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良缘》 正文 第一章、寿楼春 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初四,过了小满,渐渐进入全年里最热的季节,镇江府云台山下的江宁巷里一大早就响起了锣鼓声,把附近街上的小孩子们全被吸引了来,团团挤在修饰一新的薄府门口伸着脖子看热闹。 薄府管家赵世源此时手搭在额上向巷口张望着,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驶进巷口,就急急回身招呼着:“快c快,姑奶奶到了,快点准备着迎客。” 说起薄家的这位小姑奶奶,原本是丹徒县城有名的美人,在做姑娘时就是个心气极高又头脑灵活的,后来嫁入了赫赫有名的沈家就更加不得了,借着沈家的关系,给自家哥子谋了衙门里的好差事,硬是让日易败落的薄家又兴旺了起来,听说她本人在沈家也是受器重的,对下人邻里出手又极为阔绰,因而在丹徒县的地面上颇有名气,每次回乡都是一派惊天动地的大阵仗。 赵世源带着众仆人恭恭敬敬地在门边站了两排,生怕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又回身向院里四下审视一遍,待看到方方面面尚无纰漏,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别看这小姑奶奶在外人面前一派和善亲霭的样子,关上门来却精明的紧,也是个捏权爱钱的,比起主家奶奶来不差分毫,难得回一次娘家,必定是端足了架子的,所以薄家这边面子也须得给个十成十。 日头渐渐升起,车马也越来越近了,此时薄宝璋两口子方才从堂屋里堪堪走出来,满脸期盼的看向门口。 薄宝璋面白薄须,年青时也是极英俊的,此时虽已发福,眉眼间也还能看到些昔日的风采,他自认人生最为得意的三件事,一是妹子嫁的好,二是他娶到镇江府李通判家的女儿,第三件便是今年年初升任丹徒县县丞。因薄家祖上并没有出过什么有头脸的大官,能做到县丞在薄家来说是个极体面的差事了,故而借着四十六年生辰的由头办了这一场寿宴,一边请了各色乡党,一边将自家妹子也请了来,还特地从江北请来了当红小生段小云唱堂会,为得就是让邻里们也看看薄家今日的风光。 薄宝璐年青时在丹徒是有名的美人,出嫁后回来的次数有限,但每一次回来她的衣着妆容都会在丹徒县里流行起来,这一次来薄家贺寿的宾客一多半都带着家眷,也都是为着能亲眼看看这昔日美人的风采。 听到姑奶奶的车到了大门口,众宾客全都起身相望,连门楼前试音的锣鼓班子也都停下了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大门口张望着。 赵世源待马车停稳,急忙上前打开车门,却见里面是表少爷沈嘉桢和一个青衫少年,并无小姑奶奶的影子,心知那沈家必是出了什么事情绊住了薄宝璐,依旧恭恭敬敬地打个千:“表少爷好,一路上辛苦了,请问这位少爷是?” 那沈嘉桢到了薄家一向是摆出最尊贵的派头的,甚至比小姑奶奶还难取悦,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往常那样板着脸,而是拉着那位少年的手热情地说:“这是我堂哥嘉木,今天随我来听戏的,老赵你快让舅父出来迎客。” 一个晚辈能大刺刺的让长辈出门来迎,可见身份也是极特殊的,赵世源不由再看一眼那青衫少年。 青衫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白净的皮肤c挺直的鼻子,薄厚相宜的嘴唇,虽然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看上去清清冷冷的,却将一贯自诩英俊的沈嘉桢反衬出了几分市侩气。 这不怒自威的气势,任朝堂上做官的薄老爷也学不到五成。 赵世源再不敢小瞧这少爷,忙急跑进院中回报。 “什么?姑奶奶没来,只有表少爷和沈家大少爷来了?” 薄李氏被日头晒的睁不开眼,拍拍手里的用来遮阳的团扇,撇一眼身边的薄宝璋:“你这妹子好不给面子,这大喜的日子只派了两个小孩子来充数,看你这脸还往哪搁?” 薄宝璋和那薄宝璐本是双生子,都说双生子的心意相通,脾性也是相近的,所以他马上就明白了妹子的心思,回头提点薄李氏:“夫人你莫小瞧了这沈家大少爷,虽然他才在十岁冒头的年纪上,两年前就已经拜到洪门谢铁犁的门下,按辈份排到“和”字辈,现在长江码头上管事的多是“通”字辈,见了他还得叫声师爷呢。可见沈家老太爷是有意让他接手沈家的漕运事物。” 怕那薄李氏还不明白,他又点道:“沈家的生意多在长江一线,所以,你也知道漕运事物交到他手上意味着什么吧?” 薄李氏原本并没想到这一层,此时顿悟:“那咱们嘉桢?” “不管是嘉桢还是嘉木都是远道来的贵客,你交待好东浩c东昌和珮菁珮薇,让他们好生招待,务必要一团融洽才好。” 薄李氏恍然大悟,回身吩咐丫头红玉:“快去请少爷小姐们过来见客。” 薄家原本人丁不兴,到薄老太爷这一辈,只得了薄宝璋薄宝璐兄妹两个,没想到到了薄宝璋这里,一气儿生了五个孩子,大女儿薄珮兰早年嫁给丹徒县令的小公子,难产死了,老二薄东浩还在上学,也快到成家的年纪了,老三老四是女儿,名唤珮菁c珮薇,最小的东昌才六岁,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 薄珮菁今年九岁,比珮薇大一岁,性子也泼辣一些,平日里关在绣楼里难得下楼,这次听说表少爷来了,兴奋极了,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红玉,你可见到表少爷了?他有没有问起我来?” 红玉在薄李氏的身边久了,也颇得了主母的几分真传,对着她抿嘴笑一笑:“表少爷才刚下车,就是想问也不好当是大家的面问啊,不过瞧他那神色,对四小姐一定是最牵挂的。” 珮菁定了心,对着镜子左右照照,仍是不满意,想起什么似的:“咦,我的头油呢?” 她起身,打开窗子四下找寻:“这个死琥珀不知又玩到哪去了,看回来我怎么收拾她!” 珮薇年纪小些,一心急着去前面看戏,对着镜子捋了捋自己的辫子:“好了四姐,左右你是最漂亮的,不抹头油也是好的,别让表哥等久了。” 珮菁哪里肯听,又在镜前收拾了半刻,眼瞧着周身无懈可击了,方才同珮薇一起慢悠悠地向前厅走去,还未走过门廊,就听到梆子敲的又响又急,其间穿插着云锣响板,看客们齐声叫好,想来定是段小云要登场了。 段小云是长江一线数一数二的名角,难得出来唱一次堂会,非要一波三折,等着堂下做足了铺垫方才出场,才一亮相,便讨了个满堂彩。 沈家兄弟是贵客,自然坐在最好的位置,花园的中的凉亭靠水而建,既能将大戏台看得清楚,又远离客人们的桌椅,闹中取静,是个又通风又阴凉好地方。 沈嘉桢对看戏其实并没什么兴趣,但因为是陪着堂兄来的,不好立时撒手走了,只能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做出一幅陶陶然的样子,待得薄家兄弟和珮菁珮薇一到,连装样子也做不到了,激动的与他们凑在一堆,讨论着下午要去哪里斗蟋蟀,又想着在后院里找一处僻静地斗斗纸牌也是好的。 沈嘉木受了婶娘所托,带着堂弟来贺寿,原本想是送了寿礼就要走的,但看着堂弟玩心大起,又嫌薄家兄妹太过聒噪,想起身上正好带了《七侠五义》的白话本子,于是找了个由头,自己一个人晃到园子里面,想寻个无人处躲上半刻再出去。 薄家的园子是从之前一户破落的举人手里买来的,虽然没有沈家那么大的花园,一跨又一跨的小院落却也颇有新意,绕过几道小门,临水而居的花厅前杂草丛生,想来薄家人并不怎么喜欢这个花厅,所以闲置弃用了。 沈嘉木慢慢踱进小院,循着杂草中石板小路的痕迹走到花厅里,绕过落满灰尘的雕木屏风,窗边放着一只空置的长榻,却不知为何那长榻上干干净净,似乎是有人经常在这里坐卧一样。 沈嘉木觉得此处甚得心意,安然坐下,自怀里掏出话本子翻看起来,也许是日头太热,过了一会儿就犯起了困,也顾不上讲究,歪在榻上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嘉木忽被一声惊喝声吵醒,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到屏风外的院子里响起了说话声 “哟,我还以为是谁这么慌慌张张的,原来是小琥珀啊?大家都在前头忙,你却跑到这里来躲清闲?唉不对啊,你怀里怎么还有干馒头?是从厨房里拿的吧?” 听声音,这话里有话的,正是堂弟沈嘉桢。 “谁许你到这里来的?还不快滚?”这声音尖锐凶悍,还伴随着拳脚踢打在身上的声音,应该是薄家兄弟里那个稍大的动了手。 “别啊,小心吓着孩子”沈嘉桢去拉架,不知拿了什么逗那孩子:“小琥珀,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你那馒头馊了,不好吃,来,这个点心你拿去吃。” 停了一会,想是那小女孩伸手去够点心时,他又开口:“哎你先叫我一声嘉桢哥哥,我再给你。” 静了半晌,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来:“这小丫头倔着呢,就是饿上她三天,也不会叫你一声哥哥的,表哥你就别白费力气啦。” 另一个女孩的声音稍低一些:“琥珀,这些馒头虽然馊了,但也不是你想拿便能拿的,你去马大娘那里领十个板子,再回来这院子里跪上半天,不到天黑不许出门。” 静了一会,想是那小丫头走了,方才听到嘉桢开口:“东浩,这丫头怎么也是你妹子啊,你出手也忒狠了。” “妹子?她是我哪门子的妹子?” 薄东浩开口:“要不是母亲心善,当年早就找个人伢子把她娘俩卖了,也省得在这里现眼。” 声音高一点女孩应该是薄家四小姐:“表哥你别瞧着她长的好就心软,这丫头啊,和她娘一样,最是奸滑精明,今天这事,要我说,就该彻查到她娘那里,再给她们一顿好打赶出门去,珮薇你只是让她在这里罚跪又什么意思?” 声音低一点的女孩大概就是薄珮薇了,慢悠悠地开口:“今天满院贵客,你让这丫头带着伤出去现眼不是讨人烦?且让她在这里跪上半日,等前面酒席也散了,厨房里涮洗的事也多了,你想马大娘能饶了她去?” “还是珮薇的主意好,只是她在这里跪着,咱们就得换个地方吃酒去了。”薄东浩是个爱玩乐的,出了气立时丢到脑后,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找个僻静处,拍了拍巴掌:“对了,咱们去母亲院子后的桂树下坐着,那里凉爽,又有水果,最好不过了。” 众人一起称好,此时珮薇又想起一桩事来:“表哥,你那堂兄刚才说是去园里透气,咱们可要叫上他一起?别让母亲说我们怠慢了他。” 嘉桢回答:“我那堂兄啊,自小在祖父跟前长大的,多少也沾了些暮气,同咱们玩不到一起去的,待一会咱们坐下了再派人去请他,我看他多半也是不会来的。” 大家一听,正中下怀,说闹着一气儿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清静。 沈嘉木凭白听了这么一出戏,睡意也消了,眼瞅着日头正高,枕着手臂举起话本子来看,直到日头西斜方才从那屏风后面走出来。 已经过了一天里最热的时辰,可是还是闷热难当,连院子里的荒草也无精打彩地低伏下来,他眯起眼睛,正盘算着回去喝一口凉茶,却没想到,在院子当中,居然还跪着个小人儿 那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两只小辫子一高一低,汗水黏着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上,白生生的小脸上是五只触目惊心的手印。 听到动静,那女孩眼睛一亮,待看清来人是他,眼神立时暗淡下来,垂下目光,规规矩矩的跪着。 这个丫头,想来就是刚才薄家兄妹嘴里说的“奸滑精明”的琥珀了。 沈嘉木素来不爱多管闲事,低头又看一眼这小女孩,身上补着补丁的水绿色的小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必是老老实实在这院子里跪了许久,想到刚才听到众人夸赞那圆润白胖的薄大奶奶慈口善心c治家有方,不由得冷笑一声,料想这孩子在薄家过的也未必是什么好日子。 只是天底下看不惯的事多了去了,哪能样样都管?更别说是薄家的事了,他脚下缓了缓,暗自叹口气,仍是撩起长衫,慢慢踱出门去。 前院里,正上演着段小云的拿手戏《挑滑车》,在众人的叫好声里,只见那扮相俊美的高庞挑了金军的第九辆滑车,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站住,博得满堂贺彩。 沈嘉木自小在祖父身边长大,对《说岳书》里的这一段故事再熟悉不过,可是,即使是无数次听过这一段戏文,每次看到这里也还是不免热血沸腾,他站在廊下,看着台上的那浓墨重彩的少年英雄,也跟着叫了声好。 就在这众人交口称好的当口上,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县衙里当差的小杂役突然一脸惊慌的冲进来,一看到坐在台下叫好的薄宝璋,就急急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薄宝璋本来手里握着只紫砂茶壶,许是听到的消息太过惊人,竟骇得他一个松手将那茶壶摔个粉碎,还好,此时台上的段小云又要挑第十辆滑车,众人杂沓的叫好声硬是将这小插曲给掩盖了,那薄宝璋擦擦头上的汗,也顾不上满席的宾客,跟着小杂役匆匆离席。 不一会儿,管家赵世源领着个小厮从院子一角的侧门进来,穿过满院的宾客,急急撩撩地走到凉亭处,那小厮见到沈嘉木,上前打个恭:“大少爷,刚才得了老太爷的信,让大少爷和二少爷赶快家去。” 早上才出门,下午就催着要家去? 沈家老太爷一向最是端稳,把人从席上叫回去的事这还是头一遭,沈嘉木微微皱眉:“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那小厮名唤沈鸿泰,是沈老太爷从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孤儿,长到十岁上分到沈嘉木房里,多少也见识过风波,这一次却有点语无轮次了:“我听带信来的顺子说,好像这桩大麻烦是国事。” “国事?”沈嘉木放下手里的茶杯,抬眼看向他。 “是朝廷的事c皇上的事c老佛爷的事。” 此时台上正唱到精彩处,金军放出了第十一辆滑车,看客们目不转睛,等着看小英雄悲壮的最后一博。 沈嘉木扫一眼站在一边的赵正源,手指在桌上轻敲:“鸿泰你晒昏头了吧?什么话都敢说。” “皇上稳坐京城,刚刚才下了旨让义和团进京助朝廷对付洋人,难不成是义和团的人反了?” “不是义和团,是洋人。” “我听六子说,是洋人对咱们大清宣战了” 戏台上,高庞终于力气用尽,再也挑不起第十一辆滑车,脚下踉跄,直挺挺倒在地上,静穆片刻,看客们齐齐叫好,阵阵掌声响起,夹杂着众人的高声喝彩。 急雨般的梆子鼓点一阵强似一阵,声声传进耳膜里,仿佛什么人在用力敲打着,每一下都能牵出彻骨的疼来。沈嘉木皱眉,转目看向凉亭外的世界。 茶水花果新鲜可人,宾客们衣着光鲜气派,众人们还沉浸在戏文中,有人鼓掌叫好,有人低头品茶。 天边,彤云密布,阴晴莫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浪淘沙 朝廷和洋人的这一场仗,一打就打到了七月半,街面上谣言纷纷,有说北京城沦陷的,也有说皇帝和老佛爷早早跑路了,官驿上很久都未曾见过京城来的信使,到是多出了许多北方来的灾民,其中也间杂着不少带着伤的青壮年,有的少了一条腿,有的包着半条手臂,俱是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只能住在破庙桥洞之类的地方,其状甚是凄惨。 这些北方来的伤病,多半是最先在天津同洋人交仗的义和团,先是同洋人打的惨烈,后又被朝廷出卖,如今身上有伤,心里更是有无法疏愈的憋屈,个个心灰意冷,喝上一点酒就站在街面上大骂洋人和朝廷,若是遇上不开眼的有钱人路过,公然上前揍上一两拳也是有的。 仗打成这样,多半又要割地赔款。没了皇命,镇江府里一众等着放饷的大小官员早就乱成一团,谁也说不清大清的皇城还在不在,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向谁去讨生计,哪里还顾得上去管这些流落至此的“拳匪”。 到是那些法租界里的洋人们消息灵通,早早摆出一幅战胜国的姿态来,出门横冲直撞,半月之内,镇江附近接连出了数起撞伤中国平民的事。 市面乱,再让小孩子出门去上学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沈家建在金山下的书院早早就放了夏日假,家眷子弟们没处去,都遣到苏州的别院里去消暑,府里就只留下老太爷沈其琛和长房孙子沈嘉木坐镇。 沈氏一门是镇江的望族,在前朝曾经出过一个榜眼数位秀才,光是道台府尹就出了五位,满清入关时沈家的祖上立了家训,后人不得入朝做官,沈家人转而经商,经过十几代人的苦心经营,长江一线的医馆c书院c船埠c码头c丝厂竟有五六成是沈家的产业,如今洋务当道,朝廷同洋人打仗,十次到有九次是输的,每一次打仗都以割地赔款作罢,数个年头的工夫,竟把租界划到了镇江府,这边扼住出海口,那边向内陆深入,眼看洋人的势力就要直达川贵了。在经济上也是,洋人贩来鸦片和好玩好看的新奇玩意儿,换走的却是真金白银的茶叶c丝绸和瓷器。 沈老太爷的大儿子沈维祉算是个极有见地的人,到了三十岁的年纪仍携妻出国留学,本想学习东洋人的振兴之道,回来后为已所用,没成想却在路上染了重病,死在了回国途中,可怜那沈夫人当时已有身孕,忍着悲痛生下沈嘉木,没过多久也病逝了,沈老太爷可怜尚在襁褓中的大孙子,早早把长房名下的资产过给沈嘉木,又担心沈嘉木受人欺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他治家齐身之道,这孩子也争气,小小年纪上,行事沉稳果敢,颇有其父风范,久而久之,沈家大少爷便成了沈府默认的继承人,虽然年纪不大,说话的份量却一点也不轻,有时候甚至比沈家二爷的话还要管用些。 如今,沈府的女眷们基本都去了苏州,院门前那条原本热闹嘈杂的大路似乎也寂静了下来,过了晌午,天气越发阴沉,空气中连一丝凉风也没有,光是静坐着也会汗湿衣襟,负责护院看门的佟彪坐在院门口的那株大梧桐树下,一手拿着大蒲扇扇个不停,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只小茶壶,他喝一口茶,眯起眼睛来,看看天上盘旋不去的飞鸟,心想这天气怕是要下一场大雨,正好可以去去这些天来郁结的暑气,他站起身来,拍打一下裤子,冲着门房前值班的李小六喊:“六子,要下雨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上门了,早点关门吧。” “好嘞” 李小六笑眯眯地凑上来:“佟大叔您快进去歇着,刚才乌镇那边送来了一车西瓜,我特意留了两只,镇在后院的井里,一会儿得了空咱们听雨吃瓜,岂不快哉?” 佟彪举起蒲扇冲着他的脑门拍过去:“可是跟着少爷上了两天学,你这就邹上了?快,去把门栓顶上。” 李小六说好,正要上台阶,一转身的当口突然看见大道上远远行来一个人。 “咦,这位爷打扮的真新派。” 佟彪转头看去,也不由楞了一下 只见远远走来的那人年纪虽然不小,却学着洋人的样子剪了辫子,米白色长衫上头还罩了件洋人的西装,一手拎着只藤木箱子,另一只手里柱着根文件棍,不用问,单瞧他那一身装扮,也不可能是本地人。 “依我看,这位先生八成是冲着咱们府上来的,这才是天要下雨,贵客上门呐” 啊?这又是哪里听来的说法?李小六转过头想问佟彪,一仰脸工夫,一滴雨水正好砸在他额头 密集的雨水像是刚刚下学的小孩子争先恐后地冲出学堂一样从天空扑落下来,一会儿工夫,地面上就积起了浅浅的积水。 那衣着怪异的外乡人本来就走的四平八稳,即便此时大雨从天而降,他却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依然一脸淡定的走在路上。 佟彪回手从门房里拿了把伞,走下台阶迎过去:“先生进来避避雨吧。” 那人抬眼看看,突然淡淡微笑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这棵梧桐树还在啊?” 看来这位真是沈府的故友,可是佟彪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曾经见过这位客人。 佟彪还在恍神中,那人却一边递过箱子,一边问道:“老太爷可好?” “好,老太爷身体还很硬朗,不过先生您是” 那人也不搭话,边走边四下张望着:“十多年没来了,没想到这沈家的大门还是一点没变啊。” 佟彪只觉得这人语气神态中都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再往十年前推算,竟想到一个极不可能的人身上去,试探着开口问:“先生您莫不是姜四爷?” 此时已行至台阶上的门廊处,那人抖抖长衫,一只手背在身后,笑迷迷的看他:“麻劳你去给沈老太爷带着话,就说姜易回来了。” “啊,果然是姜先生,我要是让姜先生在这里等着,老太爷知道了可是不饶我。” 佟彪眉开眼笑,也不差人通报了,把手里的伞往李小六手上一塞,亲自领着那位姓姜的先生往堂屋里走,边走还边问长问短,一路寒暄个不停,看上去甚是亲热。 这边李小六心里好奇的紧,坐立不安的等了半晌,好不容易等到佟彪回来,赶忙拉过他问:“佟大叔,那位姜易先生到底是谁啊?” 佟彪乍见到多年不见的故人,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心中也颇有感触,给自己的茶壶里满上热水,喝一口,慢悠悠地说:“姜四爷是咱们故去的大老爷的同学,和大老爷好的亲兄弟似的,老太爷也是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看待,当年他们两个一同出国研学,大老爷去了东洋,他呢,去了西洋,两个人还打赌说是一定要找出个什么救国救民的法儿回来。” “过了这么些年才回来,也不知他那个什么救人的法儿到底有多难得。” “救国?”李小六想不明白:“你说大老爷想救大清国?咱大清国不是好好的么?” 佟彪挠挠脑袋:“救大清?唉呀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学个什么法儿救人没错。” “那他在外游学这么多年,可是学到了么?”李小六眼睛发亮,怪自己刚才小瞧了那位打扮怪异的先生。 “学到了,我刚才在堂屋门口偷听了一会,姜先生声音大,我听的真真的,他说他找到救国救民的法儿了。” “是什么?”李小六凑近了几步,一脸紧张的看着佟彪。 “办学。”佟彪舍不得卖关子,嘴里直通通蹦出两个字来。 啊?办学?这算什么救人的法子? 李小六眨眨眼睛:“佟大叔你没听错么?办学怎么能救人呢?” “我没听错,姜四爷说了,学习可以救头脑c头脑清楚了精气神就有了,老百姓都有头脑有精神了,那就是救国家。” “办学可以救国家?老百姓有头脑了,大清国就能打赢洋人?”李小六皱眉,摇摇头:“这道理说不通啊,佟大叔你说,打架靠什么?” “自然是靠拳头。”佟彪握起拳头来挥挥:“姜四爷是文化人,文化人呢什么事都爱往读书上沾,要我说,大清国啥都不缺,就缺血性,要想不挨打,还得强身健体!谁打我一拳,我就回他两拳,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动手” 李小六摇头:“可是咱们打过好多次了,回回都是输,朝廷花大把的银子建了北洋水师,结果还是挨打啊。” “也是啊” 佟彪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说:“可是刚才老太爷和大少爷都说姜四爷说的有道理,还说要按他的想法开一间新式学堂呢。” “这样啊?”李小六手摸摸下巴:“大少爷说有道理,那八成是有道理的,我觉得大少爷说的应该没错。” 佟彪也在一边点头:“我也觉得大少爷说的对,只是不太明白开学堂和打赢洋人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说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办学怎么个救国救民法,耳听着外面雨声渐密,渐渐没了说下去的兴致,都看着窗外的大雨发起呆来。 雨越下越大,到了天黑时分地面上已经积满了雨水,丹徒县长宁街,原本热闹拥挤的长巷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商户的伙计们纷纷抬出门板长拴,准备关门,还有几家心急的商家早早就关门歇业了。 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把破旧的油布竹伞在大雨中蹒跚的走着,那把漏雨的大伞在狂风中变得异常沉重,让这条平常走惯了的路变得越发艰难。她好不容易走到县里最大的医馆门口,却见那医馆大门紧闭,早已关门了。 那女孩又急又怕,跑上前拼命地拍打着医馆的大门:“请开开门,请先生开开门” 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虽然用尽了力气,拍门的声响也有限,过了许久,才见到医馆的门缝里透出了灯光,一个伙计打着哈欠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你拍门做什么?” 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一点也不胆怯,仰着脸看那伙计:“我阿娘病了,想请先生去看病。” 那小伙计在店里也不是一两天了,抱着胳膊笑出来:“哟,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琥珀啊,这一次你可带足了诊金?我家大夫出诊可是要先收诊金的。” 那小琥珀咬咬牙,把紧捏的小手举得高高的摊开:“我带了诊金了。” 小伙计借着灯光看看,“扑哧”一声笑出来:“五个铜板?这就是你的诊金?我家大夫一顿早茶也不止这个钱。我劝你呀,还是回去找你家大奶奶多要点诊金再来。” 他经常跟着大夫出诊,对薄家的事也稍稍了解,想起那薄家大奶奶一向视琥珀母女为眼中钉的,断不可能支银子给她们治病,叹一口气:“要不这样,我瞧你可怜,吃些亏便宜你,给你抓些清火排毒的凉茶回去,你烧给你阿娘喝,许能有点功效呢?” 他又打个哈欠,只想着早早打发了这小姑娘好回去睡觉,打开抽屉胡乱抓一把茶叶沫子,用草纸包了递到琥珀手上,搡着她的小肩膀推出门去:“天黑了,你也别耽搁了,快点回去吧。” 琥珀虽然小,但也知道凉茶不能治病,瘪着嘴站在雨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哭出来,此时天已经黑透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对面绸缎店二楼的窗子亮着灯,投下一点点昏黄的微光,可是就是那一点点的灯光的影子也很快被雨滴砸个稀碎,就像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世界,无情地把她最后一点希望也夺走。 她把纸包裹进怀里,拖起那把巨大的雨伞走在石板路上,不想哭,拼命用袖子擦眼泪,可是还是眼泪听话地流下来。 不远处的屋檐下突然传来一声口哨,有人正躲在那黑黢黢的阴影里看着她:“小丫头,你过来!” 琥珀愣了一下,想起厨房的赵大娘常说外面有人伢子最喜欢拐带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卖到上海去做苦力,不免慌乱起来,脚步放快,只想快点走到人多的地方去。 没想到那把竹伞偏在这个时候卡在石板缝里,拽也拽不出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屋檐下的那人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向着她这里走过来。 琥珀一急,也顾不上管那把伞了,抱着怀里的纸包拼命地跑起来,一直跑出了街口,远远看着县邮局的灯光还亮着,她才松了一口气,靠在春发生酒馆门前的大柱子上喘气。 雨还在下,她身上的衣服已半湿,也不知怀里的纸包是不是也湿了,琥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好在那纸包还是干的。 星星点点扑打在脸上的凉湿突然停了,她感到意外,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刚刚丢掉的那把破油伞好好地撑在头顶 一个半大孩子举着伞,紧皱着眉头看着她:“喂,你跑什么跑?伞丢了知不知道?” 琥珀眨眨眼,虽然看不分明,但这衣衫褴褛的小收花却是见过的,薄府那间闹鬼的花厅不就是他的杰作么。 “刚才是你叫我?你叫我干吗?” 那小叫花像是听到极好笑的事情,低头笑出来:“我叫你避雨啊,不然怎样?” 他伸出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傻掉了?拿着伞也不打,雨下那么大也不躲,这大半晚上的?你一个人在外面跑来跑去,也不怕坏人把你抓到山上去当匪婆子啊?” 琥珀不想与他多说:“好吧,把伞给我。” 那小叫花却不给她:“我知道你是薄府的丫头,我送你回去。” 咦?这是哪里来的多事的人? 琥珀心里烦他,给他一个白眼:“我要去请大夫给我阿娘看病。” “可你不是没钱么?”那小叫花板起了面孔,极严肃的看着她:“我给你指条明路,城东不是有座洋人的教室么?那里的洋和尚会看病,前几天有个外地来的大叔腿上的伤口烂到见骨,我亲眼看到那洋人给他给瞧了病,没收钱。” “真的?”琥珀头次听说还有看病不收钱的,心中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那大叔可是我亲自送到教堂去的,他为了谢我,还送了我这个”那男孩从脖子上拉起一根红绳晃晃,上面挂着一枚旧铜钱。 “这可不是普通的铜钱。”那小叫花一脸骄傲地说:“给我铜钱的那位大叔是小刀会的,他说这是下过符咒的铜钱,带在身上可以刀枪不如,神鬼不欺。” “这么厉害啊?”琥珀听的入迷,想凑近了看看,那小叫花却赶快收进衣服里:“我问你想不想找那洋和尚治病?” 琥珀歪着头想了想:“想的。” “那好,我带你去。”小叫花一向对弱者最慷慨,此时受到信任,颇觉得自豪,挺直了腰板,琥珀只到他的胸口。 “喂,你才几岁啊?他们就让你半夜里出门?我听说那薄老爷是你爹?你娘病了为什么他不给钱?” 琥珀就知道绕不过这个话题,老老实实的开口:“他是老爷,不是阿爹。” 小叫花年纪不大,人情世故却看的透达,絮絮叨叨的自话自说:“我知道了,定是那薄大奶奶不许对吧?瞧那笑面虎的样子,我一早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人。” “你别怕,我平生最讨厌这种欺负人的人,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下了。” 琥珀被薄家人嘲笑惯了,哪里懂得朋友是什么,瞧他说的激昂,又第一次遇到有人肯热心热肺的帮忙,懵懵懂懂的点头:“谢谢铜钱哥哥。” 小叫花子从小在街边长大,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没有个正式点的名字,往常都被叫做“小赤佬”c“小混蛋”,第一次被这白白净净的小丫头叫“哥哥”,心中很是受用,拍拍她的脑袋:“铜钱哥哥?这名字好,以后我就叫这名了。” 此时雨渐渐小下来,天上的乌云似乎也变薄了许多,借着天上的微光,两人小人又走了许久才找到城东的那座洋教堂。 小铜钱年纪大点,自认江湖经验老道,把琥珀拦在身后,自己上去拉门边的那支又长又粗的麻绳,那绳子连着门里的铜铃,门外摇动麻绳,门里就会响起铜铃声,自然就会惊动教堂里面的人。 铜铃的声音在夜里份外清晰,果然过了不久,就听到了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洋人手里拿着蜡烛打开门,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个孩子:“噢,可怜的孩子,你们要什么?” 那洋人长像奇怪,高高的鼻子,金黄色的头发,眼珠也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烛光下越发显得深遂骇人。 琥珀之前并没有见过洋人,这时见了,不免有点害怕,缩在小铜钱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来,小声地说:“我阿娘病了,我想请大夫。” 那洋人摆摆手:“喏,我这里不是医院,生病了要去医院。” 琥珀生怕那洋人推脱,情急之下,“哇”地哭出声来:“求求你救救我阿娘,我阿娘咳嗽了好久,好几天都起不来床了” 小铜钱也上前拉住那洋人:“你就帮帮她吧,我知道你会瞧病的,前几天你不是给那个瘸腿的大叔看过病么?” 那洋神父叫约翰,在考入伯明翰神学院之前曾经读过两年的医科,因为为人老实,不懂得讨大主教的欢心,被支派到最贫穷的东方来布道,原本日子过的平淡无趣,前一阵子偶尔帮几个流民处理了一下伤口,没想到上门来找他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又没办法赶他们走,只好将原来讲经布道的教堂移出一半的地方安置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没想到流民之间口口相传,竟有很多人上门求助,搞得他心神俱疲,本来下定了决心再也不招惹麻烦,此时看到那小女孩哭的可怜,心又软了,他犹豫半晌,唉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子,递给琥珀:“小妹妹,我并不是医生,这一瓶是止咳水,只能帮你母亲暂时平喘止咳,不过,要治病,还是要去看医生的。” 琥珀接过那只小瓶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冲着那高鼻深目的洋人深鞠一躬:“谢谢先生!” 约翰瞧着小女孩可爱,手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微笑道:“不要谢我,要谢上帝。” 上帝? 琥珀一脸懵懂,偷偷看一眼小铜钱,他也睁大了眼睛发愣。 洋神父约翰面带微笑:“你们如果有空,星期天可以来这里,听我讲上帝。” 两个孩子点头应了,回去的路上小声商量那上帝是个什么物件,最后商量出的结果是那洋人也许是个说书的,要在教堂里讲故事给大家听呢。 琥珀怀里揣着洋人给的咳嗽水,不放心,隔一会儿就伸手去摸摸那瓶子,且不说药水怎样,光是这玻璃瓶子就是个稀罕物件,又光滑又结实,透着光,比瓷碗瓷瓶好看多了,她心中赞叹,洋人的瓶子都造的这般新奇,洋人的药也许会有奇效,说不一定阿娘喝了这药,病一下子就好了? 她越想越开心,之前脸上的愁苦一点点消散,渐渐现出孩子气来,对那小铜钱也不像之前那般防备,看他的眼光中都带着推崇甚至仰慕。 “铜钱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 小铜钱越发得意,拍着胸脯说:“丫头,我给你说,以后,你被人欺负了莫怕,只管来找我,我铜钱哥哥一定帮你找回公道。” 他正说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定睛去看,街边的阴影里半躺着一个破衣破衫的中年人,正举着只酒葫芦在喝酒呢。 小铜钱面露惊喜之色,走上前去:“大叔,你腿上的伤好了么?” 那人喝了许多酒,仰起脸来看着小铜钱,过了一会儿才呵呵笑出来:“原来是小兄弟你啊,来来来,坐下与我喝酒!” 小铜钱摇摇头:“我要送这小姑娘回家呢,明天再来陪大叔喝酒。” 那汉子长叹一口气:“明天,我就要去上海了。听说那边的码头上需要苦力,挣钱也容易些。” “上海?” 小铜钱眨眨眼:“上海不是洋人的天下么?” “洋人又怎样?” 那中年汉子苦笑着喝一口酒:“之前我觉得洋人占我们的地c抢我们的钱,是我大清百姓受苦的根源,所以在天津的时候,我们烧教堂c杀洋人,为和洋人打仗,死伤了无数兄弟,可是,朝廷不领情啊,说我们是拳匪,硬是把我们一路赶过长江,没成想我打洋人伤的这条腿也还是这教堂里的洋人给治的伤。” “神仙还是皇上?老百姓要靠谁才能过上好日子?我是想不明白了。”他转过头看看两个小孩子:“也许,你们将来能想明白?” 他喃喃说着,看到站在一边听他说话的两个小孩子瞪着大眼睛一脸的无知,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低下头自嘲的笑笑,摆摆手:“小兄弟,你帮过我,我记得你,以后你到上海来找我,我再好好谢你。” “你谢过我啦” 小铜钱拉出脖子上系的那枚铜钱冲着那汉子晃晃:“你送我这个宝贝了。” 他小心的将那铜钱收起,拍拍胸膛:“大叔,我小铜钱天生地养,讲究的就是义字,不管是洋人还是鬼怪,我都不怕,等我长大,我也去上海闯社会。”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看看琥珀:“带上你。” 琥珀本来一直听的似懂非懂,此时总算是听明白了,一想到可以有机会逃离那压抑可憎的薄家,顿时开心起来,重重地点头:“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定风波(上) 光绪二十七年春末,朝廷又割地又赔款,总算是把洋人们的怒气给安抚下去,眼看着能过几天消停日子了,没想到镇江沿海一带却流行起了瘟疫,听说最初是从海上的某一艘货轮上传来的,大人孩子,只要染上,俱是恶寒高热,神智全失,数日内暴毙身亡。短短半月内,丹徒县衙接到了十几处类似疫症的报告,薄宝璋怕被支派到疫区去,眼看情形不对,早早请了病假在家里消暑,本想等疫情过去后再去衙门,没想到外面疫情愈演愈烈,渐渐有点失控的趋势了。 既然不能去衙门,又眼见儿子女儿都在家里,薄宝璋突然来了兴致,想要考考孩子们的学问,可是东浩说起斗鸡养鸟的营生来头头是道,说起功课来却一问三不知的,两个女儿本来就没怎么上学,写写自己的名字还可以,再要往深里问,连个五律也背不出,东昌因为年纪小,又极受薄李氏的宠爱,三天两头的告假,所以在学问方面就更不长进。四个儿女站成一排,竟没有一个能让他满意的。 薄宝璋心中郁闷,打量着是不是也把孩子送到沈家在镇江开的新式学堂去,听说那新学堂是按洋人的教案开课,天文地理图画音乐,十几人在一起上学,不像私塾先生教的那般刻板,也许能让孩子们长些学识,而且说不定还能和沈家兄弟攀上点交情。 正盘算呢,突然看到一个小丫头从后院急匆匆的跑出来,红衫绿裤的,甚是可爱,他凝神细想,这才想起这小丫头原来是琥珀。 薄宝璋招招手,把那孩子叫到跟前来,和颜悦色地说:“琥珀我问你,你阿娘这几日身子可好?” 琥珀记着规矩,低着头回答:“回老爷,因前几日洗涮的活颇多,阿娘天天洗到半夜,所以咳喘病又犯了。” “噢” 薄宝璋长长叹一声,瞧那神气很是失望,本想再多问几句,但见太太身边的丫头红玉从外面进来,只能打住了话头,低头看看琥珀,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果脯来:“呶,这是老爷赏你的,拿去吃吧。” 琥珀没尝过这新鲜玩意的滋味,但是见过少爷小姐们常常吃,瞧那情形,应该是极美味的,暗暗高兴,深深鞠躬谢了,一溜烟的跑出门去,临出门时,又被阿娘拽住,偷偷塞给她一个白面做的馒头:“琥珀,你乖点,别弄脏了新衣服,这件衣服才上身,干干净净的才好看,若是老爷太太看着喜欢,说不定会送你去上学呢。” 琥珀长这么大,从来只能穿下人才有的粗布衣服,只有身上这件水红色的小褂是三月节时四小姐打赏下来的旧衣裳,阿娘宝贝的什么似的,一直等到琥珀生日这天才拿出来给她换上。 琥珀想起老爷那张寡笑严肃的脸,一点也不明白阿娘为什么那么在意老爷喜不喜欢高不高兴,但是有好吃的面点,自然能让她欢喜上半日,她趁着看门的阿牛跑去厨房送水的工夫,从运水的小门里溜出来,坐在后门的台阶上晒太阳,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有东西轻轻打在她的头顶,一下,又一下。 琥珀闭着眼睛,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伸手一摸,放进嘴里。 果然,那是汁水甜美的桑果。 她睁开眼睛,冲斜挂在桑树上的少年笑:“小铜钱,今天怎么这么晚?” 又一个桑果丢过来,正好砸在她额头:“什么小铜钱?说过要叫哥哥啦,笨丫头!” 她撅撅嘴,检起桑果放在嘴里,这一次被酸的眯起了眼睛。 少年三两步从树上跃下,坐到她身边,抖开怀,是一大包黝黑新鲜的桑果,从里面挑一颗最大的放进她嘴里:“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么,你怎么也往外跑?” 琥珀不回答,从兜里掏出那只白馒头和几枚果脯递过去:“给。” 少年咧开嘴笑,伸手接过馒头,粉白好看的馒头上立刻留下几个黑指头印,他愣了一下,双手在衣服上擦擦,这才小心翼翼的掰开馒头,分出一半来递到她嘴边:“这个好吃。” 琥珀眯起眼睛来笑,摇摇头:“晚上还能分到馒头呢,这个给你吃吧,我吃桑果就行了。” 少年不说话,又掰开一半放在她手上,另一半丢进嘴里:“你忘了规矩么?有我的,就有你的。” 琥珀歪着脑袋,想了想才说:“铜钱哥哥,你不是说你去过很有多地方么?那你去过镇江么?我听大奶奶说姑奶奶婆家在镇江是有名的大户,说他们开了间新式学堂,不光做学问,还可以做游戏和唱歌呢。” 小铜钱愣了一下,皱起眉看着她:“你想上学?” “没。我就是想看看。” 琥珀在那堆桑果里挑出一个来丢进嘴里:“是我阿娘想让我上学,为这还在老爷那里求了半天呢。” 小铜钱满意的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吧,其实镇子后边的龙王庙里还有一棵樱桃树呢,那棵树上的樱桃又大又甜,我都给你留着呢,明天我再给你摘来。” 琥珀高兴坏了,眯起眼睛来笑,一脸的心满意足。 小铜钱低着头吃馒头,过了良久才说:“琥珀,你会写你的名字么?你家老爷怎么给你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琥珀想了想才说:“我娘说琥珀是世间难觅的稀罕玩意儿。” 小铜钱侧过头看她:“原来是个小玩意儿?难怪你家老爷给你起这个名字。” 琥珀有点生气,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冲着他吼:“不对不对,我不是小玩意儿。” 小铜钱不忍心再逗她,伸出手来敷衍的揪揪她的小辫子:“对对,你不是小玩意儿,你是宝贝。” 他打开衣扣,拽出脖子上挂的铜钱:“来,我给你看看我的宝贝。” 琥珀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那枚小铜钱上,她歪着头看了半天,老老实实的说:“我还是觉得这个铜板没什么特别啊?” “错,我可是打听过了。” 小铜钱把脖子上的铜钱收好,小心的扣上衣扣:“这个铜钱是当年白莲教的莲花娘娘亲赐的宝物呢,有了这铜钱,刀枪不入,神鬼不欺,东菜市的老把头你知道么?他当年参加过天津的小刀会,他说他的那枚铜钱和我的这枚就是一样的。” 琥珀不是第一次听到铜钱的来历了,却还是听的津津有味:“原来这么厉害啊,那你说打咱们的洋人和约翰是不是一伙的?” 小铜钱想起昨天约翰又救活了一个得瘟疫快死掉的老人,含含糊糊地说:“应该不能吧。” 琥珀并没有听出他的犹豫,自顾自的吃着桑果,过了一会才说:“如果将来我得了宝贝,我也给你看。” “什么?” 小铜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还能有什么宝贝,连你这个人都是你家老爷的。” “我可以去大太太那里偷偷拿出来给你呐,反正她匣子里全是宝贝。”琥珀突然想起一个好点子,一脸的兴奋。 小铜钱突然变了脸:“不行,不许你去拿!” 他伸出手指点在她的额头,样子凶狠:“以后这种事归我管,记住了?” 琥珀吓了一跳,小声说:“铜钱哥哥,我不拿就是了。” 小铜钱放了心,语气也和缓下来:“好了琥珀,你早点回去吧,别让你那个刻薄的大太太找到你的不是。” “还有,”他板起脸来,认真的说:“最近别出门,外面很多人生病。” “嗯。” 琥珀自小在薄府里长大,平日里跟着家里的小姐少爷,也见了不少年纪相当的同龄人,不知为什么却和这睡大街的小叫花投了缘,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平日里常在一起玩,好得就像是一个人似的,这一次听了小铜钱的话,断了去镇江上学的念头,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却是她想也没有想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定风波(下) 因为外面闹瘟疫的缘故,家里的餐食清简了许多,所以直到用过晚饭,天才刚刚擦黑,薄李氏自觉精神不济,喝一口茶水,捻起手里的佛珠,冲几个孩子摆摆手:“你们也早点歇下吧。” 东昌已经七岁了,但还是最爱粘薄李氏身边,瞧着母亲桌上的新鲜樱桃眼馋,凑上前去:“母亲抱抱。” 薄李氏最疼爱小儿子,忍着困意把他揽进怀里,把桌上的盘子移的近些:“来,我的乖儿,吃吧。” 她凑近了灯光,才看到东昌的脸上有道红痕,疑心是白天磕碰了,抬眼盯着乳娘:“昌哥儿脸上怎么搞的?” 那乳娘知道太太最心疼这个小儿子,怕被责罚,不免慌乱起来,转头看到琥珀正端着撤掉的碗筷要出门,张口说道:“是琥珀,我看到琥珀开饭前和小少爷打闹来着。” 东昌听到自己乳娘这么说,也跟着说:“琥珀最坏!” 琥珀在家里被这样冤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平日是不敢在太太房里听差的,这一回是被厨房马大娘支来收碗筷,偏偏撞到这件倒霉事,还好她反应快,立刻跪在地上:“回太太,开饭前我在厨房马大娘跟前架火,并没有到前院来。” 薄李氏原本垂着眼睛做样子,听了此话才抬起眼睛来,正好看到跪在地上小人儿,明明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却还是衬得肤白可人,不由又想起这小丫头的娘来,心中烦躁:“不老实!” 琥珀还想争辩,薄李氏却一脸的不耐烦:“且饶你一回,去外面跪着去。” 薄大奶奶院子的回廊下有一块地方,原本的铺的好好的青砖被挖出来,填上碎瓦片,专门用来罚跪,自打琥珀记事起,在这罚跪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却没见过旁人在这里受过罚,所以她常疑心这地方就是薄大奶奶专门给自己准备的。 琥珀这边领了罚,捧着碗筷规规矩矩地走出门去,那边院门口却匆匆进来一个丫头,一进屋就跪下磕起头来:“舅老爷,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薄老爷本来半躺在长榻上吸水烟,正是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眼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这不是珍珠么?怎么这么晚跑来了,可是宝璐出什么事了?” 那小丫头名唤珍珠,是薄宝璐出嫁时买的几个丫头中的一个,也是薄家带去沈家所剩无几的几个老人之一,此时突然赶回来,必是薄宝璐那边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薄李氏眼瞧那珍珠面色狼狈,猜想那位精明的小姑奶奶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便冲乳娘使个眼色,让她把几个孩子带出去,又把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自己上前去扶珍珠:“哟,这是怎么了?看把孩子急的一身汗。来,坐下慢慢说给老爷听。” 那珍珠受了薄宝璐的支托,自己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哪里肯起来?双手托着一封信交给薄李氏:“小姐说,这件事务必请舅老爷帮忙。” 薄宝璋不由心中慌乱,勉力维持镇定,凑近了油灯,把信纸铺开看,待看完半晌不语,只将那信纸递到薄李氏手上。 原来,一周前的傍晚开始,沈嘉木突然高烧不退,没几个时辰的工夫,竟然烧到神智不清,来看病的大夫一听症状都惊的什么似的,异口同说是海上传来的疫病。 沈家原本在餐饮上就极讲究,这次为防瘟疫,连水都只喝自家院子里打出来的,外面出入的东西全都记录在册,防的就是有人混搭来路不明的东西进来,因而沈嘉木的病就更是蹊跷,沈老太爷下了令让严查,查来查去就查到了薄宝璐曾经托沈嘉木从她乳娘家带了一包绣花样子回来,那花样子到平常,可疑的是包花样的布却是一件旧衣服,再查问乳娘,她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那旧衣服的出处,这样一来,就更加可疑了。 沈老太爷又气又急,痰瘀气结,竟一下子病倒了,主事的一老一少都病倒,沈家更是乱成一团,有人眼见沈嘉木药石无方,给沈老太爷出了个主意,说是让循着古法,给大少爷找个八字合配的女孩儿过病,说不定能把病气带走。 给人过病这老方儿自古就有,只是有点太阴损了,沈老太爷本来不同意,可眼见沈嘉木昏迷几日未醒,实在是再无他法,又恨薄宝璐心思歹毒,所以让薄家出一个女儿去给沈嘉木过病。 薄宝璐怕被沈家休离,慌的什么似的,急忙写信给自己的哥哥,只说自己无辜,希望哥哥能念在兄妹情深色,将一个女儿送到沈家去。 薄老爷看了信,一时也拿不出主意,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太太,希望她能给拿个主意出来。 薄李氏心中却明镜似的,强压着怒火,冲着珍珠点点头:“你远道而来,也是累了,先下去休息吧,容我和老爷商量一下。” 待珍珠刚走出门,薄李氏冷冷哼一声:“老爷我给你说,我的女儿一个也不能去。这件事我不答应!” 薄宝璋心中也是一团乱麻,一边不愿女儿去送死,一边又心痛自家妹子,冲着薄李氏摇手:“太太,小声些,小声些,我可就宝璐一个妹子。” “那女儿就可以送人情了么?你那妹子胆子也太大了,明知道沈嘉木是沈老爷子钦定的继承人,还要在他那里动手脚,现在出事了,才想来找娘家哥哥了?过病?说的好听是过病,说的不好听就是陪葬,沈家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合着连配阴婚这一步都想到了?” 她越说越气,索性上前抓住薄宝璋的衣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起来:“我不管,你妹子闯的祸让你妹子想法子去,别想动我的女儿,要不我就带女儿回娘家去!” 那薄宝璋一向敬重薄李氏,此时乱了方寸,只由薄李氏揉捏,低声哄她:“太太莫急c太太莫急,也不至于就到那一步了” 薄李氏也知道总得拿出个法子来,先唬的薄老爷没了主意,自己反到平静下来,幽幽的开口:“真奇怪,沈家怎么也会出这样的疏漏?只说要薄家出一个女儿,却没说是哪一个,也没说是哪一个娘生的。” 薄老爷本来还毫无头绪,听太太这样一说,愣住:“太太你的意思” 那薄李氏瞧一眼跪在院子里的琥珀,轻轻点一点头:“虽然那孩子从来没有过过明路,可是谁不知道我的陪嫁丫头李绣娘给你生了个女儿?现在想想,说不定老天爷就是安排这个丫头来给咱们薄家挡灾的呢。” 薄宝璋心中不忍:“绣娘还病着,这孩子也太小了些” “那是送珮菁还是珮薇过去?老爷你到说说?” 薄李氏早看出薄宝璋心中的动摇,从掖下抖出丝帕轻轻擦擦眼角:“要说我也是不忍心,琥珀这孩子正是招人疼爱的年纪上,她娘又一直病着。要不是眼下这过不去的坎上,我也不会让这孩子去沈家。不过,咱们也不要单往绝路上去想,你不是也说过这孩子命硬么?说不定这孩子真能把沈少爷的病过走,到时,还能少得了她们娘俩的好处?。” 薄宝璋听到此处,渐渐觉得让琥珀去沈家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转头看看外面,叹一口气:“太太果然有见地,这件事情就按你说的办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早春怨 寂静无人的院子里,明月初升,有风入竹。 琥珀无端端地打了个喷嚏,不由将身上的单衣收收紧。突见太太身边的丫头红玉走到身边来,居高临下的站着:“琥珀,太太叫你去她屋里回话。” 红玉是管家的女儿,本来就大琥珀几岁,又一直跟在太太身边,很得太太器重,听说很快就要分到少爷东浩屋里去做大丫头,所以对谁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腔调,语气神态和薄李氏一模一样。 琥珀不知道太太又要教训什么话,伸出手把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拍拍裤子上的泥土,这才跟着红玉走到太太的后院去。 太太和老爷住的东厢房是整个大院最漂亮的一院房子,花园的地用青砖铺出一条小路,白墙边种着一排竹子,花园的假山边引入活水,水池里还养着十几尾名贵的锦鲤,虽然就在薄府里出生,但琥珀一共也没来过几次,每次来都觉得眼睛不够用一样,总觉得那些新奇的东西看也看不完。 已经到了临睡前洗涮的时候,薄大奶奶正端着茶杯漱口,琥珀小心翼翼地进屋,低头跪在又厚又软的地毯上,身边的桌子上正好放着一盆又大又红的苹果,琥珀还没有吃晚饭,被那诱人的水果香气吸引,明知道不应该,但眼光还是忍不住瞄了又瞄。 没想到平日连正眼都不会看一眼琥珀的薄李氏此时却伸出手,在那盆苹果里挑了一只大的递给她:“喏,吃吧。” 琥珀吓了一跳,急忙摇头:“谢谢太太,我不吃。” 薄李氏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是因为保养的很好,脸上半点皱纹也没有,手指圆圆白白,葱尖一样漂亮,正是传说中的美人手。 只见她把那苹果放回盘中,轻轻叹了口气:“琥珀,你自小乖巧,老爷和我都很喜欢你,还一直想着等你大点,把你调到我房里来,所以呢” 她停了停,又叹了口气:“今天才要找你来商量件事。” “我知道你娘一直病着,不是我不给她治,是她那病也着实难治,大夫见了都摇头啊,如今可好了,姑奶奶刚才来了信,说是镇江沈家有名医,可以请来治你阿娘的病。” 大奶奶几时关心起阿娘的病来了?琥珀微微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薄李氏的脸,脑子有点发懵。 薄李氏原来就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现在虽然老了,但是仪态威严还在,对下人也是客客气气的,说话不急不缓,透着疏离又冷漠的意思。 “你娘是我带到薄家的,我与她的情谊比别人要深重些,当然是想请那大夫来给你娘医病的,只是,沈家说了,这大夫是给沈大少爷瞧病的,咱们请了来,沈大少爷身边就没人照顾了,咱们这边需得有个人在他跟前伺候着,我也是犯了难,所以才问问你,这可怎么办呢?” 琥珀年纪虽小,但是并不傻,薄大奶奶说一通体恤话,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她想了想才说,一个字一个字,又冷静又清晰:“太太想让我去沈家么?” “唉呀这可怎么说呢?到好像是我要害你和你娘似的。” 薄李氏虚虚的笑出来,做了个受惊吓的姿态:“不过琥珀你最懂事,你能去那是最好的,你去了,我才好帮你娘在老爷跟前说上话。” “老爷就是不给我的面子,也是会顾忌你的,毕竟血浓于水嘛。” 琥珀慢慢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虽然在微笑,可是两只眼睛里全无笑意,直楞楞的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太太是好人,我求你救我阿娘,至于其他事,我听你安排。” 她弓着身子,恭恭敬敬的磕头,脑袋磕到地砖上,发出嗵嗵的响声,声音撞在四周的墙壁上,发出“嗡嗡”的回声。 也许是屋里太静,大太太只听的心惊肉跳,但咬咬牙,还是淡淡笑出来:“乖孩子,其实呢,老爷和我也舍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好在姑奶奶在那边,也能照应你,你懂事点,老爷也不会为难对吧?我这就去回老爷,照顾病人这种事是救人水火的,耽误不得,镇江那边来接人的车子就等在门外呢,一会我就送你过去吧。” 薄李氏自认事情办的圆满,心中暗自得意,吩咐下人去准备要带给沈家的礼品,自己匆匆去后面找薄宝璋,丢下琥珀一个人跪在堂屋里。 窗棂“扑扑”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在窗框上,她回头,看到窗外露出半张脸。 