,等金珏走后,也都陆续散去。 保财妻——靳氏,自从端午节那次撞见金珏和秋香在一起后,她对金珏和秋香的行踪就格外留心观察,她见金珏到她家或保坤家的次数比往日频繁了。每次来总是留步向张家门口张望好半天。同时,她也观察到秋香回娘家的次数也更加频繁,还常常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于是,靳氏对他们的疑心也日以加重,并暗自严加监视,还把自己的猜疑告诉了丈夫。 开始,保财并不完全相信妻子的猜疑,他曾反驳说: “我看金珏这孩子虽然脾气倔强c暴躁,但是人还是本分正派的,而且勤恳,也知道持家理财。家里又有那么贤良的好媳妇,他不可能再走他爹那种歪道。他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反正我当叔的理所当然要管他的,我宁可打断他的腿养着他,也不能再让他步他爹的后尘!” 这晚,当他妻子把所窥见到的金珏的行踪告诉他后,保财气愤至极地立即拿起粪爬子,怒冲冲地朝着草垛中间奔去。当看到金珏果然和秋香私会,举起粪爬子就朝金珏狠狠打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湖边会 保财这个仅比保业晚出生几分钟的弟弟,他为有保业这样的败家子哥哥而感到羞愧难言。他把李家这个大家庭的荣辱c兴衰与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所以他严谨持家,对子孙后代的管教严厉到近乎苛刻不近情理的程度。他给十一岁的金旺和九岁的金孝各自娶了个大媳妇以后,对已经到娶妻年龄的小儿子金月的婚事却象不关心的样子。他认为小兰虽然俊俏灵透,但身条纤细娇嫩,不是能出力负重的材料。如果不是保录妻做媒,老母亲亲口应下,他绝不会给金月订下这样的女孩做妻子。所以,他早就拿定主意,只要对方不催得紧,他绝不主动商讨嫁娶之事。 保录妻见这桩婚事已经拖了七八年,对已到该娶妻年龄的金月的婚事,保财还只字不提,心里着实焦急,想催又难开口。她如果是给别人做媒,还好说。因为这女孩是自己的亲侄女,她怕保财看轻了娘家人,怕他误认为闺女出了问题才去催嫁,所以,她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尤其是在日本鬼子汉奸横行霸道的年月里,小兰的父母眼看着闺女已长成和她母亲一样高的大姑娘,长得模样又俊秀出众。眼看着别人家的闺女都忙着嫁娶。唯独小兰姑姑说的这桩媒至今不见动静。心里十分着急。他们曾几次想让姐姐催一催,但几次欲言又止。 小兰自从听说她和那年那个撞疼她头的大眼睛男孩订婚后,她何尝不是总惦记着去姑姑家,再次见到他呀!可是,几年来她虽然常去姑姑家,却总也没再见到过他。一直到小兰十五岁这一年三月中旬,她随父亲到姑姑家后,避开众人注意,悄悄溜到门口,渴望能遇见她日思夜盼的那个小伙子。小兰向东瞭望好半天,就在她失望地将要往回转时,见突然从南面胡同里冒出来一个个子高高c浓眉大眼的英俊小伙。等他走近些看时,她从那对明亮的眼睛c自然带笑的面孔c稍翘的口角,预猜到此人很可能就是她焦急等待的那一个。 小兰姑姑家是西门里路南第一家,院门朝街开。金月家是与保录家一墙之隔的邻居,他家是南胡同门朝东开的第一家。 金月又何尝不是和小兰有着同样的心事呀!从他知道和曾被他撞痛头的小兰口头订婚后,他有事没事常到保录家门口去转悠,渴望遇到小兰。但是,两人总是阴差阳错地再没见过面。现已长成大小伙子的金月,每当回想起父母在两个哥哥那么小的年龄,就给他们娶了媳妇。至今对他的婚事还只字不提,心里着实焦急。尤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特别担心未婚妻的安危。可是,生性腼腆的金月曾几次想去找堂大娘,求她催催父母早些把小兰娶进门来。但是,他又总没好意思张口。 这天中午,金月趁家人做饭时,再次溜到保录家门口转悠。出门拐过墙角,就发现保录家门前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眼前豁然一亮,心也“砰砰砰”地跳起来。再向前走几步,目光正与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的光茫撞在一起。金月在慌乱中正要开口问:“你是——”却见那姑娘并不和他搭话,而是腼腆地转身朝西门外走去。金月愣了片刻,忙跟了过去。走到寨门外,见那姑娘正在鸳鸯湖南岸榆树下翘着脚摘榆钱。 “小心——别晃到湖里去喽!”金月老远就担心地喊着,跑步赶到榆树下,望着小兰摘榆钱。并悄声问:“你就是小兰吧?” 小兰的脸庞羞得绯红,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为了掩饰慌乱的神态,她手忙脚乱地揽住伸出岸边低垂的一枝榆钱,胡乱地捋着,将脸埋在臂弯下“嗯c嗯”地应着。 “小心,别掉下去喽!”金月关爱地再次提醒她。他凝神注视着她,贪婪地欣赏着她后背那条直垂到淡绿色洋布夹袄底沿c乌黑发亮的粗辫子,欣赏着发辫两端分别缠着的近三寸高的红头绳,在绿莹莹夹袄的映衬下是那样耀眼夺目。欣赏着她那海蓝色的裤角下,露出的崭新黑缎面的绣花鞋。他不由在心里惊赞这位天仙般的未婚妻,竟然会这样入时打扮!再看她那杨柳般的细腰,鸭蛋形的脸蛋,桃花般的面容,两弯柳叶眉下嵌着一对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高高的鼻端下的樱桃小口,两旁还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在金月正看得痴迷时,小兰忽然转过身,他们的目光再次交融,虽然短暂,但都在双方的心里引起了触电般的感觉。各自都确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正是多年来苦苦寻觅的那一个。 小兰放开了手中的树枝,微微扭动着杨柳般的细腰,抬起左手,轻轻抿了一下遮在柳眉前的刘海,又将那又粗又长的发辫捋到胸前。 金月虽然有许多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茫然又傻问道:“您就是小时候去过俺四叔家的那个小兰吧?” “哦,好多年前我是跟着俺姑去串过门,俺早忘记是谁家了。”小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伸手做着欲要摘榆钱的姿势,回话间,又趁机偷看金月。 “你怎么会忘记了呢?你不记得那一次我差一点把你撞倒吗?你真的没认出我来么?” “俺没认出来——”小兰偷笑着说。 “我上到树上帮你摘,你在下边等着接就行了!”金月兴奋地说着,就噌噌爬上树干,跨在一个粗大的枝杈上,俯首俏声问:“哎!你怎么这么多年没来呀?” “你怎么知道俺没来呢,你又没到俺姑姑家里来过。”小兰反问道。 见金月一时回答不出话来,小兰才解释说:“俺每年都来看姑姑,不过与你再没遇见过就是喽。”小兰说着,含情脉脉地仰望着金月。见他正摘下一枝密密的榆钱喊“哎!接着!”小兰便连忙接着金月抛下的榆钱。金月一枝枝地往下抛,小兰便一枝枝地接着。在小兰心里蓦然升起一种男耕女织的甜蜜c幸福感。不一会,小兰臂弯里就摞了一大掐榆钱。小兰担心在外面时间过长,姑姑家的人会找,便急切催促说:“好了——好了——你快下来吧,俺该回去了,吃过饭俺还要回家呢!”金月一听小兰说回家,立刻从树上跳下来,急切地问: “你哪天再来?” “俺也不知道哪天再来”小兰用怀抱中的榆钱半遮着脸,依依不舍地瞅着金月那着急的样子回答,接着给他抛下一个深情的微笑,便转身而去。金月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西门里好半天,还依然在那儿呆望着。 只到八月的一天,小兰父亲被国民党抓壮丁的抓走以后,保录妻才忍不住跑到保财家,说出她对孤儿寡母弟媳妇母女的担忧,催促保财即刻交换庚帖,迎娶小兰。保财夫妇才与小兰家交换了庚帖,找来算命先生,把迎娶吉日定为来年二月二十八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洞房之夜 保财平时过日子虽然节俭,但,在给小儿子娶媳妇这件大喜事上,他还是尽力顾全面子。在二月二十八日这天,他按照传统举行了隆重仪式,把小兰娶进家门。 小兰下轿后,是大伯哥金旺和金孝架红椅子。体弱的金旺和调皮的金孝,龇牙咧嘴地架着新娘子,故意像很艰难的样子,从门外移进门里。还没等把红椅子落在红席上,金孝就叫苦连天的嚷嚷起来: “哎哟哟——我那乖乖来唷——好沉的新媳妇哟!幸亏才几步远,要是像抬金珏媳妇那么长的过道,累死我也一气抬不进家门噢!” 早就听说保录的妻侄女貌似天仙,涌来看新娘子的观众,一看到新娘子大红夹袄裹着的圆胖的身材,禁不住惊嘘起来:“真是好浑壮c好福态的身子哟!” 跟在椅子后的新郎金月也诧异地在心里思忖着: “去年春和她一块摘榆钱时还是那么纤细的身腰,怎么没过一年工夫就长胖了这么多呀!难怪都说女大十八变呢!瘦子变成胖子也快。身子虽然显得胖了点,你们再看脸蛋,俺媳妇还是最俊的。等我揭开蒙头红,你们一看就知道了。” 欣喜难耐的金月好容易熬过了拜天地c拜祖宗c拜父母的道道礼节,盼到揭红盖头的时刻。——使他万万没料到的是,当他怀着一颗狂跳的心揭开红盖头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张苍白浮肿c又极度忧伤的脸。而且低垂着头,纹丝不动,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的心立刻变得无比沉重起来。他担忧妻子是否身患重病,或者是因她父亲遭不幸极度忧伤所致?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意思询问。只好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做完了坐衣襟c喝交杯酒等程序,忧心忡忡地出了洞房,去迎接打点各方宾客去了。然而,他那颗心再也离不开妻子那张忧郁c木讷的脸。他再也不能集中精力做其他事情,他期盼着宾客快快离去,盼望着所有的应酬尽快结束,盼着老天爷快快降下帷幕,好让他快进洞房去安慰他的妻子。 然而,阳春的白天又偏偏是那么漫长,黑夜却迟迟不来。要做的事情又是那样繁杂啰嗦,使人疲惫不堪,却怎么也腾不出空来。已筋疲力尽的金月,好容易熬到客走事毕,夜过三更后,才得以回到洞房。 他一进房门,转身关上门,插上闩。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还没等他走到新娘子身边,新娘子下床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脚下。使得悬挂了一天的金月,猛然间不知所措;连忙俯身搀扶着她的双臂,惊慌失措地小声说道: “兰妹妹,咱们是夫妻了,你怎么给我施这样的大礼呀?快快起来,我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呢。” 然而,不论金月怎样用力拉她起来,说了一大堆宽慰话语,小兰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地跪地不起。此时此刻,闪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金月,而是去年八月二十日那场噩梦 二 那天下午,小兰正坐在堂屋当门里纳鞋底,回忆着春天和金月在榆树下会面的甜美情景。突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把她从甜蜜回忆中惊醒。“小兰快开门——是我——”她听出这急促惊慌的叫门声是父亲,她惊恐万状地跑去开开门一看,父亲的脸蜡黄,一见小兰,就惊慌失措地嗑磕吧吧地说: “快快把门闩紧后面有抓人的还还有小鬼子” 在厨房烧饭的小兰的母亲也急忙跑过来,心疼地埋怨道:“俺嘱咐你下午别去了,你就是不听,非要去干那点活,快进屋去压压惊,等一会喝汤。”又转身进了厨房。小兰的父亲刚刚坐在椅子上,小兰端来一盆水,刚说声:“大大,您洗洗脸。”话音未落,又是砰c砰c砰猛烈的砸门声。接着就是一阵狼嗥般的吼叫声,伴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撞门声。 刹那间,小兰的父亲吓得不知所措,在椅子上只是一个劲地打哆嗦。小兰吓得扑在父亲怀里哭喊着:“大大大大您说咱怎么办呀!” 小兰的母亲也吓破胆似的,急忙灭掉火,拖着不知怎样迈步的双腿蹒跚着进了堂屋。两手紧紧抓住小兰父亲的双臂哭喊着: “她大大你快说呀咱们到底咋办呀?你快逃!你赶快逃走!你甭管俺娘们,你快跳墙逃跑!”小兰母亲祈求加推拥地催促着丈夫快逃。 这时,咣啷一声震响,门被撞开了!四个国民党兵手持着枪闯进来,走在前面的一个高子和一个矮胖子径直闯进堂屋,对着小兰母女吼叫着:“滚开!”高个子一手揪起小兰,狠狠地将她甩到对面的椅子旁边;矮胖子又一把将小兰的娘揪起来,狠狠摔在椅子后面的墙根旁。他们架起小兰父亲,怒喝着连拖带拉地就往外走。 小兰和娘眼看着父亲即将被拖走,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小兰死命地抱着父亲的右腿,小兰的娘拼命地扯着他的左脚,小兰哭喊着:“大大大大你不能走呀” 小兰的娘哭叫着:“不能带走他呀俺娘们不能没有他呀你们看在俺娘们可怜的份上就积点德吧!”娘儿俩一个扯破喉咙地哭叫着爹爹,一个拼命地苦苦哀求着—— 无论几个国民党兵怎么往死里朝她们身上踢,她们死抱着脚和腿就是不松手。就在这时,两个在外面寻摸了一圈的国民党兵也闯进来,一个上前对着小兰的娘狠狠踢一脚,然后用力掰开她拼命死抱住小兰父亲脚的双手,将她仰面踢倒在地。另一个猛拽小兰的手臂眼看双手即要被拽开时,小兰便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兵“哎哟”一声才松开手。另一个边骂着又过来对着小兰连踢带扯,把她们甩出老远。母女见小兰父亲已被拖到房外,又立即哭喊着爬着去追赶。小兰的爹拼命地往后挣扎着回头呼唤着“小兰小兰她娘”,两个国民党兵一边斥骂着一边踢打着,其中一个掏出麻绳,将他的双臂紧紧捆绑起来,拉扯着推搡着拖出了家门。 小兰和母亲在堂屋当门里滚爬着,号啕痛哭着,呼喊着小兰的父亲,好大一会儿,小兰突然听不到母亲的哭声,爬到母亲身边,扑到哭得已昏死过去的母亲身上,抱着她又喊又哭了好大一会,才使母亲缓过气来。 三 正当母女俩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时,两个日本鬼子又闯进了她们的家。鬼子闯进门后,先在外门后面的鸡窝旁转悠一圈,又跑进堂屋,来到吓得已停止哭声的小兰母女身边。两个鬼子瞅着哭得泪人般的母女,其中一个鬼子拉起埋头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兰,一看,顷刻兽性大发,嘴里叽里呱啦地叫着,猛地把小兰拖出娘的怀抱,抱起她走进里间屋强奸了她。 再次气昏过去的母亲被小兰的惨叫声惊醒后,拼命扯着立在里间屋门口,等待小兰的一个鬼子的腿,苦苦哭叫着:“小兰我的闺女你们不能不能糟蹋她呀你们这帮畜生你们不能啊” 这个鬼子弯腰一把揪着她的盔头子,飞起一脚将她踢了个仰面朝天,发现她是个三十刚出头的女人时,便迫不及待疯狂地就地奸淫了她。兽欲过后,他们从鸡窝里掏出两只刚刚宿窝的老母鸡扬长而去。 此时此刻的小兰母女,一个躺在里间屋的床上,一个躺在外间屋的地上,都没有了哭声,也没有了眼泪,只是躺着,木呆地静静地躺着。当小兰被下身的疼痛唤醒后,她即刻想到的就是死—— 第三次昏厥过去的母亲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也是死。此时此刻,她们母女脑子里呈现的都是: “女人遭到如此奇耻大辱,如果自己不死,别人,甚至最亲的人也认为她是不贞洁c不干净的,也会用唾沫星子把她淹死。” 然而,小兰母亲在想一死了之的同时,她又想到女儿。她想到自己一死,女儿必然活不成。可是,女儿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呀不我不能让她死我就是吃尽人间所有的苦头,我也要保护着我闺女,让她活着。让她活着嫁人,让她活着等她爹回来想到此,她才挣扎着爬起来。 小兰更是忍受不下这天大的耻辱,想着即刻就死掉时母亲那张痛不欲生又惶恐的面容呈现在她眼前。她看着可怜的母亲,想着被抓走的父亲——她转而又想: “自己如果死掉,必然要连累着母亲也活不成,我和母亲都死了,父亲回来投奔何人呀?”继而,她又想起她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的那个小伙子。她想着,“如果我死了,不知又会给他造成多大的痛苦我的死,会连累那么多亲人遭受更大痛苦——不!我不能死!我应把这仇c这恨c这天大的耻辱先压在心底,陪着娘,等着爹,盼着见到他。对他倒出这海一样的深仇大恨!说出这天一样大的奇耻大辱。假如他也和天下人一样,认为我是不干净的c是耻辱的,我再死也不迟。”她想到这儿,便起身抱着坐在她床边上的娘,嚎啕大哭起来母亲也同女儿一起痛彻心肺地大哭起来。 在鬼子汉奸横行的年代里,亲朋和邻里明明听到小兰家遭殃,可是,谁也不敢贸然去白白送死。尽管小兰前院的大爷家c西院的叔叔家,听见小兰的爹被抓走,都哭得泪人一般,但在汉奸队和鬼子兵未离开村庄之前,他们谁也不敢出来相救。只等到街上的脚步声消失,此起彼伏的犬叫声停止,才都相继赶过来。 小兰母女只向亲人们叙述小兰父亲被抓走的惨痛过程,对母女惨遭日本鬼子蹂躏之事深埋在心里,只字不敢提起。 小兰把惨遭日本鬼子蹂躏的一段经历首次对金月说出后,才用手指指自己隆起的腹部,她痛哭流涕地说: “俺知道再不配做您的媳妇,本打算一死百了的,当想到俺有一肚子话肚子委屈该对您说。俺想,既然没脸和您同床,死了作您李家的鬼,俺也满足了。” 当金月明白了这一切时,犹如五雷轰顶,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从痛恨的齿缝里迸出: “不——不——小兰妹妹——你不能死我绝不让你死!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他也失声痛哭起来。 金月心里明白,已有身孕的妻子,在他这个大家庭里是不会有安身之地的。但他仍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尽千方百计保护她。于是,他蓦然站起身,把小兰抱上床,恳切地说: “我是你丈夫,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你再不要害怕,再莫要悲哀,即使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现在最要紧的是咱们商量商量以后该怎么办才好?我在想,咱们暂且先把实情瞒着。有人问你时,我可说你得了水肿病。到时候,你可以到你娘家偷偷地生下后,回来就说把病治好了。如果万一事情败露,别人可以把我们整死,但绝不会把咱们拆散!” “那怎么行呢!俺村里的人要是知道了,我们早活不到今天了。以后再让他们知道了,俺娘在村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俗话说,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呀!” “那么你就待在咱家里好了,假如在家里有实在过不去的那一天,咱们还可以逃走,反正我已学会了做木工活的手艺。我们不论走到哪里,我都可以凭手艺挣饭吃。你既然为我活下来了,往后就更应该为我好好活下去。只要你能坚强地活着,咱们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只要咱俩咬紧牙关熬过这个坎,等把日本鬼子和汉奸都消灭光以后,我会让你一辈子都过好日子的。”金月倾诉着心里话的同时,把妻子紧紧地拥在了他那宽阔的怀里。 小兰被丈夫的一席肺腑之言深深打动,又树起了坚强活下去的决心!两人紧紧拥在一起,互诉起榆树下别后的思念之情 四 金月夫妇的新房是在公婆临街第一重宅院的两间西厢房里。天刚蒙蒙亮,小兰就忙起床梳洗打扮一番后,先去堂屋里侍候公婆吸烟c倒尿盆c端水梳洗。再去四叔公家奶奶的房里请过安,问过好。回家就忙着扫院子c抱柴火c协同大嫂金旺妻和二嫂金孝妻烧火做饭。随后,金月借着到父母房里给二老请安,问好时告诉父母说,妻子因为她父亲被抓走后,日夜哭泣,好些天不吃不喝,她们母女都落下疾病,医生说小兰得了水肿病。 保财夫妇听了儿子所言,都说先让新媳妇歇着,少干活,等请个医生给她看看,把病治好后再干活也不迟。金月说,医生说了,不大碍事,说以后她只要心里舒坦,多干些活c多活动,病就好得快(金月的目的是让妻子跟着他下地以躲人耳目)。保财和靳氏听后,虽然感到愕然不解,但也并没说什么。 小兰c金月这对新婚夫妇三天回门回来,一进门,就发觉大嫂用极其蔑视的眼光死死盯着小兰的身子,小兰夫妇向她打招呼问好时,她只鄙夷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小兰进屋向公婆问好时,觉得公婆看她的目光也异常,说话的态度更是冷淡。小兰立时感到家里阴云密布,憋闷得难以喘息。这一切,金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最怕妻子经不住别人的白眼,听不得别人旁敲侧击的讽刺挖苦,甚至是谩骂和唾弃,自寻短见。 于是,第二天,金月就以有利于让妻子的水肿病好得快为由,请示父母应允他带着妻子下坡去耧麦子。半信半疑的保财夫妇也只好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从此后,金月便天天带着妻子下地。今日耧麦子,明日锄草,或者后天又在给禾苗灌溉的田地里挨时光。这样以来,金月既能和妻子天天形影不离,又可巧妙地使妻子躲避开对她投来的白眼和难以入耳的冷言冷语。即使在田野里,他们也尽量想方设法避开众人的目光。他们除每天早出晚归之外,金月尽量选择别人去南坡耧麦子,他们就到北坡春苗地里去锄草;别人去西坡浇地,他们就到南坡去耧麦子。在远离村庄无人看见的地方,金月就把两个人的工具都自己扛在肩上,在进村之后和出村之前,他又把工具分给妻子扛着。到田地里,他就让妻子坐在树荫下或湖畔边歇息,他独自一人弯腰弓背地耧了一垅又一垅;锄了一行又一行,一个人急赶着干完两个人的活。 初夏的一天下午,金月带小兰去鸳鸯湖西岸,叫柳树井的那块麦田里去锄草。他先把小兰安排在湖边坐下,让她面对着鸳鸯湖,告诉她要认真看,仔细听,说等一会他要来考考她,看她对景致秀美的鸳鸯湖会生出什么样的感触? 金月锄了一垄接一垄,即使在转弯换垄时,他也不舍得直直腰c缓缓气停息片刻。他一气干了大半个下午,只到把那块麦地里的草全部锄完。环视周围见没旁人,金月便陪着小兰坐在三面环绕着碧波荡漾的麦田地垄头上,面对着鸳鸯湖,把小兰的双手握在手中,轻轻抚慰着问: “在这蓝天白云下,在这被红花绿柳环绕着的鸳鸯湖岸边,观赏着岸边花间为酿蜜片刻也不停息忙忙碌碌采花粉的小蜜蜂;观看着在静静的湖水下自由自在戏耍的鱼儿和蝌蚪悉听着鸟歌蛙鸣,在这么美的景致下,咱们一起干活,促膝谈天,你高兴不?你觉得幸福不?” “俺没注意看那些,俺也没多想,俺只觉得这么大个湖,一周都是树和花挺好看的。”小兰显出高兴的样子说。 “你知道这湖为什么叫鸳鸯湖,你听说过它的来历么?” “俺没听说过,俺只猜想这中间相连的大小两湖犹如不分离的鸳鸯,才取名叫鸳鸯湖的吧。” “那么,你就听我给你讲讲鸳鸯湖的故事吧!”金月意味深长c慢悠悠地对小兰讲起鸳鸯湖的传说:“我小时候听奶奶讲,鸳鸯湖的名字不但好听,它还流传着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哩。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本来没有湖。在近村那边湖水入口处,只有一个供村里人吃水的深水井。一天,一位名叫袁金哥的秀才进城去赶考,路经水井边,抬头看见担水的杨兰华貌似天仙,他就一心想着和她搭话,于是便心生一计说口渴。”金月既装男又扮女地讲: “叫声大姐俺口渴, 喝口水行不行? 俺给您钱。 杨兰华咪咪笑着说: 俺南里北里舍茶饭, 还从来没要过人家的钱。 叫声相公您别喝凉水, 喝了凉水要得伤寒。 俺要是离家近, 俺就给您沏壶好茶来。 哎哟哟,俺还没说话, 大姐就疼俺。 叫声相公您不渴别强喝水。 俺家公婆规矩严。 问声大嫂你家相公在哪里把书念? 相公的年岁有多大? 怎么是你天仙把水担? 三十年前二十三, 而今重病卧床难动弹。 是谁给你把媒做? 是俺舅舅把媒担。 你的年岁有多大? 俺是二九一十八。 俺的年龄也是二九一十八, 正好和你鸳鸯配。 您是学生俺是妇, 咱俩怎能鸳鸯配? 我一爱你桃花芙蓉貌, 二爱你两条娥眉月牙弯。 三爱你双目清澈露珠亮。 四爱你樱桃小口把话讲。 五爱你杨柳身子长得好。 六爱你桑木担子肩上颤。 今生今世非你我不娶, 我要与你即刻夫妻配, 我要携你远走高飞度时光。 于是,两人便摘草棍堆土, 左边跪着袁金哥, 右边跪着杨兰华。 拜过花堂之后, 袁金哥嘱咐杨兰华, 半夜三更时分, 他在此等候她一同携手远飞, 飞到天涯海角不离分。 杨兰华问: 咱俩用什么做标记? 袁金哥说: 我把身上的蓝衫井旁挂。 杨兰华立即拔下头上的银簪说: 我把头上的银簪交与你, 要是井旁没蓝衫, 就是头名状元俺不贪。 袁金哥接过银簪说: 如果手无银簪, 再有九天的仙女俺不贪。 两人相互把婚姻托付后, 杨兰华担起小挑往回走, 她走走又停停, 仍不放心地回头问: 你万一不来俺咋办? 我要是不来天打呱啦五雷轰! 俺是半真半假和你说着玩, 你不该把你的性命都许上。 而后,两人才依依不舍地两分开。 杨兰华回到家后,婆婆责问: 恁嫂往日打水来回快, 今日打水怎么多半天? 杨兰华申辩道: 娘啊娘,头上的银簪井里掉, 俺捞来捞去七八番, 这还不得多半天。 夜半三更, 袁金哥头戴青纱帽, 身穿蓝长袍来到井台边, 他把蓝袍树上挂, 身坐井台边, 等候着杨兰华的到来。 杨兰华头戴花冠, 上身穿件蓝夹袄, 下身穿着红缎裤, 脚穿绣鞋往外走。 不料一出大门, 电闪雷鸣降下大雨来。 夜黑路滑泥泞难行走, 兰华呼喊着, 叫声老天您打个闪, 让俺看看相公在哪边。 电闪雷鸣中, 她只见树上蓝衫挂, 地上一片汪洋相公不见了。 兰华唯恐大水把相公井里冲, 涉水拼命奔井台。 顷刻间, 天塌地陷巨雷响, 天河漏底, 井喷巨浪, 一片汪洋都不见了。 兰华也被洪浪卷进井西边。 第二天,村里人们只见树上挂着袁秀才的蓝衫,下面有只兰华的绣鞋躺在井台边。井台西是一片碧波荡漾的宝葫芦形状的湖。开始,人们传说那大的一半是男的所变,小的一半是女的所变。所以人们给它取名叫鸳鸯湖。把那井台处称作湖嘴。也有人传说袁c杨必须经历过前两辈子磨难后,等到第三辈子才能成为夫妻。可是,他们偏偏性急,违背天命地规,硬往一块凑,气得土地老爷一跺脚,地就裂开了个大口子,把他们都变成了湖。那大的一个是袁金哥所变,小的一个就是杨兰华所变。也有人说是天上的王母娘娘生了气,在他们即将要见面时泼下的两盆水,变成左右有堤相隔的汹涌澎湃的大小两个湖,并让袁c杨二人变成了雌雄两只蛤蟆,雄的在西边大湖的南岸,雌的在东边小湖的北岸,让他们仍然不能相会。雄的在南岸日夜不停地叫“兰——华——,兰——华——,”雌的在北岸不住的呼唤“金——哥哥——金——哥哥后来,人们听着可怜,才把中间的堤岸挖掉,在南北两岸架起一座桥梁,从此后,他们才能相会。湖水也变得风平浪静。袁金哥和杨兰华便可在湖水或岸边生儿育女,过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再后来,人们在南岸为他们栽了很多树,在北岸种了很多花草。” 金月慢声慢语地讲完这个一心想打动小兰的故事,又深有感慨地说: “咱们俩强似袁金哥和杨兰华一百倍,他们都做了静卧的鸳鸯湖,或是来世的蛙夫妻。可是,你我今天就有缘做了好夫妻。” 小兰听着丈夫讲着动听感人的故事,也唤起了她对鸳鸯湖无限美好的憧憬和兴趣。她看着那微微泛起波澜的清清湖水,望南岸,那参天的白杨c古老的国槐c挺拔的松柏c婀娜多姿的垂柳c油绿繁茂仍残留着零星惨白榆钱的棵棵大榆树。小兰警惕地环视周围,见无人,激动得一头扎进金月怀里,甜蜜地叫了声“金哥哥”说: “俺刚才正瞅着南岸的那一片大榆树,想着你去年爬上树替俺摘榆钱的样子呢!” 他们观赏着北岸棚架着的一层层红艳艳的刺玫瑰c粉嘟嘟的蔷薇c在覆盖满地绿草中点缀着的五颜六色小花,听着水中“兰——华——,金——哥哥,兰——华——,金——哥哥”此起彼伏的蛙鸣。蝌蚪c鱼儿c“嗖嗖嗖”的戏水声,树上鸟儿悦耳的歌声。小兰依偎在丈夫这温暖宽阔博大的胸怀里,顿感生活在人世间的甜美和幸福。猛然间,她激动而大胆地在丈夫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说: “你放心吧,以后不管有什么样的坎,只要有你给俺撑持着,俺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从小就既文绉又腼腆的金月,竟然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骤然抱着小兰也激烈地狂吻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逼金月休妻 转瞬间,麦收时节即在眼前。小兰每日跟随丈夫下田,苍白的面孔经风吹日晒变得既红晕又健康,可是,腹部隆得越来越突出,行走也日渐笨重。金月虽然对人又改说妻子患的是痞病(叫大肚子痞——黑热病)。但是,无论金月怎样掩盖,也瞒不过已经生过孩子的大嫂的眼睛。金孝妻也明白,这位新娶的弟媳妇得的是什么病症。人们都把这种不明不白的双身子视作克星。 保财夫妇只能假装糊涂,反而表现得非常沉着。虽然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去捅破这层极端棘手的窗户纸。作为小兰姑姑又是媒人的保录妻,本身就觉得羞于见人,也只能装聋作哑。只有一直在暗中关怀和注视着小兰身子变化的保坤妻刘氏,她担心小兰拖着日见笨重的身子,天天跟随金月下地,却无人过问。她怕一担在野外发生意外,不但会危及新侄媳妇的性命,而且李家也臭名远扬。她计算着从小兰的父亲被抓至今,已近十个月光景,一向乐于施善助人的刘氏,在关键时刻,她决心要帮这对小夫妻一把。 一天早饭后,刘氏来找靳氏商量说:“二嫂子,眼看就要到拔麦子的时候了,不如咱们早抽出人手来把过麦的面磨停当,光等着收麦子就行啦。我想,为了少耽搁人手和牲口,我把俺家的驴牵过来,和金月媳妇在您家磨上一起把面都磨完好了?” 靳氏大概也猜出刘氏的良苦用心,便欣然答应了刘氏的提议。金月看到妻子已树起战胜恶劣处境c坚强活下去的决心,也知道三婶子真心帮助他们。于是,他就同意把妻子留在了三婶子身边。 保财家的磨盘在前院的西厢房里,金旺的妻儿住在这个院子的堂屋里。堂屋东山墙外有个去中间院和后院的过道。西厢房南首是一个由半人高的墙围着的大猪圈,圈里没养猪。 刘氏忙着背来粮食,套上驴,准备好筛面的簸篮c箩面床子c筛面箩c小板凳等所有用具。她让小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筛面就行了。最后又专门拿来细面箩,嘱咐小兰用细箩筛出的头获面起出来,留着招待客人。等她收下磨下的头获面让小兰筛着时,在短暂空闲之机,她又想去帮助二嫂子淘一刹麦子。刘氏在做这一切时,并未顾及观察小兰阵阵痛苦的表情。 她的离开也正是小兰所渴望的。她唯恐婶子看到她阵阵忍痛的表情,于是便立即催促说:“三婶子尽管放心去忙别的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其实,在夜间小兰就阵阵腹痛难忍,尽管丈夫对她体贴入微,疼爱有加,但她仍然不想让丈夫亲眼看到这种尴尬事。她本打算忍着,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随丈夫到坡里她一人躲在庄稼地里悄悄生下来,处理干净。所以,金月也认为她一切正常,又见三婶子实心诚意地在暗中关怀和照顾她,他也就放心地下田去了。 刘氏刚一离开,小兰阵阵腹痛更加难忍,随即就觉下面有湿乎乎的东西流出,她怕产在磨房里被三婶子撞见。在情急之中,她看见大嫂的房门虚掩着,就急急跑进去,闩上门。她怕弄出动静被人听见,强忍着阵阵腹痛的折磨,无论有多么痛,多么痛苦,她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她只好咬紧牙关,猛揪头发,狠压腹部,急赶着这个带给她苦难和耻辱的小孽障快快出来。 在她无比憎恨c无限痛苦的时刻,小鬼子的疯狂狰狞面目又浮现在眼前。她恨极了,她痛极了当小孽种一落地,就被小兰立即卡住了喉咙用牙齿咬断脐带,等把胎衣拉出来,她从嫂子床上摸起块旧布单,急急包裹起来,慌慌张张抱进猪圈里,摸起把铁锨产个坑,匆匆忙忙埋在了猪圈里。又急急火火把圈旁的土背回两筐,铺垫在被血污污染的地上,用脚急急地踏平后,惶恐地回到磨坊,她极力掩饰着慌乱惊恐的神态,继续筛面。 “新弟妹,俺娘让我来借您的细面箩使使。” 这声音几乎把小兰吓了个半死,转头一看,见是斜对门张家的女儿秋香。她懵正了好大一会儿,才强做笑容地招呼道:“哦,老李姐姐呀!您稍等等,我这就筛完给您。”剩下的大半簸箕,她没顾得筛完就把细面箩给了秋香。秋香拿着细箩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 当刘氏再急急忙忙赶回来帮忙收面时,她见时隔才不过半个时辰的小兰,竟然与刚才判若两人。见她黄黄的脸上,额上,颈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瞅瞅她已瘪下去的腹部,刘氏明白了她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下了。 小兰万万没料到——她的一切行动竟然被躲在屋墙角的秋香看了个清清楚楚。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秋香又来还箩筛了。她没直接走进前院把箩筛还给小兰或者刘氏。而是跑到后院把箩筛交给了靳氏,并嬉笑着神秘兮兮地说道: “二大娘,俺再也不敢到您前院去喽,您那灰坑子里有小鬼!”秋香转身往回走时,又回头轻蔑地撩下几句: “哼!自己家人偷养出私孩子,还吃饱撑得没事干,专管别人家的事!” 靳氏正为秋香说的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发愣,忽听前院传来大儿媳妇的叫骂声。 金旺妻从南坡转北坡途中,把脱下的夹衣送回家时,一看到自己房里的状况,就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起来。靳氏只好寻着骂声走到前院去看,她见大儿媳妇房里有新盖的黄土,再瞧瞧小兰的身子,又翘首越墙瞅瞅猪圈里,她全然明白了秋香的一番话语。 对小兰的身子状况越来越心知肚明的靳氏,见金月和她恩恩爱爱c如漆似胶的样子,不管则已,要管反而会闹得更糟。于是,她和保财本来打算只要无人通破这层窗户纸,对任何人的猜疑和闲言碎语,他们都要装聋作哑地任它自生自灭算了的。当保财听到妻子的报告后,他想:“在金月娶妻之前,一心只想对后生定要严加管教,绝不允许我们李家门里再出一个象大哥那样败坏李家名声的不肖之子。对已娶妻的金珏一听说他和张家女儿秋香有暧昧之情时,自己立时气炸了肺一般,为此,痛打金珏之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人人皆知。而今,自家的儿媳妇又偷养出了外面野男人的私孩子,又不曾料到——现如今的把柄又偏偏落在了小冤家秋香手里。而且大儿媳妇的阵阵咒骂也扬声在外,这骂声,已经吸引来满院子看热闹的人。如果再不闻不问,这老少的脸面往哪搁?这历来严谨治家的家法往哪摆?要管,就只有严惩——逼金月休妻,才可减轻李家因此所蒙受的奇耻大辱!” 这时的刘氏为躲避自身在众人面前卷进尴尬境地,她只好假装着毫不知情地暗暗关照着小兰,照旧套她们的磨,筛她们的面。此刻的小兰已吓得全身酥软,汗如雨下。 靳氏立即到木工坊找来保财商量——马上派两名长工以往外挖粪为借口,找出逼金月休妻的证据。并且派人立即把金月从田里拉回来,让他站在猪圈旁边,被议论纷纷的众人包围着。 不一会儿,挖粪人果然挖出来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死婴。顷刻间,金月在一片惊嘘声中几乎瘫倒在地上。 二 刘氏心里虽然焦急,但是,此刻她既无法劝阻,也不能站出来说句可怜同情的话。否则,她将被人们视为是与小兰同流合污的人,也会名誉扫地。此刻的小兰突然听到婆婆厉声唤她,已经吓得魂不附体。靳氏呵斥着让她快去拿出她娘陪嫁给她的大红包袱!她丢魂落魄的踉跄着走回自己房里,找出红包袱。靳氏夺过包袱,让长工们把死婴包好,她一手提着红包袱,一手拉扯着小兰,二话不说就上了去小兰娘家的路。此时此刻,只能听到里里外外人群中纷纷扬扬的羞辱声和诅咒声而没有半句同情和怜悯声。 小兰被婆婆扯着衣袖毫不放松地拉着往前走。出了西寨门外,簇拥着看光景的人才停住脚步。只剩下小兰c靳氏婆媳二人沿着鸳鸯湖北岸的大路西行。 小兰木呆的脑子骤然被水中的“兰——华——,金——哥哥”的蛙鸣唤醒。她听着那此起彼伏的蛙鸣,觉得象似在召唤她;望着那微风吹拂下的垂柳,觉得也好象是在频频向她招手;既是岸边千姿百态的花儿,她也觉得好象是在频频点头招唤她。她看着只有那零星惨白的榆钱好象在为她惋惜,为她流泪 小兰正想猛然挣脱婆婆的手,往湖水里跳时,对岸榆树丛里突然扑棱一声,飞起一只杜鹃高亢地叫着: “我要帮助我要帮助掠过微波荡漾的湖面,冲向碧空的蓝天,在小兰头顶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它叫得是那样凄切哀婉。好大一会儿,才向着西面柳树井飞去。 杜鹃的哀鸣,使小兰猛然想起前几天金月在湖旁对她讲的话: “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活着!”转而,她在被婆婆拉着西行的同时,又频频回头张望着,期盼着丈夫快快来救她。这时,金月正被父亲当众罚跪在地,训斥着。 盛夏,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把人晒得焉焉的。一望无际即将收割的麦田,金波荡漾,犹如后浪推前浪的大海,即要将她们吞噬。小兰惊恐,小兰凄惶,她抬头望见那绿岛似的娘家村庄即在眼前——不,她清楚——那就是她的死亡之岛!如果想活着,就绝不能走进去!在她正渴盼着金月快来救她时,栖息在柳树上的杜鹃忽然又哀鸣起来: “光棍夺锄光棍夺锄”声音是那样凄凉,那样悲哀,声声哀鸣里都蕴含着它百般的不舍,千般的懊悔,声声都喊出它对自我毁灭的哀怨。 杜鹃悲凄哀怨的鸣叫,又增强了小兰求生的勇气和决心——自己绝不能再做象小寡妇那样难以名状的冤魂。于是,她在即将进村的小桥处,蓦然跨在婆婆前面,扑通跪在婆婆面前,双臂紧紧抱着婆婆的双膝,祈求婆婆别进去,哀求婆婆为了她丈夫金月,给她留一条生路。同时,声泪具下地向婆婆倾诉了她惨遭日本鬼子蹂躏的经过。 靳氏听后,也流下同情的眼泪。同时,她也略有自责——如果不是因他们夫妇一而再c再而三地拖延婚期,这样的灾祸就不会发生!靳氏低头看看这个可怜的小女子,又想想她那苦命的娘她俯身搀扶起小兰说: “起来吧——孩子,你把这包袱埋到桥下去吧,回来跟娘回家。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也别怕别人指脊梁骨说闲话。我和你爹也要装聋作哑地任人去说吧。哎——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呀!” 小兰一听婆婆开了恩,急忙爬起来,接过婆婆手中的包袱,连同她的红包袱一同埋在了小桥下,既而搀扶着婆婆往回转。 刘氏一看靳氏竟然真的带小兰和死婴上了去小兰娘家的路,心急如焚。此刻,她再也顾不得别人对她说什么,对她怎样看了,便急急忙忙叫上保录妻,绕过鸳鸯湖南岸去堵截。她们绕过湖西岸的叫柳树井的那块麦田,再从西边叫大地的麦田里绕到靳氏她们南首,正欲前去阻截时,蓦然看到小兰跪在地上向婆婆哭诉。她们立即隐蔽在麦田里,观察着婆媳二人的动静。只到看见她们往回返时,才放下焦急c悬吊着的心,从原道急急溜回来。 小兰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家里,有大嫂的谩骂,特别是大嫂有个头痛脑热或者孩子发烧感冒时,总要怒不可遏地大骂一通: “都是那个借窝下蛋的娘们给扑的!” 在外面,都像躲瘟疫样的躲着她,鄙视她,甚至憎恨她,诅咒她,恶语挖苦她,冷眼斜视她。在妻子被认为是耻辱的同时,丈夫金月也被看作是没有脊梁骨的软蛋,连走道也不愿靠近他,好像就怕把他的耻辱传染到自己身上似的。 金月依旧担心妻子难以度过如此艰难困苦的日子而寻短见。他就更加寸步不离地时时把妻子带在身边。他拔麦子,就让她跟在后面捆麦子;他耙田,就让她跟在后边砸坷垃。总之,金月和小兰在大半年里始终形影不离,他甘愿同妻子一道忍受着众人种种不公平的非议。 金月从和小兰定婚那天起,他就暗下决心:一生一世都要对妻子好。疼她,爱她,让她过得舒坦,让她过得幸福。即使有再大的苦,再大的难,他也自己抗着,而决不让妻子受苦,受委屈。金月想:人生在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能做象金珏哥对嫂子那样无情无意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错生女婴 小梅出嫁两年后的腊月二十四的一天上午,也就是刚从娘家回来后的第二天。她正坐在暖洋洋的小堂屋当门里,为要出嫁的保录的大女儿做上轿的绣花鞋,忽见野妞拿着鞋样子急急霍霍地跑进来,说要小梅在过年之前给她赶做出一双新鞋子来。小婆婆的命令,小梅当然不敢违抗,她只有表示高兴地接应下来。就在这时,金珏怒冲冲地一个箭步闯进来,二话没说,对妻子就连连扇了两个耳光,又照身上狠狠踢了两脚。骂道: “看我不揍死你这个吃饱了没事干的贱货,真把你闲得五激六受,不知替谁干活好啦!再敢瞎揽活,看我不把你的熊爪子剁掉。” 野妞一见金珏闯进屋,放下鞋样子就溜之大吉了。 小梅虽然被扇得两眼冒金星,腰被踢得疼痛难忍;可是,她仍大气不敢喘,眼泪不敢流地躲进里屋去,任听着丈夫的诅咒和谩骂。听着金珏继续自哀自怨地骂着: “我这辈子真是命不济,怎么瞎了眼娶了你这么个懦弱没用的丧门星!” 小梅知道,只要她与小婆婆有一点联系,都会招至丈夫的谩骂与毒打;但她又清楚地知道,小婆婆那边更是得罪不得。于是,她只能趁着丈夫不在家时,抢时间偷偷地给小婆婆做鞋子。 原本寄希望于小梅雄厚而珍贵的嫁妆能拯救起这个破败潦倒的家,原本想借助有名望之家出身的小梅,可震唬住横行霸道的野妞的金珏母子,万没想到,小梅在进门的第二天,竟然就怯弱地跪倒在野妞床前,又磕头又叫娘的还不算,竟还帮她倒尿盆子金珏立时就气红了眼,只不过碍于在新婚之期和嫁妆雄厚的情面上,没发作出来而已。 嫁妆失窃之后,金珏母子对小梅更是另眼看待。尤其是金珏,又时常梦想着假设着——如果娶得是秋香,必然是另一种景象。如果娶得是秋香,就凭她那大胆泼辣的性格,绝不会把野妞放在眼里。秋香进门不出一个月,一定会把野妞制得服服帖帖。于是,他又埋怨母亲和舅舅,当初不该给他订赵家女,他更怨恨二表姐,不该把她这样懦弱无能的小姑子配他为妻。他更后悔在病重时不该应允娶妻冲喜。现如今,金珏把对野妞的憎恶和仇恨转嫁到妻子身上。他认为,野妞这娼妇泼辣货,虽然是使他陷入到如此艰难地步的祸根;但像妻子这种懦弱胆怯无福分的女人,也同样是带给他厄运的人。他甚至把未能娶到秋香也归罪在妻子身上,把他和秋香见面而遭二叔的毒打也归罪到妻子身上。他把一切的不如意切的不顺心切的不自由,一切的倒霉事都归罪到妻子身上,并且也一骨脑儿发泄到妻子身上。 饱受艰辛与苦难,受尽了非人折磨的王氏,原本把娶儿媳妇当作跳出苦海的唯一希望。她没想到儿媳妇也怕小婆子。还有,嫁妆被偷,足以说明她也是个没福气的小媳妇子!既而,对儿媳妇也产生了厌恶感。她在别人面前充当好人,在背后也把儿媳妇当成出气筒。 小梅真切地感觉到嫁妆失窃后,婆婆和丈夫对她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娘家虽然帮助他们盖了房子,还了家具钱,家里还买回了耕牛,但并不见他们母子有分毫领情之意。她感到处境最艰难的是: 他们三人在表面上虽然已与野妞他们分开过日子,但仍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用着同一个厨房,(野妞非要在厨房再垒起自己锅灶的理由是,厨房占的是她原来厨房的地盘),常与小婆婆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只顾忙活忘记和小婆婆打声招呼c叫声娘,立刻就听到大堂屋里骂声连天。有时是野妞在骂,有时是保业在骂,有时是两人一起骂。为此,又招来这边的婆婆和丈夫的白眼和谩骂。骂她是遭灾惹祸精,连累得家里人人不得安生。和小婆婆打招呼时,一旦被丈夫听见,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和辱骂。骂她是八辈子没娘叫的野妇,骂她是没有脊梁骨的贱娘们! 她痛感处在这样的漩涡里实难度过今生,曾想一死了之。然而,正在她想方设法寻死路时,却发现有了身孕。她不忍心将这个刚刚孕育着的小生命随她这苦命人一同消失。于是她为着这个小生命,决心坚强地活下来。她想,也许她命不该绝,上天赐给她一个儿子来拯救她。她下决心无论再难咽的气她也吞下;无论多难忍的痛她也忍着。她相信,只要能为李家生下个胖小子,她就可以少遭受折磨。 王氏更是盼孙子心切,觉得娶儿媳妇后,她在保业眼里地位没有抬高,野妞反倒也充当起婆婆。只有生了孙子才完完全全是属于她的。因此,她得知小梅有了身孕后,立时改变了对儿媳妇的态度。在小梅临近生产之前的一个多月,她怕儿媳妇的娘家人照顾不周,特意让金月套车去赵家把小梅早早接回来。她亲自照料儿媳妇的饮食起居。 二 小梅结婚后第四年的腊月中旬,不争气地生下一个小丫头。她泪流满面地对着这个初次谋面的小生命暗自埋怨道: “你既然是个人人不欢迎的小丫头,何必要托生到这个家里来陪着娘受罪呢?” 小梅虽然生下的不是人人所盼望的男孩,但毕竟也是李广进这个大家庭里的长房长孙辈里的头生女。靳氏c刘氏c陈氏c和广奋c广勤c广水c广五c广六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媳妇们都带着小米c白面c鸡蛋c红糖c江米和挂面络绎不绝地来看望。以至于延续到大李庄的西半条街。 小丫头刚一出生,李老太太却把她视作珍宝,紧紧揣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这个小生命。并安慰着满面愁容的小梅说: “小妮她娘,甭想不开,头生是闺女才好呐,闺女长大才是自己的贴心人哩,月子里愁坏了身子自己受罪是真。” 即要临产的金旺妻拿着一件两个儿子都曾经穿过的婴儿衣服,拉着已生下女儿文英两个月的金孝妻来了。金旺妻已有两个男孩,大的叫承春六岁。二的叫承秋两岁。她一听到小梅生下一个女孩,就记挂着来给婴儿送衣服,为的是图个吉利,让这女婴穿上她男孩子穿过的衣服,盼望小梅下回生男孩。她第一个先抱抱女婴,盼望自己生个闺女。 金旺妻她们兴冲冲地来到小堂屋里,与在外间屋的刘氏c陈氏等众人打过招呼,就直接朝套间屋里走去。李老太太正怀抱着婴儿坐在床沿上,小梅在被窝里已披衣坐起来,苦笑着向她们打招呼。 她们向奶奶打过招呼后,都对小梅归劝说: “大妹子,坐月子不担事,你千万别让自己受了风寒。快麻利地躺下,咱妯娌们之间没那么多礼!”金旺妻边解衣扣边对老太太说: “奶奶,快给我抱抱,俺们都图个吉利,愿妹妹下回生个胖小子,我生个闺女。”说着就把老太太用体温暖得红红的小肉团抱在怀里。她把女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除在领口处溜个透气孔外,用衬衣c棉衣c罩褂层层衣襟严严地包裹着她。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件婴儿衣,递在老太太手上。李老太太接过皱巴巴c硬邦邦的小褂,用手揉搓得软软的,放在自己胸口暖热乎后,等待着给婴儿穿。 金旺妻怀揣了好大一会,才依依不舍地递到金孝妻的怀里,仍爱恋地立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婴儿吃奶。边嚷嚷着: “你们看,你们看呢!这小妮子准像金珏大兄弟,是个急性子!” 后跟进来的刘氏c陈氏都欣喜地伸头看。立在最后边的王氏连一眼也不待看地说: “一个小闺女子家,要那么个风风火火的急脾气干啥,长大了还不是个难管的惹事精?” “哎——急性子的人不一定就是惹事的呀!我看性子急的人眼里有活道,论事又明理。”刘氏接茬反驳说。 “就是啊,我看这小妮子的脾气准像三嫂子,不是三嫂子第一个进门给她踩得生么(孩子出生后第一个来串门的人称作她的踩生人)。都说谁踩的生就准像谁呢。这闺女如像三嫂子,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也是既善良又明理的人。咱们村里谁不夸三嫂子呀。”陈氏借此夸赞刘氏一番。 “既然你们都说她是个急性子的闺女,就得给她起个能镇巴着她的名字,免得她长大后小尾巴翘到天上去,难服管。我说给她取个“文静”的名字——小静最合适。”王氏宣布说。众人也一致赞同说: “这名字既好听又好叫,起得好,正好随了她姐姐文英的文字。” 金旺妻忙接言道:“她们这一辈的闺女起名子都从文字开头好了,等我生个闺女后,我就给她取名叫文美。” “文美这名字更好听,一听名字就知道准是个大美人,这几天你就等着生出个文美吧!”大家异口同声地祝愿说。三天后金旺妻果然如愿一场,生下了文美。 小静出生后的第三天,是给亲戚朋友送喜面的日子。这天一大早,靳氏及她的三个儿媳妇们,还有刘氏c陈氏都过来帮忙擀面条,由金月c金星及长工短工们抬着盒子到各处亲戚家去送喜面。 小静的姥姥家一得到孩子出生的消息,赵太太就立即带着部分鸡蛋c米面等物品来伺候月子。第六天才是赵家大批人马来正式看月子的日子。那日,赵家又来了六抬盒子,每抬盒子的四层都盛满了白面c小米c鸡蛋c挂面c江米c红糖,外加几丈布匹,以给孩子做尿布和草褥子用。而后的第九天c第十二天才是其他各方亲戚c好友及邻里带礼物来看望的日子。王村王茂礼的妻子c王宝珠的妻子等女眷们还受王茂礼之托,特意带来一只小白狗。 小静母亲在前二十几天里,由赵太太一天三顿汤饭,外加四个煮鸡蛋,两碗红糖水精心伺候着,母女二人都吃得饱,睡得甜,日子过得顺当。然而,赵太太一走,小静母女的处境即刻就换成了另一种境况:小静的母亲由原来的三顿饭改成两顿,由原来另外吃“坐月子”的饭食改成和家人同食一种饭。每天外加的鸡蛋和糖水都减掉了。尽管赵家和众亲朋送来了大量的米c面和鸡蛋,但小静母亲却没有一点自主权。王氏把大部分的米面和鸡蛋除了供应保业和野妞他们食用外,又把鸡蛋腌起一部分,卖掉一部分。 有孩子吃奶的小静母亲一天只喝到两顿稀糊糊汤,每天夜晚都饿得百爪挠心样的难忍耐。可是,自己连一碗咸糊糊也不敢烧着喝。母亲饭差食少挨饿,奶水不足,婴儿吃不饱,当然就会哭闹,吵闹得大人不能睡安稳觉。临时在外间搭铺睡觉的金珏被吵醒后,就对妻子大骂一顿。有时,被吵醒的王氏也帮腔训斥儿媳道:“你这傻子,你不会把塞在她嘴里,她不就不哭了!” 三 偶尔一次,小静母亲申辩说:“我怎么没塞到她嘴里呀,是吸不出奶水来她才哭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丈夫呼哧起来,大骂着:“你这个臭娘们,竟敢和娘犟嘴,看我不揍死你!摸起鞋子蹿进里屋,扯去她们母女身上的被子,鞋底就雨点般地打在小静母亲身上,好半天后,王氏才进里屋把儿子拖出去,一场毒打才算结束。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小静娘,脑子里偶然闪出十几年前,姑姑也是坐月子时被婆婆虐待致死的事情。她回想起姑姑和她现在的状况一样,因为在婆家受虐待,爷爷才让她常年住在娘家,也是因为在坐月子期间(女人在做月子期间不能去别人家,不然,人家会把她视为克星),娘家不能去接才被虐待死的。而当时姑姑生得还是个大胖小子,何况自己生得是个小丫头呢? 她后怕,如果不是亲娘在这里伺候,说不定也像姑姑一样被虐待死了。她多么渴望娘家快来人救她出苦海呀!可是,她算来算去,还要再等整整五天娘家才可来接她们母女。她担心自己很难熬过这漫长的五天,她更担心刚刚来到人间的这个小生命没有了娘。 赵铭启夫妇接受妹妹在婆家做月子时,被虐待至死的教训,在小梅坐月子的第二十六天(理由是把超过二十五天按照满一个月计算),就安排兴岭早早赶着大车来把她接回娘家来了(小梅的爷爷在这年夏天已去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寻短见 几天后的中午,小静母亲在厨房正和婆婆烧火做饭。小静醒来一看没人,哇哇哭一阵就拉在了床上。等母亲过来抱她时,她已泥糊得全身是屎。小静母亲立即拿起尿布边给她擦身子,边大声“呗呗”地唤小狗来帮忙。可不知小狗跑到哪儿疯耍去了,唤了半天也不见它回来。这时又赶上王氏要进里屋取糁子面,她一闻见臭,犟着鼻子转身就往外跑。正巧又和怒气冲冲进门的金珏撞了个满怀,她便拖腔拉调的大声嚷嚷起来: “儿子来——你赶快进去看看吧——臭得三间屋里都装不了啦!” 憋了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的金珏听此,一个箭步闯进屋里,抓起白蜡杆子就猛打起妻子来。只到他的臂膀累酸了,手振木了,肚子里的气泄尽了,才住手。退到外间屋,扑塌坐在椅子上,嘴里还仍然亲娘祖奶奶地骂个不停。 挑起事端的小静奶奶,乘机抱起小静去给她擦洗身子,对金珏的所作所为熟视无睹。 小静娘被一阵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毒打,昏了过去,好半天才渐渐苏醒过来。在迷蒙中,隐约听见丈夫恶狠狠的咒骂声: “早晚我揍死你这个干么么不中的废物!我真是瞎了眼,倒了八辈子霉,娶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小贱人!你等着,再把我惹极了,我非把你揍死不可!”后面仍是亲娘祖奶奶几乎把赵家的前八辈,后八辈都骂到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苏醒过来的小静娘只觉得全身象针扎样的疼痛,身子如灌了铅样的沉重,动也动不得。她仍是既不敢哭,也不敢呻吟。她曾几次伸手去扒床沿试图爬起来,但都没能成功。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在迷茫中——姑姑悬梁自尽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想: “我不如也像姑姑那样死了算了,早死一天就少受一天折磨。即使自己不死,早晚也会让他打死。住娘家总不是常法,何况上有嫂子,还有二兄弟媳妇就要进门。”她唯一割舍不下的是才六个月的女儿。但,她转而又一想:“孩子已经半岁了,离开亲娘也可以喂养活了。即使她那狠心的爹连孩子也不要,把她送给不能生育的四婶子,也比让她跟着娘受罪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小静娘迷迷糊糊地思索着,不知又过了多久,丈夫的咒骂声也听不见了。屋内房外都变得死一样寂静,她不知外面的人都去了哪里?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打进了深渊,想挣扎也挣扎不起来。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再次伸手攀着床沿,咬紧牙忍痛挣扎着,才艰难地爬起来。 此刻,小静母亲耳旁仿佛又响起“早晚我非把你揍死不可”的咒骂声。于是,她趁家里没人之机,强忍着全身钻心的疼痛,扶着墙向着门外的水井挪去。当她沿着屋墙根好容易挪到香台子旁时,忽然又想到大半条街上的人都吃那口井里的水,如果淹死在井里,别人怎么再来打水吃呀?自己不又成了死也留骂名的恶鬼么?想到这儿,她又退回到屋里。进屋取下挂在窗户旁边的一盘麻绳,仰望着外间屋的房梁,苦苦思索了好大一阵,才想起用立在门后的一杆红缨枪,把麻绳一端挑过房梁,拉下来,把麻绳的两端结在一起,又搬来一个小板凳,两脚蹬在板凳上,将头伸进了绳套里——她默默念叨几句: “我那亲娘啊,从今往后,您再也用不着为你那苦命的闺女牵肠挂肚啦!我那苦命的孩子呀——你别怪娘心狠撇下你娘实在没法活下去了!她把心一横,蹬掉了脚下的小板凳。 恰巧刚走近小堂屋门口的金珏听到房内板凳倒地的声响,他大步跨进屋门,想看个究竟,却发现妻子悬在了房梁上。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便顺手抓起门后的白蜡杆子,朝着悬在房梁上的妻子就打起来嘴里还恶狠狠地骂着: “我叫你用上吊来腌臜人!我叫你用上吊来腌臜人” 在金珏身后走进家门的野妞刚要推大堂屋门,忽听金珏骂出上吊二字,便一个箭步跑过来,一看,金珏在打已经悬在房梁上的小静娘。立刻大喊:“快来人呀——救命呀!小静的娘上吊啦!”她边喊边奋力去夺金珏手中的白蜡杆子。 来到井边打水的金月忽听野妞呼喊:“救命——小静娘上吊了!”立即扔下扁担,飞奔进小堂屋,松下小静母亲放在床上,和野妞一同对窒息c面色青紫的小静母亲边呼喊,边掐人中急救,好大一会,小静娘才有了呼吸。 这时,闻讯赶来的人挤满了屋子,站满了院子。野妞向众人述说着她刚才亲眼看到的情景。 众人听了野妞的述说,个个气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咒骂金珏铁石心肠。陈氏惊慌地挤过人群,来到小静娘身边,泣不成声地埋怨说: “小静娘,你怎么这么憨呢?你不想想,你死了撇下才六个月的孩子怎么办呀!什么样的火焰山过不去啊,使得你寻短见?在这边过不下去,还有我那边呢。” 保录妻c靳氏c刘氏c及金旺妻c金月妻小兰等三妯娌也随后挤过人群,来到小静娘身边,一边安慰着小静的娘,一边切齿骂着金珏。 抱着小静出外躲清闲的王氏,边往里面挤着,边不分档地混骂着:“你们这两个小王八羔子,一会也不叫我省心,我将将出去这一刹,你们在家就闹成这个样子?” “哼!别装腔作势啦,如果不是你这个老妈子从中挑唆怂恿儿子,说不定他们还闹不到这种地步呢?”保录妻愤愤地指责王氏说。 只到夜幕降临,围观的人们才陆续散去。陈氏进里间屋点上灯,和金旺妻等众妯娌们小心翼翼地扶小静娘到里屋。她们劝慰小静娘一直到深夜。陈氏回家烧了碗鸡蛋汤端来强逼她喝下,确认她为了孩子不会再寻短见,又打发她们母女睡下,都才离去。她们路经坐在石板上被保录c保祥等人训斥得垂头丧气的金珏母子时,陈氏又狠狠撂下几句: “你们别光看这小媳妇子不顺眼!如果把她折磨死了,就凭你们这样的人家要再娶上这样的媳妇,我就倒过来用头走路!早知道你们娘们是这样狠毒心肠,当初何必帮你们!哼!”愤愤而去。 保坤和老太太等人也懒得再说金珏母子,都愤慨难抑地随陈氏离去。 第二天一早,靳氏c陈氏和刘氏又来照看小静母亲。 保财妻靳氏见小静胳膊上的牛痘鼓得不大,便遣保财到集市上买来草鱼,亲自熬了鱼汤给小静母亲端来,说是有利于给孩子发花花,并亲眼看着她喝下。 二 几天以后,赵铭启在赶集的路上偶然听到平梁镇上的人谈论起大李庄李金珏见妻子已吊在房梁上,还拿杆子打的事情,即刻就气炸了肺。一回到家就立即套上大车和兴岭一道来大李庄接女儿。 进了李家门,赵铭启一见到憔悴不堪的女儿,便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女儿却说在家一直都挺好,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样,父亲就不好直接说出他听到别人的愤愤议论才急着赶来的。只好婉转地盘问:“你是不是挨过打?”女儿的回答仍是没有。站在旁边的兴岭又急切地问:“才回来几天,你怎么就变得像大病过一场呢?” “哦——是天热,我苦夏吃不下饭,加上孩子吃奶瘦得快。” 尽管小静母亲对父亲和哥哥的盘问始终守口如瓶,对自身的惨痛遭遇只字不露,但从她木呆凄苦的表情里,铭启父子也看出了她那无可名状的悲哀。因而,他们对金珏母亲过分热情的态度和花言巧语更加厌恶。他们从李老太太和保祥夫妇凄苦的笑容里也猜到传言不可能有假。这一切迹象都促使赵铭启果断地对女儿说: “老李儿,你快收拾收拾,立即跟我走!小静还小,就把她也带去吧。” 小静母亲一听父亲要立即接她走,竟然激动地进屋摸不到门,收拾东西找不到物件,只知道从婆婆怀里抱过小静就急着往外走。 兴岭看着妹妹失常的种种动作,感到内心一阵阵隐痛。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替妹妹在里屋拿了几块干净尿布,收起外面铁丝上凉着的衣裳,眼睛里浸着泪水紧追妹妹而去。 赵铭启把母女俩扶上大车,给送行的李老太太c保财c保祥夫妇淡淡地打过招呼,便气愤地扬鞭而去。 尽管小静母亲从未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出她惨遭虐待的一字一句,脱衣服时,总是背着母亲,唯恐让母亲看到她身上的伤痕。但铭启夫妇从她那木呆c时而六神无主c时而又神思恍惚的表现中,断定那传言是千真万确。于是他们夫妇和大儿子兴岭商定,在村庄后边的一块好地中划分出半大亩,作为给女儿的土地,并从即日起,所收的粮食均属于女儿。并隔出西屋的南面一间也归女儿所有。他们要留女儿常住娘家的这一决定也得到兴旺c兴胜的积极拥护。从此,小静母亲在娘家既有了土地,又有了房屋,就可以坦然地在娘家永久地住下去了。 转瞬间,又到腊月二十三。金珏母亲见秋收时赵家没把儿媳妇和孙女送回来。到过小年了,赵家还没把她们送回来,开始有些坐卧不宁。她担心儿媳在娘家把挨打的事全盘托出,她的父母从此再也不让她们回家来了。王氏又想起陈氏骂的:“如果你们再娶到像她这样的媳妇,我就倒过来用头走路!”这话一直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明白,保祥妻说得没错:丈夫李保业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况且还养着个小老婆。家里的土地全无。尤其是金珏见妻子悬梁自尽时,不但不救,反而用杆子打的事,遭到人们的切齿痛恨。——于是,她急匆匆去保祥家,恳求保祥夫妇帮助。 保祥的妻子听了嫂子的来意,毫不留情地回绝道:“要去——你们娘俩亲自去!别人谁也代替不了!即使叫回来,让恁娘俩给折磨死,我们心里还不忍呢!” 保祥阴沉着脸冷冷地说:“你们家的事,以后你就看着办吧。别人再也管不了了,反正我不去叫!” 金珏母亲在保祥家碰了钉子,回到家冥思苦想:自己厚着脸皮亲自去叫儿媳妇,又怕赵家不让进门。金珏虽然已经悔悟到妻子不回来的后果,但他更是不敢去叫。思来想去,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大堂屋,求丈夫保业。 她的意见立即得到保业和小婆子的支持。小玲更是天天盼望着嫂子和小静回来。于是,保业便找来原给他当店员的两个人,去赵铭启家接儿媳妇。金珏母亲没曾想到,那两个人却是空车去空车回。她万般无奈,只好叫上金珏和她一起再去求二哥王茂盛。 王茂盛把妹妹严厉训斥一顿,把金珏狠狠骂一通,备了厚重礼品,代替妹妹和外甥亲自到赵铭启家诚心诚意地赔礼道歉。又替金珏母子作了今后要善待小静母女的保证。 赵铭启本来就是非常通情达理又极爱面子的人,见金珏的舅父亲自来求情。他看在和王茂盛是亲家的份上,只好和铭德商量,同意让女儿回家过年。但必须要等到腊月二十八才能来接,过年初二就得送回来。 等到腊月二十八这一天,金珏母亲叫金月去赵庄才把小静母女接回了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牵 马 五一年,野妞和保业除了店铺里的几间房屋之外,店里的货物已了了无几。当野妞得知村镇及县上她几个相好的已被镇压,在审讯中,李保怀供出当年盗窃金珏妻子嫁妆的正是野妞和几个同伙所为。李保怀没敢供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是极贫的二流子,因转舵转得快,已被列为贫下中农依靠的对象。 在金珏母子去吊唁姨母那天夜里,野妞在家用麻袋把衣物装好,从围墙里传出来,李保怀等人赶着马车在围墙外接应。他们连夜把货物运到县城当铺里。而后,野妞又把部分名贵首饰拿到省城当铺卖掉。 野妞闻声土改后,背着保业,早就把店铺抵押出去了。她预料到土改后,和保业再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于是,土改后的第二年,她与几个相好的串通好,把保业派出去购物。她携着小玲伙同一个相好的逃到省城去了。当外出的保业归来时,发现他的店铺已经换了主人。恍悟到自己已经身无分文地被野妞扫地出门了。最使他难以忍受的是,他一直视作掌上明珠的小玲也被野妞带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转瞬间就变成既无安身之处,又遭人憎恨的可怜虫。他知道,家里虽然有他的两间堂屋,然而,已经有了房屋c土地和妻女的金珏,是绝不可能让他在家安生待一天的。他冥思苦想,实感无奈,只好架着他手里的那辆小推车,先从亲朋好友家里预收了一车子上等的红辣椒,推到微山湖去卖掉,回返时再把那儿的盐推回当地来卖。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做起了贩卖辣椒和盐的生意。但是,生意越做越赔本,做了不到两三年的工夫,就欠下了一堆债务。不但再无赊给他辣椒的卖主,而且上门讨债的涌破金珏家门槛。为躲债,一九五六年他随村东头的李保延加入到去黑龙江开垦北大荒的行列。 土地改革以后,金珏也不再继续呆在表哥的酒店里做工了,他也不让妻子长住娘家了,要她回家和他一同耕种分得的几亩良田。 金珏自从均回被父亲卖给保财大地里的那块良田,野妞逃走,父亲又长年在外,他和广大贫雇农一样,感受到自己翻身当了主人,非常振奋自豪。 他高兴地掐算着:大地里的四亩七分上等好土地(小亩),加上西南坡里奶奶的那一亩半中等好的土地,四口半人已有了六亩二分地,和金月弟兄三家剩下的人均土地已差不多。于是,他积极响应走互助组合作化道路的号召,便产生了和金月c金孝商量,三家合伙买马耕种的念头。当他征得金月c金孝两兄弟赞同后,立即卖掉大黄牛,三人合伙到集市上买回来一匹高大滚圆的枣红马。 二 夏日的一天下午,金珏突然手持长鞭站在门外,阴沉着脸,对正坐在小堂屋当门里给他纳鞋底的小静娘呵斥道: “把活扔下,赶快跟我牵马去趟沟子!” 正在低头纳鞋底的小静娘吓得一哆嗦,立刻将手中拉了半截麻线的针别在鞋底上,立起身,连针线筐也顾不得往里屋放,就战战兢兢地跟着金珏牵着马往外走。 正在天井里和小狗玩耍的小静,一听见父亲的动静,立即躲进茅厕里假装着解手。当她听到母亲跟随父亲往外走时,心里着了慌。立即从茅厕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跑着向母亲追去。小狗也紧跟在她后面欢快地追赶着。 小静见母亲牵着高大的枣红马走在父亲前面,两只小尖尖脚慌慌张张地紧跟在大红马身旁小步跑着。父亲在后,一手扶着放在拖车架上的犁杖,一手挥着长鞭,沿着鸳鸯湖北岸的大路,迎着夕照的斜阳,大踏步地走着。小静看着父亲那长长的身影,只能和一蹿一蹦紧紧随着她的小狗小心翼翼地远远跟在后边,不敢再往前追赶母亲。 小静从六个月时,被金珏和兴岭那场突发的战争惊吓过后,她特别害怕再看见金珏的身影和面孔。每当听见他的动静,就吓得立即把头埋在大人怀里。若一个人来不及躲藏时,便用手捂严自己的眼睛。就连金珏投射在地上的身影她都惧怕。 刚刚越过鸳鸯湖口,初次沿着湖岸行路又天生好奇的小静,即刻就被那湖上的美丽景色吸引住了。她见那清澈的湖水里也有个蓝蓝的天,那个蓝蓝的天上也飘着朵朵白云;明镜样的水面上有戏水的蜻蜓,飞舞的彩蝶。岸边挺拔的白杨c高高的榆树c婀娜多姿的垂柳,许许多多争奇斗艳的花朵,把鸳鸯湖装扮得像天堂一般。树上有小鸟儿歌唱,知了鸣叫。花间有忙碌采花的蜜蜂,水中有敲梆子的青蛙,草丛间有弹琴的蟋蟀使得小静目不暇接。她忘情地拍手欢呼忽听“扑棱”一声,只见从树丛里腾空飞起一只斑鸠,掠过水面,“咕咕咕c咕咕咕”地高叫着。小静和小狗目送着它向鸳鸯湖西边飞去。见谷苗地中央的柳树井上,一头毛驴拉着一架水车“咣得咣咣得咣”地转着圈。小静新奇地呆望着。 小狗却等得不耐烦了,用它那淡褐色的嘴唇轻轻地拱拱小静的胳膊肘。小静才恍悟地跑步继续去追赶母亲那已淹没在夕阳里隐约可见的背影。小静追随着在前面欢快带路的小狗。小狗大概也是因小静初次和它一起来到野外郊游,高兴得不知怎样表达它的欢快才好。它一会儿在小静前面颠着蹄子跑几步,一会儿又转回头来迎着小静张着嘴蹦跶几下,一会儿围着小静撒几个欢,一直到把小静的注意力全吸引到它身上才罢休。 小静也和小狗同样欢欢喜喜c蹦蹦跳跳地越过长长的湖岸,越过长长的绿苗已漫过垄沟的谷地,拐到横在柳树井地和大地之间的一条田间小路上。在往南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小静蓦然变得胆怯起来。她和小狗躲在后边的谷苗地里,怯生生地望着牵马的母亲和扶犁杖的父亲。 当听到父亲冲着母亲吼叫一声:“拿过来!” 又见噌地一下从母亲手中夺过缰绳。小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怯弱的心怦怦跳起来。金珏把从拖车上卸下的犁铧套完之后,又“呐”的一声吼,把缰绳甩在妻子手上。金珏右手用力压扶着犁柄,左手挥着长鞭,微微弓着高高的身子,忽儿左忽儿右地频频扭动着身腰。长鞭忽儿一甩,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的同时,金珏口中发出“得儿”一声,鞭子落在了马背上。 只见大红马把长长的脖子一伸,头猛力朝前一拱,那核桃大的眼睛一瞪,颈项上一溜浓密的鬃毛直直耸起,四蹄像似早已憋足了劲——奋然一蹬,犁铧“噌”地一下拱进土里,像一条大鱼在水里飞游一般——“嗖嗖嗖”地将泥土翻在两边,犁铧后面立即现出陡直的一条深沟来。因马骤然猛力一跑,晃得扶犁技巧熟练的金珏也踉跄着急赶几步,才稳住了脚步。 别说是牵快马,就是慢牛也没曾牵过的小静娘,当马猛力往前一冲,她手中的缰绳突然往前一挣,使得她打了个趔趄,身子晃了几晃,慌乱中既要向前迈步,缰绳又把她猛地往前一扯,只感脚下如踩空了一般,身子又忽一前倾,幸亏左手立即撑在已趟起的高高的土垄上,头才没栽进泥沟里。她借助右手中缰绳的力量,才慌忙站起来。她刚刚稳住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急着往前赶时,“啪哧”一鞭子,就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我抽死你这个干么么不中的东西!就这么一点刁活,你都干不了,你还能干点什么!”“啪哧”又一鞭子抽在了小静娘的头上。金珏就是这样对妻子狠狠地抽着,愤愤地骂着。 小静在后边的小路上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真真切切。每当金珏那狠毒的鞭子抽在母亲身上时,小静就觉得好像抽在自己心上。她恨不得跑过去狠狠咬他几口。可是,年幼的小静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恨在心里,远远在后面瞧着,而不敢向前迈步。 小白狗也怒目圆瞪,狠狠盯着金珏的背影,恨不得要冲过去咬他的腿。可是,最终它还是和小静一样的胆怯,尾随在小静身边不敢往前。而小静又是多么希望它能上前去制止父亲对母亲的鞭打和辱骂呀!她推推小狗,小狗却一动也不敢动,小静流泪了。小狗好像猜透小静的心思,它转过头来,两眼温和无奈地看着小静。此刻的小静也知道小狗是和她一样的害怕挨打,才不敢上前。她又可怜小狗和她一样的无助。此刻,她忽然觉得和小狗更亲切了,对它也更加依赖了。她揪着它的耳朵,一起沿着趟出来的沟子远远地跟在父亲后面,怯怯地走着,揪心地朝前瞭望着。 小静对着刺目的夕阳,看到父亲仍旧一鞭子甩向马背,一鞭子抽向母亲,嘴里还嘟嘟哝哝地骂个不停。而母亲一会跌倒爬起来,一会又弯腰拾鞋子,两脚一会陷进土里,一会儿又被踩在马蹄下,受酷刑般地跌跌绊绊牵着马。小静在后面几乎要哭出声来的磕磕绊绊远远地跟随着。小狗也同样不放心地紧随着。然而,毕竟小静人小,跟随不一会儿,就越落越远。而后,在刺目的阳光下,她只能眯着眼睛远远看到蠕动的人影了。听到隐约传来“叭叭”的皮鞭声,却看不见鞭子究竟是落在母亲身上,还是马背上?就连父亲那高声的辱骂声也由大变小,最后她一点也听不见了。 小静只好流着眼泪和小狗一道又返回到地头小路上。坐在地上搂着小狗的脖颈,泣声责怪道:“你这个家伙,你看到他打俺娘,怎么不去咬他?”只见小狗无可奈何地对她眨巴两下眼睛,好像很无奈地说:“我也和你一样心里难受,怕惹恼大主人挨鞭子抽呀!” 小静好像盼了一年似的,才盼到娘牵着大红马跌跌撞撞地走回来。她见娘的头发已被鞭子抽乱,散乱的头发遮盖了大半个脸。透过缕缕散发,看到娘的脸已变得蜡黄c口唇青紫,只顾牵着缰绳低着头,踉踉跄跄往前走,被撒乱的头发挡住视线,也顾不得向后拢一下。 “咿!咿”金珏见犁已趟到地头时,一边拽缰绳,一边大声吆喝着大红马,一边提起犁铧离开地面调转头。 “你这个蠢货,你不知道往那里拐吗?”金珏板着铁青的面孔,两眼几乎瞪得和马的眼睛一般大,怒视着不知怎样让马拐弯的妻子,又“啪”一鞭子,照她背上狠狠抽去。 “哎吆!”小静娘不由得尖叫一声。没想到又“叭c叭”地挨了更狠的两鞭子。 “我打死你!我让你叫!”我看见你那个熊样就来气!你还有脸叫金珏一边抽一边骂。 小静娘强忍着被鞭子抽得钻心痛,惊恐地牵着马,胡乱地倒蹬着不知往那个方向迈的小脚,好半晌,才艰难地掉转过马头来。 小静躲在路边只打哆嗦,依偎在小狗身上害怕极了。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此刻,她多么渴望有人来救救母亲呀。 三 “金珏哥——等一等!”小静忽然听到远处有个男子的喊声。她循声望去,原来是金月叔叔从南边槐树井那儿大声喊着向这里跑来。不一会,见金月斜跨地垄,边喊着,边急速朝着正在向前走着的金珏跑去。这时,金珏才顿下缰绳“吁——”一声,大红马停止了前进的步子。金珏右手扶住犁把,立地等着。 “金珏哥,你也真是的,你怎么能让嫂子来牵马!这是嫂子能干的活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马的烈性,让嫂子牵马多危险啊!你来趟沟子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啊!——嫂子,你快带着孩子回家歇歇去吧。”金月愤愤地埋怨着金珏,一边温和地从小静娘手中接过缰绳,他又狠狠瞪了金珏一眼。 “我不是看你忙嘛。”金珏伸辩说。 “再忙,我还差这点工夫?”金月仍带气地说 “大兄弟,你受累了。”小静娘低着头轻声说,她眼睛里已浸满泪水。小静立即跑着迎上去,猛地扑向母亲,两手抱着她的腿,叫了一声“娘——”就大声哭起来。 小静娘俯下身,哽噎地说:“别哭,咱们回家。”她掰开小静的两只小手,止不住的大颗泪珠“吧嗒吧嗒”落在小静脸上c头上。小狗也跑过来献殷勤地上前舔她的手,它也像来安慰这个极端痛苦不堪的女主人似的。小静娘一只手领着哭泣的小静,一只手轻轻拢拢散乱的头发。她的头颈部和耳廓都布满了一道道鲜红的皮鞭痕迹。 回到家里,小静娘翻开衣服看,肩上c胳膊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皮鞭伤痕。背后的伤痛更是钻心。脱掉鞋袜一看,两脚已被马蹄踩得青一块紫一块。右脚背上还被踩掉一块皮。她伤痛,心更痛!而小静,一离开父亲回到家,立即就将在田地里发生的事情丢到九宵云外去了。特别是只有娘和小狗在家,她觉得是难得的自由自在的好时机,于是,她又在天井里尽情地和小狗玩耍起来了。 “小静,不是和你娘下坡了吗?”王氏走进门来大声问。 “俺三叔替俺娘牵马,就叫俺娘回来了。”小静也不看奶奶,只顾逗小狗玩着回答说。 “哦!——你娘还怪有福嘞,轻易不干点活,偶尔干这点活还叫人给替下来啦!”王氏心存妒忌地说。 由于大红马的性子太烈,金珏c金月和金孝都难以驯服它,所以,仅仅使唤了三个月,他们又把马卖掉,重新买回了大黄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成 份 大李庄土地改革时,金珏家定为贫农,均回了保业卖给保财的西坡大地中的一大亩七分良田。 李保业一人的成份悬着未定。 保祥家定为上中农。 保坤家定为富裕中农。在未分家时,保坤就随保录秘密参加了。分开家以后,他仍以务农为掩护,积极做党的工作。五二年,五三年,保坤的二儿子李金星c三儿子李金亮及他们家铁匠铺里的雇员和学徒工,都招收到县机械厂里当了工人。他的大儿子李金辉四八年就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屡立战功后,不幸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保坤家又成了烈属。 保财家划成了小地主。保财夫妇和金孝夫妇及金旺妻均被定为戴帽的地主分子,金旺是人民教师,定为地主出身的国家干部。金月是还不够二十岁的青年,被定为不戴帽的地主分子。金月的妻子小兰,本是惨遭敌人残害的贫下中农子女,如今已做了地主家的儿媳妇,就把她和未成年的承春c承秋c文美c文英定为可改造好的地主子女。保财的家被抄,衣物和水磨大车等农具部分被均出。土地也被均出三分之一给贫农。 尔后,金孝夫妇的地主分子帽子被摘掉。在各项政治运动中,保财夫妇和金旺妻,就成了这个地主家庭被揪斗的重点对象。自觉勤奋c节俭了一生的保财夫妇落得如此下场,内心窝火,忧郁成疾,在土地改革后两年内相继去世。 保财夫妇去世后,金旺c金孝c金月三兄弟也随即分开了家。房屋和土地是以抓阄的方式分配的。金旺抓到的是父母和金月住的邻街的那重宅院;金孝分得是自己原本住的中间一重宅院;金月分得最前面的原本大嫂母子们住的那重宅院。 不过,保财夫妇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死了十六年后尸骨又被挖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砸了个稀巴烂。他们的子孙也都成了“狗崽子”。 二 那是在一九六六年中秋节后的一天,金旺妻在天井里正忙着切地瓜干,墙外忽然传来生产队长保均的呼喊声:“承秋他娘,承秋他娘你快通知各家革命群众,到大队革委会门前广场集合!今晚革委会召开批判大会!” “哎——听见了——大叔,我立马就去!“金旺妻急忙应声道。 自从大队革委会成立后,社员们每天出工或者大队集合开会,再不以钟声为号,改为由地主分子挨门逐户地去下通知。 村里原先有些已摘掉地主分子帽子的地主,革委会就又给他们戴上了。因金孝夫妇和金月夫妇一贯说话做事特别谨慎,造反派还没抓住他们的任何“反动”把柄,被摘下的地主分子帽子仍然还捏在造反派手里。所以,村西头大半条街,上百户人家,就只有金旺妻一人是戴帽的地主分子。也只有她一人揸扭着一双小脚,挨门挨户地去下通知。她一听到命令,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忙对领着妹妹c抱着弟弟的文美吩咐:“文美,你快把你二哥叫回来,让他看孩子,你替我切瓜干。今天必须把这堆地瓜切完,趁天气好,明天抬到小麦地里去晒。我快去喊人开会!” 文美说“娘,你赶快走吧,免得迟了挨批斗。” 文美把两岁的弟弟承社放在地上,对五岁的妹妹文丽嘱咐说:“你先哄着弟弟,我去把二哥找回来!”文美借着惨淡的月光飞跑到西门外,去叫与金孝c金月c承春他们一起参加刨寨墙义务劳动的承秋。 金旺妻借着灰云间时隐时现的月光,揸扭着一双小尖尖脚,沿着坑坑洼洼的狭胡同,走街串巷地喊人。无数次地挨门请求着:“大叔c大婶c大嫂c大妹子c大兄弟快去革委会门前开大会” 有的人看她是本家本户的长辈,怪可怜的,听到喊声便连忙应声说:“我们这就去,你甭再来叫了!”有的却是三声五声地叫不答应。特别是那些平时对她有看法的人,听见了喊声假装没听见,一直等到她扯着喉咙喊到屋门上,才冷冷地回答:“听见了。” 虽说农村里有七点开会八点到,九点还晚不了听报告的懒散习惯。单凡有点同情心的人,可怜下通知的地主分子干了一天农活,再跑来颠去的不容易,喊一遍就到会场去等候了。但有的却想乘机遛遛地主分子的腿,任其叫三趟五趟就是不动弹。下地劳动了一天的金旺妻,从接到命令,已跌跌撞撞地跑了两个多钟头,两腿累得像木棍似的不能打弯,两脚已麻木得失去知觉才通知完。她蹒跚着步子走进会场,坐到本生产队革命群众的最后面时,忽见造反头头胡革命,从会议桌子后面的长板凳上霍地站起来,怒吼道:“金旺家的!其他片的革命群众都早到齐了,只有你那一片的李保奇还没有到,你倒心安理得地坐下了!快给我滚起来去喊!” “胡主任,我已经去他家叫过五趟了!”金旺妻战战兢兢地轻声辩解道。“噢——你这个十恶不赦的老地主婆子,是否存心想破坏革命大批判?你还敢犟嘴?你去喊过十趟c百趟还是没把他喊来呀!我看你是皮痒痒了,今晚想爬房梁了(把人捆起来吊在房梁上,用皮鞭或树条抽打)吧?”金旺妻吓得浑身一颤,立即爬起来哆嗦着又朝李保奇家跑去。 批判会设在庙门前的广场上。六六年七月破“四旧”时,庙门及两旁的小楼和院墙都已被拆除,只剩下前后厅和庙门里的影壁了。影壁上画着的巨幅画像。桌子就摆在影壁前面。桌子上放着一盏发出“哧哧”声的汽灯。桌子后面摆着长板凳。造反派头头胡革命和两个革委会副主任c两名委员,都坐在长板凳上。其中一个是胡革命的叔叔胡造反。桌子的左面站着被罢免的原大队党支部书记及生产队里的生产队长,他们都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桌子右边,站着二十多个地c富c反c坏c右分子。桌子前面,来回走动着维持会场秩序的是革委会选定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里的骨干分子。会场内是以生产队为单位,一个排一个排,按军事化排列席地而坐的革命群众。他们不管那几个主任和委员们把脸板得多么严肃,把会场气氛搞得多么紧张,依然借助前排人员的背影挡住自己的面孔,与左右前后的人窃窃私语。尤其是东半边的青年男女,相互之间都毫无顾忌地你推我一下,我捏你一把,你逗我一句,我还你一语地在相互打情骂俏。西半边的群众就相对规矩些,他们男女分开坐着。在公共场所,即使本家族里的叔叔嫂嫂们也不好意思嬉戏玩笑。 直到金旺妻第六次跑到李保奇家说要下跪,李保奇才得意洋洋地拖着长腔,阴阳怪气地说:“金旺家的,如果我们不让你多遛几趟,你那大家闺秀的小脚怎么能跟得上飞速前进的革命形势呀?如果不让你多跑几趟,怎么能让你丢掉身上的那种盛气凌人c十足的地主婆的臭架子呀?只有这样,你才能尽快得到改造,你应该好好感谢我们才是。” “是是大叔c大婶,我很感谢您,求您二位快去开会吧!”金旺妻点头哈腰地祈求道。 “你先回去罢,我们马上就去。”李保奇妻暗笑说道。 “不,我要等着和你们一起走!”金旺妻站在他们家屋门口,强作笑脸地等候着。 金旺妻随同李保奇夫妇一起走进会场,等着李保奇夫妇坐下后,她才如释重负地又走到本生产队的革命群众后边坐下。可是,她屁股刚着地,就听胡革命在主席台前大喊:“金旺家的!你是什么人?竟敢和革命群众坐在一起!快给我滚到台前来站着!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胡革命狼嚎般地叫骂声,使得金旺妻如雷贯耳,胆战心惊地抬头向会场主席台上望去,望见桌子左边站着的一排,是原先的大队干部和小队长;望见右边弯腰站着的一堆人后,才知道那才是她该站的位置。胡革命的骂声未落,几个戴红卫兵袖章的骨干分子便窜过来,架起她的胳膊,连推带搡,骂骂咧咧地将她拖到弯腰的那堆人群里。将她的头猛力一按,又在后脖颈上猛击一掌,让她面向革命群众腰弯成九十度站着。 胡革命对在桌子前面晃动着的几个骨干分子嘀咕了几句,走回到桌子后面,站在中间,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架势,高声喊道:“全体革命同志们——吭!大家都看到标语上写的大会内容了——吭,我就不再重复啦,因为忙着刨地瓜,革委会已经长达五天没开批斗会了,这是我的失职——吭,我向革命群众做检讨!吭——正因为我们长达五天放松了抓阶级斗争,咱们村里的阶级敌人就想兴风作浪!大家都看见了,金旺家的就是表现不老实的一个!她对我们的革命工作不但拖拖拉拉不按时完成,吭——还竟敢顶撞我们无产阶级司令部里的领导!” “打倒金旺家的!砸烂她的狗头!只许她老老实实——不许她乱说乱动!”坐在凳子最西端的郑卫委员高举语录,扯着破锣嗓子高呼。其他四个领导及前面的骨干分子也都随着振臂高呼。下面的群众及两边站着的人,虽然也都跟着举手,但是,他们的声音还抵不上几个骨干分子的响亮。 “所以嘛,我们要把这五天的重大损失弥补上!——吭,今天晚上的斗争大会——除了狠批特批这些阶级敌人的反动思想之外,还要触及他们的皮肉!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改造他们的灵魂!” 听到这里,会场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都不由自主地向前面站着的两堆“阶级敌人”投去担心的目光。社员们借着汽灯的光亮,看到桌子西边的那堆弯腰站着的“敌人”个个脸色蜡黄,下垂的两袖和裤腿不停地抖动。而他们对面站着的“走资派”在暗红色(没人顾及给汽灯打气)灯光的映照下,他们的脸色反而显得红扑扑蛮有精神的样子,他们其中还有人不时对桌子后面的“领导们”投去轻蔑的目光。 这时,下弦的残月高悬在当空,把冷淡的月光洒在会场上,使那暗淡的汽灯光显得更加黯淡。然而,不一会,那凄哀的残月又无奈地隐藏在了一团黑云里,那暗淡的汽灯光却显得有些耀眼了。 “全体起立,大会正式开始!”胡革命高喊着转身面朝画像。其他人也都立即转身面朝画像。先由胡革命领着大家,右手举着语录本,几个“领导”和骨干们也都学着胡革命的样子,举起语录本,齐声高呼:“敬祝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大会第一项,高唱革命歌曲,《东方红》c《大海航行靠舵手》!”前面的人走调拖腔地唱着,后面的人也不成调地跟着唱。 “革命群众都坐下!”唱过两首歌曲,一阵稀里哗啦的掌声过后,胡革命接着讲:“为积极响应以阶级斗争为纲,狠抓阶级斗争的号召,我们对地c富c反c坏c右分子的斗争要狠,决不能手软。只有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才能彻底改造他们。我们不但要批c要斗活着的地富分子,我们还要彻底清除死了的地富分子的余毒!叫他们遗臭万年! 革委会决定:明天就让地富分子们及其子女,把他们死了的老地富分子从坟墓里挖出来!扔到北坡乱葬岗子上去(原来扔死婴的沙土地)!我们决不能让他们罪大恶极的尸体再占领着我们的革命阵地,继续剥削我们了!继续毒害我们了!我们要刨开他们的坟,把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把他们砸个稀巴烂!这一革命行动必需由老地主的孝子贤孙们去完成,以此来考验他们是否与罪大恶极的老地主分子划清了界限?明天,必须完成这一革命任务,如有怠慢者,罪加一等! “坚决支持革委会的革命行动——有反抗者坚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不得翻身——”批判发言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开始了。发言人每提到某人时,便又响起打倒某人的口号及其一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一连七八个积极分子念完批判稿后,月亮才钻出云层,告诉人们她已走到正南方向了。虽然已是农历八月下旬的夜晚,空气已是凉飕飕的,却见西边那些弯腰站着的“阶级敌人”蜡黄的脸上,豆大的汗珠连连不断地滴落在地。 文美怀里抱着已熟睡的弟弟,手里领着不懂事的妹妹,坐在西边的队伍里。她每一抬头就可清楚地看到弯腰站着的母亲全身筛糠样地哆嗦着,额头上的汗珠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湿润了,又唯恐被别人发现,只好将头低低地埋在怀中的弟弟身上。承秋和哥哥承春只好选择了最后的位置,一直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们的母亲——她是那堆“阶级敌人”中唯一的一个女人。 大会发言完毕,接着便是对“阶级敌人”进行触及皮肉的革命。这时除了那堆“敌人”和革命积极分子以外,群众和“走资派”都是走留随便。这二十几个“敌人”被造反派连推带搡,并不时伴着拳打脚踢赶进庙堂。把桌子和汽灯也都搬进庙堂里,放在中间横梁下。除在房子中间的横梁下面留出“阶级敌人”站的位置和几个施刑人员的一小片空地外,庙堂里已被等着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门口外面和前后窗下也都挤满了人。 第一个被捆绑起来的就是在刚才被第一个点名批判的李干保。胡革命手握长鞭,以狰狞的面目对拦腰横吊在房梁上的李干保吼道:“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从骨子里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你是不是生就的反对我们伟大领袖的阶级敌人?你不老实交代,今天就结果了你的狗命!” “我不反党,不反对!”李干保有气无力地回答。 “哼!你果真不老实,还竟敢抵赖!”胡革命冷笑一声,举起鞭子,穷凶极恶地朝着李干保头上猛抽起来。并怒喝:“快说!你是不是从骨子里就是反革命?再抵赖就打死你!” “我是反革命,胡主任,求您饶了我吧!”李干保用微弱的声音央求道。 “噢,你自己到底承认你是反革命了,我们终于挖出了暗藏在我们村的你这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郑副主任,帮我狠打这个反革命,什么时候打得他把黑心变成红心,骨子里的反动气焰变成革命动力为止!”悬在房梁上的李干保一会又说自己不是反革命,一会又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但无论他说是与不是,都是罪状,都逃不过那两个人用皮鞭轮换着猛抽狠打,直到把他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才放下来。重又换上另一个“敌人”,用同样的刑罚逼问同样的口供。 这当儿,站在一旁的金旺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身子瘫软得难以支撑。她也顾不得想下一个是否该轮到她受刑,只想借助周围拥挤的人把身体支撑住,别倒下被踩成肉饼就行。 “你这个不老实改造的地主分子!还不快站到一边去,好好自我反省!要不然,他们就是你的下场!”革命积极分子金山(保学的大儿子),突然一步闯到金旺妻面前,扯着她的胳膊,怒喝着将她推到门后的墙角里。金旺妻从金山抓她胳膊的手中体会到,金山是来帮她的。于是,她便故意哎哟一声,贴墙靠门规规矩矩地站着,心里庆幸着可有个依靠的地方支撑身子了。 胡革命接连轮换着打了十几个“敌人”,直到看光景的人们或因不堪目堵,或因困倦疲乏,都陆续散去。他们也过足了打人的瘾,感到疲乏无力时,才对几个没受到刑罚的“敌人”怒声训话一通,结束了这场批判会。 金旺妻一听到批斗会结束,已吓飞走的魂魄才又收了回来。她拖着麻木的身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好半天才挪回到家中。正哭得泪人般的儿女们见母亲跌跌撞撞地走进家门,都立即走上前去将她扶进房内。金旺妻在微弱的灯光下见儿女们都哭肿了眼睛,便长叹一口气,苦笑地安慰道:“你们哭什么,我没有挨打,他们也没捆我,我只是在那里看着别人挨整。”文美c承秋等兄妹见母亲真的没挨打,一直悬吊着的心才放下来。 三 金孝听了胡革命要他们挖祖坟,心里不由生出百般忧伤。他听父亲说过,那是爷爷找风水先生再三勘探相中的风水宝地。而今,要让他亲手把父母亲的尸骨从这个家族的坟茔里挖出来,还要砸个稀巴烂,抛弃到乱葬岗子上去,感到实在于心不忍。回想自己从记事以来,父亲在大爷c叔叔几个兄弟当中没比他们多享一天福,而比他们谁出的力都多,都节俭。父亲只是脾气比他们倔强。他在心里为父亲惋惜的同时又埋怨父亲——千不该万不该买回保业大爷家的土地。为这事父亲也懊悔而死了十六七年了。现在,自己怎么能做不孝之子,让死了多年的父母再从李家家族的坟茔里挖出来,抛到乱葬岗子上去啊?他思来想去一夜未眠。天一亮,他就急忙去叫金月一同来到金旺家,与金旺妻商量是否也把大哥叫回来?承秋c承春及文美也都先后凑了过来。 “那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又不是我们自己要这样做的。革委会让我们挖,我们不挖能行吗?再说已死了那么多年了,人家叫埋哪里咱就埋哪里好了。我们今天当地主挨整,还不都是他们给造下的孽,有什么好留恋的?哼!我想起爷爷就生气!谁叫他活着时当守财奴了?”承秋倒坐在门槛上,愤愤地倒出一通积怨。 金旺妻无奈地说:“现在恁大哥也不好请假回来呀!他都几个月没回来了,也不知他那里怎么样了?听说现在学校的老师也都挨批斗呢,何况咱们出身不好,我正担心他在学校挨批斗,更担心他也会挨打呢?” 金孝c金月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只是面面相视片刻,金孝无奈地说:“也只好这样了。咱们吃了饭就去刨坟吧!”便起身向外走去。金月始终一言不发地跟随着走出去。承春和文美都没说话。 革委会规定,各家地主挖坟时,都要有革命积极分子跟着监视,把坟墓挖得够宽,刨得够深,刨开棺材盖,暴露出尸首,彻底肃清余毒才行。 保财一生辛劳勤奋,节衣缩食,唯独早早地为自己亲手做了一口柏木的好棺材。虽然在地下已经埋了十六年,但那棺木仍然完好无损,只有表面的一层漆有些斑驳。 金孝c金月c承春都不忍心去刨开那完好的棺木盖。唯有承秋一人带着多年来的无奈,多年来的怨气,甩开膀子,高高举起镢头,铿锵地朝着棺材盖上劈去——以此来发泄他多年来积压在心的委屈,发泄他从记事以来就被人叫作地主羔子的耻辱。此时此刻,他脑子里频频涌出: 因是地主出身,哥哥才被同学误告入狱;因是地主出身,在入学年龄时经苦苦央求才让他入学。他学习那么刻苦,成绩那么优秀,而父母亲却要他接受哥哥的教训,只让他读到四年级就辍学在家劳动。因是地主出身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爷爷给他们留下的地主成分造成的。他想到今后的前景更加绝望。想到自己同等年龄的男儿都已订婚的订婚,娶妻的娶妻,就连保祥四爷爷家的金珠叔叔才十几岁,说媒的就踏破门槛。唯独他们兄弟俩,眼看二十六七的哥哥婚姻已经无望,自己虽是1,78米的高个头,长得模样比谁也不差,已年过二十好几,还从来没有说媒人登过门槛。就目前的家境断定,婚姻之事与己也无望。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于是,顷刻间,便将所有的气c所有的恨,都以排山倒海之势,一股脑儿倾泻在镢头上。那百年不烂的柏木棺盖,不一会就被他刨了个稀巴烂。 在地下棺材中静静躺了十六个春秋,已变成一堆白骨的保财又暴露在活人们的眼前。此刻的承秋更像疯了似的,甩掉镢头,抓起铁锨,朝向爷爷的头颈骨猛铲下去,又将头颅骨端起来,狠狠抛在地上,一边铲着一边愤愤嘟哝着: “这一铲是我恨你不看形势,只知道买地;这一铲是我恨你是个守财奴,是你给我们后代埋下如此大的祸根;第三铲还是我无比的恨你,把你铲个稀巴烂,永世不得翻身;第四铲是我彻底肃清你的余毒,与你彻底决裂,你再也别想毒害我们了!”四铲下去,保财的头盖骨被铲成碎片。 其实,承秋的每一铲里,也发泄着对革委会副主任李成保,小学教师李保河等,几个监工人员的愤愤不平!李承秋不可思议的是:与己同岁的李成保,就因他是贫农的儿子,也只读过四年书,读书时还是班里的专爱打架斗殴的调皮大王。而且身子长得像个缸,头像个方形泥团,可在现如今竟当上了村里的领导。还娶了比他高一头的俊媳妇。还有李保河,在读书时考试不是不及格就是零分,在小学校里混了四年,就因为他是贫农的儿子,竟然当了学校里的教师!现在又人模狗样地来做监工!承秋再次将愤c将怨,将一切一切的不平和冤气c怒气,全发泄在爷爷的头盖骨上铲铲下去,声声骂出都是在告诉李成保c李保河几个监工和围观的群众,他是生在新中国c长在红旗下的新青年。他和爷爷是彻底划清界限的,他与当地主的爷爷决然是两码事。他在内心深处渴求着c呐喊着,人们不要把他当阶级敌人孤立他c抛弃他,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 承秋刨开棺盖,金孝看到父亲的白骨,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又见承秋将父亲的头骨取出来,一铲又一铲狠命地铲着他感到每一铲像铲在他的心上一样痛,一样无法忍受。然而在革命委员会副主任c委员和广大革命群众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怎敢上前去制止承秋的革命行动呢?否则他就会成为现行反革命立刻被抓起来。他只能在心里对承秋说,哪是因买的土地多呀,划地主时十一口人总共才十亩零八分地,只是因为尽快还清买土地的钱,他们父子拼命招揽木工活,所以在农田里才雇了短工和长工。 他回想起,当时父亲和他几乎是通宵达旦地赶做木工活。一次,三弟金月实在又困又累地支撑不住了,坐在地上刚打了盹,父亲看到后,一步蹿过去就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金月像触电似的立刻跳起来,还没顾得睁开睡意蒙胧的眼睛,便急忙摸起凿子拿起锤子,就赶忙干活。只听金月“哎哟”一声,不经意锤子砸在了他的手指上。顿时殷红的鲜血浸红了木板,染红了土地。结果还挨父亲骂不长眼睛!他忙找了块破布条给金月包裹上伤口,继续拿起凿子c锤子干起来。想到此,他的视线被一种晶莹的物质蒙住了,看眼前的一切人和物都变了形状。特别是有些人的脸就像扭了几道弯似的。在模糊中,他看到承秋好像变成了两个人影,愤怒地骂着c铲着爷爷的尸首他乘人不注意,用气愤c责备c无奈的目光,透过那层晶莹的物质狠狠瞪了承秋几眼又惟恐眼内的东西流淌出来,被别人骂为死不改悔的地主分子。他便“哎哟”一声道,“我眼睛里迸进了个沙子”。借此放下铁铲,撩起衣襟擦去眼中的泪水。 金月对这一切,既不像承秋那样愤c那样气,也不像金孝那样不能忍受。表面看上去,他对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能泰然处之,他只是在旁边扒坟c刨土,不停手地干活。因他在这个家庭里,从娶进小兰后,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大的磨难,尝尽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不知流过多少痛不欲生的眼泪,已磨炼出了在众人面前,遇上天大的事,他也像似可忍耐c神情淡定的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夜 校 建国后,村里成立了妇救会,积极提倡妇女放脚,禁止家长再给女孩裹脚。同时还组织青年妇女走出家门,上夜校学文化,参加村里组织的各项活动(地主富农家庭的除外)。妇救会主任是高玉珍,委员有保录的二女儿秀莲c广五的小女儿保兰c保坤的二儿媳妇范玉英及村东头的几个青年妇女组成。 入冬后,借农闲时节,男青年组织起戏班子,每晚排练剧目,为正月唱大戏作准备。每天晚上庙院里有练唱的,吹拉弹奏的,热闹非凡。妇救会成立起夜校,把全村二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妇女组织起来学文化。并将男青年活动地点改在庙后院一排房里。腾出庙前院作小学教室的那排宽敞的庙堂作妇女夜校教室,请来小学教师任教,又找来几个男青年当辅导员。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妇救会成员分两人一组,晚上挨家挨户去动员青年妇女来夜校学习。在她们热情耐心的劝说下,全村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几乎都被动员来了。 腊月初的一天,早晨下过一场雪。雪停后,虽然天晴,但寒风凛冽,更是寒冷。夜幕降临,金珏早早就去作演戏排练去了。金珏母亲也出去串门子去了。小梅走到外门口,想将里面的门链吊扣上,以便有人来时能听到动静。一看门里的门链吊已被金珏娘儿俩从门外反扣上了。便转回身走到小厨房里,点上小油灯,将屋门上反折下的半截草苫子折起来挂上,把屋门遮挡严实,以免冷风钻进屋。然后,坐在炕沿上,凑在炕台上小油灯下,纳着金珏那木掀板子似的大鞋底。 小静像娘的影子一样,娘走一步,她紧跟一步。娘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她就依偎在娘的前怀里,两只小手抄在袖筒里放在娘的膝盖上,仰着天真的小脸,央求娘给她讲故事。于是,母亲便在昏暗的灯光下,边纳鞋底边给小静讲故事。她说:“我先给你讲个杜鹃鸟的来历行不?她慈祥地望着小静那双天真稚气的丹凤眼,用征询的口气问。 “行,行!娘你快讲!讲什么都行!”小静高兴得跺着脚,撒娇地催促着娘。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小寡妇,扛着锄头到田里去锄地,她刚刚锄到半截,一个光棍汉突然从她身后闯过来说,‘大嫂,我来帮你锄。’说着他就把小寡妇手中的锄夺过去,替她锄起来。可是,他却不知这男女收受不清的戒律,把个小寡妇臊得无地自容,她捂着红红的脸跑回家,越想越觉得再没脸见人,于是,她就上吊死了。她死了以后,又越想越觉得既不值得又冤屈,便想告诉人们知道她死的因由,于是就变成了一只杜鹃鸟,每到锄地的时节,它就向人们大声哭诉: “光棍夺锄光棍夺锄你想想,杜鹃鸟是不是总在锄地的季节才叫呀?” “原来杜鹃鸟叫得是‘光棍夺锄’呀?我听着还认为它在叫‘我要帮助’呢!那个小媳妇真不该死!”小静带着极其同情的表情自语着c思想着:“咳!什么“手手”清不清的呀,反正又不打她,她死干什么?”小静不懂其意地重复一句,眼睛里竟然浸满泪花。她既心痛着又不解着那个花媳妇的死?她又可怜着那哀鸣的杜鹃鸟。 小静仍然不依不饶地央求娘继续讲故事,比如喜鹊是什么变得?小狗是什么变得?牛是什么变得?小燕子是什么变得?母亲用慈祥的目光瞪了她一眼说:“总是没有个够!”转而又高兴地说,“好吧,我再给你讲个梁山伯下山的故事吧。” 她讲:“祝英台一心想出门去读书,可是,女子是不能出门读书的,所以,她就女扮男装,路上和梁山伯相遇后,结拜成兄弟,到学校里后,老师看出祝英台是女扮男装,他就把梁山伯的头魂摘下来留在一边——” “老师为什么要把梁山伯的头魂留下呢?头魂能够摘掉吗?它是管什么的?”小静打断娘的话不解地问。 “头魂就是灵魂,传说人有三个头魂,单把头一个魂摘下来,他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为使梁山伯只知用功读书,不会对祝英台有任何非份猜想,老师才把梁山伯的头魂摘下来留下的。如果让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是个女的,他就会向她求婚,婚姻大事自己是不能做主的!”小静娘解释说。 “两人一同寒窗苦读三载,直到有一天,祝英台的爹捎信让她回家,梁山伯下山相送。”母亲接着讲。 “这样不合理,祝英台要是嫁给梁山伯多好呀,他保证不会打她c骂她!” “那是啊——”母亲附和着女儿说。 也许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美丽传说,激起了小静娘美好的憧憬。不等小静央求,她就拖腔拿调地自问自答地唱起来: “走一里又一里, 里里遇着大嫂纳鞋底。 叫声梁大哥你等等我, 我问大嫂怎么纳鞋底? 还用问,大针拔了小针插。 过了一崖又一崖, 崖崖遇着大嫂插(绣)花鞋, 叫声梁大哥你等等我, 我问大嫂怎么插? 还用问,一针一针地排着插。 走了一庄又一庄, 庄庄都有黄狗叫汪汪, 前面的男子它不咬, 单咬后面的女红装! 唉——明明只有两个男子么, 哪来的女红装。 走了一坡又一坡, 坡坡遇到苇子棵, 叫声梁大哥你等等我, 我到苇子棵里去裹小脚” 小静正听得入神,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小静说:“是奶奶回来了吧?” “不对,如果是你奶奶回来,她就不敲门了,她自己可以摘开门链吊进来。走!咱们出去看看是谁?”小静娘放下手中的鞋底,小静走在前面掀开草苫子,让娘先走出门,她跟在娘身后朝外门走去。 “谁呀?家里没有人!”小静娘在门里轻声问。 “你和小静难道都不是人呀?嫂子,是我!”从声音里,小静娘听出来是保录家的二姑娘秀莲。 “哦!是二妹妹,你这时候来有事呀,你哥哥和你大婶子都不在家。”小静娘并不准备去开门,回应说。 突然,门被外面的人打开了,三个大姑娘和两个小媳妇一进门,就上前抱住小静娘的肩膀,凑到耳边悄声鼓励说: “嫂子,你不能整天憋在家里,只知道干活受气,咱们妇救会成立夜校了,我们来叫你去上夜校学文化,你有了文化,就不会光知道甘心情愿受气了!” 金星妻范玉英笑着说:“嫂子,你一定要去,人家都去了,就剩下你一个老封建了。” 跟在后边的几个人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 “俺不能去,恁大哥和恁大婶子都不在家,俺不能去。” “我们知道他们都不在家,才来叫你去见世面的,走——走!”她们不容分说的,秀莲走进厨房把灯吹灭,几个人把小静娘生拉硬拽地往外拖。她拼命向后坠,但不论她如何用力,也扛不住她们人多力量大,她一直被拖着往前走,她见实在没办法,索性坐在地上。她们几个人就有的抱腰,有的架腿,干脆把她架起来抬着往外走。一直走了半截胡同,过了保玖家门口,才把她的两腿放下来。负责抬腿的两个姑娘又立即架着她的胳膊,负责抱腰的范玉英仍在后面用力推着腰,强迫她往前走。小静巴不得娘被她们拉出也好跟着去看热闹。秀莲在后负责把门关好,挂上外面的门链吊后,紧跑几步追上来,领着跟在后面的小静。几个人说笑着走到街上。 “嫂子,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今天晚上非把你拉出来上夜校不可,看看你们家那老封建疙瘩到底能怎么着?我们妇女要求得解放,必须先走出家门,学文化长见识,自己不能甘心当奴隶!”秀莲领着小静紧跟在小静娘身后,其他几个人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鼓励着。一帮人就这样咕咕噜噜,不一会儿就走进庙堂里。 站在房门口的妇救会主任高玉珍看到秀莲她们簇拥着小静母亲走进来。高兴得连连拍手夸赞地说:“秀莲c玉英,你们真是好样的!能把恁这个嫂子叫来,足以证明你们的工作真是做到家了!”秀莲她们向小静母亲打过招呼,就进了教室。 高玉珍亲切地对小静母亲说了几句话后,俯下身,双手捧着小静的脸和蔼地问:“这大冷的天,怎么不跟你奶奶在家睡觉暖和呀?” “我不跟俺奶奶睡觉!”小静响亮地回答。 “好,快跟你娘进屋去吧!”高玉珍抚摸着小静的头,笑呵呵地催促说。 小静娘领着小静,向着坐在前面第二排正向她招手的秀莲c玉英走过去。她们欢喜地把小静母女安排在她们俩人中间坐下。这时,坐在前排的秋香和金亮妻也都站起来,回过头亲热地和小静母女打招呼。小静母亲见秋香对她们母女也如此亲切,心里先是一阵紧张,转而对她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怜悯和同情。 这栋由庙堂改成的教室,约有住房的五间屋长,两间宽。讲台和黑板设在西面山墙上。讲台前面有张讲桌,讲桌前面分别横摆四张和竖排着六张课桌,每张课桌坐两名学员。课桌两旁是宽敞的走道。在教室中间的房梁上悬挂着一盏发着“嗤嗤”响声的汽灯。满屋子洋溢着阵阵欢快的笑声。最前和最后的一排课桌上,又各增加了两盏玻璃罩子灯。每一排课桌上只发了四本识字课本。这样,每两人一本。秀莲和小静母亲在一张课桌上合看一本书。 “大家肃静了!现在由乡长李保录同志给我们作开学典礼报告,大家欢迎!” 在妇救会主任掌声的引导下,立即爆发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直到高玉珍打着手势再三制止,掌声才稀里哗啦地渐渐平息下来。 保录放开洪亮的嗓音号召说:“青年妇女同志们,从今往后,都要积极来夜校学文化,要做有文化c有知识的新社会的新青年。不要再做旧社会那种只知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了!只有走出家门,走到社会主义大家庭里来,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参加学习文化,才能真正求得自身的翻身解放!才能像伟大领袖说的那样——妇女能顶半边天!” 对那些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样大的隆重集会,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青年妇女们,那种振奋之情,简直难于言表。还没等保录话音落,又爆发起一阵热烈掌声。 妇救会主任高玉珍昂首挺胸,迈着她那妇女少有的大脚板,阔步登上讲台,她用清脆响亮的声音说:“青年妇女同志们!我们妇女同志一定能发挥好半边天作用!他们男人能做的事,我们一样能做到!现在,他们男人在里院排戏,组织宣传队c戏班子。咱们妇女就在这里办夜校c学文化,再为抗美援朝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为前线的自愿军同志们做鞋c做棉衣c缝慰问袋等。只要咱们团结一致,齐心协力,我相信,咱们妇女同志一定比他们男同志做得更好!” 又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使得整个屋子里像开了锅一样的沸腾起来了。 高玉珍讲完话后,村里聘请的男青年李金辰老师,手里捧着花名册,走到各个小组跟前,给原来只被人称作某某妻的妇女同志,每人都取了自己的名字。在娘家时乳名叫小梅的小静母亲,取名叫赵勤梅,在娘家时乳名叫秋香的取名叫张秋香等等。从此,这些小媳妇们在婆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都高兴得不知怎样表达心里的喜悦。 二 秋香和勤梅这两个处境不同c性格也有着天壤之别的同龄妇女,看着这许许多多热情洋溢的面孔,听着秀莲那些年轻姑娘们真挚热情的谈话,看见她们对男人毫不示弱,把工作做得这么好,都在心里既感动又钦佩。 回味着乡长保录和妇救会主任高玉珍那鼓舞人心的讲话——特别是本来性格就活跃的秋香,她觉得和这些人聚在一起,大开了眼界,好像立即解除了在婆家清规戒律的束缚,燃起了新的希望。她在心里假设着——如果她和金珏一起携手奔赴黑龙江,跨过鸭绿江去给自愿军送鞋c送棉衣,奔赴前线的美好情景转而,她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抱着孩子正在听辅导员讲解字意的赵勤梅,见她听得那样认真,她不由微微红了脸,动作也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性格一向沉默寡言的勤梅,听了保录和高玉珍那振奋人心的报告,看着金辰手指着每个字的讲解,特别是听了他对“好”字——既是一个“女”和“子”组合尔成,及其字意的讲解,一席可心的话语,使勤梅的心里觉得像灌了蜜一样甜。她觉得金辰讲解得这个好字说到了她心坎里。她看到周围的这些人对她都是那样的好,那样的关心,她感到像从牢笼里飞到了天堂里,简直觉得比在娘家时还热闹c快乐c幸福。乡长和妇救会主任的讲话,更使她激动不已。她为这个村庄提倡妇女解放c学文化等,各项活动都积极走在前面而激动不已。她为秀莲等人把她拖到这儿来而分外感激。她为今晚自己见到了大世面,听到了从没听到过的深刻道理无比高兴。于是,她将已经没精神的小静抱在腿上,自己仍如饥似渴c专心致志地学习认字。