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杀死一条河吗》 正文 第一章 恩人 话说一日,西王母在不周山设宴,请来了诸位神仙。席间,西王母见到羲和的一名童子,俊秀伶俐,心中十分欢喜,便命留下在身边侍奉自己。西王母与羲和素有瓜葛,如今又夺其所爱,羲和便暗自有了报仇之心。无奈西王母叱咤仙界,羲和自知无法以卵击石,便思虑道:“如今的人间凡界,各国列邦太平已久,实乃因为西王母多年悉心经营,措置有方。我既然在天上动她不得,那就到底下伸个小指头,闹她个鸡犬不宁c寝食难安;也好让我出了这一口恶气!”这桩仙界的纷争可谓是纤芥之微c锥刀之末,而人间却因此摧山搅海,苍生危难。 当时人间共有大小一百二十列国,东有空葛c姑射等国,西有崇吾c大时等国,南有坳光c招摇等国,北则有寻木国虎踞一方。如今却只从南方的一个寸土小国讲起。此国名为“碧熏山”,虽为弹丸之地,但偏安一隅,国中又有湖泊名曰“沉夕渊”,波澜不惊,孕育润泽了四周一片鱼米之乡,百姓虽无大富大贵,倒也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四周群山环抱,峰峦奇秀,纤云缭绕,山中竹木繁茂,珍禽异兽出没无常。 当今碧熏山国的国君微侯,早年丧妻,并未续弦,膝下只有一对儿女,长女名唤“磐溪”,年纪已满十五,这几日正在山中行成人之礼。所谓成人之礼,即由少年独自一人在山中狩猎四十九个日夜。今日正是磐溪在山中的最后一天。此刻午日当头,她闲坐在一棵参天松树下歇息,清风翩翩,很是畅快。忽而,耳边的鸟语蝉鸣却都刹时消声,万籁归寂。磐溪心中疑惑,环顾四周,一切安然,只是远处晴空中却有一片黑云急驰而来,甚是古怪。磐溪缓缓地站起,挪到树后细看,只见黑云翻滚涌动,倏忽已到了眼前的山头,云中不时露出一鳞半爪。磐溪明白,云中藏的必是一条螭龙,便轻轻提了长枪,悄悄掖在身后,慢慢踱到林子的开阔处,佯装四顾景色,却拿眼角瞟着黑云。 黑云渐近,一时狂风大作,山雾蔽天,浓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磐溪也未遇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中大呼“不好”。索性闭了眼睛,捏紧了枪。寂静片刻过后,磐溪突觉一阵彻骨阴风,夹着腥臭之气,从身右侧喷涌而来。她朔地睁开双眼,旋即转身,黑暗中,只见两排笋大的獠牙已逼到了面前。磐溪使尽全身之力,将长枪一把戳进了獠牙的间隙,只觉着枪头铮铮地穿了铜皮铁骨,一股子黑红色烘热粘稠的东西开了闸似地从龙嘴里倒出来了。 那螭龙翻滚起来,带着磐溪腾空而起。磐溪急忙松开长枪,却发现右臂已被那龙死死咬住,只得用左手一把揪住龙须抓牢,随着螭龙在半空里挣扎腾跃。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龙渐渐慢下来,不料倒使出了它最后之力,陡然用龙身紧紧缠住了磐溪,在空中翻滚了几个跟头,这才轰然摔到在地上。磐溪只觉得自己体魄里的活气全被甩了出去,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不知过了几时,磐溪迷迷糊糊,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渐渐地,右臂的痛却越来越强烈,终于把磐溪给痛醒了。她睁眼一看,只见已是夜晚,自己仍躺在林中,慌忙低头查看自己的右臂,所幸并未被那畜牲咬断,只是手臂上已经被缠上了布条,布条上混着血色和一股子清苦的药膏味道。她见自己身上盖着羔羊绒皮子,眼前生着一团篝火,火上炖着一锅什么汤羹,香味扑鼻;不远处的地上搁着硕大的一枚龙头,龙身已不知去处,青白的龙皮被剥开洗净,盘堆在一旁,四个龙爪也已剁下,排成一列。切口均清晰爽利。磐溪正想“不知道动刀的人是哪个,真是好手法”,突然林子上空一阵萧飒之声,树摇叶动,磐溪挣扎着要起来,浑身却像棉花一般,不听使唤。 倏忽之间,天上已飞降下一头五彩麒麟,麒麟上乘着一位少年,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待麒麟落定,少年翻身而下,只见他身着靛青长袍,身材挺拔,面庞清瘦,一双眼睛明若朗星,叫看见的人精神也为之一振。 那少年径直走到磐溪跟前,定睛瞧了瞧她,便问到:“你醒了。听得见我说话吗?”磐溪闻到他身上一股好像阳光底下晒着的岩石的味道,点点头问:“是你救我的?” 少年淡淡说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那一枪已经命中了要害,我来时它已经没气了——现在我要看一看你的伤,你扭过头去吧。” 磐溪说:“不要紧。我很怪的,看着伤口反而觉得不大疼。”少年瞅了磐溪一眼,也不再多说,便将她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慢慢松开。只见右臂上一列四个梅子大的洞,血肉模糊,最深的一个可见白骨。少年一见这状况,反倒像是放心不少,遂从麒麟鞍旁的皮囊中取出一捧望天树叶和血山草,说道:“幸好这山里还有这些。”又说了声“见谅”,便丢了一把在嘴里,坐到磐溪身旁,细细嚼成了糊才吐出来,小心敷在她的伤口上。磐溪不禁痛得咬牙吸气,少年便住了手望着她。磐溪哆嗦着,说:“不要停不要停,快点弄好,我也少受点罪。”少年这才继续上完了药,又给她换了干净布条裹上。 磐溪说:“看你的样子,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少年起身掀开火上烧着的铜锅盖子,点头道:“我是北方人。如今替我的主人在南边儿办一趟差事。” 磐溪听他这话,便知道他是一个奴隶,又问道:“你叫什么?”少年从锅里盛了一碗热汤端过来,也不看她,只说道:“在下龙幽。”便将汤递给了磐溪。磐溪伸出左手,却接不住,便急道:“也不晓得是怎么了,这只手又没坏,哪能也没力气了?!” 龙幽将碗搁在一旁,先扶磐溪坐起,把羊皮垫在她身后,一边说道:“不碍事,是我给你服了镇痛的药,待药效过了就好了。”说着,便端过汤碗来,一口一口地把汤吹凉了,喂给磐溪。 磐溪放心下来,边吃边道:“这汤真是鲜。快把那块肉夹给我吃,我都饿晕了。——这是什么肉?狍子?” 龙幽微微一笑,朝龙头那里努了努嘴。 磐溪大笑道:“这可报了仇了!——不过这么一大条龙,怎么才煮成了这一小锅子?” 龙幽莞尔一笑,道:“你也吃不了一整条龙吧。我只取了一块儿;其余的,白搁着它腥气,我都扔山涧下头了。”半晌,他又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孤身一人在这个荒山野岭里?你家里人不担心你么?”磐溪边嚼着肉,边回答道:“我是出门打猎的,活到这么大,也是第一次撞上这样的畜牲。”说着,便想要吐出嘴里的骨头,龙幽一见,便从容自然地伸出手掌接住了。磐溪不由心中一动,想到:“曾经这样待我的,不过是我小时候就仙逝了的母亲而已。这个人大概是平常伺候别人习惯了,所以用手接住我吐出来的东西,他也不嫌恶心;可是我看他举手投足又毫无媚骨,也没有战战兢兢的神气,反倒处处流露出一副清高的做派。” 磐溪遂又问道:“我看你以麒麟为坐骑,这哪是一般人坐得起的?你说你是个奴隶,请问你主人尊姓大名?” 此时汤已吃尽。龙幽一边收拾碗匙,一边说道:“说起坐骑,我刚发现你时,看见有一头大黑鹿,远远地在林子里不肯走,直到后来看见我的麒麟,才跑掉了。是不是你的鹿?” 磐溪假装没发现龙幽岔开话题,只顺着他说:“对,是我的鹿。” 龙幽说:“明早我去寻一寻它,如果找不到,我就用我的麒麟送你回家去。” 磐溪答道:“不用劳烦你了,这个地方离我们王城徒步也不过一天一夜,我自己能回去。” 龙幽道:“你有伤在身,断没有把你留下之理。现在时候已晚,你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路。”便扶磐溪躺下了。他自己在篝火边坐下,拾起磐溪的长枪,一边察看,一边说道:“你这枪头都折了,我替你修一修吧。” 磐溪看着龙幽在火光下修枪,渐渐觉得困意袭来,含糊着口齿说道:“今天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无论大事小事,你只管去碧熏山国王城,向人打听磐溪。王城是尺土之封;你报我的名字,大家都认识我。我一定黄雀衔环,两肋插刀,肝脑涂地而不辞。” 睡意朦胧中,磐溪只见龙幽猛然抬眼凝望自己,她正寻思着问他为什么这么盯着她看,却忍不住沉入了香甜的睡梦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噩耗 第二日清早,磐溪醒来,龙幽和他的麒麟早已不见了踪影,眼前唯篝火余烟袅袅,苍鹿已拴在旁边的树上,鹿背上一个鼓鼓的大布囊,龙头什么的都已被装在里面了。磐溪身旁地上摆着她的长枪,已被修葺正直,还加上了龙须做的缨子,原来的银枪头也不见了,镶上了寒光闪闪的一颗龙牙,龙牙已被磨得尖如麦芒,两边也磨成了薄如蝉翼的犀利双刃,冰魂雪魄,望之即令人胆寒。磐溪试着使了一使,斩金截玉,削铁如泥,着实趁手。欢喜之余,忍着手上的伤痛,提枪跨鹿,风驰电掣,便往王城赶去。 正午便到了王城,磐溪骑着苍鹿径直进了自己的寝宫,贴身侍女水玉一见她,又惊又喜,一边叽叽呱呱着数落她邋遢,一边骂她不知小心伤了自己,一边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把多日来身上的泥垢洗了个干干净净,又忙忙地召来了巫医换药疗伤。妥当之后,磐溪才跑到大殿找父亲去。既进了殿,只见八窗玲珑,和风徐徐,珠帘纱帐清越之声丁当入耳,微侯身着豆青色云鹤纹绫衣裳,腰束碎玉缟色丝带,端坐于案几前,案上焚着一脉沉香,手执一卷竹书而阅之。磐溪笑道:“天塌下来了,爹爹手里的书也是丢不开的!”微侯闻声抬头,一见女儿便眉喜颜开,立刻迎了上来,一边拍了拍磐溪的脸颊,一边皱眉笑叹道:“我的宝贝女儿!黑了喏!瘦了喏!”磐溪伸出右臂,咧嘴露齿笑道:“看这个!”微侯一见她的伤势,顿时失了色,忙问:“怎么回事?怎么弄伤成这个样子?伤到筋骨没有?”便连声叫人速宣巫医来。 磐溪手一挥,大大咧咧说道:“已经叫巫医看过了,没事情的,过了二三十天就好了!”微侯这才携了磐溪的手引她坐至案前,问是否用过饭,磐溪既答“前胸贴后背了”,微侯便忙命传饭,遂小心抚摩着她右手未伤之处,细问缘由,磐溪便眉飞色舞地讲道:“就是昨天,杀了条大蛇,那好大家伙竟反咬了我一口,还差点把我缠死,亏得——”说着急忙住了口,暗下思虑到:“那个人救我的事情,虽然告诉爹爹也没关系,但是怕只怕爹爹为了道谢,派人去四处打听,反而打扰了别人的清静。”微侯笑问:“怎么突然雀子见了鹞子——住了嘴了?亏得什么?”磐溪嬉皮笑脸说道:“亏得你女儿我机灵,逃出命来了!” 一时饭菜已端上来,摆满了案桌:银鱼芙蓉蛋,小葱蒸鳜鱼,腌肉鲜笋汤,又有新摘的油绿的嫩蚕豆,碧翠欲滴的蓬蒿,全是磐溪平日最爱吃的,便顾不上说话,蒙头大快朵颐起来。正嚷着要添第二碗饭,只听殿外传来一串儿洋洋盈耳的乳声啼唤“姐姐呢姐姐呢”,旋风似地就飞跑进来一个岁的男孩儿,面如粉琢,朱唇皓齿,便是磐溪之幼弟甘华溪。 微侯慈目笑嗔道:“走路好好走,仔细摔痛了又哭!”甘华溪已滚入磐溪怀里,猴皮糖似地粘着要“旋龟的壳c九尾狐的尾c兕的角c獓骃的皮c鵸余的羽c虎蛟的鳞”,另要把这四十九天的所经所历一字不差地讲给他听。磐溪戏谑拧了下弟弟的脸蛋儿,说道:“猴急个什么?我有比这些个都好的东西给你!”甘华溪雀跃道:“是啥是啥?给我给我!”拉着磐溪的袖子摇拽不停,微侯忙止道:“小心你姐姐的伤!”甘华溪便喜得瞪大了眼,道:“什么伤什么伤?让我看看!哇!厉害啊!”微侯叹气摇头,连连嘱咐“让姐姐先吃饭”四五遍,又佯装板了脸,甘华溪方才噘着嘴站到一旁。磐溪匆匆饭毕,一把搂过甘华溪,吩咐身旁伺候的下人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把行囊里的猎物给了醴师傅打理,这会也该好了,叫人送过来。” 微侯皱眉说:“猎物本应奉在山中祭台上才好,怎么——”磐溪打断道:“爹爹放心,我这次供奉的猎物,祭台堆都堆不下。先前我一回宫,就已经让巫祝c贞人,另外带了小丘臣等去山里面烧牺牲了。按理最后一天的猎物是孝敬父母的,所以才带了回来。”微侯方含笑点头。磐溪遂与弟弟讲山中狩猎之奇闻趣事:怎么射的火鸟,怎么杀了专食虎豹的驳兽,怎么套着了红鬃金睛的吉量马,怎么差点儿被咆鸮吃了,怎么在河里抓到了鰼鰼鱼又被它拖下了瀑布滔滔不绝,夸夸其谈,直讲得甘华溪搓掌顿足,恨不能现时立刻也去了林子里。 说话间,醴师傅已到了殿上,身后跟着五六个侍从,各人手里托着一个盖了缎子的大盘,俱是一脸喜气。 甘华溪奔过去一一掀了绸布,眉开眼笑地嚷道:“哇!龙牙!龙爪!龙骨!我都要了!” 醴师傅吟吟笑道:“螭龙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打到过了;上次还是高祖爷猎到一条,还没有这条大。今年光这条螭龙就已经稀罕得不得了了,谁知道听说公主这次打到的东西堆得比山还高!这趟我们公主总算是给我们碧熏山争了口气,雪了上次的耻了!” 磐溪一听,忙给他摇头噘嘴使眼色,醴师傅也顿觉自己莽撞失言,刹时脸红到了耳根子,赶紧磕头谢罪,微侯反倒大度笑道:“醴师傅不必心有不安。你我虽为君臣,但多年情谊,胜似兄弟。何况你说的都是大实话。磐溪是比她爹爹我强多了。当年我虽不是一无所获,可所猎极为有限,祭台上牺牲寥寥无几,令巫祝也废然汗颜。遥想那些山中日夜,风餐露宿,虎豹狼虫,我无时不刻不胆战惶恐,不到十天,便身心交病,其余日子竟是每天寻了草药挣命罢了,哪还顾及狩猎供奉。说起来真是愧对先祖c有负天神。”话毕,又爱怜地抚摩磐溪一头蓬松齐耳短发,又说道:“我是个无拳无勇之人,又何德何能,竟蒙上苍眷顾,得女如此!虽是个小小姑娘家,却有匹马一麾c万夫莫当的气概。真是像她母亲”说着便泪如雨下。 磐溪劝道:“爹爹,不要伤心”微侯方渐渐止住。半晌,醴师傅才扭扭捏捏接着说道:“除了这里的东西,还有一根龙皮鞭,知道公主要的急,已经让洲禾放下手里的活,专心去编了,明后天就可以做好了。”磐溪道:“难为你们父子两个兢兢业业。龙须c龙筋什么的下脚料,我知道你们用得着,拿去自己该怎么用怎么用。只是这根鞭子是我孝敬我父王的,一定要好好编——”甘华溪正玩着手里满满一把龙牙,听闻便插嘴道:“什么鞭子?我也要!”磐溪嗔道:“贪心鬼!这里的都给你了,还要鞭子?鞭子是给爹爹的,偏不给你!”甘华溪便打瓮墩盆地耍起性子来,磐溪怒目道:“你耍无赖吧,越耍越没的给你,信不信连这些我都收回去了?”甘华溪鼻子一皱,陡然放声大哭起来,微侯忙拭去其泪,喋喋安慰道:“不哭不哭,好了好了,鞭子爹爹不要,也给你” 只听甘华溪抽抽嗒嗒地说道:“姐姐是个小气鬼!爹爹快点把你嫁给胡人才好呢!”磐溪闻之,心下大惊,便转头看父亲。只见微侯即刻变了脸色,大声呵斥道:“甘华溪!不要胡说!”甘华溪一脸惊诧,直瞪着爹爹发呆,突然又嚎啕大哭起来。微侯垂头长叹,低声吩咐下人把小公子带走,叮嘱好生安抚;醴师傅也阴云布面,连忙告退。 磐溪心中忐忑,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等殿中只剩下了父女二人,才不紧不慢说道:“刚才弟弟说的”微侯做了个手势,磐溪便低头不语。须臾,微侯方长吁一声,抖着声音道:“女儿啊,爹爹对不起你啊”话音未必,便失声痛哭。磐溪只沉着脸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微侯泣声渐平,方缓缓说道:“这事爹爹并没有瞒你的意思,只是很为难,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清楚不料现在是如此让你晓得的,只怕你承受不住——”磐溪断然说道:“没什么承受不住的,爹爹只管说。”微侯点点头,惨然一笑:“你这股子勇猛劲儿,就是你娘一模一样唉,不提了,徒添了伤感你林中狩猎不过一半时日,北边就突然来了一大队寻木国的使者,浩浩荡荡,共有三百零九人,均是铁马金戈,精兵猛将。我一面尽地主之谊,妥善安顿,一面暗自疑惑:寻木国乃北方大邦,丰公c赫公两代以来穷兵黩武,已蚕食鲸吞了北地十几个大小侯国,其野心不容小觑。只是我国与寻木国相隔遥远,国小力微,苟安一隅。即便是寻木国如今觊觎南方诸国,有意来犯,也不应始自我国,真不知来者何意。谁料不出二日,那寻木国使团的首领,便来与我相谈,开门见山,便说当今在位的赫公,仰慕你的大名已久,特派了使团,前来为他们的王子光炬提亲,愿结——”磐溪打断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呢?”微侯叹道:“我能怎样说?不过是推说你不在朝中,待你回朝再商榷不迟”磐溪道:“那么爹爹还没有答应和亲的事情,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微侯抬起泪眼,望着磐溪说道:“磐溪啊磐溪,许多话不必爹爹我说,你自然明白。寻木国,虎狼之邦也。今日之来使,名义上是求亲使团,实则是兵戎压境,已无寡人拒绝之余地。” 磐溪倏然起身,高声道:“爹爹一向温良恭俭,细雨和风,治得我碧熏山也如世外桃源一般。如今来了个寻木国,还没说要开仗呢,只在爹爹眼前亮了亮斧头,爹爹竟就安弱守雌,败下阵来,一心一意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了!且不说寻木国是不是真有心跟我们兵戎相见,哪怕是打起来了,区区三百个外敌,我不信我碧熏山黎民百姓会打不跑他!” 微侯含泪顿足道:“女儿啊,你以为爹爹已怯懦至此?!倘若有一丝一毫把你留下的希望,爹爹难道会袖手旁观?!寻木国既能派三百人来,也能再派三千人来。我们碧熏山国,人和民睦,洗兵不用已四五个世代,怎能与之抗衡?!” 磐溪咬牙切齿说道:“爹爹,你不要长他人志气c灭自己威风!爹爹是个骚人墨客,只提得动笔,扛不动刀。女儿我自会带兵领将,跟寻木国那帮人较量较量,哪怕马革裹尸,也比远嫁朔地c给那个暴君为奴为婢一辈子来得好!” 微侯痛心道:“磐溪,说实话,爹爹宁愿跟你一起,以死一拼,也不愿你羊入虎群。只可怜你不只是爹爹的女儿,你还是碧熏山的公主,爹爹也还是碧熏山的王侯。我们一死,轻于鸿毛;然而为了我们一己之幸与不幸,却要连累碧熏山千百个无辜百姓,此乃弥天大罪c罪不可恕啊!” 磐溪泣涕如雨,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才哽咽道:“反正我不嫁!”便拂袖而去。 磐溪一路奔到王宫至高之处,凭栏远眺,恸心悲哭。这个地方名唤“望翼台”,从高台上俯视,碧熏山国一览无遗: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漫天霞光似火,田间农人成群,牵牛踏歌而归;村头蹦跳着孩童们,欢声笑语,来迎爹爹们回家吃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主妇们巧手炊成的农家饭香依稀可闻;沉夕渊此刻湖光粼粼,荷花摇曳,鸿雁翩飞,渔舟上已早早点起星星渔火。磐溪泪眼婆娑,呆呆看着眼前这一片最熟悉不过的景,直到夜幕降临,月上树梢,方抹去眼泪,一步步回了寝宫。 既到寝宫,水玉见之诧异,忙问:“怎么了?下午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怎么这会哭哭啼啼地回来了?”磐溪瓮声瓮气地答道:“爹爹让我和亲,嫁给什么寻木国的王子!”话音刚落,只听哐啷一声,水玉手里本打算给磐溪倒茶的杯子跌了个粉碎。水玉脸色煞白,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晃过神来,说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一边眼泪也流了满面。磐溪便把方才大殿中发生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听毕,水玉红着鼻子眼睛,狠狠说道:“这是什么求亲,明明是抢亲!我还以为那个寻木国来了,是为了与我们交好,谁知他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只是现在你怎么打算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争吵 磐溪老实说道:“我不知道!叫我拉着碧熏山的百姓一起受死,我做不出来;叫我嫁给那个毛烘烘的胡人,我也不甘心!我现在想,大不了一死,死了干净!死了他们也不会来缠着我爹爹了!” 水玉慌忙捂住磐溪的嘴:“我的好公主,什么死不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是叫那个又毛又胡的王子死了,也不能叫咱们死!” 磐溪听了这话,便直瞪瞪地瞅着水玉看,一时也不答话,唬得水玉拿手在磐溪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啦?你没失神吧?快出个声!你可别吓我!” 磐溪突然一把抓住水玉的手,眼里放光,说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真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救了我了——不止是我,还有我们碧熏山——不不不,不止是我们碧熏山,还有整个天下!以后这全天下的人都要把你塑了泥像,供在神庙里拜呢!” 水玉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问:“这话怎么讲?