凌乱的头发刺猬一样立着,脸色黝黑,更显得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琥珀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掀起门帘走出去。 果然,门外站着的,不是小铜钱还能是谁? “你不要命了么?被抓住会挨打的。”她把他扯到梧桐树的阴影下,四下看看没有人,才小声说。 男孩咬着牙:“你才不要命了呢。你知道那薄太太要送你去做什么?我刚才在前面偷听了半晌,依稀听说沈家是要叫薄家出一个女儿去过病,所以他们才想到让你去沈家,你可别上当了。” 其实一开始薄大奶奶突然转了性子和颜悦色起来,琥珀就已经觉得不对劲,现在证实了猜想,所以也毫不意外,她抬起眼睛看着小铜钱,安慰的笑笑:“怎么样我都得去啊,要不怎样?我还能有得选么?” 小铜钱愣住,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呆立在原地。 “琥珀,该走了。” 院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是大太太带着人来找她了。 琥珀一惊,嘴里答应着,伸出手把小铜钱向后门的方向推 “快走啊,铜钱哥哥。” 小铜钱惊醒一般向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又追过来,从脖子上扯下什么塞进她手里:“琥珀,你带着它就不会有事,我给你留着樱桃,等你回来一起吃!” 琥珀只怕大太太她们进来看到小铜钱,胡乱点着头:“好,好,我一定回来,你等我。” 跑几步再回头,小铜钱已经不在了,树影摇曳处,只有那面灰色的墙。 琥珀摊开手掌,这才看到小铜钱刚才塞给她的东西。 是那枚他从不离身的铜钱。 琥珀没想到他会塞这个给自己,鼻子发酸,想哭哭不出来。 自从沈老太爷和沈大少爷病倒,沈家账房就轻闲了许多,按往例大额支款是必须要见掌事人的金印方才可行,近年来上万元的款项只见有老太爷的“琛”字金印和大少爷已故去的父亲的“祉”字金印才能支款,眼下这两枚金印的掌管人一起病倒,所以有需要支款的相关项目也就停办了,大账房收到的最后一单支款单就是订制一口上好的棺材,如今棺材已做好,账房需得派一个人验货付款,并亲送棺材入府交接才算手续齐备。 因那棺材是要送到大少爷院里,而风传大少爷得的是可怕的瘟疫,管事的大账房陆先生问了一遍,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办接收,到是一个学徒叫肖致谦的站出来:“大师傅,我父母早亡,也没什么亲人,我愿意去。” 这个时候有人愿意去大少爷院里,大家自然高兴,陆先生颇赞许的拍拍肖致谦的肩膀:“越是多事之秋越能看出人品胆识,这件差事办的好的话,回来我升你做账房。” 肖致谦刚满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里没有半点忌讳,验收过棺材,就立刻把那口用来冲喜的棺材送到大少爷院子里,才经过大门前的回廊,正好遇到二奶奶身边的丫头珍珠正期期艾艾的站在那里,珍珠一看到众人抬着棺材,就知道是要送到大少爷院里去的,急忙忙上前拉住肖致谦:“这位账房哥哥,你们是要去大少爷房里对么?我是二奶奶房里的丫头珍珠。” 没等到肖致谦回答,她伸手指指身边的一个小女孩:“这一位是薄家小小姐,是我们二奶奶吩咐送去照顾大少爷的,因我急着回去给二奶奶复命,能不能麻烦哥哥你带她进去?” 这个当口上,自然是谁都不愿意去大少爷房里,肖致谦点点头,顺着珍珠的手看向那薄家小姐,不由微微一楞。 那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身上穿件半新的水绿色小褂,手里挽着个小包袱,两条细细黄黄的小辫子软软垂在胸前,站在门廊前台阶上,仰起脸来看看院子四周的高墙,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厄运将要降临。 刚过十五,天上万里无云,月光洒下一院子的银光,也照在那小女孩的脸上。 不知为什么,多年之后,肖致谦仍然清楚的记得女孩那张小小的严肃面孔,她站在那里,既不哭也不闹,眼光在那口棺材上停留片刻又像是没看到一样调转开来,那双漂亮眼睛眨也不眨,像是早就明白这世道的残忍和肮脏。 当时他只觉得可惜,可惜这小女孩注定无法摆脱早夭的命运,但世事无常,他后来亲眼看到这女孩好好的走出了易家大院,而他家少爷熬过了那场劫难之后一直身康体健,私下大家都说那个叫琥珀的女孩是少爷的福星。 可是说到底,她是福星还是劫数,只怕也只有少爷自己才清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绿罗裙(上) 夜色渐浓,除了守夜人的房间还点着灯,整个院子里一片寂静,即便是有人抬着巨大的棺材走过,一路上也只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琥珀年纪小,明明打起了十二万的精神也只能记得跟着肖致谦走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院门,一路上迂回逶迤,依稀听到有小虫低鸣,夜风里还有说不出名字的花香淡淡飘散。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队人停在了一个大院子里,院墙高耸,院中有回廊联通各房,草地平整c院中有一棵高大的紫藤树,此时正开出层层叠叠的花来,浓郁的香气满院飘荡 紫藤树下,站着位中年妇人,看见琥珀,微微皱眉:“这是薄家的哪位小姐?” 肖致谦认得这妇人正是大少爷的乳母钱氏,原本已经回乡养老了,这次听说大少爷病了,又从家中赶过来,在这样人人自危的当口,显得尤为难得。 他上前拱手:“钱妈妈好,我刚才在门房遇到了二太太身边的珍珠姐,她让我把薄家的小小姐带进来。” 钱氏虽然只是一个佣人,见识却不短浅,眼瞧这小丫头虽然样子可爱,可是穿着打扮实在不像大户小姐的样子,心中料想那薄家八成是随便抓了什么人来顶包,不由恨的牙痒痒,冲着琥珀微微福一下:“小小姐好,少爷在里面,我带你进去。” 琥珀被人支派惯了,当然是说让去哪就去哪,老老实实跟着钱妈妈进了后院,又穿过一重小院,方才到了沈嘉木的卧房。 春夏相交的时候,即便是深夜也并不寒冷,可是这一间坐北朝南的主屋却门窗紧闭,窗上加了淡绿色的封纱,门上还挂着厚重的布帘,让人怀疑是从春天来到了冬天。 惨白的月光下,矗立着这样一院诡异的房子,再加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诵经敲钟的声音,让那黑洞洞的房间变得更加阴森恐怖。 琥珀心里没底,眼睛的余光左右看看,这大院子里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心里害怕,不由向钱妈妈身边靠靠,小声的问:“钱妈妈,这院子只有大少爷一个人住么?” 钱氏低头,看这小女孩一脸惶恐,心中不忍,蹲下身来拉起她的小手:“小小姐不要害怕,少爷怕吵,所以把闲杂人等都清了,等他病好了,钱妈妈带你院子里玩去。” 她指指挂着深蓝色门帘的大门:“那就是少爷的卧房了,你进去后不要吵到少爷好不好?” 琥珀虽然心中害怕,但是也知道自己来是照顾病人的,鼓起勇气来,一步步走上台阶,又回头冲着钱氏挥了挥手,方才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不知为什么,房间里没有点灯,只能借着窗外透进来一点点的月光看清屋里的摆设,堂屋里有桌有案,屏风后帐幔重重,依稀能看到沈大少爷的卧榻。 琥珀没吃晚饭,赶了很久的夜路而来,之前又一直提心吊胆,进了屋子才觉得饿累,脚一踩上厚厚的地毯,便立刻打了个哈欠。 也许是因为门窗紧闭,房间里又闷又热,空气中弥漫着药汁苦涩的气味,才进屋一会儿工夫,琥珀的额头上就有了细小的汗珠,还好桌子上有茶水,她倒了一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本想随便蜷在地上睡一觉,但是想起自己的使命,又轻轻绕过屏风,想问问沈大少爷要不要喝口水。 她走近床边,轻轻撩起纱幛,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一只手抓住手腕。 “冷,关上” 琥珀吓了一跳,想挣脱,却又停住。 那沈少爷虽然在喊冷,可是他的手却火一般滚烫。 她凑近了些,伸出另一只手去探探他的额头,果然触手高热。 不用说,沈大少爷是在发烧啊,而且还烧的很厉害呢。 琥珀自小也常常生病,打摆子c痢疾c还有说不出名字的小病小灾,病的次数多了,对应的经验也就有了,无外乎就是多喝水,多喝水c多喝水。 她想起之前在约翰那里,看到约翰给得瘟疫的穷人们治病,都是用兑了水的酒擦拭额头和身体,而他自己也是用酒水洗手洗脸来防止传染。这次疫病来势汹涌,教堂里每天都送来新病人,当然也有救活过来的,更多的却是被抬出去烧掉,按约翰的话说,是生是死全要看“上帝”的旨意。 现在,在这间屋子里,“上帝”的旨意降临了么? 琥珀歪起头,看看病床上的人。 病中的少年呼吸沉重,嘴角抿成一条线,是忍耐的表情,却没有多余的呓语,难道是因为他知道说再多也没人听么? 在这样的时候,身娇肉贵的大少爷身边居然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琥珀转转手腕,轻轻说:“放手啊。” 昏迷中的沈少爷居然似乎听懂了这句话,乖乖地松了手。 琥珀转身,在房间里四下看看,书桌c书架一应俱全,可是在这把书房搬到卧房的沈大少爷的房间,不像是能找到酒啊。 她又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终于在堂屋的供桌上发现了一坛酒。 供桌上挂着长须老者的画像琥珀是认识的,薄家兄妹上的私塾里就挂着这老者的画像,大家都称他为“夫子”,琥珀学着别人的样子冲那画像拱手作揖:“夫子,我借你的酒来救你的学生,你可莫要怪我,要怪罪就怪到你那学生头上吧。” 她冲着画像又拜了拜,找来一只木盆,把酒倒进去,又兑上茶壶里的水,转来转去,在脸盆架和桌子上找到几块白巾,全都泡进盆里,再回到床边,探手去摸,沈家少爷的额头还是热到烫手,他鼻息咻咻,似乎又昏迷了。 这病人性命金贵,要是再这样拖延下去,只怕是会有不测。 琥珀有点急了,顾不上自己只是个客人的身份,掀开被子,去解他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不是之前一直喊冷的缘故,这沈家少爷被子盖的厚,身上的衣服也不单簿,解开外衫还有里衫,里衫之内还有中衣,层层叠叠,几乎都已经被汗打湿了。 琥珀到底年纪小,光是解外衫就已经累的够呛,再去解他的中衣,已是满头大汗。 正忙活呢,那昏迷中的沈少爷突然又有了几分神智,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解下去了。 琥珀用力挣了挣,没挣开,心里暗暗生气。重病数日的病人不是应该软绵绵昏沉沉的么?怎么这位迷迷糊糊的少爷能这么轻松就掣人手脚? 她不服气,再使劲,还是动弹不得,只好开口哄他:“沈少爷,我给你擦擦汗。” 也许是病到失去了心智的缘故,一向最讨厌别人碰自己的沈嘉木这一次却没再坚持,终于松开了手,任由琥珀轻易褪去他的衣服,用浸过酒的布巾擦拭额头身体,一遍又一遍。 就这样折腾到后半夜,沈嘉木的体温终于没有之前那么高热了,而琥珀也累的够呛,找不到铺盖,就蜷在床边的脚榻上睡着了。 沈嘉木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他孤身走在荒芜的沙漠里,天气怪异,忽冷忽热,正在焦渴万分的当口,眼前忽然出现一棵大梨树,他伸出手去摘下一只白白嫩嫩的香梨,触手微凉,香气缭绕,刚想咬一口,那梨子和梨树却又不见了。 他又急又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一挣,竟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今夜月光甚好,月光铺进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蜷睡在脚榻上的小姑娘,在那沉睡的小小面孔上,笼罩着白白的微光,乍一看,还以为有温暖的气息从那里喷薄而出。 神差鬼使的,他竟然伸出手去碰触她的脸。 触手微凉。 梦里没有吃到的梨子,原来是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绿罗裙(下) 早晨,天空灰蓝,有鸽子在屋檐上咕咕叫。 琥珀被吵醒,揉揉眼睛坐起来。 没想到那位沈大少爷已经醒了,远远看着她,态度倨傲而疏远:“你”。 他冲她抬抬下巴:“去叫他们进来。” 沈嘉木病重,为了防止传染,他房里的人清出去了大半,只留下鸿泰c鸿全c鸿顺三个一起长大的跟班,再加上钱氏和昨晚来的肖致谦,统共四五个人,俱在前院张落棺材落地c过病作法的事情,听闻沈嘉木醒了,都惊的什么似的,那钱氏见多识广,怕是回光返照,一边找人传话给西跨院里候了一夜的道士和尚,一边要去取早就备好的寿衣寿袍,自己走不脱,只得拜托琥珀从东厢房的箱子里取来。 东箱房的那跨院子幽静,院中种着几只梅树,偌大的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见,琥珀做惯了伺候人的事,最知道有钱人家规矩多,所以进了院子目不斜视,开了主屋的门便去找那只樟木箱子,这间屋子同南院沈嘉木的那间大屋不同,墙边有大大的穿衣镜,桌子上摆着小巧的胭脂盒,被子铺盖上绣的都是素雅好看的花样,房间里淡香盈盈,让人说不出的喜欢,琥珀按照钱氏的描述,卧房的墙边找那只箱子,一抬眼,看到墙上的两张照片。 左边那张大一点的照片上,是一对年青夫妇站在院子里的梅树下,男子负手而立,身形挺拔清俊,他身边的女子稍显瘦弱,却也依稀能看出眉目如画,再看右边的照片,是那女子怀抱着个小婴儿卧床而眠,小婴儿尚在襁褓,却一脸的不高兴,不动声色的睁大眼睛,幽黑的眼瞳似曾相识。 这婴儿就是小时候的沈嘉木? 琥珀想起沈大少爷那张苍白严肃的脸,只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联想到这照片上的夫妇俱已故去,若是他们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儿子在重病中煎熬,必也是万分难过的吧? 琥珀合掌,对着那照片低声嘟囔道:“老爷太太若是能听到,就请保佑沈少爷早日康复吧。” 她转身,找到那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又拖来凳子踩上去才能打开,箱子用料十足,连里面的衣服上也浸染着陈旧的樟木香气,捧在手里煞是好闻,她年纪小,明知道这衣服是用来做什么的,却一点也不害怕,临出门时还不忘冲着墙上的照片再拜拜,这才慢悠悠地出了东院。 琥珀捧着衣服走回卧房时,沈嘉木已经被人扶着坐了起来,有人在他身后垫上了靠枕,让他坐的更舒服些,也许是因为喝了参汤,此时他脸色稍显和缓,不像夜里见到时那么惨白骇人,细长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眼睛微闭,睫毛在眼睑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他冲着琥珀点点手指:“你,是薄家送来的人?” “是。”琥珀老老实实地回答。 沈嘉木顿了顿,方才缓缓睁开眼睛。 琥珀看到一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因为高烧遍布红色的血丝,但仍旧是一双令人心生畏惧的眼睛,带着她所熟悉的那种毫无感情c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冷笑:“薄家是打量着我必死无疑了么?” 他一只手撑着身体向前,为了离她更近:“你看到外面的棺材了?” 琥珀点头,歪着脑袋,不像是被吓傻了的样子。 “你知道躺在里面是什么感觉么?” “知道。” 琥珀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很黑,很冷,就像死了一样。” 沈嘉木力气用尽,闭上眼睛喘一口气,冷冷哼了一声,眯着眼睛看着她:“说的跟真的一样,你死过么?” 她想了想才回答:“小时候打摆子,正巧遇上镇上闹瘟疫,大太太怕我给家里人传染,我一个人在祠堂里躺了一周才好,老爷都说我命硬,牛头马面也怕我。” “所以”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他们就把你送来了么?” 支撑身体这个动作要耗费太多力气,沈嘉木叹一口气,身体靠回去,眼光却还留在她脸上。 “他们给你说让你来干吗么?” 琥珀眨眨眼,干干脆脆的说:“说了,大奶奶说沈少爷生病了,让我来照顾少爷,珍珠姐说我来,是给大少爷过病的。” 沈嘉木冷笑,暗暗叹一口气,冲着站在一边的钱氏点点头:“好吧,去叫那些人准备吧。” 琥珀本以为过病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没想到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容易,不但需要请道长来作法,而且和那沈大少爷在同一间屋子里呆上三天,为的是确保她能把病灾过走,才能容她走出那间房子。 琥珀惦记着早点回家吃樱桃,只希望这讨厌的大少爷快点好,所以很配合道长的作法,老老实实的跪在道长面前听他摆布,沈大少爷也被人抬着坐在她旁边的躺椅上,双目微闭,等着那道长做法。 眼见那身着彩衣的道士把写着两人八字的黄纸点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不一会儿,那纸片就被烧成黑灰,风一吹,四下飘的无影无踪。 “你看。” 沈嘉木突然睁开眼睛,指着那四散的纸灰,冲着琥珀低声说:“从现在开始,你得同我一起死啦。” 他的眼神清亮,眨也不眨的盯着人看,不像是个病人,到像是个要吃人的妖怪,琥珀忍不住打个激灵,伸出手摸摸脖子上的铜钱,笃定的说:“你放心,我是不会死在这的,我还要回家吃樱桃呢。” 沈嘉木还没见过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家里的女人都是胆小卑微的,看上一眼就会低下头去,多问几句话就抖个不停,若是遇上眼前这大阵仗,就只剩下躲在角落里流眼泪的份了,可眼前这秀里秀气的小女孩儿,明明脸上稚气未脱,个子还比不上他六岁的小表弟,不但手脚利索能干,说出话又清楚又有条理。 之前那些来瞧病的大夫和长辈们不知说了多少吉利话,却比不上这小丫头的这一句话有效,他突然间就放心了,烧了生辰八字,他们俩个就算是过了性命,她不死,他就不会死,即便他死了,也不会孤身上路。 有这小丫头作陪,是生是死似乎都没什么可畏的了。 这一晚,沈嘉木睡的极安稳,原来来势汹汹的病症,竟然真的轻了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小庭花(上) 大少爷醒转的消息刚刚传出,厨房就第一时间备好了早餐送进来,稀粥小菜面条甜点,十几种花样放满了五六个食盒,琥珀帮着钱妈妈从门口往里面端食盒时,在回廊边的地上捡到了一支栀子花,她想起屋里满是古怪的中药味,灵机一动,学着阿娘的样子,把栀子花别在衣襟上,一路走来,闻到的皆是清香。 食盒不轻,拎在手上沉颠颠的,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吃食,阵阵食物的香气飘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几乎盖住栀子花的香气了,琥珀晚上就没吃饭,夜里又忙活了半天,此时已经饥肠辘辘,看着手里的食盒,忍不住猜想里面是何等美味的东西。 薄老爷年青时曾经去上海住过一段时间,从上海回来后,就喜欢上了洋式早点,进口的燕麦片泡牛奶,据说对身体有大补的功效,但因为特别金贵,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有吃牛奶麦片的特权,琥珀觉得那东西应该就是人间最好吃的东西了,都说沈家比薄府还要有钱,这五六个食盒里会不会有牛奶麦片呢? 正走神呢,不知不觉来到摆饭的堂屋,也没注意脚下的门槛,竟被绊了个趔趄,手里的食盒“啪”的砸在地上,里面黄澄澄的蒸水蛋泼出来半碗,差一点就洒到绘着四季喜花样的地毯上。 琥珀吓坏了,想都没多想立刻跪下:“对不起,对不起,琥珀再也不敢了。” 沈嘉木自小受正统教育,从来不餐桌之外的地方吃饭,现在虽然尚在病中,也还是让人扶着坐在餐桌边,因为早上已吃了些稀饭,所以并不很饿,此时听闻琥珀告饶,皱起眉头颇不耐烦的用手指点点桌子:“坐。” 琥珀曾经因为打碎薄老爷的一杯牛奶而招来一顿好打,如今闯了这等大祸,本来已经闭紧了双眼等着突然到来的惩罚,却听到让她坐,将信将疑的抬起头来,迟疑着睁开眼睛。 沈嘉木早看出琥珀不是什么正牌小姐,可是薄家再怎样敷衍,也不能随便送个粗使丫头来给他过病,原本打定了主意不给薄家人什么好脸色,如今看这小丫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没觉得痛快,反而有点不高兴。 “怎么?一定要我请你才能上桌吃饭?” 啊?沈大少爷不但没想责罚她,而且,还要请她一起吃饭呢。 可是,这明明不合规矩啊。 琥珀想起在薄家一次次惨痛的教训,对有钱人家少爷爱捉弄人的习惯深信不疑,自己闯了祸事,哪还有这等好事落在她身上呢? 她眨眨眼睛,看看地上的食盒,又看看桌子上已摆放好的菜品,用力摇头:“谢谢少爷,我不饿。” 也许是为了配合她的谎言,她的肚子很应景的“咕噜噜”的叫了出来。 看不出来,这小丫头还挺硬气啊,沈嘉木撇一眼跪在地上的她,不动声色地喝一口热粥,又夹心来尝一口,皱皱眉,撂下筷子:“这是什么味啊,粥里是不是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琥珀刚把地上的食盒收拾起,想送出门去,听到他这样问,心中疑惑,明明房里再无别人,沈少爷这是在问谁? 她顿住脚步,迟疑着回答:“回少爷,我不知道。”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沈嘉木放下筷子,把那碗粥推到一边。 不是都说这沈大少爷病的快死了么?瞧这挑剔难缠样子一点也不像啊。 琥珀心中暗暗嘀咕,走上前去端起那碗粥喝一口,粥里不知放了什么,入口咸糯,鲜美异常,她放下碗,老老实实的回话:“回少爷,我也吃不出粥里放了什么,要不我去厨房问一问?” 沈嘉木瞧她样子有趣,此时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说:“你尝不出就再尝尝呗,何至于劳动厨子?” 他说的轻巧,可见并不是真心想计较这碗粥的滋味,可是若不是真心计较,为什么又偏要让人尝了又尝? 琥珀心里笑话这沈大少爷像个呆子,白白便宜她喝一口好粥,到底还是孩子,小心思全写在脸上,喜滋滋端起碗来喝一口c再喝一口,直喝到见了碗底,也还是品不出粥里到底放的什么。 沈嘉木看她一脸茫然,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不露声色:“你再尝尝这盘子糕点,看看是不是也放错了调料,我怎么觉得都有股怪味。” 琥珀虽然之前一直在薄家厨房帮忙,但是见过吃过的东西实在有限,哪里见过这许多样式的点心,用筷子夹起一只小圆团子送进嘴里,眼睛眯成一条线,勉强砸吧出点味道:“这个是桂花味的,应该不是什么怪味啊。” 又夹起一个浅绿色的放进嘴里:“啊,这个原来不是青团,是有馅的,这个馅是红豆,或是绿豆?” 她皱着眉头,认真的举着筷子品味,阳光照着她心无旁骛的脸上,在她侧脸的轮廓边,描上一圈金色的光芒。 这么漂亮的脸, 这么快活的生命, 明明破衣烂衫,却也还是有遮也遮不住的光彩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看的入神,心中赞叹,嘴角也不自觉微微扬起。 琥珀却没发现他的目光,一连吃了好几块糕点,速度一点点慢下来,直到再也吃不下了,才为难的看看沈嘉木:“大少爷,这些糕点太多了,我实在是尝不完。而且,味道都很好吃啊。” 沈嘉木神色淡淡地,不知在想什么,又等了一会儿才说:“好吧,让他们撤了吧。” 琥珀松一口气,刚放下筷子,听到他又说:“不过,下一顿饭你还得接着尝。” 啊!还要尝? 虽然知道有钱人讲究多些,但这沈大少爷在吃的方面也太挑剔了,明明样样东西都好吃,他却偏说有怪味,还要专门找个人来帮他试味道,好不奇怪啊。 不过,想想下一顿也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琥珀还真有点期待呢,于是,她一脸严肃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任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小庭花(下) 说来奇怪,外面都风传沈家大少爷病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大家更是亲眼看到棺材连夜抬进了大少爷住的南院,门房上值夜的李小六揪着心等了一夜,到了早晨南院也还是寂静无声,连原来断断续续传来的诵经声也听不到了。 李小六心里惦记南院的情况,又找不到人打听,正着急呢,却见少爷跟班沈鸿顺匆匆从后院门里转身出来,赶忙上前拽住沈鸿顺的袖子:“顺子哥,南院什么情况啊?大少爷到底咋样了啊?” 沈鸿顺脚下不停,眼睛抬也没抬:“不该打听的甭打听。” 李小六碰了钉子,悻悻站住脚:“我这也是着急啊” 佟彪不知什么时候从门房里走了出来,眼看着鸿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轻轻叹一口气,拍拍李小六的肩膀:“小六子,守了一夜也累了吧?你现在就回去睡吧,我看这样子,今天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李小六愣住,挠挠头:“佟爷,你是什么意思啊?能不能说清楚啊?” “难道少爷的病” “叫你睡你就去睡!东家的事情管那么多干吗?” 佟彪虽然嘴上凶,脸上却不像是太烦恼的样子,甩手回到门房里,在自己那张大躺椅上坐下,从桌上端起小茶壶,对着壶嘴抿一口,微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他在沈家呆了几十年,算起来见过的风浪也不少,这次大少爷的病来的蹊跷,是谁做了手脚大家心中有数,之前老太爷把南院的佣人散出去了大半,只留下的那几个人更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南院,今早鸿顺却破天荒的外出办差了,他猜想着,这场暗流汹涌的大灾难,说不一定很快就会过去了。 昨天半夜二少奶奶身边的珍珠带来个小姑娘,听传这位薄家的小小姐是个素有福泽的,若是她能把大少爷的病气给过走,也算是大功一件呢。 他品一口茶,眯起眼看看天边密布的红霞,微皱起眉头:“哟,瞧这天气怕是会有雨,鸿顺是不是没带伞啊?” 入夜,沈嘉木被“隆隆”的雷声惊醒,想喝一口水,却听到外间传来断断续续的低语:“不c不要” 他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那个薄家送来的小女孩。 他不想管她,调头继续睡。 外面雷声炸响,有闪电劈开黑夜,那孩子的声音突然尖促而急切:“老爷太太,不要卖我,不要卖掉琥珀!” 声音太大了,大到不能让人装作听不到。 沈嘉木扶着床头,费了点力气才起来,走几步,来到外间过廊上临时安放的小木床边。 小女孩裹着薄被蜷缩在床角,紧闭着双眼瑟瑟发抖。 这是梦到了妖怪还是恶鬼? 沈嘉木叹一口气,在那床上坐下来,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小女孩的头发细碎柔软,出了汗,丝丝缕缕粘在脸上,小小的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又在喃喃哀告着什么。 他低下头,久久凝视着小女孩沉睡中的脸。 小眉头皱起来,像在卑微的祈求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恐惧和哀伤。 沈嘉木调转眼光,有什么掠过心底,难以捕捉。 虽然地位尊贵,他也不过是个小小少年,从前看到别人在父母身边撒娇,他最先想的是转身离开,可是病重昏迷中,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心存期盼,希望有人来,希望有人陪。 他低头看着这女孩,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明状的感觉,就像是被黑色的潮水淹没,仓促间只够半口呼吸,他觉得憋闷,伸出手缓缓握住她的小肩膀,很想摇醒她,想在她那漆黑澄澈的黑眼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想告诉她,噩梦已经过去,或者向她保证再也不会有噩梦 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而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哄她:“不卖不卖,琥珀哪也不去。” 琥珀梦到自己打碎了老爷的牛奶杯,太太叫了人伢子来,说要把她卖到杀猪的李屠户家做丫头,她还正哀告着,不知怎么的李屠户就来了,身上穿着那件血呼呼的围裙,手里提着把菜刀,一脸狞笑的过来扯起她往外走,说要把她拉回家关到猪笼里去,她吓的要命,拼命的哀求老爷太太,想再看阿娘一眼,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娘的身影。正焦急间,李屠户却突然不见了,她脚下踩进嫩绿的青草,一转身就站在一座漂亮的花园里,阿娘正坐在廊下绣花,有风起,漫天飘下白色的花瓣,她仰起脸来,舔一舔,甜的,还带着栀子花的清香 又安全,又温暖,这里像天堂。 她向那暖意凑近了些,小手伸出去,圈住他的腰。 沈鸿顺差事办的顺利,又惦记少爷的病情,没在外面留宿,而是连夜赶回南院。 他回到南院时雨才刚刚停,怕少爷等的急,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先来到后院,看到少爷房里的灯还亮着,这才轻轻推开门。 堂屋里临时添置的那张小床上,少爷坐的笔直,怀里薄家的小小姐睡的正香。 鸿顺急忙上前伸出手:“少爷,我来抱。” 沈嘉木一脸倦色,却还是摇摇头:“事情怎么样了?” 鸿顺看一眼沉睡中的琥珀,似乎有所迟疑。 “没事,说吧。”沈嘉木声音虽轻,却还是习惯性的轻轻拍拍她的背,似乎是怕吵醒怀里的人。 鸿顺知道他的意思,放低声音:“我打听清楚了,琥珀小姐是薄老爷和薄李氏的陪嫁丫头李绣娘的孩子,比薄东昌小半岁,琥珀小姐出生后,薄李氏曾经想把李绣娘母女俩一起卖去乌镇,可能是价钱没谈拢,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这么多年,大家虽然知道琥珀是薄老爷的孩子,可是薄家却从来没承认过,这一次需要找人顶缸,总算承认家里还有这么一位小小姐。” 沈嘉木一直以为薄家送来的就是个普通的丫头,如今看来薄家到真是没食言,还真是送了个女儿过来,只不过是个从来没承认过的女儿罢了。 祖父叫薄家送个女儿过来,本意是怕薄宝璐勾联了娘家再生出什么毒计,所以才预先收个人质在他这里,如今这小人质没有半点份量,还有必要留下么? 沈嘉木示意鸿顺离开,自己陷入沉思。 外面天空已放晴,月色如洗,星子璀璨。 他低下头,闻到栀子花的清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西江月 下过夜雨的早晨,空气中到处飘散着的花香和青草的味道,琥珀起的早,踮着脚打开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拖过一把太师椅,跪在椅子上看出去,院子里的樱花树被昨夜的那场大雨打过,落下满院子的的花瓣,像是在墙头c草地c走廊上都铺了一层紫粉色的地毯,煞是好看。 太阳还没升起,正是一天中不冷不热的好时辰,琥珀歪着头枕在右手臂上,左手搭在窗外,不知道哪里来的微风,把几朵花瓣拂到她的指尖。 她闭起眼睛来,感觉明晃晃的日头暖暖地照着,又有风来,几缕发丝拂在脸上又轻又痒,好像妈妈的手轻抚过脸颊。 她打个哈欠,唇角微微笑,几乎就要睡着了。 一个早上了,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自得其乐。 沈嘉木夜里睡的迟,到了快晌午才醒,睁开眼就看到那个小丫头跪在窗子看风景,本想等她下来了再起身,可是等了半晌那头也没个动静,只好翻个身坐起来。 “你还没睡够么?” 琥珀吓了一个哆嗦,睁大了眼睛转过头 谁?我么? 睡了一早上的人难道不是大少爷么? 她心里嘲笑这高高在上的沈家大少爷说起话来没头没脑,脸上却还维持着恭敬谦卑的表情,扶着椅背从椅子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着:“少爷想喝水么?” 沈嘉木不说话,只是看看桌子上的茶壶,又看看琥珀。 琥珀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茶壶,再看看少爷那张从来不笑的扑克脸,顿悟般的清醒过来,跑到桌子边去倒了一杯茶送到床前。 沈嘉木坐的四平八稳,接过茶杯漱过口后,才总算正眼看了看小琥珀。 琥珀出门匆忙,连件替换的衣服都没带,身上穿的这件水绿色小褂一连穿了两天,早就揉得邹巴巴的,裤子本来就不合适,如今就更短了,露出一截细细白白的小腿在外面,更衬出脚上那双绣着小红花的旧布鞋又破又脏。 沈家最下等的粗使丫头,也不可能是这幅邋遢样子,要不是她是客人,早该被当成叫花子赶出门去了。 沈嘉木皱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想起之前给小表弟准备了套新衣在这里,从衣柜里翻了出来递给她:“拿去换上。” 琥珀穿的一向都是小姐们淘汰下来的旧衣服,通常都是膝盖上破了洞或是袖子上染了污渍的,这套丝绸衣服却齐整如新,似乎连穿都没穿过,她年纪小,尚不懂得男女避嫌,却也知道不能随便收旁人送的东西,抱着那套衣服摇头:“我不要,我有衣服。” 沈嘉木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垂下眼睛:“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走的时候还要还我。” 琥珀想了想,这才点头:“谢谢少爷。” 整整一个白天,偌大的院子都空荡荡的,原来守在院子里的那几个人不知得了什么指示,全都不见了,饭菜也只是送到门口,全由琥珀一人操持。 沈嘉木功课忙,一年之中难得有休息的机会,真歇下来,反而有些不适应,从书架上找了本书来翻看。 琥珀闲来无趣,自己跑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樱花树下的大缸里养着睡莲小鱼,挽起了袖子在缸里捞鱼玩。 那些小鱼懒散惯了,看到有人手伸出来,还以为有人喂食,纷纷聚拢过来,琥珀趁机一握,真的让她抓住了一只,是只红黑相间的蝶尾,背鳍上黑色的圆点煞是好看。 琥珀格格笑,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待那只小鱼半死不活了才放回水里,其余的鱼儿受了惊吓,争先项恐后的四散躲开,可是过了一会儿,当她又向水里探出手时,那些鱼儿又一只只的聚拢过来。 这一次,琥珀捞了只全黑的。 再下手,鱼儿们学精了,沉心静气的等了半晌方才捉住了只红白花的。 琥珀屡屡得手,玩的起意,忘记了自己是在别人家的园子里,也忘记了园子里还有个别人。 “吭!” 寂静的院子里突然响起咳嗽声,琥珀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扭头。 大缸边挂了只捞鱼的小漏网,很久没人打理,木把上的铁丝漏了出来,就在她回头的当口,指尖被铁丝勾住。 她“嘶”的一声低下头,手指一道血痕,再抬头,一脸无辜的看着沈嘉木:“大少爷,我没有偷懒。” 这个女孩,比那群鱼儿还要蠢笨。 沈嘉木皱眉,拿出方手帕递给她,走出几步又回头:“会包扎么?” 小女孩不吭声,垂下手,长袖子遮住指尖。 他叹气,蹲下来帮她挽袖子,白丝帕足够大,包好了伤口处,还能轻轻松松打个结。 他看看她汗津津的小脸:“你识字么?会写自己的名字不?” 小丫头摇头,眼睛亮晶晶。 他领着她回房间,坐在书桌前,在白宣纸上写她的名字。 “琥c珀”他念她的名字,顿一顿才说:“这是你的名字。” 琥珀的眼光在纸上停留片刻,抬起眼睛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才下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宣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指给她看。 后来,当天渐晚,华灯初上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可笑,这样一个下等丫头生的孩子,有的也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似的名字,他居然想教她认字,还把自己的名字写给她看,说起来真是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看看白纸上并排的写着的两个名字,皱皱眉,把那张纸团成一团,丢到一边的竹篓里。 琥珀拖着太师椅,正在一扇一扇的关窗子,突然看到院子里有一闪一闪的微光,一脸惊喜的喊出声来:“啊,游火虫!”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冲到院子里去,不一会儿就拢着双手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开,那只小虫受了惊吓,扇着翅膀飞起来,在房里忽上忽下的打着圈。 沈嘉木早已过了玩虫抓鱼的年纪,看她那样高兴,索性熄了油灯,让她坐下看个尽兴。 “你喜欢游火虫么?下次让鸿泰多捉几只来。” 琥珀眼睛眨也不眨,眼光跟着那小亮点在半空中转来转去:“我不喜欢油灯,阿娘在灯下绣花,把眼睛都熏坏了。” 静了一会儿,她又开口:“我听约翰说,他家里有种叫来特的灯,点起来很亮很亮,而且不会冒烟的。” 沈嘉木看看那张月光下小小白白的脸:“你还听得懂洋文呢?” 她打了个哈欠,喃喃地说:“大少爷你不相信么?” “我虽然是个下人,可是我不傻的,那些道理我也是知道一点的。” 她眼皮沉沉,说不清为什么一坐到大少爷跟前就犯起困来,用力揉了揉眼睛,接着开口:“不会冒烟的来特灯c可以传话的泰吕分(电话),约翰说的那些东西,你见过么?” 沈嘉木没说话,眼看着她的小脑袋一点点垂到他的手臂上,才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 满月,遍地都是银色的微光。 那只小小的萤火虫飞累了,停在屋子的角落里一闪一闪。 小女孩睡的沉,像只小猫一样蹭过来,伏卧在他的膝上。 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多安静,他伸出手来,摸一摸她的头发。 果然又细又软,像他猜想的一样,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结果。 他总觉得她像是荒坡上长出的小白花,又单薄又坚韧,不需要管它,也能长大。 可是,当她站在落日的余晖下,额头洒着金粉一样的光芒,这个安安静静的小人儿身上又有一种夺人呼吸的魄力。 他突然很想,送给她点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惜分飞 五月初一,天气渐渐热起来,房后池塘边的草地里,藏着各种小虫,夜深人静的晚上,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到小小的虫鸣。 琥珀睡在自己的床上,翻个身,过一会儿,再翻个身。 当初走进这大院时明明说好了只呆三天的,可是她板着手指算算,已经过去了一个三天c又一个三天c再一个三天 白天,钱妈妈领着她在园子里转转,池上的荷叶才露小角,采莲子的小舟到是停了好几只,钱妈妈说再过些时日带她去采荷花泡水喝,言下之意是还要留她呆到夏至呢。 再过几日就是端午,她记挂阿娘的病,也记挂着和小铜钱的约定,不知镇东头龙王庙里的那株樱桃树结的果子甜不甜,再迟几日怕是吃不到嘴了。 她叹口气,翻个身,正好看到窗纸上投下的树影。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两只小小的萤火虫,正好停在那片树叶子的阴影边缘,一闪一闪,像是两只小虫子正在小声的交谈。 沈少爷明明已经病好了啊,为什么还是成天闭门不出,是不是也像东浩少爷一样,用装病这一招来对付夫子考试? 琥珀打个哈欠,侧耳听听卧房里的动静,偷偷笑出来,想不到沈家这位威严端稳的少年公子,原来也是个怕夫子问功课的。 明天 她又打个哈欠,暗自下了决心,明天一定要拜托钱妈妈,问问沈家少爷什么时候才能放她回家去。 次日晌午,沈府厨房里正是一派热气腾腾的忙乱景象,为了准备端午节的粽子,沈家特地采买了红枣c腊肉及上好的糯米,肖致谦领着送干货的人进得后院,站在门外等着与厨娘做交接手续,通报的人进去了好一会儿,厨娘花婶才匆匆走过来。 “小肖先生,最近都是你来啊?”花婶拍拍手上的面粉,放下卷起的袖子,冲着他笑笑。 “是的花婶,我又来劳烦您了。”肖致谦微微低头,示意送货的人把担子里的干货仙贝拿出来过称。 花婶为人精明泼辣,看人也一向最准,自从那晚小肖先生去了一趟南院,来府里办差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偏巧这小肖先生又是个不显露不张扬的人,几趟差事办下来,也没见出什么纰漏,照此以往,将来留在南院听差也是有可能的。 大少爷和老太爷一起病倒,原本以为沈家会变了主子呢,没想到前后半个月,大少爷又开始重新理事,老太爷也渐渐好了起来,沈家一切复原归位,却只有南院变动最大,原来的人清减了大半,留下的个个都是可用可信的人。 说起来大少爷也不过十来岁,这招将计就计的招数真是用的令人叫绝,二房的那位薄少奶奶怕是心机白费了。 花婶一向对大少爷院里的人高看一眼,见了肖致谦又想起了那位来过病的薄家小小姐,回身从案上取了一碗羊乳羹:“小肖先生是不是还要去南院?烦劳先生把这碗羹带给小小姐,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点羊羹是最好的。” 肖致谦有点意外,低声问:“怎么花婶也见过小小姐?” “是啊,去送饭时见过几面,说起来这小小姐同咱们那位二奶奶的性格差太远了,身上没有半点小姐架子,论起样貌性情,也是招人喜欢的,要是长在咱们府上,我非得日日给她做好吃的,把她调养的小仙女似的。” 肖致谦想起初见时那个瘦小的姑娘和她身上的略显狼狈的旧衣服,暗暗叹口气,伸手接过羊羹道谢,径直往南院里而来。 沈老太爷是个悟道的高人,一向不喜欢把年青人拘在眼前,所以沈家虽然还没有分家,各房却皆有进出的偏门,唯独南院留着一处回廊直通后厨,肖致谦穿过回廊走到南院的小门前时,手里的羊羹还是热的。 沈嘉木病倒的这些天,南院清静了许多,原来住着佣人的东西厢房现在只留出两三间给人住,其他空屋全都封了起来,同外面纷扰拥挤的乱世相比,南院安静的像是另一个世界,可是肖致谦每次到这里来,就会觉得在这安静的小世界里,说不定正在酝酿着更强大力量,可以搅动那乱世的力量。 此刻,琥珀正坐在檐下捧着一只绷子绣花,从沈嘉木书桌前的窗子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她小小的背影。 肖致谦进来时,沈嘉木刚刚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见他进门,放下手里的笔:“来了?事情办的怎样?” “回少爷,上次您交待让准备的琥珀小姐的答谢礼已经准备好了,十匹丝绸c六套银首饰c上好的人参五盒及山货十担。” “不过”肖致谦看一眼窗外,伏下身子低声说:“我听说薄大奶奶治家严厉,小小姐上头还有二位姐姐,我觉得这些东西最后未必能落到琥珀小姐和她母亲手里,所以,最好还是能送给她一样别人拿不走的礼物。” 沈嘉木点点头:“我想到了。” 他点点纸上的字:“这两个字怎么样?” 肖致谦看看纸上的“锦c书”二字,楞了一下:“少爷这是?” 沈嘉木将那张纸叠好,放入一个信封:“你送琥珀回去时,将这信封同礼单一起交给薄家,就说,我给琥珀起了个学名叫做锦书,请他们不要推辞。” 起名这等大事原本应该家中长辈来做,如今少爷大刺刺的代劳了,还叫人家不要推辞,如此老辣霸道,真不愧是洪门谢铁犁的关门弟子。 肖致谦心中暗暗嘀咕,脸上却不露痕迹:“少爷这主意好,钱财首饰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这名字是独一无二,旁人想抢也抢不走的。” 此时窗外的琥珀已经完成了绣活,正在喝羊羹,摇摇两只辫子,一张小脸粉嫩可人,相比初见那一晚的茫然无助,现在她脸上才有了些小孩子的生机。 “你说我们把琥珀买下来可好?”沈嘉木看着窗外,突然问道。 肖致谦几乎就要点头称好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妥:“少爷,如果琥珀小姐只是个平常丫头,花多少钱咱都能买,可是,她在薄家地位特殊,既不是小姐也不是丫头,她母亲又还键在,咱们是把她娘俩分开买还是一起买呢?这也不好开口啊。” 沈嘉木瞬间就冷静下来,命令自己收拾起怜悯心:“你说的对,是我考虑的不周全。” “当日她是跟着你进来的,今天晚上,还是你,送她回去吧。” 是夜,南院破天荒的亮起了灯。 灯光忽明忽暗,把沈少爷的身影拖在地上。 琥珀低着头,盯着那影子一会儿变大一会变小。 “琥珀你抬起头来。” 她心跳的厉害,怕他不让自己回家,又不敢不听话,一点点仰起脸来看着他 大少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因为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钱妈妈说你要回去?” 她不明白这小事怎么又犯了大少爷的忌讳了,不敢吭声,轻轻的点了点头。 “你说话!” 他咬着牙,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她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少爷的病好的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 沈嘉木突然不说话了,即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过了很久才转身离开,留下琥珀站在那里不知该走还是留。 过了半晌,钱妈妈从卧房走出来,把一个金戒指塞进她手里,嘴里说:“这是少爷送你的,他说,你就不用去告别了,小肖先生会送你回家。” 琥珀大喜,乖乖牵着钱氏的手,走出了南院门才仰起脸来告别,钱氏心中不舍,蹲下身子来摸摸她的头发:“少爷是个面硬心软的性子,他给你的东西要收好,以后你遇到了难事要想着来找钱妈妈。”琥珀听得似懂非懂,一脸郑重的把那只金戒指收进贴身的小口袋里,眼见肖致谦站在回廊前等她,这才开始小跑,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到底还是个孩子,想着能回家见阿娘就忍不住了,钱氏擦擦眼角,再回头,沈嘉木的卧房已经熄了灯。 今晚天上有云,月光时暗时明。 沈嘉木坐在琥珀的小床上,身边是那套借给她穿的绸衣,已经被叠的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放着一方丝帕。 他抖开那手帕,被血染过的地方巧妙的绣了朵小花。 她年纪尚小,手工拙略,比不得外面买的绣品华丽无瑕,可是,他仍觉得可爱,有种朴素的美在里面。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匆匆推门进来 鸿泰捧着双手,声音里压抑不住的兴奋:“琥珀你看,我抓住了好几只” 看到房里只有沈嘉木一人,他愣住,缓缓松开手:“少爷,琥珀姑娘去哪儿了?” 小小的萤火虫从他手缝里飞出来,一闪一闪,四下散去,一会儿工夫,就消失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越江吟 后街小巷的打更声响了四声,琥珀被冻得醒来,风吹着窗上的糊纸扑扑直响,似乎每处都有冷风灌进来,屋顶有处地方瓦片崩落,此时有稀稀落落的雪花飘落下来。 原来是下雪了。 “琥珀,你冷么?”阿娘在床的另一头轻轻问她,伸出手来把她冰冷的小脚丫搂进怀里。 阿娘昨夜又咳了半宿,怎么能着凉呢? 琥珀缩回脚,向阿娘身边挤挤,回身把阿娘的脚抱进怀里:“阿娘,时间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 李绣娘也觉得冷,这床被子单薄,琥珀小时两个人还能挤挤,如今她一天大似一天了,难免就顾头顾不了脚。 她原本盘算着多从巷口的李婆婆那里接些绣活,挣到的钱可以赶在过年前做一床新被,可是大少爷东浩的婚事提前到了正月初八,小姐少爷们又突然说春天要去镇江读新式学堂,府里需要添制的新衣新袄新被一下子多了起来,她手上的针绣活也就增了份量,哪里还有时间去接私活,那床新被也就成了奢望了。 她本就是穷人家的女儿,挨冻受饿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琥珀却不该也是这般苦命啊。 那天下着大雨,老爷喝醉了酒,突然摸到她屋里来,他叫她绣娘,他说他喜欢她很久了,她不答应,也哭喊挣扎过,可是到底只是个女孩,哪里挣得过一个男人,吃了亏不说,还担了个勾引主人的恶名声,后来有了琥珀,娘俩儿一起受苦。 李绣娘不由又想起数月前薄老爷竟将琥珀送到沈家去过病,显然是没把这孩子的生死当成一回事,胸中气血翻涌,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隔壁住着管事的吴大娘,嫌她们娘俩吵,顺手拽过一只竹杆敲敲墙:“琥珀娘,今儿轮到你扫院了,我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早点起吧。” 李绣娘应声要起,却被琥珀按住:“阿娘,外面那么冷,你若是冻僵了手还怎么拿针?今天的活还是我去,阿娘就留在房里绣少爷的禧被吧。” 那床百子千孙的禧被绣起来极为费力,李绣娘已经绣了十天,再不完工,怕是赶不上婚礼了,她心中焦急,嗓子发痒,几乎就要咳出声了,却还是竭力挣扎,硬是把喉咙里那股甜腥味给咽了回去。 吴大娘怕琥珀母女偷懒,又侧着耳朵听,不一会儿,果然听到门响,接着院子里响起悉悉索索的扫雪声,这才翻个身继续睡觉。 此时天微微亮,院子里的积雪映着天上的微光,到也能看清楚脚下的路,琥珀举着那把高过她头的大扫帚,吃力的清扫院子里的积雪,很快就把后院的积雪扫到了路边,再往前院去,怕惊动了熟睡中的老爷太太,动作放轻,行动越发吃力,待到整个院子扫完,贴身的小袄已经被汗浸湿了。她擦擦头上的汗水,只觉得又累又饿,拖着扫刚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却看到吴大娘插着腰站在后院门口,只得小声说:“吴大娘,院子扫完了。” 吴大娘“哼”了一声,指指脚下的一只大木盆:“今天涮洗上的赵大娘没来,这盆衣服你替你娘洗了吧。” 这场从半夜下起的雪,到了晌午才渐渐停下来,路边的小树和草丛上积了薄雪,才落下不久,又被北风翻卷着扬上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水汽,随着呼吸渗入心肺,越发令人感到入骨的寒意。 一辆马车迎着风雪急驶而来,也许是赶了很久的路,人马乏累,在江边找一处平坦的地方歇息。 一个青衣男子从车上跳下来,回身向车里说了句什么,才走到江边想找个行人问路。 江边有个望江亭,住在县东头的张伯常年在那里摆卖茶水,可是昨夜风大雪大,张伯想着也不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所以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才挑着担子缓缓而来。 青衣男子看见张老伯,迎上去打个恭:“请问老伯,丹徒县衙的薄老爷府上是不是该往这边走?” 张伯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了,眼睛却很好,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男子,看他衣衫齐整,谦和有礼,想来也是位贵人,急忙回个礼:“回少爷,簿老爷家就在江边,沿着这条道一直向前,最大的那院府邸是簿老爷府上了。” “哎对了,你瞧,江边那个洗衣服的小丫头,便是簿府的人。” 青衣男子顺着张伯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江边的青石板上,正吃力的挥着木棒槌衣,虽然隔的远,但是穿过寂静的江面,那沉重的槌衣声还是隐隐入耳。 隔着白茫茫的雾汽,依稀能看到女孩的眉眼,小脸冻的煞白,身上穿着件洗脱了色的小红袄,袖子太短,露出细长的手臂,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奋力挥动着槌衣的木棒。 青衣男子突然皱起眉头,回身走向停在江边的马车,冲着马车里的人轻声回复:“少爷,江边景色不错,您下来活动活动手脚吧?” 马车里正是从镇江去金山寺还愿回来的沈嘉木,因为他母亲怀他之前曾在金山寺许过愿,所以他每年此时都要到金山寺去还愿,往年都是直来直往的,不知怎的,这一次他却突然提出要从丹徒县走一遭,此时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肖致谦这样说,便打开车门,从车里走下来。 河水平缓,河边丛生着一人高的芦蒿,此时那些蒿叶早已枯黄,在北风里的呼啸声中更显得一片萧瑟。 沈嘉木举目望向河水的尽头,徐徐前行的步伐突然顿住。 肖致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是那个正在洗衣服的小人儿,他装作吃惊的开口惊呼:“咦,那不是琥珀姑娘么?” “这天寒地冻的,簿家竟让一个小姑娘出来洗衣服,也着实狠心。” 肖致谦看看沈嘉木的脸色,急忙又说:“望江亭里有人卖茶水,我这就去请那老伯热一碗姜汤给琥珀姑娘送去。” 沈嘉木原本就知道琥珀在簿家过的并不如意,却也没想到簿家大奶奶如此刻薄,之前在沈家看到下人们在冬天洗衣做活只觉得稀松平常,但此时看到在河边洗衣的琥珀,他竟觉得在这种天气支派下人出来洗衣的人简直残酷到不能容忍了。 为什么之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到了琥珀这里就变得如鲠在喉,心疼难当呢? 少年负手伫立在北风里,耳边是呜咽的风声。 他曾经在莲子上市的时候来找过她。 在街上看到个头相仿的女孩,他总会多看两眼。 佃户送来好吃的青梅,他还惦记着封酿一坛口味酸甜的梅子酒。 嘉桢身边新添了个递茶水的丫头,每回他听到那女孩从廊下走过,总是会想起另一个丫头来。 只是,那个眼睛会说话的丫头是不是已经把她忘记了? 雪后的天空阴沉沉的,北风像个孩子,恣意地搅动河水,时间一点点过去,河面的水汽渐渐升腾起来,扑打在人脸上,带着一种尖锐的凉意。 肖致谦捧着姜汤急匆匆地赶回来时,沈嘉木依然站在河边,连姿势都没变。 “少爷,姜汤熬好了,我这就送过去吧?”他看看沈嘉木的脸色,又说:“还是您送过去比较合适?” “什么?” 沈嘉木的声音平板,没有一丝波澜,肖致谦却听的一愣,他抬头看向河边的人,原本捧在胸前的汤碗一点点垂落下来。 琥珀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半大黑小子,隔的远,只能看到他身上的穿着破旧的单衣,领口半敞着,隐约露出小半个胸膛。 那男孩不知对琥珀说了什么,逗得琥珀笑个不停,接着那男孩又捧起琥珀的小手搓搓,放在嘴边呵着气,最后,干脆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怀里了。 这c这还了得? 肖致谦吓了一跳,再看看沈嘉木,虽然脸上不露痕迹,但是双手紧握,显然是不悦到了极点。 “少爷,我去打听打听那男孩是谁,别是什么坏人吧” 沈嘉木没有吭声,过了很久才转过脸:“不是该直接回镇江的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看歇的也差不多了,该回了。” 他匆匆离去,留下肖致谦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站在冷风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长亭怨(上) 正月初六,正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日子,薄家大少爷就订在这一天迎娶镇江府经历黄盛安家的三女黄婉。 薄黄两家都在在衙门里做事,两家大人也算是有数面之缘,真要按职级来说薄家还算是高攀了,所以薄家上下对这门婚事都相当满意,只是薄东浩不知打哪听说了洋人那一套自由恋爱的理念,非得要在婚前相见一下黄家三小姐,专门跑去镇江住了半个月,正好赶上黄府老太太去寺里进香,便混在进香的队伍里远远看了一眼黄家女眷,那日出行的黄家女眷颇多,年青姑娘也有四五个,薄东浩不敢仔细端详,匆匆看过去,一相情愿的认定其中那个最美貌的便是三小姐,自以为攀了门好亲事,回来便催着家里操办婚事,硬是把五月的婚事提前到了正月初六,更难得的是黄家居然也应允了,想来对这女婿也是满意的。 正月初六,天气晴冷。薄府一早就开始忙碌起来,前院迎客,后院备茶,大锅里的热水就没断过,灶台放了一排灌满热水的铜壶,不断有小厮拎着空壶过来换水,管家赵世源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算着接亲的队伍也该离开镇江了,想起一会儿要给娘家人另外安置酒席,就来到后院找管事的吴大娘商量备席的事情,才一跨进门,冷不防却被一个冲过来的人影撞的后退了几步。 “谁这么没规矩?” 他立住,抖抖身上的长衫,看到那人是个孩子,皱着眉尽量和颜悦色地问:“哟,原来是琥珀姑娘啊?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阿娘病了,昨晚咳了一晚,今早还咯出血来,我要去请大夫,吴大娘却不许,赵管家您行行好,帮我说句话吧。” “噢” 赵世源揉揉眉心,迟疑了一会儿才半恭下身子:“琥珀姑娘,这事原不怪吴大娘,你看,今儿是大少奶奶进门的好日子,这个当口上招大夫上门多不吉利?你也不想老爷为难的,对吧?” “要不这样,你扶着你娘去看大夫好不好?我找太太求个情,看在她有病的份上,今天就不用她出工了。” 琥珀大惊,扯着他的袖子哀求:“赵管家,您发发善心吧,我阿娘真的起不来床了,更别说出门看病” “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大喜的日子里哭丧?” 赵世源转头,立刻笑着迎上去:“太太您怎么到后面来了?” 薄李氏袖着手,慢悠悠的走进院门,眼睛一扫,心里已有了数:“后面吵成这样,我在前面还能坐得住么?再不过来看看,旁人还以为我们薄家没人做主呢。” 她走到琥珀面前,垂着眼角:“琥珀姑娘,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琥珀扑通一声跪下,冲着薄李氏磕头:“太太,太太,您救救我阿娘吧,昨夜她就咯血了,今早又咯了好多” “唉呀快别说了,你明知道太太听不得这个。”红玉在边上跺着脚打断琥珀的话。 太太理理头发,皱起眉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人儿:“琥珀姑娘你也瞧见了,今儿是什么日子啊?今儿是新少奶奶进门的日子,家里窝着个病人,本就是晦气,再让大夫上门,冲撞了新人的福气可怎么办?不是我为难你们娘俩,实在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不能破啊。这样吧,请大夫的事,还是再等上三两天吧。” 她掖掖袖口,转过头,冲着管事的吴大娘说:“我记得我房里还有几盒上次舅奶奶从镇江带来的上清丸,你去给琥珀她娘找出来吧。” 吴大娘瞥一眼跪在地上发呆的琥珀,伸手戳戳她的肩头:“琥珀姑娘,还不快谢谢太太?” “唉,你说这喜气盈门的,家里偏出了这么档子事,这事闹的”薄李氏撇一眼地上的琥珀,摇着头走了,赵管家跟着太太的脚步,一眼都没多看跪在地上的琥珀,也匆匆走了,院子里的佣人们一瞧情形不对,也都知趣的躲开身,一个个从琥珀眼前走掉。 琥珀呆呆的跪在地上,眼泪一串串流下来,突然之间就想明白了。 世界这么大,好东西数都数不过来,老爷房里有高大安稳的木榻c少爷书房里多得是有趣好玩的玩具c小姐们的闺房里漂亮衣服数也数不过来c巷口的肉铺里挂着成串的火腿香肠,更别说庙会上那些新奇可乐的小玩意了,可是,那些好东西从来不是为她准备的,她和她的娘,就像是后巷暗河边的野草,又多余又低贱,谁都可以踩上一脚,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她抹掉眼泪,站起身,没等跨出院门,耳边就骤然响起迎亲的鞭炮声和喜乐声,她站在院门外,仔细倾听着那热闹喜庆的唢呐声,内心满是迷惑。 眼前这世界,让她觉得荒谬又无理,可是却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错。 她出生的并不光彩,是这大院里人人都不愿提及的孩子,所以她有机会看到这个小世界里的种种秘密,在这里,一部分人理所当然的享受快乐,对另一部分人的血泪艰辛统统视而不见,而那另一部分人如同被命运烙上无法洗刷的标记一般,负责无声的承受苦难和不公,生生世世,永无超脱之日。 在这小小的世界里,无论是高入云端的快乐,还是低进尘埃的苦难,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从来没有人问一问它们的出处。 琥珀站起身,茫然的走向自己和阿娘住的小屋。 这座被人遗忘的小土屋早已破旧不堪,门窗上满是裂缝,糊了又糊的窗纸再也无法抵挡北风,屋顶的瓦片断落了好几处,夏天漏雨c冬天漏风 以前,这里也曾经温暖甜蜜,阿娘在灯下教她做女红,睡前唱歌给她听,床架倒了,她们一起修补,窗纸破了,她们一起糊,日子虽然辛苦,可是她们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开这里。 现在才发现,这座生她养她的大院,早已经容不下她和她的阿娘了。 “阿娘,阿娘” 琥珀跪在阿娘床边,轻轻叫她:“阿娘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咱们就走。” 她咬着牙:“去镇江c去上海c去哪里都好过这里。” “我听小铜钱说外面有纱厂招女工,像我这样的年纪也可以,我去做工,总能挣几个铜钱养活自己,养活阿娘。” 李绣娘双眼微闭,气息极弱,过了很久才喃喃说道:“不琥珀你要去念书” “去念书给阿娘争口气。” 李绣娘挣扎着坐起身,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只银镯:“这是生你的时候老爷赏的,本想着给你做嫁妆的,只是阿娘怕是熬不到你嫁人啦” 她喘口气,手指轻轻摸摸琥珀的脸:“阿娘的宝贝最乖了,你去外面玩吧,让阿娘睡一会儿” 琥珀看看阿娘的脸,不知为什么一刻也不想离开,又担心阿娘口渴,一步步蹭向门边:“阿娘,我去给你讨一碗热水来,你等着我啊。” 走到门口,又听到阿娘在后面说:“琥珀别吵到老爷太太,别惹他们生气” 吵?现在的薄府还怕吵么? 琥珀打开门,外面是喧嚣热闹的另一个世界,新人的轿子进了门,鞭炮一路响着迎进了大少爷住的东院,东昌和一群亲戚们的孩子叫喊着要去闹新娘,娘家陪嫁的嫁妆一箱箱运进来,惹得宾客们一阵眼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哭红了眼的琥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长亭怨(下) 新少奶奶的嫁妆丰厚,论起排场来,至少在丹徒县算得上数一数二了,薄宝禄心中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觉得有点头晕,扶着墙从酒席上走出来。 正月的天气,冷风一吹,身体里的酒气一下子就散了,他避开众人,捡了条小路往后院里来,却在墙边看到个衣衫单薄的小丫头,大喜的日子里,没有去前面看热闹,却蹲在花园的一角抹眼泪,他分辨了半天,终于想起她的名字:“琥珀啊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吴大娘又罚你了?不怕不怕,老爷这里有好吃的糖,快给你娘送去?” 琥珀不敢上前院去,只能在后院的墙边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了薄宝禄,顾不上会被吴大娘骂,扑通一声跪下:“老爷您行行好,救救我阿娘吧!” 薄宝禄揉揉迷登登的眼睛,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看琥珀一脸的泪水,酒渐渐醒了,转头看看四周,好在没什么人,这才开口:“琥珀,这是怎么啦?你阿娘怎么了?” “我阿娘病的厉害,昨天就开始咯血了,求老爷去看看我阿娘,要不给我阿娘请个大夫吧” 这 薄宝禄回头看看热闹的前院,再看看后院一角那座破旧的小土房,迟疑着开口:“这个日子里不太好吧。” 他叹一口气:“你给你娘说,让她再捱一下,明天,最迟后天,我让赵管家请大夫来给她瞧病。” 琥珀没想到连他也这么说,怔住,一点点抬起头来 薄宝禄本想再安慰几句,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一句话来。 琥珀一脸哀恸,眼睛通透到似乎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有恨,也有怨,更多的是拷问人心的绝望。 如果手里有刀,这孩子怕是要杀人了吧? 薄宝禄背脊发凉,不自觉后退一步,再想说些什么,那孩子却垂下眼睛,轻轻地站起身,走了。 李绣娘在就在当晚离开这荒诞的世界,像平日一样,她直到最后也还是安安静静,嘴角紧紧的抿起来,一句怨言也不曾留下。 琥珀整晚跪在阿娘床边,平生第一次想到阿娘的命运,阿娘这一辈子,仿佛就只是为主人而生,从她记事时起,阿娘都是战战兢兢的活着,对谁都是低声下气的,在老爷太太面前更是连句话也不敢说,仿佛连呼吸都要看主人的眼色行事。 像狗一样活着,像狗一样死去,她这样的人,连在吉祥日子里生病都是种罪过。 那些街上流浪的乞丐c那些三伏天里还在水田里种稻的穷人c那些因为无力抚养而出卖孩子的父母,那些为争抢到一碗施粥而大打出手的饥民,这些人和阿娘一样,所拥有的只是草芥般低贱的命运。 从出生时起就注定被踩在脚底,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理所当然的被践踏被遗忘。 这是一个没有天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和她的娘,都是错误是蝼蚁,是生而有罪的人。 琥珀的眼泪渐渐干了。 眼泪流的再多,也不会让人好过一点,心中的不满怨恨一点也没有变少,反而越积越多,一层层把心包裹起来,渐渐的,锥心般的疼痛开始变得麻木c变得可以忍受c变得再也无需发声。 沉默。 像母亲一样,做死掉的c或是将死的人。 因为还在年节上,沈府的宵禁往后调了一个时辰,南院人少,只有大少爷和几个半大小子一起过年,虽然还没落锁,却静悄悄不见半个人影。 年前钱妈妈回家之前,本来相中了几个手脚灵活的小丫头想调到南院来,都被大少爷给挡了回去,鸿正要守在码头c鸿顺正好去乡下收租,剩下鸿泰赶车陪着沈嘉桢去了丹徒,本就冷清的南院空了下来,只有沈嘉木的房间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沈嘉木一向睡的早,不知为何这一天却迟迟没有睡意,隔着窗,隐隐能闻到院子里的梅花香,香气清冷,似有若无,平常日子里素来是讨喜的,可是今日竟无端惹的他心烦意乱,拿起书来,半个字也没看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到外面传来门响,有人走进院子,脚步停在门口,有人在门外低声交谈,沈嘉木微微皱眉,高声问:“鸿泰,是你么?” 鸿泰本来也犹豫着要不要进门,正在同门外的肖致谦商量,听到他还没睡下,急忙掀开门帘进屋来:“少爷,是我回来了。” 沈嘉木手中握着一卷书,眼睛抬也没抬:“嘉桢不是说要住一晚,明天才回么,怎么今晚就赶回来了?” “二少爷还留在薄家闹洞房呢,是我先回来了,那个” 鸿泰搓搓手,偷眼看看沈嘉木:“少爷,我觉得有件事应当回来说给你听,是这样的,我在薄家听到一桩事我听说琥珀她娘” “死了” 沈嘉木握着书的手一抖,过了一会儿才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琥珀的娘长年病着,这一阵子为了给薄少爷绣喜被,累到吐血,昨天起就水米不进,捱到今天下午人就没了。” “那薄家人太寡情,说是怕冲撞了新娘子,人活着时拦着不让请大夫,人死了,也不许停放,找个大车拉到坟场,听说是要连夜埋了” “可怜琥珀姑娘小小年纪没了娘,这会儿身边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也不知今晚怎么捱啊,我消息得的晚,连她的面也没见上,只听薄府赶车的人说,拉到乱葬岗放下了,琥珀还在那里守夜” 沈嘉木放下手里的书,慢慢地抬起头:“肖管事” 一直站在门外的肖致谦一掀门帘进来:“是的少爷,我听到了,我马上去安排。” 他却没有起身,而是扭头看向窗外。 过了很久,他终于点头:“你亲自去办,找个面生的中间人来办这件事,别让薄家人知道。” 此时,不知从哪里又传来鞭炮声,院子里那只大缸里倒映着廊前的红灯,风一吹,摇曳出一串红影,很快,又倏地陷入黑暗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陌上郎(上) 丹徒县向东十多里是一处坟场,依着山边地势较高的“风水宝地”多半被有钱人家占了去,徐徐向江边延伸的大片荒地就是穷人们最后的安息之处,平日里江边的小路上还能看到三三两两来祭拜的行人,在这个家家户户都喜气扬扬过新年的冬夜,这里连个人影也找不到,就连惯常出没的野狗也不见了踪迹。 灰蒙蒙的天空下,寂静空旷的荒野上,只有一个又一个鼓出来的小土包,还有那些肆意疯长的野草在呜咽的江风里瑟瑟发抖。 好在那潮湿的冷空气中还能闻到炮竹特有的硫磺气味,让这块死气沉沉的土地多少添了一点人世间的烟火气。 就在江边湿冷的土地上,琥珀呆坐了一夜,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似乎已经被突然袭来的打击吓傻了,送她来的那些人急着回家过年,只给她留了一盏长明灯和一卷草席就离开了。 半夜风大,四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却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就好像是无数个孤魂野鬼从地下跑出来歌唱,琥珀却不害怕,她甚至想,就让那些鬼魂带她走吧,反正这个令人痛恨的世界上早已没有一丝光亮,还不如就让她和阿娘一起躺在黑色的泥土里,永远不要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一个人来到她身边跪下。 琥珀本能地靠过去:“铜钱哥哥?” 小铜钱低声应她:“我来了,不要害怕。” “我不怕。”琥珀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我会陪着你的。”他说。 “一直陪着你。” 琥珀觉得没那么冷了,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温暖起来,靠在他肩上,有种奇异的感觉,很安静很惬意,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眼泪顺着她的脸悄悄地滑下来,又一滴一滴砸在黑色的泥土里。 “铜钱哥哥,我讨厌这里,我想走。” 小铜钱点点头,伸出手去擦她的眼泪。 他说:“好,咱们一起走,去上海c去北方,外面天大地大,饿不死有心人。” 从阿娘死的那一刻到现在,琥珀的心一直是空荡荡的,就好像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只有冷风呼呼的吹,又好像落在江水里的芦苇叶,飘来飘去找不到方向,可是小铜钱来了,他说他会陪着她,他说他会带她走,她的心突然间就安定下来,眼皮沉沉,再大的难事也不用放在眼前。 琥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靠在小铜钱肩膀上的头垂下来,一点一点沿着他的胸膛慢慢往下滑,最终落在他腿上,小铜钱挪动了一下身体,帮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伸出胳膊来,圈住她的小肩膀。 薄家人真狠心,把这样一个花朵般的小姑娘丢在荒无人烟的坟场里,若不是他从巷口卖土烟的阿婆那里听到了消息,谁会来关心这个身世可怜的小丫头呢? 小铜钱低下头,帮她理理插在鬓边的那朵小白花 这女孩可怜,可是这世上谁又比谁好呢? 他运气差,从记事起就没有亲人,小时候吃喝穿用全是别人施舍来的,泔水c野菜,别人给什么他就吃什么,早就练的皮糙肉厚百毒不侵,就连心也变得又冷又硬,前一秒被人骂了混蛋叫花子,下一秒照样可以舔着笑脸贴上去要施舍,自己不觉得多辛苦,反而还觉得自由快活。 有时候他想,没有亲人又如何?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活着也挺好。 疾风入耳,长明灯的火苗跃起好高,挣扎着闪出一个灯花,终于无声无息的熄灭了。 寂静的旷野上渐渐响起扑簌簌的响声 墨沉沉的天空上缓缓飘落下细小的白色雪珠,越来越密c越来越急,被风吹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小铜钱下意识的伸出手遮在琥珀的脸上。 这个女孩,身上是香的,说话声音也好听,当她软软糯糯的叫他“铜钱哥哥”的时候,他的心都要化了,再找到好吃好玩的东西,他都想着要留一份给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自顾不暇的他也开始牵挂另一个人的温饱? 如果 如果她是他的妹妹就好了,可以走到哪里都带上她,再也不用牵肠挂肚。 他伸出手,掌心轻轻抚在她的脸上。 “妹妹” 他自言自语,声音里有种奇怪的温柔。 多么好,一个妹妹。 他会好好待她,无论是薄家人还是别的什么人,谁也别想再让她流泪。 从现在开始,她是他的女孩。 琥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周围的空地上一片雪白。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破棉袄,想找到棉衣的主人,待看到时,又有一丝的恍惚 不远处的空地已经堆起了一簇新鲜的黄土,而小铜钱身上只穿了件棉布褡裢正站在土坑里用力地挥动着锄头。 数九寒天,这个从来没有吃饱过的小叫花却忙的一头大汗,硬是在冷硬的土地上挖出半人高的大坑来 阿娘死了,薄家人袖手不管,她原以为只能自己一个人安葬阿娘了,没想到这个半道上认识的小叫花却在这个时候伸出了援手。 小铜钱看到琥珀,抹一把脸上的汗:“听说这里常有野狗出没,这坑需得挖深一些。” 他转头看看坑边草席卷着的尸体,愤愤地说:“有钱人真是无情无义,你阿娘活活给累死,他们居然连口棺材都不给。” “若是有一天我得了势,我一定要也让他们尝尝吃不饱穿不暖是什么滋味!” 琥珀瞧他干的辛苦,走到坑边蹲下,也想帮他的忙,却被他摇手制止:“琥珀你别动,就在边上看着吧。” “别的忙我帮不上,出力气总是可以的。”小铜钱冲她挥挥拳头,做了一个让她放心的手势。 琥珀想了想,从衣服的最里层口袋里掏出一只金戒指和一只银手镯:“铜钱哥哥,你说用这些东西能换来一口棺材么?” 小铜钱丢下锄头,从她手里接过这两样东西,迎着光仔细看了看,又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那两样东西放到嘴里咬了咬:“琥珀,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好东西?” “我瞧着金子不像是假的,我这就去当铺,想法子多当点钱,也许够买一口棺材的。” 琥珀没想到这戒指真是金的,眼睛一亮:“好啊铜钱哥哥,你现在就去,我听说当铺的掌柜最是喜欢压价,你一定要与他好好商量啊。” 两个人正盘算着如何同那当铺掌拒讨价还价呢,远处的小路上吱吱呀呀的来了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陌上郎(下) 赶牛车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头上带着顶黑色的毡帽,双手拢在袖筒里,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头上身上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雪。 那男子一路走来,不住的四下张望,远远看到坟地里的两个小孩子,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身冲着身后马车上的人招呼一声:“太太,找到了。” 马车低垂的车帘被撩开,一个和气福态的女人从车里伸出头来,眯起眼睛打量着不远处的两个孩子,抿着嘴点点头:“阿福,送我过去吧。” 那个叫阿福的男人搀着那中年妇人从马车上下来,又扶着她顺着田埂走了一段路,地上有积雪,积雪下有高高低低的野草,待行至琥珀面前时,那中年妇人已经气喘吁吁了。 “这位小姑娘,瞧你形色可怜,这地上躺的可是你的亲人?”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琥珀,和和气气地问道。 琥珀眨眨眼睛,没有说话,到是一边的小铜钱替她开口:“地上的是她娘,昨天刚刚故去了。” 妇人肃整衣领,又掖掖袖口,对着地上的人郑重下拜,转身在琥珀面前蹲下来,伸出手理理她的头发:“人生无常,姑娘还请节哀吧。” 她叹口气,捻动手里的青玉佛珠,侧头看年草席下卷着的人形,沉吟了一下方才开口:“说来姑娘别不信,我是信佛的人,昨日菩萨托梦给我,说在这东山角下,有位故去的善女人,生前也是个行善积德的,如今走的洒脱,连个棺椁也没有,菩萨怜悯她,托梦给我,令我施口好棺椁给她,也好让她走的清爽。” 这 听说过施粥的,却没听说过还有施棺材的。 琥珀看着那慈眉善目的妇人不像是坏人,心里全没了主意,到是小铜钱走上来安慰的握住她的手,侧身挡在她的前面:“太太好心必会有好报,我替琥珀谢谢您。” 那妇人看看小铜钱,微笑着点头,也不说话,冲着身后站着的阿福比个手势,示意那阿福把牛车牵过来。 只见阿福拉起牛车上盖着的油布,一口漆画精美的大棺材渐渐露了出来。 这么气派的棺材整个丹徒县都少见,怕是有银子都没地方置办的。 琥珀犹豫了一下,冲着那妇人摊开手掌:“太太,这棺材一定很贵,我没有钱,只有一只戒指和一只手手镯,虽然不够棺材钱,但也请太太收下,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将剩下的钱补给您。”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瞧神色像是颇为难,不过也是一瞬间的工夫,就恢复了自然,她拿起那只戒指看了看,又放回琥珀手里:“菩萨说好了是施的,我要是得了你的银钱,到显的我心不诚了,不过呢,我与姑娘有缘,收你一件信物留为纪念到也无妨。” 她将那银镯捏在手里,从掖下抽出一方丝帕小心地包上收起来:“姑娘,我即答应了菩萨,就好事做到底,帮你安葬了你阿娘再走。” 她回身给阿福打个手势:“阿福,干活吧。” 那个叫阿福的男人看上去普通,没想到力气却很大,三两下就将坟坑挖好,又将棺材自牛车上搬下,行事举止甚是利落。 那妇人明明一身富贵打扮,却没有袖手旁观,而是上前帮着收殓棺椁,又从车上拿出香烛纸钱,焚香诵经c烧纸跪拜,张落起来全无忌讳。 琥珀心知遇到了好人,感动极了,待新坟落成后,跪在地上郑重道谢,又开口讨要恩人的姓名住址,将来好报答恩人。 “别谢我,全是你阿娘昔日结了善缘,方有今日善果,这桩善事全是菩萨的功德,我可不能托大,姑娘好好活着,便是对我的报答了。” 那妇人拉她起身,本要上车走的,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姑娘现在年纪小,又刚刚死了阿娘,必会觉得日子艰难些,不过,我要送姑娘一句话:山长水远,万事都有转机。姑娘记住我的这句话,眼前的这点苦就不算得什么了。” 一翻话琥珀听的似懂非懂,但想想自己昨天夜里还孤苦伶仃,今日就有了这等奇遇,便觉得这位太太说的极有道理,不由点头称是。 那位太太看着琥珀的脸色不似早上初见时那么伤心了,又见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半步不离的守着她,觉得应该不会有事了,这才放心的离开。 入夜,雪已经停了。 屋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三三两两滴落在檐下的青砖上,廊下的木椅上不知何人放了一只小小的铜炉,此时有融雪滴落,正好砸在那小铜炉上,隔一会儿,就会“叮”地响一声,在静谧的夜里,传出去好远。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寒冷,就连在生着炭火的房间里,空气也似乎是冰冷的,沈嘉木掖掖身上披着的夹衫,走到屋中间的火盆边,示意肖致谦离火盆近一些:“这件事情办的很妥当,肖管事受累了。” 肖致谦急忙上前,用铜钳将炭火拨旺一些:“少爷客气了,都是是我的份内之事,不过我还是觉得,薄家是虎狼之地,琥珀姑娘太小,留在那里着实让人不放心,还是得想办法早日把她接出来才是。” 沈嘉木没有说话,凝神看着盆里燃烧的炭火,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其实今天我一直在想”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 他忽然顿住,转身走到窗边的书桌前,过了很久才挥挥手。 “天晚了,肖管事回去休息吧。” 待房子里重新又剩下他一个人,沈嘉木绷直的背脊才松下来,他叹口气,走到外屋的那只小床上坐下。 铺的盖的,都还保持着她在时的样子。 只是,像这冷冰冰的大屋一样,这只小床空荡荡的。 那日,就是在这里,那个小女孩曾经在梦里哭着喊阿娘,眼泪滴在他的手上,又湿又凉。 他怕她受凉,抱着她哄她入睡,在温暖她时自己也觉得温暖。 他从小一个人长大,早已习惯了睡在冰冷的床榻,那是第一次觉得两人作伴好过独来独往。 现在,谁来温暖他的姑娘? 桌子上,一只银镯闪着冷冷的白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乳燕飞(上) 正月十五,按例是沈府各房到老太爷这边请安的日子,沈嘉桢一向最喜欢热闹,这一次却破天荒的跑到南院来赖着不走,说是喜欢南院的那几株梅花,要在这里喝酒赏花,清静清静。 沈嘉木了解自己这位堂弟的习性,脸上不露痕迹,随手拿起一个画本子陪他坐在一处,任由嘉桢又是酒又是肉的摆了一桌子,又听他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闲事,最后还是沈嘉桢沉不住气,提起了在薄家的见闻:“堂兄你这一病病的太久,耽误了好多热闹事呢,我娘舅家的东浩前日办婚礼你不是没去么?那排场大的吓人,光是娘家陪嫁的嫁妆就拉了十大车,这是能看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呢,听说我那新嫂子的娘家还许诺了将来要给东浩在衙门里谋个闲差呢。” 沈嘉木知道嘉桢说这个无非是给薄宝璐挣点颜面,放下手里的书,从盘子里拣出一颗炒豆捻在手里:“东浩才多大,就能去衙门做事了么?” “唉,衙门的事不都那样么,再说了,紫禁城里的皇上也才多大点啊?” 沈嘉桢摇摇手里的酒杯,一脸老成的说道,随后又神秘地笑笑,凑近了一点:“这位新嫂子的面我是没见着,不过呢,我可是听说洞房夜里两个人就闹起来了,新娘子非要把手帕盖在东浩的礼帽上,东浩呢,又要把礼帽压在手帕上,两个人先是推推扯扯,后来越闹越不成样子了,最后新嫂子竟把东浩给赶出了洞房。” 他捂着嘴吃吃地笑着:“东浩原本就是个不吃亏的人啊,这下子可是遇到对手了,你看着吧,往后热闹的事还在后面呢。” 沈嘉木原本就不喜欢薄家人欺软怕硬的样子,听到这里淡淡一笑:“你那表兄竟然也忍了?” “他当然气不过啊,在院子里跳脚骂街,说是全因为家里死了个下人,触了霉头,才娶了这么一个夜叉回来。” 沈嘉桢说到兴头上,摇头晃脑起来,斜着眼睛看嘉木:“对了,你可知道薄家死的那个下人是谁?” “是琥珀的娘!”他看沈嘉木面色如常,又加重了语气:“就是夏天在你院子里住过半个月的那个琥珀!” 沈嘉木眉头微挑,抬眼看着他:“那又如何?” 沈嘉桢见他没反应,颇有点意外,讪讪地说:“我是想着,那丫头多少和咱们沈家也有点渊源,对吧?” “如今她娘死了,薄家容她不得,我是想着问我阿舅把她要了来,也算还个人情。” “还人情?” 沈嘉木把手里的炒豆轻轻丢回盘里:“咱们沈家欠过什么人情么?” 他说的清淡,眉头抬不也抬,沈嘉桢的心里反而没底了,喃喃地说道:“没,没有,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想想也是,我阿舅是琥珀的爹,想来也不会让她吃亏的。”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走到窗外停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撩开门帘进来,嘉桢院子里新来的那个大眼睛丫头俏生生地跨进门来:“少爷,太太说出来了半日,也该家去了。” 沈嘉桢在沈嘉木这里实在探不出口风,自觉无趣,打个哈哈:“唉呀可不是,讨扰了半日,也该走了,堂兄下次到我院里来品茶啊,我一定拿出我爹的藏品出来请你。” 他站起身,抖抖长衫,待走到门口,看一眼站在门口的鸿泰,又走了回来,拉着沈嘉木的手亲热地说:“堂兄,容我说句多余的话啊,你这院子里也太冷清了,小厮们就算再尽心也没有丫头知冷热,钱大娘走了也有一段日子了吧?你也该在院子里放上一两个丫头了,挑个好看又机灵的,准保让你省心,你要是实在没得人选,我把我这个荷香送你。” 一次两次,总是要打南院的主意,二房的人是真不长记性还是铁了心要斗下去? 沈嘉木看一眼那个叫荷香的丫头,果然容色俱佳,虽然年纪尚小,眉眼间却也有了些些风情,他捻起桌上的酒杯,抿一口,不怒反笑:“堂弟有心了,这样的佳人也舍得送人,你要是真想送我,我当然却之不恭,只是我这南院比起你那北院,规矩多了点,要是什么时候委屈了荷香姑娘,只希望堂弟不要心疼就是。” 沈嘉桢一看自己这位少年老成的堂兄笑出来,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再听他的这翻理论,心想搞不好白搭个丫头进来还讨不到便宜,话风一转:“堂兄这么一说还真是的,荷香进府时间太短,规矩还没学会呢,来了怕也是个惹祸精,还是等我物色到更合适的丫头再送过来吧。” 他给荷香递个眼色,撩起长衫一角,逃也似的匆匆离去,连挂在门后的帽子也忘了带走。 “桢少爷这也太急了” 鸿泰把帽子递给门外的小厮,看看嘉木的脸色,好奇地问:“少爷,刚才桢少爷说要把琥珀姑娘接来,你为什么不应了呢?” 沈嘉木转动手里的酒杯,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琥珀在嘉桢那里和在薄府有什么区别么?” 鸿泰愣住,挠挠脑袋:“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总是在眼跟前” 在眼跟前又能怎样?看她受苦还不是更心疼? 鸿泰顿住,眨眨眼睛,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 还好,院子里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房里的压抑的气氛。 鸿正和肖致谦一前一后,掀开门帘走进来,鸿正手里,捧着几本帐本,帐本上放着个金灿灿的戒指:“少爷,码头上的账结了,我这就交给肖先生查验” 沈嘉木挥挥手,算是知道了这件事。 “还有一件事,今天晌午,有个小叫花子拿着这枚戒指去找停在码头上的福顺号,说是要换两个人去上海的船票。” “那船老大认识这戒指上的印记是咱们沈家的名号,不敢放行,把那小子拘了来交给我,我查问过了,他说他叫小铜钱,却死活不说戒指来历,我打量着有诈,就捆了他过来,现在人在柴房里锁着呢。” 肖致谦站的近,已经看清了那戒指上的字,冲着沈嘉木点点头,问鸿正:“这小子可是和什么人一起的?” “没有,码头上人太多,查不出他是和谁一路,要不,我再去下点工夫,我就不信一个半大小子,能抗得住几顿拳脚。” 沈嘉木眉头微皱,起身走到窗前:“年节上,码头不能没人盯着,鸿正你回去吧,那小叫花。” 顿了顿,他突然轻声说:“咱们有客到了,阿正你等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那小叫花该怎么处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乳燕飞(下) 鸿正在沈府长到十五岁才去码头上接管漕运的事物,说起来也算是在南院长大的,没来由的,只觉得沈嘉木脸上的神情少见,不由愣了一下,顺着少爷的眼光看过去 风乍起,院门口的那株梅树花瓣如雪片纷纷飘下,一个簪着白花的小女孩迟疑着跨进院门,一脸懵懂的走进来。 这是谁家的俏丫头走错了门?身上还带着孝就在大年节上串门,也不怕犯了主家的忌讳? 鸿正转头看看肖致谦,却见他眉头舒展,不像是要赶人的样子,反而打开门帘迎出门去,就连平日里寸步不离南院的鸿泰也一脸兴奋,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熟门熟路的,看样子这小姑娘不是第一次来了,莫非她就是花大娘夸的天上有一c地上无二的“小仙女儿似的”琥珀姑娘? 鸿正到底年纪大些,又久在码头上行走,看人的本事学了七八成,这样一想,就已经明白了小女孩的来历,不知怎么地,联想到那只金戒指,不由微微皱了皱眉,给鸿泰递个眼色,拉着他一起退了出去。 肖致谦领着琥珀行到门口的台阶前,还没开口,她就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琥珀给大少爷请安。” 屋子里很安静,过了一会才有人应声:“姑娘是稀客,进来吧。” 琥珀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害怕,又抬头看了看肖致谦,这才一点点磨蹭着走进屋里。 屋里的摆设依旧,就是屋角放着着那只小床也和她走时一样。 沈嘉木坐在罗汉椅上,垂着眼睛看着手里的书,待她进门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看看她:“姑娘走了半年,可是把我这儿给忘记了?” 琥珀摇头,又想起大少爷的忌讳,急忙回话:“琥珀没有忘记大少爷和钱妈妈。” 他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看她的脸,眼光停在她鬓角的那朵白花上:“起来坐下说话吧。” 转过头,他又冲肖致谦交待:“好歹今天是十五,烦劳肖管事去厨房端两碗汤圆过来,咱们也应应景。” 琥珀不知小铜钱被带到哪里去了,又不见钱妈妈和鸿泰他们,眼看着肖致谦走出门,心中越发没底,找了个最远的椅子坐下来,小声的问:“怎么没见到钱妈妈?” “她回家去了。”沈嘉木垂着眼睛,缓缓端起茶碗来喝茶,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琥珀眼尖,在他的茶碗边赫然看到那枚戒指,心想东西在这里,人也必然在府里,鼓起勇气,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再一次郑重下跪:“大少爷,今天府上从码头带了个人回来,那个人” 肖致谦就在此时端着食盘进来,把两碗汤圆端到桌上,扫一眼地上的琥珀,复又转身离开。 “汤圆来了,姑娘请用吧。” 沈嘉木端起碗来,舀起一勺试试,不冷不烫,温度正好。 琥珀哪里吃的下,接过碗来搁在一边的地上:“谢谢大少爷,我不饿。我来,就是想问问今天码头上的那个小哥哥怎样了。” 沈嘉木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碗,理了理袖子:“早上阿正是带了个人回来,说是他偷了我的戒指,人赃俱在,准备送到衙门里去。” “大少爷,他不是小偷,您知道的” “他是不是小偷得官府来断啊,我怎么会知道?” 他声音清冷,没有表情没有情绪,远远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琥珀心慌意乱,只怕小铜钱真的会被送到衙门里去。 “你明知道那戒指不是他偷的。” “是么?那我的戒指怎会到他的手里?” “是我,我送给他的。那个戒指是我送给小铜钱的,不是他偷的,求大少爷放了他” “是你?” 他换了个坐姿,眼神炯炯:“小琥珀,你说你把我的戒指送给别人?” “对不起,我错了。” 琥珀被他看到发怵,终于垂下眼睛:“那只戒指,少爷不是赏给我了么?既是赏给了我,我就可以把它送人啊。” “姑娘记错了吧,那戒指是我赏你的么?” 琥珀愣住,抬起头来看他。 半年未见,这屋子里的少年长大了许多,却还是清廋俊美的脸,白玉一样的皮肤,深不可测的眼 琥珀低下头来,喃喃说到:“琥珀记错了,戒指是少爷送给我的。” “我给你的东西你不喜欢么?” “不不,我喜欢的。”他越是温柔和气,琥珀就越害怕,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她有点难堪的伸出手抹掉。 沈嘉木靠回椅背,缓缓笑出来:“真的么?” 琥珀眨眨眼,低头看到身边的那碗汤圆,突然想明白了,端起碗大口吃起来,三两勺之后,已见碗底,可是脑袋空空,是甜是咸也没品出个味来。 沈嘉木嘴角仍有笑意,脸色却一点点阴沉下来。 “我听说,你要和你的朋友去上海?” 琥珀是打着给阿娘上坟的幌子偷跑出来的,她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告诉旁人,只好摇摇头:“是铜钱哥哥要去上海,我去送他。” “这样啊?” 他看看外面:“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该早点回去了,一会我让阿泰送你回丹徒。” “至于你的朋友”他沉吟了一下:“阿正会送他上路的。”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你去和他告个别吧。” 空气潮湿阴冷,院子里隐隐传来梅花的香气,她匆匆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许久,沈嘉木还站在窗前,冷风迎面灌进来,吹的脸都要木了。 她叫那叫花子“小哥哥”c她要跟着那叫花子一起走c她从前不会撒谎的,现在却为了那叫花子欺骗众人。 她 为了那个人低声下气的下跪。 他替她不值,却没有立场。 一颗心像被什么人丢进冷水里浸着,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又冷又空 她走以后,这个院子就像眼前的这片天空一样,灰蒙蒙空荡荡,连只鸟儿也看不到。 可是他分明记得,曾经的这里,月色柔和c星光璀璨,她的心跳蓬勃,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他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谒金门 沈鸿正说的小柴房就在沈府的西南角,原本这一片旧屋是南院的厨房,后来因为沈维祉夫妇故去,南院的伙食并到老太爷那院里,所以这处厨房也被废弃了,说是柴房,现在只用来堆放些旧家俱,此处僻静,又远离主院,平日有人犯了家法或是捉到手脚不干净的人,常会被绑到这里来关押。 小铜钱常在大户人家的厨房出入,太明白这样的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了,一被锁进来,就先查看墙壁和门窗是否结实,手腕用力,竟硬生生地把双手从绳索中挣脱出来。 没想到此处看似废弃了很久,门窗墙壁却异常坚固,他敲打了半天,也没找到个能下手的缝隙或漏洞,想起码头上琥珀还等在那里,不免又急又气,用脚踢踹着木门:“放我出去!你们凭什么抓小爷?” 就这样踢了半天,外面也没个动静,他自己反到口干舌燥,手腕的几处擦伤火剌剌的疼起来,像有小爪子挠心挠肺一样的难受。 这户人家看上去气派威严,也不知做了多少恶事,把牢房修的这般坚固?他咽一口吐沫,想歇一会再骂,却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人正向这个方向走来。 小铜钱转个身,在角落里找到个缺了腿的木凳拎在手里,悄悄立在门前,心想不管来者是谁,都先拍他一凳子再说。 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来:“谢谢肖管事领路” 小铜钱愣了一下,本已高高举起的木凳悄悄藏在身后。 厚重的木门吱呀呀地被人推开一条缝,投进来一束白光,琥珀踩着那道光跨进门来,站在门口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铜钱哥哥?” 小铜钱看看门外站着的陌生人,把琥珀拉近一些轻声说:“琥珀,你也被抓来了?” 琥珀摇摇头,再看看他的手腕,红了眼眶:“铜钱哥哥你受伤了?” “都怪我” 她声音低下来,艰难的说:“铜钱哥哥,肖管事说他能找到送你去上海的船,不要船钱的。” “肖管事是谁?他怎么你了?” 小铜钱看她神色有异,瞟一眼门外,握紧了手里的凳子。 “肖管事是好人” 琥珀拉拉他的手,拽着他到房子里面坐下来:“铜钱哥哥,你先去上海,我长大了会去找你” “不,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下!” “琥珀你别信他们的话,那些有钱人都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小铜钱认定了那些有钱人拿话诳哄了琥珀,对琥珀所说的“肖管事”没有半点好感。 琥珀摸着他手腕上的伤,小声哄他:“铜钱哥哥,你不想救我了么?” “在这里咱们两个都走不脱,不如你在上海立住了脚再回来接我啊。” “我等着你,我会一直等你的。” 小铜钱听她这样说,心里也知道事情再难转还,却仍有千万个不愿意。 门外站着的那个“肖管事”此时跨进门来,手上捻着那枚金戒指:“大少爷说,琥珀姑娘既把这戒指送了公子,我们就没有半道上收回来的道理,这戒指还是请公子收好。” 他递上戒指,掸掸长衫,理着袖口说道:“祥顺号已经开船了,今晚还有一艘湖北来的“飞龙”号要去上海,我派人送公子上船吧。” “琥珀姑娘,丹徒路远,咱们也该起程了。” 小铜钱站起身来,仰头冲着那“肖管事”说:“我不是什么公子,你和你那个什么大少爷也甭给我带高帽子。这戒指我拿走了,账尽管算在我身上好了,将来有一日我必定回来领琥珀走。” 他低下头,理理琥珀的头发,用手比一个高度:“小琥珀,你快点长大,我也快点长大,等你长到这么高的时候,我就来接你。” 入夜,天气尚好,可以清楚的看到天上的圆月。 正是元宵佳节,炮竹声零零星星的响个不停,江边的码头上,矗立着一艘黑色的大船,从湖北拿来的大米在这里卸下大半,又有茶叶丝绸等货物上船,船员们安顿妥当,只等着船老大一声令下,就准备再次起锚远航。 如今世道不太平,水陆两路遍是流民地匪,到了海上,还有洋人的军舰,一趟船跑下来,挣的钱还不够全家一个月的开销,要不是日子过的艰难,谁还愿意做这份船员的苦力? 船上的二副徐宏子喝了点酒,想起家里生病的老娘来,对着月亮抹眼泪:“娘啊,儿子对不起你,连个买药请大夫的钱都挣不到” 他吼了两句,眼角扫过甲板,看到新上船的那个半大孩子:“喂,小孩,你笑什么?” “我笑你没出息。” 那孩子跳出来,两手背在身后:“男儿流血不流泪,你这么大的男人,没本事养老娘,却有本事在这抹眼泪,不是没出息是什么?” 这孩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徐宏子气急,冲着一边的船员吼:“是谁放他出来的?还不把他锁到底舱去?” 船员们都知道徐二副喝醉了酒最爱发酒疯,只得由着他的性子,推推搡搡的把小铜钱拉到底仓最后一间的库房里:“小叫花,本来不收你船钱就是便宜你了,你还这么多嘴,还是好好在这里呆着吧,再嚷嚷,小心我们把你丢到海里去喂鱼。” “切!小爷才不怕,小爷是属龙的!” 小铜钱被推进门里,揉揉胳膊,冲着上锁的门“呸”一声,一个转身嘻嘻笑着坐在屋里那堆麻包上,手里多出一串铜钥匙,正是方才拉扯间从那个船员身上摸来的。 他眼睛一转,房里的物件看的一清二楚,半人高的麻包垒满了半间屋子,地上还零星堆放着一些木箱子,闻一闻,空气中除了有船上特有的机油味,还隐约飘来谷物的香味。 肚子咕咕叫,小铜钱这时才想起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勒了勒裤腰带,靠在麻包上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算着船已驶离了码头,又听着船仓里寂静无声,这才拎着那串钥匙一把把试着打开门,沿着走廊一路试过去,想找到厨房弄点吃的。 可是也许是他摸错了方向,一路摸来,也没找到厨房,直到紧连着楼梯的最后一间房门打开,他才吃了一惊 狭小黑暗的船仓里,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人盘腿坐着,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那人抬起头来,苍白暗淡的脸上一双戒备十足的眼睛。 “你的c什么人?” 那少年声音低沉,中国话却说的生硬。 小铜钱也算是见多识广,只一眼就瞧出这人来历可疑,又见他这般紧张,老鼠一样躲在船舱里,必定是见不了光的偷渡客。 “哼” 小铜钱冷笑:“要问我是什么人?先说说你是什么人吧?” 他索性关上门,在黑衣少年的面前蹲下来:“你不是本地人吧?” 凑近些,他盯住那人的眼睛:“你也不是中国人吧?” 那少年皱眉,咬牙瞪着小铜钱。 看身形,明明那少年比小铜钱要年长许多,可是他却咬着牙隐忍不发。 小铜钱摸摸下巴,微微垂下眼光,沉呤良久才缓缓笑出来:“原来你受伤了?” 就在此时,楼梯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叫喊着:“着火啦c快点灭火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怨啼鹃 刮了一夜的北风,到早上渐渐停了,阴沉沉的天空上只有几只麻雀在飞翔。 新少奶奶黄婉睡的晚,所以起的也迟,快到晌午了,才溜溜哒哒的来到堂屋,还没进门呢,就听到里面传出薄大奶奶的声音:“沈家那个肖管事的是什么意思?只传句话说琥珀到了上学的年纪?难不成还真让咱们送她去上学?” 赵管家怕犯的薄太太的忌讳,小声地回答:“是啊,也不知怎么的,昨天琥珀说是去上坟,却被沈少爷院里的肖管事给送回来了,那肖管事别的话没多说,就撂下这么一句:姐儿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薄太太“哼”了一声:“这个惹祸精,就不让人消停。” “谁啊?大清早的惹母亲生气?” 黄婉跨进了门,给婆婆匆匆福个礼,一转身站在她身边,伸出双手给她揉肩膀:“母亲说的可是后院那个死了娘的琥珀?” 薄李氏皱皱眉,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她的事呢,我到也听说了一点。” 黄婉轻声笑出来,掩着嘴说:“大门大户的,谁家还没有点上不了台面的事啊,不是我说嘴,这要是在我娘家,早就掐了这个祸害头子了,哪还能容她活到现在?如今也不怪母亲为难,外面的人知礼些的说是这丫头愚钝顽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刻薄她,遇上个把爱管闲事的,可不就做起文章来了?” “不过呢,要我说,这事也不难办。” 薄李氏心里千万个不受意,咬咬牙抬起眼睛来看看儿媳:“你的意思是” “沈家少爷不就是想让她去学校么?这事好办,一开春东昌就要去镇江书院上学了,必然是要带上丫头小厮跟着的,小厮还未选好,丫头么,眼下不就是个现成的?” “让琥珀跟着东昌去书院?这到是个好办法,不过”薄李氏转动手里的佛珠,沉吟到:“那沈家少爷的意思好像是让她去上学” “是上学啊”黄婉轻声笑出来:“琥珀去的是学校没错啊,沈家又没说让她去学校干什么?” 薄李氏低头想想,觉得儿媳妇并没有说错,但转念又觉得这儿媳妇心思太活泛,将来必不是个好拿捏的人,叹口气,端着架子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冲着赵管事点点头:“这事先这样吧,回头赵管家你让那丫头去祠堂添几天灯油,一来算给她娘尽点心,二来也省得给老爷添堵。” 赵世源应了,打个千出来,才掀开门帘,就被风吹起的细尘迷了眼睛。 北风又起,天上滴滴答答落下雨来。 集市上,打着伞的行人并不多,大部分人都是袖着手任由细雨扑打在脸上身上。琥珀背着小小的铺盖卷,跟着送灯油的大车往前走,才走到绸缎铺前,就被人群挡住了路。 绸缎铺的朱掌柜喝醉了酒,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坐在路中间发酒疯:“老天爷呐,你开开眼啊,我朱某一向积德行善,怎么就遇上这样倒霉的事呢” 人群里有人不明白事由,悄悄的问:“朱掌柜昨天不是还说做了笔大买卖,今天这是怎么了?” “唉!事就出在那笔大买卖上了,朱掌柜原本高价贩了批丝绸去上海,货走的是水路,昨天在镇江码头上的湖北来的飞龙号,没成想,这飞龙号才驶出去没多久就着起了大火,火势那叫一个大啊,岸上的人根本救不下来,短短二个时辰的工夫,船也没了,货也没了,造孽哟”一个看热闹的人摇着头叹息到。 琥珀年纪小,被众人挤来挤去的当口,“飞龙号”这三个字却听的分明,她怔了一下,抓住那人的手:“阿伯,您刚才说的飞龙号可是镇江港停靠的,昨天下午才开走的那艘船?” “可不就是那艘,又不可能有两个飞龙号。” “那上面的人呢?” “火那样大,人怎么跑的脱?”那男人摇摇头:“死喽,都死喽” 琥珀骇极了,肩膀发抖,大脑一片空白,本能的跟在那两个看热闹的人身后。 那两人还在小声交谈:“世道不太平,走船行脚的总是风险大些,可是这飞龙号不是漕帮的船么?怎么也会遇上这种事?” “漕帮的船旁人动不得漕帮自己还动不得?” “啊?这话怎么说的?” 那男子看看四周,放低声音:“唉,说不得说不得,反正这火起的蹊跷,听说是船上带了不该带的人” 众人正窃窃私语间,那朱掌柜又哭喊不停,渐渐失了力气,瘫倒在地上,被他店里的伙计给抬了回去。 没有热闹看了,大家也就散了,刚才还挤的转不开身的路口,变的空无一人。 琥珀慢慢抬起头来,那辆她一路跟着的大车早已不见了踪影,就连之前站在她身边说个不停的路人也相约着去喝酒,转去街角的酒馆 他们说的那个不该带上船的人是不是一个眼睛明亮又热心肠的小男孩? 那男孩力气大到能撑起塌下来的天, 那男孩笑起来连台风天气都能放晴。 死亡c伤痛c或者其他什么别的折磨, 那个男孩,从来都不害怕。 可是 冬天的海水里,他会不会冷到发抖? 他会不会想妈妈c想炉火c想一碗温暖的热汤面? 冬雨纷纷,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她蹲下来,缩成小小的一团。 雨水又冰又冷,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痛。 这痛疼细小又漫长,漫长到足以吞噬掉所有。 对付这种感受,她是有经验的。 她知道,痛疼得久了,神经就会变得麻木,变得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只要,时间再久一些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琥珀再次站起身来 成人的世界她不懂,可是也知道世事艰险。 船沉了,她的世界里最亮的那盏灯似乎也跟着熄灭了。 再也不能指望什么人带她离开了, 再也 没有人来给她遮挡风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山渐青 卢旭丰初回国时,对自己心心念念的祖国还是充满热爱的,可是才下船就被码头上的泼皮抢走了皮箱,待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时,又发现自家的祖屋早被伯父一家占了去,伯母跋扈,连顿饭也没留他吃就把他赶了出来,可怜他满腹学问,连个能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 所幸他有个同窗与镇江书院的姜易先生相识,那姜先生也是留洋回来的,听闻他的遭遇,很是同情,在镇江书院给他安排了个数学教员的职位,书院系江南沈家捐建,待遇良好,又有现成的员工宿舍,他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卢旭丰原来学的是机器工程,在书院里负责教高年级的数学,书院才新建成,学生并不多,教起来到也得心应手。这天负责教一年级的周先生家中有事,请他代一节课,他应了,夹着教鞭就来到低年级的教室,还没进门,却在走廊上看到个小姑娘。 分明已经摇过了上课铃,那个小女孩却还纠着衣角站在窗口,白衣黑裤,两只小辫子垂在胸前,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 “这位女同学,你怎么还不回教室呢?” 那女孩还没开口,教室里坐在窗边的一个小男孩就站起身来,指着她说:“她是我的丫头,是来伺候我的,不是来上学的。” 没想到这新式学校里居然还有学生带着丫头来上课 卢旭丰看一眼那男学生,沉着脸:“我的课堂上只有先生学子,没有什么丫头少爷,这位小姑娘,要么你进来听课,要么就去外面等着。” 小姑娘以为自己惹恼了先生,一脸惊慌的看向教室里的男学生,那个男学生却颇不耐烦,冲着楼下努努嘴:“琥珀,你去那边的树下等着,我一招手你就过来。” 那棵大槐树就在操场边上,以小姑娘的个子,若想站在那里看到二楼的教室,必得撑起脖子站的笔直,连个偷懒的机会都没有。 卢旭丰气不过,本想再敲打几句,却见那小姑娘已经低下头,悄悄地走下楼去,他叹一口气,摇摇头,负手看向窗外。 外面的世界分明已经日新月异,这块土地却如同死水一般不起微澜,每日上演着主子奴才这种荒诞的悲剧,在这出剧里,欺压人的乐在其中,被欺压的习以为常,连个想反抗的意愿也没有,真是令人悲哀。 人就是这么奇怪,原来坐在井里时,天空也蓝,花草也香,待到从井里出来转一圈再回去,便觉得日子窒息般的难捱。 不知该怪罪谁,他日思月想的故乡,原来早已面目全非。 日头越来越高,太阳暖洋洋的照下来,缕缕金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投在草地上,照的青草上的露珠闪闪发亮。 不冷不热,空气中萦绕着槐花的香气,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新建的书院尚有规划未完成,沈家在苏州投建的丝厂又出了点小岔子,沈嘉木陪着祖父处理完这一堆事,掐着点去上他最喜欢的物理课。 都快进教学楼了,眼角扫到一个人影,他又转回来。 “琥珀,你怎么站在这里?” 小女孩不吭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他蹲下身,抓住她的肩膀:“琥珀,是我,你忘了我是谁了么?” 琥珀缓缓抬起头,脸上是奇怪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温顺乖巧的样子,她垂下眼睛:“你是沈大少爷。” 沈嘉木皱眉,觉得她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琥珀你怎么不进去?”他摸摸她的头发,试图去拉她的手。 她后退一步,轻轻躲开。 “我不是来上学的。” 沈嘉木沉默,良久才站起身,咬着牙离去。 次日,镇江书院的有了新校规,凡是到书院来的人,无论是来送菜,还是来寻人,只要保持安静,说明事由,皆可走进教室选择旁听。 