在短短的一个晚上,她就记住了“好c女人c男人c同志c工人c农民c大小c国家cc”等几十个字词。直到妇救会主任宣布今晚到此结束后,大家还恋恋不舍地想再多学习一会儿。 勤梅抱着小静随着秀莲c玉英等人,一路说笑着西行至北胡同口时。秀莲本想把勤梅母女送进家门,但勤梅执意不让。她把小静放下领着,对秀莲c玉英说了些感激不尽的话,告过别。拉着小静转身进了胡同。一股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使得勤梅母女打了个寒战。母女俩迎着刀割似的寒风,踏着厚厚的冰茬子(因白天挑水的人多,落洒的水多),磕磕绊绊地向着那黑咕隆咚的深胡同走去。 这时的勤梅才又从那美丽温馨的天堂中猛然清醒过来,觉得一下又跌进黑暗寒冷的冰窖似的。使她胆战心惊的是,进了家门怎样面对丈夫和婆婆?她猜测着: 历来对她都禁闭的婆婆和丈夫,对她今晚上私自去上夜校,还不知会怎样惩罚她呢?她不敢往下猜想 “娘我冷”小静冻得磕巴着牙齿,结结巴巴地哭腔说。 “跺跺脚快走几步就好了,快到家了,到家就暖和了。”勤梅轻声哄着小静说。 她又自劝自地想,大不了挨一顿骂,至多再挨一顿打。看看小静冻得全身瑟瑟发抖的样子,她鼓足了勇气拉着小静,在黑暗中快步向家门走去。不一会儿,娘俩就穿过了坑坑洼洼的胡同,拐过前面保玖家的屋墙角,绕过后面的井台,往东一拐,就来到了家门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虐 待 勤梅松开小静的手,准备把紧闭着的外门推错开个缝,伸手摘下门里面的门链吊。然而,她用力推了两推却推不动,透过细细的门缝发现,门里边已插上了门闩,又顶上了撑门杠,还挂上了门链吊。勤梅边拍门边大声喊:“娘!娘!开门”喊了半天,里面没有回音。 怎么办?孩子冻得直打颤。此时她忘了自己的安危,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冻着。于是,她侧身用右肩使劲往一边扛着一扇门,使两扇门之间闪出一个缝隙,让小静伸进两个小手指头拨门闩。但小静却不知怎样拨,勤梅扛着门一遍又一遍地教她,教了好半天,小静才终于把门闩拨开了。勤梅又换个方向,用左肩顶着对侧的一扇门,使两扇门之间错开个缝,将左手臂伸进去,推开了顶在门后的撑门杠,又转身伸手摘掉门链吊,才打开外门进了家。 勤梅领着抖成一团的小静去敲小堂屋门,小堂屋门关得更严c更紧。敲了半天,也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勤梅又想:“既然丈夫不开门,就去敲婆婆的门,先把小静安顿在她奶奶屋里别冻着再说。”于是,她领着小静又走到大堂屋门前,叫了几声娘,拍了几下门,站在门口等了好半天,仍然听不到里面有动静(从野妞携着小玲偷跑以后,王氏就搬进大堂屋里和保业合了房,但保业很少在家,一般只她一个人居住)。勤梅只好揣着那颗拳拳而破碎的心,拖着瘫软的双腿,拉着小静去掀开了小厨房门上的草苫子,娘儿俩钻进小厨房里。 这时,小厨房里早已失去了饭后的余温,冷得像个黑咕隆咚的冰窖。勤梅让小静立在一旁不动,她在炕台上摸到火柴盒,庆幸里面还有两根火柴,她沿着锅台摸索着走到锅门前灶窝里,抓了把柴火,在屋当门里燃着一堆火。借着火光,她拿了两个小板凳,娘儿俩围坐在火堆旁,一会烤烤手,一会儿烤烤脚地暖和着。 世事不懂的小静,觉得她能单独和娘在一起烤着火过夜,反而感到十分欣慰和高兴。不一会儿,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顿觉全身暖烘烘得舒坦。她听听房外凄厉的西北风刮得草苫子沙沙作响,干巴巴的树梢发出凄哀的撞击声。觉得自己蹲在这暖烘烘的火堆旁,依偎在娘身边,尤其在这个一贯骂声不断c暴力时常发生的冷酷的家庭里,她更觉得此时此刻是难得的温馨和幸福。于是,她又撒娇地央求娘继续讲那未讲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她央求了半天,勤梅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用草棍拨弄着火堆。小静借着火光看到娘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进噼噼啪啪燃烧的豆秸里。她心里倒觉得迷惑不解。心想:“现在又没有父亲的打c奶奶的骂,娘怎么哭了呢?”此刻,她的兴头也一扫而光,直是默默地烤火,再不言语了。 在这把柴火还没熄灭,勤梅紧接着又加上一把,小静当然是求之不得接着烤呢。但她又想,平时自己的手脚无论冻得如何像猫咬一样的痛,母亲也不敢点把火给烤烤,偶尔见奶奶和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给烤一次,也只是点一把柴火就完了,从不像现在这样一把未灭再接着燃上一把地烤过呀!又燃着一把豆秸后,勤梅嘱咐小静说:“你在这儿烤着火别动,我再去看看堂屋门开了没有。” “不!我一个人害怕!”小静带哭腔地说。立即站起身来跟着母亲分别又去敲小堂屋门和大堂屋门。门仍然都关得紧紧的,小静跟着母亲只好又回到小厨房里。火苗还在起伏不定地跳动着。勤梅借着火光从锅台后的炕台旮旯里拿出一片火纸,叠成一个松松的火煤子拿在手里,又在火堆旁坐下来。等到火即将熄灭时,她燃着火煤子,拿在手中,没有继续点柴火。 小静想起,这火煤子是晚上娘点灯或做饭没有火柴时,常让她去前院保玖奶奶家引火用的。 当火星即要熄灭时,一股寒气袭进小屋里,勤梅才又抓起一把豆秸,噗噗吹了几次手中的火煤子,点着一把柴火,娘儿俩再次烤着火。 这时,勤梅才深刻体会到,不论妇女解放运动搞得如何轰轰烈烈c热火朝天,但在这个家里,只有冷酷,只有谩骂,绝不会有温暖,有关爱,有欢笑她越想越感到绝望。于是,她站起来走到西墙放碗筷的龛前,摸了一个剩菜锅饼(在稀粥锅里煮的菜饼子),用一根筷子串着,在火苗上烤热后让小静吃。小静却蔫不唧唧地说: “我不吃,娘,我困了想睡觉” “不行!你吃了呱嗒就不困了。”勤梅忽然严肃地说。小静确实也感到有点饿了,就顺从地一个人吃下了那个热乎乎的菜锅饼。勤梅借着火光,凝神呆呆地看着小静吃完,就听公鸡激愤地叫了几声。勤梅把小静棉帽子上的两个耳护拉下来,在嘴巴下面系好帽带子,便领着她悄悄地溜出家门。出了西寨门,拐到北去的大路上。 二 这时,茫茫黑夜仍然笼罩着大地,月亮在天黑不久就落地了。平时,那满天晶莹闪亮的繁星,今夜也失去了它往日的光辉,只是眨着眼睛,时隐时现地像在哭泣。人们常常赞美的那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在今夜,也像给冰冷的大地罩上的一层尸布那样凄冷可怖。那残酷刺骨的西北风也像助纣为虐的帮凶,不停地“飕飕”地怒吼着扑打着她们。像刀子一样刮在她们的脸上,像乱箭一样穿透她们薄薄的棉衣,刺到她们身上。风还一阵阵地卷起路边的积雪,不断地撒在她们的脸上和衣领里,还不时往小静袖筒里钻。勤梅只好紧紧抓着小静的一只袖口,让她把另一只手拳在袖筒里,拉扯着才四岁的女儿,借着微弱的雪光,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踉踉跄跄地行走。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小静,一看是走在去姥娘家的道路上,立时就来了精神。去姥娘家,是她天天盼夜夜想的事情。本来她已在心里埋怨着姥爷和大舅怎么还不来叫她们呢,没想到现在就去了。所以她既不怕冷也不怕天黑,便高兴地问: “娘,等到天一明,咱们就到姥娘家了吧?” “嗯——”勤梅像哭泣似的轻声回答。小静听出娘不高兴,所以也就不再问什么了,只跟着娘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不一会,抬头看时,只见前面一大片暗灰色的路障横在眼前,再走近前,又像是一片树林,那干巴巴的树枝在凛冽的寒风中被刮得噼啪乱响。再向前走,才见到那灰蒙蒙光秃秃的树干下面隐约显出的房舍。她们知道已走到李家楼村了。 “汪汪”传来几声犬叫,小静吓得急忙贴在娘身后。 “不怕不怕”勤梅轻轻拍拍小静的肩膀安慰说。这时小静才忽然想起了自己家的小白狗,她在心里念叨着: “它为什么没跟我们一起来呢?平时每当大舅推着小车来叫娘时,它总是跟着一直送出好远好远还不肯回呢,都是在娘的再三喝令下,它才依依不舍地调转头往回走,还总是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我们远去的背影而今,我和娘在这么黑的夜里走路,它怎么也不来送送我们呀?今夜为什么压根就没看见它呢?小狗,小狗,你如果像以前那样来送送我们该多么好呀!现在如果有你在,我才不怕那狗叫呐。是不是你也怕父亲打你,不敢出来送我们呀?还是你躲到暖和的草垛边睡着了?不知道我和娘去姥姥家”小静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她知道娘不高兴,才没说出声。 勤梅紧紧拉着小静继续前行。穿过街道,在黑暗中没遇见一个人。只见有一只大黑狗围着她们转了一圈,“汪汪”了几声就溜走了。这大概就是刚才叫的那只狗?它大概一看进村的是如此身单力薄的母女俩,可能也动了恻隐之心,不再恐吓深更半夜无奈离家的娘儿俩,所以,就悄然离开了。 当她们走出李家楼村老远以后,东方泛出微微亮光,黑暗开始渐渐退却。不过这时的启明星却显得格外明亮,还有几颗不肯隐退的星星陪伴着它。就连那嘶嘶吼叫了一夜的寒风,好像也已发尽了威,泄尽了怒,停止了对她们母女的肆虐。 天色已渐渐亮起来了,村庄里隐藏在夜幕下的树木c房舍已依稀可见。大路两旁的麦苗和空地,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几乎分不清哪是麦田,哪是褐色的空地。当勤梅母女走到李家楼与齐河村的中间一段路时,在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地上,路旁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大井口。这井口,对勤梅却像一块吸铁石,使她再也迈不动步子,吸引住了她那悲凄的目光,吸引住了她那装有千般苦c万般悲c即要碎的心,更吸引住了她那在这布满尖利冰刀样的漫漫长路上跋涉了大半夜的双脚。此时此刻,她那莫大的悲哀,那彻心彻骨的绝望一齐袭上心来。她想: “不如干脆把心一横,眼睛一闭,一头栽进这口大井里,结束这无边无际苦难的人生算了”于是,她便对小静说: “小静,你先在前面走,到姥姥家让你姥爷来迎我,我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我在这里坐坐歇歇等着。”勤梅说着,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如泉水般地涌了出来,喉咙也像塞进了棉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本来不知思考,只知为奔向姥姥家而兴奋的小静,当她看到娘那泉涌般的泪水,那悲哀带依恋的眼神时时投向黑咕隆咚的井口时,她猛然惊觉起来: “不好!原来娘是想投井!”顷刻间,她觉得就像天塌地陷!惊慌恐惧极了,她猛扑在娘身上,两臂紧紧抱着娘的双腿,“哇哇”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就像有人抱着她即刻投进井里去一样的极端恐惧c凄惨和无助。 勤梅听着小静撕心裂肺的哭喊,见她是那样的恐怖,那样的无助和悲哀。她才俯下身,看着小静仰着的小脸,看着她那对已哭得红红的眼睛向她投来的祈求目光,看着她满脸即将凝结成晶莹冰柱的鼻涕眼泪,她的心一时软了下来。她用麻木颤抖的手,撩起罩褂的底襟,轻轻揩着小静的脸,悲哀地哄着小静说: “不哭了,看你把脸都哭皴了!”她自己更是泪如雨下。小静经娘哭着哄劝,她反而哭得更加起劲,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拼命摇晃着娘的腿,可着喉咙尖声哭喊着: “娘咱上姥娘家去!咱们快去姥娘家” 直到娘无奈地说了声:“你不哭了,咱就去姥娘家”时,她才戛然止住哭声,但她仍然控制不住频频地抽噎。 勤梅蹲下身,又用褂底襟轻轻揩着小静脸上的泪水,心痛地说: “不能再哭了,风一吹你的脸就会皴破的。” 小静的双肩仍不住地一耸一耸地抽动着,喉咙里打着阵响的哽,频频点头应着娘的话。 勤梅才站起身来用衣袖揩去自己脸上的泪珠,无奈地随着被小静拖着的一只胳膊,迈起已木僵的双腿,沿着大路往前走。这时勤梅转头看看东方,见磨盘大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又低头看看抓着她胳膊死死不放松的可怜的幼女,一种难以形容的凄苦又袭上心头。她又沉浸在悲痛的沉思中。她凄哀地想: “在这种寒冬腊月天,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在这寒风刺骨的黑夜里,那狠心的娘儿俩竟把我们关在门外!看样子那狠心的人不但不要大人,就连孩子他也不想要了。今夜我带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究竟去哪里?去娘家?我已不止一次地对爹娘说过:俺已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不能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一辈子,拒绝了爹娘的挽留。现在再回娘家去?我不能” 她又联想起平时:“那个变了心肠的狠心人,只要他在家,几乎天天寻衅找事,今天不是说碗刷得不干净打几拳,明天就是说筷子上有水踢两脚,天天除了骂就是打。那婆婆就更让人忍受不了,只要一天听不到她儿子打骂,她就忍受不下去,非要再无故挑起事端。直到她儿子把媳妇打一顿或骂一通才算完事。为了孩子,我咬牙忍着c受着,只要打不死我,就决心熬着的可是今天却又被逼到了这一步天地。” 她想着想着——从进了李家门以后,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磨难,所有的伤痛都一股脑儿袭上心来,她再也无力把它们压下心底。她发现右边的雪地上有一个没被积雪覆盖的大坷垃时,便猛然挣开被小静抓着的胳膊,坐到大坷垃上,嚎天抢地地痛哭起来 她哭她的命苦,她哭爹娘的糊涂,把她送进了一辈子也难爬出来的深渊;她哭生下了可怜的女儿,她哭丈夫的狠毒,她哭婆婆的狡诈,她哭这博大的天地间没有她的一线生路;她哭她吃的气比天大,受的苦比海深,却无人可诉,没人知晓。她那悲切的哭声在万里长空中飘扬,在茫茫大地上回荡她越哭越痛,她越哭越悲,她不论小静怎么哭,无论小静怎样拉,怎么喊,一概于不顾,只管绝望地c痛心彻肺地恸哭—— 这时,太阳已高高升起,小静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她突然发现东面远远有一个男人,她便扯破嗓子样的更大声地哭起来,试图用哭声把那人引过来,帮助她劝劝娘。她见那人背着粪筐,腋下夹着个粪耙子,踏着厚厚的积雪急急地朝这边走来时,她心里觉得好像盼来了救星,才由大声哭变成小声哭。 那人大约有三十来岁,看样子是早早起床出来拾粪的,他听见哭声才走到这儿来的。那人一看坐在地上正哭得悲痛欲绝的是个年轻妇女,就再不好意思靠前走近了,便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用同情的声音劝解道: “大嫂别哭了,您看看这么小的孩子冻成什么样子了,快起来走吧!” 勤梅也不看那人,仍然坐在那儿,两手搓着腿脚,绝望地,痛彻心肺地痛哭 那人对正陪母亲哭叫的小静怜悯地问道:“孩子,你知道你们是到哪儿去不?” 小静听到那人的问话,便立即停止哭啼回答:“去俺姥娘家。” “你姥娘家是哪个村子,你知道不?” “俺姥娘家是赵家村。”小静哭腔回答。她觉得那人对她们特别温和,心里觉得好像有了救星,于是,她再不像刚才那样哭叫了。为不干扰那人对娘的劝解声,她只好瘪咕着小嘴,用力拉扯娘的胳膊,配合那人的劝说,央求娘起来,快去姥娘家。 勤梅见那人一直站在那儿一个劲地劝解,只好止住哭声,站起身来,对那人轻声叫了声“大哥”以表谢意。无奈地被小静拉扯着回到大路上。那人才转身往回走去。小静拉着娘走了好大一会,才到了小伯村西头一个场院屋旁。 这时已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太阳虽已升到东南方向,但照射在身上的阳光并未给人带来暖意。西北风虽然已停止了怒吼,但微微吹在脸上仍然像刀割一样痛。然而这一切痛苦,对当时的小静似乎都无从顾及,她渴望着娘只要能朝着去姥娘家的方向走就好。她知道,只有到姥娘家后,她们才能安全。 然而,正沿路走着,勤梅又突然转个方向,朝一个场院屋走去。小静扯着她的手极力阻止,她却哄小静说进去避会风,歇歇再走。小静已猜到娘的用意,知道娘是在磨蹭时间,根本就不想去姥娘家。不过她看周围没有井,去场院屋歇一会就歇一会。于是,她便无可奈何地跟母亲走进了阴冷破旧的场院屋里。这小屋离小伯村西头的人家约有大半里路远。勤梅娘俩借着小屋朝东的坯洞,眺望着村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你到村里去要碗糊糊喝,暖和暖和身子!”勤梅忽然差遣小静说。 “我不饿,我不去!”小静违拗地说。 “你不饿,我饿了,你去要来给我喝。”勤梅又低声哄小静说。小静心眼忽然变得多起来,对娘企图把她支开,自己寻死的用意她已猜到。所以,无论娘怎样哄骗,她也决不离开娘半步。 “你饿我也不去要,咱又没带碗,去要人家也不给。咱还是快到姥娘家去吧。”小静找理由就是不离开,边用力拽着娘的衣襟往外拉着走。 勤梅心里想的是先暂且敷衍着小静,等待时机,一旦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脱开小静,了断此生。于是便领着小静绕过小伯村后,又绕到大伯村东头的田间小道上。小静知道这并不是去姥娘家的路,但母亲非说这条路近。小静拗不过母亲,又看看周围没有井,心里也便少了些恐惧,只好跟着娘走。她心里想,只要是向北走就行,总能走到姥娘家。只要不遇到井,她就不害怕,并且还可在村头庄边看到有走动的人。就这样,娘儿俩东绕西拐,直到太阳西下,小静才总算把娘拉到姥姥家。 三 铭启家人已吃过午饭。在厨房里赵太太正说到夜里做了个不好的梦时,外门突然传进吱扭一声响,阻断了他们的谈话。兴胜立即跑到门口,掀起草苫子一看,便惊叫起来: “啊!是俺姐姐和小静来了!”他的一声惊叫,使得全屋里的人打了个愣怔,都豁地站起来,惊愕地迎出去,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哎哟恁娘们是怎么来的?” 勤梅已回答不出众人的问话,便捂着脸直接奔进了堂屋东间里。 小静忙扎煞着双手,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地朝着赵太太扑去,紧紧地抱住姥娘的腿亲热。赵太太俯下身握住小静的双手,心痛地说:“哎吆,你看这手都冻成冰冰了!”赵太太用手暖和着小静的双手,随众人快步走进堂屋,见勤梅正趴在枕头上默默淌眼泪。大家都关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勤梅既不抬头也不回答。 小静立即仰起带着泪痕的小脸,瞅着赵太太凄楚不堪的表情说: “昨天黑夜,我和俺娘都被关在屋门外面了。半夜里,我和俺娘就从家里出来走到这里来了。”小静的回答引得全屋里的人眼睛都湿润了。小静的二妗子撩起衣襟,擦去即将流出的眼泪,从赵太太手里接过小静的双手暖着,凄然地问:“你们是不是一天都没吃饭?” “没有,半夜时我还吃了一个菜呱嗒,俺娘什么也没吃。”小静的回答更使众人既心痛c又愤怒,立刻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愤愤谴责金珏娘儿俩的狠毒。 兴旺妻揩了一把眼泪,领着小静走到堂屋西间,拿了两枝挂面和两个鸡蛋,到厨房很快就做好了一小锅挂面加荷包蛋。她先给小静盛了一碗让她吃着,又盛了一碗端到堂屋里让勤梅吃。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的小静,看到这香喷喷的挂面和荷包蛋,拿起筷子也顾不得烫,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兴旺妻回来时,大半碗挂面已经下肚。兴旺妻等小静吃完一碗后,拿起碗要再给她盛时,小静说:“二妗子,我撑得肚子都痛了,我歇一会再吃。” “走吧,咱们到堂屋里去看看你娘吃了没有?”兴旺妻说着,拉起坐在小凳子上已懒得动弹的小静,就往堂屋里走去。这时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小静的大舅兴岭领着小荣c翠萍抱着小秀,铭德夫妇c兴科夫妇c兴桐夫妇等也都闻讯赶来。小静见一屋子人都沉默不语,又有点迷惑不解。吃饱饭后已赶走了困倦和疲乏的小静,又来了精神。本想当众表现一番的,见此情景,也不好意思再吭气了。当她看到垂着头坐在椅子上的娘并没有吃挂面时,便跑过去把放在桌子上原封未动的那碗挂面,伸伸胳膊跷跷脚向娘跟前推了推,边摇晃着娘的膝盖央求说: “娘,你快吃呀,二妗子煮得挂面可香了,里面还有个鸡蛋呢?你快吃呀!”众人也都叫着各自的称呼劝勤梅吃饭! “我不饿——”仍然不抬头的勤梅用微弱的声音拒绝说。 “你怎么不饿!清早时你还说饿得走不动路了,叫我到村里去给你要碗糊糊喝呐!现在二妗子给咱煮了这么好吃的挂面,还有个鸡蛋,你怎么又不吃了?”小静大惑不解地反问母亲。 “是呀!纵有天大的事,咱也得先吃了饭再说呀!趁热快吃了吧!”赵太太流着眼泪劝勤梅说,众人也都齐声劝促着。 “到底是为什么把你娘俩关在门外的?”赵铭启问小静。 小静一看娘什么还没有告诉,一屋子的人都还在纳闷。她便打开了话匣子,像爆竹似的劈里啪啦地叙说开了上夜校和被拒门外以及娘怎么不想回姥姥家的全过程。“如果不是我,俺娘才来不到家呢!”她摆活完一大堆的话以后,认为屋子里的人都得像以往那样夸奖她如何的聪明,对她的功劳都会笑呵呵地大加赞扬一番。可是使她失望的是,不但没有一个人夸奖她,全屋子里的人反而都抹眼泪。高氏过来把她揽在怀里,把脸贴在她胸前还呜呜地哭起来了。坐在长板凳上的铭启c兴岭c兴科等都泪眼汪汪咬牙切齿。女眷们都哭得说不出话来。兴旺c兴胜c小荣都愤愤地咒骂着金珏母子。 “咱们把老李妹妹藏起来,他们来找人时我们就给他们要人!”兴科气愤至极地说。 “对,咱们去找他们要人!”众人气愤地异口同声说。 女眷们仍止不住擦鼻涕抹眼泪。翠萍怀抱着小秀从矮凳上站起身,走近勤梅,带愧疚的表情轻声劝道: “好妹妹,你就吃饭吧,为了孩子,你也应该保重身子呀!我本以为俺姑原来吃尽了苦,受够了气,他们再不会给别人气受的,谁料想他娘们的心竟是这么狠”翠萍本来是好心好意安慰妹妹,然而她没料到自己却像靶子一样,把一双双含着责备目光的泪眼都吸引过来了。但事到如今,谁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唯独兴岭立起身,泪眼圆瞪c咬牙切齿地指着她吼道:“都怨你欺上瞒下做的好媒,你等着瞧,咱妹妹要是有个好和歹,有你好看的!” 赵太太无奈地说:“兴岭,你坐下,这时再埋怨小荣他娘也没用了,当时谁知道他娘俩竟是这样蛇蝎心肠的人,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更不会匆匆忙忙把你妹妹嫁过去冲喜。” 铭启“哼”了一声,愤怒地说:“有那样败家子的父亲,阳奉阴违不识好歹的母亲,还能调教出好儿子来!” “你早知道他不好,怎么还把闺女嫁给他?”赵太太将心中的怒火转向了丈夫。 “那不是已经换了庚帖,已成了铁定的事了吗?”铭启无可奈何地说。 “唉,你们俩再吵嘴有什么用啊!快让老李吃点饭吧。”铭德夫妇异口同声劝解道。 “就是啊,先让妹妹吃饭,以后怎么办,咱们再慢慢商量。”兴科c兴铜及他们的妻子止住眼泪,附和着他们的父母说。 “恁妹妹出嫁时给她陪送了那么多嫁妆,又帮他家盖了房子,一年让她在这里住个月,每次往回走时都给她家带些面粉和粮食。结果呢?衣裳被小婆子偷出去卖了。给再多的东西也买不着他娘俩的心。要不是小静这个小闺女子心眼多,老李早就走了她姑那条路了,不知死了几个死了。”赵太太伤心地说着说着又禁不住哭泣起来。大家已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站在门后边只知同情难过,不知道说什么话的兴旺c兴胜,走到大桌子旁端起碗,为表他们的心意说:“挂面已经凉了,我们再去热热吧。”就向厨房走去。 兴岭妻也觉察到众人投向她的责备目光,知道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怪罪她。她带歉疚地说:“妹妹,等汤热好后,你千万要喝下去,小秀困了,我先回去了。” “嗯,嫂子,你回去吧。”一直低头垂泪的勤梅这时止住泪,心里反而同情嫂子的尴尬处境。抬起头,呆滞的目光看着站在面前的嫂子,用微弱的几乎只有嫂子一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兴岭妻抱着小秀急忙回自己房里去了。对姑姑的遭遇还半懂不懂的小荣,没有随母亲回去。他随父亲走出堂屋,拐进了西屋去找他二叔c三叔去了。 小静因大人们没夸奖她的功劳,她对大人的哭泣也不感兴趣,本来趴在高氏肩上已经进入朦胧中。当听到姥姥说到: “要不是小静这个小闺女子心眼多,恁妹妹早走了她姑那条路了,还不知死了几个死了!”时,她猛然又抬起头来: “哎——哎——你们都听着,在很久很久以前吧,俺娘牵着一个很大很大的马去耕地,俺大大拿着很长很长的鞭子,一会对俺娘抽一鞭子,一会儿对马抽一鞭子,还骂俺娘,骂得可难听了!他还照着我头上抽了一鞭子呢!把我的头都打破了——不信,你们看!到这时还痛呢!”小静边向前伸着头指着给大人看,边叽里呱啦地摆活起来。其实,她根本没挨过鞭打,不知她是把梦境和现实混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真,还是故意编造谎言和娘争宠,把众人的注意力引过来。她像讲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有声有色地对大家讲起来 果然生效,众人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在小静脸上。就连一直低头不语的勤梅也抬起头,无奈地看看她。人们听小静这一讲,都又惊又气愤。这时的小静才又趴在二妗子肩上昏昏欲睡。 勤梅经小静说出自己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屈辱和苦难,又得到了众亲人百般的关怀和安慰,死灰的心暂且得到稍稍缓释。当兴旺再端来热气腾腾的挂面时,在兴胜和小荣三人的再三劝促下,她才接过碗慢慢吃起来。赵铭德夫妇及他们的子孙们见勤梅已疲乏之极,又安慰一番后才陆续散去。这时天已大黑,兴岭看着勤梅吃下饭后,也带小荣回自己房间去了。高氏等众人都散去后,也把睡在怀中的小静抱进自己屋里歇息去了。 堂屋东间里靠篱笆墙有一张常备的小床,是勤梅和小静娘俩的床。小静一来到姥姥家,就像姥姥常形容的“像出笼的鸟,脱缰的马”。她本人更觉得像从地狱一下子飞上了天堂。人人娇宠她,她更是放纵自己。就是睡觉也是如此,今天不是跟着姥姥睡,明天就是要跟着二妗子睡,后天又要跑到西间小舅床上去睡。尤其是在二妗子床上睡得最多。在她一岁多二妗子娶进门时,她就非闹着跟二妗子睡,谁也哄不走。兴旺妻也特别喜欢小静,也很乐意带她睡。这一夜,铭启夫妇心痛c忧愁得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四 第二天,当铭启一家人刚刚吃过早饭,勤梅正在厨房帮助弟媳妇刷锅洗碗时,天井里突然传来兴科和金月的说话声。小静一听是金月,高兴地对娘说:“是三叔来了!我去看看!”不料瞬即被高氏一把拉在怀里悄声嘱咐:“别去,不能让他看见你!你姥爷他们都说你们没来这里呢,你一出去,不就露馅了么?”小静对妗子的话却感到纳闷不解?她认为来人是金月叔,又不是父亲,干吗不让他看见呀?于是,越说不让她出去,她在屋里就越是沉不住气,非要挣脱高氏的怀抱卯在门口。一会掀掀草苫子,一会儿伸头瞧瞧,一会儿又说憋不住了,非要跑出去撒尿,便嗖地一下钻出厨房。格外留心的金月早就瞧见了小静。 勤梅也感觉在厨房里闷不住,她觉得欺瞒金月这样的老实人,实感于心不忍,而且回想金月几次救过自己的命。她便和高氏商量说: “我还是应该去打个招呼的好?” 高氏耐心劝说道:“你没听见咱大大和大哥他们都说你们没来这里么,这时你再过去,不是让他们下不了台么?” 金月穿一件长棉袍,棉袍外罩一件宝石蓝大褂,腰间系着一条毛蓝扎腰带,头上戴着圆顶的青毡帽,颈上围着一条毛蓝色长围巾。金月与兴科已见过几面,两人一见如故。铭启一见到金月那和善而清秀的面庞,文雅的举止,本来怒气也消了大半。加之自身又假装不知金月的来意。所以,全家人在表现得极端热情的心里又隐藏着难以掩饰的虚假。把金月让在客座上后,铭启c兴科等家人热情地陪着金月说话。兴岭忙着烧水沏茶。但金月仍然觉得不舒服,他清楚这家人分明是在欺瞒他。客套半天后,宾主双方谁也不好意思先切入正题。还是赵太太沉不住气先问了声: “他三哥,您今天这么早来这里有什么事么?”从不会做假的赵太太,撒句谎就心慌意乱,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 “哦金珏哥让我来看看俺嫂子昨天是否到这里来了?”金月带歉意地说。 “啊!怎么——小静她娘俩没在家么?她们没来这里呀!到底去哪里了?” 兴科故作惊讶地问。屋子里的人都和兴科一样,问金月,小静娘们为什么没在家,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小静她娘们去了哪里? 金月从这些不会做假人的问话中,也听出了破绽,金月心里想,我只问嫂子来没来这里,并没问小静呀,他们却先问小静和她娘去哪儿啦金月本有一肚子的话想对赵家人说说的,可是见此,他也只好敷衍几句,说他也不知为什么事,在昨晚上才知道嫂子带着小静离开了家。是金珏哥让他来这里瞧瞧的。 对主宾双方都明知是老实人,可都在撒谎而又明知被对方看穿的情况下,屋子里不免出现了一种尴尬沉默局面。这时,铭德夫妇走进来才打破了这种尴尬氛围。因金月和铭德也不陌生。他们相见后也都既客气又亲切地嘘寒问暖客套了一阵子,互让过茶。金月喝过一碗茶后,就起身告辞说走。尽管铭启c兴科等人都一再挽留吃过晌午饭再走,可是金月执意要走。赵家众人都深怀歉意地把他送出大门外,目送着他走去老远。铭启和兴科都不住地咋着嘴,喃喃地说:“这显得多不好,大冷的天,人家大老远的来了,没留人家吃顿饭就走了。”兴科补充一句说,”其实,他早就看见小静了。” 那有什么不好的,他看见小静又怎么样?咱们就是说姐姐没来咱家,看看明天姐夫还来不来找!隐藏在堂屋西间里的兴旺和兴胜跑出来愤愤地说。这时勤梅c小静及高氏才都走进堂屋里,有坐着的,有站着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叹息着勤梅c小静母女的遭遇,及对金珏母子的谴责。 五 金珏在刘氏c陈氏和奶奶李老太太的训斥和责骂下,特别是四婶陈氏的恐吓——“如果小静她娘当真不再回来,就你这样的——打一辈子光棍吧!别说是再娶不到小静娘这样的好媳妇,就是再孬一点的二婚,人家也不会嫁给你的!”听了这些话语,金珏心想:“婶子的话虽然难听,但说得的确也是实话。家穷名声又不好,再娶妻是难上难的事情。虽然与秋香情投意合,可是她毕竟是有夫之妇,尤其是被保财二叔整治过以后,她的家人对她已严加看管。自己也是天天处在众目暌睽之下,即使与秋香见回面,说句话都非常不容易。”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听了奶奶和两位婶子的劝说,决定次日去赵家。 次日是冬天里难得的一个暖和天。早饭后,勤梅和弟媳高氏一道洗刷完锅碗瓢盆后,每人端一个针线筐,坐在堂屋当门里暖融融的阳光下做着针线活。小静躲在西间屋里翻弄着小舅兴胜的玩具。 “叔,婶子——俺妹夫来到了!”兴科话音刚落,只见金珏跟在兴科身后,已走到天井中间。勤梅和高氏来不及躲藏,便各自端起自己的针线筐,硬着头皮向南屋走去。走到金珏对面时,勤梅低头与他擦肩而过;高氏头也不抬,含糊其辞地叫了声姐夫。金珏没听清高氏和他打招呼,所以也没回话。兴科把金珏领进堂屋,仍然不失礼节地把他让在客坐上。这时正在厨房编制草苫子的赵铭启和在堂屋东间里整理衣物的赵太太都勉强走过来,对金珏只淡淡地说了声“来了”。 “哎,大爷c大娘,您吃饭了?” “吃了。”铭启夫妇仍是淡淡地回答。这是金珏从未遇到过的冷淡。不过他早有思想准备。来时他怕吃闭门羹,没敢独自进门,进了大门后,先在兴科家门口叫出兴科领他进来的。以往每次来不是歪就是邪,特难侍候,所以,只要他一来,铭启总是把兴科叫来,谨慎又咬文嚼字地陪他说话。此时,他一反常态的表现得宽宏大度,口也甜了。 “兴旺——灌铞子水来,烧水泡茶!”铭启大声吆喝在厨房编草苫子的兴旺。 “我不侍候——谁喝谁自己烧!”兴旺没好气地大声回应。 “兴岭。你过来烧水吧!”赵太太对在东厢房里的兴岭大声吩咐说。兴岭应了一声走过来,金珏本想开口叫声哥哥主动打招呼的,可是刚想张口,一看兴岭怒气冲冲迈进门,狠狠地瞪了他两眼,阴沉着脸,拿着水壶就朝厨房走去了。房里立刻陷入尴尬沉寂之中。 “我来看看俺那好兄弟!”翠萍抱着小秀,还未走进门,讽刺挖苦声就传进来了。虽然语言难听,却打破了使金珏感觉尴尬窒息的局面。他立即起身微笑着向翠萍招呼道:“哦,老赵姐姐,您看孩子呢?”手指着自己坐的椅子,“姐姐,您快坐。” “那是你有头有脸的贵婿坐的,我可没脸坐那里!”翠萍顺手拉了个小凳子靠着屋门坐下来,气愤地说。 “都是老女婿了,哪里还是什么贵客呀。”金珏仍带着笑回答。 “什么老女婿新女婿的,我们可担待不起你这样的好女婿!俺妹妹也配不上你这个贵公子!都怨我当时瞎了眼,鬼迷了心窍,把俺这么个好妹妹说给你这种人!真没想到你和俺二姑的心都是这样的狠毒”翠萍当众狠狠地骂着金珏,也是有意来出出她的冤气。 “老赵表姐,你骂谁心肠狠毒?我不是来听你骂的!”金珏刷得阴森下脸来,怒不可遏地瞪着牛眼似的双目,但嗓音却不太高地反击道。 “你不狠毒,在大冷的黑夜里,把俺妹妹她娘俩关在门外了!你不狠毒,逼得她娘俩深更半夜c冰天雪地的往这里跑啊!你不狠毒,不见了她娘们,事隔一天你才想起来找呀?” “我还以为你妹妹领着孩子去串野门子去了呢!春天里你娘不是曾经领着她们走过下溜子么?”本想来和谈的金珏,见表姐当众骂他,立刻火冒三丈,以更加污秽恶毒的语言反击起来。 “你放狗屁!”正蹲在门后烧水的兴岭听此,立刻把手中的柴火一摔,霍地站起来,怒骂着蹿到金珏面前就要扇他的耳光。翠萍怀抱着小秀抢站在了兴岭和金珏中间,才阻止住他们没打起来。虽然被金珏激怒的兴科c铭启c赵太太等人见此,也只好强压怒火,上前极力制止这场即刻暴发的战争。兴科安抚着已站起来的金珏;铭启和赵太太安抚着兴岭。 躲在门外香台子后面听动静的兴旺及刚放学回来的兴胜c小荣和兴科的二儿子小义,都在心里对兴岭暗暗叫着:“哥哥,大叔,大大,狠狠地揍他!你一人揍不过他时,我们都进去帮你!”可是,他们为兴岭鼓了半天劲,不曾想,片刻后,里面反而渐渐平息下来了,都觉大失所望。 最能忍让不易发火的兴岭,气得脸色蜡黄,双手颤抖。铭启和赵太太也气得面如土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金珏却显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若无其事的样子。赵家人都低头不语地坐着,虽然暖烘烘的阳光照着,烧水的炉子驱赶着屋子里的寒气。但是,他们的心里却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窒息。 兴科经过一番思忖后,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局面。兴科以平和的态度c严厉的词语一一驳辞着金珏那使人既怒又恨的一句句耍赖的诬蔑之词。兴科慢声慢语地叙述了小静向他们讲述的她们娘儿俩被关在门外一天一夜的遭遇,他讲到心酸处时,不时掏出手帕揩揩眼睛。此时在座的众人无不抹眼泪。兴科还讲了三月三日庙会期间,小静母女跟着赵太太去赶庙会,傍晚被突起的狂风刮倒了身子,刮迷失了方向,不知绕过了多少林茔,问过几个村庄,几近天亮才摸回家来。他愤怒地指责金珏: “对自己的亲人遭遇这么大的灾难,你不但不心痛,反而还用恶毒的语言中伤她们!今天你幸亏是在我们家里,如果在别人家里,能叫你立着走出这个家门,我就不姓赵!” 金珏本来就是理亏词穷装腔作势,面对着兴科言真意切句句在理的驳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从腰间取下绣花烟荷包的短烟袋,装上一窝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 六 独自一人在西间里刚刚扒翻到兴胜秘密隐藏着的陀螺c玻璃球和线球,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静,突然听到兴科领着金珏走进来,她从门帘缝里一瞧,见母亲和二妗子把她一人撇在屋里都走了,她吓得屏住了呼吸,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唯恐弄出响声,被父亲听见进来打她。她眼巴巴地期待着有人进来救她,或者父亲走出屋时她趁机溜出去。然而她在屋里一直屏息静气地等呀,盼呀,既不见有人进屋来,也不见父亲走出去。只听到外间屋里的大人们一会大声一会小声的说话声。有时还提到她的名字——什么带小静串野门子,什么领小静走下溜子,这些话她都听不懂,她怕极了,她渴望着能立刻溜出去。然而,父亲就在椅子上坐着,时而还朝这边看呢。她怕父亲看见她又要把她抓过去踢她打她,她吓得闭上眼睛,悄没声响地往里退了又退。 她脑子里接连浮现出一个夏天,小奶奶把她叫到大堂屋里去吃白面条,吃饱以后,头上流着汗水,她就抱着褂子往小堂屋里走,走近小堂屋门口时,抬头见父亲正两眼瞪着她。当她想躲闪开父亲,从一旁溜进屋去时,父亲突然飞起一脚,将她踢到对面小厨房的墙上,又摔在了墙根下。这时,把她送出大堂屋门的小奶奶也不过来扶她,躲在小堂屋里的母亲也不敢出来拉她,好大一会,才见奶奶边骂着父亲,边走过来把趴在南墙根下的她扶起来,把分别飞到东墙根和大堂屋门口的鞋捡回来,给她穿上。又把飞落在地上的褂子捡起来,把她抱进小堂屋外间的床上。而父亲仍愤怒地对她大声呵斥道: “别哭再哭踢死你!”她越害怕,那些可怕的景象却一幕幕接连不断地浮现在眼前她觉得怕极了,孤独极了。膀胱里又憋满了尿,使她辗转难忍,而又不敢出去,只好把尿撒在了床前。 这时,高氏端着面盆走进来拿面做饭,她见小静背靠床站着,一脸的泪痕,瘪咕着小嘴不敢出声,打着手势示意让走近她。高氏纳闷,便立即走近小静,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小静嘴边仔细听,仍听不清她那一扁一扁的小嘴断断续续说的是什么?好半天高氏才弄懂小静的意思是,让她解开罩褂衣襟,把她的头蒙严实抱她出去。高氏无法明白小静对她父亲竟然惧怕到如此地步。她见小静又在屋里尿了一地。于是,便什么也不说地顺着小静的意思把她抱到厨房里。勤梅也在厨房忙着做饭。 这时,堂屋里紧张的气氛好像也开始缓和下来。铭德也已过来,在那里用和缓的语气给金珏讲做人的道理。 铭启c兴岭父子和铭德c兴科父子陪同金珏吃过午饭后,太阳已经落地,转瞬间夜幕降临。可是金珏仍然不说走。兴岭还得耐着性子冲茶倒水地侍候着。铭启c铭德c兴科还要陪伴着他说话。一直陪伴到天色大黑,金珏仍然不提要走的事——赵家人才猜出今晚他是不想走了!他们对金珏尽管心里有气,可是他不说走,大黑天的,谁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只有勤梅在厨房里气愤得一个劲地嘟哝着:“撵他走!快撵他走”但她自己又没勇气直接出面去撵他。所以安排睡觉又成了老大难。 勤梅说让他和二弟兴旺睡在南屋,她和弟媳睡兴胜的床,让兴胜睡她的床。可是,兴旺坚决不同意,他说即使让他坐一夜,他也决不和金珏睡在一张床上。最后还是翠萍和高氏俩人出主意,说要勤梅陪金珏在南屋睡是最妥当的安排。可是,又遭到勤梅的坚决反对。这时夜已深,铭德父子催促安排歇息后也早离去,金珏已去南屋做睡觉的准备。翠萍耐心地劝解加开玩笑地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辈辈亲。妹妹,你算算你和俺兄弟有几个百日的夫妻了?”她一语问得勤梅无话可说。翠萍和高氏见此,便立即架起勤梅,两人连推带拉地强行把她拥进了南屋,翠萍返手给他们关上了门。 金珏见表姐把勤梅推进了他的房间,嬉皮笑脸地对勤梅说:“你如果给我生出个儿子来,我就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了。”他还殷勤地闩上了门,吹灭了灯。 七 金珏回到家后,直等到小年已过,仍不见勤梅和小静回来,他们母子心里不免又焦急不安起来。 小静躺在姥姥那暖暖的被窝里,依偎在姥姥温馨的怀抱里,凭着片片段段的记忆,她一会向姥姥说娘在家怎样挨打,一会又向姥爷告诉娘在家里如何挨骂。铭启夫妇越听越气,越听越怕越后悔。同时,不断地责怪勤梅在婆家遭到如此非人的虐待,却从不向爹娘言语一声。如果不是小静会学舌,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竟然比死去的姑姑受的苦还多! 勤梅回答说:“给您说叫您担心做什么,我总认为,让他们折磨死是我的命短。折磨不死就慢慢地熬着,也许是我前一辈子欠他们的,等我还清了债,他们会回心转意的。” “什么前辈子后辈子的,都是当辈子的债当辈子还,咱哪一辈也不欠他们的!这一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你回那个家了!等过了年,我把两间西屋垒墙间开,北面一间仍当厨房,你住南面那间。这里反正有你的一亩半地,你如果想自己单过也行。明天我就去赶集,把你用的锅碗瓢盆买来,你什么时候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过了,你就开始自己起火做饭。憨闺女,俺绝不能再让你走你姑的那条路呀!”铭启披衣坐起来,既心痛又果断地说。 “不是从换庚帖的那一刹算起,俺就活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了么?大大,娘,您就别再为俺操心了!再说,半道里俺再回娘家门里住,到底算哪一回呀?”勤梅说。 “什么活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现在是新社会了,到处都喊着妇女解放,翻身做主人的口号,他们拿咱不当人待,咱凭什么要做他家的人,受他们的折磨?单单是穷,咱还可以忍受,可是这天天的打骂,咱怎么能忍受得了!咱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只知道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俺闺女,俺的闺女就不能叫别人打过来骂过去的!如果他们想要孩子,他就来领。无论如何我再不会让你回去了!”铭启再不容勤梅分说地下着决定。 赵太太插言说:“孩子也不能让他们领走,你没见小静见她大大就像老鼠见猫似的,吓得那个样子?” 学完舌就朦胧欲睡的小静,听到姥姥后面的几句话后,又精神起来。她一个劲地朝姥姥怀里贴了又贴地央求道:“姥娘我不走我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哦不走姥娘再不让你走了。”赵太太爱抚地拍着小静哄着。 第二天,铭启就去集上买了一口带箅的小锅把木勺子把锅铲把笊篱等另起锅灶做饭的炊具。 时日已经到腊月二十六,金珏和王氏仍不见赵家把勤梅和小静娘俩送回来,坐卧不宁。于是,再去找金月出面去赵家接勤梅。金月只好听从大娘和堂哥的指派,推起独木轮车,再次去了赵家。 铭启全家人为了弥补上次对金月的亏欠,对金月再次到来给予了热情款待,并由铭德c铭启c兴科和兴岭作陪,轮番给金月让酒夹菜。但铭启他们热情归热情,在饭后茶间,当金月提出要接嫂子和小静回家过年时,铭启等人都异口同声地婉言拒绝。而后不论金月如何苦口婆心地替金珏美言和下着保证,铭启和家人都是以坚决的态度给以回绝。而金月也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不论赵家人说出多少不让勤梅回去的因由,他总是反复念着他早已准备好的言语,劝说着赵家人就这样,双方都以温和的态度c善意的语言僵持着。 最终,还是怕连累娘家人过不素净年的勤梅,在厨房里说服了一再挽留她的母亲c嫂子c弟妹和弟弟们,走进堂屋里说:“三兄弟,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立马就跟你回去!”又对铭启等亲人们无可奈何地说:“大大,大爷,哥哥,您都别为我费心了,我是好是歹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不能在娘家过年,我一定得回去。”她又对金月催促说,“三兄弟,天不早了,咱们快走吧!”接着就去厨房叫小静。见小静已不在厨房时,她就大声喊小静,边让兴胜c小荣都帮忙去找。 兴胜和小荣诧异地说:“我们三个正玩翻牛槽,她刚伸手翻时,听见您说要走,她就立即缩回手说‘俺不玩了’,就跟着您去堂屋里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全家人又忙着找小静。屋内屋外,这家那家,东园前园,就连铭德家的各院各房都找遍,却不见小静的踪影。众人见勤梅找不到小静焦急,也都跟着大声呼叫小静。兴科嘟哝说:“刚才我还看见她在天井里一闪就不见了?”就在大家心焦无奈之时,激灵的小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她一听俺姑说要走,就藏起来了吧?一句话提醒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既然小静怕回家,就别再找她了,让她留在这里过年好了。” 勤梅坚持说:“不行,让她自己在这里那还不反了她,这妮子在这里谁的话也不听,光惹您生气!见我走了,她再哭,再闹腾怎么办?我非得把她带走。”于是,人们再次分头去找,还是没找见。勤梅见天色已晚,只好一人坐上金月的小推车,又踏上了回家的坎坷崎岖路。 八 小静一直留神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当她听到母亲说要跟着金月叔回家时,即刻慌了手脚,只对兴胜和小荣说了声“俺不玩了”就走出厨房,沿着屋墙根悄悄溜进了屋山墙南边的猪圈里。她本想偷偷藏在半人高的圈墙根下,但又怕有人上茅房,或者有人伸头发现了她。于是,她又从南墙的豁口处爬进南园,心里还觉得不踏实,又跑进西边的牲口屋去。她仍然担心被人发现。一看南间里栓驴的地方没有遮挡,她就藏在外间的磨盘后面,还是觉得不保险,一看北面那间里堆了一屋干洋槐枝,心想,那里面才是谁也找不见的好地方呢。于是,她便缩着身子,贴着里墙根,从洋槐树枝和墙根之间的缝隙中钻了进去。在慌忙中,她忘记关门,外边的喊声,脚步声及人们沸沸扬扬的嘈杂声,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每当听到外面有人喊小静,或者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时,她就再往圪针窝里拱一拱。特别是听到高氏走到她藏身的门口,咕哝着:“这屋门是谁打开的”时,她吓得屏住呼吸在这里一直待到天黑。 直到听见二妗子呼唤她时说:“小静,你快出来吧!你娘他们都走远了!”她才放心地从圪针堆里往外退。她没想到往里钻时容易,可是往外退时,每稍稍一动,不是被圪针刮着了衣服就是扎破了手背。当她忍痛再退时,一枝圪针挂住了她的一条小辫子,又一枝圪针刮破了她的脸。痛得她“哎哟哎哟地直叫唤,再也不敢动一动了。 这时寻她正焦急的赵太太c高氏及兴胜c小荣他们路经前院门口时,隐约听见屋内有呻吟声,便立即涌了进来。发现小静藏在了圪针堆里面。赵太太c高氏一时都急慌了手脚,不知如何解救。这时,铭德c铭启和兴岭c兴科等人也都跑过来了,铭启边大声嘱咐着小静:“你把脸对着墙趴着别动!”又吩咐兴岭点着提灯,带领着大家小心翼翼地往外拉树枝。小静顺从地趴在墙根下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于是,外面的大人及小孩们都小心翼翼的一枝接一枝地往外拽着满是尖利圪针的洋槐枝,等拽出了一条宽松的过道以后,才嘱咐小静慢慢往后退等小静退出来,大家一看她的脸上c手上满是被圪针划破的道道血印,引得大家又是一阵鼻酸。高氏弯腰把她从赵太太牵着的手中抱起。一边心痛地责怪着小静“傻孩子”,一边向后院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过大年 土地改革时,赵铭启和赵铭德两家都被划定为老中农成分。他们的婶子家划定为地主成分,均出了房屋和土地。所以大门里头又增加了姓冯的和姓韩的两户贫农。 随着土地改革,兴岭与父母也分开了家。以往开馍馍坊的赵铭启每逢年节时,都一贯地送些馍馍c豆沙包接济村里的几家穷苦人。土地改革以后,几家穷人虽然分了土地,但毕竟他们仍然是土地少,家里底子薄,还是与铭启家无法相比。所以这一年,赵太太仍然按照以前的惯例,为几家穷人多蒸了几锅豆沙馅的米面团子和白馍馍。二十八这天,让兴旺c兴胜和小荣每人挎着一个四方篮子挨家去送。 当兴旺他们连续送完几家以后,只剩最后一家本姓的赵铭安家时,赵太太专挑了一个大的竹篮子,盛上满满的一篮子米团子,另外又多加几个馍馍。兴旺一看母亲竟然舍得给别人那么多白馍馍,便不高兴地说:“娘,现在他们家都分得土地了,咱们还给他们送这么多的白馍馍,给他们送些豆酶米面团子就不孬了。我们想吃个馍馍时,您不是说要走亲戚,就是说要留着待客人,都不舍得让我们吃,哼,给人家您倒舍得!” 赵太太听兴旺发完一通牢骚后,便停住手,挺起身板,抽下搭在肩上的白羊肚子毛巾,擦了擦手,将垂到脸上的一绺散发抿到耳后,用和蔼的态度c柔和的语调微笑着说: “好东西吃一口和吃十口是一样的(这句话本就是赵太太的口头禅,别人每把好吃的让她吃时,她总说她早就吃过了,就拿上面的那句话作为拒绝吃的理由)。过年时咱们还能吃上三天的白扁食,初一晌午饭还让你们饱吃一顿白馍馍。那些穷人,有的连年五更里也吃不到一顿白扁食。穷人也是人,咱们少吃一口,让人家尝尝咱蒸的馍馍多好呀!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扬名,咱也是行善积德呀!为人在世,只有多行善,多积德,以后代代才有好日子过呀!” 赵太太说这话时,好像自己得到很多人帮助那样高兴甜美。她的话字字句句都像鲜花一样地鲜艳漂亮c柔美甜润,牢牢地刻在了孩子们的记忆里。 在小静眼里,姥姥就是天上下凡的女神——她看到了所有穷人的苦难。特别是姥姥说“穷人和咱都是一样的人”这句话,在小静幼小的心灵里引起了共鸣。她想的也和姥姥说的一样,她和娘也是人,也想吃饱饭,更渴望吃好饭。可是,她们娘俩在家时不但吃不饱饭,还天天挨打骂受气。奶奶和父亲为什么不像姥姥这样,也把她们看成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呢?在她们那个家里,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就象弥漫着仇恨,整天令人心神不宁,大气不敢喘,时时都担心突然遭到辱骂和拳打脚踢呢?在那个家里,从来都听不到笑声,连正常说话的声音也很少听得到。一天到晚都是大声嚷嚷c呵斥和辱骂声充斥着耳朵。而在姥姥家里,人与人之间说话都是和颜悦色,都相互关心体贴。小静认为姥姥是她心中最最崇高的人,是她一生的榜样。 赵太太一番充满无私关爱和体贴的话语,把兴旺c兴胜c小荣和小静也都带入了一个无比光明灿烂的世界里。使他们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和快乐。兴旺高兴地挎起上面蒙着笼布的满满一篮子干粮,兴冲冲地给赵铭安家送去。小静紧跟在后拼命喊着:“二舅二舅我跟你一起去送!” “小闺女子,你别跟着我碍事不拉脚的,快在家待着去吧!”兴旺便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小静边喊着边跑着往前追,直到小静抓住他的后衣襟他才放慢了脚步。不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村庄最东边的一处破落的小院子门前。 只见那院门是用几块旧木板子和几根圆木棍子混合着捆连在一起的。外门只是在院墙中间留出的一个小豁口子。上面既没有门楼,两边也没有门框,就更没有门砧石和门槛了。小小院子的东面只有一棵洋槐树。那灰褐色带刺的槐树枝被寒风吹得“噼噼啪啪”响。在洋槐树后面,有一个借助东院墙搭起的只可遮雨,不能挡风的草棚作厨房。院子的正北面,是两间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他们走进屋一看:在北墙的窗台下,用土坯支起的两个坯洞的上面掸着一块旧木板,这便是家里的“大桌子”。大桌子旁边放着一个已经掉了横撑的高方凳子。 男女主人喜出望外地慌忙把兴旺和小静迎进屋,接过兴旺手中的四方篮子,都感激不尽地一口一个二侄子地叫着让座。他们看出兴旺不好意思落座,铭安便亲热地强行把他按在了方凳上。兴旺本想让他们倒下干粮,拿着篮子就走,并不想落座,无奈盛情难却,就硬装作大人的样子,板板正正地坐在那里,没话找话地问道:“俺柳格姐姐回她婆家过年去啦?” “咳别她提了,她要把我气死了!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哪能留她在这里过年呀!哎——不管怎样,我总算把她送走了!”回答的人是柳格的父亲赵铭安。他长着一张菱形脸,后背有个突起的肉疙瘩,腰几乎弓成九十度。说话时既拖腔又吐字不清。 “唉——”站在一旁的铭安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插言说:“提起你姐来——真让人揪心,每一回她都是死活不肯走,可是你叔总是非把她送走不可。你们都看见了,哪一回送她时不都是像杀猪样的,你叔总是连打带骂,又是捆又是绑呀的才把她送走。她哪一回走,我都不愿意看也不愿意想。”她撩起那泛着灰色亮光的破棉袄大襟里面,擦拭着她那总是显得湿漉漉的眼睛,强咽下涌上喉头的悲痛,立即换作让人看着比悲还痛的笑容,俯下她那男人似的高大的身躯,来逗引怯生生地依偎在兴旺前怀的小静说: “外甥女头一回到俺家里来,俺也没什么稀罕玩艺给你。过来,让我看看,看这外甥女长得多俊c多机灵呀!” 当她伸手刚要去拉小静的手时,“咕隆隆咕隆隆”货郎鼓的声音传进了这所破旧的小屋里。铭安妻立即缩回伸出的手,惊喜地自语道: “这可好嘞!不知这是哪里的货郎,今日还没舍得歇歇脚呢!”她边说着边拿了根小木条,走进里间屋,双膝跪地趴在床前,把那树枝伸到床下,用力拨拉贴在墙根边的东西。不一会儿,就扒拉出来一双底和邦都少了大半的旧布鞋。只见她高兴得如获珍宝似的,拿在手里掂量了片刻,又从坯洞子里掏出一小团烂布条,拿在手里和那双烂布鞋合在一块掂量掂量,觉得好像还不够,又转身把塞在篱笆墙缝隙间的一小团头发抠下来,欣喜地嘟哝着:“这下可够了!这下可够了”急急往外跑去。出了屋门,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道:“二侄子,恁等着,俺一霎就回来!”不一会,只见她带着满面的喜悦,咧着大嘴,露着她那双唇无力遮盖严的大板牙,晃悠着她那高大的身板,像小孩子获得了宝贝似的连声叫着:“外甥女,外甥女——“快看,俺给你换来个好玩意!”颠着她那双裹得并不算小的脚,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房门,急切地把玩具交在小静手上,怜爱地说:“你看看,喜欢不?” 小静一看,是只精致的小鸟形状的小哨子,也顾不得回答,只管高兴地反复欣赏着小哨子。她边欣赏边猜想:“这小鸟长着金黄色的尖嘴巴,全身披着黑缎子似的羽毛,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红红的脑袋,绿绿的尾巴。这是什么鸟呢?自家房梁上住的小燕子?不太像,榆树上叫着的喜鹊?也不太像。它没有腿和脚,前后各有一个小洞。这到底是什么鸟呢?”她费猜着索性放在嘴上吹了一下,“吱——”叫了起来。不料却被兴旺在背后推了一把,他不好意思地说: “这孩子,给您添麻烦了,说不让她来,她非跟着来不可,让大姥娘破费了不是?这个小哨子能换好几根针呢,快走吧!”说着便站起身来,向铭安要过篮子,拉着小静就往外走。 铭安夫妇说着感激不尽的话,一直送到院墙外老远。兴旺只好停住脚步,再三劝他们回去,他们才停住脚。当兴旺走出几步远,铭安妻又轻声唤了句二侄子,兴旺立即停住脚步回头问:“大婶子,您还有事吗?” 铭安妻想说欲止——停顿了一会才鼓起勇气问:“你姐走了没?” “哦,好几天前她家里来人就把俺姐接走了,俺大大和俺娘都不让她走,是俺姐非要走的。”兴旺回答。铭安妻即刻沉下脸来,责备地看了铭安一眼。铭安不服气地回击了她一个白眼。他们夫妇一直到兴旺的身影被另家的墙头遮掩,才转回身往家走去。 二 铭安妻的一句话,又勾起小静的一段回忆:几天前的上午,她和小舅兴胜及表哥小荣玩跳行游戏,玩得正高兴时,突然一声“帮我逮住她——”的喊叫声传入耳中。循声望去,柳格像疯子似的披头散发,从村东头直向他们这边奔来。她父亲赵铭安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小静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池塘边上正看滑冰的两名青年男子猛然朝柳格扑上去,一个从后面拦腰抱住,扑通一下把她撂在地上。柳格哭喊着,挣扎着另一个抓着她的胳膊,将她狠狠地按倒在地。柳格拼尽全身力气挺起脖子抬起头,向靠近她的人乱咬。这时,又有一只手扒住她的头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她只能哭喊,却又被人用手帕堵住了嘴。周围的人争先恐后地跑来看热闹。这些青年男子一会儿这个打柳格一拳,一会儿那个又踢柳格一脚不一会儿赵铭安拿着一盘麻绳赶了上来。有人接过麻绳,七手八脚地把柳格的双手反绑着,两腿被捆得挺直,活像具僵尸,侧躺在冰冻的地上。然后,又被抬到铭安已准备好的小推车上。 当赵铭安怀着沉重的心情推起车子,驶向去柳格婆家村庄的小路上后,贡献出手帕的那个人又紧追几步,吝啬地从柳格口中拽出了手帕。此刻,柳格又用她那微弱的声音求救地哭喊着: “大大,我不去,求您别送我去婆家!把我解开吧,别捆我,我难受死了”然而,她的呼喊没有引起一个人的同情与怜悯,她死也不肯去婆婆家的反抗行为,竟使人们把她当作了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当赵铭安推起车子后,看热闹的人顿时哄笑起来。几个人还唱起了嘲弄的小曲: “小妮来,你气死我—— 你气得我—— 跳井找不到蚂蚁窝, 撞头找不到棉花垛—— 拾根马尾上吊还断了—— 小妮来,你气死我”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在这些人中,有一些小静认识,有一些是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这一热闹非凡的场面持续了大半晌午,出来帮忙和观景的人大部分是青年男子和小孩子们。 小静对脑海里的这一幕又是深深地不解。她不解:为什么姥爷千方百计地想留住娘不让她走。而赵铭安为什么就如此狠心,非要把女儿捆上车子送走呢?母亲在家挨打时,街坊邻居只要有人听见,就会跑来安慰母亲,训斥父亲。而这里的人们,为什么都充作柳格父亲的帮凶呢?顷刻间,小静觉得她和母亲又成了非常幸运和幸福的人了。不由得在内心深处对柳格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回到家里,小静对柳格的怜悯之情仍然占据着她的心。见到姥娘后,她没顾得向姥娘显摆她的心爱之物——小哨子,便先说起了前几天她见到柳格被逼回婆家的一幕。 赵太太听后,无奈地长叹一声说:“都是铭安糊涂,人又倔又傻,每回都是这样,强逼着闺女去婆家,不是打就是捆的,让别人看笑话,天底下哪有这样狠心的爹呀?” “把她留在这里吃什么呀?您没见他们家穷得那个样子,她还有两个弟弟呢。”兴旺接话说。 “她既然宁肯和爹娘一起挨饿也不去婆家,就一定有她的原因,当爹的也不能用那样的手段逼她走啊!”赵太太哀叹地说。 三 腊月二十九日,赵太太和高氏天不亮就早早起床开始炸丸子。由于炸丸子需要一个人往油锅里下,一个人从锅里往外捞,赵太太和高氏两人忙不过来,所以,由铭启来帮忙烧锅。炸的丸子有三种,一种是白面加白菜馅圆形的,再一种是长条形状的叫作素肉,这两种是用作摆供或招待客人的。另一种是绿豆面c黄豆面c小米面等各种粗粮面子掺杂在一起,加点盐和葱炸出的丸子,才是自家人吃的。她们炸完丸子,炸藕合c炸鱼。把各样炸完了,赵太太和高氏也把各样都让小静吃够了。而赵太太对兴旺c兴胜和小荣就只让他们吃黑面丸子。提前吃着各样供品的小静每吃一口,就洋洋得意地在兴旺c兴胜和小荣面前晃着“馋你馋你”地叨念着。直到馋得他们咽口水。才十四岁就已经娶妻多年的兴旺更是馋虫难抑得努着嘴,用他那尖细的童音说:“小馋闺女子,快回你家过年去!赖在俺家不走,也不嫌丢人!”他说到“丢人”这两个字时,自己却先羞得发不出音来了。 “羞羞你才不害羞呐,看我没给你吃呗,你肚子里的馋虫就钻出来了!”小静伸着一个手指在自己脸颊上划着道道,得意地羞着兴旺。惹得拿着笊篱正要从锅里往外捞炸鱼的赵太太和烧火的铭启“扑哧”都笑起来。正在往锅里夹鱼的高氏终于也忍俊不住地将头埋在胳膊肘下偷偷地笑了。兴旺羞得刷一下脸红到耳根,羞涩地瞪视着小静窃声说:“甭你人小鬼大,你等着,没人的时候我不好好地收拾你一顿,算你能!” “你不敢!我知道你才是光充大人说大话,吓唬人呢?”小静更加得意地反击着。羞得兴旺一时语塞地说不上话来。他觉得在妻子面前丢脸下不了台。于是,便高高举起手,吓唬小静说:“你看我敢不敢?”小静便嗖地一下钻到了高氏的腋窝底下。 “你那么个大人了,和个小孩子家嗑的什么牙呀!”赵太太为兴旺解围地说。 “这个小闺女子,净是心眼子一包,但愿她长大后光学好心眼,千万别学她大大c她奶奶没好心眼子。”铭启笑眯眯地看着小静说。 “俺看这闺女天生就心地善良,长大后准是个好闺女。”很少说话的高氏忙插言为小静辩解说。 “小孩子学好学坏全在大人怎么调教了!俗话说得好‘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姑娘会下神,’一点都不假,这闺女在咱们家一定能教调出个好闺女来的!”赵太太说。 “我也琢磨着,这小闺女子鬼机灵,常住在咱家长大后也差不到哪去?”铭启往锅底下填了一把柴火后,也满有信心地说。 从清早一直忙到大半下午,他们才把要炸的食物全部炸完。早饭和午饭都只吃些黑面丸子就对付过去了。 下午,女眷们仍忙着洗肉煮肉准备过年的食物。铭启等男人们在几个小孩子们的参与下,忙着装饰香台子。他们先用长的秫秸箔把四周围起来,前面中间留个门,用短的箔棚上脊顶,搭起一个框架。然后把框架的左右和背面用松柏绿枝装饰起来。在前门两侧插满翠竹,顶檐一周挂上红灯笼,前门两旁贴上对联c挂上彩带。在插松枝翠竹时,可忙坏了c乐坏了小静c小荣和兴胜三个。他们强行霸占着下半截,不让大人动手,非要自己拿着松枝和翠竹往篱笆缝里插。特别是小静,既认真又霸道地装饰着她够得着的那一截。小荣还独出心裁地把他娘剪的红纸花,一朵一朵地挂在了松柏和绿竹上。把个香台子装点的红红绿绿,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然后,铭启把老天爷的牌位摆在香台子中央,前面摆上香炉,在香炉的两旁各放一个烛台,插上红烛。一座既美丽又壮观酷似天堂的——香台子,就展现在这个乐融融的赵家大院里了。 小静c小荣和兴胜望着那渗透着他们辛勤劳动亲手搭建的天堂,乐得拍手跳着,蹦着,像欢快的小喜鹊,唧唧喳喳地叫着:“好极喽好极喽老天爷的天堂好极喽!” 铭启c兴岭还有兴旺在小静他们后面站着,欣赏着,不住地咋着嘴,眉开眼笑地赞赏着:“好看——好看——是好看!”引得正在厨房忙着煮肉的赵太太和高氏,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出来观赏他们的杰作。在东屋忙年货的翠萍也跑出来惊讶地赞叹着:“把老天爷请到咱们家里来,这不就像在天堂里一样啊!” 尤其在这冰雪覆盖c树木光秃c万花凋零的严冬里,铭启带领家人建起的飘着五彩缤纷彩带c挂着艳红灯笼c用绿枝翠竹簇拥起来的高高矗立的天神堂,在内外红烛的映照下,果然就像翠萍夸赞的——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全家人都来欣赏夸赞过一番后,都又各自忙活去了。 铭启c兴岭和兴旺忙着整理堂屋。挂家堂,摆祖宗牌位(已去世还没入家堂的先辈的灵牌)。因各间房屋在腊月二十三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得整整齐齐了。现在只布置挂家堂摆牌位了。兴胜往外搬长凳,兴旺往外搬椅子,铭启和兴岭往外移动八仙桌子和条机。再把后面的墙壁用一领新箔覆盖严实,在正中挂上家堂(从上至下是水墨画的层层豪宅庭院,庭院的两边是赵氏家族历代祖先的名字。挂家堂也叫做服侍老祖宗,近族的几家每年每家轮换着服侍)。在家堂两旁垂挂上条幅。 小静和小荣看着大人都有活干,唯独不分配他们任务。在这样重大时刻,他们想贡献智慧和力量的心情是极其迫切的。于是,他们便走过来穿过去的,一会拿这个,一会又拿那个,忙得不停脚。小荣的帮忙还算有功,因他知道学着小叔兴胜的样子做事。而小静却是谁的眼色也不看,只顾自己瞎忙活。不是一会挡了姥爷的路,就是一会又绊了大舅的脚。他们总是微笑着躲开完事。在大家说说笑笑中,不一会,又把堂屋里的桌椅c神仙牌位,布置得井井有条。使人顿然感觉到那种赏心悦目迎新年的新气象就展现在眼前了。 这天晚上,更是小静c小荣c兴胜还有大黄狗热切盼望的时刻。这时,就连一贯总想以大人自居的兴旺,也自甘屈尊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之中——都聚在厨房里,围坐在小饭桌旁,不停息地说笑着,拌嘴玩笑着。只有那条大黄狗不声不响c静静地趴在桌子底下,同他们一起等待着赵太太和高氏发肉骨头。 当高氏一掀开锅盖,一股水蒸气立即冲上屋顶。顷刻间满屋子里香味四溢,扑进了这些小馋猫似的孩子们的鼻腔里。他们都刷地一下跳起来,蜂拥在锅台旁,围着锅台上一个准备盛肉的大瓦盆,瞅着赵太太拿着即要捞肉的笊篱和筷子。当见她捞出一大块带骨头的肉放进盆里时,都伸长脖颈跷起脚跟,恨不得要把头伸进盆子里,咂着嘴不住的咽口水。高氏在一旁警示说:“快离开点,小心烫着!”此时,本来在最前面的兴旺猛然醒悟到,他已经是有妻室的大人了。看看正在协助母亲往外捞肉的妻子并未注意他的行动,便又悄悄地退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去了。为了更进一步表现出自己是大人身份,低头对静静趴在饭桌下等着啃骨头的大黄狗,用他那尖细的童音喝斥道:“就你没出息,和那些小孩子们一样馋,早早就趴在这里等着啃骨头了!”没想到他精彩的“自白”吸引了全屋子里人的目光。连他的妻子高氏也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忙转回头偷偷笑起来。小静更是不留情面地“哼”了一声,揭底地说:“你还不是刚刚退到那里等着的,你不馋,一会你别吃!” “小死闺女子,就你话多,我是在说狗,又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呀?”兴旺自圆其场地说。 “你说小孩子们,还不是说我们呀?”小静穷追不饶地反击道。 “他二嫂,你撕一块肉尝尝烂不烂!要是烂了就拆下来,把骨头给他们先啃着去罢!” “娘,我看已经很烂了,不用尝了,你看,连筋都能撕动了。”高氏用两双筷子拨开一块肉骨头,不好意思先尝地婉言拒绝说。 这时,赵太太大声吩咐说:“都先去坐下,叫着谁谁就过来接。”于是,他们又乖乖地回原位坐下。赵太太也不怕被腾腾热气烫痛手,急忙三两下拽出一根全带着肉的肋骨条,先让小静拿过她的小木碗来接过。小静高兴地接过肉骨头咬一口,边“哑咛哑咛”出声地嚼着,边举着肉骨头对着兴旺他们摇晃着“馋你馋你馋死你地叫个不停。直到见并没有人理会她,她才坐在饭桌旁低头啃起来。” “小荣——这一根是你的!”“哎”馋得直咽口水的小荣立即站起来,响亮干脆地应了一声,便快步跑过去,接过婶婶手中的肉骨头,不等走回到位子上坐下,就大口地啃起来。 等兴胜c兴旺每人都领到一根只在大骨头的根部留那么一点点肉的肋条时,兴旺抬眼又看看小静和小荣啃着的全根都带着肉的肋骨头,便不高兴地瞥了一眼妻子的背影,好像在用眼睛说:“你真偏向,把肉都扒净了才给我们吃?” 小静把她先啃光的一根肋骨扔在桌子底下,大黄狗也立即跟着过年了。 等每人都发过两根肉骨头后,赵太太便说:“一人啃过两根就行了,再没有了。”说着便将盆子端在饭桌上,吩咐高氏说:“你把剔下来的肉切成三寸见方的块。我去堂屋里拿腌腊肉的小甏子,除留出摆供的和侍候客人的,把剩下的都腌成腊肉,留着以后再招待客人。赵太太说完就走了出去。这时啃完两根肉骨头的兴胜和小荣都跟着赵太太出去了。 小静因已经撑得饱饱得,再不想动弹了。于是,她便走到炕旮旯里观看油灯芯子上发出“噼噼啪啪”带响声的灯花。在她回转头时,却一眼瞥见高氏拿着一大块肉片子,伸胳膊碰了一下兴旺,就把那块肉填进了他嘴里。兴旺的两颊撑得鼓鼓的,嘴唇几乎难把那肉遮严实。高氏见小静回头便立即低头切肉,假装什么也没做的样子。这时,小静看着二舅那既馋又怕被人发现c急着下咽又咽不下的怪模样,顿升起一种感动c歉疚c及对二舅的怜悯c同情心。在她幼小的心灵里,顿悟到了姥姥一家人都不舍得吃的好东西,总先让她一个人吃个够。于是,她对二舅再也没有一点嘲笑之意。她恨不得让二舅痛痛快快地吃个饱,心里才觉得舒坦呢。 大年三十,是过大年当中最繁忙的一天。天还没亮,高氏就起床下厨房忙活起来了。赵铭启夫妇起床后,立即去西间里叫起兴胜。赵太太去南屋把兴旺和小静都叫起来。她帮助小静穿好衣服。传统是在大过年的喜庆日子里,不能有人睡懒觉。在除夕之夜,全家人还要团聚守夜,以祝福在新的一年里,全家人都团圆健康。年三十的这顿早饭,仍然喝糊糊,再吃点已备好的食品简单凑合一顿。重点仍是忙活迎新年的准备工作。在这一天里,赵太太和高氏要包出全家人吃三天的饺子。 一大早,高氏就忙着剁胡萝卜馅子,赵太太忙着剁大白菜馅子(因到春节时,大白菜已经是很稀罕的蔬菜了)。两人把两大盆馅子都剁好挤出水分,放进各种调料调拌停当后,由高氏开始和面。因这年的夏季收成好,三天的饺子全用白面包。赵太太又去东屋,对正在给小秀喂奶的翠萍说:“小荣他娘,今明两天你就别再做饭了,都过去,咱们全家一起过团圆年。” “好嘞,我把小秀喂饱了,就过去帮忙包扁食(水饺)。”翠萍高兴地应着。 四 早饭后不一会儿,赵铭德就一手托着砚台c毛笔,一手拿着杆短烟袋,向铭启家走来。他中等匀称的身材穿着一件长棉袍,棉袍外面罩着一件藏青色的大褂;大褂外面套着一件墨绿色的缎子马褂,这种装束更显出他的干练与稳健。早已剪掉辫子的头上,戴着一顶青缎子红顶子的帽头子。帽头子沿下那对浓黑的剑眉,使那张国字型的脸庞更显出他教书先生的文雅与端庄。浓眉下嵌着的那双始终蕴含着善良c和蔼光芒的大眼睛,更使人喜欢和他接近。挺直的鼻端下,一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和下巴上三寸长的胡须,显示着他的才学渊源。 “恁都吃过饭了?”赵铭德一拐进赵铭启家的映壁,就笑嘻嘻地打招呼道。 “吃了,您也吃了?”赵铭启家人都从房里走出来,叫着各自的称呼与铭德打招呼。赵铭启和兴岭等人把赵铭德让进堂屋里客座上坐下,兴科也随后走了进来。 兴科穿长棉袍c外罩蓝大褂,腰间系着一条青色的轧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杆短烟袋,手里握着一只粗毛笔,头戴一顶有遮沿的蓝布夹层帽。只在高挺的鼻端下留着一溜整齐的短胡须。他的身材和叔叔赵铭启一样魁梧高大,脸庞和五官既像父亲,又像叔叔。 赵铭启今日仍然身穿他平时贯穿的短棉袄和棉裤,外罩着件蓝大褂,不舍得剪掉的长辫子盘绕在头上,就像扣上的一顶皇冠耀人眼目。他和兴科留着同样的短胡须,人都说叔侄二人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 今日兴岭的穿着也和父亲一样。他还没留胡须,头上戴着和兴科一样的帽子,他的长相也很像父亲,都是白里透红的肤色。赵铭德在他们三位高大魁梧的身躯面前显得有点矮小。 赵铭启父子让赵铭德坐在椅子上抽烟休息,等待着他们研墨裁纸。小荣依偎在兴岭身旁,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观看父亲研墨。兴胜站在八仙桌旁,昂着头向正在裁纸的兴科讨教写毛笔字的要领。小静一见到赵铭德,更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紧紧地依偎在大姥爷膝前,一会问这,一会问那地再也不住腔。并且一会摸摸他的胡须,一会儿摸摸他那系在烟袋杆上的烟荷包,一会儿又央求着给她讲故事。无论小静怎么地不长眼色,怎样地讨嫌,铭德始终都是微笑着,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她,循循善诱地给她讲解和回答。哪怕是小静提出的问题离奇古怪,他也从不拒绝解答。唯独今天他对小静说:“现在不能讲故事,你看——”他指着桌子上的纸和墨说:“今天是过大年的好日子,我得赶时间写门对子(对联),咱们的屋门c外门和最外面的大门上都贴上新门对子,挂上大红灯笼,你说好看不好看呀?” “好看!”小静把头一歪,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干脆而高兴地回答。 “那你就先到一边玩去吧,我开始写对子了。”铭德往外轻轻推推小静,取下口中的烟袋,在地上磕着烟灰笑嘻嘻地说。小静顺从地乖乖地躲在一边,远远地望着大姥爷写对联。 就这样,大人们说着笑着,念着。铭德挥舞着毛笔刷刷地写着。兴胜和小荣既争先恐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写好的对联一条条地摆在长凳上c条机上,各处摆满之后,又摆在空阔的地面上。当地上也摆满了对联,再无处可放时,兴旺便开始收拾墨迹已干的对联。 兴科把写对联的c写福字的c大的c小的c长的c短的c方的等各式各样的纸都裁剪好以后,便拿起他那只粗大的毛笔,在父亲对面,摆开架势,在嫣红的纸上挥舞起来。他刚写完一幅,众人都拍手叫绝。他是用梅花篆字写的朝外面大门上贴的对联。 “兴旺你对好了,千万别把各门各房的对联差换了!”铭德直起身,停住手中挥舞着的毛笔,抬头嘱咐说。 “大爷,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只管写吧,咱干事就没有错不了的!”兴旺朝铭德做个鬼脸,调皮地说完后,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孩子,总是对你大爷没大没小地乱打哈哈!”铭启笑着责怪兴旺说。 “嘿嘿尽说正经话,怎么引你们大家笑呢?大过年的,不说不笑不热闹嘛!”兴旺自我得意地说。尽管这场面热闹,可是小静见大家这也不让她摸,那也不让她动,自觉得无趣,便去了厨房。 新年的到来,对一年辛勤耕耘的农家人来说,是个最隆重c最盛大的节日。除了那些穷困到连顿年夜饺子都吃不上的人家以外,家家户户都对过年极为重视,特别是小孩子们,几乎个个都是数着指头盼望着这个节日的到来。赵铭启自从把半个家产都给女儿做了嫁妆以后,辛勤忙碌了一年的收成,一家老小仅可够吃饱穿暖的,人人就更加热切盼望着这个隆重节日的到来了。他们全家上下一进腊月,女眷们就忙着给大人和孩子们缝新衣,做新鞋,套磨轧碾办粮饭。男人们就忙着整家修院,赶集上店采购年货c香火c鞭炮,及供小孩子玩耍的便宜玩具。特别是过了腊月二十三以后,日程更是排得满满的,一天更比一天忙。到最后的几天里,甚至连小孩子们也都被调动起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特别是在有些孩子们不等赢得大人同意,就偷出鞭炮,三人一伙,五人一帮地在街上c在路边c在墙旮旯里燃放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更是催得人心里发慌。使得大人们总觉得大年即刻来临,可是该做的事还有一大堆,即使不吃饭c不睡觉还是忙不过来的感觉。 过新年穿新衣,放鞭炮,贴对联,挂灯笼,当然是大人和小孩子们都喜欢和热切盼望的事情。而饱餐一顿丰盛美味,热闹非凡的大团圆年饭,也是人们最最渴望的。赵太太带领着两个儿媳妇在厨房里辛勤地忙活着。在家境许可的情况下,她们竭尽全力把“团圆”大宴办得丰盛些,让那些辛勤劳动一年的男爷们和馋嘴的小孩子们美餐一顿。这一顿,赵太太虽然不奢望做出“参四八”的上等酒席,可她也张罗着做了二十几个菜。 铭德和兴科父子刚刚把对联写完,兴科的儿子小庆就来叫他们回家吃饭了。铭启父子和赵太太婆媳们都再三挽留,他们说也要回家吃年饭,铭启的家人才不再强行挽留。 五 把铭德的父子们送走以后,兴岭便拐到厨房门前问:“咱们家的饭是否也做好了?”“早做好了,就等着你来端菜拿酒了,我们温热的酒都等凉了呢!”翠萍开玩笑地回话说。 “好嘞!等我们赶紧收拾一下,我就来拿酒端菜。”兴岭高兴地把妻子的玩笑信以为真地说。惹得高氏忍不住“扑哧”一笑说:“俺哥还真的以为咱们把酒也温好了呢?” “俺这个儿子就是个实心眼,你给他个棒槌他就‘认针’,”赵太太说着也笑起来。 “哟你想得倒现成,俺这里忙得都扒不开麻哩,谁还顾得给你们温酒呀?”翠萍好似占了大便宜似的又嘿嘿地笑着说。赵太太和高氏看着兴岭那副尴尬相又忍不住地笑起来。 “咳,你们没顾得温,我这就去温。”兴岭自我解围地说了声,便走回堂屋去拿酒来开始温酒。铭启把就餐的桌椅板凳安排好,环周四顾,觉得把一切该办的事都做得妥帖以后,才欣慰地走到脸盆架旁洗手,做进餐的准备。 兴旺c兴胜更是见缝插针,他们刚才听到邻里的鞭炮声时,心里早就作痒了。于是,从东间里偷偷取下几个鞭炮,跑到外门口就“噼啪噼啪”地燃放起来。兴胜拿着点燃的一根香,争着抢着,非要自己亲手燃放一个不可。可是,鞭炮都在兴旺手里攥着。兴胜就一声接一声地央求着: “二哥哥,让我放一个吧!顶好顶好的二哥哥,就让我放一个吧!”兴旺不给,直到他连放过几个过足隐后,才施舍给兴胜一个。 小荣见二叔给了三叔,立即也学着三叔的样子央求道: “好二叔,顶好顶好的好二叔,给我放一个吧!”兴旺照样吝啬地只给了小荣一个。于是,三人几乎同时点燃了三只鞭炮,连着响起“嘭c嘭c嘭!”三声响!使得在炕上哄小秀玩耍的小静再也待不住了,她也不顾小秀愿意不愿意,跳下炕,撒腿就往外跑去凑热闹。她也学兴胜c小荣的样子,围着兴旺央求着要鞭炮。 “兴旺!都快进屋来洗手准备吃饭喽!”他们直到听见铭启的呼唤声,才都跟着兴旺齐涌进了堂屋里,围在盆架上的脸盆周围,争抢着把手伸在脸盆里洗手。小静跷着脚挤着,也只能一只手扒着盆沿,另一只手才能刚刚够到水面,便一个劲地嚷嚷着:“我够不着!我够不着!把脸盆搁在地上!” “去,去,够不着还和大人抢什么!”兴旺边将温温的水往小静的手背上泼着,边故意逗引她。 “哼!你净想充大人,你越充就越不像。”其实这句话本是翠萍常说兴旺的玩笑话,小静只是鹦鹉学舌罢了。赵铭启夫妇及家人都觉得兴旺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在公众场合也总想给他面子,把他当大人待。可是,兴旺那瘦小的身材和尖细的童音,做事说话总又表现得特别孩子气,尤其是在他越想装扮做大人时,就越加显出他那使人发笑的孩子气。所以,大家都爱拿他开完笑。 兴胜见大家都洗完手,便把脸盆端在地上,蹲下身,帮助小静把手洗干净,又从小荣手里接过毛巾,帮她擦干后,自己才擦干,把水倒掉。九个月的小秀好像也知道今日是过大年,她显得特别懂事的样子,一个人坐在炕头里,摇着哗啦棒槌自哄自地“哼呀啊呀”玩耍着。 这时,赵太太婆媳仨已经包出了两大箅子饺子,做好了二十几个菜,放在大锅里箅子上温着。做炸藕合最后一道菜时,赵太太从锅里往外捞着藕合又念叨起勤梅:“也不知老李儿在她婆家怎么过这个年的?她从小就喜欢吃炸藕合。可是听说她婆家过年连一块藕也没舍得买过。” 高氏听到婆婆念叨大姑子姐勤梅,抬头又见婆婆的表情是那样的无奈和沉重,也觉得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话语来宽慰婆婆。 “咱们少吃点,多给妹妹留些,让她来咱家多吃些不就弥补上了!”正在烧火的翠萍也不知看眼色地轻松抢言道。别人都没接话,片刻间,厨房里突然呈现出少有的沉寂。 “娘,您过来坐吧,剩下的让她们妯娌俩做就行了!”兴岭边向厨房里走着边喊。 “你们爷们先坐吧,别等我了!我和她妯娌俩在这屋一块吃就行了,反正都是一样的菜样的饭。你给我们拿过三个酒盅来,我陪她妯娌俩喝盅酒!”赵太太对兴岭吩咐着(在孔孟之乡,儿媳妇是不可与老公公和大伯哥同桌吃饭的)。又补充说,“你先把那碗炸鱼和那碗肉片子端过去!” “那可不行!娘,您老人家辛苦了一老年了,您得到这屋里来坐,俺们和您喝盅庆贺酒才行!”兴岭站在门口坚持地说。 “娘,您就过去吧!俺妯娌俩在这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才好呢!”翠萍坦诚的用实话劝着婆婆过去。赵太太听此,也不得不去了。 兴岭安排父亲坐在八仙桌里面的太师椅上,母亲坐在父亲右边的太师椅上。把兴旺和小静c兴胜和小荣分别安排在左右两边的长板凳上。为进出端菜方便,他自己坐在外侧的方凳上。等大家都坐好了。兴旺负责给每个人分发筷子和调羹。兴岭从长到幼给每个人的酒盅里斟满酒。敬过父母后,便拿着酒壶和酒盅去了厨房。 “小荣他娘,过年了,你和他二婶子都喝盅酒!”兴岭笑嘻嘻地说着,便斟满了两盅酒放在小饭桌上。高氏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还麻烦哥哥您来给我们斟酒!”翠萍却不客气地吆喝道:“你快把你们的菜都端过去!只有等你们那桌都坐下来吃着喝着时,我们才能踏实地喝一盅呢!”兴岭咧着嘴笑呵呵着,一手拿着酒壶,一手端起一碗白菜炖豆腐回堂屋去了。兴旺见哥哥又斟酒又端菜地忙个不停,自己也不好意思只坐着等吃,也只好去厨房帮忙端菜。 “哦——二懒也来端菜了?哟——先端白菜炖粉皮和炖黄豆芽那两碗!”翠萍玩笑地吩咐道。 “哼!我是二懒,你就是大懒,二懒是跟着大懒学的!”兴旺也不示弱地反唇相讥,边忙端起碗就走。随后兴岭便将炸藕合c芥末拌鸡丝和白菜烩丸子等,二十几个菜全端了过去。厨房的小饭桌上一样也不少,只是在数量上少了许多。 在铭启这样中等的庄户人家,整鸡整鱼的高档食品只可留着祭天供奉神仙,然后再留作用来招待客人,自家人从不舍得吃。 堂屋这七人一桌的盛宴热闹非凡。特别是九岁的兴胜c七岁的小荣c四岁的小静和十四岁的兴旺,都学着兴岭的样子,争先恐后地嚷嚷着给铭启夫妇敬酒。铭启因有喉咙痛的病根,平时滴酒不沾。但怕扫了儿孙们的兴,只好以白开水代酒,三个五个的,一盅接一盅地喝着。 赵太太也只有饮一盅的酒量。于是,她饮下兴岭敬的一盅酒后,也同样学着丈夫以水代酒地接应着从兴岭c兴旺,每人送到唇边的“酒”。铭启夫妇也回让着兴岭和兴旺。 兴胜等几个小孩子,一会儿学着兴岭让酒,一会儿又学着兴旺大叨大叨地夹菜。小荣和小静见用筷子夹菜不方便,就干脆放下筷子,拿起羹匙站到板凳上去舀。特别是小静,自己够不着,还不肯吃姥姥及别人给她夹的菜。她干脆蹦到姥姥的椅子上,爬到桌子上去抢。一大碗半肥半瘦的肉片子,不一会就被几个小孩子抢光吃净了。 在厨房里的妯娌两个,等兴岭他们把堂屋里那桌的菜都端齐后,小秀还在熟睡中。她们围着小饭桌相对而坐,边聊着,也开始了二人宴。起先高氏的心情本来是和天气同样的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然而,自从听到婆婆念叨起大姑姐勤梅的事以后,心里也笼罩上了一层阴云。她想起了娘家的亲娘,就再也无法顾及到在大过年时的好心情了。她只夹起一条白菜丝,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忧伤地对嫂子讲起她娘家的事情。 “俺在娘家过年时,见俺娘也像咱娘一样,我和俺哥哥们都高高兴兴地吃年饭时,俺娘总是想起俺姐姐,她就再也吃不下了。还常常背着我们自己躲到一边去偷着掉眼泪。”她说到此,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高氏本来有一个长她五岁的姐姐,姐姐十七岁出嫁,两年后,因生产时持续两天两夜未生下婴儿,她已经气息奄奄。但她婆婆不但不心疼,反而上前打了她两个耳光,还凶恶地骂道: “我喂只鸡还能顺顺当当给俺下个蛋哩!养你这个小贱人,连个孩子都给俺生不下来!你还有脸哼哼”她姐姐再没撑持半天就死去了。 “哎——这都是命啊!咱婆婆姑不也是这样子的,那是在我娶进门的第二年,咱姑还给她婆家生下个大胖儿子呢!为坐月子,咱们得等到满月才能去接呀!可是,她在婆家只住了二十天,就让她婆婆给折磨死了。我还跟着咱娘c咱大娘和咱嫂子们都去为咱姑出气来的,那有什么用,反正人已经死了。”翠萍为安慰高氏对她讲起这件事。她又无奈地补充一句: “这样狠心的婆婆,谁摊上谁的命不济!” “就为这个,俺娘给俺找婆家时,也不问男人大小,长得丑俊,脾气好孬,只求找个好心眼的婆婆就行。这不,俺娘就为着咱娘心眼好,你二兄弟那么一点点就非让俺嫁过来了(兴旺八岁时娶了十六岁的高氏)。”高氏夹了个丸子放在嘴里咀嚼着说。 “哎哟咳!俺还不是一样的,俺娶的那年十七岁,你哥哥他才十一岁,那时他长得也是那么一点大,夏天他睡在天井里,俺怎么叫也叫不醒他,都是俺把他抱进屋里去的。别人看见了还笑话俺说:“‘你们看!新媳妇抱女婿到屋里去睡觉嘞!’俺才不怕呢,谁爱笑话就让他笑话去吧!”翠萍述说着,自己也禁不住咯咯地笑起来。继而又转作平静地说:“人都是慢慢熬出来的!只要你耐心地熬着,总有出头的那一天。你看,今儿俺不是挺好的么?不管啥事,反正你哥都听俺的。她说着,端起酒盅呷了一口,洋溢着心满意足的样子劝高氏:“妹妹!你趁热也快喝一口!” 高氏在嫂子的催促下,也端起酒盅轻轻抿了一下,羡慕地说:“俺哥哥多好呀!又勤快,脾气又好,还知道疼人。您二兄弟可不像俺哥哥那样勤快,脾气也不如俺哥哥好,谁知道他长大后是个什么样子呀?” “妹妹你就一百放心好了。我保证俺二兄弟长大也孬不了,反正他不敢欺负你,他如果敢欺负你,还有咱大大c咱娘管着他呢!”翠萍把一个肉片子放进嘴里咀嚼着,含笑地说。 “大嫂,二嫂,你们这屋里还够热闹的!”已经填饱肚子的兴胜跑到厨房来凑热闹了。小荣c小静也紧跟着跑来了。 “怎么!光兴你们热闹,就不兴我们也热闹热闹了?你这个孙大圣,在堂屋里闹够了,又跑到俺这里来闹腾了?还是你们那屋里的肉片子不够吃了,跑到俺这里来抢肉吃呀?没吃够我们也不给,快跑到你的花果山上吃桃子去吧!”翠萍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反提醒了兴胜,他耍赖地说: “好呀!你们碗里还剩这么多肉片子呀!难怪我们那屋早就没肉吃了呢?原来都让你们偷留下了!小荣!咱们快抢她们的肉吃!”兴胜故作没吃够的样子,下手捏起一片子肉就吃起来。本不想吃的小荣一见兴胜吃,也立即响应号召,捏了一片子放进嘴里。 “你这个馋猴!跑到我们这里来吃就吃,还诬赖人!”翠萍凝视着兴胜笑骂道。高氏边掩嘴笑着,边夹着一片子肉往小静嘴里填,小静却闭嘴摇头地表示坚决不吃。 “这屋里真热闹呀!来——我再给你们斟一盅!怎么?你们光顾说话了,连一盅酒还没喝完呀?”兴岭过来刚要往她们杯里斟酒时,见高氏的杯子里仍是满满的,翠萍的盅子里才下了一半,惊讶地笑问道。 “不要不要我们喝一盅就足够了!”翠萍和高氏手掩酒盅,异口同声地拒绝道。翠萍接着问:“您那屋里快喝完没有?要俺什么时候下扁食来说一声。” “你们喝完接着下就行了,我们那屋里也没人能喝酒。”兴岭笑着回答。 在兴岭和翠萍说话之际,兴胜跑到天井里,捡了几片鞭炮碎屑握在手里,换作一副天真的笑模样,移步到在灶前烧锅的翠萍背后,甜蜜地叫着嫂子,说着亲近的话语。又对站在旁边的小荣和小静眨眨眼,示意不让他们吭声。他取出手中的纸屑,放在舌尖上舔一下,趁翠萍无防备之际,贴在了她的发网上。又捡起一根草棒,趁翠萍向灶里填柴火时,插在了她的发鬈上。然后又装模作样地离开翠萍,转到正在下饺子的高氏背后,取出纸屑又一舔,本想贴在高氏的发髻上的,由于高氏向前弓着腰正往锅里下饺子,他够不着,于是就把纸屑贴在了她的后背上。 小静见兴胜把纸屑贴在了高氏的衣服上——高氏在小静的心目中是不允许任何人侵犯的。于是,她再也不顾兴胜怎样向她使眼色制止,便大声叫着:“二妗子二妗子!你快摸摸看,小舅在你身上贴了什么?”小荣见小静已揭穿了兴胜耍的鬼把戏,也大声嚷嚷起来:“娘娘!你摸摸头上,看俺小叔给你插了什么?”于是,高氏和翠萍都忙着扑拉背的扑拉背,扑拉头的扑拉头这时可乐坏了兴胜,他拍手跳着,哈哈笑着念叨着:“头上有个草扑啦扑啦变个妖——。身上有个纸扑啦扑啦变个鸡——。” “好哇!你这个孙猴子,看我不拧烂你的嘴才怪呢?”翠萍笑着,咬牙骂着,从灶前爬起来追赶着兴胜,做着非要拧他嘴的样子。而兴胜哪还等到翠萍爬起来,他早蹦出门外,几步就蹿到东面的树园子里去了。 “这个小捣蛋鬼,真拿他没办法!”翠萍笑骂着重新坐到灶前烧火。大家一阵戏耍过后,才有一会稍息的平静。小荣和小静吃菜就已经吃饱,他们也不再稀罕等着吃白面扁食了。于是,也跑到东园去寻兴胜玩耍。他们看到兴胜藏到南面的一棵大杏树后,便齐声喊:“小叔,小舅你快出来吧俺娘c俺大妗子不来追你了——” “真的,你们不是来诓我的吧?”兴胜仍在杏树后猫腰探头地问。 “谁诓你是个小狗。俺娘和俺婶子都忙着下扁食呢,哪还顾得来打你呀!”小荣认真地诅咒着解释。 “那么,咱们三个就在这里玩跳房吧!”兴胜高兴地建议说。 “噢太好喽太好喽”小荣和小静都高兴地拍手欢跳着响应。 开始由兴胜先跳,他第一盘全跳完没犯规。当他接着跳第二盘时,小荣就已急不可待地盼望着他犯规。好容易盼到他踢到第三间屋时,瓦片的边缘压着了中间的竖线,他又急速踢了一次,以为别人没发现,仍想继续跳。可是小荣眼尖,立即揭穿了他的小阴谋,才被罚下场。 小荣好容易才盼到该自己跳了,可是,他把瓦片只踢到第四间,就压在了横线上。小荣只好很不情愿地下台让给小静。而小静单脚空着刚跳进第二间,另一只脚就落了地。还没捞着踢到瓦片就被罚下场。这可乐坏了兴胜。他兴高采烈地连跳两盘都没犯规。小静见自己只有在一旁看别人跳,觉得无趣,便不高兴地说:“俺不玩跳房了。” 跳得正带劲的兴胜立即赞同地说:“你不跳正好,我和小荣两人跳才好呢!” 小荣见等了好半天,兴胜还不犯规,也不高兴地说:“俺也不跳了。” “怎么?你也不想玩跳房了?咱俩玩打拽好了!让小静这个小闺女子一边子待着去吧!”兴胜见小静不高兴的样子影响了小荣,对小静报复地说。 打拽是只有男孩子才玩的游戏,即在地上划一条直线,把要打的木棍子放在与直线的一边平行的指定地点,用另一根木棍子去打它,如果被打棍子过了线就为赢,这根棍子就属于赢者所有。打拽时小荣的命中率很高。他和兴胜你一次我一次不停地轮换着打。两人的输赢次数也不分上下,所以小荣玩得也很高兴。而站在一旁观看的小静顿生被冷落感。此刻,她在自己家中的那种提心吊胆的恐怖景象又浮现在脑海里。她联想到母亲是否正在家里挨父亲打,或者听奶奶骂于是,她的小嘴扁了扁,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玩得正高兴的兴胜和小荣,听到小静的哭泣声,立即停止了游戏,跑到跟前不解地问:“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你们都不和我玩,我想俺娘——”小静反而哭出声地说。兴胜和小荣立即哄着小静说:“别哭,我们和你玩”便领着她回到堂屋里。 “你们三个跑哪里玩去了!不吃扁食了?”铭启关心地责备说。 “我看他们也吃不下了,随他们怎么玩去呢?”赵太太说。她忽然发现小静不高兴,便忙把她搂在怀里问:“小静怎么撅着嘴不高兴了?是他们欺负你了?” “不是俺欺负的,她说想俺姑!刚才她还哭了呢!”小荣的几句解释,即刻使得这个刚刚还有说有笑c气氛活跃的屋子里,顿时笼罩上了一层阴影,使得人人都沉浸在一片沉闷中。赵太太用手揩着小静脸上已干的泪迹,自己的眼眶也已经蓄满了泪水。铭启的脸上也布满愁云。 “小静过来,到大舅这边来等一会就给你穿花衣裳,还有姥爷给你买的大红花,一会就给你戴上,让大家看看,谁也没有小静俊!”兴岭说着走到赵太太跟前,把小静领过去,把她抱到板凳上坐着,哄着。 小静一听说给她穿花衣裳,还戴大红花,心里的不快立即抛到九霄云外。又高兴得蹦跳起来!兴岭劝赵太太和铭启说:“大大,娘,你们心里也别给个事儿似的总放不下,俺妹妹也许和咱们一样,正在她四叔家高兴地吃年饭哩,四婶子没孩子,不是每年都叫俺妹妹去他们家过年么?而且只隔明天一天,俺妹妹就来了。”兴岭的一席话果真奏效,赵太太听后,心里顿觉亮堂了许多。于是,他们又继续吃扁食,屋里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 下午,女眷们仍然忙着包饺子,男人们忙着贴对联,挂灯笼。当外大门c院门和屋门都贴上红对联,挂上大红灯笼。屋内外的各样物件如:水缸c面缸c桌椅板凳c门砧石c房前屋后的树木也都贴上了大红福字;灶君老爷和牛魔王都换上新装。全家里里外外都是金碧辉煌,红光耀眼,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特别是那碧绿雄伟的香台子,在一派红光的映照下,更是天堂般的神气和美丽。堂屋里北墙上高挂的家堂,在红蜡烛的辉映下更显得庄严隆重。 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过大年续 铭启带领着兴岭c兴旺等众人刚刚把这一切布置完毕,就见铭德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五个孙子,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排着队走进来。而后,铭启的堂弟铭渊也带着他的儿子兴臣走进来了。铭启父子们和在厨房里正忙活着的女眷们,都走出来客气地向他们问过好,说会过年的吉庆话。来人也不进屋,只是立在屋门外欣赏了一阵肃穆的家堂和富丽堂皇的香台子。赞不绝口地夸赞一番后。兴岭拿起备好的香火,由铭德c铭启带领,按照辈分和年龄排着长队去林上请老祖宗的神灵回家过新年。 小静一看这么热闹的场面,又像是去执行多么神圣的任务,她就跟在后面跑去。当兴旺发现小静跟在后面时,便大声斥责道:“你是个小闺女子家,不许上林去请老祖宗!” “我偏去!偏去!你这个小小子家怎么去来的!”小静梗着脖颈边雄赳赳地大步赶着,边大声反击道。已经走出大门楼的铭德,听见后面小静也跟着上林,便回转身来,两手抚慰着她的双肩,俯下身,用爱抚的目光望着她说:“林忒远,你还小,不能去。” “小荣哥哥也小,怎么让他去,不让我去呀?”小荣听到小静在攀比他,他误认为小静自己去不成,也攀比着不让他去,于是,便朝着小静狠狠地白瞪了几眼,气愤得嘴唇动了几下。 “小荣哥他是男孩子呀”铭德又温和地解释说。 “为什么让男的去,不让女的去呀?”小静仍不服气地分辨着。闹得铭德一时再也想不出更适当的话来对她解释。他停了片刻后说:“从很早以前,人家就是这样规定的,只让男的去,不让女的去。”小静一直最听大姥爷的话。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大姥爷是最神圣的,大姥爷的话都是对的。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规定不让女的去。但是,因为这话是大姥爷说的,她只好不再追问,就乖乖地留下了。 太阳已西沉近地平线。被暖融融的阳光普照一天的院子里,仍是暖暖的没有一丝风。这时的小静,又忽然想起刚才玩跳房时自己笨拙得的样子,又为比不上小荣,更比不上兴胜不服气。于是,自己便跑到东园里,独自一人练习跳房去了。 天刚黑,爆竹声就接连不断地响起来。铭启家更是热闹非凡。女眷们摆好各神位前的香炉和烛台以后,都各自梳洗打扮一番,换上新衣服后,再给丈夫和孩子们穿上新衣裳,打扮整齐。 赵太太给小静罩上一件天蓝色底红玫瑰花旗袍,在新蓝帽子顶的两边各插上一朵红玫瑰。又在眉心给她点上一颗胭脂。小静经赵太太这一打扮,使得她那白嫩的小脸更显得俊秀惹眼,让人喜爱。 铭启在堂屋八仙桌前,铺垫上跪拜的红苇席后,左右审视还总感觉某处少了装饰似的,可是,一时又找不出来。他抬头仰望着肃穆的家堂在两副黄底黑字的垂联烘托下,夺目生辉;看桌上一对红烛放着金黄耀眼的光芒;低头看桌下,噢——他立时恍悟到了——应该在八仙桌周围加上红帷幔。于是,他又立即取出赵太太的大红包袱,围在八仙桌前。他再重新审视红苇席c红桌围,想象着摆上满桌子丰盛供品的景象,心里想着各位老祖先定会满意时,他才欣慰地笑了。 兴旺c兴胜c小荣和小静尾随着兴岭,把大门c院门c屋门上悬挂的大红灯笼点燃以后,又把香台子c各房里的保家客和灶君爷c牛魔王牌位前的红烛点燃。大门里东西两边的铭德c铭渊c各家院门上的灯笼也都燃起。从大门到各家的院门c屋门都是红灯高挂,灯火通明。 铭启和兴岭把一切都准备停当后,约摸着刚近子时,本想停息片刻再摆供放鞭炮。但周围时起彼伏的爆竹声催得紧。于是,铭启又立即走到厨房,对女眷们催促道:“你们开始烧香摆供c下领供的扁食吧!我们这就开始发字码(放鞭炮)!免得让外面的爆竹声催得人心里发慌。” “好嘞!我们等着你们发话呢!”赵太太一边高兴地应着,一边立即燃着一把香,分给翠萍一部分。赵太太先在香台子的香炉里烧上一炉香,再到堂屋的供桌上老祖宗那儿烧上一炉,然后再给灶君老爷等,几处的神位前烧过香。翠萍给各房的保家神c牛魔王c门神等处去上香。上香后接着摆供品。 老天爷那儿是一只大红公鸡条黄河大鲤鱼方子猪肉碗炸丸子碗炸素肉个红枣大发糕c三个馍馍碗白菜豆腐馅的白扁食,总共五样菜,三样饭食。堂屋里老祖宗的供桌上摆得是与老天爷同样的供品。其他各处神仙那儿就只摆上一方肉碗炸丸子碗炸素肉个白馍馍和一碗白扁食。赵太太和翠萍按照主次顺序一样样地摆。兴岭端着一小筐翠绿的小菠菜跟在后面往供品上点青。 高氏一人忙着下领供饺子。当赵太太和翠萍烧上香摆完供,高氏也刚好盛出领供的饺子。她盛完摆供的饺子后,再给全家人每人盛上一碗。因这是新年开始的头一顿团圆饭,所以,无论大人小孩,在家的,在外的,会吃的不会吃的,给每人必须都盛上一碗,备上一双筷子。 在忙着给家里的各路神仙烧香摆供祭奠的同时,赵太太吩咐翠萍端上一碗加汤的扁食,到家门外和大门外,去给没家没院的鬼魂们祭奠,让他们也同样吃到扁食过新年。 女眷们做着这些的同时,男人们便兴高采烈地忙着燃放爆竹。“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把窗户棂子和左右窗前的枣树c榆树c皂角树,及房后的桑树震得簌簌作响。外面的鞭炮声风起云涌般响得更加激烈,四面八方几乎是同时响起的,使人分辨不出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响声是那么密集,那么激烈,就像万马奔腾,排山倒海,只震得抢着举杆放鞭炮的兴旺歪着脑袋,趔趄着身子只往后退。除了兴旺和正在准备放另一挂鞭炮腾不出手来的兴岭外,观看的人都双手捂着耳朵。 未等兴旺手中的一挂响完,兴岭手中的一挂又接着响起。灯火通明的大院里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烟雾腾腾。五颜六色的烟火像天女散花一般满天飞舞,硫磺气味布满院子。天上c地上c屋内房外的各个角落,都充满着庆贺新年的喜气洋洋新气象。 鞭炮过后,全家人分作男女两帮,踏着刷刷作响的烟花纸屑,先是男人们在香台前叩拜老天爷。由铭启在香台子上的供品前,摆上三个酒盅,斟满酒。然后铭启跪在前,后面跪着兴岭。兴岭的右边跪着兴旺,左边跪着兴胜,后面跪着小荣。铭启焚烧过三串金圆宝(火纸做成的),端起酒盅,一盅一盅画弧线样的祭奠着。祭奠过三盅酒,而后三跪九拜地磕头作揖。兴胜和小荣只是跟着大人跪下c爬起c跪下地紧忙活。根本来不及,而且也数不清磕了几个头的胡乱磕c胡乱跪就是了。站在一旁等待跪拜的女眷们和看热闹的小静,见小荣和兴胜慌慌忙忙不协调的动作,忍俊不住地笑出了声。 男爷们叩拜毕,轮到女眷们叩拜,是赵太太在前,翠萍和高氏在后,行女士跪拜礼。小静却没有小荣那样幸运,她没有行跪拜礼的资格。凡是女孩无论是在姥姥家或在娘家,都没有行跪拜礼的资格。只有儿媳妇和孙媳妇在婆家才有这种权利。幸亏小静天生就不喜欢模仿这种动作。所以也用不着别人再劝阻,便自觉地立在一旁当观众。 当铭启一家人拜完天神,拜过各路神仙,刚刚匆忙吃完领供饺子。铭德和铭渊的母亲带领着全家老小来拜祖宗了。三家几十口人都聚集在铭启灯火辉煌的香台子前,男男女女c老老少少欢天喜地地相互问候着,祝福着,说着过年的吉祥话语。三家的男女拜毕祖宗后,铭启夫妇又受过铭德和铭渊两家小字辈的叩拜后。欲要跟随他们两家人去回拜时,不料还未跟到门口,却迎见了他们常接济的冯c李c张三家人齐来给铭启夫妇拜年了。只得等他们拜毕,客套一阵送出门外。兴岭夫妇c兴旺夫妇及兴胜c小荣都再拜过铭启夫妇后,由兴岭打着灯笼,带领兴旺等去铭德家,铭渊家等,给亲邻长辈去拜年。 翠萍和高氏回房刻意重新打扮一番。翠萍把罩着大红棉袄的毛蓝粗布褂脱下,换上只有走亲戚或过年才拿出来穿的天蓝色洋布褂和藏青色的洋布裤;脚穿一双绣花高跟木底鞋;在乌黑的发髻上又插上一只梅花银簪。经这么稍稍一打扮,使得那高而匀称的她更显得有活力和干练。那微黑的瓜子脸上嵌着的一双大眼睛,更显得明亮动人;秀丽的鼻子下面那张自然含笑的小嘴,不用张口就可看出她说话的乖巧和灵透。 高氏在微红的面皮c稍长型的脸庞上涂了一层薄粉,使得那双明亮的眼睛更加清晰地折射出她那善良c宽厚c诚实的美丽。她在大红棉袄外罩一件枣红色的簇花缎子面夹袄,高粱红色的罩裤;小放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正审视着自己赶上新时代得以解放的这双小放脚时,门外忽然传进翠萍的吆喝声:“还没打扮好啊!你小心打扮得忒俊了,叫别人抢了去!”翠萍手扶门框,向里探着头大声笑说。 “俺哪里打扮来——”高氏含羞地辩白说。 “那咱们就快走吧!咱先给大爷大娘磕过,再绕伙着咱大嫂二嫂,咱们妯娌四个一起去二奶奶家c西院里c东院里和南院里挨家去磕。”于是妯娌二人说笑着,借着大门里各家院门上大红灯笼的烛光,踏着满地凌乱而厚厚的鞭炮纸屑,顶着频频眨眼含笑的繁星,往外走去。 七 小静本来一心想随两位妗子去看光景。但这时,她的上下眼皮却再也不听支配,不论她想怎么睁也睁不开,就连双腿也不听使唤,觉得沉沉地迈不动步子。于是她只好爬上炕睡觉。小静刚刚进入朦胧中,猛然又被一声响亮兴奋的童音惊醒:“二大娘!二大爷!我给您磕头来了!”小静激灵一下爬起来,两只小手揉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见是一个衣衫褴褛c蓬头垢面的小男孩,正趴在炕旮旯里给姥爷老娘磕头呢!当他爬起来后,小静才认出他就是常被他大娘赶出家门的小石头。 小石头的突然闯入,使得在繁杂事务忙碌中刚想停停脚,坐在炕沿上稍歇片刻的铭启夫妇不免一懵怔,还未来得及劝阻,小石头已经趴在铭启脚前了。赵太太急忙俯身把他扶起,心疼加责怪地说道: “大冷的天,又是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小孩子家来拜的什么年呀!”赵太太见他上身空穿一件两袖已露胳膊肘的破棉袄;下身挂着一条露着双膝盖的破单裤;厚厚的泥土灰尘作袜的双脚上踏着一双掉下半边邦子的破单鞋。在灶王爷台前烛光的映照下,看见他那活像刚从锅壳廊子里钻出来的小黑人一般。头发更像个长毛狮子狗。冻得上下两排小白牙咯咯不停得直打响,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见俺大大娘出去拜年了,我就就偷偷跑来给您磕头来了二大娘二大爷您疼俺,我就想来给您磕头——。” “你吃年五更扁食没有?”赵太太打断小石头牙齿磕磕碰碰响,不连句的话语,关切地问。 “没呐,俺家从不吃年五更扁食哩,俺大娘和俺哥哥烧完香摆完供就出去了,我趁着他们不在就跑。” “那你就在俺家吃碗扁食,喝碗热汤暖和暖和身子再走!”赵太太说着边端过锅后旮旯里放着的小静那碗扁食。铭启唏嘘着c嘟哝着可怜的话语,忙着为小石头摆好小板凳,拍打着温情地说: “石头嘞——快坐这里吃吧!”又急忙给他拿了双筷子舀了碗汤。 “嘿嘿二大娘,二大爷,我真是来给您磕头的,不是想来吃白扁食的!”小石头接过筷子,把一个扁食塞进嘴里,两腮撑得鼓鼓的,嚼着扁食解释着。铭启夫妇瞅着小石头一口恨不得吞下两个扁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既怜悯又欣慰地笑着说:“知道你是来给二大娘二大爷磕头的!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一眨眼功夫,小石头一碗饺子下肚后又喝了几口汤。赵太太见此情景,又把小秀那碗给他端上,再把留着压锅的那碗又给他拨上几个,只到他撑得小肚子圆圆得像个大西瓜,才又督促说,“吃饱了再把那碗汤喝了吧,好暖暖身子!”说完赵太太就去堂屋给他找衣服。 小石头与兴胜同岁。在他两岁那年,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他父亲。三岁那年,母亲又把他撇给他大爷大娘,自己偷偷嫁人走了。四岁时,他大爷病逝。他大娘家有一个长他十岁的哥哥小刚,一个长他六岁的姐姐小旭。因家境贫寒,小刚已近二十岁仍无提亲的。所以,他大娘和堂哥始终把他和小旭当作累赘。尤其是对小石头看着百般不顺眼。三天两头把他打出门外,一连几天不让他进家。铭启家族的大门楼里,便成了小石头的惯常安身之地。夏天,他就把挡门的闸板卸下来当床;冬天,他就抱一堆麦秸草在这里做窝。赵太太夫妇及他们的子女们每顿饭都想着给他端碗糊糊,送个干粮。他穿的衣服和鞋子,几乎都是赵太太送给他的。 不一会,赵太太拿来兴胜刚换下的一双半新的棉鞋条旧棉裤件旧夹袄给他穿上。又端来脸盆,铭启从锅底下取出温水灌子,倒上热水。赵太太给他打了几遍香皂才把他脸上c手上的灰洗净。然后又拿木梳将他那乱麻团样的头发慢慢梳理顺和。小石头还痛得时时伸伸舌头c做做鬼脸撒娇地哎哟几声。赵太太怜悯地不停地嘟念着:“看,你这头发一绺一绺的,像用粘粘胶粘起来的,梳都梳不开。大过年了,怎么也不让剃头的给你剃剃,留着专喂虱子呀!” “嘿嘿有谁给俺剃呀!”小石头笑笑说。 赵太太轻轻地将小石头前额的头发往两边分开,抿在耳后,两手扳着他的膀子一转,对坐在灶前的铭启说:“你瞧瞧这孩子多像他娘呀!小脸又白又俊!” “像他爹也不丑啊——高高的个子,明亮的眼睛,我瞅着他好多地方长得都像他爹呢!”铭启欣赏地瞅着小石头,心有所思地说。 “哎只是他那可怜的爹,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怪他那狠心的娘,想嫁人也应该带上孩子呀!”撇下这没爹又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呀!赵太太痛心地说。 坐在炕上的小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她恨不得自己再给小石头端上一碗白扁食,让他吃了才好呢!只可惜已没有煮熟的扁食了。当她听到姥姥说到小石头的娘时,不由得眼圈红了。立即跳起来,趴在赵太太的背上,看着站在地上的小石头问:“你怎么不去找你娘呀?” 小石头也不看小静,更不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只顾问赵太太说:“二大娘,您说我长大后能找到俺娘么?人家小孩都有娘,可是我连俺娘长得啥模样也不记得了,您说,我能找到俺娘么?”小石头仰起头,用期盼的目光望着赵太太问道。 “那就看你以后的本事喽”铭启说。 “二叔,二婶子!俺们给您老人家拜年喽!”一群打着灯笼来拜年的男子打断了赵太太和小石头的对话。小石头一看来了人,更怕是他堂哥走进来,便揪揪赵太太和铭启的衣裳襟告别,急忙悄悄溜走了。 到铭启家拜年的男人一帮c女人一群地络绎不绝。来客除叩拜祖先神灵以外,又向他们夫妇磕头。有的被他们阻挠的只可一膝跪下,有的一膝没跪就被铭启奋力架住。还有的不能跪下实实在在给他们夫妇磕个头誓不罢休的,干脆绕到他们身后去磕。所以,在这个院里,磕头与谢客的争执声c问候语c相互祝福的吉庆话c温馨的欢声笑语,阵阵不断。有人对铭启父子们用青松翠竹彩灯和纸花装饰的香台子非常欣赏。尤其是女眷们,礼毕后,依恋得不肯挪步。定要仔细欣赏一番那供品。有夸那供品丰盛而又摆得别致少见;有人夸奖那大发糕做得精美别致;有人赞那青叶红丝点缀得惹人眼目。尤其是受过铭启家接济的张c冯c李及铭安几家人,不但非要恭恭敬敬地把头给铭启夫妇磕下,那千恩万谢的感激话更是说不完每来一拨,都是如此的为磕头推让撕挠着说笑一阵,感谢一番。铭启家里,从子时一直到中午,始终都是人来客往骆绎不绝,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下午,仍有三三两两的或是老兄弟c老妯娌,或是前村来的拜客不断。直到傍晚铭启夫妇及全家人都累得又乏又困时,才得空闲吃午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捏灯盏 从正月初二至十五期间的日子里,铭启家人除走亲戚拜长辈之外,就是接待小辈分来拜年的亲戚,天天忙忙碌碌地迎来送往。 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又是铭启家忙碌和热闹的节日。特别是女眷们,早早吃过饭,就开始忙着做灯盏。高氏娶进赵家早就超过三年,不必回娘家去躲婆家的灯了,也在家帮忙捏灯盏。先是赵太太把早备好的小米c高粱c红豆c黄豆c绿豆c荞麦等,各样面粉按照一定比例盛出一大盆,再加上适量的盐c花椒面c茴香面和少量的酥油。由高氏加温水糅和出如头小肥猪样大的面团。然后,赵太太c高氏和勤梅围坐在小饭桌旁,由赵太太指教着开始捏灯盏。 这种有趣的手工艺劳动,小静当然是最感兴趣的一个。在大人们还没准备就绪之前,她就早早坐在桌旁等候着了。她先抓一小块面,在手里模仿着姥姥的动作揉搓着。见姥姥将揉搓得如橡皮泥样的面团,搓成龙身形的长条,将粗大的头部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捏成龙头的样子,再嵌进两粒圆圆的黑豆作眼睛。用剪刀c竹签在“龙”脊背上刻出鳞甲,再用红c黄c绿几种颜色加以点缀。在它的粗宽的脊背部捏出一个洼坑,做出盛油的灯窝,插上灯芯,再将头部高高抬起,把身子在下轻轻一盘,一蹲似龙非龙的“粮精”就活龙活现地呈现在眼前了。 勤梅和高氏停住手,欣赏着赵太太的精美作品。小静拍着小手高兴地叫着:“大龙活喽!大龙要飞喽!”赵太太微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放射着异常欣慰c慈爱的光芒。使人感到沐浴在这种慈爱光芒中的幸福c自豪和欣慰。尤其是心灵稚嫩的小静,她更是觉得赵太太是合天下最最智慧和最最伟大的姥姥。在姥姥的抚慰下,觉得自己似乎也变得伟大起来。 勤梅和高氏忙活着揉面供原料。不一会儿,五蹲栩栩如生的“粮精”便分别盘在了五个大篦子上了。赵太太接着捏小狗c小猪c小牛c小马c小羊c小鸡c小刺猬等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形状的灯盏。大动物用黑豆做眼睛,小动物用绿豆做眼睛。还在小猪c小牛等小动物的眉心点上胭子,给小鸡染上红冠子。 小静看着姥姥一眨眼功夫就做出一只小狗,一瞬间又做出一只小鸡。不一会儿就做出了一大群各式各样c活灵活现的小动物。而自己干着急,把手中的面捏了又毁,毁了又捏,做什么却都做不像。 赵太太看见小静着急的样子,就已猜到她的心思,便立即拿起一根竹签,在还没镶眼睛的动物脸上戳两个眼,教小静给它们镶眼睛。于是,小静高兴地模仿着姥姥的动作,倍加认真地学着。根据动物的大小分别用黑豆或绿豆给每只动物镶眼睛。而且每镶完一只,就高兴地嚷嚷一阵: “姥娘,姥娘!您快看,我给小狗镶得眼睛多好看呀!” 赵太太便立即瞧着夸奖一番说:“好看,真好看,俺小静就是心灵手巧,一学就会!”