我好好的,才不要当什么泥人呢!”磐溪便道:“你刚才说,宁可那个胡人王子死了,我们也不能死。这不是个绝妙的好主意又是什么?!”水玉问道:“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听不懂你的话?” 磐溪道:“本来我是死也不想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寻木国;现在我倒要急着去那里走一趟,趁个机会把那个赫公还有他那个什么儿子给杀了,替天行道,为万民除害!” 水玉一听慌了神,忙央求道:“我的好公主!千万别!我说的什么混帐话,竟然叫你起了这个心思!寻木国是如今天下的最大最强的国,他们的主君c公子怎么都有里三道外三道的虎贲兵护着守着的呢!哪有这么容易就让你杀了?再说了,哪怕你真杀成了他们,你又怎么能留得活口呢?你这一去,不是白白往送死吗?” 磐溪拎起搁在墙上的龙牙枪,注视着枪头的闪闪寒光,说道:“我也怕死。不过你想想,要是我能杀了赫公跟那个光炬公子,寻木国群龙无首,就再也不能去打别的国家了,这天下也就太平了,我们碧熏山也就太平了。能做成这件事,我活着当然最好,我死了也只能是死了。” 水玉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到床榻上,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我的好公主!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脾气犟。你想好要做的事,五六头牛也拉你不回来。虽然是这样,我也还是要劝你,什么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命重要!而且人家也没催得很急,非要你今天就答应嫁过去,你还有几天可以好好想想。退一万步说,如果你真的是铁了心要去当刺客,那我也跟着你去。我不懂什么天下太平的大道理,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下了决心,就算是要我上刀山c下火海,我也跟着你。” 夜半三更,磐溪梦见自己又在殿中与爹爹为了和亲之事争执,突然爹爹变了脸,竟成了胡人模样,磐溪心下明白这是赫公变的假爹爹,便拿了枪要去刺他,赫公又忽然变成了一条螭龙,张着血盆大口冲过来,险要吞噬了她。磐溪吓得一个激灵,便顿时醒了。只见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榻上,水玉侧身睡在边上的藤榻上,轻轻地打鼾。磐溪辗转了许久,听见更鼓打了三更,正朦朦胧胧要睡着,忽又听见窗棱有轻击之响,心里便知是谁,遂起身开窗。 窗吱呀一开,果然一张黝黑团脸便探进窗来,长眉细眼,稚气未脱,咧着一口白牙憨憨地笑道:“快,大家给你摆了庆功宴呢!”磐溪问:“在哪里?”那少年道:“还有哪里,老地方呗!” 此时水玉也醒了,窸窣起身,沙哑着喉咙说道:“洲河,公主这么多天没沾过床,今晚你就让她睡个安稳觉,什么宴不宴的,明天再说吧。” 洲河大大咧咧说:“咳,哪来这么多规矩?水玉,你也跟着一起来,鱼禾还等着你呢!” 磐溪扭头对水玉说:“不妨事,我们去热闹热闹也好!”水玉睡眼惺忪,点了点头。 这夜正是满月,三人披着如水的月光,沿着林中小路,不一会儿就到了荷花潭。潭边已升了一堆篝火,洲河的孪生弟弟鱼禾在火上忙着扇扇子烤鱼,江堂c峒子c小萝c大樵c二泉头等几个都席地饮酒,笑声朗朗。一看到他们来了,俱哄笑鼓掌,起身相迎,对着磐溪拍背搂肩的。磐溪只是微笑不语,接过大樵递来的酒壶,亦跟众人在地上坐了。 大家欢声笑语,七嘴八舌地问磐溪山中狩猎之事,磐溪一边啜着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忽而鱼禾大叫:“鱼烤好了!”便用竹签签了鱼,人手一条分了吃,并特特地给磐溪水玉各人多加一条。 过了一会儿,众人见磐溪懒懒的,没有往日的兴致,也便渐渐安静下来。一时众人都闷头喝酒。 只听洲河问:“磐溪,你是不是累了?怪我们想不周到,要不你回去歇觉去吧!”磐溪淡笑道:“没事,不累,我高兴跟你们在一起。” 鱼禾从自己盘子拨给水玉两三个烤虾子,边打趣说:“磐溪,你是不是被那条龙咬了,知道自己技不如人,这会害臊呢吧!”水玉跺了鱼禾一脚,低声嗔怪:“你瞎说什么呢!”鱼禾痛得跳脚。 磐溪点头说:“我一直知道我打猎是技不如你。”洲河见磐溪言谈不似往日,便对大家说道:“行了行了,我们放磐溪回去睡吧。都散了都散了吧!”众人便互道了晚安,又再为磐溪道了贺,方散去。 洲河c鱼禾送磐溪她们回宫。鱼禾携着水玉,一会儿便走得远了,剩洲河陪着磐溪慢慢走在后面。洲河说道:“你下午拿了这么多好东西给爹爹,他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晚上从宫里回来,见他反倒变得闷闷的。晚上他又多喝了几杯酒,见他醉得睡了,我们兄弟俩才溜出来的。” 磐溪道:“我打猎是你爹爹手把手教出来的,这次也有你爹爹的功劳。——龙身上的东西,你们都用得到吧?”洲河说:“那是当然!光是那一对龙眼睛就是最上等的东西!对了,那根龙皮鞭,我编着呢,明天保证就好了!”磐溪点头不语。 洲河少顷问道:“磐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虽然是个粗人,你们女孩子的心事我猜不透,但是我们从小玩到大,你有事肯定瞒不过我。” 磐溪沉吟片刻,才说道:“你和水玉都是我的知己,这桩事情也应该告诉你。不过你别再往外面说了,连鱼禾也不行,他嘴太大。”遂把微侯劝自己远嫁之事说了。 洲河一边听着,一边皱着眉,闷头走路。渐渐地,他越走越快,磐溪喝住他道:“洲河你等等我!”洲河方停下来,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在这里坐一歇!”两人便坐在一块大石上,相对不语,只听着风声萧萧,夏虫呢喃,山下水田里蛙声连绵一片。 突然洲河低声说:“磐溪,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不敢跟你说——”磐溪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连忙道:“不敢说,那就别说了!” 洲河摇头道:“今天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告诉你。不然我后悔一辈子。”磐溪又想说话,洲河粗声粗气打断道:“小姑娘不要插嘴,听我讲!” 磐溪听他这一句“小姑娘”,儿时打闹玩耍的情景一幕幕顿时浮现在眼前。她一时哽咽,便闭了口。 只听洲河说道:“磐溪,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你别插嘴!——你是公主,我不敢高攀,所以我从来没有跟你讲过。我本来想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的,可是事到如今,难道你真的要嫁给那个胡人?他们都是吃人肉c喝人血的野人!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这种人!你今天只要一句话,我就带着你走,走得远远的!我虽然不能给你穿金戴银,但是打猎c驯鹿c种田c打鱼c做各样的工具,我什么都会!我决对不会饿着你c冻着你c苦着你!”说罢,洲河便长吐了一口气,仰头道:“说出来了,痛快!” 磐溪沉默良久,方道:“醴师傅只有你们四个儿子,没有女儿,打小是把我当他自己女儿养的,凡是教你们的,样样也都教我了;你姆妈也是,但凡能想到的,都把我照顾到了,连我脚上的鞋,都是她衲的。我从小没了我母亲,也只把你的姆妈当我亲妈看。我从会走路了,就跟你们四个玩在一起,上山爬树c下河摸鱼当年一起把王宫的墙挖了那么多窟窿,就是为了抓蛐蛐儿;跟你们练弹皮弓,把宫里的窗户纸全打破了淘气就淘气在一起,挨罚就挨罚在一起,笑一起,哭也一起。我跟你说实话,我一直把你们当作我的亲哥哥,从没往那里想过。你今天说这些话,我真是心疼你得不行!” 洲河熊腰虎背,魁伟如山,平日跌断了手脚都不曾掉一滴眼泪的人,听了磐溪的一席话竟然抽抽嗒嗒地哭起来。磐溪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泪眼说:“你不喜欢我也行,但是答应我:不要去和亲!”磐溪不敢再跟他细说自己的计划,只好搪塞道:“我不去和亲,难道眼看着那些胡人把我们碧熏山夷平了?” 洲河冷笑道:“夷平了?他有那个能耐吗?别说是这趟来的这三百个人,就算是他千军万马杀过来了,我们还能让他在我们这里撒野?我爹这么些年都是吃白饭的?我和鱼禾c江堂这些人都是摆样子的?除了我爹手下的,舻师傅c檐师傅他们那帮人难道也是花架子?说到底,你还是看不起我们,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再什么胡人,也好歹是个公子!公主配公子,那才美呢!我们就是癞蛤蟆,癞蛤蟆活该配泥鳅!”说着说着,他突然来了气,拔腿便走。 磐溪在他身后连连叫他,他也不睬,一阵风去了。磐溪只觉得胸口堵了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在林子里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宫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真假 次日磐溪便和微侯讲明愿去和亲,微侯又惊惑又伤感,但并未多问,只派人通传寻木国使臣,三日后为吉日,以行订聘之礼。 到了订聘之日,水玉一大早就给磐溪梳妆,也不知从哪个箱底找出来当年磐溪母亲用过的东西,把磐溪结结实实打扮起来了。 上朝堂时,磐溪身着竹青色龙凤呈祥罗纱衣,头戴半人高的龙凤蝶羽双银角c颤枝花流苏银铃帽,耳佩银丝镶玉坠鱼箩罩珥珰,脖颈上圈着三十六层的绿玛瑙红琥珀璎珞,腰上缠着七十二串的翠玉禁步玉佩,胳膊上裹着盘角羊纹的十二螺旋银臂钏。刚走出寝宫一二十步,磐溪便喊:“重死我了,脖子都快折了!”上了两三级台阶,又叫:“不行了,要压死我吗?!”等到了大殿,在微侯边上的象牙席上一屁股坐下,丁零当啷地又被玉带项链什么的给缠住了,便大喊:“够了够了,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卖了,也不用现在就把我绑起来!”听得微侯又好气又好笑。水玉风风火火,又是给磐溪摇扇子擦汗c又是给她端水解渴,自己一时也是大汗淋漓。 倏忽,殿外便来人禀报,说是寻木国的使团已经过来了。磐溪这才摆起一幅凛然的神气,昂首端坐,底下一众大臣也个个屏息肃然。不久便听到殿外传来士兵踏步之声,齐整划一,如鼓如金,由远而近,由轻而响,竟有天雷滚滚而来之势。 殿内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都露出惶恐之色,微侯轻咳了一声,大家才急忙又正襟危坐。磐溪正在心里叹息,忽然听到水玉在身后低声骂道:“胆小鬼!”磐溪倒噗嗤笑了。 立时,寻木国的兵都排满了殿外,夹道肃立。过了一会儿,前面又大摇大摆地走来一队身着绛紫长皮袍的人,黑压压地进了殿。都是二三十个彪形大汉,一个个都肩宽腰圆,方脸宽鼻,粗眉小眼,各戴着粗细不一的赤金兽头项圈c头上手上也堆满了珍珠珊瑚玛瑙翡翠的,一看便知是有头脸有身份的贵人。只是天气暑热,他们身上一股子羊膻气汗酸味,令在座的碧熏山大臣们颇有几个忍不住掩鼻了。 这些大汉只板着脸站着,也不开口说话,磐溪正纳闷呢,忽见殿外又有一人姗姗而来。因迎着殿外的阳光,磐溪一时并看不清楚此人的脸面,只觉得此人清瘦修长,与这些大汉相比,略显单弱,但走起路来却自有一派雍容的气度,步履从容,仿佛满朝的人就应该干坐着等他一人似的。 待那人走到王座跟前,给微侯行了顿首大礼,磐溪才看清楚了他的面目,不由倒吸了一大口冷气。谁知却恰巧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立刻吭吭咳嗽起来。微侯望了她一眼,眼露忧色,她只一边咳,一边涨红了脸摆手。水玉帮她拍背,又递过茶来。 咳嗽既平下去,磐溪便怒目瞪着眼前跪着的龙幽。龙幽却神色庄重,泰然自若,朗声对微侯说道:“在下龙幽,奉鄙国寡君赫公之命,特向微侯君奉达书信一枚,望准在此宣读。”微侯道:“可。” 龙幽身旁一个带甲的贴身侍卫便将一卷竹书双手呈予龙幽。龙幽接过,不慌不忙展开,便念道:“碧熏山国微侯台鉴,兹启者,久闻贵国磐溪公主,妍姿艳质,品格高洁,纵马横刀,智勇双全,堪称女中巾帼,备托国之才,具母仪天下之风。又闻公主年已及笄,欲聘为寡人长子光炬之正妃,月书赤绳,结陈朱之好,亦表两国之谊,永世燮和。盼即慷允。恭颂喜安。赫公手素。” 磐溪听书信措词简慢,恨这些大国目中无人,又听父王轻叹一声,沉默良久,方缓缓说道:“诺。” 龙幽再顿首叩谢,便命身旁侍卫宣读聘礼:金锭二百斤,银锭二百斤,翡翠一担,海蓝石一担,玛瑙二担,珍珠二担,珊瑚二担,琥珀二担,另有各种稀罕宝石c精致器皿c龙革凤羽c犀角象牙c獭裘貂皮各数担,除此以外,还有各类活的珍禽异兽,均是碧熏山本地并不曾见过的。宣读礼单时,寻木国的士兵便将东西一担一担地挑到殿外的大场上,每上来一样,碧熏山的臣子们就啧啧称奇,待那些活的凤凰c活的麒麟什么的被牵过来,他们各各都忍不住地伸长了脖子看。 磐溪齿缝里骂道:“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村夫!”突然见到龙幽正盯着自己瞧,便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也不闪躲,眼睛里反倒露出哀色。磐溪又怒目瞪了他一眼,他这才皱了皱眉,垂下了眼睛。 待礼单念毕,龙幽道:“除以上聘礼,寡君另有一件传世珍宝,乃寡君之先母生前所爱之物,特命臣亲手交予公主,作为信物。斗胆请微侯准许臣进上。”微侯道:“可。” 龙幽便款款起身,只见他身着霜白色如意天华锦及地袍子,长发高束,身无饰物,唯腰间佩有龙纹错银环首宝刀一把。磐溪亦在水玉搀扶下起身肃立。 只见龙幽从袖中取出一柄十二节火红色玉琮,赤如朱霞,晶莹剔透,形制虽简,却难掩通灵之气,殿外的无数珍宝竟都不及它光华夺目,顿时引来殿内一片惊叹。 龙幽缓步至磐溪面前,将玉琮双手恭敬献上。磐溪赌气,一把扯过玉琮,却不料龙幽并未紧握玉琮,磐溪反而用力过猛,加上头上银饰过于沉重,一下子失了平衡,一个踉跄,差点仰身跌倒。龙幽连忙伸手,快扶住磐溪右臂时,突然又住了手,忙去搀住磐溪的左手。龙幽说道:“公主小心。”磐溪稳住步子,甩开了龙幽的手,正了正头饰,听见寻木国几个大臣在那里嗤鼻,难免又气又臊。 龙幽退回原地,微侯便说了些感谢之语,又命人宣念碧熏山的嫁妆礼单,无非是一些银铜之器c青玉白玉c绫罗绸缎等,与刚才寻木国的那些相比,寒酸了不少。礼单既已念完,只听龙幽左手边站着的一个寻木国大臣,尤其粗胖黑魆的,竟在地上啐了一口,咕哝道:“就这么点儿东西?!破烂南蛮子!” 龙幽冷冷道:“金焕大人。”那个叫金焕的翻了翻白眼,不响了。 龙幽对微侯谢罪道:“请恕臣治下不严,致使随从之人言行放肆。贵国礼单并未念完,何来狂徒寥寥之责?”说着便抬起眼睛,直盯着微侯看。 微侯的面色顿时严峻了起来,似怒却不敢怒,半晌方道:“敝国为表与贵国联姻之诚意,朕特准,以敝国之天竹为公主陪嫁之礼,数为九株限。”龙幽脸上的神情立刻柔和下来,遂俯身叩谢。 一时殿内寂静无声,碧熏山上下人等或惊诧,或凄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忽见磐溪拍案而起,高声道:“天竹是我们碧熏山的镇国之物,集天地灵气而长于深山云境,统共也不过十二株,你们这一下就要砍去九株!看来我今日须得讲些小人之言:贵国要我的命,我命在此,随你们拿去!但若贵国要的是天竹,恕难从命!” 龙幽正要开口,却听那个金焕指着磐溪的鼻子,立刻破口大骂起来:“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在我面前撒野!你活腻歪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几斤几两?!惹了我金焕,我管你是谁钦点的太子妃!我剥了你的皮!南蛮子!我说,我们也忒怂了点儿,在这里送金送银的,就为了要这几根破竹子!按我的心性儿,要竹子嘛,过来砍走了就是!什么竹子!这破地儿,我整个儿给你烧光了,你信不信你” 金焕只顾骂骂咧咧,龙幽厉声呵斥了几声,他也没住口。磐溪并没见龙幽有任何示意,殿外就跑进来个披金带甲的士兵,在龙幽身后站住了,只拿眼睛瞟龙幽等着他发话。 龙幽向微侯叩头道:“臣罪该万死,竟容手下之人如此犯上,臣即刻严惩不怠。——金焕大人,还不速速跪下,请微侯恕罪!” 金焕乜斜着眼嚷道:“跪个狗xx的!我才不给南蛮子跪!” 龙幽盯着金焕片刻,见他没有悔意,这才平平静静地对身后的士兵说道:“将金焕大人捆起来,赏十个巴掌。”士兵们遂架胳膊架腿地把金焕抬出去了。 一路上金焕叫骂道:“龙幽你好大的狗胆!你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谁?!现在你逞着有光炬给你撑腰,你爬到我头上来了你!你等着瞧,等哪天我剁了你八块儿!”龙幽只静静听着,面不改色;寻木国的贵人们有的冷笑,有的却悚然。一会儿殿外便传来扇脸之声c金焕辱骂之声,又过一会儿骂声便远去了。 龙幽再次叩首道歉,微侯虽面如冰霜,仍表示既往不咎。龙幽沉吟了片刻,又道:“贵国镇国之宝,敝国不敢夺爱。只是寡君王命难违。依臣愚见,不妨请公主殿下亲自挑选合意之天竹,数以六为限,取‘和乐’之美意,亦表公主之诚心。”磐溪刚要开口驳回,却被微侯作势打断,说道:“此意甚好。准之。”遂命传上陈年的糯米黄酒,以庆婚事之订。众人默默喝了酒,微侯便令礼毕,众人纷纷散了。 待父女二人独处,磐溪便问:“爹爹!你怎么连天竹都答应给他们了?!他们也欺人太甚了,简直是得寸进尺!” 微侯摇头叹道:“他们执意索要天竹,里面大有缘由。那个龙幽将军松口只要六株,已经是卖给我们天大的面子了。”磐溪问道:“这是怎么说?” 微侯便命磐溪随他去书房。既进了书房,磐溪一见那排天铺地的竹书,便不由微笑摇头:“爹爹,你真是投错了胎!明明是该坐在讲台上的,却坐上了王位。”微侯莞尔一笑:“你每次进我书房,都是这句话。爹爹耳朵都起茧子了。”忽又好似触到了什么伤心事,神色又突然黯然下来。 微侯径直走到一列书架之前,信手拈出一卷竹书,说道:“你看这里——”磐溪一看,群蚁排衙,密密麻麻的古字,便朝天翻了翻白眼,说:“爹爹还是你给我讲吧,等我自己看出个名堂,怕都要掌灯了!” 微侯便解释道:“这里说的是:东海蓬莱山,有谷名曰‘汤谷’,汤谷之中有大湖,湖中央有一小岛,岛上有参天高的扶桑树一棵,这里便是太阳居住之地,由‘羲和’女神所辖——” 磐溪道:“这些我小时候就都知道了,这个跟我们的天竹有什么关系?” 微侯继续讲道:“寻木国崇羲和为主保女神,如今已有三世了。寻木国在这三世内,攻城略地,版图扩大数倍,今已成北境第一大国。我寻摸着,这一切与羲和的支持不无关系。凭我的估计,寻木国的野心,当在称霸整个天下。为达目的,他们必定想远赴汤谷一趟,面见羲和,以表忠诚,以祈庇护——”磐溪打断道:“那么——” 微侯说:“别急,我的女儿,你听爹爹跟你讲完。你看这里写:汤谷,烈日之地。凡人一近,便被灼烤致死;只有以南地云境所生天竹为铠甲护体,才可保血肉之躯在汤谷内平安无恙。” 磐溪听了,张大了嘴巴,连连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微侯合上竹书,点头道:“天竹,乃我国所独有;人中之凤如小女磐溪,举目四望,别国亦无出其右者。所以,寻木国此行,实在是一举两得:无论是你,还是天竹,都是他们为了继续征伐天下所必需的——” 磐溪道:“天竹对他们来说是必需的,那我呢?为什么他们需要我?!天下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去了,而且,难道他们以为我竟然会帮他们去打战,欺负别的国家?!” 微侯慈爱地望着磐溪,摇头道:“傻女儿,他们不要你为他们打战,他们说得够明白了:他们要你嫁给他们的公子,要你为他们生儿育女,要你有朝一日母仪天下。” 磐溪两颊绯红,锁着眉沉思良久,道:“我不要为豺狼生儿育女,我也不稀罕母仪天下。这个天下本来很好,是他们挥舞屠刀,把这个好好的天下糟蹋了。” 微侯眼中含泪,问道:“女儿,如今这件事已经铁定,到了那里,一切皆不由你所愿,你可怎么办呢?” 磐溪拍了拍微侯的手背,说道:“爹爹你放心,我既下了决心去,就会在那里挣出命来。爹爹和弟弟留在碧熏山,不要挂念我,也只管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泽理我们碧熏山,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微侯听罢,挥泪如雨。 父女二人又说了很多体己话。到了傍晚,磐溪方告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情郎 接下来数日,水玉忙着打点行程所需大小物件,准备嫁妆礼品,磐溪见她来来去去,脚下生风,衣不解带,食不暇饱,整天吆五喝六地使唤手下人,声音也哑了,便打趣道:“瞧瞧你,这两天都跑瘦了!” 水玉正吩咐一个裁缝使女准备更厚的衣料,一听着话,便回过头,笑颜如花地问:“真的吗?你不是哄我?我也觉得自己瘦了点呢!好好好!看那个鱼禾还笑话我不笑话我!” 