小丫头琥珀溜着墙根进了教室,果然看到那里多出一排预留的桌椅,虽然没有课本纸笔,但是总好过站在窗外偷听。 她在桌边坐下来,摸摸桌角,再摸摸长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鸿泰捧着一摞书本进来,笑嘻嘻地放在她的面前:“这是少爷以前的书,还有一些旧本子,我想着你也许能用得上。” “今天开始要当学生了,开心么?” 琥珀还记得他是南院里憨厚耿直的小哥哥,眨眨眼睛,点头。 “我也开心,少爷,也开心。” 鸿泰冲她咧咧嘴,从怀里掏出一只笔袋,塞进她手里:“呶,少爷给的。” 鸿泰走后,琥珀翻开书本,扉页上写工工整整的写着“虎c白”两个字,她虽然没上过学,可是自己的名字总是记得的,想一想,提笔在两个字边上加上几笔,再看看,果然没有记错。 沈大少爷的旧书上,为什么要写上这两个字? 她想了又想,还是毫无头绪。 抬起头,窗外朝霞满天,风吹过来,树叶刷刷作响,槐花的香气萦绕不去。 四月,莺飞草长。 书院新开了体育课,学生们穿着洋式的毛衣短裤在操场上学打网球,薄东昌平日里鲜少运动,加之身体又胖,没接几个球,已经累的气喘吁吁:“琥珀!你死哪去了?快给我送茶水来!” 琥珀刚刚写完薄东昌的语文作业,毛笔还没来得及洗净,就听到操场上传来的呼喝,她不敢拖延,急忙端了茶杯出来,迎头遇上一个人,手里的茶水溢出来,险些洒到他的身上。 沈嘉木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头看看,她又长高了,下巴尖了一些,越发显的楚楚可怜。 他把什么东西塞进她的口袋里:“肖管事从上海带回来的,你尝尝。” “死琥珀!你在干吗?”薄东昌又在外面大声的喊 沈嘉木看一眼眼前的女孩,摸摸她的头发:“去吧,小心一点。” 琥珀不敢耽搁,急匆匆地端着茶杯跑到操场上,还好,教练又要开始演示新动作,东昌喝一口水,来不及报怨,就跑回去列队。 琥珀回到教室,手指摸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块东西来 方的,小小的的一块,外面是印刷精美的图画。 扒开那层印着洋人美女的彩色的包纸,里面是一块黑褐色的小方块,她捏捏,小心翼翼地咬一小口 无法形容 先是些微的苦,之后才是含蓄温润的甜。 这滋味复杂,因为从未品尝,所以也超出她想象的美好。 她把剩下的那一半包好,捏进手心,明明应该高兴的事,心里却无比难过。 这样好的东西,真舍不得自己吃掉,可是今时今日,再好的美味也找不到人来同她分享。 她坐下来,嘴里还有甜美的回味,心中却有苦涩溢上来。 苦日子过久了,便不觉得有多艰难,却在尝到甜美时,才受到钝击般的清醒过来。 阿娘死了,小铜钱也不在了 现在到以后,苦也好c甜也好,就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单的品尝。 树叶哗哗响,教桌上的白纸扑棱棱飞起来 她茫然看向窗外 起风了。 大雨将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谢池春(上) 光绪三十一年中元节,照例是沈府各房祠堂祭祖的日子,厨房花婶从一早就忙个不停,一屉屉的祭品准备停当,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窗前的案板上,只待前面祭祀开始,就逐一端上堂去。 沈鸿泰刚从外面回来,因为赶了一夜的路,正是又饿又渴,看到南院的人都不得空,先跑到厨房里来找吃食,一进门就瞧见案桌一角摆着半只肉饼,也顾不上问一句,抓起来就吃 “唉,阿泰你可是饿疯了?那是我早上没吃完的” 花婶气哼哼的冲过来,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灶台低下拎起来:“去去去,锅里有热的,去拿新鲜的吃!” “好嘞” 鸿泰三口两口吃完那半只肉饼,打开锅盖,又从锅里拿出一只来吃,眼角扫到灶边放着的食盒,兴冲冲的打开来,只见里面放着粉白的面桃两只c金鱼样点心三只,还有几只绿豆糕。 他看的眼馋,正想拿起一只来,却被花婶急声制止:“别动那个!那是要带给琥珀姑娘的。” 花婶拍拍手上的面粉,从锅里拿出一只包子递过去:“呐,这个也是豆沙馅,味道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 鸿泰撇撇嘴:“花婶你偏心。” 花婶叹口气:“没错,我就是偏心些,你在少爷屋里,就算差事辛苦些,吃穿上总不会少了你的,琥珀可就不同了,小小年纪上没了娘,又长在那样的家里,该活的多艰难呢?” 她抬手捣捣鸿泰:“你常去书院,琥珀功课好么?” “好” 鸿泰点点头,转头倒了碗水喝:“连少爷都夸她学得快。” “那个薄家小少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他的作业全是琥珀代笔,少爷每一次都看了,也说她写的好。” 花婶听的高兴,合掌向空中拜拜:“菩萨保佑啊,咱们小琥珀争气就好。” “争气又怎样呢?我昨天听到那薄家少爷说薄老爷和薄太太正在给琥珀相婆家呢,说只要聘礼优厚,别的条件差点也行” “什么?” 花婶吓了一跳,想了想,摇头道:“不对啊?不是说薄家还有两位小姐么?为什么急着先给琥珀订亲事?是不是薄家已经有了人选?” 鸿泰之前没想到这一层,听到此处亦是一惊:“那可糟了,我看那薄家太太甚是狠心,一定不会给琥珀寻什么好亲事的。” “这事少爷也知道?”花婶到底年纪大些,心中尚且抱有一丝希望。 “知道啊,我昨天一得了这消息第一个就告诉了少爷。” “那少爷也没说什么?” “没有啊”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一口气,花婶默默的把灶台上的食盒盖上,拍拍围裙,从菜笼里挑出几瓣蒜放在案板上,拿起菜刀狠狠地拍下去:“这都是个什么世道啊!” 书房里,沈其琛品一口茶,看看姜易,又看看窗外:“姜先生这次来,可是为了筹款?” “正是。” 姜易放下手里的茶杯,双目炯炯地看向发须皆白的老人:“老太爷一定也得了消息,孙先生在日本东京筹划成立同盟会,他的提议在海外华侨中获得了极大的支持。大家都希望能一举成事,推翻满清,建立共和。” “建立共和?”沈其琛看一眼姜易,摇摇头:“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如今的大清虽然内忧外患,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紫禁城里的那位老佛爷心狠手辣c反复无常,你以为你们这位逸仙先生想做什么,朝廷能无所查觉么?” “你和维祉是心气相投的好友,维祉走了,我总希望你能平安顺遂些,对你们年青人来说,改朝换代似乎很容易,你可知道那是要死掉多少人才能做到的事?” 姜易沉默半晌,方才沉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手中的茶杯一震,险些将茶水洒出来,他凝视姜易,从他的脸上似乎又看到维祉的影子,若是维祉还活着,必然也会这般热血赤诚,奋勇向前的吧? 他心中酸涩,转过头去,看向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沈嘉木:“嘉木你听了这么久,也来说说想法吧。” 沈嘉木虽然年纪小,可是从十岁起就开始跟在祖父身边学习做生意,难免少了些少年气,看事情也不似维祉年青时那样激进,他看看姜易,下意识地转动手上的玉板指:“我到是觉得若是药石无救了,先破后立总好过拱手让人的好。” “如今各国列强如虎狼环伺,朝廷若是能够奋发图强确是好事,若是不能,还不如早早让贤。” 姜易心中大喜,暗暗冲沈嘉木比一个大拇指:“嘉木说的好,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此般见识,你父亲若是在世,一定会把你送出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这一番话说中了沈其琛的心事,老人神情复杂,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姜先生说的极是,我也知道孩子早晚都要出去闯闯的,只是当年维祉的事真是让我伤透了心,所以才拖到了今日,如今看来这件事情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嘉木,你不是一直想去你父亲学习过的东京大学看看么?此次机会甚好,你出去学习两三年,回来正好可以接手家里的事。” 出国的事情筹划已久,沈其琛和姜易本以为沈嘉木会一口答应,没想到他却迟迟不开口。 沈嘉木从小自立惯了,样样主意都是自己拿,现在不开口,必是有所顾虑,姜易是客,又是来筹款的,搞不清沈大少爷的想法,低下头喝一口茶,正想着找个由头起身告辞时,却听到沈嘉木轻声说:“出国之前,我还有件事情要订下来。” 自从新少奶奶进门,薄家就不那么太平了,黄婉原来就不算是美人,肤色又黑了点,薄东浩每每想起自己去镇江亲自相看时见的那几位小姐,就觉得黄家把最丑的小姐嫁给了自己,一想到此处,总有点怨气,偏那黄婉是个不吃亏的主,又有几分手段,进门没多久就把人权财权抓进手里,几次交峰下来,薄东浩非但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连自己房里的下人都被她收卖了去,自觉夫纲不振,开始往花树里跑,初时还知道节制,后来竟开始摸上了烟土,衙门里支的薪水有限,又要按时上交家用,亏空就出来了,薄太太原本还能从家用里拿钱出来偷偷贴补他,数额渐渐大了,也颇有些吃力起来,母子俩想来想去,竟然把算盘打到琥珀头上。 花树里的里长尹三年青时是个泼皮,靠拳脚占下了街口的小食档,改卖烟土后成了暴发户,名下开了烟馆五间,妓院三间,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黑市买卖,生生把花树里变成了他的天下,也许是亏心事做的太多,夫妻两人只得了一个儿子,偏还是个傻的,二十岁了还像个三四岁的孩子,成日跟着弄堂里的小孩子们跑进跑出,吃饭穿衣都得有人操心,尹三眼看他的傻儿子一日大似一日,也开始发起愁来,远乡四邻悉数想了一遍,突然想起最近常在他烟馆里赊账的薄东浩来,一次酒后装做无意的在他面前放出话来,说只要儿子的婚事有着落,就拿出一间烟馆来做聘礼。 薄东浩本来正愁着如何还上赊欠的烟土钱,一听尹三这样说,心痒的什么似的,立刻回家找薄李氏商量,把家里的丫头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只有琥珀是个没依仗没亲戚的,又能换一间大烟馆,怎么算都不吃亏,两人打定了主意,竟连薄宝璋也瞒着,私下给尹三递了话,只等着媒人上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谢池春(下) 八月初五的早上,薄李氏的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她嘀咕一句,抿抿鬓角的头发,抬眼看向窗外,正好看到院子里飞来一只喜雀,停在那株大槐树上“喳喳”叫起来。 这真是难得的好兆头,莫非是花树里的烟馆有了着落? 薄李氏拿起桌上的佛珠拨弄两下,垂着眼睛支派红玉:“即是休了假,东昌也用不着琥珀跟着了,你去给琥珀说一声,让她往东市的三叔公家送一筐新鲜瓜果过去。” 东市离的远,路上又得过条河,渡船未必时时能有,小耽搁一下就得半天的工夫,等她回来,尹家的婚事早就定下了。 薄李氏打定了主意,自然不着急,选了件绯色绸衫出来,觉得老气,又换了件姜黄色的在身上比划。 周管家急匆匆的走进院来,见门帘垂着,不敢进门,只在门口候着:“太太,有客。” “可是花树里的陈婆子?让她等着就是。”薄李氏对着镜子系扣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领子那里不太偎贴。 “不是,是镇江的吴太太。” 薄李氏手一顿:“吴太太?就是给姑奶奶保媒的那位?她不是鲜少出门了么?” 十里八乡,谁不知道镇江的吴太太? 市面上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小姐公子的婚事大多交托吴太太去办,十次到有九次能成就,媒人能做到两人得意四方圆满的,在镇江地界里,还真找不到比吴太太更合适的了,可惜的是她两年前已经收山,不太接生意了。 尹三好大的阵仗,居然把镇江吴太太搬动了,可见是极有诚意的。 薄李氏顾不上领口的那道衣折,再照照镜子,觉得无甚偏差了,急匆匆的走到前院,一进门,就见一个白胖的中年妇人坐在客位上,上身穿着镶青边的素花上衣,下身着青色的暗花长裙,除了两只水绿诱人的玉耳坠,周身上下未见一件首饰,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度,到把她这个主家奶奶给比了下去。 “唉呀,吴太太您怎么来了?您可是稀客,难怪一早上喜鹊叫个不停呢。” 那吴太太虽是上门来提亲的,却未见下风,笑盈盈地福一福:“近几年我身体不太好,熟人家里也不常走动了,这一次是专门来给老爷太太道喜的。” 薄李氏原本还怕薄宝璋不同意,见到吴太太上门,心中到有了十成把握,干脆让周管家把薄宝璋从书房请了出来,就连儿媳妇也没避着,都一一介绍了坐在屋里,只等着那吴太太说出尹三的事来。 “说起来我还是十几年前来过贵府呢,当时我就说过再没有比镇江沈家更合意的人家了,今日看看果不其然吧?以后亲上加亲,女婿又是世上难觅的人材,老爷太太只等着享福吧!” 尹三的儿子和沈家有什么关系,哪里又谈的上什么亲上加亲? 薄李氏愣了一下,偷看一眼坐在一边的薄宝璋,转念一想,难道是嘉桢托吴太太来给珮菁提亲的?可是之前薄宝璐那边一点口风也没露过啊? “吴太太说的这是?” 吴太太拍拍手,大笑出来:“唉呀是我疏忽了,竟忘记了家里有好几位未出阁的小姐呢,这样说吧,我是给沈家大少爷提亲来的,求的呢,就是你家小小姐薄锦书。” 众人一听,全都愣住,黄婉抽出手帕捂嘴笑:“吴太太记错了吧,我家小小姐叫珮薇啊。” “没错没错。”吴太太摆着手:“我来时沈大少爷交待过的,求的是丹徒薄府六小姐锦书,我可记得真真的呢。” 六小姐? 薄李氏原本也以为吴太太说的是珮薇,可是一听她说出个六小姐,便知道不对了:“吴太太,谁人都知道我家只有五个孩子,哪里来的六小姐呢,定是沈大少爷记错了人家吧。” 吴太太听了这话,似乎有点不太高兴,渐渐收了笑容:“做父母的舍不得嫁女儿,或是心中另有人选,拿乔一下也是有的,只是我做一行这么久,还真没见过能拒绝沈家的人,薄太太这样说,是要断了两家的情谊了么?” 薄宝璋胆子小,联想起当初宝璐干的蠢事来,已是惊出一身冷汗:“吴太太冤枉我们了,不是我们拿乔,是我府上真的没有叫锦书的孩子啊。” “沈家大少爷是什么人物你们也是知道的,他看中的人谁敢不给?我就不明白了,贵府藏起一个大活人来是要做什么?”吴太太板着脸,端起茶杯端到嘴边,想一想,又搁下,瞧那样子,竟似乎是要甩袖而去了 听说镇江吴太太上门,薄珮菁和薄珮薇哪里能坐得住?早早站在门外偷听,两个人本来也都有所期望,心中忐忑了半晌,这会儿听出了是场误会,不免都有点失落,珮薇心细,凝神一想,想到了一个人身上,也顾不上害羞,急匆匆地跨进屋里:“母亲,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沈少爷重病得愈,不是给咱们府上送过谢礼么?那谢礼盒子里不是还有一封信,说是给琥珀起的学名?” 珮薇这样一说,薄李氏也突然想到此事,心里颇有点不以为然,觉得即使是沈嘉木看上了琥珀,找个中间人来买了去便是,何至于搬动吴太太呢? 可是如果那沈少爷真的要三媒六聘娶了她呢? 薄李氏细想下去,又有点心惊肉跳,再转头看向薄宝璋,也是一脸愕然 吴太太来之前也是做足了功课,听到珮薇提起沈嘉木,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端起茶杯来抿一口茶,笑盈盈的看着薄太太:“是了是了,沈少爷是有心人,若是有样一封文书,何不拿来看看?” 薄李氏心中暗暗叫苦,三四年前的东西,她怎会记得清楚,只怕那信封都丢到不知哪里去了,碍于面子,只能回头吩咐周管家:“管家,你这就拿了我的钥匙,去柜子里瞧瞧,看可有这样东西?” 周管家不敢耽误,去库房里翻找了半天,还真在一个装银首饰的盒子低层找到了一个盖着沈家的印章的信封,信封里的宣纸发黄,但是“锦书”二字还是清清楚楚的。 琥珀去沈家也不过五六岁光景,怎么就让沈家大少爷给相中了呢?早知道今日,当初就该对这小丫头好一点。 周管家心中懊恼,怪自己看走了眼,一路上心中忐忑不安,直到回到堂屋时才渐渐镇定下来。 薄李氏一看到周管家进门时的神情,心中就已有了结果,强压下心中的不忿,接过了信封打开来看,又转头递给薄宝璋:“唉呀老爷,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当日琥珀回来时,我光顾着高兴,竟然把这桩顶要紧的事给忘了。” 吴太太一拍手:“我就说少爷不会记错的么,我给你们说啊,姻缘是老天爷早早定下来的,任是谁啊,也挡不住的。” 她眼睛一转,从腰上抽出一把檀木折扇来,“啪”地打开急速扇着:“沈家大少爷无论是家世还是人材,在镇江地界上,我就没见过能同他比肩的,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咱们锦书小姐呢,我也是素有耳闻的,样貌性情皆是拔尖,这两个真是郎才女貌c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桩姻缘老爷太太定然是满意的吧?” 吴太太在这一行里这么久,眼睛就像是火里淬过一样,看人又准又毒,说起话来也是棉里藏针:“我看薄太太似有顾虑,莫不是对沈大少爷有什么不满意?要么就是还有什么要求要提?” 沈嘉木是沈家钦定的继承人,又是谢老爷子的关门弟子,这样的人就是盲瞎哑聋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啊。 薄宝璋早就听的心花怒放,连连点头称是:“满意满意,沈府这样的门第出来的孩子,还有什么挑的呢?” 薄李氏已经知道无法挽回了,只得抽出手帕来在眼角掖掖:“琥珀这孩子虽不是我生的,但我也是同她亲娘一般待她,生怕她受了委屈,突然听说有人提亲,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呢,再说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没订下人家,实在是不想让她太早出嫁啊,吴太太你是有儿女的人,你是明白我的心的吧?” 吴太太听的分明,摇摇扇子,竟也红了眼眶:“明白的明白的,咱们做娘的,心意都是一样的,都恨不得把孩子放在眼跟前一辈子呢。” “沈家体恤你们的这份心意,沈少爷说了,锦书小姐年纪还小,且不急着过门,亲事订下后,沈家会出钱送她去苏州的慕贞女校读书,沈少爷也会去东洋留学,待他回国后,再办喜事。” “你们看看,这样安排可满意?”吴太太不想再周旋下去,合起扇子来,乐呵呵的说:“我看过黄历了,这个月初九就是个极好的日子,到那一天沈家就来送文定了,你们啊,就等着姑爷上门吧。” 她收起扇子,四下望望:“到了这会儿,也该让我见一见锦书小姐了吧?” 往东市的渡船上,琥珀拎着装满瓜果的篮子站在渡船的甲板上,没来由的,突然打了个喷嚏。 身边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老先生看看她,笑眯眯地说:“小丫头,你也去东市啊?” 他负起手,看向江边的高高的芦苇,语气颇为惆怅:“我很多年没去过东市了,只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那座大大的观音庙里烧香,现在,怕是找不到了” 琥珀听他提起母亲,不免也想到自己的阿娘,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看老人身边并没有人跟着,柔声安慰他:“阿公不要担心,我知道那座观音庙,一会儿下了船,我带您去。” 老人低头看看她,白胡子微微翘起:“你看今天天气这样好,咱们一老一小做伴闲游,也是人间难得的乐事。” 这老人风趣和蔼,没来由的,琥珀竟觉得他比寻常人又亲近些,正想说些什么,眼角扫过船尾:“啊!好漂亮的鸟!” 一只淡黄色的小鸟低低飞过水面,突然停在离她不远的船舷上,叫声清脆婉转,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正在轻声歌唱。 河岸两边,风吹起层层叠叠的蒲草,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水浪,缓慢地轻轻流淌 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惜红衣 黄昏时分,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秋雨,空气中弥漫起潮湿的水汽,给到处是白墙黑瓦的苏州城笼上了一层抹不去的薄雾。 下了课,女孩子们三三俩俩的走在湿哒哒的青石板路上,若有风吹过,还能听到少女们低低的欢笑声。 操场边的大榕树下,一群白衣黑裙的高年级学生围着一个长辫子女生,表情激动地说着什么。 “许连翘,你说报纸上写的是不是真的?” “你阿姐是不是真的去给军舰上的洋人唱堂会啦?” “你能不能告诉你阿姐,不要再丢咱们中国人的脸?” “唉呀,算了算了,就要大考了,功课才是顶要紧的事,就让连翘回去复习吧。” “不行,我们可不能和戏子的妹子住在一起!” 一个女生站出来,手一甩,把一串钥匙丢出去:“许连翘你看着办吧,要是想再在这里读书,就和你那个当越剧皇后的姐姐划清界限!” 那串钥匙上挂着个写着学号的木头牌子,凭空飞出来,正好打在一个路过的女孩身上 女孩捡起钥匙,迟疑了一下,来到人群边上。 女孩的同伴在后边拉她:“薄锦书,不要管了,那些是学生会的学姐。” 薄锦书比初入校时已经长高了不少,但是在人群中却仍是瘦瘦小小的,再加上她一向不多话,在这所以入校筛选严谨苛刻而闻名的新式女校中,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钟声响了六下,操场另一边,饭堂的大门吱呀呀打开,飘出一阵香气。 用功了半日,女孩子们多数都饿了,再没有闲心看热闹,纷纷散去,就连那几个学生会的学姐,也昂着头,匆匆地走了。 薄锦书握握身边的女生:“美娟,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那个叫罗美娟的女孩还想说些什么,但眼着着饭堂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担心打不到好吃的排骨,跺跺脚:“好吧锦书,我在饭堂等你。”也一溜烟的跑向饭堂。 一会儿工夫,榕树下就只剩下薄锦书和许连翘两个人。 薄锦书站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渐渐暗下来,把那把串着学号的钥匙递过去:“学姐,再不走,饭堂要关门了。” 许连翘长着一对长长的丹凤眼,身量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自小在戏班里长大,扮上刀马旦也能顶半个台柱,原本是女校里的风云人物,如今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她看看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女孩:“原来你就是薄锦书?” 薄锦书个子小小的,垂着头,露出一截细白的脖子,和这里的女学生不一样,她长了一幅营养不良的样子。 许连翘拍拍她的肩膀:“你回去吧,不要担心,我不上学也没关系,回去唱戏也是逍遥自在。” 她走了几步,感觉那个女孩一直跟在身后,停下来回头:“薄锦书,你好像不爱说话啊?那你喜欢听戏么?这周日我请你去听戏好不好?” 天色越来越暗,小女孩的白皮肤笼着一圈柔和的白光,细雨中,她的头发似乎已经湿了,还是微微含着胸,把那几本书宝贝似的捧在胸口。 “嗯?” 薄锦书眨眨眼睛,迷迷蒙蒙的样子,似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才点头,缓缓地笑出来,脸上终于有了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孩子气。 暮色中,不知哪里飘来植物特有的香气,一点点弥漫开来,让这湿漉漉的秋夜变的含蓄而温暖。 周日,越剧皇后小桃红在大三元唱新剧《玉堂春》,来捧场的客人们送的花篮排出去半条街,再加上卖洋烟c果盘c小零食的,还没走到剧院门口就挤的水泄不通,薄锦书和罗美娟好不容易才从舍监那里请了半天的假,眼看着就要到开场时间了,只有拼命往前挤,好不容易前进了四五米,远远就看见许连翘站在剧院的红柱子跟前冲她们挥手:“唉你们怎么才来?戏都开始了,再晚座位就留不住了。” 明明在学校也是常见面的,但是在校外一起看戏还是头一遭,三个女孩子都有点兴奋,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进了剧院后在一楼中央的桌子旁边坐定,许连翘是主人,招呼了小二端上瓜子果脯,又有人送上新鲜的茶水,薄锦书是第一次进戏院,才一坐下就好奇的四下张望,大三元是间新建成才两年多的大戏院,比起其他老派戏院,又添加了些新鲜的玩意儿:廊下挂着精巧的鸟笼c小二们穿着统一干净的长衫c递到客人手上的热手巾上绣着统一的图标,还有舞台上的灯光,也是用电来控制的 此刻一楼大厅里的三十几张桌子,还有二楼精致舒适的十间包箱全部坐满了客人,大家都屏神静气,只等着主角上场了。 灯光暗了下来,板鼓叮叮当当地敲响,春闺里的小姐上场,一双美目流光溢彩,一个转身,甩出长长的水袖 众人齐声叫好,有人摇头晃脑的跟着胡琴拉出的旋律打拍子,也有人盯着舞台忘记了手里还端着的茶水。 “你姐姐真美啊”罗美姐托着下巴感叹:“唱的多好听,我也想学。” 许连翘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我师傅是刀马旦,那才厉害呢。” “你还学过刀马旦?”罗美娟瞪大的眼睛,抓起许连翘的手:“姐姐,你教我两手呗。” “行了吧,练功要吃苦的,你受不了。”许连翘使了点劲才把手抽出来,一转脸,看到薄锦书:“咦,锦书你怎么呆呆的?” 薄锦书身体僵硬,两只眼睛直愣愣地不知盯在什么地方,不像是在听戏,到像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连翘我刚才想起还有功课没背,我先走了”她一脸慌张的站起身,还没转身就定在原地。 一个长衫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们的桌边,高个子宽肩膀,黑眼睛白皮肤,在灯光昏暗的剧场里越发显得与众不同。 “锦书你来了?” “这是你的同学么?请你的同学到楼上去听戏吧。” 那少年冲着女孩子们点点头,声音低低的,似乎有无限温柔。 罗美娟心跳加速,她看看一言不发的薄锦书,小心地扯扯她的袖子:“锦书,这位是” 薄锦书红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一个哥哥” 罗美娟自己也有五个哥哥,可是却第一次在男生面前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她盯着那少年,只觉得这昏暗拥挤的戏院里,一切突然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哥哥到底是表哥?还是亲哥啊? 罗美娟的小心脏好奇的快要爆炸了,又不能扑上去问个究竟,同许连翘交换一个眼神,乖乖跟着那少年上了楼,坐在剧院最中间的包箱里,连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再递眼色给薄锦书,希望她能介绍一下,可是那薄锦书却像个木头人一样,目不斜视地坐在椅子上,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那少年的仆人上来给大家的茶杯里添了茶水,立刻有茶香扑鼻而来,果盘里的水果新鲜诱人,比起楼下散卖的零食不知好了多少倍出去,许连翘常在大三元出入,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客人,暗自打定了主意,回头要找班主问个清楚,没想到那少年却先开了口:“我姓沈,你们都是锦书的朋友,以后想听戏就来这间包箱,有什么需要跟老板说一声就行。” 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眼,嗫嚅着应了,红着脸转过头去听戏,再也没勇气转过头多看一眼。 不知为什么,明明下面好戏刚开演,掌声叫好声就没断过,可是薄锦书却觉得包箱里极为安静,静到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清楚。 “锦书,我下月初九的船票,走之前估计很难再抽时间过来看你了,以后,我会写信给你的。” 他坐的近,声音像是就在耳边,好在包箱里光线极暗,桌子另一边的俩个女孩全无查觉,都在咧着嘴看向戏台。 薄锦书的头低的更低了,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不生气,望着她的侧脸有片刻的失神 离开了薄家,她像是一棵快晒死的小苗,换了水土,又重新活了过来,交了新朋友,也有了新生活,他觉得她还可以更快活些。 她还这么小,苦日子过的太久,像是受惯了惊吓的小兽,别人一伸出手去,最先想到的是闪躲。 真希望,她能快点长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山外云(上) 宣统二年中秋节,学校特地放了三天假,住的近的学生一大早就兴高采烈的回家去过节,家住的远的也投奔亲戚朋友,还没到中午,整个校园里就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校工在打扫学生们留下来的垃圾。 好在图书馆中午才闭馆,管理员敲过了三次钟,薄锦书抱着几本新借的书从图书馆走出来,向着宿舍的方向缓缓走去。 “锦书,你不回家过节啊!” 罗美娟拉着许连翘的手,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甩甩辫子,从她的手里抽出一本书,扫一眼题目,又怏怏地递还给她:“锦书你怎么总是看这些无趣的东西。” 她转头看看校门口,车马渐渐稀疏,想来是要回家的同学走的差不多了。 “锦书,怎么总也不见你回家?” 薄锦书沉默半晌,方才开口:“有书要读。” “就有那么多书要读么?” 罗美娟心中疑惑,越发觉得薄锦书身世堪疑。 能来这里上学的女孩子家里都不会缺钱,虽然大家都穿着一样的白衣黑裙,可是总能在一些小细节上比个高低,比如林月茹头上的发卡是从法国人的商店里买来的c又比如吴淑珍的小手帕是东洋货c再比如许玛丽一到周末就披下的大波浪根本不可能是天生的自来卷。 只有薄锦书,一年四季都穿着一样的校服,头发梳的刻板平整,总是低着头,胸前要么揽着几本书,要么就是书包整个抱在怀里,像是一只怕光的鼹鼠。 还有就是,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思及此处,罗美娟越发觉得自己有必要多亲近这个沉默寡言的同学,她灵机一动,拉起薄锦书的手:“锦书,我知道百好楼的素点心最好吃,难得放假,咱们三个一起去百好楼吃茶吧?” 不待薄锦书推辞,她干脆揽住锦书的腰,推着她往前走:“去嘛去嘛,日日读书,你就不累?” 两人正拉扯着,一直站在一边的许连翘也加入进来:“美娟做东,不去白不去,锦书咱们可别放过她。” 罗美娟上头一共有五个哥哥,她娘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宝贝的眼珠儿似的,零花钱从来就没断过,此时也是豪气冲天,拍拍自己腰上的荷包:“别客气别客气,今天本小姐高兴,带你们到百好楼去见见市面!” 美娟本来长的圆润些,刚又在夏天晒黑了许多,此时使起蛮劲来,锦书也挣脱不得,只得点头,三个人离了学校,溜溜达达地走到城里最繁华的平江路,远远便见到百好楼的大招牌下,两个样貌谐趣的茶博士正在笑脸迎客。 一见到这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其中一个茶博士高声喊到:“三位贵客到,请到二楼雅间”一边领路,一边冲着罗美娟眨眨眼:“罗小姐可是有日子没来了,还是老地方?” 罗美娟常跟着几个哥哥来这茶楼玩,早就混的熟门熟路,百好楼里的茶博士对她带来的客人自然也高看几分,忙不迭的领到二楼视线好又僻静的雅间坐下,一会儿工夫,点心茶水就摆上了桌。 阳光正好,透过搭在窗前的竹帘投进雅间,正好在墙上那张仿唐寅的山水画上隔出条条阴影,光影之间到添了些意趣出来。 锦书喜欢窗外的那几只竹子,移坐到窗边,品一口手里的茶,眯起眼睛来:“蒙顶甘露可不便宜,美娟你又乱花钱。” “锦书你还真识货啊?我就从来记不住这些茶叶的名字。” 罗美娟凑到薄锦书身边,揽住她的肩膀:“锦书,你说沈家哥哥会不会喜欢喝这个茶呢?” “啊?” 薄锦书似乎有几分慌乱,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哪个沈家哥哥?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唉呀,你还不知道美娟?她就是想知道上次请咱们看戏的那个沈公子为什么再也没来了。” 许连翘知道罗美娟想问的什么,也跟着解释道:“咱们同学这么久,除了那个沈公子,你家也没什么人来看过你,我们难免会有点好奇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你就告诉美娟吧,省得她成天试探你。” 薄锦书低下头,颇有些为难。 订婚那年,她年纪尚小,对这桩婚事懵懵懂懂,原本也想不通沈大少爷为什么就心血来潮的相中了自己,直到有次听到下人们闲聊,才知道沈家本来中意的是薄珮薇,最后下定的人却是她,太太和少奶奶都揣度着是她使出了下贱卑鄙的手段勾引了沈家少爷,那沈家少爷道行浅,哪里见过她这样没羞臊的,所以才改了主意,白白可惜了四小姐 那些下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连她死去的娘也稍带着编排了进去,谣言从一个人嘴里传到另一个人嘴里,渐渐变成了众人默认的事实,不过半月之间,她在丹徒就变成了人人侧目的过街老鼠,虽然能吃饱穿暖了,日子却比之前更难过了十分。 “下贱”这两个字就像是被烙铁烙在她的额头上一样,让她连个大气也没法出,对那沈嘉木更添了反感,再见到他,也是能躲就躲,恨不得永远不要和他有什么牵连,如今好不容易在学校里尝到些自在快活的滋味,就更不愿让旁人知道她和沈嘉木的关系了。 “那沈家哥哥,他是c他是很远的亲戚,我与他原本就没见过几次面的,更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 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说慌,薄锦书连头也不敢抬,扭过头去看向窗外,视线落在街边一个卖藕的少年身上,那少年肤色黝黑,身上穿件落着补丁的褡裢,也许是热了,此时敞着怀,一只手撩起褡裢的一角扇着风。 街角转出一个浪人模样的东洋人,才到中午就喝醉了酒,搂着个衣着暴露的白俄女人,东倒西歪地走着,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怎地,直统统走过去,一脚踢翻了少年的藕筐。 一筐还带着水珠的鲜藕顺着石板路滚出好远,有几支滚到路中心,那浪人也不避让,抬脚就踩,好好的鲜藕硬是被踩成了几截。 少年急了,上前抓住那浪人理论,浪人哪里肯听,手一抬轻轻松松就把少年推倒在地,似乎还不解气,又上前踢了数脚。 此时街上已三三两两聚集了些看热闹的行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阻止那东洋人,再看那少年,明明伤的不轻,却仍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冲上去,抓住那东洋人的胳膊一口咬上去。 “八噶!” 那个样貌肥腻的东洋人被缠烦了,索性把怀里的白俄女人推到一边,猛地从腰上抽出东洋刀来,半点不犹豫,狠狠地冲那少年劈下去。 “唉呀小心!” 薄锦书吓了一跳,“嗵”地站起身,再看楼下,整条街的人都惊呆了,却没有一个人冲上去阻拦。 眼看那刀锋就要劈到少年的肩膀,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一只物件,“啪”地打在刀刃上,硬是把那刀光从少年的肩上移开了半寸。 那物件撞到刀刃的同时也崩裂成两半,掉在地上,又碎裂开来,仔细分辨,竟像是只茶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山外云(中) “是谁?” 那东洋人气极了,目露凶光,挥着武士冲着茶楼的二楼比划着:“下来!” 锦书和美娟虽然站在竹帘后面,却还是被那东洋人凶狠的目光吓的默默后退了一步。 二楼的小雅间统共就五个,边上的那个雅间她们来时就关着门,其他三间都还是空着的,现在想想,丢茶杯的只能是隔壁那间雅间里的客人。 三人好奇极了,屏息看向隔壁的窗栏,可惜视角太偏,只能见到一只扶着围栏的手。 那只手白净修长,文气十足,光看这只手,推想它的主人也必是个意气书生,断不可能指望他同那东洋人打上一架的。 三个人互相看一眼,心中都有点失望,屏住呼吸静听隔壁的动静。 隔壁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期间似乎还有人说了句什么好笑的话,惹的房内的众人一起低声笑骂。 隔壁雅间里坐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啊,怎么半点也不害怕呢? 三个女孩子好奇极了,耳听着隔壁传来开门声,又有一连串脚步声响起,想来是他们走下楼去会那东洋人了。 许连翘胆子最大,转身趴到窗边,打开了竹帘探身出去。 “啊,原来他们有好几个人呢!” 锦书觉得好奇,没敢探身出去,但也凑近了窗边,果然看到五六个年轻男子从茶楼里鱼贯而出,大刺刺的站在街边,其中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年青人上前一步,冷眼看向那东洋人。 “小爷下来了,你想怎样?” 那东洋人刚才欺负小男孩的时候显得人高马大,没想到在这年青人面前,却还矮了几分。 “八噶!” 东洋人挥挥手里的刀,气势明显弱了几分,却还是挺着身子,嘴里叽哩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 “去你的!” 那年青男子半点没迟疑,抬脚就踢,一脚踹在那东洋人拿刀的手上,硬是把那把东洋刀踢出好远:“你以为小爷我听不懂东洋话么?” 他抬手指着那东洋人:“告诉你,这是中国的土地,想当大爷轮也轮不到你,乘早滚回你老家去!” 那东洋人跋扈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又气又急,发疯似地扑上前:“你的不要走,咱们比武!” “比就比!”只见那年青上脱掉长衫,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略一活动筋骨,竟是个练家子的身段。 许连翘平常在戏班里进进出出,也算见多识广,此时却也不由吸一口气:“好俊的身手!我看那东洋人要吃鳖了。” 罗美娟“咦”了一声,低声嘟囔到:“边上那个带眼镜的怎么那么像我五哥,难道他从广州回来了?” 还没等她再仔细辨认,街中央的东洋人的和高个年青人已经开始过招,又把大家的眼光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东洋人不管不顾,拳头又快又狠,招招都冲着年青人的要害而去,完全不像是比武,到像是要人命一样,几招下来,年青人到像是落了下风。 罗美娟看的担心,火急火燎地问:“他怎地如此不济,这是要输了么?” “别急。”许连翘看出其中的门道,拽着她的袖子说:“拳脚工夫也是讲火候的,你看那年青人四平八稳的样子,防守做的滴水不露,他八成是在研究对手的路数呢。” “那就是说他有胜算?”美娟睁大了眼睛问。 “嗯,我看行。” 美娟半信半疑,再看看一边的锦书,锦书一脸认真的看着楼下的对决,到像是对许连翘的话深信不疑的样子。 再看下面,形式果然有了转变,那年青人手长脚长,应对周旋起来颇有点来去自如的味道,东洋人原本就又矮又胖,几次进攻俱扑了个空,渐渐气喘起来,额头上已沁出成串的汗珠。 “那东洋人看上去气势汹汹,原来也是个纸老虎啊!” 许连翘瞥一眼罗美娟,冷哼了一声:“洋人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只脑袋两只手。” 话音没落,街道上的对决已见了分晓,东洋人执拳猛扑,却被年青人轻松闪过,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那年青人一个漂亮的回旋踢,正中东洋人的面门,将他狠狠踹翻在地。 东洋人的鼻血喷流而出,他低头擦血,吐一口口水,血水中竟还有一只门牙 “啊,真厉害,他打落了那洋人的门牙!” 三个女孩拍手叫好,再看楼下,那白俄女人见情形不对,早就溜走了,只剩下那东洋半坐在街边,气呼呼地看着众人。 那年青人掸掸身上的土,蹲下身,一一捡起地上散落的鲜藕,放回卖藕少年的竹筐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洋递给少年,那少年哪里肯要,两人正推让间,谁也没注意到坐在一边的东洋人偷偷捡起地上的武士刀,冲着年青人砍去 “小心!”薄锦书在二楼看的分明,顾不上许多,高声惊呼。 还好,那年青人的同伴也反应过来,扑上去把刀踢飞。 “你这洋人好生狡诈,说好了比武,还搞偷袭!”踢开刀的男子扶扶眼镜,指着那东洋人骂道。 罗美娟眨眨眼睛:“啊,真的是五哥。”她拍拍手,眉开眼笑地说:“好啦好啦,不用担心了,五哥在这里,街上一半的巡捕都是他师兄弟,那东洋人可讨不到便宜去了。” 罗美娟的五哥罗清和小时候身体弱,当女孩一样娇养着,八岁上拜了个武馆的师傅学拳,原本只是想强身健体,没想到这五公子自此爱上的拳脚生意,在武馆里苦练了十年,直到十八岁考上广州的军校才离开,兄妹两个三年中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茶楼里偶遇。 罗美娟兴奋极了,本想冲下楼去与罗清和相认,转念又想:五哥回来的事从没听家里提过,父亲母亲必然是不知道的,此时街上人多,若是遇上嘴碎的人传回家去,岂不让五哥难堪?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好不容易等到楼下那几个年青人安置好了卖藕少年,耳听着茶楼的木梯上响起了众人的脚步声,这才悄悄站在雅间的门口,算好了时间撩开门帘跳出去:“五哥哥!” 罗清和本来正和身边的男子说着什么,被这声“五哥哥”叫的心惊,猛地抬起头来,怕看不清,又用手扶扶眼镜,半晌才开口:“美娟?你怎么在这儿?” 罗美娟背着手,歪着脑袋看他:“我当然是来吃茶啊,你呢?” “女孩子家家满街跑,还不赶快回家?” 罗美娟知道罗清和一向如此,不以为然地转身,从门帘后拉出薄锦书和许连翘:“我请我的同学来吃素茶点的。” 罗清和没想到妹子还有同学在,扶扶眼镜,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我也是和同学来喝茶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山外云(下) 之前在楼下打东洋人的年青人此时已重新穿上的长衫,低头看看三个女孩子,礼貌地点点头:“清和,既然这么巧遇上了,当然得咱们来做东,你和你妹妹也是许久没见了吧?” 罗美娟心里万分欢喜,不等罗清和开口,便冲着那年青人摆摆手:“这位英雄你好,我是罗美娟,你刚才和那东洋人对打的时候,先前总是躲来躲去的,我还以为你要挨打了,一直替你捏着把汗呢。” 众人瞧着她神态可爱,都摇着头笑了,只有那年青人一本正经的回答她:“是我不好,下次一定先发制人,不让小姐替我担心。” 罗清和干咳一声:“美娟,别放肆,这是我们讲武堂的教官李英祺先生。” 啊?这么年青的教官? 三个女孩子对视一眼,再想想自己学校里那些四平八稳c长吁短叹的老先生们,全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那位李先生身手了得,待人却极和气,微笑着请大家进了雅座,换了茶水点心,照顾的到也周全。 薄锦书第一次同男人们坐在一起喝茶,虽然听不懂他们讲的那些大道理,但有些事情还是懂的。 比如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年青男子感叹如今世事艰难,家里的水田遭了旱灾却还得上缴重税c又一位形容瘦弱的学生说他家祖传的豆腐坊被洋人看上了,硬是用低价强占了去,这个话题一起,大家又纷纷说起如今日渐猖狂的洋人来,沿海一线,租界接二连三的开起来,港口里停满了洋人的军舰,靠打渔为生的渔民可是遭了殃,长此以往,大清朝怕是要变成洋人的天下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英祺这时缓缓开口:“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满清政府无能,指望北平的那个小皇帝是指望不上的,我们大家唯有反抗才能自救。” “救国c救自己c改变这个世界这个时代!” 低头坐在角落里的薄锦书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他。 下午的阳光正好,灼灼从窗外投进来,正照在他的侧脸上,在那张年青的面孔上笼着薄雾一样的白光。 这个年青人有张英气好看的脸,浓眉毛高鼻梁,眼睛深邃而明亮,当他握起拳头微笑,眼睛里像是有一簇小小的火焰,燃烧着永不熄灭。 李英祺感受到薄锦书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向她:“我相信,一个人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国家也可以。” “我们都有权力过更好的生活。” 权力? 薄锦书一怔,许多疑问涌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民族c民生c民权,我们每个人中国人都有权力过想要的生活。” “看看现在这世道,谁不是在忍受?” “你们身边一定有女孩子被强迫着嫁给不喜欢的人c有佃户为了交租而出卖子女c有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 “这样的事情每天c每小时c每分钟都在我们身边上演,频繁到我们都习以为常,任由它理所当然的发生。” “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是错误的,是不该出现在世上的惨剧?” 薄锦书愣住,心中只觉得震撼。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似乎只知道服从,却从来没有人给她说过权力,生活中那些不如意c那些屈辱和强加的意志,理所当然的发生,理所当然的结束。 只有这个年青人站出来说:那些事都是错的,是不该发生的,是需要反抗的。 “我们年青人不该沉默,我们应该站出来,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只要我们声音足够大,只要我们力量足够强,我们就能改变这些错误。” 李英祺握起拳头,冲着众人举起来:“那个小皇帝和他的那个封建没落的王朝就像是一只陈旧破败的瓷碗,早就该有人来打碎它们了。” “对!” 许连翘想起自己的姐姐在戏班里被班主欺负,唱堂会时还会被客户揩油,又想到班上有钱人家的小姐明明身无长物,却还是趾高气扬,就觉得这世道真是该换个日月。 罗美娟想的却是自己的二哥,明明心中喜欢邻居家的素文姐姐,却还是娶了扬州来的三表姐。 坐在罗清和旁边的短个子男生想起老家的佃户,暑天里收稻c冬日里放羊,常年终日不得休闲,却还是吃不饱肚子,最后病死在水田边 屋子里的年青人们讨论热烈,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无数冤屈。 可是,他们本人并不是被买卖被迫害的对象,他们没有流离失所,也没有失去亲人,没在冬夜里跪在动过手脚的瓦砾堆上c也没有眼看着最亲近的人撒手而去 他们所有的伤痛加起来也没有薄锦书的感受真切。 薄锦书沉默着,疑惑着。 “谁?” “谁能打碎这个世道?” 李英祺抬起眼睛来,看着这个蒲草一样柔弱的女孩 在她那年青的脸庞上,有种奇怪的神情。 初见时只觉得她眼睛干净而通透, 看的久了才发现,那里暗涌层层,遍是难以明状的沧桑。 “我,和你,我们来打碎它c我们来埋葬它!我们还可以一起建设它” 他冲她轻轻举了一下拳头,声音轻柔而坚定,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薄锦书红了脸,急忙低下头,脑子混沌,心跳的飞快。 这个男人,还有他的“主义”,对她来说新鲜而刺激,像是一把尖锐锋利的小刀,在包裹她的那层厚厚的袋子上面扎了一个小小的孔 外面的阳光太刺眼,可是,仍然吸引着她的眼光。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着未来 如果,她能够飞的高一些,变得再强大一些,是不是就能看到那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回学校的路上,许连翘还兴奋的说个不停,薄锦书却一路沉默。 “咦,这是谁家的洋车这么气派?” 许连翘只顾看着校门口停着的黑色福特车惊叹,没发现她身边的薄锦书停下了脚步 “连翘,我刚才想起有要买个本子,你先回去吧,一会学校见。” 薄锦书看着许连翘走进了校门,这才转身走向了那辆车 车门边,鸿泰穿着新式气派的司机服,喜气洋洋的给她打招呼:“少奶奶你看,少爷来信了。” 薄锦书迟疑的接过他递来的布包,胸口刚才还肆意飞扬的心情缓缓沉下去 她忘记了,原来自己不是燕子也不是大雁。 而只是,一只风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望海潮(上) 春夏之交的海边,台风刚刚过境,一身热闹的沙滩变得冷清了许多,几只破旧的木船横七竖八地扣放在苍白的沙滩上,水鸟在灰色的天空上盘旋,既不离开也不落下,偶尔悲鸣,令人沮丧。 薄锦书抱膝坐在一只扣起的木船上,看那些水鸟看的入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边榕树下,有一间破旧的木屋,此时门吱呀呀的开了,许连翘从里面跑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只烤的黢黑的土豆。 “喏。” 她跑到锦书身边,把土豆一分为二,右手的那一半递过去:“外面风大,锦书你怎么不进去?” 薄锦书接过烤土豆,掰开咬一口,烫的张开嘴直呼气,过了一会儿才说:“连翘谢谢你,我觉得外面挺好的。” 许连翘眨眨眼,想了一下才开口:“快放假了,锦书你假期有什么打算么?我姐姐说上海有家戏院请她们,如果戏班去上海的话,可能我也得跟过去吧,真不想去。” “上海” 薄锦书脸上闪过一瞬的恍惚:“你不想去么?” “真想和你换换” “什么?” 许连翘没听清,凑近了些,揽住她的肩膀:“你是舍不得我吧?” “我也舍不得你们。”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她在眼前比了一个高度,笑着说:“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开学快半个月了你才来报到,别人都说一年级的薄锦书是校董亲自点名特批进来的人,我还当是什么人物呢,原来是个顶秀气的小丫头。” “那个时候大家都在想,要靠校董特批进校的人,估计家里也是极有钱的吧” 她侧过头看看薄锦书:“锦书你还真是让我佩服,每次会考都能拿到全优,将来毕业了是要做女先生吗?” 薄锦书不习惯和别人谈论自己,本能的调转话题:“你呢?连翘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我想做秋瑾先生那样的女英雄。” 她举起拳头来挥一挥:“每次放假,我一回到乌烟障气的戏班,一看到班主那副迎高踩低的嘴脸,我就恶心到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她“哼”一声:“如今我阿姐成角儿了,他们就捧着她,奉承她,当初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欺负人。” “还有那些客人” “我阿姐去唱堂会,每次都少不了被人揩油,还要被小报的记者们胡乱编排什么绯闻出来。” “如果像李先生说的那样,这世道变成人人平等c穷人不受欺该多好。” 会有么?那个“人人平等c穷人不受欺”的世道? 薄锦书想起自己的阿娘,想起枉死的“小铜钱”,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可是还是忍不住渴望:“李先生的话你相信么?” “信,当然信!” “那样的世道,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 她打个响指,脸上神采飞扬:“造出一个来!” 此时的许连翘眼睛异常明亮,里面有着那种类似于信仰的东西在燃烧 薄锦书觉得她的神情似曾相识,心生羡慕,无比神往。 多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多想自由的高飞c自由的选择,可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就是坐在原地,连动一动这个念头都觉得奢侈。 许连翘站起身来,向着大海的方向张开手臂:“锦书,你知道么?以前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没有力量,也没有方向,我的理想就是做个成功的刀马旦。” “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认识了李先生c罗家哥哥那些人,我觉得以前自己的理想太可笑了,我可以做更多的事,更多的改变c更多的选择,我觉得我充满了力量。” “我可以改变这个时代!” 她原本就年长几岁,有着发育姣好的身材,今天扎了两只大长辫子,白衣长裙的背影窈窕可爱。 锦书看的入迷,微笑着附合她:“嗯,是的,你们可以的。” 许连翘转过身来,学着英文教员怪声怪气的腔调冲着她摆手:“n一一一,不是你们,是咱们。” “明天我们文学社在城郊的清荷茶舍聚会,李英祺也会来,你也去吧?” 薄锦书听到李英祺的名字,一颗心跳的咚咚响,怕被许连翘看出端倪来,转头看向脚下的沙滩:“可是我还要温书。” “温书?” 许连翘笑她:“这位女先生,你的功课已经够好了,就给我们这些后进生留条活路吧。” “这个时候荷花开的正好,就当去赏荷也好啊。” “再说了,上次在罗家开茶话会,你生病没有去,李英祺问了你好几次呢,这一次要是你再不见影子,人家可就要找上门了。” 薄锦书明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却仍是心跳不止,咬咬牙:“好,我去。” 第二日,天气出奇的好,三个女孩在校门口找了辆黄包车,嘻嘻哈哈挤坐在一起,很快就到了城外的清荷茶舍。 太阳正好,池塘上荷花渐次开放,荷叶相联,绿毯子一样铺满了整个池塘,风一吹,荷叶上露珠摇动,像是一颗颗璀璨的珍珠,闪烁出串串银光 罗美娟最贪玩,早就摘了一只大大的荷叶,高举过头顶来遮太阳,远远看到池边停着小船,又跃跃预试地喊着要划船去采荷花。 “唉呀大小姐,你就安份些吧。” 许连翘忙不迭的拉住她:“就你这重量,小心压翻那小船,到时候花没采到,自己到先变成落水鸭。” 罗美娟嘟着嘴,小声地嘟囔:“连翘你也太过份了,若是换成锦书要去,你早就巴巴的上去解缆绳了。” “锦书也不会像你这样淘气。” 三个人正笑闹间,茶舍已有人迎出门来,李英祺今天穿了件淡灰色长衫,负手站在门边,看见她们三人,脸上微笑:“你们来了?” 罗美娟扶头:“唉呀,晕了晕了” 许连翘转头冲着薄锦书眨眨眼:“哇!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郞,你猜,他是为谁而来的呢?” 薄锦书抬头,看到阳光下的年青人 半个月没见,他剪短了头发,着浅色衣服,越发显得干净利落。 