小静得到姥姥的夸奖,更是心花怒放。 赵太太见此,又手把手教小静做老母鸡孵小鸡的灯盏。并说是专为小静而做。赵太太先做好一个大圆盘,让小静团好多小圆球,一排一排的摆在圆盘周围。赵太太捏只老母鸡放在盘中央,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小静说: “你看,这就是老母鸡趴在窝里孵小鸡的样子。在大夏天里,它耐着炎热,一连趴二十一天,直到把每一只小鸡都孵出来,它再带着小鸡出窝给它们找食吃。那时你再看它对它的孩子们那种精心照料劲,才喜人呢!它一会觅到一只小虫来喂这一只,一霎又挠到一粒米去喂那一只;从不舍得吞进自己肚里。一个月下来,老母鸡自己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当它见到有猫呀狗呀的走近它的孩子们时,更是不得了,立即扎煞开双翅,连脖子里的毛也都直立起来了,怒气冲冲地对着来侵害者就像是在说‘谁要敢碰它的孩子,它就立即窜上去把它的眼睛叨瞎!’‘边咕咕咕咕咕咕’呼唤着它的孩子们快到它翅膀下藏起来!直到所有的小鸡都跑到跟前,它用翅膀把它们全都掩盖得严严实实,再‘咕咕咕,咕咕咕’地把侵害者赶走才罢休。哎——”赵太太说到此,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看小鸡小狗都知道爱惜自己的孩子,更何况是人呢!天底下哪有像你们家那样不知疼孩子的人呀!老一辈少一辈的都光知道各顾各!你长大后,千万别学你爷爷和你大大那样只知道顾自己的人。你要学这老母鸡的品性才好!” 小静虽然并不太理解姥姥对她讲这番话的深刻寓意,但她对姥姥给她讲的老母鸡的故事非常感动,对姥姥专为她做的老母鸡孵化小鸡的灯盏特别特别感兴趣,更为姥姥专送她的礼物深感自豪!她知道,自己在姥姥心目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更体会到她在这个家庭里无比的自由和幸福。 又使小静想起:“姥姥在每次来客人炖鸡时,总不忘先把鸡翅膀挑出来给她吃,说小静吃了鸡翅膀能变得心灵手巧,看得远飞得高,将来能成大噐,干大事。姥姥的殷切期望及美好祝愿,像一盏永放光辉的明灯,照亮着她的人生之路,更像一盏熠熠生辉的灯塔,给她指出前进的方向。 把各种动物形状的灯盏都捏完后,又捏了几个普通形状的灯盏,摆上笼屉便开始蒸了。 十五这一天,大家吃过晌午饭(已换成黑面扁食)不大一会,夜幕降临,明月高悬。铭启家就开始烧香摆供焚元宝,磕头祭天拜祖宗了。除在香台子上,祖宗的供桌上及各神位前点上灯盏外,从外大门至各屋门的两块门砧石上,也都摆上了萝卜灯盏。内外大门的门两边高悬着大红灯笼,两旁的门砧石上燃着晶亮的灯盏,上下错落,再加上兴胜c小容c小静等小孩子们手中燃放着的一束束五光十色的礼花,真可谓是灯火通明耀眼辉煌了! 二 不一会,铭德c铭渊两家所有男子,都来到铭启家向祖宗磕拜后,铭德等人在兴岭c兴旺燃放的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取下家堂和牌位。由兴科在前面打灯笼带路。铭德c铭启手持燃着的香火。兴岭和兴铜每人手托着一大方盘胡萝卜灯盏,鱼贯前行,送祖宗的灵魂返回墓地。 这时,小静也放下手中燃放的礼花,点燃姥姥给加满豆油的那只“老鸡孵小鸡”的灯盏。小心翼翼地托着,跟随在缓缓前行的送祖队伍后面,沿大路向林地走去。 这时,已是皓月当空。爆竹声此起彼伏。在皎洁的月光下,远眺处在村庄西北方向的茔地,那里已有火光闪动。 “啊!已经有比咱们来得更早的人家啦!”兴旺惊叹地叫着,打破了这鱼贯长行队伍的沉静。因为小孩子参加这种严肃的活动,在大人沉默之时,谁也不敢乱说话。本来好奇心强的小静,怕走在前面的大人发现她跟在后面,或许又因她是女的,把她赶回去,所以,就更不敢出声了。只是托着她那个老母鸡灯盏,悄悄跟随在后面。 在远离村庄大半里路的一片苍劲松柏下的坟茔里,静卧着赵氏家族历代祖先。茔地是南北长c东西宽,约有几亩地的长方形林地。里面的翠柏竖成行横成排。向南看,一眼望不到头,向西看,在银灰色的月光下能隐约望到边。坟墓只占据了北面的一半,南半边是一片整齐的松柏。 前行的队伍向左拐进丛林中,绕过一堆堆坟墓和一座座墓碑,行至中央,在一座最高大的坟墓前,铭德他们停住了脚步。这座坟墓的前面矗立着一块高大的墓碑,墓碑前面有一块方正的青石供桌。兴岭和兴铜把托盘放在供桌上。铭德先端出两个灯盏放在供桌上。铭启和兴科c兴岭c兴铜几位高个子便开始向周围几座墓碑上分放灯盏。 在积雪已融化的早春,那覆盖着灰色草丛的地,踏上去,给人一种软绵绵还带点湿漉漉的感觉。跪下去,觉得好象特意为来送祖宗的孝子贤孙们铺设的一层厚厚的绒毯。 小静也顾不得只欣赏手中的老母鸡灯盏了,她惊奇地前瞧瞧后望望。回头看,一队队打着灯笼c端着灯盏送祖的长长队伍,活像一条条蜿蜒游动的火龙。向前看,那高高放在墓碑上的一盏盏灯盏,和放在供桌上的灯盏,上下错落,在苍松翠柏之间,交相辉映,更显得耀眼与神秘。 仰头看苍柏,在银色月光的笼罩下,映着金色灯光,散发出一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更显得郁郁葱葱,使人感到春天来了。各家送祖的人们都相互热情地招呼着,问候着。小静初次见到这种宏伟壮丽的景像,高兴得犹如一只欢快的小燕子,在众人群里来来回回地奔跑着,蹦跳着,呼喊着。一会儿呼叫: “小舅,你看那儿!” 一霎又喊:“小荣哥你瞧这儿!”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地跑过一座高高的墓碑旁时,一盏萝卜灯“叭喇”掉下来,正好砸在了她的新帽子上。她急忙摘下帽子一看,帽子上洒满了豆油。虽然她也知道有些心痛,但这只能使她稍稍平静了一刹,她仍然非常庆幸自己跟着来了,饱览了这热闹美妙的场面。因此,不一会儿,她又照旧蹦跳着咋呼起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私 奔 秋香与金珏两次会面被保财逮住,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秋香深知再去娘家找机会与金珏见面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正值情窦初绽的她,初次与从小就情深意笃的金珏双手接触时的那种触电般的感觉c那种心神交融的渴望时时在萦绕着她,以致使得她认为小丈夫和公婆是耽误她青春年华的绊脚石,她觉得这个家更是囚禁她的牢笼,使她窒息,让她焦躁难耐。从此,她对公婆常常恶语顶撞,对小丈夫常常切齿训斥,仍觉泄不尽她的心头之火。她想尽千方百计要与金珏相会,与金珏交谈,对他倾诉她的难耐c她的思念之苦。一天,她突然亲切地对婆婆说: “娘,您的年纪大了,天也热了,以后您就在家操持家务吧,该由俺下坡干活了。”秋香婆婆一听,儿媳妇忽然说话态度谦和,主动要求下坡干活,当然高兴,便满口答应了她。从此以后,秋香每天头戴一顶新竹篾席c五角边c顶上扣着四半蚕茧剪花的遮阳帽(这也是年轻妇女夏秋最器重的一顶装饰),细白的脸上涂着薄薄一层粉。穿一件鸭蛋青的红花丝绸褂和一条淡蓝色的洋布散角裤。脚蹬一双青布绣花鞋,扎扭着一双小放脚,扭动着杨柳细腰,专去鸳鸯湖西的柳树井那块地里去磨蹭着干活。一会儿东瞧瞧,一会儿西望望地寻觅着那个使她日夜魂牵梦绕c心神不宁的金珏。 一天早晨,金珏去大井套水磨浇大地的麦田。他牵着牛行驶在鸳鸯湖北岸的大道上,当侧目向左瞭望,瞅见秋香也在柳树井上套水车浇地时,他反而疑惑起来?自问:“秋香从来不下地干活的呀?莫不是我在做梦吧?” 当金珏继续沿着鸳鸯湖畔前行时,秋香远远就看见了他。她将套具握在手里愣着,痴痴地望着走在路上的金珏。她想喊,又见他前面有很多人,不敢喊。她知道,他们已有丑闻在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她见金珏无奈地前行时,只能用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身影,心不在焉地把牲口套上,手掌在驴屁股后重重一拍,“得儿”一声喊!那毛驴便猛一向前伸脖子,后一蹬腿,水磨就“咣得儿咣得儿”地转起来了。 秋香便迅速抓起铁锹,沿着阳沟跟着水龙头急步西行。但那水流却赶不上秋香的脚步迈得快。当秋香已速速走到麦垄西头,弯腰挖土做着挡水流的姿势时,水流才淌到地垄中间。 缓缓走到西边大井的金珏,自然也是眼看着秋香,心不在焉地套水车。他套好黄牛,弯腰加固着井边的阳沟,瞅着秋香,轻声叫道: “秋香,你怎么出来干活了? 秋香见近距离无人,她涨红着脸,低头侧目注视着金珏,语无伦次地悄声说: “金珏哥,我实在忍受不了了。” “我也一样,见不到你,整日焦躁不安。即使没有机会和你说话,只要每天能见你一面,我心里也会好受些”金珏说着,瞅见从南井上远远走来的金月时,只好深情地凝望秋香片刻,迫不得已地沿阳沟向田垄里走去。秋香见有人走来,扛起铁锨,也往回走去。 尽管勤梅又生了一个二妮,因一连几天金珏和秋香都能相见,有时还可说上几句心里话。金珏不但没厌弃,还显出从未有过的好心情。不但对母亲说话时和颜悦色,即使对妻子也少了些怒容和责骂。金珏母亲见儿子少有的笑容,便误认为是因二妮生得模样俊秀,才使金珏喜欢的。于是,逢人便夸奖才出生几天,根本判断不出像父或像母的二妮说:“一看就像他大大,所以俺金珏也喜欢。” 一天傍晚,整天都未见到秋香的金珏在大地里点种花生时,突然发现秋香不顾一切地沿麦垄直朝他奔来。金珏见此,诧异中又有些毛乱。他猜想:不知秋香家里出了什么事?金珏发现左边的麦田里金月还在点种花生,便朝着慌慌张张径直朝他走来的秋香打手势,示意让她弯下腰,隐藏在麦田里等一会,他伺机再去找她。秋香见此,才蹲下身隐避在麦田里等候着。金珏见金月转身向西,他才弓身跨过路径,钻进对面柳树井的麦垄里,蹲着向秋香移过去。 此时的秋香已顾不得少女那天生的羞怯和矜持,弓着背急急迎上金珏,失声哭诉道: “金珏哥,不好了,已有人把咱们会面的事告诉了俺婆婆和公公,他们也知道了以前我给你送烟荷包的事。以后再也不让俺出家门了。就连那个小家伙也敢横眉竖眼地对待俺。今天,我和他们闹了一天,编了个理由说回娘家来拿衣裳,才允许我出来的。来时那小东西还想跟着我呢。我想方设法把他甩开才跑到这里来的。如再让我闷在家里见不到你,我会死的金珏哥,反正你与嫂子感情也不好,与其你在家整天和她打架闹乱子,还不如分开得好,让她带着孩子在家里跟大娘过日子。咱们一起走吧,我会给你生一大帮儿子的金珏哥,你带我一起逃走吧”秋香可怜兮兮地祈求着,哭诉着 “咱们都已是有家室的人啦,往哪里逃呀?”金珏无助地说。 “咱们逃到关外去,到那儿开荒种地过日子,一直到儿女长大后,再带他们回来,等到那时,谁也再奈何不了咱们啦。”秋香满怀信心地说。 “咱们身无分文,怎么个逃法呀?” “这事不用你操心,出逃的盘缠钱我都准备好了,我有出嫁时娘家陪送的首饰,还有平时积攒下不少的私房钱。” “逃到东北开荒种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咱们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没吃没住的,那会是很苦的!”金珏毫无信心地说。 “你没听说过,不是好多讨荒要饭的都逃到那里去安家落户了吗?人家能去,咱们就能去!”金珏哥,再苦,再难,再累我都不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金珏激动得紧紧攥住她的双手,不知再说什么好。 秋香热泪盈眶地凝视着他说:“金珏哥,我想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咱们就定在明天晚上,我在南井旁的那块春玉米地头上等你,咱们跨过大官路,从南面的小路往东走,以免有人追赶我们。路上需要带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什么也不用你操心。等天一黑,你什么也不用带,到那地方找我就行,咱们不见不散!金珏哥,你一定要去啊!” “好,好,我一定去。”金珏把她拥在怀里,疯狂地亲吻着。 “哦,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我得快回去了,不然有人找来,就坏了咱们的大事了。”秋香蓦然醒悟,想挣脱出金珏怀抱。金珏却像没听见她的警告似的,只是把她搂得更紧,更激烈地亲吻她。好一会,她才挣脱开金珏的双臂,爬起来迅速往家跑去。 秋香带上多年来积攒的私房钱,带上她的银簪玉坠和玉镯;包上她的单衣和为金珏准备的两块布料。她怕引人注意,没带棉衣。天色黑下来不大一会,街上还有外出乘凉的人来来往往穿行时,她唯恐金珏先到等得焦急,她就夹起小包袱溜出家门,摸到寨墙的一个缺口处,抓住墙上的小树枝翻过围墙,横跨过一片春玉米地,走到和金珏约定的地点。一看金珏还没到,她心里倒觉一阵轻松,为自己没有让金珏等待而庆兴。 她站在南井旁边那块呈南北畦田的玉米地头上(以防有人时,即刻有隐身之处),在黑暗里,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向西门外眺望着——。不一会,她见在出口处一个黑影沿路向南走来。顿时她激动得心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几乎要惊呼出声: “是金珏哥来了!一定是金珏哥来了!”她刚要欣喜地迎上前去时,又发现在那大黑影的后边又出现了一个小黑影。 “坏了,准是公公带着丈夫追我来了?刹那间,她吓得灵魂出窍,刚迈出的双脚又立即退缩回到玉米地里,双腿不听支配地瑟瑟颤抖着,全身缩成一团向玉米垄内小心翼翼地隐退着,唯恐碰响两旁的玉米叶子。 她蹲在玉米垄内,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地哆嗦了半天,却再没听到外面有声息。于是她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蹑手蹑脚地钻到玉米地头,悄悄探出头观察周围的动静。发现刚才的人影不见了。她警惕地在黑暗里细细搜索了半天,既没再看到人影,也没听到任何动静。她才敢缓缓直起身,伸直她那已蹲麻的腿,继续翘首企盼着金珏的到来。 她看到的那两个影子是金月带着成秋,顺着寨墙外面树丛在捉知了龟。一直摸到寨墙南面的拐弯处,他们才又回转到对面的路旁,沿树往前摸起来,不觉一会就摸出了村庄。 秋香的小脚站痛了,双腿站麻了,脖颈伸得僵硬了,两眼瞪得昏花了,也没看见村庄出口处再有人影出现。这时她反而自责道:“都怪我心太急了,署夏时节,街上c西门外c鸳鸯湖口到处都有人在乘凉,金珏哥怎么敢在头半夜出来呢?现在也许时间还早,只是我等人心急,觉得时间长罢了于是她便坐下来,支棱起两耳静听着路上期盼的脚步声。听了好大一会,仍没听见脚步声。她又站起身,既听不到任何动静,也瞧不见她望眼欲穿的人影。 于是,她便站一会,坐一会,坐下片刻又爬起来,在这死一般寂静的黑夜里,只是急切地渴望着她心里的那个亮点,那个救星立即出现在她眼前。然而,那个影子却总也不出现。此刻,天黑的c静的使她心里发怵。她判断已到深夜,继而感到一阵惊怕,一阵慌乱,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恰恰这时,在她背后东南方的李家老林里(坟地)响起了让她毛骨悚然的猫头鹰的咆哮声。秋香才猛然想到,自己是在阴森可怕的老林旁。她想起了人们常说的鬼火,想起在夜深人静时,所有鬼魂都会出来游荡 因而,即便是草丛间那轻声吟唱的蟋蟀也使她心惊肉跳。她不敢再站起身来,她不敢再向远处眺望。她只好一直坐在地上,双腿支撑着,将包袱放在膝盖上,把脸埋在包袱上,手捂双耳,不听也不看,只是在心里哭泣着,千遍万遍地呼唤着: “金珏哥,我害怕,你快来救我呀!金珏哥,我怕死了,你快来救我呀!你不会不来吧!你如果不来,今晚我会吓死在这里的。” 她又煎熬了大半夜,仍然不见金珏到来。她感觉猫头鹰刺耳的叫声好似对她的嘲笑;蟋蟀的吟唱像是对她的怜悯和惋惜。此刻,只觉蔫蔫的怕极了,忽儿发现金珏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说:“天快亮了,咱们快走吧,不然就走不了啦”她猛然抬起头环视周围,竟然没有找见金珏的影子,只见东方已经发白,她明白了,刚才她打盹了,金珏只是出现在梦里。他真的不会来了。夏天的夜晚虽然短暂,但秋香却感到像熬过半个世纪样的痛苦漫长。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过一回似的。此时此刻的她徘徊再三,心想:只有等天大亮以后,才能再回那个毁灭她青春的家。她可以对家人及其遇见她的人说,昨晚去走娘家,今早就早早回来的。 昨晚,当金祥家人发现媳妇不在家时,也认为她可能因白天不高兴,晚上赌气不辞而别去走娘家了。因平时她也经常利用早晚时间去娘家,所以,这一夜也没人寻找她。 二 和秋香分开以后,金珏觉得顷刻间好像被抛进了孤寂的大海里。“和她私奔?他从未想过这事,不和她逃走,就会永远失去她的心”他心烦意乱,脑袋里像一团乱麻,不知怎么才好。他再无心点种花生。就懵懵懂懂回家了。 王氏和勤梅婆媳二人正在厨房门口为他擀面叶子(面片)做晚饭。“回来了,饭马上就做好了,你先洗洗脸歇歇,一会就吃。”王氏对儿子说。 夏天晚上补加的这顿饭从不让小孩子吃,所以小静早就躺在套间屋里的床上。当她正为躺在另一头的妹妹哇哇的哭声心痛,渴望着母亲快进屋给她喂奶时,忽然听到父亲重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走来。小静吓得挛缩着身子立刻把脸贴在枕头上,屏住了呼吸,正不知父亲进屋做什么时,只听他径直走到床北头,对着出生还没满月的二妮就“啪哧啪哧”打起来,嘴里还不住地骂着,“我叫你哭!我叫你哭!”二妮被打,哭得更凶。小静吓得哆嗦成一团,心痛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这个小王八羔子,今儿个你是怎么啦?一个小月孩子家,你打她作什么?”王氏边骂着边走进屋来,把金珏拖出去。二妮哭得很长时间没缓过气来。小静在这头失声啜泣。妹妹挨打,就像在她心里深深刺了一刀!等二妮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无力的呻吟时,勤梅才悄悄溜进屋来抱起二妮,她仍吓得大气不敢喘。 王氏见儿子阴沉着脸,也不敢多问究竟为什么发火。便舀上一碗面叶端到他面前,关切地轻声哄劝道:“快喝吧,喝完早早歇着吧。”金珏一声不吭地端起碗只吃了几口,就推开不吃了,默默地躺在了外间屋的床上。 第二天,他借口说病了,又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接着又躺了一夜一天。但他始终未曾入眠,在逃与不逃的问题上,他在脑子里激烈地斗争着。他想:饱尝了大半生欺凌c守了大半辈子活寡c视他胜过自己生命的母亲,一旦发现他和别人私奔了,她下半生再怎么生活下去。从小就对他呵护备至c把他视作家族长房长孙唯一希望的奶奶会急成什么样子。想起父亲因娶小婆带给这个家庭的臭名昭著的名声——而今,他再抛家与秋香私奔,他的名声要比可恶的父亲还坏十倍c臭百倍,他就成了被千人恨万人骂的人。即使将这一切的一切都抛之与不顾,逃出去后,又怎样生存下去呀?倘若被追回来怎么办?倘若被政府当坏人抓起来怎么办金珏想到这里,觉得毛骨悚然,他再不敢继续想下去。 “不和她逃走,就要永远失去她。”金珏转而又继续想下去。“她已把我当作她生命中的唯一。为了我,她死都不怕,今晚如果我不去,她将在那儿苦苦等一夜,如果一直等不到我,她会不会”金珏再不敢想下去了。不去——?时间不等人——金珏想到这儿,便猛地翻身起来,横下一条心,向外冲去。 “小珏,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上哪去?”坐在天井里乘凉的王氏担心地问。 “在家闷了一两天了,我到鸳鸯湖口透透气,一会就回来。”金珏淡淡地对母亲回答,就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王氏信以为真,见儿子不高兴,也没敢多说便随他去了。 金珏刚刚走出西门外,隐隐约约看到成群的人蹲在鸳鸯湖边谈笑风生。他刚想避开人们的注意,顺着寨墙根向南拐,突然间被墙上小树杈划痛了脸。他生气地抓着树杈想把它拔下来解解气。然而不管他怎样用力拔,小树却依然不动。他知道,这树虽然小,它的根却已牢牢扎在寨墙里了。他的心又剧烈跳起来。他眼前又呈现出人们传说的:树一样高的野草,成群结队的狼群,荒无人烟的北大荒的凄凉景象。还有,如在途中被公安盘查,说他是拐骗有夫之妇的盲流,就会把他关进监狱“不能走,我去劝劝她。”他果断地想。但脚刚向前迈出一步,又立即停了下来,转念一想,我不能去,一去肯定再也回不来了,或许被她拉着一块走,或许被早已埋伏在旁边的人抓住想到此,他不禁打了个寒噤,额头沁出一片汗珠他立即停住脚步,此刻的金珏又恢复了他那还有些责任感的理智,恢复了他那绝不能像父亲那样,给人落个坏名声的还顾及脸面的心理,想起小时候曾对娘说过的要把父亲毁坏的声誉再争回来的誓言他,进进退退犹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退了回来。 回到家的金珏同样一夜未眠。他像处在噩梦中,无法想象秋香等不到他,是如何煎熬过这一夜的。他也曾几次再想跑出去,但又几次狠下心将自己按纳住。盼到天刚蒙蒙亮时,他起床牵牛去大井上套水车,渴望着秋香会跑到柳树井旁责问他。他热切渴望着受到她的指责,听到她的哭诉,或者对他的责骂,这样都会使他心里好受些。然而他一天的早出晚归,一天的焦急期盼,都没见到秋香。于是他心里一直焦灼不安。他挂念她,担心她,更怕失去她 他在田地里没见到秋香,就又利用早c午两顿吃饭时间借口找工具,去了金月和金孝两家,希望旁听到秋香的讯息。但都使金珏大失所望,两家没有一人提到过秋香的事。使金珏心急如焚。傍晚,金珏又借返还工具,再次去金孝家时,遇见文美一个人在碾盘上弹石子玩(碾就在金旺家门斜对面)。金珏见旁边没有别人,便走过去小声问:“文美,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玩呀?” “没有人和我玩。小静也不来和我玩?”文美天真地回答道。 “文美,今天你见过东门里的那个大姑姑来过没有?”金珏俯身指着张家的外门悄声问。 “我见到了,清早她来推碾时还给了我一个烧饼吃呢?”文美高兴地大声回答。 “噢,你玩吧。”金珏便迅速离开文美,去金月家还了铁锨就急匆匆回家了。金珏从文美口中判断出秋香安然无恙,但他清楚她会非常非常地痛恨他。从此他很可能永远失去她的心。于是,他心里仍觉焦躁不安。他更是看谁也不顺眼,觉得什么事也不顺心,他唯一感兴趣的仍然是常到金月c金孝家去串门。 三 天色大亮以后,秋香抱着包袱沿着东去的小路,经过南寨门匆匆回到家里,见过公婆,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她的小丈夫还没起床。她想不明白的是,金珏为什么没有去?她也不敢相信金珏能如此狠心让她一人在野外等他一个通宵?她想:他即使真的变了卦,也应该设法告诉她一声?她又自我否定道,“不会的,他不会轻易变卦的,他就更不会狠心让她白白等一夜的!继而她又担心金珏是否病了?躺在家里来不了了?可能的,因他平时体质就不大好,经常有个病呀灾的,我必须想办法知道他的情况!” 这时金祥已起床去上学,她的公公婆婆都已下地干活。于是,秋香又振作起精神,梳洗打扮一番,借说把要穿的衣服又落在娘家了,跑回了娘家。 到娘家后,她拿了个碗,从盆里抓了把娘浸泡的黄豆,以到碾上帮助娘去挤豆扁子为由,去探听金珏的消息。她见文美一人坐在门外弹石子玩,便将豆子放在碾上,连忙又跑回家拿来个白面烧饼,走到文美跟前微笑着说:“文美,你饿不,喏给你烧饼吃!” 文美高兴地接过烧饼,立即咬了一口,边咀嚼着烧饼边爬起来,跟着秋香跑到碾跟前,天真地问:“老李姑姑,你挤豆扁子喝糊糊呀?” “嗯,我挤了豆扁子烧糊糊喝。”秋香重复着文美的话回答道。秋香接着提示说: “文美,你一个人玩弹石子多没意思呀,你怎么不去北院找小静来,你们两个玩多好啊!” “噢——好呀!我就去叫她,老李姑,你给我看着那石子,别让小孩们给我偷去了。”她指着地上的五个石子,不放心地嘱咐秋香(小静在家时常和文美一块玩)。 “你放心吧,我替你看着呢,保证一个也少不了!”秋香温和地说。 不一会儿,文美和小静牵着手,蹦蹦跳跳地来了。小静见到秋香叫了声大姑姑,便和文美对面坐在地上,玩起撒石子游戏。 “小静,你娘在家做什么哩呀?”秋香假装着不在意地轻声问道。 “俺娘帮俺奶奶烧锅做饭哩。”小静头也不抬地用心玩着石子顺口答道。 “你大大干什么去了?”秋香用哄小孩子的软软的声调问。 “俺大大清早起来牵着牛下坡了。”小静仍未抬头地回答道。 “昨天晚上你大大也没出去吗?”秋香用颤抖的声音问。 “没出去,俺大大昨天一天和晚上都在家睡觉呢,他哪里也没有去。”小静停止玩石子,抬起头,看着秋香认真地回答。 小静的回答对已疲惫不堪c几乎不能支撑的秋香犹如五雷轰顶。霎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漆黑,手脚冰凉,牙齿喳喳不住地磕打着她强忍着悲伤的泪水,一手扶着墙,一手端着碗,挪动着颤抖的双腿,艰难地走回了家。 一天傍晚,金珏又到金孝家串门,刚走到金孝家门口,金珏驻足朝南搜索,正巧看见秋香出门来抱柴火,他见她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憔悴,一看周围没人,便趁机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当他叫了一声老李妹妹时,金孝家的大黑狗也向草垛走来—— “快滚得远远的,你这个没良心的!”秋香愤愤地骂着,弯腰捡起一个坷垃,狠狠地向黑狗掷去。对金珏愤愤瞪了一眼,未和他答话。她也没再抱柴火,转身就速速回家去了。那狗吓得两眼惊恐地缩身夹尾巴,“哧溜”一下向南蹿去,只剩下金珏木偶似的呆立在那里。 “金珏哥,你站在那里看什么?快家来呀!”金月在屋里看见金珏的身影在门外闪过,便出来大声招呼他。 “噢,我在看二哥家的狗是否要生小狗了?”金珏恍悟地急应道。转过身随金月到家里坐了一会,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金月说了一会话,就推说家里有事,速速回了家。 金珏知道秋香无比地恨他,知道他已伤透了秋香的心,他更清楚,从此后秋香不会再理他。因而,金珏沉浸在痛失秋香的悔恨中不能自拔。在短短的时间里,金珏也变得憔悴不堪。 王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敢多问。即使平常母亲常说的关怀话语,有时也招来金珏无情地呵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扭曲的心 转眼间,又到腊月,勤梅到娘家住满月,一住就是四个多月,又该回家准备过年了。因天气寒冷,孩子又小,所以铭启套大车将勤梅母女三人送回家。二妮在姥姥家被喂养得白白胖胖,一对晶莹的大眼睛,罩着一排长而密且上卷的睫毛。逢人就发出咯咯的笑声招惹人,使得人人都喜爱,人人见了都想抱一抱,逗引一阵。特别是保祥妻陈氏,更是爱不释怀。小静更是喜欢得整日围着妹妹转,天天和妹妹逗引着玩。就连天天阴沉着脸的金珏见到二妮那可爱的俏模样,也不免咧咧嘴。 二妮在姥姥家时,白天不哭,晚上也不闹。赵太太为勤梅给孩子喂奶,每天晚上都专做一顿加挂面或粉丝的咸汤让勤梅喝。后来再给二妮加喂半个鸡蛋羹。 回到家以后,一天两顿常规饭勤梅也不能吃饱。不几天,二妮因白天吃不饱,晚上娘又没有了奶水,半夜常常被饿得哇哇直哭。睡在另一头心焦失眠的金珏,哪能听得了二妮的哭声,对勤梅不是骂就是踢。这时勤梅吓得连忙穿好衣服,抱起二妮,强行将塞到她嘴里,阻止她的哭声。拼命也吸不出奶水的二妮对已经生厌,一边用两只小手极力往外推,一边用力往外挣着脑袋,将吐出,摇着头更大声地哭起来。 “你这个臭娘们给我滚出去!看我非揍扁你不可!我叫你让她哭,我叫你让她哭!”金珏一边怒骂着,一边摸黑对已站在床前的勤梅娘俩拳脚相加打起来。勤梅紧紧抱着二妮,将头俯在她身上,唯恐拳头落在幼小的孩子身上。 金珏一手揪住勤梅的头发,一手“砰砰啪啪”连连打着,嘴里不停地骂着,下面又用脚踢着,二妮更加撕破嗓子地大哭着老半天后,勤梅才挣脱出金珏的手,抱着二妮跑进小厨房里度过了一夜。 睡在外间屋床上的小静,吓得缩成一团,将脸埋在枕头上哆嗦着失声哭泣,还唯恐弄出动静,引火烧身,她只能在心里痛,只能在心里悲和恨,可她什么也不敢做。而金珏母亲在隔壁大堂屋里装聋作哑,无动于衷。 第二天吃早饭时,金珏又愤愤地骂着勤梅,并先向他母亲告状,述说勤梅如何让孩子哭,吵得他心烦意乱不能入睡 “你也是笨,都是第二个孩子了,还不会哄!也不知叫我操心操到什么时候?”王氏听了儿子的告状,对儿媳愤愤地指责道。 “今天晚上把她扔到厨屋里,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闹得我睡不着觉了!”金珏气愤地说。 “那也行。”王氏立刻赞同金珏的话说。“你把背拱子里多垫些麦秸,周围都给她塞巴暖和些,放在锅门前。晚上你再起来给她喝喝两回(喂奶)。”王氏对坐在小饭桌旁吃饭的勤梅说。 头上已被打得不敢梳梳子,肚子及腿上被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勤梅再不敢吭声。 坐在母亲身边吃饭的(冬天吃饭时金珏坐在锅门前,王氏坐在锅台旁,小静和母亲坐在靠墙的小饭桌旁)小静听到这个决断,即刻感到自己好像同妹妹一起被扔进了枯井里一般。她无比憎恨父亲和奶奶的狠毒。她可怜母亲的软弱,她在心里埋怨母亲:“就这样的家你为什么还一定要回来”她想像着妹妹在乱葬岗子上时(大人都说小孩是从乱葬岗上抱来的)一定也有好多大一点的孩子抱着小些的孩子哄着玩现在把她一个人放在这个没有门的小黑屋里,她多么害怕,又多么冷呀!小静不安地回头向父亲和奶奶的背影恨恨地白瞪了两眼。撅起的小嘴却再也控制不住地忿忿吹着气 勤梅只好顺从地将背拱子里(用细蕀条编成带大孔的专门放婴儿的筐子)的旧麦秸全部换上新麦秸,在麦秸上面又多垫上几块尿布。晚上把只穿着棉袄,光着屁股的二妮放进去。勤梅再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坎肩给她盖上(孩子没有小棉被子),在寒冬腊月,北风嗖嗖的黑夜里,便将二妮放在了只挂着草苫子的小厨房里。 小静担心妹妹害怕,便把小狗从草垛旁唤过来。在灶窝里给它铺好柴草。小静含着眼泪说: “小狗,晚上你就在这里睡觉吧,你要好好地看着妹妹呀啊” 小狗像似听懂了小静的话,将头乖乖地朝向妹妹,趴在小静为它铺好的草窝里。小静在昏暗的小油灯光里,看到小狗瞪着一双黑亮和善的眼睛,好像在对她说,“你放心地去睡吧,我在这里一定好好看着妹妹。” 因厨房里既没有炕(春天金珏把炕拆掉当肥料,再没垒起来),又没有任何可盖的东西,小静和母亲不能在那里陪二妮过夜,小静和母亲只能陪她到很晚很晚,见她睡着以后,才忍着心痛,无可奈何c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仅五个月的二妮,回到小堂屋里。勤梅和丈夫将就着盖着野妞给留下的唯一的一条旧棉被。小静在外间屋盖着两头三层都破了一个大窟窿的被子。晚上只能蜷蜷着身子踡缩在破烂的被子下,上面再压上叠在一起的旧蚊帐,蚊帐上面再压上自己的棉袄和棉裤。如稍不老实,衣服和蚊帐滑脱在一旁,常常是整个光身子从棉被窟窿暴露在外面。 小静刚刚躺在被窝里,就听外面刮起大风,听到小堂屋门上的草苫子被风刮得沙沙响。小静担心厨房门上的草苫子被大风掀起来怎么办?她想,小小的妹妹,在这样冷的天,一个人被抛弃在没有门的小厨屋里小静幼小的心灵实在忍受不住这种残酷虐待,她窃声哭起来。整整一夜,她都没有困意,她除了哭,就是悲痛,咬牙切齿的恨!深感生在这个家庭里的悲哀 “哇哇”妹妹的哭声又像钢针刺进了小静的耳朵,像利箭穿痛了她幼小的心她感到妹妹的哭声特别凄惨,格外悲凉。小静心疼得几乎哭出了声音,边哭边在心里急切地催促着母亲:“快去呀!快去看看妹妹呀!不知她是吓醒了,还是冻醒了,或是饿醒了?”当听到母亲蹑手蹑脚地开门,关门去了小厨房时,二妮的哭声停止,但是小静的哭泣仍然止不住。 勤梅待了好大一会,又蹑脚回来。不一会,二妮尖厉的哭声又响起来勤梅又蹑手蹑脚出去,她还唯恐弄出响声惊了金珏的觉,又要挨打。一会,又悄悄回来了不一会,二妮又哭起来了就这样,二妮断断续续哭了一夜,勤梅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夜。小静也陪着偷偷哭了一夜,小静哭肿了眼睛,哭湿了枕头。 第二天,勤梅趁金珏不在时,便小心翼翼地对婆婆请求说:“娘,能不能用点面干粮喂喂她,二妮夜里哭是饿的。在她姥娘家时就喂她,夜里她从来都不哭。” “喂什么喂?俺没听说过才五个月的孩子就开始喂饭的,谁家的孩子不是十个多月后才喂饭呢,有人家的孩子都一生了(一岁)还不用喂呢。”王氏阴沉着脸,没好气地对勤梅呛白道。 就这样,在隆冬腊月天,连续几个夜晚,二妮被孤零零地抛在冰窖似的黑咕隆咚的小厨房里。一阵阵哇哇地凄惨哭叫着。勤梅揪心样的在小堂屋——小厨房之间一趟趟来来回回折腾着,小静的心像被尖刀样的刺痛着,一夜一夜地失声痛哭着。 住在后院心地慈善的保均妻得知勤梅母女们的处境,一天傍晚,她听到金珏和王氏母子不在家,便踩上一个高凳,趴在金珏家西小院的墙头上,轻声唤小静娘到近前,悄悄说出帮助她喂饱孩子的办法。勤梅听后,揣着一颗惊恐狂跳的心,战战兢兢地回到屋里,扎煞着瑟瑟颤抖的手慌忙捧出两捧玉米,包裹好,快步跑过去递给了焦急等待着的保均妻。两人只交换一下目光,谁也没说一句话,勤梅便迅速回来摸起扫帚,极力镇定住颤抖的身子,继续打扫天井。等保均妻帮她换回两个烧饼又急急藏好。 勤梅等小静c金珏及王氏都睡下以后,自己和二妮在不点灯的漆黑的小厨屋里,将二妮紧紧揣在怀里,闭嘴轻轻咀嚼着烧饼,直到咀嚼成食糜状,试着找准二妮的小嘴,用舌尖一点一点的喂到她嘴里。二妮撅起小嘴无误地接着,叭喳叭喳地一口一口地吞咽着。不一会,一小块烧饼吞下肚,母亲再用那少有的奶水给她冲冲。小闺女子也是个十足的知足派,或是体谅母亲的苦衷,只要肚子不饥肠轱轱难耐,她虽然独自被抛弃在既黑暗又寒冷的小屋里,但也尽量忍耐着,不哭也不闹了。二妮一夜没哭,在吃上午饭的时候,勤梅便鼓足勇气,大着胆子又对婆婆说: “娘,二妮前几天夜里哭,可能是肚子痛,现在看样子好了,昨晚一夜都没哭,我看过两回,她都睡得很好。今天夜里就别把她再放在小厨屋里了吧?”实际上勤梅也是说给金珏听的。 王氏看了看金珏虽然没吭声,但也没看出有反对的表情。她深知儿子不吭声就是同意了,否则会立即对勤梅破口大骂起来的。于是她也送人情地说道: “夜里只要你能把她管好不哭就行啊。”就这样,二妮在夜里才又回到母亲温馨的怀抱里,睡在了母亲温暖的被窝里。母亲才结束了一个个不眠之夜。小静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停止了夜夜的失声痛哭,也可踡缩在破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两个碗口大的薄烧饼只喂了七八天,仅剩下一小块时,勤梅趁金珏娘儿们出去以后,让小静在外间屋哄着二妮,便从箔缝里取出那块布,将剩下的一小块烧饼放进衣兜里,把布铺在桌子上。心想,这次再捧两捧小米吧,免得只拿一样被婆婆发现。刚捧了一捧放在布片上,突然听到门连铞的响声,接着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坏了!——是金珏回来了!勤梅在惊慌中立即将小油灯吹灭,颤抖着双手摸索着将布包起,已来不及掖藏,急忙放在了桌子上的针线筐里,将筐内烂布条及正在做着的鞋底c鞋邦盖在上面。急忙跑出来准备抱二妮时,金珏已走进了里间屋。 金珏一进门就见勤梅即刻吹灭了灯,或许他已起了疑心,他迅即闯进里间屋,划着一根火柴,点着小油灯,发现桌子上有落撒的小米粒,脚一滑动,感觉到脚下也有小米粒滚动。他便一个箭步蹿出来,一手抓住勤梅刚俯下的身子,猛力扯进里间屋,指着桌子上的米粒,边用脚搓着地上的米粒怒声喝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已被吓昏和摔晕的勤梅,只是哆嗦着,根本不知怎样回答金珏像雄狮般的怒吼。 “今天你不给我说清楚了,你就别想活命!我非揍死你不可!”金珏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怒骂着,“啪啪”几耳光打在勤梅脸上。勤梅只觉眼前一片金星,被打倒在床上。但她清楚,此事不说不行,但说了更不行。媳妇偷粮食这是家规中的大忌。如果用粮食换吃的,就更是大忌中的大忌。不但有可能被打死,而且在四邻八舍之中,还落得臭名糟嘱的坏名声。于是勤梅在未编好理由之前是绝不会开口的。 金珏一手提起被打倒在床上的勤梅,拖到外间屋,他采用当年野妞伙同他父亲惩治王氏的手段把妻子捆了起来。边骂着不堪入耳的话。打死也从没哭出声过,也从未求过饶的勤梅,这次破天荒地凄哀央求道: “小静的大大,看在咱们多年的夫妻的分上,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哼,饶你这个贱货,没那么容易!”金珏喘着粗气愤愤地骂道。又对已吓得跑到屋门外哆嗦成一团的小静吼道:“快去你四奶奶家喊你奶奶回来!” 已被吓呆了的小静,听到父亲一声吼,才猛醒过来,像被人追杀,又似炸雷样的“哇哇哭喊着飞一样地跑到保祥家。正在保祥家炕头上围坐在一起打牌的一堆男人及陈氏,王氏妯娌二人,见小静没命地哭喊着闯进来,都先是一阵愕然,王氏和陈氏忙放下手中的牌,问小静。 已哭成泪人的小静,泣不成声地说:“俺大大把俺娘捆起来啦!” 快去看看!坐在灶前看打牌的保祥和正在打牌的金孝,金月,保均等人立即放下手中的牌,异口同声地说着,跟随着保祥急忙朝金珏家跑去。陈氏和王氏脚小走得慢,她们领着哭叫的小静走在后面。听到小静哭喊的金旺妻c金孝妻c金月妻小兰,还有前院的保玖妻和保永妻等都纷纷涌进金珏家里。 众人涌进院子和屋里,见勤梅被五花大绑地低头坐在外间屋的床沿上,前额的乱发遮住了她那凄惨又羞于见人的脸。一盏小油灯在桌子上若明若暗奄奄一息地跳着。二妮在地上靠墙根的背拱内被惊吓得哭哑了嗓子。金珏立在勤梅面前像审犯人怒声审讯着。刚赶到的众人还不知所措时,已走进门的王氏大声喊道: “这是怎么了?我一会不在家,你们就闹事!” 陈氏领着小静也紧跟了进来,房内的人们自动闪出个道,让她们走近前。 “你说!当着大家的面,你快说!是为什么捆你揍你的?”金珏像狱警,狠狠指着勤梅的额头怒吼着。 勤梅听到婶子陈氏及叔叔保祥,金孝和金月夫妇这些能理解她的救星站在面前时,才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头上的网子破了两个洞,四根插针(固定网套用的u形铅条)还剩下两根。想用一碗米去换个网子和两根插针。” “那你挨打也不多,哪有小媳妇子从家里偷粮食换东西的?”陈氏显出不可理解的生气地说。 “还不快把绳子给她解开!她拿碗米换个网子,也是被逼的,如果给她买,她还用得着偷着换呀?站在金珏身旁的保祥一手推搡开金珏,目光对着金月下命令,边愤愤地反驳妻子的话说。 金月一听长辈做主,忙上前给勤梅松了绑。金月妻小兰从人缝中挨近勤梅坐在床沿上,低声安慰勤梅。并扶勤梅躲进里间屋里。金旺妻,金孝妻也都跟进来,她们一时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她,只能用同情c抚慰的目光给勤梅以无声的宽慰。 勤梅被扶进里间屋后,天井里看光景的人们才都陆续散去。外间屋里,王氏给在座的保祥c陈氏等人让过烟后,都不知说什么好地抽闷烟。好半晌以后,保祥才愤愤地骂道: “啐!闹得什么熊事呀!什么大不了的事呀!咱整个村西头,谁家的媳妇像小静的娘这样老实,这样懂事的呀!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她能想出这种法子来吗?你们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她,你们娘俩能熬到今天吗?现在你们当家管计了,你们当家的给人家买过一样穿的用的吗?就这点子事值得又绑又打的这么兴师动众吗?也不想想自己是怎样过来的!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把自己受过的罪,又原封不动地转嫁到个老实巴交的小媳妇子身上!”被气黄了脸的保祥,脑海里浮现出王氏当年被野妞和保业捆绑在地,金珏被吓得丢魂落魄的样子。 王氏和金珏听了也只好哑口无言。金孝c金月等人对保祥交换了一个赞同的目光。其实,陈氏见勤梅被折磨得狼狈不堪的惨痛样子;看着金珏那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狂妄劲,正为刚才进门时说的那句口不择言的话后悔呢。 保祥愤愤地说完后,屋内沉寂了片刻,一直不敢轻易说话的金月,抬眼用谨慎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一圈后,顺着保祥的语气轻声说: “就是呀,像嫂子这样老实c诚恳的人,如不是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就这样,保祥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又说了半天,直到他们觉得把这件事平息后才散去。陈氏将已哄睡的二妮放进里间屋被窝里,对勤梅安慰一番,也随着众人走了出去。被吓破了胆的小静,一直躲在里间屋的门后南墙角里,心疼地看着母亲,不敢出声地静听着大人们的说话。趁父亲出去送人之机,赶快走到外间屋,爬上床,吹灭灯,钻进被窝,把头蒙严实,恐怕被父亲看见。 站在房后听动静的保均妻和众人,一直听到金珏家里人都散尽以后,保均妻仍放心不下,她把和勤梅做的秘密事告诉了丈夫,并担地心问:“如果把我牵扯进去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既然做的是好事,你担什么心呀?我没想到大嫂和金珏他娘们的心是这样歹毒!难道两个闺女还多吗?他们在寒冬腊月里这样做,不是想活活折磨死她娘们吗?他要竟敢来找咱,我就把他们做的丑事全抖搂出去,看他娘们的脸往哪儿搁?” “唉,小静的娘这小媳妇子也真没本事,就办这点子偷偷事,怎么这么快就让他发现了呢?”保均妻听了丈夫的宽慰后,为勤梅担心地埋怨道。 风波过后第二天,李老太太轮班轮到金珏家了。对小静来说,老奶奶不在的五天,胜似过了五年,她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总算把老奶奶盼来了。天一亮,小静就早早起来,跑到保祥家去接老奶奶。保祥家人还未起床,小静只好在门外等着。保祥起来开门一看是小静,就慌神地问:“怎么了,你家又出事啦?” “没出事,我是来接老奶奶的。”小静高兴地说。 “小闺女子,大冷天的,谁家起这么早啊?”保祥才松了口气地微笑着说。 小静随着保祥进了家,直接钻进李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已穿好衣服,正坐在床沿上绑扎腿带子。小静先扑在她怀里“老奶奶,老奶奶”地叫着亲热。老太太也停住扎带子,摸摸小静的脸,又抓住小静冰凉的手捧在手里,一边给她揉搓,一边哈着热气给她温暖着。心疼地说: “你们家昨晚再没出什么事吧?天又黑,我的眼睛又看不见,昨天夜里我没能过去。你四爷爷,四奶奶回来后,我问他们,他们都只说没事了。唉我老了不中用了他们也不和我说什么,我挂牵得一夜都没睡着觉。” 小静见老奶奶担心,也不愿意再说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事,她想留着等有一个大空时,再向老奶奶仔细述说当时的可怕景象及自己心里的感受。于是她便简单回答:“没事了!”并挣出老奶奶的手,捧起床板上的尿罐子,帮老奶奶倒尿去了。 李老太太的到来,也是勤梅热切期盼的。在这个家里,也只有李老太太是勤梅能倾吐心声的人。这一夜,对勤梅来说,就像过了一个世纪。万般的无奈,百般的羞辱,难耐的疼痛,分分秒秒都在残酷地折磨着她。黑夜里,二妮被吓得一惊一乍,更刺疼着她的心。在这个漫长的黑夜里,她感到又坠入无底深渊,今生今世再也难以挣扎出来似的。她在娘家的几个月里,本已养得饱满红润的脸庞,又变得苍白憔悴c悲哀凄惨而木呆。李老太太的到来,对勤梅来说,就好像望见了一颗微微闪亮的星,可以对她倾吐闷在心底的悲哀与无奈。 早饭后,勤梅见婆婆及金珏已出去串门,便怀抱着二妮来到小厨房里,坐在李老太太对面,讲起了事情的真实原由。勤梅一提此事,就泪如泉涌。老太太听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也挂满了腮。趴在老奶奶背上的小静也泣哭起来。饥饿的二妮两只小手不住地在母亲的胸前抓挠着。一夜之间,勤梅怀里更是瘪瘪的,已经没有了一点奶水。 李老太太撩起衣襟,擦去脸上的泪水,从衣兜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放在膝盖上,一层层地打开,露出一包饼干。她说这是前天保坤回来休星期天,因老太太咳嗽专买来孝敬她的。她没舍得吃,留着喂二妮。拿出一块递给小静,全递给勤梅说:“小静她的娘,这一些你就嚼嚼喂二妮吧,咱没细面干粮喂她,总不能眼看着她饿死呀!” “奶奶,您总是挂牵着俺,还总拿俺婶子家的干粮给小静吃,俺” “咱娘们之间,你就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但凡我像以前那样当家管计时,也不会叫你娘们受这种苦”李老太太无奈地安慰勤梅说。 一天只能喝两顿胡萝卜条加干地瓜叶子稀汤汤的勤梅,低劣的饮食c心身的摧残c无缘无故的羞辱,使她完全没有了奶水。 二 人们热烈盼望的一年一度的新年已经临近。家家户户都忙着购物,值办年货。金珏这个小家庭里却过年如过关。金珏阴郁的脸更加阴沉了。王氏本爱烦躁的心绪也更加烦躁了。更何况一入腊月,金珏家就有上门讨债的。一过腊月二十三,每天讨债的几乎踏破门槛。整个腊月里一直到大年除夕,保业为躲债不敢踏进家门。 这一年又轮到他家服侍家堂供奉祖先了。年三十傍晚,金珏准备去坟上请老祖宗回家过年,刚要出门,就被来讨债的堵在了门里。曾来过多次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讨债人,带着一个年轻小伙子,气呼呼地涌进门,堵截住金珏就大声嚷嚷着要他拿钱还债。金珏并不示弱地大声反驳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既然能借给他钱,舍给他物,就应该找他去要!凭什么来纠缠我?” “父债子还,这是天经地义的!”讨债者怒喝道。 “我们早就分开家断绝父子关系了,他没分给我任何财产,我凭什么替他还债?”金珏愤愤地道。 “他不是还有两间堂屋吗?你今日不还钱,我们就拆他的屋,不然就给你们放把火烧掉!”来者愤怒地嚷着,想绕过金珏向堂屋里闯去。 正在厨房炸丸子的王氏一边嚷嚷着,一边歪骂着保业迅速跑出来,协助金珏奋力阻挠闯入者。眼看双方即刻交手打起来了,听到吵闹的保玖跑了进来。随后是保祥c金孝c金月等人也都跑过来,急忙把他们撕络开来。保祥等人对来者客气地好言劝慰道: “我们也理解你们,大过年的,不到万不得已,担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这时来要债呀,可是,你们也知道保业这人,是出了名的败家子,当时你们就不该上他的当。” “他收我们的辣椒时说得好好的,天卖掉辣椒就给我们送钱的。我们辛辛苦苦一老年,就指望着这点辣椒给一家老小买布c买棉花做棉衣的,可是都快过了冬天了,我们不知跑了多少趟了,也没见到他的人影。你们看!一个冬天我连条棉裤都没能穿上。四十多岁的人说着就蹲下哭起来。保祥看那人只穿着两层破单裤,连冻加气得瑟瑟发抖。那小伙子也老实,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保祥等人也觉得那人可怜。于是,他们便陪那人蹲下,表示理解和同情的劝解道: “大过年的,大哥还是回家和家人过个团圆年吧。你也看到了,他儿子这一家人也难得连年都过不去,哪有钱替他父亲还债呀?你就是真把他的房子烧喽,你还是得不到钱啊!” “你们这几位大哥说的也是个理儿,可是他们(指金珏,王氏)家的人欠债,每次来,他们连句好话也没有,我们实在气不过才这样的”那人止住了哭,擦去眼泪站起身。保祥c金孝c金月等又热情地虚让说: “大哥,进屋喝杯茶再走吧?” 那人才无可奈何地说:“不了。”转身走了。那年轻小伙子仍一声不吭地跟随在后。保祥等人和金珏娘打过招呼,都各自速速转回家去了。 把讨债者劝走以后,天色已黑,金珏一人才摸黑去林上请祖宗。 金珏家既没有条机,也没有八仙桌,王氏陪嫁的八仙桌和条几都先后被保业和野妞卖掉。现在只剩两把太师椅和一张两抽桌(李老太太的陪嫁)当供桌。也没贴对联,只在门上贴上一个小小的“酉”字。 过年金珏既没买炮仗也没买元宝,只买来几炷香,自己用黄纸捏成几个纸壳子当元宝。也不装饰香台子。在年五更里既不放鞭炮,也不下领供饺子。王氏只在堂屋的供桌上和香台子上烧上香,各摆上五碗供品,一碗炸丸子碗炸素肉小方块肉碗小炸鱼和一块黄米面粘糕。再各放一盏小油灯。 年三十晌午饭,小静母女可吃到一顿胡萝卜馅的杂面扁食就已经很满足了。天色一黑,小静和平时一样,早钻进被窝里暖和去了。勤梅也搂着二妮早躺下睡觉。一切事情都由王氏和金珏二人忙活。 当王氏摆完供品,烧上香,该外出给长辈们去磕头拜年时,王氏才把小静母女叫起来。大人都出去拜年,让小静起来看着桌子上的供品(怕被猫或老鼠偷吃)和接待来拜祖宗的人们。王氏临出门时,特意嘱咐小静说: “小静,这些座位都是让老祖宗来家过年五更坐的!你就站在屋门口看着桌子上和香台子上的供品,这屋里的凳子c椅子你都不能坐。” 当大人们离开家以后,好奇的小静非要试试看,死去的人是否果真都来家坐在座位上过年了?于是,她先搬搬椅子,使劲一搬就搬起来了。再搬搬两边的板凳,也是一搬就能搬起来。她疑惑不解地自问,“奶奶不是说老祖宗都坐在座位上来过年的吗?这些座位上怎么没有人呀?他们如果坐在上面我肯定搬不动。”她只好把这疑惑留在心里去问老奶奶一会儿,她又转悠到香台子前,跷起脚看着上面的供品。闻着那香喷喷的白面丸子和炸素肉,馋得直咽口水,更是觉得饥肠辘辘。小静本想趁没人看见,自己先偷拿一个吃,再偷拿一个嚼嚼喂妹妹。她刚刚伸出手,老奶奶常念叨的话响在耳边: “每一个人做的好事和坏事,老天爷都看得一清二楚,做了坏事,早晚都会遭到报应;做好事也能得到回报。凡事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为人一世,应该多做好事,不做坏事。”于是,她伸出的手立即又缩了回来。 不一会儿,打着灯笼来拜年的男男女女骆绎不绝。他们每在供桌前磕完头,就再嘱咐小静说,“小静告诉你奶奶,我们都在这里把头给你奶奶磕下了!”小静一一点头答应着。 金珏家大年初一的第一顿饭老少三代六口人,除去一个在外和一个在床上躺着的,还有四口人,分作两帮。金珏和王氏坐在锅台旁,小静娘俩坐在小桌边。当着金珏和王氏的面,小静娘俩也不敢说话。就这样,四人哑口无声地吃着团圆饭——白面饺子。 “唉这个年总算过去了!今天,年就已经跑远啦!王氏吃完两碗饺子,喝过一碗汤后,把筷子一放,把碗一推,先发出一声长叹,又像似卸下了千斤重的包袱,舒坦地叹出一口气说。 年后,因二妮小,又病病歪歪的,所以,勤梅也没能去赵庄给父母亲拜年。 盼星星,盼月亮,勤梅娘们总算盼过了正月初十。十二这天上午,小静忽然听到门外有小车的吱钮声,她立即跑出去一看,果然是兴旺来叫他们了。小静高兴得心里像开了花,大声叫着“二舅,二舅!”还没等兴旺放好小车,就向他身上扑去,抱着胳膊不知说什么好地亲昵着。 已变得神情迟钝的勤梅见到兴旺,一双无神的眼睛才又闪现出亮光。长期忧郁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便迎上前去,微笑着问道:“咱娘,咱大大过年都好吧!哥哥,嫂子也都好吧?挨个问候了一遍,,兴旺领着小静,好好”都好地微笑着回答着。尔后,又忙向迎出屋门口的王氏问候道:“二姑过年好?”(随嫂子称呼)王氏也客气地问过亲家好后,兴旺才进屋向仍坐在椅子上未起身的金珏叫了声姐夫,问过好。金珏不冷不热地打一声招呼。 小静见舅舅和父亲坐在屋里,只好不情愿地离开二舅,走了出来。勤梅和小静心里都急着快快吃过饭,早早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家。勤梅忙着烧锅帮王氏一起做饭。 小静趁此机会,忙跑到四奶奶家向李老太太告别。老太太虽然有些不舍得小静走,但为她娘们不在家受罪也高兴。保祥和陈氏听说小静的舅舅来叫她娘们了,也感叹地说: “到她姥娘家二妮或许还有救。” 小静抱着李老太太的脖颈,趴在肩上亲吻一番,依依不舍地向老奶奶告过别,又向四奶奶c四爷爷打过招呼,心怀眷恋地向家跑去。在这个家里,李老太太是小静唯一不舍得离开的人。她对老奶奶既依恋又有很多的挂念。她挂念老奶奶眼神不好,轮班到她家时没有人给她引路。挂念她不在家的日子里,老奶奶一人冷冷清清地在一个小屋子里,或在院子里的墙角里晒暖时会感到寂寞。 她还挂念着家里的小白狗。她们走了以后,虽然不再挨饿了,可是小白狗却仍留在家里挨饿,担心奶奶骂它,更担心父亲打它。她还担心小狗因她不在家会寂寞凄苦。 当勤梅帮助王氏做完饭后,抱起已无力哭闹的二妮象征性地给她喂奶时,兴旺见到二妮惊讶地说: “才回来几天呀?二妮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啦?” “这不,回家还没几天她就病了,一直也不好,越来越瘦了”,勤梅当着婆婆和丈夫的面,不敢说是饿的。 三 勤梅匆匆吃过午饭,带着二妮和小静,坐上兴旺的小推车,离开了她们分秒都不愿意待的家。没有谁能猜出小静一旦出了这个家时,那种像出笼的鸟,脱缰的马,拳头大的心顿时放得比天大。那种很快就能见到姥娘c姥爷的心花怒放c欣喜若狂的惊喜劲儿,是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能形容得出来的。她每想起把她视若掌上明珠的姥爷姥娘,对她关怀体贴的二舅妈,喜爱她的大舅c大舅妈;对她循循善诱教诲的大姥爷,还尤其跟小舅c小荣哥逮蝉龟c玩跳绳c滚铁环等游戏那种洋洋自得的幸福情景——和她在家相比,简直就是地狱与天堂。所以,一出了西寨门,拐过北围墙角,看到北面去姥姥家经过的四棵大柳树,看到姥姥村北连绵起伏的三座姊妹山时,小静坐在独轮车一边,一会也不老实地前移移后挪挪。一会回头喊正在和勤梅说话的兴旺:“二舅c二舅!”一会又问大舅怎么没来,一会问姥娘会问姥爷会问二舅妈,一会又问小舅c问小荣哥c问大姥爷把她心目中常思念的人都问了个遍还不住腔。直到问得二舅不耐烦地说: “你这个小闺女子,从出村还没住声呢,问个没完没了,害得我和你娘说话也说不成!” “她在家里憋了近一个月了,快把她憋成哑巴了,这出笼的鸟还不叫个够呀?”勤梅说着,扭头看了看小静,又厉声喝道:“别乱动,快老实地坐着,不然把你摔到地下了!”因小静的扭动,小车左右歪扭了一下,兴旺初学架车,特别是架着这偏沉车子总有点拔握不住。躺在母亲怀里的二妮无力地支唔了几声。接着,兴旺又和勤梅谈起关于二妮的事。 此时的小静只盼望着快点到姥姥家,也不关心二舅和母亲谈什么了。不一会经过了那四棵柳树,就走了距大李庄有八里远的路程。此时小白狗仍然在小推车后面追随着。大概因小静只顾高兴,一直未顾及小狗的事,它也感到伤心的缘故吧?这次它只是与小车保持一定距离,默默地跟随着。一直到走近小北村庄近前,勤梅才习惯地回头看看小狗是否又跟来时,才发现了小狗还在后面跟随着。 勤梅和小静同时回头说:“小狗,你快回去,不能再往前走了。”但它并不听劝,继续往前走。此时车子又扭哐了一下,差点向勤梅一边歪倒。勤梅便大声对小狗训斥道:“你快滚回家去!不然,村里的狗出来咬死你!”小白狗才停止前进,坐在路旁,一直目送着勤梅c小静母女的背影进了村庄。被树木c房舍挡住它的视线,它才依依不舍地掉回头,颠着爪子往回跑去。 又过了一会儿,小车就进了赵庄。当勤梅c小静刚刚跨进铭启家的总大门时,兴科夫妇,兴铜夫妇和铭德等众人听见小静进门的动静,便都从家里走出来。亲热地向勤梅母女问候着。并跟随着涌进铭启的家。赵太太c铭启c兴岭c兴胜c小荣和翠萍c高氏都高兴地迎出来。高氏忙从勤梅怀中接过二妮,便惊讶地“哎呀——”了一声。高氏的惊叹立刻吸引住和勤梅打招呼的众人的目光。大家都用惊奇的目光疑惑地问:“这就是一个多月前——那个白白胖胖c分外招人喜欢的二妮吗?”二妮枯瘦如柴的面容,一副奄奄一息的可怜样,顷刻给笑容满面的人们罩上了一层阴云。就连特别喜欢逗二妮玩的小荣,也一声不响地挨到二婶子身边,只是同情地望着可怜的二妮。 小静紧抱着姥姥的胳膊亲昵着,并一直想插进大人谈话中,向姥娘倾诉在她肚子里憋了一个月的c使她魂飞胆破的父亲捆绑母亲的一幕时。无奈总是说不成。勤梅见小静要说话就立即用话岔开,吸引赵太太及众人谈论别的事情。小静便不耐烦地用力摇着姥姥的胳膊,想压倒屋内所有人的声音嚷嚷着: “姥娘,姥娘,你听我说!” “噢,噢,我听你说!”赵太太边和众人说着话,边应付着小静。 “您别听这个快嘴妮子瞎说!”小静还未来得及张口说话,勤梅就已猜透她要说的话,便不高兴地站起来,拉起小静说:“你过来,娘给你说点事。说着就拉着小静走出屋,从皂角树下的夹过道里,拐到东园里无人的地方,悄声恐吓道: “你要敢对你姥娘说你大大捆我的事,我就用针缝上你的嘴,叫你不能吃饭!这事对任何人也不能说,听见没有?” 小静委屈地点点头怯声说:“听见了!”但心里却十分委屈。本来想快向姥娘家亲人诉说母亲在家遭受的苦难;没曾想到,还没说,母亲反而先骂她,吓唬她她实在不懂母亲。于是,她再也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众人都明显看出勤梅在婆家仅一个月的时间里,人就瘦了一大圈,微笑的后面隐藏着悲凄与无奈。也猜出她在家受的苦及二妮被饿成这样子的情景。大家都七言八语地谈论了一阵子后,人们带着同情与遗憾才散去。小静整天跟着兴胜c小荣等一些大男孩在外面跑呀c疯呀地玩游戏。正如姥娘和母亲说的那样,她得把在家憋闷了那些天的委屈都全捞回来,把那些天少说的话都补过来后,才会老实几天。 赵太太见二妮已被饿成奄奄一息的样子,喂鸡蛋羹又怕她消化不了,开始只能先用小米粥上面的一层粘汤汤加些白糖细心喂养。 第二天,铭启吃过早饭,就去赶集买回两个猪蹄子,炖汤让勤梅喝下催奶。经过铭启和赵太太对勤梅母女的精心调养,没过几天,勤梅和二妮就换了模样。二妮身上开始长肉,脸上露出笑模样,还能发出咯咯的笑声。 时光飞快,这次在姥娘家一住又是半年。二妮不满周岁就会走路和会说成句子的话了。刚到周岁便能稳稳当当地满地跑,还能清楚地叫出许多人的称呼,大家都特别喜欢她。铭启c赵太太更是把二妮视为掌上明珠。 四 转眼又到了麦收时节。勤梅尽管极端不愿回婆家,但又不得不接受往年的教训,只好在近麦收时,提前几天就无奈地回婆家去了。 铭启家收完麦子,紧接着又忙活伺候月子(高氏生了一个男孩),竟让勤梅母女们在家待了近两个月,兴旺才抽出时间去接。这时二妮已饥饿成疾,病入膏肓。只到这时王氏才发慈悲地给了小静一叶子干巴油饼,让她嚼嚼喂妹妹。小静接过油饼,又心酸又可怜地蹲在妹妹坐的蒲墩旁喂她时,见妹妹一张口,一只大绿头苍蝇却乘机钻了进妹妹嘴里,小静急伸进手去抠却没抢过妹妹——她立刻当食物嚼嚼吞下肚了。小静的眼泪即刻扑簌簌落下 奶奶见小静落泪,却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妮子,哭什么;叫你喂喂你妹妹,就觉得委屈你了!” 当兴旺和金珏一块吃过饭,勤梅急急把一切都收拾好,准备起身时,兴旺看看奄奄一息的二妮说: “我看二妮悬,怕撑不到家,姐姐,你还是甭去了吧。” 勤梅哪里肯,她好容易盼到娘家来人接她了,期盼着快到娘家请个医生救二妮性命呢。便催促兴旺说:“咱们快走吧!二妮不会有事的。” 兴旺沉默片刻心想:二妮已经病入膏肓,又说: “我看你住不了一两天就得回来,要不,今天就别让小静去了,让她在家里等着吧,。”还没等兴旺说完,金珏和王氏就异口同声地应道: “那就把小静留在家里吧。” 蹲在妹妹身边本已眼泪汪汪的小静,听父亲说不让她去时,犹如五雷轰顶,被震懵了。刚才她还忘我的同情着妹妹,为妹妹那枯瘦的模样和木呆地吞下只苍蝇在心酸流泪。顷刻间,又为自己惊恐万状。 这天幸亏李老太太在她家,她惊恐地跑到坐在西院树荫下的老奶奶跟前,趴在她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当勤梅带着二妮被兴旺推走以后,小静再也寸步不离李老太太左右。晚上,李老太太便对金珏和王氏说: “以后小静就跟着我睡觉吧。跑个腿c拿个东西的我离不开她。”此时的李老太太在小静心目中简直就是大救星。 果然不出兴旺所料,第二天上午,勤梅就被送了回来。二妮没到姥娘家就断了气。当小静见到母亲突然来到眼前,一阵惊喜过后,听到二妮死去的噩耗时,就立刻大哭起来。她回想着妹妹在姥姥家时,那活蹦乱跳的样子。在姥爷培植的即将成熟的瓜地里,说话还吐字不清的妹妹,看到哪一个瓜大就抱起哪一个,两只小手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瓜蒂扭下来时,便把连着秧的瓜抱着啃的滑稽样。当姥爷走过来微笑着告诉她:“甜瓜在没熟之前是苦的,不能吃。”二妮又像大人一样懂事地立即将瓜抱回原来的位置,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姥爷,学着姥爷的样子说:“甜瓜不熟,二妮不吃,等熟了再吃。”她的话逗得姥爷哈哈大笑着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静回想起,回家后不几天,就和在姥娘家盼若两人的妹妹。回想起妹妹还不到一个月就挨父亲打,她既心痛又恐惧的情景。回想起才五个月的妹妹在寒冬腊月的黑夜里,一个人被抛弃在小厨房里的悲惨状况。回想起昨天,吃奶奶施舍给的一小叶干巴油饼时,却吃进一只大绿头苍蝇的凄惨情景小静禁不住为在人世间仅仅生存了两年,却尝尽了人间一切苦难的妹妹痛哭起来。为失去她唯一的妹妹悲痛难耐。老奶奶见小静趴在床上哭得悲伤,流着眼泪心痛地将小静抱起来安慰说: “别哭了,等明年你娘再给你抱一个大胖兄弟来。” “我不要兄弟,我还要和二妮一摸一样的妹妹。我要手c脚c鼻子c眼睛都和二妮一样一样的妹妹。”小静对老奶奶不依不饶地撒泼地痛哭着说。 “好啦好啦,咱不哭啦,听你的。”老奶奶因见王氏在场,当然不敢顺从小静说出再给她抱个妹妹的话,只好流着眼泪含糊其词地哄小静说。 不一会儿,金珏收工回来了,这时勤梅仍在屋里掉眼泪。小静见父亲回来了,胆怯地停止哭声。坐在地上纺线的王氏仰起脸,对进屋的金珏说:“小珏,二妮昨天走到她姥姥家就死了。”金珏阴沉着脸没吭声。“你说我还到北面去哭她两声不?”金珏仍没吭声。“——哎,我不去哭她了,这个不填欢人的小坑人鬼,全家人都这么疼她,她就是不活着,你说我还哭她做什么?”王氏自圆其场地说。 在旁边听着奶奶这一番话语的小静,心里为死去的妹妹愤愤地抱不平道:哼!妹妹才不是什么坑人鬼呢?她怎么在姥娘家一住半年从来都没生过病,姥娘见二妮打个喷嚏c还没发烧就忙着不是发汗就是这个偏方那个偏方的治疗。怎么每回在家住不了一个月,就病得不行了呢?你们口口声声咋呼着二妮俊c喜欢二妮c疼二妮,你们谁真正疼二妮了?那么小的小孩,才吃一点饭,怎么不让她和父亲吃一样的好饭?而在姥娘家,姥爷从来都不舍得吃一个鸡蛋,姥娘却每天都给妹妹蒸一个鸡蛋羹喂她!人家全家人都喝粥,专给妹妹煮挂面吃!如果不是父亲在场,小静恨不得把这些愤怒的话都说到奶奶脸上!可是,当着父亲的面她怕招来打骂,她只能在心里或用眼睛在背后狠狠地瞪他们几眼,以宣泄她那满腔的怒火和怨愤 勤梅除悲痛外,心里的后悔和被人误解的委屈更刺痛着她的心。她后悔,本来是全家人都同意把二妮送给保祥夫妇抚养的。本约定好在年除夕夜c以鞭炮声响起为过门时间。王氏c金珏母子早去保祥家与他们夫妇同时等候,由勤梅把二妮抱过去的。勤梅不曾料到,当她按约定时辰出门时,外门却已被金珏和王氏上了锁。等到天明日出,他们娘儿俩回来后,就只吩咐让她一人去给奶奶c叔叔c婶子磕头。还特意嘱咐她,对保祥夫妇不可提起二妮的事。勤梅想象着去拜年时保祥夫妇的冷淡,猜测着他们对她的误解,后悔着为二妮断送了一条生路。 五c 金珏从和秋香失约后,脾气变得越加暴躁,即使对他母亲也常常表现出不耐烦。有时也把乖巧可爱的小白狗当作了宣泄积怨的靶子。一天,小白狗因饥渴难耐,见金珏舀了一盆洗脸水放在地上,便乘他离开之机,急忙去喝了几口,不料被进屋拿毛巾的金珏转身看见,他就怒不可遏地摸起白腊杆子,对小狗狠命地打起来。小狗蹦进猪圈里,金珏追赶着打到猪圈里,小狗惊吓得栽进圈坑里,金珏把长长的杆子伸进圈坑里打。粘了一身污水的小狗蹦出圈,惊恐地惨叫着蜷缩在圈墙旮旯里,金珏还继续打,一直把它的一条后腿打断,金珏才算泄尽了怒,发完了威。 小静看着小狗惊恐地“呜呜”惨叫着,拖着被污水打湿的尾巴,蜷蜷着被打断的残腿,一瘸一拐地溜出家门的凄惨样子,她流泪了,她哭泣了。 小静回想起在她朦胧记忆的一个夜晚,在鸳鸯湖西岸柳树井旁,她一觉醒来,见小狗正坐在身边看护着她。但她一见水磨道上赶牛的不是母亲,而是奶奶时,就哼唧着要找娘。奶奶说叫小狗领着她去西边大地那个井上去找娘时,她爬起来,两手分离着已漫过头顶的麦棵子,横跨着麦垅就往北走。因不知方向的她把北当是西,把西当成南。小狗咬着她的衣襟边往后轻轻地拽她,边发出轻轻的“呜c呜——,”声。小狗见拽不动她,便“呜呜”着顺着宽宽的麦垅朝前颠几步,见她仍然犹豫着不跟它走时,又跑回来咬着她的衣襟往前拉一拉就这样,小狗颠来跑去,不知拉了她多少回,她就是信不过小狗。在奶奶一边劝说一边推拥下,她才犹犹豫豫地跟着小狗顺着麦垅前行。走到地头,果然见到了母亲,她才觉得小狗真了不起,尔后,她和小狗更加亲密了,而且还常常和它交谈。 如今,小静等呀盼呀,一天,两天,三天小静天天背着父亲悄悄问母亲,小狗什么时候回来呀?母亲无奈地回答“谁知道呀!”一天,奶奶也插言念叨一句:“就是呀,小狗怎么还没回来呀!”在堂屋里的金珏听见后,唉叹一声说:“都快近十年的老狗了,怕是回不来了,还不知老死在哪里了呢?”小静在心里愤愤“哼”了一声,嘀咕道:“小狗才不会老死呢,还不是你把它的腿打断走不回来了!从此,小狗便成了小静永远的牵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合作社 一九五三年春,在县委任职的保坤联络在本乡政府任乡长的堂兄保录,积极响应走农业合作化道路的号召,首先在大李庄西头组织成立起一个有二十几户贫下中农参加的农业合作社。这二十多户大部分是保坤c保录家族内的成员。如广进的三房儿子家(保财这一房除外)及他的三个叔叔c五个兄弟等,几个大家庭参加的合作社。这二十几户社员有八成是中农和上中农,只有很少几户是贫农。保坤兼顾问,保录为社长。广六的儿子保均担任生产队长。李广瑞为副队长。保玖当会计兼保管员。保祥和保常担当饲养员。金珏和保永为驾驶牲畜的车把式。保先的大儿子复员军人金诚担当学习文化指导员。负责在田间地头带领青年男女学文化,学习党的方针政策,教唱革命歌曲。出工收工或晚间组织开会,都是由保均吹哨为令。 每天,全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到上工的哨子声,以鸳鸯湖口为聚点,组成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按照队长的分配从事各项劳动。参加这种新形式下的集体劳动,人人显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特别是那些中青年妇女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热闹的劳动场面。尤其是小叔子c嫂子c姑娘们在一起好开玩笑,阵阵笑声和热情的鼓励声起伏不断。他们干起活来既不知疲倦也常常忘记了收工的时间。更让妇女们感到自豪的是,有些人不但像男人一样有了自己的名字,还与男人们一样干同样的活得到同样的报酬。在集体劳动中,还可听到全国c以至于全世界的新鲜事。特别是有些人家的男人收工回家后也下厨帮妻子烧火做饭。使妇女们感受到自己真正翻身得了解放,一下子有了和男人同等地位。真象保录说的那样——妇女顶起了半边天。 她们干起活来更是起劲。特别是早就有田间劳动经验的金珏母亲王氏,金诚给她起名叫王爱华。王爱华不论锄地c扒田畦c扬场c堆垛等样样在行。她样样活干在前头。在第一季度评工分时,她被评为与青壮年男劳动力一样的头等工分。在社员大会上,她又被评为劳动模范。光荣地领到一张奖状块香胰子和一条羊肚子毛巾。 开会c评工分c评劳动模范c评先进集体c召集社员开会等活动,都设在金珏家西面当年保坤家买下的这个大院里。因保坤和儿子们还未分家,这座大院仍然闲着。 小静从妹妹死后,始终紧跟在娘身后。勤梅拔麦子时,她就跟在后面拾麦穗。勤梅锄地时,她就跟在身后拔草。她只拔母亲身后这一垄里的草。按一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饲养组,虽然称完草当场领钱,别人一天挣几毛钱,小静一天才挣几分钱。父亲并不要她挣的钱,但小静却不知为挣钱多拔些草,而只知跟着母亲寸步不离就行。 这一年夏季,金珏家每人分到一百斤颗粒饱满金灿灿的麦子。这是金珏家自从被保业卖光土地后,从未见到过的这么多麦子。金珏母子看着分得的满满一大缸麦子,心里那种从未有过的喜悦简直无法形容。勤梅从嫁进婆家门,也从没见过婆婆和丈夫这样高兴过。所以,她心里也感觉舒坦多了。丈夫和婆婆都高兴,自己起码也少挨打挨骂呀。并且天天都能和那些年轻的妯娌及小姑子们一起在说笑中劳动。比以前跟着金珏在地里单独干活,有着天壤之别。如今,她常高兴地想,从此后,或许自己的苦日子熬到头了?她又听金诚讲了c为妇女翻身解放c男女平等制定了那么多好政策,勤梅从心里感谢,感谢。 小静见家里少了谩骂与呵斥,人人都变高兴了。有时还能听到父亲和奶奶对母亲c对她低腔软调的说话。她那一直恐惧和愤怒的心缓解了许多。并且见家里的饭食也大有改善。再不像以前偶尔吃一次面条时,只有父亲一人吃稠的,她和母亲c奶奶只能喝汤。而现在,不但都可以吃到白面条,而且还可以吃到白面馍馍了。 一天傍晚,小静跟着母亲到西院参加半年颁奖大会,见保坤三爷爷和保录二爷爷身后跟来好几位大干部。又见到奶奶在麦收中被评为一等劳动模范,是县里的大干部亲自给奶奶发的奖状和奖品,小静也为奶奶感到高兴和自豪。平时对奶奶的愤恨一扫而光。她甚至觉得奶奶忽然变得也像姥娘一样伟大,一样可敬了。 王氏在外面劳动是一把好手,在家里推磨轧碾也格外带劲。推起碾来像小跑,年轻的勤梅有时还跟不上趟。 初级社除生产小麦c玉米c谷子c高粱c豆类等粮食为主以外,还种植花生c蔬菜c烟叶c辣椒等经济作物。除了完成交纳公c余粮以外,家家都可分到足够的口粮。劳动力多的还分得数目可观的余粮款。 到年底决算时,金珏家包括小静的老奶奶四口半人分口粮,而有三个整劳动力挣工分,所以分得不少余粮款。金珏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拿到过这么多钱。他便高兴地和母亲商量: “今年咱们给每人添一身新衣裳吧?”王氏高兴地应道: “好啊!要过年了,你就快去买吧,年前还要让她嫂子(勤梅)缝起来,别耽误过年穿新衣裳。你四叔已经给你奶奶买了褂子布料了,咱再给你奶奶买一条黑裤子布料吧。给小静买颜色鲜艳漂亮的花布料。”奶奶高兴地对金珏一一吩咐。 金珏从平梁乡供销社买来了一大摞布料。给小静买来的是一块绿地印着红c黄菊花的上衣料,一块大红地印蓝花的裤子布料。 王氏把给小静买的花布料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欣赏着,不住地叨念着: “好,好,正合我意。小静,过来,我先给你量,裁出来先给你缝。”王氏对站在里间屋看风景画的小静招呼道。 不知小静是处于习惯还是不好意思表现出内心的高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走到外间屋奶奶准备裁衣服的床前。这时金珏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拿着铜头玉嘴系着花烟包的短烟袋,边吸烟边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小静轻声问:“以后听不听话了?” “听话。”小静用蚊子似的声音回答。 “你大大问你,你不会大声一点说呀?”王氏大声地呵斥小静,但表情和声音却是温和的。 “看着,以后不听话就用鞋底打你,反正以后也驮动鞋底了。”金珏用喜悦的眼光c温和的声音吓唬小静。此时的小静对父亲的这番话,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 “以后不能不喊大大啦。”王氏又对小静嘱咐道。 “嗯——”小静将这个嗯字答应得既长又响亮。 这一年,金珏家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热闹。年五更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年三十和年初一吃得都是白面水饺。年二十九这天,王氏还专门蒸了几笼屉走亲戚的白馍馍。 二 正月初二,小静穿着一身艳丽的花衣裳,肩上背着用奶奶得奖的那条雪白的羊肚子毛巾盖着的一四方篮子白馍馍,随母亲高高兴兴地去给姥姥拜年。小静认为她一走进姥娘家村庄,街上的人定会投来羡慕的眼光和夸赞的话语。 当小静和母亲刚走过村南头的小树林时,就看见早已站在大门外等候她们的姥娘c大妗子c二妗子等人,都正高兴的向她们母女招手呢。当她们再走近前,就听到大妗子等那些妗子们惊讶的笑问声: “那个打扮得花鸽子似的小俊妮就是小静吧?”小静表面不作声,可心里感到非常自豪。 高氏先上前接过小静背上的篮子,众人都对勤梅问候着,说笑着涌进了铭启家的堂屋里。随后还有大门以外的铭昌c铭成c铭顶及兴良c兴祝等众人,及土改后搬进大门里来的冯c张两户贫农,也都跟随着涌进铭启的家。他们一来是和勤梅招呼问好,二来是向勤梅打听走合作化道路后的生活状况,与单干相比,差别究竟有多大。他们都各自怀着观望的态度,思忖着自己家的情况。特别像铭启c铭德这样比较富裕的人家,在春节前听了上级宣传走合作化道路的优越性,并号召大家积极自愿报名参加后,正在犹豫不定地思考着参加与否呢。一听勤梅到来,便都立即跑来探听信息。 勤梅以自己的亲身体会,一一向众人作了介绍。主动当了走合作化道路的宣传员。劝两家老人积极加入合作社。铭启c铭德等众人一听,参加合作社以后,收入不比单干差,而且自己以后只清心干活,不必再操心和担惊害怕遭灾歉收。入了合作社有吃又有穿,为什么不积极响应上级号召报名参加呢!于是,铭启c铭德两个大家庭先带头报名参加了初级社。另外几家条件比铭启兄弟差的家庭,一看他们都报名参加合作社了,也都踊跃报名。就连几户贫农,原先怕好容易分到的土地一下子又交了公,也都打消了顾虑,积极报了名。大李庄二十几户率先走合化道路的先例一炮打响。一九五四年在大搞合作社运动时,凡是得知大李庄二十多户合作社先进事例的,都积极报名参加了合作社。可是,被划成地主的金月兄弟们没有资格参加合作社。 第二年,保坤这个拥有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随着初级社的扩大,他们也分开了家。 这一年,有保录妻做媒,保坤的四儿子李金明娶了梁姑姑的孙女梁月英为妻。保坤带着三个小女儿和守寡的金辉妻母子及四儿子金明和月英夫妇搬进了与金珏相临的西院内。院内又盖起四间西屋,保坤的妻女住进堂屋里,两个儿媳妇各住两间西屋。 月英的两个伯父挑担逃到黑龙江后,她大伯协助二伯搭起一个安身草棚,开垦出一片荒地后,便把妻儿委托给二伯照料,大伯去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在一次只身和日本鬼子的肉搏中壮烈牺牲。这一年,月英出逃多年的姑姑c大伯母母子和二伯父全家都与月英母女取得了联系,他们约好一同回来重新为惨死的父母和三弟砌了墓,立了碑,补办了葬礼。 五四年,农村合作社扩大以后,赵铭启家的收入却远远不及自己单干时收入好。那里是五个自然村联合在一起组成的合作社。只为着穷人翻身做主人,贫下中农领导一切,不顾能力和威望,谁最穷就选谁当领导。结果从最穷的贫农中选出的部分人当了官,既不知考虑如何种好地,又不会管理,只是指手画脚瞎指挥。因而,赵庄从一开始社员们就不曾有过像大李庄那样——团结一致,齐心协力,轰轰烈烈搞生产的局面。一年下来,中农家庭的生活水平明显下降。就连贫农家庭的生活水平也不比单干时好。从总体看赵庄的每个家庭的生活水平明显低于大李庄。小静姥姥家的生活状况明显低于小静家。这时铭启与二儿子兴旺也分开了家。勤梅从参加初级社后,为挣工分,也很少再住娘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育 婴 三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大李庄村东头的李金良低着头,怀着沉痛无奈的心情走进睡梦里都想抱养孩子的保祥夫妇家里。李金良一进门,保祥夫妇即刻猜到他的来意。于是,没等李金良开口,陈氏便说: “真没想到,大侄媳妇都是生第三个孩子了,还搭了性命。唉——女人真是生个孩子如过道鬼门关呀!只可怜那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娘。现在孩子怎么样了?”。 “唉我正是为这事来和您二位商量呢?”李金良长叹一声,用征询的口气说,“我和俺爹c俺娘都再三商量过了,没了娘的月孩子,我们是养不活的,总不能眼看着孩子饿死吧!为这,俺爹c俺娘都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不,愁得两位老人又犯病了。我考虑再三,想到您二老心眼好,族门也大,有奶孩子的妇女多,又听说您一直都想抱养个孩子,不如把小三给您喂养?您如果收下,我们也算给孩子找了一条活路,也算孩子有福气。咱们又在一个村里,从小到大我们还能看见。如果给了别人,以后我们再也看不到孩子了,我家两位老人心里也不忍。所以,我今天来找您商量,不知您是否愿意?” “那再好不过了,当然愿意了!明天你就把孩子抱过来吧。叫孩子认你干大好啦。以后咱就是亲戚了。孩子对你的称呼也不变,他的爷爷奶奶还是他的爷爷奶奶,你还是他的‘大大’。”开明的陈氏激动地说。本想让孩子不出村,自己能暗中看着孩子长大就心满意足的李金良,听了陈氏与他认做干亲的提议,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地说: “这样不就差辈分了么?” 坐在金良对面椅子上的保祥站起身,给金良斟满茶,安慰他说:“就这样定了吧。以后咱们就兄弟相称了。” 此时,李金良紧锁的眉宇舒展开了。他为刚出生就死去亲娘的儿子能在本村找到这样的好人家,感到欣慰。为了吉利,他和保祥夫妇约定明天早饭后,九至十时为孩子过门的时辰。为把这一满意的消息告诉焦急不安的爹娘,金良急忙告辞。 和李老太太在屋门外石榴树旁玩耍的小静,一听到保祥夫妇抱养小孩,高兴地跳了起来。盼孙子心切的李老太太更是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陈氏高兴地对小静说:“小静,以后就好好帮我看孩子吧。” “好啊!”小静高兴地应道。看孩子对小静来说,已不是生疏的事了。 金良家本来就贫寒,虽然参加了初级社,但是他们那个生产队远比不上保祥所在的生产队。入社以后并没有改变他家衣不遮体c食不饱腹的贫穷状况。妻子在世时还能拖着双身子和他两人下地干活挣工分,养活多病的父母c年幼的妹妹及两个幼小的儿子。妻子的去世对这个家庭来说犹如天塌一般,何况还撇下了刚出生的婴儿呢?这一副沉重的担子都落在了金良一人的肩上。 第二天早晨天晴气爽,火红的太阳刚刚爬上树梢,灿烂的阳光普照在保祥家的房顶上c院子里和石榴树上。保祥夫妇c王氏c金旺妻c保均妻c金月妻小兰及李老太太和小静,都在院子里兴奋地等待着那个小宝贝的到来。 随着约定时刻的临近,保祥妻陈氏心里越加怦怦跳得厉害。为了镇定激动不已的心情,她干脆坐在了堂屋门槛上。心里也同样激动的保祥站在院内的石榴树旁,故意和别人说着闲话,打发焦急等待的时刻。王氏手里拿着一个新筛面箩和小兰站在石榴树南面的椿树下,兴奋地等待着。金旺妻表现得更沉不住气,一会一趟地到门口朝东张望,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怎么还没看见?怎么还没来?金良这个人怎么这样沉得住气,他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在这儿等得心急火燎的?” 李老太太和小静站在东屋窗下的石敦上,和大家一样,分外兴奋地等待着。小静抓着老奶奶的衣角,翻来覆去地绞扭着。在这个时候,她不敢多问话,恐怕奶奶和四奶奶训斥她。 “哎大娘c四婶c四叔,都快准备好,来啦!来啦!”,金旺妻在门口高兴得连连向院子里呼喊。坐在门槛上的陈氏腾地立起身,急忙跑到院子中央站着。保祥也从石榴树旁走到陈氏身边与其并肩工工整整地站着。 王氏手举着筛面箩和小兰两人面对面站在保祥夫妇前面。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静得都好像可听到对方激动而紧张的心跳声。 “金良大兄弟呀!你可来了——来——快把孩子给我抱!”金旺妻亲昵地从金良怀里接过一个用一块半旧印花布包裹着的还没睁开眼睛的婴儿就喊:“小宝贝,到家了快让嫂子抱”她用自己的衣襟把婴儿揣在怀里,走到王氏和小兰两人举起的筛面箩前,金旺妻用手晃着,嘴里“嗷嗷嗷”的喊着,让婴儿睁开眼睛,透过箩筛底看他的养父母。“嗷嗷嗷小宝贝儿子看这就是你的爹和你的娘。”金旺妻将怀里的婴儿面对箩筛看着保祥夫妇,爱怜地拖着长腔轻声念叨着。 小宝贝还真像听懂了大人的话语似的,只见他在金旺妻怀里两腿蹬打几下;挺挺脊背,撅起小嘴巴,将头左右扭了几下,便睁开了已显出双眼皮的眼睛,对着朦胧的箩筛探视着他的爹娘。陈氏小心翼翼地从金旺妻怀里接过婴儿,立刻揣进自己怀抱里。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的金良跟随在金旺妻身后,看完这一切程序后,苦笑着凝视着婴儿。对保祥夫妇说: “亲家,把孩子交给您我就放心了,我回去了。” 众人在高兴之中,才蓦然注意到金良痛苦的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恋恋不舍与无可奈何的表情。保祥立即上前拉住他的手,热情地挽留他吃了饭再走。在场的人都热情地转向金良,异口同声地挽留他。金良婉言谢绝了大家的好意,客气地说: “以后咱们是亲戚了,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多着呢?家里老人身体不好,还有两个小孩子,都等着我呢?”保祥见实在难挽留,只好心怀歉意地送至门口。 送走金良后,保均妻便迫不及待地对陈氏说:“四嫂子,快把孩子给我,我的奶要往外流了。”说着便把婴儿揣在怀里,随手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里,背靠着门板,开始给婴儿喂奶。陈氏c王氏及金旺妻c金月妻欣喜地俯身望着婴儿两腮一伏一起的样子,听着咕咚咕的吞咽声。 “你们看这孩子喝奶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很好喂的孩子。”保均妻边说边掀起婴儿小棉袄的底襟,查看着他的肚脐眼说道,“肚脐眼靠下的孩子饭量大,也好喂。” “饭量大不要紧,咱们反正能喂饱他,你那儿吃不饱,我这儿还等着呢?”金旺妻直起已弯酸的腰说。 “这么点大的孩子,我一人准能喂饱他。今早,我没舍得让二妮子吃奶就来了。”保均妻的二女儿四个月,她正是多的时候。金旺的三儿子已过周岁,她的奶只可作备用。 陈氏和王氏半张着嘴,一直俯身聚精会神地看着婴儿吃奶。直到感觉腰酸背痛的支撑不住时,才都咧着嘴轻声“哎哟”着直起身。站在旁边看光景的小静,这时才敢出声。她摇着老奶奶的手臂轻声问: “老奶奶,为什么还要用筛面箩隔着呢?” “那就是说,他到咱们家以后,他的所有灾难和疾病都隔在箩那边了,从这以后,他再也没什么灾呀病呀的了。”老太太耐心地给小静解释说。接着大家又商量着给婴儿起名字。 “我看他大哥叫金珏,就叫他金珠吧,珏和珠都是咱们家最珍贵的宝贝。”王氏打破片刻的沉寂,先说出自己起的名字。 “行,行,行!”这个名字既随了他哥金珏,也随了咱们的心,咱们谁不把这个孩子视为掌上明珠啊?”坐在椅子上的保祥高兴地赞成道。给婴儿起了名字,等保均妻把金珠喂饱,陈氏又把连夜赶做的新衣服给金珠穿上,把金珠打扮得漂漂亮亮后,大家才想起回家吃饭。 一直渴望抱养孩子的保祥夫妇自从有了金珠,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然而陈氏自己没有奶水,拉扯一个刚出生不几天的金珠谈何容易呀!何况金珠在家几天都没人顾及喂他,来到后饿得一天要吃数次奶。本家内有奶水能给金珠喂奶的只有保均妻和金旺妻两个人,而且人家还要喂自己的孩子,短时间内还可以。何况金珠饭量大,有时两个人同时来喂,他还吃不饱,常饿得哇哇直哭。闹得陈氏没办法,只有抱着金珠来回走动哄他。可是,饥饿的金珠,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只有一次次地找人来喂奶。白天还好,到夜晚总不好意思三番五次地去叫人家来给孩子喂奶呀!何况人家还有自己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呢?时间长了,能喂奶的人随着自己孩子饭量的增大,总不能舍弃自己的孩子,把奶都喂金珠呀?陈氏又是个明理人,她也深深理解这一点。所以,如人家不能按时来时,她也不好意思再催人家。有时只能掏出自己的塞进金珠嘴里干吸着。这样也只能哄他片刻的安静,一旦吸不到奶水时,金珠更加拼命地哭闹起来。此时的陈氏,既心酸又无助,时常陪着孩子掉眼泪。特别是当她想起几年前曾抱养过一个月的婴儿没养活时,只觉一阵阵恐惧系上心头。保祥更是没办法,有时焦急得大半夜抱着金珠在屋里打转。李老太太在东厢房里被孙子挣命的哭声如百爪挠心,但,也毫无办法。 二 四月初的一天,勤梅生下一个儿子就夭折了。勤梅对金珠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的救星。然而,对于金珏一家却是件极其悲痛的事。对勤梅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勤梅因失去刚出生的儿子心如刀绞,处在极度的痛苦中,但自己却有了奶水。她回想起自从嫁到李家十几年来,每在走投无路时,都是四叔和四婶帮助她解除困境。在痛不欲生的时候,是婶子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使自己坚定了活下来的信心。于是她便把悲痛压在心底,决定用自己的帮助婶子把金珠喂养大。 按照传统,未坐完满月之前,不能去别人家。于是,勤梅便让婆婆将金珠抱过来,在自己家里喂养。等满月后勤梅又怕婶子不放心或者想金珠,她便搬到保祥家里去住。金珠自从有了足够的喂养,再也不哭不闹,转眼间长成了一个水灵灵白胖胖惹人喜爱的胖小子。四个月后见人就知伸着两只小手,蹬着两条小腿吭呀哈呀地逗人笑。 王氏一向在弟媳面前爱献殷勤,这回,儿媳妇给金珠喂奶,帮助保祥夫妇度过了人生难以逾越的坎,更觉得自己为保祥夫妇立了大功。她也特别喜欢金珠,所以,家里一切家务活她都心甘情愿地一人包揽下,还经常去保祥家帮忙照料金珠。耐着性子忍了半年的金珏,他认为妻子已经帮助婶子把孩子喂到半岁,可以用食物喂养了,就不想让勤梅继续住在保祥家喂养金珠了。他自己又怕得罪四婶和四叔。所以,他又开始三天两头地折磨妻子了,使她在忍受不住折磨的情况下,自己对四婶和四叔说出不再给金珠喂奶。 一天傍晚,小静正要去老太太那里睡觉时,金珏带气地呵斥道: “小静,去叫你娘,说家里有急事,叫她赶快回来!” “嗯。”小静听到父亲怒吼的腔调,不由心里一颤,胆怯地应了一声,就立即跑去叫母亲。勤梅还以为家里真的有急事呢?向陈氏打声招呼就急急往家走。没想到一进家门,就被金珏抓住头发一把摔在了地上,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只到金珏打够了,在屋里吸烟的王氏才走出来将他拉进屋去。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毒打的勤梅,从地上爬起来,只好忍着全身的疼痛,洗去脸上的泥土,理顺了被抓乱的头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忍气吞声地回到保祥家里。 王氏虽然对陈氏抱养孩子高兴和支持。但是,她认为妇女在给孩子喂奶期间是不能怀上孩子的。而她既想当好人,又盼孙子心切,还怕得罪保祥夫妇。在这种矛盾心理驱使下,便任其金珏折磨勤梅。一次,勤梅冷不防被金珏一把拖倒在地,头部又被跺了一脚,等金珏踢打完,勤梅已变得面目全非,除了下巴以外,整个脸面都变成紫茄子样的颜色。左眼部还鼓起个鸡蛋大的紫包,眼睛也看不见了。只剩右眼还可勉强睁开一点缝。鼻孔里流着血。究竟身上被打成什么样子,别人和勤梅都无法看见。她仍强忍剧痛,慢慢爬起来,擦干净脸上的血迹,还惦记着去给金珠喂奶。 王氏见此说:“你在家待着吧,我去把金珠抱过来。”于是王氏到了保祥家便说: “他婶子,你说俺那个晕子,也不知她走路呆瓜傻脸地想什么,进家就在屋门槛上绊倒了;把脸碰在板凳上磕青了,先让她在家歇两天,我来抱金珠到俺家给他喝喝(喂奶)!”王氏把金珠抱来待了七天,并嘱咐勤梅说: “如果你婶子来问你时,你就说在门槛上绊倒磕得。尔后,金珏仍然三天两头把勤梅叫来毒打一顿。勤梅忍着疼痛与屈辱,当着陈氏的面仍然极力掩饰着,强装出笑脸来喂金珠,来面对四婶子和四叔。 然而,细心的陈氏,仍然能从勤梅不时流露出的凄苦的目光里,看出她不高兴,甚至怀疑因长时间没让勤梅走娘家,因想娘而不高兴?加上王氏在陈氏面前甜言蜜语的万分关心c百般的疼爱金珠的样子。金珏也在叔叔面前表现得如此大度,陈氏怎么也猜不到勤梅的处境和所受的委屈。勤梅清楚地知道,就四婶子那样的倔强脾气,一旦知道她因喂养金珠在家挨打骂时,绝不会让她再给金珠继续喂奶了。半岁的金珠虽然已经能喂养添加食物了,但这么小的孩子不吃奶,全靠食物喂养怎么能行呢?于是她决心无论自己受多大的委屈,挨多少打,也要帮助婶子把孩子喂养到一岁。等他什么饭都能吃了,会走路了,再给他断奶。为此,勤梅再三嘱咐小静,绝对不能对四奶奶说出她挨打骂的事。 已懂事的小静,也已明白父亲如此残酷地折磨母亲,奶奶也默许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们想让母亲做恶人,而自己却在四奶奶面前装好人。因此,小静更加憎恨父亲和奶奶。勤梅又在地狱般的日子里艰难地熬过了三个月,到过春节时,金珠已经九个多月。 正月初二,勤梅去娘家拜年。陈氏说:“你有个月没走娘家了,就在娘家住一天吧,金珠这么大了,中间只隔一天不吃奶也不要紧的。” 勤梅先喂饱金珠后就去了娘家。在娘家的一天中,担心两天不给金珠喂奶,会把奶水憋回去。为此,她还专门给弟媳的女儿吃过几次奶,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娘家回来后,奶水少了许多,再后来就渐渐地一点奶水也没有了。 不甘忍受饥饿的金珠夜里三番五次地哭闹起来。闹得在东间里睡觉的保祥夫妇也起床帮助勤梅哄他。开始,陈氏并没想到金珠是因饥饿哭闹。还认为是孩子哪里不舒服呢?金珠在夜间响亮的哭声,后面隔院里的王氏也听到了。一大早就跑来关切地问候,并呵斥勤梅道: “你怎么也不知道搂好金珠,真是的,都已经是拉扯了几个孩子的人了,笨得还是不会哄孩子!”王氏边伸手接过金珠,边用责怪的眼光看着勤梅。勤梅知道是因自己的奶水少了,孩子饿得哭闹。但她又不敢直说。一天半夜里,金珠哭得把一家人都闹醒了。一大早王氏就跑来带着怀疑的神色说道: “是不是你的奶水不够吃了,金珠饿了才哭啊?”说着就去摸儿媳妇的。一摸,果然软软的,见已挤不出一点奶水。便对陈氏说: “她婶子,你看,哪还有一点奶水呀?”王氏用愤怒的眼神看着勤梅骂道: “你这个没良心的,准是去娘家把奶给查回去了?”接着又转向陈氏,用讨好的语气说道: “俺恐怕误吃什么把她的奶给查了,她在家吃饭时,俺都是把碗筷另给她放着,连刷锅的刷帚都给她专用。你看,她回了一趟娘家,还是把奶给查回去了!” “听人家说,出了满月或是过了百天,奶就不怕查了啊?”坐在旁边的保祥听着嫂子毫无道理地冤枉勤梅,便插言替勤梅辩解道。 “有的人吃什么都不怕查,可是她不行,她有小静时我就精心地伺候着她,总怕查了奶!”王氏再三强调着自己的猜测不会错。 坐在椅子上的陈氏听王氏这么一说,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一声不语,只是阴郁着脸啪嗒啪嗒地吸烟。,屋里沉浸在使人窒息的寂静中。过了好大一会,陈氏取下烟袋,又联想起抱养二妮时勤梅的失信。她心里憎恨起这个表面老实c暗中使鬼的小媳妇子。 “来!把孩子给我!你没奶了还给他喝什么!你回去吧,再不用你给他喝奶啦!”陈氏腾地站起来走到勤梅面前,夺过她怀里的金珠。 勤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子,有话说不出。她自己没了奶水没敢说出来,就是怕婶子不高兴。但没料想到婶子竟是如此的生气!善良的勤梅此时仍是先为别人想得多,她理解婶子此时的心情。本来因为抱养二妮的事,婶子对自己就有误解,没有了奶自己又没敢告诉婶子,婆婆又是这样的诬陷。婶子误认为是自己成心回了奶,才如此生气。她想,现在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于是,委屈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滴落着,喉头哽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阵静闷后,勤梅抑制住满腔的冤屈,对陈氏劝说道: “婶子,您别生这么大气了,都怨我没用,金珠都已经十个月了,什么也都能吃了,以后您就慢慢喂他吃饭吧,我回去了。”说完,扣好衣服纽扣,起身就往外走。 “他嫂子,你等等,过十五我给小静买的滴滴锦,还有给你买的网子(发网)你拿回去吧,免得我再去送。”保祥从屋里拿着礼物,追赶已经走出门外的勤梅。 “您年前不是已经给俺买过一身衣裳了吗,过十五还想这么周到,真叫俺心里过意不去。”勤梅感激地接过保祥手中的礼物,更觉难为情地说。 勤梅走后,王氏又说了勤梅如何如何不中用,如何如何笨 “你瞎说些什么,你说小静娘笨?怎么能做出那么好的绣花鞋?半个街的姑娘出嫁时不都是找她做绣鞋吗?”保祥听了王氏不着边际的贬低勤梅的话,气愤地为勤梅辩驳道。 “她就会干那点针线活,还能干什么?”王氏不服气地说。 “自从入社以来,在生产队里人家什么活不会干?挣得工分比谁都不少?”保祥又反驳说。 “行了,行了,谁让你们抬杠来!”陈氏抱着金珠愤愤阻止道。 金珠看看陈氏阴郁的面容,扭着身子,伸着两只小胳膊,面朝坐在凳子上的王氏接连发出“抱抱”,打破了这种尴尬氛围。躲在东厢房里的小静听着外面的动静,为母亲捏着一把汗。她多么想把母亲为了金珠,在家挨打挨骂受折磨的事情告诉她们啊!但是,她想起母亲的嘱咐,又当着奶奶的面,她没敢出来说话。只悄悄地告诉了老奶奶,并要老奶奶也为她保守这个秘密。老太太虽然一再为孙子媳妇勤梅抱不平,但她也不愿出卖自己的孙子和儿媳,于是李老太太对这个秘密也守口如瓶。直到九月,勤梅生下儿子承栋后,陈氏曲指一算——勤梅没奶时正是怀上承栋之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启 蒙 一九五五年夏天,任公社社长的保录,积极响应c的号召,带领村委会成员,挨家挨户动员八岁以上的适龄儿童入学。王氏对上门动员小静上学的员高玉珍和李振保说: “小静要给她四奶奶家看孩子,不能去上学。”小静看着和自己同龄的小伙伴大部分都去上学了,而她却要待在家里看孩子,心里羡慕不已。 以前小静总喜欢找和她同岁的文美c文英一起玩撒石子c跳绳c踢毽子游戏。从保坤家搬到后院以后,她又依恋上了随父亲在城里上学的秀清。她见比她大几岁的秀清,细嫩粉白的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笑时两腮一对小酒窝;留着整齐到耳的短发,穿一条雪白的短袖衫,配一条浅蓝底色的吊带花裙子。在小静眼里,秀清姑姑简直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小静崇拜她c追随她,喜欢听她说话,怏求给她讲故事c唱歌。 暑假里的一天早晨,小静避开大人和小伙伴们,背着草筐独自溜进秀清睡觉的房间里。见她还睡在蚊帐里,便悄悄地掀起蚊帐,兴奋地叫道:“二姑,二姑,快起来,咱们下坡去割草吧!”秀清在朦胧中翻了个身,伸了一个懒腰,勉强睁开睡意沉沉的眼睛说: “小静,你起这么早干什么?地里有露水,怎么下地呀?哎哟哟困死我啦。” “还早呀!大人都下坡去干活了,你快起来吧!和我一块去割草呀!二姑” 小静见二姑醒来又要睡去的样子,便死缠硬磨。可是,不论小静怎么纠缠,秀清懒懒的就是不起床。只答应早饭后才陪她去割草。小静不见秀清起床就是不离开,直到听见下坡的大人们回来吃早饭时,小静不敢背着空草筐回家,她便溜出秀清家门,躲到寨墙后面,等待秀清吃过早饭再去叫她。 秀清还没吃完饭,见小静又来叫她了。她只好胡乱吃了点饭,背起草筐,蔫蔫地陪着小静下坡去。出了西寨门,小静跟随着秀清径直来到鸳鸯湖中间的小桥上,手扶栏杆眺望: 啊!清清的湖水,亭亭玉立的荷花,自由自在的鱼儿,一群群的蝌蚪湖面上阵阵幽香扑鼻,空气清爽宜人。小静感到二姑把她带进了一个令人陶醉的境界里。 秀清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c《山茶花》等动听的歌曲。小静第一次听到这样悠扬动听的歌声,她听得神往,听得入迷,于是,她央求二姑也教她唱。秀清清了清嗓子,放开嗓音,非常认真地教小静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小静高兴极了,二姑一遍一遍地教,小静一遍一遍地学。秀清教她唱了几遍后,又教她唱《跑马溜溜的山上》,一直教唱到口干舌燥,烈日当头,骄阳似火,汗水淋漓,秀清才停住教唱。她掏出花手绢,擦去脸上的汗珠,拉着小静走到柳荫下坐定。秀清又给小静讲《青春之歌》的故事。秀清讲得绘声绘色。小静听得入迷入神。她感觉二姑又把她带进了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里——同时,她联想到自己的这个家似乎和林道静的家一样,是使她失去自由的牢笼她不曾想到人间还有那么大的自由世界!还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她觉得二姑实在了不起,知道的事情那么多,讲的故事这样动人,唱的歌这样动听,她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二姑有多么了不起,她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对二姑的崇敬和感激。于是,她对秀清说: “二姑,你累了吧?你就枕着我的腿躺一会吧?”说着,就将秀清的头按到自己腿上枕着。用草帽为她使劲扇着风过了许久,小静直到感觉肚子饿得咕噜咕噜乱叫时,她才想起: 不好了!还没割草呢?回家非挨打不可!” 秀清见小静焦急。沉思片刻,忽生一计说:“你看西面大地里有间苗拔下的玉米苗,咱拣起来,你背回家不就行了么!”不一会,秀清就捡起了一大抱。小静哭腔拒绝说: “不行,我把这些庄稼苗背回家,俺大大会说我拔了人家的庄稼,更要打我的。” “你甭怕,你大大问你时,你就说是我给你捡的。”秀清说着就把玉米苗装进小静的草筐里。小静背着一筐玉米苗走到家门口时,她胆怯地在门外转了几圈,害怕撞见父亲过不了关。而当她想起二姑给她讲的故事,立即又壮起胆想: “我听了二姑讲的故事,知道了外面有那么多鼓舞人心的事。又跟二姑学会了那么好听的歌曲,就是挨一顿打也值。”想到这里,她才大着胆子走进家门。伸头一看,堂屋门前墙上挂着赶车的鞭子,小静知道,因怕牲畜热着,总是早出的父亲已回家了。她悄悄地把草筐放在西小院里,蹑手蹑脚溜进厨房里。 “小静,从清早到现在,你割的草呢?”坐在堂屋里抽烟的金珏,瞅见像做贼一样躲躲闪闪的小静,大声呵斥道。 “我放在西小院里了。”小静战战兢兢地回答。 金珏忽地站起来,走到西院,提起草筐掂量了掂量,愤怒地问: “从清早起来到现在,你割的草呢?你说!你到底干什么去来?如果不老实说,我绝不轻饶你!你是想挨打呀,还是说老实话呀?快说!”小静只好乖乖地说了实话。 她没想到,父亲听后,反而熄了怒。只带责怪地口气说: “你二姑是割草的人吗?她们家谁是割草的人?你见过谁和她一块割过草?你怎么想起来找你二姑去割草?”其实金珏说得是实话,秀清家和小静差不多年龄的比如秀俊c文桂等,从不下地去割草。小静也是知道的。不过,她找二姑去割草,为的是满足自己对二姑的羡慕和崇敬。此刻小静只是低着头,用手暗自抠着衣服上的泥土,像地主挨训似的听着父亲的责备。 “快去吃饭吧,锅里给你留着饭哩。”说完,父亲又回到堂屋里。 小静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洗过手,便钻到厨房里掀起锅盖一看,给她留着她爱喝的大麦仁粥,还有一个小麦面的白锅饼。没割草也没挨父亲打骂,还吃到可口的饭,知道了那么多动人的故事于是,她便情不自禁地轻声哼起二姑教唱的歌曲 这一天,她觉得在这个家里是她有生以来感到最幸福c最开心的一天,也是收获最大的一天。从此后,小静更渴望能常常和二姑在一起。她天天巴望着二姑回家过星期天,盼望二姑放假回来休假。 秀清也非常喜欢小静。她一回到家,就招呼小静到她家去玩。在整个暑假里,小静几乎天天跟随在秀清身边。白天秀清到生产队里去干活,小静就跟到地边去拔草或拾柴火。晚上就跑到秀清家院子里和她一块乘凉。秀清到哪儿,小静就跟到哪儿。她听秀清讲那苍茫的宇宙c浩瀚的银河系c遥远的星星c神秘的月宫c指给她看哪是北斗星,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讲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地球的奥秘,以及二姑学校里的诸多新闻趣事等等。 小静从二姑那里增长了见识,学得了知识。因而,小静也多么渴望像二姑那样走进学校,像二姑那样学到那么多知识呀!但是,她清楚,父亲不会让她去上学。她只好把二姑当成她的老师,把二姑家当成她的学校。 二 从金珠半岁起,小静的主要任务就是看金珠。陈氏很少让小静把金珠抱到街上去玩,唯恐绊倒摔着金珠。小静奶奶王氏常对小静千叮咛万嘱咐: “摔死你不要紧,可别把金珠摔着了。” 陈氏常教小静抱孩子的姿势说:“不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你都得把金珠的两腿分开,让他尿到你裤子上不要紧,你一会儿就qi(淇)干了,可千万不能让他尿湿自己的裤子,他小,怕湿。 小静喜欢抵着金珠的前额或胸脯逗他笑。但只要被陈氏看见,就立即呵斥道: “不能这样逗孩子笑!让他笑痛了肚子怎么办?”陈氏对金珠娇贵得顶到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使得小静既不能让他哭,又不敢让他大笑,小心谨慎得不知如何是好。同时,年幼的小静体会到四奶奶珍惜孩子的心情。 一九五六年三月的一天,小静和母亲围坐在小饭桌旁正吃着饭,金珏突然说: “小静,吃完饭就去学校报名吧!”小静懵怔了半晌,在心里惊喜地自问:“我不是在做梦吧?还是我听错了?‘小静去学校报名吧’这样的话在梦中不知做过多少次,这次果真是父亲说的?”小静瞅瞅坐在身旁笑盈盈望着她的母亲,立即醒悟过来,便狂喜得连连答道: “好啊!好啊!” 坐在锅台旁的王氏补充说:“吃了饭你就去找你高玉珍大奶奶,让她领着你去学校报名。”我去给你四奶奶说一声就行了。小静做梦也没想到,一心渴望上学的梦忽然变成真。 “我要上学啦,我真的要去上学啦!”小静在心里呼喊着,激动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她兴奋地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从小就善于遐想的小静,她脑子里即刻浮现出也像二姑那样,成了一名什么都可知道的学生,于是,她又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唱起从二姑那儿学来的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随着我的战友上战场”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幸福无比的人。转而,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苍穹,飞到银河系里探望牛郎与织女;飞到天上去告诉小喜鹊,到七月七那天把鹊桥搭得牢牢的,以使牛郎和织女来相会此刻的小静沉浸在一片幸福的遐想中。 为小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母亲,侧目看她好半天,才催促道: “你只顾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吃饭,吃完饭好去上学啊!” 母亲的提醒使小静从无边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嗷,我吃完这点就饱了,我这就去。”小静早没心思再吃饭了。她立刻放下碗筷,换上花衣裳。当她已跑出外门口时,勤梅才恍悟到在这喜从天降的时刻,应该对小静嘱咐几句什么。于是,她破天荒地大着嗓门喊: “小静!你等等,把我给你老奶奶洗的裹脚布给她带过去!”勤梅急忙拿出裹脚布追到门外,小声嘱咐道: “你要赌气成钢,好好学习,娘就盼望着你有出头之日哩!” 小静看着娘那在这个家里从不曾见到过的激动表情,和充满热切期望的眼神,用力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便立即跑去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老奶奶后,急忙跑到高玉珍家。刚刚放下碗筷的高玉珍看到小静,高兴地抓住她的手说: “你爹终于同意让你上学了——去年秋天就该叫你去上学的。我对你爹说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愿意。这不,今年开春咱们村先办三个月适龄儿童入学前的识字班,到秋天再正式上一年级。于是我就天天找你爹做工作,你奶奶非说要让你给你四奶奶家看孩子,无论如何不同意你上学。今天早上,我在西寨门截住你爹,苦口婆心总算说服了他。你可要好好学习啊。”高玉珍领着小静走在上学的路上,述说着嘱咐着: “孙女,你好好学习,将来自己有文化就不再像你娘那样挨打受气啦。你学习好,将来有了出息,也可好好孝敬你娘呀”小静频频点头,把高玉珍语重心长的嘱咐牢牢铭刻在心里。 高玉珍向老师介绍过小静的情况后,又低头问小静说:“小静,上学要再起个学名,你大大给你起好了没有呀?” “我就叫李文静吧!”小静未加思索地回答。 “好啊,这名字很好”。高玉珍重复着李文静三个字,便让老师记在了花名册上。老师发给小静一本薄薄的油印课本,把她安排在第三排中间的课桌上。高玉珍等一切安排就绪以后,又对小静嘱咐几句才转身退出教室。 约有二十几个儿童都陆续到齐后,老师开始领着念转抄在黑板上的字。学前班除认字以外还教学算术。几天后,老师发现小静的演算能力已超出他教的一位数加减法范围,于是,老师便在黑板的一角单独为小静列出一溜两位数的加减法试题,小静也算得即正确又快。三个月过后,全班同学都转入一年级学习。唯独让小静一人跳到二年级。金珏听说小静直接跳到二年级,也很高兴,便把他珍藏了多年的自来水钢笔拿出来,送给她。但是书费c学费他仍然分文不给。 二年级的书费除去写大仿的笔砚,描红的大仿本子就需要八毛多钱,再加一元二角的学费,近三元钱,小静知道父亲不会给,干脆也不向父亲开口,她便直接去姥姥家向姥爷要。小静也知道,从初级社到高级社以后,姥姥家的生活和她家的生活正好反了个个儿。初级社以后,姥姥家的生活水平每况愈下,到五六年高级社以后,简直到了贫穷地步。 姥姥家村庄洼地多,村西北的大洼地——人称西洼,大雨过后,那儿的土粘地面板结,碱性大。旱不收,涝不收,连下几天雨,洼地里就能生出小鱼。在村庄附近较好的土地里,每到麦子刚发黄就被一些大胆的社员撸去大半。玉米还没等到生产队里掰,也已被人偷去大半。小静的姥娘c姥爷已年过半百,仅靠姥爷一人到生产队一天劳动挣得才值七八分钱的工分,还要供养兴胜上学,他们又不会到地里去偷粮食。一家三口人买油c买盐和兴胜的书费学杂费,全靠赵太太没白没黑地掐辫子卖得几个钱(当时这是唯一能赚钱的手工业)。即用麦秆最上一节下端白嫩的一段,七根莛子掐出的草辫,一米为一圈,二十圈为一桄。根据莛子的等级和编制的工艺精细程度,每一桄可卖八分至四角六分不等的价格。遇到态度恶劣的收购员,还把一等说成二等,二等说成三等,三等的贵贱他坚决不收。赵太太掐的辫子总是质量最好,卖的价钱也最高。她掐得也快,每五天一个集市,赵太太就可掐出两桄辫子。卖掉辫子再买回全棵的麦秸,摘出莛子,掐成辫子——不分昼夜地忙活。冬天把手掐出了血,就用膏药粘上。夜晚手冻得不听使唤时,就抱着火盆子烤着手掐;夏夜被蚊子叮咬得坐不住时,就坐在闷热的蚊帐里掐。 一个星期天,小静兴奋地跑到姥娘家去要钱,并且也想把自己跳过一年级直接上二年级的喜讯告诉姥娘c姥爷。当铭启夫妇听到小静上二年级的喜讯后,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赵太太逢人就夸张地说小静明年再一年就可赶上她三舅了(兴胜已上四年级)!小静的舅舅妗子们也都夸她是个上学的好材料。当小静说出向姥爷要钱时,铭启只问“要多少?” “书钱和学费钱加起来总共是贰元捌角陆分。”小静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噢,我昨天卖了四桄子辫子,家里才积攒下贰元壹毛捌分钱,还差两桄辫子钱。”铭启说着即刻走进里间屋,拉开抽屉掏出一个小布包,取出包内的所有毛毛和分分钱交给小静后,他皱着双眉思索着,怎样才能为小静把钱凑齐的办法。 赵太太立即提醒他说:“西间屋里墙上不是还挂着一桄辫子么,我手里的这桄子还差几圈就够了,让小静吃饭后晚一点走,我快掐,等掐够了让她拿着这两桄辫子到平梁集上卖掉,不就够了?”赵太太腋下夹着一块毛巾包着的湿漉漉的莛子,两手如绾花似的飞快地噌噌地绾扭着只见腋下的一捆莛子一会就只剩下几根根了。 当铭启从西间屋里摘下用破褂子盖着的辫子后(赵太太是一个非常仔细的人,她怕挂在墙上的辫子被煤油灯熏黑)又说道: “嗳,我看着这桄子不一定够二十圈呀,你还得快掐,等也把这桄子掐够了才行。”铭启把辫子挂在椅子后撑上,急忙返回西间屋,解开一大捆仅去掉根部毛须须的麦秆,他一根根地把下面的几节摘掉,只摘出最上面的一长节,再把麦莛子发黄的长段剪掉,只留下面白白的一段。这样,买时五分钱一斤的整根麦秆,只能摘出二两莛子来。而后用清水浸泡上。 这时利用星期天帮助父亲挣工分的兴胜背着一捆青草回来了。小静立即高兴地迎出去与兴胜打招呼,并问他的学杂费交了没有? “我的学杂费和书费上个星期卖了二十个鸡蛋,又加几桄子辫子钱才凑够交上的。”兴胜边在地上撒着清草边回答。从兴胜说话的口气里,小静感到小舅好像一下子长成大人了。他的语调里包含着他理解父母的艰辛,他用行动尽力分担父母肩上的重担和辛劳。 赵太太乘着浸泡莛子的空当,又为小静擀面。他们从不舍得自己擀面条吃。饭后,赵太太没顾及刷锅洗碗,又急忙捞出浸泡软了的莛子,甩净麦莛子腔内的水,用布一裹挟在腋下,手臂挎起辫子,坐在凳子上,就急急忙忙掐起来。不一会儿,长长的银光闪闪的草辫子就从她的胸前一直拖到地上。等到地上盘起一堆后,她把盘曲在地上的辫子桄起来,数数还不够二十圈,赵太太又掐出长长的几圈后,伸臂一比量,才松了一口气地说:“哎,可够长了。”忙放下莛子,将辫子桄好捆牢,对在一旁等待的小静说:“小静,快拿上这两桄辫子走吧,收辫子的下午也收,哪一桄子辫子少肆毛陆分钱你也不能卖。走,我送你一段。”赵太太挎着两桄辫子,领着小静,对家人打了一声招呼就往外走。 赵铭启等人把小静送出大门外后,一直目送着小静和赵太太走出村庄。