磐溪说:“今天晚上你别忙了,陪我去游水怎么样?”水玉腆着脸笑道:“我就不去了。你知道我最讨厌游水爬山什么的,心跳得慌!”磐溪说:“游了更苗条呢!” 水玉吐吐舌头说:“我这些天已经够苗条了,再瘦的话,我就不是我了——”这时又进来一个小丫头,说:“水玉姐姐,做点心的池大娘说,不好多放水,不然东西容易坏掉——”水玉听了皱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咳,非得我自己跑一趟,叫你传个话也传不清楚”便风风火火地跟着那个小丫头走出去了。 磐溪于是想约洲河去游,但想起那天晚上拌嘴以后,洲禾见了她都铁青着脸,远远就躲开了,还是不去碰钉子的好。于是晚上太阳一落山,磐溪便独自一人来到映柳堤头,一个扎猛子就跃进了沉夕渊。 湖水凉爽清冽,涤去暑热,磐溪游得畅快淋漓。游到界塔处,忽见前面六七丈远,也有一人在游,便一时起了兴致,加了把气力,追了上去。游过那人身边时,磐溪觉得那人也加紧了速度,好似要跟磐溪比试比试似的。 磐溪也来了精神,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终究超了过去。待游到了白鹭洲,那人已被她落下十丈多。磐溪便登上了小洲,在岸边坐下,对那人笑喊道:“快游啊!游不过一个姑娘家,回村里要被人笑话啦!”一会儿那人也上了岸,气喘吁吁地说:“在下服输。” 那人淌着水走到磐溪面前,两人立时都呆住了。还是磐溪先反应过来,顺手从地上捞起一大把湿泥,使劲儿往龙幽脸上一撂。龙幽侧身一让,大半肩膀全糊上了泥。 他摇摇头,说道:“公主曾对臣说过:无论大事小事,只要臣请公主帮忙,公主必然答应。这会儿臣就请公主帮一个小忙:允许臣在这里坐一会儿。” 磐溪气呼呼地说:“我这话是说给我的救命恩人的,不是说给一个骗子的!——你走!别坐在这里脏了我的地方!” 龙幽欠了欠身,说:“臣是真的游累了,现在下水,恐怕就没命了。” 磐溪倏地站起来说道:“那我走!”谁知刚下水走了两步,脚就抽了筋。龙幽遂走下去搀扶她,磐溪甩手不让,结果又摔倒在泥里。 龙幽说:“公主的伤还没好,就下水游泳,现在还沾上泥,小心明儿手烂了。”磐溪这才由着他把自己拽到岸上坐下。 磐溪板着脸,揉着脚,龙幽一捧一捧掬着水,把磐溪和自己身上的泥冲干净,才说道:“我并没有对公主撒谎,公主为什么叫我骗子?” 磐溪说:“哼!你没骗我?你说你是个奴隶,结果呢?寻木国的使团,你就是个打头的!我还听说被你扇耳光的那个黑胖子,原来是赫公的外甥!你是奴隶?!哼!谁信呢?!” 龙幽不慌不忙地回道:“即使是身为奴隶,也可以做很多的事。比如率领一国的使团,比如扇几个黑胖子的巴掌。奴隶并不只能是替人端汤喂羹c洗手濯足的。” 磐溪一听这话,想起那天在树林中龙幽对自己的照顾,不由心软下来一点儿,却仍只是板着脸问:“那么你确实是奴隶咯?”龙幽道:“是。不然我罚金焕,他又怎么敢骂我呢?” 磐溪想了想,点头道:“好,果然是这个道理。但我说你骗我,也没冤枉你。你那天虽没说假话,但你也‘略去’了很多事。” 龙幽道:“那天的情形,公主与我素未平生,我没有道理向一个猎户家的女儿一一详呈我的身份,也许反而惊扰了她。” 磐溪哼了一声,突然心中一盘算,又说:“你既然是奴隶,那么我到了你们寻木国,自然也就是你的主人。从今往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听到没有?” 龙幽惊诧地望了磐溪一眼,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主与我并不相熟,我也不知公主的脾性。听公主这话,不知只是话狠,还真是意狠。不过也许远嫁在即,公主只是心里害怕,急着想找人在寻木国帮衬一下。一时口不择言,也是情有可原。” 磐溪听了,涨红了脸,片刻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对不起,请你见谅,是我说错话了。” 龙幽道:“臣不敢与公主计较。只是这话,公主对臣说可以,千万别再对寻木国的其他人说了。公主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用公主的话去做些什么事。到了那里,还是一切靠公主自己,是为上策。” 磐溪沉吟片刻,道:“谢谢你提醒。对了,你能跟我说说寻木国那里的情形么?”龙幽刚要开口,突然空中有一展硕大的暗影掠过他们俩的头顶。磐溪抬头一看:一头蝙蝠似的野兽,身躯却比老虎还大,黑咕隆咚的,正拍着翅膀朝北飞去。 她不由惊讶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们这里从没有过!”说着就站了起来。龙幽也立刻起身道:“这是金焕大人的信鸽。”磐溪诧异道:“这是鸽子?!你开玩笑吧!” 龙幽来不及作答,吹了个唿哨。他的麒麟在倏忽之间,已踏水而来。龙幽翻身上了麒麟,便直冲云霄,追那个怪物去了。 磐溪仰头观看,只见蝙蝠与麒麟在黑夜中翻飞缠绕,扶摇沉沦,喙啄爪撕,相斗数个回合而不分高下,突然麒麟纵身一跃,腾到蝙蝠背上,一口咬住了蝙蝠的后颈。那蝙蝠猛扑向水面,麒麟也不松口,跟着一起扎进了湖里,溅起两三丈高如雪的水花,便都不见了踪影。 磐溪等了一会儿,并不见它们出水,喊了几声龙幽,也无人应答。她又坐等了小半个时辰,仍没有动静,便叹了口气,游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磐溪便对水玉说:“你去寻木国使团驻的客馆探一探,问问他们今日可见到龙幽将军。” 水玉挑起眉毛,问道:“好端端的,问那个将军做什么?” 磐溪轻描淡写说道:“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水玉立马放下手中整理的衣物,嘴角漾起一个坏笑,道:“此话中有深意啊,我不怕话长,素来最爱听说书,最好就是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听着最是有趣,来来来,快说来我听!” 磐溪刮了她一下鼻子,笑道:“你小姑娘家,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呀,就知道什么风花雪月c才子佳人!我可没有这些东西讲给你听!” 水玉左一声“好姐姐”右一声“好姐姐”,只管笑着央求。磐溪叹了口气,少不得便把与龙幽如何林中相识c如何大殿又见c昨夜又如何偶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水玉听罢,一甩手佯装生气道:“好啊好啊,碰上了情郎这么大的事,竟然瞒了我这么好多天,昨晚上还出去偷偷会情郎去了,也不告诉我!你果然大了,摆架子了!” 磐溪瞪大眼睛辩白道:“什么情郎!什么偷会!别乱说啊!根本没有的事!我还讨厌他呢!”又忙赔罪道:“好妹妹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瞒你,本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些天又忙,就忘了跟你说了。就是昨天看他落水,他水性又不好,想知道他出没出事。好歹人家也救过我一命。” 水玉哼了一声,忍着笑道:“好啦,别描啦,越描越黑!说书里面,总有一个丫头给小姐和情郎牵红线;连牛郎织女呢,也有那头老黄牛做媒。我再怎么辛苦也得去替你跑一趟,看看那个将军情郎是不是好手好脚的,让我家公主放心!”说着便一阵风儿跑出寝宫去了。磐溪还在后面追喊:“没有的事!别乱说!别乱说!”只听得水玉一阵银铃儿似的笑,便跑远了。 过了一顿饭多的工夫,水玉便笑嘻嘻地回来了,手藏在背后,一步一踱,问道:“公主啊公主,你该怎么谢我呢?”磐溪故作正经,说:“谢你什么?叫你去问个话,就要谢。那平时给我端水倒茶的,我一天得给你作几个揖谢呢?” 水玉不理她,只嬉皮笑脸继续说道:“那天在大殿上,我也没顾得上细看。今天跟龙幽将军打了个照面,又说上了话,这才发现:这个龙幽将军啊,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呢!说话又和气,声音又好听,别说是公主,就连我见了也心动呢!”磐溪捂起耳朵,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道:“得了得了得了!我都听不下去了!人都说少女怀春,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水玉掰下了磐溪捂着的手,说:“快把耳朵打开,听我给你细细讲来——我到了客馆,正巧碰上龙幽将军要出门,我便斗胆把他拦住了,说是我们公主问他安好——” 磐溪立刻大叫:“什嘛——?!你这么说啦?!天呐!!你叫我的脸以后往哪儿搁啊?!你你你你你,我简直服了你了!” 水玉一本正经说:“什么脸往哪儿搁,这样实话实说最好不过了——他向我道谢,说多谢公主记挂,又说:‘本来就要致信一封给公主的,现在姑娘你来了正好,麻烦姑娘务必亲自交到公主手上万妥’。”说着,就从背后抽出一方丝帛,高高举着,淘气笑道:“你要不要看?” 磐溪扭头说:“我才不要看呢。你拿去扔垃圾堆里吧。”水玉说:“哎,这可就不好了,你自己说你们没有男女私情,那信里写的自然是公事。耽误了公事,可不要紧?” 磐溪叹了口气,拉长了声音说道:“那——快——给——我——”水玉一把将丝帛塞进磐溪怀里,便蹬蹬作响地踩着步子,一边走出门去,一边高声自语道:“唉唉唉,这一个早上把我的腿都快跑断了,还耽搁了我的正经事,不知道晚上有没有贴心人多加个菜,比如说炸个什么茄子饼呀?” 磐溪笑骂道:“茄子饼!还吃!看你长三斤肉!” 看水玉走出房去了,磐溪遂展开了丝帛,只见上面写道: “磐溪公主殿下垂鉴,敬启者,明日辰初,金焕大人欲以斩天竹而取之。兹书以告。恭颂淑安。臣幽叩禀。” 磐溪咬牙道:“好个金焕!竟敢抢着偷着砍竹子!”便掖了丝帛于袖中,打了个唿哨唤来了苍鹿,便骑鹿上后山去找洲河他们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断头 次日卯初,天尚未亮,磐溪便携着洲河c鱼禾c江堂c峒子等十几个人,个个都骑着大鹿,上了峨光峰。 待走到山腰,天光熹微,茂林修竹,烟岚云岫,宛若仙境。磐溪见此大好景色,想到自己不日即将远嫁,不知何日何时才能再见此景,更不知自己是否能完成刺杀之事,是否能保全此地将来免受兵戎之难,不由得心中怅然。 突然,只听到前方有人招呼道:“公主殿下晨安。” 磐溪抬头一瞧,原来是龙幽骑着麒麟,带着二十多个寻木国的兵,从薄雾中影影绰绰出来了。 磐溪应道:“龙幽将军。”龙幽作揖回道:“臣与公主相约今日选截天竹,故而在此迎候。” 洲禾听闻此语,大惑不解,不由瞟了磐溪一眼,低声问道:“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来跟黑胖子干仗的吗?”磐溪回使了个眼色,洲河便点了一点头,耐下性子来。 龙幽驾着麒麟,与磐溪并驾齐驱,领着众人上山。磐溪道:“不知将军在此迎候,是要助我呢,还是挡我呢?”龙幽回道:“公主觉得臣会阻挡公主做什么?” 磐溪说:“做什么?当然是不让那个黑胖子砍竹子!” 龙幽道:“臣还是与公主先把话在这里讲清楚为好。今天确实不能让金焕大人砍竹子,但必须由公主殿下您手下的人来砍。” 磐溪立刻道:“开什么玩笑!让我们砍竹子?!那还不如叫我们自己砍了自己的头呐!” 龙幽问道:“请恕臣直言,臣并不明白为什么公主把贵国的竹子看得比自己的姓名还要重要?” 磐溪沉着脸道:“你当然不会明白。”过了片刻,她才继续说:“这些不是竹子,你也不要叫他们竹子。这些都是神灵。虽然他们不会说话,不会动,但就是这些天竹给了我们碧熏山灵魂。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们碧熏山!我们碧熏山人敬他们,拜他们,他们就是我们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龙幽勒住了麒麟,低声说道:“请公主原谅,臣原先并不知道这些天竹对贵国的意义所在。如果早知道,也许还能想办法回转赫公的心意。只是,如今赫公主意已定,贵国的天竹对他的计划必不可缺。臣实不相瞒,赫公曾下令于臣:哪怕是杀尽了碧熏山的所有人,哪怕——哪怕是放弃了您,也要把天竹完好地带回寻木国去。您现在明白其中的利害了么?” 磐溪悲怒交加,瞪着龙幽不说话,良久方点一点头,狠狠道:“那好!那我们来砍!” 两人一时无语,继续往山上行路。过了一会儿,磐溪突然问龙幽道:“既如你说,赫公这么在意我们的天竹,你却随随便便就减去了几根数目,这又是怎么回事?” 龙幽回道:“臣知道赫公的计划。少了几根天竹,赫公不会高兴,不过还坏不了他的大事。”磐溪问:“那你呢?你不怕他降罪于你?” 龙幽一笑了之:“我?我本来就是带罪之身,他除了能杀臣的身体,不能把臣怎么样了。”磐溪皱眉道:“你这个人好生奇怪,就这么不怕死?” 龙幽看了磐溪一眼,反问道:“难道公主是怕死之辈?”磐溪苦笑道:“我是怕死之辈又怎么样?怕不怕,该来的都要来——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金焕今天要砍竹子的?是前天晚上那个妖怪送的信——?” 龙幽答道:“前天晚上的事,是臣处置不当,害得公主忧心了。另外,臣还要当面感谢殿下对臣的牵记。不过金焕大人要砍竹子的事儿,并不是臣从他送的信里知道的。金焕大人是个毛脚鸡。但凡安排个什么事,多少总会走漏些风声。” 磐溪想起那天金焕在大殿上嚣张跋扈的样子,不由冷笑了一声,又问道:“金焕在信里都写些什么了?打小报告说我骂他了?” 龙幽微微一笑,说:“公主无需忧心。金焕大人——还有其他一些人——用这些蝙蝠兽送信给赫公,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更不是针对公主您的。我偶尔晚上去逮这些蝙蝠,早就是我和金焕大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游戏。说起来还要感谢他,如果不是那天我去追他的送信蝙蝠,我也不会在林子里遇到公主。” 磐溪诧异道:“原来如此!——只是,你截他给赫公的信,岂不是大罪不赦?” 龙幽说道:“我看完了信,无碍的我自会绑回去让它送到;如果写着什么我觉得不妥当的内容,我便把蝙蝠杀了,把信也扔了。南境北地,路途遥远,这些蝙蝠遭遇不测,也是常事,没人能怪罪于我。” 磐溪说道:“你和金焕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要背后打你的小报告?” 龙幽摇摇头道:“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朝中之人,见我一个奴隶却身居高位,不容易咽得下这口气,总希望抓住我的把柄。再者,金焕给赫公送信,是奉了赫公之命。所谓的‘宠信’归‘宠信’,但我毕竟是异族异心,赫公必须要安插他的亲信,在一路上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这不足为怪。——其实,金焕大人胸无城府,好恶都在脸上,算来已是寻木国里的善类了。只是他聒噪点儿罢了。” 说话间,已近了峨光峰顶,也即天竹所生之地。只见大竹蔽天,苍翠蔚荟,幽邃清丽,又有清泉淙淙,苍石琅润;四周云气环竹而涌,奔腾如浪。天竹散立于一片篁竹之中,拔地参天,巍然入云,高不可见顶,粗硕庞然,五六人合抱才能勉强围之。磐溪流连于天竹之间,正在默默地祝祷,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与刀斧坎坎之音。 磐溪顿感大事不妙,慌忙喊道:“不好!他们已经砍了!”便穿林梭竹,一路飞冲过去,其余人等也恍然大悟,匆匆跟了上去。 果然金焕一行人不知何时已从别路上山,到了竹林。只见金焕正一边剔着牙,一边呼五喝六地下令几个手下人挥着大斧头,砍劈着一株天竹。这株竹子顶天立地,粗有十抱,比余者都高大甚多。 磐溪一边跑,一边疾呼:“住手!住手!”金焕闻声抬头一看,急忙命令手下的人道:“快砍快砍,别让她坏了事儿!” 磐溪撞开了拦路的几个兵,朝着被砍的天竹就飞扑过去,但为时已晚,只听这棵天竹发出铮铮之音,犹如万珠落盘。突然,竹身又传出银瓶乍破般的一声巨响,裂云穿石,振聋发聩。但见天竹在一刹那间,玉碎壁残,分崩支离,轰然而塌,万千竹片竹叶飞溅四散,如疾风骤雨,倾盆而下,劈头盖脸而来。 众人惊愕失措,连忙纷纷趴到地上,护住头脸不被竹子的碎片划伤。待飞竹渐息,大家才抬头起身。 只见这株天竹已齐根而断,断处汩汩渗出清澈的竹液,桂馥兰香,沁人心脾。满地碎竹,均大不过手掌,竟不留一截可用之材。龙幽心中不由叹息:“此真可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 目睹此情此景,磐溪肝肠寸断,心中不由浮现起往日种种:年幼时母亲常带其来此地,浇灌此竹,绕竹嬉戏;又因此竹硕冠众竹,素日有“竹母”之名,母女便昵称此竹为“姆妈竹子”。回想至此,磐溪不由跪在断竹之前,滚下热泪道:“是我们子孙不肖,没能保护好你” 金焕在一旁冷笑道:“不就一根破竹子么?!瞧瞧着矫情样儿!看得我恶心!”言未及完,却见一旁站着的洲河,霍然拔出了腰间大刀,直奔向金焕。 龙幽见状,急忙大喝道:“拦住他!”众人瞠目,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洲河对着金焕挥刀向颈,刹那间刀起头落,金焕口里仍叼着牙签,却早已人首分离c回天无术了。 跟着金焕而来的两三个公子王孙,一个个都被吓得魂飞魄散c鸡飞狗叫。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的,好容易缓过来,伸出颤颤巍巍的一个手指头,结结巴巴指着洲河道:“好c好c好c好你个杀人犯!龙c龙幽,还不快c快c快把他绑c绑起来!只怕c怕c怕c怕他还要动c动手!” 龙幽铁青着脸,对身边护卫点一点头。护卫们便上前要绑洲河。磐溪和江堂他们急忙将他团团围住,个个拔刀举枪,一发而动之势;寻木国的士兵们一看这仗势,也都纷纷剑拔驽张。 洲河昂首挺胸道:“我杀了这狗贼,甘心伏法!不用劳烦你们绑,我自会去大牢听候我王处置!” 龙幽盯着洲河看了一会儿,便命令说:“不绑也行。你们好生看着就是。” 只听那个结巴贵族又插嘴道:“龙c龙幽,你c你,你别忘了,按我们寻木国的c例律,杀王亲c贵戚的,可是c可是要我们赫公c亲自审问的。此人c必须c须带回寻木国c去。” 磐溪一把紧紧搂住洲河,说道:“他是我们碧熏山的人,不许你们带走!” 龙幽低头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抱着歉意说:“公主殿下,请恕臣暂时无法从命。此事重大,容臣先与尊君商议后再做决断。今日原是请公主督办选截天竹之事,现今出了人命,截竹之事可缓,还是下山处理此事要紧。请公主示下。” 磐溪面无表情,半晌方冷冷道:“就依你的意思办。”遂拉着洲河的手,扶他上了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囚车 是夜,磐溪至狱中探望洲河。一见洲河魁梧的身子,却屈在一方囹圄之中,磐溪鼻子一酸,忙命人打开牢门让洲河出来。他却不愿,磐溪只得弯身进去。 一进去,便趴在他胸口上忍不住哭起来。洲河拍拍磐溪的背,劝慰道:“好了好了,蹲大牢的是我,哭鼻子的怎么是你?”磐溪抬头看他,抽泣道:“你就别说了罢!” 洲河用袖子给磐溪擦去了眼泪,说:“这里还行。我现在成了大英雄,阿柏阿姜他们对我都好得不得了呢,才让我在院子里松散了松散,他们的姆妈又给我烧了一大碗蚬子做晚饭,手艺比我姆妈还好呢。” 磐溪脸上却阴云密布,说道:“刚才那个龙幽跟我爹爹在大殿里谈话,我躲在帐子后面都听见了。”洲河忙问:“怎么说?” 磐溪又滚下泪来,恨恨地说:“爹爹当然是力保你,可是——那个龙幽!咳!我恨死他了!他执意要把你带回寻木国,又跟爹爹说了许多话,意思就是不带你走,怕会成了赫公跟我们开战的借口。爹爹想了半天”洲河问:“结果呢?” 磐溪泪眼凝望洲河,慢慢摇了摇头。 洲河又惊又哀,心凉了半截,颓唐了许久,方才苦笑一声,说:“也好。我一直放心不下你。这下正好随了我的心愿,可以陪你一路。” 磐溪拉着洲河的手,说道:“我们这一路北去,一定能找到机会让你逃出去的!” 洲河说道:“杀人偿命,我本来是不想逃的。只是为了金焕那个狗也不吃的人,就叫我也搭一条命进去。我实在不甘心!” 两人又商议了路上如何逃脱等事,至夜深,磐溪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过了两三日,龙幽派人过来,说是请磐溪督砍天竹。磐溪因洲河之事,心里有气,不愿见到龙幽,只叫水玉带着江堂他们跟龙幽上山。磐溪又命水玉传话给龙幽,因天竹那天已被金焕砍碎了一株,所以今次只许再取五株。龙幽无奈,只得挑了五棵略小的天竹,请水玉他们截了。只见江堂先用火烤热了金丝,再把烧得炽热的金丝缠绕在竹根部分,渐渐将竹根熔断了,这才由十多个人小心将天竹放倒。龙幽这才知道:因天竹性寒如冰,只能以此法熔断;若强行以刀剑砍斫,便如金焕那天零落迸坏,再无可用之材。 且说使团启程之日定于下个满月之日,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磐溪心中那份将别未别的惶恐,也越积越深,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启程前一天晚上,微侯c磐溪c甘华溪三人围坐,吃了最后一顿饭。微侯垂泪,一面连连地夹菜给磐溪,一面絮絮说着“以后到了那里吃不到了”,也不顾她碗里已堆成了山;甘华溪把头枕在磐溪膝上,也失了平日的胃口,瘪着嘴一声不响;磐溪更不敢多言,深怕自己嗓颤音抖,不小心哭出来。 