他微微笑,垂下眼睛看她,磊落坦然的脸。 她却觉得迷惑,想退一步,却已来不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望海潮(中) 夏末的天气就像是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明明早上还是艳阳天,到了下午却风云突变,狂风吹叠着层层乌云压下来,没过多久,瓢泼大雨就倾盆而下,把这间小小茶舍变成了飘摇的世外孤舟。 好在年青人多,早有好事的人烫起了烧酒,更有多才多艺的人拉起了二胡给大家助兴,房间里热闹起来,再没人关心外面的风雨。 薄锦书躲在人群的一角,站在窗户边,眼看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心里涌起不真实的感觉。 闪电劈开黑沉沉的天空,大地在雷声中颤抖,植物花草匍匐下来,把舞台让给肆虐狂暴的雨水。 也许,外面那个乌烟障气的世界,需要的就是这样一场大雨,那个垂老没落的王朝和王朝里麻木懦弱的孩子,等待的就是这样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 然而,谁真正想过这场风雨意味着什么?对于地上的蝼蚁来说,它带来的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和屋子里那些自信能改变时代的年青人不同,锦书少了年青人该有的热情和冲动,但是即便是她,也对他们所说的新时代充满渴望,一边忐忑,一边又觉得刺激和惶恐。 “这场雨迟早会停的。” 有人来到她的身旁,声音响在耳边很近的地方。 “然后,一个新的世界会诞生,更美好c更干净c更有秩序。” 李英祺在她眼中看到迟疑和迷惑,微笑着向她保证:“我保证。” 她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 退无所退,也许就是命运。 吃过晚饭,天渐渐晴了。 水洗过的天空一半是漂亮的蓝紫色,另一半是璀璨的深宝蓝,月亮很大,星子却很少,三点两点,不仔细看就找不到它们的踪迹。 年青人们兴致正浓,在池塘边燃起了篝火,有人唱着歌,有人即兴朗诵起咏唱自由的诗歌。 薄锦书沿着池塘散步,渐渐远离了众人,在白天路过的池边停下,看到那只美娟想要坐着去采花的小船 月亮越升越高,银光洒在池面上,隔着层层叠叠的荷叶,水波荡漾时,扯出一条又一条耀眼的银线。 下午那场突然袭来的大雨打湿了小船,雨水灌进船舱里,如今变成一小汪积水,也倒映出一弯浅浅的月亮。 她如受蛊惑,一步步靠近,低着头站在船边。 “想坐船去池中夜游么?” 脚步声逼近,有人来到她的身边,等了等才低声问询。 她抿起嘴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莲花香,有人踩着月光而来。 有些事情真奇怪,明明知道不能向往的未来c明明知道不能发生的相遇c明明知道不能喜欢的人 那些不被允许的事情,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发生了。 池塘的另一边传来颇有几分英气的越剧唱段,一听就是许连翘最爱唱的《穆桂英挂帅》,众人齐声叫好,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月光下的篝火晚会已经把茶舍的老板伙计们都给吸引去了,整个荷塘空荡荡的,只有风过时一排排荷叶沙沙作响。 “锦书,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李英祺一边划着船,一边看看坐在小船另一边的女孩,和气地问道。 簿锦书红了脸,紧张地摇头。 “那为什么你总是躲着不见我?” “是不是家里管的紧?” “是不是你爹不让你在外面结交朋友?” “是不是你不喜欢我们每次聚会讨论的话题?” 他一再追问,让人无法敷衍。 簿锦书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被逼出一句:“不不,不是我不想同你们一起,而是我和你们不一样的。” “你们所说的自由,不属于我。” 李英祺把船停下来,木桨握在手里:“那就斗争啊,凡是阻挡我们年青人走向自由的高墙都应该拆除掉!” “锦书,你家是不是也是封建的旧式家庭?” “那些老爷太太c姨太太姨奶奶们,怎么会明白现在的年青人的思想?” “你要斗争,为了自己也为了明天!”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站起身仰头看向天空:“锦书你是不是常常会觉得快要窒息?” “一想到睁开眼睛就要面对的这个密不透风的世界,一想到这里每天都在上演的人吃人的悲剧,我就觉得快要喘不上气” 他咬咬牙,转过头来看向簿锦书:“你明白么?人也是会吃人的。” 他脸上有奇怪的表情,不再是白天那个高高在上c永不退缩的李教官,到更像个有迷惑有恐惧的正常人。 可是,就是此时的他,却似乎更能打动人心。 簿锦书仰头看着他,呆呆点头。 他低头看着这个懵懂的女孩,不知想到了什么,冲着她微笑:“我可以帮你的,只要你想,我就带你走,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你能做的事情远比你想像的还要多。” 簿锦书身子一震,虽然没有回答,眼睛里却闪过小簇的星火。 李英祺微笑着转过身,船已至池心,荷叶密密匝匝地把他们围在水中央。 他探手摘下一只含苞的小荷,指尖染上荷花的清香。 月色很好,荷花香到了夜里似乎更加浓郁,若是平常日子里,夜游荷塘该是一件美事,但在这风雨欲来的乱世里,谁还有心思赏月赏荷? 身边这个女孩就像是他手里的小荷一样,有风骨c有雅香,虽然尚未成长,但是她眼睛里的火花却是他熟悉的,他知道那一小点的星光是怎样慢慢燃烧起来,最后变成燎原大火。 他脸上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无限神往又近似惨淡的微笑。 池塘的另一边,篝火还在燃烧,火苗蹿起好高,噼噼啪啪地炸响着,像是也被年青人心中的狂热感染。 许连翘和罗美娟都喝了点酒,两个人脸色绯红,搂在一起又唱又跳,罗清和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住两人,一左一右的挟在臂弯里:“姑奶奶们,别闹了,要让爹娘看到你俩这样,小心禁你们的足” 许连翘举起手:“罗家哥哥,我,没有爹娘,没人能禁我的足。” 罗美娟抱着罗清和撒娇:“反正我是跟着你来的,爹娘要找麻烦也是找你。” “好好,都是我的错,那你们总是要嫁人的吧?若是这里有你们未来的夫婿,怕是早就吓跑了” “这里” 罗美娟吐吐舌头:“放心吧五哥,我喜欢的人才不会跑这儿来呢。” “啊?那说说看,你喜欢的人到底是哪样啊?” 罗清和没想到自己家的小妹也有了心上人了,急忙追问道。 许连翘在边上指着罗美娟,呵呵笑出来:“她啊,她喜欢人啊,长的好看c举止气派c说话又温柔又和气c还有呢若是姓沈的就最好不过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望海潮(下) 五月起,四川c广州就传来消息有民团集会发起保障路权的活动,到了八月,全国各地声援这两地保路运动的集会时有发生。文学会里有家在四川c广州的学生,早就按捺不住,也喊着要开展一次游行活动,以声援四川保路会的抗议活动。 经过大家的讨论,游行订在八月初三的早晨,这个时间,学生老师都在休假,工人商人也都能有空参予,游行路线经过苏州市的几所学校,最后在最繁华的平江路集合发表演讲。 可惜天公不作美,八月初三的凌晨起就飘起了小雨,到了早晨也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大家本来以为这次游行的计划要失败了,但没想到陆陆续续不断有青年学生参加入游行队伍中来,还有一些人手里举着早就准备好的彩色小旗子,上面写着:“声援四川,誓死保路!” 许连翘c罗美娟和薄锦书三个人早早从学校后门溜出来,跟着队伍走了一天,喊口号c唱保路歌,衣服裙子早就被雨水打的透湿,直到下午才觉得又冷又饿,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百好楼吃点东西再去广场上参加集会。 若是在平日,下午四点正是百好楼生意最清淡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客人却多的惊人,一些行人和客商受了青年学生的影响,都聚在这里谈论时事,久久不愿离开。 百好楼里的一半的伙计茶倌都跑到街上去看热闹了,就连后堂的素饼厨子也跑去跟着队伍去喊口号,剩下的那几个伙计忙的脚不沾地,见了三个女孩子直打千儿:“三位姑奶奶,雅间是没了,素点心也别指望了,想喝茶的话,您们看看能不能找地方拼个桌?” 三个女孩失望极了,越发觉得又累又饿,正纠结着要不要换个地方,楼梯上下来个茶倌,冲着薄锦书拱拱手:“小姐慢走,上面有位公子有请。” 薄锦书愣住,皱皱眉,下意识的拒绝:“我不认识什么公子。” 那茶倌却笑迷迷地说道:“公子说你不上去他便下来请你。” “谁啊?”罗美娟好奇心重,拽住锦书的袖子问:“什么人这么神秘啊?我们上去看看!” 薄锦书红了脸,慢吞吞地被她拉着走,上了楼,左转最里面的雅间,那茶倌打开了门帘,只见一位身着长衫的年青人负手而立的背影。 “公子,姑娘给您请上来了,现在上茶水么?” 那年青人转身向茶倌点头示意,待他离开后方才缓缓开口:“锦书,是我。” 沈嘉木 薄锦书后退一步,脸色灰败。 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那些越洋而来的信c每月一次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洋车c鸿泰喜气洋洋地叫她“少奶奶”,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欺骗自己,佯装不知,如今可好,那些谎言通通现了原形。 罗美娟迟钝,没发现气氛不对,眼睛盯着沈嘉木,笑盈盈地上前:“你好,沈家哥哥,我是锦书的同学,我叫罗美娟,你还记得我么?” 沈嘉木眼睛扫过罗美娟和许连翘,微笑着点头:“我记得你们,上次一起听戏的两位小姐。” 罗美娟和许连翘交换个得意的眼神,再看这沈家公子,比起上次见面时的样子,似乎又有了不少的变化,个子长高c肩背宽挺结实c头发剪得更短,原本含蓄内敛的少年郎,现在眼睛里有掩盖不住的锋芒露出来,让人凭空生出些敬畏。 沈嘉木看看三个女孩湿漉漉的衣裙,微微皱眉:“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薄锦书不敢看他,有点难堪的垂下眼光,急燎燎转过身来冲着两个女孩使眼色:“美娟,咱们不是约好了要去英文老师那里借书么?再晚怕来不及了” 许连翘反应最快,拉起罗美娟的手:“是啊是啊,约好了四点半的,这会怕是要晚了,要不我们先过去,锦书你一会再来好吧?我们在那边等你。” 罗美娟眨眨眼睛,总算搞清楚了眼下的况状,也点头应和,仰脸冲着沈嘉木笑:“沈家哥哥,那么咱们下次再见吧。” 沈嘉木一眼就看穿了女孩们的小把戏,懒得揭穿,冲着两个小女孩淡淡点头,一点没挽留的看着她们重新又走进大雨里。 薄锦书垂着眼睛站在门边,自己也觉得自己荒唐可笑。 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撒谎也这样理直气壮。 “原来你没剪头发?” ? 她抬起头来,不解的看着他。 沈嘉木走近了一点,眼光温柔:“之前在日本的时候,看到那边的女学生都剪着齐耳短发,我就想,若是你也剪成那样也很好看。” “当然,现在这样也很好。” 他又走近一步,探手出来,抹掉她头发上快要滴下来的水珠。 女孩长高了许多,额头饱满,面色可爱,露在衣袖外面的手臂看上去也颇有气力。 淋了雨,白衣黑裙湿哒哒,她狼狈地站着,白袜上有可疑的红痕。 他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的扣住她的手腕:“我的房间就在后面,有东西要给你,你随我来。” 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力道大到不容挣脱,拉着她一路走到到了百好楼后面的小客房才撒开手。 “你在这里等等。” 他垂着眼睛,没有看她,一转身出了门。 薄锦书摸不着头脑,想起他刚才看向自己的眼光里那种奇怪的意味,低下头检查自己,这才发现白袜的内侧有来利不明的红点,再往上,有红色的血顺着大腿流下。 薄锦书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免慌张起来,心想这血痕多半是刚才从后门翻出时受了伤,要不就是说谎太多受了天谴 正没主意呢,一个中年妇人端着热水盆从外面进来,笑咪咪的给她行礼:“小姐好,我是客栈的管事李婶,我来伺候小姐换衣服。” 薄锦书揪着裙子,脸臊的通红,支支唔唔地说:“李婶,我好像流血了,也不知是哪里受了伤。” 李婶心里有数,笑咪咪地拍拍手:“小姐别慌,这可不是受伤,是打从今天开始,小姐就成大人了” 薄锦书没想到答案是这个,脑袋“嗡”地一声,一时间没了主张,由着那李婶摆弄着她擦干头发c换衣服 那李婶是个热心人,眼看着小姑娘一脸懵懂,心里不免有点同情:“小姐啊,瞧你一身学生打扮,想来是阿娘不在身边对么?要是你阿娘知道了,可是不许你出来淋雨的,要知道对女孩子来说,这几日最是要紧,万万不能着凉的。” 薄锦书低头,轻声“嗯”了声。 李婶瞧着这孩子乖巧,更是添了欢喜,又多关照了几句需要注意的事项,眼看着上上下下收拾妥帖了,方才出得门去。 又过了一会儿,沈嘉木才进得门来。 她身上穿着他从日本带回来的洋装,是他想像中的尺寸,却意外的合适,细细的腰身,长长的裙摆,袖口处的蕾丝若隐若现。 他忍不住伸手,指尖绘出她侧脸的弧度 触手微凉。 是真的,他的女孩已长大成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灼灼花(上) 八月,天气闷热。 镇江太平巷口,鲁三家的馄饨摊比平日里晚开了半个时辰。 沈嘉木顶着毒日头等了半晌,亲眼看着鲁三把下好的馄饨盛好,香菜c虾子足足洒了一层,再淋上几滴香油,汤汁味飘出来,一路走来,分外诱人。 太平巷藏在市区深处,与外面热闹喧嚣的街面不同,这里的商家多半要到后半天才开门迎客,这一天却不知打哪儿得了消息,一大早家家户户都大开门户,男人们坐在楼下堂屋的长凳上喝茶,女人们都躲在二楼的窗子后面,等着看沈家大少爷的风采,所以,当沈嘉木拎着食盒走进太平巷时,整个小巷除了某个窗口里传来婴儿的泣哭声,几乎是一片寂静。 镇江府地界上有句童谣:金山寺锁妖龙c太平巷保太平,说的就是这条不长的小巷,小巷长也不过四五里,和镇江地面的其他的街巷并无不同,要说为什么有这么大名气,大约是因为里面住的人吧。 太平巷六号,是洪帮谢老爷子的府上,所以这巷里住着的,基本上都是洪门子弟,如今听说留洋四年的沈大少要回来,大家少不得要仔细端详。 沈嘉木今天穿了一件灰白色的长衫,黑色短发白净皮肤,手里拎着食盒,不疾不缓地一路走来,明知道无数人的眼光紧盯着自己,却也还是走的从容自如,不像是个来拜访长辈的客人,到像是在自己家里散步。 “你看这沈家少爷的气度,难怪老爷子相中了他做关门弟子。” 陆羽茶坊里,一个短衣打扮的黑汉子捅捅身边的长衫师爷:“师爷你当年看出来了么?老爷子怎么这么有眼光啊。” 那长须师爷捻着胡子,哼冷一声:“你是没见着,沈少爷第一次上门时,明明只有八岁,那坐派那气势,连许二哥都压不住,真正是人中龙凤。” “我平日里只当老爷子收沈少爷做弟子,不过是因为沈家的家势,如今看来,到是我低估了” “你懂什么?”师爷端起茶杯来品一口,微闭起双眼:“老爷子什么时候看走过眼?” “那你说今天老爷子请沈大少上门,是为了哪一桩?” 师爷眯着眼睛,气息微动,到像是叹了一口气:“看这天怕是要变,咱这太平巷也不知还能不能保太平” “怎么不能?老爷子在,谁能翻天?” 黑脸汉子捏起拳头来挥一挥。 师爷瞥了他一眼:“你就没想过,老爷子不在了呢?” 黑脸汉子一楞,半晌才喃喃说道:“我还真没想过” 师爷端起茶壶给茶杯里续上茶水,品一口,眯起眼睛看着沈嘉木走进谢府大门的背影:“听说上海那个地方挺热闹,你去过么?” 黑脸汉子没想到他冒出这么一句来,摸摸头:“上海,不是卓老大的地盘么?怎么,你想去看看?” “老了,不喜欢热闹,我就觉着太平巷好。” 师爷躺回摇椅,闭起眼睛来养神,不一会儿竟打起了呼噜。 “唉,你到是说清楚啊”黑脸汉子摇摇头,再看向谢府大门,哪里还有沈嘉木的影子? 谢铁犁年青时最喜欢吃小四喜的东坡肉,如今年纪大了,荤腥油腻不好化食,渐渐爱上了巷口鲁三家的小馄饨,知道他这个爱好的人,每每上门,都会带上一碗鲁三馄饨。近几年老爷子身体不太好,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少了,鲁三家的馄饨却闯出了名气,红火到一开门就要排队卖的地步。 沈嘉木一走四年,却还没忘记老爷子爱吃这一口,顶着烈日买到了一碗足功足料的燕皮馄饨,进门时老爷子刚歇完午觉,睁眼看到最爱的美味,寒暄的话也顾不上说,先舀起馄饨吃了个精光。 “还是你这小子有良心。”老爷子放下碗,就着茶水漱漱口,笑眯眯地看着心爱的小弟子 原本清瘦沉着的小少年,如今越发沉稳从容,阳光下半明半暗的脸上,多了些他不熟悉的意味 外国的海风吹的太久,越洋而去的人还能记得回家的路么?老人曾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直到看见那孩子寒星一样的眼睛,他才觉得那小子真的回来了。 “看了四年洋人的好山好水,有没有忘本啊?” 沈嘉木微笑:“外面再好,到底也不是自己家,走到哪里也还是家里的山水美。” 谢铁犁从桌上拿起他那杆长长的烟杆,塞上烟叶,点着吸一口,缓缓吐出来:“回来的好,回来的正是时候。” “我这几年不大出门了,可是外面的事也是知道一点的,自打当年八国联军占了北京城,坏了大清的风水,这几年就没消停过,光绪爷驾崩,小皇帝登基,如今外面又吵吵着什么共和啊c保路啊,这事啊闹腾完一件又来一件,我看大清的国运靠那小皇帝是压不住了。” 他吸一口烟,眯着眼睛看看沈嘉木:“说说吧,你怎么看?” “我觉得师父看的不错,大清的国运怕是要到头了。” 沈嘉木的性格内敛,一向是有十句话只说一句的人,如今他也这么说,可见真真势不可挡。 谢老爷子闭起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四川的哥老会,与咱们到是有点交情,之前就来过人,叫我给拦下了,昨日又来了人,说新来的四川总督赵大人行事与王大人很是不同,喊着要严惩严办。” “天下事,从来都是官进民退,如今朝庭表了态,那些喊着要保路的,只怕是要吃亏了。” 沈嘉木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师父安心,事情闹到这地步,最坏也不过撕个鱼死网破,要看长短也不急在一时。” 谢铁犁笑出来,手里的烟杆在桌边磕磕:“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只是还有一桩事,需得交托给你。” 他回身,从木榻边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只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方铜印,上刻一个“信”字。 “师父年纪大了,总想着找个合适的人把这印传下去,你自小在你祖父跟前长大,行事端稳沉着,又留过洋长过见识,有你看着,帮里不会乱。” 他看出沈嘉木尚在犹豫,怕他推辞,干脆堵了他的退路:“你年纪虽小,辈分却大,外面的子弟们哪个不得叫你一声小师叔?这印你且收着吧,我看他们也懂分寸,不到万分紧要,是不会来讨扰你的。” 老爷子说的轻松,沈嘉木却接的慎重,这“信”字印虽不大,在洪帮里却有着特殊的地位,帮中级别较高的职位但凡有人员交叠,都需得盖“信”印才能生效,掌了“信”印,相当于掐住了帮里的人事任命权,说不上权势滔天,跺跺脚却也能撼动一方了,眼下时局不明,老爷子这么急着要将信印传出来,也定有他的原因。 他将那小匣子握在手里,像是也接过了千斤重担,走出谢府也不过几十步,心里却翻江倒海般思量了个遍。 才走出太平巷口,鸿泰就迎上来,眼见他面沉如水,心知不妙:“少爷,出什么事了?” 沈嘉木抬眼,凝神看了他半晌才开口:“苏州那边只怕会有事发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灼灼花(中) 薄锦书从百好楼回来后就彻彻底底的收了心,任罗美娟和许连翘搬出天大的阵仗来,她也不为所动。 可是美娟哪里忍得住,急的什么似的,围着薄锦书直打转:“锦书,好锦书,你就给我说说呗,你那沈家哥哥去哪儿了?他还来不来啊?” 薄锦书翻着书,眼睛抬也不抬:“他的事你就别问了,反正与咱们不相干。” “不相干?你问过他了?” 罗美娟不死心,抓起薄锦书手里的课本扣在桌上:“我就觉得这位沈家哥哥好,可惜连名字也不知道,锦书你给我说说他多大了?可曾订了亲事?” “要不然就是你藏私,想占着沈家哥哥留给自己。” 许连翘看到薄锦书脸色不对,急忙出来打圆场:“算了美娟,那沈公子若是想结识你,早就给你留下姓名了,你又何苦为难锦书。” 美娟撅起嘴来,指着连翘埋怨:“是我为难锦书么?你说锦书什么时候把咱们当过朋友?” “同学这么久,她可有请你去过她家?你知道她家中有几口人?你知道他家是种田还是经商?” “我们掏心挖肺的,她呢?防贼一样防着我们。” 罗美娟本来就是小孩性格,在家里半点委屈也受不得,如今想起往事来,桩桩件件的搬出来,越说越伤心,眼看就要泣泪横流了。 薄锦书站起身,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拉拉她的袖子:“美娟” 她这么一拉,美娟越发觉得自己委屈,眼泪啪哒啪哒地滴下来:“锦书你说,咱们是朋友么?” “是,是”锦书抽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小声小气的哄她:“咱们三个要做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那种。” 她拉着美娟坐下来,低声细气的解释:“我家里不经商也不种田,父亲和一个兄长在衙门里做事,我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小哥。” “不过” 她顿了顿才说:“我同他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原来是这样 许连翘和罗美娟对视一眼,急忙安慰她:“噢,我知道的,我原来一个同学家里就有两个姨娘。” “锦书你别担心,我们不会告诉别人的。” 罗美娟一肚子的怨气瞬间不见了踪影,只觉得薄锦书特别可怜,心里充满了欠意:“难怪你中秋节放假也不回家呢,以后你去我家过节好了,我阿娘最喜欢女孩子啦。” “对对对。”许连翘急忙应和:“咱们三个做姐妺,以后有什么事都在一处,去哪里也在一处。” 美娟来了兴致:“我们嫁人也要嫁在一起,才不要分开。” “才不,我才不要嫁人。”许连翘撇撇嘴:“锦书,你呢?” 锦书愣了一下,勉强笑出来:“我也不想嫁人。” “唉呀那李教官可怎么办呢?” 美娟冲连翘眨眨眼,拍着巴掌笑出来:“今天我五哥还问呢,问明天集会咱们三个去不去,要是去的话,李教官给咱们安排在队伍最前面。” “最前面?那不是就紧挨着李教官么?” 许连翘看着锦书:“锦书你得去吧?” 锦书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垂下头低声说:“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女孩子们心里有事,都起了个大早,乘着舍监不注意,溜到学校后门口集合,原本想着只有几个人,没想到集会的事口口相传,惊动了不少学姐学妹,还没到约定时间,就聚起了几十个人,一见面,女孩子们又兴奋又激动,叽叽喳喳吵成一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要去郊游。 薄锦书站在人群后,心里又羡慕又激动,身后不断有人推搡着她,她也下意识地跟着人群向前走 “薄锦书同学!” 有人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回头,竟是学校管教务的陈校长。 “你们的英文老师iss吴请假了,你来帮她批一下作业吧。” 薄锦书偷眼看看马上就要出发的队伍,再不情愿也不敢说个“不”字,只好给许连翘使个眼色:“连翘你们先去,我一会就来。” “好,我们在会场等你,你快点啊!” 许连翘和罗美娟怕误了时间,没多耽搁,高高兴兴地走了。 薄锦书跟着陈校长回到学校,走进了教学区才觉得不对劲 停了课,整个校园都空空荡荡,操场上那辆福特车就更加醒目,原来总是停在校外马路边的,如今怎么大刺刺开进了学校? 她脚步慢下来,拐过走廊,果然看到一直等在那里的人。 陈校长急走几步,上前与沈嘉木寒暄了几句,打个躬,早早离开。 可是,这座女校明明是不接待男客的,沈大少爷好大的神通,竟然也能来去自如? 薄锦书迟疑着,不肯再向前一步:“你怎么来了?” 沈嘉木负着一只手,徐徐走近,神态安然:“下月初八是祖父生日,锦书你同我一道回镇江去拜寿。” 薄锦书心中疑惑:“到下月初八时间还久,迟一些再去也可以的。” “要买贺礼,还要准备宴席,你的房间也要收拾出来。在那之前,我陪你去丹徒走一趟。” “可是学校快终考了。” “我给学校打过招呼了,秋季开学再重考也行。” “我借的书还没还” 沈嘉木皱眉,小丫头长大了,谎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怎么就学不会自省? “是不是上次你们冒雨去借的那本书?” 他微笑,声音是冷的:“借了东西当然要还,你找出来交给鸿泰,他可以替你跑一趟。” 薄锦书咬咬牙,终于说了实话:“我和朋友约好了,她们在等我,我要走,总得去告个别。” “好,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等她们回来。” 沈嘉木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红色的信笺递给她:“你可以顺便把这个交给你的朋友,请她们秋天来参加咱们的婚礼。” 薄锦书机械地接过那几张红纸,横看竖看,左右不过几个吉利字。 真讽刺,她在心里笑了一下。 自由对她来说,不过是拴风筝的钱,长一点短一点端看那只手的恩典。 心中还有不舍,刚刚才分别的伙伴c没有写完的英语作文c借到手却没有读完的《新女性》c做足了准备却没机会参加的考试 原来那些都不重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灼灼花(下) 日头一点点西斜,学校外面的那条大路除了一个摆摊卖西瓜的农户,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薄锦书低头坐在福特车里,心中忐忑不安。 如果让美娟知道自己一直在骗她,她该会多么失望啊。 连翘呢,如果让她知道那个喊着要去解放全人类的人,其实连自己也解放不了,她也会觉得讽刺吧? 还有一个人 月光下,荷花香,那个人说:“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走。” 当时,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过要点头的。 现在,一切都晚了。 薄锦书叹气,低下头,攥紧了手掌,仿佛那里紧握着的,就是自己的命运。 “砰”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响雷。 坐在驾驶座上的鸿泰探头出去望望天:“天上没云啊,哪来的雷声?” 沈嘉木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伸手抓住了锦书的手:“不是雷,是枪声。” “砰砰” 更多的枪声响起来,夹杂着嘈杂的喊叫声 大路的尽头,升起一阵阵灰尘,有人喊着从那边跑过来:“杀人了c官兵杀人啦” 锦书在人群中发现了几个学生的影子,是读书会的人,负责这次集会的组织工作。 那几个学生跑的飞快,很快从车边路过,路过的瞬间,她看到有个学生额头上有鲜血流下来。 那么说 是会场那边出了事? 美娟和连翘还在那里 一早就定好的,李英祺要第一个上台做演讲。 她转过头,怔怔看向沈嘉木:“是你?” “什么?” 沈嘉木愣了一下,吃惊地看着薄锦书 “你早就知道?” 她涨红着脸,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你早知道会出事,所以你才要来找我,所以你才不让我去找她们?” “像飞龙号那次一样,你又想让什么人死么?” 他一向从容的脸上有一瞬的惊诧:“薄锦书,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上一次你们害死了小铜钱,这一次你们又想害死谁?” 他看着她,突然笑出来,一点点松开手。 “薄锦书,你太小瞧我了,我若要想让什么人死,哪里用得着费这么大周张?” 他转过头去,克制着胸中的怒火,闭起眼睛,到底还是开了口: “昨天码头上新到了两艘北方来的军船,两艘船,上千的士兵,全都荷枪实弹,你当他们是来看戏的么?” 薄锦书吸气,没听他说完就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唉少奶奶” 鸿泰吓了一跳,也打开车门想去拦她。 “就让她去!” 沈嘉木靠回椅背,心中有怨气,也有不忿。 镇江老宅里,祖父还病着;二叔和嘉桢闹着要分家;江浙水灾,一半的田租收不回;还有镇江书院那边,朝廷说姜易是乱党,封了书院搜证据 回国后遇上的桩桩件件,都是麻烦,最大的一件,还是那个跑掉的小姑娘。 他揉揉眉心,叹口气:“阿泰你悄悄跟着她,别让她受伤。” 小姑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自己的计划,麻烦的是,她的计划里好像没有他。 街上很乱,不断有人哭喊着跑过身边,还有人受了伤,被人搀扶着奔跑,鲜血滴滴哒哒洒了一路。薄锦书哪里见过这情形,两腿一阵阵地发软 女校的校服是白衣黑裙,在人群里甚为醒目,她远远看到人堆里有白色的衣角,拼命地挤上前去拽起摞在上面的人,一个又一个,直扶起了七八个人,才把那女孩子从地上拽起来 那女生的辫子早就散了,脸上满是尘土,但是还能看出大概的样子,是学校合唱团里提琴手,春天时曾经在台上拉过“静夜思”。 那女生也许是逃跑时跌到了,后面的人一层层踩过来,全都压在她身上,辛亏薄锦书来的及时,再迟些估计半条命都没了,刚一被拉出来时一脸的惊恐,过了好一会儿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薄锦书顾不上安慰她,抓住她的手问:“其他人呢,你有没有见到我们班的罗美娟和许连翘?” 那女生摇头,指着街道的另一边:“我们刚才就站在那边,后来他们来了,冲人群里打枪,大家都在跑,我不知道其他人去哪儿了” 薄锦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街道上一片狼藉,几个长凳横七竖八的立的街中央 街道两边的商铺早就关上了门板,回廊边的地上,还三三二二的躺着伤者 一个女孩身上披着不知哪里来的蓝衫,坐在街边瑟瑟发抖,圆圆的脸蛋上两只惊恐的眼睛闪烁不停。 是罗美娟 薄锦书低呼一声,冲着她疾奔过去:“美娟,你怎么啦?” 罗美娟抬起头来,呆呆看着她,两个眼晴没有焦距:“杀人啦杀人啦” 薄锦书吓了一跳,上前抱住她的肩膀:“美娟你别吓我,连翘呢?” 连翘 罗美娟眨眨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连翘” 薄锦书这才注意到,罗美娟的白衫上和两只手上满是鲜血,黑裙上隐约也有暗黑的血痕。 空气里泥土里,到处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薄锦书吸一口气,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在罗美娟身后的地上,看到许连翘的衣角 她的白衣已经被血染红,胸前的狰狞的伤口里,不再有新的血液流出,而是渐渐变暗变冷 可是脸还是干净的,紧闭着嘴唇,眼睫微微阖起,像是睡着了,或者在闭目思考。 躺在这里的女孩 她是最漂亮的刀马旦,她要做救众生的女英雄,她第一个站出来对这人欺压人的世道说“不”。 “锦书?锦书!” “你怎么才来啊?” 罗美娟眨眨眼睛,这才清醒过来,抱住她大哭出来:“连翘” “他们杀死了连翘” “连翘流了好多血,我都不知道人身上有那么多的血” 罗美娟张开双手给她看,语无论次地叙述:“那些人冲过来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开枪,如果知道如果知道” 她愣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机械地四下找寻:“是我哥把我推开了然后他们抓走了五哥” 她突然站起身:“五哥被抓走了,我得去找人救他” 罗美娟走出几步,又站住,转回身,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锦书我害怕”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害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雨中花(上) 薄锦书回到学校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鸿泰跟在她身后,一直小声劝她:“少奶奶,学校现在不安全,还是回家吧,少爷还等着呢。” 家? 哪里的家? 没有亲人的地方能称之为“家”么? 她站住,回头恨恨道:“不要叫我少奶奶。” 鸿泰第一次见她发这样大的脾气,脚下一顿,想了想又小声小气的哄她:“锦书姑娘,我知道你难过,可是再难过也得吃饭睡觉啊,你从早上起就没吃没喝了” 在南院那些日子里,不管旁人怎样,鸿泰待她总是好的。 锦书叹气,自己也觉得自己太过份,声音缓下来:“鸿泰你别管我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沈少爷身边也缺不了人,你快回去吧。” “姑娘听我说一句,千万别为了今天的事和少爷生分啊。” 鸿泰见锦书脸上的气色好些,低声劝她:“少爷从东洋回来,才下了船就直接来苏州见你,可不就是心里有姑娘么?再说这次的事,原本镇江那边也是一堆烦心事,少爷千难万难才抽空出来找姑娘,为的又是什么?” “我知道连翘姑娘的事让姑娘伤心了,可是姑娘再想想,若是今儿遇险的那个人是姑娘,少爷又该多难过?姑娘在天上的娘看着又得多伤心?” 南院的人,个个都得了沈嘉木的真传,有理没理,漂亮话儿却说的一套一套的。 说起来那沈家少爷同她,也不过就是小时候在一起相处过几天,没缘没由的一往情深可不就是莫名其妙么? 薄锦书转过头认真地看一眼鸿泰,心里有话欲言又止。 “连翘的阿姐正好不在苏州,她的后事只能由我们这些同学来办,朋友一场,总不能现在脱开手,你回去告诉少爷,容我在学校再呆上几日。” “还有我现在心里乱的很,等我想明白一些事情了,自然会去找你家少爷。” 鸿泰看她主意已决,再劝下去也是徒劳,只得拱手称是,又啰嗦了几句小心安全的话,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天色已晚,学校里人迹寥寥,今日城里出了大事,很多学生都被家人接了回去,还在学校里住宿的学生因为许连翘的事,也都被严令不得出门,才晚上七点,各院早早熄了灯,只留下几个值班的老师各处转着巡查。 薄锦书回到宿舍,昨天三个人热热闹闹说笑话的情景在眼前一晃而过,心中更加难过,脸也不想洗直接趴在床上,身体困顿,伸手挡住眼睛,有泪水缓缓流下来。 人生那么长,小女孩间短短几年的友谊,在旁人眼里大概是顶潦草的吧。 她自认身份尴尬,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对朋友坦诚相待,可是,许连翘待她,却是用了十足真心。 一想到此,锦书心中更加自责,原本是场未能赶赴的约会,阴阳两隔后,到像是她背叛了朋友一样。 她心中难过,哭了很久,又累又乏间迷迷糊糊见到穿彩衣的人影 “连翘?你回来了?” 昔日晚会上她扮穆桂英最好看,今日她眉目如画,头上一对漂亮翎子晃来晃去 “对不起,我没能赶得及过去找你们” 她摇头,对着她笑:“如今我自由了,也希望你们能自由。” “不不,连翘,我没说实话,我其实不是个自由人。” 薄锦书一句话咽在喉咙口,想坦白又不知从哪里开始。 “来得及的,还来得及”她微笑,眼风扫过,一个漂亮的亮相。 “叮。” 什么东西砸在窗上,轻轻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份外清晰。 蔳锦书瞬间醒来,宿舍里一片昏暗,月光从外面投进来,照亮桌上的那几本书 是梦么? 她一时分不清状况,站起身打开窗,冷风吹进来,迷蒙的记忆清醒过来。 窗外的碧竹沙沙作响,有人站在那里,捂着肩头,身上有血 教官李英祺。 后半夜时起了风,沈嘉木还没睡,坐在桌前看向窗外。 纱帘被风吹打着翻飞起伏,像贪玩的小童,伸出看不见的手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鼓弄风云。 早知道会出事,但不知道会这么巧,他当然庆幸及时把锦书拦了下来,但又忧虑着那个死掉的女学生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死了人,听说还有学生失踪。 民意喧嚣,如果朝廷再步步紧逼,只怕会有更大的乱子。 四川哥老会的人已经上门来打过招呼,姜四叔在同盟会里的朋友也活动频繁,看来这个多事之秋注定是不能平静了。 他手里捻动一方铜印,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那个人。 从前总是担心她吃亏受欺负,所以才早早定下了名份,想着让她远离了薄家,也就远离了危险。 可是也许是他想错了,这乱世上哪有安全的净土? 那女孩长大了,却也同他离了心,如同车轨一点点偏差了出去,小小的嫌隙,竟如同硬刺一样深植在心底,再想拔出来,只怕是越来越难。 他叹气,点头招鸿泰过来:“你明天跑一趟丹徒,设法把薄老爷请来,我和锦书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可是在这当口家里离不开人,只能请他们薄家人过来拿个决断。” 鸿泰点头应是,瞧着他脸色如常,方才开口:“我瞧着少奶奶也是可怜,朋友遭了这般横祸,她自然是难过的,少爷不要怪她口无遮拦吧。” “怪她?” 这件事要怪就怪那个倒霉的小叫花,当年神差鬼使的坐上了飞龙号。 飞龙号上的大副贪心,非要多搭一个偷渡客,害的整船人做陪葬,还顺便枉死了个未成年的小叫花。 沈嘉木想起当年事,不由心烦意乱,当年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难怪锦书要误会他。 一个两个,她的朋友就那么重要么? 也许是出身不同,她的性格里总是有些奇怪的东西,在他看来明明是幼稚,却又忍不住暗自欣赏。 比如,为了朋友她意气用事。 又比如,明明自身难保了,认准的事却还是要做到底。 白天她弃他而去时,背影里的坚定任是旁的女人不能比拟。 在那个混乱危险的当口,她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觉得她可爱。 遇上她,连他也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雨中花(中) 凌晨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虽然秋天还没到,人在雨里走,身上还是有寒浸浸的湿意透过衣服渗进皮肤里来。 薄锦书举着一把油布伞,急匆匆地穿过观成巷,眼看着前后没有什么人了,这才捧着手里的布袋靠在墙上喘口气。 全城戒严,一队队的官兵满街搜查乱党,医馆里的大夫一听是枪伤,都吓的什么似的,别说出诊,连金创药也不肯拿出来。 好在她还记得小时候在洋人教堂里学的那一套,跑到江对面找一家百货铺子买了一瓶白酒,又买了些棉花和白布备用,一路上提心吊胆,好不容易过了桃花桥,眼看着就快到学校了,这才松口气停下来。 天色尚早,街上并没有行人,耳旁只听得雨声涮涮,屋檐上成串的水珠滴落下来,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她平静了一下,正想离开,却听边巷外传来脚步声 一队短衣打扮的士兵荷枪实弹地从街前走过来,队伍的中间是一辆平板车,车上丢着几只大麻袋,麻袋里不知装了什么,不停着蠕动着,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薄锦书心中害怕,悄悄收起伞,躲在巷口的矮墙后。 只见那队伍里出来个军官模样的人,指挥着众人把麻袋从车上卸下来,一个挨着一个,沿着河边共放下五个。 又有士兵上前打开了麻袋,里面竟露出一个个人头来 那军官手里拿着文书,一一比对麻袋里的人,手里拿只毛笔在文书上沟划着什么。 隔得远,又有雨声嘈杂,薄锦书听不清那边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那麻袋里的人俱是黑发白面的年青人。 那些年青人嘴里不知被塞了什么,一直呜呜的挣扎,却说不出话来,街道上空旷寂静,除了那军官走动时腰上的跨刀叮当作响,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薄锦书看的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攥紧手里的布包,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来。 那军官勾过了文书,不知说了什么笑话,惹得士兵们哄然笑起来,有人谈笑着上前,一一把麻袋的口扎住,两个一组,抬腿一踢,竟然把麻袋踢进河里,那麻袋里应该还装了其他重物,只在河面上留下几个泡沫,就悄无声息地沉没下去 薄锦书哪里见过这种事?心中大骇,一口气提在嗓子里,连呼吸的力气都消失了 那队士兵似要将这件事暗中进行,三下两下,将麻袋丢进河里,又在河边草草清理了一下,就拉着板车走了。 像是老天爷也被这地上的惨剧惊扰,雨开始越下越大,渐渐有了瓢泼之势,刚才还平缓的坡地上,已经积起了一洼洼的雨水。 薄锦书从藏身的矮墙后走出来,跑到河边,水流又急又大,哪里还找得到那些灰麻袋的影子。 她还记得那些面孔,惨白的c年青的,都是她的同龄人,或许还曾在街角的书店擦身而过,五条鲜活的生命,转瞬间成了一串串无声的泡沫,沉入冰冷的河底,不知还有没有得见天日的时候。 这漆黑的c令人窒息的世界。 这个不得发声的,人吃人的世界 她护紧胸口,身体筛子一样颤抖不止。 时局动荡,女校早早休了课,能回家的学生都放回家去,不能回家的,也再三通知了尽量不要出校。 看大门的李大年纪大了,眼睛昏花,耳朵也不太好,学校怕年青人们在这混乱的当口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又加派了教学组三四年级的老师轮流值班。 今日当值的是教导处的方主任,也是半夜从乡下的老家赶过来,强打着精神在学校里转悠了半夜,好不容易撑到天亮,趴在桌子上犯起了迷糊。 四年级的女生许连翘在参加校外集会时出了意外,听闻她家中只有个唱戏的姐姐,姐妺情深,只怕到时又要闹出一场风波来,唉,这些年青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凑热闹,现在好了,连命也给闹没了,还捎带着学校也不得安生。 方主任摇摇头,打个哈欠,端起茶杯来喝一口,这才发现茶杯已见底,伸手取过暖壶来摇摇,竟是空的。 “李大,李大!去,给打壶水去!” 他站起身来,正想叫李大去打水,却听得校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大门敲的山响,是土匪上门了么? 他心中窝火,气哼哼地上前把侧门打开一条缝,看也不看就撇出一句:“学校休假,概不见客!” 门外的人才不给他留面子,一脚踢上来,小门洞开,人也被弹出半米远,“扑通”一声坐在泥水地上 “敢把爷关门外?我到要看看你这门里是不是藏了乱党?” 几个清军打扮的人叉着腰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返身打开大门,又有一队士兵抬着顶黑呢小轿进来。 “我家督军新娶的九太太要见朋友,你让你们这有个叫薄锦书的过来说话。” 方主任哪里见过这阵势,早就吓的双腿发软,结结巴巴地说:“军爷莫生气,我这就去请。”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还没转身,突然看到大门外的有个熟悉的人影:“薄锦书?正好正好这里有人要见你!” 薄锦书举着伞贴着墙根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也许是淋了雨的缘故,脸色灰白,听了他的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木呆呆地走过来。 这姑娘别是吓傻了吧? 方主任有点不忍心,上前:“薄锦书,你还好吧?” 她不吭声,径直向那些士兵走过去:“我就是薄锦书,你们想干什么?” 小轿的门帘此时方才打开,一个女孩从里面钻出来,可怜兮兮地站在雨里:“锦书,是我” 一天不见,罗美娟竟变了模样,身上穿着绣着牡丹花的绛红绸衣,头发盘起来,还插了一支小小的金钗。 薄锦书大惊,上前一步,左右端详:“美娟你怎么啦?” 她看看那些端着枪的士兵,低声问道:“是不是那些人逼你?” 一句话说中了罗美娟的心事,她摇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锦书” 她垂着眼睛,拉着薄锦书走得更远些,渐渐平静了下来:“今天我就要嫁人了,想着以后没机会再见了,所以想要再见你一面。” “美娟你怎么突然要嫁人?你要嫁的人是谁?这些人持枪架棍的,是要抢亲么?” 罗美娟抬起眼睛看她,苦笑:“陈督军说了,他喜欢我,会对我好的。” 陈督军?现在苏州地界上还有哪个督军这么大的阵势? 薄锦书又不傻,只要稍一联系就想到了答案:“是不是他们用罗五哥要挟你?他们还讲不讲理了?不行,美娟你别犯傻” “是我自愿的。”罗美娟已经平静下来,呆呆看着脚上被雨水打湿的绣鞋:“其实我还挺高兴的,只是嫁人就能救一条人命,这样,也是挺好的。” “反正,我们迟早都得嫁人,嫁给谁不都一样么?” 她搂住薄锦书,轻轻地说:“现在才知道,咱们一起上课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那时候觉得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现在才发现,那些快活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 四下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雨水扑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声音,两个女孩拥抱在一起,曾经开心的记忆也一幕幕闪现在脑海里 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昨天之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雨中花(下) 一夜未眠,凌晨的时候,伤口痛的厉害。 乘着薄锦书出去买药的当口,李英祺挣扎着起身,对着镜子脱去自己的上衣。 好在伤口不深,子弹嵌在肌肉里,焦黑的伤口,血已凝固。 不是没有预兆的,没有番号的军人有备而来,连个警告都不给就动手,可见朝廷是有心发难,那些被抓走的人估计是回不来了。 心里有愧疚,愧对那些牺牲掉的人,他们的父母c他们的妻儿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拿抢的手,却不能佑护众生。 这个社会太老旧了,老旧到千疮百孔c无力自保,年青人们却是新鲜的,新鲜的头脑c健康的身体,这些年青人拼上了性命所做的,不过是为着时代的新陈代谢。 他有信仰,肩上压着改变时代的使命。 牺牲是必要的,端看成果如何,这样想时,他便不觉得自己冷血。 门外有动静,三长一短的敲门声,是约好的暗号。 薄锦书走进来,惨白的脸,眼里血丝密布,带着伞出门的人,回来时却淋湿了衣服。 可是,遭遇了什么她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这女孩身上有奇怪的力量,少言,心事重重,却像绿色植物,值得信任。 李英祺接过她递来的白酒,喝一口,的感觉顺着喉咙一路淌到腹中,酒气上头,热流涌入头脑四肢,有种迟钝的快感,他眯了眯眼睛,表情放松 女孩没有犹豫,手拿着白酒瓶灌浇而下。 锐痛 他咬牙,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不止,冷汗流下来,滴在手背上。 那女孩沉默着,拿着小刀撬出那只焦黑的子弹。 子弹跳脱着弹落在地上,轻轻一声“啪”,又滚出好远。 此时她才哭出来,流着泪给他的伤口洒白药,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眼泪滴在他半裸的身体上,先是温热的,渐渐冷的透骨。 一滴 又一滴。 “你知不知道你们会死的?” “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死掉了?” 他急促的呼吸,一点点平息锐痛带来的刺激,视力听力一点点恢复。 “知道” 他艰难地说:“要想改变历史,总得有人牺牲” 薄锦书垂下眼睛,轻轻地问:“值得么?” 就这样不计代价的拼着性命,只为了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新世界,值得么? 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们不过是平常人,受伤了会流血,死的时候也会害怕,但是信不信由你,我觉得值得。” “锦书我给你说,那个人人平等的新时代一定会到来的,或早或迟,时间问题。” 她的手指依旧冰冷,心底却一点点暖和起来,她开始觉得,他和他的信仰,并不是纸上谈兵的书生意气,而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能变成现实。 “带我走吧,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她想了想,轻轻开口。 “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世道不好,有时候我也觉得喘不上气来,可是这黑沉沉的天c这密不透风的墙c这四面八方阻挡着我们的铜墙铁壁,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无懈可击。” “是连翘的血,把那世界撕开一条口子,我想跟着她的脚步,我想为她们做点什么,我不想让她们的牺牲毫无价值。” 李英祺抬头看她,有点迟钝的笑出来。 握掌成拳。 明知道不可以,还是很想抱一抱她。 雨停时已到深夜,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泥土散发出的味道,薄府花园的小书房里,薄宝璋躺在木榻上看公文。 世道乱了,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北京城里的小皇帝坐不稳这江山,冮浙是洋人的天下,湖广四川又闹起了什么“保路破约”,即便是他,也不知道朝廷的俸禄也不知还能吃几年。 吸一口大烟,头痛似乎不那么严重了,他徐徐吐出烟雾,迷登登靠回枕头上。 有人撩起门帘走进来,带来外面雨水的气息。 “茶凉了,换杯热的去。”他闭着眼睛支派,等了许久没见对方应声,缓缓睁开眼睛 “绣娘,是你么?” 他微笑着问,才闭上眼睛,又觉得不安 绣娘?哪个绣娘?李绣娘不是已经死去数年了么? 他悚然睁眼,看到白衣黑裙的年青女孩。 “琥珀?你回来了?” 他坐起身来,皱着眉头。 是他睡迷糊了吧? 这女孩有了沈大少爷撑腰,离家几年也从未回来过,如今这是怎么啦?他想了想,呵呵笑出来:“你是回来谈出嫁的事么?” “早上沈少爷的人已经来过了,那边的意思是想把婚礼放在秋天,嫁妆呢,你也不用发愁,虽说薄家这几年不如从前了,但也是不会亏待你的,规格用度都和你的两个姐姐一样。” 薄锦书表情木然,直楞楞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是那身形那样貌,与她的娘竟有七八分相似,不同的是神态里没了唯唯喏喏的小家子气,凭添了令人心折的风采。 这样看来,那沈家少爷到也不是全无眼光。 薄宝璋仔细看着女儿,竟生出淡淡的感伤来,绣娘若是在,该是开心的吧。 他叹气,喃喃说道:“琥珀你还在气我么?” “之前的事是我亏欠你们娘俩,如今你已长大,又找到了好婆家,日子会越过越好,莫再要记恨阿爹了。” 阿爹? 他是珮菁珮薇东浩东昌的父亲,却不是她的阿爹。 薄锦书抬起眼睛看他,想了想才开口:“父亲别再这样说。” “我在苏州买了好酒,今天回来,想敬父亲一杯。父亲知道的,我在这院里与旁人都算不上亲近,唯独和父亲有断不了的缘分。” 薄宝璋着实意外,看看眼前这水灵灵的女孩儿,眼眶一点点红了:“没错,咱们父女俩的缘分是化不开的,你长到十六岁,今天才叫我一声父亲,若是你娘还在,必然开心的紧。” 薄锦书没有说话,将酒杯斟满,躬身递上前,眼见他一口气喝了,又给斟上。 阿娘在的话,会开心么? 她模模糊糊地想,暗暗摇头。 没有自由也没有尊严,过那样的日子,阿娘才不会开心。 任谁也不会开心。 上玄月,植物在生长,花朵在开放。 乌烟瘴气的人间,雨水充沛,河水流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驻云飞(上) 八月十六,镇江港。 连着几个大晴天,江边热的像是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就是什么也不做,汗水也能浸湿了衣裤,过了晌午,江边除了吃码头饭的苦力,就只有那些码放整齐的货物,等着从这边转运上海船,再贩运到更远的地方去。 江边不远,有一座灰色的小洋楼,小楼的位置选的好,无论是江上还是海上,都能看到楼顶上气派的“美华货运”四个大字,站在小楼的二楼,码头上进出的商船客轮,也能尽收眼底。 此时二楼左侧的办公室里,沈鸿正坐在窗边的办公桌前核对账目,突听得楼下有吵嚷声,不由皱了皱眉头:“蒋四,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蒋四去了不久,一溜小跑的回来,气喘嘘嘘地说:“正哥,是桢少爷房里的邱管事带了一帮人来,说是桢少爷前几日从重庆进的山货,要赶最近的一趟船运到上海去,而且还不让查验。你也知道的,咱们这的人向来只认大少爷,不认桢少爷的,这不,正在下面闹官司呢。” 二房的人还真是不安份,上个月刚运了几箱“干货”去上海,这次又要走水路,沈嘉桢是真把大家当成睁眼瞎了? 沈鸿正放下手里的毛笔:“你下去关照一下,就说码头刚立了新规,每批货都要开箱验货,桢少爷的货可以优先上船,但是查验这一关是少不得的。” 蒋四得了令,转身向门口走去,还没来得及打开门呢,就听得门外响起皮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得,正主上门了 蒋四回头,给沈鸿正递个眼色,一边打开门一边笑着招呼:“唉哟,二少爷,这大热天的,您怎么亲自上来了?” 沈嘉桢身上穿着米白色西服,头上带着顶文明帽,手臂里挎着个西洋女人,一步步走进门来,嘴里闲闲的说道:“正哥又不肯下去,只好我上来了。” 进得门,他看也没看沈鸿正,而是转过头拍拍西洋女人挎在他胳膊上的手背:“打令,下面热,你在这里坐坐,我让他们给你冲咖啡。” 那洋女人金发碧眼,也不知会不会说中国话,身上却穿着粉白相间的中式长裙,走起路一步一扭,甚是妖娆,此时冲着沈嘉桢点头微笑:“侬勿急,阿拉等着就是。” 口音纯正,竟是地道的上海人 早听闻桢少爷从上海长三堂子里买了个女人,又不敢带回家,只能养在外面的旅馆里,原来就是这位啊。 沈鸿正撇一眼站在一边瞪直了眼睛的蒋四,轻咳一声,垂下眼睛,冲着沈嘉桢拱手:“二少爷好,小姐好。” 回身,他给蒋四使个眼色:“还不快去给二少爷和小姐泡咖啡。” 蒋四好不容易从那洋女人身上收回了目光,舔着脸笑道:“二少爷来的好,今早上码头上刚下了几箱大野商行进口的咖啡豆,正哥原本让我给二少爷送去尝鲜的,巧不巧的二少爷就来了,正好品品是不是正宗?” 