赵太太一直把小静送到前面的刘庄和王庄村前才停住脚步,把辫子交给小静,一边不放心地嘱咐道: “把衣兜里的钱装好别丢了。” 说着拐到一棵杨槐树下,小心翼翼地撅下一枝,摘掉圪针和叶子,又扒掉皮,把一根既白又滑溜的小树条递在小静手里,关切地说: “手里拿着树条,你遇见狗就不害怕了,快走吧,天不早了!” 小静在接过姥娘手中树条的瞬间,她看见姥娘那从没有一根乱发的头上,两鬓已经爬上了银丝,那端庄和善的面庞上也刻上了丝丝皱纹,那明亮透着深情的眸子里,蕴藏着无限的艰辛与忧愁。小静兜里揣着姥娘卖的辫子钱,肩上背着染有姥娘手指鲜血的辫子,手里拿着姥娘给她做的壮胆的小木条,依依不舍地往回走去。 赵太太依然挺着她那单薄的身躯,怀着无限的期望,目送着小静远去的背影望着望着 小静一步一回头地仰望着姥娘那细条而伟大的身影,她清楚——那身影是她艰难生活中的支柱,是她前进路上的明灯。渐渐的,姥娘那慈祥的面容在她视线里模糊了但她知道姥娘仍然在望着她,正在那儿为她祈祷,为她祝福 当小静走近大李村庄时,西边的太阳已绕到卧牛山后,今日再去卖辫子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大着胆子把辫子背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小静便急急忙忙跑到平梁供销社,只见那儿已经排起长队。小静好不容易排到头,焦急又小心地把草辫子递到收购员手里。收购员把草辫接到手,仔细看辫子的质量,又量了量辫子的长度,便大声地向计账员喊道:“四毛六两桄!”这个收辫子的人真有眼力,小静心里暗暗佩服道,高兴地领到了玖角贰分钱。 小静拿着钱回到学校时,第一节课已过大半。下课后,小静交完学费,还剩下叁毛贰分钱。她用九分钱买了两张白联纸,装订成两个三十二开的小本子;一个作生字本,一个作造句本。这两个本子是上交给老师批改的作业本。又用去三分钱买了一只带橡皮的铅笔。她盘算着,把剩下的钱作为一学期的零用花销已足够了。 小静知道钱来得不容易,如能不往本子上写的字,她尽量不在本子上写。她把老师让记的课文里的主题思想记在课文的边边角角上及空格里,把解词记在脑子里,这样就能省下两个本子。练写字时,她借同学带格的一页做样子,用铅笔划上田字格,这样自己就做成了田字格的写字本。她用划横杠的纸作造句本的底垫,在光面白纸上写的字,照样工工整整。 每星期二两节练习写毛笔字课,小静为了少给姥娘增加负担,便向老师提出申请,经老师同意后,她免学这项练习课。全班三十个同学中唯有小静一人买不起写毛笔字这一套学习用具。小静更没有买书包的奢望。每天在上学c放学来回的路上,她只能把几本书夹在腋下。小静从来也不舍得花两毛钱买瓶墨水。她是学习委员,总是借到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本时说:“老师,我的钢笔没有墨水了,我打点墨水吧?”老师总是微笑着点头允许。她虽然不好意思常打老师的墨水,但也没办法。所以小静每次总要把墨水袋子灌得满满的,足足可以够用一星期。除到教师办公室打墨水以外,小静知道文美的父亲在家有备用墨水,她也常到文美家里去打墨水。 九月中旬的一天,阳光普照,高悬的福星又照到了金珏的家——勤梅终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承栋。不但王氏c金珏高兴,李氏家族的人们都非常高兴。赵铭启夫妇高兴得更是无法形容。这时,已懂事的小静简直是狂喜。下午,下地捡落地瓜的小静,一听说有了弟弟,立即放下筐子,就想钻进小西屋里去看弟弟。然而,奶奶却在门口拦住了她说: “你不能进去,三天之内不允许你看他,因为你是个上下不招兄弟姐妹的毒妮子。” “不让看就不看,反正我已经有了弟弟了。”于是,心里高兴得像开了花的小静,又飞快地跑出去告诉她的伙伴文美c文英及文俊。喜不自禁地咋呼着: “我有兄弟了我有兄弟了!”当小静好容易盼到第三天见弟弟时,王氏却又让她带上给牲口带的捂眼子看弟弟。王氏说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克弟弟。自尊心强的小静想: “只要对弟弟有好处,自己委屈点也值得。”于是,她便顺从地带上捂眼子,走进西院牛屋里,第一次象征性的见弟弟(风水先生说勤梅不可在东堂屋里生产,所以才搬到牛屋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辍 学 承栋出生二十天,保业为躲债,就随村东头开垦北大荒的保林去了黑龙江。 勤梅坐完月子后,王氏就不再下坡干活,在家专门照看承栋。勤梅的任务除给承栋喂奶外,依旧下地挣工分c推磨压碾c烧锅c做针线——特别是给全家人做鞋子。由于贫穷,用纸多布少糊的袼褙做的鞋底不耐穿,全家平均每人每年要穿坏四双鞋子。勤梅不管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等待上工的空间,她手里始终忙着纳鞋底缝鞋帮。除自己家里的活以外,她还常常帮助亲戚邻居做些针线活。难纳的鞋底后跟不知折断多少根针锥,她手上不知挨了多少针扎,勒出多少道血痕。勤梅为支持小静上学,除多挣工分外,还尽力多做家务,饭前饭后去自留地里把需要干的活提前做完,尽量使金珏少支使小静去干,以免耽误她的学习。 因当时村干部动员得紧,才勉强让小静入学的金珏,不是今天让她去自留地里去挖草,就是明天差她去自留地里刨玉米茬,总是三天两头阻止小静去上课。老师了解小静家的情况,所以,即使小静迟到或旷课,也从不批评她。 下半年初秋的一天傍晚,金珏坐在堂屋里椅子上抽烟,心里在考虑让小静辍学的事。金珏觉得,在这个大家庭里,他是最苦最累c日子过得最不顺心c最受委屈的一个。他心里总算计着:三叔家有几个干部,有几个工人,一个月有多少收入;即使对被划成地主成分的金旺三兄弟,他也羡慕不已,说金旺吃国家粮拿工资,日子过得比他好百倍;金孝过得也不错,金月夫妻恩爱始终如一,日子过得更是有滋有味。唯有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拼死拼活的干一年,才刚刚挣够五口半人的口粮钱,分不到一点余粮款。连买盐c买油的钱也没有。金珏思来想去觉得承栋已近一岁,小静完全可以照看得了他了。于是,他决定让小静辍学在家看弟弟,让母亲王氏腾出手下地干活挣工分。 夜幕已笼罩大地,在黑暗里,小静和给弟弟喂奶的母亲在椿树下石板上默默地坐着。阵阵秋风吹得落叶频频打落在身上。小静正当自寻乐趣地将落在身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又向空中抛洒着 “小静,你过来!”突然从屋里传来父亲的呵斥声。 小静虽然不应声,但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起身走过去,站在堂屋门槛外,等候着父亲的吩咐或训话。屋里没有掌灯,小静看不见父亲的脸色和表情。只听到父亲“啪嗒c啪嗒”连连吸了几口烟,可见那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的红光。片刻后,父亲取下烟袋在桌子腿上“啪啪”磕打了几下,用严厉的声调命令道: “从明天开始,你就甭再去上学啦,在家看你弟弟,让你奶奶到生产队去挣工分!” 这道命令对小静如同晴空霹雳,她木头似的呆立了一会,转身跑到西面的那个大石板上,趴在上面失声痛哭起来。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家里,父亲的话就是圣旨,谁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反对,只有绝对服从。小静本来盼望高小毕业后,报考两年制的初级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她那美好的梦想在顷刻间破灭了。她刚刚从姥娘家拿来的钱交的学杂费和书费也泡汤了她痛苦,她悲哀,但她却不敢反抗。 “行啊!我明天就下地干活!别认为我在家里享福呢!”在小东堂屋里的王氏听到金珏的命令,立即走出来,用不乐意地口气说。显然金珏不让小静上学的事没与王氏商量。从来不敢说话的勤梅,虽然为女儿的辍学难过,但却不敢表示出任何反对意见。此刻,这个家里又处在让人窒息的沉寂中。 小静感觉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沉默了。她立刻从石板上爬起来飞跑出去,跑到已无人集聚的鸳鸯湖口,坐在石阶上,含泪仰望布满天空的繁星,低头看那镜子一般平静的湖水。她觉得,天上c水里的星星似乎都在向她频频眨着同情的眼睛;躲在湖岸石缝里蟋蟀的清唱好像是为她发出的阵阵哀怨和忧伤;此起彼伏的蛙鸣好像也是对金珏的怨愤。小静清楚地知道,现在谁也帮不了她,或许就像母亲常说的那样,这就是自己的“命”罢。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羡慕水里自由自在畅游的小鱼啊!它们在这静静的湖水里没有烦恼,没有忧伤,是多么的舒心自由啊!她叹息自己生活在孤独c烦恼c囚笼般的家庭里。她感慨c哭泣过一阵子后,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只好无奈地回家了。从此以后,小静便承担起照看弟弟的任务。不几天小静的四奶奶又把金珠抱过来,让小静同时照看金珠,她也腾出手来下地劳动挣工分去了。 农民多挣工分,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与需求。俗话说得好: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社员靠工分儿,吃饭穿衣儿。没有劳动力,年终决算时就是缺款户,家有工人的还能拿出钱来还款领到如数的口粮,没有在外挣钱的人家根本无法交欠款,只好等着被扣口粮。所以人人都千方百计多出工,多挣工分。 由于这年伏天遭受洪涝灾害,大李庄好多家的院墙都倒塌。小静和西院秀清家之间的院墙也没免于灾难,两家没有了隔墙就和一家人一样地往来。在大人下田后,小静就带着承栋和金珠到西院和照看孩子的三姑c四姑一块哄孩子玩耍。尤其是当李老太太轮到小静家时,小静觉得能和老奶奶在一起,心里也舒畅许多。唯独学校里响起的上课铃声,像重锤敲在小静的心坎上,使她心痛难耐。她仿佛听到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听到老师站在讲台上字字句句牵动她心灵的讲课声。然而,现实又清楚地告诉她,她与那学习再也无缘了,每当这时,她就不由得滚出串串热泪。 二 五一国际劳动节正是给小麦浇水灌浆时节,大李庄党支部接上级指示,小学放假,农民停止生产,男女老少社员齐参战,布下天罗地网消灭麻雀c老鼠c苍蝇c蚊子四害。然而狡猾的老鼠,在人们还没有大张旗鼓c声势浩荡地去抓,它们早就隐藏到宅院内外c房下田间深洞里去了。而捕捉的重点就集中在麻雀身上了。 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李保均和李广瑞,便分别走家串户地大声吆喝着:“今天大搞除四害运动,大家拿起工具到鸳鸯湖口集合,听从分配任务!” 不大一会,社员们按照生产队长的要求,有的手举着顶端捆着布条的长竹竿,有的手拿着破铁桶和铁铲子,有的拿着扫帚,男女分别排成两队,集合在鸳鸯湖口,等待分配任务。 这天参战的社员比以往任何时候下田劳动的人都多。一是小孩子愿意凑热闹,二是老人们也喜欢挣这种既热闹又省力气的便宜工分。李保均像带兵出征的指挥官,面对由妇女儿童组成的“战斗大军”下达着命令。让她们分别守候在湖岸c井旁c田间地头等待男社员们端掉麻雀老巢后,麻雀必然飞向外围的守候阵地,这时就可以把它们一网打尽。李广瑞对另一组抗梯子的男队吩咐——四人一组,到各家房檐下去抄麻雀的老巢! 金珏和广生c广瑞c承春先来到金珏家房檐下。金珏个头高,他脚下垫个凳子,伸手便能掏着麻雀的巢。而一贯把人们当作“朋友”的麻雀,有的照旧在它们的安乐窝附近盘旋飞翔,以显示它们的自由和幸福,有的在地下优哉闲适地找食吃,还不时地抬起头望着人们,有的张着金黄色的尖尖嘴,唧唧喳喳地还向人们打招呼呢。直到一只接一只的麻雀“扑棱——扑棱——”接二连三地从房檐下巢里惊叫着飞出,金珏一手抓着几只幼雏,一只手抓着几个麻雀蛋,大声呼唤承春: “快!拿脸盆接着!”站在下面端盆仰脸等待的承春急转身,立即将洗脸盆举过头顶去接战利品。 这时正在上空盘旋的麻雀看到爱巢被破坏,幼子被残害,它们才不顾性命地在人们头顶上盘旋俯冲,拼命唧唧喳喳地哀叫起来!好像在质问着c哀求着:你们为什么要残害我的孩子,你们快放开我的孩子它们见仅凭自己家族的哀求不顶用,又飞到左邻右舍家去求援。一群群飞向西院秀清家见到同样的悲惨景象,便又飞到前面保玖家,见也是一样的惨状,才又迅速地飞回来,更加疯了似的在人们头上盘旋c惨叫。广生用扫帚把一只麻雀捂在墙上,取出狠狠摔在地上。麻雀看见同伴的惨死,才恍悟到人们已经不再是它们的朋友,而变成了扑杀它们的敌人时才弃巢而逃。 本来在院子里一会像闪电盘旋,一会又像箭一样上下俯冲,以高超技艺向麻雀展示本领的小燕子,见到麻雀惨遭不幸,带着无限的遗憾和同情也远远地飞走了。 这时,在外围负责打歼灭战的妇女老幼战斗队挥舞着竹竿c扫帚,敲着破桶铁盆,撕破嗓子似的高声叫喊着奔向田间地头。果然一群群麻雀如一片片风卷的残云,速速从人们头顶掠过。它们俯瞰这些与它们友好相处的妇女儿童,也变成捕杀它们的敌人时。猛然间也变得更聪明起来。它们成群结队地迅即从人们头上掠过,飞向远离村庄c远离人群的麦田里去了。不大一会,作战的队伍就再也看不到一个“敌人”了。 如此热闹非凡c不用付出劳动就挣到工分的一天,社员们仍不肯早早收工,即使看不到麻雀,仍然拿着武器在田间c湖边c井旁守候着。全体参战的社员奋斗了一天,除了掏出几个麻雀蛋,打死一两只幼雀,摔死几个麻雀外,大批麻雀顷刻间都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小静也参加了这一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她感到遗憾的是苍蝇c蚊子c老鼠c麻雀这四害中,前三种威胁着人们的健康,最让人讨厌。然而,它们却是安然无恙。而她向来喜欢的麻雀却成了人们捕杀的对象,捕杀的理由是它们与人们争抢粮食吃。小静在心里嘀咕 “我从小观察麻雀的活动,即使天天开着房门,它们也从来没飞到屋里偷吃粮食啊?即使在外面晒粮食时,小麻雀也是吃虫子,没发现粮食少呀?唉!不知小麻雀今天吓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它们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它们以后还能飞回来吗?”小静牵挂着小麻雀,担心着它们的安危 一阵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过后,庆幸的是再也没有下文,人们再也不提捉麻雀的事了。没过一个星期,小静见有一两只小麻雀飞回来时,她高兴不已,庆幸地对小麻雀说: “你们总算飞回来了,这些天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快去告诉你的同伴,让它们都回来吧!以后不会有人逮杀你们了,没有你们,连小喜鹊也不来了,小燕子也不来了,小麻雀,快叫你的同伴都回来吧!” 在以后几天里,麻雀果然带着大批的伙伴飞回来了。小燕子c小喜鹊也飞回来了。它们又自由自在地在小静家的院子里彼此过着友好相处的平静生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机 遇 (这一章如果有违规的地方我就改) 大李庄社员从参加农业合作社以后,虽然国家征收的公余粮一年比一年多,但社员们为多挣工分,多分口粮,多分口粮款,都积极下田劳动,既出工又出力,都齐心协力精心维护着集体的利益,耕作好社员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但自从由高级社改为人民公社,“除四害”运动,一切行动听指挥”的口号在社员们心中引起极大骚动。尤其是听说:秋后全民都跨进,成立万年不散的食堂,老人进敬老院,小孩入托儿所,小学生进小学,中青年劳力吃食堂,挣工分变成发工资,各个家庭的所有物品都归公,以后都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风声以后,社员们都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家庭主妇们,都过了今天不顾明天地猛吃猛喝,连自留地里的麦种子也不留。把分得的麦子和自留地里的麦子全部吃光后,再把自留地里刚刚灌满浆的玉米也瓣回来煮着吃。家家更是把家禽赶尽杀绝地宰了吃。就连不吃肉的王氏和金珏也慷慨地把仅有的两只老母鸡杀了煮煮给小静娘儿们解馋。 果不然,传言很快变成现实。大李庄先建起四座食堂,村西头以李老太太这个大家族为主体的一座食堂,就设在金珏家的大堂屋里(把隔开的东间又改回去)。在公社当干部的保录三番五次的催促下,食堂很快就投入运营。社员们推选王氏c陈氏c保录妻等几位做事麻利又干净利落的妇女当炊事员。保玖和广瑞的父亲为伙食管理员。刚开始时食堂办得还算红火,社员们天天吃的是新玉米面的大发糕,喝的是新小米面粥,顿顿饭都有菜肴。每家凭人口领到的饭菜可吃饱喝足。有的家庭还有剩余。 浮夸风铺天盖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谎报产量,深翻土地可让一棵小麦结出五个穗,亩产可达四千斤。一个地瓜长二百斤,一个南瓜二百五十斤社员们都既迷茫不解,又不敢不信地顺应着。社员们认为,人,已经是公家的人,物,是公家的物。所以,人们的思想觉悟也空前高涨。在各家粮食和物品都必须交公的形势下,谁家窝藏粮食和物品,谁就是落后分子,甚至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 为积极响应国家大炼钢铁的号召,家家户户都“主动”c“自愿”地交出家里的所有钢铁制品。小学生们也有积极支援国家大炼钢铁的任务。在家里的锅c铲c勺等所有的铁制品都被大人交公的情况下,小学生们有的砸碎家里锔起的缸c瓮和瓦盆,拿着锔子去交给老师。那些一心为公的基层领导们,还唯恐有个别觉悟低的社员在家里私自窝藏铁器和粮食,就对家家户户进行大收查。在搜查中发现的确有的人家把粮食缝在枕头里,藏在顶棚上,有的人家只上交了大锅和铁勺,却把小锅和锅铲藏在草垛里或者猪栏里。 在兴修水利c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运动中,大李庄的大队领导和生产队长们,积极响应公社的号召,除调出大批劳动力外出兴修水利外,又调动一批劳动力广积肥。对家家户户的屋内房外挖地三尺,刨出屋子和天井里积陈多年的陈土作农田肥料。再把从农田里挖出的新土铺垫在屋子和院子里。在积肥运动中,又额外收获了不少战利品:从有的人家床下挖出了埋藏的粮食;从有的人家猪圈里刨出深埋的锡制酒壶和铜制烧水壶。还在有的人家里的桌子下面挖出来红铜神像和铜钱等等。 大李庄四座食堂红红火火地维持了不到两个月,大队里又听从公社指示,将小食堂合并成大食堂,把四座食堂并成两座。金珏家的这座食堂又搬迁到庙院对面的郑茂修家周围的一片房舍内,并设立了餐厅。但这两座食堂维持不到一个月,公社领导又指示,必须再立即成立万年不散的能容纳全村两千多口人吃饭的大食堂。这么庞大的机构,在社员家里实在难以安排开的情况下,大李庄的食堂又建在村庄前c地面宽敞的老林里。砍倒了多年的古柏,铲平了大片坟头,垒起长长一溜锅灶,搭起一排排窝棚,很快,万年不散的大食堂又投入运营了。 因大李庄再没能力建幼儿园,王氏只好带着承栋,随着食堂的不断合并和搬迁,连连转移。陈氏只能把稍大一点的金珠撂在家里,让已经失明的李老太太照看。 金珏和保祥被选去当了炼钢工人。金星c金亮,以及金旺c金孝c金月和保录几兄弟的那片住宅成了敬老院。这些住户都搬迁到路北各家的厨房或者厢房里。因保录家人口多,没有哪家的厢房可住得下,他们家就搬进金珏家的大堂屋里。王氏和承栋仍然住在小堂屋那一间里。勤梅和小静搬进广五家废弃多年的破屋里。 勤梅时常被抽去兴修水利。由于金珏出去当了工人,王氏携着承栋在食堂里。小静既用不着再待在家里看弟弟,又离开了父亲的威慑和奶奶的管束。大跃进,又给小静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她又去上学了。一入学,学校就让她插班到三年级学习。她又和文美c文英等伙伴们在一个班里学习了。这时,小静除了如饥似渴地学习好课程内的功课之外,她又从秀清c兴胜c小荣等那些高年级学生那儿借连环画来读。在她入校学习两个月后,公社又成立小学,将原来各村的初级小学全搬进公社住地的高小学习。由于原来的高小没那么多校舍,而后又都一并搬迁到公社南面的刘庙村,过去大地主的一大片宅院里。 这片砖瓦房舍的中央是一座大厅,大厅左右是两座二层的小楼。大厅前面是可容纳几千人的广场,广场周围是处处相通的几十重四合院。校长室c教务处等办公地点均安排在大厅和两旁的小楼里。除了离家较近的学生可以回家住宿外,全公社一至六年级的几千名小学生的教室c住宿c教职工宿舍,都安排在各个四合院里。食堂就设在靠近广场右边的一重四合院里。小静的班主任是原在她村任教的顾老师,顾老师仍然让小静担任班里的学习委员。 小学也不是像社员们想象得那样,从此国家把吃c住都统一管起来。而是照旧吃生产队里的粮食。在把谷类粮食都已经吃光,只剩下长在地里的地瓜的情况下,学校几千人的生活,只有靠学校所在地的生产队送来的地瓜或者是已晒半干的瓜干蒸着吃。连烧稀粥的面子也没有。而地瓜或瓜干也是被霜打或霜冻冻蔫了的,既蒸不熟,又煮不透,吃在嘴里又酸又涩很难下咽。就这样的食品生产队还常常不能及时供给。所以各班必须经常停课下地去刨地瓜,或者去捡社员们落下的边边头头样的已被冻蔫的小地瓜干(在田地里晾晒瓜干)。一个星期只上三天课,因学校里伙食太差,小静好容易盼到星期天,想回家吃奶奶做的那香喷喷甜丝丝的窝窝头c或者甜甜的地瓜。可是回家一看,自己村里食堂的饭食与以前相比,也一落千丈。也是把冻蔫的地瓜轧成浆后做的。虽然加上葱花和盐,但是嚼起来也是酸涩的。 一天下午,小静在刘庙村北,一边捡地瓜干,一边给同学讲故事——她总爱把从二姑c三舅c小荣哥那儿借来的连环画如:《》c《岳飞转》c《孙悟空三打白骨精》c《牛虻》等故事讲给同学们听。所以,不论是在走路或劳动时,同学们都爱跟随在她周围听故事。当小静正捡得起劲c讲得高兴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忙转头望去,竟然是小荣。她欣喜地跑上前愕然地问: “小荣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呀?” “我考上中学了!我到你家去找你,进门一看住的是别人,就转身回来了。正愁着不知你们搬到哪个村去了,没法找到你呢,我在操场那边看见你穿的花褂子了,就寻思着过来看看是不是你?走近一看,果然是你呢!”小荣欣喜地述说着。 因在五年前奶奶给小静裁的那件花褂子漫过腿弯长,所以,现在小静穿着是既合体又新鲜。只是那花裤子已短得再也不能穿了。勤梅又用自己初次领到的一个月两元钱的工资,给小静买了一条橘红色的雪花呢新裤子。当了工人的金珏还给她买了一个红书包。所以,小静打扮得看起来仍然既时髦又惹眼。 小静向顾老师请过假,带着小荣去认她的新家。两人走着聊着,同样瘦小得与十三岁年龄不相符的小荣突然关心地问:“小静,我看你怎么又黄又瘦呀?” “在家里喝糊糊喝惯了,在学校里既没糊糊喝,那酸涩又洗不干净的地瓜干我实在咽不下,也吃不到一点粮食,我整天饿着肚子上课和劳动,当然会瘦哟。”小静并没在意地说。 “现在,我在学校里吃得可好了,每天都能吃到一个白馍馍,一个黄窝窝和一个地瓜面窝窝。每个星期还能吃到两顿大米饭,比在家里吃得好多了。不过就是每月二十四斤的定量吃不饱,不像在家时一顿喝好几大碗糊糊,把肚子撑得鼓鼓的。哎明天是星期四,食堂又该蒸大米饭了,每个人能领到大半缸子呢!我给你留着,下午你放学后,从我们操场那里走,把米饭带回家让俺姑也尝尝。” “我不要,你自己还吃不饱呢,哪还有给别人吃的呀!我才不来拿你的米饭呢!”小静心里既感动又坚决地拒绝说。 “我一顿不吃不要紧的,我们学校里一天开三顿饭,我把菜里加些水喝就挨过去了。你不来不行,我一定在那里等着你!”小荣不容小静分辩地坚持说。小静看着小荣那完全把自己装扮成大人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苦涩又带好笑的感觉,于是,她也扮着大人的口气果断地拒绝着。 小静清楚,近两年来赵庄的生活远比不上大李庄,特别是去年赵庄遭受洪涝灾害以后,在没吃食堂之前,他们村里就有好多人家断了炊烟。姥爷c姥娘c大舅等都已饿得干瘦。兴胜舅舅和小荣哥都饿得不长个。兴旺二舅已去闯黑龙江。小荣哥考上学好容易能吃到仅够半饱的饭,她怎么好意思和他争吃呢?她后悔不该向小荣哥诉苦。于是便立即岔开话题问: “小荣哥,这个星期你回家不?” “学校让星期天参加义务劳动,搬砖抬石灰垒校园墙,我都三个星期没回家了我想家”小荣又突然像个三岁的孩子似的,眼睛里浸着泪花,带哭腔地述说,“你还不知道呐,俺村已经当了幸福院了,我们也都搬家了。俺家搬到王庄,俺爷爷和奶奶搬到刘庄。俺小叔去田庄上红专大学了。俺二婶子搬到前冯庄了。俺那儿的食堂就设在俺二婶子住的那个庄。食堂一天开两顿饭,每顿饭都得早早跑去抢,一去晚了抢不到饭,就得饿着等下一顿我挂牵俺娘他们抢不到饭挨饿所以我特别特别想家”小荣抬手抹去即要流出的眼泪,又像大人似的忧心忡忡地说着。两人不一会,就来到小静的新家。 这时天已近黄昏,勤梅已收工回到家里,欲要去北院接承栋时,见小静带着小荣走进来。既惊喜又愕然地问: “小荣,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是不是家里有急事呀?” “娘,不是家里有事,俺小荣哥哥考上中学了。”小静高兴地抢先回答说。 “哦俺侄儿考上中学了!那敢情好,咱赵家门里又出了你这个秀才了!”勤梅高兴地说。 “姑,您干活累不?”小荣关切地问。 “不累,我天天干惯了,就不觉累了。俺嫂子也是整天跟着男劳力去刨地c去挖河么?”勤梅关切地问小荣。小荣刚刚被转移开想家的思绪,又被姑姑的问话引回来,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顷刻间又浸满了泪水。他低诉道: “俺大大在外挖河,俺娘也常被调去挖河。刘庄那个生产队长可凶了,动不动就打人。俺村里的劳动力差不多都挨过他的打,我担心俺娘和俺大大俺娘有腰痛病我还担心俺娘抢不到饭吃”小荣诉着诉着几乎说不出声来了停了好大一会,他才又把家里搬家的情况向姑姑述说了一遍。勤梅眼含泪水哀愁地说: “原来你们都搬到人家村里去了,村里怎么是那样子啊!” 在旁边听着的小静忙往屋里让小荣道:“天黑了,别老站在外面了,快进屋点着灯,让小荣哥看看我们的新家。” 这座外面墙壁已斑驳破旧的两间小草房里,在里间屋里安了一张床,在窗台下和外间屋的后窗台前分别垒起一个土坯台子,除此之外连处可坐的地方也没有。勤梅进屋点着小油灯。小荣进屋环顾一周,即刻止住眼泪满心同情地说: “您怎么也搬进这样一个破屋子里来了呀?” 小静却高兴地说:“我觉得搬到这儿可好了!俺大大不在家,也离开了俺奶奶,再也用不着整天价提心吊胆地过那种不是挨打就是挨骂的日子了!” “那倒也是,只要这小屋子别坍塌了就好。”小荣仍担心地说。 三人坐在床沿上聊过近期双方的极大变化后,小荣见天色已晚,便告辞要回学校上晚自习,就急匆匆往回返。勤梅和小静母女跟在后边,一直送到大街上,勤梅关切地连连嘱咐着: “别想家别掉泪想家时就常来这里”小荣只顾跑,也不回头地应着 第二天下午,小静走在放学的路上,正对文美c文英c秀俊讲着连环画《》为革命英勇就义的故事。文美突然小声惊叫道: “你们看!前面那个端着缸子的男生好像是等咱们的!” 只顾低着头边看边讲画书的小静,才猛然抬头望去,她“哎呀”一声忙跑上前惊愕地叫道: “小荣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等了多大会儿了?” “我怕你不去拿才跑来截你的,我等了好大一会儿了。喏你拿着!”小荣把双手捧着的米黄色瓷缸伸到小静面前命令道。 小静低头看着里面大半缸子松松软软的白米饭,一股香喷喷的米饭香味即刻扑进鼻腔,又饥又饿的小静恨不得一口吞下这缸子米饭。但是她知道,自己肚子饿,小荣更饿,那么个大男孩盼望了一天,好容易才盼到这顿米饭,自己却不舍得吃,咬牙硬留下给她吃,她不能要,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要。于是小静极力往外推说:“不要,我不要,你快拿回去自己吃吧!” “拿着,快拿着!”小荣倔强地非要让小静拿着。而小静干脆把手背在后面,坚决不肯接。两人你推我让地僵持着,惹得远在旁边观看的文美c秀俊c文英忍不住发笑。小静见小荣那种犟劲实难驳回,干脆转身跑掉而小荣见她跑掉后,他干脆把饭缸放在地上,也转身向学校跑去。小静边跑边几次回头,看他是否能回来拿回米饭。可是小荣却连头也不回地只顾往学校跑。小静没犟过小荣,只好返回来把地上的米饭缸子端回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大食堂 勤梅听小荣说娘家搬家和每天都需要抢饭吃后,心里十分挂牵,她挂牵那正统老实向讲究行为体面的父亲和哥哥抢不到饭吃。也不知年迈的父母亲究竟搬到何处,她特别想去探望。然而在大跃进大会战期间,没有重大事情,生产队里根本不准请假。对此,勤梅一筹莫展,唉声叹气,一宿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年幼的小静对姥娘家人的处境也非常挂牵。见母亲如此惆怅,心里更觉忐忑不安。于是,在星期六早晨天没亮,小静起床后便对母亲说:“我向老师请一天假,去看看俺姥爷姥娘。” 下午,小静向老师请过假,迅速跑到中学找到小荣,送还饭缸的同时问小荣能否回家。小荣说这个星期老师也准许他回家。 小静跟着小荣,两人兴致勃勃地踏上了通向赵庄的小路,迎着秋末飒飒的凉风,急急地向姥姥家奔去。 金色的夕阳照在行路人的身上,长长的身影映在凄黄凌乱的庄稼棵上,迷迷乱乱随着行人向前移动。 小静和小荣一边谈着,一边浏览着沿路的大地景象。他们看见已是凉气袭人的秋末,几次霜冻已经向人们一次次预报着寒冬即将来临。然而,在远近的原野上,仍有一大片一大片灰白色的玉米秸直立着,被瑟瑟秋风吹得唏哩哗啦乱响。一垄垄被霜打过的焦黑的地瓜秧蔓仍然睡在冰凉的地垄上;已蹿出地面的嫩绿稀疏的麦苗却被长出的已被霜打蔫了的浓密的豆苗所遮掩;根本显现不出绿色麦苗独特生长的季节来了。大白菜c胡萝卜c苔菜,被七零八落地糟蹋在地里 这景象使小静回想起以前这个时候,社员们哪舍得把这些丢弃在地里呀!在以前,像小静c小荣这些中小学生和一些老年人,在劳动大军把庄稼收获完毕后,他们还要把落在地里的豆粒c豆柴根,甚至刨出的玉米茬落下的根须也要捡回家的呀!就更不会把地瓜落在地里呀!人们把它从根到梢都视作宝物。 往年,每在下霜之前,生产队里都组织妇女c老人和儿童把鲜绿的地瓜叶子摘下来,唯有这一种是不称重量分配的财物。各人摘的都归自己所有。家家户户的妇女c老人及小孩,为忙着抢摘地瓜叶,甚至顾不得吃饭。有的男劳力也抽歇晌c饭间来帮助妻子摘地瓜叶。这时也是集体劳动中最热闹的场面。 大家带着小板凳子,拿着麻袋,端着小筐,每人一垄,坐着小板凳像大雁一样地排着整齐的队伍说笑着c缓缓向前移行着摘地瓜叶。众人见母亲仍然不敢说笑,秀莲姑还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一把把她从小板凳子上拉下来,再踢翻她的筐子逗她说笑呢。 人们把摘下的地瓜叶子带回家,摊在苇席上,像晒粮食一样把它晒干,存起来,准备掺着粮食越冬和度荒春时充饿。即使被霜打黑的叶子,生产队里也把砍下的地瓜秧运到场园里,用棍子打落,再把瓜秧留着喂牲畜,将打落的叶子用大篮子按人口多少,分给社员们。更不会把地瓜落在地里腐烂着,总是在刨完后再一遍遍地翻捡,最后犁地时还要派人跟着犁再捡一遍,唯恐拉在地里糟蹋了。 这时节就更看不到还有耷拉着惨白叶子的玉米秸荒芜在田野里了,玉米秸和地瓜秧都是喂牲口的尚好草料。 当小荣瞥见路旁的玉米地里秸秆上还有落下的玉米穗时,惊奇地大声喊道: “小静,小静,你看那儿!” 小静顺着小荣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一个好大的已脱了半边皮的玉米穗,那黄灿灿的玉米粒已被风吹雨打变成了灰白色。小静的视线顺着玉米秸垄继续往里瞧,发现好多棵秸秆上下半截长出的第二c第三个玉米穗都落在秸秆上,还有连第一个玉米穗也没掰的呢,小静心痛得一个个指给小荣看。 “快走吧,咱们又不能捡,捡回去也没法吃。俺村不管你抢到抢不到饭,一律不让个人在家做饭,而且早都把锅收走了。” 小静和小荣只好收回惋惜的目光,抛开这些迷惑费解的现状,转入谈论学习问题上。 “小荣哥,你给我讲讲《》读后感怎样写呀?”小荣思考片刻,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小静连走带跑地紧紧跟着认真听。小荣每讲完一个,小静就紧接着要求,“再给我讲讲《记一位我最敬爱的人》怎样写?再给我讲讲《记一件我最感动的事》怎样写?再给我讲讲《周记》怎么写?”小荣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讲小静专心致志地听不一会就来到赵庄前的刘村。 三 该村位于小静姥姥家赵村的西南方,两村相距约二华里路。刘村东与王村相连,王村东又与张村相接。它们的西南紧靠冯村。赵c刘c王c冯c张c五个自然村联成一个大队,把赵村的社员们分别安排在另四个村庄各家的厢房或厨房里居住。 小荣领着小静走进刘村最西头外门朝西边大路的一家。进了外门,见北面有三间平顶灰墙的堂屋,墙皮已剥脱。堂屋东窗台下有一堆散发着呛鼻霉味的灰黑色烂麦秸。小静环视周围,偌大的院子里没有一棵树。堂屋门里站着一个五大三粗形似男人的中年妇女,前额的乱发一绺一绺的翘着,脑后的盔头子垂到了脖颈。黝黑的脸像从来没洗过似的,一身褴褛的衣衫已看不到布纹。看见小静c小荣,她就立即钻到里间屋去了。 院子里,还有两间西厢房。小静见比她们住的那两间屋还破旧,房门也敞开着,从后面两砖间隔的小窗孔里,斜射进来尘埃飞扬的三束苍白光线。 “奶奶,我回来了,小静也来了!”小荣拐向西厢房,脚还没跨进门槛,就欣喜地大声报告。小静跟着跨进门槛,高兴地连忙从小荣背后抢到前面激动地叫着姥娘向从床上应声坐起的赵太太扑过去。小荣也依偎在奶奶身旁坐在床沿上。 “你怎么这么多日子不来呀?你娘怎么没来呀?”赵太太凄切地问小静。 “现在是大跃进,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俺娘参加大会战,有时还去挖河,不好请假,所以没能来。俺娘也天天盼望着来看您呢?我也更想来,可是学校每个星期都有义务劳动,没有特殊情况不许请假。听小荣哥哥说您都搬家了,俺娘让我请假来看您的。”小静把头俯在姥姥怀里说。 “小荣也走了两个月了吧!从走了一趟还没回来呢,在学校里想家不?” “奶奶,我想家想得一个人时常偷偷掉眼泪。”小荣向奶奶诉苦似的说,“我挂牵俺大大抢不上饭吃,还怕俺大大和俺娘去挖河时挨人家的打” “小荣来,以后你可别价这样想家c挂牵我们了。你在学堂里好好念书,只要你们以后有了出息就好了!可不能因为挂念家里的事耽误了念书,只要你在学校里有饭吃饿不着就好。”奶奶关切地嘱咐道。 “天不早了,你娘下地干活也该回来了,小秀和小庆都在家呢,你快回家看看吧!”赵太太催促小荣。小荣与奶奶告别后,又问小静,“你去俺家看看不?” “你家住哪里呀?离这儿有多远?”小静问。 “大约有二里路,我家在张村的一家厨房里住。” “天要黑了,今天我不去了,你自己先回去吧。” 小静和姥姥送小荣到门外,小静返回到这个陌生的c破烂不堪的小屋里后,再次环顾屋子。见直通的两间屋,门开在北面一间,在后墙上只有一个和门相对的透气小孔,靠南山墙放着姥爷和姥娘的床。床头这边放着姥姥原有的那张两抽桌。两抽桌下摞着三块熏得黑黑的半头砖。对面靠西墙根搭一张小床,床尾正冲着门,这是兴胜的床。北面的山墙根下放着小静极熟悉的那张小饭桌。小桌旁还有两个圆圆草墩子。每一张床上除有一条破旧的被褥以外,三口人的棉衣都放在各自的床头上,“这就是姥姥家的所有财产了。”房顶上的秫秸和墙壁都已熏得漆黑。西墙南半边露出一个从顶到底的大裂缝,地面更是坑洼不平。 “姥娘,您的脸肿了?”小静坐在床沿上依偎着姥姥。凝视着她那苍白而发亮的脸庞凄声问。 “不光肿脸,我的腿和脚都肿得厉害着呢。腿上一按一个坑,走路就像踩着棉花团似的,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拉不动。没事时我就坐在床上歇着。一家人分得七零八散,我这腿也走不动路。他们也都忙,从搬家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你大妗子和你二妗子了。她们除天天去翻地以外,还常出去挖河。说那些监工的还经常打人。你大舅也抽空来过几趟。我看他累得又黑又瘦。听说小秀带着他兄弟上学校去了。离得那么远,好长时间我也没见到这些孩子们了。这不,你二舅觉得咱这里穷得不能待了,自己跑到关外挣钱去了。你姥爷天天上工去干活。因他不是年轻劳动力了,生产队长说:让他去刨旧墙,拆破屋搞积肥,干些这样的轻活。整天累得他一回到家就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你三舅还好,上了红专大学,那里是国家发粮吃,虽然吃不饱,但每天能吃三顿饭,还能吃到粮食呀。我和你姥爷就等着一天到食堂去抢那几块不熟的芋头(地瓜)吃。一去得晚了还抢不上,就得饿着肚子等下一顿。有时能抢上一块两块的芋头。你姥爷要去干活,就只好尽着让他吃。每天的糊糊有专人分发。可是咱却十有领不到,每次你姥爷端着盆子去,他们都说是来晚了——没了。有时你姥爷说明明看见还有一锅糊糊没发呢。可是不论你再等多久,他们就是不掀锅盖。唉咱是指望不上喝糊糊了。住在俺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一天还能吃上两顿饭呢,现在我在这里既没活干,也没人和我说话。整天饿着肚子坐在床上,等你姥爷抢两块不熟的芋头来吃,有时还盼个空。” “姥娘,你被饿成这个样子!”听着姥娘的诉说,早已泪流满面的小静凄声说。她想着:曾几何时,姥姥居住在她那绿树成荫c繁花似锦的院子里。在那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天天日织夜纺地忙碌着。有时夜里纺线到鸡鸣,掐辫子掐到窗户棂里透进晨光。她又连忙爬起来开始一天繁忙的家务了——做饭扫院子,帮助两位妗子照看孩子。姥娘虽然已五十几岁的年纪了,但,她那偏高的个头仍然腰不弯背不驼,脸上始终闪现着年轻人那种充满信心的神情。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总是放射着善良c亲切c和蔼而又不知疲倦的光辉。姥姥在忙碌中还能从大姥姥后窗棂里和她大妯娌嬉笑着聊几句家常。 现在再看看姥娘,那肿肿的眼皮,已看不出双眼皮的痕迹。肿胀苍白的眼睑下,本来晶莹黑亮的眸子已显得有些呆滞。那原显得年轻灵活的身段现在已变得笨拙懒怠小静直觉得心脏紧缩c阵痛。 “唉!真没想到,人到老来赶上这种年月,这万年不散的食堂,也不知还要撑持到啥时候?要再这样熬下去,好人就熬死喽!听说这几个村的人光看着俺村富,一遍遍地抄家,挖地三尺还不算,又一家不留地全搬出来。说当幸福院,可也没用那么多屋子呀?光俺那个大门里的几家就仅够用了。听说其他人家的屋都还空着呢,空着也不让人家搬回去。全村就你大姥娘硬撑着,死活就是不搬。如强让她搬,她就一头撞死在门上。那些当官的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她腾出堂屋,搬到你兴铜二舅住的那两间东屋里去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病不起,留在那里更是可怜哟。为这,你兴铜舅拍电报让你大姨和你梅香姐姐回来了。前两天我去看过她,看样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你大姨就等着她咽了这口气再走。你大姥爷也瘦得像个干柴棍似的走不动路了。我上次去的时候,见他上坡去拾豆粒时,就已经一步挪不了四指了,几乎是爬着去捡豆粒的。” 小静听着姥姥说到她倾心崇敬的大姥爷遭如此惨状时,立时感到喉管梗塞c眼泪盈眶c哽咽着哭泣起来。 “你和你娘怎么样?能抢到饭吃不?你娘干活累不累?”赵太太关切地问。 “俺那里从来不用抢饭吃。每到开饭时大家都排着队,按每家人口的多少发放。刚开始时吃得又饱又好。每天不是吃黄窝头,就是吃大发糕。后来就不行了,用地瓜浆做成的窝头特别难吃。俺大大去当工人了。我们也搬到新家不和奶奶住在一起了。我和俺娘现在也不怕挨打挨骂了。俺娘说,苦点累点倒不怕,天天和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干活,真是太好了。如果去挖河,还可吃到黄窝头呢。挖河时吃得饭好,也能吃饱。我们村当官的从不打人,也不骂人,就是天天抓得紧,不让请假。” 天渐渐黑暗下来了,暮色从门缝里c窗棂里射进屋子里,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进来了。 “是你姥爷回来了。”赵太太轻声说。 “姥爷回来了!”小静高兴地叫着快步迈出房门去迎接。她见姥爷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已变得消瘦细长,那丰润的大脸盘变得颧骨突起,已是寒凉的秋末仍穿一件毛兰单褂和一件黑色单裤。早已剪掉辫子的头上也没戴帽子。肩上扛着一柄镢头,迈着沉重而拖踏的步子走进了院子。 “小静来了?你娘来了没有﹖”赵铭启从肩上取下镢头,竖立在门旁,微笑着问。 “俺娘没来是我一人跟着小荣哥哥来的。小静看着姥爷那微笑里隐藏着凄苦的神情,那温和的眼神里隐埋着的深深悲哀。苦笑着“哦——”轻轻应了一声,从两抽桌上拿起一条已变成灰黑色的白毛巾,先擦去头上脸上的尘土。然后,赵太太接过毛巾,帮他抽打落在肩上及后身的尘土。 赵铭启脱掉鞋子,上床就背靠在棉被上半躺下了。小静看着姥爷饥饿c疲惫c沉默寡言的表情,心里又觉一阵凄楚。她见姥爷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个爱说爱笑,爱说书讲故事,天天哼着小曲进进出出,性格开朗的姥爷,已被难言的苦难折磨得无影无踪了。 窗外传来一阵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小静急转身赶快迎出门去,兴奋地叫声:“小舅,你回来了!” “娘c大大c我回来啦!呀——,小静你什么时候来的﹖”兴胜兴冲冲地抱着一抱竖排得整整齐齐的胡萝卜跨进了门槛。差一点和小静撞个满怀。兴胜的到来,立刻打破了小屋里凄苦c沉寂氛围。赵太太边答应着,边忙从小饭桌上端起筐子,快去接兴胜怀抱中的胡萝卜。铭启也忙答应着坐起来,苦笑着说: “我说呢,今天怎么回来得晚了,原来是又去拔胡萝卜了?” 小静边高兴地和兴胜谈着话,边帮姥娘端着筐子去接胡萝卜。 兴胜放下萝卜后,拿起那条已成灰黑色的羊肚子毛巾,扑打干净外罩的前襟和两袖上的泥土。洗过手,掀起外罩衣襟,伸手从白粗布内衣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带着他体温的c黄灿灿的手巴掌大的玉米面饼子,双手捧着,恭敬地送到铭启面前,欣喜地说: “大大,您和俺娘趁着饼子还温乎,快吃了吧!” 兴胜在红专大学里参加搬砖抬瓦强体力劳动,一天好容易分到一个玉米面饼子。早晨和中午均是地瓜面窝头。他却忍着强劳动后的饥饿,吃饭时在别人面前端着碗光喝水,佯装吃饭。等别人不注意时,便把领到的饼子悄悄放进内衣兜里,带回家分给两位老人吃。 “你总把你那点饭带回来给我们吃,把你饿得不长个怎么办﹖赵铭启伸出颤巍巍的手,接过那金子般的饼子,苦涩地说。 “没事的,大大,早晨和中午我都吃过窝窝头了。晚上我再煮些胡萝卜丝儿吃就行啦。咱们本来就是只吃两顿饭的嘛。可是,您和俺娘却连一顿饭也吃不到怎么行啊您就快吃了吧!吃完饼子后,等我把萝卜丝儿煮熟喽。再吃两碗萝卜丝儿,您就不会饿得睡不着觉了。”兴胜轻声劝慰父母亲说。 “她娘,小静,呐!咱们三个一人一块!”铭启将饼子掰成三块,手举着饼子,对正忙着洗胡萝卜的妻子和外孙女让着。 “就那么一个饼子,你干了一天累活,晌午饭才仅吃了两块半生的芋头,早就饿得爬不动了。你还让什么呀!你就快吃了吧。不像我一天不出门,饿一点不要紧。一会能吃上一碗胡萝卜丝就行了。你如果心里实在不落忍,就掰一块给小静吃好了。”赵太太凄声推让说。 “我才不吃呢,我在学校食堂里吃饱饭来的,现在一点也不饿。我们家食堂也经常能分到焦黄的大饼子吃呢!”忙着帮姥姥洗萝卜的小静,回忆着刚建食堂时的美好情景,憧憬地说。 四 兴胜从外边抱进屋一捆玉米秸放在门后。把门后摞着的三个半头砖成三角形摆好,又趴在床底下掏出隐藏在最里边的一个带着两个耳朵的小铁锅,架在三块砖头上。这样,临时的锅灶就垒起来了。兴胜点亮一盏小煤油灯,迅速关上房门,把窗户也遮挡严实。 赵太太把胡萝卜洗干净后,放进一个横竖都是锔子的瓦盆里。走到两抽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旧布包裹。又取出一个拳头大的小圆布包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圆包。小静一看,里面包的是一捧掺杂着硬壳的蓖麻籽仁。赵太太在灯光下,捡出二十几粒剥掉壳的白白的麻子仁。放在兴胜手里嘱咐道:“你先放进锅里炼炼油。”又迅速把剩下的部分包好,重新放进抽屉里珍藏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薄薄的长方形的大破布包,原来是一个木框镶嵌着铁片的擦床子。 赵太太对小静说:“这是在那些当官的翻家时,我把它用破布包起来塞到包棉衣的包袱里才留下来的。如被他们看见,就连这一点铁片片也不让留。还被说成不积极支援大炼钢铁的落后分子。这个小耳朵锅”赵太太扭头用眼睛指指门后兴胜架起的小铁锅说,“是你二妗子多了个心眼,用破棉花包严实,藏在虚棚子上(在床的上面用一领箔打起的棚架)。他们翻家的几个人一看,是一堆破棉花,就懒得伸手去摸,才留下来的。搬家时,你二妗子又把它藏在棉被里,才没被人发现。这不,她说她年轻,住得离食堂近,能抢上饭吃,有时还能抢上糊糊喝呢。她又偷偷地把小锅送到这边来了。说让我和你姥爷抢不到饭时,哪怕把从锅台上抢来的生地瓜用锅煮煮吃也好呀!幸亏有这个小锅,晚上你三舅拔点萝卜或者大白菜来,用麻子仁炼炼油,炒一炒,加上水,放点盐,连吃加喝可撑起肚皮。如果不是有这个小锅,我和你姥爷说不定已经饿死了呢。”赵太太一边对小静轻声讲述着,一边借着油灯的光亮擦胡萝卜丝。 赵铭启将大半个饼子狼吞虎咽地吞下,又焕发出精神来了。他将身子移动到床沿上坐着,将手中的一小块饼子放在桌子上,两眼在金黄色的灯光映照下,闪现出了欣慰明亮有神的光芒。他用欣慰的语调插言道: “我们幸亏有这么个孝顺儿子和儿媳妇照应,不然,真的说不定早埋进黄土里了呢。可是,你看你三舅累的c饿的c瘦的都十六了才长这么高,唉都是我们这些老人拖累得他。” “不是的,大大,您快别这样说,我在学校里每天都能吃饱。和我同等年龄的同学,大部分还都不如我高呢。”兴胜蹲在门后的灶前,一手架着玉米秸在锅下烧着,一手拿着木勺子头在锅里挤压着已炒黄的蓖麻子仁。从砖头空隙里钻出来的三股红红的火焰,映红了他那稚气c兴奋不知愁苦的微黄的脸庞。原来他那丰润端正的大脸庞,如今成了瘦长型。浓密的眉下那双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了。高高的鼻梁似乎挺得更高了。十六岁的年龄,只有一米六的个头,身段也变得更细条了。他边在锅上锅下忙活着,边笑盈盈地宽慰着父亲。 赵太太把擦好的大半盆萝卜丝一把一把地加在锅里。兴胜急急忙忙用木勺头笨拙地翻炒着。锅内冒出乳白色的蒸汽与锅下浓黑的烟雾混浊成缕缕灰黑的浓烟冲向房顶,再从屋顶弥散着层层扑下来。顷刻间,灰黑色的烟雾布满整个屋子。那豆粒大的灯火隐藏在了烟雾里,再无法看清它的轮廓,只能看到它闪现着的隐隐亮光。众人被呛得难抑地吭呛咳嗽起来,撩起衣袖频频揩着被浓烟刺激的泪水,四人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兴胜不住地咳嗽着,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往后趔趄着身子继续往锅底下塞柴火。赵太太加满一锅萝卜丝以后,又摸索着向锅内加上两碗水,放进一点盐。小静和姥爷只好把脸蒙在被子里。然而,为避免被别人发现,只好紧闭门窗地忍着。烟熏火呛地等待着把萝卜丝煮熟,把火熄灭,再把萝卜丝倒在瓦盆里,把锅重新隐藏好以后,才敢把门敞开一个小缝,让烟慢慢溜出房屋。 赵太太盛上四碗弥散着香喷喷c甜丝丝c热腾腾的胡萝卜丝,放在饭桌上,摆上筷子,放好小凳子和草墩子,祖孙三代开始了有说有笑的会餐。每人一大碗萝卜丝下肚后,立时都变得精神饱满,来了兴趣。赵太太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 赵铭启打趣地赞美道:“哼——吭!这顿饭胜似赴过一餐‘参四八’的酒席宴呢!今生我也不奢求别的了,只求能喝到玉米面糊煮地瓜干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喽!人嘛不求吃好,只求吃饱。反正吃地瓜干的和吃白扁食的站在大门口,谁也看不出谁吃的什么!” 兴胜吃了三大碗胡萝卜丝,最后连盆底剩下的一点水也倒进碗里喝干了。 “哼——吭——今天晚上咱们来了个酒足饭饱,心满意足了。我说,咱们还是早早躺在床上睡觉的好。即使睡不着摸黑说话,这样,一省灯油,二省力气,三也省得下半夜再饥肠辘辘闹腾得让人睡不着觉了!赵铭启风趣地建议道。 大家高兴地异口同声说:“好嘞,咱们快收拾好,躺在被窝里说话轻松。” 小静和姥姥c姥爷三人睡在木床上,兴胜睡在床尾旁用一稜箔搭起来的小铺上,这种布局非常有利于一家人躺在被窝里说话。 祖孙四人乘借着几碗胡萝卜丝的能量,追忆着过去的苦与乐,谈论着对现实状况的不解。听着铭启憧憬地说: “等将来到了人人平等,团结友爱,没有压迫,住的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人人有文化,人人都盼望的天堂般的社会就好了。”他接着又费猜地说: “我想,上级的政策不会让粮食糟蹋在地里,叫人饿着的吧!更不会让部分人吃撑着,让一些人饿着吧?更不会叫随便打人吧?准都是让下面这些心眼不正的人偏离了的政策搞坏的你看让他们弄的,是人不是人的都能当官欺负人!”赵铭启说到这里时,似乎压抑不住满腔的愤怒,立刻变得愤愤不平,“哼!像刘横那种人也配当领导!” “大大,我在学校里虚报了两岁年龄,我想报名去当兵。听人家说在部队里诚恳c老实的人不受欺负,都是官兵一致,人人平等,还能吃饱饭。”兴胜听到父亲越说越气愤,便对父亲说出他报名参军的事来岔开话题。 “那敢情好啊,到部队里,不但不用像你哥哥那样忍气受累,还不愁饿肚子了!解放军都是好心人,喜欢咱们家这样诚实勤奋的老实人呐。你到部队里定会有个好前程,你要真能当兵走了,咱们家就算烧高香喽,我要谢天谢地喽!”赵铭启立即转怒为喜地祈祷着。 “兴胜如果能去当兵,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在家里和咱们一块什么时候能混出个头呀?我们连累着他挨饿,只怕以后他的个头也蹿不起来?再等两年又到该娶媳妇的年龄了,就咱们住在别人家这小破屋里,没吃没喝,没穿没住的,谁家的闺女能跟咱呀?他到部队里能有个饱饭吃,也能出条个好小伙子唉,他如果真走了,可又苦了咱们喽!他二哥走远了,你看他二嫂子带着两个孩子多不易呀!以前住得近时,我还能帮忙照应照应,现在一家人都搬得七零八散的,谁也照顾不了谁了!兴胜再走了,咱这个家里老实的太老实,老的老,孤儿寡母的孤儿寡母,那人家就更拿咱不当人喽!现在就连供应的盐也不卖给咱。那不——”赵太太在黑暗里,用眼睛向桌子的抽屉里指了指说,“就还剩抽屉里那不到半茶盅盐了,把这点盐吃净后,吃萝卜丝也没盐了,人不吃油还凑合,再不吃盐怎么能行呀!” “娘,您别愁,等我在部队里混出个人样来,他们就不敢欺负咱们了,我当兵后一定好好地干,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给咱们家争光!请您放心,以后我一定要让咱们家比以前更好,只要您两位老人健康长寿,你们就一定会看到那一天的!”兴胜信心十足地对母亲安慰说。 “那敢情好。以前都是咱们帮助穷人,人家感激咱们,以后,等你们混得没有人敢欺负咱就知足了。即使挨饿受穷,大家都挨饿受穷,只要能让人喘口顺当气,能搬回自己家里也好呀!”赵太太又转忧为喜地念叨说。“明天你还要到学校去干活,天不早了,你就快睡觉吧!”她又关切地催促兴胜。不一会,就听兴胜进入甜美的梦乡里了。 漆黑的小屋里又回到凄凉的静寂中。 “唉——”赵太太只能用长长的哀叹道出她内心的凄苦,道出她有家不能回的悲哀,道出她对年迈丈夫如此忍受生活欺凌的担忧,道出她对大儿子忍辱负重的无奈,道出她对二儿子的挂牵,更道出了她对小儿子即将远走高飞的不舍。她知道,小儿子一别就是三年不得相见,这虽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但也是她更不舍的心事。 “姥娘,我摸着您的胳膊肿得厉害。”躺在赵太太身旁将头依偎在她肩上的小静,手一直在姥姥胳膊上摁了又摸,摸了又摁。发现每摁下一个坑,老半天都不能弹起来,小静带着哭腔说,“姥娘,您是饿的才肿成这样子。” “是呀,你姥娘光顾我了,自己什么也不舍得吃,你三舅拿回来的饼子她从不舍得吃一口,怎么能不饿得浮肿呢?你看她几乎走不动路啦。”躺在床上另一头的赵铭启忽地坐起身来,窃声对小静说。像似唯恐惊醒了兴胜幸福的美梦似的。“你不信——你如果再不舍得吃会把你饿死的”他又对妻子以责怪的口气轻声说。 “唉你大姥娘也快要饿死了,她一旦死了,我看你大姥爷也没有几天撑持头喽!别看他现在还能托踏着走几步,可是,让人用手指头就能戳倒。”赵太太又长出一口气,悲叹地说。 “姥娘,明天你带我去看看大姥爷和大姥娘吧。” “那也好,他们可想你了,我每次去看他们,特别是你大姥爷,总是问你来过没有?见这次面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赵太太凄惋地说。 小静看到姥姥家这种凄苦状况,听到大姥爷家那悲惨的情景,她憧憬着姥爷说的天堂般的美好,不解地问,“大家吃食堂以后,眼看着大部分人都挨饿,可是为什么还让那些粮食c地瓜都腐烂在地里没有人收呢?” “唉,这正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赵铭启又立即折起身来,无可奈何地窃声解释。又气愤地轻声补充说,“眼睁睁地让粮食糟蹋在地里,可是,如果有谁拾回家去充饥,被人逮着就是犯法的事了,轻者把你当小偷批判,重者给你扣上个“破坏食堂”的反革命分子帽子,让你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人都翻不了身!唉”赵铭启哀叹着又躺回到被窝里。 “只有拔根萝卜挖棵菜的还没大有人管,除此以外,连个地瓜也不敢往家里拿!”赵太太也愤愤不平地补充道。“唉真没办法,饿不死就慢慢熬着罢,反正也不光咱天也不早了,快睡觉吧!”她边说边又伸了伸被小静枕麻木的胳膊,小静仍疑惑不解,躺在姥姥温暖的怀抱里,不一会就沉入到姥爷憧憬的美好的梦境里漫游去了。 五 小静一觉醒来时,晚秋的阳光已斜照在兴胜的小床上和小饭桌上了。赵铭启和兴胜早已奔赴各自的劳动地点,赵太太也早已把室内外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姥娘,我都睡到该吃早饭的时候了,您怎么不叫醒我呀?”小静边揉着惺忪的眼睛边下床,有点难为情地对正在给她舀洗脸水的姥姥说。 “我看你睡得正香,想让你多睡一会呢。” 等小静洗过脸,赵太太坐在床沿上,把小静揽在怀里,边说话边帮着梳理她那刚刚垂过肩的两条小辫子。小静从窗户里往外看,见和煦的太阳已升得老高。 “娘,我听小荣说小静来了?”窗外突然送传来兴岭的说话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大舅”,小静急忙接过姥姥为她还没辫到梢的一条辫子编着,兴奋地呼喊着向外迎去。还未等小静迎到门口,兴岭已跨进门槛。 “小静,快拿上筐子,我带你去食堂。我听说你姥爷常抢不上饭,他年纪大了,挤不过那些年轻人。今天他回来就在家歇歇等着吧,我带小静去。”兴岭又抬头对坐在床沿上的母亲嘱咐道。连忙对小静催促道:“小静,咱们快走,再晚了就抢不上了!” 小静忙用头皮筋扎住没有编到梢的小辫子,从饭桌上抓起筐子,紧跟着兴岭急急往外跑。兴岭带着小静出了院子,往北走了几步,便拐向往东去的一条狭窄坑洼不平的街道。兴岭仍顾不得和小静说话,只管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小静拿着筐子在后面连跑加蹦地还是跟不上趟,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苦似的撒娇说:“大舅,您怎么走那么快啊!” “现在怕也晚了,如抢不到饭,你姥姥他们就都得饿着等下顿了。”兴岭连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奔着说。小静只好由小跑变作快跑,才时而跑在兴岭前面,时而又落在他后面地紧紧尾随着。 小静深深感到,才几个月未见面的大舅,除他那待人诚恳善良的态度没改变以外,大舅的形象完全变了——原来他那做事有条不紊的文静性格,却为抢几块地瓜变得那么风风火火c急不可待;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只显出瘦长,他那四方圆润的大脸盘缩小了一大圈;那宽阔的额头上在短短的岁月里,已刻上了深深的江川河流样的纹路;那浓密剑眉下眉弓显得更突出了;那双总是放射着亲切和睦光芒的大眼睛,除显得更圆更大以外,里面还隐藏了不知多少委屈和凌辱;那总是穿得整齐合体的衣衫如今已显得松垮懈怠衣衫褴褛。他们一路连走带跑,颠颠簸簸赶了好大一会,才来到院门朝西开着的一个大院子里。 小静抬头一看,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社员们,有的拿着筐子,有的挎着篮子,还有的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提着瓦罐。 “坏了!坏了!肯定又抢不到了!”兴岭没顾得回头瞥一眼小静,一涌进院门,就不住地吧嗒着嘴自语着,一个箭步闯进对面南侧的东屋里。 这是一个南北长c东西宽阔的大院子。院门口右侧有一个架着辘辘的小井,院子北墙根堆放着占去整个院子四分之一的不时散发着酸涩刺鼻苦腥气味的地瓜。院门对面是从南到北的一长溜东屋。大约有八间,在南c北四间各开一个门。整个大院子里人山人海。前面都是拿着筐子c挎着篮子c心急火燎地挤上前抢熟地瓜的中青年人。年过五六十岁的老人和带孩子的妇女都在后面候着。那些在空地上站不下的人,踩到地瓜堆上向屋内张望着。只见那堆地瓜被踩得层层脱了皮。冻蔫了的地瓜还被踩出惨白的浆。 好奇心胜的小静,没有跟随兴岭挤进拥挤不堪的南面的屋里去。她直接溜到北侧的那一溜人员较少的房内。只见那里靠后墙排放着四口大锅,南面的两口锅台上分别高高的扣着五层笼屉。笼屉上乳白色的蒸气在上空打着旋儿冲向房顶,又返下来满屋弥漫,遮住人们的视线。北面的两个大锅台的中央,只扣个圆顶的笼屉盖,同样冒着缕缕白烟。最北面,还有一个套间,门紧紧地关着,门链吊上挂着一个长长的铜锁,这大概就是存放粮面的仓库。 小静身穿绿底c花朵鲜艳的褂子,雪花呢的橘红裤子,一双崭新的绣花鞋,两条一甩一甩的小瓣子上系着长长的红头皮筋,白洁稚嫩的脸庞上,两弯柳叶眉下那双天真无邪,透着稚气好奇的凤眼——她一进门就吸引来众多陌生人的目光。 “这是谁家的小客人呀?”众人惊问道。小静抬头一看,没有一个是姥姥原村里的人。这屋里的人大部分都穿着整齐,面目也像没晒过太阳似的。她立时明白了,这些人就是姥爷所指的大队里当官的而不参加劳动的人,以及他们的亲戚和族里的人。 “噢,你是谁家的小客人,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和我们争饭吃呀?”一个黄眼睛c留着洋头c脸皮像刚揭掉疮疤新露出的嫩肉样的红嫩,穿着一身整齐的黑制服,反背着手人模人样地迈着方步向小静走来,俯身对小静打趣地问。他不认识小静,可是小静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姥爷说的那个常耍横打人的刘横。小静看到他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容,目光触到他那黄鼠狼似的眼睛里射出的狡诈的光芒时,只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愤恨涌上心头,于是她轻蔑地瞪了他一眼,便一声不吭地扭头跑进南面的屋子里去了。 小静跑到南面屋里,既看不到笼屉也见不到锅台,只见三堆像饿狼扑食样的社员们将三个锅台呈半圆形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看样子是外面想抢地瓜的人挤不进去,里面抢到地瓜的人退不出来。人们挤着,叫着,嚷嚷着,人声鼎沸,嘈杂声响成一片。 只见有一个几次想挤进去都未成功的小伙子,猛吸一口气,运足了气力,用他那强有力的肩膀朝着外围人们的背部c臀部一连猛扛几次,人们“哎哟,哎哟”地怪叫着,一层层地扑倒在前面人的背上。扑倒的人直起身来刚刚站稳脚,里面又开始用臀部猛向外撅趴在身后人的腹部,一层层被撅得挺不住,又只好撅着屁股用尽全力往后退。就这样忽儿一阵前倒,忽儿一阵后倾,活像大海里的波浪冲击海岸,一会儿前扑,一会儿后翻。 “哎哟——哇”一个十岁左右赤脚的小男孩,猛然尖叫一声,又“哇哇”大哭起来。 “哭,哭,叫你个没本事的孬种哭!这顿饭抢不到,看你饿得还有没有劲头哭?”一个身高粗壮c约三十左右的妇女将哭叫的小男孩拉扯着,赌气似的骂着,离开拥挤的人群。走到西南墙角里,没好气地训斥着。 “哎哟,我的脚指头痛死了,”那个小男孩哭叫着嚷嚷道。他母亲才醒悟地低头看孩子的脚,孩子的右脚大拇指已被踩成紫茄子色,沿脚指甲的缝隙还有鲜红的血浸出。孩子的母亲由怒转心痛地责怪道:“你怎么光着脚不穿鞋就跑来啦?” “俺就一双鞋,怕被踩坏喽,上学时就没鞋穿了,来时脱在家里了。”孩子止住哭声申辩说。母亲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顿时,大颗大颗的泪珠挂满面颊。 “我的儿子,咱命苦呀,谁叫咱家里没有顶事的人呢?如有顶事的人,咱们就用不着在这屋里抢几块芋头了,早就跑到那屋里去又领芋头又领糊糊啦!”母亲既是对儿子说的,也是发唠骚给大家听的。 小静瞅着这孤儿寡母为讨几块地瓜吃,竟受这么大的罪。心想:“这孩子的父亲也不知是被调去大炼钢铁了,还是被调去挖河了,还是像二舅那样闯关东了” 小静脑子里猛然浮现出二妗子抢饭吃的情景,不觉一阵心酸,差一点流出眼泪来。小静又转回头看见兴岭挤在中间的这堆人里——只见他右手举着空筐子,浓浓的双眉中间堆起了个大疙瘩,不时咂着嘴叹着气,一会试图向里挤一挤,一会又想往前塞一塞,然而,总是白费力气,怎么也挤不进去。看那阵势,像兴岭这样心慈手软的人,来晚了也只能在人堆外面打转转。 忽然,只见从外面闯进来个膀大腰圆黑不溜秋的小伙子,边大声吼着: “挤死人了,快让开!”边把手中的篮子向人堆围着的锅上猛咂过去。 “哎哟,是那个浑小子扔的篮子啊!把我的头砸破了。”立即响起了一片叫骂声。外围的人也被突然闯进来的这个愣头青的吼叫声及他的生挤硬杠c猛拉死拽的冲劲给吓懵了。果不然,这人不一会就钻进最里层去了。里面已捡满筐子的人立即受到这黑小伙子的启发“噢!烫着了!快闪开!烫着了”边将盛满地瓜的筐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边大声吆喝着。下面用脚猛踢着,臀部左右猛力撞击着,使尽了全身力气,冲出一条通道。后面的人也学着他的架势,紧紧挨在他背后往外冲。就这样,一屋子来抢饭吃的人在一阵阵尖厉的吼叫声c“砰砰啪啪”的踹打声c扑哧隆咚的扛膀子声中,有的凯旋而归,有的哭哭啼啼。头一批抢到的是又大又熟的好地瓜,再一批是刚刚熟的仔地瓜,再后一批是掺杂着母地瓜的基本上已熟的地瓜最后就只剩下被前面人扔在锅台上半边熟半边生的地瓜母子了。直到这时,人们才少些拥挤。外面的老弱者才敢涌进屋里,凑到锅台前,去抢那半熟的母子地瓜疙瘩。 这时,兴岭把捡到的几个半边熟的母地瓜倒在小静筐子里,无奈地对小静嘱咐道: “你把这些拿回去,让你姥爷姥娘先凑合着啃几口垫垫肚子吧,等晌午饭时你早早来等着,咱们再抢些好的熟透的地瓜吃。” “您家吃什么呀?”小静几乎要哭地问。 “你别管我,你快走吧,我再去抢”兴岭催促小静说。 “嗯,我走。”小静只是凄声答应着,但她并没走,她担心大舅连这样的地瓜也抢不到。她端着那几块像木头疙瘩样的被地蛐咬得坑坑洼洼c沟沟里夹着泥土的半熟的地瓜,站在门口,忐忑不安地望着兴岭。当兴岭转身再回到锅台旁去捡时,连锅台上的半生母地瓜也已寥寥无几。兴岭只捡到两块就没了。无奈,他只好蹲下身,将被别人扒翻在地上的几乎是纯生的母地瓜捡起几块,绕过那些也蹲在地上捡地瓜的人往外走。 “小静,你怎么没走呀?”兴岭惊讶地问道。小静抬起头,凄楚地看着兴岭筐子里的几块被踩得少皮无毛的生地瓜,没回答兴岭的问话,又低下了头。 兴岭从小静的表情和眼神里已经读出了小静的心思他安慰小静说: “没事的,这些芋头我拿回去洗一洗,去掉外面的一层,吃了一样能充饥,你快回去吧——啊——” 此刻的小静只觉得咽喉被堵塞似的,连答应一声也“嗯”不出来了,她只默默地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她在心里不由地呐喊: “天哪姥姥家吃一顿饭,竟然象孙悟空去西天取经一样艰难呀她无形中将自己家里的生活状况和姥姥家作比较:大李庄食堂开一顿饭前前后后不超过半小时。赵庄却要两个小时。大李庄从来都是有秩序的排着队,按人口发放。每人都能领到糊糊。虽说伙食差,但全村上下c各族各姓,都是一样同甘共苦共患难的呀。食堂里还想尽千方百计给社员们改善生活。把冻蔫的母地瓜洗净切片,上碾轧成浆,再加些葱c姜c盐调味剂,蒸成窝头吃,每天还有一顿菜肴。而且她们母女在村里还处处得到格外关照。从吃食堂以来,她们母女再也不用在家受气看脸色了她忽儿觉得生长在大李庄是非常幸运的了。 早晨饭等到晌午,赵太太她们才啃到几口半熟的母地瓜,再加上她因常期饥饿浮肿懒动的身体,便放弃了饭后带小静去看大姥姥的计划。当地忌讳下午看望危重病人,只好拖延到第二天。 六 第二天早饭后,赵太太像以前带着小静到大嫂嫂家赴约喝茶一样,把全身上下整理得干干净净c整整齐齐后,才领着小静奔向回家的路。一路上,她对小静讲述着被赶出家门后的生活状况。小静深知,姥姥是位从来不向别人诉苦,总是善于憧憬光明前景c胸怀宽广的人。今天她讲这些,深知她对姥爷的饥饿和健康担心到极致。 在刘村到赵村的二华里之间,路两旁都是庄稼地。小静边听姥姥讲述艰难的生活状况,边不时向两旁的庄稼地里瞥几眼。她见到两边的地瓜地里,被人们糟蹋在地里的地瓜经秋夜的霜冻,白天又被暖融融的阳光晒过后,已由红红的皮c白白的瓤变成了蔫蔫的灰色,一个个躺在地上,正往外渗着凄苦的淡黄色的水珠。 不一会,就走到赵庄村口。小静不由自主地往右转头看那曾是姥姥家的树林子,又触景生情地想起,夏夜里,在这个郁郁葱葱的树林子里,她和三舅c表哥逮蝉龟的情景—— 再看看现在的树林子,以前那大大小小的杨树c柳树c榆树,还有枣树,都被砍伐精光,偌大的一片园林只剩下枯黄丛生的杂草,显得如此凄惶苍凉。路旁仅存的几棵蹿天杨,枯黄中还留有几片绿叶子,在萧瑟秋风里频频摇摆着,沙哑着嗓子向行人诉说失去伙伴的孤独和悲哀。那落光叶子,而挺拔向上的枝条,仍然在有节奏地相互敲打着,高傲地向路人宣告:“你们别认为我掉了叶子显得光秃秃的凄凉,经过一冬风雪严寒的锤炼,明春我会长出更加苍翠繁茂的叶子,肩负起伙伴的重任,为你们挡风c遮荫c避暑!” 是的,小静完全听得懂白杨的心声,她最佩服的就是白杨树那种一直向上的品格。她在作文里c日记中曾多次赞美白杨那种百折不挠c坚忍不拔的优良品质,她早把白杨树不屈不挠的高贵品格当做了自己的座右铭。 再往里走,在水池右侧,本是小静的大姥爷家圈了围墙的园林。而如今,显现在眼前的尽是残垣断墙,里面已没有一棵树,同样只是一片枯萎的荒草荆棘,呈现出它的破败及无人过问的荒芜景象。 越过右边的园子c左边的水塘,跨过那条宽阔的东西大街,对面中央便到了姥姥家的大门楼前。大门楼仍然如前矗立着,两扇宽阔的大门黑漆已剥脱,露出门板灰白色的木纹。跨进大门,环顾四周,一大片住宅中,各家的外门和院墙已全部倒塌,好似大门里又变成一家人。 小静和姥姥都无心顾及这些变化,便径直拐进原来兴铜家居住的两间东厢房里。见大姥姥正躺在外间屋的竹椅上。大姨一手端着罐头瓶子,一手拿着羹匙,小心翼翼地向她嘴里滴着罐头汁。赵太太和小静都用点头表示和大姨打过招呼,轻移脚步站在大姨的对侧。 “婶子,您过来了,小静也来了?”大姨抬头悄声对她们问候,并舀出大半乳白色的桃子罐头往小静嘴里塞。小静本来只顾凝神注视着已处在半昏迷状态的大姥娘,那苍白浮肿的脸和水泡泡样紧闭的双眼,对大姨送到嘴边的罐头惊了个措手不及,只好往后趔趄着身子,悄悄打着不吃的手势。大姨见小静不张嘴不罢休,用眼睛告诉她非吃下不可。 “你大姨给你,你就吃了吧。免得老让你大姨举着。”小静只好张口吞下了那半个桃子罐头。哎呀!真是好甜好甜啊!小静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罐头,她心里纳闷:“为什么快近冬天了,还有那么鲜那么甜的桃子罐头?”她心想:“将来我挣到钱时,一定先给姥娘姥爷买一瓶这样的罐头,让他们尝尝这罐头有多么好吃!” “婶子,咱们进屋说话吧。”大姨放下罐头和羹匙,从制服裤兜里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给大姥姥擦着流在颌下的罐头汁,往里间屋努着嘴轻声说。 小静跟在姥姥身后,随着她撩起的门帘钻进里屋去。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小静,你也来了?快到我这里来坐。” 小静定了定神,好半天才从门帘缝里透进来的一束微弱的光亮里,隐约看到卧床的大姥爷正折身坐起招呼她。 “他婶子,你快坐到那把椅子上歇歇脚。”铭德指指床前的一把椅子,微声说。小静急忙走近床前,依偎着铭德坐在床沿上,握着他那枯瘦的双手,亲热地轻声叫着: “大姥爷大姥爷”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紧接着大姨也轻脚跟进来,她走到窗前,把严严实实遮挡在窗户上的草苫子卷起一半。当小静正在心里纳闷:“为什么在并不冷的晴日里,把窗户挡那么严实?使得屋里黑咕隆咚的?” 大姨卷起草苫子说:“这不,您看俺娘这倔强脾气,倔了一辈子,到老了还改不了。为搬家的事气病了还不说,就连这窗户也让挡严实了,一点亮光不让透。她整天躺在这黑屋子里。她不想看见堂屋里住的生人,惹气生。这两天她不省人事了,我才敢把她挪到外间屋透透气。” 卷起草苫子,屋里显得明亮起来,屋里的样样摆设也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在床头边的窗台下摆着一张两抽桌,在床尾横搭着一张小床,床前放着一把椅子。在小静的记忆里,大姥姥有一个非常非常高大c紫红锃亮的大立橱现在也不见了。 大姨的命运也不好,她出嫁两年后,在生女儿梅香前一个月丈夫就病逝了。土改时婆家定成地主成分,她为躲避这不光彩的成分,女儿出嫁后就随女儿去了沈阳。四十出头的年纪,她那微黄的脸庞和忧郁的眼神里都显出忧伤和无奈。 “咱们胳膊拗不过大腿,”大姨哀声说,“人家叫咱搬家腾屋子,咱搬出去就是了,可是俺娘偏不搬,非硬赖在这里不走,自己气病还不说,连俺大大都天天跟着挨饿。人家说他们是有儿孙的人,就该跟着儿孙吃住。这敬老院里都是没儿孙的老人,他们不应该归这里管。这食堂里不但不领给饭吃,连开水也不让打。每天就干等着大哥或二弟家的孩子们送几块地瓜来,有时候还不知是他们忘记了,还是忙不过来,经常不能按顿给送来。现在连我带的那点饼干及罐头也都吃净了。梅香本来想等着她姥娘咽下这口气后带我一起回沈阳的,婶子,您看俺娘这口气怎么就这么难咽呀?”大姨说着说着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停了半晌,她梗着脖颈用力吞下好似梗在喉腔的痰核,又停了片刻才哭腔继续说下去:“我怕我也等不下去了如再待下去饿趴下来,恐怕也走不了了!”大姨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赵太太站起来走过去,抚慰着她的双肩凄声劝道:“大老李来(大姨的婆家也姓李),你千万别愁坏了身子,你侍候了你娘这么多日子了,已经尽到孝心了,实在不行你就别再等着哭那一场了,不如让你大嫂或者二弟媳妇来照顾着,你就走吧,我怕你真病倒在这里,走不了就麻烦了!” “婶子,您看俺大大这个样子,也不会有几天的撑持头了,即使打发走了俺娘,我也不能放心地走啊!”大老李猛然转过身趴在赵太太的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赵太太流着眼泪一直抚慰着,凄声劝慰着她。 早已泪水涟涟的小静,依偎在铭德那干柴棍样的臂弯里,被他另一支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她用衣袖频频揩着泪水。小静看到本来身材匀称,面目清秀c和蔼可亲的大姥爷竟然变成了一个活骷髅,她心里就象压上了块大石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铭德一见到小静,高兴地扁了扁干枯的嘴唇,几乎是无声地说道:“小静,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还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能来看我,我真高兴。” “我是前天星期六下午来的。”小静透过眼帘内晶莹的泪水,近距离地直视着大姥爷的眼睛,哽噎地回答。 “哦!今天是星期一啦?小静,你旷课了!以后可不要随便旷课哟我看你从小就是个既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只要你肯好好学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您看俺大大哟都快入土的人了,还不忘教育小静学习呢。”大老李抬起头,泪眼望着这祖孙二人说。“婶子您看,前些天,俺大大都已饿得挪不动步了,还爬擦着到坡里去拾豆粒来呢!他明明知道拾来家自己也吃不到肚里,可还非要去拾!”大老李移步到桌子前,把两个抽屉拉开,指着里面的豆粒说。 小静和赵太太连忙凑近前去,诧异地观看: 见靠里面的一个抽屉里装着满满一抽匣子黄灿灿c圆鼓鼓的大豆粒,外面的抽屉在中间横竖各加了一块挡板,将整个抽匣分隔成四个方块,里面的两个方块里,一个装着满满的黑豆粒,一个装着满满的红小豆粒,外面的两个方块里,一个是满满的绿豆粒,一个装着的是没有盖子的小木匣子,小木匣子里盛着满满一匣子蓖麻籽仁。 大老李深带怨气地说:“您看!别说是没锅没灶的,就是有锅有灶,人家也不让咱自己做着吃呀!您说俺大大非要去拾这些行子作什么?人家都劝他应该在家歇着,少动弹就少饿得头昏眼花。他就是不听,非要爬着也去拾。人家都说他傻,也有说他不是迷了就是疯了的。要不怎么会明知拾来粮食没有用,还偏要去拾呢?他却说,那么好的粮食,白白糟蹋在地里怪可惜了的。您看!他拾的这些粮食,放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连一粒也吃不到肚里!如果再有来查抄家的,说不定还给定个窝藏粮食的罪名呢?只有拾得的这些蓖麻籽还可排上点用场。俺大大前两天能动弹时,还常到天井里抽几根秫秸来,支起块瓦片,把剥掉壳的麻籽仁烤黄燫了吃。这些天连这点力气也没了。这不,还有些他已剥掉壳的呢!”三人在探头瞧的同时,泪水都滴在了蓖麻籽仁上。 “哎都怨下面这些当干部的太愚腐,领会歪了上面的政策,他们借大跃进的政策就胡乱搞,不惜乱糟蹋粮食和荒废土地,才使得人挨饿的。”铭德插言微带怨气地说。 小静看着那熟悉的小木匣子,沉重的心情难以言表。她深深理解大姥爷所做的这一切。她回想起从她小时候,大姥爷就教她念的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时,大姥爷家虽然过着丰衣足食c宽余富足的日子,但是,大姥爷吃饭时总是连个地瓜头也不舍得扔掉。他总以自身实际行动教育人c教育子孙们从小就养成勤俭节约的好品德。她记起大姥爷在姥姥家看书讲故事时,定要把母亲为他挑得又亮又大的灯头摁小喽。他说: “只要能看见字就行,没必要那么大的灯头浪费油” 而今,无论社会千变万化,无论别人怎样糟蹋粮食,大姥爷勤俭节约的根本始终不变。现在他仍然认为,种出的粮食就应该颗粒归仓,这是庄稼人应该遵守的规矩。粮食是人的命根子,所以在他只要能爬得动的有生之际,他仍然履行着他做人的准则,遵守着他做人的美德。在小静幼小的心灵里认为,只有大姥爷这样的人才是最最可敬c最最伟大的人。那些胡乱糟蹋粮食的人才是疯子和傻子。 于是,她又急转身回到大姥爷身边,紧紧抱住他那如刀刻似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安慰似的说: “我顶好顶好的大姥爷,我是向老师请了假来的,今天星期一是义务劳动课,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再不旷课了!”铭德听了小静的回答,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赵太太又和大老李悄声聊过一会后,便和小静商量说:“咱们走吧?一会就到该领晌午饭的时候了,免得你姥爷干活回来,家里没人。” “好吧!”小静心里虽然百般留恋,嘴里却干脆地应着。她又拱在铭德那干瘦的怀里,紧紧握着他那干柴样的双手,哽噎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把心一横,站起身来走出里屋,又瞥了一眼昏迷中的大姥娘,就往外走去。姥姥走到外间凄声说:“嫂子,我先回去了,改天我再来看您。”赵太太也同样不忍再回首地往外走去。 小静走近外门,在回头等待赵太太时,她惊奇地发现——走到屋门口相送的大姨身后,还挪动着一个枯瘦的身影 “哎呀!大姥爷——您怎么也出来啦呀?”赵太太和大老李随着小静的惊叫声,急忙回头看: “您怎么也下床了,摔着您怎么好呀!”大老李和赵太太同声惊呼。 “您再送俺婶子她们也得走啊!” 小静急忙跑回去和大姨一同搀扶大姥爷靠在门板上喘息一会,劝他回屋。可是,铭德不听劝,他一手扒着门沿就是不放松,一手对小静微微摇着,示意让她们不要管他,只管走小静侧着身子回着头,看着大姥爷心如刀绞般地往外走 铭德两手紧扒着门框,两眼直勾勾地目送着她们。 小静依依不舍地远望着大姥爷依然穿着的那件她记忆忧新的最体面c最能显示出大姥爷风度翩翩c文人学士气质的藏青色的长袍大褂。而如今,它也随着主人形貌完全变了样,变得就像一块无襟无袖c褪色的旧布,挑在了一根干柴棍上,只是在顶上又安放了一个能转动的骷髅。小静和铭德心里都清楚,此刻的分别,意味着今生的永别。铭德一直努力瞪着那双深陷——已干枯的眼睛,目送着小静。小静一步几回头c依依不舍地望着那使她心碎的形体,一直到外门口的拐角处,才被无情的墙壁隔断他们祖孙二人不甘惜别的视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大食堂续 第二天早饭后,赵太太像以前带着小静到大嫂嫂家赴约喝茶一样,把全身上下整理得干干净净c整整齐齐后,才领着小静奔向回家的路。一路上,她对小静讲述着被赶出家门后的生活状况。小静深知,姥姥是位从来不向别人诉苦,总是善于憧憬光明前景c胸怀宽广的人。今天她讲这些,深知她对姥爷的饥饿和健康担心到极致。 在刘村到赵村的二华里之间,路两旁都是庄稼地。小静边听姥姥讲述艰难的生活状况,边不时向两旁的庄稼地里瞥几眼。她见到两边的地瓜地里,被人们糟蹋在地里的地瓜经秋夜的霜冻,白天又被暖融融的阳光晒过后,已由红红的皮c白白的瓤变成了蔫蔫的灰色,一个个躺在地上,正往外渗着凄苦的淡黄色的水珠。 不一会,就走到赵庄村口。小静不由自主地往右转头看那曾是姥姥家的树林子,又触景生情地想起,夏夜里,在这个郁郁葱葱的树林子里,她和三舅c表哥逮蝉龟的情景—— 再看看现在的树林子,以前那大大小小的杨树c柳树c榆树,还有枣树,都被砍伐精光,偌大的一片园林只剩下枯黄丛生的杂草,显得如此凄惶苍凉。路旁仅存的几棵蹿天杨,枯黄中还留有几片绿叶子,在萧瑟秋风里频频摇摆着,沙哑着嗓子向行人诉说失去伙伴的孤独和悲哀。那落光叶子,而挺拔向上的枝条,仍然在有节奏地相互敲打着,高傲地向路人宣告:“你们别认为我掉了叶子显得光秃秃的凄凉,经过一冬风雪严寒的锤炼,明春我会长出更加苍翠繁茂的叶子,肩负起伙伴的重任,为你们挡风c遮荫c避暑!” 是的,小静完全听得懂白杨的心声,她最佩服的就是白杨树那种一直向上的品格。她在作文里c日记中曾多次赞美白杨那种百折不挠c坚忍不拔的优良品质,她早把白杨树不屈不挠的高贵品格当做了自己的座右铭。 再往里走,在水池右侧,本是小静的大姥爷家圈了围墙的园林。而如今,显现在眼前的尽是残垣断墙,里面已没有一棵树,同样只是一片枯萎的荒草荆棘,呈现出它的破败及无人过问的荒芜景象。 越过右边的园子c左边的水塘,跨过那条宽阔的东西大街,对面中央便到了姥姥家的大门楼前。大门楼仍然如前矗立着,两扇宽阔的大门黑漆已剥脱,露出门板灰白色的木纹。跨进大门,环顾四周,一大片住宅中,各家的外门和院墙已全部倒塌,好似大门里又变成一家人。 小静和姥姥都无心顾及这些变化,便径直拐进原来兴铜家居住的两间东厢房里。见大姥姥正躺在外间屋的竹椅上。大姨一手端着罐头瓶子,一手拿着羹匙,小心翼翼地向她嘴里滴着罐头汁。赵太太和小静都用点头表示和大姨打过招呼,轻移脚步站在大姨的对侧。 “婶子,您过来了,小静也来了?”大姨抬头悄声对她们问候,并舀出大半乳白色的桃子罐头往小静嘴里塞。小静本来只顾凝神注视着已处在半昏迷状态的大姥娘,那苍白浮肿的脸和水泡泡样紧闭的双眼,对大姨送到嘴边的罐头惊了个措手不及,只好往后趔趄着身子,悄悄打着不吃的手势。大姨见小静不张嘴不罢休,用眼睛告诉她非吃下不可。 “你大姨给你,你就吃了吧。免得老让你大姨举着。”小静只好张口吞下了那半个桃子罐头。哎呀!真是好甜好甜啊!小静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罐头,她心里纳闷:“为什么快近冬天了,还有那么鲜那么甜的桃子罐头?”她心想:“将来我挣到钱时,一定先给姥娘姥爷买一瓶这样的罐头,让他们尝尝这罐头有多么好吃!” “婶子,咱们进屋说话吧。”大姨放下罐头和羹匙,从制服裤兜里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给大姥姥擦着流在颌下的罐头汁,往里间屋努着嘴轻声说。 小静跟在姥姥身后,随着她撩起的门帘钻进里屋去。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小静,你也来了?快到我这里来坐。” 小静定了定神,好半天才从门帘缝里透进来的一束微弱的光亮里,隐约看到卧床的大姥爷正折身坐起招呼她。 “他婶子,你快坐到那把椅子上歇歇脚。”铭德指指床前的一把椅子,微声说。小静急忙走近床前,依偎着铭德坐在床沿上,握着他那枯瘦的双手,亲热地轻声叫着: “大姥爷大姥爷”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紧接着大姨也轻脚跟进来,她走到窗前,把严严实实遮挡在窗户上的草苫子卷起一半。当小静正在心里纳闷:“为什么在并不冷的晴日里,把窗户挡那么严实?使得屋里黑咕隆咚的?” 大姨卷起草苫子说:“这不,您看俺娘这倔强脾气,倔了一辈子,到老了还改不了。为搬家的事气病了还不说,就连这窗户也让挡严实了,一点亮光不让透。她整天躺在这黑屋子里。她不想看见堂屋里住的生人,惹气生。这两天她不省人事了,我才敢把她挪到外间屋透透气。” 卷起草苫子,屋里显得明亮起来,屋里的样样摆设也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在床头边的窗台下摆着一张两抽桌,在床尾横搭着一张小床,床前放着一把椅子。在小静的记忆里,大姥姥有一个非常非常高大c紫红锃亮的大立橱现在也不见了。 大姨的命运也不好,她出嫁两年后,在生女儿梅香前一个月丈夫就病逝了。土改时婆家定成地主成分,她为躲避这不光彩的成分,女儿出嫁后就随女儿去了沈阳。四十出头的年纪,她那微黄的脸庞和忧郁的眼神里都显出忧伤和无奈。 “咱们胳膊拗不过大腿,”大姨哀声说,“人家叫咱搬家腾屋子,咱搬出去就是了,可是俺娘偏不搬,非硬赖在这里不走,自己气病还不说,连俺大大都天天跟着挨饿。人家说他们是有儿孙的人,就该跟着儿孙吃住。这敬老院里都是没儿孙的老人,他们不应该归这里管。这食堂里不但不领给饭吃,连开水也不让打。每天就干等着大哥或二弟家的孩子们送几块地瓜来,有时候还不知是他们忘记了,还是忙不过来,经常不能按顿给送来。现在连我带的那点饼干及罐头也都吃净了。梅香本来想等着她姥娘咽下这口气后带我一起回沈阳的,婶子,您看俺娘这口气怎么就这么难咽呀?”大姨说着说着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停了半晌,她梗着脖颈用力吞下好似梗在喉腔的痰核,又停了片刻才哭腔继续说下去:“我怕我也等不下去了如再待下去饿趴下来,恐怕也走不了了!”大姨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赵太太站起来走过去,抚慰着她的双肩凄声劝道:“大老李来(大姨的婆家也姓李),你千万别愁坏了身子,你侍候了你娘这么多日子了,已经尽到孝心了,实在不行你就别再等着哭那一场了,不如让你大嫂或者二弟媳妇来照顾着,你就走吧,我怕你真病倒在这里,走不了就麻烦了!” “婶子,您看俺大大这个样子,也不会有几天的撑持头了,即使打发走了俺娘,我也不能放心地走啊!”大老李猛然转过身趴在赵太太的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赵太太流着眼泪一直抚慰着,凄声劝慰着她。 早已泪水涟涟的小静,依偎在铭德那干柴棍样的臂弯里,被他另一支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她用衣袖频频揩着泪水。小静看到本来身材匀称,面目清秀c和蔼可亲的大姥爷竟然变成了一个活骷髅,她心里就象压上了块大石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铭德一见到小静,高兴地扁了扁干枯的嘴唇,几乎是无声地说道:“小静,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还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能来看我,我真高兴。” “我是前天星期六下午来的。”小静透过眼帘内晶莹的泪水,近距离地直视着大姥爷的眼睛,哽噎地回答。 “哦!今天是星期一啦?小静,你旷课了!以后可不要随便旷课哟我看你从小就是个既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只要你肯好好学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您看俺大大哟都快入土的人了,还不忘教育小静学习呢。”大老李抬起头,泪眼望着这祖孙二人说。“婶子您看,前些天,俺大大都已饿得挪不动步了,还爬擦着到坡里去拾豆粒来呢!他明明知道拾来家自己也吃不到肚里,可还非要去拾!”大老李移步到桌子前,把两个抽屉拉开,指着里面的豆粒说。 小静和赵太太连忙凑近前去,诧异地观看: 见靠里面的一个抽屉里装着满满一抽匣子黄灿灿c圆鼓鼓的大豆粒,外面的抽屉在中间横竖各加了一块挡板,将整个抽匣分隔成四个方块,里面的两个方块里,一个装着满满的黑豆粒,一个装着满满的红小豆粒,外面的两个方块里,一个是满满的绿豆粒,一个装着的是没有盖子的小木匣子,小木匣子里盛着满满一匣子蓖麻籽仁。 大老李深带怨气地说:“您看!别说是没锅没灶的,就是有锅有灶,人家也不让咱自己做着吃呀!您说俺大大非要去拾这些行子作什么?人家都劝他应该在家歇着,少动弹就少饿得头昏眼花。他就是不听,非要爬着也去拾。人家都说他傻,也有说他不是迷了就是疯了的。要不怎么会明知拾来粮食没有用,还偏要去拾呢?他却说,那么好的粮食,白白糟蹋在地里怪可惜了的。您看!他拾的这些粮食,放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连一粒也吃不到肚里!如果再有来查抄家的,说不定还给定个窝藏粮食的罪名呢?只有拾得的这些蓖麻籽还可排上点用场。俺大大前两天能动弹时,还常到天井里抽几根秫秸来,支起块瓦片,把剥掉壳的麻籽仁烤黄燫了吃。这些天连这点力气也没了。这不,还有些他已剥掉壳的呢!”三人在探头瞧的同时,泪水都滴在了蓖麻籽仁上。 “哎都怨下面这些当干部的太愚腐,领会歪了上面的政策,他们借大跃进的政策就胡乱搞,不惜乱糟蹋粮食和荒废土地,才使得人挨饿的。”铭德插言微带怨气地说。 小静看着那熟悉的小木匣子,沉重的心情难以言表。她深深理解大姥爷所做的这一切。她回想起从她小时候,大姥爷就教她念的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时,大姥爷家虽然过着丰衣足食c宽余富足的日子,但是,大姥爷吃饭时总是连个地瓜头也不舍得扔掉。他总以自身实际行动教育人c教育子孙们从小就养成勤俭节约的好品德。她记起大姥爷在姥姥家看书讲故事时,定要把母亲为他挑得又亮又大的灯头摁小喽。他说: “只要能看见字就行,没必要那么大的灯头浪费油” 而今,无论社会千变万化,无论别人怎样糟蹋粮食,大姥爷勤俭节约的根本始终不变。现在他仍然认为,种出的粮食就应该颗粒归仓,这是庄稼人应该遵守的规矩。粮食是人的命根子,所以在他只要能爬得动的有生之际,他仍然履行着他做人的准则,遵守着他做人的美德。在小静幼小的心灵里认为,只有大姥爷这样的人才是最最可敬c最最伟大的人。那些胡乱糟蹋粮食的人才是疯子和傻子。 于是,她又急转身回到大姥爷身边,紧紧抱住他那如刀刻似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安慰似的说: “我顶好顶好的大姥爷,我是向老师请了假来的,今天星期一是义务劳动课,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再不旷课了!”铭德听了小静的回答,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赵太太又和大老李悄声聊过一会后,便和小静商量说:“咱们走吧?一会就到该领晌午饭的时候了,免得你姥爷干活回来,家里没人。” “好吧!”小静心里虽然百般留恋,嘴里却干脆地应着。她又拱在铭德那干瘦的怀里,紧紧握着他那干柴样的双手,哽噎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把心一横,站起身来走出里屋,又瞥了一眼昏迷中的大姥娘,就往外走去。姥姥走到外间凄声说:“嫂子,我先回去了,改天我再来看您。”赵太太也同样不忍再回首地往外走去。 小静走近外门,在回头等待赵太太时,她惊奇地发现——走到屋门口相送的大姨身后,还挪动着一个枯瘦的身影 “哎呀!大姥爷——您怎么也出来啦呀?”赵太太和大老李随着小静的惊叫声,急忙回头看: “您怎么也下床了,摔着您怎么好呀!”大老李和赵太太同声惊呼。 “您再送俺婶子她们也得走啊!” 小静急忙跑回去和大姨一同搀扶大姥爷靠在门板上喘息一会,劝他回屋。可是,铭德不听劝,他一手扒着门沿就是不放松,一手对小静微微摇着,示意让她们不要管他,只管走小静侧着身子回着头,看着大姥爷心如刀绞般地往外走 铭德两手紧扒着门框,两眼直勾勾地目送着她们。 小静依依不舍地远望着大姥爷依然穿着的那件她记忆忧新的最体面c最能显示出大姥爷风度翩翩c文人学士气质的藏青色的长袍大褂。而如今,它也随着主人形貌完全变了样,变得就像一块无襟无袖c褪色的旧布,挑在了一根干柴棍上,只是在顶上又安放了一个能转动的骷髅。小静和铭德心里都清楚,此刻的分别,意味着今生的永别。铭德一直努力瞪着那双深陷——已干枯的眼睛,目送着小静。小静一步几回头c依依不舍地望着那使她心碎的形体,一直到外门口的拐角处,才被无情的墙壁隔断他们祖孙二人不甘惜别的视线。 七 出门后,拐过西厢房后墙角,小静转头向右望去,见姥姥家的外门只剩下残垣断壁的一个豁口子。蓦然又勾起她要进去看个究竟的好奇心。于是,她便对赵太太恳求说: “姥娘,咱们到家里看看里面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咱看那做什么,管它是个什么样子呢,反正也不是咱的家了。”赵太太淡漠地说。 小静好像看透了姥姥不愿意去看那已被人扫地出门的家,更不想在刚刚被刺痛的心上再撒上把盐。于是,她便轻声说: “姥娘,您先到大门口门砧石上坐一会等我,我进去看一眼就回来。”说着,就急转身往里跑去。 她走进豁口子,朝里面眺望,见堂屋西窗前的红枣树c东面夹过道里的皂荚树c房后的两棵桑椹树c西南墙角边的那棵大榆树都还在,只是那枯黄的叶子落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无人清扫。那高大的皂荚树上仍然垂挂着满树早已成熟,变成黑色的长长的皂荚,在微风吹拂下,它们好像在向着小静频频招手,欢迎她的到来。她联想起在以往,每年到这个时候,姥姥早就吩咐舅舅们登到房顶上,也把爱凑热闹的她和小荣托上房顶去摘皂荚。姥姥总把摘下来的皂荚除自己留下一部分外,当日就让小舅c小荣哥和她每人抱着一抱,到各家去送。说人家买不起胰子,每年就盼着给他们送些皂荚洗衣裳呢。 她想起夏日的夜晚,姥爷常常在天井里搭起一张床铺,在床铺中间搁上一个放油灯的小板凳,大姥爷c母亲c大妗子和二妗子四人围坐在油灯周围,边听大姥爷说书讲故事,边凑在灯下纳鞋底。姥娘c和他们几个小孩子坐在外围。姥娘边听故事,边搓供给母亲和妗子们纳鞋底的麻线。姥爷和大舅坐在一旁的长板凳上,边听着故事边提着纺槌纺苘绳。二舅也不闲着,他边听故事边捋着供给姥爷和大舅用的苘披。唯有她和小舅c小荣哥专听故事和欣赏着夏夜的景致。 他们躺在铺上,一边听着故事,一边仰望着那繁星闪烁而深邃莫测的天空。时而又仰望那紫红的桑椹树,仰望那高大的皂荚树上片片绿叶下,吊挂着的嫩绿的长长的皂荚。时而瞅瞅那树干和枝枝丫丫上密密麻麻趴着的知了。每当大姥爷说到有打仗的故事情节时,她就走神地问: “大姥爷,大姥爷,为什么一到晚上,合天下的知了都飞到咱们家的皂荚树上来睡觉呀?” 大姥爷就立即放下书本,耐心地对她讲:“可能是因为咱家皂荚树的枝叶繁密茂盛,荫凉大凉快吧?或许是因皂荚树上还有着与其他树木不同的特殊物质吸引它们吧?或许是因为皂荚树东边那个大花园,大概是所有昆虫类都喜爱花的缘故吧?”大姥爷还不忘记纠正她的不正确的形容说,“不是合天下的,只不过是咱们村,或者说是咱们附近的。天下无边无际大得很呐!”她想起那时在姥姥家是何等的幸福甜美呀! 她再细瞧眼前:见东西两厢房的门都敞开着,里面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堂屋当门里有三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正在聊天。小静趁她们未注意到她,便急忙溜进东面的花园里。见花园里南边的一片粗大的桃树c杏树,全被砍掉。就连南墙外大姥爷房后的那两棵大杏树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是在一片枯黄的杂草丛中隐藏的一个个木墩和刨树时挖出的一个个大深坑。隐藏在杂草丛中准备越冬的苍蝇蚊子见她走近,便都“嗡嗡”地腾空而起 她朝专种花卉的北面望去,更觉荒凉凄楚。北面和东面的围墙都已坍塌,只剩下几段起伏的断壁残垣,连那从春到秋都是鲜花盛开c枝叶繁茂的木本花卉c蔷薇花也连根拔得干干净净。北墙边的两棵粗大的香椿树也不见了踪影。园子里只有密密疯长而已枯黄的高过房顶的野草棵子。她仍不甘心地想拱进野草棵里,去寻找往年她精心呵护过的两墩木槿花,看它们究竟还在不在?可是,纵横交错的野草棵子使她既分不开空隙,又插不进脚去。此刻,童年的一幕幕美好幸福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 那时,她硬赖在姥姥家坚决不肯跟母亲回家。在桃花盛开的日子里,她常常拿根麻绳,独自一人来到树下,把麻绳栓在两棵桃树上,她坐在麻绳上,昂首在花下,沐浴着和煦的阳光,自摇自摆地打秋千。一阵微风轻轻吹来,片片粉淡淡的花瓣,象雪花般地纷纷飘撒在她的衣襟上c头上c脸上和口唇边。她时常伸出舌尖将花瓣揽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细细地品味着那花瓣的味道。那时刻,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好甜美c好自在c好幸福的感觉洋溢在心头。她荡着秋千,时而面朝南,沐浴着阳光;时而面朝北,贪婪地欣赏着那嫣红的蔷薇花c火红的夜来香c粉艳的木槿花c橘红的吊金钟,红c黄c粉c白的月季花c各色争奇斗艳的喇叭花,还有一片金黄色的洋姜花。它们分别垂在地上c爬在墙上c悬在空中,高低错落,相互辉映,烘托出的一个花的世界,一个美的天堂。 观看着那翩迁起舞的彩蝶c那繁忙采花粉的蜜蜂和那盘旋的蜻蜓。她想着姥爷和舅舅们还常捉些蝈蝈放逐在花间,吸食叶子和花瓣上的露珠。喜鹊c黄鹂c白头翁c斑鸠c麻雀各种鸟儿常常在这儿争相啄食那酸涩的牛蒡籽和寻觅小虫子。树上小鸟和蝉儿的高歌,地上蛐蛐的鸣唱,花间蝈蝈的伴奏,晚间萤火虫的照明c蝙蝠的盘旋,使得这里热闹非凡。这里是花的海洋c鸟的家园c昆虫的世界,是它们各显神通的广阔天地。更是她c小荣哥c兴胜舅,他们几个小孩子们的乐园。 小静回想着每天傍晚,她c小舅c小荣哥都从不放过那令人陶醉的时刻。有时二舅也干脆放下假大人的架子,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来,捉萤火虫c捂蝙蝠c逮蝉龟c捉迷藏,他们戏嬉,追逐,无忧无虑,尽情玩耍。小静回忆起: 一天晚上,她在一墩木槿花旁挖蝉龟,忽听跑到杏树下的小舅大声喊小静说,“你藏到哪去了!”又听见小荣哥也咋呼说,“就是呀!这个小鬼激灵藏到哪里去了?我也好半天没看见她了!”本不想玩捉迷藏的她,灵机一动,便缩身钻进了一株木槿花墩里。心想叫他们谁也找不到我,憋憋他们。她的手和脚都缩进木槿花墩里,全身镶嵌在直立的花枝中间后,就听小舅和小荣哥连声喊着来到花旁。他们绕着两墩木槿花转悠了几圈,也没看出破绽,就有点焦急,好像真的把她丢了似的。两人都喊得急,跑得也急,正当他们要离开木槿花墩,跑到别处去找时,是多事的大黄狗,对着她藏身的那墩木槿花“旺旺”叫起来。小舅和小荣哥一听到狗叫声,便又返回来。小静做贼心虚,她误以为他们已经听懂了大黄狗在告诉他们,小静就藏在这个花从里,于是自己便不打自招地钻了出来。在慌忙中不但踏折了木槿花枝,她还被绊了个嘴啃泥。小舅和小荣哥见此,都高兴得拍手跳起来。小荣哥还边笑边解气地念叨着: “该!活该!谁叫你藏得那么严实,害得我们到处找都找不着呢!” “你才活该呢!”她急忙爬起来,也顾不得扑打身上的土,嚷嚷着就追赶着去打小荣哥。小荣哥绕圈跑着,笑着,叫着: “活该活该就活该” 小舅在一旁只是笑着看热闹。她见追赶不上小荣哥,又想着被踩断的花枝,赌气地说: “俺不和你们玩了!”她急转身回到花丛中,在茫茫的夜色里,借着繁星闪烁的微光,她仔细查看断枝。见一枝挂满花骨朵伸出花簇的花枝,她便顺枝往里摸去,一直摸到近根部时才摸到只连着半边皮的断茬,她好心疼,好后悔自己不该往花簇间里躲藏。于是,她急忙跑去向二妗子求援,她深知二妗子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她把自己挽救断花枝的想法告诉了二妗子。二妗子立即找出一个布条和线绳,随她来到花间,划着火柴帮她照明。她先把断茬对齐,缠上布条,再用线绳固定,二妗子接连划燃了六根火柴,她才把断枝接好。小舅和小荣哥并不在意断不断花枝,他们一看她不高兴了,便都跑到南面去逮蝉龟去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她一起床,就先来观察断花枝的成活状况。同时她知道二妗子和她一样喜欢花木,于是,每天清早,她就摘一朵刚刚绽放的最大最艳的花戴到二妗的发髻上。几天后,她见断枝顶端的花骨朵和其他枝上的花骨朵一样绽放得又艳又大时,感到无比高兴和欣慰。 小静带着甜美的回忆和满目的疮痍回到姥姥身边。赵太太从小静沉重的表情里已经猜到了她目睹的状况,也不询问。当她们回到住宅时,见铭启已经抢回来半筐熟透的地瓜,正等着她们回来吃饭呢。 小静目睹姥姥家人的状况如此悲凉,实在放心不下,本打算多住两天,看看大舅和二妗子两家?然而,大姥爷的贴心话语时时响在耳边: “不论怎样,你都要努力学习!只有学好文化才能做大事” 饭后,小静带着未见到二妗子和大妗子家人的遗憾返回了家。两天后,接到了大姥姥去世的讣告。半月后又得知大姥爷与世长辞的噩耗。然而,小静强忍着悲痛,没请假跟母亲去奔丧,她想尽办法为姥姥买了二斤食盐让母亲带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灾荒年 五八年虽然粮食丰产,但由于没有及时收回到仓里,全国都陷入经济困难c粮食恐慌之中。那些等着上级给拨粮食的社员们,哪知产粮区都没缴粮,国家救济受灾区还救济不过来呢,哪里还有粮食救济产粮区呢!由于食堂再无米下锅,社员们轰轰烈烈地过了大半年生活,到五九年春天,食堂就全部停炊了。军事化编制c军事化行动的劳动大军的食堂取消了。敬老院也只好解散了,托儿所c幼儿园也停办了。小学也不存在了。供销合作社里也恢复了卖锅c卖勺等铁制炊具。凡是搬出自己家院的社员们又都搬回去了。 大李庄村西头的生产队长李保均深知社员们回家后,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决不能让社员们回家饿死。大食堂解散后,他又把村西头的南队和北队(七队c八队)的社员们组织起一个小食堂,和大家一起共度难关。可是,在无粮又缺柴的情况下,想使三四百口人不被饿死,谈何容易呀!保均和保录等人为使他们这个庞大家族为主体的两个生产队里的社员们树起战胜困难的信心,就常用红军爬雪山c过草地的革命精神来鼓舞大家;用c周总理等中央领导始终和老百姓同甘苦共患难的崇高思想来教育社员们。在他们的鼓舞c组织和带领下,两个生产队的社员们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为找寻吃食想尽千方百计。他们组织男劳动力把以往多年积攒下喂牲畜的地瓜秧用铡刀铡碎,组织妇女劳动力上碾轧细,用箩筛出细面,再让王氏c刘氏c陈氏c保录妻等这些巧妇支起鏊子,把地瓜秧面烙成饼,分给社员们充饥。 饥肠辘辘的社员们,地瓜秧面饼子下肚后,虽然缓解了饥饿难耐的胃肠,可是,已经长久不见油星的社员们,排泄又成了老大难。刚刚克服了饥饿难题,接踵而来的排泄问题又迫在眉睫。 大家回忆起,在以往度灾荒的日子里,人们用榆树叶子充饥时,感觉有明显滑腻润肠功效。从而,令他们想到榆树皮里必然也会含有这种滑润物质。于是,在叶子还没有萌出的情况下,他们就动员社员们扒下榆树皮,剥去外壳,取其内皮,烘干后拿到碾上轧出面子,掺和在地瓜秧面里烙饼。不但那饼不再散板,社员们吃下肚,排便也不再成问题了。大李庄的这一发明,很快传遍了村村户户。短时间内,各村的榆树在没吐芽之前就都被扒光了皮。只剩赤条条的c光白的树干矗立在村户c街头c湖岸c井旁了。而大度仁慈的榆树,护身的皮虽然被剥光,但它们仍然坚持发芽长叶为人们充饥解难。直到两年后,看到社员们即将熬过那及其艰难困苦的岁月之后,它们才留恋地死去。 可是,就储备的那些地瓜秧和有限的榆树皮,供应几百口人充饥,仍然维持不了几天。为此,又难煞了保均c保录这些操心人。在冰封的大地开始解冻,耕牛开始春耕的一天,保均跟在犁铧后面,看着翻出往年丢弃在地里的一个个烂地瓜心疼不已。他发现,被犁铧切断的一截烂地瓜,在渗着乳白色的汁液,就捡起来舔那汁液品尝,感觉那乳白色的液汁非但不苦,反而还有些甜丝丝的味道。这个意外发现,使他惊喜不已。于是,他吩咐保永立即停住犁铧,派社员来跟随捡地瓜。并递给保永一半,催促他快尝尝!此刻,保均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嘴里不断念叨着: “这下可好喽这下可好喽!社员们的肚子又可以对付几天喽”便飞跑着派人拿筐来捡烂地瓜。 会计兼保管员的保玖听到保均这一大发现,也立即伙同几个社员赶来捡地瓜。他跟随着犁铧忙碌地捡着翻出来的大个大个蔫蔫的c渗着黄水的地瓜,口里自言自语地轻轻嘟哝着: “唉还是太年轻了,没搭好梯子就想登天——难啊!” “二哥你叨念的什么呀?”跟在后的保均问。 “呵我没叨念什么我没叨念什么”保玖自觉失言,惊慌地连连搪塞道。 王氏c保录妻等妇女,把捡回来的蔫蔫的烂地瓜洗净,在碾上轧成糊浆,放进葱花c姜末和盐,做成贴饼子,吃在嘴里那种滑润润c甜丝丝c香喷喷的感觉,好像吃白面饼子。社员们都像过年吃饺子样的高兴。由此使保均想到,既然埋在地下的地瓜如此好吃,落在地面上的已经风干的地瓜可能也不会太苦,或许也可捡来吃。如果是这样,单凭往年丢弃在地里的地瓜捡来给社员们充饥,又可撑持一阵子。于是,他又跑到地里捡些地面上冰冻腐烂后又被太阳晒干,像朽木样的地瓜来品尝。味道虽然与埋在地下的相差甚远,但苦味并不太浓。他又把其泡软后品尝,果然就不太苦了。于是,他又发动男女老少,把丢弃在地面上的地瓜也捡回来,交给王氏她们,变换着花样做给社员们充饥。 二 然而,只靠着每天捡来的这些无定数的烂地瓜度日,又怎么能熬过漫长的荒春呢?无粮充饥的社员们越是饥饿,感觉那无情的荒春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漫长难熬。更何况还要吊着瘪肚子下地劳动呢!大李庄这个历年都向国家交公余粮的丰产区,五九年春天,实实在在熬不下去的情况下,才向上级申请救命粮。上级派人调查核实后,才给他们拨发了救济粮。 当少得可怜的救济粮发下来后,树叶和各种野菜也已冒出新芽。保均他们才真正解散了那号称万年不散的食堂,让各家各户另起炉灶了。 凡是可吃的野菜刚刚露芽就被人们采光了。榆钱还未绽放,就被社员登高攀枝地当场嚼吃掉了。那不苦的槐树叶子刚冒出芽,也被人们争先恐后地摘去下锅了。只有再吃苦味甚浓的柳树叶子和杨树叶子了。这些树叶需用开水焯过,经浸泡去除苦味后才能吃。 因而,有些社员还常到耕地里去转悠,希望能再捡到一星半点的烂地瓜充饥解馋。 社员们艰难地熬着,期盼着麦子尽快抽穗,渴望着吃上新麦子面充饥。然而,这年麦子的长势又偏偏不尽如人意,抽出的麦穗只有蝇子头大,一个穗子上只长三到五个麦粒,收获后,除了留种子外几乎无所剩余。 勤梅和小静母女俩仍然希望万年不散的食堂继续万年不垮地办下去,就是在食堂里吃糠咽菜,每人都可领到自己的那一份。人与人之间都是和和睦睦c热热闹闹c患难与共。不像在家里,每顿饭不是听骂就是看脸色。自从各自回家自己起火做饭以后,小静的父亲金珏虽然仍然在外当工人,家里少去单独给他做饭的麻烦。可是,王氏的脾气却变得更加急躁,不是摔盆子砸碗,就是骂骂咧咧。小静母女每天为喝两顿稀糊糊汤和吃碗杨树叶的小豆腐,只得忍气吞声地听着。 一天,小静耧了一下午麦子(农村小学下午不上学),傍晚饿得饥肠辘辘实在难耐时,她才深切理解姥爷在深更半夜爬起身来去挖死猪崽煮煮吃的事情。 她到院子里转悠,渴望搜寻到可充饥的填充物,哪怕是几片干榆钱或者是榆树叶子也好!她沿着南墙根找了好几圈,却什么也没找到,想尽早进入那食物丰富的梦乡去过瘾,却又被空乏的肠胃搅扰得实在难忍受,她只好又爬起来,去向奶奶要吃的。 小静明明知道生产队里刚刚发下救济的地瓜干,奶奶却咬着牙关说没有。于是,她就死磨硬缠非要奶奶拿出地瓜干充饥不可。王氏被缠磨得没办法,才睹气拿钥匙开开小堂屋门锁,取出三片地瓜干“啪哧”往地上一扔,没好气地说:“呶——饿死鬼托生的,吃去吧!” 生性面皮儿薄c自尊心强的小静也只好忍受着屈辱,含泪捡起奶奶撂在地上的三片地瓜干。 往日每当夜幕刚刚降临,黑暗笼罩大地,饥饿难耐的小静也像姥爷一样早早躺在床上,想躲开饥饿和烦恼的处境,去憧憬美好的未来去想象将来迈进真正的社会后,她可以天天穿花衣裳,天天有扁食c油饼c面条c白馍馍吃,甚至还大胆地想象着有可能吃到肉鱼呢!憧憬着将来挣好多钱,像大姨那样给姥娘c姥爷买罐头c买好的糕点,还给老奶奶买一件新夹袄和一块新的包头布,把母亲救出苦海。一会又憧憬着她将来成了cc似的英雄,一会又憧憬着自己成了林道静样的革命者。憧憬着憧憬着她渐渐进入甜美的梦乡梦见给姥娘家送去好多好多好吃的食物,自己和母亲也吃到很多好吃的等一觉醒来后,肚子里果然没有饥饿感了,便急忙爬起来,背起书包,兴致勃勃地去上学了。 就这样,大李庄在保均生产队长的带领下,在粮食及其短缺的春天里,以野菜树皮充饥度过了极其艰难的日子,直等到打下秋粮,才又响应上级号召,重聚起万年不散的食堂。但仍然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再也没办那种既糟蹋粮食c又不能让社员饱肚的大食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父子的遭遇 暑假里的一天,小静去赵庄看望姥姥。当她踏进那阔别已久,已变得毫无生机的天井里时,一眼望见的是一个光着膀子,低垂着头,那长乱打绺的头发直竖,坐在堂屋门外草蹲子上正让火毒的太阳暴晒干枯黝黑脊背的男人。小静不由得打了个愣怔,心想:“莫不是已长大而疯了的小石头?”只见那人大概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才缓缓转过头,瞪着一双深陷的圆圆的大眼睛,表情呆滞地望着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小静,你来了?” “啊!”小静从微弱的声音里听出来是大舅。她惊讶地叫道:“大舅,这是怎么啦?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大晌午顶的,您坐在毒日头地里做什么呀?”小静几乎要哭地问。 “这还好了呢,你是没见他前几天瘦得那个样子,有多吓人哟?都快不行了!”赵太太听见小静的动静,连忙从屋里走出来说,“他是吃皂荚豆子中的毒,前些天厉害的时候,天再热他身上也不出汗,多亏咱那条一直守在家的大黄狗,救了你大舅的命。前些天,大黄狗饿死了,你姥爷把它剥了,炖了一大锅汤,连汤带肉的让你大舅细溜着吃了七八天,才慢慢见好。这两天在日头地里晒晒,身上也见汗了。这不,你大舅刚刚见好,你姥爷又疯了!”赵太太转身指指呆坐在门砧石上,一言不发的赵铭启继续说,“你到他跟前喊喊他,看他这会认得你不?” “唉呀!”在小静哭泣的心里又插进一把刀,一时她来不及问姥姥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更不相信一向性格开朗c心胸开阔的姥爷会疯?她不由惊叫一声,急忙跑到铭启身边,紧紧抓住他的双手: “姥爷——姥爷!您怎么啦?您怎么不说话呀?”小静声泪俱下地摇晃着铭启的手,喊着,叫着,问着。可是,不论小静怎样摇,怎么喊,如何问,铭启依然像个怯生的小孩子见到陌生人一样,瞪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直勾勾c怯生生地盯着小静没有回声。 “小静,你快进屋凉快凉快吧,他这会又不认人啦。”赵太太眼睛瞅着赵铭启,拉着小静凄哀地说。小静悲切地松开铭启的手,跟随赵太太走进屋,坐到靠篱笆隔墙的长板凳上。赵太太拿过一把用麦莛子捆的扇子,挨小静坐下,边给小静扇着扇子,没等小静再问,便对她说起铭启气疯的经过。 “别看你姥爷以前整天嘻嘻哈哈c大大咧咧,好像对什么事也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他比谁的心都细,比谁的面皮儿都薄,一遇着点事就磨不开面子。这不,就为那点子事,疯了大半个月了,还不见好。”“到底为什么事?