闷闷地吃完了饭,磐溪回到寝宫,见水玉正歪坐在榻上,专心做着针线。自己进来,水玉竟也未发觉。因水玉体丰怕热,素来爱穿宽大衣裳,现时那柳黄裙衫飘了一床一地,头发上插了一朵牙白色的栀子花,面如皓月,两颊带霞,眉目似春水如画。 磐溪道:“明天就要走了,还在忙什么。歇歇吧。”水玉闻声抬头,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给你的都成了。这是给鱼禾的。” 磐溪心里咯噔一下,挨着水玉坐了,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水玉手里并不停,说道:“你劝了我这么多天,我耳朵里都起茧子了。我说了,我要去。谁也拦不住我。” 磐溪说:“我是没办法;你呢,你不是非去不可。” 水玉道:“谁说不是非去不可?你除了我,一个陪嫁的侍女都不肯带,到了那里,他们会怎么小看我们碧熏山呐?” 磐溪说:“那我就找别人去,你留下。” 水玉叹了口气,咬断了手里的线,又麻利地穿了一根新线,道:“又是这话!我再回答你一遍:平日伺候你的这些妹妹们,我忍心叫哪一个替代我?我又放心哪一个去那里伺候你一辈子?肯定是我去的,没别人了。” 磐溪说:“哪怕我一个侍女都不带,也是没关系的。既然已经要被寻木国的人蔑视取笑了,也不在乎再少一个侍女。那样的火坑,你陪我去跳干什么?!我不要耽误你一辈子!” 水玉说:“啊呀唠唠叨叨的!别烦着我做针线活!什么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自己来决定。鱼禾没了我,还能活得好好的,过个两三年,醴师傅给他找一个好姑娘,成家养儿,不用我操心。可是你呢,你在那里是一个人。不说我能多少帮衬你一下,就是只陪你说说话,也能跟你把日子一天一天熬过去。你要是真对我好,现在就闭嘴,给我扇扇子。这件衣服费的功夫大,我想着让他结婚那天穿的,得做一会呢。” 水玉一夜无眠,过了四更方把衣服赶出来,遂急忙给鱼禾家送去。水玉出门后,磐溪亦难以入睡,面朝着墙,任凭多日在心中积压的惶恐与悲伤,随着眼泪,如决堤一般倾泻而下。 天尚未明,水玉送衣服回来,可榻上并不见磐溪。水玉心下一惊,又立刻明白了,遂登上了望翼台。果然在台上找到了正独自趴在阑干上的磐溪。 磐溪听见水玉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水玉轻声道:“磐溪,该梳妆了。” 磐溪仍不回头,只瓮声瓮气地问:“鱼禾怎么说?” 水玉犹豫了片刻,道:“他是个粗人。说不来什么话。” 磐溪点点头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又道:“果然还是你最知道我。小时候但凡我有不开心的事情,就喜欢躲到这里来。每次都是你到这里来找到我,把我劝下去的。” 水玉淡淡一笑,道:“你找的好地方。这么高,害得我每次都爬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磐溪点点头,指着下面,说:“你看,通城门的大道两旁,已经聚了人了。” 水玉走到磐溪身边,向下眺望,果见大道两旁,已黑魆魆地汇了两条人影集起的黑线,并仍有憧憧的人影,三三两两,从四处赶来。 磐溪说道:“我身为他们的公主,从没给他们做过什么事;可他们这样情深意重,今天早早地都赶来给我送行。” 水玉道:“你给碧熏山做的,已经够多了。况且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一样爱你。你就是他们的小孩,哪有不爱自己小孩的人。” 磐溪不接话,只是凭栏极目远望:晨光熹微,晨星寥寥,碧熏山笼罩在一片蓝紫色的雾霭之中,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静谧恬淡,仿佛摇篮中熟睡的婴儿。磐溪一瞬也不瞬地长久凝望,仿佛要将一切刻入心中,永生不忘。 良久,她才摇了摇头,说道:“走吧。该梳妆了。”说罢,她扶着栏干的手却不松开,紧握到骨节都失了血色,才陡然地决然地放手,随水玉下去了。 梳妆已毕,磐溪也无心用早饭,便到了大殿。微侯c甘华溪c及众大臣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众人一片沉默,簇拥着磐溪,一同下了殿,出了宫。 此时旭日破晓,宫门口已浩浩荡荡齐列了寻木国的兵将,肃然不闻一人声,只见黑衣铁甲,纛旗猎猎,金戈汗骑,又有一排排的车舆乘辇,一柜柜的箱筥篦箧,一匹匹的各式奇兽坐骑,真是波路壮阔,势如山河。 磐溪却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盯着一辆囚车,内中押着洲河那熟悉的大身影。 龙幽三两步地走上台阶,给微侯他们行了礼。他见磐溪身着柏翠素绢袍,手持龙牙枪;一双眼睛虽然是肿的,此刻却对着他几乎要冒出火来。 龙幽便低下头,说道:“时候已不早,今日还要赶路。请公主殿下稍与作别,辇已经备好了。” 磐溪不理他,只叫人牵了她的苍鹿来骑。 微侯本拉着磐溪的手只是垂泪,苍鹿既已牵来,便哽咽道:“当心。”这才放开她,匆匆挥了一下手,让她走。 甘华溪还抱着磐溪的大腿不放,磐溪便把幼弟的手轻轻掰开,压低声音切切地嘱咐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照顾好爹爹!照顾好我们碧熏山!听见了没有?”甘华溪摇头哭道:“我不要!我不要!” 微侯上前,挽住了甘华溪,磐溪便翻身上鹿,一扬鞭子,便骑到了囚车边上,与洲河并排而立。 龙幽见了,张口想要劝,最后却没有说话,只策了他的麒麟,驰到了队列之首,举起手中环首刀,高声下令:“发轫启行!”顿时鼓角齐鸣,车辚辚,马萧萧,道两旁相送的人立时顿足大哭起来。 磐溪骑在鹿上,最后看了一眼爹爹和弟弟:爹爹竟没有哭,紧紧抿着嘴c拧歪了脸,比哭还难看。弟弟在爹爹的怀里,已哭成了一个小泪人儿,眼睛c鼻子都通红通红的。刹那间,磐溪只觉得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大河,滚滚东流,滔天的巨浪将眼前的一切都裹挟而去。而她只能站在这里,无能为力。 磐溪扭过头去,再不看爹爹他们,纵了鹿径直向前走。 队伍走了不过大半里,突然,从道旁飞奔出一个人来,直扑到囚车上,磐溪一看,正是洲河的姆妈。他姆妈撕心裂肺,哭嚷着什么也听不清楚;洲河板着脸,在笼里百般抚慰,磐溪也在一旁相劝。 须臾,醴师傅和鱼禾等兄弟也都疾奔出来,把他姆妈扯走了。临走时,鱼禾回头与他哥哥对视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又偷望了一眼水玉,却没料想水玉也正盯着他看,鱼禾皱了皱眉头,咬了咬嘴唇,扭头便恨恨地走了。 一队人又往前行,不时有百姓从人群中冲出来,在磐溪手中塞一个包袱篮子鸭蛋双草鞋个香囊磐溪只喃喃道谢。过了片刻,水玉见磐溪手里拿不下了,就赶紧上来,把东西都收好了。 少顷,队伍出了城门,送行人的才渐渐稀了,待入了林中,光影细琐,鸟声啁啁,一切归于安静,便只剩下他们了。 他们在林中走了七日,一路无事。磐溪白天与洲河并排而行,夜里的营帐也扎在他的囚车旁。 出发的第一日,洲河便对她悄悄讲,鱼禾他们已经说妥了要来救他,磐溪遂日夜悬心,时刻准备着一有响动,就跳起来接应他们。只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到了第七日晚上,人马便扎营在溆潕水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过河 溆潕水,乃碧熏山以北之大河,其水湍浪急,奔流不息,一泻千里;而河上除偶有的藤索桥,并无其它摆渡之法,可谓是天堑。过了溆潕水,便算是离开了南国,渐入北土了,鱼禾的营救计划也势必更难,因此到了河边,磐溪便紧锁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夜,龙幽命兵士们点燃篝火,砍伐树木,捆扎木筏,准备次日过河。岸边火光熊熊,锵锵琅琅的砍伐声c兵士们奋力的号子声c百射长们的喝令声,甚是喧闹龙幽上自筹划命令c下至砍树编绳,无所不干,突然又有哪个兵士断了手指c压到了腿,也皆是他跪在一旁小心医治;其他寻木国的头面人物们,则围坐一旁,胡吃海喝c猜三划五c杯盘狼藉。 磐溪冷眼看着,恨不能把寻木国上下一干人等统统掷到河里,拉着洲河就跑。忽闻洲河在笼中说道:“挺能干的。”磐溪问:“说谁挺能干的?”洲河说:“还有谁?”便朝龙幽那边努努嘴。 磐溪冷笑一声:“再能干,也是条狗腿子!”洲河瞥了磐溪一眼,摇摇头说道:“你对他可不一般嘛。” 磐溪诧异,问道:“你什么意思?” 洲河道:“你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但是从小到大,你从来不说别人坏话。可是这一路上,只要提到这个人,你就净捡最难听的骂。” 磐溪辨道:“他是寻木国的奴才,我当然要骂。”洲河摇头道:“那不一样。” 磐溪翻了个白眼,说道:“我也懒得理你。”遂又压低声音说道:“别扯这些无聊的。我跟你说正事:明天过了河,就更难逃出去了。鱼禾他们——” 洲河打断道:“既然他们说了要来,就肯定会来的。我猜,多半就是今天晚上了。” 两人正说着话,迎面跑来了一个龙幽的亲信随从,名叫阿固的,给磐溪作了个揖,禀道:“龙幽将军有请公主。” 磐溪没好气地说:“不去!”洲河在一边,也乜着眼睛说:“叫我们公主去他那儿?他算那根葱啊?让他来!” 阿固面有难色,打量着磐溪像被钉子钉在地上寸也不挪的意思,便抿着嘴,恼恼地跑回去了。 须臾,龙幽便满头汗地走过来了,对磐溪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臣只是想告知殿下,明日过了河,便入了坳光国的地界。坳光近年来全民皆兵c彪悍戾猛。我们来时遇上他们袭击数次——” 磐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跟我说这些干嘛?!也不看看你们寻木国自己都对人家干了什么!” 龙幽未露愠色,只继续说道:“故此,臣请公主自明日起,改乘辇代步,以防不测。” 磐溪扬着下巴说道:“好啊!你让洲河跟我坐一起,我就坐你们那个辇!” 龙幽看了看洲河,又端量了一会儿磐溪,摇摇头回道:“请恕臣难以从命。”言毕,便转身退下了。 磐溪又惊又气,冲着龙幽的背影高声道:“好小子!还敢给我脸色看?!”龙幽却早已走远了。洲河在一边看着磐溪,一脸的若有所思。 磐溪和衣坐了一晚,等鱼禾他们来救人,谁知下了一个晚上的雷雨,鱼禾他们却没有来。 次日一早,雨刚停下,龙幽就骑上麒麟,在河上飞架了两条碗口粗的藤索做索桥,几只木筏被粗粗的铜钩子扣在索桥上,人员c骑兽c车辆c辎重一一地上了木筏,再由筏子上的兵士撑篙,一尺一尺地在激流里挪过岸去。 到了午后,大部分的人与物均已渡过去了,只剩龙幽带着一队负责撑筏子的亲兵捆扎天竹,准备运竹子过河;又因洲河的囚车被龙幽安排在了最后,磐溪也执意留在洲河边上不肯走。一时龙幽过来,说是天色暗了,怕是马上又要下大雨,让磐溪坐麒麟飞过河去。 磐溪说:“我只跟洲河走。” 龙幽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人摆了下头,阿固和另一个名叫阿夫的,便把磐溪架起来,往麒麟背上一扔。那麒麟腾空而起,磐溪虽然嘴里仍喊“放我下去”,但到底不敢再犟,只得乖乖抓紧了鞍子,飞到了对岸。 刚下地,水玉便赶过来一把扶住磐溪,嗔怪她道:“你早跟着我过来多好,偏要拖到这会儿。” 磐溪悄声说:“我这不是要等救兵来吗?”水玉道:“鱼禾要是说来,就一定会来。现在一直没来,肯定是被什么牵绊住了。怕是他们姆妈不放他们来。现在过了河,少不得要我们两个自己想法子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打了两个响雷,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掉下来了。 龙幽冒着雨,与士兵们将天竹绑成的竹筏子扣在索桥上。他指点了士兵们一会儿,便找了个借口抽身走了,独自来到囚车前,对看守囚车的两个卫兵说道:“你们去桥那里帮忙。”那两个卫兵便遵命走了。 龙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四处一望:大雨倾盆,地上升腾起一片白雾茫茫,别说是对岸了,就是七八丈外的兵士们,都蒙蒙胧胧看不真切。 龙幽放了心,忙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哐啷一声打开了牢笼的大铜锁,对洲河说:“你自己看准了机会,跑吧。” 洲河瞪大了眼,问道:“你干嘛要放了我?” 龙幽笑了笑,说:“你们碧熏山的人都挺有意思。难道放你走你还不走么?” 洲河身子却不动,只狐疑地盯着龙幽看。龙幽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们碧熏山的人倔得像牛一样。” 这时,突然从雨中慌慌张张跑出来一个兵士,边跑边喊:“将军大人,竹筏子松了!”龙幽便也不再管洲河,立即拂袖而去。 洲河见他走远,便蹑手蹑脚打开了笼子,撒腿一头扎进了林子里,一口气跑远了。 桥边上,龙幽对兵士们吩咐道:“不要贪快。第五根竹子绑不上去,就用四根竹子扎成竹筏。剩下的一根,一会儿单绑着,从对岸用绳拉过去。”兵士们听命,不久便又绑好了竹筏,撑到河里去了。 龙幽与阿固阿劳几个随从站在这边岸上,正看着他们撑篙,不料突然间,一根竹箭嗖地一声,刺破了雨帘,从龙幽脸前滑了过去。 霎那间,一阵箭雨劈头盖脸地飞来,龙幽大嚷:“快躲!快躲!有人袭击!”众人急忙各自寻了石头c树木和车马,躲了起来。 须臾,雨里面就冲出来十二三个蒙面人,挥着大刀对龙幽他们砍将起来。龙幽抽出他的龙纹环首刀,起身便迎了上去。一时七八个人便将他团团围住了。 龙幽一边左右招架,一边听蒙面人互相叫道:“砍桥!砍桥!”龙幽便大喊:“阿固!阿劳!护住桥头!阿笃?阿笃!快骑我的麒麟,去对岸喊救兵!快!”一边使着办法尽量往桥头那边儿退。 铿铿锵锵过了几十招,龙幽击伤了五六个人,还剩下两三个与他纠缠,这时只听见雨里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别打了!别打了!快撤!找到洲河了!赶快撤!”那些个蒙面人一听,遂拔开腿朝林子深处跑了。 阿固他们要追上去,龙幽喝住他们道:“别追了!快去看桥怎么样!?竹子还拉在桥上呢!”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便都冲到桥头去。 一看,哪里还有索桥的影子,两根藤索子,早已经被狗啃似地砍断了,天竹扎成的竹筏,也早就顺流漂到了不知哪里了。 龙幽脸色煞白,一个唿哨叫来了麒麟,翻身而上,一跃而起,贴着溆潕水的河面,朝下游飞去。 过了片刻,雨势小了不少,龙幽看见江中一块儿大礁石上趴着一个落水的兵士,便探身伸手救他上了麒麟,又往下游飞了一会儿,遇见一挂大瀑布,于是盘旋而下。 只见瀑布下有一深潭,水声如雷c飞珠溅玉c烟雾升腾,根本看不见什么竹筏子。龙幽驾着麒麟盘旋了须臾,细细察看,只见水面上偶有巴掌大小的竹片在浪里头上下沉浮,除此之外,一无所见。 龙幽铁青着脸,便拽了拽缰绳,往回飞去了。既到了营地,雨已经停了,寻木国的兵将们都围上来问,龙幽只是板着脸,将缰绳一丢,发话道:“阿厚,你坐我的麒麟,回对岸去,帮阿固他们把最后一根竹子拉过来,一点闪失不可有,听见没?” 阿厚既领了命,龙幽便不理会众人,快步走进了他的营帐。少顷,他只听见营帐外吵吵嚷嚷的,突然门帘哐地一掀,磐溪一甩帘子就进来了。 磐溪既进了帐,便质问他道:“洲河呢?你把他怎么了?”帐门口的两个卫兵急忙跑进来,要把她拉出去。龙幽摇了摇头,卫兵们便低头退下去了。 龙幽把头盔解开,紧紧握在手里,牙齿咬得咯咯响,说道:“我还想问你们呢!你们碧熏山人干的好事!什么洲河饭河,哪怕你们劫走一百个,我只管谢谢你们!我只问你们:为什么还要砍断索桥,把天竹都弄丢了?!我难道没有跟你们说过里边儿的利害么?!” 磐溪听了这话,愣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鱼禾他们不但救走了洲河,还把天竹都散河里去了。她一边儿暗自高兴,一边儿还得强忍着笑意,只辩白自己“不知道他们会来救人,更不知道他们会砍桥”。 龙幽手叉着腰,低着头听她解释了几句,便抬起头说:“公主殿下,您还是走吧。您的发小已经逃回家去了,您也放心了。我这儿还有事儿呢。”话毕,便对磐溪点了一下头,大步走出了营帐,去监督士兵们拉竹过河了。 大约一顿饭功夫,最后仅剩的一根天竹好歹拉过来了,龙幽遂安排了专人日夜看守。此时几个寻木国的头面人物都典着肚子踱步过来了,冷言冷语问龙幽出了何事,龙幽两三句话淡淡回了他们。 只听那个结巴子贵族说道:“啊哟,这c这c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儿!龙幽哇龙幽,你——素来是c是c是个妥当人,这次怎么——这么——不c不小心呢?犯人——丢了是小,天c天竹丢了,你可怎么跟赫公——交c交差呢?啧啧啧,不c不是我在这里说c说——丑话,龙幽哇,这可都是你——的责任哪。这c这c这过河怎么个安排,都是你一个人操c操办的,我们——既然没有插手,可c可c可一点儿都没差错啊!” 龙幽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牵连你们。” 在一旁的内廷官小尹冷笑道:“尉钐,就你废话多!偏你还是个结巴!跟这样的人,多说什么?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 那个叫尉钐的结巴却呵呵地陪笑道:“小c小c小尹大人,此——话差c差矣。龙——幽将军虽然身——份不高,我却一直敬他是条汉子。这会儿不过白——嘱咐嘱咐他。是c是是吧?龙幽将c将军?” 龙幽淡淡回道:“尉司马的人情,我不敢不领。”话毕便转身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失踪 接下来的几日,一行人等在坳光国境内赶路。坳光国土,皆是山深林莽,密不透日,林中藤缠蔓绕c根柱结盘,两月前寻木国来时所开之道路,今已又是荆棘塞途,需得四五个小兵在前面劈刀斩斧,才能开道。密林中又时有熊罴虎豹各类猛兽出没,才几天下来,竟有七八个人或被咬去了一条胳膊c或被撕伤了腿脚,所幸还无人丢了性命。加之一路上暑气熏蒸c瘴雨蛮烟,没有一日不下雨的,随行的人,衣服湿了又捂干,干了又淋湿,这下子又病倒了四五十个。 一进坳光地界,磐溪果然被龙幽逼着坐上了辇。这会儿水玉坐在她身旁,正把防蚊子的窗纱缝到窗框上。好容易缝完了一边,水玉大舒一口气,道:“你知道么?其实我这次一定要跟着你去寻木国,我也是有私心的。” 磐溪正拿扇子“啪”地拍她胳膊上叮着的一个蚊子,却没打着,便道:“我也算得上十发九中的猎人,竟然被你这个臭蚊子跑了!——嗯?你说什么?私心?” 水玉道:“嗯嗯,其实啊,我是盘算:寻木国在这么北边,天气冷。我们南边实在是太热了!不适合我们这样的胖子生存。” 磐溪说:“你不胖——啧啧,你看你胳肢窝c背上都湿透了!快别缝了,越动越热!”水玉道:“还有最后一边,缝好了就大功告成了。蚊子咬得我实在受不了了!等一会儿下了车,我去箱子里拿我调好的风油精出来,一涂上,又清凉又解痒又去火,好着呢。” 两人正说着话,前头便停下来说要扎营了。磐溪和水玉下了辇,看着三四个小兵把她们的帐子撑起来,又从车上卸下她们的什物搬进帐子里。 磐溪便对水玉说:“这里没事了。你快打水来,我们洗澡。”水玉一边拿出一小瓶风油精往胳膊腿上抹,一边道:“你先洗。我昨天今天采了点草药,早上已经跟龙幽大人说过了,叫他今晚上支两口大锅,我把这些兵士的衣服好好和着药煮一煮,把这些个疟疾痢疾都杀一杀。还有我们从碧熏山带来的那些仙鹤草c当归c乌梅什么的,也炖一炖大家喝了,有病的治病,没病的也好搪一搪。” 磐溪一皱眉头,道:“给他们寻木国的人治病做什么?病好了再去打人家c杀人家!?”水玉道:“话不是这么说,谁人又不是他姆妈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下来的?你等等我,我把草药送过去,马上就来。” 磐溪叹了口气,看她拾掇了几大包的草药,便说:“那你去忙吧,我现在也不洗了。等你回来了,我跟你一起洗方便些。但是,伺候寻木国人的事情,我就不帮忙了。”水玉抿嘴笑着不说话,走了。 须臾,只见水玉回来了,手臂上挽着一块儿水红色的大纱巾子,手里托着一盘子的麝香澡豆c木槿露c沉香面脂c蜀水花手膏什么的,身后跟着“阿辨”“阿柴”两个龙幽专门拨给水玉用的小兵,正哼哧哼哧抬着热气腾腾的一个大木澡桶子呢,也一起颠儿颠儿地来了。 磐溪嗔怪道:“你忙什么?跟你说待会儿再洗的!”水玉笑道:“你洗了就好睡觉了,不然臭烘烘的粘脏了我擦干净的席子。”说着便招呼两个小兵把木桶放好,自己又在桶子边上搁了架子,将一盘子洗漱的油膏c纱巾和换洗的衣裳都放整齐了,这才又带着那两个小兵走了。 磐溪舒舒服服地洗毕,便又跑去瞧水玉。到了那里,只见三口大铜锅,都支在火堆上大煮,热气沸滚,蒸腾四溢,竟叫人近不了身c睁不开眼。寻木国的士兵们都脱成了光膀子光腿,只穿着裤衩,一个个腼腆着脸,远远地蹲在帐子旁端着饭碗吃饭,时不时有几个还偷偷瞟几眼水玉。水玉呢,正在锅子边上干得热火朝天。她挥汗如雨,两手揽着一个大木叉,在锅里搅啊捣的,一会儿叫阿辨添水添火添药,一会儿又叫阿柴把锅里的衣服撩出来去晾好c再把地上堆着的脏衣服扔进锅里。 