沈嘉桢自从上海读书回来,行动举止都洋派起来,冲着蒋四耸耸肩:“你到会说嘴,快煮了让我尝尝再说。” 他走到桌前,扫一眼桌上的账本:“正哥好本事,连大野商行这样的洋商船都走起咱们的码头了?抽成应该不会低吧?” 沈鸿正不动声色,冲着窗外报拳:“唉,现在的世道乱的很,华美维持到今日,靠的是码头上的兄弟给面子,再则是帮里的规矩定的好,要不然,任是谁也不可能做到一家独大。” “得得得,就知道你们南院出来的人口风严,你跟我面前就别玩虚的啦,咱镇江地界上,谁还不知道沈嘉木是道上闻名的小师叔呢。” 见沈鸿正不吭声,沈嘉桢又歪着头笑笑:“阿正啊,今天我的这几箱货一定要先上船,都是给同学送的回礼,也没什么好看的,自家人,过磅查验这一关就免了吧?” 没什么好看的? 若是真没什么好看的还用得着桢少爷亲自上门? 沈鸿正扶着沈嘉桢坐到沙发上,躬身笑着说道:“二少爷的货,自然是不用查的。” 回身,他冲着蒋四招招手:“你下去招呼一声,二少爷的这几箱干货提前上船,也不用查验过磅了,搬运时务必小心,谁若是出了差错,我可饶不了他。” 蒋四从十五岁起就跟在沈鸿正身边,光听声音就听出了门道,沈鸿正一开口,就明白了重点是什么,郑郑重重应了,拍着胸脯打包票:“二少爷放心,保管你咖啡还没喝上呢,货就上了船了。” 沈嘉桢目的达成,靠在沙发背上,揽起那洋女人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戏文,眼见沈鸿正不吭声,只好先开口:“阿正啊,不是我说你,你们南院出来的人也不能太死板了,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还守着那些旧规矩干什么呢?” “你看看这码头,就是现成的金饭碗啊,哪里还用得着你忍气吞声做个下人?要不这样,我那间贸易行下个月开张,你呢,什么都不用做,也就是发发货收收账,我白给你一成干股,好不好?” 他话音未落,蒋四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不好了二少爷,你那箱货被人调了包了!” 沈嘉桢吓的一个机灵,“嗵”的站起身来:“啥?” 蒋四磕磕巴巴地说:“这事啊都怪工头傻郭,他听说是正哥特地交待的货,非要亲自动手搬,可是他昨儿又闹痢疾,手上没劲,这一滑,箱子掉地上了,您猜怎么着,您那一箱干货不知被什么人给掉包了,稀里哗啦滚了一地,全都是烟土” 工头傻郭这个人,看上去憨傻好骗,其实是个又精明又狠辣的角色,箱子里有什么货根本不用看,手上掂一掂就能猜出个七八分来,说是他不小心摔破了箱子,还不如说是他有意让箱子里的东西大白天下呢。 明明应该睁一眼闭一眼去做的事,非要在人多处现个眼,可见这件事该怎么处置,人家心中早有了计较。 沈嘉桢看看蒋四,又转头看看沈鸿正,渐渐砸吧出了味道,伸出手指着沈鸿正:“好啊沈鸿正!你是故意的吧?” “别以为这货是我一个人的,你们少奶奶的哥子也有份,这次货走不了,薄家可就遭了大难,到时看你们大少爷能饶的了你!” 他没头没尾的扔下这一句,心想就算不能唬住沈鸿正,也能震一震沈嘉木。 沈鸿正看着沈嘉桢气急败坏的样子,慢悠悠地说:“二少爷这话我就不懂了,咱们码头上走货是有规矩的,黑不沾白不沾,官非不沾,风月不沾,二爷要走烟土,早点打个招呼也就没事了,非得悄悄的办,现在到好,落到人眼里,上下都不好交待了。” “再者,大家都知道的,薄家少爷是薄家少爷,同我家少奶奶可没什么干系。” 沈嘉桢冷笑:“对对对,沈嘉木拎得清,舅子哥他可以不认,难道老丈人也不认了?” 眼瞧着沈鸿正的脸色有变,沈嘉桢觉得总算扳回了点面子,一鼓脑的说出来:“薄老爷私通乱党,如今被拘在衙门里,是生是死都难说,沈嘉木可是忙昏了头,连这事都不知道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驻云飞(中) 巡夜的梆子敲过了三回,静夜里没有人声,只听得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肖致谦在上海逗留一年有余,一直在安排采买新式织布机和建造厂房的事,好在事情渐渐有了眉目,这才得空回一趟镇江。 他坐的海轮下午四点钟到港,又在沈鸿正的办公室里坐到晚饭后,这才回到南院,刚拐过回廊,眼见到南院的灯火还亮着,想了想,径直走进后院来,看到靠在门廊柱子上打瞌睡的鸿泰,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家里一切可好?” “肖管事您可回来了?”鸿泰揉揉眼睛,捅着袖子凑上来:“最近不知怎么着,家里外头都不安生,少爷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肖管事心思细密,看事体也看得长远,他回来,少爷肩上的重担自然能卸去三分,鸿泰心里高兴,眉眼弯弯,如同见了救星。 肖致谦却没他那么高兴,拍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在廊下的长椅上坐下来:“说说吧,是不是老太爷身体不太好啦?” “啊,肖管事你不是今天才下的船么,怎么知道老太爷的情况不好。”鸿泰瞪大了眼睛,冲着肖致谦比一比大拇指:“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连洋人医院的院长都请来了,都摇头说是没办法呢。” “我下船后去阿正那去坐了坐,听说二房的桢少爷把他从上海长三堂子里带回来的女人领着满世界招摇,还想往去上海的货里夹带烟土,这么大的事,从前老太爷身康体健的时候,他可没胆子做。再者老太爷熬了这么久,无非是撑着想等到大少爷从东洋回来,如今少爷回来了,家里外头的事都卸了去,没了支撑,老人家可不就倒下了么。” 鸿泰听他分析的有道理,点头称是:“难怪最近二房一直闹着要分家,二太太三天两头的跑到老太爷房里,名义上说是尽孝,实际上回回都在数落二老爷,说二老爷不成气,没挣下什么家底,话里话外,都透着想多分些家产的意思。” 肖致谦冷笑:“二太太胆子还真大,当年少爷得疫病的事还没让她受教,如今有了嘉桢撑腰,越来越放肆了。” “今天阿正在码头上给桢少爷上了一课,也顺道敲打一下二房,也让他们以后做事之前先多掂量掂量。” 他叹一口气,转过头又问:“薄家呢?是不是薄宝昌又闹出什么事端来啦?” “不是薄宝昌,这次是薄老爷,听闻有人用盖着丹徒县衙章子的文书,放走了朝廷要缉拿的乱党。” “薄老爷是丹徒县丞,这事可不就查到他头了上么?”鸿泰冲着丹徒的方向呶呶嘴:“开始他也是死活不认,后来不知怎么就认下了,说是八月里丢过一张空白文书,又说不清是在哪丢的,这种事情,是丢还是送,谁能说得清?这不,人现在还在牢里关着,也不知能保不能保出来。” “肖管事,你说是不是他做的啊?如果真是他,我到还真佩服咱们这位亲家老爷的胆识。” 肖致谦冷笑一声:“你就放宽心吧,这件事情决不可能是薄老爷做的,现在薄府上下就没一个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不过”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心里还是没底:“少爷去苏州,你是跟着的,苏州那边的人也是你安排的,你可知道少奶奶近日有没有回过丹徒?” 鸿泰一脸茫然:“咦?肖管事怎么也这么问?那日少爷也曾经这样问过我,其实啊,你们也知道的,少奶奶自从离了薄家就不曾回去过,这几日又不是少奶奶的娘的忌日,也不是清明,少奶奶断不可能回丹徒的。” 肖致谦松了一口气:“没回就好,这年月兵慌马乱的,她还是呆在学校里安全些。” “那可未必呢。” 鸿泰摇摇头,压低了声音:“少奶奶的学堂里,前几日才死了个女学生,说是参加乱党的集会,被官兵的冷枪打死了。” “啧啧啧,你是没见着啊,那一天少奶奶冲少爷发了好大的火,还扯出了当年那个小叫花子的事” “小叫花?” 肖致谦皱眉,抬眼看了看书房的灯光,低头沉吟 当年的事,就只有他和阿正两个人知道,连少爷都瞒的滴水不漏,再说那时候的少奶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如何就让她瞧出了端倪?而且还隐忍到今时今日才掀出底来,足见这个女孩心思深沉。 他揉揉眉心:“这么说那死掉的女学生是与少奶奶相熟?” “何止相熟,一个宿舍住着,是顶好的朋友呢。” 鸿泰叹口气:“少奶奶真的一点儿也不像是在薄家那种地方长大的,胆子大的惊人,那一天我跟着她,亲眼看到她给那个死掉的女孩收尸,那女孩死像恐怖,连我都唬的一惊,她却从容的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伸出双手比划一下:“你是没见着,那伤口,足有这么大,啧啧,真是造孽啊,一个姑娘家家的,去了阴间还怎么投胎啊” 没出息。 这世道里死个把人算什么? 肖致谦瞥一眼鸿泰,微牵一牵嘴角,鸿泰这样说,是因为自小一直守在南院,没机会见识外面的血雨腥风,同样的事情,若换做是阿正就不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来。 可是薄家那位小姑娘不是一样没见过血雨腥风么? 他缓缓皱起眉,直到这一刻才意识他到自己小看了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孩。 这些年间有太多事情发生,那个由他亲自带进南院的小女孩,最初留在他心底的影像早已模糊不清,有时候连他都会怀疑,少爷这份不知所起的一往情深,对南院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 “鸿泰,你马上派人去苏州,打听看看少奶奶最近有没有回过丹徒,或者是有没有与什么不相干的人来往。” 沈鸿泰摸摸脑袋,一脸的茫然:“少奶奶上学的那间女校规矩甚严,她会有机会认识旁的什么人么?” 肖致谦叹口气,语气惆怅:“学校若真是净土,少奶奶的朋友如何结识了乱党?我到也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只是,如今外面的局势太乱,少奶奶年纪小,万一被什么人利用了去只怕是桩大麻烦。” 他仰起头来,看向黑色的天空。 阴沉沉的天空上,不见一点星光,就好像乱世里的人心,想伸出手去捧,却看不清真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驻云飞(下) 淅淅沥沥的小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二天,天地像捂在湿嗒嗒的大被子里一样闷热潮湿。 入伏之后,沈老太爷的身体就不大好了,暑天里本应瞌睡少,到了老人家这里却是迷糊的时间比清醒的多,一天里到有个时辰在昏睡,偶尔醒来,说的也尽是些陈年旧事,还屡屡提起去世多年的大老爷和大奶奶来,后来,竟拉着沈嘉木叫“维祉”,沈嘉木心中难过,又不能在脸上露出端倪来,只得将手边所有的事情都放下,尽心尽力的陪在老人跟前,就害怕老人突然清醒过来时他不在身边。 就在这家里离不了人的当口上,镇江府又传了消息来,说要在五地日内把原来关押在镇江大牢的姜易解送到北京去,如今朝廷是铁了心要严查严办“乱党”,姜易若留在镇江,也许还能保他性命,但若北上,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鸿正和肖致谦想了个“李代桃僵”的法子,从死囚牢里找了个白净些的囚犯,好饭好酒的招呼着,只等着解送犯人的日子一到,让这死囚顶了姜易的名头去北京,到时再找个机会把姜四爷从牢里接出来,这所谓的“乱党”罪名也就算是翻了篇了。 这计划虽好,临到最后却出了乱子,那个死囚犯原本在牢中过的饥寒交迫,几日的好酒好菜下来,无法化食,竟然发了急症,半夜得心痛病死了。 再过二日就是押犯人上京的日子,一时间再上哪去找个合适的人呢?肖致谦正急得团团转,两个月前去四川运丝绸的沈鸿顺却突然回来了,还急寥寥的直奔南院,见了他拱拱手,脚下半刻不停:“肖管事,你快与我去见少爷,我回来的路上听说,四川那边有人闹独立了。” 闹独立? 只知道四川湖广在闹“保路”,怎么就到了要造反的地步啦? 肖致谦心中一沉,疾步跟上前:“现在情形怎样?” “不太清楚,我来时一路上见的都是川督调遣的士兵,具体情况估计这今明两天也就有信了。” 这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在形势一乱,姜先生北上的事情也许就有了转机,肖致谦脚下不停,脑子也转个不停,又问鸿顺一路上的见闻,见到的也都是民意沸腾,基本上一边倒的都是支持“保路会”的呼声。 两人边走边聊,刚走过回廊,就见到沈嘉木站在房门口整理衣帽,身上穿的,竟是当年大老爷的旧衫。 沈嘉木见到二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边扣着扣子,一边问:“四川出事了?” 沈鸿顺心中称奇,拱着手:“是的少爷,我沿长江一路走来,四川c湖南c湖北,俱有乡镇闹民变,我瞧着民意似乎也是一边倒。” “百姓积怨已久,这星星之火一旦烧起来,只怕没那么容易压下来。” 沈嘉木边走边说,转身正想交待什么,老太爷房里的丫头双喜疾跑而来,远远福一福:“少爷,老太爷找您。” 沈嘉木皱眉:“老太爷是找我,还是找我爹?” 双喜跑的气喘嘘嘘,气还没倒均呢,就开口:“我听的真真的,老太爷喊的是嘉木” 她话音未落,沈嘉木立刻撩起长衫,三步并成两步,向老太爷住的东院走去,进门时不注意,一个踉跄,几乎绊倒在门上 他自五岁离了奶娘,还从未如此慌张过,自己也觉得失态,又在卧室门口停了一下,方才掀开门帘进去。 老太爷沈其琛今天气色极好,看到沈嘉木,高兴的招招手:“嘉木你怎么才来,有件事我想了好久,就等着你回来了问你呢。” 双喜搬了木凳放在床边,不等沈嘉木坐下,老人就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你留洋回来,长了不少见识,听说外国的路上跑的都是洋车,高楼也比比皆是,纱厂的棉锭,要比咱们中国的厂子产量高出几十倍,这些都是真的么?” 沈嘉木想了想,点头称是。 “我听外面的年青人总是吵吵着要共和,共和是什么意思?东洋人不是也有个皇帝么?他们共和了,那皇帝怎么处置啦?还有,日本只是个小小岛国,人口资源都比不得咱们中国,他们怎么就走到咱们前头去了?” “东洋人搞的是君主立宪制,皇帝没有实权,国家的事都由内阁的官员们商讨处理” “内阁制” 老人迷起眼睛来想想:“咱们明朝的时候,也有内阁,明嘉靖年间,嘉靖皇帝三十年不上朝,国事都由内阁大臣们商讨拟定,报经皇帝批准执行” 他摸摸胡子:“你们年青人眼里,那些都是老皇历了吧,不过我总觉着,咱们老祖宗那里好方子多着呢,如何就治不好一个国家呢?” “大清朝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无药可治了啊” 他转过头来,眯起眼睛打量着沈嘉木:“嘉木,你爹娘死的早,我是怕你没有依仗,才让你投在谢老爷子门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沈嘉木伸出手盖在老人的手背上:“祖爷的苦心,孙儿明白。” “早年间,咱们沈家人做学问的多,祖上曾出过探花,也出过道台,满清人入了关,官做不下去了,只好转而经商,为的皆是保住家中子弟的一线血脉,嘉木我要你记住,做大事者,站高望远,不管时局如何,血脉不断,就还有希望。” “孙儿记下了。” “国家也是这样,咱们中华几千年,从尧舜到汉唐再到明清,数次历险,又数转圜,你要相信,咱们中国人,是既有疗伤自愈的能力,也有断臂重生的魄力的。” 老人一向睿智,但一年来迷糊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多,今日不知怎么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站一旁的肖致谦也频频点头。 双喜怕老人乏累,递上早已熬好参汤,老人喝一口,想起什么似的呵呵笑起来:“算起来薄家那孩子也快十五了吧?” 不待沈嘉木开口,他打量了一下双喜:“如今只怕是有双喜这么高了吧?” 老人的胡子微翘,闭起眼睛来想想:“那孩子同你一样,都是很好的孩子。”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上一面了” 河边的小黄鸟儿,你还好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画楼空(上) 镇江火车站建成数年,每天经过的列车也就那么几趟,虽然时常晚点,好在上下车的客人总是不少,整个镇江府街道上拉黄包车的车夫共有上百十号人,但也只有二十多个另交了份子钱的车夫,才能得到在站前拉客的资格。 吴阿满刚刚拉了个肥胖的乡绅赶火车,一路急跑,累得气喘嘘嘘,好不容易及时赶到了车站前,待那乡绅下了车,眼见着又有火车入站,顾不上休息,又挤到出站口等客。 可是他力气有限,没能挤到前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先出站的那一波客人都被别人拉走,叹口气,摸摸口袋里的铜板,不知还能不能凑出今天的份子钱 正惆怅间,却见一位白衣灰裙小姑娘拎着一口小箱子向他走来,远远递过一个信封:“师傅,麻烦看看这个地址您知道么” 吴阿满虽然不识字,那信封上的红戳却还是认得出的,他看看那信封,又抬头打量了打量眼前一身缟素的少女,拱着手:“小姐要找的可是镇江沈府?” 那少女点头称是,吴阿满先接过了她的箱子放在车上:“小姐也是为那件事而来的么?” ? 那件事是什么事? 簿锦书心里有事,没精神多想,一路上缄默不语,只知道车跑了不久便停在一处气派的门院前,待下了车方才明白那车夫所说的“那件事情”指的是什么 沈府高高的大门上垂着黑白绸的挽幛,道路两边摆放着一排排的花圈,就沿着大门口一直排到街口去,来吊唁的宾客车马络绎不绝,又有仆人随从鱼贯穿梭,虽是难得一遇的红白大事,入门处有人专伺收礼,有人负责引领客人入院,也有人安排客人的司机随从在院外的凉棚里歇脚,章法不乱,处处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沈鸿泰刚送了一位客人出门,一转头间,眼睛一亮:“啊!那不是” 他三两步急奔下台阶,接过薄锦书手里的小箱子:“少奶奶,您来了?” 见薄锦书迟疑着不答应,他急忙解释道:“老太爷走的急,少爷一时招架不住,没兼顾到丹徒那边的事,那里想到亲家老爷一个想不开,竟然去了,少奶奶千万莫要怪少爷” 薄锦书抬头看着大门上高挂的挽幛,脚下犹豫着不肯向前:“我没有想到这边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那怎么行?”鸿泰当然不能让她走,冲着站在一边的小丫头招手:“春杏快来,扶少奶奶从后门去少爷的书房。”他自己片刻也不敢耽搁,急匆匆直奔暂做灵堂的大厅而来。 灵堂上,花厅里,到处都是行礼敬香的客人,哪里找得到少爷的影子?鸿泰找的心急,随手拽过一个小厮问道:“你见到少爷了么?” 那小厮摇摇头,指着门廊道:“少爷刚才不是和丹徒来的客人在一处么?要不你问问肖管事?” 丹徒县来的客人? 薄东浩果然还没走。 鸿泰叹一口气,暗自摇头。 薄家大少爷薄东浩原本只是不求上进,自从沾上了烟土,就变得虎狼一般,早几年把自己的亲妹子佩菁嫁给个死了老婆的中年财主做填房,去年给小妹妹佩薇在邻县订下了一门亲事,这一次对方到是个识书达理的年青人,可惜却是个先天不足的病秧子,刚过了文定,那人就病的起不来床,好歹拖到夏末竟一命呜呼了,佩薇年纪青青就成了“望门寡”,心里自然怨恨哥哥,逢人就哭诉不休,闹得家中片刻不得安宁。 旁人都道这薄家大郎狠心,他自己却洋洋自得,还四处吹嘘结下的这两门亲家是如何的家道殷实,给薄家的聘礼又是如何的丰厚,还在薄李氏面前扮出一幅交游广泛的样子,拍着胸脯说会给佩薇再找一个好人家嫁了。 这一次薄宝璋犯了官非,被押进丹徒大牢,薄李氏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薄东浩的身上,催逼着他四处央告亲友使银子解救,可是对方一听这官司与乱党有关,哪里肯管?一个两个的,都避而不见,薄东浩的丈人家到是答应帮忙,却张口要三千俩银子,薄李氏无法,只得变卖家当,银两还没筹措齐全呢,四川乱党闹独立的消息又传的天下皆知,事情传到大牢里,牢头多事,想着薄家殷实,能多敲打几两银子零花,直吵吵着说薄宝璋同那些造反的乱党是一伙的,把他从单人牢房转到死囚牢里去了,薄宝璋哪里受得了这个,不知怎么就吓的撒起癔症来了,一会念叨着什么:“欠你娘儿俩的还给你们还不行么?”一会儿又说:“我就知道我得死在你们娘儿俩的手上” 那狱卒到是未曾给他什么苦头吃,见他迷糊起来,初时还宽慰几句,后来也就不太上心了,哪里想到一个不查,他竟寻了条绳子上吊死了 薄家出了这样的大事,照理是无暇顾及其他事体的,薄东浩却不能放过眼前这个打秋风的机会,不辞辛劳的从丹徒跑镇江来吊唁,一进门便扑跪着在大厅里哀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沈家至亲的子弟。 在这样的场合下,兄妹两个遇到一起该是多么尴尬,沈鸿泰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先找人把薄锦书送去后院,又跑来找沈嘉木报信。 “大少爷呢?”好不容易在人群里看到肖至谦,他挤过去,拱拱手。 肖至谦也是忙的脚不沾地,听他问,冲着偏厅的方向努努嘴:“少爷同薄家少爷在一起,应该还在里面没有出来。” 这个薄东浩到底有什么事情说了这么久还没说完? 鸿泰顺着回廊走到尽头,拐过一扇屏风,就是偏厅了,之前老太爷为了教少爷读书方便,单独在这里辟出来一间书房,少爷进了私塾后,这里就不太常用了,所以也相对僻静些,即使是这样的日子里,前面明明吵得人声鼎沸的,一走到这里,也是静悄悄一片。 鸿泰行到门口,抬起手来想敲门,却听到里头传来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 “我父亲死的冤,冤在他是死在自己家里人手上” “大少爷您大可放心,我也不会把她送去官府,我只送她去祠堂问问祖宗的家法就行” “这件事情虽然只有我知道,但要细查,还能查不出个所以然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画楼空(下) 院子里很安静,偶尔有仆人走过,脚步轻浅,像是怕惊动什么人 不知哪里飘来桂花的香气,时浓时淡,丝丝缕缕萦绕在空气中。 天空乌云密布,拥挤着喧嚣着随着风缓缓移动。 时间像是凝固住了,有那么一瞬间,薄锦书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少爷还在房里午休,她搬了小凳坐在门檐下,不经意间,一个下午就这样寂静无声的从手指间溜走。 这时有人推开院门,缓缓跨进门来 这里曾经的少年已经成长,树影从身后投下来,他不动声色的脸忽明忽暗。 他看着她,脚下迟疑,踯躅着不能向前。 判断着c推演着c研究着 她的眼神温柔又坚定。 眼前这女人,是旁人嘴里所说的“祸害”。 “你也是来拜祭祖父的么?” 她看着他,眼里有犹豫,但是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对不起,我来的不是时候,或许我该” “没关系。” 他打断她,上前拉起她的手:“你跟我去堂前磕个头,尽一尽孙媳妇的本份。” “不” 她却突然挣扎起来,翻起手腕想掰开他的手指:“我不能去。” “我要我要退亲!” 他惊愕地看着她,但是心里却明镜一般雪亮:“琥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薄家不可能对你父亲的死不问不查的,那件事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你我心里有数,在这个时间退亲,你知道等着你的会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薄家人会怎么对你?” 他皱着眉,强压下心里的质疑,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你会在祠堂里接受最严厉的惩罚,甚至,有可能会死。就是这样你也无所谓么?” “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些人究竟给了你什么?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做人不应该安份么?不该得到的东西就想都不要去想,这道理你懂吧?没人教过你么?” 她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是的,少爷,从小就有人这样教我,娘说这是命,因为上辈子做了坏事,所以这辈子应该这样活。” “命里不应该有的东西,就连想想都是罪过。” “我娘就是这样活的,她到死都毫无怨言,大娘那样欺负她,她也从来没有怪过什么人。” “我以前也是这样活的,那个是父亲的人,我却要叫他老爷,家里的哥哥姐姐们从来不正眼看我,因为,我是下人生的,所以我注定就是一个低贱的人,当他们坐在学堂里的时候,我就应该做那些伺候人的事,对吧?我是这样做的吧?我从来没有怪罪过那个所谓的命运吧?” “可是,那个改变我命运人的难道不是你么?” “因为你,我才有机会和他们一样去外面上学,我才第一次被当作一个人来对待,拜你所赐,我可以站得高一点,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你打开了那扇窗,让我第一次看清了我之前的人生是多么的令人厌恶。” “所以你是在怪我么?”他安静地看着她,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她看着他,无话可说。 “因为我们出生不同,就注定不应该在一起么?” “如果我说喜欢你,你想要的我都会想办法成全你呢?” “这样也不行么?” 她垂下眼睛,艰难地开口:“我不想再回到高墙里去,沈家或是薄家,哪里我都不想去,我想靠自己的双手生活,独立的,自由的。” “大少爷,我知道你对我有恩,可是,我并不爱你,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只知道如果现在嫁给你,我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看到那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了,所以,我求你,让我走吧。” 终于说出口了,她求他,倍感屈辱,连资态也是卑微的,半跪在他的面前,仰起脸来,等着他的裁决 他的脸上,有一瞬的悲哀。 为什么呢,为了她抑或是为了他自己? 她觉得自己看错了,眨眨眼,盯着他的眼睛。 热血上头,他几乎就要冷笑出声,但还是调转过眼光,看向天边层层叠叠翻卷着逼近的黑云 握紧掌心,他渐渐冷静下来,声音和缓:“那个男人,还有他所说的新世界,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着迷?” 她仰着头,漂亮脸蛋上,是毫不相衬的决绝的表情。 “少爷真不懂么?我想要的,不过是公平两个字。” “一个公平的世界,穷人的孩子不会只能是穷人,有钱人也不会永远有特权。我想看看,下人生的孩子,到底有没有可能和少爷你一样,被当作一个人来对待。” “那个就是,你想要的新世界么?” 他手抚额头,无声的笑出来。 眼前就是她小小白白的脸蛋儿,那上面的表情平静而冷漠。 这是他的女孩,即使是此时此刻他也为之心动不已。 “琥珀,你是认真的么?” 他俯下身来,伸手拨去挡在她额前的碎发:“要想世界大同么?这样看来,我给你的,真的还不够多,所以现在你又想着要去改变世界了。” 他保持着微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好啊琥珀,咱们来比一比耐性吧?我们一起来等待你的新世界,我想看看,没有了我的院墙,你会有怎样的精彩的人生。也许有一天,你还是会回来找我的。”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你能力不够,而是因为你最终会知道,所谓公平,是建立特权阶级仁慈的基础上的。” 她似被打动,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良久,才做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受教了” “不过,少爷你所说的,我想试练真伪。” 当她在阴沉沉的晨曦中走来。 当她平静的说要离开。 当她垂下眼睛躲闪他的目光 当她一次次握紧手掌 他早知道,他早就知道了她的选择。 闪电劈开天空,冷风挟裹着暴雨穿堂而入 他的嘴角,尝到雨水的滋味。 雷霆的声音,响彻世界。 新时代即将到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广寒枝(上)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从早上就开始下个不停的小雨此时渐渐转大,门外的院子里传来雨水敲打在青石板上的沙沙声,竟高过房间里那只大立钟的滴嗒声,整个世界似乎都淹没在这沙沙的雨声里了。 若大的教堂里空荡荡的,只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年轻的修女半低着头,长长的头巾半遮住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楼顶的大钟突然“当当”的响起来,把她从沉思中惊醒,站起跪的有点麻木的双腿,从墙边的高台上取下一只蜡烛台,用洋火点着了,顺着墙边依次点燃高台上的蜡烛。 教堂厚重的木门突然轻微的响了几下,像是有人在外面用手拍打着门,年轻修女侧耳听了一下,那声音似乎又没了。 圣心教堂就建在江边,离码头和租界都很近,原本这一片就不太平,再加上现在外面时势动荡,礼拜日上门来的教众越来越少,晚上更不可能有什么人能上门做忏悔,可是,听那拍门的声音却是那么真,半点不像是幻觉。 年轻修女手里端着烛台,脚下迟疑着向门边走了几步,果然,又听到“啪”的一声,她想了想,方才上前抽开了门栓。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也许是心理原因,只觉得耳边的雨声更大了,打开门的一瞬间,带着潮气的雨水扑面而来,几乎要打湿她的面颊,那密集的雨势让她不由眯起了眼睛。 突然有个黑影冲着她扑进来,强大的力道让她来不及呼喊就被搡回门里。 “想活的话就别出声!” 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还未及反应他已经在第一时间里扣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捂在她的嘴上,用力的捏紧她的下鄂。 年青修女从震惊里清醒,竭力保持镇定。 她眼睛盯住他,轻轻点头。 那是个年青的男人,雨水打湿了短发,也打湿身上的衣服,现出精瘦结实的体形,虽然站的笔直,可是她闻到他手上有血腥气。 男人松开手,退回墙边,靠的墙壁上,冲她扬扬头:“把门关上!” 他有一双嗜血的眼睛。 修女没有出声,走去门边,重新插上门栓。 男人似乎有点意外,冷冷打量她:“会说话么?” 修女远远看着他,不做声。 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那男人吃了一惊,充满警戒的看向大堂一侧的走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 修女默默转身,走到忏悔室门口打开门,看也没看那男人,向走廊方向走过去。 一个西洋神父从侧门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看到年青修女,那神父微微笑了一下:“玛丽修女,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 那名叫玛丽的修女低头,轻轻的说:“是的约翰神父。” “可怜的孩子,请坐下来吧。” 玛丽回头,大门边已经没有人了,忏悔室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她暗松一口气,走到第一排凳子先坐下。 约翰神父站在她前面,把信封递给她:“肖管家带来了一封信,你愿不愿意看看?” 玛丽低着头,即不说话,也不去接那封信。 约翰神父叹一口气:“孩子,我就要去印度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走,又不愿回镇江,那你能去哪里呢?” “难道” 神父看着眼前年青的修女,再次叹息:“你还在等那个人么?” “在这世上,很多人以为最遗憾的事是没有抓住自己的梦想,其实,那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事情是,你抓住了它之后才发现,它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玛丽抬头看着他,轻轻的说:“神父,我愿意试一试。” “你真是个固执的孩子。” 神父还想劝她,却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 他举起烛台,走到大门口去打开门。 许多男人涌进来,手里拿着火把和武器,杀气腾腾。 “洋和尚,晚上有没有人陌生人进来过?” 为首的男人嘴里喊着,一双眼睛四下张望,看到玛丽修女站在烛光下,脸上神色一变,给其他人递个眼色,手里提着刀向她走过去。 约翰神父怕那男人做出什么对玛丽不利的事情来,赶忙跑过来挡在他的面前:“我们这里没有来过什么外人,你们快走吧。” 那男人不依,冲着玛丽喊:“喂,那个洋姑子,你说,有没有来过生人?” 玛丽摇头,脸藏在阴影里。 门口的那些男人此时已经涌进来,亮着火把四下翻找,有一个眼看就要走到忏悔室的门口。 修女玛丽只好抬起头来,尽量大声说:“我们这里没有来过陌生人。” 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那些人走过来,一脸意外的看着她,窃窃私语:“原来,这就是圣心堂的那个漂亮姑子啊。” 年青修女站在教堂的神坛前,身上是一袭长长的黑衣,更衬得皮肤细白,她神情自若,手里捏着一只白信封,那信封上并没有写字,只是盖了一个红色的方章。 人群微微骚动,有人认出那款印章,回身拉住同伴:“你们锁好门吧,今晚洪四爷家跑了重要的犯人,要是让我们知道是你们私藏了什么人,大家都别想活了。” 那些人中还有人不甘心,挣着想上来看个究竟,为首的男人挥挥手:“你没看见小师叔的私印?还不快走?”说来也奇怪,本来凶神恶煞一样的男人们一听到“小叔叔”的名头,气焰都减了几分,有几个脸上竟然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嘴里低声嘟哝着:“难怪人人都说这圣心堂的姑子看得碰不得,原来”为首的男人回头看一眼玛丽,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呵呵笑了一下,这才领着众人讪讪离开。 神父这才松了一口气,追上去锁好门,想再对玛丽说点什么,又想起后院的小门还没锁,匆匆忙向后院走去。 大厅里只剩下玛丽一个人,手里还拿着那只白色信封,烛光下,那信封有着突兀的白。 她低头看着那信封,过很久才走到烛台前,凑近烛火点燃。 身后突然响起很大的动静,有人行走时带倒了椅子。 玛丽回头,看到那个受伤的男人已经从忏悔室里走出来,支撑着桌子不肯倒下,刚才被雨水冲刷过的伤口现在又流下新的鲜血,很长的一道伤口,暗粉色的肉翻卷出来,红色的血液顺着绽开的伤口沽沽流淌。 男人也不说话,只是抬头看她,样子凶狠。 她垂着眼睛,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站立良久方才下定决心,转身打开桌子下的暗柜,找到约翰神父藏在那里的一瓶葡萄酒。 男人有点意外,冷冷打量了一下眼前这木讷的修女,伸手抢过酒瓶,咬掉木塞,猛灌了两口酒下去。 “你过来!” 那男人冲玛丽招招手,看她站在原地不动,身子向前探了一下,伸手抓住她。 “喂!你这个修女是假冒的吧?男人是什么样子,你早就见识过了对不对?” 他想看清楚她,用力把她拉得更近一些,近到他的气息几乎都能吹拂到她的脸上。 她依旧垂着眼睛,只有睫毛微微颤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从他手里接过酒瓶,沿着伤口的方向把酒缓缓倒下。 男人的身体突然一僵,咬着牙,指节咯咯响,可是他连哼也没哼一声,甚至,他还笑了一下。 “好胆色啊,修女姐姐!” 他还是盯着她看,像是想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 不过,烛光本来昏暗,修女的长头巾又包的那样严,她的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是恐是惧,无从分辩。 男人有点沮丧的松开手,低下头,力气用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广寒枝(中) 下了一夜的大雨在凌晨渐渐停了,漆黑寂静的夜里,只有屋檐上稀稀疏疏流下的残雨敲击地面的声音。 可是,哪里来的火光? 很大的火,熊熊燃烧起来,似乎连空气也要烧光。 影影绰绰,似乎有个小小身影站在火光前。 那么近的距离,暗红色的火光一闪一闪舔上他的衣角,就要把那蓝色衣服点燃 “不要!” 修女玛丽从梦里惊醒,睁开眼竟看到另一双眼睛。 那男人有着一张冷酷的脸,因为五官立体深邃,更显得眼睛黑的无底,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见她醒来也没有调转目光的意思。 这个人不是应该伤的很重么? 她分明看到那么长的伤口,自胸口至下腹,为了包扎那伤口,她几乎撕光了一整条旧床单,费了点力气才将伤口裹上,可是现在看他精神奕奕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受过伤的人。 他身上有种强硬的味道,让人即使不去看他,也能感觉到那种无所不在的压迫感。 玛丽修女站起身,逃避似的离开房间。 雨已经停了,不知哪里传来蟋蟀的叫声,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仰起头,能看到星子们在云层里闪烁。 满天星光。 幸好,在这肮脏的世界里,还有着这样安静美好的风景,让人可以暂时忘记伤痛。 她在走廊上坐了很久才回房间,晨曦的微光已经投进头顶的小窗,在那缕灰白色的光束下,男人睡的很沉,皱着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线,像是怕有什么秘密从那里漏出来一样。 修女玛丽洗脸c换上鞋子,尽量小声,可是那男人还是醒来,睁开眼睛看着她,一点要回避的意思也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再次转身准备离开。 男人一脸挫败,猛地坐起身来,伤口被拉扯,轻轻哼一声又倒下。 玛丽走向门口的脚步停住,她迟疑了一下才返回,走到床前查看他的伤口。 伤口似乎又绽裂开来,有新鲜的血色涌现出来。 她皱皱眉,低下头,想要看清那伤口。 猝不及防的,那男人突然伸出手来拽她的头巾。 她吓了一跳,急忙后退,却被身后的椅子拌住,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 “看到了。” 他手上还抓着她撕开一半的头巾,眼睛盯在她的脸上,焦距慢慢涣散,身体松懈下来,终于晕了过去。 修女玛丽咬咬牙,在心里骂这男人无赖,可最终还是没能丢开不管,又给那男人重新处理过伤口才离开房间。 早礼拜刚刚做完,在圣心堂帮佣的吴妈就神色慌张的冲进来,几乎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玛丽的衣角:“嬷嬷,求你帮帮我。” 众人大惊,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玛丽费了点力气才把吴妈从地上拉起来:“吴妈,你别急,出了什么事情?” “我儿子小五在城里的得月楼做佣工,昨天晚上,也不知怎么的,洪帮堂口的人在那里动了手,混乱中走失了一个客人,现在他们非说是我儿子放走了那人,说是到中午找不到那人就要我儿子的命啊。” “我儿子才十六岁,什么也不懂,求嬷嬷救他。” 玛丽面有难色:“吴妈,这事你应该去求那个堂主啊,怎么却来找我?” “嬷嬷,我知道你认识沈大少爷,他家的下人总来打听你的消息,求你请在沈少爷跟前帮我儿子说句话吧?只要他的一句话,准能放人。” 玛丽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在原地,足有半晌才喃喃说道:“吴妈你搞错了,沈家大少爷同我并无交情,他也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去救人的。” 吴妈本来是受人指点才来找她,听到她这样讲,只是不信,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不断哀求玛丽。 玛丽想给吴妈解释一下,但看她那么伤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叹一口气:“吴妈你别急,要不我试试别的法子,你先去得月楼那边看看情况吧。” 吴妈见她应下了这件事,知道事情多半有转机,又放心不下得月楼那边的儿子,再三称谢后走了。 玛丽知道自己又管了不该管的事,但心里也清楚得月楼的事多半与昨晚出现的那个男人有关,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回房间。 那男人还躺在床上,虽然闭着双眼,但应该已经醒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的眼皮抬也没抬,只在嘴角浮现出隐约的笑意。 玛丽站了很久也不知该怎样开口,她救他回来是不想看他死,但是现在要让他去救得月楼的小五,那不是和叫他去送死是一样的么? 那男人突然睁开眼睛看她:“你不是有话要说么?” 她愣了一下,在勇气没消失之前开口:“他们抓了得月楼的小五。” 男人坐起身来,低下头理理自己的衣服。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抬头看着她,脸上是无赖的表情。 “可是,小五是因为你才被抓的。” “是么?”他歪着脑袋看着她,语气轻佻:“那又怎样?” “那孩子真是可怜,不过你来找我是要做什么呢?” “让我去救他再搭上自己的性命是么?如果是这样你昨晚又何必救我?”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时之间竟无法作答。 “是你的上帝让你这么做的么?还是,你原本就是这么愚蠢的人?” 她咬咬牙,抬起头看着他:“我救谁那是我的事,但那孩子因你被抓,你得负责。” “好。” 男人看着她,扯着嘴角:“咱们做个交易吧。”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不是洋教名,是你真正的名字,然后,我给你指条能救人的路。” 他顿了一下,补充:“能救两个人。” 教堂的钟声此时响起来,那是十点钟的早祷告时间,修女玛丽知道没时间再犹豫,她盯着那男人,冷冷的说:“薄锦书,是我进来之前的名字。” “薄锦书” 男人挺直的背脊松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似乎有点失望。 “好,薄锦书小姐,你现在出门,去英租界里的道升巷18号找聂少,你告诉他,得月楼的醋鱼上席了。” 他看着她,突然又问:“你有多久没出过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广寒枝(下) 虽然才过五月份,但是天气已经热起来,好在街道两边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茂盛,遮去了一大半的阳光,快到中午时间,道升巷里许多大户家的佣人都在此时出来采买蔬菜,所以平时安静街道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个时候,一个修女打扮的女人在街道上走过,不免引得大家驻足观看。 巷口卖香烟的阿祥正在听王家的护院王虎说故事呢,远远看见那修女,“噗嗤”一声笑出来:“快看,今天什么日子啊,咱们道升巷来了位嬷嬷呢!” 王虎也跟着笑:“这位嬷嬷八成是找错地方了吧,信洋教的洋人们都住在芳菲路,她怎么跑到咱们聂少的地盘来了?” 阿祥早听说过聂少最不买洋人的账,瞧那修女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样子,不由有点替她担心,抱着香烟跑过去:“这位嬷嬷,你是要找什么地方啊?” 薄锦书其实费了点力气才找到这里,她足有六年没有出过教堂的大门,原以为外面的世界早变了模样,可是真走出来,却有点失望,民国了,租界还是洋人的天下,满大街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横冲直撞墙,不同的是,从前中国人看洋人还带着些好奇和鄙夷,如今却都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街道上,男人们剪去了辫子,穿上了西式的洋装,年青女子们穿着露出半截小腿的裙子走来走去,却一点也不觉得害羞。 薄锦书站在路口,仿佛是五岁那年第一次跟着大娘到镇江,一半觉得陌生,一半觉得恐惧。 “嬷嬷?” 阿祥跑近了才发现,这嬷嬷原来是个中国人,细白皮肤,眉目清秀,即便是黑头巾包的那样严,也能看出是个美人。 阿祥在这道升巷,也算见过不少场面了,光是聂少身边转来转去的那些女人,环肥燕瘦,哪个不是倾城倾国,可是眼前这漂亮嬷嬷,清清寡寡的,怎么却也让人转不开眼睛呢? 他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却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眼:“嬷嬷姐姐,你要找什么地方,我带你去吧?” 薄锦书之前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就是没找到那个18号,正着急呢,被阿祥这样一问,也顾不上许多了:“谢谢小哥帮忙,我要找道升巷18号。” 阿祥愣住,一脸的诧异:“18号!嬷嬷要找18号的谁呢?” 薄锦书看出他那奇怪表情来的蹊跷,只能硬着头皮说:“我要找聂少。” 阿祥张大了嘴,上下打量一下眼前这年青嬷嬷,心想聂少果然厉害啊,这次连修女都找上门来了。 他努力让自己表情正常,对薄锦书热情了许多:“嬷嬷原来要找聂少啊,请跟我来,我和聂少很熟的,他常照顾我生意,夸我阿祥的香烟味道正呢。” 阿祥在心里算计,这是第几个呢?光今年找到聂少门上的女人没有一打也有个了吧,以聂少那来者不拒的态度,哪个不是来的欢欢喜喜?只是这一脸素净的修女姐姐怕是个例外吧? 他惦记着聂少的打赏,又急着想看这女人和聂少到底是什么关系,一路上脑子里转了几百个念头,脚下半点也不耽搁,直把薄锦书领进了聂宅。 也不知是什么日子,聂宅像是在大宴宾客,下人们端着果盘茶水进进出出,路两边站着穿黑衣的大汉,远处能看到衣着光鲜的男女在花园里散步,三三两两,笑语嫣然。 一楼的西花厅里,阳光正好,一群人围着大桌推牌九,阿祥眼尖,看到聂少就坐在朝南的太师椅上,弯着腰走上前:“阿祥给聂少请安了。” 聂英祺牌打的顺手,心情也好,抬眼看到阿祥,扯扯嘴角:“还正想着让他们去买烟呢你就来了,你小子是有耳报神吧?” 阿祥看他心情好,忙打开一包哈德门,抽出一根递给聂少,又躬着腰把香烟点着了:“我阿祥是一天不见聂少都想的不行啊。” 聂英祺摸一张牌,又丢回桌上,扫一眼阿祥:“瞧你这嘴甜的,那你就跟着我吧!” 阿祥吓了一跳:“聂少你饶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呢。” 聂英祺呵呵笑着还想说句什么,突然看到远远站着个修女,不由一愣,笑容一点点冷下来。 “那是你朋友?” 阿祥一惊,忙不迭的说:“不是不是,是巷口遇上的,这位嬷嬷说要找聂少,我顺道给领来了。” “找我?” 聂英祺吸一口烟,侧过脸看看牌桌上的人,半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到是一桌子的客人轰然大笑:“聂少你这是闹哪一出啊,修女姐姐你也不放过?” 聂英祺吐一口烟,斜着眼睛看看薄锦书:“还真是的,修女姐姐,我没记得在哪家教堂捐过款啊?” 薄锦书本来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一眼又急忙低下头。 就在一刹那间她看见了他的脸。 头发也是剪短的,理得很整齐,白皮肤,鼻子很直,嘴唇微微上翘,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神色慵懒轻佻,他远远看着她,嘴里叼着香烟。 “有人让我传句话给聂少,他说” 薄锦书停了一下才开口:“他说,得月楼的醋鱼上席了。” 屋子突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看着聂少,不知在等什么。 聂英祺叼着烟,眼睛微微眯起,目不转睛的看着手上的牌,过了一会才漫不经心的说:“阿祥,你有毛病吧?什么人都往这里带?” 阿祥吓的不轻,哈着腰脸上陪着笑:“对不起,对不起,聂少,我这就带她走。” 他转过身来拉起薄锦书的胳膊向门外走去:“嬷嬷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帮你啊,连聂少你也敢骗,你是不要命了么?快走快走!等聂少发火了就跑也跑不脱了。” 薄锦书被拉扯着离开,脑子木木的,直到出了大门才开始发抖。 明明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此时却起了变化,天边涌起卷着边的乌云,一层又一层的压过来,像是要给这世界盖上厚厚的大盖子一样。 雨水很快砸下来,挟裹着泥土的腥气扑打在脸上身上。 薄锦书走的很慢,费了点时间才回到圣心教堂附近的路口。 衣服湿湿的贴在身上,身体却是热的,心跳的那样快,像是随时会从那绷紧的躯体里逃出来一样。 雨下的那样大,漫天都是白茫茫的水花。 鞋子湿了,衣服上还有树叶和泥土,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 可是远不止这些,她还有更狼狈的地方。 那就是她的心。 愚蠢的c天真的c顽固可笑的,她的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胡山青(上) 雨水不休不停,像是用尽了力气要把这世间一切通通淹没,薄锦书久久站在雨地里,迷了路。 东西南北,到底哪个方向才是她能去的地方? 她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一年,病了一个冬天的母亲死在大年初六的早上,那一天是大少爷娶少奶奶的好日子,家里到处张灯结彩,根本没人理睬躺在后院破草房里的娘,她眼瞧着母亲的眼睛一点点失去神采,除了着急,什么办法也想不出,只好硬着头皮去求大奶奶。 大奶奶皱着眉头远远看着她:“唉呀琥珀姑娘,这可怎么好?祖宗的规矩是喜事上不能见大夫,只能说你娘可真会给咱们家找晦气,这喜事临头的,怎么能让医生上门?” 十二年后,薄锦书站在漫天大雨里,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八岁的孩子,孤零零地与整个世界为敌 她觉得冷c身体灵魂疲惫不堪,伫立良久才从一片混沌之中清醒过来。 雨水扑打在脸上,凉湿的水汽沁入皮肤。 这冷意刺激着她的神经,把她的头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逐渐记起自己的房间里还躲着一个受伤的陌生人,吴妈的儿子小五被绑在得月楼。 薄锦书理理头巾,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在街口的药店里买了白药,又在店药门口的小贩阿武那里买了五只烧饼。 阿武本来正和路过躲雨的黄包车夫聊天,见到薄锦书来买东西,又吃惊又高兴:“唉呀玛丽嬷嬷,这么大的雨,你也不躲躲,你看你衣服都湿了。” 薄锦书也不做答,看着他用油纸把肉饼包好,给了钱微微点个头走就了。 在边上躲雨的车夫从一开始就很注意的看着薄锦书,此时更是好奇的问:“咦,这嬷嬷怎么这个样子?” 阿武本来就是爱讲八卦的人,一听这话题顿时来了兴致:“唉,小哥你就别计较了,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啊?圣心教堂的漂亮嬷嬷是出了名的冷心冷面,回回做礼拜,从来没见她笑过,不过说来奇怪,三年五载的,也没见她出过门,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人目送着薄锦书走进了教堂,小武才转过脸去冲那车夫说:“对了小哥,街面上都在传昨晚得月楼的事,说是洪四爷封了整条街搜人,可惜我昨晚摊子收的早,什么热闹也没瞧上,你在街上跑生活,可听说了什么?” 那车夫估计也是常年在江湖上跑,多少知道点内幕的样子,听小武提起此事,眯了眯眼睛说:“我听说是洪四爷在得月楼开了鸿门宴,明里请了麦三爷来吃饭,暗里埋伏了二十几个好手等着杀他,就这样还是让他给跑了,你说洪四爷能不急么?从昨晚到今早,快把江北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找到人,这不,洪四爷撂下了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是明天再找不到,得月楼连掌柜带伙计共十六口人,一个时辰杀一个。” “啊?洪四爷这事可做的不地道,得月楼的人招谁惹谁了啊?” 那车夫年纪虽然不大,但却一脸老道,撇撇嘴:“洪四爷是算准了麦三爷不会见死不救,才定下这条毒计,想引三爷出面呗。” “可是到这个点上,也没听说三爷的人有动静,是不是昨晚三爷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啊?” 那车夫哼一声:“麦三爷是什么人啊,别说二十个,就是五十个人也奈何不了他,这洪四也太小瞧三爷了,当年跑马地的事你还记得不?卓老大和盐帮争漕运码头,几百人围住他们十三个人,三爷硬是从几百人手里把卓老大给抢出来了,当时那场面,真正是血流成河啊。” 阿武点点头,没想到这车夫年纪不大,知道的事到还挺多,不由又向前凑凑:“那你说这次洪四到底为什么要设下埋伏对付三爷啊?” “还能为什么?上个月的报纸你总看了吧?卓老大葬礼多大排场?不光上海市长来了,就连聂督军也送了花圈,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那个空出来的位子,底下的人能不争不抢?” 车夫说的兴起,干脆把车顶的雨篷放下来,自已坐在车座上,翘起了二郎腿:“卓老大死的仓促,连个接班人也没指下,这头把交椅的位子一直空着,虽说阿姐还在,可她到底是个女人家,帮里的事多半是三爷做主,洪四肯定是看的眼馋,想要坐上老大的位子,所以才想先下手把三爷给灭了。” 小武听他说的有理,跟着点头,砸吧了一会又觉得不对:“不对啊,三爷四爷上面不是还有个白二爷么?论年纪论资历他也不弱啊,而且听说他和阿姐很要好的,眼下这形式,白二爷怎么不出面管管?” “白二爷啊”那车夫啧啧嘴,意味深长的笑笑:“这件事情,奇就奇在白二爷不表态啊,不争不抢也不表态,我看白二爷到比那洪四爷还要阴险。” “如此说来,我到真盼着麦三爷能平安无恙,他若是能渡过此劫,洪四就死定了。” “哼,若是如你所说,我看不光是洪四完蛋了,那头把交椅的位子怕是也不会空太久了。” 车夫掸掸裤腿,看看黑沉沉的天空:“无论昨天三爷和洪四谁死谁活,依我看呐,这江北的天,怕是要变了。” 阿武愣了愣,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看着车夫:“还有件事,不知你听说过没,三爷c二爷和阿姐,他们三个人到底是” 车夫转过头来,狠狠瞪一眼:“三爷的闲话你也敢说,你是不要命啦?” 阿武被那车夫的表情吓了一跳,怔了半晌方才呵呵笑着,拍拍自己的脑袋:“唉唉,我多嘴,不过麦三爷威名在外,可是报上从没见过他的真面目,我就是好奇他长什么样子,小哥,你见过麦三爷么?” 