俺姥爷怎么气疯的?”小静急不可待地插言问。 二 “就是因为在二十天前的一个晚上,生产队里让你铭渊姥爷来喊他去开会。他去了一看,开得是小偷排队的会。他见那些小偷们都排着队c低着头,正挨训,自己便悄悄走到社员堆里坐下了。正训人的大队长郝钢看你姥爷去晚了,还大模大样地坐到社员队里去了,就气哼哼地点他的名。生产队长刘横(恒)就扯着领子把他揪到小偷队里去站着。那里有十来个小偷,没有一个敢吱声的。就你姥爷一人听见人家说他是小偷,觉得丢人,抢白人家说‘你们凭什么诬赖我,我偷谁家抢谁家啦?’刘横说他偷了生产队里的玉蜀黍。你姥爷更来气地强辩说,那是他在不种桩稼的坟头上撒下的救济粮种子,自己又一担一担地挑水浇着长起来的玉蜀黍(玉米),你凭么说我是偷!可是,刘横和郝钢都硬说坟头也是生产队里的坟头,凡是从生产队里往家拿就是偷!为你姥爷和他们争辩几句,散会后,没让他回家,就把他锁在大队部里了。我一直等到大天亮,见他还不回来。才去找你兴科大舅,是他把这事告诉我的,也是他到大队c小队里说好话求人家,一直到第二天半晌午,他们才把你姥爷放回家来。他回来后,我一看满身密密麻麻都是蚊子咬的红疙瘩。我无论怎么问他,他就是不说一句话。端水给他他不喝,端饭给他他不吃。给他扇子让他扇扇他也不要。坐在床上只是唉声叹气。劝他,他也听不进去,一直坐了一天一夜。我再端饭劝他吃饭,他猛一把把我推出老远。气哼哼地看着我说:‘你是哪里来的白头老妈子呀,你凭么赖我偷了玉蜀黍呀!’幸好,我手里的碗撇出去老远,要不,我也被热糊糊烫伤了。还没等我爬起来,他就猛地一下子蹿出去了,不是骂‘刘横c郝钢都是大坏蛋,’就是唱‘不挨打,不挨骂,不受气,不受辱,不愁吃,不愁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哈哈人人平等,人人有饭吃的就要来到喽!’他嘴里老是骂着那两个人,也老是念叨着他常当歌唱的那些话。不吃不喝也不睡,围着村子转了三天三夜,也唱了骂了三天三夜。人都说这个人完了。没人敢去逮他,我又逮不住他。你大舅病得那个样子,你大妗子吃槐树叶吃得脸肿得看不见路。你二妗子一人拖着两个孩子,自己都顾不过来。你三舅又当兵在外。我一个人怎么和他讨呀!难得我想死的分都有。那边的你两个舅(铭德家的儿子)也逮不住他,只好由他去吧。没想到他疯跑够了,骂够了,也唱够了,又跑回家来,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后,又知道要吃要喝了。就是一会认人,一会又不认人。”赵太太说着,看见已挪到门砧石里面,显出在听她说话的铭启,推推小静说: “你看他,这会像又好些了!你再去喊喊他,看他认得你了不?” “姥爷!姥爷!您这是怎么了?”小静哭问道。 “我没事,小静,只你一人来的?你娘没带你兄弟来呀?”赵铭启紧握住小静的双手,怔怔地望着她问。 “俺娘请不下假来,才叫我一个人先来看您的。” “小静,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早该饿了,趁他这会明白,你就和他好好拉拉呱,我去给你做饭。”赵太太说着,放下扇子就起身往西屋里走。小静连忙转身拉住她的衣袖说: “姥娘,天这么热,您就不用专门为我做饭了。”小静望着大桌子上放着的一筐子“谷子面”和“高粱面”窝窝头说:“我吃那窝窝头就很好了。” “不能让你吃那行子,里间屋里还有我留的一点芋头面,再加点榆树皮面,我给你擀面汤喝(吃面条叫喝面汤)。今儿个也让你姥爷解解馋!”赵太太说着坚持往里间屋走。 小静见姥爷认得出她后,刚刚稍放松的心,猛然又是一阵紧缩,她惊诧地望着赵太太,心里疑惑地想:“莫非姥娘精神也出了问题了?要不然,她怎么能说那高粱面和谷子面的窝窝头,不如地瓜面加榆树皮的面条好吃呢?” 赵太太看着小静惊愕的样子,就已猜出她的疑惑。便走到桌子前,拿起一个好似谷子面的窝窝头,掰开说: “呶,你看!”接着放回原处。又拿起一个像似高粱面的窝窝头,掰开也放回原处。再指着落在地上的一堆渣渣说: “这红的是用玉蜀黍棒子轧成面做的;那黄的是用长果皮(花生皮)轧成面做的。哪能叫你吃这个呀!” 三 小静只觉得此刻的心像被人挖了去似的又空又痛,她不解地想:“这花生皮和玉米棒都是连牲畜也不能吃的柴火,人怎么能吃这个呀?更何况是在这么炎热的大夏天,正是该吃细粮的时候呢!姥娘和姥爷怎么咽得下这种东西呀!”她满眼含泪,嘴唇瘪了好半天才问出: “姥娘,您怎么会想起用这些东西做干粮呀?这怎么能咽得下去呀?” “这哪是我想出来的法子啊,这是大队里发下来的这个月的救济粮。是他们教给先将玉蜀黍棒砸碎,上锅把它或长果皮都炒黄燫喽,再上碾去轧,才可轧出面来。我这还是专用细箩筛的面子呢!” 这时,在天井里沐浴烈日的赵兴岭感觉身上微微有了汗,才蹒跚着步子走进屋门,倒坐在门槛上,用那暗淡无神的目光瞅着小静凄楚无力地说: “春天时,听别人说咱们这里是重灾区,上级发给咱的救济粮比别处的都多。可是,经过一道道关口的克扣,等发到咱们手时,每人领到的连芋头干(地瓜干)c长果饼(花生饼)都算在一起,每天只划二两。” 他费力地伸伸脖颈,咽下口唾沫,停顿了好大一会,接着说,“原先,你姥爷把每次领来的豆子和玉蜀黍都不舍得吃,把这些好粮食拿到集上,用一斤豆子换二斤半芋头干,一斤玉蜀黍换二斤芋头干,再掺上些树叶或野菜吃。他好容易省出点种子,种在咱自己家的老祖宗坟头上,天天傍黑收工回来,就挑起担子拿着瓢去浇他那几十棵庄稼。他是看着这些年夏c秋两季的庄稼没等到生产队里收割,就早早被那些大胆的人偷回家去了。到头来,就剩咱们这些老实人连一点粮食也分不到手。所以,才想到在空余的坟头上种点庄稼,认为该算是自己的了。他见那些春玉蜀黍将长饱满了粒,唯恐被人家偷去,连忙掰下就大模大样地背着往家走,没料到半道却被队长刘横夺回到他家里去了。还诬陷你姥爷是小偷,上告到大队里。你姥爷本来就觉得又怨又气,又让他去大队里参加小偷排队,还偏偏把他一人锁在大队部里关了一夜。他是又气又恼又觉得丢人才疯的!” 兴岭愤怒地述说到伤心处,喉咙仿佛突然被核桃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停顿了好大一会,圆瞪着深陷的眼睛,梗着脖子费力地吞咽着——非薄的肉皮裹着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下,好像把那梗阻在喉腔的异物咽下去后,才得以清出嗓子继续说:“其实,他们也只是对家里没有能撑劲的人家——就像咱们这样的老实巴交的人家才敢耍横。他们看见与自己一伙的人往家里偷粮食,恨不得帮着人家往家送呢!”兴岭越说越气愤,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 “一天清早,天将蒙蒙亮,我起来去挑水时,将出大门,就顶头遇着队长刘横正帮着张家的儿媳妇托着背上的一大捆麦子往家运呢!这不,西洼里歉收的歉收,近处里的好庄稼不等成熟,就都叫那些有本事的人偷背到家里去了。咱们只有干等着挨饿的份。用这玉蜀黍棒和长果皮来充当救济粮,还不知是不是国家发的呢?我寻思着上级不可能给老百姓发这样的救济粮?说不定又是他们独出心裁来糊弄咱老百姓呢?你是没听他们宣传的玉米棒和长果皮有多么好吃,有多大营养哟我看——就是那树叶子或野菜也比这东西好吃!” “可是,就连野菜和树叶咱也弄不来了呀!近处没有了,远处的咱也去不了,就只好吃这个喽。多亏咱南墙角里的那棵榆树还没被他们给糟蹋了,”赵太太深情地望着南墙角的那棵榆树庆幸地说,“抽空我就拿着镰刀去刮点榆树皮晒晒,拿到碾上去轧轧掺进玉蜀黍棒和长果皮面里蒸窝窝吃。我都是叫你姥爷少吃点那个”赵太太用眼睛指指桌子上的干粮,对小静,也是对兴岭述说。“都是叫他多吃点芋头面的。这个反正除难下咽外,还没什么毒。你大舅他们就是因咽不下这个,才吃皂荚豆子c槐树叶子中的毒。自己中毒还不知道,还光认为是得了什么病了呢!多亏你小荣哥哥文化高,他回来一看,说你大舅可能是吃皂荚豆子吃的,你大妗子是吃槐叶子吃的。从那以后,他们再不敢吃那些行子了,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就没命了呢。也多亏那条老狗,救了你大舅的命。咱们真没白喂它那么多年,说不定它就是等着为报恩才死的呢。要不,咱们大半年没在家,它都没饿死,却偏在这个时候就饿死了呢?” 小静将两种窝头各样吃一口,细细品尝着那感觉就好像用土垃面子做得一样难以下咽,只能用水冲着才能囫囵着咽下去。 幸好铭启把内心的积怨和冤屈倾吐出来后,在妻子的精心照料和宽慰下,两个月后,病情好转,而后恢复正常。 四 大李庄虽然既没遭涝灾,又没遭旱灾c遭虫灾,但由于社员们错认为跨进了社会,靠国家拨粮c发工资,穿衣吃饭都不愁了。对往年的庄稼既没收回仓,对来年的小麦又忽略了精心播种和管理夏季打下的麦子除留出种子外,已无所剩余。然而,县里照旧按照产粮区的标准征收公粮和余粮。艰难熬过无粮荒春的社员们,好容易盼到了夏收,可是,不但没分到粮食,还倒欠了上级的公余粮。 保均只能用留出的部分粮食来另外犒劳中c青年劳动力,以此调动他们的劳动积极性。在地瓜未刨下之前,每天晚上生产队里给全天出工的劳动力增加一顿加黄豆扁子的稠粘粥。当每家可吃到地瓜时,生产队里又给劳动力加一顿玉米面窝头午餐。天天出工劳动的勤梅,每天就可以吃到加粮食的饭食了。如果被调到河工上去挖河,全天还可以吃到两顿玉米面窝窝头呢。 这样,就剩下老幼在家吃稀吃少了。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小静跑到保祥家去看望已病重的老奶奶。李老太太虽然养了四个儿子,孙子孙女一大群。可是,那双胞胎的大儿子李保业除惹她生气之外,养老之事压根就没指望,又何况远在黑龙江呢。二儿子李保财夫妇已辞世多年。三儿子李保坤和家眷常年在外忙得也少回家探望。保祥和金珏又去当了工人。孙媳妇勤梅等人也都被调出去挖河。大儿媳妇王氏和四儿媳妇陈氏又被抽调在大食堂里昼夜忙碌。更何况她们每人都带着个时时需要照看的孩子呢(承栋和金珠)。李老太太就只能等着她们有一顿没一顿地捎点饭回来吃。以往负责接送老太太和跟着她睡觉的小静,从上了小学后,也不跟老奶奶睡觉了。有时一个星期都难得来看望老奶奶一次。这时的李老太太反倒不如没儿孙的那些住在敬老院里的老人,每天可按时吃到三顿饭,生活有专人照料。 小静刚一踏进门槛,就听到老奶奶沙哑着嗓音惊喜地问:“是小静来看我了吧?”她一进篱笆门,就看见老奶奶已坐在床边上,伸着胳膊在漫空中摸索着迎接她呢。小静从窗户纸透进的光亮里,见老奶奶那本瘦削的面庞已肿得像个大圆盘,骸下就像吊了个水布袋。眼睛肿得已看不到缝隙。她一见了小静,好似见了救星似的,紧紧抓着她的手拉在怀里,喜出望外地说: “小静,你是不知道哟,我天天盼你来呀!门外一有动静,我都仔细听着是不是你来了呀?你怎么这么些天也不来呀?妮子,我可盼着你能来和我说说话喽。”她把嘴唇凑近小静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些说,“近些日子,我的腿肿得走不动路了,那天我捧着尿罐子去茅厕倒尿,刚走出屋门腿就打软了,我扑通一下子坐在地上,一罐子尿从头浇到脚,也没人问我的事喽我只好自己爬回来,把衣裳和包头布子都换下来,自己再爬着摸索着洗喽。我想把洗干净的衣裳搭在铁丝上干得快,我好容易爬擦起来,举着拐棍漫天井里找,也没碰着铁丝”说到此,她那不见缝隙的眼睛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我只好再摸索到西山墙那边,把衣裳搭在草垛上” 小静听着,腮上已挂满了泪珠。此刻,小静心痛可怜老奶奶的同时,又为自己没有及时来而感到惭愧。她立即抽出被老奶奶紧紧握住的双手,弯腰端起床下的尿盆,想帮老奶奶去倒尿时,却使她愕然,她诧异地问:“老奶奶,您自己怎么去倒尿盆的?” “我哪还能去倒尿盆哟,是两天都没尿出尿来了,我怕没几天活头喽!你三爷爷在城里工作离得近,他也不回来看看我,我也想他了!”李老太太刚说到此,就见在县里工作的李保坤领着一帮人涌进了屋子。保坤听说母亲病重,便派人找来一辆马车,说服老太太上车到城里去看病。李老太太住到县医院里经过治疗,病情有所好转,但出院后,再也没能走出院子,有时只能挪出屋子,到堂屋西山墙外的草垛边晒晒太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伟大的老师 一九六○年春,轰轰烈烈的大跃进c大炼钢铁运动开始降温,国家大批下放干部,大量裁减工人。金珏c保祥这些在大跃进c大炼钢铁运动时招收的工人,绝大部分被裁减下来。甚至有的老工人c老干部也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争先报名回乡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添砖加瓦贡献力量。其实,这些人中部分在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的同时,在心灵深处多少还隐藏着那么一点点私心——认为种粮的农民天天起码可以撑起肚皮,不像在机关c在工厂每顿吃二两的一个小窝头,整天吊着个瘪肚子饿得难受。可是他们不知农民又多么羡慕吃国库粮的干部和工人呀!农民又多么羡慕他们不但每天可吃到黄面的窝窝头,有时还可吃到白面馒头呀!为此,甚至还有人故意干点坏事或说几句坏话,让公安局抓进班房里去赚窝头吃呢!》 了解农民苦的金珏庆幸当上了工人,可没料到第一批就被裁减下来了。而且回来后,他看到家里的状况比他走时更加贫穷。这本是向国家缴粮的村子,现在竟然也靠吃国家拨发的那点救济粮,每天只喝两顿稀汤汤熬日子,前后发的救济粮还接不上头。金珏便把家里的后门卸下,把院子里凡是超过碗口粗的树木全刨下来,把一切可折变的东西,他全都卖掉买地瓜干吃。可是还仍然解不了饥饿。所以,他心里更加不平,脾气更暴躁。他想,为什么天下倒霉的事情都偏偏摊在他身上?于是,看别人就更觉不顺眼。他上恨他的父亲亏待了他c下怨无能耐的妻子和吃闲饭的女儿累赘了他,他变得像个周身布满导火线的炸雷,使家人闻声就吓得心惊肉跳。 金珏回家后,王氏带着承栋搬进小堂屋去住,金珏住大堂屋的东间,小静和母亲仍然住在堂屋西间里。 小静稍稍放松了两年的心,即刻又悬在了嗓子眼。“”过后,由于生产队又实行了严格的工分制核算,金珏给小静规定除每个星期天挣回全天的工分外,还要她每天下午都必须去挣工分。小静虽然丝毫不敢违拗父亲的规定,但是,她仍然面临着父亲随时让她辍学的危险。特别是在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金珏时常对小静发出命令: “今日不去上学了!下地干活去!”她就得连粗气也不敢喘地乖乖下地去干活,直到孙老师来家做通金珏的思想工作,小静才得以再去上学。 所以,在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小静都趁着父亲熟睡时就早早起床,蹑手蹑脚地迈过外间屋父亲的床头(夏c秋季金珏都喜欢在外间屋靠篱笆隔墙搭铺睡觉),唯恐惊醒了父亲,听到使她心颤的命令。从此以后,小静再也不敢冒犯奶奶了,无论她再没事找事的唠叨,再如何无缘无故挑剔母亲的不是,小静再也不敢打抱不平顶撞奶奶,为母亲争理了。她怕奶奶向父亲告状而招致让她辍学的祸端。 六二年,小静在考生中以第一的成绩被阳县第三中学录取。保坤听到本家孙女考得如此优异成绩,极为高兴,高兴之中他又担心金珏封建思想顽固,阻止小静继续上学。为此,他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特意回来把金珏叫到他家中,训斥说: “你如果敢不让孩子上学,我就敢收拾你!” 在保坤威逼之下,金珏阻挠小静上学的决心顿减了大半。因为在这个大家庭里,自从金珏有记忆以来,每在他苦难的关键时刻,都是他这位三叔帮助了他。以往,如果不是三叔和保录大爷的解救,或许早被小婆子迫害死了呢,他们母子绝不会有今天。保坤在金珏心目中恩重如山,所以他不敢违抗三叔的命令。 在小静接到县三中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文美也收到了该校的录取通知书。在文美高兴地举着通知书高喊着: “娘我被录取了娘我也被中学录取了!”然而,屋里回应她的不是娘高兴的应答声,而是婴儿坠地的哇哇声。 文美在六年级三班,学习成绩虽然比不上小静优秀,但在班里每次考试成绩也不下前十名。可是在六十年代初,中学少,难考取,尤其在考学c录用c挑选等事情都难过成分这一关的情况下,文美根本没想到能考上。她竟然意外地接到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怎么能不喜出望外呢! 然而,在里屋自己给自己接生的金旺妻当听到女儿的喊叫声时,只感到是意想不到的振惊,却没有女儿那般惊喜。她反而觉得又增加了一个忧愁笼罩在心里。她把刚出生的女儿包好,再把生产过程中的一切全收拾整理干净后,走到外间屋,眼含着泪水凄声问女儿: “你就像小静那样一心光想上学么?可是,你不比小静,人家成分好,她念完中学还可以再考中专,或者上高中,考大学,以后能吃国库粮当干部。可是你就是上完中学,咱家这样的孬成分,再往上考,人家就不会再要你了。你就是文化再高,就连生产队里的记工员人家也不会叫你当的。这不,你也知道了,你又添了个妹妹,我一过满月就得下地去干活。再说了,我好容易盼着你念完六年级,回家来帮我看看孩子做做饭什么的,在你兄妹几个当中,你的文化也算不低了。你大哥还没念完六年级就犯事下了大狱,为这我就没敢叫你二哥考完小,他才上到四年级就下坡干活了” “娘你快别说了,我不去上就是了”文美双手捂着脸跑进西间屋里(她的卧室里),扑倒在床上,将头埋在枕下呜呜地哭起来。 小静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并没有像文美那样喜出望外,考上中学是她预料之中的事。她只是担心父亲不让她上怎么办?她只考虑十四元八角钱的书费怎么筹集?她甚至连通知书上让带的被褥c草苫子c蚊帐c粮票等,都不作考虑。因她考虑可以不住校。而在这两件难办的事情中,最担心的还是如果父亲不让她上怎么办? 所以自接到通知书之日起,她脑子里天天在盘算着:父亲如果不让我上学时,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办法,应该去求谁帮忙?万不得已时再怎么办等。两三天过去了,小静见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她便有意当父亲的面对奶奶说:“奶奶,我们八月十号开学(因小静极少直接和父亲对话,实在需要对父亲说话时,她总是通过奶奶转达)。” “什么时候上学,你给我说有什么用,上不上问你大大去!”小静奶奶态度生硬地说。 “到时候就去上吧!”正去厨房舀糊糊的金珏拉长着脸,阴郁地说。 二 小静听后惊喜若狂,她简直不敢相信,几天来一直笼罩在她心中的阴云,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她觉得只要父亲不阻挠,就是天大的幸事了。她误认为父亲是因她考了第一名而暗自为她高兴,才如此痛快的答应了呢。所以,她根本不敢再提交钱的事。十四元八角钱的学费和书费,对一个一般状况的家庭都可说是比较沉重的担子,单压在年幼的小静一人肩上,她却觉得同父亲阻挠她上学相比,又不算是太艰难的事情了。 她想起一直给她最大帮助的刘茂兰同学说过,公社里办了一个布鞋厂,给鞋厂纳一双鞋底可挣四角钱。小静想到此,心里顿觉一亮,觉得自己找到了挣钱的门路。她虽然没做过针线活,但她相信自己准能学会。小静立即去了在平梁住的茂兰家里,让茂兰带她去鞋场,领回十双鞋底和一斤半麻丝,她先悄悄存放在三奶奶刘氏家里。在暑假里,她用别人歇晌,或者阴天下雨时,就和母亲躲在厨房里,在母亲的指教下,她很快就学会了纳鞋底。母亲也帮她搓麻线或帮她一同纳鞋底。 一个下雨天,小静正和母亲躲在厨房里飞针走线地纳着鞋底,不料,王氏路经门口,一看就大声吆喝起来: “哎哟我拜她娘唉快来看看吧,不知娘两个揽来了谁家的活,都忙着呐!”王氏阴阳怪气的话音未落,金珏嚯地一下从堂屋里蹿到厨房里,嘴里骂骂咧咧地朝小静踢了一脚,夺过鞋底扔到天井的水泥窝里。 金珏早有给鞋厂纳一双鞋底可挣四角钱的耳闻,他因不敢驳保坤的情面才答应让小静去上学的,企图使小静越不过经济障碍这个槛,迫使她自己放弃上中学。他满以为小静的姥姥家已经穷困得日不聊生,再无能力帮助她了。他没料想到,小静竟然又找到自己挣学费的门路! 然而,这也没难倒小静,尔后,她不再在家中纳鞋底。她为既不让父亲发现,取拿又方便起见,便把鞋底转移到文美家。出工时,她就取来藏在衣兜里,庆幸的是,父亲只从事耕地套车之类的活计,和他们这些干普通活的人很少照面。所以,每在田间地头别人休息时,她就可以掏出鞋底大胆放心地纳起来。小静心灵手巧,一旦学会,她纳得飞快。一天就可纳完一只。 可是,开学之日即在眼前,即使手再快,在十几天之内也纳不完三十七双鞋底呀!何况小静只可在劳动之余偷着纳呢?小静在万般无耐的情况下又去了姥姥家。当她跑到姥姥家时,铭启刚好收到兴胜寄给两位老人买粮吃的十元钱(兴胜在部队每月仅有六元钱的津贴)的汇款单。铭启一听小静需要钱,便毫不迟疑地又带上赵太太夜以继日刚掐出的两桄辫子,立即就往大北集邮局跑去。取回钱来,又卖了辫子。赵太太又从抽屉洞里取出一个小布卷,打开后数数,分分毛毛加在一起,才一元二角六分钱,赵太太把兴胜汇来的钱c卖辫子的钱和小布卷里的钱共计十三元四角六分钱,全部交在小静手里。还带歉意地说: “小静,都怨姥娘姥爷忒穷了,不能给你凑够,剩下的那一块(元)多,只好让你自己再想法去借借吧。小静满口答应着,狠狠心把姥娘交在手上的钱一文不留地全部带了回来。又向文美家借了一元四角钱,凑够了学费,八月十号按时去学校报到了。 小静入学后,编在五级一班,庞老师担任班主任。中学的作息时间和小学里不同,小学是随着农村每日只吃两顿饭的时间安排课程。中学是按照机关三顿饭的时间安排课程。尽管小静每天回家能及时喝到几碗糊糊就觉心满意足了。可是家里既不会让她喝到三顿糊糊,又在吃饭时间安排上只有她顺应家人,家人却不顾及她上课时间让她按时吃饭。 她只好下晨读后七点钟回家,比家人提前两小时吃早饭,下午一直等到两节课后,到课外活动时再跑回家吃午饭。仅五十分钟的吃早饭时间,小静家离学校约有三华里路,即使紧赶快跑来回也需要三十分钟。 而且并不是奶奶做好早饭等着她回来就吃,时常是小静回家后,大半锅凉水才烧温热。小静只好辗转不安地等待着,等奶奶一旦把糊糊煮开,她急忙舀出一小盆墩放在备好凉水的大盆里,边喝着碗里的边搅着盆里的,急得恨不得一下子灌下肚。夏天还好,奶奶起得早,做饭还可早些。 冬天的情况就更难了,农村人大都是日出才起床,常常是小静急急忙忙赶回家吃饭时,奶奶才刚起床点火。小静心急火燎地等呀等,锅里的水就是不开,好容易等到水开了,搅和进糁子面加上菜,又等好半天还开不起来。小静估摸着上课时间已到,只好空着肚子嘟哝着跑回学校,时常还是免不了迟到。就在小静一天常常只吃到一顿饭的情况下,如果遇到家里偶尔改善生活——如煮加馅面饼子,他们也常常不给小静留。金珏和王氏都认为她坐在屋里风吹不着c雨打不着,更累不着,是吃闲饭的,少吃点c饿着点都是应该的。 春天,一次王氏在糊糊锅里煮了几个韭菜馅的高粱面饼子,告诉勤梅每人两个。当勤梅发现没给小静留时,她便把后一个一直留在碗里不舍得吃。王氏见勤梅把饼子留在碗底,只是一碗又一碗地喝糊糊,便盯上了梢,当勤梅见婆婆离开厨房,剩她一人刷碗时,瞬即把饼子扣在了盛碗的龛里。没等勤梅转回身,婆婆就一个箭步跨进厨房,伸手把馅饼掏出来,边气哼哼地骂着:“这还反了!眼整整地看着就有家贼往外偷东西!承栋——有的人吃不了,来,咱们吃喽,也不能眼看着叫人偷出去!”故意在勤梅面前分给承栋一半,大口大口吃起来。勤梅却连气也不敢出地只顾低头刷锅洗碗。 为吃饭的问题,小静与奶奶的矛盾日益激化。虽然小静每天忍着饥肠辘辘去上学,并且保证挣够父亲给她规定的每个星期一天半的工分,也不敢有任何怨言。但是,金珏仍然不能让她每周保证五天半的学习时间。他仍然像小静在高小一样三天两头阻止她去上学。特别是星期天晚上,当他看到记工簿上又多了八个工分时(小静只挣个弱劳动力的工分),便下命令道:“明天继续去给我挣分!”星期一起床后,小静就只好含着眼泪下地去挣工分,只等到中午或者下午,庞老师跑来做通金珏的思想工作,小静才得以去上学。庞老师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急急忙忙来到小静家里,还时常遇不到金珏。庞老师就跑到坡里去找,尾随在金珏身边口口声声大哥,大哥地叫着,苦口婆心地劝着,直到把金珏说通为止。所以,仅在一个学期内,庞老师踏进小静家门的次数又远远超过孙老师一年来的次数。以至于使得大李庄的大人小孩c男女老少没有不认识庞老师的。就这样,在庞老师竭尽全力的帮助下,小静才勉强学完了初中第一学期的课程。 寒假后临开学的前一天傍晚,金珏坐在堂屋外间的椅子上,嘴里叼着旱烟袋,突然细声软调地唤小静道: “小静,你过来。”正摸黑坐在床沿上托腮沉思的小静,听到父亲极少使用的和声细语微含亲切的语调喊她,才轻声“嗯”了一声。平常她对父亲呵斥声调的喊叫或吩咐从不回应,只是不声不响地顺从地走到他面前听候吩咐而已。 “你坐在那个凳子上,我有话对你说。”金珏指着篱笆隔墙根前的那个高方凳子,声调仍然温和地说。 当小静听到这两句话后,心里顿时打起了鼓,惴惴不安地坐在方凳上,像在等待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她借着夜幕还透着朦胧的微亮,低着头,觑视着父亲那郑重其事及严肃认真的样子,心里联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莫不是使她时时担心的事情又要发生在眼前?想到此,她的心狂跳起来。 “小静,你也知道,你文美妹妹和你一样也是考上学的,可是你大娘都没叫她去上,我看你那么非想上学不可,才没拦你,可是连人家有在外挣钱的都上不起,何况咱们家要养活五口半人,就我一个整劳动力(他每日挣十分),你娘又整天瓤瓤摆摆的(勤梅每日挣九分而从不脱一天工)不顶个劳动力挣分,人家欠了口粮款还有钱补,咱们家要欠了口粮款,不就等着扣口粮呀?一年本来就分那点不够半年吃的口粮,再一扣,全家人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再让你上学了。别人说上学千好万好,都是添言添不了钱” 当小静听到最后两句话后,只觉满脑里嗡嗡震响,眼前漆黑,顷刻间两耳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想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可是,她知道眼前是发起脾气来犹如狮子的父亲,即使她有万般痛苦,千般恼火也不可在此发作。所以她只能坐在这天旋地转的凳子上忍着。尽管再也听不见父亲说什么,但还要假装着在听 金珏“啪嗒,啪嗒”连连吸了几口烟,那烟锅里的火也随着在黑暗夜幕里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他取下烟袋,在跷起的鞋底上“噔噔”磕打了几下,烟锅内的点点火星散落在地上,有的落地即灭,有的还倔强地挣扎着闪烁着极微弱的亮光,金珏便在亮点上踏脚搓捻了一下,直到散落的亮点全部被搓灭,他才把脚缩回,重新踏在椅子下面的前撑上。继续温声说: “我给你奶奶说,以后你就和我吃一样的饭,有我吃的干粮,就有你吃的。以后我允许你晚上点灯看书,你如果想你同学,我也允许你抽空去找你同学玩玩。我已和队长说好了,明天你继续到东南洼那架水车上去推水车。去吧,早歇着去吧,明天还要去干活哩。” 此时的小静,像坠入冰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结,连脑浆也凝成了冰块似的。只听让她离开二字后,她才呆若木鸡地离开凳子,摇摇晃晃地挪进黑洞样的里间屋里,栽倒在床。好半天大颗大颗的泪珠才滚落下来。顷刻间,一种跌进深渊的感觉袭上心头。 在她极其悲哀绝望中,忽然间,想起秀莲姑姑曾在她面前说过的‘新乡县有一所初级师范学校,招收高小毕业生,如能考上,学校管吃饭,学习三年毕业后,国家安排工作,可以当小学老师’。她想起前年秀莲姑姑还去报考过呢。因没考够录取分数线,才没能去上。她想到此,全身的血液好像从零度骤升到沸点,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擦干眼泪,就急匆匆向秀莲家跑去。冲进秀莲家门,刚好与正在往外走的保录撞个满怀。“哎哟哟!是小静呀?你这么急匆匆的,是家里又出事了?” “二爷爷,我找俺二姑打听个事儿。” “哦——是这事呀!看你急匆匆的样子,把我吓一跳,还担心你家又出什么事来呢?你二姑在南屋里,去吧!”保录立即松了口气的给小静让开道。小静未进屋就急急地惊呼着:“二姑二姑!”冲进南屋里。 秀莲在屋里连声应着,见小静那急不可待的样子,也惊慌地问她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静把所发生的事情和来的目的向秀莲述说后,秀莲十分惋惜地说: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报考那年就是最后一批招收高小生,后来就改招初中毕业生了,唉!家里叫上的却考不上,你这考上的家里偏又千方百计地阻止不叫上!金珏哥真是目光短浅c自私自利c思想封建又顽固的榆木疙瘩!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在队里干活时我们都没少说他,你二爷爷也没少训他,真拿他没办法!” 小静刚刚沸腾起来的热血顷刻间又凉了。她含着眼泪告别了秀莲,只觉得黑色的天幕就像一口漆黑的大铁锅扣在她身上,使她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看不见天,找不见方向,摸不着路。在黑暗里,只能靠双脚探寻着坑坑洼洼又狭窄的胡同,踉踉跄跄返回到那使她窒息的家。她再次栽倒在床上,感到空前的无助和痛苦在痛苦至极中失声痛哭好大一阵。她又猛然使自己惊醒过来,在心里呐喊: “不!不!我绝不能在这个愚昧无知的家庭里坐以待毙,自甘毁灭!我要寻找我的出路,我要实现我的梦想!” 三 小静经过一阵痛苦挣扎后,又恢复了冷静思考,她思考着排查着,想象着所有能救助她的人,她在脑海里回忆着一件件个个对她有过帮助的人,及本次想再求助的人可是,她接着又一个个否定着在父亲决心已下定的情况下,谁也帮不了她。她最终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庞老师身上。 然而,再次去求庞老师,她又感到难以启齿。她想:“庞老师为我在短短的一个学期里,就往家跑过几十躺,而父亲不但从没给人家让过一碗茶,而且连句好话也没对人家说过。每一回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对待人家。庞老师又教着全级部的数学课,工作那么忙,我怎么再好意思向老师张口呢(因为父亲的缘故,小静每见到庞老师时总感到有种难以言表的歉疚和羞惭)?何况这一回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如果把老师叫来,更不知父亲会怎样对待人家呢?她想着想着又无助地哭了哭一阵后,她又想:庞老师是那样的热心c善良c胸怀宽广,或许不会计较父亲的无礼,除求庞老师之外,我实在再没其他办法可想了呀!对!不管成功与否,我都要去告诉老师来试试!”于是,小静爬起来,大声对父亲宣告说: “明天我要回学校去拿回我的新书!” “行,明天吃晌午饭时你去学校拿书,拿了书必须马上回来,不能耽误下午干活!”仍坐在椅子上抽烟的金珏命令似的应允说。 第二天晌午(已是下午两点钟以后),收工回来,小静顾不得吃饭,就匆忙去了学校。她在教室里未找到庞老师,便立即转身向数学教研室跑去。班长刘春同学在后面急追到门口大声喊: “李文静——你先签上到再走呀!” “等一会我回来就签”小静头也不回地应着。她急匆匆跑到数学教研室门口,窥见老师们都聚精会神低头办公。庞老师的办公桌就在屋门对面的后窗台下,她见庞老师正面对后窗低头办公,老师们谁也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小静悄悄溜到门旁的墙根下,像做贼似的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既没有勇气闯进去,又不好意思喊老师出来,更不甘心退回去。 她避在墙根下待了好半天,也不见有老师抬头朝门外瞅一眼。她思虑再三,才鼓足勇气扒着门框,向门里探进半个脑袋怯声喊: “庞老师庞老师但当见有老师闻声抬头往外看时,她却又像唯恐被老师们的目光捉住似的,急忙躲到门旁的一棵槐树下,一只手臂搂住树干,将身子隐藏在树干后面。 庞老师闻声立即走到门口,隔树望见是小静,便微笑着大声问:“李文静同学,是你在叫我吗?有事快进办公室来说吧。” “俺不进去了。”小静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那样,在老师面前既羞又怕地低着头怯生生地回答。庞老师见此,只好向她走过去关切地询问道: “李文静,你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大胆地告诉老师,别不好意思,老师会帮助你解决的。”小静这才慢慢地抬起头,那双已模糊的眼睛羞怯地望着庞老师那较假期前又瘦了一大圈的灰暗的脸c青紫的口唇,更加消瘦的身体,她猜到老师在寒假里很可能是大病过一场?于是,她吞吞吐吐地没说出话又低下了头。 “是不是你父亲又不想让你上学了?”庞老师一看小静那痛苦难言的表情,就猜到她的来意。小静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就再也不好意思抬头了。 “李文静同学,你不论遇到什么困难,别不好意思对老师说,我是你的班主人,我会尽全力说服你父亲。老师们和校领导都说,像你这样的优秀生辍学实在太可惜,都会尽力帮助你继续留在学校读书的。好吧,等会我就去做你父亲的工作。” 后来,小静才听说庞老师果真因发烧,哮喘病复发,整个寒假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下午,庞老师拖着尚未康复的病体,来到大李庄找小静父亲做思想工作。当庞老师来到小静家时,家里只有小静的奶奶和弟弟,金珏和小静母女都下坡去劳动了。庞老师只好向在村头玩耍的老人和小孩打听金珏去耕地的地点。 有人说金珏套着拖车去了北坡。于是,庞老师就追赶着到北坡去寻找;在北坡没找见,他又听人告诉他,金珏去了南坡,他又立即从北坡跑到南坡;南坡的人又说金珏刚耕完南坡的地,已去了西坡,紧接着,庞老师又辗转回到鸳鸯湖畔,沿岸西行一直走到湖西岸。他用手打着眼罩,对着刺目的夕阳张望,隐隐约约瞧见在西边的大地里,有一个左歪右扭c正在扶犁耕地的身影,他猜那必定就是小静的父亲。 于是,他不顾奔波的体乏腿酸,也顾不得再寻找行走方便的小径,只管加快脚步,斜跨着才解冻的泥泞的沟沟坎坎地垄,径直朝金珏的背影奔去。只赶到扶犁西进的金珏背后,边急急加快着步伐,边气喘咻咻地大声喊:“大哥——大哥——” 而金珏明明听得清楚后面有人在喊他,他从口音中也已听出是庞老师(庞老师是菏泽口音),却头也不回地反而扬鞭猛抽耕牛,加快了前进的步子。庞老师加劲紧追几步,迅疾赶在金珏的斜前方,倒退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面对着金珏那拉得老长老长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的阴森的脸。庞老师气喘吁吁c语不连句地微笑着,口口声声叫着:“大哥大哥”地随行着。 “哦,找我有什么事?”金珏才冷冷地问。 “咱们还是好好商量商量李文静上学的事。”庞老师一会往前紧走几步,倒退着步子面对着金珏规劝;一会与金珏并排斜侧着身子,磕磕绊绊紧追慢跑地追随在金珏身旁,柔声细语地解劝着。而庞老师好话说了一大堆,只说得口干舌燥,累得身上汗津津,才换得了金珏极不耐烦的一句: “你没看我正忙着么?哪有工夫和你闲扯!” “大哥,您没工夫我有工夫我这不是没耽误您的工夫嘛庞老师仍赔笑地继续劝金珏,还给他举例说某某女老师c某某女医生c某某女干部等这些金珏也熟悉的工作人员,工作是如何的好,又是如何的孝敬父母,如何的按月给父母寄钱庞老师举例说了半天,又换来得是: “上学一千个好,一万个好!上学从头到脚的好!上学劈头盖脸的好!可我就只知道远井解不了近渴,我总不能轧起脖子不吃饭,等她到猴年马月再来孝敬我吧?我说你还是快回学校去吃饭吧,别在这里白费口舌了!”金珏极其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庞老师西望远眺,橘红色的夕阳已沉入地平线大半,和金珏的谈话已僵持到再无话可说。在那长长的大地里,庞老师跟随金珏跑了一个来回,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说得口干舌燥,眼见学校已到开晚饭时间,只好对金珏赔笑地告别返回学校。只见他那半新的布鞋外面沾满了泥,里面也灌满了土,棉裤腿也被泥浆溅湿半截。就这样,庞老师有时在上午,有时在下午,一连往大李庄跑了几十躺,仍然没感动金珏。 一天,保录的儿子金钟十分感慨地告诉小静: “小静你虽然摊上了个脑筋死顽固的父亲,可也有幸摊着个好老师啊!你是没见哟——人家为做你父亲的思想工作,一天一趟地往这里跑,星期六那天下午,你大大牵着牛刚走到地头,你老师就来了,在大地里他跟着你大大来来回回转了整整一个下午,一个劲地大哥大哥地叫着,始终不住腔地劝呀c说呀。可是你大大竟然头也没抬一下,气也没吭一声。就连我们在旁边点种玉蜀黍的都看不过去,俺都帮着老师说他,可他照旧眼皮也不抬,气也不吭地埋头耕他的地。我们见天要黑了,都劝你老师回吧,人家还照常对你大大赔着笑,无奈何地走了。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我们将上工,你老师又来了!而且每回都是这样,人家满腔热忱,你大大却冷若冰霜。这样,人家还照旧一直跑了七八天啊嗨!这样的老师真是伟大呀!学生摊着这样的好老师真是有幸啊(金钟是高小毕业生)!” 小静听了金钟的一席话,只觉一种难言的愧疚和羞愧系上心头。她愧父亲那样无礼对待老师,她羞自己不该再去麻烦老师,以至于使得老师费尽了心血,吃尽了苦头,还遭如此的尴尬和冷遇。她只感到从此往后再也无颜面见老师了。但她又想:必须得立即去告诉庞老师,既然她上学已无望,没必要让老师来再看父亲的脸色和遭受他的冷遇了。于是,傍晚收工回来,小静又立即去了学校。她一走进校园,正巧遇见庞老师手拿课本往教室里走。小静赶忙跑上前垂下头,扭捏地怯声叫了声:“老师”在朦胧的夜色里,庞老师转头一看是小静,便惊喜地问道: “李文静!你父亲终于想通了?让你来上学了?” “不是的,我是来告诉您以后别再去做俺大大的工作了,他是不会再让我上学的。”此刻的小静对庞老师虽然有着千言万语感激不尽的话语,可是站在老师面前,只觉有无限的歉意c无比的羞愧难以言表。而只说了以上两句就低头不语了。 “李文静同学,真对不起,我没能做通你父亲的工作,我从来还没遇到过像你父亲这么顽固的家长呢。” 老师的一声对不起,使得小静更觉无地自容,在十分窘迫中,不知是她突生奇想?还是想用适合的话语来安慰老师,便迸出一句: “以后我可以自学。” “那好啊!”庞老师忽然高兴地鼓励说,“其实自古以来自学成才的人比比皆是,只要你努力,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自学成才的!你在自学中如遇到困难,就来学校找我,我可以帮助你解决数学难题,其他门课程的难题,我帮你找任课老师解答,不管哪门功课,找到哪位老师,都会热心帮助你的。”老师的一番鼓励,使小静真的下定了走自学成才道路的决心。她感到老师又给她树起了实现梦想的目标,继而,也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于是,便抬起头向老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说:“老师,我走了!” 小静从庞老师那里受到自学成才的鼓舞,她决心通过自学,攻下后两年半的初中课程,计划在期中和期末考试时,向父亲请假,到学校参加考试,等到升学考试时,她跟随班里的同学一同报考中等专业学校。 四 从此后,她在去推水车的每一天,都把课本带在身边。八个人推一架水车,四个人一班,两班轮换着推。当轮到下班后,在别人围坐在一起闲聊或者做针线活时,小静就独自一人躲在一旁,找一块地方整平,把土坷垃捻碎弄细,当作草稿纸,取根草棍作笔,做起数学题来。她认为,在自学道路中,最难攻克的就是数理化。其他凡是需要背诵牢记的功课,她都可以到临考时再突击背诵。停学以后,她首先试着自己攻克代数和几何。刚开始,这两门课第一单元的例题她都可以弄懂,做习题不觉困难。小静初次在自学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使她获得莫大的成就感,更使她坚定了走自学成才道路的决心。于是,她对生活也充满了兴趣,对劳动也充满了热情。因在家她可以当着父亲和奶奶的面公开拿起书本学习了,吃饭也觉得理直气壮了,所以在家里也变得愉快了。 金珏因在每天晚上的记工簿上看到增加了一个人的工分,从小静的精神面貌看出,她的确彻底放弃了去上学的念头。为此,他的脾气也改变了许多,脸也不再拉得那么长,这个家里的吵骂声也少了。并且他还时常提醒他母亲几句:“小静下地干活挣工分,她还是长材,每顿饭也给她一个干粮吃。” 然而,小静在自学成才道路上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她无法逾越的障碍。虽然在她自学第一个单元感到容易,而自学第二个单元就感到费力了,自学第三个单元时却是无论如何绞尽脑汁再也搞不懂,弄不明白那例题了。搞不懂例题,就无法做习题,她自学的路走不通了。她美丽的梦想又破灭了,她的情绪又急剧沉落下来了。当她想去学校求老师帮助时,又感到十分打蹙。一方面她觉得离开学校已有几个星期了,自己在田里风吹日晒已变成了个满身都是土腥味的农民。另一方面,也是她始终梗在心里的是,庞老师为帮助她已费尽了心血,倾尽了全力,还屡遭父亲冷落,自己已经是非常非常地对不起老师了。而且庞老师又那样忙,那难懂的题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老师给讲解清楚的,又怎么好意思再去给老师增添麻烦呀? 然而,她转念又想:“如果不去,自学的路子真的像肥皂泡样的破灭了,不管怎样,我应该去试一试!”小静犹豫再三后,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带着难题又去找庞老师了。 这天中午收工回来,一贯爱俊的小静换上母亲宽大的衣服,把自己那身没打补丁的海蓝色褂子(是她姥姥用兴胜的褂子给她改做的)c深蓝色的裤子(也是姥姥把自己的裤子给她改做的),洗得干干净净。因在大饥荒的几年中,曾有一年每人只发了一尺六寸布票,而后连续几年每人也只可领到三尺三寸布票。一家人全年的布票也只能够给金珏一人买一身衣服,哪还有小静穿的。爱美的小静平时只好把姥姥给做的这套衣服白天穿晚上洗。晚上去学校她就只好赶着中午洗了。 因在春天,日晴风暖,衣服干得快。傍晚收工回来,小静急忙洗洗脸,抹点雪花膏,梳梳头,重把那松散的小辫子辫得顺顺溜溜,对着镜子又把已遮目的刘海剪到齐眉短,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自觉把自己打扮得又完全像个学生模样后,便带上课本和记录下来的难题,怀着几分兴奋c几分忐忑向学校走去。 县第三中学位居在平梁公社住村以西,在平梁通往大李庄以南的大道(既阳县通往文县的公路)北面,操场以南紧临大道,操场以北是校园。校门以里中间四排房屋是校长室c教务处c教研室c教职工宿舍。最后一排是食堂。左右两旁房屋,前几排是教室,后几排是学生宿舍。 小静绕过校园西墙,从学校南门进校后,再向左拐到通往西侧教室的大路时,最前排高年级教室那白炽的汽灯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刺入她的眼帘,她立时觉得眼花缭乱,再也找不回从前她一踏进学校门那种振奋c喜悦c舒畅的感觉了。此时此刻,她一看到这灯光竟然感到心慌c紧张c不知所措,那刺目的灯光使她望而却步。 她立时停住前进的脚步犹豫着:究竟是前行还是后退?后退自学成才的理想就自我毁灭了!前行是否会招致同学们的耻笑:“自学成才,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呢?” “唉”她长叹一口气,在心里又对自己鼓励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应该志不移,决心不变!往前去试试看!”于是她又继续前行,走到后排自己班级教室旁边。 她从大敞开的门洞往里瞧,看到前两排的同学都伏在课桌上聚精会神地做作业,她唯恐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前排的同学。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越过门走到窗台下,隔玻璃窗朝里望:全班同学都在埋头写作业。里面除可听到前后高悬的两盏汽灯不时发出的嘶嘶响声外,静得简直可听清楚同学们写字的刷刷声。 不一会儿,又见后面那盏汽灯突然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随着噗噗声,那灯光忽闪了两下就渐渐黯淡下来,变成了橘红色。这时坐在灯影下的团支部书记刘春同学放下钢笔,踏着凳子,登上桌子,一手扶灯座,一手握住汽门阀“呼哧,呼哧”地给汽灯打气,直到汽灯比前面那盏更加明亮后,他才继续写作业。就在刘春做这一切时,其他同学仍都目不斜视地埋头做作业。 教语文课的朱老师就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子上,他也和同学一样低着头,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杂志。 小静又侧身去看左边与之并排的五级二班的教室里,灯是同样的亮,里面也是同样的静,也没看见庞老师的身影。而此时此刻,就是看见庞老师,她再也没有勇气闯进教室里去干扰那种宁静的氛围了。于是,小静怀着那颗既想见又怕遇见人的矛盾心理离开了学校。 在回返途中,她只觉两腿如灌了铅样的沉,头像顶着磨盘样的重,胸腔里像塞进团棉花样的闷。此刻的她更觉特别羞见任何人。于是,她便避开街心,绕到村前和老林中间的一条小路上,踉跄着往回走。 然而,好容易自壮着胆子,越过那阴森可怕的老林茔地,直立起的汗毛还未平下,刚想往北转弯时,村头南井旁唧唧喳喳的女人说话声又向她袭来。她细听,声音最响的那个就是保常家的大女儿秀秀。小静没想到她越怕遇见人,却又偏偏遇上她最不想遇见的人。 秀秀比小静大两岁,她父母虽然娇宠她,但是并没有让她入学学点文化的意识。她虽然聪明泼辣,具有男孩子的性格,但就是讨厌谈论学文化的话题。她从小就是女孩子中的孩子王,在小的时候,她们常在秀秀的带领下聚集在一起够桑椹c偷桃子。但其中如谁稍有不顺她的意,她便联合起所有小伙伴,孤立她,不许任何人和她答腔,甚至一同跺脚唾弃她。如果有人再敢同被孤立者说话,秀秀就立即联合起原来的被孤立者,调转回来一齐对付她。所以,小伙伴们即都怕遇见她,可又都巴结她,都怕被孤立的厄运降到自己头上。 小静在心里纳闷:“还不到盛夏到井旁来乘凉的时候,她怎么带着一帮人到这儿来聊天呢?唉——真是越怕虎,偏偏越有虎拦路!不管这些,上前和她们打声招呼就走自己的路!忖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于是,小静走上前招呼道:“秀秀姑,你们都在这里玩呢?”秀秀只用鼻子“吭”了一声,坐在她周围的秀洁(保勇的二女儿)c秀玉(保勇的三弟保斗的大女儿)c文美c文英等站起身,问小静大黑天的从哪里来,并热情留她一起玩一会。小静见刚出嫁不几天的秀玉在场(她长小静三岁),她立刻就明白秀秀带一帮子伙伴,躲到这里要探询的话题了。一时答不出从哪来的小静,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哦,我不玩了,我回家还有事呢。”于是就急转身往回走。 “哼!已经不上学了,还偷着去学校跩么去!”小静刚离开几步远,秀秀的辱骂声刺进她的耳朵里。猛然间,她的脑子里就像钻进了一群蚊子嗡嗡乱响。她捂着耳朵飞跑回家,母亲问她“回来了?”她没回答,直钻进黑屋子里,栽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勤梅理解女儿,猜她此次去学校可能不顺。她认为自己帮不了女儿,所以也无法近前去劝慰她。勤梅是那种有泪只往肚里流的人,她只有在心里难过。 这天晚上,小静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记起在昏昏沉沉之中,自己忽而被抛弃到孤寂的荒岛上,孤零零一个人被狂风吹打着,被暴雨浇泼着;忽而又像一只小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忽而被巨浪卷到天上,忽而又被抛进深渊,在茫茫的黑夜里,她看不到光亮,找不到彼岸 从此,小静彻底放弃了自学计划,天天就抱着根水磨杆,跟随着那些扎扭着一双尖尖小脚的中年妇女,踏着水车铁板子那“咣嘚儿咣咣嘚儿咣”打着的鼓点,慢条斯理地赶着那永无尽头的路。头顶烈日,面迎燥风,还不时被阵风刮起的沙土撒在头发上,扬进衣领里,眯在眼睛里。而八个人付出如此辛苦的劳动,常常一个早晨才刚刚把水灌到地头,就到收工时间了。就是一个大上午,西坡那样长的地,只可浇一垄。小静实在厌倦这种极其低效率的劳动。她更不愿意听那些家常里短。更讨厌听那些不愿入耳的玩笑话。在这种情况下,小静也变得和在家里一样,一天到晚一言不发。轮到她上班时,她就跟着去转圈,该到她下班时,她就闷沉沉地躺在一边装睡觉。 一天上午,小静在井旁躺着感到头被太阳晒得蔫蔫的,心里觉得烦烦的,两腿酸酸的,本想伸伸腿舒坦舒坦,不料刚一伸腿,就听到脚底“嘭”的一声响,她激灵爬起来一看,把四奶奶的暖水瓶蹬歪了 这把暖瓶可是保祥家的贵重之物啊!那是在抱养金珠后他们老两口拼尽老本到城里买来的。从使用的价值来讲,七八年来为他们解了多少燃眉之急。无论是在白天或夜里,金珠渴了,可以随手倒碗热水加点糖喂他喝,金珠饿了,可以立即冲碗炒面喂他吃,再不用三更半夜的起来烧水做饭呀!现在金珠长大了,陈氏又可以随身带上瓶水在田里冲茶喝,其他人渴了也常到她这儿来找碗茶喝,给她既增了面子,又帮她为了好人。 正在班上拉着绳的陈氏,一看小静打碎了她的心爱之物,如同捅碎了她的心一样痛,一样气。再加上她本来对小静这些天来整日价谁也不理,一句话也不说,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已有气在胸。于是,便一股脑儿地爆发了出来——“你照照镜子看看你,整天蔫头耷脑的像个什么样子!上学!上学!拿上学当饭吃呀?人家那些不上学的就都不活啦?你看看你看看!有哪一个像你似的?你看你妹妹文美,人家不也是考上学的吗?人家有多听话!她娘说不叫她上,人家二话没说就不上了。你看人家,里里外外能帮她娘干多少活!哪有像你这么拗的?我看,你大大打你也活该!要是我,我也得狠打!”陈氏虽然字字不提暖瓶二字,只是如爆竹似的气哼哼地数落小静,又忙过去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已变成灰黑色的竹篾暖瓶壳子,抖擞着瓶胆的碎屑,拾起瓶塞和皮垫一并拿到水沟边,仔仔细细地去洗刷她那心爱的暖瓶的残壳余物。 小静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畏惧地坐在地上,两肘盘膝,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羞怯c伤感到无地自容。无力赔偿四奶奶那心爱之物,她何尝不为此而心疼呀! 但是,当四奶奶在数落她的同时又声声赞扬着事事顺从娘的文美时,她却在心里忿然“哼”了一声,在心里说:“无论你怎样把文美夸到天上去,我也绝不会象她那样——一切都顺着只顾眼前利益的长辈而行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激 励 自学成才梦想的破灭c秀秀的嘲骂c四奶奶的数落,都激励着小静继续求学拯救自己的决心,除此之外,她认为再没有任何能拯救自己的路可走。 就在小静处在成与败的徘徊c挣扎c斗争c心里压力最大c最感无力自救的几天里,金珏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在一天傍晚,没有耐性的金珏见小静收工回来就躲进屋子里憋屈着。他收拾干净天井后,坐在椅子上,先点着一袋烟吸了没两口,对着摸黑在里屋坐着的小静就破口大骂起来了。 金珏的骂声反而激励了无所适从的小静——她愤怒地“哼!”了一声,便沉入了冷静的思考中 “我绝不能在这个家里再沉溺和等待下去了!我要冲出这个家,我要去上学!我要为实现我的梦想去奋斗!”她只管咬牙切齿地下着决心。对金珏的污言秽语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在想“暑假已经临近,如果我现在还不能做出决定,下学期不能跟随新生入学,以后学校就不会再收我了。可是离开家后,我又能去投靠谁呢?在这样穷困的年月里,又有谁能供我读完三年初中呢?唉如果在这一个月之内我再找不到出路的话,我这一生就完了,我从小的梦想就永远只能是妄想了——对了,我给小荣哥写封信,把我目前已辍学在家的情况告诉他,也许他能帮我出主意!” 于是,她立即点着小油灯,取出在校时的作业本,撕下一页,给初中毕业参加完考试没等录取通知就参军的小荣(学名赵欣荣)写信。小静一直把小荣视为学习的榜样和求助的兄长。在高小期间,小静几乎把每周的作文题都拿去让小荣给她讲解指导。她写的作文几乎都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读。她想,每当她遇到困难无主张时,小荣哥总是有好的主意和建议。于是她很快写好信后,撕下演草本封面,糊起一个信封,将写好的信工工整整地放进去。她心里有了等待的期盼,即刻就感觉轻松了许多。 小静奶奶带着承栋躲在小堂屋里假装着没听见金珏的骂声。勤梅坐在天井的石板上,听着金珏刺耳的怒骂声。虽然极为担忧小静的承受能力,但她却既不敢阻止金珏的辱骂,又不敢进屋去安慰小静,只有一人暗自垂泪。 一直谩骂不休的金珏直骂得口干舌燥以后,见小静不但没在乎他的胡卷烂骂,他自认为小静反而点灯用功学习起来了,自感无趣,也渐渐停止了骂声。 当年曾经动员小静入学的李保振,见小静整日无精打采极其忧伤的样子,猜到她是在为失学而苦恼,或许也看出她仍在千方百计寻求重返学校的途径。于是,在出工的路上,他特意靠近小静走着,在等前后左右都远离人群时,他关切地问:“小静,是不是仍然想上学呀?” “嗯”小静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保振点头应道。 “你不如干脆下黑龙江去找你爷爷,让他供你念完中学再说。” “俺爷爷会供我上学吗?”带着几分惊喜,几分疑惑的小静惊问道。 “能,肯定能!他虽然与你父亲不和,但不一定不疼你呀?你毕竟是他的亲孙女,他一个人在外挣钱一人花,怎么也可以供得起你念书呀!”保振蛮有把握地劝小静说。 “我没有路费怎么去呀?”小静为难地问道。 “哎你一个小孩子家,用什么路费啊?背上你的书包,带上你的转学证明,只管混进大人堆里上火车就行,没人会管你的。万一有人查你的票时,你就掏出转学证说找你爷爷去上学就没事了。”保振好心地给小静指点着。 然而,既没见过火车,也没钱买票的小静,对保振的美好建议虽然十分感激,但对是否可行,却存更多的疑虑。他怀疑不买票坐火车恐怕行不通,她更怀疑爷爷能否供她上学。在她的记忆里,爷爷虽然既没打过她,也没有骂过她,还常常特意买回两个大柿子给她吃,过年给她买花戴。但是她清楚爷爷在这个家族里口碑不好。在他与父亲的战争中,老少都说爷爷的不是。更何况他还娶过小老婆,这事是小静感到最丢人的一件事。她从入学至今始终当作最耻辱的事情,心虚地在履历表上隐瞒了起来。在同学和老师中从不敢说出此事。 然而,在她正愁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保振如此美好的建议,又不能不使她心动,这也有可能是她完成初中学业的最好途径。于是她想:还是先写信把此事告诉爷爷,看他回信怎么说再做决定。 她把信寄出之后,已是肯动脑劲的小静又想,保振爷爷毕竟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对爷爷并不比自己多了解多少,即使爷爷回信自己也不可盲目地去投靠。于是她又想到保录爷爷,她知道他是最了解爷爷的人,听别人说他也是爷爷唯一信服的人。当天傍晚,小静跑到保录家,把此事告诉他。还没等保录表态,在旁边听的保录妻就插言道: “闺女来,你可不能去找他,他不但不会供你上学,还有可能把你卖了呢?” 听此,小静不由打了个寒噤,在心里庆幸自己幸亏来问问保录爷爷。保录妻说完,保录才接话说: “孩子,你二奶奶说的没错,你不能去呀!当年你大大想上学时,你奶奶托我去说情,他不但没同意,还伙同小婆子苦苦把你奶奶折磨了一顿。” “因这事,你大大和你爷爷结仇深着呢!”保录妻补充说。 小静听了保录夫妇的一番话后,她不由对父亲和奶奶的恨变成了深深的同情与费解。她费解他们深受其害后心理的扭曲,她费解他们把前人加给他们的苦难又返加在她们母女身上。 小静心存感激地辞别保录夫妇,又绕到六年同窗好友文美妹妹家里,想找她发散发散心里的苦闷和无奈。正在小油灯下看小说的文美,一听见小静的声音就急忙出迎。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看书呢?” “二哥帮助金辉婶子去出粪了(挖粪),俺娘抱着妹妹去四奶奶家串门去了。没人正好,咱俩好好说会话。你不是来拿书的吧?这不,我正赶着看完要给你送去呢!”文美指着她正在看的那本《青春之歌》说。 “我不是来拿书的,你慢慢看就是了,我是来和你说说话的。”小静回答说。 文美好像一眼就看透小静的心事似的,便直接开言说: 小静姐姐,你学习比我好,家里成分也好,你怎么也听俺金珏叔那个老顽固的话,就死心塌地地不上学了呢?” “唉我哪是死心塌地地不上学了哟,我实在是到了上天无路c入地无门了呀!我要不听他的话,他不光给我断吃断喝,说还要打断我的腿,让我出不了门呢!”小静伤心地诉苦说。 “唉,我真恨你大大这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疙瘩,白白耽误下你这个学习的好材料。”文美无奈地说。“我还总羡慕你家的成分好,认为你的命运肯定会比我好。没想到,你也像我一样只好甘心当一辈子社员了。咱们如果都托生在三爷爷家该多好呀!你看人家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谁考上都能上,考不上的还愁的没法子呢!哪像咱们这两家子,地主的地主,顽固的顽固,所以才永远比不上人家呢。人家上辈子都吃国库粮,下辈子还都得吃国库粮”在深感苦命相连的姐妹俩正谈着悄悄话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噢,是小静在这里玩呢?”金旺妻怀抱着文丽进门的招呼声。 小静见金旺妻进门,便忙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文美家。在回家途中,她似乎又从文美这里得到了激励。特别是文美的几句“你学习那么好,家庭出身也好,不能白瞎了你这个好材料”的话语总响在耳边。于是她走起路来又有了精神,好像文美也给了她与父亲抗争的勇气。在她正兴冲冲地走着,路经保玖家门口时,迎面又遇上正出门的保玖。小静叫了声二爷爷,就想低头错开保玖往家走,忽然又听到保玖语重心长地说:“妮子儿自己得有主意呀!不要瞎了你这块好学的材料哟!” “嗯二爷爷,您的话我记住了!”小静无比感激地应着,顿觉又增添了份前进的动力,快步往家走去。 二 就在小静日夜绞尽脑汁的思虑着如何在下学期开学之前办好入学手续,找到安身之处时,她收到了小荣的来信。小荣信上鼓励说: “小静,你不应该做封建思想的俘虏,你应当做与之坚决斗争的勇士!我曾记得,你刚考上小学五年级时,你给我写的信是那么通顺流畅c那么有思想。你的考试成绩又那么优秀,我真为你高兴。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怎么能屈服于父亲的压力辍学了呢?你这是像红军长征途中遇到点困难就掉队的战士!小静,我相信你也绝不会甘心作个落伍者的,凭你的性格,你也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的。我坚信你定会克服重重困难,在革命的道路上一直勇往直前的!随后寄去拾元钱。” 文美的话语c保玖的鼓励c欣荣的鞭策和资助,都给了小静定要跨过眼前障碍的决心和力量。于是,她鼓足了勇气,利用中午社员都在歇晌之时,跑到学校找到庞老师,把她在下学期要随新生入校的决心告诉了老师,求庞老师帮忙请求校领导同意。 庞老师高兴地对她说:“只要你能来校学习,我保证不论你什么时候来,学校领导都是欢迎你的。” 小静得知学校仍然接受她入校后,感到绝处逢生一样的兴奋。因为她又找到了攀登的阶梯,看到了希望,所以无论在家或在外,她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她用在外踏实的劳动c在家勤勉的做家务来麻痹着所有的人,让人人都认为她彻底打消了继续上学的念头。她甚至对母亲也保守着秘密。由于她的“踏实”和勤奋,在父亲面前又多争得些自由,在暑假的一天,她对父亲说想姥姥了,要请一天假去看姥姥。金珏很容易地就答应了。 小静到了赵庄,一见到铭启夫妇,就直截了当地说: “姥爷,姥娘,我要继续去上学,打算把户口偷偷迁出来,落到您们大队里。姥爷,您去找大队书记说说,求他们同意我落在这里吧!” “噢”铭启轻声应着,为难地踌躇片刻后说:“新换的这个书记心眼好,我对他说说你这种情况,他可能会同意。不过我怕以后你带饭是件难事呀?这里一连五年涝灾,今年夏季我和你姥娘两个人才分到五斤麦子,还不够塞牙缝的。这里的社员们全靠上级发的那点救济粮,一天喝两顿稀糊汤和吃点菜豆腐熬日子,就这点救济粮还不知大队里肯发给你不?去年你兴振二舅家的大贵也考上中学了,就因没干粮给他带,就没能去上,为这事他爹娘没少掉眼泪。” “姥爷,只要先把户口落下,吃饭的事我以后再慢慢想法子。”小静的口气里她带饭的事好像于姥娘家无关。 “我先给小静做饭吃,你快去找书记说说吧!”小静姥娘催促说。 不一会儿,铭启满意中也带着更多忧愁回来了。他一迈进外门没等小静问,就先告诉她大队书记同意她把户口落下的好消息。进了屋又满带愁容地说: “书记说今年救济粮没有你的指标,不能发给你,得等到秋末刨下秋芋头以后,再和我们生产队里商量商量看,能否分给你一点芋头。我看那也是没指望的,这几年都是等涝灾过后,在地里栽的那点子秋芋头长得荒根根多,一棵上结不了一块两块。队里社员还分不到多少呢,咱就别指望能分给你了。” 对学习痴迷的小静,一时只想着迁出户口,跳出家门,冲破父亲的封锁,别耽误了跟新生一起入校学习,哪顾及考虑吃饭的困难。更没多虑到两位老人的焦虑。她只为落户口的第二道难关顺利通过而高兴。吃过午饭,就告别两位老人,兴冲冲跑回家。在心里开始运筹着如何再闯过第三关 小静在开学之前的头两天晚上,悄悄跑去找一向对他们家格外关心和照顾的大队会计李金祥——秋香的丈夫。小静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李金祥,金祥高兴地说: “侄女,你做得好,我支持你,书记那里没问题,他肯定会支持你的。等你把户口迁走以后,我再慢慢做你父亲这个重男轻女老顽固的思想工作。”小静知道金祥不但对她格外关心,他对父亲也特别好。小静为偷偷顺利迁出户口的万无一失,她从金祥那儿又跑去找民兵连长郑茂修。把自己的计划又原原本本地向茂修说了一遍。年轻果断的茂修高兴地拍着小静的肩膀鼓励道: “闺女,好样的,大叔坚决支持你!将来学出个样来,干出个样来,给你大大这个老封建疙瘩看看,咱爷们就是和过去的女子不一样!大叔为你高兴,你回家吧,明天我和书记说说就行了。保证你什么时候来办理迁户口手续,大队部里就什么时候给你办理。” 小静深深地向茂修鞠了个躬,她激动地跑回家,见父亲和奶奶都不在家,才把自己这几天的行动告诉了母亲。并说第二天就要离开家。 从来对女儿都是言听计从,把一切希望都寄托于小静的勤梅听后,先是一怔,好半天才发出一声长叹说: “唉你尽管去找出路吧!到学校以后,只管好好学习,不用挂牵我。我只担心你姥娘c姥爷都饿成那个样子了,他们拿什么饭给你带呀?” “娘,现在我顾不了考虑这些,我先能上了学要紧。只要我能插进新生班里,带饭的事情以后再说。”除眼前能进学校学习之外,暂不考虑其他任何困难的小静坚定地说。当母女俩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时,才戛然中止了谈话。 第二天清早,小静照旧下田劳动。吃过早饭,她看着父亲拿着鞭子下田之后(因早饭时间短,金珏把农具和牲口都留在田里,所以他总是急匆匆吃过饭立即就走),小静把父亲春天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珍贵的绒衣和学习用品包好,趁奶奶和弟弟不备,溜进了隔壁三奶奶家。她想请求秀清给她把辫子剪掉。秀清一听,小静为改头换面偷跑出家才剪辫子的,她立刻拒绝说: “小静,不是我不给你剪,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被你大大知道了,他定会怀疑是我参与了你的偷跑计划,我不想惹这个麻烦。” “噢二姑,我知道了,我快去大队里迁出户口就走了。”小静依依不舍地辞别了秀清,慌慌张张朝大队部跑去。 小静一跑进大队部院子,就看见茂修已站在办公室门口,笑盈盈地等着她了。当她走近时,茂修拍着她的双肩,和颜悦色地说: “闺女,你做得对,咱大队里领导都支持你c帮助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好了,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别担心家里的事,有我呐。你父亲那个老顽固也不敢对你母亲怎么样,一切都由我来对付他。他如果再敢打你娘,我就把他拉到大队里来关他的禁闭!” “唉金珏哥这人就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顽固,其实也倒是个正派人。”长大成人后的李金祥,在众人面前总是这样寻机地夸赞金珏几句,以此来澄清村里人过去对金珏和秋香的误解。他很敬重做了他妻子十年后仍然守身如玉的秋香,特别是在他长大成人后的近几年里,秋香连给他生下三个胖小子,他对秋香更是疼爱有加。金祥确信了妻子和金珏只是从小建立起来的纯真友谊而已。所以,金祥对金珏和他全家人都表现出特别的友好和关照。 “到学校以后,只管加倍努力学习,做个将来对国家有用的人!”茂修再次对小静鼓励说。 金祥忙给小静办理完迁户口手续。小静接过户口证明单后,分别给茂修和金祥鞠了个躬,急忙惶恐地绕道向赵庄奔去。 常被奶奶和父亲骂作胆大包天的小静,像小偷似的独自一人绕弯奔波在被两旁高粱秸交拱在一起的绿荫小径上时,由于视野的局限,她感到空前的恐惧和担心。她怕万一走漏了风声,父亲可能正在后面追赶她,或者已经等在前面堵截她她不敢想象果真如此的恐怖后果她的心狂跳着,两手急急地分离着高粱秸穗交织在一起的路障。已吓软的双腿战兢兢地前行着,两眼时时前后左右观望着,时刻警惕着可能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父亲。两耳啼听着青纱帐里传出的动静。 一只野兔突然从左面的高粱地里蹿到她前面,一对滴溜溜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又急急窜进右边的高粱地里去了。可不知它“嘭”的一声跳,可把本已胆战心惊的小静几乎吓晕,战战兢兢的双腿又打了个软。 密不透风的高粱地围着,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已是汗如雨下的小静不顾得擦一把,她只想立即奔出这青纱帐,恨不得长翅飞到姥姥家。 铭启帮小静到大队落下户口,赵太太把从未舍得吃过一粒的五斤麦子拿出大半到碾上轧轧,连麸子带面的和在一起,给她擀了一摞单饼,又捧上几捧领的那点救济粮——地瓜干让她带上。铭启再把兴胜刚刚寄来的五元钱塞进她手里。小静就这样带着两位老人从自己口里挤出的一个星期的干粮,怀揣上兴胜寄给老人的救命钱,重新踏上了求学路。 三 小静来到中学后,由庞老师领着去教务处报到,张校长对她说:“李文静同学,你的情况庞培金老师都向学校汇报了,因你的基础知识打得牢,你学习又扎实,有战胜困难的坚强毅力,张校长c庞培金老师c刘明月老师,我们都一起研究决定让你跟原来的五级一班升入初二学习,这位就是你二年级的班主任刘明月老师。 “我落下了整整一学期的功课,我怕跟不上趟怎么办?”小静虽然为意想不到的缩短一年的时间而喜出望外,但又怕跟不上进度,担心地问。 “你能跟得上,只要你努力,我相信你会很快就赶上来的!”刘老师用信任的目光望着小静,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鼓励她说。 “是的,”庞老师接着鼓励说,“你一定会像刘老师期望的那样,很快就会赶上的!” 小静万分感激地环视着老师们,点点头,坚定地“嗯”了一声。 张校长接着说:“根据庞老师向学校反映的你的情况,校领导和刘老师研究决定,每月发给你三元钱的助学金”(这是最高,也是极少最困难的同学才有的)。 小静听了她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两个决定,惊喜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惊喜,本打算硬拼苦熬三年的学习期限一下子缩成两年;她惊喜,学校领导c老师们在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帮助下,又发给她最高的助学金,帮她解决了生活无着落的难关。 刘老师把小静带进五级一班,全班同学对李文静的复学给予了热烈欢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求学的艰辛 小静复学后,用欣荣寄来的十元钱和姥爷塞给她的五元钱交清了学费和书费。又请校内唯一的女教师吴云老师给她剪掉发辫。心想,除去一切不利于学习的累赘,雄心勃勃地想尽快集中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刚开始时她把语文c政治c生物等,她认为这些死记硬背的课程力争当堂功课当堂消化。这几门功课的作业她也力争在当堂课间做完。把其他所有的自习和课余时间都用在补习落下的数c理c化功课上面。 特别是代数c几何,这两门在她自学道路上的拦路虎,必须先把上学期落下的课程补习过来,学新的课程才能理解掌握得快。她利用所有的课余时间,在同学和老师辅导帮助下,尽快掌握了上学期的功课。 然而,原来在课堂上只知聚精会神听讲,思想从不知开小差的小静,这回可尝到了思想开小差的苦恼。她在课堂上脑子里时常不由自主地呈现出: “下个星期的伙食如何解决?因为我,母亲是否会更受气”使她无法集中精力听讲。为此,导致她夜里噩梦不断,忽而梦见考试题一道也做不出,忽而梦见父亲拿着棍子追赶着朝她打来;一会儿又梦到姥姥家连一片瓜干也没有了,两位老人即将要饿死。她再无路可寻,只好又辍学了”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吓出一身冷汗!看看左右两旁的同学(大通铺)仍在甜睡中,她再也不能入眠,便摸黑悄悄爬起来,走进教室里,点起备用的小煤油灯做数学题。 然而,还没做完两道题,她脑子里又冒出“这个星期我不能再回姥姥家拿饭了,我应该把带来的这些省着吃,只要能维持头脑不晕,能听课就行。——正做着题,我不可胡思乱想!”她又努力命令自己:“做题!快集中精力做题!”可是,还没做完一道题,脑子里又闪现出: “我这个星期不回去拿饭,可以把一个星期的饭节省着吃两周,那么再下个星期怎么办?再下个星期可就一点吃的食物也没有了!回去姥娘又拿什么给我带呢?三元钱的助学金,除买些学习用品之外,每天买一分钱的咸菜,还要预备交下学期的书费c班费c住宿费等费用。我再怎么办呢?要不就给三舅写封信,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告诉他,看他能否给寄点钱来?可是,三舅才刚提升为上士,每月仅十几元的津贴,又才娶了妻子,何况这个月已经给姥姥家寄来五元钱了,我怎么张得开口再向他要钱呢?唉——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呀!还是给三舅写封信吧,只把眼前的艰难处境告诉他,不明说要钱”。于是,小静干脆收起作业本,从作业本上扯下一张纸,又给当兵的兴胜写信了。 星期六下午,小静果然没去姥姥家拿饭,她把姥娘给她准备的五天半,每顿也只可吃半饱的饭节省了再节省,打算吃两个星期。别的同学都把泡好的地瓜干放进网斗里,一天三顿地拿到食堂笼屉上蒸蒸吃。而她只是在早饭和晚饭时,在瓷缸里放进四五片地瓜干加满水加盖,放在食堂的笼屉里去蒸。到开饭时她和其他同学一样端回教室,用筷子搅拌成稀糊糊加点盐,做成一缸子糊糊喝。中午饭时,她就故意躲开同学,假装回家去吃饭,走出校园(小静把复学后的真实情况瞒着同学,她认为挨父亲打是极丢人的事),溜进高粱地里寻找高粱乌酶吃。有时可幸运地找到两三只胖胖嫩嫩的乌酶下肚充饥;有时好半天也寻不到一个成只的乌酶,她就把像高粱穗一样的乌酶摘下来,一粒一粒地挤着吃。如果连成穗的乌酶也寻不到时,她就再转跑到苘地里,寻找几个苘菠萝吃。当她估摸着同学们已吃完饭,都回宿舍午休时,她才回到教室里补习落下的功课。 小静尽管竭尽全力虐待着自己的胃肠,可是,五天半的粮饭仅维持到第十天,星期三就一无所剩了。还有两天半怎么挨过去呀?当时没有顾及考虑吃饭问题的小静,这时,才真正悟出了一个道理——人活着,最最首要的问题就是——必需要有饭吃。有了饭吃,人才能活着做事。 星期四早饭,小静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吃了,她只好对同学说早晨也回家去吃饭。早饭时间短,她在高粱棵里找不到乌酶,便急忙溜进已掰完玉米的玉米棵子地里,想寻根甜杆嚼嚼充饥去上课。就在她沿棵寻找甜秸时,奇迹出现了,她发现身旁的一棵玉米秸上有落下的小小的玉米穗,忙掰下来剥皮一看,椭圆形的棒槌上面果然布满星星点点的玉米粒。她惊喜万分地将粒粒剥下,放进衣兜里,再也顾不得寻甜杆吃,便急急地沿棵找寻起小玉米穗来。果然在一顿饭的时间里,她就捡到了半衣兜的玉米粒。回到教室忙从桌洞里取出瓷缸,放进一把玉米粒,加上水,送到食堂里的笼屉上。 在星期五第二节数学课堂上,小静正低头记笔记,突然听见刘老师叫她的名字。她抬头看时,见刘老师用眼睛指向门外,她随刘老师的目光望去。哇!竟然是弟弟承栋站在门口。小静惊喜万分地急忙溜出教室,激动地抓住承栋的手,拉他到远离教室的地方,问他一个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承栋只是仰着小脸,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了小静好大一会,才哭腔说:“姐姐,你回家吧,咱娘想你咱娘想你想得天天都偷偷地哭” 小静忙蹲下身,抱住他的肩膀,悲戚地重复着问:“你一个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承栋指指校园西墙处的一个豁口,断断续续地说: “是咱娘把我送到那里告诉我到那个门里去找你的。咱娘说怕别人看见,她就先回去干活了,叫我一人顺着来的路回去,呐这是咱娘叫我偷偷给你送来的” 小静热泪滚滚,接过弟弟递在面前的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生地瓜和两个烧熟了的玉米穗。小静强忍下心里的酸痛,戚声对弟弟说: “承栋,你回家给咱娘说,我在学校里好好的,有学校里发的助学金,我饿不着,别叫咱娘挂牵我咱们走吧!我往那边送送你。”小静一手领着弟弟,一手拿着那珍贵的倾注着母亲心肝的急救粮走出西墙豁口,又不放心地把弟弟送出一段后,怕被自己村里人看见才停步说:“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回家就行了,千万别在路上玩!记住也别拐弯,啊好好直走你的路就行了——” “嗯——我不玩”承栋眼泪汪汪,懂事地应着,依依不舍地往回走着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姐姐。 小静泪眼模糊地望着弟弟脑后那伴着一步一撅的八十毛(在八岁之前留的胎毛)和脊背上熠熠反光的汗水,直到映在她眼帘里仅剩他那蓝色短裤变成一个蓝点,一直到连那蓝点也被高棵作物遮掩后,她再也无法控制地蹲下身,失声痛哭一阵。返回学校时,下课铃声已经敲响了。 小静用弟弟送来的和她在地里捡来的食粮,好容易维持到星期六。下午两节课后,她是多么羡慕同学们都匆匆忙忙往家奔,渴望着回家去吃顿饱饭的热切样子呀!而已饥饿难耐的小静也是多么盼望这个时刻的到来呀!可是,当真熬到这一刻时,她究竟该往哪儿去呢? 有家不敢回,去姥姥家她犹豫再三后,当真迈步在去姥姥家的路上时,她心里却感觉似铅样的沉重,觉得步子迈得是那样艰难——她是多么不愿意再去揉搓两位老人的心呀!她多么不忍心再去争食两位老人那点仅可维持活命的救济粮呀!然而,不去姥姥家又能去哪儿呢?她只好又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再次奔向姥姥家。 当小静犹犹豫豫走到赵庄村头抬头望时,一眼就看见姥姥已站在村口,正焦急地等候着她呢,小静才加快步伐向姥娘奔去。 小静刚想张口喊姥娘时,却被赵太太一席心疼又责备的话截了回来。 “你可叫俺挂牵死了,这个星期你是怎么过的?如果今日再等不来你,明天你姥爷就去学校给你送饭去了,还好——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姥娘您不用挂牵我,我没饿着,这些天,俺娘常叫承栋偷着去给我送饭吃。”小静用宽慰的话安慰姥娘说。 “我不信,他那么小能给你去送饭?”赵太太疑惑地说。小静对姥娘夸大地述说着弟弟每次给她送的食物。赵太太才信以为真的点头应着,祖孙二人相互宽慰着c问候着走回家。 赵铭启见小静回来了,也分外高兴地说:“小静呀,你可回来了,你不知俺有多挂牵你哟!这几天,你姥娘挂牵得彻夜睡不着觉,来了就好。他又对赵太太说,你快擀面,我去烧锅,咱赶快给小静做点好饭吃。”两位老人盼望着小静回来一起吃饭,所以他们一直等到傍晚还没吃午饭。 为给小静改善生活,赵太太和了大半瓢子地瓜面,又加了两把白面,赵太太又在下面条的锅里搅了点地瓜面,她先给小静捞出一大碗,又给铭启捞出一大碗,最后自己只盛一碗面汤汤喝。小静和铭启都争着给她碗里拨面条,可她端着碗被追得到处转圈,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接。而后,她从瓦盆里盛上一碗野菜做的小豆腐,一边嚼一边用面条汤冲着下咽。 吃过饭后,铭启坐在椅子上,赵太太坐在对面椅子上,手里拿着草辫子掐着。小静坐在铭启身边的凳子上。当小静想把自己在路上想好的话对两位老人说时,又听铭启温和带无奈地说: “小静,我和你姥娘商量了好久,认为你正是长材,在这里跟着我们挨饿不行,你舅们和妗子们也都说不行。我们这里这么穷,已经没有粮食了,只有救济的每人每天才二三两地瓜干,还不发给你。俺不是不想让你在这里,实在是穷得没办法呀!再这样下去,你不但上不好学,还会饿得不长个呀!你们那里这些年收成一直不孬,离学校又近,你哪怕一天回家喝上两顿糊糊,吃两碗菜豆腐,也能撑起肚子念书呀!这里离学校远,也不能让你带菜豆腐到学校去吃呀!我想去你家和你大大说说,还是让你把户口迁回去,你回你家吃饭比在这里好办些。” “姥爷c姥娘,我知道我这样下去是难熬过两年的。在回来的路上我也产生了把户口再迁回家的念头。不过,你去和俺大大说,我想是说不通的。弄不好他还会给你个意想不到的难堪。我还是回学校找老师与大队领导一块去做俺父亲的工作,如果实在做不通,以后我再想办法。” 铭启夫妇听了小静的这番话,异口同声地说:”哎,这才是个长法啊!你虽然是个闺女,可是,你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呀,我就不相信他的心是铁打的,硬不让你回家吃饭!”铭启有些气愤地说。 这时天色已黑,兴岭夫妇c兴旺妻及兴科夫妇都来看望小静。小静又尝到了那种家的关爱c家的温馨。星期天下午,赵太太让小静吃过一顿饱饭后,又忙着将家里本月救济的几乎所有的瓜干全都拿出来,让小静带上。 小静接过包袱,又放在桌子上捧出一半给老人留下。可是,赵太太无论如何不让留,她边往包袱里捧着边酸楚地说:“这些也只能够你吃半饱c吃五天的。你是长材,又要用功学习,我和你姥爷都老了,光抽巴不长了,饿着点不要紧。何况我们在家还能吃菜豆腐撑肚子呢!” 正在两人一个非要往包袱里捧,一个非要从包袱里往外拿,争执不下时,高氏和翠萍每人又端着一瓢子瓜干走过来了。“呐,这是俺给外甥女的,快带上吧!”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便将瓜干倒在了包袱上。高氏不容分说地连忙把包袱系好,说: “外甥女快拿着走吧!”立即把包袱挎在小静肩上,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她催促道。 两位老人和翠萍对小静说了些安慰和鼓励的话。小静一时也找不出适当的话语表达内心的感激,只好含泪顺从地被起包袱,向几位恩人鞠了个躬,转身朝学校奔去。 小静回到学校,考虑再三,她自感入学才一个月,就接连不断给老师惹了那么多麻烦,对新班主任刘老师又觉得不太熟悉,更不好意思直接去找刘老师。所以,她仍然去找已经不担任她班主任的庞老师,把姥姥家的困境和她的想法向庞老师作了汇报。 庞老师听完小静的一番汇报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了,这事你就别管了,快去上晚自习吧。你可不要为这些困难分心哟!我听刘老师讲,你在课堂上有时不能专心听讲,那可不行!你一定得把握住自己,无论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不可影响学习啊。快去上自习吧!一切事情都有我c刘老师和学校领导帮你解决。你尽管专心学习就是了。” 小静满心的感激,却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向老师深深鞠了个躬,就转身往教室跑去。 二 星期三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庞老师和刘老师就带着小静去了大李庄。庞老师告诉她说:“我们把你的事对大队领导说过以后,他们都非常热情地表示,一定要做通你父亲的工作,尽力帮助你这个好学生渡过难关。今天上午,你们大队的民兵连长郑茂修来对张校长说,让今天下午把你领到大队部去,他们都在那里等着一块去见你父亲。” “只要把你父亲的思想工作做通了,以后就好办了。”刘老师充满希望地安慰小静说。 小静听着两位老师谈论着父亲的顽固,想象着为了她,两位老师c学校领导c大队领导和三爷爷等人所做的努力,她为自己给大家惹起的麻烦深感歉意,为父亲的顽固深感愧疚,她为老师和众人对她的深切关怀无比感动,又为自己无力报答这些恩人的无私帮助不知所措。于是,她只是羞答答地低头跟在老师身后默默前行。心里的千言万语却羞于启齿。 因她为上学离家出逃之事,在村里引起很大反响。在老师的护送下,她低着头重返家的样子,吸引来在路旁c田间里劳动的社员们的目光。她只能把头垂得低低的,听着老师们的谈话,听着路旁人们的窃窃议论当走进村庄时,许多老人c小孩又都围过来,簇拥在后面,像观奇景似的看她,“嘁嘁喳喳”地议论她沿途拥来的人越来越多,当她走进大队部院子里时,已涌满了一院子看光景的人。 大队支部成员见到庞老师和刘老师,都忙从办公室里迎出来。支部书记等人忙把两位老师让进屋里坐下,有的忙着递烟,有的忙着敬茶,都极其热情地迎接招待两位老师。而小静此刻却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只是低垂着头躲在一边,没有勇气向任何人打一声招呼。 茂修走近小静,抚摸着她的头,温和地说:“闺女,别害怕,你做得对,大叔和所有的长辈都在帮助你c保护你!” “大叔”小静仍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队领导和两位老师聊了一会,便一起把小静送回家。小静怯怯地被人们簇拥着,跟在老师和大队领导后面,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她迈进家门,只听到生产队长李保均热情地往屋里让两位老师和大队领导的声音。接着是保均妻子绕过向里走的人群,冲到她跟前,紧紧抓住小静的手,泪如雨下地颤声说: “孩子来,你可回来了!咱怎么非拧头磨耳地上那个受罪的学干什么?这些天看把你饿成什么样子了?你还不知道你娘呢,从你走了以后,俺就没见她泪道干过。” “你这个小种,你想上学就上呗,你还用得着偷着往外跑呀?你不是专丢你大大的人叫他生气么?”王氏走近小静轻声埋怨说。 小静泪流满面地依偎在保均妻身旁,被看光景的人群围在椿树下,在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中,她们俩都在侧耳倾听着堂屋里的动静。 她们只听书记和茂修说着双方达好的协议和加带着对小静的夸赞声。还听见庞老师说: “小静毕竟还是个孩子,只知道一门心思地上学,不懂规矩,惹您作家长的生气了,还请您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就多原谅她吧!” 听到金珏对所有人的话语只是冷淡的“嗯嗯”地应付着。 小静跟随着老师在回返途中,才知道他们与父亲交涉的结果是:同意小静再把户口迁回家,从明天开始,她就可以回家吃饭。刘老师还补充说,你如果害怕你父亲,就只回家吃饭,可以仍然在学校住宿。 自小静离家出走后,金珏又气又恨,那火暴脾气如烈火窜房顶,只好把气把恨都发泄到勤梅身上,对她不是骂就是打。 王氏更是抓住了唠叨勤梅的话柄,一天到晚旁敲侧击地说闲话:“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偷跑到哪里去了?跑出去干什么了?你当娘的就不管不问呀?” 勤梅在家里忍受着丈夫的打骂,听着婆婆的唠叨,在外又听着来自各方面的说三道四,内心又百般牵挂着小静。以至于整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还要坚持天天出工挣工分。这种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身心煎熬,对性情柔弱的勤梅是何等的身心摧残。 队长保均在检查妇女间胡萝卜苗质量时,他见勤梅滴在嫩苗和地皮上的泪珠。怜悯地唉叹道: “小静的娘啊——你间过的这畦子胡萝卜不用再浇水喽——我看你都用眼泪给浇透喽!不知你有多少眼泪禁得住这样流啊!” “不光她那畦子胡萝卜不用浇了,连我们旁边的这两畦子也不用浇了!你看,我们一直在陪着她流眼泪,劝她,不论怎么劝就是劝不住。”在勤梅两边间苗的文美和月英异口同声地说。 在隔畦的保学妻立即愤愤不平地插言说:“妮她娘,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没主意,只知道自己受煎熬,哼!如果是我,才不受这分折磨呢!我早跑到学校把孩子拉回来,还得训她老师一顿难道不上学就不能活了吗?非得在上学这棵树上吊死呀!一个小闺女子家,多认个字少认个字的有什么两样?不是一样下地干活长大找婆家,给人家生儿育女吗?你这当娘的犯得着为她受这样的罪么?”勤梅除了流泪,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在大队通知保均和金珏等人留在家里等小静回来那天下午,勤梅也多么想留在家里,看看日日夜夜牵挂的女儿呀?可是,她没敢留。她仍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下地去干活了。勤梅对小静返回家的事,既不好意思打听,更不敢问,只能在街道上走路时,在田里干活时,从别人的议论中听取一星半点信息。偶尔鼓起勇气想偷偷向文美和保均妻打听点信息,但是,至于学校c大队和金珏之间具体协商得如何,她们知道得也很少,仍不能对勤梅那颗悬挂的心有所安慰。 一个星期天晚上,勤梅听到西院保坤大声喊金珏,命令他立即过去时,料定保坤叫他过去必定是谈小静的事情。于是,她以掐着辫子做掩护,溜到西墙根,偷听西院里的动静。由于中间隔着磨棚,听不清楚,她又吊着胆子走到保坤家门外墙角处,静听院子里的说话声。她清晰地听到保坤厉声说: “金珏!我问你,小静回来后你怎样对待她?!” “我先把她的腿打断再说!” “啪”的一声响,“你敢!你如果敢动她一指头,你看我怎样收拾你!你认为我管不了你了,不敢打你了,我可以让派出所拘留你,你看我是不是说到做到!”保坤气愤地猛击一下桌子,厉声喝道。 “金珏,你说这话不是有意来气你三叔吗?他的血压又高,禁得你这样气他吗?你们娘俩把个小闺女子逼出家,她好不容易又想回来了,你还说这种话!”这是刘氏在气愤地指责金珏。 保坤怒气未消地接着说:“你说,你对孩子都做了些什么?你也不想想当初你爹和小婆子那样对待你时,你是多么痛苦?现在,小静无非是像你小时候那样一心想上学,无非是想多学些文化成为一个对党c对国家有用的人,也给你脸上争光。你看的是眼前几个工分,她看的是将来的锦绣前程!我为咱们家出了这么个有志气的孩子感到高兴!而你,却偏偏把她逼得走投无路!难道你非要学你父亲当年对待你那样来对待她吗?你让她白白浪费掉学习的好时机,非和你一样种一辈子地c穷苦一辈子!” “三叔,你别生气了,我让她回家来吃饭,保证不打她就是了。”金珏怯生生地说。 “你保证不打她么?噢——这样做就对了!以前错了咱就既往不咎了,以后好好对待孩子就行了。”保坤看金珏的态度有了转变,语气也变得缓和了。勤梅听到这里,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来。害怕金珏出来时自己来不及藏身,她听到这儿才急忙溜回了家。 小静知道,父亲不论在老师和大队领导面前答应得再好,而自己让他在人面前丢尽了面子,使他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他一定不会轻绕她的。因此,小静只把户口先落回到大队里,仍迟迟不敢回家吃饭。她利用午饭时间溜到高粱地里去寻乌酶,或到苘地里摘苘菠萝等来辅助充饥。但,一个星期后,她姥娘和妗子们给的瓜干已经吃光。幸亏母亲常托三婶子家考上中学的秀俊,今日捎一个地瓜,明日捎一个玉米地添补着,才又维持了一个星期。又到星期六时,小静仍选择不出是回家还是再回姥娘家?正一筹莫展时,一直细心观察着她入学以来生活状况的耿延芳,突然对小静说: “李文静,这个星期我父母不在家,我一个人回到家里觉得冷清,我想叫你到我家和我做伴好吗?” 小静从入校就和耿延芳最要好,只是她重新返校后,除学习之外,在生活上对以前的要好同学都有意回避,再不愿意向任何人敞开自己的心扉。这一切,热心的耿延芳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一直想找机会帮助小静。 三 耿延芳在班里担任生活委员,她对人既热情又大方,特别热心帮助同学分忧解难,常把自己带的干粮接济那些困难的同学。她家住在大李庄北面的靳庄,父亲是村党支部书记。母亲在大队里做服装。还有一个妹妹上小学。她在全班数得上是家庭经济条件最好的一个。 小静随耿延芳到家后,见她的父母及妹妹都在家。小静明白了耿延芳的良苦用心。当晚,她母亲包了白面饺子招待小静。晚上她又特意和小静独住一屋,同睡一床。这时小静便把辍学以后的遭遇和自己为复学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告诉了她。小静给耿延芳讲了大半夜,耿延芳陪着她也哭了大半夜。 第二天,耿延芳把小静的事情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听后,也泪流满面,并每顿饭都特为她们做好吃的,临走时又给小静带上一个星期的干粮。 小静挨过了一个星期后的又一个星期一,再也不好意思让耿延芳为自己担心和照顾了。早饭时她想:父亲正在地里耕地,便决心硬着头皮c壮着胆子回家去了。当她走近家门口时,又胆战心惊不敢贸然进门。她停住脚步,细听里面的动静探进头看院子里屋墙上是否挂着牛鞭时,又害怕父亲会突然从外面赶回来。她就这样怀着一颗前怕有父亲等c后怕有父亲来的战战兢兢的心溜进了家门。 正跟着在厨房做饭的奶奶玩耍的承栋,一看见小静,忙跑到院子里,拉着她的手,高兴地大声喊: “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快进屋吃饭,奶奶给你做好饭了,你快进屋吃饭!” 王氏见小静回来了,用责备的口气说:“你这个小种儿,这些天我天天都做着你的饭,你怎么就是不回来呀?这不,我又专门早做好饭正等着你回来吃呢。我拿个盆给你舀出来凉着,你好喝得快,趁你大大还没回来吃完快走,免得让他遇上打你。”奶奶的一席话和行动,使小静感到了家庭的温暖。 在小静第一天回家吃饭的中午,班主任刘老师把小静叫到一旁,询问她近些日子的情况。小静把回家时既没见到母亲,也没见到父亲的情况告诉刘老师后,刘老师立即嘱咐她说: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不一会儿,小静见刘老师手里捧着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大包裹,急急走到小静跟前,和蔼地说: “食堂里今中午蒸的千层饼,我买了一斤,你带回家给你父亲,你这样对待他,他就不会再生气打你了。” 小静怎么好意思接老师的那么一大包饼呢?学校食堂好不容易才改善一次生活,老师一次买出全家三个人的定量,自己一家人却一点也不舍得吃。小静知道老师每个月二十二斤的定量中仅三分之一是细粮。即使粗粮在副食品极其匮乏的年代,老师也不饱腹。她怎么能接呢?可是刘老师用严肃命令的口气,非要她拿着时,她只好羞羞答答地接了过来,回家后交给了奶奶,并向奶奶说明了刘老师的心意,让她把饼交给父亲。 小静就这样在奶奶的呵护下,每天早上七点半和下午的四点钟左右,战战兢兢地回家吃两顿饭,顺利地度过了三天。到第四天下午,当小静回家刚灌进一碗面叶汤,吞下一个菜窝窝时,警惕的她就听到院门外有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她还未来得及想怎样应付时,金珏一个箭步闯进了厨房,一把把她按倒在地,脱下鞋子,鞋底就雨点般地落在小静的背上,边用穿着鞋子的脚狠狠地踢着,嘴里胡乱地骂着。 小静本能地双手抱着头,用双臂把头护在中间,竭尽全力保护着头颅。她在心里呼喊:“奶奶快来救我呀!快来救救我呀!千万别把我的肋骨打断,别把我的腿踢断呀!要是那样我可是真上不了学啦!” 可是,金珏打了好长时间,小静也没盼到奶奶过来阻止。她只有咬紧牙关让已经被打得麻木的身躯忍受着,自己既不哭也不叫,心里的求救话也没喊出来。此时,屋里除了金珏“劈劈啪啪”雨点般的鞋底声和大骂声,就是院子里承栋被吓得哇哇的哭叫声。 小静只觉得被打了好长好长时间,才听到奶奶淡淡地说:“行了,行了,别打了。”才进屋来把父亲拉出去。 小静仍抱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恐金珏再返回来打她,任凭眼泪泉水般地向外涌。她只听到父亲累得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边对她姥娘c娘的辱骂和恶狠狠地诅咒:“我看你胆大包天到什么地步!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咱们就走着瞧!看谁治过谁!”她只听父亲把脏话骂尽了,把绝情话说到顶了,才又下地去了。 小静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试着慢慢坐起身,轻轻蜷起双腿,躬着背,将头放在两膝盖上,又坐了好半天,才试着直一直被打得麻木中带刺痛的脊背,伸伸被踢痛的腿,试着还能动,才慢慢爬起来洗把脸。 又听奶奶在叨念:“也不怨你大大打你,哪有像你这么胆大包天的?这回你可把咱家的人都丢尽了,你想,他能饶过你吗?” 看着承栋被吓得也不敢靠近的样子,小静心里的悲切孤独感又袭上心头,刚刚擦干的眼泪又挂满了脸颊。她强忍着全身针刺一样的疼痛,照旧一瘸一拐地回学校去上晚自习。 几天来,虽然背痛得不能挨床,夜间只能侧着身睡觉,两腿也伤痕累累,右脚肿得高高的。但她仍然庆幸总算度过了这必不会少的一关。她想,近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时刻警惕有大的灾难降临了。于是,她再回家吃饭时也不再提心吊胆了。特别是下午饭,她可以轻松慢慢地吃了。 可是,她万万没料想到,在挨打后的第三天早上回家吃饭时,奶奶又转告她说:“你大大让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你必须搬回家来住。” 小静听此,心里咯噔一下一个震惊,猜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到头上?自己如何再闯过去?她自我壮起胆子想,只要不是阻止我上学,每天能在家吃到两顿饭,再大的灾难我也能挺过去!当天下午,小静只好乖乖地回到家里。 前天小静挨打的事,除王氏和承栋以外,再没有别人知道。王氏吓唬承栋对谁都不能说,包括勤梅也不能说。而小静被命令回家住的事,好像左邻右舍都早知道了。 小静吃过饭等到傍晚,她估计父亲快收工回来了,便忍着背部阵阵刺痛,强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拿起扫帚一瘸一拐地打扫天井。她把天井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把扫起来的落叶c杂草用手划拉起来,放到厨房里的灶窝里,又把扫起来的尘土铲到猪圈里。等把这些活干完后,左脚痛得钻心难忍。这时小静见父亲还没回来。心想,在他进门时总得让他看到我正在干活呀。于是,她又忍着痛,瘸着腿走进西小院的草跺前,撕下一堆柴火,一趟一趟地往厨房里抱着。 刚抱了两趟,她见母亲背着一筐青草笨重地挪进家门。小静看见母亲脸色黄黄的,面庞还有些浮肿,心酸地叫了一声“娘!”连忙跑过去帮娘接下草筐。勤梅见到女儿后问的第一句话是: “你吃饱饭了没有,你怎么一瘸一拐的?” “我吃饱了,娘!”小静看着母亲那浮肿的面庞,又凄声地叫了一声,就觉得视线模糊,止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当小静再想和母亲说几句话时,只听外门吱扭一声响,就见父亲手拿着皮鞭,阴沉着脸,瞪着一双怒不可遏的圆眼睛,朝勤梅和小静翻翻眼皮,把皮鞭挂在门外,就进堂屋里去了。 小静和勤梅每人又抱了一趟柴火,又扫了一遍天井,母女俩既不敢讲话,也不敢进屋,只能用眼睛交谈着,相互怜悯着c关爱着,无声地朝石板走着。想坐到石板上依畏在一起,相互传递各自的心声。 “小静!快滚过来!”金珏愤怒的呵斥声像惊雷,震得娘俩一哆嗦。小静并不回答,只是惊恐地走过去。她迈进门槛,背贴着西扇门板,战战兢兢地低头站着。只感到心脏跳得剧烈,也不敢抬头看父亲,只是胆战心惊地等待着不知什么样的惩罚降临在头上。 “你给我跪下!”金珏猛地一声吼,这吼声,像在小静头顶上响起的又一个霹雷,震得她一阵挛缩。她惊恐地抬头撇了金珏一眼,只见他左手托着冒着红火的烟袋,右手指着她,本已被太阳晒得茶黑色的脸,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森可怕。两只红红的圆眼球鼓胀得像马上要蹦出来似的直直地怒视着她。看那架势,小静如果稍有违拗不立即下跪,他就会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即刻猛向她扑来,把她撞死在门板上。小静虽然性格倔强,但此时也不得不从,只好慢腾腾地一膝跪地。 “是谁给你剪掉的辫子?老实给我交代!你认为把辫子剪掉我就认不出你了?你就是扒了皮,我也认到你骨头里!你必须马上把辫子给我留起来!”金珏正歇斯底里地对小静吼着,只听西小院里“扑通”一声,有人翻墙跳进来了—— 原来王氏已经把外门闩上,勤梅正心急火燎地打转,承栋吓得跟着王氏躲在小堂屋里。小静渴望着有人进来给她解围。没等来人闯进屋,王氏便抢先跑进屋,悄声对小静说:“快起来!赶快起来吧!”小静知道有人来解救她了,便立刻站了起来。她听见来人从西小院三步并作两步地急急走进堂屋里来。一看是生产队副队长李广瑞,小静才把战战兢兢的心放松下来。 金珏叫李广瑞爷爷。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高高的身材,英俊的脸庞。这人的特点就是爱管“闲事”,爱打抱不平,对人坦诚c直爽,能言善辩,和他相处的人都觉得舒坦开心。李广瑞进屋先和金珏打过招呼后,又转身对小静亲昵地问: “静,回来了?”小静十分感激地点头“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 “金珏,你们爷俩这是演得哪一出呀?”广瑞再回转身,对着金珏厉声问道。 “没做什么,二叔您快坐!”王氏在旁边殷勤地说。 金珏也立刻将凶恶的面孔变为平和的表情,立即站起来,把广瑞让到自己坐的椅子上,给他装一烟斗烟丝点着,才又在他旁边的方凳上坐下来。 广瑞连连吸了几口烟后,便开门见山c语重心长地说: “金珏呀,你不能这样对待孩子呀!刚才发生的事我在后面都听到了,这是新社会了,你竟然还罚孩子下跪!” “我是问问她为什么把辫子剪掉!既然偷偷从家里跑出去,为什么还有脸再回来!让她把家给折腾成这个样子,把我的脸也丢尽了,我咽不下这口气!”金珏气愤地分辩道。 这时,夜幕已完全笼罩了这个院子,王氏从里间屋里点着小油灯端出来,便又回到小堂屋去哄吓得不敢出门的承栋。 “孩子偷跑是你逼的,她一心想上学,可是你却非不让她上,为她上学,人家老师跑断了腿,我们也都磨破了嘴皮子劝你,你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她不离家出走还有什么办法呢?你怎么就不能对孩子开开恩,好好让她挨过这两年,把书念下来呢?她又不是成心不听你的话,她只不过是为了上学,盼望将来有个好前程。金珏呀,你看谁不盼望着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好前程呀!你看你三叔保坤家,哪个孩子没上学?可是,咱村的孩子中又有哪个像小静这样刻苦c这样认学的呢?金珏呀,管教孩子,施威也得用在正道上。可是,你却把权力用反了劲。当你睡不着觉的时候,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 金珏好像被广瑞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所打动。小静抬头看时,见他刚才一脸的怒气渐渐消失了。不过他仍想在广瑞面前为自己挽回点面子,或者说给自己找个下台阶的理由,仍辩解道: “二老爷,你看我家五口半人,就我一个人能挣整劳力的工分她娘一天才挣一个弱劳力的工分,咱们一个劳动力的工分才值九分钱,每人每年的口粮是五十斤麦子百五十斤瓜干,再加上萝卜白菜等,我和她娘如果不天天出满勤,挣不够口粮款钱,我拿什么向生产队交口粮钱呢?所以我才一心想让她帮助家里多挣些工分添补添补。以后,她必须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全天,还有寒暑假都给我去挣工分!” “行,你提的这个条件我替小静答应你。”广瑞还是不放心地又加了几句: “金珏呀你还得明白,现在是新社会了,孩子虽然是你生养的,但他们也是国家的花朵,你只有抚养教育的义务,却没有打骂的权力。以后,你如果再打骂孩子,不光我要管,咱们队里c大队里和上级都要管!” “二老爷,请你放心,我不会再打她了。”金珏立即改为面带微笑地说。 这时,广瑞才又把目光转向小静,关切地说: “静啊,听见了吧?别害怕了,你大大向我保证以后不打你了。你就按他的要求去做,星期六和星期天帮家里挣点工分。其实,你大大供你上学也不容易,学成了以后,挣了钱好好孝顺他就行了。” 小静边“嗯,嗯”地连连点头,又一边伸手扶牢门框,强忍着背部的刺痛,侧着身子靠紧门板,以使站立麻木的右腿减轻些负担,左脚始终不能沾地的跷着。 广瑞在幽暗的灯光下看见小静咬牙皱眉的表情,见她好像在忍受着很大的痛苦。于是,他又注目在小静身上打量见小静跷着的左脚没有穿鞋,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仔细看。 “唉哟哎!妮侄儿!你的脚背怎么肿成这个样子了?嗨!连脚脖子也肿了,是怎么回事啊?”广瑞惊讶带心痛地问。 “是蚊子咬的,我抓破后感染了。”小静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噢,外脚孤拐前都烂了一个坑了,学校和医院只隔着一堵墙,你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广瑞慢慢站起身,抚摸着小静的头怜悯地问。 “没事的,都已经两三天了,就是今天才肿得厉害c痛得厉害。过两天就好了。”小静轻声解释说。 “闺女,你的头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广瑞又心痛地问了一句,小静轻轻点点头。 广瑞抚摸着小静的头,回头对金珏说:“孩子已病成这个样子了,明天可不能去给你挣工分了,让她在家好好歇歇吧!” “小静她娘”广瑞侧身探头到门外,大声喊勤梅,“你快去烧点水,用盐水好好给小静洗洗脚!” 孩子,让你娘用盐水给你洗洗脚,歇着吧,咱明天不去干活了。”广瑞俯身捧着小静的脸,声音哽咽了,眼睛也湿润了只对小静一人告别似的轻声说“好好歇着吧,我回去了。” 金珏c王氏领着承栋说着客气话,将广瑞送到外门口,回来就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勤梅把小静安排在床上躺下后,端来半盆加了盐的温水,在暗淡的小油灯下,勤梅看到女儿像大象一样的脚脖子和像面包一样的脚面子,烧得红红的脸,心似刀割样的疼痛,眼泪扑刷刷地滚落下来。小静看着母亲那笨重的身子,苍白而浮肿的脸;娘俩只能用眼泪交流着别后的苦难和牵挂,却不敢用语言交谈。因对面房间躺着金珏。 勤梅给小静洗完脚后,又拿一块湿毛巾放在小静额头上给她降温。勤梅泪水涟涟地一会儿为小静换毛巾,一会儿又抱起小静的脚高抬着,精心照料了大半夜,直到近天亮时,见小静身上出汗退烧后,她才躺下休息一会儿。 四 第二天早晨,勤梅出工下田时,广瑞c保均妻等众人立即向她围拢来问长问短,他们告诉勤梅,知道金珏命令小静搬回家来时,都怕小静挨打,所以,收工回来就围在她家墙外和房后,静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当听见金珏吼着让小静下跪时,保均妻忙搬过梯子,广瑞便翻墙而进。 这一天,小静虽然不能下地劳动,但也不敢在床上躺着休息或看书学习。天一亮,她就早早起床,拿着两个小板凳,跛着脚走到西小院里,坐着一个小凳,把生疮的脚放在另一个小凳上,把晒在北墙根的玉米秸上的叶子批下来,切碎,准备发酵后喂猪用。再把玉米秆捆成小捆,重新立在墙根下,晒干当柴火。 当她走进西小院,眼前那盛开的梅豆花,使她回想起年幼时,常绕膝在老奶奶身边批玉米叶子的情景那时,同样是蓝蓝的天空飘着缕缕白云,西面满墙的梅豆架上花朵簇簇,期间还参杂着红白青蓝紫五颜六色的牵牛花竞相开放。她趴在老奶奶背上,一会嚷嚷着要老奶奶讲故事,一会儿抬头仰望天空,给老奶奶讲述蓝天白云的奇特景象;一会儿转身低头凝视在花间跳跃着捉虫吃的小麻雀;顷刻又咋呼起来:“老奶奶,你快看呀!那个在花径上正弓身爬着的小绿虫子,被小麻雀伸着尖尖的黄嘴吧一撮,就吞下肚了!”老奶奶却惋惜地唉叹一声说: “我要能看间,就不会到这步天地了!” 她并没顾及老奶奶的哀叹,转而又观望榆树枝上一对绕颈呢喃的喜鹊。一会又惊奇地咋呼起来: “老奶奶,你看,站在榆树枝上的那只大燕子怎么光等着另一只大燕子来喂它呀?你看,你看——那只大燕子将将吊来一个小虫子喂过它,接着又吊来一个围着它飞呀飞呀,转了好几圈才忽闪着翅膀喂到它嘴里呢!你看!你看——那只站在树枝上的大燕子怎么只知道伸着尖尖嘴吧等着吃呀!我只见房梁上没出窝的小燕子才等着大燕子一进屋,它们都张着红红的大嘴吧争抢着接食吃呢。它都是大燕子了,怎么还用人家喂它呀?它是不是太懒了呀?” 老奶奶思忖好大一会儿,抚摸着她的头说:“站在树枝上的那只燕子是母燕子,它是快要下蛋抱窝了(孵化小燕子),飞不动了,才等着公燕子来喂它的。” “哦——原来是这样呀!”她似懂非懂地自语一声。 老奶奶即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若有所思地说:“小燕子也知恩爱体贴相互照顾噢!” 一天,她还兴师问罪似的责备老奶奶说:“你不是说七月七合天下的喜鹊都飞上天去给牛郎织女搭桥么?半夜里藏在梅豆架底下就可以听见牛郎和织女在桥上会面时的哭声么?那天夜里,我偷偷躲在梅豆架下面,听了好半天好半天,怎么也没听见他们的哭声呀?哼!我知道你是在糊弄我!” “我哪糊弄你啦?”老奶奶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明明是怨你来的忒早啦!你还诬赖人糊弄你!” “谁说我来早了?我明明听着俺奶奶和俺大大都睡着好大好大一会,才偷偷爬起床,蹑着脚溜到梅豆架底下来的。我听呀,听呀,一直听到都下雨了,也没听见牛郎和织女的哭声。你还说那会下的雨就是他们落下的眼泪,我怎么只见到雨点没听到哭声呀?你不是糊弄我是什么?”使得老奶奶只好停下手中的活计,返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咯咯地笑着说: “你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妮子,我也是小时候听大人说的,可是,谁也没像你这样非要藏到梅豆架底下去听过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并不是我存心来糊弄你。”——她想着那时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感到温馨c幸福和安全的时刻。她可以把自己知道的c看到的c想到的c憧憬的和不懂的都毫无顾忌地说给老奶奶听。 幸福的回忆,使小静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和心里的孤凄。她想象着:假如不是老奶奶处在重病中,在这儿陪伴着她批玉米叶子那该多好呀!她可以把身体的不适c心里的痛苦c求学的艰难c吃饭的不易和所有的委屈,都一咕脑儿对老奶奶倾诉,孤寂的心灵会得到老奶奶的抚慰。顿时她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她眼前忽儿又闪现出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夜里,只知在街上和文美等小伙伴们坐在地上玩石子的她,每每都是等脚手冻麻木c生痛后,才回到老奶奶身边,老奶奶总是把她的双手捧在口唇边,连连哈着热气给她暖手她又是多么盼望老奶奶快好起来呀!于是,她加快了批叶子的速度,尽快把活做完去看望老奶奶。 从此后,金珏果真履行了他的诺言,再没打小静,就连刁难谩骂也少了许多。 小静又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生活。兴胜也给她寄来拾元钱。小静的爷爷李保业接到她的信后,便把信回寄给保录,他等收到保录的回信核对属实以后,他也依照小静的要求,瞒着家人往学校里给小静寄来三十元钱。