磐溪走过去对水玉说道:“这里热成什么样子了?我来帮你,你好快一点!”水玉忙阻止道:“啊哟我的祖宗啊,你刚刚洗得香喷喷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快点走!澡白洗了!我一手一脚已经快做完了,你在这里只有碍我的事!再说了,我要人帮忙,这里哪个小兵喊不得,还要来劳你的大驾?快走!”一边说边使劲儿推开磐溪。磐溪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见确实没什么可插手的,只得回帐去了。 等太阳落了,天上火红的一片,水玉也回了帐子,头发衣服都已经湿透了,脸也烤得红通通的。磐溪忙要喊人来抬水,水玉道:“不必了,热烘烘的水,洗了也不爽快。我刚才见这里不远有一条小溪,我去溪里洗个澡才痛快。你去吗?也游游泳。你离开家就没游过了。” 磐溪摇头道:“我刚发现那什么来了,不能下水。你去洗洗舒服舒服吧。刚才他们送了点林子里面奇奇怪怪的果子来,我吃了一个还挺甜,这不还留了两三个呢,我给你泡在水里冰冰的,等你回来吃。”话毕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你叫上阿辨阿柴陪你去,怕万一有个危险。” 水玉扑哧一声笑了,捂嘴道:“哪有小姑娘家洗澡叫男人看着的?”磐溪道:“你叫他们背过身去就是了。”水玉道:“我自有法子。你别操心。”说着便去了。 等天黑透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水玉回来。 磐溪急了,便准备去找。除了帐子,竟远远看见阿辨c阿柴两个正盘腿坐着吃饭,便走过去问他们:“你们两个不是跟着水玉姑娘的吗?她人呢?” 阿辨赶紧放下碗,起身用袖子抹抹嘴道:“水玉姑娘叫我们回来了。” 磐溪哼了一声,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小溪那里吗?” 阿柴捧着碗嘟囔着说:“我们到河边儿的时候,那里还有两个小兵在河里洗澡呢。水玉姑娘要等一会儿,所以就叫我们先回来。我们还没吃过饭呢。” 磐溪怒火上了头,道:“水玉姑娘到现在还没回来!你们还在这里坐着吃饭!还不快拿了火把来,跟我去找人呐!?”两人这才站起来。 一会儿便到了溪边,只见岸上凌乱撒了水玉的纱巾,还有洗澡的瓶儿罐儿的,除此之外,水里岸上都没有一个人影。他们举着火把高声叫了片刻,这时候龙幽听闻消息,也带着一队人来了。 他一边派人在附近细细地找,一边叫来了那两个最后在河里洗澡的小兵问话,这才知道他们洗完了,水玉便支他们回营去了,不许他们在岸边守着她。 磐溪脸上身上都冷了,虽是不发一声,但龙幽从未见她如此这般的满面愁容,便劝道:“现在天已经黑了,再怎么着急,还得等天亮了才能找。公主先去歇息,今晚睡好了,明天才有力气去找水玉姑娘。” 磐溪一边用眼睛左右搜着林子,一边说道:“你们去睡。我来找。”龙幽见她这话并非是气话,知道她是真急了,便说:“公主不放心,臣连夜就去找。臣有麒麟,行动到底便捷些。” 磐溪道:“我跟你一起去。”龙幽打量她一会儿,方点点头。 磐溪进帐换了件短衣服,看见水盆里浸着的那些个果子,不由鼻子一酸,眼泪汪了上来。她赶紧拿袖子擦干眼睛,三两步跑出去了。 龙幽骑着麒麟,磐溪驾着苍鹿,另带了二十个骑马的兵士,擎着火把,先是在溪边上铺开细细地搜。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听见阿劳喊道:“将军!将军!找到一样东西!” 龙幽和磐溪听了忙冲了过去,果然见阿劳指着一撮荆棘,上边儿亮晶晶挂着一个麻花银镯子。龙幽问道:“公主看一看,是不是水玉姑娘的东西?”磐溪将镯子拿在手里,说道:“怎么不是她的?她天天带的。” 龙幽道:“好。我一直怕是猛兽叼了她去;这里离溪边已经大半里了,咱们一路上又没见到血迹,她还能在这里把镯子褪下来,可见还是活着。多半是被山民虏走了,性命暂时无忧了。咱们继续往前找,大家仔细看着点儿,水玉姑娘是个聪明人,必定一路上给咱们留下了什么线索。” 磐溪一听,便双手合十c闭上眼睛道:“天帝啊天帝,你保佑水玉活着,我怎么样都行!”龙幽看她这样,便道:“公主和水玉姑娘真是情如姐妹。” 两人各自上了坐骑继续搜寻。磐溪突然说道:“水玉是小时候我母亲收留下来的。我母亲有一次见她在路上跟狗抢东西吃,便把她叫来,给她饭吃,又问村里的里正,里正说:她和她哥哥爹妈双亡,自幼是给一个远方奶奶养着,那个奶奶喜欢她的哥哥,指望大了能养老,嫌弃她是个女孩子,做不了农活,将来还要坏一笔嫁妆,因此就少吃少喝的,不去管她,巴望着她活不过去,早点翘辫子死了。我母亲听了,就命人把里正和她奶奶都杖打了一顿,把她接回宫里来养了。” 龙幽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有时候有血亲的,比素不相识的末路更叫人寒心。”磐溪点头道:“什么血亲不血亲。我总觉得,血亲c朋友c同窗c同袍凡此种种,不过是一个表面上的名称而已。归根到底,都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情。有情的,虽只有一面之缘,心却贴得近;没有情的,天天在家搁一起,也是貌合神离。当年水玉来宫里时,不过五六岁。我母亲就把她当女儿,和我是一起养的。可是不过两年,我母亲也没了。宫里管事的嬷嬷就觉得,水玉这样不尴不尬的,不是个体统,便把话说明了,叫水玉做我的陪侍,又开始教她各样的活计。水玉手巧,样样做得好;她心思又细密,虽然我百般坚持,她也不肯乱了份位,还说:‘偏这样就好,我也不要做个吃闲饭的,天天有事让我做,我才开心,不然做个摆设供在屋里,别把我闷死’。” 龙幽点头道:“这一路上,臣看着水玉姑娘确实很能干。别说是公主,就连臣也得靠着她帮着做些事情。难怪公主离不开她。” 磐溪摇头道:“这次我出来,是要把她留在碧熏山的,可是说烂了舌头也说不通她。我甚至还想过:叫我父亲把她关起来,等我走了,再把她放出来。可是又一想:哪天我父亲把她放出来,哪天她就会卷了铺盖个人跋山涉水地跟过来,那她一个人在路上岂不是更危险。我总不见得叫我父亲关她一辈子。” 正说着,前面又有小兵喊着说找到了东西:这次是水玉的绞丝项圈。龙幽看了,道:“这下好了。看来肯定是被掳去了,水玉姑娘一路丢东西,给我们指路呢。这么找过去,总救得回来。” 磐溪道:“但愿如此!这次来之前,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护着她。可现在她却要是她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龙幽道:“公主对水玉姑娘情深意重,可这事防不胜防。要怪的不是公主,是阿辫c阿柴那几个。” 磐溪道:“现在我只要水玉好好回来。水玉回来以后,阿辫阿柴两个人一定要结结实实吃一顿鞭子。” 半晌,磐溪突然又问道:“我这一路上听着闲言碎语的,都说光炬待你好。你和他,也像我和水玉一样,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龙幽低头淡淡一笑,说道:“光炬公子和臣确是一起长大的。只是公子与臣都是男人,并没有如公主和水玉姑娘一般的温情脉脉。我能告诉公主的是:公子于我有恩,如果哪天有必要,我愿意为他舍命。这是我要还他的情。” 磐溪问:“那么光炬呢?他也愿意为你舍命吗?” 龙幽突然大笑起来,说道:“这算个什么问题?公主要问,也得去问光炬公子啊!” 磐溪听了,也微微一笑,道:“是我问错了。不过光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幽收起了笑容,扭过头来看着她,问道:“公主对光炬殿下很好奇,是不是?” 磐溪点了点头。 龙幽道:“也难怪。毕竟公主和光炬公子现在已经”他迟疑了一会儿,斟字酌句地说道:“光炬公子与赫公不同。平日里,他嬉笑怒骂,潇洒不羁,但他心里自有黑白是非。他——” 这时,只听前面又传来喊,说是又找到了东西。两人赶上前去,话也就断了。 一行人连夜走,陆陆续续地又寻到了水玉丢下的缠枝莲戒指c嵌宝踝钏,接着又是她衣裳上撕下的布条子。等到天蒙蒙亮了,开始下起大雨来,大家都熄了火把,闷声不吭地低头赶路。 突然,龙幽勒住了麒麟,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人也都立刻勒了马。龙幽示意大家下了马,悄然匍匐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毒镖 只见前面的地势突然低洼下去,俨然是一个山谷,山谷中亦是莽林如海,只是谷中央却掩映着一座寨子,粗木团团围成寨墙,墙内黑瓦屋顶鳞次栉比,高高低低,有二三十栋的样子。寨门有三人多高,严严地关着,门外两个山民,手里拿着红缨枪,吊儿郎当地在檐下踱着,不时还彼此嬉笑怒骂一回。 龙幽又做了个手势,二十个兵便匍匐着围过来,龙幽遂轻声与大家说道:“水玉姑娘八成就在这个寨子里,大家不要出声为要。阿固,你带两上阿忡c阿朴两个,不要骑马,悄悄在附近搜一搜,看看有没有水玉姑娘留下的东西。千万别被那个寨子里的人发现。其他人现在这里歇歇,一会儿还有的事做。”阿固他们便领命去了。 大家等了一个时辰,雨渐渐停了,阿固他们才回来,手里拿着两三片水玉衣服的布料子,回话道:“一路下去,找到了这些个。阿忡眼睛尖,看见前面还有,可是离寨子门已经近了,我们不敢再往前走,就回来了”。 龙幽思忖了片刻,便点头说:“好。现在这样:我看那寨子总有一百个人的样子,强攻怕是不方便。阿劳,你带上五个人,绕到西边儿去;阿笃,你带上五个人,绕到北边儿去。阿固,你带着五个人,就留在这里。其余的人,跟着我下山。等我下去了,你们山上的三拨儿人,就多多地点上火把,烟放得大大的;使劲儿给我吹军号子c击鼓,能吆喝多响吆喝多响,身上带的刀剑,也弄出大大的响声。再朝寨子里放个几箭,要带火的。把那寨子里的人引出来。见他们来了,盘桓一会儿,待他们近了,才跑,把他们引得越远越好。不过自己要小心,可别被真逮住了。明白了没有?” 众人会心一笑,纷纷点头。 龙幽又看看磐溪,对她说道:“公主骑上臣的麒麟。它认路,会自己带着公主飞回营地去的。” 磐溪道:“我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可能回去的。我要跟你下山去救人。” 龙幽皱眉道:“殿下”磐溪只扬着下巴,看着龙幽不说话。 片刻,龙幽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吧。您跟我走。” 大家按着计划行事,烟火号角一闹起来,五六支火箭又一起射进了寨子里。须臾,寨子里面果然有了响动。一会儿便寨门大开,从里面冲出来百多个黑长裤光膀子的山民,个个光着头,黝黑精瘦,体矮身轻,飞一般地就往山上卷过去了。 见此情状,龙幽c磐溪他们便立刻朝下面的寨子猛跑。到了寨门口,龙幽手下的两个兵,刷刷地用机弦甩出去两个拳头大的石块,把门口那两个守门的撂倒了。 既冲了进去,寨子里已经没了一个壮丁,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一见了龙幽他们,便扔下手里的扫帚c锅瓢等物,跌跌撞撞地吓跑了。 龙幽他们在寨子里四处地搜,不一会儿便在寨子中间一幢顶好的大屋里发现了水玉。水玉穿着一身的红绸子衣裤,嘴里塞着一团黑布,被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横在床下的地上。磐溪一看,便冲过去把她嘴里的布一把扯了出来。水玉一边儿咳嗽,一边儿哑着嗓子道:“啊哟我的好姐姐,你再不来,我可就成了压寨夫人了!”磐溪噗嗤笑出声来,嗔道:“都什么时候了,亏你还说得出这种话!”说着用手里的龙牙枪枪头把捆着的绳子挑断了。 龙幽帮着磐溪扶水玉起来,水玉走了一步,又一下子软在地上,道:“腿脚麻了,没法子走。得缓一缓。”龙幽道:“没时间缓了。他们说回来就回来。”说着,便把水玉一下子从地上抱了起来。 水玉霎那红透了脸,道:“唉呀,大人,可使不得!我重!”龙幽一脸庄重地说道:“哪里。姑娘一点儿都不重。”边把水玉抱出了门去,把她放到麒麟上。 龙幽又对磐溪说:“公主上麒麟!” 谁料水玉一把抓住龙幽的袖子,央求道:“龙幽大人,这里还有一个牢房,就在这后面。里面押着好几个姑娘。都是这些土匪从周围村寨里抢来的。这些土匪无恶不作,如果大人不救这些姑娘,她们恐怕——恐怕被糟蹋了,还要丧命!” 龙幽朝山上望了望,见声烟均还远着,便点头道:“我去!你们俩先走。”磐溪对龙幽说:“我等你。让水玉先走。”水玉接口道:“我不先走。要走一起走。” 龙幽瞪了她们一眼,也无暇多言,便叫上他的几个兵,急匆匆地跑到了大屋后边儿。稍顷,龙幽他们便搀搀扶扶地领着五六个女孩子出来了。 其中的一个女孩子,眉眼分得很开,眼珠儿有些黄黄的,第一个便跪下了,用力朝龙幽磕了一个头,说道:“恩人,大恩大德,到死也不忘!” 龙幽道:“快起来吧。是水玉姑娘让我救你们的。要谢就谢她。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不管你们家在哪个方向,你们都先往南边儿山上跑,一气儿跑远了,到了天黑,再各自绕道回家。千万记住!” 姑娘们都睁大了眼睛听着,一边捣蒜似地点头。待龙幽的话说完了,她们全都扑通扑通跪到地上,朝水玉磕头。水玉道:“姐妹们快起来,可折煞我了。”姑娘们这才从地上起来,咬着嘴唇,彼此互相看看,又再朝龙幽c水玉他们点一点头,便手拉着手,噼哩啪啦地跑走了。 龙幽对磐溪道:“行了,殿下和水玉姑娘坐麒麟走吧。我跟阿葆他们走路上山。”磐溪道:“麒麟驼得动,你也上来。” 龙幽一笑,说道:“我总不能丢下我的兵,自己先逃命去了。别担心我。”说着,拍了一拍麒麟的脖子,这麒麟遂展开双翅,缓缓而起,盘旋升腾而上。 磐溪赶忙抓紧了麒麟的鬃毛,低头俯瞰,只见龙幽他们也正朝寨子外跑过去。然而,磐溪突然见到寨门口的一个看守,已经摇摇晃晃地苏醒了过来。龙幽他们刚跑出寨子的大门,那个看守就挣扎着从腰间掏出一根吹管。 磐溪连忙冲龙幽大喊:“小心!”但却为时已晚,只见那个看守把吹管往嘴前一送,龙幽右边儿的后肩上便插中了一支飞镖。他一边儿飞跑,一边儿伸手到背后,用力一拔,将飞镖拔出来了。 磐溪对麒麟说道:“快下去接龙幽!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快下去!”麒麟果然听懂,便立刻朝地面俯冲下去。 龙幽见到她们飞下来了,却朝麒麟打了个唿哨。那麒麟一听,犹犹豫豫地,又再次往天上面飞去了。磐溪用双腿去夹麒麟的肚子,催它再下去,但是它再不听她的话了,只管疾速地往营地方向飞,迎面的风大得叫她们睁不开眼。 转眼便到了营地,磐溪她们刚下了地,麒麟即刻四脚一蹬地,如离弦之箭,直冲云霄,朝它主人的方向赶回去了。 磐溪携了水玉的手要进帐去,一摸她却烧得滚烫,不由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水玉回道:“不要紧。我在那里时,他们并没给我吃喝过什么东西,又担惊受怕了一夜,刚才冷风一激,只怕是发散出来了。” 磐溪忙传人打水来,给水玉擦洗了;又命传来淡茶和白粥,斜坐在水玉榻前喂她吃。正吃到一半儿,只听帐外有人喊“将军回来了”,水玉便握住磐溪的手,说道:“龙幽大人为救我才受的伤,你快出去看看,他伤得要紧不要紧。”磐溪点点头,便放下碗出去了。 一出帐外,只见龙幽驾着麒麟,刚落了地。只见他脸色煞白,嘴唇都失了血色,磐溪心里便慌了。 他的几个随身护卫把他扶了下来,磐溪推开了好几个兵,迎了上去,问龙幽道:“你伤得重了!流了很多血吗?让我看一看!” 龙幽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显得越发的黑,只是直直地看着前面,左手撑着一个小兵,歪着身子往自己帐子走,一边大口喘着气回道:“我没事。放心。回去。”那几个护卫便簇拥着他进了军帐,磐溪想跟进去,却被拦住了,只得回了自己的营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大蛇 水玉问道:“大人还好吗?”磐溪眉头紧蹙,摇摇头道:“不太好。” 水玉忙欠身问:“怎么回事?”磐溪道:“你快睡下。这会儿你也帮不上什么忙。我看他脸色发白,眼眶都青了,却没流什么血。我怕那个飞镖是沾过毒的。” 水玉一听,便失声哭道:“这可怎么办?我怎么这么没用?就牵连了龙幽大人?!也不知是什么毒,解得了解不了!” 磐溪边用手给她拭泪,边说道:“你别哭。在这里好好躺着。我去他帐里看看他。”水玉抹着眼泪道:“我那口黑樟木箱子里有家里带来的七星剑草膏,还有一罐子铁棱角粉,你快送去给大人。” 磐溪翻箱倒柜地,把两罐沉甸甸的药都翻出来了,急忙又去了龙幽那里。门口的卫兵仍是要拦,磐溪便说道:“我将来是什么身份,你还敢拦我。”那卫兵迟疑了片刻,就低下头不去看她,她便撩起了门帘子,进去了。 帐子里黑魆魆的,只点着一盏小油灯。龙幽背对着她,盘腿坐在地上,上衣已经褪去了,右肩胛骨那儿青肿着好大一块儿,那伤口黑洞洞的,清晰可见,从里面汪出黑色的脓水来。 磐溪轻轻走近了,才听见他口中正喃喃念着什么。她不敢叫他,就轻手轻脚地绕到他前面,只见他闭着双眼,脸色仍是苍白一片,面前的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小巧的龙纹觥,内盛着一些清亮的似水非水的东西,飘着一股子似苦又甜的香气。 磐溪不敢打扰他,便捡了一个杌子远远地坐着等。大约半支香的工夫,突然帐子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嘶嘶的声音,磐溪正纳闷呢,眼前陡然游出来一条胳膊粗的青绿大蛇,磐溪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惊叫出声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蹑手蹑脚地站上了杌子。那大蛇蜿蜒游过了她的杌子,却不理会她,直向着龙幽游过去。 磐溪大着胆子轻声唤道:“龙幽,龙幽,小心有蛇!” 龙幽不知听到没听到,仍闭着双眼,却朝前伸出右手来,那大蛇昂起头,吐着信子添了添他的手。龙幽放下手来,那蛇便朝龙纹觥低下头,从嘴里吐出汁液,又抬起巴掌大的蛇头,前后左右地晃了片刻,遂朝着帐子最暗的一角嘶嘶地游过去,一眨眼工夫便无影无踪了。 龙幽睁开眼睛,端起青铜觥一饮而尽,复又垂下头,闭上眼睛,口里念了又有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安静下来,仿佛是睡着了。 磐溪依然在帐内守着。也不知几时几刻,忽听龙幽说道:“公主在此,是有何吩咐吗?”磐溪回道:“没有。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只见龙幽慢慢直起身子,睁开了眼睛。磐溪见他脸上有稍许回来了一点血色,便稍稍放了心。 龙幽缓缓道:“我跟殿下说过,我没事。”磐溪说道:“没事就好。水玉托我给你送了点药。她嘱咐的:先用一勺药粉和了一碗温水,把伤口洗净了,再敷上这个药膏。这些都是我们碧熏山带来的,解毒最有效用的。” 龙幽虚弱地一笑,道:“多谢费心。” 磐溪踌躇了一会儿,道:“我看你自己给自己做了法术,现在其实大概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不过是水玉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吧。你为她受了伤,她过意不去。” 黑暗中,龙幽的眼睛亮得好像两颗火星。他盯着磐溪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公主的心意,臣明白。” 在龙幽的滚烫的目光注视之下,磐溪不由得垂下了眼睛,突然不知怎么接话,却也不愿意立刻起身就走。她遂害羞似地问道:“原来你是巫医啊?” 龙幽回过神来,低头笑了笑,半晌才说:“很久以前,我曾经跟着几个萨满学过一点儿巫术。” 帐内又是一片沉默;帐外远远传来兵士们低沉的笑语c战马的嘶鸣。 磐溪猜到外面一定是阿固他们摆脱了山民们,凯旋回营了,于是说道:“他们都回来了。” 龙幽仍盯着磐溪,边说道:“是。” 磐溪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说:“我该走了。” 龙幽微微点了点头,又道:“是。” 待磐溪走到门口,只听龙幽说道:“请公主看一看阿固c阿劳c阿笃他们三个是不是都回来了。要是都回来了,殿下能叫他们来回臣的话吗?” 磐溪道:“好。”说着便掀起帘子走出去了。龙幽目送着她出去,心里从没有觉得这么地空落落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邀请 磐溪既回了帐,见水玉躺在榻上,瞪大着眼睛发呆,一听见她回来,忙欠起身子问:“龙幽大人好点没?” 磐溪便把刚才所见都与她说了。水玉听罢,脸上终于现了笑颜,拍手道:“好个龙幽大人!没想到他还是个巫医!这世上难道还有他不会做的事情吗?!”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命苦,投胎是个奴隶。不知道的人,谁不会以为他是个王公贵族?” 磐溪道:“我觉得他不是生下来就是个奴隶的。我总觉得他的身世大有来历。” 水玉问道:“你们这么要好,你难道从来没有问过他?” 磐溪缓过神来,横眉道:“我哪有跟他要好?” 水玉笑着拍了磐溪一下,说:“你急什么?心里有鬼的人才急呢!”她收起笑容,又道:“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听了可别打我,我还病着呢。” 