车夫瞥他一眼,神情得意的说:“我当然见过啊,黑大个,壮的像个铁塔,吼一声啊,能把人震个哆嗦。” 阿武一脸信服的点着头,过很久才回味过来:“小哥,我怎么听着你说的这像是张飞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胡山青(中) 薄锦书回到教堂时,已过了中午,因为衣服和头巾已经湿透了,她只能先回房间取一套干衣服。 那陌生男子还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才睁开眼睛来看她。 她看也不看他,把烧饼放在桌子上,转身去取干衣服,却被他抓住衣角。 他仔细看她的脸:“怎么不高兴了?没找到人么?”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咬着牙,说不清是什么如梗在喉。 那男人坐起身来,眼光停在她脸上,像是想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似的。 她依旧垂着眼睛,不言不语,可是他就是觉得她哪里变的不一样了。 “你别担心。” 他突然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向你担保,那个小五死不了。” 她有点意外,抬眼睛来看他一眼。 原来,这冷硬凌厉的男人还有着一双漂亮眼睛。 他稍微仰着头,眉毛微蹙,明亮眼睛似乎能把人心看穿,半点不像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她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败下阵来,转过头,扯过搭在桌边的毛巾,走出门去。 半个小时后,她才重新走进来,身上换过了干净的衣服,头上没有带头巾,湿漉漉的头发似乎还能滴出水来。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她站在他床前,背脊挺的笔直,习惯性的低着头,眉眼被刘海挡住,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却没有回答,沉默良久才轻轻地开口:“你们信上帝的不是都该带十字架的么?嬷嬷怎么带着个小铜钱?” 薄锦书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换衣服时太匆忙,脖子上挂的东西没收进衣服里,她皱皱眉,本能的抬手护住脖子,板着脸:“我信不信上帝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果可以走动了就请尽快离开。” “现在就要赶我走了么?” 他笑了一下:“可是嬷嬷救我,我都还没谢过你呢。” 薄锦书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想了想才回答:“没什么可谢的,是你自己运气好。” 她转身离开,在礼拜堂的忏悔室里呆坐一晚,凌晨时回到房间,那男人果然已经离开。 窗户还留着一条缝,能闻到空气里雨水的气息,床被叠的很整齐,被单雪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叹一口气,从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一个包裹来。 那是六年前自己走进这教堂时穿的衣服,隔了那么久再拿出来,原本杏黄色的上衣已经变了成了暗黄色,那上面精致艳丽的绯色绣花也暗淡了许多,黑色百褶长裙还是当年流行的老式样子,如今穿着这一身出门,可能就是旧时代还魂的老怪物了吧。 她把衣服捧在手里,闭上眼睛,似乎还能闻到衣服里残留着熏香的味道,一些往事涌上心头,像故事里农夫救起的那只冻僵的小蛇,在温暖的地方苏醒,蜿蜒柔软,面目狰狞。 因为下大雨,肖至谦的车直到凌晨时分才到镇江,虽然离开镇江也就一年多,但是不知为什么一向走熟的老路这一次却让他耗费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他怕耽误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到了也没盯着卸货,只带了账本和几篮时鲜就进了沈府,当晚在门房上值班的是鸿顺,一看到他,迎上来给打着灯笼:“肖管事,您打上海回来了?” 他匆匆点头:“上海那边的雨下的忒大,还真怕赶不回来呢。” 顺着回廊走过二门,肖至谦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停:“阿顺,二爷那边歇下了没?” “没呢。” 阿顺含着胸,向东边的大院里瞥了一眼:“二房那边您还不知道么?不到下半夜是歇不下的。” “从前二奶奶在时二爷还好些,如今二奶奶不在了,桢少爷又常年在外面住着,二爷没人管束,越发的不成样子了。” “行,那我这就去给大少爷请个安。” 肖至谦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似的问到:“对了阿顺,我不在镇江的时候,大少奶奶可曾问起过我?” 阿顺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没听说啊。” 阿顺四下望了一下,凑近他的耳朵:“不过,三月节的时候,二爷那边的那几个姨奶奶们来看过大少奶奶,说是前街来了个西洋大夫瞧妇科病特别好,想让少奶奶也去看看,大少爷撂了脸,到像是不太愿意姨奶奶们张落这事,姨奶奶们脸上挂不住,又都回去了。” 肖致谦算是沈家的老人了,早前一直在少爷院里做事,深得大少爷的信任,大少爷做了沈家当家之后,升他做了管事,这一次又被派到上海去总管生意,这几年虽然常在镇江和上海间来往,但对沈家大院里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他捏捏怀里的账本,突然心意一动,脚下的步子轻快了不少。 大少爷虽然成了亲,可是还在原来的南院里住着,阿顺领着肖至谦进了院门,就不肯再进去了,只立在门口,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他:“肖管事您走好,厨房刚送了宵夜,这会少爷可能还没吃完。” 肖至谦想到心里的那个可能,忍了又忍也还是没忍住:“阿顺劳烦你件事,我车上带了上好的樱桃给奶奶小姐们尝鲜,你去取来我送给少奶奶好吗?” 阿顺随口应道:“肖管事您真是健忘,大少奶奶不住这里的。” 肖立诚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心里有了底,接过灯笼挥挥手:“行了,阿顺你快回去吧,我给少爷请过安就出去。” 绕过回廊时,他抬头看一看那棵大槐树,还像当年一样郁郁葱葱,风吹过,沙沙作响,就像是他第一次走进这院门时一样。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那一夜,他牵着那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第一次跨进这院门,院子里树影婆娑,白月光透过花草,在地面上描画出明暗不一的光影,静谧的夜晚,暗香浮动。 那个时候,他和他牵领的女孩一样,对这座院子和院子的主人,一无所知。 他停下脚步,想一想。 有多久没有见过那个女孩了? 那女孩子勇气十足,可是,却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如今,也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胡山青(下) 肖至谦进门时,沈嘉木刚吃过宵夜,正低着头研究桌案上摆的棋局,他手指捻动一只黑子,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久久不曾落下。 肖至谦不敢多言,远远站着,等了半晌才等到沈嘉木落子。 此时沈嘉木方才抬起头来,看见肖至谦,他微微点头:“肖管事回来了?” “是,给少爷请安。” 沈嘉木顺手从桌上端起茶杯,找了个舒适的角度靠在椅背上,茶端至嘴边,喝一口,缓缓开口:“肖管家辛苦了。” 肖至谦低下头,上前一步,把账本放在桌角:“给少爷分忧是我的本份。” 沈嘉木没有抬头,眼光还停留在面前的棋盘上:“原来不是说要下周才回来么?这么急着赶回来,上海那边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肖至谦犹豫了一下,捡了件要紧的事先说:“之前阿正代表少爷去参加卓毅葬礼时,曾经叫我盯着点的,不出少爷所料,洪四真的抢先动手了” “两天前洪四在得月楼伏击麦三,麦三生死不明,如今江北群龙无首,乱成一团,我瞧着租界那边和军方也都快坐不住了,您看?” 沈嘉木摸起一枚白子捻在手里,眼睛抬也不抬:“麦冬既然出了事,他在码头的人可曾有什么动作?” “这件事奇就奇在这里,麦三不见了,码头却一切如常,也没见他的人跑去找洪四拼命,到是洪四那边掀了锅一样喊打喊杀的,拘了得月楼的伙计要人,吃像颇为难看。” 沈嘉木“哼”了一声,手中的白子落下:“洪定昆这么急着出手,后面一定有人,也许麦冬想的和我一样” “可是那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少爷您不用出面么?”肖致谦看沈嘉木面色如常,试探着问道。 “不用。” 沈嘉木抬眼看了看肖致谦,淡淡地说道:“江北那边迟早会有一乱,早乱早好,再说,你忘了那边还有一个人迟迟未动么?” “少爷说的是白二?” 沈嘉木伸出手揉揉眉心:“我听说白寒川这个人一向乐善好施,为人又很讲义气,私下里老百姓都叫他浦江小白龙,在帮里也是很吃的开的。” 他眯起眼睛,手指下意识的轻扣棋盘:“这样的人,甘心只作壁上观,你不觉得好奇么?” 他拿起一颗黑子,捻在手里,想了又想:“我很好奇,这个人下一步要做什么,咱们等等看吧。” 就是这样? 那边已是血雨腥风,少爷却在这里边灯下观棋? 肖致谦虽然年长几岁,却也自认没有眼前这位大少爷能沉得住气,想了想,只好调转话题:“咱们的永安纱厂预计六月份就能正式投产了,想着您过去剪彩时住在外面不方便,就把西枫渡的那一套院子也收拾出来了,那地方安静,离工厂和租界都不远,我想着少爷在上海时住在那那边好一点。” “好,你在西枫渡可以再多买几处房产,以后阿正阿泰他们也要跟过去的。” 阿正阿泰也要跟去上海? 阿正去那边没什么特别,可是阿泰不是一向都守在镇江南院的么?如果阿泰要去上海,那不就意味着大少爷以后要搬到上海常住? 之前可没听说要搬到上海去啊?可是现在想想又似乎顺理成章。 这几年沈家在上海开纱厂c置田产,新开的产业多到一只手数不过来,可不就是为搬去上海做准备的么? 真搬去了上海,不用再受二爷的掣肘,也没有桢少爷的干扰,还能盯着帮里的动静,可不是一举几得的事么? 肖致谦抬头看一眼沈嘉木,不能多问,又不能不问。 他心中感慨,自从六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大少爷的话越来越少,心思也越来越不好琢磨了,如果他决定了要搬去上海,是不是与那个人的消息有关呢? 于是他垂着手上前,状似无意的随口提到:“还有件事,咱们在上浦路药房的李掌柜说,锦书小姐昨日已经离开圣心教堂了” “约翰神父给她写的推荐信,把她介绍到租界里一个叫圣恩慈的有教会背景的小学校里教语文,现在她租住在江北纬六路的一个老房子里,房东姓林,是个和儿子同住的寡妇。” 他心里清楚,之前说了那么多件事,只有这件事才是重点,抬起头,不露痕迹地看向沈嘉木 沈嘉木手里的棋子终于落下,过很久才开口:“就为这点小事你火急火撩的赶回来?” 肖至谦立刻就笑了:“是我鲁莽了,不过我觉着这事还是给少爷说一声的好。” “嗯,你下去吧。” 沈嘉木挥挥手,英俊清瘦的面庞在昏黯的光线下显得线条分明,可是不知为什么,肖至谦觉得本应该意气风发的易家大少爷此时却满怀疲倦,也只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窥探到少爷柔软的心事,内心惶恐不安,低下头,匆匆退下。 沈嘉木摸起一只棋子,掂在手里看了又看,黑玛瑙制成的棋子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像是某人安静璨然的眼瞳,黑的黑,白的白,隐隐然似有宝光流转。 “六年了” 他轻轻笑出来:“琥珀,你终于肯从你那坚硬老旧的屏障里走出来了么?” 这一夜薄锦书睡的并不安稳,闭上眼,居然又回到那个幽静阴森的小院,病重的少年躺在床上,一屋子气味可疑的苦药味,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迟疑不前,可是,突然之间,床榻上那本应病入膏肓的少年睁开眼睛,冷冷的盯住她:“你想逃?你要逃到哪里去?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是得回到这里来?琥珀,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么?你忘了你就是死也得和我死在一起么?” 她吸气,“不”字噎在喉咙里,终于从噩梦中惊醒,拥着被子瑟瑟发抖,窗外夜色正好,月光洒进房间,在她的地板上划出窗棂的形状,世界安静而美好,可是有个故人,闯进她梦里给她警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风敲竹(上) 初秋的夜晚,空气中泛着阴冷的气息,地面上,薄薄的雾汽已经升起来,天空中飘着细雨,似有若无的扑打在脸上,带来海水特有潮腥的味道。 圣恩慈小学的语文教员薄锦书正一个人走在路上,眼看着天已经黑透,街边的建筑一点点沉入暧昧不清的黑影里去,耳边却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心中越发着急,不由加快了脚步,走的急了,额头背心皆有汗意,虽然秋夜里凉意已起,但她反而莫名的烦热,捏着布袋提手的那只手心里已经湿了,攥出了一手的汗。 约翰神父在不久之前被教会调去了印度,临走之前把她介绍到圣恩慈小学来做教员,因为不放心,硬是又把行程拖后了半个月,眼看着学校这边全都安顿好了,方才起程。 圣恩慈小学是个半教会制的小学,因为每年都有教会捐助的款项入账,所以对约翰神父也格外客气,知道是他举荐的人,连找人做保的手续都免了,两天就办好了入职手续。 薄锦书手上只有个高中肄业证书,又听闻外面工作难找,心中忐忑了好久,没想到这一次半点沟坎也没遇上,入职c搬家c找房子,一路顺顺当当,不过半个月的工夫,小学教员这份工作已做的有模有样。 小学校地处法租界和日租界的交界线上,走路去码头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码头上开工的汽笛声一响,附近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里顿时涌出轻壮男女,三三两两的向工厂码头走去,海啸一般的喧嚣,瞬间淹没掉学校里的读书声。 好在这里房租便宜,小学校给的薪水,刚刚好够她在江北租一间小小的亭子间,她典当掉身上仅有的几件旧衣裳,总算是把日用的东西置办齐了,每日早出早归,像模像样的过起了小日子来,到也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因为薄锦书懂一点英文,所以新学期学校又开设了一门英文课,在一间半救助性质的小学校里开设英文课,着实是圣恩慈小学的一件创举,即便是只能念几句圣经,也有学生慕名而来,开学才半个月,会说英文的女教员薄锦书在这一区竟出了名,还有些有钱人找上门来谈捐款的事,校长朱文轩自觉眼光出众,无论去哪里办事,总点名要她坐陪。 薄锦书本来极讨厌这种场合,叫十次,偶尔才去一次,但也因为这样,每次出去应酬的都是推不掉的重要人物,这一次就是法租界警察厅的许厅长为小公子办的谢师宴,许厅长指名要校长带上全校教员,尤其是英文老师,苏校长不敢违命,特别指定教音乐的王宝珠同薄锦书一起参加,所以,薄锦书又没能躲掉这场应酬,不过,说起来这一顿饭也并没有白吃,许厅长令人意外的出手阔绰,席间还说是要给学校送一架钢琴,朱校长高兴极了,也陪着多喝了两杯,一点也不像在毕业考试中给许公子年级优加的成绩时那么勉强。 许府在大四喜摆的谢师宴,吃完饭还不算完,又把大家带到铜雀台去听戏,这一闹就到了半夜,本来许厅长还不准备放人,说是还要请大家去相近的西餐厅喝咖啡,可巧有警察厅的下属来报告说四马路那边出了人命案,许厅长这才留下管家陪客,自己急匆匆的走了,主人走了,余下的一桌人自觉无趣,都准备散了,可是出了戏院,旁边的电影院上映了新到的西片,宝珠觉得新奇,不免多看了两眼,那许府管家极有眼色,又张罗着大家去看电影,同事们难得出来一次,又有许家的人做东,也都起哄说好,一行人中只有薄锦书急着回家,她悄悄和朱校长告了假溜了出来,却没想到外面下起了雨,在戏院外站了半晌也叫不到黄包车,她心里着急,也顾不上没带伞,淋着雨就走出来了。 大四喜边上的这条街本来是江北最热闹的地方,平常就是到半夜也是行人如织,只是今天却出奇的安静,一路走出来,连街边卖酒酿的小摊也不见了,薄锦书联想到刚才许厅长下属提到四马路出了人命案子,心中暗暗叫苦,不免有点着急,脚步又快了几分。 街上灯光昏暗,也没什么行人,薄锦书光顾着低头走路,也没注意,转过路口时竟撞到一个人身上。 天很黑,附近的路灯高高竖在那人身后,将那人的影子高高远远投过来,正好笼罩在锦书脸上,她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却仍能强烈的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那种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像是夜行的猛兽悄无声息的逼近。 她怔了一下,竟然联想到一个不该想起的人来,心中又惊又怕,急忙低头道歉,匆匆向家走去。 到了纬六路的西元巷口,眼前的样子更让人害怕,以前再晚巷口卖烟火的余家也会亮着灯,要去上班的舞小姐们结着伴从那灯火下进进出出,今天却连个人影儿也看不到,黑漆漆的巷子里静谧无声,像是张开了一张黑色无底的网,静待着什么人撞进去。 薄锦书又急又怕,犹豫了半晌还是壮起胆子来走进巷子,脚步匆匆,又走了十来分钟方才走到了自己租住的小楼门口。 房东林太太在水电这一块上极用心思,平常总是早早就关了电闸,今天也不例外,整幢楼黑黢黢的矗立在眼前,在周围林立交错的小平房映衬下,显得尤为诡异。 雨水打在屋顶上沙沙轻响,警觉一点似乎还能听到其他的声音,薄锦书猛停下脚步,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口,果然,在那沙沙轻响的雨声里,似乎还有什么在伺机而动。 薄锦书捏着手袋,脚下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再向前走。 半晌没有动静,在自己的呼吸声以外,她似乎还能听到什么人的呼吸声,压抑着克制着,等待着 莫名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拉扯着她的紧绷的神经,她脑中有万千个念头闪过,心里却异常冷静,她踯躅半晌,终于还是猛地回过头。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正是刚才在路口遇到的那个男人,身上是一袭黑色绸衣,手上捏着顶黑礼帽,此时斜靠在墙角,黑暗中,她只觉得那男子目光如炬,直看的人心惊肉跳。 她后退一步,一脸戒备地看着那人。 那男子却突然笑了,欺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咦,原是真是你。” 薄锦书本来一直期望着没有被认出来,此时被他说破,不由心里懊恼,仍竭力保持镇定,过很久方才说出话来:“你想做什么。” “请嬷嬷再救我一次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风敲竹(中) 请嬷嬷再救我一次啊。” 男人轻轻说,语气轻佻,半真半假的表情:“嬷嬷心肠好,再收留我一夜呗。” 薄锦书只觉得又恼又怕,一时间也不知怎样作答,两只手紧紧攥着手袋上的木把手,竭力保持着镇定。 “先生认错人了。” 她停了停,没见到对方有回音,脚下不停,噔噔噔的走上楼去。 才上楼梯转角,房东林太太家的门“吱”的打开,透出昏暗的一点烛光,林太太的儿子林祥生低声咳嗽着打招呼:“薄小姐,您回来了?” 林祥生本来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账房,两年前得了痨病,老婆也跟人跑了,自己在家里休养,待房客到是比他姆妈亲切些,对薄锦书也颇为关照。 薄锦书借着灯光看清了脚下的台阶,放轻了脚步,冲着林祥生笑笑:“林先生好,今天回来晚了,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林祥生搓搓手,指指楼上,低声说:“快上去歇歇吧,今晚外面不太平,都说是码头上的帮派搞内斗,死了个顶要紧的人物,街上早就乱成一团,我惦记着薄小姐人生地不熟的,没敢睡下,一直等着门呢。” 薄锦书脸上微微一红,不知该说什么,停了一下才低声说:“劳您费心了,祝您晚安。” 她放轻了脚步,一阶阶走上楼去,再上一层,是顶楼的格子间,狭小又简陋的一间,踩在地板上,连腰也直不起来,只能微微含着腰,摸着黑打开了门,黑暗中,她听到楼下林祥生咳嗽着关上了门,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小心的扣上门锁。 一天下来,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觉得累,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松口气,借着天窗上透下来的微光,她慢慢摸到床边,轻手轻脚的脱掉大衣,挂到衣架上,一转头,眼见阁楼的天窗上,雨水一缕缕顺着窗户流下来,在半黑的夜色里,蜿蜒着一道又一道微光。 她微微有些发怔,不自觉竟联想到一个月前的那个雨夜。 雨水打湿的身体,还有身体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那么深的伤口,如今已经好了么?所以才能在这样的雨夜里跟着她一路走了这么远? 那人面像凶狠,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人,可是笑起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浑不吝中带了点孩子气。 这种在外头搅动风云的人,怎么就阴魂不散的盯上了她呢? 咬咬牙,她在心里骂自己,一样的地方,跌倒了一次又一次,总是不长记性。 惹祸上身c引狼入室,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她心里懊恼,合衣躺在床上,本想合一合眼就起来洗涮,没想到实在累极了,这一下子竟然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的太沉,醒来时手脚还有点僵硬,薄锦书翻个身,拉过被子,准备继续睡,却突然睁大眼睛。 天蒙蒙亮,晨曦的微光自屋顶的天窗投进来,隔着那道光,房间另一边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 薄锦书一下子就清醒了,慢慢坐起身来,看着那个人:“我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来?” “我没地方去,请嬷嬷收留我一夜啊。” 天还没有大亮,天窗投下的微光把房间照得灰蒙蒙,那男人与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有所不同,眉宇间的戾气似乎少了一些,身板更加结实有力,他懒懒坐在那里,伸出手指那么随便一点,行云流水一样的自然而然,像是使人使惯了似的:“薄锦书。” 他笑笑:“你看,我还记得嬷嬷名字,嬷嬷救过我的命,我一刻也没忘记。” 她咬咬牙,又不好发作,眼光转向窗外,淡淡的说:“我救你时没想着让你记得。” “你不记着可以,我可不行,我不能做知恩不报的人。” 男人咧着嘴角,笑的像个无赖:“上一次,连带这一次,嬷嬷一共救了我两次。” 上一次在教堂里救他没错,可是硬要算上这一次就有点扯了。 薄锦书皱眉,垂下眼睛,镇定地坐直身体:“我不用你报恩,你还是走吧。” 那个叫麦冬的男人哈着腰站起来,抬手推开天花板上的天窗,头探出去,终于站直了身体:“嬷嬷这里的风景还真是不错。”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男人转头弯腰看看她:“说起来奇怪,好好的,嬷嬷怎么就从教堂出来了呢?” 秋天的天气说变就变,早上本来已经泛晴了的天空,到了下午又开始淅淅沥沥的飘起雨来,薄锦书坐在窗子前,眼前摊着学生们交来的作业本,可是眼前反复出现的,却是那个危险神秘的男人。 那男人长着一张凶狠的面孔,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本以为那眼睛里只能看到凶狠嗜血的光,可是他对着她笑,在那漫不经心的笑容里又分明看得出暧昧不清的善意。 “好看么?锦书?” 坐在她对面的是同她一起入职的王宝珠,冲着她挥挥手,把她从从冥想中惊醒。 薄锦书愣了愣,凝神看看王宝珠的手指,点头:“好看,很衬你的皮肤的。” 王宝珠皱咬咬嘴唇,翻来掉去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可是我又怕这颜色太艳了,和我那件大衣不配。” 她扶扶头上的发卷:“昨天潘先生打电话来,说要约我一起吃饭,本来是答应了他的,可是这会又下起雨来,一会出去了,打湿头发又打湿鞋子的,好狼狈的吧?” 潘先生是大华银行的职员,同宝珠认识了三个月,正在疯狂的追求她,这件事情也是整个学校都知道的。 薄锦书合上正在批改的作业本,看看宝珠那圆润粉白的脸蛋,轻轻笑了笑:“别担心,在潘先生眼里,你总是美的。” 王宝珠低头笑了笑,抬眼看她:“锦书你才是个美人呢,昨天和许厅长一起吃饭时,他那双眼睛都快在你身上戳出个洞来了,要不是散的早,他一准还要请你去跳舞呢。” 薄锦书一怔,想起那许厅长那自诩风流的样子,不由心中起腻,淡淡转过头去:“宝珠你快别开玩笑了。” “锦书你当我说笑话也好,听听就算了啊,我同你说,许厅长那样的人真是手眼通天的,他要是看上你,你可是甩不脱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个正经男朋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风敲竹(下) 薄锦书回到家,天刚刚擦黑,天空飘着细雨,小巷里的路坑坑洼洼的,一辆黄包车跑过身边,她身上那件粗布蓝旗袍的裙角上立刻多了几个泥点,薄锦收叹一口气,裹紧身上的大衣,尽量小心的趟过脚下的泥水坑。 可是再小心,她唯一的那双黑皮鞋上也还是沾满了厚厚的泥,她怕脚上的泥弄脏了房东的楼梯,到楼梯前收了伞,还专门在石阶上蹭了蹭鞋子才上楼,可是没想到,林太太还是站在那里等她了:“唉呀薄小姐,侬回来的正好。” 林太太很胖,走起路来有点喘,但还是手脚灵活的迎上前来,拉起薄锦书的手,很亲热的接过她的伞:“我可是专门在这里等着侬的。” 薄锦书被她异乎平常的热情吓了一跳,脸上讪讪的笑出来:“林太太,不好意思,我们下周才支薪,所以房费可能要到下周才能给您” “唉呀侬这是说的哪里话?” 林太太嘟嘟嘴,用她那胖胖的手挽住良宵的胳膊,陪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这些房客里侬是最让人放心的,工作体面做人又上进,长的呢,又是一等一的漂亮,我家阿祥说了,侬这样的小姐租我家房子,价钱低一点也是没关系的。” “我今天找侬是有其他的事情的。” 她顿一下,看了看薄锦书的表情才说:“就是你对面的那间房子,今天刚刚租出去了。” 薄锦书迟疑了一下,抬起头看看林太太殷勤的脸,又觉得事情没她说的那么简单,低低应了一声:“是么?” “对啊对啊,现在这日子艰难,我家阿祥又一直不愿涨你的房租,所以,只好把那间空屋租出去了。这样,大家都好对不对啦?” 听她平白无故的又提起林祥生来,薄锦书脸上微红,不由加快的脚步:“林太,谢谢您的关照,要是没别的事我先上去了。” 她接过林太太手里的伞,逃跑似的走上楼梯,却听到林太太在身后说:“薄小姐我给你说啊” 薄锦书只得站住,脸上保持着僵硬的微笑。 “那个新房客要是有什么不妥,你就来找我家阿祥吧,都是自己人,互相有个照应也是应当的。” 林太太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说完这话,回身一掀门帘躲进她的房间。 薄锦书愣了一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手扶在楼梯扶手上,慢慢转过头。 果然 新房客高高在上的站在楼梯上,嘴里叼着烟卷,双手插在裤兜里,看见她,摇摇晃晃的走下一阶台阶。 他漫不经心的扯着嘴角,眼睛亮晶晶:“女先生回来了?” 那男人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来,自嘴上的将烟卷取下,歪着头看她:“现在开始是邻居了,不能再说不认识了吧?” 薄锦书没有答话,一步一步的走上台阶,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很近的距离,男人再次看到这张小巧的脸。 白天见到她,似乎脸又小了一圈,眼睛里像是藏着闪亮的星子,表情沉静而镇定。 在他面前,她好像总是这个样子,垂着眼睛,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双手安静的捏着手袋,一幅无知无畏的样子。 他下一阶台阶,逼近她。 她却一侧身,轻轻巧巧的从他身边走过去。 她上了几步台阶,停下来,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可以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也不想知道你是谁,请别给我找麻烦。” 说完,她打开房间的门,走进去,“啪”地一声关上门。 男人站在原地,听到她在门里扭动门锁的声音,怔了怔,似乎不相信她有这么大的勇气,过一会才扯着嘴角笑出来,走到她门口“嗵嗵嗵”的砸门。 “正式介绍一下,我姓麦,叫麦冬,我现在是你的邻居。” “薄锦书,咱们这就算是认识了,下次遇见我你最好别再装着看不见!” 像是警告,他又拍了两下门:“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麦冬侧过头听了听门里的动静,方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脸上一点点笑出来,是那种混账的笑容,又得意又嚣张。 下了两天的小雨到后半夜才渐渐停了,早晨,天空是水洗过一般的澄蓝,仅有的几朵白云轻飘飘地躲在太阳边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西元巷口买烟的阿水起的晚,日上三杆了才打着哈欠从他自己在楼梯下搭出的小窝棚里钻出来。数数口袋里的铜板,又巴拉了一下木箱里的香烟盒,筹算着怎么也得再卖掉五包香烟才能挣出午饭钱,他眯起眼睛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正想着去四马路那一片热闹的地方转转呢,才一回头看到个精壮的黄包车夫正蹲在巷口等生意 这汉子第一天出来做生意么?怎么跑到这个穷地方来等主顾? 阿水抱着香烟盘,晃到那汉子面前,好心的提醒他:“大哥,这里是西元巷,这里没人坐得起黄包车的。” 那汉子本来一直低着头,抬头看到阿水是个孩子,抿抿嘴角:“我歇个脚就走。” “那你去四马路不?稍我一程行么?” 阿水见那人还算和气,笑嘻嘻地凑过来。 那汉子还没回答,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缓缓站起身来 一辆洋汽车从外面的大马路开进来,巷子小,开不进来,只得大刺刺地停在巷子外面。 一个身穿制服的司机躬着腰打开车门,扶着位带墨镜的洋装丽人从车上下来,那女人抬头看看巷子,皱着眉问道:“就是这里?” 不待司机回话,那女人就径直走进巷子,高跟鞋踩进巷口的一洼积水,白色的长裤上顿时多出了几个黑色的泥点子 穿裤子的女人? 阿水看直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那女人越来越近。 那女人原本已经走过阿水和那黄包车夫的眼前,猛地顿住脚步,又走了回来 “阿姐” 那黄包车夫纠下头上的帽子,挺直了腰,讪讪的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伴云来(上) 麦冬这一觉睡得很好,醒来时日头早已升上了头顶,小小的亭子间,只有头顶上方一个小小的窗户,将白晃晃的日光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投下来,白光里漂浮着灰扑扑的尘土,缓慢地流动着,让人产生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闭着眼睛,听到楼下传来房东太太洗菜的声音,隔壁楼的陈太太路过,两人亲亲热热地打过招呼,开始讨论起后街小青菜的行情来。 在这种市井小巷里,菜价涨两分就算是爆炸新闻了吧? 麦冬翻个身,睡意却一点点消失,只好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慢悠悠地从楼上晃下来。 房东林太太刚洗过的菜还没来得及拎走,放在自来水管边上的水泥台子上,早市上买的小菜,青青葱葱的一篮,菜叶上还搁着几颗白生生的水萝卜。 麦冬的衣扣系了两粒,半敞着怀,在两位太太诧异的注视下,径直走过去,打开水笼头,低下脑袋在凉水里冲了冲,算是洗过脸了。 “唉,这个水笼头可不能用来冲凉啊,水费老贵的” 林太太知道这新房客不好惹,可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她面前浪费水,实在是忍无可忍,鼓着勇气说出口。 麦冬本来都走出一步了,此时又停住,转过身来看看她。 “我给钱的” 他逼近了林太太,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笑了一下,一侧身伸手从菜篮里挑出一个萝卜,“咔哧”咬一口。 “这个,我也给钱的。” 林太太哪里见过这阵势?又惊又骇,一张脸吓的煞白,直到麦冬转过了街角,才拍着胸脯缓过神来,指着他的背影哆嗦着说:“这c这不是无赖么” 陈太太撇一眼麦冬的背影,回味了一下刚才看到的场景,低声笑出来:“林太太啊,你家这新房客可是长了副好皮囊,你可得把那位薄小姐盯紧点啊。” “薄小姐是清白人,哪里看得上这种混混!再说,薄小姐的事哪里轮得到我做主呢?” 林太太脸上颇不自在,想起自家儿子眼里的一往情深,不由暗暗叹气,摇摇头,提起菜篮走回家去。 天气好,简陋的小巷里飘散着各种混沌又熟悉的味道,手里是刚上市的萝卜,又新鲜又美味。 有多少年没再感觉到这种滋味了呢? 麦冬身心放松,眯起眼睛来做深呼吸,一个没提防,有人从他抢走了吃剩下的小半只萝卜,“噗”的一声丢到路边的水洼里。 “怎么?好东西吃腻了,跑到这里来换口味了么?” 看到一身猎装打扮的女郎,麦冬吃了一惊。 “红药姐?你怎么来了?” 他只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马上接过卓红药手里的小皮包,眼睛扫过站在一边车夫打扮的汉子:“陆洋你怎么回事?怎么能让阿姐亲自来?” “别怪阿陆,是我自己找来的。” 卓红药取下墨镜,从口袋里掏出只手帕递过去:“瞧这一头一脸的,快擦擦。” “阿姐你知道我是个粗人” 麦冬没接,一脸嫌弃的用手拨了拨半湿的头发:“你那香帕子还是留给二哥用吧。” 卓红药也不生气,收了帕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前脚离开上海,你们后脚就出了事,还好船到天津遇上那边闹兵变,又半道上折了回来,要不然我走个月的,回来还能见到人么?” “能啊。” 麦冬手里不闲,把扣子系起来,又拍拍衣服,笑嘻嘻地说:“阿姐你就别管这些事了,该逛街逛街,该跳舞跳舞。” “都说外面不太平,那就不去北平了,咱就在家里呆着也挺好的,阿姐你不是喜欢打麻将么,哪天把聂少约出来一起玩啊。” “你还敢提聂少?你和老四的这件事闹成这样,可别说和他没关系。一个两个的,你们就糊弄我吧。” 卓红药嘴上埋怨,心里却是赞赏的,这件事情,老三做还算有章法,搬出聂少动用了督军的势力,压住了老四从法租界请的援兵,老四又是先动手的那一个,如今困在四马路豆豆腐块一样大的地方里孤立无援,无论吃多大的亏,也没地方说理去。 她仰头看看麦冬,心想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记忆中他好像还是那个刚从海里捞出来的小男孩,一身的破衣烂裳,连蒸鸡蛋糕都没吃过的土包子,她怕他被人取笑,走哪儿都带在身边,像是护小鸡崽一样的护着他。 如今他长大了,还是不会使刀叉,还是不会切牛排,只是现在的上海滩,谁还敢取笑赫赫有名的麦三爷呢? 她伸出手,板过他的脸。 浓眉毛c黑皮肤,笑起来眼睛会发光。 野地里捡回来的小狗崽,早已长成了狼群里最凶狠的头狼。 像小时候一样,她拍拍他的头,满意的笑笑。 “行了,我听你的,该逛街逛街,该跳舞跳舞。” 她走出了几步,突然又顿住:“我听说你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住着一个女教员?” 麦冬眼睛眨也没眨:“我住这儿,是因为这里风水好。” 卓红药把墨镜带上,点点他的额头:“行,我是看出来了,你和白汉川一样,都喜欢诳我。” 不知想到什么,她渐渐收了笑容:“那你说,丹徒县的小姑娘还找不找啦?” “不找了。” 麦冬歪着脑袋,一脸的老实像。 卓红药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轻松,顿了一下才迟疑着点点头:“也好,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估计早就不在人世了,就算还活着也早该嫁人了,你这么空指望着还不如正经找个女朋友。” 眼看快走到巷口,卓红药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件事要给你打个招呼,我听汉川说镇江的小师叔要搬到上海来了。咱们这个小师叔啊,可是个人物,你和老四闹这一出,要不要先给他报备一下?” “来就来呗。” 麦冬耸耸肩,无所谓的说:“任他是谁,来了上海就得按上海的规矩来。”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样子松散。 可是他那身黑色的棉布衣服随体,风一吹,现出肌肉坚硬的轮廓。 举重若轻,这样的男人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能顶得住吧? 卓红药想了想,低下头微笑。 阿爹死的突然,撂下一大摊子事,远房的叔伯们都突然亲热起来,却没人敢提分家产的事,也没人逼着她嫁人。 为什么呢? 因为十岁那一年,卓家大小姐在去还愿的船上,救回来两个人。 她看着麦冬,心里想起另外一个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伴云来(中) 下午是体育课,全年级的同学都去操场上做体操了,办公室里没剩下几个人,薄锦书坐在桌子前面批改作业,听到轻轻的的敲门声,回头看到班上的学生方子健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 “有事么方子健同学?” 那孩子迟疑了一下,走到她面前,突然冲她深深鞠个躬,瘦小的肩膀上补着一大块蓝布补丁赫然在目。 “我来和先生告别,我从明天起就不能来上学了。” 薄锦书吃了一惊,赶忙站起身来,扶住他的肩膀:“怎么了?” “昨天我爸爸工作的码头上出了事,他从货柜上跌下来,摔断了腿,我奶奶有病,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养,好在工头说可以把爸爸的那份工作留给我,明天起我就要去码头上做工了,今天来和老师告别。” 方子健在班里学习不算好但却很努力,平时话很少,交来的作业总是工工整整,偶尔迟到,但是很有礼貌。 薄锦书脑子里闪出许多念头,想挽留的话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她咬咬嘴唇,吃力的微笑出来:“不要着急,方子健,你爸爸会很快好起来的。” 她从衣兜里翻出仅有的几块钱放在方子健手里:“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回去给爸爸买点补身体的东西吧。” 方子健迟疑了一下,低下头把钱纂在手里,小小的脸上表情复杂。 他已是十二岁的男孩,在家里是半个顶梁柱,爸爸教过他人穷志不穷,不能凭白受人恩惠,更何况,给他恩惠是的他一向喜欢的薄先生。 薄锦书伸出手,本想拍拍他的肩膀,但还是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从桌上拿了一本书递过去:“方子健,回去也要经常看书,等你回来先生可以给你补课的。” 男孩涨红着脸,低着头:“先生对不起,我,可能没有时间看书,再说,家里也没有地方放。” 他深深鞠了个躬,转身走了出去,低着头,塌着肩膀,脚下的影子拉的很长。 薄锦书怔怔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叹口气,无能为力。 她知道重压在那小小肩膀上的是什么,那是命运的手又在转动,贫穷c疾病和无知,就像一只恶毒的大手,一点点扼住人们的喉咙,所有挣扎都是白费力气,毫无用处。 她看着眼前那些作业本,随手拿出一本来翻开,过一会又合上,再拿出一本来翻开,再合上,脸上没有表情。 坐在她对面桌的王宝珠刚刚洗过手,嘴里哼着歌走进来,看到薄锦书的脸,吓了一跳:“唉,锦书,你生病了么,脸色这样难看?” 小学校里统共没几个老师,女老师里,也就是宝珠和薄锦书年纪相仿,加上宝珠又是个爱说爱笑的,所以,数她和锦书走的最近。 薄锦书抬眼看看她,摇摇头:“我们班上有个学生退学了。” 宝珠知道她难过,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这算什么啊?咱们学校哪个月不得走几个学生啊?你没听说么?上学期日本纱厂招女工,班上的女生走掉了八成。” “其实” 她直起腰来转过身坐在桌子上,伸出手看看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你就这样想,那个学生走了,说不定对他是件好事呢。” “家境不好的孩子,将来又不可能真能上得了中学,耗在这里也是白浪费钱,所以,早点出去,就可以早点工作,早点挣家用钱,存够了钱,结婚成家抱孩子,多好。” 薄锦书被她说的一怔,皱皱眉:“宝珠你就知道结婚生孩子。” “对啊,没错。” 宝珠从桌上跳下来,格格的笑出来:“要是能早点结婚,我才不来这里上班呢,在家里当少奶奶多好。” “你呢?锦书” 她看看薄锦书,大眼睛扑闪扑闪:“我才不相信你就没动过结婚的念头?” “快给我说说,以前上学的时候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薄锦书怔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摇摇头。 “啊,也是。”宝珠拍拍脑袋:“我好像听校长说过,你以前上的是女校,那样的话就是没机会见什么男人啦,好可怜呐,不如现在补上?我带你去大世界跳舞好伐啦?年青人多见见世面总是不错的呀。” 宝珠说的兴起,把薄锦书从座位上拉起来,转一圈,摆个漂亮的p一se:“锦书我给你说,任是天大的烦恼,转个圈,什么都没了” 薄锦书被她闹怕了,又怕她这么鼓噪让别的老师听到,急忙伸出手拽住她:“宝珠你不是还要去百货公司么?” “唉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宝珠快步走到自己的桌子前翻出手袋:“今天大华百货上秋款新衣呢,去晚了好样子要被挑光了的。我先走了啊锦书。” 宝珠匆匆离开,薄锦书转身回到桌前坐下来,一转头,看到窗子外发黄的梧桐树叶纷纷飘落,原本微微翘起的嘴角一点点垂下来。 宝珠说:任是天大的烦恼,转个圈,什么都没了 如果生活真能这样简单就好了。 她苦笑摇摇头,视线移动,在窗户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天气渐凉,早上出门时在灰旗袍外套了件深蓝色开襟毛衣,平板严肃的脸上,眼瞳深深。 以前上学的时候,学校里也有位教古文的女先生,衣着朴素平整c头发一丝不乱c书本夹在掖下,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罗美娟最顽皮,总是笑话那位女先生,说做人做到像钟表一样刻板无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她们都以为自己会有个美好的c不一样的未来。 令人牵肠挂肚的爱情c公平富足的世道c还有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那些尚未品尝到的c明知遥不可及却不能抑制渴望的美好,都还在路上。 簿锦书久久沉默着。 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城市的另一边,西枫渡。 这里原是前清道台修的别院,如今民国了,道台回了北京城,说是要去辅佑幼主,精心养护的院子被转手卖给了新主人。 看院子的花匠那承业是别院的老人,遵着旗人的规矩给新主人行礼。 沈鸿泰知道少爷看不惯别人下跪,半道上拦住那花匠,笑着提点他:“那爷,我家少爷不拘这些礼数,您老不用客气。” 那承业年青时也是正红旗的练家子,如今虽不如从前,却没想到如此不济,被鸿泰托着手,竟半点力气也使不上,只得随着他的劲冲车上下来的大少爷拱手。 以前道台家有讲究,下人在主子前面万不能仰脸直视,所以那承业佝偻着胸,只敢在大少爷进院后,在背后悄悄看了一眼。 夕阳下,那个着长衫的年青人,负手伫立在院子里,太阳给他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有风,火一样的枫叶从半空中纷纷落下,然后,静静地铺在他的脚下。 不说话。 他只是站着,良久,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伴云来(下)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是中秋节,一大清早,苏校长把大家集合到操场上开大会,说是要当众宣布一个好消息。 王宝珠一支了薪水就去新烫了头发,又在新新百货买了密斯陀佛的口红,此时她身上穿着件杏黄色旗袍,站在众人里尤其显眼,她四下张望着,远远冲着躲在人群后的薄锦书招手:“来啊锦书,我给你留了位置,来看看我的新丝巾。” 薄锦书被她叫的不好意思,含着腰走到她身边,小声的说:“宝珠你买丝巾了?” “是啊,昨天新新百货上新款,售货小姐说这花色是法国巴黎最流行的,你看是不是很漂亮?就连陆主任说这颜色很衬我的肤色呢。” 陆主任在学校里管学生纪律和生活,平时在学生面前不苟言笑,但在宝珠面前,他的笑容总是格外的多些。 薄锦书摸摸那水蓝色的大丝巾,微微笑了一下:“是很漂亮,和你的肤色也很配。” 王宝珠看看台上的苏校长,嘟嘟嘴:“你知道今天校长要宣布什么消息么?” 不等薄锦书回答,她贴近薄锦书的耳朵:“我听陆主任说,最近有个富商对咱们学校很感兴趣,商谈着要入股呢,今天啊,又给学校捐了月饼,每个学生都能领到一只素心斋的月饼,老师呢,每人一盒。” 她嘴里“啧啧”摇摇头:“一出手就是素心斋的月饼啊,老师也就罢了,连学生也人人有份?这是烧钱好不好啦?可见这位大爷是个有钱没头脑的二世祖!” 圣恩慈小学本来是用教堂捐款建起来的小学,平常的一半的运营资金靠捐款,因为学费本来就收的不高,再扣掉教员们的工资和学校的租金,每个月基本上都要去拉几家有钱人的捐款才能勉强维持平衡,入股这所学校,怎么看都不会是挣钱的买卖,薄锦书本来觉得有人愿意入股这消息不太可信,但听宝珠说的那么笃定,又不好坏她的兴致,微笑着制止她:“不好这么说的,也许人家是真心想做善事呢。” “做善事?” 王宝珠从包里拿出小镜子来照着,抽出小手帕擦擦嘴角的口红:“锦书你可睁睁眼吧,这年头,要真是善人还能挣下万贯家私?” 眼风一抬,她突然楞了一下:“咦?怎么他也来了?” 薄锦书转过头,这才发现,苏校长已经请了贵客入坐,主席台上,赫然坐着警察厅的许厅长。 许少阳早年不过是个法租界里的一个小警察,因为头脑灵活,常在地面上走动,和地头蛇c长三堂子c青洪帮都混的很熟,在洋人面前又乖巧肯吃苦,颇得上司的赏识,渐渐升到了警察厅长的位置上,原本对这所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小学校看也不看一眼,最近却不知怎么常来走动,还突然提出要给小学捐一台钢琴。 “许厅长真把钢琴给抬来了?” 王宝珠指指主席台边盖着红布的钢琴,一脸羡慕地说:“到底是厅长,一架钢琴得几千大洋吧?说捐就捐,如果不是为了名利” 她停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看薄锦书,一脸神秘的笑出来:“那就是为了美人吧。” 薄锦书皱皱眉,岔开她的话题:“你说的捐月饼的人怎么没见?” 王宝珠四下看了看,嘟囔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这个乡巴佬第一次到上海迷路了呢。” 没来由的,薄锦书心念微动,一颗心突然忐忑起来:“你说那人是外地人?” “是啊” 王宝珠伸长了脖子看向主席台,扇了扇手里的帕子:“谁都知道开学校是只赔不赚的生意,咱们上海的有钱人哪个会这么没眼光?” 薄锦书愣了一下,想到心中的那个可能,越发胆战心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宝珠突然在旁边搡了她一下:“快去,叫你呢。” 薄锦书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看到校长在台子上冲她招手:“薄小姐,请上来领你们班的月饼。” 上了台,校长看她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关心的说了句什么,薄锦书抬眼看看,这才发现校长身边还站着个中年男人,鬓角花白,脸上是谦和的笑容,手里拿着红色的点心包。 她竭力保持镇定,缓缓走上前,想接过那中年人的手里的月饼。 那人微笑着递上月饼盒:“中秋快乐!” 他自袖管里抽出一只白信封,随着点心包一起递到薄锦书手上:“过节好。” 薄锦书低头看着那信封,迟疑着不肯接,生怕又在信封上看到熟悉的印章 “薄小姐,这是一点小意思。” 见她迟迟不接,那中年人解释道:“里面是大华百货的布料票,每位老师都有的。” 薄锦书低下头仔细看看: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信封,封口处开着,别说印章,连个简单的记号也没有。 她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松了一口气,鞠躬谢过那男人。低头抱着月饼盒准备走下台阶。 “薄小姐,好久不见。” 一直站在一边的许少阳突然开口,笑迷迷地冲她点头示意,低声道:“我今天开车来的,下了学,我送薄小姐回家好不好?” 薄锦书哪里肯答应,急忙说:“许厅长太客气了,我放学后还要家访,已经叫了车了。” “那也不碍的,把车子退了就是。” 许少阳好不容易捞着这么个机会,当然不会轻易放人,转过头向站在一边的手下示意:“快帮薄小姐把东西送到班里去,晚上护送薄小姐到我车上来。” 站在一旁穿着黑色警服的白脸胖子得了指令,硬抢着接过薄锦书手里的月饼,送到教室后果真寸步不离的守在教室门口,一直到下学的点了,那人也没有走的意思,显然是不达目地不罢休了。 薄锦书眼看天色渐晚,再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又不知真坐上那个许厅长的车子,后面还会有什么花样出来,心里又急又怕,但奇怪的是头脑却还算清醒,她坐下想了想,打开抽屉找到了一把裁纸刀。 她把那薄薄的小刀捏在手里,又过了一会才放进手袋里,这才神色镇定的从办公室走出来。 那胖警察盯的紧,一路跟着她,直到快出校门口时才急走几步,跑到她前头,打开校门口停着的黑色福特车的车门,笑嘻嘻地说:“薄小姐,这边请” 薄锦书脸上不着痕迹,攥起的手心里却已有了汗意。 脚下踯躅的瞬间,心里却有了拼死的念头,她仰起头,正想开口拒绝,却被一声口哨声打断 “薄小姐,您走错地方了,这儿才是您该上的车呢。” 校门口的槐树下,停着一辆半新的黄包车,那车夫本来一直坐在车上打瞌睡,在这当口却突然醒了。 他伸个懒腰,慢缓缓的站起身,从车上跨一步,双手掸掸身上的灰,一步步向薄锦书晃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长桥月(上) 月半弯,天上没有一丝云朵。 星子稀少,深蓝色的天空像一块平整而肃穆的大幕,低低悬挂在头顶,幕布的一角,和远方黑色的地平线浑然一体,仿佛笼盖了世界的那片深蓝正在无声无息地吞没整个城市。 工厂还没有下班,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路边低矮拥挤的房屋只有模糊的轮廓,也许正是因此,这一片连路灯都没有的贫民窟,突然变得一反常态的静谧温和。 车轮划过地面,单调而沉重的响声传到人耳朵里,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在那种奇怪的压迫感的重压下,薄锦书身体坐的笔直,手里仍本能般紧紧捏着手袋,以及手袋里暗藏着的那把裁纸刀。 她的眼前,是男人结实好看的背影。 这段不远不近的路程对他来说似乎很轻松,一度他还小跑起来,直到转过路口才缓下步子,热腾腾的身体流出汗水,打湿了原本单薄的衣服,背脊上肌肉的曲线隐约可见。 一路上他沉默而专注,似乎真的只是一个埋头工作的车夫。 是刀头舔血的恶棍c也是欺行霸市的混混 眼下,又变成卖苦力的老实人了。 这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是谁? 他是不是说过他叫“麦冬”? 入了夜,天气渐渐转凉,白天尚可将就的布衣,到了晚上就越发显得单薄了。 任夏生从日本人开的东兴纺织厂出来,没有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想先到弟弟卖香烟的地方去看看。 今天是筱桂香的新剧“打金枝”第一次在华美大剧院上演的日子,想来客人一定很多,弟弟秋生心思单纯,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人欺负。 任夏生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不由放快了脚步。 果然,才刚刚转过街角,远远就看到几个半大小子围着任秋生,其中一个抢走了他平时挎在身前摆放香烟的木匣,另外两个拦着他不让他去抢,嘴里还喊着:“小瘸子,给爷跳个舞,爷就把东西还给你。” 任秋生三岁时生了场大病,病好后不知怎么腿就站不直了,这些年家里花了不少钱给他瞧病,但都不见有什么起色,好在秋生坚强,每天拖着病腿扶着墙练习走路,渐渐可以行动自由,两年前开始在剧院门口卖香烟柴火贴补家用,除了常被这几个小混混欺负,日子到还算过的去。 任秋生拉着病腿,当然跑不过那两个拦着他的小泼皮,眼见对方把他放香烟的木匣开开合合,又探手进去拿香烟,情急之下一把甩开拉着他手的小混混:“你还给我!” 那小混混一个没提防,被推了个趔趄,惹的街边看热闹的人们哄堂大笑。 “咦你个小赤佬!反了天不成?” 他推开上来扶他的小喽啰,恶形恶状地走上前,伸脚踹向任秋生的另一条腿:“我让你走不成道你就消停了!” 夏生看的清楚,那混子用了十成的力气,这一脚踩到弟弟腿上,弟弟怕是真的没法站起来走路了,惊骇之下,一闭眼,扑上去挡在弟弟身前 预想中的重击从腰腹处一闪而过,却似乎没有达到想像中那种程度 任夏生缓缓睁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 一个精壮汉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拎小鸡仔一样拎着那小混子,脸上是不屑的表情。 