加上助学金,小静平时的学习用品和下学期的书费就都有了着落。于是她便能安心地抓紧补习落下的旧课,专心学习新课了。经过半个学期的努力拼搏,到期中考试时,小静的考试成绩在级部又名列第一。 当小静吃饭问题解决以后,她深切体会到远路同学带饭的艰难。觉得应该把有限的助学金让给他们,于是,她便主动向刘老师提出退掉助学金。刘老师仍然坚持说:只要我担任你的班主任,我定要保证你完成学业,每月仍给小静保留壹元钱的助学金。直到升到初三后,她才把助学金全部退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买 鸡 就在小静把落下的一学期的课程补习完,学习成绩刚刚达到她预期的目标时,勤梅在家由婆婆王氏接生,生下一个女孩。虽然是女孩,因还能顶一个人分到秋季的口粮,金珏也非常高兴,便请勤梅的母亲赵太太来侍候月子。不料这女婴出生第七天患破伤风,第八天就离开人世。婴儿死亡后的一个星期天,小静把赵太太送回赵庄。不料勤梅接连又患重病。有人说她是患产后风(破伤风),应快准备后事。有人说她患的是抑郁症,应快治疗。保均见勤梅阵阵惊撅c抽风不止,便从生产队里抽出几人专门看护照料。铭启也不顾及勤梅在坐月子期间不可回娘家的避讳,便急切将她接回家精心看护,求医治疗。 铭启把勤梅接回家后,当天下午就忙着跑到八里以外的孙集庄请一位乡间名医来给勤梅诊治。 医生诊断说是勤梅肾虚c体弱c郁气积肺,身体需要补,气郁需要宣泻,并开出药方。又说应食补为主,说食补盛似药治。并开出食补的原料为: 多年的老母鸡加小米熬粥,再配合服中药治疗效果最佳。 在那个穷困潦倒的年代里,勤梅在娘家宣泻容易,她尽其能力爱哭就哭,想说就说,愿唱就唱。可是进补却是难上加难的事呀。人人都是以地瓜加野菜维持生命,哪有下锅的小米,就更难弄到多年的老母鸡了!别说没钱买,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呀! 经过大跃进c大食堂c割资本主义尾巴等接二连三的运动后,哪家还有幸存的老母鸡呢!铭启苦思冥想后说:“方圆几十里,唯有平梁是一个最大的集市,那里周围村庄的生活条件也较好,说不定那儿还有卖老母鸡的呢?明天正好是平梁集(五天一个集),早做饭,我早早吃饭就去赶平梁集。” 第二天一大早,铭启草草吃过饭,带上兴岭c兴科及兴旺妻临时给凑来的几元钱,就急急忙忙向平梁集市奔去。他虽已年过六十,又拖着一条伤残的腿(大跃进拆墙时墙倒砸伤的),但只有一个信念在激励着他——平梁集市肯定能买到老母鸡,买到老母鸡就一定能把闺女的病治好所以,他虽然拖着受过伤的腿,却像小青年一样一瘸一拐地一路奔跑,不一会他就奔到了十八里远的平梁集市场。 然而,他急切地转遍了集市的前街后村,走遍了集市的各个角落,却没见到老母鸡的影子。此刻,来时兴冲冲的铭启,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心里焦急万分,只好又拖着疲惫隐隐作痛的残腿,耷拉着沉重的脑袋,绝望地往回返。 然而,为儿女一贯操碎心c倾其所有的铭启,绝不甘心就这样束手无策的空手返回家去,他在冥冥苦想中,心里又豁然一亮“今天还有一个北石集,繁茂的大集市没有,说不定那偏僻的小集市上还有呢!我必须得快走!”铭启在心里命令着自己,便又拔腿飞奔起来(平梁在赵庄东南,北石在赵庄西北)。 当铭启在返回途中路经自己村庄时,已感到肚子里叽里咕噜饿得难忍了,他多么需要先回家吃点东西,哪怕喝口水,歇歇腿再走也好呀!但是,他想的是:这时的天特别短,去晚了集散了怎么办?不但不能歇息,还必须快走!于是,他又振作起精神,急匆匆向远离他村庄十五华里的北石集市飞奔而去。 当他赶到北石集时,集市上的人已稀稀落落,剩下的部分摊位也正忙着收摊。铭启又急慌慌地转遍了集市的各个摊位和角落,仍然没见到老母鸡的影子铭启不停地自语着:“我来晚了都怪我跑得太慢了说不定刚才还有卖鸡的,让别人早买走了呢唉!都怨我来晚了!”铭启忍着胃肠叽里咕噜的鸣叫,垂头丧气地挪动着像灌了铅的双腿,只觉眼前一阵昏花,两腿酸软,心慌手颤,一阵眩晕,差一点昏倒在地。 “怎么办?”铭启猛力震惊地自问,“我必须坚持着走回家去!我绝不可以晕倒在这里!走!他又咬紧牙关,继续艰难地向前移动脚步。他正昏沉沉地挪动到集市最东头时,“扑楞”一个声响突然送进他耳朵里——这个好熟悉的声响使他猛然激灵起来。他冷静思索着: “这分明是鸡拍打双翅的声音?”抬头循声望去,此处是村庄东边路北的一家小院。他即刻抖擞起精神,急忙往这家小院门口走去。 他走近前,从门缝向院里望去“啊呀!”果然是一只褐黄色的个儿大大的老母鸡,正在一个小小的草垛上啄着一只半撑开的翅膀根挠痒痒呢。铭启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门,细声问道:“家里有人么?”他刚问过两声,就从门缝里瞧见一位白发苍苍c干瘦驼背的老太太扎扭着一双小脚来开门了。老太太打开门一看,矗立在她眼前的这位高大,但已显出疲惫不堪的陌生人,惊诧半晌才颤巍巍地用沙哑的声音问:“你是来做什么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呀?”铭启忙恭敬温和地向老太太打躬作揖,自我介绍,并向老人陈述了一天来买鸡的经过。 老太太听后,替他惋惜地说:“现在谁家哪里还有老母鸡卖哟!这几年,人都险些饿死了,还有谁家喂得起鸡哟?你别看我这只老母鸡——”她用昏花无神的眼睛指了指草垛上那只正对陌生人胆怯地瞅着的老母鸡,继续颤巍巍地说“俺把它留到今天可不容易呀!那是大轰隆那年(五八年大跃进吃食堂农民叫作大轰隆)春天,俺买了六只小鸡,到了秋天大轰隆来了,搞共产给俺抓走了五只。当时这一只吓得躲藏在梅豆架底下,翻家的(抄家的)人们没看见,它才留了下来。以后每年割尾巴风声紧时,俺就用个筐子把它扣在床底下,藏几天,等风声过了,俺再把它放出来。它已好几年不下蛋了,喂着它只是俺的一个伴儿。村上的干部也知道俺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是把这只老母鸡当个伴喂着的。所以,有时候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马虎过去了。唉只要俺饿不死,俺就不能让它饿着,你看我虽然瘦,可是俺那鸡可胖着呢。” 赵铭启仔细看了看那只肥肥大大的老母鸡后,再环视这近似荒芜破落的小院。见小院北面仅有一间矮矮的破草房;再定睛看着眼前这位枯瘦如柴c颤巍巍的驼背老太太,也觉实在可怜,不好意思直接说出要想买走她那视如生命的老母鸡。于是,赵铭启婉转地用试探的口气c征询的语调说出他想买走她这只老母鸡。又详细地说明了他为闺女治病的急切心情。说他把这只老母鸡看作是救他闺女生命的唯一指望。 老太太听完赵铭启的诉说,即刻也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她用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她丈夫死得早,她本来也有一个闺女的,可是闺女二十岁时也是因产后风死去了说到此,老太太深陷的双眼已浸满泪花,她那颗将心比心的慈母心,使她无法再说出不卖老母鸡的话来了。 于是,赵铭启从衣兜里掏出四家凑的六元钱,全部交在老太太手中。他也不问价,老太太也不讨价,就这样铭启用高出五六倍的价格,买回了老太太的这只珍贵的老母鸡。在老太太的协助下,铭启很快逮住了老母鸡。他像捡到金元宝似的抱着老母鸡急忙往回走。 二 当他欣喜地抱着这个宝贝刚刚走出村庄,突然又觉眼前一阵昏黑,感觉头上像顶着磨盘似的沉重,脚下像踩着棉团样的软绵,就再也挪不动步子了。他回头看,太阳已沉下地平线,冷艳的晚霞映着西边的天空。 他定神一想:“不好了,这时候的天太阳一旦落地,黑暗立刻就笼罩大地,在这离家还有十五华里的茫茫大洼里,我决不能晕倒在这里,我得想办法找到点吃的东西,只要能吃点东西,我就能走回家去” 他发现小路右边是一片刨完地瓜的褐色土地。于是,他便慢慢挪步绕到地里,顺着地垄驱动着脚步,想从坷垃下面捡一段鲜地瓜秧嚼嚼吃,好让身子支撑一阵。他还想着能捡到一块地瓜更好,哪怕只吃到一小块地瓜,支撑走回家没问题。他眼睛寻找着瓜秧,用脚尖跔着地瓜窝坑,渴望寻找到被粗心人遗漏在地里的地瓜他边跔着走着,走没多远,突然感到脚尖碰到一个硬物,他忙把老母鸡朝左腋下一夹,蹲下身,两手顺着硬物就扒起土来。果然是一个惊喜,没费多大力气,一块拳头大的地瓜就被他扣出来了! 因要急着赶路,他也顾不得泥呀土呀了。他用手粗略地拧了几下,便一手抱着鸡,一手拿着地瓜,咔嚓咔嚓就啃起来。一边啃着,一边赶路。“咔嚓”一下,一个大沙粒子把他的牙咯疼了。他只好停住脚,想在棉袄襟上蹭蹭地瓜上的泥。低头一看,是妻子刚刚给拆洗过的干干净净的棉袄,他又不忍心把棉袄弄脏。于是,又蹲下身,把地瓜在裤腿角上擦了几下,才又啃起来。几口地瓜下肚后,他觉得身上立即有了力气,便即刻迈开大步,急急朝家奔去。 赵太太在家把早已做好的午饭热过一遍又一遍,一直等到天黑,家家都已掌灯多时,仍不见赵铭启回来,心焦如焚。兴岭夫妇c兴旺妻,还有兴科夫妇c兴铜夫妇等也都过来,陪同赵太太焦急地等待着。兴岭焦灼的心已无法在家坐等下去,便跑到村南头,在茫茫的黑夜里去遥望,去等候。在家里的众人正焦灼万分时,忽听外门吱扭一声响,兴科急忙跑出去,惊喜地叫起来: “是俺叔回来啦果真是俺叔回来啦!”众人腾地立起身,惊喜地冲向门口,像对待多年外出的亲人那样,都惊喜地叫着出屋迎接赵铭启。 赵太太撩起衣襟,揩去激动的眼泪问:“你没遇见兴岭?他早去南边迎你了。” “没有啊!”赵铭启像凯旋的将军风趣地回答说,“我是从北边过来的,他去南边迎,我怎么能遇到他呢?” “我去找俺哥哥回来。”兴旺妻说着便立即走了出去。赵太太什么也不顾得再问,便忙去厨房盛饭。兴岭妻忙去打来洗脸水,招呼公公洗手吃饭。 赵铭启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饭,才开始向众人讲述他买鸡的过程。众人边听着边不时发出几声惊叹,几声唏嘘,几声庆幸的感叹。不一会赵铭启便将大半锅糊糊加地瓜吃了个精光。等大家都陆续散去以后,他又不顾已奔波了八十多里路的疲劳,急吩咐赵太太点火烧水,他要马上杀鸡炖汤,让勤梅当晚就喝到鸡汤。 “明天再杀罢,你已累了一天了,跑了这么多路,别说是你这么大岁数的人,就是小青年,好腿好脚的也早撑不住了,你快烫烫脚歇着吧,明天再杀!”赵太太心疼地劝道。 “不行。”赵铭启获胜的激动仍未减地说:“今晚我一定要叫老李儿喝到老母鸡汤,她早一天喝上鸡汤,她的病就会早一天好。” 于是,铭启忘记了奔波的疲劳,不顾残腿的酸痛,当夜忙活着杀了鸡。又协助妻子炖好一大锅鸡汤,亲眼看着赵太太一口一口地把一大碗鸡汤喂到神志仍然不清的勤梅肚里,他才洗过已满是水泡的脚,欣慰地上床歇息。天一亮,他急忙起床,让妻子为他做了饭,草草吃过,拖着每走一步就如同针刺的双脚和酸痛的不敢弯曲的残腿,又奔向了八里外的大北集市,为女儿买来高价小米。 勤梅在两位老人每日煎汤熬药一个月地精心治疗和养护,她的身体基本恢复健康,神志也接近正常。这时她又要见承栋,她说想儿子想得睡不好觉。赵铭启听此,又立即跑到大李庄徒步把承栋背了过来。 在那连续大灾之年,本来就食不饱腹的赵铭启夫妇,在勤梅是病人需要治疗照顾,承栋是小孩需要关怀,每个星期天还有小静去争食的情况下,就可想而知他们是怎样苛刻自己,艰难度日了——平时赵太太连自己喝的糊糊也是稀了再稀。在天寒地冻或在大雪纷飞不能出工劳动的日子里,赵铭启为节省下一顿饭,就忍着饥肠辘辘守在被窝里不起床,以减少活动,减轻饥饿感,坚持一天只吃一顿饭。 二位老人留勤梅和承栋一直住到李老太太病危,看到勤梅完全恢复健康,才把他们送回家。因此,无论两位老人怎样地巧安排,再怎么节省,他们在一个冬季里已倾尽了所有,到来年春天,就只能等待着国家发的救济粮来维持生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李老太太谢世 入冬后,李老太太的病情日渐加重。虽然不断服中药西药治疗,但仍不见好转,浮肿日见明显,咳喘厉害,不能平卧,神志时清时迷。保祥知道老太太已没有几天的活头,连日来日夜陪伴在身边,寸步不离。近日王氏c刘氏及小兰c月英等孙媳妇们也常来陪伴照料。 这个星期六晚上,当在城里工作的儿孙们回来看望她时,她就再也不想让他们离开。近几天来,保祥每天还可喂下一茶碗白面汤,这天傍晚,大儿媳妇王氏只喂进半茶碗面汤。但是,一直只能半卧无力坐起的李老太太,喝完汤后,就不想再躺下。对守在房内的众儿孙c儿媳妇c孙媳妇们表示她想坐着和他们说话。陈氏把自己床上的棉被抱过来,王氏和刘氏等人用手轻轻扶她靠在棉被上。见老人这会儿的神志也显得较清醒,都预感到并不是好兆头,于是,四儿媳妇陈氏忙着去堂屋掌灯收拾。 老太太自己轻轻动了动身子,想极力坐直了,用力抬起浮肿透亮的眼皮。用她那早已哭瞎的双眼环视一周儿孙们和媳妇们,用力抬抬头,两手在空中乱摸着,嘴巴张了几张,却已喊不出名字地在叫着谁。站在身旁的儿子保坤c保祥,儿媳妇王氏c刘氏,孙子金珏c金旺c金孝c金月c金星c金亮c金明c金珠等人都猜测着望着她。 王氏轻声问:“娘,您是在叫保业?”只见老太太微微摇头,“您找大孙女秀荷?二孙女秀清c秀俊c秀琼?”站在她身旁的儿媳c儿子c孙子们你一个我一个的挨个猜问刘氏见一个也没猜对,就愈要猜问金(辉)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被保坤“啁”一个嘴响制止了回去。保祥立即接口说:“您的重孙子承春c承秋c承栋c承安和重孙女小静c文美c文英等都在外间屋守着呢。”只见老太太还是像找人的样子一直问到孙媳妇小兰c月英和勤梅时,才见她表现出赞同的意思。于是便立即招呼在外间屋守候着的三个孙媳妇进来,靠在老太太身边。只见老太太一手握住小兰的手,一手握着月英的手,吐字不清地说:“好媳妇,进李家让你们受苦了,等住宽敞了就把恁的娘都接过来,她们都是苦命人” 听到她们哭声答应后,便松开了手,老太太仍然摸索着还要找人的样子。于是,勤梅忙握住老太太的手。但老太太另一只手仍在摸索,并唤小都猜出定是在找小静。于是,王氏又唤守在外间屋的小静进屋。 正渴盼着叫她的小静,立即走进屋,趴在老太太身上就要哭,王氏揪了她一把,她才勉强抑制住没哭出声。勤梅流着泪,说不出话来。老太太把小静母女俩的手握在一起,又抅摸小静的头:“”虽然再没说出话来,但小静明白,老奶奶对她没说出声的话语里的付托和期望 等待随时被召唤的里屋外屋的众人,都在鸦雀无声地守候着。无知的幼童们在其母亲的暗示和威吓下,也都显得很懂事的样子随着大人静候着。 李老太太想对小静说的话,再没说出来,头就歪在棉被上像似困乏的样子王氏立刻暗示让勤梅c小静母女赶快离开。小兰c月英也都一同回到外间屋守候着。 保坤近前摸摸老太太已冰凉的双手,知道危在旦夕,便对金珏等几人招手,示意让他们随他到外面去。金珏c金旺c金月等他们随保坤到院子里,听候保坤悄声吩咐。 一直到后半夜,保坤c保祥和王氏c刘氏c陈氏见老太太呼吸渐渐微弱,脉波极其微弱也不均匀,认为灵魂已走,便开始为老太太洗脸洗脚,准备穿寿衣。儿子们忙着商量老太太的后事,孙子们忙着整理灵堂。陈氏忙着找出已做好的送终的被褥和寿衣。妯娌们七手八脚地忙着给老太太穿好寿衣。在老太太尚存一口气时,保坤c保祥和几个孙子们把她抬进堂屋已收拾好的灵堂里。天色大亮后,各房里的孙媳妇们和年龄尚小的孙子们都赶过来。保录c保均c和他们的五位叔叔各家的儿孙们得信后,都速速赶来。 金珏(顶替长子保业)c金旺(顶替次子保财)和保坤c保祥守候在灵床的东侧,王氏c金旺妻(顶替婆婆靳氏)c刘氏及陈氏和勤梅c小兰c月英等孙媳妇都守候在灵床的西侧,等待着与老太太作最后的告别。 保录妻及婆婆在厨房忙着烙“打狗饼子”(圆形表面刻着菱花形状的白面烙饼,作为老太太到阴间路上免被狗咬,扔出喂狗的),广勤妻c广水妻忙着做“倒头饭”。广五妻和广六妻忙着给老太太缝枕头(大红冠子的白公鸡形状)。 保录c保均等人有的去买纸张,有的做打狗鞭子,有的忙着找竹帘子,全家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当保录刚买回白连纸走进院里,老太太已经断了气。李老太太即刻手握鞭子,身罩白连纸挺在了停尸箔上。李家这个家族里来哭丧的男女老少立即跪满了院子,顷刻间哭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老太太虽然已年过七十二岁辞世,但儿子c媳妇们都想她素日的慈爱;孙媳妇c孙子们想她平时的疼爱;侄子,侄媳妇及其他近门的后辈想她以前逢事都关心和照顾之恩,无不泪如泉涌,悲号痛哭。就连挤在院内看热闹的街坊,想她早年的救助,也都流泪不止。 烧过倒头纸后,金珏c金旺c保坤c保祥及三个儿媳妇,还有金旺妻都只能跪在两旁守灵。灵堂门上挂着竹帘,孙子辈的在竹帘外的灵棚两侧跪棚守灵,家内家外的一切事情全靠保录等人与治丧人员协调办理。门上都糊上白纸,大门前挂着用七十二串黄表纸做成的倒魂幡(一岁一串组成)。有做孝衣,做哀杖子,做孝绳的,有搭灵棚,写讣告,报丧的,重新油漆棺材的,一大伙人在保录的统一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顿时,保祥院子里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c老老少少都戴孝帽c穿孝衣c趿拉着孝鞋。李老太太去世的讯息很快就传遍了大李庄的家家户户。由于老太太一生心地慈善,乐于扶贫救穷,村里人念她昔日的恩情,听到她的死讯后,都成群地纷纷前来吊唁,一天来,灵棚内外一直哭声不断。傍晚由丧事大总理(忙人头)指挥抬进棺材,举行入殓仪式。 在治丧大总理指挥下,把老太太入棺后,灵棚里的孝眷们开始轮番敬面,与老太太的遗容做最后的告别。再把已经准备好的物品放进棺材后,便迅速盖上棺盖,随后叮叮当当地用钉子钉牢,此时哭声惊天动地。入殓完毕,金珏c金旺c保坤c保祥和家眷们分别跪在棺材两侧,开始七天的守灵。 停灵的第六天下午,一切都准备完毕,开始了女眷们的重头戏。吃过下午饭后,女司仪登场组织,三声礼炮后,全村已婚妇女每人手拿几张黄纸前来吊唁。女司仪在灵棚前见有人来便喊:“客人到——”里面的女眷们开始大哭,吊唁者在灵堂门口哭几声后,司仪便喊:“谢客!”屋里的女孝眷都跟着王氏向客人磕头答谢。这样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哭,一拨一拨地磕头答谢,一直到全村的女眷都来吊唁完毕。 大概是上苍清楚地目睹过李老太太早年与丈夫以兄代父,以嫂代母,历尽千辛万苦,创家立业,顾贫惜穷使得人人拥戴,所以也被感动。夜里静悄悄地降了一场大雪,使得大李庄都罩在了白茫茫的世界里。墙头上c房顶上c树杈上,如同保祥家里的人一样,都披上了孝装,以寄托对老太太的哀思。天亮后,大雪停止飘洒。人们早早地把地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为行人扫清了道路。灵棚四周围着白帷,供桌上摆着牌位,牌位两边插着红白两束扎花和白烛。花前摆放着大公鸡c大鲤鱼c炸丸子c方子肉c大花糕五样供品。供品前插着香烛,桌边放着酒盅c酒壶等,两个男司仪站在桌子两旁。 二 在太阳即要升起时,吹鼓手奏起哀乐,孝眷们手拄哀杖,身穿孝衣,腰系孝绳,脚趿拉着孝鞋,由金珏代父领先,后边是金旺代父,后面才是保坤c保祥等众孝子跟在后面到外门口的大街上跪地俯面痛哭着伴随天鹅缓缓升起。一个由艺人扎制的一手怀抱雪柳,一手高高举起,身穿蓝袍的纸童,下面连着几十丈的白布幔,随纸人沿着竖起的高高的衫木杆,缓缓升到顶。四邻八庄都可望见该村即日发丧。虽然每人连年只发得三尺三寸布票,然而,除公社特批供应部分布匹以外,广奋c广勤c广水c广五c广六几家人为报答李老太太早年的养育之恩,寄托自己的哀思,都把全家人的布票贡献出来,买来几匹白布,本族内的所有男女孝眷及来吊唁的宾客,都戴孝帽,披孝衣,系孝带地祭奠老太太的亡灵。 大门口设有专门接待来宾的外柜。客人到来,先由人向内通报,男司仪喊“孝子出灵堂!”吹鼓手吹打着在前面,金珏便由一位司仪架着,所有的男孝眷跟在后面,缓缓走到村头鸳鸯湖口,迎接贵宾及礼仗和花圈 因为老太太是烈士祖母,儿孙们早年在个体木工c铁匠的行当里师徒多,近年来儿孙们在外工作的上至县委c公社党委的领导要为这位受人尊敬的烈属吊唁,下至孙儿们的徒弟,单位领导c同事和亲朋好友都来吊唁,只听两个司仪轮换着不住腔地高声喊着“:孝子出灵堂孝子出灵堂”有时孝子们的脚步还没踏进灵堂,又被喊“孝子出灵堂”这样整个上午吹鼓手不停地吹奏,孝眷连续出出进进地迎接c磕头c跪拜c谢客 前来吊唁的女宾客拿着一打黄纸,一进门便放声大哭,哭声越大越悲戚越不停息,外面吹鼓手吹奏的乐调越悲戚,越动人。 随着来吊唁的男女宾客越来越多,没有间断的乐声一直吹到下午,客人才到齐。而后宾客开始在餐棚里宴席。这时女孝眷们开始装箱子。箱子横摆在供桌前(一个身穿蓝袍的纸童,挑着一对纸箱),女孝眷和女宾客尾随在王氏身后,从竹帘后到灵棚的前沿环行一大圈,在吹鼓手精彩的吹奏下,像白企鹅似的女眷缓缓挪动着步子,将女司仪递在手中的黄表纸折叠成尽可能小的纸块,每环行一周,一人便放进“钱”箱内一块。这时也是吹鼓手吹奏最精彩最起劲的时刻,他们用最好的技艺吹着各种哀乐与戏曲。 此刻来看发丧的人们拥挤的水泄不通,就连化了雪的墙头上c房顶上c树杈上都站满了看装箱子的人。大约要两个小时这个程序才能结束。等女眷们和吹鼓手急忙吃饭草草充饥后,起灵的三声礼炮响起,送盘餐路祭开始。 吹鼓手走在前面伴奏,金珏扛着纸幡,金旺背着纸钱袋,保坤c保祥在后,其他男孝眷都跟随在后。后面紧跟着的就是椅子上面的牌位,在司仪的引导下缓缓前行。到鸳鸯湖口旁一宽阔的地带后,来吊唁的男宾客按亲戚的尊贵c近远和辈分,依次向牌位奠祭。男孝眷手扶哭丧棒跪地边痛哭,边听着司仪的号令,向着一拨又一拨的前来祭奠毕的宾客磕头“谢客”。 女眷跟在后面号啕大哭,等待着所有的男宾客祭奠完毕后,先由男孝眷到牌位前的供桌旁三举香烛,痛哭祷告,而后,女孝眷以同样的方式哭念几遍,供桌上的扎花被前来看发丧的人一抢而空。 女眷们给挑“钱”箱子的侍童起一个名字:“宝安”嘱咐道: “到阴间你要听话,侍候好奶奶”念叨一遍,便号啕大哭着随男孝眷回家迎接灵枢出殡。 再次路祭完毕,送葬的孝眷用同样的方式缓缓向墓地前行。女眷们坐在马车上,跟在棺材后面嚎啕哭着前行。棺材将进入墓地时,三声礼炮响起,至亲中的男宾客依次再行叩拜祭奠礼后,三声礼炮再次响起,李老太太的灵柩下葬入土。 刚把老太太掩埋,忽然间刮起了凄厉刺骨的狂风,乌云滚滚朝头顶上压来,变成灰蒙蒙一片。浩浩荡荡送葬的队伍和看发丧的人们才都惶恐地往家奔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蜡炬成灰 一九六四年,连续十几天的倾盆大雨,平梁公社周围方圆百里村庄的院墙和房屋几乎全部倒塌。特别是赵庄连续几年遭受涝灾洼地,简直成了一片汪洋,连一粒生芽的谷粒也见不到。全村社员们只有靠上级发的救济粮和秋末田里产下极少的一点地瓜度日。冬季只好躲在临时搭的窝棚里御寒。 然而这一年,赵铭启虽然生活困苦,但是他在精神上却是最富有的——春天,他收到了小儿子兴胜提升军官的来信;夏天他又接到大孙子欣荣被提升为军官的喜讯。冬月初又接到三儿媳在部队里生下了一个孙子的喜讯(因家里没房屋,兴胜妻临产时特意到部队去生产)。为此,赵铭启虽然拖着一条残伤的腿,可在家里家外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性格开朗的他总是哼着小曲进进出出。他说: “大灾年过后,来年必有好年境。”他终日期盼着来年春天,三个儿子家都可以盖上三间像模像样的大堂屋的好前景。 他和兴岭一起先帮助兴旺的妻子及孩子们搭起一个大窝棚,再给兴岭搭起一个稍大的窝棚。然后才为自己夫妻两搭起了一个仅仅能支起一张床c垒起一口小锅灶的约四平方米的草棚。 自从社员们吃大食堂以后,特别是越贫困的生产队,队委们为了蹭顿饭吃,专门安排晚间加班劳动,凡加班者管一顿夜餐。 在冬月中旬的一天晚上,62岁的赵铭启和其他青壮年男子一样,白天挖土刨地劳累一天,晚上又去牲口院里借月光加班铡草。铡完一大堆草以后,人人饱餐一顿热地瓜还有剩余。铭启借牲口栏锅内的热水洗过脸c汤过脚后,便给妻子揣了块热地瓜,一路唱着小曲,还未进窝棚门就兴奋地喊道: “他娘,我给你带回来一块透亮似火的烤锅芋头,快,你赶快趁热吃了吧!” 摸黑坐在床上的赵太太,连忙摸起火柴点着小油灯。高兴地接过铭启揣回来的热地瓜,在暗淡的灯光下看着丈夫那喜气洋洋的劲头,高兴地说:“等什么时候把种麦子剩下的那一捧麦子掺上这个月发的那一把豆子,去碾上轧轧,擀顿面条给你解解馋。咱们是不是已经连续吃芋头吃了一个月啦,还没舍得吃过一顿改样的饭呢?” “我估摸着小静她娘们近几天可能会来,等她们来了咱擀顿面条都解解馋。现在我就帮你去轧。我刚吃得饱饱的也睡不着,这时碾正闲着,外面月亮明得像白天一样,咱们快去轧罢!”铭启高兴地说。 赵太太便起身从床底下的小瓦罐里拿出种麦子剩下的两抓麦种子,掺和上两捧杂粮,两人到大街西边碾上去轧面。当把这些面轧完以后,铭启高兴的劲头仍未减。便又建议说: “她娘,你不是说咱们喝糊糊的芋头面也快没有了嘛,趁现在我不饿也不困,你把轧好的面拿回去,再拿点芋头干来轧轧。免得老来排队等碾。我在这里等着,你快回去拿吧! 于是,两人又轧完了半簸箕地瓜干才回家睡觉。当赵太太正要朦胧入睡,却听到躺在床另一端的铭启发出轻微的呻吟。她一个激灵坐起来,急忙掌灯,看到铭启痛苦的表情,苍白的脸色,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她又惊又怕地问:“你怎么了?我去喊起岭来,请先生来给你看看吧?” “我没事。深更半夜的,你让他到哪里去请先生?我一会就好了,你不要去惊动他们,快躺下歇着吧。铭启忍着极度的痛苦,用微弱的声音安慰妻子说。 两位老人好容易才熬到天亮,赵太太叫起兴岭,请来一名乡医,诊断为伤寒(感冒),给铭启注射了一针肌肉针,又留下了一些祛风寒的药物。等兴岭送走医生后,铭启还心疼地对妻子念叨: “我这点小病,又请医生又打针的,花了一块多钱!又舍掉了小静一学期的书本钱。” “有病了还疼什么钱呀你快趁刚打过针c吃下药,躺下发发汗就好了。你把被子盖严喽,我去给你擀面条吃。”赵太太说着,边扶铭启躺下,帮他盖好被子,为发汗起见便将棉被蒙过了他的头顶。赵太太把水烧开把面条下进锅里。兴旺妻高氏来探望时,赵太太轻声说: “我把面条快煮好了,你喊你大大坐起来吃面条吧。” 兴旺妻走近床前,“大大,大大”地连连轻声呼叫着,却不见棉被下面的人有任何反应,便又放大声音“大大,大大”地连叫了几声,仍不见有反应。她心想:怎么睡得这样沉,娘已把饭做好了,干脆掀开头上的棉被叫醒他好啦。于是高氏边叫着边掀蒙在铭启头上的棉被,“哎呀!娘您看俺大大这是怎么了!”高氏惊叫着大哭起来 二 赵太太一听,像晴天一声霹雳,把她吓得魂惊魄散,两腿也站不起来了,也放声哭起来。附近砸坷垃的兴岭c兴科等人听到哭声,都惊慌地飞跑进来。他们进棚子一看,赵铭启绷着黄黄的脸静静地躺着已停止了呼吸。高氏c兴岭只知痛哭,兴科等人也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婶子,除俺叔身上这身衣裳以外,我记得俺叔以前还有一件长大袄来的?”兴科镇定情绪后问道,“您快找出来,我们快给俺叔穿衣裳。还有没有新棉鞋都拿出来!” “哪里有新棉鞋哟就连那件他多年不舍得穿的大袄(长棉袍),去年他见你老李妹妹的棉被破得不成样子,也给她娘们拿去当棉被盖了。”赵太太哭诉道。 “一人快去大李庄报丧拿大袄,一人快去给部队里拍电报。”兴科吩咐道。众人商量,只能把高氏母子们的大窝棚当作灵堂,急忙收拾好后,才将赵铭启的尸首移到高氏稍大一点的窝棚里。 在停灵的第三天,兴胜夫妇怀抱着出生二十多天的婴儿赶回来了。参军三年多的欣荣第一次回家竟是为爷爷奔丧而来。 兴岭等晚辈们,见为儿女们整日辛苦劳作c奔波奉献着的父亲突然离世,而他们做晚辈的却未能端上一碗汤,送上一剂药;看着他悄然咽气在小小的窝棚里,还没能给他穿上一件送终衣,永别前没能说上一句话他们内心里的那种悲,那种痛,那种悔,那种缺憾,即使痛哭得昏天黑地也难以哭出他们内心的悲哀。勤梅c小静就更加痛悔自己不光累赘了老人一生,而在老人临终时,竟然还没让他把那件唯一的棉袍穿了去(死者有呼吸时穿上的衣服,才算能穿走的衣裳)。 从小就一直和铭启感情甚好,也与兴岭兄弟们特有感情的兴科,在等到兴胜c欣荣到来之后,沉痛地说:“俺叔就是那苦瓜女下生的命,一生算是苦到底了!” “可不是呀。”坐在灵堂一角的赵太太擦了把眼泪,哭念起来,“他听到欣荣当上了军官,七月十一他生日那天,一早起来就高兴地说要早去赶集买点肉,等老李她娘们来到后,让他们妯娌两家都过来一起好好庆贺庆贺。他狠狠心为自己过生日割了五毛钱的肉,不料过河时被石头绊倒在水里,他好容易爬擦上岸来,手中的肉却被河水冲跑了!”接着赵太太又大哭起来。兴科接着被婶子阻断的话说: “俺叔一生受苦,又去世在露天地里,咱们要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才是!” “大哥说得对,我们一定要想尽千方百计给俺大大买一口好棺材。”兴科的话语正说到兴岭兄妹及其所有亲人的心坎里。兴岭和兴胜异口同声地插言道,“要用最高规格的葬礼,这样或许才可填补我们当儿女的对他老人家的亏欠”说着他们又放声痛哭起来。 “买棺材不论花多少钱都由我和俺三叔两人来承担,就不用俺二婶子摊钱了,二叔不在家,她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很不容易(因兴旺在东北路远,没给他拍电报)。”欣荣忙插言悲声说。 就这样,在兴科的精心操办下,找到原来一个富贵人家在五十年代初就做好的一口柏木红漆大棺材,以上百元钱的价格买了下来。半月型的棺盖前沿刻着烫金的大“福”字,中央是烫金的豪华宅院,豪宅外有手持灯笼照路的金童,内有端茶倒水侍奉的玉女。两旁宽厚的棺材板前缘,一边是金光闪闪的“天上黄金屋”,一边是“地下白玉楼”的烫金大字。停灵七天后,雇了两班吹鼓手,以隆重的葬礼发送了悄然辞世在窝棚里的赵铭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寻 梦 小静对失去最敬爱的外祖父悲痛万分,有时在课堂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就眼泪汪汪。已进入初三第二个学期的她,很快意识到这样会影响学习,必须化悲痛为力量,迫使自己尽快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去。 进入初三后,金珏也不再让她星期天帮助家里挣工分了,从对她的阻挠改为支持,在多方面为她的学习提供有利条件。王氏早晨也特意为她早做饭,让她进家就能吃上饭。 小静虽然在毕业考试中名列级部第一,但她对上高中将来考大学从来没敢想过。她觉得能考上由国家供给生活费的中等专业学校就很好了。在老师的建议下,她报考了省属中等专业师范学校。 在参加考试的前一天,小静和报考同一个学校的同学刘慧芳背上三天的干粮(这次小静带的是奶奶烙的白面油饼),到县城一中去参加考试。 当考务人员给她们安排好住宿以后,天色已近傍晚。小静和刘慧芳嫌宿舍里又闷又热。每人便端一杯热开水,走到操场旁边一棵柳树下坐下,把水杯放在身边凉着,每人拿一根草棍,在地上演算讨论数学题。当小静演算证完一个定理,端起杯子喝水时,刘慧芳一抬手,不料把小静的杯子掀了个底朝天。在小静毫无防备的情形下,一缸子热水一下子全浇到小静脸上,灌进鼻腔里,呛进气管里c额窦里。她顿觉头痛欲裂,窒息要死。吓惊愕的刘慧芳用力给她拍背,她才咳出一口水,缓过一口气;但仍呛咳不止,头痛愈烈。刘慧芳搀扶着她只好去了医务室。医生给了两个小白药片,小静服药后,夜间仍然呛咳不止,一夜没能入睡。 第二天,小静勉强进入考场后,仍然感觉昏昏沉沉难以支撑。老师发下试卷时,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困倦袭击了她的整个大脑她竟然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在迷蒙中猛然被监考老师叫醒,她才想起正是在决定命运的考场上,不由打了一个战栗。急忙拿起笔开始做题,可是,她从头一直看到试卷中间,觉得前大半张试卷上的试题一个也不会作。只好从后面的应用题胡乱作起来。可是,不觉一会儿,铃声响了,她只好慌慌张张地交了卷,究竟做得如何?她稀里糊涂不知道。 兴致勃勃来参加考试的小静,就这样,第一门数学课,也是她历次考试都能得满分的功课,彻底考砸了!第一场考砸后,虽然对升学已经无望的小静,仍然参加完三天的紧张考试。考试结束后,小静感到最难堪的是:再也没脸见庞老师c刘老师了。正想回学校后如何躲避开他们时,没想到,庞老师c刘老师和众位老师们已经在校门口关切地等候着他们了。老师们都认为李文静一定考得不错,满怀喜悦地问她的考试情况时,她垂头丧气地对老师说出自己考砸了的原因。老师们惋惜地说,一次考试不能完全证明一个人的真实能力。庞老师又鼓励说: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万一真的考不上,农村也是一个广阔天地,有志青年在广阔天地里同样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例如,徐建春c邢燕子,回乡后不也一样大有作为吗?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刘老师又进一步鼓励说:“我想信你定会象庞老师说的那样——是块子在哪儿都能发光的金子!”众位老师都附和着给了她同样的鼓励。 二 老师们的安慰和鼓励,使小静悲伤绝望的心里又升起一片希望。她暗自下决心: “我一定要象老师们说的那样,在广阔天地里学习徐建春,学习邢燕子,用我学得的知识在农村干出一番事业来。用事实来证明我不比任何男孩子差。还要证明母亲生我这个女儿没错,支持我上学更没有错。做出一番事业来给她脸上争光。让她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可抬起头,挺起胸,证明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让那些重男轻女的老封建疙瘩在我面前折服吧!” 然而,身高不到一米六,身架苗条纤弱又未经过常年劳动锻炼的小静,一旦和成人男女同时下田劳动时,就立刻显出她的弱势。她拿起锄头锄地时,别人早把一垄锄到头,她尽管拼命地追赶,还是被远远落在后面。还不时听到检查质量的队长半开玩笑地责备:“小静呀,小静,这棵旺盛的秧苗又牺牲在你的锄头之下喽”小静只好难为情地瞅瞅队长手中的禾苗,怯声辩解道:“谁知这锄头就是不听使唤,我本想除草,它偏偏落在庄稼苗上了。”她的辩解又引来众人的一阵哄笑。当她拿起镰刀割豆,砍玉米秸时,别人已砍完两垄,她还没砍完一垄,而手掌上磨起的黄水泡再触到镰把时就痛得钻心。 在离校时,小静还保持着爱看小说的习惯。她向学校c老师c同学借了好几部小说带回家,自己读的同时,也分给同样爱看小说的文美和承秋等人看。 经过几天的体力劳动后,小静意识到:既然要想当一个好农民,必须从点点滴滴做起,尽快改变自己仍然带着学生气的孤立形象,首先,要从感情上与社员们打成一片。除不能和别人比体力以外,其他所有的事,只要别人会做的,自己也必须学会做。于是,她下狠心把出工收工c来来回回挟在腋下的小说放下,甚至为了彻底改变爱看小说的习惯,她干脆把借来的小说全部送给文美和承秋兄妹先看。她拿起针线活,在劳动空余时间,由看书改作做针线活。 小静向文美借来时髦鞋样子,她不敢用母亲的鞋面布,怕万一做坏了让母亲为难。便拿出她那条珍藏了几年的宽大的红领巾,先将红领巾宽大的部分做鞋帮的前面,再把三个角的狭窄部分裁剪好缝接起来做鞋帮的后面。不几天,一双雪白千层底上,配着鲜艳夺目的红帮,火红的鞋帮上,又搭配着黑色沿布条的大方口扣袢时髦鞋子就做好了。小静穿着自己做的耀眼夺目的新式样红鞋子,走在大街上,使得她那些婶子大娘c奶奶姑姑及姐妹们都赞不绝口。好奇心强的还附下身来细瞧半天,疑惑地问:“连这鞋口的沿布条滚得这么匀实,缝的针脚这么整齐,简直和在供销社买来的一模一样!这都是你做的?”这时,小静便把头一仰,得意洋洋地说: “当然都是我做的喽这活有什么难的,比做代数几何题容易多了!”小静母亲也在一旁证明说:“她根本就没用我插手。”人们便都咂着嘴地夸奖道: “有文化的人不论学什么,都学得快,做得好。” 小静觉得,仅仅做了一双鞋子,就吸引了那么多人的目光,还听到有人夸奖有文化的人的好处,在领略到成就感的同时,感觉到和社员们在情感上也拉近了一层。于是,小静又想:如何在生产劳动方面得到认可或称赞呢? 一天下午,就在小静扛着锄头下地——边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克服体力不足和劳动技能差的问题时,她刚走出外门,迎面遇见承秋急急忙忙从保坤家走出来。见他将裤角挽过双膝,小腿上和一双旧黄胶鞋上沾满粪泥,散发出的臭气扑鼻。小静面带惊愕地忙对承秋招呼道:“二哥,你这是” “噢,”承秋忙微笑着解释:“我趁饭后这点工夫,来帮助月英婶子把猪圈里的粪出(挖)出来,出粪这活,不是小脚妇女能干得了的。我抽空来帮帮她们。” “二哥,你真是个好人!”小静用敬慕的目光,重新对承秋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感动地说。 “嘿嘿,干这点小活算得上什么好人呀,我看了你借给我的那本《红岩》小说,我觉得像c许允峰那样为革命c为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生命的英雄,那才叫好人呢。可惜咱没生在那个时代,当不了那样的好人,就只能做点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我还要快回家洗洗换身衣服赶点去上工呢,就不和你多说了。”承秋微笑着,并不停步地边说着边急忙忙往外走着。 小静在后边迈着缓缓的脚步,仰望着承秋那细条高大的背影细细回味着承秋的那句话:‘出粪这活,不是小脚妇女能干得了的。’不由心里豁然一亮!她想起男人在外的人家,每年需要几次拨工分雇人出粪,而且都出在墙外或者门外晾晒。每家都将积攒满坑的粪出在外面晾晒,使得院内院外都弥散着臭气。天一下雨,还冲得街巷胡同到处都是。不知等到什么时候,生产队里才能派人来推进地里去。 于是她想:“如果生产队里有一个搞积肥的专职人员,每天挨家挨户把当天的粪肥挖出来,挑进生产队里的积肥池里,泥封发酵以后,再送进地里,既卫生又省力。尤其是经过发酵后的粪肥可消灭寄生虫卵,也避免得蛔虫病,岂不是人人受益的好事情!也是生产队里能应时施肥的好事呀。自己为何不去当一个专职积肥员偿式一下呢?哦——我就去申请当个专职积肥员!”她立即加快了脚步,兴冲冲地向鸳鸯湖口跑去。她见生产队长李保均正蹲在鸳鸯湖嘴旁的树荫下,吸着旱烟等人。便兴冲冲地叫着: “大老爷,大老爷!我有个想法给您说说,您看行不?” “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有什么好想法,快说给我听听”保均立刻取下口中的烟袋,笑眯眯地望着小静说。小静走到保均面前,把自己的想法c建议和要求一股脑向他说了出来。 保均听后,高兴得霍地站起来,连连点头赞许地说:“好好,你要能干这活那简直太好了!太好了!修好的积肥池已在那儿闲了多年了,就是找不到愿意干这种活的人。如果你愿意干,那真是太好了,也免得每逢上级来检查时,我总是挨熊了!” 然而,不一会,保均又收敛住笑容,用疑惑的口气问小静:“你确实想好了,真的能到各家去挖大粪?你不嫌脏?你不怕臭?” “我不怕!”小静斩钉截铁地回答,“要怕我就不来找您了!” “这简直太好了,简直太好了”只见保均咧着大嘴呵呵地笑着,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喜悦,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念叨着。 当天下午,保均就派人把村西北角的一个长方形大积肥池里的泥土c杂草和积水全都清理干净后,按照小静的建议,在池中间垒上隔墙,把一个池子分割成两个。又为小静准备好了一副既长又宽的扁担,一对中等大的新瓦罐和一把长柄掏粪勺。 第二天,当生产队里第一次出工的钟声刚刚敲响(每次出工前敲两次钟),小静就兴致勃勃地跑到队部院子里,向保均队长打过招呼,拿起粪勺,挑起瓦罐急忙去上任了。保均在后面关切地嘱咐: “孙女来,一次不必盛满,免得压坏了肩膀,两多半罐就算一个工的工分(一个工10分)。我把本子和铅笔都为你准备好了,每家挑过多少担,记在本子上就行了!” “知道了!”小静头也不回地迎着三三两两向队部和湖旁走的出工的社员们,叫着对各自的称呼热情地打着招呼,人们用疑惑的眼光看她手中的工具和肩上的担子,还不知她到底去执行什么任务呢? 小静计算着,全生产队共有三十九户,计划半个月内把各家积攒的粪肥全部清除完。以后,每家只是积攒一两天的粪便,这样,一家仅挑一趟,人口少的或者两家一趟就可以了。往后她会把每家的厕所整理得既利索又不会让其积攒下粪肥了。于是,她先从路程最远的李广丰家开始。 小静向路北东面和届院相临的一个胡同走去。她从狭窄的胡同走到最里面一家,见院门只是在院子西南角开着一个并没有按门的豁口。走进院内,环视一周,见狭小的院子里,地上散发着浓浓霉味的灰黑的麦草和横七竖八的玉米秸,一直散落到门口,几乎连插脚的地儿也没有。北面堂屋门锁着,东边有一个小草棚,她猜那就是他家的厨房。厨房门外放着一个盛着半筐马齿菜的小筐,不知是准备人吃的还是喂鸡的?已切碎的马齿菜拉拉撒撒一直到堂屋门口。成群结队的大绿头苍蝇在那儿忽儿落地,忽儿腾空地盘旋。两只趴在东墙根下乘凉的老母鸡,一见有人进来,便扑棱一声,惊吓得腾飞到小棚子顶上站立在那儿,惊恐地瞅着小静“咯咯嗒咯咯嗒”地啼叫着。见小静并未向它们走进,没有威胁它们的样子,才由高调的“咯咯嗒”变作低调的“咕咕咕咕咕咕”最后停止了惊叫,索性放肆地趴在上面打起了瞌睡。 小院东南角有一个用半人高的墙围成的方块,墙豁口朝着外门方向,小静猜那便是厕所了。她踏着湿漉漉霉味刺鼻的撒乱的柴草,向厕所里走去。当她前脚刚一踏进豁口,只听“嗡”的一声,一大片黑压压的绿头苍蝇腾空而起,使她不由自主地急速退回来。如果不是躲闪迅速,恐怕会被那成群的大个苍蝇撞破了脸皮。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定了定神,自问: “怎么办?我是后退,还是前进?” 自答:“前进!我没有退路,学习英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更何况还用不着死呢?发扬张思德精神,不怕困难向前冲!小静咬咬牙,自我下着命令。 她把瓦罐放在外面,脚站在豁口处,把扁担先伸进去在空中用力咣啷咣啷扁担挂钩,把苍蝇撵飞后,把扁担立在墙上,一手拿着粪勺,一手提着瓦罐,跷着脚走进去一看,在约四五平方米大的茅坑边沿和周围的墙根下,全是匆忙蠕动着的长尾巴蛆。她再伸伸脖颈向茅坑里一瞧——啊呀!大半坑灰黑色的粪便内成团成团的蛆在里面乌乌泱泱地翻滚着。使得泥糊状的粪便表面起伏不定地翻滚着,翻起的像圆球,伏下的似蜂窝!小静又打了一个寒噤,沁出一头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退回到院子里。再次静了静神想: “怎么办?我已经把自己推到没有退路的境地,还能回头不干吗?更何况这也是自己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唯一出路呀——蛆虫有什么可怕,它既不会咬人,也不会让它爬到我身上,我不怕!快挖!”于是,小静又拿起粪勺返回去。屏住呼吸,半闭着眼睛,将粪勺伸进茅坑里,急急舀出一勺倒进瓦罐里。 瞬间,一股奇特的臭气扑进她的鼻腔里,钻进她的脑子里,她怎么也按捺不住欲吐的,便急忙撂下粪勺,跑到院子里俯下身,任其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呕吐不止。幸亏是早晨没吃饭,空泛的胃里只有一口口的黄色黏液涌出来,只到把苦苦的胆汁倒干净后,她仍感到胃肠还在翻滚着要涌出来似的,使得鼻涕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她只好大口大口地喘喘气,才使翻滚着的肠胃稍稍平静一点。然而,又觉得口腔里像涂过黄连粉一样的苦小静掏出手绢揩去满面的鼻涕眼泪和苦苦的黏液,缓缓立起身来。稍停片刻,咬紧牙关,再继续她那一心想体现自身价值的工作。 这一次,她先在外面喘足气,把头转向外面,不再直视那使她惊心动魄又无法入目的景象。她屏住呼吸,扭着身子,挖一阵,走出来,喘几口气,再进去屏住气挖一阵,直到把两个瓦罐装满,挑起来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她想:“这也许是最脏c蛆最多的一家吧!”在她的记忆里,去过几家的茅房,也从没见过像这家让人无法目睹的茅房呀。于是她又想:“越是这样难挖的茅房,越应该一鼓作气挖完,尽快彻底清出底子,以后再挖就一定会好得多。”想到这儿,她便硬着头皮,一刻也不停息,来回小跑似的一早上连续挑了十几趟,又用了一上午,才总算把这家的粪全部挑完。 平时,不等到吃饭时间就总是饿得急不可待,一心盼望吃饭的小静,这天的早饭她连一口也没能咽下。茅坑里大团滚球的蛆,使她作呕的景象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然而,当小静又到另一家,李广铜家去掏粪时,景象就大不一样了。他家与广丰家在一个胡同里,朝西的外门上罩一个不宽的门楼,掩着的单扇外门没上锁(大部分家庭外门不上锁),用一个铁链吊扣在门箅上。小静摘下门连吊,推门进去一看,院内打扫得干干净净,麦秸草靠左边的墙根规规整整垛成一个圆形。草垛后的墙根处整整齐齐地立着一溜玉米秸,堂屋门前右侧,有一个碗口粗的枣树,树上挂满了绿绿的类似葡萄大的串串小枣子。香台子上放着一盆嫩绿的香草和一盆茂盛的薄荷。一进门,一股清凉芳香的气味扑鼻而来,给人一种豁然清爽的感觉。靠右墙处也搭了一个小草棚,草棚南边地上还晒着一片鲜绿的青草,散发着阵阵青草的清香。院子里几乎看不到苍蝇。绿草南面有一棵碗口粗的槐树,紧靠槐树南面是一个中等大的猪圈。 小静走进同样用半人高的墙作遮挡的圈内,见圈内也没养猪,连着大圈坑的外侧,又有一个小茅坑。小茅坑上面蓬着两块石板,一块石板上面放一小堆草木灰,另一块上面堆一堆黄土。她知道,这是随时盖粪便用的。于是她就从两块石板中间的空隙中伸进粪勺去掏粪,既没见有绿头苍蝇也没看到蛆虫。此时嗅觉也像失灵似的,再也感觉不到有奇臭无比的气味刺鼻了。于是,她又为自己的选择产生了百倍信心。 小静尽量选择别人出工后而作,别人收工前而息。尽量避免在大暑天里,不让别人看见她挑着对臭气熏人的粪便瓦罐穿梭在大街上。一次,小静挑着粪便刚走出狭长的胡同,正好顶头迎见走在大街上四十多岁的广辉妻,见她手里拿着一把芭蕉叶扇子,像躲瘟神似的歪扭着身子,一手忙用扇子掩面,一手忙捂着鼻子,尖声说道: “哎哟哟,我那娘哎——熏死人了!闺女来——什么活不好干呀!你怎么非要挑这个活干呀?” “我已经闻习惯了,闻不见臭气了,老奶奶,免得臭气熏着您,我就快走了。”小静高兴地对她说着,便加快脚步急急地向前走去。可是,走了没多远,偏偏又遇见从对面而来的南队队长李保先。小静未来得及先向他打招呼,他便老远就抬手高兴地朝小静招呼道: “孙女来,你真是一个好闺女呀!我们队里如果有一个像你这样,愿意干这活的人就好了!生产队里也不愁天天催促着让家家交肥了,各家也不愁出圈肥了。就是在壮劳动力工分的基础上再给你多加几分,大家也乐意呀。不过,就是苦了闺女你了,干干净净的大姑娘家,让你天天干这种活,真叫人于心不忍!” “二老爷,没事的。”小静停住脚步,放下担子,笑着回答说。“其实干这活并不比干别的活脏和累,下地干活还免不了沾一脚一身泥土呢。我干这活一点脏也沾不到身上,干习惯了现在连臭气也闻不见了。” “那就好,那就好!”保先队长高兴地赞许着,又关切地嘱咐道:“歇息着干,你小小的年纪,别累坏了身子。” “二老爷,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我累不坏的。”小静挑起担子,辞别了保先快速向积肥池走去。 一天下午,小静挑着粪便刚走到鸳鸯湖口旁,即要转身向北拐时,一个响亮的男高音向她传来:“嗨!看俺侄女——这才是真正的徐建春c邢燕子似的模范知青呢!咱们大队如果让选模范青年,我先投俺侄女一票!” 小静驻足回头看,原来是南队的会计李金法二叔。只见他那梳得油光黑亮的分头,一件洁白合体的短袖衬衫把下摆塞进一条浅灰色的制服裤腰里,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咖啡色皮带,使得他那高挑匀称的身材显得更加潇洒帅气。脚上穿着白丝袜,套着一双咖啡色塑料凉鞋(农村还无人穿凉鞋),显示出他那典型的乡村知识青年和脱产会计身份(他是五九年高小毕业)。 小静见他对自己这样慷慨地称赞,再看他那脱产人员的打扮,猜不透他是真心夸奖她,还是在嘲讽她?于是,她没放下肩上的担子,只叫了一声“二叔”,点头对他微微一笑,显出有点难为情地红着脸继续向北拐去。 小静下学回乡后,要求担任生产队专职积肥员的选择,不论是在本生产队c还是在南队,甚至在全大队都引起轰动。队长李保均总是用这样一句话督促社员们说: “你们看看人家下学后的小静那劲头,看人家干得那活,你们还好意思再磨洋工吗?” 特别是那些已经被小静收敛过粪便的人家,晚上看到在自己的记工簿上增添了上百个甚至二百个粪肥工分时,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是那些男人在外工作的妇女们,总是拉着小静的手,感激地夸奖一番。有的激动不已地说:“俺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闺女!你不但使俺免去了一年几次拨工分找人挖粪的麻烦,还把俺的茅厕打扫得那么干净!” 每当这时,小静本家的婶子们都高兴地插言说:“小静,什么时候挖到俺家呀﹖” “婶子们,别着急,我很快就挖到咱们这片来了!”小静总是高兴加自豪地脆声回答。 在社员评工分的讨论会上,从社员到队委会成员,都一致赞同给小静评头等壮劳动力的工分,大家还一致同意每天还要再加两分的奖励工分。评工分的标准是:男劳力每人一天十分,女劳力一天九分,弱劳力一天八分。小静原来属于弱劳力。从担任积肥员后,一天竟得到十二分! 一天,保玖在给小静记完十二个工分,将记分册递在她手里时,对小静又一次语重心长地说: “孙女儿,只要你勤恳奋斗,一扇门给你关上时,定会又为你打开一扇窗的。”小静深深鞠一躬,表示对保玖二爷爷的无比感激。 小静父亲金珏见人们在他面前夸奖小静,感激小静,小静每天竟然比他还多挣两分。他脸上也绽开了笑容,自己觉得在人前背后也有了光彩。所以对小静的态度也转变得从未有过的亲切和蔼。并嘱咐小静奶奶说: “每顿饭有我的两个白面瓜哒(在糊糊里煮的麦子面饼子),也要有小静的两个,她还是长材。”当然,小静是绝不会舍得吃下两个白面饼子的。她总是想尽千方百计偷偷地分给母亲一个。然而又总是被奶奶和父亲监视着不让她给母亲。自己吃着白面干粮,看着母亲和奶奶吃着麸子做的菜窝窝,她怎么能咽得下去呀?因而,她仍然觉得生活在这个家庭里有种难以摆脱的压抑感。 小静在担当专职积肥员的半个月里,就已经把近二十多个家庭里积攒了近半年的粪便掏完了。还把厕所的里里外外都整理干净,再用新土垫平。每次在收工之前,她都把积肥池内撒上厚厚的一层干土,将粪便盖严,以防新挑来的粪便散发出熏人的臭气。 当她把一侧的粪池积满后,就要求队长派人泥封严实待以发酵。再开始利用另一个积肥池。她计划着,等把另一个池子积满后,那边的粪便也已发酵完毕,可以向田间送肥时,这边的粪池又已积满。这样两边的粪池轮换着积肥,轮换着发酵。发酵的粪肥送进田里即卫生又科学。自己的劳动既彻底改变了农民自古以来把粪便晒晾在街上,不将粪便发酵的不卫生c不科学的不良习惯,又使得生产队里也有了计划施肥的来源,又受到了各家的拥护,自己还得到了最高的酬劳。这时,她为自己在学校里学得的那点卫生知识和生物常识总算派上了用场感到高兴,使她感到了在广阔天地里,有文化的人显示出的自身价值。她决心下一步一定通过自己的劳动和耐心宣传,改变家家户户的不卫生习惯,大力减少肠道传染病,创造一个卫生模范队。 三 一天下午,她正要往外走,她的同班同学——张秀云,手举着一个信封,急匆匆地跑进了她的家门,高兴地喊道: “李文静,你考上啦,你考上啦!”小静立时就怔在那里,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哪里直到张秀云跑到她跟前,在她肩上狠狠击了一巴掌,笑道:“傻样,也不知道谢我,还只管愣着干吗?” “张秀云,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会考上呢?不可能是我的通知,我不可能考上!一定是你送错了,或者是来骗我的吧?” “你自己看这通知书上明明写着咱们学校,又清清楚楚写着李文静,我既没骗你,更没有送错。”张秀云说着立即从信封内抽出通知书,递到小静手里。 小静看到省师范学校的入学录取通知书上真真切切地写着她的学校c写着她的名字时,口里仍然不住地嘀咕着: “我怎么会考上呢?我怎么会考上呢?”念叨了好一阵,才激动得和张秀云拥抱在一起。 小静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不但她欣喜若狂,她的父亲和奶奶也都高兴得不得了。当然为之最高兴的是她的母亲赵勤梅。小静欣喜地想: “从此以后,我又可以在学文化c学科学知识的道路上奋斗c攀登了!” 她不能再去掏粪了,开始筹备通知书上所要求带的钱物:二十五元钱c十五斤粮票c被褥等物品。她父亲金珏也帮忙今天去粮库卖粮换粮票,明天去这家借十元钱,去那家借三元五元,连跑了好几天才凑足二十五元钱和十五斤粮票(这些借款是兴胜和欣荣寄钱来还的)。把全家唯一没有补丁的粗布花条棉被让她带上,金珏还把自己在外当工人时从不舍得穿的藏蓝色的制服裤子拿出来,让母亲王氏剪掉一大截,改做成小静的裤子。因全家人都没有铺棉褥子,无法再为小静凑齐棉褥子。 小静把喜讯告诉姥姥家后,姥姥更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姥姥又立即拿出自己唯一的一件半新的藏青色的细布棉袄外罩,迅速给小静改制成合体的罩衣。大妗子送来五斤粮票,二妗子送来一瓢麦子和十个鸡蛋,三妗子送给她一个大红色棉袄布面。 小静带着姥姥家给的这些珍贵礼物回到家,傍晚又忙着向她的几个好伙伴秀清c文美等去告别。临别时文美泪眼汪汪地叮属着:“小静姐姐,你别忘了给我写信哦!”“不会忘的,一到学校,我第一个就先给你写信。”小静干脆地回答。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小静被奶奶c母亲c弟弟和赶来送行的众人簇拥着,送出胡同口,到大街上又跟着依依不舍地送了一段。小静当真地离开这个她一心渴望飞出的家时,又有着百般的不舍。尤其看到母亲泪水连连,更是揪心般地疼,她已是泪水满腮,再也不敢回头。 李金珏高高兴兴地带着小静,特意不走村外的公路,而行走在大街上。沿街一路步行,见人就大着嗓门笑着忙和人打招呼,接受着别人的祝贺和恭维的话语。小静跟在父亲的自行车后,一出村,她把心一横,跳上自行车后座,随父亲朝县城汽车站飞驰而去。 自从小静接到录取通知书后,金珏自然觉得在这个家族中c在村里人面前腰也粗了,气也壮了。他高兴地想——自己家里总算出了一个吃国库粮,将来挣工资的成员了,自己的地位再也不比别人低了。所以他一出门尽管总被别人三分玩笑c七分指责地说: “你现在倒有脸皮高兴了?怎么不想想以前,你是怎样对待小静她娘们的?”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总是难为情地嘿嘿笑着说: “如果不是我这样逼她,她还不一定能考上学呢?”结果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和更尖刻的指责: “你真不知丢人几个钱斤,你还把罪过反过来当成功劳啦!” “嘿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反正又倒不回来了,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认啦”又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小静刻苦求学的事迹,在邻里亲戚朋友及学校里都传为佳话。而后,村里人无论对男孩c女孩,只要一到入学年龄,都积极送进学校去读书。无论家境再困难,也都尽力供孩子上学,并且都用小静的吃苦精神来教育激励自己的孩子。 在小静考上学两个多月后,勤梅又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承梁,这对金珏家可说是双喜临门。金珏自己更觉得在这个家族中的地位相继又升了一个台阶。金珏无比高兴,金珏母亲也知足了。从此,金珏无论在家在外都变得有说有笑,无论对邻里家族或亲戚也都特别亲切和乐于助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重插第三十二章 集体合作 大李庄土地改革时,金珏家定为贫农,均回了保业卖给保财的西坡大地中的一大亩七分良田。 李保业一人的成份悬着未定。 保祥家定为上中农。 保坤家定为富裕中农。在未分家时,保坤就随保录秘密参加了。分开家以后,他仍以务农为掩护,积极做党的工作。五二年,五三年,保坤的二儿子李金星c三儿子李金亮及他们家铁匠铺里的雇员和学徒工,都招收到县机械厂里当了工人。他的大儿子李金辉四八年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屡立战功后,不幸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保坤家又成了烈属。 一九五三年春,在县委任职的保坤联络在本乡政府任乡长的堂兄保录,积极响应走农业集体化道路的号召,首先在大李庄西头组织成立起一个有二十几户贫下中农参加的农业合作社。这二十多户大部分是保坤c保录家族内的成员。如广进的三房儿子家(保财这一房除外)及他的三个叔叔c五个兄弟等,几个大家庭参加的合作社。保坤兼顾问,保录为社长。广六的儿子保均担任生产队长。李广瑞为副队长。保玖当会计兼保管员。保祥和保常担当饲养员。金珏和保永为驾驶牲畜的车把式。保先的大儿子复员军人金诚担当学习文化指导员。负责在田间地头带领青年男女学文化,学习党的方针政策,教唱革命歌曲。出工收工或晚间组织开会,都是由保均吹哨为令。 每天,全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到上工的哨子声,以鸳鸯湖口为聚点,组成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按照队长的分配从事各项劳动。参加这种新形式下的集体劳动,人人显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特别是那些中青年妇女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热闹的劳动场面。尤其是小叔子c嫂子c姑娘们在一起好开玩笑,阵阵笑声和热情的鼓励声起伏不断。他们干起活来既不知疲倦也常常忘记了收工的时间。更让妇女们感到自豪的是,有些人不但像男人一样有了自己的名字,还与男人们一样干同样的活得到同样的报酬。在集体劳动中,还可听到全国c以至于全世界的新鲜事。特别是有些人家的男人收工回家后也下厨帮妻子烧火做饭。使妇女们感受到自己真正翻身得了解放,一下子有了和男人同等地位。真象保录说的那样——妇女顶起了半边天。 她们干起活来更是起劲。特别是早就有田间劳动经验的金珏母亲王氏,金诚给她起名叫王爱华。王爱华不论锄地c扒田畦c扬场c堆垛等样样在行。她样样活干在前头。在第一季度评工分时,她被评为与青壮年男劳动力一样的头等工分。在社员大会上,她又被评为劳动模范。光荣地领到一张奖状块香胰子和一条羊肚子毛巾。 开会c评工分c评劳动模范c评先进集体c召集社员开会等活动,都设在金珏家西面当年保坤家买下的这个大院里。因保坤和儿子们还未分家,这座大院仍然闲着。 小静从妹妹死后,始终紧跟在娘身后。勤梅拔麦子时,她就跟在后面拾麦穗。勤梅锄地时,她就跟在身后拔草。她只拔母亲身后这一垄里的草。按一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饲养组,虽然称完草当场领钱,别人一天挣几毛钱,小静一天才挣几分钱。父亲并不要她挣的钱,但小静却不知为挣钱多拔些草,而只知跟着母亲寸步不离就行。 这一年夏季,金珏家每人分到一百斤颗粒饱满金灿灿的麦子。这是金珏家自从被保业卖光土地后,从未见到过的这么多麦子。金珏母子看着分得的满满一大缸麦子,心里那种从未有过的喜悦简直无法形容。勤梅从嫁进婆家门,也从没见过婆婆和丈夫这样高兴过。所以,她心里也感觉舒坦多了。丈夫和婆婆都高兴,自己起码也少挨打挨骂呀。并且天天都能和那些年轻的妯娌及小姑子们一起在说笑中劳动。比以前跟着金珏在地里单独干活,有着天壤之别。如今,她常高兴地想,从此后,或许自己的苦日子熬到头了?她又听金诚讲了c为妇女翻身解放c男女平等制定了那么多好政策,勤梅从心里感谢,感谢。 小静见家里少了谩骂与呵斥,人人都变高兴了。有时还能听到父亲和奶奶对母亲c对她低腔软调的说话。她那一直恐惧和愤怒的心缓解了许多。并且见家里的饭食也大有改善。再不像以前偶尔吃一次面条时,只有父亲一人吃稠的,她和母亲c奶奶只能喝汤。而现在,不但都可以吃到白面条,而且还可以吃到白面馍馍了。 一天傍晚,小静跟着母亲到西院参加半年颁奖大会,见保坤三爷爷和保录二爷爷身后跟来好几位大干部。又见到奶奶在麦收中被评为一等劳动模范,是县里的大干部亲自给奶奶发的奖状和奖品,小静也为奶奶感到高兴和自豪。平时对奶奶的愤恨一扫而光。她甚至觉得奶奶忽然变得也像姥娘一样伟大,一样可敬了。 王氏在外面劳动是一把好手,在家里推磨轧碾也格外带劲。推起碾来像小跑,年轻的勤梅有时还跟不上趟。 初级社除生产小麦c玉米c谷子c高粱c豆类等粮食为主以外,还种植花生c蔬菜c烟叶c辣椒等经济作物。除了完成交纳公c余粮以外,家家都可分到足够的口粮。劳动力多的还分得数目可观的余粮款。 到年底决算时,金珏家包括小静的老奶奶四口半人分口粮,而有三个整劳动力挣工分,所以分得不少余粮款。金珏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拿到过这么多钱。他便高兴地和母亲商量: “今年咱们给每人添一身新衣裳吧?”王氏高兴地应道: “好啊!要过年了,你就快去买吧,年前还要让她嫂子(勤梅)缝起来,别耽误过年穿新衣裳。你四叔已经给你奶奶买了褂子布料了,咱再给你奶奶买一条黑裤子布料吧。给小静买颜色鲜艳漂亮的花布料。”奶奶高兴地对金珏一一吩咐。 金珏从平梁乡供销社买来了一大摞布料。给小静买来的是一块绿地印着红c黄菊花的上衣料,一块大红地印蓝花的裤子布料。 王氏把给小静买的花布料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欣赏着,不住地叨念着: “好,好,正合我意。小静,过来,我先给你量,裁出来先给你缝。”王氏对站在里间屋看风景画的小静招呼道。 不知小静是处于习惯还是不好意思表现出内心的高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走到外间屋奶奶准备裁衣服的床前。这时金珏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拿着铜头玉嘴系着花烟包的短烟袋,边吸烟边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小静轻声问:“以后听不听话了?” “听话。”小静用蚊子似的声音回答。 “你大大问你,你不会大声一点说呀?”王氏大声地呵斥小静,但表情和声音却是温和的。 “看着,以后不听话就用鞋底打你,反正以后也驮动鞋底了。”金珏用喜悦的眼光c温和的声音吓唬小静。此时的小静对父亲的这番话,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 “以后不能不喊大大啦。”王氏又对小静嘱咐道。 “嗯——”小静将这个嗯字答应得既长又响亮。 这一年,金珏家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热闹。年五更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年三十和年初一吃得都是白面水饺。年二十九这天,王氏还专门蒸了几笼屉走亲戚的白馍馍。 二 正月初二,小静穿着一身艳丽的花衣裳,肩上背着用奶奶得奖的那条雪白的羊肚子毛巾盖着的一四方篮子白馍馍,随母亲高高兴兴地去给姥姥拜年。小静认为她一走进姥娘家村庄,街上的人定会投来羡慕的眼光和夸赞的话语。 当小静和母亲刚走过村南头的小树林时,就看见早已站在大门外等候她们的姥娘c大妗子c二妗子等人,都正高兴的向她们母女招手呢。当她们再走近前,就听到大妗子等那些妗子们惊讶的笑问声: “那个打扮得花鸽子似的小俊妮就是小静吧?”小静表面不作声,可心里感到非常自豪。勤梅从参加初级社后,为挣工分,也很少再住娘家。这一年铭启与二儿子兴旺也分开了家。 第二年,保坤这个拥有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也分开了家。这一年,有保录妻做媒,保坤的四儿子李金明娶了梁姑姑的孙女梁月英为妻。保坤带着三个小女儿和守寡的金辉妻母子及四儿子金明和月英夫妇搬进了与金珏相临的西院内。院内又盖起四间西屋,保坤的妻女住进堂屋里,两个儿媳妇各住两间西屋。 月英的两个伯父挑担逃到黑龙江后,她大伯协助二伯搭起一个安身草棚,开垦出一片荒地后,便把妻儿委托给二伯照料,大伯去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在一次只身和日本鬼子的肉搏中壮烈牺牲。这一年,月英出逃多年的姑姑c大伯母母子和二伯父全家都与月英母女取得了联系,他们约好一同回来重新为惨死的父母和三弟砌了墓,立了碑,补办了葬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重插第三六章 机 遇 58年,金珏和保祥去当了工人。在住房调整时王氏和承栋仍然住在小堂屋那一间里。勤梅和小静搬进广五家废弃多年的破屋里。勤梅时常被抽去兴修水利。小静既用不着再待在家里看弟弟,又离开了父亲的威慑和奶奶的管束,给小静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她又去上学了。一入学,学校就让她插班到三年级学习。她又和文美c文英等伙伴们在一个班里学习了。这时,小静除了如饥似渴地学习好课程内的功课之外,她又从秀清c兴胜c小荣等那些高年级学生那儿借连环画来读。在她入校学习两个月后,公社又成立小学,将原来各村的初级小学全搬进公社住地的高小学习。由于原来的高小没那么多校舍,而后又都一并搬迁到公社南面的刘庙村,过去大地主的一大片宅院里。 这片砖瓦房舍的中央是一座大厅,大厅左右是两座二层的小楼。大厅前面是可容纳几千人的广场,广场周围是处处相通的几十重四合院。校长室c教务处等办公地点均安排在大厅和两旁的小楼里。除了离家较近的学生可以回家住宿外,全公社一至六年级的几千名小学生的教室c住宿c教职工宿舍,都安排在各个四合院里。食堂就设在靠近广场右边的一重四合院里。小静的班主任是原在她村任教的顾老师,顾老师仍然让小静担任班里的学习委员。 一天下午,小静在刘庙村北,一边捡地瓜干,一边给同学讲故事——她总爱把从二姑c三舅c小荣哥那儿借来的连环画如:《》c《岳飞转》c《孙悟空三打白骨精》c《牛虻》等故事讲给同学们听。所以,不论是在走路或劳动时,同学们都爱跟随在她周围听故事。当小静正捡得起劲c讲得高兴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忙转头望去,竟然是小荣。她欣喜地跑上前愕然地问: “小荣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呀?” “我考上中学了!我到你家去找你,进门一看住的是别人,就转身回来了。正愁着不知你们搬到哪个村去了,没法找到你呢,我在操场那边看见你穿的花褂子了,就寻思着过来看看是不是你?走近一看,果然是你呢!”小荣欣喜地述说着。 因在五年前奶奶给小静裁的那件花褂子漫过腿弯长,所以,现在小静穿着是既合体又新鲜。只是那花裤子已短得再也不能穿了。勤梅又用自己初次领到的一个月两元钱的工资,给小静买了一条橘红色的雪花呢新裤子。当了工人的金珏还给她买了一个红书包。所以,小静打扮得看起来仍然既时髦又惹眼。 小静向顾老师请过假,带着小荣去认她的新家。两人走着聊着,同样瘦小得与十三岁年龄不相符的小荣突然关心地问:“小静,我看你怎么又黄又瘦呀?” “在家里喝糊糊喝惯了,在学校里没糊糊喝,当然会瘦哟。”小静并没在意地说。 “现在,我在学校里吃得可好了,每天都能吃到一个白馍馍,一个黄窝窝和一个地瓜面窝窝。每个星期还能吃到两顿大米饭,比在家里吃得好多了。不过就是每月二十四斤的定量吃不饱,不像在家时一顿喝好几大碗糊糊,把肚子撑得鼓鼓的。哎明天是星期四,食堂又该蒸大米饭了,每个人能领到大半缸子呢!我给你留着,下午你放学后,从我们操场那里走,把米饭带回家让俺姑也尝尝。” “我不要,你自己还吃不饱呢,哪还有给别人吃的呀!我才不来拿你的米饭呢!”小静心里既感动又坚决地拒绝说。 “我一顿不吃不要紧的,我们学校里一天开三顿饭,我把菜里加些水喝就挨过去了。你不来不行,我一定在那里等着你!”小荣不容小静分辩地坚持说。小静看着小荣那完全把自己装扮成大人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苦涩又带好笑的感觉,于是,她也扮着大人的口气果断地拒绝着。 小静清楚,近两年来赵庄的生活远比不上大李庄,特别是去年赵庄遭受洪涝灾害以后,他们村里就有好多人家断了炊烟。姥爷c姥娘c大舅等都已饿得干瘦。兴胜舅舅和小荣哥都饿得不长个。兴旺二舅已去闯黑龙江。小荣哥考上学好容易能吃到仅够半饱的饭,她怎么好意思和他争吃呢?她后悔不该向小荣哥诉苦。于是便立即岔开话题问: “小荣哥,这个星期你回家不?” “学校让星期天参加义务劳动,搬砖抬石灰垒校园墙,我都三个星期没回家了我想家”小荣又突然像个三岁的孩子似的,眼睛里浸着泪花,带哭腔地述说。两人不一会,就来到小静的新家。 这时天已近黄昏,勤梅已收工回到家里,欲要去北院接承栋时,见小静带着小荣走进来。既惊喜又愕然地问: “小荣,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是不是家里有急事呀?” “娘,不是家里有事,俺小荣哥哥考上中学了。”小静高兴地抢先回答说。 “哦俺侄儿考上中学了!那敢情好,咱赵家门里又出了你这个秀才了!”勤梅高兴地说。 “姑,您干活累不?”小荣关切地问。 “不累,我天天干惯了,就不觉累了。俺嫂子也是整天跟着男劳力去刨地c去挖河么?”勤梅关切地问小荣。小荣刚刚被转移开想家的思绪,又被姑姑的问话引回来,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顷刻间又浸满了泪水。他低诉道: “俺大大在外挖河,俺娘也常被调去挖河。刘庄那个生产队长可凶了,我担心俺娘和俺大大俺娘有腰痛病”小荣诉着诉着几乎说不出声来了。 在旁边听着的小静忙往屋里让小荣道:“天黑了,别老站在外面了,快进屋点着灯,让小荣哥看看我们的新家。” 这座外面墙壁已斑驳破旧的两间小草房里,在里间屋里安了一张床,在窗台下和外间屋的后窗台前分别垒起一个土坯台子,除此之外连处可坐的地方也没有。勤梅进屋点着小油灯。小荣进屋环顾一周,即刻止住眼泪满心同情地说: “您怎么搬进这样一个破屋子里来了呀?” 小静却高兴地说:“我觉得搬到这儿可好了!俺大大不在家,也离开了俺奶奶,再也用不着整天价提心吊胆地过那种不是挨打就是挨骂的日子了!” “那倒也是,只要这小屋子别坍塌了就好。”小荣仍担心地说。 三人坐在床沿上聊过近期双方的极大变化后,小荣见天色已晚,便告辞要回学校上晚自习,就急匆匆往回返。勤梅和小静母女跟在后边,一直送到大街上,勤梅关切地连连嘱咐着: “别想家别掉泪想家时就常来这里”小荣只顾跑,也不回头地应着 第二天下午,小静走在放学的路上,正对文美c文英c秀俊讲着连环画《》为革命英勇就义的故事。文美突然小声惊叫道: “你们看!前面那个端着缸子的男生好像是等咱们的!” 只顾低着头边看边讲画书的小静,才猛然抬头望去,她“哎呀”一声忙跑上前惊愕地叫道: “小荣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等了多大会儿了?” “我怕你不去拿才跑来截你的,我等了好大一会儿了。喏你拿着!”小荣把双手捧着的米黄色瓷缸伸到小静面前命令道。 小静低头看着里面大半缸子松松软软的白米饭,一股香喷喷的米饭香味即刻扑进鼻腔,又饥又饿的小静恨不得一口吞下这缸子米饭。但是她知道,自己肚子饿,小荣更饿,那么个大男孩盼望了一天,好容易才盼到这顿米饭,自己却不舍得吃,咬牙硬留下给她吃,她不能要,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要。于是小静极力往外推说:“不要,我不要,你快拿回去自己吃吧!” “拿着,快拿着!”小荣倔强地非要让小静拿着。而小静干脆把手背在后面,坚决不肯接。两人你推我让地僵持着,惹得远在旁边观看的文美c秀俊c文英忍不住发笑。小静见小荣那种犟劲实难驳回,干脆转身跑掉而小荣见她跑掉后,他干脆把饭缸放在地上,也转身向学校跑去。小静边跑边几次回头,看他是否能回来拿回米饭。可是小荣却连头也不回地只顾往学校跑。小静没犟过小荣,只好返回来把地上的米饭缸子端回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重插第三六章 复 学 58年小静又去上学了。一入学,学校就让她插班到三年级学习。她又和文美c文英等伙伴们在一个班里学习了。小静的班主任是原在她村任教的顾老师,顾老师仍然让小静担任班里的学习委员。 这时,小静除了如饥似渴地学习好课程内的功课之外,她又从秀清c兴胜c小荣等那些高年级学生那儿借连环画来读。在她入校学习两个月后,。 一天下午,小静在刘庙村北,一边捡地瓜干,一边给同学讲故事——她总爱把从二姑c三舅c小荣哥那儿借来的连环画如:《》c《岳飞转》c《孙悟空三打白骨精》c《牛虻》等故事讲给同学们听。所以,不论是在走路或劳动时,同学们都爱跟随在她周围听故事。当小静正捡得起劲c讲得高兴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忙转头望去,竟然是小荣。她欣喜地跑上前愕然地问: “小荣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呀?” “我考上中学了!我到你家去找你,进门一看住的是别人,就转身回来了。正愁着不知你们搬到哪个村去了,没法找到你呢,我在操场那边看见你穿的花褂子了,就寻思着过来看看是不是你?走近一看,果然是你呢!”小荣欣喜地述说着。 因在五年前奶奶给小静裁的那件花褂子漫过腿弯长,所以,现在小静穿着是既合体又新鲜。只是那花裤子已短得再也不能穿了。勤梅又用自己初次领到的一个月两元钱的工资,给小静买了一条橘红色的雪花呢新裤子。当了工人的金珏还给她买了一个红书包。所以,小静打扮得看起来仍然既时髦又惹眼。 小静向顾老师请过假,带着小荣去认她的新家。两人走着聊着,同样瘦小得与十三岁年龄不相符的小荣突然关心地问:“小静,我看你怎么又黄又瘦呀?” “在家里喝糊糊喝惯了,在学校里没糊糊喝,当然会瘦哟。”小静并没在意地说。 “现在,我在学校里吃得可好了,每天都能吃到一个白馍馍,一个黄窝窝和一个地瓜面窝窝。每个星期还能吃到两顿大米饭,比在家里吃得好多了。不过就是每月二十四斤的定量吃不饱,不像在家时一顿喝好几大碗糊糊,把肚子撑得鼓鼓的。哎明天是星期四,食堂又该蒸大米饭了,每个人能领到大半缸子呢!我给你留着,下午你放学后,从我们操场那里走,把米饭带回家让俺姑也尝尝。” “我不要,你自己还吃不饱呢,哪还有给别人吃的呀!我才不来拿你的米饭呢!”小静心里既感动又坚决地拒绝说。 “我一顿不吃不要紧的,我们学校里一天开三顿饭,我把菜里加些水喝就挨过去了。你不来不行,我一定在那里等着你!”小荣不容小静分辩地坚持说。小静看着小荣那完全把自己装扮成大人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苦涩又带好笑的感觉,于是,她也扮着大人的口气果断地拒绝着。 小静清楚,近两年来赵庄的生活远比不上大李庄,特别是去年赵庄遭受洪涝灾害以后,他们村里就有好多人家断了炊烟。姥爷c姥娘c大舅等都已饿得干瘦。兴胜舅舅和小荣哥都饿得不长个。兴旺二舅已去闯黑龙江。小荣哥考上学好容易能吃到仅够半饱的饭,她怎么好意思和他争吃呢?她后悔不该向小荣哥诉苦。于是便立即岔开话题问: “小荣哥,这个星期你回家不?” “学校让星期天参加义务劳动,搬砖抬石灰垒校园墙,我都三个星期没回家了我想家”小荣又突然像个三岁的孩子似的,眼睛里浸着泪花,带哭腔地述说。两人不一会,就来到小静的新家。 这时天已近黄昏,勤梅已收工回到家里,欲要去北院接承栋时,见小静带着小荣走进来。既惊喜又愕然地问: “小荣,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是不是家里有急事呀?” “娘,不是家里有事,俺小荣哥哥考上中学了。”小静高兴地抢先回答说。 “哦俺侄儿考上中学了!那敢情好,咱赵家门里又出了你这个秀才了!”勤梅高兴地说。 “姑,您干活累不?”小荣关切地问。 “不累,我天天干惯了,就不觉累了。俺嫂子也是整天跟着男劳力去刨地c去挖河么?”勤梅关切地问小荣。小荣刚刚被转移开想家的思绪,又被姑姑的问话引回来,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顷刻间又浸满了泪水。他低诉道: “俺大大在外挖河,俺娘也常被调去挖河。刘庄那个生产队长可凶了,我担心俺娘和俺大大俺娘有腰痛病”小荣诉着诉着几乎说不出声来了。 在旁边听着的小静忙往屋里让小荣道:“天黑了,别老站在外面了,快进屋点着灯,让小荣哥看看我们的新家。” 这座外面墙壁已斑驳破旧的两间小草房里,在里间屋里安了一张床,在窗台下和外间屋的后窗台前分别垒起一个土坯台子,除此之外连处可坐的地方也没有。勤梅进屋点着小油灯。小荣进屋环顾一周,即刻止住眼泪满心同情地说: “您怎么搬进这样一个破屋子里来了呀?” 小静却高兴地说:“我觉得搬到这儿可好了!俺大大去当工人不在家了,俺奶奶带着承栋仍住在俺家小东堂屋里,离开了他们,我再也用不着整天价提心吊胆地过那种不是挨打就是挨骂的日子了!” “那倒也是,只要这小屋子别坍塌了就好。”小荣仍担心地说。 三人坐在床沿上聊过近期双方的极大变化后,小荣见天色已晚,便告辞要回学校上晚自习,就急匆匆往回返。勤梅和小静母女跟在后边,一直送到大街上,勤梅关切地连连嘱咐着: “别想家别掉泪想家时就常来这里”小荣只顾跑,也不回头地应着 第二天下午,小静走在放学的路上,正对文美c文英c秀俊讲着连环画《》为革命英勇就义的故事。文美突然小声惊叫道: “你们看!前面那个端着缸子的男生好像是等咱们的!” 只顾低着头边看边讲画书的小静,才猛然抬头望去,她“哎呀”一声忙跑上前惊愕地叫道: “小荣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等了多大会儿了?” “我怕你不去拿才跑来截你的,我等了好大一会儿了。喏你拿着!”小荣把双手捧着的米黄色瓷缸伸到小静面前命令道。 小静低头看着里面大半缸子松松软软的白米饭,一股香喷喷的米饭香味即刻扑进鼻腔,又饥又饿的小静恨不得一口吞下这缸子米饭。但是她知道,自己肚子饿,小荣更饿,那么个大男孩盼望了一天,好容易才盼到这顿米饭,自己却不舍得吃,咬牙硬留下给她吃,她不能要,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要。于是小静极力往外推说:“不要,我不要,你快拿回去自己吃吧!” “拿着,快拿着!”小荣倔强地非要让小静拿着。而小静干脆把手背在后面,坚决不肯接。两人你推我让地僵持着,惹得远在旁边观看的文美c秀俊c文英忍不住发笑。小静见小荣那种犟劲实难驳回,干脆转身跑掉而小荣见她跑掉后,他干脆把饭缸放在地上,也转身向学校跑去。小静边跑边几次回头,看他是否能回来拿回米饭。可是小荣却连头也不回地只顾往学校跑。小静没犟过小荣,只好返回来把地上的米饭缸子端回家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部 第四十三章 初 恋 文美见小静又踏上艰苦求学征程,羡慕不以。自叹自己今生无望象小静那样在学文化的道路上开创自己美好梦想之路,她唯一的渴望是在婚姻问题上象月英婶子那样,嫁个自己喜欢,又非常疼爱她的男人,和和美美度日。 那是文美在外出挖河的一天下午,她正拿着一个大筐子,忙活着从冒着腾腾热气的锅里往筐里捡地瓜。一边捡一边不时地吹几下烫疼的手指。 “李文美,看把你忙的——”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传来。她先是一愣,立刻停住手回头看,背后站着的竟是那个她几天来看着既生疏又觉面熟的白面书生。她打量着他: 约二十岁的年龄,一米八的个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透着谦和的光芒,身着一套深蓝色的制服,单凭那笔挺的站相就可猜想出他定有着男子汉的坚毅气魄。 “你是在叫我吗?”文美有点含羞地问。 “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叫李文美的吗?”小伙子微微含笑,晶亮的眼睛直视着文美已泛红的脸庞,风趣地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文美将含羞c惊讶的目光移到地面上反问道。“我不但早就知道你的名字,我还早就认识你呢?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你仔细想想以前在哪儿见过我? 我叫吴永林,是来为民工管伙食的,咱们俩又成了同行了。”吴永林不等文美回话,稍停片刻,自我介绍说。他的几句话把文美带进了苦苦回忆里。 文美听他报出名子,思索着:“莫非他就是二姨北邻居家的那个小林?明亮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名叫没错,一定就是他。难怪从开工的那天起,他就时不时地老注视着我呢?小时候我在二姨家住时,他常到二姨家去玩,二姨和表姐都叫他小林莫非他就是那个常借给小静姐姐书看的吴永林?” “想起来我是谁了吗?”吴永林的追问打断了她的思索。她仰起脸故意轻轻摇着头回答:“没想起来” “你真的没想起来吗?我是你二姨家的邻居小林呀!小时候我常去她家玩,咱们还在一起玩过跳行游戏呢!”吴永林凝视着她自我解释道。 “那时你那么小,俺怎么会认出你来呀!莫非你就是俺文静姐姐说的她那个叫吴永林的同学?” “是呀,是呀,我是比李文静高一级又是顺路走读的同学。” “我经常从小静姐姐那里看到过你的书。”文美扭捏地又低下头说。 其实从开工的那天起,文美也注意到这个小伙子常来她们窝棚附近转悠,时常窥视着她。她也很想探听他的情况,但又不好意思向人打听。没料想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谜,顿时被解开时。她反而感到手足无措,心里慌得厉害,脑子里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他。直到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时,才找到话题地问道:“您拿的是什么书?” “是《赵一曼》的故事。我刚看完,可好看了,留给你看吧。”吴永林又激动又兴奋地回答说。即刻又迈近一步,将书递给文美。文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书时才抬起头,羞怯的目光正好触到了吴永林那炽热的目光。文美只觉得脸如火烧似的刷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秋天暖洋洋的太阳刚刚点地,火红的晚霞犹如孔雀开屏,布满了西边的天。灿烂的霞光穿过秫秸箔的缝隙射进窝棚里,映得文美那羞红的脸像三月盛开的桃花一样美丽。吴永林早被文美那高高的个儿,细挑的身材,粉红的脸庞,圆圆的大眼睛和两条乌黑亮丽的大辫子所倾倒。为此,总想找机会接近她,但总没找到机会。今日好容易发现她一个人在窝棚里,便鼓足勇气走进来。他仔细注视着文美那粉白的鹅蛋型脸庞,一对月牙般的秀眉,一双黑亮的杏核眼睛排着密而长的睫毛,那忽闪着的晶莹黑亮的眼睛使他陶醉,让他痴迷。那俏直的鼻子更加表现出她含蓄的美,红红的口唇像似刚刚特意涂抹过的。她那红蓝相间的方格小西服褂,在吴永林眼里也特别鲜艳夺目;即使文美双膝已掇了补丁的藏蓝裤子,在吴永林看来也像特意点缀上的吸人眼目的图案;就连那白底黑面的方口扣绊布鞋,吴永林觉得比灰姑娘的水晶鞋还要美。正当吴永林目不转睛地贪婪地凝视着文美,想把她的全身收进眼底,刻进脑际的那一刻文美从篱笆的缝隙里瞧见到村里去上厕所的勤梅和月英回来时,急忙催促道:“你快走吧,别让俺婶子看见了!” “我走——”吴永林听到逐客令才从痴梦中猛然惊醒过来,支支吾吾地说。虽已掉转身子往外移动着脚步,但目光仍留恋地在文美脸上凝视着。“你快走呀,再慢了就来不及啦!”文美焦急地催促道。吴永林扭着身子,一直走到窝棚门口即将拐弯时,才猛然领悟地说:“明天我再给你送一本来,我那儿有好多书,我每天都可以给你送书看。” “快走吧,我哪能一天看完那么厚的一本书呀!”文美看着他那如痴如醉的样子,觉得又心慌又好笑,她唯恐被人看见,便焦急地再次催促道。 文美转回身,慌忙把书藏在旁边盛满玉米面窝头的筐子下面。假装没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低头继续从锅里往筐里捡地瓜。 梁月英和勤梅即将向窝棚内拐进时,梁月英拽了一把勤梅的衣角,用眼睛告诉她别弄出动静。于是勤梅也学着月英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到文美背后月英猛然在文美背上轻捶一拳,凝视着文美惊诧地说:“哎呀!我的大美人,往西去的那个小白脸是刚从咱们这儿走出去的吧?” “哎哟狠心的婶子,痛死我啦!你说什么呀,哪有什么小白脸小黑脸的到咱这里来过!”文美故意装出被打痛的样子,尖声哎哟着,便头也不抬地继续捡着地瓜来掩饰心中的慌张。 “呵!你别装啦,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从好多天前我就看见他常到咱们这里来转悠。还时常不错眼珠地盯着你看。今天该不是趁我们不在,来向你说悄悄话的吧?我看漂亮小伙配天仙般的侄女,正好是天生的一对,这是好事一桩,还捂着掖着地干吗呀?”一贯爱开玩笑的月英故意挑逗着文美。文美假装要打她的样子追赶着想极力阻止她,月英跑着躲避着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地围着锅台转着圈。 好啦,好啦!你们别闹了,他们干活的该歇工了,等着咱们去送饭呢?“紧贴着锅台站着的勤梅笑声调解道。 “阿弥陀佛,谢谢嫂子使我躲过了大难!”月英笑着说着俏皮话,开始和勤梅围拢在锅台旁一起捡地瓜。 二 吴永林在学校时就是能写会画c吹拉弹唱c品学兼优的学生。学校里的黑板报c宣传栏全由他一人包揽。他更是学校里有名的好笛手,在参加县里的笛子演奏中取得过一等奖。就因他出生在地主家庭,升学无望,初中毕业后回家当了农民。当时在农村,初中毕业生也算是有高学历的人了。因他做事一向认真细致,待人诚恳,多才多艺,虽然大队小队的会计保管之类的职务轮不到他担任,但写写算算c画画唱唱之类的事总离不开他。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会多c大字报多c宣传板报多c文艺活动多。村村组织宣传队,人人必跳忠字舞,就更需要吴永林这种能歌善舞有特长的人才了。尤其是出工在外的工程队,也是可显摆本村人才的好时机。像吴永林这样的人才,当然是村里处处推崇在前的人员。在挖河的工地上,让吴永林担任起了会计及食堂管理员的工作,很少随社员们在野外劳动,所以他仍然保持住了他那张小白脸的书生模样。 永林在幼年与文美一起玩耍时,对文美活泼爱惹人笑的性格和那张粉嘟嘟的小脸c水灵灵的大眼睛就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文美长大后,虽然不再常住姨母家,也没再和永林一起玩耍过。但每年总也去看望姨母几次。文美虽然不再留意姨母邻里家的小男孩。但长大后的永林却每每愈加关注着文美的到来。 尤其近两年来,他见文美长得亭亭玉立,漂亮无比,而又蕴含着现代女子极少具有的那种娇羞妩媚气质。更使永林倾慕暗恋。每当文美来姨母家时,他曾几次鼓足勇气想前去和她打声招呼。也曾几次暗暗躲藏在文美返回家的路旁,想追上前去问候几句。然而,每当这时,他的地主成分就警告他:快收起你的痴心妄想吧!现在还有谁家的姑娘肯与地主崽子打交道呀?就更不会有姑娘肯嫁给地主崽子遭受折腾了!于是,每回又像泄了气的皮球退回到家里。 然而,使他不曾想到的是——在外出的工地上,她竟然天天出现在距他不到二百米远的另一个窝棚里。他想或许是天赐良机,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永林越想越美,梦想——再次促使他鼓起勇气,在瞅准窝棚里只有文美一人时,便大着胆子闯到文美身后,演出了前面的那一幕。 他从文美含羞的表情c轻柔的语音中已窥探到文美心中蕴含的奥秘。更没想到文美又主动向他借书。这意外的收获不能不使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于是,他兴奋地连连翻着跟头回到他们的窝棚里,吃起饭来也觉格外香甜如蜜。夜晚他躺在民工的一溜通铺上,兴奋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蓦然间,一个可怕的问题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或许她并不知道我家的成分呢?如果我把我的出身告诉她,她定会立即把书退还给我,绝不会再答理我了?如果是这样我怎么办?——即使真是那样,我也要先把我的出身告诉她,我绝不可欺瞒她”担忧c恐惧折腾得他一夜未眠。直到天亮,别人都起床上工去了,他便从制服兜里掏出笔记本写道: 李文美同志: 我渴望和您交朋友,但是,因为我的家庭是地主成分,所以我一直压抑着对您的倾慕之心,不敢向你表露。但,我不能对你隐瞒我的出身,敬请您原谅在还没告诉您我的出身之前,我的冒昧。您见字后,如果不在乎我的出身,就请给我回个纸条,否则,就什么也不要说,我能理解。 吴永林 x月x日 第二天早晨,文美坐在灶前正拉风箱烧火,回味着夜里甜美的梦境忽然听见月英喊道: “美人侄女,快去!那个小白脸又来找你了!”月英往外泼水时发现了往这边走的吴永林,忙转回窝棚催促文美去迎接。正因月英有着当年与金明热恋的切身体会,她更理解这对初恋的情侣,所以,也就志愿地充当起他们的促进派和保护者。 “人家是从这里路过的,哪是来找我的,我出去干吗?”文美从甜蜜的回忆中突然被月英这爆炸样的消息惊醒,心里一阵狂跳过后,反倒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你的心事当我不知道呀?你就别在这儿装了!快去!我来烧火,免得人家看我在这里不好意思进来,我不又成了妨碍你们的罪魁祸首了嘛?快!快去!”月英拽起文美就往外推。 其实,月英的话也正是文美担心的事,于是她也不便再扭捏,立即端起月英刚放下的瓦盆,舀上一瓢水,假装往外泼脏水的样子,往外走去。 “喂李文美,你等等”在文美把水泼在地上,转身做着慢腾腾愈要往回走的样子时,吴永林一个箭步窜上前来叫住了她。 “哦你这是做什么去呀?”文美言不达意地问。 “噢我我去村里代销店买盐正好路过。”吴永林也顺着文美的问话胡乱编着瞎话回答。“我有两本语录,不知你有没有,我拿来一本送给你。”吴永林支支吾吾地说着,掏出一本六十四开的红宝书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向文美。 文美赶忙放下瓦盆,把手在衣襟上反复擦了几遍,双手认认真真地接着红宝书说:“我正想要去买呐!”吴永林见文美如此高兴地接过红宝书,如释重负地告别了文美。因他说要去买盐,只好径直往东走,再从南边绕一个大弯才回到自己村的窝棚里。 早饭后,文美趁自己一人在窝棚刷锅洗碗时,才从衣兜里取出语录,急急翻开书页,见纸条阅后,便立即拿起桌子上的铅笔头,就在纸条的背面速速写了两行字,重将纸条夹在语录里,慌忙藏进衣兜里。在这一天里,她一直期盼着永林的出现。做起事来总是心不在焉c丢三落四。可是一直盼到太阳即要落地了,还未见永林的影子。她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便走出窝棚,焦急地向西眺望。深秋的夕阳虽然已失去它的炎热,但那耀眼的光辉仍刺得文美睁不开眼睛。她只好用手搭个眼罩,不断左右倾斜着身子仔细西望,发现永林在窝棚附近也正朝着她这边眺望着于是,她便往前走几步,高举着红宝书向永林挥了挥,而后把书放在地上,等看清楚永林确实往这儿走来时,她才转身走回到窝棚里。 吴永林顺光看文美看得非常清楚。文美在窝棚里从篱笆的缝隙里往外瞧,只到瞧见永林把红宝书取走才安下心来做事。 当永林捡起书一看,正是他早晨送来的那一本时,他不由身子一颤,呼吸似乎即要停止。呆了好半天,才把红彤彤的宝书紧紧贴在胸前,急切切地祈祷着: “伟大领袖啊,我是一个可以改造好的青年,求您带给我光明,带给我希望吧!否则我将无法生存!”他祈祷过一阵之后,手哆嗦着,心颤抖着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一页又一页地翻着 在每翻一页之前总渴望着这一页的后面藏着一个惊喜!更担心着翻到二百七十页后,头顶上可能引爆的炸雷!他慢慢地,慢慢地翻着惧怕翻到最后一页似的。当翻到一百二十七页时,惊喜果然出现在眼前,这里果然夹着一张几乎和书页同样大的马粪纸有字的纸条。惊喜中细细读完之后才发现,原来这纸就是他自己用过的纸,这字迹也是他自己写的,这内容也是他自己写的原样的内容。顷刻间,他只觉得头顶上果真响起了炸雷,只炸得他全身酥软,只炸得他感到天旋地转,只炸得他耳聋声哑好半天,他那模糊的泪眼对着双手擎着的黑纸条,朝着夕阳——问苍天——为什么不相信他是可改造好的青年?问太阳照在他身上的为什么仅仅是夕阳?当他长呼一声“苍天啊”余音未息,夕阳透过的光线告诉他黑纸条的后面还有红字他那轰鸣木呆的脑袋才忽然又惊醒过来 他急切翻过纸条细看,两行醒目的铅笔字呈现他眼前他一字一字细细地看着逐字逐句地咀嚼着即刻又破涕为笑地大声念了起来: 吴永林同志,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出身吗?大问号‘点点点’咱们是同命相连”‘点点点’他连标点符号也不漏地念着,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同命相连”何等亲切的词汇呀!顷刻间,他激动得如同特赦迈出铁窗的囚犯,抹去满脸的泪水,贪婪地仰望着那蓝蓝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从未体验过的新鲜空气;尽情地嗅着那金黄色土地散发着的清香;瞭望着那一片片收获了的玉米地里和那一片片枯黄的小草只觉得它们好像在突然之间全都变成了画笔下美丽的图画!遥望天际那西沉的太阳,他品味着诗词中“残阳如血”几个字的噢妙。他兴奋,他狂喜得不能自持,于是,他像孙悟空连翻几个跟头,又打了几个车轱辘。 三 吴永林早知道文美家也是地主,如果不是知道这些,他是万万不敢迈出去打探文美的心思这一步的。就这样,两个同是地主出身的青年男女,一个是倾慕已久,一个是一见钟情,在兴修水利大会战这个特定的环境c这个特殊的时间,却帮助他们搭起了鹊桥,牵上了红线。又在月英和勤梅两个热心婶婶的掩护下,两人频频传书,常常交谈。在短短的几天里,他们就已成了难舍难分的恋人。他们的心已连结在一起,他们渴望着这挖河工程永远永远无止境地挖下去,他们永远永远大会战在一起不分开。 然而,事情往往不随人愿,在短短三个月内,两个村就都把分挖的河段任务完成。两村的民工在一处工地同吃同劳动的日子结束后,文美只好借助去姨母家为由与永林相会。而后,文美又成了姨母家的常客。他们常常相会在文美返回家的途中。 但是,已成大姑娘的文美,总不好意思天天都去姨母家呀?至少也得间隔五c七c六天,免得外人和姨母家人疑心。这样,他们又嫌间隔的时间太长。于是,他们就常选择在中午,社员们都收工回家歇晌吃饭之际,约会在两村中间的一个井台边的柳树下。 为此,文美最爱选择的劳动地点自然就是西北坡,永林最常选择的地点必是东南坡。他们为避免惹出事端,又特意避开晚间相会。在会面时,文美总是谨慎地在中间留有一个空间坐着。他们在一起时谈的最多的也是对某某著作的读后感,某某英雄人物给他们的启发,或者是两村的新鲜事,或者是他们两家的状况。或者东拉西扯地谈今说古,却总避而不谈婚姻嫁娶之事。因为文美早有言在先,在她二哥哥未娶妻之前,他们不可谈婚嫁之事。 在交谈中,文美知道了永林家从祖爷爷起,就以教书育人为职业,而且辈辈都是藏书迷。就因为成分不好,“文革”一开始,他父亲就被贬到供销社的收购站,当了一名收破烂的专职员。不过他父亲更是个藏书迷。而且不论在怎样紧张的局势下,他总能找到藏书的诀窍。广收废品的职业又为他从中可收集到各种各样的好书籍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特别是在“文革”刚开始那阵,他可以收购到红卫兵从文人家里c学校里c党政机关里c甚至是从县城的图书馆里,抄来的古今中外的各类好书籍。他每发现好书籍,就塞进裤腰里带回家。 在运动中尽管好多古董c衣物c家具等都被毁坏或抄去。但唯有他藏的书籍没有被抄出一本。那时他把所有的书都分门别类地捆成小捆,用塑料布或者油布包严,深埋在地瓜窖里。“文革”抄家时,红卫兵也曾经几次光顾过地瓜窖,但都没看出破绽。从而文美才知道了早先小静对她炫耀的吴永林同学家有着看不完c数不尽的好书籍的由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八章 投 湖 去了阴曹地府的李老太太再也想不到,她临终时还百般挂牵的孙媳妇小兰,没过三年也追她而去。六六年夏天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唯一没有被罢官的生产队长李保均见金月已被派出去挖河,小兰一人在家里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和一个四个月嗷嗷待哺的儿子,保均见天色阴暗,乌云翻滚,大雨随时都可能倾倒下来。他想暗中照顾小兰给儿子喂奶方便,于是就没让她下田干活,派她到生产队的磨坊里给牲口磨饲料去了。 新担任贫协主任的胡左军,负责到各生产队转悠,明察暗访,收集反革命言论。三十几岁仍然是光棍一条的胡左军,溜达到第八生产队的队部院子里,他见磨房里只有小兰一人,便贼溜溜地急溜进去——围着磨盘收料糁子的小兰一见有人踏进门,便忙抬头恭敬地招呼到: “三老爷,您转过来了?” 胡左军瞪着一对的眼珠凝视着小兰那白净c俊秀c还不见一丝皱纹的脸庞——霎时间,又移视到她那被溢出的浸湿一片单褂的胸部,没顾及回应小兰的招呼,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手拦腰抱住她,一手胡乱摸着她溢着奶汁的地方,嘴里说着极其下流的淫语 羞愤的小兰“哐哧”把簸箕扔进簸篮里,奋力挣脱出胡造反两手,怒骂一声:“你这个不要脸的!”“啪c啪”就给了他两个耳光。 胡左军被这措手不及的耳光打得恼羞成怒,像饿狼扑食一般,以狰狞的面目既想暴虐小兰时,拉磨的大灰驴一声嘶叫,使他猛然震惊过来——的脑子里闪现出:“假若闹出动静引来人怎么收场?”于是,他便气急败坏地骂道: “你这个和日本鬼子勾结的地主娘们!老子是看得起你,你倒敢打起我无产阶级领导来了!你等着瞧!”胡左军咬牙切齿地狠狠撩下几句,仓皇而逃。 小兰强忍着难以言状的气愤与恼羞,坚持到傍晚卸磨后,一回到家里,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失声痛哭起来。此刻,二十二年前遭受日本鬼子蹂躏的那一幕又重现在眼前 她正在不顾儿子,羞愤难诉地痛哭着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只好强忍住哭泣,抬起头,见是被抽调到大队部里帮忙贴大字报的秀芬(保坤的小女儿),正急匆匆走来。 二 秀芬一进门,就严厉责备小兰说:“三嫂子,你也真不会看风头,保均叔本来好心好意地照顾你给生产队里磨饲料,咱们家即使再穷,也不能偷吃公家的饲料呀(炒熟的黄豆)!你不但偷吃,还偷着往衣兜里装?牲口那可是公家的宝贵财富呀!咱们算个啥呀?你这不是硬把自己当作革命的活靶子吗?人家无产阶级领导逮住你,你就悄没声地听人家训斥几句,或许也就没事了。可是,你倒好,人家说你几句,你不但骂人家,你还敢打人家,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纯心是想当活靶子自找挨批斗!” 秀芬把新学来的革命道理和新鲜词都用上,大声把小兰教训一通后,又走近小兰贴近她的耳朵悄声说: “三嫂子,这回你可捅了大漏子啦!今晚你想法躲一躲吧,不然,他们会把你整死的!他们说你父亲是美蒋特务,说你是通特务的敌人。说金月哥也是庇护你的敌人。说你俩都是隐藏在咱村里的定时炸弹,这回非把你们挖出来砸个稀巴烂不可。等到明天就把金月哥从河工地上揪回来,把你们两个拴在一起游斗呢!说游斗完以后再狠狠地惩治你们呢!三嫂子,你赶快躲起来,先留个活命吧!现在胡左军正到处敛活往你脖子上挂的破鞋哩!” 小兰抱起儿子承意喂着奶,怔怔地听着胡左军给她编造的这些漫无边际的罪状,面对着眼前这个刚念高小的堂小姑子的善意批评,她怎么好意思对她说出胡左军加害于她的真实原因呢!她只是泣不成声地骂一句:“没想到这个畜生!反而编造出这些不着边沿的罪状诬陷人!” 秀芬这个心直口快单纯稚嫩的小学生,生怕小兰吃大亏,才冒着被扣上通敌罪名的危险,偷偷溜进金月家来报信的。她把胡左军等人的行径急急全盘托出后,就悄悄溜到门口,观察街巷无人,眼见大雨即将落下,就急匆匆跑回家去了。 顷刻间,小兰感到好似又坠入到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悲痛欲绝的夜晚而那时为了心爱的金月和母亲,她选择了生,而今,她却只有选择死。她想:只有她的死,或许可使丈夫免遭游街示众;只有她的死,或许才可换得丈夫的清白;只有她的死,或许才可保住丈夫的性命?她想着想着在外面玩耍的女儿文芳跑回来了。 她给儿子喂饱奶,又给女儿洗过脸抱在怀里,千叮咛万嘱咐文芳,让她以后要好好照看弟弟,听爹爹的话,还让她记住姥爷是被敌人抓走的,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不明,姥爷不会投敌,更不会当特务玩耍一天已困乏了的小文芳,听着娘一遍遍总说着这些莫名其妙她不感兴趣的话,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熟睡在娘的怀里了。 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小兰才把女儿放在弟弟身旁睡下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窗户纸不时被闪电照亮,劈雷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在了一片混乱中。她想起了鸳鸯湖,想起了丈夫金月给她讲的袁金哥与杨兰华的故事她忽然疑惑是否老天早有安排,要让她走杨兰华的路?她再不敢往下猜想连忙跪地默默祈祷: “老天爷呀,您千万要保住我丈夫的性命!保佑我的一双儿女有爹抚养”她虔诚地祈祷好大一会——爬起来梳洗打扮一番,换上干净衣裳,对镜看着自己仍然焕发着青春的容颜,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移开圆镜,又摸摸她平时所接触到的一切物品,都觉得与它们的感情深切无比。 当她摸起儿女的衣物重新叠好抚平放下时,她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她拿起丈夫那件还没顾得洗的带着汗味的竹布衬衫,一会儿捂在脸上,一会儿贴在胸口,一会儿又塞在嘴里,禁不住地哭出了声最后摸到丈夫的烟筐时,她搂在怀里大半天不肯放下。尔后,不会吸烟的她,拿起丈夫裁好的一打卷烟纸,坐在床沿上,卷上烟末,学着丈夫的姿势,对着那豆粒大的灯火“叭嗒叭嗒”地抽起来。她一卷接一卷地卷着,一棵接一棵地抽着只抽得屋子里烟雾缭绕,迷迷茫茫,昏昏暗暗什么也显不出,什么也看不清。 她边抽边想着和金月婚后度过的二十年艰难的日日夜夜。金月陪同她一同看白眼,一同听辱骂,一同吞咽着四面八方飞来的唾沫星子,一同受煎熬地度过了千千万万个沟沟坎坎,总算熬到了今天尔后的几年里他们才喜添了一个聪明的女儿。金月每瞅一眼女儿,都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可是,生活总是一次次地作弄他们。女儿五岁时,一场麻疹竟然夺走了她的生命。夫妇又经历了失去爱女的痛苦折磨。这一伤痛未消,出生的二女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又没熬过去,才出生一个月又夭折。后来几年里,生活状况刚刚有了好转。他们的女儿出生后,又喜添了儿子。可是不曾想到——淫念未成的胡左军手下却在劫难逃她想着抽着,抽着想着直到把一打纸用完,把一筐烟末吸尽,地上堆了一大堆烟蒂把。满满一灯油熬干了——她在临走之前想极力搜寻到丈夫的影子在迷蒙的烟雾中,发现靠近窗台的桌子边缘上,有丈夫落下的一个烟蒂把。她立即如获珍宝似的捡起来,看了又看,吻了又吻,最后放在嘴里嚼嚼吞进肚里她再钻进蚊帐里,抱起刚刚熟睡的儿子,硬硬把他戳醒,强迫他再吃几口奶她放下儿子,又抱起女儿,亲吻一番,窃声叮咛一番她猜离天亮已为时不远,才踉跄着往外走去 三 大雨过后,溪水的滔滔声伴着时起彼伏的蛙鸣,小兰沿着泥泞的鸳鸯湖畔,借着频频闪电的光亮,跋涉到鸳鸯湖西岸,坐在当年金月给她讲鸳鸯湖故事的地方。她坐在水洼里,竭尽全力排除眼前的一切悲哀,去追忆当年她与金月在家庭的重压下,她竟然可以坐在这里听丈夫给她讲那动听的故事想着她紧紧贴在丈夫那宽广博大的胸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使她觉得犹如历尽惊涛骇浪的孤舟驶进了温馨的港湾里——是那样的安全,是那样的幸福无比 而此刻,金月哥你在哪里?她号啕哭喊起来她痛哭过一阵后爬起来,环顾茫茫的黑夜,凝视那黑洞洞的即要吞食她生命的鸳鸯湖,她听着那阵阵好似都在呼唤她的蛙叫她嚎啕痛哭着祈祷着: “金月哥啊你千万不要怨我狠心撇下你爷们不管——不是的!这不是我的选择,如果不是怕连累你,我绝不会选择死我那天啊!我那亲娘呀——我只好撇下我的金月哥,我的孩子走了!”她疯也似的狂吼着纵身跳进了波涛汹涌的鸳鸯湖里 夜色渐渐退去,天渐渐亮起来。文芳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才醒来找娘,承意也醒来要吃奶。金珏c金孝c承春c承秋c文美c月英几妯娌c勤梅和保祥夫妇都被调到外地去挖河。家里只剩金旺妻c金孝妻c王氏c保学妻c保均c保玖等人帮助文芳姐弟寻找母亲。 保均等人并不认为小兰会有什么不测,都误认为她没顾及与熟睡中的孩子打招呼,去串门子或者走亲戚去了呢?开始都未着急寻找,当保均听说司令部里已经写出了小兰罪证的大字报时,都才愕然c惊恐起来。保均立即招集起人来,到湖边井旁去寻,边派人去工地上叫金月。 寻找小兰直到天晌,细心的保均在鸳鸯湖西岸才发现有一片被坐进泥浆里的谷苗,他才立即组织人员划着木筏子在鸳鸯湖里试着打捞。约一个时辰后,果然把小兰已被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打捞上来了。急急赶来的金月见此,好似塌了青天,陷了大地,悲痛至极。只觉眼前一片昏黑,他也不知哭不知嚎地一心想扑向妻子,一头撞死在她身旁,同她一起埋葬。可是,被保均c保玖等几个男人钳着,他只能悲恸欲绝地乱撞。 保均纳闷的是:大字报还没往外张贴,小兰是怎么知道的?秀芬当然不敢说出是她偷偷向小兰报的信。所以,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对众人都是个谜。 小兰的死,因在破四旧立四新的风头上,村里死了人只可开追悼会,不允许亲人哭。而今,小兰是特殊身份,死在特殊年代,又是畏罪自杀的“阶级敌人”,又有造反派头头的亲临监督,既不可按照旧方式埋葬她,她又没资格让司令部里的头头们带领村里的革命群众为她开追悼会。她的亲人们有泪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不敢哭出声。在场的保录妻c金旺妻也只能手捉胸襟把眼泪咽到肚子里。金珏母亲王氏在家哄着文芳和承意,以免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母亲凄惨的印迹。保均从生产队里找来一领新箔,把尸首卷卷,伙同几个男人把她埋在北坡乱葬岗子上的保财夫妇坟丘旁边。 帮忙埋葬小兰尸首的保玖,走在回返人群的最后,瞅着几个监管的造反派那般洋洋自得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唉叹道:“唉——一旦当家的稍有力不从心,心术不正的人都乘机蹦上台来表演了” 四 妻子死了,金月活着觉得比死更痛苦。众人不容分说地硬把他抬回家,让他看两个都在找娘的儿女。当他看到女儿那双明亮的眼睛,那白嫩的脸蛋,好像三十年前在保祥家撞进他怀里的那个小兰又出现在眼前,再看看四个月的儿子,身上也处处显现着妻子的影子他便关起门来,痛彻心肺地嚎啕痛哭起来然后,他把女儿文芳托付给王氏c保录妻照管,抱起饥饿“哇哇”待哺的儿子承意,就到玉村找他表妹去了。 他表妹生了孩子才两个月,奶水正充足。他进门就扑通跪在表妹面前,哭着哀求说: “我的儿子没有娘了好妹妹,您就行行好,认我的儿子做您的干儿子吧不然,他会饿死的我给您送粮送钱,求您把我儿子喂到八个月,等他会吃饭了我就把他抱回去。我叫他一辈子都记住您的恩德。”好心的表妹欣然接受了金月的请求,答应帮他把孩子喂到满周岁后再还给他。 小兰的死,果真帮助金月消去了是暗藏的敌人的罪名。胡革命c胡造反等类既没再往街上张贴出小兰的大字报;也没再追究金月的罪责。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表面镇静而同样肝胆愈裂的保均,派人悄悄把金月从河工地上换回来。就近劳动,以便照料文芳。金月除了白天下地劳动,尽最大努力包揽包工活多挣工分。在家除早晚推磨轧碾,担水劈柴,洗衣做饭,缝鞋补袜地照料文芳之外;他那粗大的双手又操起了捋莛子c掐草辫的精细手工艺活(这是当地唯一能挣钱的手工活),以求卖几个钱,添补喂养儿子的伙食费用。 金月除三天两头去给表妹家送米送面(他总把粮轧成面送去)之外,他还要力求五个晚上掐出一桄辫子,卖掉后把钱送给表妹给儿子买鸡蛋。因“文革”时在狠割资本主义尾巴,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口号下,金月这样的人家更是不敢养鸡喂羊,这些都算作走资本主义道路。金月这个外柔内钢的汉子,在妻子悲惨地投湖离世后,在心里虽然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和悲哀,但是,他为了妻子,他决心历尽千难万苦,也要把女儿和儿子抚养成人。他坚信;阴霾总会散去,和煦的阳光总有照耀到他身上的那一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九章 成家的困惑 在那个年月里,女孩都不肯嫁给成份高的人家的男子,即使是高成分家的女儿也都盼望着快到结婚年龄,嫁个贫农的儿子。 李金孝家的大女儿已出嫁,金月的儿子还小,目前也不为此事忧愁。最为儿女之事挠心c寝食难安的莫数金旺妻。她眼看着大儿子承春已近三十岁,二儿子承秋也已二十四五岁,大女儿文美也已二十多岁,还没见到有人来给说媒的。她怎么能不愁肠百转呢? 