磐溪道:“你仗着自己生病,趁机想混说什么?” 水玉说:“如果没有这个倒了八辈子霉的寻木国太子,你和龙幽大人” 磐溪听了,沉默了片刻,才道:“这话还是别乱说的好。” 水玉点头道:“好,是我说错了。说了这样的话,反倒惹你伤心。” 磐溪问:“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怎么惹我伤心了?” 水玉摆摆手道:“算了,不说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回提这件事情,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磐溪低头无语,半晌才说道:“我也不是傻子,我也知道他好。只是大事当头,我怎么好自己先起了这样的傻心思?分了自己的心不说,要是流露出痕迹,也勾起了人家龙幽的念想,不是害了他么?”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见帐外人声响动,隐约听着像人哭喊,磐溪刚想出去看看,正好阿柴送晚饭进来。磐溪便问他:“外面怎么了?” 阿柴虎着脸,蛮不高兴地说道:“将军让罚阿葆。” 磐溪问:“为什么呀?” 阿柴先是不吭声,眼瞟着磐溪正狠狠瞪着他呢,他才老大不愿意地说:“阿葆帮将军报仇,把那个狗屁寨子烧了。将军就罚他二十棍子。”说着,便把碗盘乒乒乓乓往案几上一堆,摔了帘子出去了。 磐溪纳罕道:“你瞧瞧这个阿柴,还给我们脸色看!”水玉把磐溪的手一捻,说道:“忍忍吧。到了那边,比这个坏的情形怕是多了去了。” 磐溪摇摇头,道:“也罢。是我该学学你的心胸。吃饭吧,我看这烂糊面他们做的倒还清淡,真是难得。” 水玉端起碗,说道:“那个土匪寨子烧了,我倒是痛快。”磐溪呼噜噜吸下半碗面条,鼓着腮帮子道:“你哪里知道其中厉害。如今看来,怕是阿葆把寨子烧了,可是那些土匪还在。所以龙幽才会罚阿葆。阿葆这一把火,不就是逼着那帮土匪来找我们报仇吗?” 水玉一听,深以为然。两人边吃边磋议,饭毕,顿觉倦意袭人,便早早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龙幽果然命大家急行军,冒雨赶了整整一日的路都不曾歇过片刻。至晚扎营,磐溪才逮着空问他:“你好些没?今天这么赶,你吃得消吗?” 龙幽回道:“这点路臣没问题。” 磐溪端详了端详他:头发都湿透了,睫毛上也粘着雨珠儿,眼圈仍是青黑的,不过脸色确实好多了。磐溪又道:“你也太小心了。你们这么多人,精兵猛将的,还怕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龙幽回道:“不是怕他们。这不是非打不可,为什么要求战?能避则避。” 磐溪道:“他们是土匪,你与他们迎战,也是替民除害。”龙幽摇摇头道:“殿下不知道。这个坳光国,从上到下,都是这个德性。这次我们救下来的姑娘们,如果公主去问问她们,便可知她们的母亲也全都是她们的父亲从别处抢过来的。臣灭得了这群土匪,灭不了他们一国。”一时来了一队士兵,等候龙幽安排他们守夜,磐溪便离开了。 接下来四天,虽是日夜严防死守的,却并不见一个土匪追来。到了第五日傍晚,一行人便到了坳光国王城脚下。那王城黑压压地座落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上,形制与那个土匪寨子差不多,只是规模大了数十倍。四周围着高高的夯土墙,墙内是高高低低c不密不透风的黑瓦,墙外亦是高高低低c密不透风的墨绿丛林。 虽然天色已晚,龙幽却不准大家歇脚,只让绕着王城继续赶路。谁知忽而城门陡然打开,十几个山民从中飞奔而下,须臾就跑到了他们面前,连粗气竟都不见他们喘。 只见一个领头的山民手叉着腰,耀武扬威地问道:“你们那个龙幽,是哪个?” 龙幽骑在麒麟上,回应道:“是我。” 那个山民斜着朝天拱了拱手,道:“今朝我们大王摆喜酒,又有寻木国的贵客过路,特命我来请你吃喜酒。”龙幽一时犹豫,并未答话。 却见尉司马纵马上前,在龙幽耳边低声说道:“上c上次我们灭c灭——了鹿来国,他们c坳光——可c可是替我们——赫公c出了大c大c大力。你c你这c这次烧——了他们的寨子,现c现在还——还不去c去赴他们大c大王的宴,恐c恐怕——” 龙幽点点头,道:“多谢尉司马提醒。确实不该失了礼数。尉司马,您位高权重,为我国之表率,咱们就派您去最合适。”尉司马连连摆手道:“我c我c我c不c不c不c去——” 那个山民也把脸一皱,说道:“我们大王是单请龙幽将军一个。” 龙幽问:“我能带几个随从?”那个山民回道:“我们大王请的都是贵客,小八辣子怎么能去。再说了,请你去喝喜酒,要随从做啥子!” 龙幽想了想,嘴角一笑,道:“行。那我就跟你走一趟,向你们大王道个喜。”遂命手下人立刻准备一份厚礼。 不一会儿,阿固就捧了一个红绸子包的大盒子来,龙幽接过去,俯身在阿固耳旁说道:“尉司马只是虚职,不谙兵事。一会儿要是有什么情况,你带着所有人马见机行事,特别照顾好公主殿下。不要顾念我。听见没有?” 阿固面无表情,看了看龙幽,过了片刻才点了一下头道:“听命。” 龙幽就想骑着麒麟随山民们上山去,那领头的山民却道:“莫莫莫!我们山城里走不了这个东西!我们有猪,有羊,看到这个东西要怕死的!” 龙幽道:“悉听尊便。”便下了麒麟,命阿笃牵好。他自己便由山民们领着,径直徒步上了山。 这时又下起雨来,龙幽刚进了城门,城门便轰然关上了。逶迤到了王宫,果然见宫里面张灯结彩,大殿里人声鼎沸,黑压压地座无虚席。只是席内并不见多少佩金戴紫的贵客,却多是布衣平民,一个个前仰后合c划拳赌酒c馋獠生涎c跌荡不羁。酒菜味儿c汗味儿,混着雨潮气c土腥气,氤氲了整个大殿。 龙幽进了殿,颇有几个在座的拿眼睛偷偷斜瞟着他,他也不理会,被引至座前,便有侍女奉上酒菜上来。 那侍女将杯盏盘碗一一地慢慢摆在案几上,待要离去时,却失手碰翻了酒壶,一壶酒都泼在了龙幽衣襟上。侍女埋着头连声赔罪,一边去帮龙幽擦弄。龙幽道:“不必介意。你去吧。” 那侍女却低声道:“恩人!” 龙幽仔细看了看她:眼珠儿黄苍苍的,眉眼分得很开,虽面熟,却一时想不起。 那侍女又低头悄声唤道:“恩人!我是烧水寨你救下来的那个!”龙幽便记起来了:原来正是前几日在土匪寨子里搭救过的姑娘之一。 那侍女紧锁眉头,压低声音道:“恩人小心,酒里——”话还未毕,那掌事的内侍官便冲了过来,一个耳光将那姑娘打翻在地,指着骂道:“贱货!一点事情也做不好!看不打折你的骨头!”龙幽眼睁睁见她脸上瞬时浮起五个血红的手印,咬着嘴唇,虽是满脸泪痕,仍死死盯着他;立刻又来了两个内侍,便将这姑娘拖走了。一会儿,又有人给他端上来一壶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新娘 龙幽一心记挂着那个姑娘,又思忖着自己的处境,脸上却只能装作泰然自若。他掇起湿透的衣襟,看了看,抚了抚,又闻了闻手上沾的酒气,心下便大致明白了酒里掺的是什么东西。 他又干坐了一顿饭工夫,待滴漏的浮剑指到了二更天,一个内侍便镗镗镗地敲了一面大铜锣。只见一个面色黑黄的干瘪瘦子,一身亮黑的绸衣裤,胸口挂着一大朵红缎子花,一手晃着一杆水烟,一摇一摆地进了殿。 殿内众宾客立即肃静下来,那个瘦子径直走到王座,一屁股坐下,翘起了二郎腿,咧着露出三四个大金牙,笑道:“来来来,今天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你们王后厉害,本大王难得才能讨个小老婆,你们也机会难得,都别拘着!该吃吃,该喝喝!”。 下面的人听了哄笑起来,纷纷举杯碰盏,雅的俗的祝贺之语此起彼伏c不绝于耳。俄然,只听坳光大王说道:“虽说都是自己人,只不过今天还有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 大家便又都静下来了,都似笑非笑地,扭头盯着龙幽看。坳光大王也转过头来,看着龙幽道:“寻木国的龙幽将军,对吧?” 龙幽起身作了个揖,贺道:“大王,白首齐眉c桃李同心,恭喜贺喜。”坳光大王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这种文邹邹的吉利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是也喜欢听听!顺耳,顺耳!来来来,将军跟我干一杯!”说着便举起自己手里的酒杯来。一个内侍立刻小跑到龙幽身旁,端起案几上的酒壶,替龙幽杯子里斟满了酒,递到龙幽手里。 龙幽接过杯子,看了看杯里茜红的酒水,举起杯敬向坳光大王。大王满脸堆笑,大声道:“请!”自己便仰脖一干而尽。 龙幽用唇碰了碰杯沿,便欲将其放下。坳光大王忙阻止道:“嗳,将军怎么这么没有诚意!喝喜酒,就要把杯子喝个底朝天!” 龙幽笑了笑,低头道:“大王说的是!”便仰头一饮而尽,又将空酒杯向坳光大王亮了一亮,便搁回桌子上了。 坳光大王搓着双手笑道:“好好好!这个才像话嘛!将军请坐!随便吃,随便吃!”龙幽便回了座。 过了一会儿,坳光大王突然又发话向众人说道:“大家来吃喜酒,想不想看看新娘子?”下面哪有不愿意的,起哄的起哄c拍手的拍手c吹口哨的吹口哨,一时大殿内嬉声雷动。坳光大王便朝边上的一个内侍点了点头。 过了一盏茶工夫,四个山民便抬进来一顶珠光宝气c绣龙绘凤的红轿子,把轿子停到了王座边儿上。底下的人都乐翻了天,敲桌子敲碗,嚷着要看新娘子。 坳光大王便一掀轿子门帘儿,只见里边五花大绑着一个红衣红裤的姑娘,头上盖着块流苏红布。坳光大王从腰间嚯地拔出一把长刀,客人们便大声喊“好!”大王便举起刀来,噼哩啪啦地劈向轿子,里边的新娘子听见动静,忙缩起脖子c扭过头去,生怕自己被砍到。下子,轿子便被砍了个稀烂,只剩新娘子绑在孤零零一个脚凳上。在座的众人哄叫起来,都快把屋顶震翻了。坳光大王抬了抬手,大家才渐渐安静下来。 大王问道:“龙幽将军,现在你来看看:我这个新娘子,比你们寻木国的那些个美人,到底怎么样?”一时殿里鸦雀无声,龙幽紧抿着嘴唇,眼睛紧盯着坳光大王。 只见坳光大王把新娘子的盖头一扯,便露出脸来:不是别人,正是磐溪。她嘴里塞了一块红布,眼睛里直冒火,却奈何动弹不得。 龙幽脸上看不出表情,只说道:“大王,您手下人怕是抓错了新娘子。这位是我们赫公已经定下c要赐给光炬公子的妃子。不过,不知者无罪,只要您现在把她放了,在下不会在赫公面前多说什么话,也免了您好多事儿。” 坳光大王仰面哈哈大笑道:“哦哟哦哟,搞错了搞错了!你看看你看看,我的人办点事情也办不清楚!”话音刚落,他陡然又收起笑容,正色道:“只是现在,你看啊,我轿子么已经劈了,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这就算是拜过堂了。这个女的,就是我的人了;就算她死了,也是我的鬼了。她跟你们赫公的什么公子,已经没关系了。你懂不懂啊?” 龙幽说道:“大王是赫公的友军。大王想要一个姑娘,赫公岂会不把寻木国数得上的姑娘都找来送给大王?大王何必又非要夺赫公之所爱呢?按照赫公的脾气,他所挑中的,断不会相让。大王要强夺,难免会伤了大王与赫公之间的和气。所以在下奉劝大王,把这位姑娘放回给在下。其他的漂亮姑娘,随您要多少个,赫公都不会少了您的。” 坳光大王手叉腰,瞪圆了眼睛问道:“那我就是不让呢?”龙幽道:“大王不想想后果么?” 坳光大王手一挥,高声道:“后果?什么厚果薄果?!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跟你找茬子的!我就是要故意来挑挑你们的!我石大王做事,向来是好汉一条!你们不声不响的,放火烧了我三弟的寨子,抢了他的女人!我三弟哭哭啼啼来找我,我不给他报仇吗?!我石大王还配别人叫我一声大王吗?!我就在这里把话跟你讲清楚,你听听好:今天我不但要抢你们的女人,我还要烧死你这个龙幽大将军!这个就叫做:一报还一报!你懂不懂啊?” 龙幽道:“烧了寨子的事情,是我手下人鲁莽了,我也早已责罚了放火之人。那日我们并不知是大王兄弟的寨子。如今既知道了,大王要我赔罪,我自当领罪。只是烧死我事小,抢走赫公公子的妃子事大。我可以留下,听凭您处置。但请您放了我们的公子妃。” 石大王冷笑一声,道:“没那么容易!一报还一报!你们抢走我们的女人,我们就抢走你们的女人!这个道理放到哪里都讲得通的!你们赫公再厉害,这个道理他也要服的!” 龙幽沉默了片刻,低头道:“看来大王是心意已绝了。只是您为刀俎,我却不甘心为鱼肉。” 说时迟那时快,龙幽猛一抬头,一个飞步,众人还没来得及眨眼,他已冲到石大王身后,一把环首刀妥妥地架在石大王细细的一根脖子上了。石大王倒吸了一口冷气,底下众人也大惊失色,个个都拉弓上弦c持刀举棒,作势要冲过来救人。 只见石大王做了手势,大家也便都不敢轻举妄动。殿里一片寂静,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石大王斜着眼睛道:“我亲眼看你喝下了药酒,你倒还可以动!哼!是本大王疏忽了,小看了你!” 龙幽摇摇头道:“你们坳光国真是待客不周。给客人喝的酒,竟然也弄得不干不净。只是大王你机关算尽,却没料到你那个好三弟,前两天已经在他的寨子里给我尝过了些你们的好酒。今天这一杯下去,还醉不倒我。” 石大王冷笑一声,说道:“是我疏忽了!我认栽!不过,我好歹也跟你们赫公结了盟。南边不是他的地盘,他一个人没法弄,还求我帮他打仗哩。你今天这么跟我搞一下子,我一状跟赫公告过去,说你无故挑衅我们,他要信我还是信你?这还讲不准呢!你也想想你要怎么办!” 龙幽笑道:“您心可真够宽的,都刀架脖子了,还替我操心?我怎么办?凉拌!麻油c香醋c蒜泥!他想怎么拌怎么拌!” 龙幽一手架着石大王的脖子,一手够过去解开了磐溪身上的绳子。磐溪将身上绳子一抖,将嘴里的布扯出来,一把扔在地上,又从边上一个内侍官手里夺过了一把短剑。 龙幽与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胁着石大王,一步一步挪出了殿。众人手里操着家伙和火把,也都跟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自私 外面夜色如墨,一个个大灯笼红光摇曳,四周人影憧憧。龙幽朝天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又命磐溪用剑架着石大王的脖子,他自己绑起了石大王的双手。 等了片刻,麒麟却仍迟迟不来。磐溪一跺脚,皱眉道:“坏了,肯定是尉钐那个混蛋故意把麒麟拴住了!他没安好心!你走了没多久,就来了几百个坳光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点名要我跟他们走。姓尉的二话不说,就把我绑了交给她们了。” 龙幽想了想,悄声问磐溪道:“你力气够大么?”磐溪借着火光,看见龙幽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脸唇也都是灰白的,便立刻明白他中毒已深了。她连忙点点头,伸手揽住了龙溪的腰背,低声道:“你只管靠着我,我们一起走下山去。” 一路下山,磐溪一手勒着石大王的脖颈,一手搂着龙幽,还一边提防着后边儿紧跟着的一大队兵马。龙幽靠在她胳膊上的力气越来越沉重,不过却仍昂着头,脚步也坚实,丝毫没露出破绽。 好不容易走到了山下营地,只见营里头灯火通明,营内的人仍被坳光的弓箭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 龙幽命令石大王道:“叫他们远远散开!”石大王只得给坳光的人使了个眼色,弓箭手们别无他法,就都撤到了十步外。龙幽他们便走进了营地。 尉司马一见,当即瞠目结舌,呆立在那里。只听龙幽下命令道:“阿笃,牵麒麟过来!阿固,拿我的金令牌去,这是赫公所赐,即使是司马c司空大人他们,现在也须听命于你。你带上我们的所有人马,立刻撤营出发。奔袭朝北。不许耽搁!” 片刻工夫,麒麟便被牵上来了,龙幽命人将石大王双脚也捆扎实了,扔到了麒麟背上,他自己也骑上麒麟,高声对一旁坳光国的官兵们说道:“我现就将你们的大王带得远远的。等我们的人从你们坳光走出去了,我自会把你们的大王还给你们。这时间内,你们要是敢伤了我们的人一根毫毛,你们的大王性命就难保了。我龙幽说话算话,你们不要来试探我!” 说完了,龙幽就要策着麒麟飞上天去,谁知磐溪冲了上来,也翻身上了麒麟,一面说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跟你走!” 龙幽道:“也罢,下面还不如我这里安全。你上来也好。”麒麟便驼着三个人飞上了天。 石大王突然说道:“你们如意算盘不要打得这么快。我还有四个弟弟,现在我不小心落到你们手上了,我的弟弟们才不管我是死是活,肯定要把你们寻木国的人都灭光了!” 龙幽虚弱地一笑,说道:“大王,您虽是个流氓,对自己人却素来仗义。您不用骗我,我知道你们弟兄情谊极好,他们万万不会冒险让你死——公主殿下,请帮我个忙:鞍子里有引火布,你拿出来,堵上他的嘴。” 须臾,麒麟便飞出去百里之遥,龙幽让它贴着树梢儿又低飞了片刻,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林海之中。不一会儿,麒麟便停落在一棵枝叶繁茂c盘根错节的老榕树上。 龙幽让磐溪帮着,将石大王推进了一个隐藏在高枝上的树洞中去。石大王嘴里哼哼唧唧的,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龙幽道:“新婚之夜,只能让新郎官儿在这里委屈委屈了。一天一夜之后,自会有你的人来接你的。”说毕,便撑着磐溪的手,上了麒麟。 两人又往前飞了十里,便又停在一株大榕树上。这树已有千年,枝叶密密层层,树干错综蟠虬,树冠参天入云,底下的树根亦数以千百,一条条立悬于空中而落入土下,实可谓独木成林。此树的主干有十抱之围,却在不知某年某日被雷电劈去了一段,故而在树冠之中的一处,竟被削成了一片平凹之地。天长日久,这里竟也存了泥土c长了苔草c开了五彩各异的花。 麒麟在这块平凹地上一落脚,龙幽便摔了下来,倒在了厚如毛毡的青苔之上。草叶中,无数沉睡的毕方鸟被纷纷惊起,一瞬之间,花间草丛之中,密密麻麻地亮起星星点点的小火光来,海棠红c樱桃红c胭脂红c洋橘红仿佛在黑暗的林中点亮了千万盏微小的蜡烛。 磐溪赶紧搂起龙幽的肩膀,问道:“龙幽!你还好么?!”龙幽点点头。 磐溪道:“这里都是毕方鸟。我听我爹爹讲过,毕方鸟会引火灾。我怕这里危险。你还有力气再飞一段么?” 龙幽闭上眼睛,轻声道:“这些都是人瞎说的。不要怕。” 磐溪借着毕方鸟们发出的光亮,看见龙幽面色苍白,呼吸浅促,忙道:“你快别说话了。那个大王刚才在殿里说你喝了药酒?我去帮你找解毒的东西!” 龙幽闭着眼睛道:“这里的人就爱整蛊毒箭里有毒,酒里也有毒我不要紧在王宫里,那天我们救的姑娘她跟我说,酒有毒多亏她,我才发现这酒里的毒,和我前些日子伤口的毒,是同一种我那时用蛇毒施的医术,大概今天还可以顶一顶我推辞不掉,就喝了” 磐溪急道:“你傻不傻?!明知道毒酒还喝!” 龙幽道:“那样的情况,我喝不喝,都是死路我不要紧只要歇一歇就好。”说着,他睁开眼睛,对磐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 磐溪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头凑上去,将自己的额头贴着他冰凉的手背。半晌,龙幽忽然感到有滚烫的水滴淌到他手上,忙睁开眼睛问道:“公主在哭么?”于是勉强抬起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头发。 磐溪抬起头,脸上挂满了泪珠儿,哽咽道:“龙幽,别死。我求你别死。” 龙幽轻笑一声,说:“我尽力吧。” 磐溪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我是说真的。为了我,你别死。行么?我一个人害怕!我其实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担这么多的事今天,你被逼着去坳光的王宫,你刚一走,我就突然明白了:原来有你在,我的心还是定的。今天你一走,我就真的慌了。后来尉钐把我交给了坳光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高兴又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我知道,我说这些话,特别自私可是面对你,我能自私这么一回吗?你知道的,我的身份c我的职责我活着也不是为了自己活着,我死了也不是为了自己死我留给我自己的,只有你了” 龙幽伸手,抹干了她脸颊上的泪,说道:“公主,你有我的。不管前面有什么事儿,我都会一直陪着公主。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还有水玉姑娘。你不是一个人” 磐溪伸出衣袖,自己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点点头,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 龙幽又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才说道:“等我们到了那里,我不会撇下公主。到了危急的时候,无论怎么样,公主一定都要来找我。别怕牵连我。我会没事的只是平时公主在后宫我怕我所能帮的,有限。公主一定,一定要,韬匮藏珠,不露锋芒要持心坚毅光炬,他不会待公主差的你放心。哪怕,哪怕他不喜欢你,他也不会害你只是,你要小心赫公,还有后宫那些人还有尉钐他们狼前虎后c鹰犬塞途公主一定,一定要万分小心。” 