那混子平时常在这条街上作恶,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这会见他吃了鳖,都伸长了脖子看好戏,人群后还有人小声叫好。 混子气急了,蹬着腿叫唤:“你!你是什么人?我碍着你啥事啦?” “你挡着我的道了!”那汉子人高马大,手一伸,拎着那混子的脖领子甩出去,别看他穿着体面,可是瞪起眼睛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吓人。 那混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眼见遇上了个横的,第一时间闭了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那年青汉子想是最讨厌这种没气节的,冷冷“哼”一声,举起拳头来冲他做了个挥拳要打的样子,吓的那混子又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身体 “鸿泰,行了。” 一个长衫男子从后面缓缓踱上来,轻轻的喊了一声。 像是中了什么神秘的巫术一样,那个叫鸿泰的男子立刻收了拳,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说:“少爷” 看热闹的人群自觉地分开道路,眼看着那那个被称为少爷的男子一步步走到霓虹灯下。 着黑衣,只在领口处漏出月白色中衣的一角,清瘦好看的脸上,淡淡的表情。 满街的人潮c街口小贩的叫卖c剧院喇叭里的广播声 似乎全在这一刻收了声息 任夏生呆坐在地上,直楞楞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漂亮公子,忘记了应该站起身来道谢。 那公子撩起长衫,准备走上剧院的台阶,在踩上台阶的那一瞬间,眼波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回身,在夏生身边停下脚步。 “疼么?” 他伏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扶起她的胳膊。 任夏生屏住呼吸,轻轻摇了摇头。 稀黄的头发,松松扎成两只小辫,五彩的霓虹在她的头顶投下一圈朦胧的光晕,那小姑娘衣衫破旧,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沈鸿泰一直站在沈嘉木身后,待沈嘉木走进了剧院还回头研究了半天,到底也没看出这个小女孩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看什么呢?散了散了啊” 人群外,突然来了几个黑衣黑裤的大汉,分开人群,负着手,站在剧院大门的两边,似乎在等什么人入场。 混乱中,有人从地上捡起被混混丢下的香烟匣子,送还到任秋生的手上 任家姐弟想要道谢,转眼间,却没了那人的踪影 有好事的人凑上来:“唉呀小瘸子,刚才那人可认得?” ? “那位就是浦江小白龙白二爷啊。” 夏生秋生两个骇了一跳,急忙抬头,那个穿灰衫的背影已经步上了高高的台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白二爷一向深居简出,今天是怎么来看戏了?看来还是筱桂香的面子大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今天是洪四请了二爷出面做中间人,专门请了聂少出来讲和的。” “不对不对,我怎么听说是二爷从镇江请了小师叔过来喝茶”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的猜测,剧院的门匾上安着的那盏大灯却突然亮了起来,剧院经理从里面一溜小跑出来,站在台阶上不住地向路口张望 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大刺刺地开到剧院门口,一位穿西装的年青公子从车上下来,胳膊上挎着位穿裘皮大衣的小姐。 “聂少,可有日子没见啦” 剧院经理满脸的笑意,忙不迭地迎上去。 “老刘你这可是睁着眼说瞎话了,我上周不是才来过?” 聂少摘下手上的皮手套,随手递到经理手上:“还是去原来的包厢,这次你可盯紧啦,可别什么闲人都往里放。” 他搂着身边的女郎走上台阶,路过印着筱桂香剧照的巨副海报前时,停下脚步静静看了半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长桥月(中) 筱桂香是近两年才在上海走红的沪剧青衣,原本在不知名的草台班子里唱戏的小青花,也不知遇上了什么大靠山,近两年来不光是在上海最好的剧场里排戏,而且还有电影公司提出要请她去演一部默片的女主角。 《打金技》是筱桂香成名后排的第一出新戏,名作家黄浦旭亲自编写的剧本,沪上名角段小蓝与她配戏,锣鼓班子用的是有名的胡家班,更有各大报社轮翻做宣传,使得这出戏未演先火,一个月前戏票就被抢购一空,听说在黑市上票价翻了不止一个跟头。 华美大剧院在原来宁皖剧院的基础上翻新重建的一家大剧院,后台宽敞明亮,不光有专门的道具间,在二楼还有一排设施齐备的化妆室,此时前台的梆子敲过三下,想是观众已全部入席,剧院刘经理抚着圆圆的肚子,气喘嘘嘘的推开门,看到筱桂香还稳坐在化妆镜前,不由哀呼道:“唉呀我的姑奶奶,怎么还没化好妆呢?前面可是都到齐了。” 筱桂香眼角抬也没抬,对着镜子描眉毛:“快了,不行你让段老板先上去露个脸呗。” “今天的客人可是冲着您来的啊。”刘经理掏出手帕来擦擦汗:“我给你说聂少可是准时准点的来了,这面子可是给足了啊,筱老板您是知道轻重的哈?” “是是是,今儿来的都是贵客,哪个我也得罪不起。” 筱桂香站起身,在镜前左右照照,回身亮个像,再看看镜中人,行头妆容俱是齐顺,这才堪堪移步。 “唉哟,我华美开业这么多年,连带早年间大清时,也没见过今天这么大的阵仗,筱老板您看看” 刘经理走在前边一边引路,一边指着走廊两边的大花篮说:“今早起花篮c贺礼就陆陆续续送进来,门口前台都快摆不下了,就是当年的小桃红也没这么多人捧场啊。” 筱桂香一路走过,眼角扫过那些花篮上的署名,工商名流c买办经纪,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她抿抿嘴,轻声说:“知道知道,这些礼都得回的,大不了多应承几桌饭局。” 刘经理听了,暗暗点头,要么怎么说人家红的有原因呢,筱桂香就是这点好,上道,知道什么人要笼络什么人不能得罪,不过两年时间,上海滩但凡有些身家的人物,到有一多半成了她的朋友,比起那些梗着脖子讲名节的小妮子们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人至台前,稍做休整,只听得梆子敲的山响,有人打开戏帘,升平公主整理仪容,甩甩水袖,莲步轻盈 剧院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以往常来喝倒彩的那几个混混也不见了踪影,筱桂香暗自松一口气,掖掖袖角,眼角扫过二楼的包厢,微微怔了一下。 那间总是空着的包厢,今日突然亮起了灯,一位贵客赫然在座。 黑衣,白皮肤,他年纪不大,却端坐正中。 再看二楼的另外一边,美酒满杯c佳人在侧,年青公子斜靠在椅背上,美人递来剥好的桔子,他连接都懒得接,直接用嘴叼过来吃 锣鼓热闹,乐声悠扬,还有璀璨的霓虹灯闪耀。 此刻才是上海滩最好的时光。 吴兴路边的弄堂里有一座前堂后院的小洋房,是沪上有名的交际花吴旖旎的私寓,此时华灯初上,原本正应该是这所大宅子最热闹的时候,今天却冷清清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没开灯,二楼凉台上,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正在吸烟,他身后,吴旖旎身上披着件睡袍,妖妖娆娆地靠上来,从他手里把香烟捻过去,吸一口,淡淡吐出来 “四哥,刚才丁麻子来了,说是许少阳躲着不见他,西枫渡那边也把帖子给退回来了,还是老话:师叔不见外客。” “许少阳这个老狐狸,平日胸脯拍的山响,现在连个头都不敢冒一下。” 洪四咬咬牙,看着吴旖旎手里的香烟升起的白色烟雾,眼睛里凶光一闪。 吴旖旎知道他的心思,举起香烟递到他嘴:“四哥,眼下找到麦三最重要,只要掐住了麦冬,谁还能说个长短来么?” 洪四凑着吴旖旎的手吸一口烟,又长长吐出来:“说也奇怪,平时也没听说过老三在哪里置办过什么产业,最近阿姐和聂少那里也没听说有什么动静,这一个月他能躲在哪?难道他真的能打洞不成?” 吴旖旎看看洪四,轻轻笑一声:“人家都说四哥是上海滩上的狠角色,我瞧着麦三到是更胜一筹,前后这才一个月的工夫,他连面儿都不露,硬是把咱们压在这吴兴路出不了头,我到是挺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洪四原本也一愁莫展,听她这样说,突然有了头绪:“对啊,老三躲的再隐秘,也得有人给他传递消息,我叫人盯着陆洋c霍大兴那几个,总能找到他。” “这小子是苦出身,现在指不定就躲在哪个流民窝子里看好戏呢,不过这样也好,弄死他的时候,就不会像上次一样搞出那么大动静了。”洪四一手揽过吴旖旎,歪着脑袋上下看看,伸出手,掐一掐她粉扑扑的小脸蛋。 “丫头,等爷弄死了老三,给你在霞飞路买楼!” 胡旖旎掩着嘴吃吃笑出来:“好,我可等着呢。” “不过”她趴进他怀里,低声问:“阿姐那里怎么交待?” 洪四似乎顿了一下,缓缓笑出来:“阿姐是个女人,千错万错,到了女人手里,也不过打一顿骂两句就过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知道四哥对女人最有手段。” 胡旖旎嗔笑着转过身,悄悄裹紧了身上的睡袍:“起风了,这天怕是要变了。” 西元巷,亭子间。 房子老旧,一走路,脚下的木地板就“咯吱咯吱”地响。 才刚关上门,就听到楼下传来林祥生的咳嗽声,林太太不知说了句什么,他低声应了,方才安静下来。 薄锦书蹑手蹑脚,尽量放轻动作,脱了衣服挂在衣架上。 呼一口气,眼前黑黢黢的阴影里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汽。 她搓搓手,安静坐在床边,还没来得及围上被子,就听到对门的人哼着小曲走来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打开门,重重的脚步声渐近,他竟走到薄锦书的门口停下来。 “邻居姐姐!借口水喝吧。” 薄锦书吓了一跳,手脚僵硬地蜷坐起来,警惕地看向大门,生怕门外的人怒火上头,卸了门板冲进来。 “睡了么?”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来。 楼板有簌簌的轻响,是掉转了脚步准备离开了么? 门上有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人靠在上面。 “月亮真亮” 他本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可是此刻,薄锦书却仿佛看到了门外的他仰起头来看月亮的样子。 晚秋的夜,地上的水汽升起来,连空气都是潮湿而薄凉的。 偏偏月光却是冷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长桥月(下) 秋风刮过,带来潮水的气息,海上翻卷起重重乌云,向着城市上空汹汹而来 正是下午第二节课的时间,办公室里没有什么人,王宝珠给学生放了自习,搓着手小跑进来,把自己搭在椅背上的长披肩披在身上,又从水壶里倒了杯热水,双手捂着,在房间里溜达了起来。 一转身,看到薄锦书坐的端端正正的在看书,王宝珠有心捉弄她一下,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在她身后站了半天,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 宝珠眼尖,在那本书里看到可疑的一角,心里好奇,猛的抢过书本,翻一翻,从里面抽出那样东西来:“快点说,这是什么?” 那是一只信封,也许是时间久远,已经有点发黄。 但捏在手里也有感觉,纸张的质量上乘:“唉,这里是情书么?” 薄锦书吃了一惊,回身看到宝珠,脸上勉强笑出来:“宝珠别闹,那什么也不是。” 宝珠只是不信,斜起眼睛看着她:“那我到要看看里面是什么。” 两人之中,本来就是薄锦书年长一岁,宝珠和她虽然亲近,却从未听她说起过她的过去,也从没见过她脸上出现如此惊慌的神色,此时更加好奇,索性拆开信封。 谁知那信封并没有封口,打开来里面空无一物。 宝珠只道薄锦书已经把信藏起来了,将那信封随手一丢,伸出手来抓住薄锦书的胳膊,想要来呵她的痒:“快说,你把信藏到哪里去了?” 薄锦书怕宝珠追问不休,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得随便扯个借口:“宝珠别闹,我好像看到王主任在窗外,他是不是来找你的啊?” 宝珠脸上一红,果然不再追着她要信纸了,而是在她耳边亲昵的说:“这次放过你,下次你一定要给我交待清楚。” 薄锦书知道她是说过就算的性格,笑着推开她:“快去吧宝珠。” 好不容易得了空,赶紧把那信封随手夹进课本里,想着回头找个没人的地方再丢掉,一转头,却在桌角发现两张请假条,看看名字,是吴满月和陈小虎的请假条,内容都一样,说是家里有事要请假一周,薄锦书唉口气,拉开抽屉把两张假条放进去,伸手一扒拉,那里竟已经放了六七张请假条了,全是班上成绩不太好的学生,算上这两个,班上有快一半的学生都请假了,她看看桌子上中秋节没领走的月饼,心里有了主意,想趁着这个机会做一次家访,去看看孩子们到底为什么要请假。 也许是运气好,薄锦书要家访的孩子居然都住在江边的棚户区,天傍晚的时候,她已经找到吴满月的家,来开门的是吴满月的奶奶,老人脚步蹒跚,耳朵也不太好,问了好久才问出吴满月不在家,去码头打临工了,一想到吴满月才十岁的小身板,码头的的活又多半又累又脏,薄锦书不由心里一紧,眉头也皱起来了,吴家奶奶看出这个女先生不高兴了,陪着小心说:“本来我们想着无论怎样要让孩子念完二年级的,可是孩子她妈眼看下个月就要生了,家里五张嘴都等着要吃饭,这次听说台风要来,码头上卸纱锭的活多了,给的报酬也很公道,听说是江北的新纱厂开工备货,附近的孩子基本都去了,我们想满月下个学期就不上学了,这批活忙完直接让她去纱厂做工,一个月也能挣点家用的。” 薄锦书看一眼吴家底矮漏风的小木房,再看看床上趴着吴满月二岁的小弟弟,只得暗自叹气,把手里的月饼留下后,再去另一个学生家,这样走了几家,要不就是家里没有人,要不就是说孩子在码头。 这才发现,原本拥挤吵闹,总有小孩子在脚下穿梭追逐的木屋区里,早已是一片寂静。 台风将至,她的那些孩子们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么? 薄锦书想了想,又掉头向码头的方向走去,此时天已经黑下来,小巷四通八达的路泥泞不堪,所幸借着码头吊塔上的微光,可以找到大致的方向。 薄锦书一路踉跄着,撞了几次死胡同,这才找到码头边的仓库。 和棚户区里冷清寂静正好相反,码头这里人声鼎沸,很多人扛着麻包从江边往库里走,不少轻壮男子甚至打着赤膊,全然不顾冷风带来海水的寒汽。 库房边的空地上摆着方桌,几个精壮大汉坐在那里,其中一个脚支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酒壶在喝酒,嘴里还吆喝着什么,像是个工头。 薄锦书瞧那几个人流里流气,似乎不像什么好人,脚下不由迟疑了几分。 也就在她迟疑的这片刻,一个小小的身影扛着纱锭向库房走过来,不知是因为太重还是路不好走,竟然狠狠的摔倒在地上。 “小赤佬!小心我的货!” 工头身边站着的大汉骂了一句,走上去就向那小孩踢了一脚,像是不解气,伸出手又要向孩子打去。 薄锦书看清了地上那孩子的小脸,竟然是方子健,她不由吃了一惊,也顾不上害怕了,冲上去护住那孩子:“你们怎么打人呢?” 那些汉子在码头见惯了干粗活的女人,这种穿的干净整齐的年青小姐还是头次看到,不免愣了一下,过一会才轰然大笑:“哟,这是哪来的小姐啊?” 那工头也来了兴致,放下酒壶坐起身来:“这位小姐,我的工人,打骂由我,你好像管不着吧?” 薄锦书气结,忍着心疼说:“我是他的老师。” “啊,原来是位女先生啊。” 那工头眯起眼睛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幽幽的笑出来:“他来的时候可没说他是学生,再说了,我这码头上只有工人,可没什么学生少爷。” “他不上学了我也是他的老师。” 薄锦书低下头看看方子健满是汗水泥水的脸,只觉得心疼的直打颤:“你们,不能打我的学生。” “呀!女先生当老师当习惯了,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教训人,咱们来打个赌吧,看看他是听你管还是听我管!” 工头来了劲头,从长凳上站起身,把手里的酒壶拍在桌子上:“那个谁,你过来把这壶酒给我喝干净了,要不然,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方子健仰起脸来看看薄锦书,小声的说:“对不起,老师。” 薄锦书没想到自己的出现反而给方子健带来了更大的麻烦,下意识的想拉住他,却被方子健的眼神制止:“老师,我爸病倒了,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份工作,我不能丢掉。” 他停了停,轻轻的说:“老师,你别再来找我了,这就是我的命。” 命? 又是命运 薄锦书一震,只觉得心里莫名的难受,她一点点站起身,走到那桌子前,低声对那工头说:“今天的事是我不该多管,他没错,错的是我,所以这酒我替他喝了吧。” 她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酒壶,低声说:“这孩子是好孩子,只希望你们以后能对他好点。” 工头没想到这年轻漂亮的女先生真能低声下气的求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再为难她:“其实好点坏点又有什么差别?出来讨生活就得有讨生活的样子,人活着不过是为了口饭,心再强又能怎样,还不是都得认命?” 薄锦书看着他,过了一会才点点头:“你说的对。”没等到工头发话,她仰起脸就把酒壶里的酒全喝了。 那工头和汉子们没想到薄锦书这样爽快,多少都有点不自在,脸上发烧,三三两两的拍手叫起好来:“女先生好酒量,真是女中豪杰,就冲你的面子,我们也会多多关照这位小兄弟。” 薄锦书只觉得酒气上涌,竭力保持着镇定:“那我先谢谢各位了。” 走出几步,她又回头看着方子健,笑笑:“老师不会再来这里找你了,但是,你有困难一定要来找老师好么?” 方子健咬着嘴唇,似乎就要哭出来了,但还是像大人一样点点头。 薄锦书怕他不安心,竭力控制自己的脚步,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直到走进小巷的阴影里,方才伸出手来撑住墙。 她的酒量并不好,刚才又喝的太猛,此时酒气上涌,竟然头晕目眩起来。 脚步发软,她扶着墙走了几步,看见认识的人。 小巷的尽头有一片小小的空地,似乎又通向许多的方向,那空地边有一排土砖堆砌起的矮墙上,一个男人蹲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麦草,远远看着她。 她知道不该示弱,但也知道自己多么狼狈,犹豫了一会,方才低下头,想装作不认识他一样走过去。 “嬷嬷好胆色,这个时间还一个人在这里转悠?” 麦冬从墙上跳下来,拍拍手,挡住她的去路。 “你知道哪条路能回家么?” 她退了一步,心中有戒备,脚下却使不出劲来。 明明离的并不近,乌云遮月,她的脸浸在夜色里晦暗不清,本该什么表情也看不到的,可是,麦冬却分明看见她眼睛里闪着泪光。 像是临渊而立却一脚踩空,他的心无来由的打个突,又疑惑是自己眼近一步,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风云突变。 有雨水打在他的唇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高阳台(上) 台风登陆,狂风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呼啸着卷袭而来。 豆大的雨滴噼啪砸下,又迅速在低洼的地方汇集成河,不过片刻工夫,城市的地面上已经多出大大小小的水坑,行人来不及躲避,只得在大雨里四散奔逃,实在叫不到车的,只得站在街边的屋檐下躲雨,可是,就连街边的那一排老屋,也在风雨里摇摇欲坠,似乎一个不小心,就快要在风雨的撼动下坍塌。 薄锦书身上只穿了件夹棉的旗袍,雨水一打就湿,裹在身上又厚又重,行动更加困难,想快跑都不能了。 麦冬看她走的狼狈,伸手拉起她的胳膊向路边拽:“行了来不及跑回家了,我知道前面有家湘菜馆味道不错,咱们先进去避一避再说。” 这个时间了,哪个菜馆还能开着张?再说,随便什么人都进去避雨,人家菜馆不要做生意的? 薄锦书有心质疑,可是胳膊被人扯着不得自由,拗不过,只得踉跄着跟上他的脚步:“唉你不是拉车的么?你的车呢?” “借人啦。” 麦冬被大雨浇的心烦,耐着性子嗡声嗡气的解释给她听,脚下不停,三两步就来到了巷口。 风雨飘摇中,高挂在屋檐下的两串红灯笼居间还在亮着,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斑驳的木匾上“小岳阳楼”四个大字依稀可辨,店面老旧,两个肩上搭着白毛巾的小伙计正在一楼的大厅里打扫,见到混身湿透的他们似乎也毫不意外,只是抬起头冲着楼上喊了一声:“有客到,迎起” 薄锦书拎起湿哒哒的旗袍下摆,耳听着那楼梯嘎吱作响,一路走的心惊胆战,只怕一个不查,哪块楼梯板就被她一脚踩断了 走在前面的麦冬却一点不担心,三两步跨上去,左转右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到是一幅轻车熟路的样子。 夜里风大雨大,店里并没有什么客人,伙计只有一个立在墙边打瞌睡,走廊尽头的包厢里人影晃动,似乎还有客人在里面走动。 麦冬坐在长登上,摸了摸茶壶是热的,给杯子里续了茶,这才看到薄锦书小心翼翼地从楼下走上来,还没来得及招呼伙计点菜,只见包厢的门帘一撩,有个汉子从里面走出来,晃着手里的空酒壶:“伙计,快给麻爷上酒。” 看到麦冬,那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很快身形缩回去,手一撒,放下门帘。 麦冬低头喝一口茶,招呼着薄锦书坐下:“小姐姐有胆色,这样的天气里还跑到码头上去,喝了酒又淋了雨,现在该知道冷了吧?” 他不说到没觉得怎么,这时候歇下来,果然有森森的寒意沁入身体,半开的窗户外风声不停,有细细的水汽扑打进来,让那种无着无落的寒冷又甚了几分。 薄锦书只得接过他手上盛着热茶的水杯,喝上一口,冻僵的手指这才一点点暖和过来。 肠胃暖和了,人也渐渐有了精神,想起之前在码头上的事,又挂念起码头上孩子们的安危来,薄锦书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残茶已败,在热水里翻卷几圈,渐渐沉在杯底 “这样的天气码头上是不是也该停工了?” 麦冬早见她的脸色发白,知道她心思不在这里,原本以为她在码头上受了气,打定了主意要帮她讨个公道,却没想到她坑了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来。 看看外面,风助雨势,又大又密的雨点从天空砸下来,若不是有窗户挡着,真怕那雨水会泼进屋里来 “这样的天气” 他停了停,才慢悠悠的开口:“码头做的是迎进送出的生意,什么船拉的什么货,能停多久,挣到手的是几分利,全部都得看货主的安排,和天气没多大关系。” 他看看她的脸,想了想:“码头上有放心不下的事么?或许我能帮上忙?” 她抬头看他,轻轻转动手里的水杯:“你到底是什么人?” 水气消散,男人的脸渐渐清晰。 麦冬摸摸口袋,找只烟叼在嘴上,想了想,又取下来揉成一团:“我是” 安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脚步声,有人从包厢里走出来。 五个人,都很强壮,一水儿的黑褂黑裤,其中两个人敞着怀,露出腰上别着的家伙 麦冬微微眯起眼睛。 “真巧啊三爷” 一个矮黑汉子一步步走近:“太久没给您请安,我们这些小辈们都很是想念,说起来还得感谢这场大雨,把三爷送到咱们面前来了” 那汉子脸上带笑,眼神却闪烁不定,似是有所顾忌。 麦冬始坐着不动,抬抬手算是打过招呼了,转过脸看薄锦书:“不好意思,遇上个朋友,你去找老板要壶热水吧。” 他样子真诚,语气却不容拒绝。 薄锦书下楼的时候还在模模糊糊地想,那些人个个都不像是好相与的样子,他是他们的“三爷” 初见他时,他身上有刀伤。 这个神秘的男人,不是该招惹的人。 楼上。 丁麻子步步逼近,脸上堆着笑,一只手紧握住别在腰间的枪。 麦冬喝一口茶,轻轻放下。 “那女人同我没有关系,放她走。” 丁麻子好像听到件极好的笑的事,回头看看同伴,再看看麦冬:“我说今儿的三爷怎么都不像三爷啦?您不知道咱们做事从来不该留活口么?” 麦冬点头,微微笑。 洪四一心要他死,对丁麻子来说,多杀一个人就像踩只蚂蚁一样简单。 好在薄锦书在楼下,时间都还来得及。 他缓缓站起身,站在走廊上,伸出手指做一个禁声的手势 与此同时。 薄锦书提着刚刚灌好热水的铜壶,掀开门帘从后堂出来,耳听到身后有轻响,正想回头,手被摁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高阳台(中) 丁麻子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洪四和吴旖旎正坐在二楼的玻璃花房里吃早饭,一晚的风雨后,凉台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但空气清爽,有清草的香气。 吴旖旎拿着西餐刀,仔仔细细地在一片白面包上抹黄油,正准备送进嘴里,眼角扫到楼下涌进来的人,打了个哆嗦,餐刀“啪”的掉在地上:“四哥你瞧” 洪四正在看早报,听她声音有异,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沉着脸站起身:“慌什么?我下去看看。” 吴旖旎曾经是极乐里的头牌,最红的时候跟了洪四,打打杀杀的场面不知见了多少次,这样风声鹤唳的样子,到还是第一回。 她自觉失态,从桌角下拾起餐刀,呆坐半晌,还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在大厅没见到人,又悄悄走到一楼书房门口,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低语声 “行了,这还用查么?五个人两把枪,一颗子弹都没射出来就被撂下了,这样的速度c这样的刀口,除了老三还能是谁?” “不过你说他身边还带着个女人?” “是c是”回话的人是结巴刘,本来只是丁麻子跟前的小喽啰,这一次命大,一起出去了七个人,五死六伤,就只有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偏偏连话也说不明白。 “不应该啊丁麻子就没想着先抓了那女人?” “麻子哥,是这么安排的。”结巴刘早已紧张到极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说个磕磕巴巴:“我和阿泽在楼下候着c本本来想抓住那女人” “可c是一个男的突然出来,动起手打伤了阿泽还” 结巴刘说的吃力,洪四早已听的不耐烦,打断他:“这么说麦三还带了帮手?” “不不是” “那男的让我回来带个话,他说不管是谁,最好别动那位小姐。” 结巴刘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气儿说下去,半点磕巴也没打,可是等说完口信,结巴刘又成了原来的刘结巴:“那那人面生,不是帮里的人。” “这还出了怪事了?” 洪四冷哼一声,还想再问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他只能拎起电话来“喂”了一声 站在门口的吴旖旎听到这里,不敢再做停留,踩着小碎步急忙跑回楼上,理理衣服坐回座位上,手里拿起面包片,想一想,才轻轻咬一口。 过了一会儿,洪四果然心事重重的回来,端起咖啡,又放下。 “凉了吧?我叫张妈换杯热的。”吴旖旎热络的问他,他却回了句不相干的话:“我也不过个把月没出山,这上海滩又来了新角色?” 洪四的性格鲁莽而多疑,吴旖旎多少有所了解,慢悠悠的开导他:“上海滩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能走到今天,四哥您花了多少年?当年的白汉川和麦冬又用了多少年?” “所以我才觉得可怕。丁麻子的手下看到老三身边跟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洪四看看吴旖旎:“除了聂英骐,麦三身边会不会还有别的靠山?” 吴旖旎愣了一下,抽出手帕擦擦嘴:“一个正当年的男人身边有个女人不是很正常么?” “四哥你想想,这么多年了,麦三身边什么时候有过女人?” “以前他豁出命去打打杀杀,杀人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如今有了牵绊,还能不管不顾么?” “所以说女人最麻烦!” 洪四喝一口咖啡,皱皱眉,又吐出来:“张妈,去换杯热的来。” 吴旖旎见他情绪不嘉,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揉揉他的肩头,眼见他的眉眼渐渐松散开,方才轻声道:“我刚才听到电话响,是哪个打来的啊?” “是许少阳。” 洪四闭起眼睛来养神,声音也懒懒的:“咱们上门去找他,他次次躲着不见,这回到还有脸来找我帮忙了,说是瞧上了个小学教员,人没在他的地界所以不好来硬的,让我派些人去吓吓那女人。” “你回了他了?” “没。”洪四扯起嘴来冷笑:“我答应帮他的忙,不过呢,没说什么事候给办妥,许少阳是个急色鬼,我偏要让他尝尝吃到不嘴的滋味。” “你呀” 吴旖旎伸出手点点他的额头,轻声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打的算盘不止这一出,你是想着捏住了那教员,也就捏住了许大厅长的软肋,回头再好好收拾他对么?” 洪四睁开眼睛,定定看着她,过了半晌才笑出来:“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他一把揽过吴旖旎,大手在那细腰上轻轻一掐:“当初,是许少阳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是只要搞定了麦三,他推我坐上大哥位置,现在见情况不对,他又撤了,我才不会让他就这么容易撒手呢,我得找条绳,把他和我栓在一起才行。” “老天开眼,把那条绳送到咱们跟前来了。”吴旖旎掩着嘴轻笑,一扭腰坐在他腿上:“我也想看看,许大厅长这一次看中的是什么样的女人。” 江北纬六路,西元巷。 台风来去匆匆,狂扫过城市后,在大街小巷的角落里,遗落下满是垃圾的泥浆水坑。 林太太担心房子被台风刮出什么闪失来,楼上楼下一间房一间房的打开来检查,房间里看不出什么端倪,又站在楼下伸长了脖子左看右看,偏巧这个时候薄锦书从外面回来,有大衣裹着,看不出里面穿成什么样子 “薄小姐回来啦?”林太太声音尖细,还没回头,就听到二楼阿祥的咳嗽声停了下来。 她暗自叹气,脸上挂着笑,亲热的迎上去:“昨晚好大的风雨,我们一直给薄小姐留着门,可惜,还是没等到薄小姐回来。” 薄锦书迟疑了一下,低声应她:“劳林太费心了,昨天雨太大,我没能赶回来。” “那你?”林太太还想再追问,眼角扫到巷口晃进来的几个陌生大汉,一路大喇喇地晃进来,个个眼睛东张西望,不像是什么好人。 林太太急忙掉转头,还没走几步,就听到那几个大汉在高声吵嚷:“唉,你们两个别走,你们可是住在这楼上的?” 林太太暗自叫苦,转过身赔着笑脸:“我姓林,是这里的房主,请问几位有什么事么?” “你你们这里可住着位姓薄的小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高阳台(下) “你们这里可住着位教书的薄小姐?” 那几个大汉步步逼近,看穿着看举止,都不像是什么好人。 林太太不自觉后退一步,眼风不自觉向身边的薄锦书飘去。 薄锦书却站在原地没动,背脊挺的笔直,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林祥生突然从楼上一路小跑下来,走的急,喘的厉害,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你们你们找薄小姐做什么?” 那些陌生汉子纷纷笑出来:“这位先生又是从哪来的啊?我们找薄小姐做的事同你说的着么?” “瞧你蛮关心人家的?要不一会儿同我们一起去吃酒啊?” 众人的哄笑声中,林祥生越发喘的厉害,只能拼命挣大了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太太心疼儿子,上前扶着,伸出手拍他的背:“阿生不要着急,阿生,我扶你上去吃药” “”林祥生拗着不动,直直看着薄锦书,眼睛里满是关切 “哟没想到房东少爷还是个情种呢” 那些地痞都是横行惯了的人,眼见这房东的儿子是个病秧子,又见站在一边的年青姑娘样子标致,顿时来了兴致,言语之间越发放肆起来。 薄锦书听不下去,只得上前:“我就是薄锦书,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几个人上下打量她一翻,神色各异,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人抱拳:“薄小姐,失礼了,我家四爷请你到府上坐坐。” “我不认识什么四爷,也不想去他府上坐客,诸位请回吧。” 他们来之前打听过了,这薄小姐才搬来不久,唯一有交集的就是房东一家,一个独身女人,又没亲友照应,原本应当是最容易下手的,所以也都信心满满,没成想这女人拒绝的干脆利落,似乎并没有被吓到。 “你不认识四爷?那让这位房东太太给你说一下,上海滩洪四爷,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林太太听到他们提到“四爷”,心里已觉得不好,正拉着儿子想离开,这时只得驻了脚,陪着笑脸上前:“原来几位是四爷门下的人,怪我眼浊,没看出来,薄小姐刚从外地来,她不知道也是” “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 为首的那汉子听到林太太说好话,顿时提高了声线:“我们四爷相结交薄小姐,那是天大的面子,你还想拦着不成?” “我不敢!我们哪敢啊”林太太急忙给林祥生打眼色,嘴里却在劝薄锦书:“薄小姐你不懂,洪四爷在上海滩是极有面子的,人也是极好的,你别拂了人家的好意是伐啦?” 林祥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林太太扯起臂膀:“唉呀我的祖宗,这闲事咱们有命管么?” 她拽着儿子离开,嘴里嘟囔着:“夭寿啊,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鬼,自打她来,这都是什么人找上门来啊?咱们小门小户的,哪里供得起这样的大神?” 林祥生原本是不想走的,拗不过林太太,被她硬扯手臂着离开,心中纵是千般难舍,却也知道自己根本对付不了那几个壮汉,又不知薄锦书到底怎么和那些市井混混们有了交集,频频回首间,只恨自己没有强健的身体,转念又想即使有了好身体一样不能改变什么,心中黯然,索性调头走了。 薄锦书也不知是这个洪四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但瞧这几人的打扮作派,知道左右不是什么好人,心中难免紧张,抬起手将耳边的碎发别向耳后:“你们说的人我不认识,我不去,难道你们就要绑人不成?” 那几个人中有个身形偏瘦的,一直躲在人群后没开口,眼睛却一直盯着薄锦书,此时突然“啊”了一声,神情仿佛是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一般,未待众人询问,他又急忙四下张望起来 “结巴刘,你怎么了?” 那个叫“结巴刘”的男人一脸恐惧,眼睛不住的四下张望,半晌才开口:“她她她动不得!” “怎么就动不得了?”众人哄笑:“莫非她是天王老子的女人?” “对不住各位了,她不是天王老子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巷口外突然拐进个人来,也不知是不是刚睡醒,黑衣随随便便的半敞着,步履轻松,慢悠悠地晃过来,脸上带着笑,可是很奇怪的,那笑容里又有种令人心惊的意味 “三三爷” 几个壮汉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后退一步。 “我们不知道薄小姐是您的人” “现在你们知道了?” 他垂着眼睛,没有有看任何人,伸手揽住薄锦书的肩调转身:“你们可以回去告诉洪四,薄小姐比我脾气还大,你们最好c别惹她。” 那几个壮汉搞不清这薄小姐到底是什么身份,更忌惮传说中麦三爷身边不离左右的“四大金刚”,互相看一眼,再也不敢再多说一句。结巴刘是唯一一个见过薄锦书的,早就溜着墙边躲出去好远,巴不得隐身起来,直到麦冬真的转身走了,才长舒一口气,远远招呼着:“快还不快走?”剩下几个人本来也不是什么狠角色,当然知道犯不上为个女人得罪了麦三,也都匆匆跟上他,见他脸色灰白,如同捡回条命一样,不免奇怪:“结巴刘,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那结巴刘哪敢多说,脚下匆匆,直到走出巷口才低声自语:“早说过动不得。” 抬头,街对面停了辆黑色汽车,有人在车里冷冷看着他 结巴刘又惊又怕,腿上一软,几乎摊坐在地,被人搀扶着站起身,再抬头,街对面哪有什么黑色轿车的影子 他疑是自己眼花,却再也没有胆子留在这里,畏手畏脚的躲在同伴身后,急匆匆地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苏台新(上) 找麻烦的混混们一走,巷子顿时清静了许多。 麦冬揽着薄锦书往楼上走,也许是走的急了,压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 到这时候薄锦书才发现他脸色不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没说话,一步一步上台阶,皱着眉头。 薄锦书心里知道不对劲,又觉得不该在这时候甩开手,撑着他回到楼上亭子间,和自己的那间不一样,这间朝西的亭子间窗户更大一些,窗上少了块玻璃,之前是用白纸糊着,昨夜台风过境,那白纸早已破烂不堪,变成一条条白色的飘带,随着冷风上下飞舞,桌上的水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倒,壶里空空,一滴水也没有了。 薄锦书第一次进麦冬的房间,却没想到这边这么简陋,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家。 她静了静,想离开,被他拉住手:“昨晚你去哪儿了?” “我还以为又把你弄丢了” 他身体微微蜷起,捂着肚子,额头上有汗水滴落。 这是又受伤了么? 她只能附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拉开那件棉布单衣,腹上的旧伤还未痊愈,不知怎么又添了新伤,小而薄的创口,血液已凝结,可是散布多处青紫的肿块。 新伤叠着旧伤,这身体的主人不知又遭遇了怎样的凶险。 一次两次,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总是带着伤,在这个人人自危的贫民窟里,他是个不知会引向哪里的导火线。 薄锦书直起腰来,想撒开手不管,又狠不下心来。 感应到了她的犹豫,麦冬抬起头来她,原来罗刹一样凶恶的眼睛里,流露出种奇怪的情绪。 怎么说呢?那感觉就像 下了雨,流浪的猫咪儿躲在树丛里,她举着雨伞蹲下,那小兽举起爪子来小心试探 薄锦书吸一口气,眨眨眼,在他突然脆弱稚气起来的神情面前败下阵来。 这男人总是带着伤,是不该招惹的人。 却也是他,总在最危险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 总是看到他的伤口,见血的,不见血的。 却一次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是良善还是无赖? 她好像早已分不清。 西枫渡。 那承业一向睡的警醒,这次是因为伤风吃了药,竟昏昏沉沉的睡到了晌午,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巴着窗户向外面看一眼,见是肖管事领着个年青男子疾步而来,打开窗户招呼道:“肖管事您回来了?” 肖致谦脚下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习惯的笑容,略显潦草的抱了抱拳:“那爷好。” 他身后的男子年纪尚青,却有一张沉默老成的脸,只是匆匆瞥一眼,已让人心惊肉跳。 那承业搭在窗边的手无来由的打个颤,再抬头,那人只留下一个高大矫健的背影 “唉请问,前边那位爷是谁?”那承业回头问道。 门边值守的正好是镇江来的鸿福,今年才十五岁,到南院也不过两三个月,听到那承业的疑问,笑嘻嘻地凑过来:“他是正哥,咱们南院除了肖管事,数他说话最顶用。” “啊!原来他就是沈鸿正。” 那承业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遥望那个远去的背影,嘴里喃喃道:“不愧是少年英雄啊只是,正哥不是一向都在码头上应对么,这一次怎么来西风渡了?是不是遇到什么急事啦?” 书房里,沈嘉木正在给镇江老宅写信,还没搁下笔,就看到院前出现两个身影。 肖管事昨天去码头上安排工厂接货的事,遇上台风,拖延到今天才回来也算正常,只是阿正怎么也跟着来了?这么多年来,能让阿正离开码头的事,可是少之又少了。 他凝视两人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 果然,肖致谦一进门,不是先汇报机器进厂的事,而是面有难色的提起了一个人 薄锦书。 这女人胆子大,竟然和麦三搅和在一起,还被洪四的人盯上,若不是正好被肖致谦和阿正看到,及时把她带去旅馆,这一夜不知又会遭遇多少血雨腥风。 沈嘉木撂下笔,手指在桌上轻叩,过了一会儿才问:“锦书怎么会认识麦三的?” 肖致谦和鸿正相视一眼,斟酌着开口:“薄小姐租住在西元巷,那位三爷好像最近也住在那里,我冷眼瞧着,薄小姐对那麦三也不甚了解” 肖致谦欲言又止,想必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沈嘉木抬头看了一眼,撂下这个话题,说起了不相干的事:“她那位房东怎么什么租客都收?” 肖致谦沉吟了一下,方才开口:“房主到了不挑租客的份上,想是日子过的艰难。” 他停了一下,看到沈嘉木脸色如常,这才继续说道:“西元巷那块地方紧挨法租界,离码头也不远,照理说也算是个好地方,就是住客复杂了些” 肖致谦到底是账房出身,水磨工夫做的足,绕了半天也不肯说重点,沈鸿正在边上看不下去了,打断他:“肖管事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跟着我从镇江来的几个工头正好需要宿舍,原本就想着要在码头附近租几处房产,如果能找到价位相当的,能买下来最好,烦劳肖管事帮我留下心。” 沈鸿正常年在码头值守,差不多算是沈嘉木的左膀右臂,如今他发了话,这件事也就算是定下了,肖致谦看看沈鸿正,两个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都暗自松下一口气。 再看沈嘉木脸上,仍是不置可否的样子,眉稍动也不动。 沈大少爷虽然不发话,肖致谦和沈鸿正却心中有数,如今的上海滩群龙无首,麦三和洪四两个人是一定要分出个高低来的,沈嘉木原本可以不蹚这趟浑水,可是,若有人牵出了薄锦书,只怕沈家再也不能甩开手不闻不问了。 到那时,这西枫渡只怕会成为风波的中心,谁还能置身事外? 恐怕连薄锦书自己也想不到,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学教员,却有着能拨弄风云的能力,还可以让另一个懂得自律自控的人随时改变心意。 “阿嚏!” 薄锦书收了收身上的毛衣,站起身关上窗子。 外面的操场上,学生们正在出操,一个男孩子伸出手,揪揪前面女生的小辫子,待事主转头找寻,马上站直的身体佯装不知,那女学生哪里肯信,重重的一脚踢到男生的小腿上,男生疼的弯下了腰,却还是咧着嘴笑出来 薄锦书远远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苏台新(中) 风渐起,天空也一点点放晴,晚秋的季节里,难得又见到了大太阳。 薄锦书抱着一摞课本穿过操场,走的急了,额头上已有微微的汗意。 “薄老师,我来帮你拿。” 二年纪教体育的武老师从一边跑过来,要接她手里的书本,薄锦书推辞不掉,只得将手里的书本一并交给他。 “今天天气很好,正好可以多晒一会太阳。”武老师抬眼看看天,笑眯眯地说。 薄锦书看他走的不急不缓,似乎是有话要说,所以轻轻应了声“是”,便跟着他的步调放缓了脚步,垂下眼,正好看到他毛衣的胳膊肘那里已经磨脱了线,露出里面白衬衣的一截袖管来,也许是因为没有衣服换,所以尽管狼狈却还在勉强穿着。 武纪文年纪虽不大,为人却很热情,在学校里人缘极好,平时谁家遇上了难事他总会出手相助,却没想到自己的日子过的这样艰难。 薄锦书看看自己脚下那双新买的皮鞋,不由暗暗红了脸。 “薄老师,是这样的,我其实是有事请你帮忙。” 武老师停了停脚步,似乎在斟酌怎样开口:“我们在渡口仓库那边有一间夜校,嗯,不大,也就是教那些苦力们认认字,学一点写话和计算,学生里有大人也有孩子,每星期一c三c五的晚上八点到十点,一个小时的语文一个小时的数学。” 他顿了顿:“这星期我们教语文的老师回乡下了,找不到人带课,所以我想薄老师能不能帮忙顶一下。” 看到薄锦书听的认真,他微微红了脸,喃喃说道:“只是我们夜校不收费,所以也没有代课费拿的。” 薄锦书凝神听着,虽然还不知道他嘴里说的“我们”是谁,心里却有了向往的念头。 洋人约翰曾在教堂里赊药,那些大户人家也会在年节里放粥祈福,就连这间小学也是半救助性质的。 可是,还是会有人贫病交加,饿死在随便哪个晴天雨天或是台风天气里。 还是有人拼尽了全力,依然连一天的口粮都挣不到手里。 从小到大,再没人能比她更知道这世道有多么艰难,不过即使这样,她也觉得这世道不应该永远这样。 西枫渡沈府。 为了方便值守的人员换班,入秋后晚饭都比之前开的早些,今天后厨做的是猪排面,北方来的那承业吃的过瘾,早早的哼着京戏从后面溜达到前院来,心中赞叹这沈府就是比之前的东家治家有方,对下人体恤不说,行事也有规章,虽然满院子没个女眷,可是里里外外具是齐整,难怪能把生意做的那么大。 正感叹间,忽见大门外停下一辆洋车,先是下来两个老妈子前前后后的张落,过一会儿便有丫头扶着位年青太太从车上下来。 才十一月的天气,将冷未冷,那位年青妇人却已经穿上了西式的长呢子大衣,走一步,大衣底下漏出一截老式的黑色长裙,风一吹,裙摆上精美的金丝绣花熠熠发光。 这位年青太太样貌出色,单看耳朵上两只翠绿翠绿的玉坠子便称得上富贵逼人了,所以即使是这一身半新式半旧式的打扮也不觉得过时,反而有种奇特的风情在里边,让人不能小觑了去。 年青太太身边的丫头皱皱眉头,冲着门边的下人们脆声脆气的说:“少奶奶到了,还不快来迎着?” ? 这位气势逼人的太太就是少奶奶? 那承业不敢怠慢,急步走上前去,单腿下探打个旗人的半跪礼:“少奶奶好,那承业给少奶奶请安啦” 那太太眼睛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老爷子好。”回头示意,已有老妈子上前,将一块钱递到他手上:“少奶奶赏的。” 一见面就赏一块钱!这位少奶奶出手也太阔气了吧? 那承业心中感激,哈着腰走在前面引路,经过了跨院也没等人招呼,直通通领着少奶奶往大少爷的卧房而来。 刚刚吃完晚饭,沈鸿泰端着一只食盘从房里出来,正好迎面遇上这一行人,先是愣了愣才微微低头:“少奶奶,您过来少爷知道么?” 少奶奶身边那个伶俐的小丫头瞥一眼鸿泰,笑盈盈的说:“泰哥你虽然跟在少爷身边,可是少爷的事你也未必桩桩件件都得知道啊。” 未及鸿泰反应,她突然上前扯住他的袖子:“泰哥,你领我看看院子呗。” 鸿泰手里还端着食盒,又被她这样一拽,哪里顾得上再盘问,只得挣扎着回头高声道:“大少爷,西塘的少奶奶来了。” 那承业眼看少奶奶脸上不太好看的样子,心中奇怪,正想着先退出去,还没回头,就听到门帘轻响,沈嘉木掀开门帘从里面走了出来。 今天沈嘉木身上穿着件浅灰色的长袍,刚刚理过头发,鬓角剔的发青,越发显的皮肤细白,脸上神色如常,只淡淡看一眼院子里的人:“鸿泰,叫他们都下去。” 跟着少奶奶来的那些人似乎都很害怕少爷,立时安静了,悄悄的退出了院子,沈鸿泰也不送食盒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那承业:“那爷,劳架了。” 待大家都从院子里退出来,鸿泰自己负手站在院门口,看那架式,就是要守着门不让人进了。 大少爷年青,这少奶奶又端稳,想是少年夫妻小别胜新婚,不方便让外人近前了呗。 那承业这样一想,越发对那少奶奶高看一眼,颠颠手里的食盒,乐滋滋的走了。 夕阳尚好,太阳的金光铺满院墙,风一吹,那一壁的爬山虎摇曳着水珠闪烁,几乎晃花了人的眼睛。 沈嘉木依然站在原地,静静睥着院子里的人。 人走光了,院子安静了下来。 她想上前,却踯躅着移不动脚,捏捏手里的帕子,方才沉下心来,轻声说道:“嘉木,镇江的二伯来信说你孤身在外,身边需要人照顾,我想着咱们也许久没见了” 他没接话,只是远远看着她,待她无话可说,方才淡淡开口:“我以为当初我都说的很明白了。” “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不能进南院,难道上海也不能来么?” 女人咬咬牙,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我们是夫妻,难道我们不应该住在一起么?非要把我支派在那么远的地方?” “夫妻?” 他眯了眯眼睛,冷笑:“这夫妻是怎么来的?你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 “薄珮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苏台新(下) 秋意深重的黄昏,一路上尽是纷飞的黄叶,铺洒在尘土飞扬的洋灰地上,雨后初晴,地上残留着一滩滩泥泞的水洼,稍不小心裙角就溅满了泥点。 薄锦书心里有事,几乎走到小巷的尽头才恍然惊觉,返身回来时又觉得不妥,左右端详了半天才确认眼前是自己租住的小楼。 平常这个时候,整条巷子早已乌沉沉晦暗不清,前几日楼下卖菜的仁伯晚归,就是在这里重重跌了一跤,之后几日都出不得门,大家明知道是林太太克扣了电费,却也都敢怒不敢言。 可是此时,天空尚未黑透,楼前那只从来没有亮过的路灯破天荒的大放光彩,照的整条巷子都壁垒分明,反到让人有种哪里出了错的感觉。 薄锦书摸摸布兜,里面油纸包着的肉饼还是热的,一会儿再配上一碗热粥,任是再重的伤痛也该轻上几分了吧? 还没走进楼道,里面走出位须发花白的老爷子,身上是件夹棉的灰布长衫,走起路来颇为矫健,见到薄锦书侧身站着,却没交错而过,而是停下了脚步。 “这位,就是薄小姐吧?” 薄锦书迟疑了一下,点头称是。 “我姓吴,是这的新房东。”老先生眯起眼睛看看她,微笑着点点头,像是看出她的疑问,缓缓解释道:“林太太老家有事,急着把房子出手,我呢,正好手中有几两薄银,又喜欢热闹,所以就把这幢楼子买下来了,以后做邻居了,还请薄小姐多多照应。” 林太太之前从未说过要回乡下,突然之间就搬了家,多半是被之前那些来历不明的混子们吓坏了,薄锦书想到此处,深觉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微皱起眉头,脸上已有愧意,喃喃说到:“没想到林太太走的这么急,连个招呼也没来得及打。” 那位吴老先生到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和声宽慰道:“薄小姐莫要难过,乡下空气好,也有房子可以收租,林太太走的时候到是挺满意的。” 他停下来,看看薄锦书的脸色,又补充道:“以后呢,这里的租金不变,薄小姐且安心住着吧。”顿了顿,他才又说道:“还有一件事,薄小姐对面的那间亭子间,原来的租户已经搬走了。” 薄锦书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他说是的谁:“搬走了?可是他还生着病呢” 老先生看看她的眼睛,缓缓笑出来:“薄小姐说的是那位麦先生么?我到觉得他今天走的时候精神不错,是一位年青小姐开着车过来把他接走的,走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也没留下什么话。” 这 新来的房东先生年纪大了,没看出来还有一颗八卦之心,让他这么一说,到像是薄锦书舍不得人家走一样。 她微微红了脸,低声称是,本想转身就走,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交待几句:“我今晚要出去工作,回来的会晚点,先给先生报备一下。” 那老先生似乎有点意外:“薄小姐不是在学校里教书么,怎么晚上还有工作?地点在哪?安不安全?要不要找人去接?” 真看不出这位老人家还个热心肠。 薄锦书抿抿嘴,轻声解释道:“老先生别担心,我就在渡口仓库,应该不会有事的,一定会赶在十一点之前回来的。” 再捏捏手里的布包,肉饼尚有温度,却不知该送给谁,想了想,将饼递到吴先生手上:“老先生饿了吧?这是我在前街买的,您趁热吃了吧。” 老人张张嘴,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瞧着薄锦书神色匆匆,只得嘱咐了句:“那你早去早回。”又跟着她走到巷口,眼见她的身影过了街口,这才回身向街道另一边的电话走去。 渡口仓库地处江边,满清的时候曾在这里驻兵,后来民国了,这片地就荒了,职工夜校选在这里,除了离码头近,学生上学方便,一多半的原因是这里是“三不管”地带,屋舍虽然破旧一点,却少了房租的压力。 薄锦书第一次给大人上课,原本是有点紧张的,但是真到了课堂上,发现那些个子比她还要高大的学生们无一例外的,几乎全部都是一字不识的全文盲,更别说还有纺织厂的女工,在缫丝车间忙了一天,手指又红又肿,连只笔也握不住。 之前的老师懂得因材释教,把每个人的名字写在木牌上,让他们上课时挂在衣服上,自己认得自己的名字,然后再去认相邻人的那一块名牌,这办法有趣,几节课下来,一多半的学生都能指着名牌认出同桌的名字了。 薄锦书也觉得这办法值得推广,索性将学生分成了几个小组,让组员自己介绍自己的名字,遇到有不认识的字,统一写在黑板上教大家学习,一点一点扩大大家的认字量,就在热热闹闹的氛围里,一节课很快就上完了。 散了学,学生们鞠躬说谢谢,三三两两的走了,有人从人群后面挤上前来帮老师擦黑板,黝黑的脸上,两个眼睛亮晶晶 “方子健?” 薄锦书认出自己的学生,眼见他比在学校时晒黑了许多,高兴的同时又有点难过:“你家里还好么?” “还好,我爸爸现在能下地走路了。” 方子健拿起薄锦书放在桌子上的布包,陪着她一起走出门外,又沉默了半晌才讪讪开口:“老师,上次在码头上我说的话伤您的心了吧?” 十一月的天气,海上吹来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教室外那一大片荒芜的空地上,丛生着没过脚踝的杂草,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干枯的草叶沙沙作响。 薄锦书又想起码头上的那一幕,想起身边这孩子关于命运的定论 有多少人,就像这片被遗忘的荒地上丛生的杂草一样,无声而卑微的,挣扎着活下去。 杂草的命运永远是杂草么? 她未及思考,脚下被一个土包拌住,身形趔趄,几乎跌倒,还好是身边的方子健抬手扶住了她 不知哪里突然闪出一个黑影,一抬手把方子健架开,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胳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