大儿子不可能有指望娶上媳妇了,只盼着二儿子不管丑的俊的,能娶上个媳妇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眼下也无望。两个哥哥未娶妻,谁又能来给妹妹说媒呢?即使有来给妹妹说媒的,在哥哥都未娶妻之前,当娘的也没有为女儿的婚姻着想的心事呀(如果妹妹先出嫁就等于判定哥哥的婚姻已无望)。 金旺妻眼看着承春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除吃饭干活,一天不和别人说一句话。金旺妻看在眼里,也痛苦在心里。而心里的这些苦c这种担忧又无人可讲,无人可诉,没人能分忧她心里的苦,分担她肩上的重担。 丈夫金旺半个月一个月的才回家来住一晚上就走,对儿女们的事好像从来不闻不问的样子。她怕惹丈夫不高兴,也不敢向他诉说。幸好她看到大女儿文美自从前年出工在外挖河回来以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不为自己的婚姻大事表现出发愁的样子。不论在家里在队里,整天都高高兴兴。也特别勤快,更知道帮助娘料理家务,关心照料弟弟妹妹。还常关心地对母亲谈起哥哥的婚事。另外,除自己一本一本的书看个没完没了之外,还常为二哥借书看,为哥哥们一双一双地纳鞋垫。才使母亲心里稍感到一点安慰。 本来性格开朗的承秋,在妹妹文美的感召下,也如饥似渴地阅读文美借来的一部部红色书籍。如《红岩》c《钢铁是怎么样练成的》c《》c《的故事》等小说。特别是《的故事》,使他决心彻底放弃个人的私心杂念,向那样,从点点滴滴做起,做一个真正有利于人民的人。他用拼命地劳动,热情地帮助别人来驱赶心里的杂念。他常利用上工前后的空间,今天帮助烈属金辉婶子往自留地里送粪;明天帮助梁月英婶子往外出粪坑;后天又帮助保坤爷爷往家里拉土等。凡是这些男人在外工作的人家,每家都能得到他的帮助。他用帮助别人来充实自己,用读红色革命书籍来挤兑灵魂深处的私心杂念。他想彻底忘记自我,赶走整日萦绕在灵魂深处的婚姻呀c家庭呀等东西。用事实来证明给人看——他是一个可以改造好的青年。 他还想:自己既然婚姻无望,再不可老耽误妹妹的终身大事。在兄妹五人中,承秋和文美兄妹从小就很投缘,两兄妹间有什么心里话不愿意对母亲说的,兄妹两人可以相互交谈。他们的志趣爱好也很相同。文美从小爱听故事爱看书,总是从小静那儿借书来看。承秋受到妹妹的影响,也特别爱看书。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文美。 春末的一天傍晚,承秋借给文美还书之由,想把心里的话告诉文美,然后再劝母亲托邻居们帮忙为妹妹说媒。于是,他见母亲带着小妹妹和弟弟出去串门,就拿着反复读过好几遍的《的故事》,走进堂屋。隔着透光门帘,他见文美正坐在床沿上在灯光下纳鞋垫。 “文美,”他叫了一声,便掀起门帘走进里间。文美被二哥突然地闯进吓了一跳,慌忙把手中的鞋垫掖藏在坐着的席底下,使得承秋对妹妹惊慌失措的样子感到惊愕纳闷。 “二哥,你看完了?”文美红着脸,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轻声问。 “噢,我刚看完,不知你这里还有没有书?我想再换一本看。”承秋为自己的突然闯进局促地急改话题说。 “有,我刚借到一本《战斗的青春》,我给你拿。”文美说着,转身从枕头下面取出一部约三百多页厚的书,递到二哥手中。承秋接过书,只是轻声迸出一个“好”字后,面带尴尬地站着。 文美见哥哥像有难以启齿的话要说,而又吞吞吐吐的样子刚才慌乱的心,又突突地跳起来。她心想:莫不是我在哪儿露出破绽,被二哥发现了? “二哥,你要想说什么,你就快说呀,今天你是怎么了?”她强装镇静地问。 “文美,我心里有些话想对你说。”承秋仍然有点局促地说。 文美在灯光下,看着哥哥那在妹妹面前从未曾有的局促表情,吞吞吐吐说话的样子,她更心虚地摸不着底。“二哥,你有话就说吧!我听着呢。你坐到床沿上说吧,免得老站着怪累的。” “不用坐,我不累,我站着就行。”承秋说着走到窗台前的坯台子对面,两手撑在坯台子面上,面对着文美说。 “推了一天的小车子,傍晚又帮金辉婶子家浇完了自留地,还说不累呢?”文美用关怀的目光看着哥哥说。文美从他的表情和声音里已猜出他是自己有心事想找她说,并不是看出她的破绽来说她的,心里才平静了下来。顷刻间,对哥哥的一种难以形容的怜悯顿觉袭上心头。 “文美,我知道你心里也很苦,我知道你天天装出高兴的样子,是用来安慰娘和哥哥的。看样子,哥哥和我的婚姻之事都无望了,不能因为我们老把你耽误在家里。我想,就你这么好的模样,会找到个好婆家的,该让咱娘托付婶子c嫂子们帮忙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你出嫁了。” 文美两臂也放在土坯台面上,两手拿着一把木梳子摆弄着,隔着土坯台子上昏暗的小油灯,凝视着二哥那诚挚关怀的目光,听着他凄惋关切的话语。文美也真诚而坚定地安慰道: “二哥,你快不要说这种无望的话,你聪明能干,心地善良,又长得好人样子,一定会有好姑娘乐意嫁给你的。对大哥暂且说不准,我一定要等二嫂子进门后才出嫁的,无论等多少年我都要等。在这个家里,只要咱娘好好的,我一点也不觉得苦。我是从心里高兴,绝不是装假给你们看的。” 文美正思索着用更贴切的话语安慰鼓励哥哥时,院子里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传了进来。“娘和弟弟c妹妹回来了,我回去了!”承秋急转身往外走去,和迎面走进来的母亲打个招呼,便进了自己的小屋。 二 文美的鼓励和安慰反而勾出了承秋深埋在心底的悲痛和绝望,他进了西厢房倒在床上,用被单子蒙住头,就捶头捣枕地失声痛哭起来。他哭自己的命运c他哭社会的不公平c他哭无论他怎样积极自我改造,却仍是枉然,仍改变不了他地主崽子的身份。他哭不但自己婚姻无望,还耽误着妹妹。他为妹妹,为母亲,为自己不幸的命运而痛哭难抑 此刻在人们心目中的那个勤奋c坚强的承秋,变成了一个精神崩溃c悲痛难耐的承秋。所有的悲痛都一起在他脑海里翻滚着,伤心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涌着只到窗外传来哥哥的脚步声,他才立即将窃声痛哭强吞下肚子里,装出睡着的样子。 承春走进屋,在土坯台上摸索了一阵,才摸到火柴,只听噌一声,微弱的光亮驱走了屋里的黑暗。等承春把小煤油灯点着,发现承秋和衣睡在床上,便轻声叫他: “承秋承秋看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连鞋也不顾得脱,还把腿吊在床沿上,这怎么能解乏呢?快起来把衣裳脱了,好好躺着睡!”承春说过后,虽不见承秋有反应,他却像已尽到当哥哥的责任似的,便在对面床上脱衣吹灯,自顾自地睡着了。承秋却是哭一阵,想一阵,又悔一阵的折腾了大半宿,仍然没脱衣服和鞋子,就昏昏沉进入了睡梦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谈 嫁 在文美兄妹谈话后不几天的一个中午,当文美从西北坡背着一捆青草往回走的途中,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传来“文美文美您才收工回家呀!”。她连忙放下背上的青草,摘下草帽,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汗水,两手向后整理了几下散在前额的乱发,又将两条垂过腰下的大辫子捋顺整齐,也不回声地转过身红着脸,等待着背后叫她的那个人走近。 这天中午,吴永林早守候在靠近大李庄路旁齐腰高的麦田里眺望着已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发现在已超过人头高的春玉米苗地头的拐角处,露出背着一大捆青草c身穿红格上衣的文美。他惊喜若狂地横趟过麦浪,“文美,文美——”地喊着,三步并作两步急赶上前,提起文美刚放在地上的青草,就急朝柳树井方向拐去。 “哎——,今天你怎么像是火烧火燎的样子,莫非有什么急事么?”文美面带疑惑地问。 “没没没有急事,我我我今天想找你有重要事要谈。”吴永林早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蓦然间却变得像个大姑娘似的羞得结结巴巴说不出。“咱们还是到那边柳树井旁去说吧?在这里免得有过路的人撞见。”吴永林指着大路东边麦田中央的那个他们常相会的柳树井。 吴永林是既没姐弟,又无兄妹的一棵独苗苗。他父母早就期盼着他娶妻抱孙子了。他家虽然是地主成份,但因家境比较好,他父亲又在供销社里吃国库粮挣工资,母亲也早摘掉地主份子帽子。永林不但有文化,人长得又帅气,所以时常也有人上门来说亲的。可是,永林却始终将媒婆拒之门外,从来不理那个茬。近两年来,母亲也早已从他神秘的行迹中,猜出他已有了意中人。近几日他母亲对他的婚事突然催逼得紧。因母亲天天的唠叨和催逼,使得已二十五岁的永林更渴望急切娶进文美来朝夕相伴!所以,今日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父母的催逼和自己的心愿对文美说出来。 “好,那儿凉快,咱们走吧!”文美用两手分开着麦棵子,横跨着田埂在前,向着柳树井走去。一向做事谨慎的永林提着草捆往麦田里挪了又挪,一直跨进到第五垄,确信再不会被过路的孩子们顺手牵羊给背走时才放下。并大声告诉文美说:“我把草放在正冲着柳树的第五垄麦田里了!你把我放的位置记好喽!” “知道了,你快来吧!文美回头催促道。 他们相随来到柳树下,文美掏出粉色的花手绢铺在柳荫下浓密的草丛上,含情脉脉地打量着永林那塞在浅蓝色制服裤腰里的雪白的短袖衫;那刻意梳洗过的乌黑光亮的分头;那对浓黑的眉下一双深邃明亮的眸子;那想启齿而又难以开口的双唇;再低头瞅瞅他那蹬在脚上的千层底的新布鞋。文美难以猜出如此打扮的奥秘禁不住“扑哧”一笑,问道:“打扮得这样漂亮,是去哪里相媳妇的吧?快坐吧,免得脏了你的新裤子”她指着手绢说。自己摘下竹篾子的遮阳帽放在地上,坐在了草帽边上。 永林见文美坐下后,把手帕又朝文美近前移移,见周围已出齐穗的麦田可漫过他们的头顶,才放心地靠在文美身边坐下来。他侧目深情地凝视着文美那粉红的脸及摆弄着发辫稍的手,他再向她挨近些,他的左臂贴近了她的右肩。此时此刻,他们清晰地感觉到两颗心在挨近——已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让你说对了,今天是我既相媳妇又会情人的日子,能不精心打扮一番吗?” “去你的,别耍贫嘴了,快说正经事吧!”文美在吴永林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深情地瞅着他柔声说。 “文美,我不是耍贫嘴,我是认真的。我今天就是来和你商量咱们的婚姻大事的。”吴永林认真地说。“文美,我已二十五了,咱们俩个的年龄都不小了,该结婚了,你不知道我是——” “永林别再说了,我何尝不是呀,不过我们现在不能谈结婚的事,为了我二哥,你就再等等吧!文美没容永林说下去断然阻止说。 “文美我娘我”吴永林紧紧抓住文美的双肩,挚热的眸子凝视着她那深情且无奈的眼睛,猛将她拥进了怀里。 文美极力推着他,用无奈含羞的声音说:“不能,我们不能这样,如果被人发现,我们一切的一切都全完了(如被革命派抓住会游街示众),她气喘吁吁惊觉地嘟哝着,急忙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抓起草帽便头也不回地向大路走去。她背起青草,带着满心的愧疚,频频回头望着永林,缓缓地往回走着。 二 永林呆若木鸡地怔了大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手帕,折叠成火柴盒大的小方块,如视珍宝地小心翼翼地放进衬衫的口袋里,幸福中带着无奈,起身往回走时,蓦然发现一个高大黝黑约三十岁的男子,正在北面不远处凝神望着他呢——永林一阵酥软过后便是庆幸,庆幸多亏文美挣脱跑掉了否则——他们真的全完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为避开那男子的视线,只好低头顺着麦垄向着反方向走,绕一大圈才朝着回家的路走去。文美一直远远地看着他拐到路上,才掉转头往家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喜临门 一天晚上,曾对婚姻绝望的承秋,耳边又响起妹妹文美说的:“二哥,你勤恳善良,长得又帅,肯定会有好姑娘乐意嫁给你的”那番鼓励的话语。追忆着妹妹的热切愿望和美好祝福,回忆着近大半年来斗地主的阵势明显减弱想到此,眼前立时闪现出一道希望的光芒。 觉得今生好像又有了希望他想着c憧憬着,渐渐进入梦乡——他站在被鲜花绿柳装点得如仙境一般的鸳鸯湖桥头上,贪婪地观赏着静静的湖水c鲜艳的花朵c翩翩起舞的彩蝶及嗡嗡采花的蜜蜂。鸳鸯湖的花香扑鼻c鸳鸯湖的美景使他陶醉,使他神往——突然听见有人喊:“承秋哥,承秋哥”只见桥头那边一位头戴花冠c身披玫瑰图案彩绸的花仙子,从桥上呼喊着姗姗向他飘乎而来他想极力跑向前去拉她过来。可是,只觉得被眼前一种看不见的障碍阻挡着,不论他怎样努力,却是半步也不能迈向前去。他喊也喊不出声,只能极力向前探着身子,伸着手,想把那求救的花仙子拉到身边来。但却只见那花仙子飘呀飘呀不过几十米长的小桥,总也飘不到他跟前。他心急如焚地拼命地伸长手臂,想尽快抓住她的手。然而,正当他的手指尖刚刚触及到花仙子的手指尖时“轰隆”一声巨响,湖面上骤然升起一注擎天巨浪向他们压来顷刻间,桥断了,花仙子不见了他疾呼:“花仙子,花仙子!——” “承秋承秋你怎么了?”正在呼叫着的承秋被承春叫醒了。 “哦我做梦了。”承秋对哥哥敷衍一声又立即沉浸在梦境的追忆中。——“这奇怪的梦究竟预示着什么?还是因为在入睡前的胡思乱想?”承秋陷入迷蒙的猜测中。 早晨起床后,承秋不由自主地来到梦境中的桥头边。极目眺望那经过了大困难时期的砍伐,又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湖边所有花木被清除掉后光秃秃的湖岸和死一样静的湖面他回忆着夜间的梦境,不由发出一声失望的长叹—— 就在他凄然转身往回走时,鸳鸯湖入水口南岸的悬崖上,一朵嫣红嫣红的玫瑰花蓦然映进他的眼帘。在谁也攀登不上c谁也够不着,谁也无法砍伐到的绝壁陡峭的石缝里,竟然有如此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他惊喜地急忙奔过去,站在对岸翘首细看:见那茁壮的即将要绽放的花朵两旁,还有两个碧绿的枝杈,花骨朵上有两只蜜蜂匆匆忙忙地上下寻觅着。忽儿,又引来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落在鲜嫩的叶尖上。他不由得联想起梦境,自语道:“莫非真有花神存在?难道这一枝让人采不着c摧不垮的艳玫瑰,就是我梦中的那位花仙子?看她生长得那样顽强,又是那样孤傲为什么还要惊呼让我来救她呢?看,那如核桃大的鲜红的花骨朵,一定会开放出个碗口大的光彩夺目的大花朵!” “承秋,大清早的你跑到这里来发什么呆呀?” 承秋蓦然被月英清脆响亮带半开玩笑的声音从苦苦思索中拉了回来,而他避开回答月英的问话,回应道:“噢——是四婶子呀,这么早你就到自留地里去过了?” “噢,我去自溜地里拔了两棵葱,免得收工回来后急慌忙疏地做饭时没青头。”他们交谈着向家走去。 二 太阳光射进了承秋家的小院,穿过门洞,透过窗棂,斜射进他的小西屋里。从南面飞来的两只喜鹊落在了他家院子对面的一棵榆树上,“唧唧喳喳”欢快地叫着。 “今天又是一个好晴天,你们看那两只喜鹊总在咱门口叫个不停,莫不是咱们家今日要有贵客来?或许有什么喜讯来吧?”正在厨房里准备做早饭的金旺妻,被喜鹊阵阵的欢叫声吸引到院子里。她仰望着树上的喜鹊,高兴地对房内的儿女们说。 “莫不是俺二姨要来吧?”正在屋里梳头的文美高兴地回答。 “你二姨常来常往的算什么贵客?”母亲仍仰望着喜鹊高兴地说。 “那就一定是有什么喜事了?”文美又接口说。 “想得美,还能有什么喜事轮到咱家?”承秋走出房门,拿起竖在门旁的镢头,向外走时笑着轻声嘟哝一句。 喜鹊确有灵验,正当金旺妻和儿女们在厨房吃早饭时,忽听外门“吱嘎”一声响,接着传来一阵咯噔咯噔地脚步声。还没等金旺妻放下饭碗迎出门,就听见“承秋他娘——你还没吃完饭呀?我给你家带喜客来啦!”金旺妻急切地伸伸脖颈,忙将已送进嘴里的瓜干吞下去,高声应道:“四婶子——您领来的是哪里的喜客啊?”快步迎了出去。 “哎哟?张大嫂,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喜客呢?快,快——请堂屋里坐!文美c承秋,你们点火烧水,刷茶壶洗茶碗,快给你张大娘和四奶奶沏茶!”金旺妻一看跟着陈氏走进来的是前些日子给金孝的大女儿文英说媒的张媒婆时,一时激动得手足无措。忙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一个劲地打扑着椅子,边喋喋不休c极端亲热地让座,边对仍在厨房吃饭的文美c承秋大声吩咐着。 文美c承秋一看来客是张媒婆。媒婆登门,他们心里虽然分外高兴,百般欢喜。但因都是未婚,反而不好意思热情向媒婆打招呼,只是矜持地莞尔一笑,便各自忙活去了。承秋手忙脚乱地急着找水壶烧水。文美忙着翻找父亲带回家的好茶叶,并把茶碗特意用碱面擦后又用水冲洗过好几遍。 厨房里只剩承春和小妹文丽c小弟承社他们觉得于己无关,继续吃饭。承秋和文美烧开水c泡好茶后,激动得再也无法安心继续吃饭。他们便拿起工具,向出工的集合地点——鸳鸯湖口走去。 大家族有大族的好处,承秋热心帮助人也必会得到回报。近两年来陈氏c刘氏c王氏c保均妻c保录妻及梁月英的四个妯娌等人,都一直把承秋的婚事记挂在心上。勤梅和月英曾多次把娘家村里的姑娘介绍给他,可是,人家一听是地主出身,便摇头拒绝。没办法,她们只能求助于张媒婆。所以每当张媒婆路过大李庄时,不是陈氏拉进家里喝杯茶,就是被梁月英拉进家里歇歇脚,然后再恳切地求助人家定要为承秋的婚事操心。特别是月英,为文美迟迟不能嫁吴永林更是焦急。她每当遇见媒婆时,更是百般热情。 二十多年来,以说媒为职业的张媒婆,对方圆几十里村庄内的家家户户,谁家有几个子女,其子女的年龄c长相c文化程度等状况都了如指掌。各村的青年男女,大部分也都是她牵线搭桥连成的婚姻。所以,承秋家族里的婶子c大娘c嫂子们都特别盼望她的到来。特别是门朝大街的保祥妻,只要一见到她,就热情地把她拉到家里让其歇歇脚c吸袋烟c喝壶茶,有时还留她吃顿饭。于是,她便成了保祥家的常客。 金旺妻让座后,急忙拿出上好的烟卷,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张媒婆和保祥妻手里,给她们点着,端上茶。 陈氏吸了口烟,喝了一口茶,满心喜悦地介绍说:“承秋他娘,你看这两年张大嫂为咱承秋的婚事可没少操心,一直想给咱承秋说个好媳妇,都因咱成分不好没成。这次人家总算为咱承秋找到合适的茬了。” “真是太让张大婶费心了,俺一定要重谢您的。”金旺妻喜出望外c难表感激之情地说。 “嫂子说得也是实话,我真的把你家承秋的婚事时刻放在心上。现在总算找到一个顶好的姑娘,不过需要咱家的闺女同时出嫁才行。其实咱闺女要嫁的那家除成分高以外,男孩长得也不错,我看他们都长得般配才来说这桩媒的。咱们都不是外人,既然说媒,我得对得住你们才行,不然我怎么还有脸面再来这个村呢。”张媒婆吸了两口烟,接着说: “咱们村东面的梁村有个叫梁满惠的,他有四个儿子个闺女;大儿子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名字叫梁成功,闺女最小,今年二十二岁,叫梁月荣。月荣可是一个十里八庄都难找的好闺女,我想把她说给咱承秋。”她又抽了两口烟,轻轻弹一下烟灰,继续说: “咱们村东南的孟家庄有个叫孟玉成的,他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名叫孟庆范,今年二十八岁,闺女排行第二,二十三岁,名字叫孟桂莲。我想把咱们的文美说给孟庆范做妻子;再把他妹妹孟桂莲说给梁满惠的大儿子梁成功做妻子。这样,你们李c孟c梁三家,以三换亲的形式联姻,两头不见面,要比两换亲联姻的方式好得多,不知您认为这样行不行?” “行,行,行!这再好不过了。”金旺妻高兴得两手合掌对着张媒婆,像谢菩萨保佑似的说。 “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那两家的闺女都乐意,就不知咱家的文美姑娘乐不乐意?唉我觉得确实也有点亏待了咱那闺女,让她嫁到成分高的人家当媳妇,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不然咱那儿子就娶不进媳妇来呀。”张媒婆有三分惋惜c七分假意地说。 “乐意!乐意!文美早就为他哥哥的婚事着急着呢。别说那家孩子长得还不错,就是差点,只要为他哥哥能娶上媳妇,她准会心甘情愿地嫁过去的。咱家是这种孬成分,咱闺女哪还想攀什么高枝呀?”金旺妻百分之百地替女儿打着保票说。 “如果您觉得行,您就先给孩子她爹商量商量,看他同意不?如果都同意了,我就领您到孟家庄相看相看咱闺女的婆家?”张媒婆谦和地对金旺妻征询意见道。 “我还去相什么,哪能还信不过您呀?她爹那里也没什么可商量的,让二小子去告诉他一声就行了。保证他一百个愿意。以后您说咋办就咋办,我们一切都听您的了!”金旺妻感激不尽地对张媒婆连连表白着。 “那就好,等会您和孩子们说说,如果文美愿意,咱们就给他们订婚。”张媒婆自觉为别人又做成了一桩天大的好事,十分满意地笑道。 金旺妻一会儿点烟,一会儿斟茶,她们三人又说了一阵,金旺妻起身说要找人帮忙买菜招待大媒人。 陈氏忙起身阻止说:“一切我都准备好了,昨天我就知道张大嫂今天要来。一大早我就让你四叔把菜买回来了。我今天是专门请了一天假,准备好好招待张大嫂的。你坐下,咱们说会话,我就领张大嫂和你都到我家去。等文美c承秋他们回来后,你对他们说说就成了。” 就这样,梁月荣与李承秋,李文美与孟庆范,孟桂莲与梁成功,三对男女的婚姻大事就订下来了。陈氏她们喝足了茶,便拉着张媒婆去了她家。 张媒婆的到来,使得承秋和文美一上午兴奋不已。兄妹俩都期盼着一个目标,想着各自不同的心事,好容易熬到收工。两人收起工具,急忙往家奔。当他们即要走到家门口时,走在前头激动无比的承秋反而不敢先冲进家门,他想缓冲一下激动情绪。于是,他又让妹妹走在前,让她先打听实情。 三 文美闯进家门,高兴得急不可待地大声喊道:“娘,娘!张大婶怎么走了呢?她给俺二哥说的是哪村里的姑娘?” “看把你高兴的,为你哥哥的事急成那个样子!”金旺妻欣喜地把三换亲的联姻方式急急向文美倾倒了出来。站在屋门口的承秋也听了个一清二楚。金旺妻低头收拾着茶碗茶壶,也不抬头看文美,又强调一句:“张媒婆这样安排更好,不光给你二哥说了媳妇,还给你找了婆家。”她接着絮叨说,“媒婆说那小伙子长得也不错”只听“扑通”一声,文美倒地的声音才打断了她的絮叨。 “文美,文美!你怎么啦?”金旺妻和承秋连忙将面无血色的文美扶起,连连急切呼唤着:“你这是怎么啦?”直到文美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缓缓睁开眼睛。承秋和母亲一起把她扶到里间屋的床上。金旺妻才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文美那黄黄的脸,凄声问:“孩子,给你找的这个婆家你不愿意?” “不是的,娘,可能是因为我回家时跑得太急了,早上又没顾得吃饭,才晕倒的。” “唉——你可把娘吓死了,娘从来也没见你有过这种毛病啊?肯定是又饿又累才这样子的。你先躺下歇歇吧,我去做饭。”母亲这才放心地离开,去厨房做饭。 站在床前的承秋对妹妹的反常感到疑惑。他便贴近床边关切地轻声问:“妹妹,你告诉二哥,你是否心里已经有人了?” “二哥,你想到哪里去啦!”文美在心里警告自己,决不能对二哥泄露真情! “那么,你是怕嫁到孬成分家里受罪?” “别人家的姑娘不怕受罪能嫁到咱们家来,我怎么能怕嫁出去受罪呢?你看我是怕受罪的人么?哎——,你就别瞎猜了,我不是告诉你因跑得快,再加上早晨没吃饭才晕倒的么。”文美的这番话才使承秋有点信以为真。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就好好躺着歇息一会,我帮咱娘去烧火做饭。”承秋说完,就去了厨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痛 别 文美躺在床上,直觉得屋在转,床在摇,自己好象忽儿飘在云里,忽儿又沉入海底,感觉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挣扎起来。她仰望着屋顶,发出一阵凄厉哀叹:“老天啊你为什么只能在小静姐姐有难时关顾她,而对我却是这样无情?老天爷啊!难道你注定了我的命运就是这样苦么?”哀叹过后,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努力从床上爬起来,擦干眼泪,决心去找永林,把心里的悲哀c绝望对永林倾倒出来。 她勉强吞下几口饭。下午照常下地干活。在夕阳未下山之前,她向队长请了假,尔后又对二哥说她的一个同学约她去办一件事,晚一些回家。让二哥把她的工具捎回去。她绕了一个大弯,转向去二姨家的路。 文美跨进二姨家门,一进屋,对着堂屋后窗翘首眺望着后院,故意大声说: “二姨——!明天俺娘去给俺二哥相亲——!我来借您那件浅蓝色的新褂子给俺娘穿。天都快黑了,俺姨夫他们怎么还没收工回来呀——?” “他们一会就回来了,你等着,我进屋去给你拿。” 文美乘二姨进屋的工夫,急忙扒着后窗往外瞧,只见永林腋下夹着一个记工本,刚进家门,正侧耳啼听她们说话呢。文美对着窗户,又故意提高嗓音喊道:“二姨——!如果不好找,就别找了!俺娘虽然去相亲,也不一定就刻意打扮!只是我在南面干活看离家近,就进来报个喜讯的。”她的用意是让吴永林听清了。 “好找,我已经找到了!”二姨喜悦地拿着褂子跑出来,又问道:“是那村的姑娘啊?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呀。” “是梁村姓梁的,和俺月英四婶子同村同姓,只不过月英婶子住前村,她住后街。”文美确信永林已经听到她的说话声后,才转回身对二姨回答说。 文美接过褂子在手中抖开,假装仔细看了看说:“我看和俺娘那件差不多,我还是甭拿了吧,恐怕拿回去俺娘也不一定穿,还得我再送回来。” “不然我到后院永林娘那里去把她那件新褂子拿来?” “哎呀,不用,不用;二姨,您快别费那个心事了,又不是俺娘叫我来借衣裳的,是我来玩随便想出来的,我站一会就回去了,免得天黑后害怕!”后两句话她又提高了嗓音,特意让永林听见。 文美心不在焉地对二姨所问非所答地闲聊了片刻,就急忙向二姨告别往外走。迎头遇见收工回来的表妹。只好耐着性子和表妹闲聊了几句,便说:“天快黑了,我不和你聊了。”说着便急忙抽身往回跑。 二 永林听了文美的话后,放下手中的记工本,匆匆洗过脸,速速整理打扮一番,就兴奋地跑到村外路旁等着去了。当他隐约见到文美急匆匆地走出村庄时,便疾步迎上去,故意装着没听见文美对她二姨说的话。高兴地问:“文美,今天这么晚来,该不是有什么好消息急着来告诉的我吧?” 文美一见到永林,顷刻间泪如泉涌,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直朝着他们常约会的柳树井走去。 吴永林见此情景,忙抓住文美的双肩,凝视着她,莫名其妙地追问道:“你怎么哭了?难道你说的为二哥相亲的事不是真的?快告诉我,你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吴永林只感到她的两肩瑟瑟发抖。 文美几乎要哭出声来,仍说不出一个字。当他们相拥着走到柳树下。天色已经大黑,被风吹得起伏不定的青纱帐严严地将他们淹没其中。多年来他们还是第一次在夜间相会。文美还没等蹲下身子,便一头扎进吴永林怀里,惊恐地紧紧抱住他,唯恐他即刻消失了似的。文美在吴永林胸襟上磨蹭着,失声痛哭着。吴永林把她紧紧地抱住,将下颌紧紧贴在她头上,关切地问:“文美,你怎么啦?究竟什么事使你哭得这样伤心?你快告诉我呀,文美——”在永林的再三追问下,文美断断续续将二哥换亲的事向他诉说了一遍。 “不,你绝不能应允!我不能没有你!文美你不能抛下我于不顾——我会死的文美你不能”永林像傻了一般,绝望地哭念着。文美只顾在他怀里痛哭,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契 约 饭后,金旺妻没顾得洗碗刷锅,就立即跑到保祥家,将文美的态度告诉了媒人。张媒婆即刻催促她今天就把此事告诉金旺,明天她就来交换“换亲订婚契约”。张媒婆也怕夜长梦多,会有变故,她便来个速战速决。 张媒婆家住与梁村相邻的范村,当天下午,她就找人代笔按照李c孟c梁三家父母及三家男子的心愿写出契约: 李金旺与梁满惠两家自愿结成亲家,即李金旺的次子李承秋娶梁满惠的女儿梁月荣为妻。 孟玉成与李金旺两家自愿结成亲家,即孟玉成的长子孟庆范娶李金旺的长女李文美为妻。 梁满惠与孟玉成两家自愿结成亲家,即梁满惠的长子梁成功娶孟玉成的女儿孟桂莲为妻。 签约人终生坚守,不得反悔,若有一方反悔,其他两方也必反悔。 该契约一九七二年四月初二生效。 定约人:李金旺c孟玉成c梁满惠。见证人:张范氏 守约人: 李承秋c梁月荣 孟庆范c李文美 梁成功c孟桂莲 此契约共三份,各家一份。张媒婆拿着契约,先让梁家和孟家父子c父女签字画押后,第二天一早,她就拿着孟家和粱家两家已签字画押的契约来到李金旺家。这天是星期日,金旺和承秋父子俩仔细看了一遍,都高兴地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轮到文美时,她颤抖的双手几乎拿不住契约,模糊的眼睛看不清上面的字迹,满脑子里闪现的都是吴永林的影子。她背过身子,挡住家人的视线按?还是不按脑子里激烈地斗争着不按?十个人的名字已按了九个,她即刻就成了这九个人共恨之c共讨之c共骂之的众矢之的。再看看全家人都欢天喜地的样子,就连平时很少面露欢笑的父亲,今日,在与媒婆交谈中,也不断地开怀大笑。她又怎么忍心刺伤把她视若掌上明珠的父亲的心呢?再看看二哥,从昨天到今天,笑得脸上像开了花。她又怎么能再把他推到绝望的深渊呢?于是,她把心一横,牙一咬,颤抖着手在三张契约上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手印。 这样,就把签约的事办理得妥妥贴贴了。张媒婆把其中的一份递在金旺手上,金旺又递给妻子嘱咐说:“千万要保存好喽!”妻子接过这份十六开大的一张纸,虽然不识字,还是欣喜地反复看了好几遍后,才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走进东间屋,爬上床,站到抽屉桌上,从窗台上面的隔板上取出了上锁的小木匣子,开了锁打开盖子,把契约放进去,上锁后放回原处。 这天,金旺家胜过庆祝盛大节日,又买酒又买菜,盛情宴请张媒婆。并请来王氏和陈氏作陪。又送张媒婆两只大红公鸡c两条黄河大鲤鱼刀礼(六斤肋排猪肉)块布料等厚礼。而后一直到嫁娶的所有事情全靠张媒婆在中间周旋。张媒婆自然格外偏向承秋。在梁月荣与孟桂莲之间,她先考虑把最漂亮的梁月荣说给承秋。在以后的事宜中,她也总是先和金旺家商量定妥后,再通知孟家和梁家照办。 饭后茶间,张媒婆便提出下一步登记c迎娶及陪送嫁妆等事项。金旺夫妇在陈氏c王氏的参谋下,应允着媒婆提出的各项事宜。陈氏掐指算着日子说:“今日是四月初三,五月是单月,六月天又太热,而且日期拖得也太长,不如就定在本月二十日迎娶为好。再说也没有什么大准备的,还有十几天工夫,做点简单的嫁妆也来得及。” “他四婶子选的这个日子好,天又不太热,也是麦收前的空闲时节。”王氏高兴地附和道。 张媒婆拍手笑着赞成说:“哦,两个嫂子选的日子正合我意,我也想,咱们干脆赶在麦收前把这事办妥帖喽,把新媳妇娶回家,安心忙收麦子好了。大哥c大嫂您看这个日子行不?”她打乱开始错开辈分的称呼,对坐在对面长凳子上的金旺夫妇问道。 “行,行,这个日子好,我们也没什么大准备的,俺一切全听您的安排,您说俺还应该准备些什么?”金旺妻高兴地满口应承着c谦虚地讨教道。金旺只是微笑着,频频点头示意附和着妻子。 “我想,不如这样吧,你们三家的闺女就甭做什么嫁妆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如都免去陪送嫁妆,免得搬出去搬进来地瞎折腾。”张媒婆自拿主意地说。“如果娘疼闺女,想私自送点私房礼物那是另外一回事。对儿媳妇嘛,为表示公婆的心意,每家为儿媳妇买两身衣裳c做一床棉被床棉褥对枕头,再买套脸盆c梳子等日常用品,三家都一样,我这人向来办事公道,您看我说得这样行不?” “那感情好,张大嫂办事就是又爽快又周全。”金旺妻等人异口同声地笑着称赞道。金旺妻点了一圈烟后,又捧起茶壶给每人斟了一遍茶。 “那么,咱们就再说下一件事,”张媒婆接着说,“我认为咱们不如在四月二十日那天到公社登记后,就直接迎娶新媳妇进门。免得把登记c迎娶分开办理,又麻烦又破费。你们说这样是不是更好?” “哎呀,俺那嫂子哎,您真是为俺想到家了,您说叫俺们怎样感谢您才好呢?”金旺妻激动得不知用什么词语才能表达出对张媒婆的感激之情。 王氏c陈氏也都说着感激的话。金旺不好意思再附和着几个女人说,便起身又为张媒婆递上一根烟,斟满一碗茶。 二 文美万般无奈地在三张契约上按完手印,只觉得头欲裂,心已碎。又怕被家人特别是二哥看到她的痛苦。她在厨房里同哥哥c弟弟c妹妹们一起合着苦涩的泪水,胡乱吃下几口饭,又悄悄来到她和永林常相会的井旁柳树下,扑倒在地,在这四周沉寂无人的青纱帐里,她像咆哮的黄河,像决堤的洪涛巨浪,号啕大哭起来 曾几何时,她还常常憧憬着嫁给永林以后,日日夜夜相伴在他身旁,给他洗衣做饭,替他孝敬父母,为他承担起全部家务。白天和他一起下田劳动,晚间与他一起读书看报还要给他生一对儿女 曾几何时,美丽的幻想使她沉浸在天堂般的梦境中。为此,她天天巴望着二哥早早成亲——却万万没有料到——二哥成亲之时,竟成了毁灭她的憧憬c埋葬她的爱情之日!她号啕痛哭着,哭哑了嗓子,哭肿了眼睛,她哭得悲痛欲绝,她哭得肝肠寸断。她抬头问苍天,只见天空云遮雾盖昏黑一片。她低头问大地,大地却像茫茫大海无边无际。她深感已经到了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境地。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痛哭,痛哭,再痛哭 在乡村里,哪家一有点新鲜事,便像电流一般迅速传遍家家户户。何况是金旺家这样爆炸性的喜事呢!不出一个时辰,西半条街就都知道了。不到一天,全村便都家喻户晓了。无论是在鸳鸯湖畔c街头巷尾,还是田间地头,到处都能听到嘻嘻哈哈c叽里咕噜谈论承秋家喜事的欢声笑语。 本来就喜欢站在门口和别人搭话的金旺妻,由于这两天忙于儿女的婚事,没来得及向人们宣传她心中的欢喜。于是她便趁人们出工收工来回路经家门口之机,故意站在外门口,讨取别人的夸赞和祝福: “他大嫂子,祝贺你要当婆婆了,俺真为二侄子高兴啊!” “大婶子,恭喜您啦。这不,想媳妇媳妇就来了,以后您就在家享清福吧!” “大嫂子啊,你才是有福之人呢?想什么就来什么了,俺给你道喜了!” 听着人们频频祝贺的话语,金旺妻觉得自己好像从原先的地狱突然升到了天上,连连高声应着: “喜,喜,咱们都喜,谢谢你们都挂在心上!”不断点头作揖地向人们表示她的快乐和感激。 在乡村里,女孩一旦定下出嫁的日子,便不再出门下地劳动。一是在家免去风吹日晒保养皮肤,二是帮忙准备嫁妆。文美从订婚日起就待在家里,再也不用下地为娘家人挣工分了。媒婆有约“各家女儿不做任何陪嫁”,所以文美除做两双新鞋外,也别无他事可做。 几天来,金旺家其他人都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男人们忙着整修洞房,女人们忙着做针线,及其他杂七杂八的零碎活。 每天一早起来,金珏的母亲便催促着金珏及勤梅去金旺家帮忙。因这种喜庆事,必定要有儿有女的夫妻称作“全人”的来帮忙以图个吉祥。 金旺妻问承秋,想把新媳妇娶到堂屋的西间里,还是西厢房里时,承秋考虑到,西间里还有妹妹住着,再者他们和母亲住一屋说悄悄话不方便,于是便选择了西厢房。这样,就需要让承春搬出来,给承秋腾房子。所以,又要忙着盖厨房,腾厢房。金珏率领一帮人忙着搭饭棚。保祥率领一帮人倒腾整理洞房,用石灰将房外屋内全部粉刷一新。在短短的两天内,崭新的洞房和厨房就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了。 勤梅及月英的妯娌们吃过早饭都先后来到金旺家里,把院子打扫干净,铺上苇席,四人说笑着做棉被棉褥。当月英见文美面带愁容,独自一人坐在堂屋当门里的小板凳上纳鞋底时,便对她仨招呼道:“哎,我把棉花絮完了,你们先缝着,我去帮侄女做鞋去了。”说着起身择去身上的棉絮,穿上鞋子就向堂屋里走去。 “好像就你牵挂着侄女似的,这里的被子还没做完,又去做鞋子?哼!还不是偷懒!”金星妻笑说道。 “我可没长二嫂子那种鬼心眼,明明是自己想偷懒,才猜疑别人呢!”月英头也不回地笑着反讥。 月英见天井里的人们只顾边说笑边做被子时,便关切的小声问:“文美,你怎么就这样轻易地顺从了呢?” “不顺从,我能怎么样?”文美悲凄地说。 “那不就苦了你一辈子了吗?还有,永林怎么办?” “只怪我天生命苦,只可惜连累了永林那样的好人,我哪知道他怎么办?但愿他过一些时候会好些吧!”文美眼里噙着泪水说。 “哎!把那块大点的布拿给我!”月英见金星妻和金亮妻的眼睛在瞅着她俩,故意改变话题大声说道。 “他二婶子?我这边的棉花没铺平,把你身边的棉花拿来。”勤梅对金星妻大声说,有意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以便让月英和文美说私房话。勤梅深解月英去和文美说话的良苦用意。 “我想,到领结婚证那天,还有反悔的机会,你可要想好了?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月英见文美如此悲哀,又这样优柔寡断,便悄声提示道。 “四婶子,这哪是我能把握得了的事情?何况现在,你看,上上下下都欢喜得那个样子,事情已成定局,哪还容我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呀!一出生就背上这种孬成分,就注定我是苦命的,唉——,我还能怎么办呢?” “你们娘俩只顾说悄悄话,也不大声说说,让我们听了也高兴高兴!”金星妻低头缝着被子,也不抬头看她们,只管开玩笑,乱插月英和文美的谈话间。 光阴如梭,眨眼功夫十几天就过去了。可是,承秋和文美却都觉得漫长无比。承秋分分秒秒地期盼着,文美日日夜夜地煎熬着。 四月二十日这天,只到启明星已失去它的光辉时,通宵达旦忙活的金旺全家人,还在不停地忙活着。承秋从里间屋拿出一大把红布条,放在天井的香台子上,以给迎新媳妇和送妹妹的人们胸前挂戴。他站在天井里,抬头望着西边将要隐落的明月,似乎还在点头向他微笑。东边的启明星,也在眨眼向他祝福。此刻,他的心里像怒放的芍药花,那样清新艳丽。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甜c那样的美。 三 天渐渐亮了,承秋忽然想起还缺少一辆新自行车。要早点去把金明叔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推过来,顺便也把月英婶子叫来,帮文美收拾收拾。于是他立即兴冲冲地向北院保坤家跑去。 当他跑到大街上,无意间向北仰望——只见西北方向上空一团团重重叠叠c奇形怪状的乌云滚滚向头顶上扑来承秋不由一震,即在心里虔诚地祷告着:“老天爷啊,您今天千万千万别下大雨呀”可是那黑压压的云团一眨眼工夫就涌上了头顶,瞬间就把大李庄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天黑得几乎像日全食。当承秋叫起月英,推出自行车往回走时,狂风刮得椿树上的小白花儿如雪片纷纷落下,刮得洋槐c榆树叶落枝断;吹得窗户纸沙沙作响;刮得屋脊上的茅草纷纷扬扬;刮得承秋东倒西歪。突然,一道妖艳的闪电从头顶划过,“嘎啦啦”震耳欲聋的炸雷此起彼伏。瞬间,狂风夹杂着铜钱大的雨点就刷刷落下。顷刻,铺天盖地的暴雨倾倒下来了,使得刚踏进门的承秋蓦然生出一种恐惧感。他把自行车靠篱笆墙放好,又转身走到门口,隔着茫茫雨帘眺望天井里是否有怕雨淋的东西。嘴里嘟囔着:“你这个秃尾巴老李,不是还没到你该走娘家的时候吗(人们把这种现象说成是妖神秃尾巴老李走娘家,它路过哪里,哪里受灾)?为什么偏偏挑在今天?”倾盆样的雨幔把天地间连成白茫茫一片,挡住了他的视线,使得他什么也看不见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转眼间天气晴朗。空气中还散发着泥土混合着农作物的清香。承秋从担忧中顿时又变得精神抖擞,他从心里感谢老天爷只是给他开了个玩笑。急雨过后,道路并不泥泞。承秋迅速把墙角屋后被雨水冲刷在一起的一堆堆断枝c落叶捡起,放到柴火堆里。 承秋留着小平头,红润的脸庞显得格外精神。穿着一套藏蓝色涤卡中山装,衬一件的确良白衬衣;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配一双暗格咖啡色尼龙袜;浑身上下整理得整齐利索,加上他那挺拔高挑的身材,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显得更加潇洒帅气。他把自行车提着出了门,迈过胡同口直到大街鱼脊路上才放下来。 文美并不打扮,只简单地洗洗脸。穿的仍然是和永林相会时的那件红蓝相间的方格小西服,深蓝色的制服裤子,自做的方口青布鞋。脸色虽然有些憔悴,但仍不失天生丽质。匀称高挑的身材,在两条乌黑油亮垂到腿弯的粗辫子衬托下,更增添了她与众不同的姿色。稍消瘦的脸庞,紧闭的双唇,一双明媚的眸子间镶嵌着的挺秀鼻子更衬托出她的俊美。然而,微风轻拂飘逸的刘海,却将她那紧锁的眉宇c眼角隐藏着的无奈和犹愁充分显露了出来,她忧心忡忡地跟在月英身后,走在去公社的大道上。不一会,他们都来到公社门口,此时,公社的门前已经堆满了人,都正在那儿嘁嘁喳喳地说着话。 在沸沸扬扬的人群里,站在一边的承秋一抬头,一道明媚耀眼的光亮霍然呈现在眼前!既而他凝神注视着对面那位脸庞白皙,双颊红润,微薄嫣红的口唇,秀丽的鬓发顺耳屏前弯弯齐垂到耳垂下端,齐眉的刘海衬托得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明亮传神。高挑挺秀的身材穿着他买的淡橘红色制服,披着他买的红玫瑰花的淡黄丝巾,秀丽端庄,身腰苗条,气质不凡,美丽无比的姑娘——“这个美人难道就是我的妻子?”他顿觉脸红心跳c兴奋难抑。承秋在心里惊呼道:“哇!这个比我梦中的花仙子还美十分的人儿,果真就是我的妻子——梁月荣?我不是又在做梦吧?我真有这么好的福气!”他用力拤了一下手指,才确认这不是梦。 月荣见承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便娇羞地低下了头。承秋见站在月荣身边的那个中年妇女对他从头到脚仔地地打量过一番后,喜笑颜开地对月荣嘀咕着。又见月荣含羞地频频点头。从她们的表情里,承秋猜到她们对他的外表还算满意。月荣从接到承秋给她买的这条称心如意的丝巾以后,就一直围着,她正在心里庆幸着自己侥幸换得了个让她倾心的美男子呢。 承秋又见站在月荣右边的那个穿一套紫色制服,梳着两条垂肩的短发辫,个头和月荣相等,但身宽却近乎月荣的一倍。看样子就是个顶好的劳动力。承秋断定——这个就是舅子媳妇了,和俺媳妇比起来就显得俗气多了。既是身后的妹妹顷刻间也显得她逊色了几分。 月英在木头人似的文美的手上狠狠掐了一把——文美的头脑清醒过来,深解这位平时虽然爱开玩笑,但在这关键时刻仍在警示她:“如果不能放下心中的那个他,反悔还来得及!” 文美心里虽然明白月英的良苦用心,但事到如今再反悔,她压根连想都没敢想。她一直像傀儡一样地被月英牵着手低头慢慢走着,对她要嫁的丈夫是丑是俊好像于她毫无关系似的。对所有的人她都懒得抬头看一眼。倒是月英对站在她前面的那个穿着整齐c浓眉大眼c皮肤黝黑,给人一种粗狂力壮的彪形大汉,注意地看着。她猜定,这就是文美的丈夫。于是,月英又悄悄地拉了一下文美的衣角,轻声说:“文美,那个就是你的丈夫。他在盯着你看呢。”但文美像没听见似的低着头,仍没有反映。而孟庆范看着面前的妻子,却觉得是那样的熟悉,特别是那花格衣服,秀美的身段,两条黑亮垂到腿弯的粗发辩,他越看越觉得好熟悉好熟悉。懵怔了半晌,才想起来,好象是前些天他在大李庄的柳树井上看见的那个女子——他即遁入沉思费解中。 月英对此情此景感到一阵阵酸楚。当她们走进人群,金孝正在与他们打招呼时,公社上班的人来了,那人一打开门,外面的人便蜂拥而进。 金孝c金珏c承秋等六个男子忙向前,递上大队的介绍信。婚姻登记员接过介绍信后念道: “李承秋c梁月荣!” 承秋和月荣听到自己的名字,一齐走到办公桌前,在等待之余,两人犹如热恋已久的恋人,深情地望着对方,传递着相互间的倾慕之心。 当登记员说道:“你们同意结为夫妻,白头到老吗?” 他俩异口同声地回答:“同意!”接着愉快地在结婚证书上重重地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指印。等登记员办完登记手续,两人分别拿着红彤彤的结婚证书,才依恋地缓缓退到各自的原位。 “梁成功,孟桂莲!” 办事人员又叫到下一对时,他们齐走到桌子前,办了手续,领取了结婚证书,接受办事人员的祝福。 “孟庆范,李文美!” 孟庆范立即迈到桌子前面。仍坠在云里雾里的文美,当听到办事人员提高了嗓音,拖着长腔第二遍喊她的名字时,才像从梦中醒来,正要向前迈步时,手又被月英再次悄悄地捏了一把,随即向她投来一个警示的眼神。 文美也向月英投过一瞥无奈又无助的眼神,好似回答月英:“你这个好心的婶子哟——你不看看这阵势,难道还有容我回旋的余地么?”于是,她将垂在胸前的那条长辫子狠狠往后一甩,牙一咬,心一横,就大步迈到办公桌前。什么也不说,对谁也不瞧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印台里蘸一下,在办事员手指的地方狠狠地按下了她的红红的指印即刻转身回到月英身边。 在三对男女青年快捷而顺利地办完登记手续后,已结为合法夫妻的李承秋和梁月荣,仍几次相互回眸传递着倾慕之心。而文美却至始至终没抬眼瞧一下已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三方陪同人员都客气地道过别。金珏c金孝催促着众人急忙回家。因他们在忙着嫁女的同时,迎娶新媳妇这最最紧要的事等着他们急切去办理。送闺女出嫁时,按传统是去双回单。“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以后,一切旧风俗免除。无论是嫁女或者娶媳妇,所有的事宜都从简。加之文美并没什么嫁妆,送嫁的人加文美只需六人,三辆自行车足矣。月英为送女客(伴娘),承栋是抱鸡童,金珏c金孝c和金明为娘家送亲的贵宾。文美坐在金孝车子的后座上行使在前。月英坐在丈夫金明的车座上,紧随在嫁女的身后。承栋由金珏带着,抱着大红公鸡行使在后。 四 一向把什么都能想得开放得下c性格开朗c爱说爱笑的文美,自订婚以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精神抑郁。这一切金旺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看出女儿的无奈和痛苦。但是,为了儿子,他又不忍心探究女儿的心事。他清楚为儿子委屈了闺女,他只能在心里为女儿难受,为女儿惋惜,却无法解除女儿的痛苦。他唯一可表心意的就是一言不发地在女儿临行前,把四十元钱悄悄塞进女儿的衣兜里。 承秋对妹妹在一听到订婚之事突然昏倒在地,而后郁闷不乐c少言寡语的状态,一直疑虑在心。然而,他最最担心的更怕失去那一见就使他倾倒的妻子。所以他在心里对妹妹虽感分外歉疚,但是在表面上,他也只好装聋作哑地听任事态的发展。他为弥补对妹妹的亏歉,在媒婆规定的聘礼之外,又额外给妻子买丝巾的同时,也给妹妹买了一条和妻子一样的丝巾,以表达他的感激和歉意。 文美出嫁时,并未穿婆家送她的新布料做的衣服,她仍然穿着与永林见面时穿的那套衣服,始终阴郁的脸,唯独披上二哥给她的那条丝巾后,才勉强莞而一笑。 只有那为娶儿媳妇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金旺妻,才误认为女儿为给哥哥换取到如此美若天仙样的媳妇和她一样地高兴呢?所以,直到文美坐上自行车离家出门时,她都从没顾及到仔细观察女儿的表情。只顾和家族里的众人簇拥着将文美送到街口,就急转回身投入迎娶儿媳妇的事。 文革时期破除一切陈规旧俗,新事新办。但是,放鞭炮c设宴席c款待宾客还是要照旧进行。因大家族,宾客多,再加是娶儿媳妇c嫁闺女同日进行,前来祝贺的客人加倍多。他们这个大家大族的几家堂屋里都成了宴客厅。 承秋登记回家后,从头到脚又重新仔细打扮一番。自觉满意后,才被迎亲队伍金星c金亮c保祥c保录等一大帮男子汉簇拥着,到街头去迎接新媳妇。 月荣也和文美以同样的方式c同样的规格,乘坐着自行车,被送到大李庄村西的鸳鸯湖口场地上。月荣身上穿的仍然是承秋家里送她的那套聘嫁衣,依然披着承秋私下里给她买的那条夺目耀眼的花丝巾。只是又重新扑了层脂粉,使白皙的鹅蛋型脸蛋如清晨绽放的桃花夺人眼目。她那窈窕婀娜的身段套着淡橘红色制服,再配上大红花的淡黄丝巾,在人人一律都时兴穿黑c蓝c土黄颜色服装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更像一朵娇艳的牡丹惊人耀眼。特别是在夏日大雨洗礼过后格外清新的晴空里,在娇艳灿烂点钟的阳光照耀下,新媳妇坐在承秋推着的崭新锃亮的自行车上,更是吸人眼目的一对。 涌来看新媳妇的人熙熙攘攘拥挤着。承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好容易走到鞭炮齐鸣的家门口,那些看傻了眼的男女青年,堵截在门口就是不让新媳妇入内。这时,院子内外c街上巷内,看新媳妇的人已挤得水泄不通。在拥挤的人群中,保学妻嚷嚷得最响亮: “哎呀呀这哪是我们承秋娶来的孙媳妇呀!分明是天上王母娘娘赐给的仙女啊!”保学妻说的的确不假,就连月荣那齐眉的刘海,垂到耳下的短发,这最最通俗的梳妆都衬托出她与众不同的端庄美丽。两弯柳叶眉,一对浓密的睫毛下那双闪亮的眸子,更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般清澈晶莹。挺秀俏丽的鼻子,自然含笑的红唇,使人瞅上一眼,比喝口蜜还甜。在她的映衬烘托下,显得新郎承秋更加帅气迷人。那些看新娘的人们,你推我拥,使这对新人无论怎么费力也迈不进门槛。 司仪李保均高声喊着“让开——让开”喊破了喉咙仍然无济于事。里面挤得水泄不通,外面人山人海,仍然还有人在拼命往里拥挤。只挤得门板脱了轴,门框散了架。就连那掌厨的大师傅c提水的茶童以及接待宾客的年长的长辈,也都跑来以饱眼福。唧唧喳喳的观众中,有人“啧啧”地咋着嘴唇,有人啧啧地咽口水,都感叹地嚷嚷着:“承秋好福气呀!”有人赞美着:“新媳妇在咱村里可算是盖户了(最美的)!” 自行车进不了门,新媳妇又不可下地走。保均无奈,只好对承秋下令抱起新媳妇走进堂屋里,放在红席上。双方站稳后,保均推开站在桌子前面的人群,让这对新人并肩面对着大桌子上的石膏塑像,喊着: “向伟大领袖——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就算拜完了天地,他们被拥进了洞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插第四十三章 鹊桥工程 文美见小静又踏上艰苦求学征程,羡慕不以。自叹自己今生无望象小静那样在学文化的道路上开创自己美好梦想之路,她唯一的渴望是在婚姻问题上象月英婶子那样,嫁个自己喜欢,又非常疼爱她的男人,和和美美度日。 那是文美在外出挖河的一天下午,她正拿着一个大筐子,忙活着从冒着腾腾热气的锅里往筐里捡地瓜。一边捡一边不时地吹几下烫疼的手指。 “李文美,看把你忙的——”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传来。她先是一愣,立刻停住手回头看,背后站着的竟是那个她几天来看着既生疏又觉面熟的白面书生。她打量着他: 约二十岁的年龄,一米八的个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透着谦和的光芒,身着一套深蓝色的制服,单凭那笔挺的站相就可猜想出他定有着男子汉的坚毅气魄。 “你是在叫我吗?”文美有点含羞地问。 “这里难道还有第二个叫李文美的吗?”小伙子微微含笑,晶亮的眼睛直视着文美已泛红的脸庞,风趣地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文美将含羞c惊讶的目光移到地面上反问道。“我不但早就知道你的名字,我还早就认识你呢?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你仔细想想以前在哪儿见过我? 我叫吴永林,是来为民工管伙食的,咱们俩又成了同行了。”吴永林不等文美回话,稍停片刻,自我介绍说。他的几句话把文美带进了苦苦回忆里。 文美听他报出名子,思索着:“莫非他就是二姨北邻居家的那个小林?明亮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名叫没错,一定就是他。难怪从开工的那天起,他就时不时地老注视着我呢?小时候我在二姨家住时,他常到二姨家去玩,二姨和表姐都叫他小林莫非他就是那个常借给小静姐姐书看的吴永林?” “想起来我是谁了吗?”吴永林的追问打断了她的思索。她仰起脸故意轻轻摇着头回答:“没想起来” “你真的没想起来吗?我是你二姨家的邻居小林呀!小时候我常去她家玩,咱们还在一起玩过跳行游戏呢!”吴永林凝视着她自我解释道。 “那时你那么小,俺怎么会认出你来呀!莫非你就是俺文静姐姐说的她那个叫吴永林的同学?” “是呀,是呀,我是比李文静高一级又是顺路走读的同学。” “我经常从小静姐姐那里看到过你的书。”文美扭捏地又低下头说。 其实从开工的那天起,文美也注意到这个小伙子常来她们窝棚附近转悠,时常窥视着她。她也很想探听他的情况,但又不好意思向人打听。没料想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谜,顿时被解开时。她反而感到手足无措,心里慌得厉害,脑子里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他。直到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时,才找到话题地问道:“您拿的是什么书?” “是《赵一曼》的故事。我刚看完,可好看了,留给你看吧。”吴永林又激动又兴奋地回答说。即刻又迈近一步,将书递给文美。文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书时才抬起头,羞怯的目光正好触到了吴永林那炽热的目光。文美只觉得脸如火烧似的刷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秋天暖洋洋的太阳刚刚点地,火红的晚霞犹如孔雀开屏,布满了西边的天。灿烂的霞光穿过秫秸箔的缝隙射进窝棚里,映得文美那羞红的脸像三月盛开的桃花一样美丽。吴永林早被文美那高高的个儿,细挑的身材,粉红的脸庞,圆圆的大眼睛和两条乌黑亮丽的大辫子所倾倒。为此,总想找机会接近她,但总没找到机会。今日好容易发现她一个人在窝棚里,便鼓足勇气走进来。他仔细注视着文美那粉白的鹅蛋型脸庞,一对月牙般的秀眉,一双黑亮的杏核眼睛排着密而长的睫毛,那忽闪着的晶莹黑亮的眼睛使他陶醉,让他痴迷。那俏直的鼻子更加表现出她含蓄的美,红红的口唇像似刚刚特意涂抹过的。她那红蓝相间的方格小西服褂,在吴永林眼里也特别鲜艳夺目;即使文美双膝已掇了补丁的藏蓝裤子,在吴永林看来也像特意点缀上的吸人眼目的图案;就连那白底黑面的方口扣绊布鞋,吴永林觉得比灰姑娘的水晶鞋还要美。正当吴永林目不转睛地贪婪地凝视着文美,想把她的全身收进眼底,刻进脑际的那一刻文美从篱笆的缝隙里瞧见到村里去上厕所的勤梅和月英回来时,急忙催促道:“你快走吧,别让俺婶子看见了!” “我走——”吴永林听到逐客令才从痴梦中猛然惊醒过来,支支吾吾地说。虽已掉转身子往外移动着脚步,但目光仍留恋地在文美脸上凝视着。“你快走呀,再慢了就来不及啦!”文美焦急地催促道。吴永林扭着身子,一直走到窝棚门口即将拐弯时,才猛然领悟地说:“明天我再给你送一本来,我那儿有好多书,我每天都可以给你送书看。” “快走吧,我哪能一天看完那么厚的一本书呀!”文美看着他那如痴如醉的样子,觉得又心慌又好笑,她唯恐被人看见,便焦急地再次催促道。 文美转回身,慌忙把书藏在旁边盛满玉米面窝头的筐子下面。假装没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低头继续从锅里往筐里捡地瓜。 梁月英和勤梅即将向窝棚内拐进时,梁月英拽了一把勤梅的衣角,用眼睛告诉她别弄出动静。于是勤梅也学着月英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到文美背后月英猛然在文美背上轻捶一拳,凝视着文美惊诧地说:“哎呀!我的大美人,往西去的那个小白脸是刚从咱们这儿走出去的吧?” “哎哟狠心的婶子,痛死我啦!你说什么呀,哪有什么小白脸小黑脸的到咱这里来过!”文美故意装出被打痛的样子,尖声哎哟着,便头也不抬地继续捡着地瓜来掩饰心中的慌张。 “呵!你别装啦,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从好多天前我就看见他常到咱们这里来转悠。还时常不错眼珠地盯着你看。今天该不是趁我们不在,来向你说悄悄话的吧?我看漂亮小伙配天仙般的侄女,正好是天生的一对,这是好事一桩,还捂着掖着地干吗呀?”一贯爱开玩笑的月英故意挑逗着文美。文美假装要打她的样子追赶着想极力阻止她,月英跑着躲避着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地围着锅台转着圈。 好啦,好啦!你们别闹了,他们干活的该歇工了,等着咱们去送饭呢?“紧贴着锅台站着的勤梅笑声调解道。 “阿弥陀佛,谢谢嫂子使我躲过了大难!”月英笑着说着俏皮话,开始和勤梅围拢在锅台旁一起捡地瓜。 二 吴永林在学校时就是能写会画c吹拉弹唱c品学兼优的学生。学校里的黑板报c宣传栏全由他一人包揽。他更是学校里有名的好笛手,在参加县里的笛子演奏中取得过一等奖。当时在农村,初中毕业生也算是有高学历的人了。因他做事一向认真细致,待人诚恳,多才多艺,大队小队的写写算算c画画唱唱之类的事总离不开他。在外出挖河的工地上,吴永林又担起会计及食堂管理员工作。所以他仍然保持住了他那张小白脸的书生模样。 永林在幼年与文美一起玩耍时,对文美活泼爱惹人笑的性格和那张粉嘟嘟的小脸c水灵灵的大眼睛就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文美长大后,虽然不再常住姨母家,也没再和永林一起玩耍过。但每年总也去看望姨母几次。文美虽然不再留意姨母邻里家的小男孩。但长大后的永林却每每愈加关注着文美的到来。 尤其近两年来,他见文美长得亭亭玉立,漂亮无比,而又蕴含着现代女子极少具有的那种娇羞妩媚气质。更使永林倾慕暗恋。每当文美来姨母家时,他曾几次想前去和她打声招呼。也曾几次暗暗躲藏在文美返回家的路旁,想追上前去问候几句。然而,每当这时,他又扭捏得像个大姑娘,一直没能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然而,使他不曾想到的是——在外出的工地上,她竟然天天出现在距他不到二百米远的另一个窝棚里。他想或许是天赐良机,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永林越想越美,梦想——再次促使他鼓起勇气,在瞅准窝棚里只有文美一人时,便大着胆子闯到文美身后,演出了前面的那一幕。 他从文美含羞的表情c轻柔的语音中已窥探到文美心中蕴含的奥秘。更没想到文美又主动向他借书。这意外的收获不能不使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紧接着,永林又迫不及待地拿出纸和笔写道: 李文美同志 我一直压抑着对您的倾慕之情,不敢向你表白心声,今天我大着胆子问你一句——你愿意作我的媳妇吗? 第二天早晨,文美坐在灶前正拉风箱烧火,回味着夜里甜美的梦境忽然听见月英喊道: “美人侄女,快去!那个小白脸又来找你了!”月英往外泼水时发现了往这边走的吴永林,忙转回窝棚催促文美去迎接。正因月英有着当年与金明热恋的切身体会,她更理解这对初恋的情侣,所以,也就志愿地充当起他们的促进派和保护者。 “人家是从这里路过的,哪是来找我的,我出去干吗?”文美从甜蜜的回忆中突然被月英这爆炸样的消息惊醒,心里一阵狂跳过后,反倒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你的心事当我不知道呀?你就别在这儿装了!快去!我来烧火,免得人家看我在这里不好意思进来,我不又成了妨碍你们的罪魁祸首了嘛?快!快去!”月英拽起文美就往外推。 其实,月英的话也正是文美担心的事,于是她也不便再扭捏,立即端起月英刚放下的瓦盆,舀上一瓢水,假装往外泼脏水的样子,往外走去。 “喂李文美,你等等”在文美把水泼在地上,转身做着慢腾腾愈要往回走的样子时,吴永林一个箭步窜上前来叫住了她。 “哦你这是做什么去呀?”文美言不达意地问。 “噢我我去村里代销店买盐正好路过。”吴永林也顺着文美的问话胡乱编着瞎话回答。“我有两本语录,不知你有没有,我拿来一本送给你。”吴永林支支吾吾地说着,掏出一本六十四开的红宝书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向文美。 文美赶忙放下瓦盆,把手在衣襟上反复擦了几遍,双手认认真真地接着红宝书说:“我正想要去买呐!”吴永林见文美如此高兴地接过红宝书,如释重负地告别了文美。因他说要去买盐,只好径直往东走,再从南边绕一个大弯才回到自己村的窝棚里。 早饭后,文美趁自己一人在窝棚刷锅洗碗时,才从衣兜里取出语录,急急翻开书页,见纸条阅后,便立即拿起桌子上的铅笔头,就在纸条的背面速速写了两行字,重将纸条夹在语录里,慌忙藏进衣兜里。在这一天里,她一直期盼着永林的出现。做起事来总是心不在焉c丢三落四。可是一直盼到太阳即要落地了,还未见永林的影子。她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便走出窝棚,焦急地向西眺望。深秋的夕阳虽然已失去它的炎热,但那耀眼的光辉仍刺得文美睁不开眼睛。她只好用手搭个眼罩,不断左右倾斜着身子仔细西望,发现永林在窝棚附近也正朝着她这边眺望着于是,她便往前走几步,高举着红宝书向永林挥了挥,而后把书放在地上,等看清楚永林确实往这儿走来时,她才转身走回到窝棚里。 就这样,两个青年男女,一个是倾慕已久,一个是一见钟情,在兴修水利大会战的时间里,却帮助他们搭起了鹊桥,牵上了红线。又在月英和勤梅两个热心婶婶的掩护下,两人频频传书,常常交谈。在短短的几天里,他们就已成了难舍难分的恋人。他们的心已连结在一起,他们渴望着这挖河工程永远永远无止境地挖下去,他们永远永远大会战在一起不分开。 然而,事情往往不随人愿,在短短三个月内,两个村就都把分挖的河段任务完成。两村的民工在一处工地同吃同劳动的日子结束后,文美只好借助去姨母家为由与永林相会。而后,文美又成了姨母家的常客。他们常常相会在文美返回家的途中。 但是,已成大姑娘的文美,总不好意思天天都去姨母家呀?至少也得间隔五c七c六天,免得外人和姨母家人疑心。这样,他们又嫌间隔的时间太长。于是,他们就常选择在中午,社员们都收工回家歇晌吃饭之际,约会在两村中间的一个井台边的柳树下。 为此,文美最爱选择的劳动地点自然就是西北坡,永林最常选择的地点必是东南坡。他们为避免惹出事端,又特意避开晚间相会。在会面时,文美总是谨慎地在中间留有一个空间坐着。他们在一起时谈的最多的也是对某某著作的读后感,某某英雄人物给他们的启发,或者是两村的新鲜事,或者是他们两家的状况。或者东拉西扯地谈今说古,却总避而不谈婚姻嫁娶之事。因为文美早有言在先,在她二哥哥未娶妻之前,他们不可谈婚嫁之事。 在交谈中,文美知道了永林家从祖爷爷起,就以教书育人为职业,而且辈辈都是藏书迷,从而文美才知道了早先小静对她炫耀的吴永林同学家有着看不完c数不尽的好书籍的由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洞房悄语 虽然是新事新办,免去了拜亲人c拜祖坟的礼仪和翻箱倒柜的事项。但是闹洞房一事还是万万免不掉的。反而比以往任何时代都闹得新奇,闹得持久,闹得特别。承秋好容易等到大半夜过去,闹洞房的人们被保均c月英等众人劝走以后,才盼到与新娘相聚的时刻。承秋在进洞房之前,先站在门口谨慎地环视一周,确认院子里再无外人后,才走进洞房,返手插上门闩。 在金色的烛光下,承秋见妻子用那含情脉脉而又带羞的目光瞅着他,急步上前愈要和她亲昵时,月荣却霍然站起身,羞怯地朝外努努嘴——承秋先是一怔,便立即会意地转身打开房门,领她绕过厢房的南山墙拐角处的茅厕豁口,他担心新娘子害怕,便守候在旁边等候着,直到新娘子走出来后,两人才一同回到洞房,重新闩上了门。 承秋嚯地一下把月荣抱上床,顺即吹灭了蜡烛,边帮她脱着鞋袜,边窃声说: “月荣,你在咱村算是震了,没有一个人不夸你长得俊的。有人夸你如天仙,有人说你像电影里的林道静,还有人夸你像电影《海鹰》里的玉芬呢。依我看,你比我梦中的花仙子还俊十分。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琢磨:我到底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我娶到天仙一般的你!” “俺村里见到你的那些人都说你才俊呢,他们都夸你才是百里挑一的俊女婿呢。在我还没见过你,只见到你给我买的衣料和丝巾时,我就纳闷——你的眼力和我的欣赏力怎么是如此的一样?你从没见过我,怎么就能猜到我喜欢的颜色和想要的东西呢?所以我在心里就一直猜想着你的模样。今天上午在公社门前一看,真让我惊呆了。你的面容c你的身材,甚至连你穿的衣服颜色,都竟然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于是我就想,莫非老天爷真有灵验?真像老人们说的,谁和谁做夫妻都是命中注定的。”月荣像小猫样的躺在承秋怀里,娇滴滴地述说着。 “这就说明咱们早就是一副心肠一个肝,一个脑子一个胆了!从在公社门前我第一眼看见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一切,我的整个世界啦。咱俩已紧密地合成一个人了,今生今世一直到死谁也不能把咱们分开!”承秋说着说着猛然被月荣捂住了嘴。 “嘘——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不允许你说‘死’字!” “噢——不说,不说!”承秋继续向月荣倾诉着心声,“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感觉自己一下子从黑暗里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感觉到灿烂的阳光终于照到我身上了。我只念过四年书,文化低,不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我的无比幸福感!” “我也和你一样,只念到四年级,俺大大说俺家成分不好,念书多了也没用,还不如早下学帮家里多挣些工分好。”月荣接言说。 “这才是咱俩什么都是一样呢。”承秋说,今天,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过几天后,咱们偷偷地到北坡乱葬岗子上爷爷的坟前去赔个不是。前几年我怨恨过爷爷,总以为是他给我们造下的孽,是他害得我无论怎样加强自我改造,在别人面前也总是低人一头。现在回想起来,爷爷也是为我们下一代能过上好日子才拼命做工,极力挣钱的。我们被划成地主,那也是命中的安排。如果不是地主成分,如果不是三换亲,我怎么能娶到你呀?我感谢上苍的安排,我感谢爷爷,我感谢我的爹娘,我感谢张媒婆,我更感谢我妹妹。是她使我变成了最幸福的人!”他把月荣更紧更紧地搂在怀里,激动不已地倾吐着心里的话。“月荣,有你在身边,今后不管再苦再难,只要心里想着你,我再也不会觉得难堪和丢人了。” “承秋——”月荣将脸紧紧再紧紧地贴在丈夫那宽阔的胸脯上,听着那“咚哒——咚哒”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双臂紧箍着承秋的腰,感觉心里像灌了蜜一样,面颊轻轻蹭着他的胸壁,娇声嫩气地说,“俺心里的话都叫你说出来了要不是等着给俺哥换亲,不知俺大大早把俺嫁到谁家去了呢从见到你的那会起,俺就下定决心,今生今世,俺活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咱们生生死死不离分” “嘘——大喜的日子里,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承秋立刻阻止道。 “嗯——我忘记是怎么说来的?噢我想起来了——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在外我和你一起下地劳动,回家我给你洗衣做饭c缝衣做鞋子,给你生儿育女,我要为你生两个像你一模一样的儿子” “我要你为我再生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闺女呢!”承秋立即插言道。 “好啦好啦有话留着以后慢慢再说吧,再不睡天就亮了。”承秋边狂吻着妻子边脱衣催促说。窗外忽然传进“噗噗”手捂口鼻的笑声,“咣啷”床下骤然发出木板响亮的撞击声—— “不好啦床下有人!”刚脱下衣服的承秋惊呼道。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吓死我啦!”月荣立即抓起布单子裹着身子蒙严头,蜷缩在墙角里,瑟瑟颤抖着无地自容地哭声问。 “别怕别怕不知是哪个捣蛋鬼想出来的恶作剧,看我不好好地收拾他才怪呢?”承秋摸索着穿上衣服,点燃蜡烛,跳下床,低头对着床底下怒喝道: “是谁!赶快给我滚出来!看我不把你小子揍扁喽?”此刻床下却再无声息。承秋对着床下照去“好啊!竟然是你狗子这个捣蛋鬼!还不快给我滚出来!你就是把头缩进裤裆里,我也认出你来了!承秋边怒喝着边趴下伸手去拽狗子(狗子十四岁)。 “二哥,你别揍我好二哥,你别揍我不是我要这么干的是是外面他们逼我这样干的”狗子边慢腾腾地朝外爬着,边连声哀求着。 承秋揪着狗子的耳朵,又气又恼地喝问道:“老实交代!你是怎么进来的?谁是你的主谋?不然我就揍扁你!” “哎哟痛死我啦!好二哥你松开手我说我说我全说出来”狗子求饶地乞求着。“是金珠c承涛c承海c金萧(保学的儿子)c金昊(保均的儿子)他们。我们本来都躲藏在北面夹过道里来的,趁你们去茅厕时,他们就急急忙忙把我塞到你床下,他们又躲到夹过道里去了。等你们回来睡觉时,他们都到您窗下偷听你们说话。不信——你听他们还在外边笑呢!” 一阵阵“嗤嗤”的嬉笑声混杂着杂乱的脚步声传进屋里承秋气恼地飞起一脚,将狗子踹出屋门,把他推出院外,见众人已跑得无踪无影,承秋才闩上外门,又谨慎地走到北边的夹过道里瞅瞅,确信没人后,才回屋重新插上门闩。 月荣仍然蒙头裹体地畏缩在墙角里瑟瑟哆嗦着。刚才那种甜蜜幸福感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脑的羞涩和恐惧。 “月荣,月荣,别怕,别怕。新婚之夜有人听床是常有的事,人们都把这事说成是好事呢?”他揭开月荣紧裹着的布单子,柔声安慰着,边用手帕揩着她脸上c身上沁出的汗水。 二 月荣心里忽然闪出一个可怕的阴影——“万一有什么不测时,我这个理想中的丈夫能保护我吗?”阴影闪过,她像受惊吓的小鸟,把头埋在承秋怀里,即惊恐又羞怯地颤声说: “吓死我啦羞死我啦以后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呀?”承秋只好百般柔情地安慰着c抚慰着,给她讲着以往发生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闹洞房的故事,直讲到她也忍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讲到金鸡啼鸣。 在乡村,越是隐秘的事情,一旦被泄漏,传得就越快。更何况是洞房之夜新婚夫妇的悄悄话呢,便像电流般的迅即传开。 新婚后的第三天,当承秋和月荣穿着结婚的服装,扛着锄头,开始下地劳动时,不料刚出门没走几步远,就听见身后有人像唱歌样的对着他们喊起来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有的还在后面又加了一句:“生生死死不分离!”又见前面聚集在鸳鸯湖口的人们,都回头朝着他们哧哧地笑。月荣羞得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承秋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反而觉得陡增了几分自豪感,便只顾着笑盈盈地向月荣一一介绍:这位是某老爷,这位是某奶奶,这位是某婶子c某叔c某嫂子c某妹妹这时,人们才停止了起哄似的喊声,都争抢着凑近新婚夫妇身旁被其介绍,急于听取新媳妇叫声爷爷c奶奶c婶子c兄弟c嫂子。月荣那白皙的脸庞与颈项尽管羞得像涂了一层胭脂,但仍勉强抬起含羞的眸子,随着承秋的介绍,面带笑容地一一点头示礼,一一叫着问好。 同时背后仍然响起“嘟喵”的笑声c唏嘘声,夹杂着“我要为你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怪腔怪调的重复语。使她心跳剧烈,面如火烧,只觉得全身血液都一齐涌上头颈。 在出工慢步前行的人群中,有的用怪腔怪调重复着这对新人的悄悄话,在心里却是羡慕万分。尤其是保学妻,在旁边不住地“啧啧”咋着嘴,无限感慨地说:“看人家这一对,才算老天爷有眼,月老系对了红头绳,天生地造的一对恩爱夫妻呢!” “噢?三婶子,难道月老给你系错红头绳了?”月英在旁玩笑激将道。 “嗨,别提啦,那时俺家穷,姊妹多,我才五岁就被送进你三叔家做团圆媳妇,没想到他比我大五岁,脾气还那么孬,我进他家门,没少出苦力不说,可没少挨他的打!” “俺家搬过来以后,怎么隔墙只听到你骂俺三叔,没听见三叔打你呀?”月英带挑逗地说。 “啊——他打我,我不骂他呀?那有光赌着挨他打的那种好事呀?”保学妻抢白道。 “是因你骂他,他才打你的吧?”月英笑着与保学妻并肩走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逗着。只逗得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才结束了这无休止的斗嘴。 “别说了,咱们这些女人中,谁也赶不上和你娘家同村的妹妹梁月荣有福气!”金星妻插言道。 男人们更是羡慕得不得了,都在心里嘀咕着:“我这辈子怎么就没有承秋那个福气呀?媳妇不但长得俊,还能说出那样让人铭刻心间的文绉绉的甜言蜜语来。” 青年妇女们也在心里嘀咕着,“我怎么就没有梁月荣那个福气,摊上个像承秋对妻子那么好的丈夫?就凭那些话语也能让人高兴一辈子。”就这样,人们在前前后后地簇拥着承秋这对新婚夫妇,相互招呼着,问候着,嘁嘁喳喳地议论着有人不住的“啧啧“感叹着c羡慕着男青年在心里为自己祝愿着将来娶到像月荣这样的好媳妇;姑娘们在心里渴求着将来能嫁个像承秋这样的好丈夫。还有人仍然传递着承秋夫妇的洞房悄悄语,迈着四方步缓缓地前行着,希望这去田间的路永远走不到头才好呐。 来到西坡大地的玉米地头上后,当承秋把锄头刚刚落在一沟地垄上,青年男女便蜂拥而上,除在他的左边留出一垄外,都以承秋为中心,抢占着靠近他俩的地垄。只有新媳妇月荣仍拿着锄头慢慢往前走。“喂,在这儿呢!别不好意思,那不是,靠你女婿那边都早给你留好了位置了!”众人异口同声地招呼月荣说。 月荣见前面的地头已都被人占满,只好羞怯地返回到承秋身旁人们专门为她闪下的地垄,放下锄头,重新系紧了新竹篾子遮阳帽;又将对角系着的丝巾取下,打开披在肩上,把它两角在胸前打个蝴蝶结固定牢。轻轻在两手掌上唾了两口唾沫,抡起锄就锄起来。即刻“啪哧,啪哧”锄头的落地声好像是给欢声笑语的社员们敲着的鼓点。 在漂亮新媳妇下田锄地的第一天,社员们在新婚夫妇的感召下,人人感到精神抖擞,好象增添了无穷力量。特别是承秋,在春播玉米苗已没过膝盖的大地里,活像一只乘风破浪的快艇,无论后面的人们怎样逗乐:“喂!不等我们——也该等等新媳妇呀!” “喂!快跟上,新媳妇可不能落在新女婿后面哟!” 再后面的又吆喝:“喂,新媳妇等等我们呀”他只管在那碧波绿浪里勇往直前地猛冲,就是不回头。那紧随其后的呼喊声c吆喝声c玩笑声中夹杂着“嘭哧嘭哧”的锄头落地声,混合着微风吹拂着玉米叶子的“刷刷”声,活象一台和谐欢快的大合唱。 天地间何尝不是如此呢!蔚蓝的天空飘着缕缕白云,在灿烂的骄阳下,在热闹非凡的大李庄旁,在静静的鸳鸯湖畔,在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边,在一片碧绿沙沙作响的绿田里,月荣那青白色的遮阳帽下,闪动着的一对善良和顺的大眼睛,那微红的笑盈盈的鹅蛋脸上沁出的汗珠,也显得格外晶莹剔透闪光。让人瞟一眼,也倍感甜润无比。她那浅色的装束,那轻盈飘闪着的红玫瑰淡黄丝巾,那上下左右频频闪动锄地的优美姿态,多么像蓝天下瓢忽着的多彩多姿的祥云呀;那飘忽闪动着的花丝巾,多么像翩翩飞舞在金海碧浪上空的艳丽彩蝶耀人眼目呀!又给社员们平添了一道多么心旷神怡的靓丽风景呀。 不一会,承秋锄到头,他又忙不停息地回头帮助月荣锄到对头,尔后,两人又分别帮保学妻及勤梅去迎地头。 “喂,新嫂子,我们离你最近,怎么不先给我们迎地头呀?你等着,我们不报复你才怪呢?”田间里又响起一阵阵朗朗的欢笑声。 承秋c月荣新婚十几天后,已到一年一度的最忙c最累的麦收时节。月荣和承秋都换下结婚时的新装。月荣将其洗净叠平珍藏在婆婆送她的小木箱子底下。换上和众人一样的深色旧装,投入收麦子的战斗中。 无论是锄地还是拔麦子,在人们心中已形成惯例,谁也不好意思将这对鸳鸯隔开,不论是月荣,还是承秋,每当往地头一站,别人就在她(他)的旁边闪出一垄,去抢占他们左右两边的地垄。 在拔麦中,承秋改变了自己先跑在前,把妻子拉在后,然后再回头帮她迎地头的方式。他改为在自己垄内拔一截,再伸手到月荣地垄里拔一截,让月荣拔一段走一段,两人齐头并进往前赶着拔。 拔麦子是一种既苦又累又脏的活。土质干湿适度还好,拔起来既不太费力气,麦子根须上的泥土也容易摔打干净。如果土地干裂,那揽在手里的麦秆不论你左歪右扭再用力拔,只听双手被磨得吱吱响,也难以拔下来。那麦秆不是从根部拔断,就是只有单根单根被拔出光秃秃的麦茬来,这样拔不了几垄,双手不是被勒出道道血口子,就是被磨起大水泡。如果土地过湿,麦子的根须虽然容易拔下来,但甩打起泥土来又成了问题。无论你把握在手中的大把麦根怎么在脚上摔打,根须上的泥巴被摔成扁扁饼子,就是甩不掉。即使摔下几块来,不是打在右邻的脸上,就是砸在左邻的后脑勺上,甚至有的贴在相邻的眼睛上。 即使这样,别人还没拔完一垄,承秋已拔完了一垄半。月荣尽管只拔完半垄,因婚前近二十天没干农活,双手保养得娇嫩,手磨起了水泡,但她仍跟随着承秋去帮助弱劳动力去迎地头。 承秋眼里总有干不完的活,他身上也总有使不完的劲,只要自己能干的活总是抢着干。一天,收工刚回到家,便对妻子说:“你在家好好歇歇吧,我去三奶奶家的自留地里去收麦子,三爷爷在县里工作忙,脱不开身。” “那好,我也和你一块去,多个人多双手不是更快嘛!”月荣放下刚刚拿在手中的针线活,向婆婆打声招呼,便跟着承秋向保坤家的自留地走去。直到把保坤家的麦子全部拔完,捆好,用地排车运回家,承秋和月荣才欣慰地回家休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笛声寄哀思 永林与文美痛别后,顿觉五脏具焚。回到家,就病倒在床,不吃也不喝。父母为儿子突发急病,急得如百爪挠心,泪水涟涟。为他请医生他拒绝,喂他吃药他推开。他父母对天祈祷,朝地祷告都无济于事。在百般无耐之中只好偷着请来神妈妈给他打卦算命。在神婆子经过烧香磕头,天灵灵地灵灵的好一阵子折腾后,母亲见气息奄奄的永林仍不睁眼,便扑倒在儿子身上悲痛欲绝地号啕大哭起来。 已几天汤水未进c气息奄奄c生命危在旦夕的永林好像在梦中忽然看到文美向他扑来,拼命地哭喊着c哀求着要他活下去!哭诉着只有他活着,她才能活下去。因为他们的心早已紧紧连在一起,他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哭声回荡在耳边,却看不见文美的身影——他拼尽力气微微睁开眼睛。只见是母亲扑在身上痛哭他又闭上双眼,追忆着文美的哭声。回味着文美的乞求他渐渐变得清醒起来在心里说:“对呀,为了文美,还有生我养我的父母,我应该活下去,不然,如果文美有一天果然遇到过不去的坎,又有谁来帮助她呢?”永林微微睁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娘——”永林母亲见此,惊喜不已,立即擦干眼泪,倒来一碗糖水,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地喂永林。而后,永林渐渐开始吃饭,病情也日见好转,但模样却与原先判若两人,苍白憔悴的脸庞,深陷呆滞的眸子使人凄楚难忍。高挑帅气的身子瘦削得如同根打枣杆子,合体的制服像披在身上的道袍。 永林大病初愈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取下在窗户之上的搁板上珍藏多年的笛子和二胡,脱去自己亲手缝制的布套,拿起笛子,就往与文美常相会的柳树井走去。 二 在以前,永林始终把笛子和二胡带在身边,不论在学校或者在家里的闲暇时间里,他总爱取出二胡演奏一曲;无论是在上学来回的路上,还是在地头田间歇息之余,他总要拿出笛子吹奏一段。有时他那欢快的笛声使人雀跃,有时他那凄婉的琴声催人泪下。 一场冰雹过后的一天中午,在人们都回家歇晌时。他来到当时和文美相约的柳树井旁,站在树荫下眺望:刚出土的玉米嫩苗即被摧毁在地里,瞅着伤残的幼苗触景生情。他想,他和文美的爱情就像这嫩苗,好不容易萌出还没结果,就惨遭狂风暴雨冰雹的袭击,被砸了个稀巴烂,又淹没在水里。他再也忍不住伤心地放声大哭起来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使得井旁的拂柳为他惋惜,沟渠边的小草也为他垂泪。他用笛声倾诉他的悲痛,宣泄他的愤懑,追诉他与文美的交谈。对天,对地,对人们哭诉他的恋人被夺走后的悲哀与绝望从此后,他每天中午在此用笛声来啼哭,每天傍晚用琴声来哀诉。他像杜鹃一样对着大李庄啼,对着文美远嫁的村庄鸣。天长日久,大李庄里的人们都晓得了柳树井出现了个失恋而会吹一手好笛子c会拉一手好胡琴的痴情男子。至于他的负心恋人是哪一个,没有人去探究。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被他那如泣如诉的笛声所吸引,被他那凄切哀婉的琴声所打动。有人为他流泪,有人为他悲叹。也有人为世间有如此痴心的男子而感动。有人对那负心的女子而愤满。有时人们被他那凄婉悠扬的笛声带进深沉的遐想里。有时又被他那宣泄着无限哀思c愁肠百转的琴声而心酸流泪,想前去帮他排解。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众人在倾听过程中短暂的心里震荡而已。又有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有多悲,有多苦,又有谁可给他分毫的帮助和安慰呢? 虽然月英c勤梅认识他是谁,知道他那笛声里隐藏着多少苦与痛,听得懂他那琴弦地哭诉有多悲也知道众人诅咒的女子的苦衷她们为之心酸,她们为之不知暗自流过多少眼泪。可是,她们同样不能给他丝毫帮助。 一天中午,实在于心难忍的月英c勤梅趁着周围无人时,曾想上前去宽慰。但一见庄头上有人出现,只好转身即离。平时很少说话的勤梅只能热泪盈眶地说:“看见他,就让人想哭”月英急忙拽着勤梅催促着:“嫂子,快擦干眼泪,咱们快走!千万别被人看出来!” 月英c勤梅她们只能痛在心里,决不敢把永林与文美恋爱的秘密往外泄露一字一句。尤其是当她们看到承秋和月荣这对如漆似胶形影不离的恩爱夫妻时,就更不忍心让承秋知道妹妹的痛苦和秘密。她们在心里虽然为永林c文美这对不幸的恋人痛苦着,同时又为承秋c月荣这对幸福美满的婚姻祝福着。 她们只能与所有的人一样,天天聆听永林那凄婉悠扬的笛声和那揪人心弦的琴声。她们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无论是在出工或者收工时,总爱绕弯从北路行,看永林一眼,听永林一曲,并为此哀叹几声,或流几滴眼泪。如果偶尔有一天看不见永林,听不到他的笛声,心里反而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不免对永林生出几分担忧和挂牵。担心他是否生病了?挂牵他发生了什么意外?直到他那笛声或琴弦重新又回荡在空中,人们才把一颗悬念的心放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天 使 月荣嫁到承秋家后,对承秋建议说:“娘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既然已把俺娶进了门,俺就不想让她老人家再下地干活了,让她在家收拾收拾家,做做饭就行了。以后有你c我和哥哥三个整劳动力挣工分养活娘c弟弟和妹妹吃饭满可以了。” 承秋听月荣这么一说,心想,她说得是个理,既然自己已经娶了媳妇,就应该让娘轻松轻松了。他想起这些年来,家里的里里外外,兄妹五人的吃喝拉撒睡c生病长灾,哪一样不都是娘一人操办呀?而且还常常遭批判斗争,娘够累够苦的了,以后有了月荣,全家人的吃穿保准都不成问题啦,于是他便把妻子的想法告诉了母亲。 金旺妻一听,觉得自己果真是老来得福,儿媳妇不但是长得在全村数第一,而且能干又知道如此孝敬婆婆。自从儿媳妇娶进门后,就连外面的政治风潮也转向了。大队文革一直忙着搞批林批孔,再没批斗过她。而且大队小队开会也不再让她去叫人了。儿媳妇娶进门后,她们家几乎是村里人们仰慕夸赞的中心。她本人也似乎受到村里人的羡慕与尊重。她自觉自己的地位也猛增了几分,乐得心里像开了花。 月荣也和承秋一样,自从被娶进李家小院,嫁给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以后,她心里天天都觉得美滋滋c甜丝丝的。她感觉大李庄地美,人好。所以她一天到晚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满眼里都是活,身上也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是两手不停地忙呀忙呀。虽然婆婆不再下地干活,在家专做家务活,但她仍然是一进家门,顾不上洗把脸,放下工具就抢着帮助婆婆烧火做饭。在这个七口人之家的庭院里,她从不忘记对每一个人的关心和照顾。无论谁有个头痛脑热,她总是第一个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问寒问暖,端汤送药,细心照料。 她不顾农活累得腰酸腿痛,总是利用田间地头及聚集等人的歇息时间,不是纳鞋底,就是做鞋邦。回到家先把一切家务活都干完后,晚上再点灯熬油c飞针走线地缝衣做鞋。在她进门后的三个多月里,就将公公c婆婆c大伯哥c小叔子及小姑子脚上的旧鞋子都换上了她做的赶时髦的新鞋子。从她嫁进门后,她包揽了全家人所有的针线活。 原来整日阴郁着脸c沉默寡言的承春,当听到越过他当大哥的先给承秋换媳妇时,就对父母怀着一股深深的怨气。而后,便看家里的人都不顺眼。看到为承秋换得这么一个天仙般的媳妇后,心里更是嫉妒。然而,当他接过弟媳妇为他做的时髦新鞋子,接过弟媳妇为他洗得干干净净c叠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时,他深切体会到家人对他的关心c对他的重视;开始感到这个家里充满温情,心里的不平也渐渐消融,心里的嫉妒变作了对弟媳妇的敬重,阴郁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月荣对小叔子承社c小姑子文丽更是疼爱有加。从衣着到书包,她总是给他们整理得干干净净c整整齐齐。并且每见他们发下新书,就忙用报纸为他们包上书皮。见他们的书角破了,忙涂上糨糊给他粘好。还常关心询问他们在学校里的学习c同学等情况,鼓励他们团结同学,奋发学习。 在生活上,她更是体贴关心他们,每当节日或待客人时,有好吃的,自己总是不舍得吃,将客人剩下的饭菜端回来分给弟弟妹妹们吃(媳妇和未成年的小孩子不可上客桌陪客人吃饭)。她还在去娘家路经供销合作社时,总想着买几块糖送给他们。不过,她c文美c孟桂连自出嫁后,她们很少走娘家,更不在娘家留宿。 文丽和承社自然就越来越依赖嫂子,离不开嫂子了。他们放学后一进家门,渴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二嫂子;进门叫的第一声也是二嫂子。如果一眼看不到二嫂子,他们就忙到她房里去找。如果偶尔见嫂子不在家,他们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立时显得很失望的样子。他们已经习惯没事时爱待在嫂子的针线筐旁边,向嫂子问这问那。他们虽然已是初小四年级的学生,但是他们不会的题还总愿意向只读过四年书的嫂子讨教。他们的考试成绩也总爱向嫂子汇报。他们在学校里遇到的高兴事和烦恼也愿意向嫂子倾吐。他们更喜欢的是从嫂子那里得到夸奖和鼓励。 自从月荣嫁进门以后,这个家里每一个人身上发生的变化金旺妻都看在眼里,但也渐渐嫉妒在心里。天生好胜心强c嫉妒心也盛的她,当看到承秋和月荣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及柔声细语的说话声,就觉得心里不舒适。她想:就连那个多少年来对娘没笑脸的承春,竟对月荣说话有了笑容。还有那两个小兔崽子,一进家好像娘不在似的,都先找他们的嫂子。更可气的是金旺那老东西,原来他两个星期三个星期不回家一趟,自从月荣娶进家门后,他每个星期都回家了。原来每月只给家十多元钱的贴补,娶了儿媳妇以后,他给的补贴也加了一倍。这样下去,在这个家里不多长时间她就会取代我的位置,争着来当家!不能,我决不能这样任其下去,让她这样张扬。于是,金旺妻回忆起当年婆婆是如何对待她的,想起她的种种艰难,苦熬到今天是如何的不容易,更坚定了在家人心目中要居首位的想法。 一天晚上,承秋借月光帮助金辉的妻子往自留地里送完粪肥,因暴了一身的粪土,回到家就直接走进自己房里准备洗漱。月荣忙帮他端来一盆温水,他正脱下衣服擦洗身子时,就听娘“承秋,承秋——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一回到家就一头扎到你媳妇屋里去啦!”承秋听此,忙穿上衣服,未顾及扣纽扣,敞着怀,趿拉着鞋,应着急忙开门向堂屋里跑。 “娘,您有什么急事呀?”承秋边跑边急切地问。 月荣担心婆婆出了事,忙随后向堂屋奔时,却听到:“你可是有了小娘了,一天到晚都离不开你那小娘啦!进家也不问问生你养你的老娘怎么样,你就一头扎进那个小妖精屋里,把门一关不出来啦。”金旺妻面对着月荣的门,越骂越凶,越骂声音越大,月荣见事不妙,便悄悄退了回去。 “娘,您怎么啦,是谁惹您生气了?” “还有谁,你可是长大了,翅膀根子硬了,娶了那个小妖精就不知道姓什么啦?这些日子,你心里除了装着你那小娘外,你还有谁呀?” “娘,你说的啥呀?我心里哪里只装着她了,我这不是刚给大婶子家撒粪回来,先洗个澡,换上衣服再过来么。”承秋赔笑说。 金旺妻一听,自感自己抓的理不够充分,明明是有意骂给儿媳妇听的,儿媳妇却不插言分辨,她一肚子的凶言恶语再也不好宣泻了,只好就此作罢。本来一直兴致勃勃的月荣,被婆婆这突如其来的叫骂声,委屈得只觉一阵阵心痛,泪水满眶。 承秋安慰好母亲后,又回到屋里安慰妻子。承秋进屋后就把眼泪汪汪c无故受冤的妻子揽在怀里,柔声悄语地说:“月荣,为了我,你千万别生娘的气。你还不知道咱娘就是这种脾气。以前三婶子活着时,娘也常常说难听的话给人家听,三婶子和三叔都让着她,不和她一般见识。后来她对我们兄妹也是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我们都让着她,她过一阵也就好了。唉,真没办法,看在她这些年吃尽了苦头的份上,我们就让着她c原谅她好了。前两年她几乎每天被造反派揪去批斗,但是越是挨批斗,她的脾气却变得越暴躁” “你别说了,或许我们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惹她老人家生气了,或许我们做事时没有顾及她老人家的感受,以后咱们不论做什么不贸然行事就是了。”月荣反而歉意地说。 第二天天刚亮,夫妻二人就早早起床,承秋先把水缸里挑满水,又打扫干净院子。月荣先下厨房提早做好饭,又拿着给婆婆洗干净叠好的衣服,走进堂屋里,站在还未起床的婆婆床前,笑吟吟地说:“娘,今天您就多歇一会儿吧,我已经把饭做好了,喏,我把干净的衣裳给您放在这里。我看您身上的衣裳已经脏了,我拿到机井上去洗洗。”月荣边说,边收拾起婆婆放在床头上的脏衣服,又微笑着招呼声:“娘,您先歇着吧,俺走了!” “嗯,你们快去吧,别晚了上工的点。”金旺妻也改变了昨晚上那副凶模样,显出愧疚的样子,客气地说。 她翘首从窗户缝隙里瞧着月荣抱着衣服,扛着镢头和承秋走出门后,自己拿过月荣送来的干净衣裳穿上,上上下下自我打量了一番,看到儿媳妇不但把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还叠得如此平整,像熨烫过一般。一股暖融融的感觉油然而生。回想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再看看今朝儿媳妇的态度和行动,都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想像不到儿媳妇竟是这样一个以怨报德的人。她原以为儿媳妇虽然未接口和她吵,但起码也得几天不理会她。她从儿媳妇今朝的行动中,觉得自己完全是庸人自扰。儿媳妇哪有半点要与她争着当家的意思呀!从未做过自我反省的金旺妻,从月荣的身上竟然找出了自身的不足,为自己的妒忌,自己的无事生非c挑事找碴觉得羞愧。 二 从此以后,发现月荣无论大事小事都请示婆婆,经过婆婆的同意才敢去做。而承春c文丽和承社从此以后都反而更疏远她,他们暗自更亲近月荣。月荣使她领悟到做人的道理。从此后金旺妻对月荣也变得疼爱有加,在家也改变了那种说话苛刻c爱动怒容的焦躁脾气,在外说话开朗直爽中也带着温和与诚恳。以后,她凡遇到自己拿不准的事情,也爱找月荣商量,要月荣为她出主意想办法。遇到不顺心的事,或想不开的结也愿意找月荣去诉。经过月荣的劝解与开导,她才觉得心里开朗明快。 这个家里,正因为有了月荣,人人才变得开朗;正因为有了月荣,人人才感受到家的温馨;正因为有了月荣,在外的人才渴望早早奔回这个暖融融的家,享受天伦之乐。 月荣像在这个阴郁的家里燃起的一盏明灯,照亮了这个家里的各个角落,照亮了每个人的心。她使得每个人心里都有了希望;她使每个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她使每个人都有了前进的动力。她成了这个家里的轴心,使得人人依赖她,离不开她。她成了家里人人心目中的天使。 一年后,月荣有了身孕,这给全家人又一个惊喜。金旺妻高兴得要争着和月荣调换位置,让她在家做家务,自己下地干活。月荣却说,做家务活更累,不如下地干活轻松,婉言谢绝。承春为弟媳买来山楂,文丽和承社到同学家为嫂子摘来酸葡萄。金旺每个礼拜买回来各式各样的糖果和糕点。承秋更是喜得合不拢嘴。今天为妻子摘回山楂,明天又为妻子买回蜜桃。在家,除针线活以外,他把所有的活都抢在妻子之前做完。在外,来回帮妻子扛着工具。在田地里,他恨不得兼做完夫妻二人分内的活计。人人都夸赞说:李氏家族里又出了个和金月一样的模范丈夫。 自从知道月荣怀孕时起,承秋就天天将耳朵贴在月荣腹部听。一会惊奇地叫道:“我听见了,我听见咱们的闺女心跳了。”有时又笑着说:“咱闺女在里面还想踢我呢。”有时又调皮地对月荣说:“我听见咱闺女在里面叫着要出来和我说话呢。” 每当这时,月荣心里更觉无比的幸福和欣慰。她总是抚摸着丈夫的头发,笑吟吟地嗔怪说:“看你,像个三岁的孩子,哪像个快当爸爸的人呢?” 一次,月荣靠墙半卧着,突然改做严肃的语调说:“你别一口一个咱闺女的,我想第一个先给你生个象你一模一样的儿子,连咱儿子的名字我早就起好了。” “不c不”承秋抬起头,注视着月荣被灯光映衬的微红的脸庞,和那向他投来的柔情的目光说:“第一个我要你为我生一个和你长的一样c人品也和你一样的闺女,名字嘛——我也早想好了。”承秋故意拉长音调说。 “叫什么?”月荣用惊喜企盼的目光注视着承秋那隐藏着神秘而又欣慰的目光,笑着逼问道。 “不告诉你,你先告诉我,你给儿子起的是什么名字,我才告诉你!”承秋将头靠在月荣肩上,用手为她向耳廓后捋捋遮在脸上的头发,用挑逗的眼神瞅着她悄声说。 “那么,这样吧,我喊一二,咱俩一起说”月荣想出了一个各持己见的折中办法笑着说。 “行c行c行,你喊,你快喊呀?”承秋调皮得更像个小孩子似的歪着头侧目瞅着月荣催逼道。 “好,你听着,我喊了——”月荣拖着长腔,直起身子,返手向上提了提垫背的枕头,故意拖长时间似的,重新缓缓地将背靠上突然喊道:“一二”和承秋俩人同时说出了儿子和闺女的名字后,相互对视片刻,俩人忽然拥抱在一起,狂热地亲吻起来。 虽然已是秋末时节,窗外的寒风已吹得人们瑟瑟发抖;然而,在他们这间小厢房的各个角落,却都折射着光闪闪的金辉,洋溢着暖融融c甜蜜蜜的气氛。此时此刻他们忘记了一切,似乎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最最温馨,最最幸福的一对。 一九七四年初春,这对如胶似漆的夫妇果然如承秋所愿,月荣生下了和她模样很相像的荣荣。 荣荣的出生,使得承秋及其全家人更是喜笑颜开。全家人都围绕着她忙得团团转。还未出满月,不是叔叔争着逗,就是小姑姑抢着抱。文丽和承社一回到家,就更是一头扎进嫂子的房里不肯出门。未出百日,爷爷和大伯都已给她买好衣帽鞋袜。荣荣的这种待遇,在当地农村是绝无仅有的。就因荣荣是全家人掌上的明珠,又有一位当教师的爷爷,所以才能享受到如此奢侈的待遇。 荣荣在全家人地精心呵护下,长得又白又胖,精神头也格外比同月龄婴儿足,聪明好动。所以,荣荣又使这个家里时时笑声不断,让这个家里时时处处都洋溢着幸福温馨。 一九七六年春,承秋夫妇的第二个女儿又出生了,全家人像荣荣出生时一样的振奋,一样的欣喜。金旺妻高兴地说:“像月荣这样的闺女,生十个八个俺也不嫌多。”唯有月荣从开始怀孕,她一心想要为承秋生个儿子。一见又生出个女儿,失望地说:“我怎么这么不争气,又生了一个闺女!” 承秋却分外高兴地说:“我要的就是闺女,所以我也早把闺女的名字起好了。咱们盼儿子做什么,难道让儿子长大也像他父亲一样——让姐姐等着给他换媳妇不成?难道还能换到像她娘这样的好媳妇吗?我才不盼望你生儿子呢。” “儿子才是李家的根,再说了,等他长大以后,咱们的家境定会大变呢,他绝不会要姐姐为他换亲了呢——我还是渴望生个像你一样的秋秋。”月荣含情脉脉地对承秋撒娇地说。 “好,好,反正现在还让生三个孩子,等生第三个时,求上帝保佑你,让你生出个你盼望的小秋秋来。”承秋笑着轻轻抚慰着妻子的脸庞哄着说。 承秋心里的甜美难于言表,他思衬着:我虽然不能象小静那样在求学道路上寻求自身价值,而我有幸娶到这么美丽贤良的妻子,老天眷顾我,我也是很幸运的。将来我定要让我的儿女好好念书考大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逢 生 永林和文美相约的那天,永林看见的那位男子正是孟庆范。梦庆范在去姑母家返回途中觉得口渴,本想绕弯到井上去拐一水磨斗子水喝,不料想就看见了文美和永林相拥的情景。当时,他羡慕不已,他憧憬着自己娶的媳妇如像那位女子一样俊,两人像他们那样的浪漫,那该是人生中多么大的幸福啊! 在公社办理结婚登记时,孟庆范一眼看到文美那眼熟的面庞和打扮c他懵怔了半天后,猜疑文美就是那日他在井旁遇见的那个女子,一回到家,就把他的猜疑告诉了父母。 当送亲的月英c金孝c金珏c金明c承栋等人走后,呈现在文美眼前的是三个冷面孔的彪形大汉,个个说话都是粗门大嗓,而且句句不离“奶奶的”口头语。虽然是娶媳妇的大喜日子,但婆婆那阴沉的面孔使文美望而生畏。文美虽然使孟庄的人赞不绝口,都夸孟庆范好福气,娶来位如此俊秀的好媳妇。可是,孟家人却用冷面孔来对待她。 傍晚,幸亏有早嫁到孟庄的秀洁(保永的二女儿)过来陪伴文美,才使心冷c孤寂又畏惧的文美感觉到了亲人的慰藉。秀洁陪伴文美到很晚(孟家娶媳妇没有来闹洞房的),才不得不告辞回家。然而,文美抓住秀洁的手不放松,她凄婉地反复叮咛说: “二姑,你一定要常来看我呀!”秀洁看着文美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便温声安慰: “好侄女,我天天都会来看你。等你过完新婚期下地干活时,咱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文美才依依不舍地让秀洁离去。 文美婆家五口人,只有三间堂屋。她公婆住东间,她和孟庆范住西间。已二十一岁的小叔子睡在外间临时搭的床上。在狭小天井的东墙根下,有个只能遮住锅台的小草棚当厨房。在短短几天里,文美就发现家里的人不单是对她没笑脸,他们四人之间也都吊丧着脸说话没好气,四个人像有五个心眼。婆婆整日价不是摔碟子砸碗就是指桑骂槐。小叔子对父母哼鼻子瞪眼,怨气十足。对哥哥嫂嫂更是横眉冷对,没一句好话。公公婆婆反而格外袒护小儿子,对大儿子夫妇像嫉恶如仇的样子。 文美在新婚之夜就莫名其妙地领略到了丈夫的怠慢。她从丈夫微微突起的眉弓下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神里,窥测到对她的猜疑。在新婚后不久的一天,孟庆范就把从父母和弟弟那里受的气,都一股脑儿撒在文美身上,反而找茬说文美给他冷脸子看,对着文美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本来心已死的文美更觉生命已到尽头——这时她却发现自己腹内已经孕育起了一个小生命,是这个小生命给了她要活下去的决心。 为了这个小生命,她决心忍受下眼前的千般苦难和凌辱。为了这个小生命,她除了天天下田劳动多多挣工分外,她拿出了离家时慈父悄悄塞给她的四十元钱,让二哥哥帮她买来梧桐c蹿天杨树苗和桑苗,栽满了院子的房前屋后,栽满了自留地的渠沟边沿和地头。为了这个小生命,她耐着性子悉心侍奉公婆和照顾着小叔子,以图挽回他们家在众人中的口碑。为了这个小生命,她处处感化着丈夫,使他和她齐心协力闯过难关,改变贫穷困境,尽快盖起自己单住的屋子。为了这个小生命,她在别人歇地头的空间拔草采桑,养蚕喂羊拼命积攒钱财。 无论文美怎样拼死拼活地劳动,怎样地忍气吞声,仍然不能改变孟家叫人窒息的恶劣气氛。就连一向粗暴的丈夫孟庆范,自从以后,他也感到这个家给他的挤兑,也容忍不下弟弟对他的仇视,父母对他的辱骂。当文美说要分家时,他积极支持。所以,文美结婚一年多就与公婆分开了家。 在三间堂屋中,他们夫妇分得西间,堵住里间门,在窗户旁边扒开一个门。在二十米宽c二十五米长的小院子中,她公公孟玉成仅给他们留出七米宽c十米长的空间,垒起个拐角墙把院子隔成东c西两院。公公婆婆走东门,他们另辟墙走西门。虽然把家分开了,也用墙隔开了,然而公婆的吵闹声夹杂着对他们的叫骂声,时常越过墙头灌进文美的耳朵里。她常常用棉花塞住耳朵极力忍耐着。 分开家以后,文美更加拼命地干活。无论是男人活c女人活,自己几乎都包揽一身。她先在院子的西北角搭起个简易厨房,盼望着栽种的树苗长大后再盖两间像样的屋子。她极尽节俭,一年到头,无论冬夏,从不舍得吃一个净面实粮的干粮,总以菜多面少的菜窝窝和自己腌制的咸菜下肚。而她的面盆里c粮缸里不论年景好坏总是不缺面c不缺粮。 吃了上顿不顾下顿的孟玉成三口之家,不是今天没面了,就是明天没柴了。并且时常向文美家索要。孟庆范总是挡前背后地往他母亲那边拿。文美当然不高兴,她认为他们三人都不老不小,只知好吃懒做,连把柴火也不拾。而自己却是不论在田间地头的歇息时间,还是在来来回回的路上,总是不停手地见草拔草,见柴拾柴地忙活。自己家里的东西得来不易,对孟庆范的做法非常气愤,为此两人时常打闹。在她怀孕期间,孟庆范竟然还用脚踢她。 七四年秋,文美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她给儿子取名叫学文。学文的出生给在艰难困苦中拼命挣扎的文美增加了生活的信心和力量。一过满月,她就把儿子锁在家里,急着下田挣工分。为了儿子,她拼命地出力多挣工分,积攒钱粮,想尽早盖上两间房子。为了儿子,她忍耐下丈夫的打骂;为了儿子,她更加克俭自己。她盼儿子长大上学,好好培养他成才。让儿子改变他们家人在人们心目中的恶劣影响。她把一切美好愿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七七年春末,文美的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她给她取名叫学美,她照样一到满月,就把一个月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锁在家里。对不懂事的学文千嘱咐万叮咛让他在家照顾好妹妹。文美更是拼命挣工分,千方百计攒粮积柴。她婚后的五六年,除了婚前孟庆范家送她的那两套衣服外,她从没往自己身上增添过一寸布,花过一分钱。就连扎辫子用的二尺红皮筋她也没舍得买过。从小总是爱美c爱整洁的她,在裤子的膝盖上和臀部都钉上了大补丁。并将大人破旧的实在无法再穿的衣服,扯下褂边c裤角给孩子们改做成小衣服穿。 几年来,文美把父亲常常悄悄塞在她手里的三c五元,有时是十元八元的钱,从未舍得花过分文。连成分的零钱也都隐瞒着丈夫,自己偷偷积攒着,为的就是等几年小树长大后,为这个四口之家盖上两间房屋。 七八年四月,文美见她当年栽的杨树苗都已经长成棵棵参天大树,那梧桐树长得更粗。她正在心里酝酿着趁着麦收之前,先把自留地头和院墙外的几棵树刨下来,运到小院子里先风干着,等秋后就可以当作屋椽子用了。再买一根粗大的木头作房梁,买一个门,两个窗的木料就行了。她盘算着无论如何今年秋后也要把两间房子盖起来。 一天傍晚,文美收工回家,沿村北边的自留地走时,突然发现她家的树不见了。当问别人是谁刨了她家的树时,人家告诉她是她的丈夫伙同她公公和小叔子刨的。她回家隔墙一看,七棵长长的树干果然都躺在了东边院子里。她当时头脑一下就懵了,气得七窍生烟,全身的血液都一起冲上头顶。当孟庆范因砍树累得歪歪地走进家门时,文美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便从凳子上腾地跳起来质问孟庆范: “你为什么帮助他们来偷伐我们的树?” “爹说秋天给兄弟盖房子用,他说那是两家的自留地,那树凭什么就是咱们的呢?你这个不讲理的泼妇”孟庆范气势汹汹地骂着不堪入耳的话。被气急的文美也不示弱,骂他是个吃里扒外c从不知管老婆孩子的东西!这可激怒了孟庆范,他上前抓住文美的辫子,一把拖到小院子里就拳打脚踢起来。 文美哭着骂着和他对打在他们扭打成一团时,孟玉成猛然间又翻墙而进,吼骂着冲上前,“啪啪”照着文美的脸颊就是两个耳光。接着边对文美骂着极其难听的话,边用拳头猛击文美的头和抱着孟庆范小腿的双臂。只打得文美两眼冒金星,一阵昏黑,无力地松开了手。当文美苏醒过来时,从墙那边传来的婆婆和小叔子更狠毒的辱骂声和他们顿足捣墙的呼嗵声,如地震,如房倒屋塌,震得她心痛如焚,震得她头痛欲裂。 文美只感到身痛,心更痛,她脑子又萌生死的念头。于是,她也不顾儿女的哭喊从地上爬起来,像疯了似的冲出家门,直朝着村北面的水井奔去。 在自留地里正在种玉米的秀洁夫妇,远远看见文美披头散发,疯了似的哭着朝井边奔,二人急喊一声“不好了!”扔下工具,飞样地奔向井旁,秀洁的爱人在前堵,秀洁在后紧追逮住了文美。秀洁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瘫软的文美搀扶回自己家。 秀洁极力照料c抚慰c苦口婆心劝解文美,使文美平静下来。而后,文美凄声说:“二姑,我听您的,您放心好了,为了孩子,我不会再去死了,现在还不知他们吓成啥样子,哭成啥样子了呢?我得快回去看看他们!”文美说着,站起身,踉跄着急着往外走。秀洁只好搀扶着她而行。 在黑暗里,她们七拐八拐好大一会才踉跄着摸到家门。只见外门和屋门都大敞开着,她们迈进狭小的院子里,进了黑洞一样的屋子里。文美被秀洁扶着摸索到床旁边的土坯台子边,抽出被秀洁抱在怀中的胳膊,点着小油灯。 秀洁环视屋子里:只见四人睡的一张窄木床紧靠西山墙放着,床上并排躺着满面泪痕的两个孩子。床北头的空间有一个木板台子,台子上放着文美出嫁时的一个大红包袱,包袱里面是全家人冬天穿的棉衣。屋子没有后窗,北墙根下放着两个中号的瓦缸。单扇的屋门开在靠近东墙处,靠东墙根是用一块旧木板搭起来的低矮小饭桌;饭桌底下及北头藏着两个树墩疙瘩做成的小矮凳及两个麦草墩子。屋子里既没有一张木桌子,连一条木板凳子也找不到。秀洁感到从未有过的凄凉,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在心里感叹道:“我那可怜的侄女,怎么摊上这么一家子人啊!真不知她是怎样忍受着过日子的。孟庆范把老婆打跑了,连孩子也不管!唉,天下竟有这种人!”秀洁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地又劝了文美一阵,才离开她家。 文美在幽暗的灯光下,看着蓬头垢面c泪痕斑斑的学文c学美都穿着滚爬了一天的脏衣服哭睡在床的情景,她顿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爬上床,扑在孩子们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已哭得困乏的孩子们并没被她的痛哭惊醒。她埋头在孩子们身上哭过一阵后,抬起头,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学文脸上的泪痕。还没等把学文脸上的泪痕擦掉,她的大颗大颗的泪滴又连连落在学文的脸上,她用自己的泪水冲洗着儿子脸上的泪痕。她痛哭一阵,在儿子脸上擦拭一阵,又在儿子脸颊上亲吻一阵。再凝视着才一岁多的学美那稚嫩的小脸,想着今后她不会在她记忆里留下印象,她忍不住又猛将学美紧紧搂在怀里,把脸紧紧贴在她脸上又痛哭起来,哭过好大一会,才把学美的鞋子和衣服脱掉,拉过刚拆洗干净的棉被里子盖在学美身上。她再把熟睡的儿子学文抱在怀里,凝视着刚可产生朦胧记忆的学文的小脸。她全身瑟瑟颤抖着,她的心脏阵阵挛缩着,轻声对儿子说:“学文,我的好儿子,你一定要替妈妈照顾好妹妹,你长大后千万千万别让妹妹给你换媳妇!你记住,你和妹妹的名字合在一起就是妈妈的名字,也是妈妈的心。”文美哭一阵,对学文诉说一阵,一会放下儿子,抱起女儿,一会又放下女儿抱起儿子,一会又把两个同时搂在怀里。对他们倾诉着心里的悲哀,人生的艰难,倾诉着她对他们兄妹的期望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珍惜着分分秒秒,她将灯头挑得大大的,把油灯移到离床近近的,她不愿有一点点的阴影遮住学文c学美。她不眨眼睛地凝视着他们熟睡的小脸,细看着他们的小手,小脚。她越怕泪水模糊了视线,眼泪越像断线的珠子,连连滴在兄妹俩的脸上。在整个大半夜里,她对一双儿女凝视着,倾诉着,亲吻着对隔壁不时传来的谩骂再无心去听c去理。她一心只求多看儿女几眼,多亲吻儿女几次,对儿女倾诉出她埋藏在心里的悲哀,倾吐出她多年积压在心底的屈辱和痛苦。 二 鸡啼二遍时,她只好忍着百般的心痛,压抑着万般的不舍,换上她几年前穿的红方格褂子,带上二哥送她的花丝巾,决心离开这个使她无比痛恨,而又百般牵挂的家。她在两个孩子酣睡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咬牙欲走时,她又觉像乱箭穿心。于是,她又瘫软地跪倒在床前,手扒住床边失声痛哭起来外面又响起了催命的鸡啼,使她心里猛烈一惊,自语道: “天就要亮了,我该上路了,再不能耽搁了!”她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咬着嘴唇,急转身冲出了家门,逃出了孟家村。 