磐溪用手指按住龙幽的嘴唇,忍着泪道:“都怪我,让你说了这么多。我都明白了!你歇着。还有有些话,我本不应该对你说,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里想的从来不是什么光炬。我心里想的是——”话到了嘴边,磐溪还是咽了下去。 龙幽仍紧闭着双眼,喃喃自语道:“这里真好只有你寻木国的人都不在他们还有一天一夜才能到一天一夜,我还有一天一夜,和你”话还未完,他便昏睡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身世 磐溪跪坐在他边上,守了一个时辰,见他气息虽弱,倒也稳住了,便也和衣在龙幽身旁躺下。虽然心里想着不敢睡过去,但一躺下,她便立刻睡着了。 好似才过了一会儿,梦里便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她心想着要给龙幽盖一条桐油衣,于是猛地醒了。一睁开眼,见果然下雨了,天黑沉沉,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是这榕树枝繁叶茂,搪住了雨势,竟不用避雨。 龙幽仍沉睡着。磐溪复又躺下,却失了眠,再睡不着了。她见麒麟也蜷缩着卧在边上的一枝大树干上,便从它的鞍内拿出青盐擦了牙,又拿一片树叶卷了接雨水梳洗。 她正弯腰掬着水洗脸呢,一抬头,看见龙幽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正凝望着她。磐溪便红了脸笑了。龙幽也笑了笑。 磐溪擦干手脸,问道:“你觉得好些了?”龙幽点点头。 磐溪便扶他坐起来,帮他也洗漱了。龙幽突然一笑,道:“我想起我小时候了。”磐溪问:“你小时候?”龙幽道:“以前我母亲和我嬷嬷也这么照顾我。” 磐溪不接话,只顾给他梳头,半天才轻轻问道:“你生下来就是奴隶么?”龙幽摇摇头道:“不是。不过过得困苦,也和奴隶差不多。” 磐溪道:“我一直不敢问你,怕惹你伤心——”话还未毕,她肚子却咕噜噜一叫,听得龙幽顿时展了愁颜,禁不住笑起来了。磐溪丢下手里的梳子,捂着脸道:“笑什么?你肚子饿了不叫吗!” 龙幽笑得肩头直颤,半晌才道:“也叫。就是从没叫得这么响。”磐溪努力绷着脸,伸出手道:“别笑了,快把你的刀给我!” 龙幽笑着问:“怎么?怕传出笑话去,要杀我灭口?”磐溪道:“谁跟你闹?我去猎点吃的去!” 龙幽渐渐止了笑,说道:“别去罢。在这里多留一会儿。”磐溪道:“不去吃什么?吃你啊?”正说着,忽见亮红亮红的,从四周林中飘飘荡荡朝他们飞过来一团团火星子似的东西。龙幽道:“你看,毕方鸟都又回来了。天马上要黑了。” 磐溪既惊诧又懊恼,道:“我都不知道自己睡走了一个白天了!还以为才睡了几刻功夫。”说着便叹了一口气。 龙幽突然沉着脸说:“再过两三个时辰,他们就该到了。”磐溪道:“我真希望他们到不了——啊,不不不,我说错话了!水玉也在那里” 龙幽道:“公主放心。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了。对了,公主饿了,麒麟鞍子上系的袋子里有风干的牦牛肉,还有糌粑面儿。”磐溪一边问:“什么糌粑?”一边起身去袋子里找东西。 龙幽道:“那两个小花儿布口袋就是。”磐溪便掏出两个棕蓝相间的小布口袋,打开一看:一个里头装着四五小块儿黑红喷香的肉干,另一个里头装着一小把藕色的面粉似的东西。便问:“这怎么吃?” 龙幽道:“接一捧雨水,把这糌粑倒进去,调成粥也行,捏成面团也行。就着肉干儿吃。没有茶和油,只能委屈公主了。” 磐溪便弄了一叶斗的雨水,把糌粑粉倒进去,用手揉和揉和,却不料扑出来一些。磐溪遂说:“哟,还蛮难调的呢。” 龙幽摇头笑道:“给我吧,公主殿下。”便接了过去,一边说:“殿下的水盛多了,所以才满出来。不碍事,一会儿糌粑调开了,水就吸进去了。只是太稀了些。” 磐溪盘腿坐在他身边,往嘴里丢了一块肉干,边嚼边道:“我看这个糌粑不多,故意多接了点水,好够我们两个人吃。” 龙幽调好了糌粑糊糊,递给她说:“我不吃。”磐溪问:“怎么不吃?两个人够的。” 龙幽道:“我只用喝点儿水就行。吃东西,对我的伤不好。”磐溪信以为真,便立刻起来去接了一斗雨水,给他喝完了,自己才坐下吃饭。下子,一袋子肉干和糌粑粥就都下了肚子,磐溪仍觉得空落落的,才吃了个半饱。 龙幽看着她问道:“公主没吃饱吧?”磐溪摇头道:“不要紧,我耐饿。”龙幽道:“鞍子夹层里还有个小匣子,麻烦殿下也拿出来。” 磐溪掏出来一看,见手掌大一个扁金匣子,盖子上阴文刻了一把宝伞,伞上密密镶嵌着红珊瑚c白珍珠c蓝绿松石。磐溪赞叹道:“好精致东西!”便交给了龙幽。 他打开匣子,露出里边大半盒子指甲盖儿大的白白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龙幽拈了一块儿递给磐溪,道:“尝尝!”磐溪便接过来吃了,片刻才道:“酸酸甜甜,一股奶味。挺好吃的。” 龙幽道:“公主是南方人,能吃得惯这个就好。这个叫达雪。就是酸。”磐溪道:“吃得惯!我什么都吃得惯!来,再给我一个。” 龙幽将匣子递到他面前,说道:“都归公主了。吃吧。爱吃多少吃多少。” 磐溪边吃边问:“寻木国的人常吃这个东西?”龙幽道:“他们不吃这个。这个是措列川的东西。” 磐溪问:“措列川?在哪儿?”龙幽沉吟了一下,回道:“在西边儿。如今已经没这个国了。” 磐溪往嘴里一下子丢进了两三颗达雪,道:“怪不得我没听过这个地名。”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龙幽道:“是不是,你以前就是这个措列川地方的人?” 龙幽迟疑了片刻,回答道:“是的。我是措列川人。我知道,公主对我的身世很好奇。我不该瞒公主,也不想瞒公主。只是,这个地方太好了,能和公主这样坐着讲话,也怕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不想在这里讲我的陈年旧事。白白惹人伤心。——对了,我想冒昧请公主跟我讲讲您小时候的事情,可以么?我——我不是要刨根问底;我只是想想多了解一些公主。” 磐溪轻轻捋了捋龙幽的头发,笑了笑说:“我明白的,怎么会见怪?——你想听多少我讲多少,讲到烦死你。” 磐溪便将儿时的记忆慢慢翻出来,细细地与龙幽讲起。有些事情,连她自己也早已淡忘了,却在她自己言语的召唤下,突然如一条汹涌的河流般扑面而来,那些声音c那些色彩c那些气味c那些温度,一桩桩,一件件,裹挟着她c摇撼着她c敲打着她,争着从她的心底里喷涌而出。她只觉得自己词句的贫瘠,无法向龙幽传递她母亲衣襟上永远都萦绕着的c白兰花与青铜混合在一起c既温暖又冷峻c既柔软又刚硬的气味。那一次她要用手摸一摸油灯,母亲不让,可她偏去摸了,也果然被烫着了,她咧开嘴哭了,泪眼婆娑中,母亲把她抱起来,那头发在油灯下,那晕染开的金黄色。那个冬天,她奔过去抱住母亲,母亲的皮袍子是冰冷的,可是皮袍子下面的身体c还有母亲的嘴唇c短短睫毛的眼皮c口里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还有那天晚上,她与她父亲对坐吃饭,她始终不敢问出口“姆妈今天好点了么”,因为她知道,她父亲会对她说“姆妈已经没有了”这句话,那天饭桌上吃的菜,她还清楚记得,是白粥c葱饼c油炸的茄子。后来,弟弟来了,弟弟粉红色的c小小的c软软的c热乎乎的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奶妈说了,可以让她摸一摸,可是她却打了那只手一下,弟弟哭了,奶妈说“作孽,作孽!”,告诉了父亲,可是父亲没有责骂她,父亲哭了。又后来,那个夏天,弟弟咧着嘴,往地上尿尿,溅到她的光腿肚子上,她跳起来喊“好恶心”,洲河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把她扔进河里,那水,是沁人的凉爽,就好像那天下午洲河姆妈给他们做的一人一碗的醋溜冰 龙幽听着她讲,跟着她笑,跟着她皱眉,跟着她生气,也跟着她沉默。 夜又深了,毕方鸟都熄了光芒,安睡了。磐溪终于讲累了,渐渐地不说话了。一切都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温暖而潮湿的黑暗之中。突然,龙幽突然轻轻地哼起一首歌谣来: 呀拉索,呀拉索,呀拉索,呀拉索 我把山顶的白雪当成你的白发, 我把山下的羊群当成你的哈达, 你捧着阳光向我走来, 我的雪山老阿妈, 你捧着阳光向我走来, 我的雪山老阿妈, 我的雪山老阿妈老阿妈 磐溪听着龙幽温柔地哼唱,与龙幽两个人头挨着头,蜷缩在一起躺着,好像成了一对未出世的胎儿,无忧无虑地孕育在母体之中,与母亲身体之外的一切不适c不洁c不安c不易c不善c不祥,都毫无瓜葛。 然而这个世界依然有它的步伐,且这步伐声愈来愈近c愈来愈响c愈来愈强了。突然,龙幽悄声道:“他们来了。”便坐起身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败仗 黑暗中,磐溪听见了部队行进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她不由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龙幽犹豫了一下,将磐溪的头按到他的胸口上,在她耳边对她说道:“磐溪,我们一起面对它。”他的声音既忧伤又刚硬。 他的衣服虽然都是潮湿的,可是磐溪仍然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子被太阳晒热的岩石的气味,她点点头,慢慢地从他怀中钻了出来。龙幽唤过麒麟,两人骑着麒麟飞下了树,正面迎来了打着火把c浩浩荡荡跑步前来的使团队伍。 队伍前面带头的是阿固。阿固一见到龙幽和磐溪两人,便立刻举起拳头做了个手势,大部队便噼里啪啦地停下来了。阿固便小跑着迎了上来,对着龙幽就跪下一个膝盖,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金光灿烂的令牌,双手托着交还给了龙幽。 龙幽接过令牌问道:“情况怎么样?” 阿固低头回禀道:“一路上没有事。一开始坳光的人还跟着我们,后来他们乏了,从今早起,就看不见坳光国的人了。”龙幽道:“离鹿来还有两个时辰的路,你们还能跑么?”阿固道:“我们还好。只有六十五个兵,因为痢疾跑不动,二十八个病重一点儿的,都让他们上了辇子。其余的怕是随时都要倒下了。” 龙幽道:“那剩下的三十多个病员怎么没有安顿?” 阿固道:“能上的四架辇子都挤满了,还有一顶是水玉姑娘的,起先我不敢造次。后来水玉姑娘犟,非拉上了几个伤兵在上面——哦,公主的鹿子,也给一个病号骑上了。” 龙幽问:“我们不是还有三十二匹坐骑的么?”阿固犹豫了片刻,方回道:“那都是大人们的坐骑,小的不敢造次。” 龙幽板下脸,道:“传我的命令,所有的军官大人们,无论等级爵位,除了有疾患的不必下马,其余的全部下马,徒步前行。坐骑一律让给有伤病的人坐。——公主殿下,水玉姑娘该担心您了。委屈殿下到您的辇里挤一挤罢。” 磐溪便翻身下了麒麟,只见水玉已经从队伍后面跑上来接她了。两人遂一起上了她们的辇子,果然见里边儿横三竖二地躺着五六个伤兵。磐溪不想挤在里面,便只斜坐在外面的车辕子上。 水玉见磐溪双颊绯红,眼睛亮得好像里面有星子在闪,便问道:“你病啦?”磐溪低头微笑道:“我挺好的。”水玉问:“那你怎么脸这么红?”伸手一摸,又道:“额头倒不烫,就是脸蛋烫手,上火了吧?” 磐溪低着头,手里抚摩着那个装达雪的金匣子,只微笑着不说话。水玉眼尖,见到磐溪的似愁若笑的眉眼,又见到这个金匣子,一下便明白了七八分,想问,却又不忍心问。 前面寻木国的贵人们纷纷被龙幽赶下了坐骑,一个个都骂骂咧咧的,却又不敢违令。待伤病的士兵都爬上了马,队伍又即刻启程了。 磐溪远远眺望着前面的队伍,立刻便给自己找到了一份全新的差事:那便是从熙熙攘攘的人影中,用眼睛抓住那个偶尔得见一瞥的c可以让她心下一动的人影儿。 磐溪见到那个人影儿也没坐在他的麒麟上,却一路小跑着行军。不但跑着,而且手里还攒着一张大烧饼;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地送到嘴边大啃一口。 磐溪想也没想,便一下子跳下了自己的辇,冲到了龙幽身边,气喘吁吁地问道:“你病成这样,怎么还能跑?!你还骗我!说你不能吃东西!你原来是要省给我吃——” 龙幽笑道:“臣没有骗公主。刚才确实不能吃。这会儿能吃了。不吃点儿,怎么有力气急行军?”磐溪拉住他的袖子道:“你还没全好,这么跑绝对不行!快到我的辇上,还有地方能坐!” 龙幽却收起了笑容,眼里尽是担忧地看着她,只说了一句“殿下——”便慢慢摇了摇头。 磐溪怔了一下,遂松开了手,抱歉地笑了笑,道:“那你的达雪,还给你吃。含在嘴里,总比这个干大饼滋养些。”龙幽举了举手里的烧饼,笑道:“这个顶饱。达雪是送给公主的。臣不可能再收回来。” 磐溪回到了自己的辇上。水玉皱着眉头,说道:“你这是饮鸠止渴。” 磐溪眼睛仍盯着龙幽看,一边道:“不管鸠不鸠吧,这杯酒我算是尝到滋味了。我不是糊涂人,我不会让我自己就这么喝醉了的。你放心。我还有正事要做,我没忘记。” 一路上地势渐高c渐平缓,树木渐渐地稀疏了,空气也变得干冷了些。待他们过了一个浅浅的河谷,东边的天空已泛白了。龙幽命几个士兵值守,其余的人和衣休憩。大伙儿一听,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纷纷就地倒下,一眨眼功夫,竟都震天响地打起呼噜来。一直睡到晌午时分,大家三五地醒了,劈柴做饭洗漱,叮叮当当弄了一个多时辰,龙幽便又命大家走。直到了傍晚,才安安稳稳地扎了营,歇了脚。龙幽自个儿却依旧顾不上休息,跨上麒麟又飞回坳光国,将树洞内饿了快三天的石大王掇了出来,扔到了他们王宫大门口儿。天全黑了,龙幽才折回营地来。 是夜,大伙儿终于睡了一个解乏的觉,第二日早起,精神头也都恢复了好些。因为已经进了鹿来国的地界,士兵们脸上也稍稍添了些轻松的神情。原来五年前,鹿来国在寻木c坳光两国南北夹击之下,弃甲投戈,拱手而降,早已归属了寻木国的治下;这寻木国在鹿来重要的关卡c城邑均驻扎了戍守的军队,赫公又封了自己的同姓亲戚在鹿来各地做尹官和监官,一路上再无匪患之忧。加上鹿来地势高阔,气候爽快,草木疏朗,野兽也少见踪影,才天功夫,士兵们中的病患便已好了大半。 一路上虽走过了几个小市镇,但都是残垣断壁,破瓦蔓草,碎阶枯蓬,不闻鸡犬,不见人烟。到了第七天,才遇上了第一个有人住的村庄。这个村庄并不建造房屋,却只在向阳的山崖上凿出土洞,村民们便穴居于洞中。所谓村庄,不过一面山崖上的二三十个土洞,在磐溪看来,甚是新奇。 当日,龙幽命人扎营于这座山崖之下,又派了阿劳去村子里,将村子的里胥给带了下来。那里胥看起来已有五十好几,衣衫褴褛,脸色黧黑,面颊都瘦得陷了下去,站在龙幽面前,战战兢兢c埋头缩颈,问一句,答一句。龙幽打听完了附近的情况,便准里胥回村庄去了,又派了一队士兵,去山坡的田上收割几捆子粟米带回来,另派了炊事兵阿葆去村庄里讨要些油盐。磐溪因想去村庄里转转,遂央求龙幽,龙幽便嘱咐阿辨c阿柴另两个妥当的士兵跟着磐溪和水玉。 既进了村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有一两个妇人在家门口剥豆子拣麦粒的,一见到磐溪一行人,便慌慌张张丢下手里的篮子c扁筛,逃也似地跑进家去了。一忽儿就碰上了炊事兵阿葆,正吆三喝四地拍各家的门,一边嚷嚷着:“快开门!不开门的砍脑袋!” 不一会儿,各家才吱吱呀呀地把门半开了,一家子老小,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后边儿。阿葆便手叉着腰发号施令,要各家把家里的吃食送出来给他。过了一盏茶时候,每家都捧出来一些萝卜c白菜c黄豆c面粉c粟米c油盐等,阿葆见东西还不少,便把阿辨和阿柴也叫过去,帮忙用扁担挑东西运到营地里去。 阿柴他们一家一家地收东西,到了一家院子少许敞阔些的,见那门口的老婆子捧出来的东西比别家稍微多了两个馒头c个鸡蛋,便“嗬——”地叫起来,说道:“这家子有油水嘿!咱们快进去看看,他们还藏着啥好东西!”说着,便一把推开了那老婆子,冲进她家去了。 从屋里面跑出来一个人,正是那个里胥。他怀里抱了一只花白母鸡,慌忙迎上来,点头哈腰地说道:“各位太师c各位太师,这里还有一只鸡,可下蛋了,孝敬各位太师吧。”便想把阿柴他们送出去。 阿柴他们眼睛已经红了,一把攫过了母鸡,将里胥推了个踉跄,大摇大摆地,径直朝土洞里走去。一忽儿功夫,只听锅碗器皿敲砸破碎之声,又有一个孩子的哭声,只见阿柴一手抓着一张烙饼塞在嘴里啃着,一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出来了。一个岁的小男孩子从黑魆魆的土洞里追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下子抱住了阿柴的腿。里胥也跪在阿柴面前,拉着阿柴的前襟哭丧道:“这是留着做种子的,吃了秋播就不成了,这个冬天就过不去了!太师行行好,高抬贵手吧!” 阿柴劈头给了里胥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横着脸道:“罗唆什么?你们早打了败仗了,老子我想要什么拿什么!”又一脚踢在那个小男孩子肚皮上,将他踹飞出去五六步远。那个男孩子像个破布包袱似地,“噗”地一声落在地上,不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惩罚 磐溪跟了上来,一见此情此景,怒不可遏,冲上去就给了阿柴两记响亮的耳光。水玉急忙跑到那个男孩子身边,将他抱了起来,跟那个老婆子一起进了窑洞。 阿柴捂着脸,斜眼看着磐溪,并不说话。磐溪喝道:“把东西放下!”阿柴慢吞吞地,把种子口袋扔到了脚下。磐溪又厉声道:“把你嘴里的饼吐出来!”阿柴便朝地下啐了一口,饼渣子吐了一地。磐溪命道:“你现在就回营地去,向你龙幽将军领罪。这村子里哪里都不许你耽搁,不然我砍了你的脑袋!” 阿柴狠狠瞪了磐溪一眼,小跑着出去了。磐溪又对阿葆他们命道:“龙幽将军让你们来讨要些油盐。这些东西里头,你们只准拿一罐子油,一罐子盐。其余的,都发还给人家!”阿葆他们面面相觑,呆着不动。磐溪咬着牙训斥道:“你们还敢抗命!你们的皮还要不要了?”阿葆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将担子里的吃食一样一样发还给了那些村民。 过了一会儿,水玉也从洞子里走出来了,朝磐溪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孩子刚菜昏过去了。现在醒了。肚子上碗口大一块血印子,已经肿起来了。”磐溪朝土洞子望了望,里边儿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 水玉拉着磐溪的胳膊劝道:“走吧。我一会儿把药膏送过来给他敷上,就不碍事了。快带这帮子畜牲出了这村子要紧!”磐溪这才跟着水玉,与阿葆他们一起下了山。 一路上磐溪低头不语,半晌水玉方道:“国破家亡,说着就是四个字,可对他们来讲——”说着便摇了摇头。 磐溪抬头看着水玉,说道:“在寻木国的淫威下面,天下都是一样的!哪天我们碧熏山被灭了国,刚才那个小孩子就是甘华溪!”水玉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不会的。甘华溪不会的。有你在,有鱼禾c洲河c醴师傅他们在,碧熏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磐溪和水玉故意拖拉了两步,让阿葆那些人走远了些。磐溪摇摇头道:“水玉,我跟你说实话。我们走得越是离那里近,我就越——越没有把握。有时候我觉得我肯定能做成,有时候,我又突然想,要是我失手了呢?要是一个死了,一个却逃脱了呢?那他们会怎么报复呢?那到时候,我不是害死了碧熏山,害死了你吗?” 水玉道:“你别担心我。我总跟你在一条船上。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不想做这件事了,那就别做了。我也细细想过:你以后怎么说都是他们的夫人,料想他们也不会把碧熏山怎么样。”磐溪摇头道:“我怕等不到我做他们夫人的那一天,碧熏山早就亡了。” 到了营地,磐溪就将刚才村庄里发生之事一一与龙幽讲明,龙幽一听,勃然大怒,即刻把阿葆c阿柴他们五个叫到自己的军帐前。 龙幽沉着脸问道:“公主说你们方才在村里违抗了我的命令,暴戾恣睢c骄横豪夺,有没有这样的事?”几个兵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埋着头不说话,只有阿柴仍站着,低着头,嘟囔道:“本来就该是我们的,哪里来这么多规矩”话还未完,只见龙幽猛地举起刀鞘,朝着阿柴的肩膀就劈了下去。阿柴痛嚎了一声,不由弯到了地上。 龙幽呵斥道:“阿葆,我叫你去庄子里干嘛的?”阿葆低声道:“取油盐。”龙幽质问:“你违命了没有?你自己说!”阿葆犹豫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龙幽道:“说!”阿葆遂抬起头来,大声说:“我违抗了将军的命令!” 龙幽不理他,转头又问阿柴:“你呢?我叫你去庄子里干嘛的?”阿柴嗫嚅道:“保护公主。”龙幽问:“那你又做了什么?”阿柴把头偏到一边,片刻才道:“我就拿了点东西!”龙幽举起刀鞘,对着阿柴的背脊又是一击。阿柴的头一下子蜷了下去,抱着肚子缩成一团。 龙幽道:“就拿了点东西?你跟了我多少年了?我治军的规矩是什么?你说!”阿柴只大口喘着气,嘴里的血水都垂到地上,说不出话来。 