学文c学美见爷爷和爸爸一起打妈妈,他们在屋里吓得惊恐万状,哭成一团。当他们见妈妈逃出家门,爸爸和爷爷也不顾他们都一走了之后,他们就更加拼命地哭喊。一直哭到天黑,既没有见妈妈回来,也不见爸爸来照料他们。学文才摸黑将哭累的妹妹托到床上,自己也爬上床,依偎在妹妹身旁,两人一起哭着睡着了,妈妈回来他们全然不知。 当学文c学美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这时天空阴沉沉的,他们看不到太阳,也猜不到已到什么时候。见妈妈不在,想起昨天妈妈被打的情景,学文连忙穿上衣服,又帮助妹妹穿好衣服。学美大概也想起了昨天妈妈被打的事,还没下床就哭喊着要妈妈。学文只好把她扶下床,拎着她到外面的草棚里去找妈妈,他还以为妈妈早起床正在做饭呢。他们在厨棚里也未找到妈妈,学文认为他们起晚了,妈妈早早起床先做好饭又下地去干活了呢。他掀开锅盖,锅里是空空的。再看锅灶下,只有灰色的草木灰,连一个火星也找不到。他又想,可能是妈妈也起晚了,没来得及做清早饭就先下地去干活了,等一会妈妈收工回来后再做饭呢。他牵着妹妹的小手又回到屋里,搬了个小草墩子让妹妹坐下,自己也拉过一个树墩疙瘩坐在她身边,哄着妹妹说: “美美咱们不哭,妈妈一会就回来了。” “哥哥,我饿,妈妈怎么没做饭就走了呀?”学美抬起胳膊用褂袖抹着小脸上的泪珠问。 “可能是妈妈累了,生气了,所以才起晚了,没来得及做饭。咱们再等一小会小会,妈妈肯定回来给咱们做饭吃的” “学文!你妈妈呢?”孟庆范突然闯进家门,生气地大声问。 “我不知道。”学文惊惧地回答。 “爸爸,爸爸,我饿,我要妈妈。”学美哭着向孟庆范奔过去,抱着他的腿撒娇地嚷嚷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我还不知道你妈妈死到哪里去了呢?”孟庆范弯腰抱起女儿没好气地说。 “我不要妈妈死,我不要妈妈死”学文c学美异口同声地哭叫起来。 “好好,不要你妈妈死,你们的妈妈可能去姥娘家了。”孟庆范看着一双儿女脏兮兮的小脸,红肿的眼睛,即刻,一种人性的良知袭上心头。 孟庆范尽管对妻子极其不满,但当他听见母亲对文美如此侮辱的谩骂时,也后悔当时不该把对文美的怀疑告诉母亲。即使在柳树井旁看到的果真是文美,也只是说明她曾经与别的男人谈过恋爱而已,也并不是像母亲辱骂的那样! 他回想起往日一进家门,一对干干净净c活泼可爱的儿女“爸爸c爸爸”地喊着叫着向他迎上来,文美总是把热汤热饭默默地端上来。这个虽然贫穷狭小的小院小屋,总是被文美收拾得干干净净c井井有条。再看眼前一双儿女的眼睛哭得如铃铛,脸上抹得像花脸,这个家立即变得像个破烂摊子。再看看灶棚里冷锅冷灶,再听听孩子们哭着嚷嚷着饿c要妈妈平时这个粗犷带着野性c大丈夫气十足的汉子,不免心里也觉得酸楚和凄凉起来。 怎么办?孟庆范和儿子女儿都要吃饭。他清楚地知道,整日缺米少柴的父母亲那边是绝不会让他们爷三人去饱餐一顿的。对于从未进过灶房c连水开都不知的孟庆范可犯了难,他思来想去,只好自己动手——于是他便隔墙问:“娘,这饭怎么做呀?” “你想做什么饭呀?那个狐狸精娘们怎么没做饭呀?”孟老婆子仍然带挑衅地问。 “她上她娘家去了。我想做玉蜀黍面糊糊煮芋头干子。”孟庆范说。 “噢,先把芋头干放到水里煮熟,再搅和进玉蜀黍面糁子就行了。”孟老婆子隔墙教儿子。 孟庆范按照母亲的说法,做了顿玉米面糊糊锅里煮地瓜干的早饭。没想到舀到碗里解解汤汤,瓜干也煮的又碎又暗,吃起来水唧唧的没有一点甜味。不像文美在糊糊锅里煮的地瓜干是黄莹莹的,吃起来又香又甜。所以,学文嚷着爸爸做的饭不好吃,学美也嚷着不吃爸爸做的饭,要吃妈妈做的饭。 “吃吃我让你们吃”孟庆范对学文c学美大声吼着,“啪哧”将碗摔在地上。把碗摔成了碎片,玉米糊糊和瓜干泼了一地,溅了学文和学美一身和孟庆范两裤腿。 学美被爸爸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抱住学文,紧闭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学文被吓得紧紧抱着妹妹,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哆嗦着,瘪咕着小嘴不敢哭出声。 孟庆范狂怒过后,又看着可怜的孩子,一种凄凉的感觉袭上心来。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这个小家里一天都不能少了文美。然而,他又不愿意屈尊地放下男子汉大丈夫的架子,立即去大李庄把文美叫回来。他只好忍耐着,一霎火,一会息的,硬着头皮和孩子们硬硬地坚持着糊弄了一天。等到第二天还不见文美回来,他不但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看着两个灰头土脸,泪迹斑斑叫着饿c嚷着要妈妈的孩子,他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他想到文美在家时,不但把玉米糊糊做得粘粘的,瓜干煮得甜甜的,每天还把在自留地的田间地头c房前屋后种的青菜,豆角c丝瓜c扁豆之类的菜摘回来,炒上一顿菜让他和孩子们吃。于是他越想越觉得文美的重要,文美如果再不回来,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于是他想出了自己既不失尊,也能催文美回家的一个两全齐美计策。 第二天早饭后,当承秋夫妇及承春已下地去干活。金旺妻正在屋里哄着荣荣c月月玩耍时,只听到外门“哐当”一声震响,就见孟庆范前面抱着学美,后面背着学文,气吁吁地闯进门来。 “他姐夫,这么早你们就来到了。怎么光你们爷仨来的?文美呢?”金旺妻忙上前接下学文,又把学美抱在怀里,边亲热地问候。 “大娘,你别装没事地闹我了,你们把文美藏到哪里去了?她昨天一早起来,把两个孩子扔给我就跑来了,你看,这两天把两个孩子舍落成什么样子了!今天我就把他们放在这里,看她管不管!——哼!两口子打架闹乱子本是平常事,她倒好,把家一推六二五,自己跑出来躲清闲!大娘您也用不着编瞎话诓我,我走了,她愿意躲藏到什么时候就躲藏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不会再来叫她的!”孟庆范气呼呼地说了一大通后,转身就大步往回走去。 “他姐夫,他姐夫,你先别走,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给我说清楚呀!”金旺妻抱着学美愕然地在后面喊着,追赶着还没等她追到街上,孟庆范就已走到村西口的拐角处,背影已消失在青纱帐里了。金旺妻知道再追赶也无济于事,再喊也喊不回,只好无奈何地抱着学美转回家,询问学文。 学文把打架的过程,和近两天他们家的状况,凭着他四岁孩童的观察和理解向姥姥哭诉了一遍。看着外甥女外甥被娘舍落的可怜相,金旺妻眼里已浸满了泪水。一面担心着文美的去向,一面可怜着这两个孩子。她想先给孩子做饭,把他们先喂饱再去找文美。她把学文c学美先交给荣荣和月月哄着,自己便忙着去给孩子们做饭。 比学文大半岁的荣荣和比学文小一岁的月月姐妹俩,像大人似的亲切地照料着学文c学美。荣荣端来洗脸水,先帮学文洗脸洗手,月月帮学美洗手。学文立即变得高兴地说:“荣荣姐姐,我自己会洗,我自己洗。”荣荣立即再帮学美洗,姐妹俩一个帮学美洗脸,一个帮学美洗手,一会兄妹俩在两个小姐妹的照料下,都把小脏脸和手洗得干干净净。 见到姥娘端来两碗白面条,碗里还各有一个荷包蛋,这都是在家吃不到的好饭食。兄妹俩也忘记了再找妈妈,他们在姥姥和荣荣姐妹的照料下,高高兴兴地吃起来。 金旺妻经过一阵忙碌,把外甥们哄好后,才顾及牵挂起女儿文美来。她想:“虽然从秀洁那里听说闺女和女婿常打打闹闹的事,可是闺女却从来没对娘说过。更没因闹乱子离开家来娘家躲藏过呀!莫非这次因她公公打了她?这个老不死的混家伙,哪有公公打儿媳妇的道理!她想着,在心里骂着。文美离开家已经两天了,她没到这儿来到底去谁家了呢?不行,不能再等,我得快把这事告诉承春和承秋,让他们快去找文美。”她又立即安排荣荣姐妹们好好照顾着学文c学美后,便慌慌张张地跑到田地里去找承秋和承春。 “哥哥,咱们还是先到孟庄去找!妹妹既然没来咱家,说不定就躲到她们村里谁家呢?”承秋接到母亲的报信,一阵震惊过后,立即放下手中的工具,忙对身旁同时锄地的承春说。于是,弟兄俩顾不得再多说,就慌慌张张向孟庄跑去。他们跑得汗如雨下,气喘吁吁一气跑到孟庄村边时,承秋才放慢脚步。回身对承春说:“哥,我想,咱妹妹有可能躲到秀洁二姑家里去了,咱们应该先去她家找找。” 这天中午,天气特别热,秀洁夫妇因天气炎热才早收工回家。一见承秋兄弟急急霍霍跑进家门,忙迎出屋门惊慌地问: “你们兄弟俩这时候怎么急急忙忙跑来了?” “二姑,我们是来找俺妹妹的,她没有在您家吗?”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啊!她没去你们那里?”秀洁的脸即刻吓成土色,惊问道。 “没有啊!”承秋和承春也变得惊恐起来。 “坏啦,坏啦,怕出大事啦!孩子他爹——咱们赶快去找!”秀洁几乎要哭出声地催促着,摸起根长竹竿就往外跑。 “二姑,俺妹妹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承春和承秋吓得不知所措惊问道。秀洁边急匆匆向村北面那口井跑着,边气喘吁吁的对他们说起前天发生的事。 承春c承秋听着吓得只觉双腿酥软,心里越急越迈不动步子,好容易才跑到井台边后,他们兄弟和秀洁却都不敢探身朝井里望。秀洁的丈夫接过秀洁手中的竹竿,镇静片刻后,才走到井台边探头朝里看,只见里面清清的水里映着一片蓝蓝的天,他蹲下身把长长的竹竿伸进水里,做十字形地搅动几下,又绕圈搅动着说:“你们都别太着急了,我敢断定井下什么也没有。” 秀洁仍然不放心地带领他们看过周围所有的井后,提到喉咙的心才放下。而承秋眼前却忽然又闪现出十年前,三婶子投鸳鸯湖里自尽的惨景他即刻又心惊肉跳起来,急忙对哥哥说:“让二姑和姑夫先回去吧,咱们赶快再回咱那里去找找!” 承秋兄弟又急匆匆来到鸳鸯湖畔,沿岸寻找一遍,没发现有人投湖的迹象。又不放心地把大李庄附近的水井也都探过一遍后,承秋才稍稍松了口气地思索着: “为着两个孩子,妹妹不会因家里闹乱子就寻短见的?”于是,他们既不敢回家告诉母亲,也不顾回家喝水吃饭,又急忙到文美可能去的亲戚家去找。因承秋知道文美结婚后就再不去姨母家走动了,所以,他没先到姨母家去找。当他们把所想到的所有亲戚家都找过,仍不见文美,在万般焦急中才去了姨母家。他们的姨母一见承秋c承春立刻就全明白了。未等他们开口,姨母便把她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 本来就饥渴难耐c疲惫不堪c汗水淋淋c心急如焚的承秋听此,如晴天霹雳,把他紧缩的心击得粉碎。他扑塌跌坐在凳子上,脑海里即刻浮现出订亲时妹妹突然地晕倒,而后的少言寡语,出嫁时冷漠的表情及毫不在意的穿着;继而井旁出现的永林那时而凄悲的笛声,时而哀婉的琴弦联想起这一切的一切——他全都明白了,——他即刻预感到再也找不回妹妹了。而等待他们恩爱夫妻的命运他不敢想象,更不敢猜测。他害怕,他恐惧他更急切地想奔回自己家里去——二姨父把水端到他跟前,他再也喝不下。只等哥哥咕咚咕咚喝下两碗水后,他才勉强立起身,急着朝家奔。进了家门,他径直钻进自己厢房里,一头栽倒在床上,用手帕堵住嘴痛哭起来。 在堂屋里哄着四个孩子等候他们兄弟归来的月荣婆媳两人,只打发学文c学美c荣荣c月月c文丽和承社大小六个孩子吃过午饭,而她们饭c水都未曾咽下一口。正等得心里焦急,一见他们到家,月荣正要急切上前打听信息时,却见丈夫头也不转地直钻进他们的卧房。她也顾不得再对大伯哥问话,拖着笨重的身子急忙向卧房走去。进门,见承秋趴在床上,失声哭得悲切。她挺着大肚子爬上床,趴在承秋肩上,惊惧地问: “荣荣她爸,咱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给我说说呀!你没找着咱妹妹?”——几年来,月荣越是在感到幸福无比的时候,而心里莫名产生的那种担忧和恐惧,只感觉即在眼前就要发生了 承秋见妻子忧心忡忡,问得急,担心妻子的身子承受不住,才止住痛哭,移开手帕安慰妻子说: “你别担心,咱妹妹家没出什么大事,我只是因看了他们家人那种不讲理的样子,心里憋了口气没发出来才哭的。” 月荣这才下了床,半信半疑地问: “咱妹妹既然没出什么大事,你见到咱妹妹在秀洁姑家里躲着了?既然找到咱妹妹了,你就放心吧,那还哭啥呀!快起来洗把脸,我去盛饭,咱们吃饭吧。” 月荣一走到天井里,就听见承春正对母亲述说着在二姨家里得来的文美的信息。顷刻间,月荣只感到天旋地转,好像天即刻就要塌下来,地立刻就要陷下去。她呆坐在堂屋门槛上,两眼直勾勾的,愣愣的既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了。她心里一直担心的那个恐怖的阴影连连在她眼前闪现这个阴影使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幸好她将身子靠在了门框上才没摔倒在地。荣荣和月月忙跑过来摇晃着叫着: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婆婆也急忙跑过来抱住她,“月荣月荣”地呼叫着。直到承秋闻讯跑来后,她才紧紧抓住承秋的双手,喃喃地嘟念着: “不会的不会的谁也别想拆散我们这个家!荣荣她大大月月她爹你不要哭你别怕!咱们已经有了荣荣和月月,还有将要出世的儿子秋秋没有人能再把我们分开,他们就是叫我死,我也不会离开这个家的离开你的你别哭” 承秋哭着说:“月月她娘,我不允许你用‘死’这个字是的没有任何人能把我们分开——”而承秋的最后一句话说得连自己都感到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软弱,那样的空洞。 “是啊——是啊——孩子他爹,你说得对,没人能把咱们拆开,咱们不单有换亲的契约,我们还有结婚证书!我们的婚姻是受国家婚姻法保护的,他们不能拆散我们,谁也不能用绳子把我捆走”月荣嘴里虽然也说着硬话,可是,心却好似陷进了无底深渊样的惶恐。感到好像有人立刻就要把她从承秋身边拖走似的恐惧。 三 文美狠心冲出她受尽了六年煎熬的孟家,决心让自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时,却又被一对儿女牵动着心弦,每远离孟家门一步,她的心就被牵扯得一阵剧痛。但她仍旧咬着牙忍着痛,一步一回头,深一脚浅一步地沿着沟坎田埂,再次来到曾想在此了断残生的井台边。她再次留恋地仰望苍天,天空黑得像锅底一般,连颗星星也寻不见。空气闷得使她透不过气来。她低头看井底,黑咕隆咚看不见水面。她正想横下一条心,把眼睛一闭,纵身往井里跳时,天空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接着抛下一个惊雷,震得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蹲坐在了井台旁。 而后,她脑子里又闪现出一个念头——“我不能死在这里,让我的一对儿女看到我狼狈不堪的尸首!我不能在儿女的心中留下如此凄惨的景象,我死也不进孟家的林莹,我死也绝不与孟庆范那个没良心的同穴!我走,我应该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去死!” 于是,她又爬起来,离开井台,沿着漆黑一片的麦田,摸索着,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通往大李庄的路上。这时,在她头顶上又是一道闪电,咔嚓一个霹雷,震得她一阵痉挛,一阵耳鸣目眩。她茫然地对天哭诉道: “老天爷啊!刮阵狂风把我吹到天边,下阵暴雨把我冲进大海吧!让我消失得无影无踪吧,我绝没有走娘家之意呀!千万别因我的不幸连累我的哥哥和嫂子跟着遭殃啊老天爷啊你就让我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一阵雷电狂风之后,乌云散去,繁星闪现。她抬头仰望对她频频眨眼的北斗星,眼前又浮现出她与永林最后一次相会的情景永林那肝肠寸断c身心欲裂的一席话语又回荡在她耳畔 永林为她的另嫁大病一场,差一点命归黄泉,她听说过;永林为了她,六年过去了还未娶妻,她知道;六年来永林风雨不误地用笛声和琴弦倾吐着对她的思念她清楚。 为此,她又情不自禁地绕过生她养她的大李庄,来到和永林相会的柳树井旁,决心选择此处为她的葬身之地。在决心投井之前,她再次抬头仰望天空,她对着残缺的下弦月哭诉道: “我今生为什么是死和生都是一颗心难圆的命运呀!老天爷呀,我为什么生不如死?死时又有着这么多的挂牵,那么多的不舍啊”她抬头望北斗,想问,她死在此后,是否会使永林死了心,开始他的新生活?可是那北斗已经淹没在熹微的晨光里——她猜北斗因无法回答,有意在躲避她。于是,她犹豫了好大一会,脑海里蓦然产生要与永林见最后一面的念头她想告诉永林从此后彻底忘记她,娶个好姑娘开始他的新生活。她死后,使他少一份牵挂,为此,她又拐上去姨母家的路。 二姨家人一见到从出嫁后长达六年再没登过门的文美,竟是泪人般地跌跌撞撞闯进家门,都惊呼着忙迎上前,接进屋里问缘由。 几年来时时刻刻都在悉听着前院动静的永林,突然听见惊呼“文美”的声音,心里猛然一惊,便不顾一切地拔腿向前院跑来。永林一看见文美,便一个箭步窜上前,旁若无人地紧紧抓住文美的双臂,摇晃着急急地追问道: “你好狠好狠的心呀!你为什么一别六年不和我见面” 对他们俩的恋情早已心知肚明的二姨夫妇见此,便会心地说要给文美做饭,去了厨房。 永林只听了文美诉说出她的片段遭遇,便立即决定说: “这里说话不方便,快到我家去!也免得连累二姨家招惹是非。” 在厨房里的二姨夫妇听见此言,都急忙跑过来赞同地说这样最好。因他们明白,这种三换亲的联姻,一动牵多家的是非,谁也招惹不起。于是,他们便一同速速把文美护送到永林家里去。 永林也不顾及父母在场,他坐在文美身旁,紧紧搂着她的双肩,泪如泉涌地听着文美哭诉她的遭遇,并不时插言哭诉自己多年来的心声: “文美,我好后悔,我好后悔为什么在六年前没带你远走高飞,让你受了这么多罪从此后,我绝不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不!永林,你快不可这样想,我已做过他人妻,我已有过两个孩子,我再不配做你的妻子更何况三换亲时已立下契约。我不能因为我的不幸,再连累我的哥哥和嫂子!我必须去死,或许才不会连累他们!我来的目的是和你见一面,想告诉你,你以后一定要忘掉我,找个好姑娘,开始你的新生活” 永林听到此,脸色已变得惨白,身子瘫软得已难以支撑。永林母亲见此,立即扑上前,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抱住文美哭着哀求说: “文美,你不能这样呀,除你以外,他早就说过终身不娶的呀!为这,我们也不再逼他,只求他好好活着就行!你就看在俺老两口就这么一个独苗苗的份上,你救救他吧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寻短见呀” “是呀,孩子,你千万不能呀!你活着,俺的儿子还有个念想,如果没有了你,他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孩子呀,俺求你了,为你自己,也为了俺的儿子,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们可以远走高飞,到没有人找到你们的地方去。现在,反正已改革开放了,你们都还年轻,不管到哪里,凭你们的一双手都可以挣饭吃。孩子,俺求你了,你快和俺儿子去逃生路吧,你是被孟家打出来的,祸端本是孟家引起,受惩罚的应该是孟家。对孟家来说你已经死了,不会再连累你哥哥嫂子的。”永林的父亲说着就跪在了文美面前。 文美慌忙挣脱永林母子的手,扶起永林的父亲道:“大爷,您快别这样我答应您就是了。” 一直想着走绝路才是她唯一归宿的文美,见永林的父母亲如此苦苦哀求,才止住哭泣,由悲转恐地颤声对永林及其父母亲说: “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一会就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孟庆范还会把我抓回去的。” “今晚咱们就逃走!”永林果断地说。 正在为儿子的婚姻事急得团团转的永林的父母,突然见儿子把文美接到家中,又见文美的确是难遇的美人,只想着儿子有了救星,所以也顾不得多想其他,一切顺从永林的意愿和安排。精心照顾文美吃饭c洗漱,急忙打发他们逃走的同时,边提心吊胆地静听着前院的动静。 永林母亲为他们烙了一撂单饼,拿出了早为永林准备好的结婚的新被褥及衣服。细心的永林父亲掏出多年一直为永林准备办婚事积攒下的钱款,还有几十斤粮票及二斤油票,让永林带上。等到后半夜,没见有人来寻找文美。永林父亲才放心地替儿子背起行李,步行到县城赶乘早班汽车。李文美就这样带着千丝万缕的挂牵c百般的不舍和吴永林匆匆乘上汽车,又转上火车,远离家乡逃生路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捣毁鸳鸯巢 永林和文美出逃虽然做得秘密,但两人同时失踪,在人们心中便不言而明了。这样的奇闻很快就在大李庄和李家楼两村纷纷传开。两村相邻,中间又有亲戚做媒体,人们自然就能编造出种种奇闻来。吴永林与李文美私奔的事如爆炸新闻,很快就在方圆几十里的村村户户传开了。 在孟庆范把一对儿女推到承秋家的第三天早晨,当他正期盼着文美会带着孩子回来时,他弟弟把刚刚在街上听到的消息急急告诉了他。孟庆范一听到这突如其来的c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消息,即刻如狂怒的狮子,拉上弟弟就向大李庄狂奔而去。 几日来,一直在惊恐中度日的承秋夫妇,虽然都在极力掩盖着心里的恐惧,相互安慰着对方。但是,他们各自的心里都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特别是几近临产的月荣更是惊恐万状,她感到温馨的家即刻要被毁灭的惧怕,她觉得自己像即要离开人世的惊恐。夜晚,她把已经分床睡的荣荣和月月都抱回到自己床上。她和丈夫女儿四人,还有腹中的胎儿紧紧相拥,睡在一张木床上。她仍然觉得非常害怕,不敢入睡。她一会朝怀里拉拉熟睡的女儿,一会摸摸噩梦中的丈夫。到了白天吃饭时,她也是一边紧靠丈夫,一边紧贴女儿而坐。而且不住地向丈夫身边贴了又贴,靠了又靠。把两个女儿往身边揽了又揽,好像来抢她的人就在眼前。她渴望丈夫能竭尽全力保护着她不被抢走,企盼女儿坠住她不离开这个家。她的目光一直在丈夫和女儿的脸上来来回回c片刻不停地凝望着,好像永别即在眼前,她多看一眼是一眼,多看一会是一会似的。 因天热人多,早饭,金旺妻特意把饭桌安放在院子里。正当月荣刚刚在承秋与荣荣之间坐下,金旺妻刚刚把时时吵着要妈妈的学文c学美安坐好;承春c文丽c承社都坐下准备吃饭时,忽听门外传来不堪入耳的怒骂声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哐当”一下撞门声,就见孟庆范和他弟弟闯进了院子里。没等金旺妻等人来得及站起身打招呼,就见孟庆范弟兄俩从香台子后面各摸起一柄镢头,大声怒骂着,朝饭桌上“嘭哧,嘭哧”砸来一桌子的盆盆碗碗被砸了个粉碎,糊糊c咸菜溅了人们一身。他们不管金旺家人怎么说好话,赔不是,仍然怒骂着极其难听的话,又闯进堂屋里,把里里外外所有的桌椅板凳c瓦缸c面瓮都砸了个稀八烂。接着又分别闯进承秋的房间,把里面又砸了个一塌糊涂。然后再闯进厨房,将大锅及风箱全砸得稀八烂。大半锅的热糊糊冲着瓜干流进了院子里。承秋他们都像傻了似的躲在一旁,筛糠样的哆嗦着。尽管门外涌来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有近亲的,也有远房的,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像猛虎猎豹样的破坏着这个家,而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孟庆范兄弟俩愤愤地骂着,把承秋家里的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碎后,放下镢头,又蹿到承秋夫妇和金旺妻面前,一把夺过惊哭的学文和学美,手指点得金旺妻和承秋的额头“啪啪”响,咬牙切齿地怒骂道: “别以为你们做好了圈套,用你家那婊子给你们把媳妇骗到手,你们让那婊子跟野男人偷跑了没事了!等着瞧,如果不把李文美给我抓回来,我就叫你们家片甲不留,家破人亡!我们说得到,做得出!走!学文,学美,咱们回家!”他们夺过哭叫的学文c学美愤愤而去。 只见学文c学美往后乍煞着双手挣命地哭喊着: “我要姥姥,我要找妈妈,我不回家”围观的人们看着孟庆范兄弟气势汹汹的背影,听着学文c学美渐远的哭叫声,都才惊疑地哀叹着c唏嘘着,七言八语地议论开来。有的气愤地说: “难怪文美偷跑呢,咱从没见过有这样猛虎恶狼般的横行霸道的男人!唉,看来文美就是命苦,同样是换亲,看她嫂子月荣摊上承秋这样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多有福气啊!” 有人接口说:“以后还有什么福哟,看这家被砸的,这都是文美惹来的祸,她不跟别的男人偷跑,家里还能遭来这样的横祸吗?挨丈夫打骂,这本来是女人常有的事,哪有一挨打就跑的?像承秋对媳妇这样好的男人天底下能找到几个呀?” “唉——”又有人在旁边抹着眼泪,长吁短叹地说,“只是苦了两个孩子了,那样蛮横的爹,又跑了娘,多可怜呀!”就这样,有人同情,有人议论,有人哀叹,也有人埋怨,都各抒己见地议论开来院内院外唧唧喳喳的人群迟迟不肯散去。 金月,月英,勤梅及金亮妻,金星妻等人也都吓得脸色蜡黄,一言不发地忙着收拾残局。王氏拿来碗筷,陈氏端来一筐子干粮,月英端来一盆糊糊,金星妻端来一碗咸菜,都劝承秋他们先吃饭。这时围观的人们才渐渐散去。 二 孟庆范兄弟对学文c学美边呵唬着速速蹿回家中。将孩子们推给孟老婆子,又同他们的父亲商量如何再用更狠毒的手段来整治李承秋家人。 “还商量什么,反正有契约在先,咱们按照契约办不就行了!”孟老婆子愤愤地提醒他们道。 “对,就这么办!他们既然让我的儿子没有了媳妇,让我的孙子没有了娘,我决不让他们的儿子有媳妇c孙子有娘!你们兄弟俩都跟我走!咱们快去梁村先把你妹妹叫回来,他们什么时候把学文的娘找回来,咱们就什么时候放你妹妹回去。他们不把学文的娘还回来,咱们决不把你妹妹放回去!咱们只有这样逼迫梁家去整治李家!孟玉成和妻子不谋而合地定下计谋,又带着两个儿子气势汹汹地向梁村奔去。 孟桂莲的容貌虽然不像梁月荣c李文美那样娇柔妩眉动人,但长得高大健壮c墩厚,也给人一种标准庄稼人那样的美。但,她的品性却与她的家人绝然不同,她有着和善c娇柔c嫁鸡随鸡c嫁狗随狗的温顺性格。 她自被用来为大哥换亲c嫁进梁满惠家以后,上至公公婆婆对她疼爱有加,下至三个小叔子对她也特别尊重,丈夫梁成功更把她视如珍宝。在这个家里,她处处感到家庭的幸福c人间的温暖。家庭生活比她娘家也富裕得多。六年来几乎使她忘记了在出嫁之前,孟家那种三天两头的吵闹;父亲c哥哥动不动就拿她当作出气筒,母亲对她也是说骂就骂的惊心动魄的过去。所以除每年过春节c八月十五和丈夫一起走两趟娘家以外,平时她从不去娘家。出嫁后却是时常担心着嫂子文美,不知怎样能坚持和那一家人过下去。 桂莲娶进梁家的第三年也生下一女孩叫欣欣,虽然是女孩,而多年没有过小孩子的梁家上下也都视为掌上明珠。后来桂莲又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叫振宇。振宇的出生,更像似在梁满惠家放了颗卫星,全家高兴得人人合不拢嘴,来道喜的c祝贺的亲戚邻居天天不断,真是一派人丁兴旺门庭若市的景象。为此孟桂莲的身价和地位又随之升高了一层。家里的好吃的好喝的,公公婆婆及小叔子们都留给她,累活脏活家务活,公婆c小叔子们都抢着干,唯独都怕照顾不周小振宇。才几个月的振宇长得白白胖胖更惹人喜爱,奶奶爷爷看不够,叔叔们更是亲不够,每当三个叔叔收工回家一进门,都要先去抱一抱,亲一亲,哄一哄侄儿才罢休。 梁成功更觉得自己有了这样可爱的根苗c这样争气的妻子感到无比自豪,并感到自己的身价在家庭,在亲戚朋友c四邻的眼里也提高了一大截。 这一天下午,人们都已下地,自生下振宇后,家人为让桂莲在家悉心照料振宇,仍未让她下地干活。她正坐在院子里树荫下小凳上给振宇喂奶。七个月的振宇正在吃一会奶,一会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咿呀哇啦”地和妈妈啦一阵,再回头吃一阵;另一只小手还掐扭着妈妈的另一个。一会儿小脚又用力猛蹬着妈妈的腿,一会儿又抬起脸“哇呀哇呀”再和妈妈啦起来,娘俩个陶醉在无比甜美幸福之中。 桂莲正甜甜地逗引着儿子时,冷不防见父亲c哥哥和弟弟气势汹汹闯进门来。她在惊诧中,刚要对来势汹汹的人礼貌地问声:“爹,大哥,二弟,您来啦?”但没等她把话说出口,只见孟玉成先一步蹿到她面前,声嘶力竭地喝道: “桂莲,你把梁家的孩子扔下,快跟我回家!” 桂莲立即抱紧孩子,惊恐地忙跪在孟玉成面前,哭着哀求道:“爹,我们好好的,您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来逼我走呀!” “你嫂子那婊子从咱家偷跑了,当年婚约写得明白:一旦有一方反悔,其他两家全都反悔的呀!难道你忘记了吗?”孟玉成凶狠地瞪着桂莲和怀中被惊吓得“哇哇”哭的振宇吼叫着。 孟庆范和弟弟分别站在孟玉成的左右,也用同样的语言质问着桂莲。 “嫂子一定是被你们打跑的,梁家人从没动过我一指头,他们全家人都对我知冷知热的,我不走!我决不离开这个家。” “啪c啪”,桂莲挨了孟玉成两个耳光。“你这个不知远近的死妮子,我让你胳膊肘往外拐。”孟玉成打着,骂着 正在屋当门里剥花生种的梁老太太和欣欣,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不知所措,刚说出“亲家,您先屋里坐——”话音未落,忽见孟玉成打桂莲耳光,忙跑上前来,气得颤抖着双手接过惊哭的振宇,大声质问: “这是在我家,桂莲是我的儿媳妇,你凭什么抬手就打?” 欣欣见妈妈挨了打,又听他们说要妈妈走,也哭喊着扑倒在桂莲身上,拼命地叫着: “妈妈,不要妈妈走,我不要妈妈走!” 桂莲瘫倒在地,爬到孟玉成脚下哭着,苦苦哀求着: “爹呀求你们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不要逼我走,我不能离开我的孩子好爹爹,好哥哥我求你们发发慈悲吧,别逼我走”桂莲哭着喊着,祈求着,趴在地上向孟玉成及孟庆范等连连磕着头一会儿,忽又转向梁老太太抱着她的腿哀求道:“娘啊,亲娘啊您快救我呀快想法救您可怜的儿媳妇呀,别让他们把我带走别让他们把我带走” 四岁的欣欣,忽而抱着母亲的腿哭喊着妈妈,忽而又去抱着奶奶的腿,求奶奶不要让妈妈走。梁老太太又气又急又怕,又心疼地抱着惊哭的孙子毫无办法地哭着:“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当她见陆续走来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孩时,才心生一计,对九岁的小男孩惊呼道:“成清,快跑到坡里去把你大爷和成功哥哥们找来,叫他们快回来救你嫂子!” “爹,咱们别和她们多费口舌了,快走,不然就走不了了!”孟庆范俩兄弟对时而对桂莲,时而又对着梁老太蛮横讲着歪理的孟玉成催促道。 “你们把桂莲拖起来,咱们快走!”孟玉成立即催促儿子们道。 孟庆范一把将死抱着梁老太太腿哭叫着的欣欣推出老远,与弟弟一同拖着跪地死抱着婆婆哭得死去活来的桂莲,桂莲怕婆婆和儿子被一同拖累摔倒在地,才不得已地松开了手,立刻就被他们拖了出去。当孟庆范俩兄弟将桂莲拖到外门时,跟在后面的孟玉成又回头狠狠地对哭喊着的梁老太太说: “要想让你孙子有娘,除非你们叫李承秋快把他妹妹找回来,不然你们就别想再见到桂莲!” “亲家,您不能这样呀,俺孙子还小,正在吃奶呀您不能这样狠心呀!”梁老太抱着惊哭的孙子,带着哭哑了声的孙女,哭着,叫着,在后面追赶着。 “呸!亲家不亲家的那还是两码事,还是那话,你们如果能逼李承秋把他妹妹还给我们,咱们还是亲家,不然咱们今世就再无关系!”孟玉成又狠狠地撂下两句,便一起拖着拼命哭叫着c挣扎着的桂莲愤愤而去。当梁满惠c梁成功父子们闻讯赶回家时,桂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梁老太抱着两个孩子哭得泪人一般。 当他们听完梁老太哭诉了一遍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时,梁成功气得蹦了起来,嚷着拼了命也要立即把妻子追回来。气得不知所措的梁满惠扬手制止道:“慢,咱们不能莽撞地追着去打架。孟家这家人咱们都知道是谁也惹不起的茬,咱们即使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一定能把桂莲抢回来。细想想,孟玉成说得也在理,当时在婚约上都是按了手印的,一旦有一方反悔,其他两方都要反悔的。既然是李金旺家先背信弃义,他们让闺女另嫁男人,咱们就该逼他们把她找回来才对呀!以我看,咱们只有这么办才能换回咱们的桂莲!” “不对,不对!你这个死老头子说得不在理!咱们那媳妇说得才有道理呢!桂莲说她嫂子是被他们打跑的,而咱们家都对桂莲好。她哭着说,死也不离开这个家,为这,她那不讲理的爹还打了她。本来就是她说得有理啊!”梁老太太哭着极力反对着梁满惠的主张。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别听你娘的,咱们快想办法先把月荣叫回家来!梁满惠无视妻子的反对,号召儿子们说。 “哎呀!月荣那闺女的脾气又倔又犟,身子也弱,又要临产了,你们可不要像桂莲她爹c她哥哥那样对待月荣呀!那样会要了她的命的!你们没看见咱桂莲被抢走的时候那个可怜样子呵!你们不能再害我的闺女呀!我的天啊,我也没有抱着谁家的孩子扔到井里呀,我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啊,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这样折磨俺呀,我那苦命的闺女,我那可怜的媳妇呀”梁老太见不能阻止梁满惠c梁成功等爷们五人,便把哭着的振宇递到一个妯娌怀中,坐在地上号天呛地地痛哭起来。她这一哭也倒提醒了梁满惠父子。梁满惠说:“咱们拉一辆地排车,把月荣拉回来。” 梁成功急吩咐道:“老四,你快去后村叫咱姑,老三;你去东村叫咱三姨,老二;你去田里叫咱二嫂(堂嫂),她能说又会抓理,叫她们和咱们一起去,就不愁把月荣叫不回来了!”他把失妻之恨c把对儿女失母之痛,立刻都转嫁到李承秋身上。梁成功父子们也像被激怒的野牛,速速集合各路人马,拉着地排车,愤愤地怨着c骂着,怒冲冲向大李庄急急奔去。 三 承秋夫妇及承春,金旺妻午饭时只把陈氏送来的一筐子干粮,金孝妻端来的一盆糊糊照料着上学的文丽,承社和荣荣c月月吃过。他们几个大人谁也没能咽下一口饭。正在堂屋守着战后的残局发愁落泪,担心着孟庆范父子下一步不知再要采取什么样的报复行动时,金旺妻忽然惊恐地嚷道:“你们听,外面吵吵嚷嚷的,莫不是孟庆范又搬援兵来闹了?” “我听着像是俺哥和二嫂的吵嚷声。”月荣惊恐地忙将两个女儿揽在怀里,侧耳细辩着外边的嘈杂声 “你们听!没错,没错,就是俺娘家来人啦!荣荣她爸,你一定要保护我,我不走,我决不跟他们走!”月荣丢下怀中的女儿,忙转身抱着承秋的胳膊,用祈求的目光凝视着承秋那惶恐的脸惊叫着 还没等承秋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群壮年男女就像一窝蜂似的涌进了家门,嚷嚷着闯进了屋里。冲在前面的两个男人高叫着,“李金旺呢,叫他出来,我给他评理!” “李承秋!你给我说清楚,你们为什么设下骗婚的圈套?你认为把媳妇骗到手再放你妹妹走了就没事了?我们家也被你们拆散了,今天我们来就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的!咱们是一报还一报!你快放开我妹妹,我们接她回去!姑,姨,嫂子,你们快把月荣拖上车再说”梁成功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怒冲冲地一手拖着月荣,一手连拽带拉地扯开承秋。来的三个女人接手拉着月荣,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外拖着,一边七言八语像麻雀样地唧唧喳喳嚷嚷着 梁满惠和两个儿子围攻着金旺妻和承春,都愤愤地质问着,嚷嚷着非要见李金旺。 金旺妻对这阵突然而来的急风暴雨,更不知如何是好。本想先客气地说声:“亲家,你先别生气,请坐下慢慢说。”但看着眼前这被砸得七零八散的凳子椅子,让座的话没说出口,又自觉女儿跟人私奔既丢人又理亏,双唇哆嗦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承秋他爹确实不在家,亲家您有话,有气就对我说吧。” “那好,你听清楚喽——俺的儿媳妇被抓走了,俺那七个月的孙子没有娘了,这一切恶果,都是你们李家造成的!我们也要把月荣接回去。你们再听好喽,如果你们不把李文美找回来,换回俺的儿媳妇,你们也别想再见到俺的月荣!” “爹呀爹,不是这样的,荣荣她姑是被孟家打走的,俺娘和承秋真的都不知道呀爹哥哥啊,你们应该去孟家要回嫂子你们不该来逼俺娘和承秋要嫂子呀?”月荣拼命挣脱出几个女人的手,抽出被荣荣和月月抱着的腿,朝着梁满惠跪地哭诉着,乞求着 你这个糊涂的死妮子,当时婚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三家都不可反悔。现在是他们家先反悔了,我们是按章办事,不逼他们要人,问谁去要人?夫妻俩打架闹乱子是常有的事,有谁跟人跑了的?梁满惠理直气壮地指着月荣骂道。 “爹呀我是您的亲闺女呀您不能狠心让我离开承秋,您不能让我撇下我的闺女,求您看在还没出世的外甥的份上,看在您的两个年幼的外甥女的份上,您就别往死路上逼我了”月荣呛天号地对爹爹乞求着c哭求着 “即使逼死你,我们也绝不能便宜了他们!” “二嫂,你们快把她拖到车子上去!围着承秋吵骂的梁成功转头对围在月荣身边的三个女人,指着趴在地上哭喊着连连磕头的月荣吼叫着。 “不,你们不能拉我我死也不走我活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我决不离开这个家爹呀,你们不能逼死我荣荣她爸,你快来救我呀,我可怜的荣荣月月呀我不能离开你们呀”月荣被几个女人拖着,两个男人又立即上前去帮忙抬她。她变了人腔地惨叫着,挣扎着当她即要被抬上车时,才无耐地对她姑姑恳求说,让她带上结婚时承秋给她买的衣服和丝巾。见她们仍然不肯放她去拿。金旺妻看儿媳妇可怜,她只好冲出包围圈,去把月荣要的衣物找出来,交到月荣姑姑手里。 荣荣c月月夹在人缝中,双膝跪地,一人抱着妈妈的一只脚,死命往后拉着拼命呼喊着: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承秋被梁成功等众人阻挠着,他不顾拳打脚踢,拼命往前闯,死命往前追,却都无济于事,怎么也挣脱不开梁成功等几个人铁钳般的手,只能拼命哭喊: “月荣月荣你千万要保重身子呀!” 金旺妻和承春被梁满惠纠缠住,再不能往前走出半步。她跷着脚,伸着脖子喊: “荣荣,月月,你们回来吧!” 金旺妻竟没想到,她的一声呼喊反而提醒了梁成功,促使他猛然想到更加残酷的报复绝招——便立即喊道:“干脆把荣荣c月月都带走,李承秋如果不把他妹妹找回来,他就别想再见到月荣她娘仨个的人影!惊哭的荣荣c月月一听舅舅要把她们也抢走,立刻松开抱着母亲的手,姊妹俩从门外拼命哭喊着返扑向被挡在门里的父亲。她们放开了母亲的脚,又抱住了父亲的腿哭喊着: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一会儿又回头对着门外地排车上的月荣哭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爸爸”就这样,荣荣和月月惊骇的一会转头叫妈妈,一会掉头哭爸爸,哭得人心欲裂,肝肠欲断。院内院外围观的人们无不心酸流泪。 但是却没人近前相助。人们虽然都恨这帮来客的残酷无情,但在心里又默认他们说的“有理”。所以,谁也不想上前去惹麻烦c碰钉子。本家本族里的人自认为自己家的闺女和别的男人私奔,已给这个家族丢脸抹黑,有人在心里埋怨着文美不守妇道,给家人招来如此横祸,给族内带来如此耻辱。所以,都把头垂得低低的,只有痛在心里,任凭着来客的暴行,任听来客的辱骂,任听街坊四邻纷纷扬扬的议论和谴责。眼睁睁看着月荣和孩子们被抢走,眼睁睁看着月荣在挣扎,眼睁睁瞅着月荣那笨重的身子被三个女人按倒在车子上,眼睁睁看着两个男人像老鹰抓小鸡子一样把荣荣和月月抓上车子。听着月荣: “她爹呀承秋呀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离开你呀!”和“爸爸我要爸爸奶奶我要奶奶”她们母女仨死去活来凄惨地哭喊声眼望着车轮滚滚远去。 只有被梁成功等人放开手后的承秋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赶着,哭喊着: “还我的月荣还我的荣荣还我的月月你们别跑了——你们不能颠坏了她的身子呀!”承秋忽而喊妻子,忽而叫女儿,忽而说这,忽而又嘱咐那地哭叫着,追赶着直到“扑通”一声栽倒在大街上。尾随在后面围观的人们见他的脸黄如腊,才惊慌地把他抬回家。 一直处在噩梦般惊恐中的金旺妻见此,才还过神来,坐在天井里,呛天号地地大哭起来。她哭念着她的儿媳,她哭念着她的孙女,她哭念着她即将出世的孙子,她哭念她承秋的命不济。她怨她的文美,她骂孟家人良心丧尽她哭天,她喊地,她哭她悲惨的命运她哭得人人伤心,人人落泪,她哭得王氏c刘氏c陈氏及保录妻等一波一波的人轮流来劝也劝不住,直哭得连劝她的人也都坐在地上陪她大哭起来。 平时就少言寡语的承春,此时更不知所措,只是垂头丧气,两手托腮蹲在地上连连叹气落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忠烈女 月荣躺在颠簸的车子上再也无力挣扎,再也没气力哭喊,口里只是喃喃地呻吟着: “承秋承秋你千万要挺住千万要挺住等着我我一定带着孩子回来!”一路上,她一直就是这样一阵阵悲哀,一阵阵蹙眉忍痛,喃喃地念叨着。荣荣和月月一路哭喊着: “我要爸爸我要奶奶” 陪着月荣坐在车子上的几个女人听着她们母女的惨叫声,也泪流不止。边安慰着月荣,哄着荣荣和月月,边不住声地怨恨着承秋家人,如何如何不讲信用,如何如何可恨,怨他们如何弄得别人家破人亡这些话语像钢针一样句句扎在月荣心里,月荣听得实在难忍的情况下才哀求道: “姑姑,姨母,嫂子,求你们再别说这些刺人心的话了——承秋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在前面拉车的月荣的二哥和跟在后的大哥c三哥c四哥及父亲,却不管月荣爱不爱听,一路都咬牙切齿地骂着承秋和他的家人。恨不得将承秋全家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解他们心头之恨! 这时夜幕已覆盖了大地,村庄和田野都被笼罩在漆黑的夜色里。怀抱着被饥饿折磨得两手乱抓乱挠c两腿乱蹬的小振宇的梁老太,在天井里“噢噢”地拍打着哄着,泪流满面地来来回回走动着,焦急地等待着。她极度担心着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的闺女。突然,见被众人搀扶进门的月荣那笨重的身子,又见一个一个被抱进来的荣荣和月月呼喊着:“爸爸爸爸” 梁老太急上前惊呼道:“你们怎么把两个孩子也带来啦?” “就是要把她们也治来,李承秋如果不把他妹妹找回来,换回我们的桂莲,我就叫他一个也不留,家破人亡,断子绝孙!”梁成功愤愤地对母亲说。 梁月荣一见到娘,立即顿住脚步,挣脱开搀扶她的姑姑和二嫂子的手,扑通跪在梁老太面前,痛哭道: “好狠心的娘呀!您明明知道我是离不开承秋的,您的心怎么这样狠,让爹他们去抓我。娘啊——娘——我到底触犯了你们家规的哪一条?我从小就听您的话,您让我为大哥换媳妇,我从没打听过我去的人家是好是孬,我是为了您,为了大哥,横下一条心,哪怕是枯井c是深渊,我都跳的呀——我那亲娘啊——谁曾想到——老天有眼,让我摊上了个天底下难找的好男人你们为什么活活拆撒我们呀?你们又为什么死死逼承秋,活活折磨我呀?还有俺那不懂事的孩子和我这腹中的儿子呢?娘啊娘——俺也是人啊,你们不能这样,想把我推出去就推出去,想把我拉回来就拉回来呀——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孟庆范去要回嫂子?你们为什么来活活折磨我?为什么您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月荣一阵腹痛,使她哽住了喉咙。梁老太被女儿哭得正揪心痛,再也顾不得哭闹的孙子了,急忙把振宇推给二嫂子,蹲下身抱着月荣,也悲怆地嚎啕哭起来。当她正哭得悲痛时,忽见女儿呈现出腹痛难忍的样子,她又惊又怕,才戛然止住哭声,惊慌地呼喊着: “快!快!快来把你妹妹抱到屋里床上去!” 看到月荣痛不欲生的梁满惠对女儿说:“月荣啊——并不是你爹和你哥哥们心狠,有意这样逼你,的确是出于无奈,不用这种办法去逼迫承秋把他妹妹找回来,换回你嫂子,你那吃奶的侄儿怎么活呀?咱这个家还怎么过呀?” 跟奶奶在院子里哭着要妈妈的欣欣,见表姐荣荣和表妹月月一个一个被抱进堂屋门里,两人偎依在门槛旁,呻吟着要爸爸时,相同的命运好象拉近了她们的亲情,她亲昵地偎依在她俩身边,也分不清姐姐妹妹地哭声说:“荣荣,月月姐姐,我想妈妈,俺妈妈被舅舅抢走了,我要妈妈” “俺妈妈也是被舅舅抢来的,我见不到爸爸了,我想爸爸呀!”荣荣像大人似的轻声对欣欣说,并同情地伸手将欣欣拉得再靠近自己。三个缺娘少爹的孩子紧紧地偎在了一起。 月荣被抬进里屋的床上,阵阵腹痛难忍。梁老太忙点上小油灯,嘴里不住喃喃道:“不会被折腾出事来吧,离生的日子还差近一个月呢,不会吧,不会就要生了吧?”月荣的姑姑和姨母也随梁老太急得团团转。二嫂子抱着哭得困乏的振宇问道:“要不要我去前村叫接生婆来看看?” “那也好,他二嫂,把孩子给我,就麻烦你再跑一趟吧。”梁老太接过孙子放在床上,毫无主张地应道。 梁满惠及四个儿子,如同征战归来的败将,他们也不问屋内腹痛哭叫的月荣,也不看门口三个偎依在一起的孩子们,只顾蹲在地上低头抽闷烟。梁成功仍然在心里盘算着——再用什么残酷的手段激李承秋找回李文美,换回他妻子。 外面一片沉默,里屋突然传来“哇哇”婴儿的哭声。“成功,快去叫你二嫂子回来,已经生了!”梁老太对外大声喊。 屋子里,从没当过接生婆的三个中年妇女惊慌失措地忙乱着。梁老太摸起土剪刀给婴儿剪断脐带,姑姑慌乱地托出胎盘。姨母阻止着三个孩子不让进屋观看。 “娘是男是女?”静息了片刻的月荣轻声问。 “是一个小子。”梁老太淡淡地回答。 “啊!是秋秋,我生下的是秋秋,我终于为承秋生下儿子了,给我,娘,快抱给我看看!”月荣兴奋不已地欲要折身起来抱儿子,被姑姑按住。梁老太用块破布包裹起婴儿,立即放进月荣怀抱里。 月荣借着幽暗的灯光,仔细观察着她日思夜盼的秋秋。由于早产近一个月,秋秋脸上显得皱巴巴的,手和脚都小小的。然而,哭声却是洪亮的。月荣看着心爱的秋秋,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痛苦。几分高兴又几分悲凉地在心里叨念着: “荣荣她爸,咱们的儿子提前出生了。你是否已听到了咱儿子的哭声?为了咱的儿子,你再不要悲伤,再莫要痛苦。以后我也不再悲伤,我要振作起精神,好好喂养秋秋。我会尽快带着咱的儿子和女儿回到你身边的。我只求你一定一定要挺住,一定要保重身体。为了咱的儿子,你要保重身体,重治家园”她想着想着,即刻坐了起来,抱起秋秋预要给他喂奶。 这会你还没有奶,这时他也不知道饿,等明天一早,我就叫东院里你三嫂子来给他喂奶。梁老太对女儿说。 “娘,我要吃饭,我吃下饭明天就能下奶水了。” “不用你说,娘就想着马上去给你做呢。不光你吃,还有那没娘的孩子等着要米汁喂呢(指着她的孙子)。那么大的孩子,去找谁家有奶水的人来喂他呀——这都是作孽呀!”梁老太又伤心又无奈地说。 这时,二嫂子回来惊讶地问道:“哎呀,怎么这么快就生啦呢?妹妹和孩子都还好吧?” “都还好。”姑姑回答。姨母暂且哄着三个女孩子。 二嫂说:“大娘,我去烧天麻棵水(益母草),我已经回家把天麻棵找来了。”梁老太等几个女人在厨房里有的熬小米粥,有的烧益母草红糖水加煮鸡蛋,都七手八脚地忙活着。 秋秋的出生,让月荣把一切的痛苦c所有的悲哀都暂且压在心底,她一口气喝下一大碗益母草红糖水,吃下两个煮鸡蛋,又喝下两大碗加红糖的小米粥。 二 夜半三更,承秋清醒过来,睁开迷蒙的双眼,呈现在眼前的是漆黑漆黑的空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躺在被孟庆范砸断一条腿,摇摇欲坠的床上。他摸不到妻子,听不到女儿甜睡的呼吸。这间往日充满欢声笑语c柔情蜜意c暖融融的小屋子,突然间,一切都成了梦境。一阵彻骨的悲凉,一阵可怕的孤寂系上心头。骤然,他想起白天所发生的噩梦般的一幕幕:妻子c女儿被几个男人c女人强拉硬扯,推上地排车的惨状呈现在眼前。月荣母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在耳畔。 “你们为什么这样残忍?月荣会有危险的!我应该马上去看月荣!”他惊叫着,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打开半掩着的房门,顾不上向母亲和哥哥招呼一声,急向梁家奔去。 正泪眼朦胧的金旺妻,听见承秋自语着冲出家门,激灵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承春窗前叫着:“承春,承春,快起来赶你兄弟去,他去梁家会吃亏的,你快去把他拉回来!” 承春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摸黑急急穿上衣服,匆匆去追赶弟弟。由于前后两人已拉开了距离,承秋在前面急跑,承春在后面紧追,仍然追不上。他们一个跑着,一个追着,不一会就赶到了梁村。来到梁满惠家门外。弟兄俩见外门关得紧紧的,院里院外都死一样的寂静。承春只好跟随着承秋转到屋后面,想从后窗能听見里面的动静。但是,仍然听不到一点声音。于是,两人就在墙外房前屋后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地转悠。承秋期盼着听到院内c房里传出声音,急切渴望知道妻子的情况,渴望见到妻子和女儿。 梁成功料定李承秋担心着月荣的安危,天亮以后他必然要来探听消息。他为阻止李承秋闯进家门,一夜不曾入眠,始终警戒着,绞尽脑汁地谋划着,——对月荣生下的男孩该怎样处置? 他早早起来溜出去,看李承秋是否到来。当他悄悄溜到门口正想开门時,隐约听見门外有脚步声,再细听,还能听到切切私语声。梁成功便将一只眼睛贴近门缝,观察外面走动着的人影。当外面的人从门外闪过时,梁成功在灰茫茫的晨曦中,认出外面晃动的身影正是李承秋和李承春。 这时,梁成功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苦苦愁了一夜的事情,顿时想出了对策——他认为这是促使李承秋急切找回李文美,换回他妻子的最好手段——“对!就这么办!”梁成功在心里决定着。 于是,他退回来,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堂屋门,趁被折腾了一天一夜,刚刚入睡的月荣和陪在一旁的梁老太都在熟睡中,他悄悄地抱起刚刚出生的秋秋,急急溜出家门。 “李承秋!”他对回头的承秋轻声呼唤,并示意让他们跟着他远离宅院。承秋二人忙跟上梁成功,在朦胧的晨曦中见他手上托着一个布包,他们又惊又怕地跟着他走过一段路,见他站住后,便急忙跑近前去,仍不失礼貌且极为担心地惊问:“大哥!月荣怎么啦?您手上托的是什么?” “月荣很好,夜里她为你生下了个宝贝儿子。她说,你们这家人使她这样受苦,她还为你们养什么儿子呀?既然你们有能耐,就让你们抱回去养好了。她只留着两个闺女在身边就行了,快接过你的儿子吧!” “不,不能这样!”承秋痉挛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瘫软的双腿即将倒地,伸出瑟瑟战抖的双手,接过自认为已经被暴行折磨死的早产儿子。当他抱在怀里,意外发现婴儿还活着,一种更可怕的悬念即刻又闪现在眼前。于是他惊叫了起来: “你告诉我,月荣她到底怎么样了,她出事啦!”承秋瘫倒在地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哭!我说月荣没事就是没事,她只是恨你们这家人!”梁成功怕被家里人听见,顿足怒喝道。 “不!不!月荣如果没事,她决不会让你把刚出生的儿子抱给我的,她绝不会这样做的”承秋哭念道。 “什么不会,因为你们!她才落得这样惨,她恨死你们了。她说‘除非你把你妹妹找回来,她才回去为你们喂孩子呢。’别多啰嗦了!你们快走!快去把你妹妹找回来!否则,就别怨我梁成功绝情!” 始终站在旁边不敢帮腔的承春拉着承秋的胳膊肘,悄声说:“咱们抱着孩子回去吧!”承秋考虑如梁成功真的动起手来,他怕伤及孩子,也只好勉强地c肝肠欲断地,紧紧抱着如猫一样大的秋秋随哥哥往回走。这时,启明星渐渐隐退,天色逐渐大亮。 一路上,承秋一直担心着这未足月的婴儿离开娘身,怎么能养得活?挂牵着月荣万一有什么不测?承秋抱着孩子,心里焦急万分,也顾不上和承春说话,只觉头沉沉的,腿软软的,步履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承春看着这个娇小脆弱的小生命,也只是低头忧愁,他也想不出用什么话语来宽慰弟弟。他只能跟随在承秋身后慢慢地走着。当走近平梁村头时,见一牧羊人趁出工之前正把一只胀得鼓鼓的山羊赶在路旁吃草。两只出生不久的小山羊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追逐着,戏戏着 “哎!不如花钱把这只奶羊买下,咱们用羊奶喂秋秋。”承春灵机一动,若有所悟地说。 “咱们又没带钱,还不知人家肯不肯卖呢?承秋从痛苦的沉默中,若有所思地说。” 我去和那人商量商量,咱出高价买,他肯定会卖的。离咱们离家已经这么近了,让他跟咱们到家里去拿钱好了。于是,承春走近牧羊人,指着承秋怀中的新生儿,对他简述了自家的遭遇。本来只值十五元钱,他说用二十元买下来。牧羊人一听,既可怜那婴儿,又算着价格合适,事情就顺利办妥当了。承春到供销社又买来奶瓶。 梁成功见承秋弟兄抱着新生儿无奈地转身离去后,他才调转头“哼”了一声,愤愤自语道: “李承秋,如果在三天之内不把你妹妹找回来,你儿子就会饿死,咱们看谁的下场最悲惨?”梁成功回家后,便对早起床的父亲和三个弟弟说了他刚做完的事情。爷们五人统一了哄骗月荣和梁老太的口径。 悲切c疲惫c产后又虚弱困乏的月荣,朦朦胧胧一觉就睡到大天亮。醒来忙摸身旁的秋秋,摸摸左边是空的,摸摸右边也没摸着,腾一下坐起来,惊叫道:“娘,您把秋秋抱到哪去了?” 在床另一头熟睡的梁老太被女儿的惊呼声惊醒: “没——我没抱秋秋呀!我一直搂着的是振宇啊!梁老太又惊慌又害怕地说,“睡觉前我不是让你搂着秋秋的吗?怎么秋秋不见了?”她又恐惧地大声对在院子里说话的梁满惠喊:“老头子,你们谁抱秋秋了,小月孩子家有什么可看的,你们抱他做什么?” “娘,我们谁也没抱秋秋,是他爹李承秋天不亮就来把他儿子偷走了!”梁成功在房外大声回答。 “啊呀——我的天啊!你们这些狠心肠的人!你们到底把俺的秋秋弄到哪里去了?你们到底把他怎么样啦?月荣疯了似的从屋里冲出来,嚎哭着拼命朝梁成功身上扑去。你这个没有一点人性的狠毒家伙!你说!你把我的秋秋抱到哪里去了?你把他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不然,我和你拼命”月荣哭着骂着,披头散发,猛向梁成功腹部拱去。幸亏她三哥忙从身后抱住了她,才没把梁成功拱倒在地。 “你扒瞎,你骗我,承秋绝不会来把孩子偷走的,他绝不会像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这样”月荣哭着骂着,在三哥怀里挣扎着你不信,你问咱爹和你三个哥哥,他们都见来的。李承秋说他担心他儿子被车子颠坏,天不亮他就赶来了。是我开的门,我告诉他你已平安生下他的儿子。我不让他进门,他非要进来看。我把他领进来,他说要把他儿子抱回去自己喂养。我看你好不容易睡着,就没让他叫醒你。他也怕咱们再昧下他儿子,也怕把你叫醒你不让他抱走儿子,他就悄悄把孩子抱走了。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子的?”梁成功转向父亲和三个弟弟说。 “是的,我们都亲眼看见的,就是这样子的。”父子四人异口同声地作证说。 “不会的,你们既然让承秋进来了,他绝不会不和我说一句话就把孩子抱走的。他把孩子抱回去是无法养活的呀你们还我的孩子”月荣哭得即刻昏倒在地。当她被梁成功等人抬进床上苏醒过来后,又滚下床,边哭喊着:“我找承秋去把孩子要回来,你们放我走,让我把两个女儿还给他,换回我的秋秋,你们放我走”就向外冲去。 “孩子呀,你出不去了,他们已经在外面上了锁,你快回床上躺着。”梁老太一手抱着哭闹的振宇,一手抓住月荣哭劝说。荣荣和月月偎依在月荣身上,欣欣偎依在梁老太身上也都“妈妈,妈妈”地哭叫着。后来,月荣猜想,秋秋也可能是被承秋抱走的。她想,梁成功再狠也不可能把孩子活活扔掉,更不可能偷出去送人,何况这样小的新生儿也无人敢要。 梁成功父子们在大门内外都安上了铁链子,他们父子外出,就在门外上锁,进家,又在门里加锁。月荣母女们就像被关进牢狱里一样没有自由,失去与外界的联系。 梁老太也被变相地软禁在这座牢房里。梁月荣一直处在无比愤怒和百般思念c挂牵c煎熬中度日。她恨同胞兄长如此绝情c如此残忍。她恨老爹如此糊涂,冤枉承秋,充当哥哥的帮凶。她担心承秋承受不住这突降的灾难。她挂念着承秋和婆婆难将她那弱小的秋秋喂养。她寝食难安,度日如年地在这冷酷的大牢里煎熬着。她还要用奶水帮着梁老太喂养没有了娘的侄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摧残得她面黄肌瘦,弱不禁风。她坚持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是:总有一天她会带着两个女儿重回到心爱的丈夫身边,见到她的儿子,全家人得团圆。为着这个信念,为着这个渺茫的希望,她坚持着,她奋斗着,她忍受着煎熬过了三个月光阴后的一天早晨,梁成功突然对她说: “月荣,今天你好好梳洗打扮打扮,跟爹爹和我们一起去见李承秋。” “哥哥,你说什么?”三个月来从没叫过一声哥的月荣,惊喜地叫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惊问道。 “带你去见李承秋!”梁成功加重语调地重复一句。 “啊——你们真的让我去见承秋?”顷刻间,她高兴地忘记了自己似的,她真的认为银河虽阔总有渡,牛郎织女七夕会了呢!“荣荣,月月,快!你们自己洗洗脸,我给你们梳头,吃过早饭咱们就去见你爸爸和弟弟喽!” “只带你一人去就行了,不必带她俩。”梁成功阴冷地说。 “为什么?你们既然发善心让我们见面,就应该让我们都回去见一面呀?月荣疑惑不解地问。” “又不让你在那里住下,只不过让你去和李承秋见一面,有点事情办完就回来,你带小孩子去做什么?”梁成功淡淡地解释道。 “要办什么事?你们为什么要去那么多人?”月荣惊异地问。 “李承秋家族门大,咱们去的人少喽,怕事情办理得不顺当——”梁成功把后一句拖着重腔显出痛苦地说。 “哼,我看你们到底要办什么事,弄得那么神秘?”月荣气愤愤地嘟哝说。 月荣想,不管他们要办什么事,只要能见到丈夫和孩子就行。让我看看丈夫究竟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那秋秋长得什么样子了也好啊。于是,月荣把三个多月来未曾剪过已扎成两个小刷子的头发松开,梳成披肩发。为见丈夫,她把嫂子留下的粉和胭脂在苍白的脸上涂了淡淡一层。取出结婚时穿的衣服,围上丈夫送她的花丝巾。这样,稍一打扮,虽然已作了三个孩子母亲的月荣(才28岁),仍显得年轻c妩媚c娇艳。她苍白消瘦的面容经用脂粉装点,反而显得眸子更大更明亮。然而,梁满惠父子们更是悲伤无奈,特别是梁成功,显得更加痛苦无助。 正因他们的悲伤,才使得梁月荣错误地判断此行必对她有好处。她心里只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和儿子了,所以,她根本不往坏处多猜想。 梁月荣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坐上她四哥骑的大金鹿自行车。梁成功自己没骑车,他被二弟用车带着。梁满惠被老三带着。父子六人乘坐着三辆大金鹿牌子的自行车,一路无话地向着大李庄方向驶去。 当路经平梁公社门口时,三辆自行车准备向公社大院拐进时,坐在后座的梁月荣才惊慌地猛然跳下来,惊问:“你们不是说去承秋家商量事吗?你们去公社干什么?我不去公社,我要回家!”惊叫着就向大李庄跑去 “回来,月荣你快回来,李承秋也在这里呢!”梁家父子们放下车子,向梁月荣吼着齐扑过去 三 承秋把秋秋抱回家后,他看着还未睁眼看娘一眼,没吃娘的一口奶,又瘦又小早产的儿子,心里凄楚难耐。猜想着在万分悲痛状况之中生产,又被人残忍地偷走儿子后的月荣醒来后,是怎样的痛苦与悲哀,这雪上加霜地残酷折磨,说不定会毁了她的性命,况且这早产的儿子离开娘身也难养得活想到这儿,承秋觉得心里刺痛难忍。既而对妹妹产生怨愤之情,萌发出要去找回妹妹,换回妻子的念头。于是,他便将怀抱中这个脆弱的小生命交给母亲,急忙去了李家楼姨母家。 承秋二姨带他去找到吴永林的父母。承秋把文美逃离家以后,家里连连发生的凄惨状况及外界对李家施加的种种压力和舆论,告诉了永林的父母。 永林父母听后,既同情又无奈地说:“当时,我们只知文美是那样的可怜,看她实在无路可走了,我们才支持她与永林去逃生路的。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带来这样的恶果。现在再去哪儿找他们呀?我只送他们到汽车站,他们究竟是转乘去南还是去北的火车,我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呀?” 承秋急转回家,翻找出李文静给文美的信件,取出一个信封,向母亲要了15元钱,再三叮咛母亲照顾好孩子,就急速速离家而去。他按照李文静信封上的地址乘汽车到瓷窑火车站,踏上北去的火车,到济南又换乘东去的火车到潍坊,再次换乘汽车碾转来到金县。步行十几里路找到李文静的工作单位——金县第五中学。下午,李文静给初一班上完两节数学课走出教室,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的小名。她急转身一看,一位瘦高个的青年男子边喊着边大步流星地朝她奔来。她看着这个狼狈不堪c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惊愕好大一阵,才辨认出竟然是承秋二哥。她惊讶地问:“二哥哥,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的,你在外面等了好半天了吧?” “没想到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工作,我在路上走了两天两夜才来到这里。” “你两天两夜来到这里还算幸运,如果火车晚点赶不上汽车还得再等一夜,要三天才能到呢。二哥你有什么事来得这么突然?”小静略带诧异地问。 “我来看看文美是否跑到这里来了,我一看你那诧异的样子,就知道又铺了一个空。” 承秋把家里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向李文静叙说了一遍。李文静听此哀叹又惋惜地说:“二哥哥,别再找了,你就是费事八难地找到她,她也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还是赶紧回家去照顾孩子吧。我知道文美和永林相恋多年,他们已经如胶似漆,当初她是为你能取上媳妇才痛下决心与永林分手的。而今她忍受不下丈夫和公婆的欺侮和永林一起远走他乡了,你想——他还能再回那个家吗?”李文静嘴上虽然这样安抚着承秋,心里也在埋怨着:文美呀文美,我的好心妹妹,你既然没有我母亲那种人家打她左脸她再给他右脸忍辱负重精神,你就不该违心地在契约上签字,你是一步走错又步步错下去,如今居然让成如此不幸,闹得7个孩子没了亲娘,让人好揪心!她把承秋带到家里吃了饭,又到商店找熟人买了6尺减半布票的花格布料,两斤糕点,让承秋给孩子们带回去。又给了他15元钱的路费。第二天一早就送他赶车回家去了。 承秋绝望地回到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除每天坚持下田劳动和帮助母亲悉心照料喂养小秋秋外,他几乎每天都利用早晚或中午出工之前,骑车去梁家门前渴望打探到妻子和女儿的消息,想告诉她秋秋的情况,让她少挂念。尽管每次都被拒之门外,但他仍然坚持不懈地这样跑着,他相信只要坚持天天去,就有见到她们的希望。 梁成功没曾料想到,虽然被折腾得提前一个月早产,又没吃过一口娘奶的秋秋,喝起羊奶来却很顺口,他既好喂又能吃。三个月来长得虽然不算胖,但身长却是每日见长。 承秋每天都对着儿子诉一阵对妻子和女儿的思念,说一阵悲苦和期望。他瞅着儿子甜甜的表情,看着儿子圆圆的明亮的眼睛,告诉儿子道: “秋秋,你的名字是你妈妈几年前就给你起好的,你是妈妈日盼夜想盼了好几年才盼来的,所以你的眼睛c鼻子和耳朵都和你妈一样的好看,唯有你的嘴比你妈的大,像爸爸。你妈是天底下最俊最俊c心眼最好最好的妈妈。你的姐姐荣荣和月月都是我起的名字,她们长得都和妈妈一样的俊。你快快长大,长大把你妈妈和姐姐一块接回来,咱们一家人早早团圆。儿子,你听懂爸爸说的话吗?” 秋秋大睁着黑亮的眼睛望着爸爸的眼睛,翘起小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在告诉爸爸:我听懂了,我记住了。 三个月来,孟庆范尝到了失去妻子的痛苦,孩子失去母亲的可怜。父子三人衣服脏了无人洗,鞋子破了无人补,回家后总是冷锅冷灶地无人做饭,自己不动手连口凉水也喝不上。他便三天两头背着学文c抱着学美去大李庄,围在承秋家的院外房后,一会用污言秽语骂一阵文美,骂一阵承秋的全家人。一会儿又哭诉着,祈求着还他的妻子,还他孩子的娘在那儿赖上大半天。常常和孩子们一天也喝不到一口水,吃不到一口饭。他骂累了,哭乏了,爷仨就躲在墙根或树荫下睡一会,歇一阵后再继续哭,继续骂承秋家里人虽然可怜孩子们,特别是金旺妻,在屋里如百抓挠心,碾转不安,但却既不敢搭腔,更不敢照面,还得把门关得严严的。 路经的人们虽然厌恶听他的污言秽语,但又同情他凄惨的处境,可怜一对无辜的儿女,人人心酸流泪。月英c勤梅c金孝妻有时也为他们端碗水c送碗饭。 孟庆范连闹了三个月后,他感到再闹下去也闹不来文美,骂不回妻子时,他又怕妹妹不定哪一霎看不紧,偷跑回梁家。梁月荣也可能跑回李家。于是,他和父亲又心生一计,强逼妹妹速嫁他人。而后,他也放弃再去大李庄闹腾。便托人说媒速嫁妹妹。他托人将孟桂莲说给了邻村姓张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并立即把给妹妹订婚的事传给梁家人。当他将一切都串通好,让张家早日迎娶时,张家说桂莲虽然住在娘家,但未和梁家办理离婚手续,仍算有夫之妇,怕将来惹麻烦不肯迎娶。孟庆范父子立即又逼迫梁家和李家同时到公社办理离婚手续。 当梁家人听到孟桂莲被逼嫁他人时,他们痛苦绝望,悲愤痛恨。也想出了更加残酷报复李家的手段。梁成功及父亲立即密谋抢先将月荣另嫁他人。于是,速把月荣介绍给一个刚死了妻子的48岁的工人。 李承秋的儿子没有饿死,更使梁成功增添了对李承秋的痛恨和妒忌。梁成功为使李承秋在精神上彻底垮台,他便把要妹妹另嫁他人的事立即通知李承秋。 公社办公室,还是六年前三对新人结婚登记的三间大筒子屋。办公桌仍设在中间。月荣被梁成功父子们逮住,拖进屋子里。她一看见站在办公桌右边抱着儿子的丈夫,即刻又象像疯了似的哭喊: “我的秋秋”拼命向承秋扑过去。可是,她只向前冲出一步,就被几把铁钳般的大手向后拖了三四步。 这时,泪水泉涌般的承秋举抱着儿子,手指着不能靠前的月荣,泣不成声地说:“秋秋你看那就是你的妈妈快叫,快叫妈妈好儿子快叫妈妈呀——” 被月荣的吵闹c哭喊惊呆的秋秋,听着爸爸的哭诉,看着在一群衣衫褴褛吵吵嚷嚷的人中间,有一个穿着鲜艳,哭着拼命想朝他们扑来的月荣,他好像听懂了爸爸的话,向前探着身子,瞪着圆圆的眼睛瞅着月荣,扎煞着两只小手,噘起小嘴发出“哦哦哇哇地好像在叫着妈妈,让妈妈抱的样子。 秋秋的叫声使月荣昏了过去,几把铁钳般的手见月荣昏过去后,才松开。让她平躺在地上。梁满惠吓得哭喊着忙掐月荣的人中急救。 “月荣月荣你怎么啦”焦急地惊呼着月荣名字的承秋,抱着儿子拼命向月荣近前扑去,但却被梁成功弟兄们一把推出老远。 一阵混乱过后,月荣渐渐缓过气来,屋子里才恢复了正常秩序。李c梁c孟三家人在混乱时,只有孟家父子站在一旁,不忘严紧看着孟桂莲,观看着李c梁两家人的混战。他看到——处在弱势的承秋c承春弟兄俩及怀中仅三个月的孩子的惨状,心里感到的竟然是一种复仇后的宽慰。 当混战平静下来以后,一直做旁观者的负责办理离婚手续的同志才开始行使他的职责。他从抽屉里取出离婚证书,按照离婚证书放置的顺序,填好了离婚事项,最后让当事人一一按手印。 孟庆范首先拉着妹妹孟桂莲逼迫着在离婚证书上按了手印,又逼绝望的梁成功也在离婚证书上按下了手印。梁成功无奈地按了手印后,回头狠狠瞪了李承秋弟兄一眼,便抓起月荣的离婚证书和印台,愤愤地走到躺在地上神志仍不清的月荣跟前,抓起她的右手,拉出食指,用力将其在印油上醮了醮,将离婚证书对着她的手指狠狠地印了下去,又急转身窜到承秋面前,举着证书,怒喝道,姓李的快按! 李承秋泪眼看看怀中的儿子,瞅瞅躺在地上的妻子,放声大哭起来承春怕吓着孩子,忙把秋秋接过来抱在怀里。 梁成功又愤愤地向承秋逼近一步:“你到底按不按,再磨蹭别怪我要动武了!我看你早就该挨揍了,我们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惹的祸!”承秋心里流着血,只好伸出颤抖的手按下了像用刀子捅在他心尖子上的指印。 承秋眼睁睁地看着梁成功借了一辆地排车,将无力再坐自行车的月荣拖回去月荣永远永远地被夺走了!他抱着他们才百天的儿子,在后面拼命地追赶着,追赶着泪眼望着他那神志还未清醒过来的妻子,随着无情的车轮滚滚远去,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一直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无力达到的远方他抱着他们的秋秋瘫软地坐在地上放声痛哭。承春上前劝了半天劝不回。围观的人们流着泪劝说半天劝不住。 月荣昏昏沉沉地被拉回梁家,抬到床上时,她的神志才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的红红的手指,回忆她进公社办公室的前前后后当她清楚回想起所发生的事情时,她只觉得好累好累,再无力挣扎,再无力哭泣。她不想再回首往事,她更不愿想将来;往事使她心痛,将来使她绝望。她只愿脑袋空空的,她只想清静和休息,她的确太累太累了。 自己被逼,又强迫妹妹办理了离婚手续的梁成功,也同样深陷在极端的悲哀痛苦之中。人生的绝望更加扭曲了他的心。他把一切祸根都归罪于李承秋家人的同时,又恨妹妹只知对他愈来愈强的愤恨,外甥女们吃着他家的,喝着他家的,却像仇人一样地看他。他对月荣母子对他的不理解早已生厌,又加上月荣近段时间的过度悲伤,已没有奶水喂他的振宇,他变得对妹妹也更加气愤了。所以,他恨不得早日将月荣嫁出去,眼不见省心。 于是,他趁月荣正睡着时,迫不及待地对父母说:“现在已经把离婚手续办利索了,桂莲也马上就嫁他人了。我想,让妹妹娘仨待在咱们家也不是长法。所以,我就托朋友给妹妹介绍了机械厂里的一个工人。这人的老婆才死不久,有前妻留下的两个儿子,除年龄大一点外,所有的条件都比李承秋家好得多。一个月四十多元的工资,人家说见过月荣,很愿意。他还说,月荣愿意一人嫁过去更好,如果想带两个女儿过去,他也高兴。我想不如明天就告诉月荣,早把事情办妥好了。” “那怎么行,她一次次被你们折磨得死去活来,身体已弱成这个样子,这时你们再逼她嫁人?她怎么再承受得了啊?你们可不能再往死里逼她了,要嫁也要等一段时间让她还还神再嫁。唉——你们这些男人呀,怎么会知道女人的心哟!”梁老太长叹一声,无奈地说。又不放心地蹑手蹑脚走进里间,瞧瞧月荣是否真的入睡,她是多么担心儿子的这番话被女儿听见呀! 四 正当月荣极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使头脑暂且逃出这个混乱的人世,歇息片刻时,外间屋里梁成功说的一字字句句又像尖刀刺在她心上。她累c她乏得再也无力做任何防卫和抗争了。她只是双手紧紧捉住胸襟,用力按捺住已被绞碎的心。她只觉得头欲裂,心已碎。母亲叫她,她听不见。两个女儿喊她,她不应声她一直躺到半夜三更,手按着被泪水浸湿的枕头,悄悄亲了亲熟睡在身旁的两个女儿的脸蛋,又对在另一头抱着振宇睡着的母亲,失声说了句:“娘,您的闺女走了!”她便摸起门后半瓶子灭棉铃虫的“6059”,悄悄走到天井里,跪倒在地,仰头望天,天像锅底样的黑,环顾四周,四周像要吞食她的黑洞,使她毛骨悚然。她扪心向苍天:人为什么这样无情,这样残忍?她扪心问大地,自己的命运为什么是这样悲惨!生命该这样短暂? 她面朝大李庄合掌在心里祈祷:“承秋,我累了,无法再等待了,无力再抗争了,狠心的哥哥已经不允许我再挣扎c再等待了我虽然不能履行‘活是你家的人,死是你的鬼’的诺言,但也比让我改做他人妻好——承秋,我的好丈夫,明天你来把咱们的两个闺女领回去,你千万要保重,好好把咱们的儿女拉扯大我就全托付给你了——承秋——我走了——月荣又连磕了三个头,拿起身边半瓶子6059农药全喝了下去她两手在胸口拍打抓挠了一阵,身体一阵痉挛倒地,带着短暂的幸福c带着深深的眷恋c带着无限的凄惨c带着悲惨痛苦的回忆c怀着无比的憎恨,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蒙蒙亮时,梁老太醒来,发现床上没有了女儿。认为她去了茅房。于是,抱着孙子仍在床上躺着等着,等了好大一会,仍不见回来,才忙起床到院子里去寻找。出门一看,女儿倒在天井里已经断了气。梁老太扑倒在女儿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梁满惠父子们听到哭声,都忙起床赶了过来。熟睡中的荣荣和月月听到姥姥的哭声,也都跑出来,见此情景,她们扑倒在娘身上猛摇猛晃着月荣的身子,“妈妈,妈妈”的惨叫着恸哭着 这凄惨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霎时间,周围的四邻八舍都蜂拥来看这悲惨的光景,听这悲痛的哭声。人们都泪流满面地在心里埋怨着梁家父子,不该对月荣这样无情,残酷地拆散月荣好夫妻此时,梁家大院哭作一团,乱成一片,痛心的梁家父子一时也不知所措。 梁成功大娘家的二哥插话说:“人已经死了,再后悔c再埋怨c再哭也哭不回来了,这大热的天,还是快想法子先把尸体火化了再说罢!” “你们不能火化,怎么也要去告诉承秋,他们好夫妻一场,让承秋来见她一面,来哭她一场呀!”正伏在女儿身上痛哭的梁老太抬起头央求道。 不提承秋还好,正窝了一肚子气没处撒的梁成功,听到梁老太又提起承秋,便气得跳起来哭着骂道:“这都是李承秋那家王八蛋逼走了我的老婆,又害死了我的妹妹,他和我妹妹已办理了离婚手续,他还有什么资格来哭我妹妹,我凭什么再让他来见我妹妹,等把我妹妹掩埋了以后,就把他的孩子送给他,从此,咱们家与他家再也井水不犯河水!” 年仅28岁的月荣就这样,在三个家庭坚定不移信守着连环换亲契约中,在两家连环的报复中,舍下她心爱的丈夫,撇下她幼小的儿女,孤寂地速速被埋藏在梁家墓地的西北角里。紧接着,梁成功父子又迫不及待地把荣荣和月月送回李承秋家里。 五 这天傍晚,承秋抱着秋秋,仍被前日在公社里被逼离婚,月荣昏死过去后被人拿着手指按手印的悲惨情景笼罩着,沉浸在无限痛苦和悲哀之中。忽见梁成功及其父亲把荣荣和月月送来,承秋及家人都忙站起来迎接哭成泪人般的荣荣和月月。 当承秋听到梁成功说月荣今天一早就服毒身亡时,他速将儿子扔在母亲怀里,像疯了似的猛扑向梁成功,抓住他的衣领吼道:“梁成功,你还我的妻子你还我的妻子,是你逼死了我的妻子” “哼!你还有脸皮向我要妻子,我不向你要妻子c要妹妹就算便宜了你!是你们家逼走了我的妻子,害死了我的妹妹!”梁成功猛力一把推开一天未进汤水的承秋怒骂着。 “爹,咱们走!”对着一言未发的梁满惠说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李氏家族里的老老少少听到月荣被逼自尽的噩耗,都纷纷痛哭着涌向承秋家小院里。月英c勤梅c金星妻c金孝妻等这些年轻婶子们,和王氏几妯娌c保录妻c保均妻c保学妻等这些近亲各家的妇女们,都痛彻心肺地“孩来孩来我的好孩子来”哭得惊天动地。围观的女人们也都跟着悲泣,男人们频频抹泪。金旺妻“好媳妇——好孩子”地哭得死去活来。荣荣和月月哭得更是让人心碎。在家休假的金旺在里间屋里也止不住哭泣。承春c文丽和承社都哭得悲痛凄哀。 承秋扑倒在地哭得肝肠寸断,打头捣胸地死去活来,灵魂也好象已随月荣而去。这悲痛的哭声笼罩着大李庄上空,震撼着大李庄的大地,刺痛大李庄每个人的心。在承秋家房内屋外的人们一直号啕恸哭到大半夜,月英和勤梅猛然想起——百日的秋秋还要喂养,怕承秋母子们哭坏了身子,才强忍悲声,爬起来劝慰。 月荣的死,使金旺全家人陷入悲痛欲绝之中;月荣的死,让大李庄的人们失去了心中的那朵永远盛开的艳丽玫瑰;月荣的死,使大李庄的青年们失去了一个心中的偶像。 这一年的夏天,老天旱得出奇,酷热得特殊。白天,娇娆的烈日像要把地上的万物烤焦,夜晚,闷热得使人窒息难耐。月荣去世的这一天,更是让人觉得烈日要把人融化,大地要把人烙熟似的。夜晚,天边突然乌云四起,更使人们闷热得窘迫窒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追 魂 夜已深,承秋见众人已经陆续散去,荣荣c月月已经入睡,父母亲带着秋秋也已经卧床歇息。他便悄悄地走出家门,直向梁庄奔去。 承秋知道梁家的墓地就在梁村西边大路以南的地中央,是月荣和他去岳母家经过此地时,月荣告诉他的。月荣并详细告诉他哪一座是她爷爷和奶奶的坟墓,哪一座是她早死的大爷的坟墓他对梁家逝去的每一位亲人的坟墓,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茫茫黑夜里,承秋像疯了似的奔到临近梁家村。他看见了大路南面的梁家坟茔,在已经成熟了的黄豆地的西北角里(因闺女不能进娘家的林茔,只可埋在坟莹地的西北角里),有一个插着纸幡的小坟头。他一摸,坟头上的土还湿乎乎的,就一下子扑倒在坟头上,嚎啕痛哭起来。 他哭念着:“月荣啊月荣你死得好凄惨好凄惨你怎么不想想,无论逼你嫁何人,只要你活着,咱那苦命的孩子就有娘啊!只要你活着,我们夫妻就有相见之日呀!你怎么这样狠心撇下我们,独自一人走了呢” 他哭诉着:孩子的娘啊你是否知道,你和女儿被抢走的那一天,我几乎哭死在家里。我一醒过来,就连夜奔上去梁家的路打探你的安危。奔到梁家后,又被阻隔在紧闭的外门前。我只能徘徊在梁家高墙外,静候在外门前,谛听着梁家大院里的动静一直等到天近蒙蒙亮,没曾料想到——突然间梁成功开门托出个小布包——那布包里竟然是咱那早产的秋秋啊!我惊惧地吓瘫在地上直到听他说出你平安无事,我才缓过神来。 他哭念道:我猜得出,你被折腾得提前生下孩子后,是梁成功乘你身子极度疲乏虚弱昏睡之际,悄悄地把秋秋偷出来,强行逼我把秋秋抱回家!我知道,你醒来后看不见了秋秋,一定痛不欲生。为此我每天骑车来到梁家大门前走一趟,围绕梁家宅院转几圈,想找机会告诉你秋秋的情况,让你耐心等着我们团圆的那一天。可是,梁家人一直不让我进门去!你是否知道,你被抢走后,我每天夜里都哭得泪湿枕头大半截我天天对儿子述说你的音容笑貌和你那金子般的心你可知道,我一直在希望中盼呀盼,等呀等,总以为等三年c五年那怕是十年八载,等孟家父子泄尽了怒,消了气,咱家就可再得团圆的呀。几个月来,我就是在这个希望中和咱那儿子期盼着,期盼着,哪曾想到,他们把咱好好的家庭拆毁还不算,又把你逼上黄泉路如今是你黄泉路上独自行,我在人世间受酷刑啊——秋秋的娘啊你眼睛一闭,离开了梁家这个充满仇恨的家,你不想想我和咱那孩子怎么活! 此刻的承秋只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哭昏在坟头上好半天,才又哭出声来。 他悲呛着叫苍天,嚎啕着问大地:为什么这苍苍天穹c茫茫大地间竟然没有我们好夫妻的一条生存之路?我们夫妻的命运为什么这样凄惨承秋哭天号地地倾诉着,拼命朝坟头上撞击着,撞得满脸是泥,浑身是土,他再次哭昏死过去。 一阵狂风扑来,他又缓过一口气来。狂风吹得已熟透的黄豆角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和着豆叶旋起的唰唰声,在浓云密布的黑夜里,演奏出一曲凄惨悲凉的哀乐。 承秋蓦然想起老人们说的冤魂是有灵验的。特别是年轻人的冤魂常会显灵。他即刻止住哭号,侧耳细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看着风卷起的片片豆叶,活像一群群曼舞的蝴蝶。他寻思:这黑暗的天空,这骤起的狂风,这噼噼啪啪奇怪的咋咧声,是否预示着妻子的冤魂在显灵? 他又将抬起的头猛撞在月容的坟头上,拼命拍打着坟头嚎啕哭喊起来:“月容呀c月荣,如果你有灵验,你就咔嚓嚓开坟来吧,让我和你一起埋葬既然咱们的同生路这样短暂,就让我们同死共穴常眠吧!月容呀月容,你快显灵,快快开坟吧”他的头频频地朝坟头上撞击着,双手猛烈地在坟头上拍打着,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祈求着一直哭喊到天近蒙蒙亮 可是,无论承秋怎么哭,怎么喊,怎么祈求,怎么撞,怎么拍;月容那冷冰冰的坟头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一点声息。 老天爷曾接连刮起一阵阵狂风,划过一道道闪电,抛下一个个惊雷——以此警示他。就连栖息在豆棵上的蝴蝶也一群一群地被惊起。而承秋,他不看天,不看地,不管刮起的阵阵狂风,不管头顶上划过的道道闪电,不管震耳欲聋的惊雷,只是哭得昏天黑地,撕心裂肺c肝肠寸断。 此时此刻,老天爷的泪水再也忍俊不住了,倾盆大雨便倾泻而下,只顾恸哭的承秋才被浇醒过来。他蓦然想起两个年幼的女儿需要他抚育,不满百日的儿子需要他喂养!才依依不舍地从泥水里爬起来,无可奈何地——一步一回头地哭念着:“秋秋他娘啊月荣啊”沿路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去。这时,老天爷的泪水像天河决堤,像山洪瀑布,朝着承秋劈头盖脑地浇下来。 心里只装着悲痛的承秋,哪里知道避避雨呀。他任其头上被暴雨浇着,任其脚下滔滔流水成河,不顾头顶上电闪雷鸣,雨帘挡住视线,他闭着眼睛,凭着仅存的知觉蹒跚着步子摸到家门。一进家,就一头栽倒在堂屋当门里了。 “承秋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呀!这个家还全靠你呀!这三个孩子全靠你养活呀!”焦急万分的承秋母亲俯身捧着他的头痛哭起来。 “承春,快,咱们把他的湿衣裳换下来!”金旺急切地吩咐着,边忙取出自己的干净衬衣。文丽c承社一边“二哥哥,二哥哥”地哭喊着,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承秋头上c身上的雨水。荣荣和月月吓得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当众人把承秋的上身擦干,换上衬衣,金旺和承春把他抬到里间屋床上,再把他的湿裤子换下,让他平躺在父母亲的床上,母亲把布单折叠成双层盖在他身上。她正要离开准备去烧姜汤时,忽听意识蒙胧的承秋呢呢喃喃地喊道: “月荣,月荣我渴,去给我倒碗水喝” “好,这就去。”母亲泣声回答。 因外面雨大,金旺妻无法趟水到厨房去做姜汤。只好由承春和承社披着油布,到厨房取回小锅,架在堂屋门后,用屋内备用的苘杆,金旺妻给儿子烧了两碗姜汤。端到面前,用羹匙喂他。这时,意识稍清醒的承秋反而推开。金旺妻又换成一碗水喂他,他仍拒绝。站在旁边焦急的金旺和众人都泣声劝慰着: “你就勉强喝下这碗姜汤吧,不然你会生病的!” 荣荣c月月站在床前看着爸爸的样子,想哭却不敢哭出声,只顾频频抹眼泪。这时,放在西间床上睡觉的秋秋醒了,“哇哇”地哭起来。懂事的荣荣c月月便不约而同地忙跑进去哄弟弟。 金旺妻始终不放心地守候在汤水未进,时而臆语连篇,时而又昏沉沉入睡的承秋身边。其他众人又要忙着到院子里扒排水沟,又要忙着做饭喂孩子,家里的人又全忙乱了套。 下午,金旺妻突然对在厨房忙活着的金旺惊叫道: “他爹,他爹,你快过来看,承秋身上烧得烫死人!” 金旺闻声,也没顾得披油布,就几步窜进堂屋里。一摸承秋的额头,果然烫烫的 “快,快送医院!”金旺焦急地说。 “这雨一直不住点地下,怎么去医院?”妻子无助地泣声问。 “承春,你快去借一辆地排车,再到你婶子们家多借几块塑料布。咱们快拉承秋去医院。”金旺一边急急吩咐承春和承社,一边忙着翻箱倒柜地找钱。 金月c金孝c保祥c金珏等人闻讯,都冒雨急急赶来。人们慌慌张张地把已经昏迷的承秋送进公社医院。经医生诊断,承秋患的是休克型肺炎。医生埋怨家里人送来得太迟了,经过一夜地抢救,承秋再也没有醒过来。他再也不顾他可怜的儿女——就这样疲惫地,带着他的悲哀,带着他的挂牵,带着他去追赶爱妻的梦离开了这个夺走他妻子的世界。 二 这个噩耗使得金旺夫妇顿觉天崩地裂一般,金旺连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一头栽倒在地,医生诊断为脑溢血,收住了医院。霎时间,金旺妻也变成了到处乱撕乱打的不认人的疯傻人。 承秋死后,保祥c金孝c金珏c金月等众人考虑到在“文革”过后,以前婚丧嫁娶的礼套又重新兴起,承秋毕竟是已娶妻c有儿子,又有女儿的男子。所以,李氏这个家族由金琛(保玖的大儿子)组织本族一班人马,按照本家族人去世沿用的葬礼发送承秋。 五岁的荣荣和三岁的月月,及族内的承秋的同辈和晚辈,为他披麻戴孝,守灵三天。在三天的守灵中,承春怀抱着三个月的秋秋——向前来吊唁的宾客叩头致谢。出殡时,也是承春抱着三个月的秋秋给承秋打纸幡,摔涝盆,磕头谢客人。 勤梅c月英c金孝妻等妯娌们,手扶披麻戴孝的荣荣c月月两姊妹给承秋哭灵,出殡,送葬。 大李庄悲声震天。三天来,全村无人不悲,无人不痛,无人不哭,人人都沉浸在揪心的悲痛之中。老天爷也一连三天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似乎也和泪水涟涟的李氏家族人们一样地悲痛难抑。 承秋一心只想着去追赶月荣,故意糟蹋自己。他哪曾想到,在给家人带来莫大悲哀c惨不忍睹的凄惨状况后,又只能使大李庄的乱葬岗子上增添了一座孤坟。信守换亲契约的梁家是绝不会让他与月荣同穴共眠的呀!他能感动天c感动地,却不能感动信守换亲契约人的心! 人们更不曾想到,一对鸳鸯似的恩爱夫妻——竟然一个做了梁家地角路边的冤魂;一个做了大李庄乱葬岗子上的屈鬼。但愿他们像月英在痛哭中祷告的那样——“愿他们到阴曹地府再结连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尾声 李文静中师毕业后分配到金县中学当老师。她参加工作后,就把第一次领到的工资分别给姥娘c奶奶和父母亲各寄十元。同时,她在任教期间,始终以庞老师c刘老师为榜样,把教学做好做细之外,每晚坚持学习到深夜。1977年,她被选拔推荐参加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国家名牌高等师范院校继续深造。 七八年,李金珏的大儿子李承栋和李保祥的儿子李金珠考上了电力学院。八十年代后期,李金珏的次子李承梁和李金孝的儿子等又操起祖业,创建起了装修公司。 而后,大李庄的乱葬岗子规划成全村的公墓,把墓地建成了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的果园。考进军官学校的秋秋把母亲的骨灰从梁家坟莹地角里迁回来,合葬在父亲李承秋的坟墓里。李金月的儿子李承意已经提升军官,在鲜花盛开的清明节,有亲人们来扫墓献花。在硕果累累的十月初一,亲人们又送上大盘苹果c香蕉c桔子c核桃c栗子等各种各样的瓜果梨桃来祭奠。承秋c月荣这些生前历尽千辛万苦,又死得冤屈的人,都可放心安静地在地下长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插人改写后的第三十七章 生死别离 插人改写后的第三十七章生死别离 勤梅听小荣说了娘家人的生活状况,心里十分挂牵,她特别想去探望。然而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期间,没有重大事情,生产队里不准请假。对此,勤梅一筹莫展,一宿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年幼的小静对姥娘家人也非常挂牵。见母亲如此惆怅,心里更觉忐忑不安。于是,在星期六早晨天没亮,小静起床后便对母亲说:“我向老师请一天假,去看看俺姥爷姥娘。” 下午,小静向老师请过假,迅速跑到中学找到小荣,送还饭缸的同时问小荣能否回家。小荣说这个星期老师也准许他回家。 小静跟着小荣,两人兴致勃勃地踏上了通向赵庄的小路,迎着秋末飒飒的凉风,急急地向姥姥家奔去。 金色的夕阳照在行路人的身上,长长的身影映在凄黄凌乱的庄稼棵上,迷迷乱乱随着行人向前移动。 小静和小荣一边谈着,一边浏览着沿路的大地景象。他们看见已是凉气袭人的秋末,然而,在远近的原野上,仍有一大片一大片灰白色的玉米秸直立着,被瑟瑟秋风吹得唏哩哗啦乱响。一垄垄被霜打过的焦黑的地瓜秧蔓仍然睡在冰凉的地垄上;已蹿出地面的嫩绿稀疏的麦苗却被长出的已被霜打蔫了的浓密的豆苗所遮掩;根本显现不出绿色麦苗独特生长的季节来了。这景象使小静回想起往年,每在下霜之前,生产队里都组织妇女c老人和儿童把鲜绿的地瓜叶子摘下来,唯有这一种是不称重量分配的财物。各人摘的都归自己所有。家家户户的妇女c老人及小孩,为忙着抢摘地瓜叶,甚至顾不得吃饭。有的男劳力也抽歇晌c饭间来帮助妻子摘地瓜叶。这时也是集体劳动中最热闹的场面。 大家带着小板凳子,拿着麻袋,端着小筐,每人一垄,坐着小板凳像大雁一样地排着整齐的队伍说笑着c缓缓向前移行着摘地瓜叶。众人见母亲仍然不敢说笑,秀莲姑还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一把把她从小板凳子上拉下来,再踢翻她的筐子逗她说笑呢。 人们把摘下的地瓜叶子带回家,摊在苇席上,像晒粮食一样把它晒干,存起来,准备掺着粮食越冬和度荒春时充饿。即使被霜打黑的叶子,生产队里也把砍下的地瓜秧运到场园里,用棍子打落,再把瓜秧留着喂牲畜,将打落的叶子用大篮子按人口多少,分给社员们。刨完地瓜后再一遍遍地翻捡,最后犁地时还要派人跟着犁再捡一遍,唯恐拉在地里糟蹋了。 小静和小荣只好收回惋惜的目光,停止无边回忆,转入谈论学习问题上。 “小荣哥,你给我讲讲《》读后感怎样写呀?”小荣思考片刻,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小静连走带跑地紧紧跟着认真听。小荣每讲完一个,小静就紧接着要求,“再给我讲讲《记一位我最敬爱的人》怎样写?再给我讲讲《记一件我最感动的事》怎样写?再给我讲讲《周记》怎么写?”小荣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讲小静专心致志地听不一会就来到赵庄前的刘村。 二 该村位于小静姥姥家赵村的西南方,两村相距约二华里路。小荣领着小静走进刘村最西头外门朝西边大路的一家。进了外门,见北面有三间平顶灰墙的堂屋,墙皮已剥脱。堂屋东窗台下有一堆散发着呛鼻霉味的灰黑色烂麦秸。小静环视周围,偌大的院子里没有一棵树。堂屋门里站着一个五大三粗形似男人的中年妇女,前额的乱发一绺一绺的翘着,脑后的盔头子垂到了脖颈。黝黑的脸像从来没洗过似的,一身褴褛的衣衫已看不见布纹。看见小静c小荣,她就立即钻到里间屋去了。 院子里,还有两间西厢房。小静见比她们住的那两间屋还破旧,房门也敞开着,从后面两砖间隔的小窗孔里,斜射进来尘埃飞扬的三束苍白光线。 “奶奶,我回来了,小静也来了!”小荣拐向西厢房,脚还没跨进门槛,就欣喜地大声报告。小静跟着跨进门槛,高兴地连忙从小荣背后抢到前面激动地叫着姥娘向从床上应声坐起的赵太太扑过去。小荣也依偎在奶奶身旁坐在床沿上。 “你怎么这么多日子不来呀?你娘怎么没来呀?”赵太太凄切地问小静。 “现在搞农田基本建设,俺娘有时还去挖河,不好请假,所以没能来。俺娘也天天盼望着来看您呢?我也更想来,可是学校每个星期都有义务劳动,没有特殊情况也不许请假。听小荣哥哥说您搬家了,俺娘让我请假来看您的。”小静把头俯在姥姥怀里说。 “小荣也走了两个月了吧!从走了一趟还没回来呢,在学校里想家不?” “奶奶,我想家想得一个人时常偷偷掉眼泪。”小荣向奶奶诉苦似的说。 “小荣来,以后你可别价这样想家c挂牵我们了。你在学堂里好好念书,可不能因想家耽误了念书,只要你在学校里有饭吃饿不着就好。”奶奶关切地嘱咐道。 “天不早了,你娘下地干活也该回来了,小秀和小庆都在家呢,你快回家看看吧!”赵太太催促小荣。小荣与奶奶告别后,又问小静,“你去俺家看看不?” “你家离这儿有多远?” “大约有二里路。” “天要黑了,今天我不去了,你自己先回去吧。” 小静和姥姥送小荣到门外,小静返回到这个陌生的c破烂不堪的小屋里后,凄声说:“姥娘,您的脸肿了?”接着她依偎着姥姥坐在床沿上。凝视着姥姥那苍白而发亮的脸庞。 “不光肿脸,我的腿和脚都肿着呢,腿上一按一个坑,走路就像踩着棉花团似的,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拉不动。没事时我就坐在床上歇着早已泪流满面的小静回想着姥姥居住在她那绿树成荫院子里,在那宽敞明亮的堂屋里,天天日织夜纺地忙碌着。有时夜里纺线到鸡鸣,掐辫子掐到窗户棂里透进晨光,她又连忙爬起来开始一天繁忙的家务了——做饭扫院子,帮助两位妗子照看孩子。姥娘虽然已五十几岁的年纪了,但,她那偏高的个头仍然腰不弯背不驼,脸上始终闪现着年轻人那种充满信心的神情。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总是放射着善良c亲切c和蔼而又不知疲倦的光辉。姥姥在忙碌中还能从大姥姥后窗棂里和她大妯娌嬉笑着聊几句家常。 姥姥转而告诉她大姥姥家的状况说:“你大姥娘和你姥爷因病重还在他们家住着,为这,你兴铜舅拍电报让你大姨和你梅香姐姐回来了。前两天我去看过她,看样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你大姨就等着她咽了这口气再走。你大姥爷也瘦得像个干柴棍似的走不动路了。我上次去的时候,见他上坡去拾豆粒时,就已经一步挪不了四指了,几乎是爬着去拾豆粒的。” 小静听着姥姥说到她倾心崇敬的大姥爷病重时,立时感到喉管梗塞c眼泪盈眶c哽咽着哭泣起来。“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看看他们好了,你快把眼泪擦干,要不脸会皴的。”姥姥立即拿块毛巾递给小静说。 第二天早饭后,赵太太像以前带着小静到大嫂嫂家赴约喝茶一样,把全身上下整理得干干净净c整整齐齐后,才领着小静奔向回家的路。 在刘村到赵村的二华里之间,路两旁都是庄稼地。小静边听姥姥讲述艰难的生活状况,边不时向两旁的庄稼地里瞥几眼。她见到两边地瓜地里的地瓜经秋夜的霜冻,白天又被暖融融的阳光晒过后,已由红红的皮c白白的瓤变成了蔫蔫的灰色,一个个躺在地上,正往外渗着凄苦的淡黄色的水珠。 不一会,就走到赵庄村口。小静不由自主地往右转头看那姥姥家的树林子,又触景生情地想起,夏夜里,在这个郁郁葱葱的树林子里,她和三舅c表哥逮蝉龟的情景—— 姥姥无心顾及路两旁的变化,便径直拐进原来兴铜家居住的两间东厢房里。见大姥姥正躺在外间屋的竹椅上。大姨一手端着罐头瓶子,一手拿着羹匙,小心翼翼地向她嘴里滴着罐头汁。赵太太和小静都用点头表示和大姨打过招呼,轻移脚步站在大姨的对侧。 “婶子,您过来了,小静也来了?”大姨抬头悄声对她们问候,并舀出大半乳白色的桃子罐头往小静嘴里塞。小静本来只顾凝神注视着已处在半昏迷状态的大姥娘,那苍白浮肿的脸和水泡泡样紧闭的双眼,对大姨送到嘴边的罐头惊了个措手不及,只好往后趔趄着身子,悄悄打着不吃的手势。大姨见小静不张嘴不罢休,用眼睛告诉她非吃下不可。 “你大姨给你,你就吃了吧。免得老让你大姨举着。”小静只好张口吞下了那半个桃子罐头。哎呀!真是好甜好甜啊!小静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罐头,她心里纳闷:“为什么快近冬天了,还有那么鲜那么甜的桃子罐头?”她心想:“将来我挣到钱时,一定先给姥娘姥爷买一瓶这样的罐头,让他们尝尝这罐头有多么好吃!” “婶子,咱们进屋说话吧。”大姨放下罐头和羹匙,从制服裤兜里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给大姥姥擦着流在颌下的罐头汁,往里间屋努着嘴轻声说。 小静跟在姥姥身后,随着她撩起的门帘钻进里屋去。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小静,你也来了?快到我这里来坐。” 小静定了定神,好半天才从门帘缝里透进来的一束微弱的光亮里,隐约看到卧床的大姥爷正折身坐起招呼她。 “他婶子,你快坐到那把椅子上歇歇脚。”铭德指指床前的一把椅子,微声说。小静急忙走近床前,依偎着铭德坐在床沿上,握着他那枯瘦的双手,亲热地轻声叫着: “大姥爷大姥爷”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紧接着大姨也轻脚跟进来,她走到窗前,把严严实实遮挡在窗户上的草苫子卷起一半。当小静正在心里纳闷:“为什么在并不冷的晴日里,把窗户挡那么严实?使得屋里黑咕隆咚的?” 大姨卷起草苫子说:“这不,梅香本来想等着她姥娘咽下这口气后带我一起回沈阳的,婶子,您看俺娘这口气怎么就这么难咽呀?”大姨说着说着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停了好半晌,她梗着脖颈用力吞下好似梗在喉腔的痰核,又停了片刻才哭腔继续说下去,“我怕我也等不下去了如再待下去我熬趴下,恐怕就走不了了!”大姨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卷起草苫子屋里显得明亮起来,屋里的样样摆设也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在床头边的窗台下摆着一张两抽桌,在床尾横搭着一张小床,床前放着一把椅子。在小静的记忆里,大姥姥有一个非常非常高大c紫红锃亮的大立橱现在不见了。 大姨的命运也不好,她出嫁两年后,在生女儿梅香前一个月丈夫就病逝了。女儿出嫁后就随女儿去了沈阳。四十出头的年纪,她那微黄的脸庞和忧郁的眼神里都显出忧伤和无奈。 赵太太站起来走过去,抚慰着她的双肩凄声劝道:“大老李来(大姨的婆家也姓李),你千万别愁坏了身子,你侍候了你娘这么多日子了,已经尽到孝心了,实在不行你就别再等着哭那一场了,不如让你大嫂或者二弟媳妇来照顾着,你就走吧,我怕你真病倒在这里,走不了就麻烦了!” “婶子,您看俺大大这个样子,也不会有几天的撑持头了,即使打发走了俺娘,我也不能放心地走啊!”大老李猛然转过身趴在赵太太的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赵太太流着眼泪一直抚慰着,凄声劝慰着她。 早已泪水涟涟的小静,依偎在铭德那干柴棍样的臂弯里,被他另一支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她用衣袖频频揩着泪水。小静看到本来身材匀称,面目清秀c和蔼可亲的大姥爷竟然变成了一个活骷髅,她心里就象压上了块大石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铭德一见到小静,高兴地扁了扁干瘪的嘴唇,几乎是无声地说道:“小静,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还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能来看我,我真高兴。” “我是前天星期六下午来的。”小静透过眼帘晶莹的泪水,近距离地直视着大姥爷的眼睛,哽噎地回答。 “哦!今天是星期一啦?小静,你旷课了!以后可不要随便旷课哟我看你从小就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只要你肯好好学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您看俺大大哟都快入土的人了,还不忘教育小静学习呢。”大老李抬起头,泪眼望着这祖孙二人说。“婶子您看,前些天,俺大大都挪不动步了,还爬擦着到坡里去拾豆粒来呢!他明明知道拾来家自己也吃不到肚里,可还非要去拾!”大老李移步到桌子前,把两个抽屉拉开,指着里面的豆粒说。 小静和赵太太连忙凑近前去,诧异地观看: 见靠里面的一个抽屉里装着满满一抽匣子黄灿灿c圆鼓鼓的大豆粒,外面的抽屉在中间横竖各加了一块挡板,将整个抽匣分隔成四个方块,里面的两个方块里,一个装着满满的黑豆粒,一个装着满满的红小豆粒,外面的两个方块里,一个是满满的绿豆粒,一个装着的是没有盖子的小木匣子,小木匣子里盛着满满一匣子蓖麻籽仁。 大老李深带怨气地说:“您看!俺大大非要去拾这些行子作什么?人家都劝他应该在家歇着,少动弹,他就是不听,非要爬着也去拾豆粒。他说,那么好的粮食,白白糟蹋在地里怪可惜了的。这不,还有些他已剥掉壳的蓖麻籽仁呢!”三人在探头瞧的同时,泪水都滴在了蓖麻籽仁上。 小静看着那熟悉的小木匣子,沉重的心情难以言表。她深深理解大姥爷所做的这一切。她回想起从她小时候,大姥爷就教她念的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时,大姥爷家虽然过着丰衣足食c宽余富足的日子,但是,大姥爷吃饭时总是连个地瓜头也不舍得扔掉。他总以自身实际行动教育人c教育子孙们从小就养成勤俭节约的好品德。她记起大姥爷在姥姥家看书讲故事时,定要把母亲为他挑得又亮又大的灯头摁小喽。他说:“只要能看见字就行,没必要那么大的灯头浪费油” 小静知道大姥爷认为粮食是人的命根子,在他只要能爬得动的有生之际,他仍然履行着他做人的准则,遵守着他勤俭节约的美德。她又急转身回到大姥爷身边,紧紧抱住他那如刀刻似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安慰似的说: “我顶好顶好的大姥爷,我是向老师请了假来的,今天星期一是义务劳动课,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再不旷课了!”铭德听了小静的回答,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赵太太又和大老李悄声聊过一会后,便和小静商量说:“咱们走吧?一会就到该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免得你姥爷干活回来,家里没人。” “好吧!”小静心里虽然百般留恋,嘴里仍干脆地应着。她又拱在铭德那干瘦的怀里,紧紧握着他那干柴样的双手,哽噎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把心一横,站起身来走出里屋,又瞥了一眼昏迷中的大姥娘,就往外走去。姥姥走到外间凄声说:“嫂子,我先回去了,改天我再来看您。”赵太太也同样不忍再回首地径直往外走去。 小静走近外门,在回头等待赵太太时,她惊奇地发现——走到屋门口相送的大姨身后,还挪动着一个枯瘦的身影 “哎呀!大姥爷——您怎么也出来啦呀?”赵太太和大老李随着小静的惊叫声,急忙回头看: “您怎么也下床了,摔着您怎么好呀!”大老李和赵太太同声惊呼。 “您再送俺婶子她们也得走啊!” 小静急忙跑回去和大姨一同搀扶大姥爷靠在门板上喘息一会,劝他回屋。可是,铭德不听劝,他一手扒着门沿就是不放松,一手对小静微微摇着,示意让她们不要管他,只管走小静侧着身子回首着,看着大姥爷心如刀绞般地往外走 铭德两手紧扒着门框,两眼直勾勾地目送着她们。 小静依依不舍地远望着大姥爷依然穿着的那件她记忆忧新的最体面c最能显示出大姥爷风度翩翩c文人学士气质的藏青色的长袍大褂。而如今,它也随着主人形貌完全变了样,变得就像一块无襟无袖c褪色的旧布,挑在了一根干柴棍上,只是在顶上又安放了一个能转动的骷髅。小静和铭德心里都清楚,此刻的分别,意味着今生的永别。铭德一直努力瞪着那双深陷——已干枯的眼睛,目送着小静。小静一步几回头c依依不舍地望着那使她心碎的形体,一直到外门口的拐角处,才被无情的墙壁隔断他们祖孙二人不甘惜别的视线。 三 出门后,拐过西厢房后墙角,小静转头向右望去,见姥姥家的外门只剩下残垣断壁的一个豁口子。蓦然又勾起她要进去看个究竟的好奇心。于是,她便对赵太太恳求说: “姥娘,咱们到家里看看里面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咱看那做什么,管它是个什么样子呢。”赵太太淡漠地说。 “姥娘,您先到大门口门砧石上坐一会等我,我进去看一眼就回来。”说着,就急转身往里跑去。 她走进豁口子,朝里面眺望,见堂屋西窗前的红枣树c东面夹过道里的皂荚树c房后的两棵桑椹树c西南墙角边的那棵大榆树都还在,只是那枯黄的叶子落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无人清扫。那高大的皂荚树上仍然垂挂着满树早已成熟,变成黑色的长长的皂荚,在微风吹拂下,它们好像在向着小静频频招手,欢迎她的到来。她联想起在以往,每年到这个时候,姥姥早就吩咐舅舅们登到房顶上,也把爱凑热闹的她和小荣托上房顶去摘皂荚。姥姥总把摘下来的皂荚除自己留下一部分外,当日就让小舅c小荣哥和她每人抱着一抱,到各家去送。说人家买不起胰子,每年就盼着给他们送些皂荚洗衣裳呢。 她想起夏日的夜晚,姥爷常常在天井里搭起一张床铺,在床铺中间搁上一个放油灯的小板凳,大姥爷c母亲c大妗子和二妗子四人围坐在油灯周围,边听大姥爷说书讲故事,边凑在灯下纳鞋底。姥娘c和他们几个小孩子坐在外围。姥娘边听故事,边搓供给母亲和妗子们纳鞋底的麻线。姥爷和大舅坐在一旁的长板凳上,边听着故事边提着纺槌纺苘绳。二舅也不闲着,他边听故事边捋着供给姥爷和大舅用的苘披。唯有她和小舅c小荣哥专听故事和欣赏着夏夜的景致。 他们躺在铺上,一边听着故事,一边仰望着那繁星闪烁而深邃莫测的天空。时而又仰望那紫红的桑椹树,仰望那高大的皂荚树上片片绿叶下,吊挂着的嫩绿的长长的皂荚。时而瞅瞅那树干和枝枝丫丫上密密麻麻趴着的知了。每当大姥爷说到有打仗的故事情节时,她就走神地问: “大姥爷,大姥爷,为什么一到晚上,合天下的知了都飞到咱们家的皂荚树上来睡觉呀?” 大姥爷就立即放下书本,耐心地对她讲:“可能是因为咱家皂荚树的枝叶繁密茂盛,荫凉大凉快吧?或许是因皂荚树上还有着与其他树木不同的特殊物质吸引它们吧?或许是因为皂荚树东边那个大花园,大概是所有昆虫类都喜爱花的缘故吧?”大姥爷还不忘记纠正她的不正确的形容说,“不是合天下的,只不过是咱们村,或者说是咱们附近的。天下无边无际大得很呐!”她想起那时在姥姥家是何等的幸福甜美呀!那时,她硬赖在姥姥家坚决不肯跟母亲回家。在桃花盛开的日子里,她常常拿根麻绳,独自一人来到树下,把麻绳栓在两棵桃树上,她坐在麻绳上,昂首在花下,沐浴着和煦的阳光,自摇自摆地打秋千。一阵微风轻轻吹来,片片粉淡淡的花瓣,象雪花般地纷纷飘撒在她的衣襟上c头上c脸上和口唇边。她时常伸出舌尖将花瓣揽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细细地品味着那花瓣的味道。那时刻,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好甜美c好自在c好幸福的感觉洋溢在心头。她荡着秋千,时而面朝南,沐浴着阳光;时而面朝北,贪婪地欣赏着那嫣红的蔷薇花c火红的夜来香c粉艳的木槿花c橘红的吊金钟,红c黄c粉c白的月季花c各色争奇斗艳的喇叭花,还有一片金黄色的洋姜花。它们分别垂在地上c爬在墙上c悬在空中,高低错落,相互辉映,烘托出的一个花的世界,一个美的天堂。 观看着那翩迁起舞的彩蝶c那繁忙采花粉的蜜蜂和那盘旋的蜻蜓。她想着姥爷和舅舅们还常捉些蝈蝈放逐在花间,吸食叶子和花瓣上的露珠。喜鹊c黄鹂c白头翁c斑鸠c麻雀各种鸟儿常常在这儿争相啄食那酸涩的牛蒡籽和寻觅小虫子。树上小鸟和蝉儿的高歌,地上蛐蛐的鸣唱,花间蝈蝈的伴奏,晚间萤火虫的照明c蝙蝠的盘旋,使得这里热闹非凡。这里是花的海洋c鸟的家园c昆虫的世界,是它们各显神通的广阔天地。更是她c小荣哥c兴胜舅,他们几个小孩子们的乐园。 小静回想着每天傍晚,她c小舅c小荣哥都从不放过那令人陶醉的时刻。有时二舅也干脆放下假大人的架子,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来,捉萤火虫c捂蝙蝠c逮蝉龟c捉迷藏,他们戏嬉,追逐,无忧无虑,尽情玩耍。小静回忆起: 一天晚上,她在一墩木槿花旁挖蝉龟,忽听跑到杏树下的小舅大声喊小静说,“你藏到哪去了!”又听见小荣哥也咋呼说,“就是呀!这个小鬼激灵藏到哪里去了?我也好半天没看见她了!”本不想玩捉迷藏的她,灵机一动,便缩身钻进了一株木槿花墩里。心想叫他们谁也找不到我,憋憋他们。她的手和脚都缩进木槿花墩里,全身镶嵌在直立的花枝中间后,就听小舅和小荣哥连声喊着来到花旁。他们绕着两墩木槿花转悠了几圈,也没看出破绽,就有点焦急,好像真的把她丢了似的。两人都喊得急,跑得也急,正当他们要离开木槿花墩,跑到别处去找时,是多事的大黄狗,对着她藏身的那墩木槿花“旺旺”叫起来。小舅和小荣哥一听到狗叫声,便又返回来。小静做贼心虚,她误以为他们已经听懂了大黄狗在告诉他们,小静就藏在这个花从里,于是自己便不打自招地钻了出来。在慌忙中不但踏折了木槿花枝,她还被绊了个嘴啃泥。小舅和小荣哥见此,都高兴得拍手跳起来。小荣哥还边笑边解气地念叨着: “该!活该!谁叫你藏得那么严实,害得我们到处找都找不着呢!” “你才活该呢!”她急忙爬起来,也顾不得扑打身上的土,嚷嚷着就追赶着去打小荣哥。小荣哥绕圈跑着,笑着,叫着: “活该活该就活该” 小舅在一旁只是笑着看热闹。她见追赶不上小荣哥,又想着被踩断的花枝,赌气地说: “俺不和你们玩了!”她急转身回到花丛中,在茫茫的夜色里,借着繁星闪烁的微光,她仔细查看断枝。见一枝挂满花骨朵伸出花簇的花枝,她便顺枝往里摸去,一直摸到近根部时才摸到只连着半边皮的断茬,她好心疼,好后悔自己不该往花簇间里躲藏。于是,她急忙跑去向二妗子求援,她深知二妗子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她把自己挽救断花枝的想法告诉了二妗子。二妗子立即找出一个布条和线绳,随她来到花间,划着火柴帮她照明。她先把断茬对齐,缠上布条,再用线绳固定,二妗子接连划燃了六根火柴,她才把断枝接好。小舅和小荣哥并不在意断不断花枝,他们一看她不高兴了,便都跑到南面去逮蝉龟去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她一起床,就先来观察断花枝的成活状况。同时她知道二妗子和她一样喜欢花木,于是,每天清早,她就摘一朵刚刚绽放的最大最艳的花朵戴到二妗的发髻上。几天后,她见断枝顶端的花骨朵和其他枝上的花骨朵一样绽放得又艳又大时,感到无比高兴和欣慰。 小静带着甜美的回忆回到姥姥身边,在心里下定决心:“不论怎样,我都要努力学习!只有学好文化才能做大事” 饭后,小静带着莫大的遗憾返回了家。两天后,接到了大姥姥去世的讣告。半月后又得知大姥爷与世长辞的噩耗。然而,小静强忍着悲痛,没请假跟母亲去奔丧,她想尽办法为姥姥买了二斤食盐让母亲带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