龙幽拿刀鞘指着阿辫,命道:“你来说!”阿辫抬起头,说道:“不打百姓不骂百姓不欺负百姓。”龙幽喝道:“说响点儿!”阿辫挺起胸脯,喊道:“不打百姓不骂百姓不欺负百姓!”龙幽点头道:“说得好!你记在脑子里么?”阿辫大声道:“是!”龙幽又问其余几个兵:“你们呢?”那三个也喊话说记住了。 龙幽遂说道:“传令下去:阿葆违抗军命,横夺暴敛,罚五十杖。阿辫c阿平c阿窦,狼狈妄为,各罚十杖。下次再犯,严惩不贷。退下去!”这四个磕了一个头,忙悻悻地转身跑了。 龙幽回头看看阿柴,叹了口气说道:“叫我拿你怎么办呢?——”正要说话,见旁边来了一个小兵探头探脑的,便问:“什么事?”那小兵方回禀道:“暗云关快马传书。”龙幽伸出手来,小兵便双手把书信呈上去,却仍不走。龙幽看看他,他便又回禀道:“粟米都运回来了,是不是要给那个村庄送上一半去?”龙幽说道:“刚才已经吩咐过了,再来问一遍做什么?”那小兵便面朝着龙幽倒退下去。龙幽忽又道:“对了,你回来,给那个庄子多送三捆粟米。跟他们里胥说,缺什么医药器皿,只管派人下山来要。”小兵领命去了。 龙幽又回过头来,看着阿柴说道:“阿柴,阿柴。你十岁就进了我的军中。虽然脾气左犟,但你从不托伤作病,也不好舌利齿,干粗活肯卖力气,打起仗来以一挡十。虽然几次你的卒长来向我报告你桀骜难驯,也有几次你竟然也当面顶撞我。我却一直觉得,也许你还可以被教化。故而我并没有听那几个参军的劝言,把你开除了。第一个,是因为你出身贫苦,开除了你,难免拖累你家人的生计;二来,你对我无礼,我知道是因为我的身份。我位居将军的高位,却只是个奴隶,还是外邦异国的亡国奴,怎么都比你这样血统纯正的寻木国人来得低贱。对不对?叫你听命于我,你心里当然不服。心不服的,怕也不只是你,咱们军中,十个有九个是心里不服我的。不过呢,只有你——敢当面对我说出来。就为这一点,我佩服你的爽快,不与你计较。”龙幽突然沉下了脸,声音也严厉了起来:“不过这次,你的爽快,你的踏实肯干,再也抵消不了你的顽梗蒙昧了。”龙幽停了停,看着跪抱在地上的阿柴,慢慢摇了摇头,下令道:“阿柴,凌虐平民,悖逆军长,怒其主将,不听约束,屡戒不悛。从此革除军籍,罚作苦役。” 只见阿柴仍跪在那里,头埋在双膝里,肩背耸动,像是咳嗽,又像是小兽的号唤,过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原来是哭了。龙幽叹道:“退下去吧。”便走开了。这才走上来两个小兵,将阿柴半扶半搀地拖走了。 龙幽转身正要进帐,却见尉钐司马远远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便停住了步,招呼道:“尉司马,有何指教?”尉钐顿时满脸堆笑,趋着碎步子跑到龙幽面前,说道:“这c这c这些下贱东西,就该整c整c整治c整治。龙幽将——军,罚c罚得——好!佩服c佩服!”说着便微微鞠了一躬。龙幽好笑似地盯着他看了看,也不答话,便进帐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乞丐 接下来的几天,不时地经过大小的村镇,均是薄田朽屋,瓮牖绳枢,百姓们个个面黄肌瘦c衣敝履空,一见到他们浩浩荡荡的一个队伍,都如惊弓之鸟,畏畏缩缩c战战兢兢。龙幽不忍惊扰他们,每晚总远远地离开村镇扎营。 过了几日,终于遇到了第一个大关隘。此关东屏碣坂山,西靠雁坵山,扼鹿来国南北通行之要道。入关时,磐溪骑在苍鹿上,只见关门外聚了一些小摊小贩,在地上摆了几条蔫儿了吧叽的瓜菜两只睁不开眼的母鸡头骨瘦如柴的羊,就算是他们的买卖了。另也围了一大群的乞丐,蓬头垢面c衣不蔽体,其中有几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妇人,怀里还抱着娃娃。因为瘦,那些娃娃的头看起来都尤其的大,那些妇人也顾不上羞耻,袒胸露乳地给娃娃喂奶,可她们可怜的胸脯也是干瘪瘪的。还有有几个老弱的,躺在黄土上,只有出气,没有入气,眼看着与死人也无多大差异了。 磐溪不忍再看,遂抬头眺望,但见那关门镶铁包铜,钉头磷磷,上书“暗云关”三个金漆的大字;城楼总有五六丈高,雕梁画栋,飞檐叠瓦,巍峨矗立;城墙厚也有三丈,以黄土夯实,四方齐整,坚不可摧。 进入关门,夹道仍是些做小买卖的人,与十几个乞丐。又见城墙西脚下有一个建在夯土台基上的砖木大院落,便是常驻于此的寻木营。磐溪他们便在此歇脚。 是夜,当头的营官摆了酒宴为他们接风。磐溪见他们军营里仓廪丰实c鱼肉果菜应有尽有,便问那个营官道:“我一路上看来,这个鹿来国地瘠民贫,没有什么出产,你们这里的吃的东西倒丰盛。”那个营官听了哈哈大笑,仰脖干了一杯酒,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个地方看着旱,其实粟啊c枣啊c柿啊c板栗啊,都好得很;羊肉虽然比不上咱们老家的,但到处搜一搜,也找得出肥的来。鲤鱼也大,就是这里水不如老家的清,吃起来有腥味儿。夫人这些天想要吃什么,尽管提,我让手下出去走一圈,就都弄来了。” 磐溪听了这些话,放下手里的筷子,低头思想了一会儿,便对身旁的水玉悄悄说:“你冷眼看着,今晚这里吃剩下的,你都收起来,趁没人看见,出去发送给外面那些讨饭的。”说毕,便起身要走。水玉也起身道:“我也不吃了。这就去厨房候着。” 到了晚间磐溪洗漱时,水玉才回到她俩的客房来。只听她说道:“吃剩下的,攒了有两大水缸,我命阿辨阿朴他们跟我抬了出去,被那些讨饭的三两下都抢空了。我看他们饿得眼睛发光,实在可怜。我又借口去这里仓房里转了转,拿出些鱼肉c苹果c柿饼,另外看这里夜间也冷,还拿了几件袍子c几床被褥,出去给了那几个有小孩子的。”话毕,便给磐溪递过面巾擦脸,又给她拿来香油面脂等物。 突然有人怦怦地拍门,水玉纳罕道:“这么晚了,是谁啊?”便去把门打开了。只见一个癞头小兵站在门口,年纪不过十一二岁,见了水玉劈头就问:“你!在库房都偷了我们什么了?” 水玉一下子红了脸,说道:“我是拿了些东西,因为——”这时磐溪也走过来说道:“是我要些东西,叫我的女官去取的。你是谁?”癞头小兵直着脖子道:“那你把牌子给我!”水玉问:“什么牌子?”小兵伸手道:“粮曹的牌子。给牌子拿东西。” 磐溪道:“什么牌子不牌子的。明早我会去跟你们营官说的,你就不要操心了。”小兵乜着眼瞅了瞅磐溪,说道:“你又是谁?又去跟我们营官说什么?反正我管不到这么多;我只管收牌子,收牌子才能放东西。你说,你们有没有牌子给我吧!”水玉道:“我没有。” 那小兵一听,便要往屋里走,一边说:“没有牌子,那你就把偷了的东西都交出来!”磐溪伸手挡住他道:“呃呃呃?!你还敢进我的房间?!叫你们营官来!”那小兵也气冲冲喊道:“没有牌子,就是偷东西的贼!我搜一搜贼窝怎么了!”磐溪又好气又好笑,正不知怎么把他打发了,正巧远远看到了龙幽。 龙幽见状,问道:“怎么了?”水玉指着这个小兵,道:“喏,他!说我们是贼,要搜我们的贼窝呢!”龙幽看着那个小兵,问:“怎么回事?”小兵锁着眉头,怒道:“她们就是贼!偷了库房里的东西!我刚才清点,差了好几样!”龙幽道:“我知道了。你跟我说了,这很好。现在下去吧。”那小兵犹疑地看了看龙幽,便扭身恨恨地甩着手走了。 龙幽见他走远了,便问水玉道:“敢问水玉姑娘拿了几样东西?我明天好报给他们粮曹。”水玉红着脸回道:“三个火腿,五条腌鱼,两个篮子的苹果,一袋子柿饼,五件袍子,五床被子。”龙幽沉吟了片刻,道:“这些东西不是你们自己用的吧?”水玉扭捏着点点头。 磐溪插话道:“不要怪水玉。是我的意思,叫她给外面那些讨饭的送去的。”龙幽忙道:“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想问清楚,明天跟他们好应答。”水玉脸上才展了些笑容,道:“那真是多谢将军了。”龙幽道:“姑娘是哪里的话。天晚了,你们早些休息吧。”说着便转身要走。 磐溪突然说道:“龙幽留步。”龙幽回过身,看着她。磐溪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知道什么妥当地方能方便说话的么?”龙幽想了想,点头道:“公主跟臣来。”磐溪吩咐水玉只管就寝,不用等她,便与龙幽出了营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君臣 龙幽带她上了一座离关口不远的烽燧墩台,登高四望,只见月色下,关邑街道空寂无人,天上稀疏几颗星子,半轮黄苍苍的残月,秋风凄凄,落叶飘零。龙幽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磐溪肩上。两人无语。 半晌,磐溪方说道:“龙幽,我有一件事,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龙幽只是看着她,月色下,他脸色冷峻,眼睛里却像有两颗火星子在闪动。磐溪踌躇良久,才压低声音说道:“我想杀了赫公父子。” 龙幽震了一下,顿时沉下脸来。须臾方说道:“公主是因为看见一路上这些百姓受的苦,才有这个想法的吗?”磐溪道:“不是的。我早有这个想法。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答应我父亲这桩亲事的。” 龙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臣早就该猜到的:公主这样的个性,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肯”磐溪拉住龙幽道:“你能帮我吗?” 龙幽凝望着她,眼睛里尽是哀愁。片刻他才说道:“臣什么都能帮殿下,但是这件事,臣不会帮殿下。” 磐溪道:“我如果不是对你信任至极,我也不会开这个口。”龙幽道:“臣明白。只是臣不要看着殿下去送死。实话说,臣非但不会帮助殿下做这件事,臣还要千方百计地阻拦殿下。” 磐溪扭头道:“谁也拦不住我。” 龙幽沉吟了片刻,问:“还有谁知道这事?”磐溪回道:“还有水玉。她答应帮我。” 龙幽点头道:“那是自然。两个傻丫头。”磐溪跺了跺脚,皱眉道:“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得很清楚。” 龙幽问道:“公主并不是第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先不用说那些被寻木国亡了国的人,就连寻木国里边,赫公自己的同姓至亲和外戚,有多少人都抱着这个念头不放。可是赫公在位二十五年了,怎么就没人成功过呢?殿下仔细想过么?” 磐溪咬着牙道:“我如果进了内宫,总有机会” 龙幽摇头道:“退一步说,就算公主成功了,那也并不表明寻木国就此会偃旗息鼓c洗兵不用。公主也许还没来得及了解寻木国宫廷内的勾心斗角。臣深知,一旦赫公薨了,会有哪些人千方百计地阻止光炬继位。而如果连光炬也突遭不测,那么寻木国内,还有哪些人会有力量清除掉异己c稳定住局势,成为新的君主。请公主相信臣的判断:这些人都不是善类,他们好大喜功c不计民生,他们上了台,只会比赫公加倍地穷兵黩武。” 磐溪问:“那么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袖手旁观,看着寻木国把天下所有的国家都毁成这个样子吗?难道——难道我就真的这样嫁给那个光炬吗?” 龙幽低头凝视着磐溪,一时语塞。他眼里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过了许久,他才强忍住胸口的哽咽,说道:“臣相信,光炬公子会是一个贤明仁慈的君主。” 磐溪问:“你凭什么这么相信?” 龙幽远眺着昏黄的残月,说道:“公主也知道,臣与光炬是自幼一同长大的。臣的这一条命,就是光炬从他父王手里救下来的。光炬也许不喜表露,但他心存善意,也比赫公聪明得多。他深知赫公暴政的危害,也知道:只有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光炬公子常与臣讨论政事,以及将来他即位以后意欲推行的种种政策。因此臣才认为:也许耐心地等待,对天下百姓而言,才是最好的出路。” 磐溪道:“我不认识光炬,我也不相信赫公调教出来的儿子,会比他好多少。我只看见:你们寻木国粮仓里的东西都塞得霉了烂了,钱多得没处使,连房梁上都雕了花!可是就在你们的门口,那么多人都快饿死了!你让这些快要饿死的人有多久的耐心?!” 龙幽低着头听着,须臾才道:“公主殿下生而有幸,您的父王是天下少有的贤君,在贵国,您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但人世间的不公平,并不是寻木国的发明。臣这几年来四处征战,走过了不少的国家,即便是在他们原来君主的治下,‘朱门酒肉臭c路有冻死骨’,这样凄惨的景象也比比皆是。有时候——甚至,寻木队的到来,还能结束当地军阀混战c盗匪横行的局面有时候,臣都不清楚,是不是寻木国一统天下的决心,长远来看,也许对百姓们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磐溪气呼呼地说道:“我都忘了!你自己就是赫公的爪牙!你自己就是带着寻木国的大军去侵略其它国家的刽子手!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同意我去杀了你的主子呢?你还指望着你的主子给你扔几根狗骨头吧!我真是糊涂了!竟然跑来跟你商量这件事!” 龙幽脸上的表情,好像是磐溪捅了他一刀一样。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公主指责得很是。臣确实是一个数典忘祖c为虎作伥的懦夫。”他突然又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恳切地说道:“只是,公主千万不能鲁莽行事。凭臣对寻木国王宫防卫的了解,公主要去行刺,注定是失败的结局。不仅公主性命不保,也会牵连碧熏山所有的人。就像当年的空葛国,只因一个刺客而被屠了全城。您无论如何——” 磐溪打断他道:“那我呢?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光炬,成了他的夫人?你难道——难道c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吗?” 龙幽心如刀割,却只能饮泣吞声。他欲言又止,末了才长叹一声,颤着声音道:“公主与光炬公子已明媒订亲。臣——” 没等他说完,磐溪已经愤然转身而去。龙幽急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肘,苦苦劝道:“公主殿下——”磐溪却一甩手挣开了,方才龙幽给她披在肩上的斗篷也掉在了地上。 她铁着脸对龙幽说道:“以后我的事,你不要再管!”言毕,便转身跑下烽火台去了。龙幽望着磐溪的背影,一拳打在了身边的石砖上。鲜血瞬时滴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似乎并没有异样,白天赶路,夜晚扎营。只是龙幽总拿眼偷偷地瞟磐溪;偶尔经过磐溪身边,都会慢下些脚步;每逢有事向磐溪禀奏,等说完了正事,也是欲言又止,然而最后却都是默默地告退。 这些天,磐溪虽没有拿正眼瞧过龙幽,可是她却像是浑身长了无数只法眼,无论龙幽身在何处,她总能远远地感觉到他走近了。于是,她能躲就躲,躲不过的,便把背对着他,或者把头别开去,或者借故与身边的人说话。等龙幽又渐渐走远了,她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可是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惆怅起来。而每逢龙幽过来奏事,她受的折磨最大。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说话,而心里想的,就只是冲过去扳着他的肩膀,死命地摇晃他,冲他大喊:“你想这么多干什么?!你不是个男人吗?!你连这个勇气都没有吗?”可是她能做的,只有坐如针毡,低着头,等着龙幽快些退下去。 她和龙幽在暗云关那晚的争执,她也早就告诉了水玉。谁知水玉听了,便说:“龙幽将军说得也有道理。我们还是从长计议。”气得磐溪差点连带着水玉也不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大鹏 又走了五六天,出了鹿来国,又陆续经过虢明c边春这些早已臣属于寻木国的小国。磐溪一路所见,无论山川田地是否丰饶,各处的百姓均是一样的赤贫如洗c箪食瓢饮,而各处的贵戚权们却都一样的与寻木国的驻军长官们狼狈勾结,过着象箸玉杯c饫甘餍肥c挥霍无度的日子。 终于地势越来越空阔寂寥,人烟亦渐渐稀少,一眼望去,皆是无垠的平沙荒草之地。路上除了一处关隘,竟没有见到人迹。这样走了三四天,在一碧如洗的天际线上,终于露出了矮矮的连绵山影。谁知走了一两天,这矮矮的山影,竟耸成了眼前一堵危峰兀立c怪石嶙峋的庞然大物。碧熏山的山峦虽也有险峻的,却总是青山耸翠c鸟语花香,可眼前的这堵长山,却是寸草不生,一片灰白的死寂,山尖上是千年不化的晶莹耀眼的白雪,连笼在上面的云,都似乎被冻住了似的。 幸而在这山间仍有一处极窄的隘口,他们一队人马便从这一隘口朝北前进。进了山隘,只见两侧均是斧削般的峭壁,隘口中阴冷刺骨c寒风呼啸,不时还可见到过去人马殒命于此的遗骸。 一行人磕磕碰碰地在隘中通行,虽时值正午,却昏昧不明,头上只见高远的一线蓝天。磐溪骑在鹿上,水玉因想陪着她,不愿独自坐在辇子里,便向龙幽讨来一匹马,也骑在她身边。只听水玉说道:“这个什么鬼地方!真是越靠近寻木国,连山水也越可怕起来了!” 磐溪裹着一件银针紫貂裘滚边的丝绵袍子,将自己的下巴朝毛领子里缩了一缩,问道:“这是最厚的一件衣服了吗?”水玉道:“还有两件短的棉袄,不挡风。长的也还有两件,跟你身上这件一样厚薄。你还冷吗?”磐溪道:“你知道我的,从小就手脚冰冷。”水玉笑道:“是的,你是十月份就捂汤婆子的人!” 磐溪忽然像猫头鹰似地转头看看水玉,问道:“你就穿这点!你怎么不冷?!”水玉伸出袖子看了看,道:“你别小看哦,我这件也是银狐皮的夹袄。我跟老纹姆妈在出来前赶了多少天赶出来这几件,全都带来了。再说我皮厚肉多,不怕冷。——咦?什么声音?” 磐溪道:“别看了,我牙齿打颤的声音。”水玉哈哈大笑道:“啊唷,我真的以为是什么不知道的大怪虫子跟着我们呢!”磐溪瞪了水玉一眼,道:“我就是一条大怪虫子,怎么了?”水玉戏虐地拍了磐溪一下,边笑边道:“我到车上去,把你的围脖翻出来。” 一时去了,过了半盏茶功夫,便拿着一条灰褐斑点的猞猁毛围脖来了,却偏往磐溪的头上一套,边笑道:“你袍子的领子高,不用围脖;倒是头上腾腾地散热气。当帽子戴吧!”磐溪一边将猞猁毛围脖往额头上推,一边道:“都掉下来遮着眼睛了。话说你的围脖也很神奇啊,怎么一戴上,就天昏地暗了呢?”水玉一听,确实发现周遭一下子昏暗了下来。 两人抬头一看,只见那深宝蓝的一细条天色,竟然眼看着越变越短,好像天上有什么神仙拿了个天盖,将他们头顶上的那条缝给盖上了。一刹那功夫,隘口里就暗如黑夜了。 众人见状,都惊慌地大叫起来。骑兽也都受了惊,纷纷嘶鸣着尥蹶子。龙幽在前面喊:“不要慌!点上火炬!”大家才渐渐平复了,一会儿几十把火炬也点燃起来。龙幽对众人说道:“你们先停在这里。我上去看看怎么回事。”遂驾着麒麟一飞而上,瞬时消失在黑暗中了。 大家都提心吊胆地等着,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不多久,龙幽便又飞下来,苦笑着说道:“原来是一只大鹏鸟。”大家仍干瞪着眼不说话,龙幽遂解释道:“就是书上说的大鸟,一展翅膀有一万九千里。” 底下好多人便咂舌道:“乖乖!这可怎么了得?天下都没日夜了!我们还赶路不赶路了!”龙幽笑着摇头道:“没有这么大,不过这一只,倒是把这整座山都覆上了。”阿劳问道:“那将军,我们怎么办呢?”龙幽道:“它在上边歇它的脚,我们在下边走我们的路。两不相干。”于是大家便壮了胆,举着火把摸摸索索地前进。 一边走,水玉一边说道:“什么大鹏鸟!一股鸡屎臭味!熏死我了!”磐溪道:“你像我一样,把鼻子埋到领子里面,就好一点。”水玉灵机一动,道:“对了,我把涂脸的香油拿过来,我们鼻子下面涂一点,也好遮一遮。” 磐溪道:“别拿什么香油了,索性把你调出来涂蚊子块的风油精拿出来是正经。”水玉道:“好主意,好主意,就是辣了点——” 正说话着,只听前方路上突然仿佛天崩地裂似地,轰隆轰隆地传来巨响,振聋发聩,刹那间飞沙走石,大大小小的岩块,大的大如房屋c小的也如拳头尺寸,竟从天上飞滚而来,大家呼天喊地,仓惶退遁,在黑暗中没头苍蝇似地,摸找凸起的山石来掩护遮挡。 过了总有一盏茶功夫,石阵才渐渐消停下来,隘口内仍是灰沙笼罩,叫人喘不上气来。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龙幽喊道:“都还活着吗?!说话!磐溪?!磐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医者 磐溪与水玉躲在一块巨岩之下,回喊道:“我们没事!你呐?!”龙幽喊道:“一会儿沙尘就静下来了,大家捂好口鼻,再躲一会儿!”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只听龙幽又喊:“还能动的,都走出来吧!大家搜一搜,伤了的,压着的,死了的,都清楚了!” 须臾,火把又稀稀拉拉点起来了,众人你扶我c我搀你的,慢慢地归聚在一起。龙幽额头上豁开了一个大口子,眼睛里亮得冒火,既见了磐溪,便一把扶住她问:“公主伤着了没有?”磐溪道:“我肩砸了一下,不过不要紧,皮肉伤。水玉手上砸了一下,她说不碍事。你头上——” 龙幽打断道:“没什么。别担心。”又高声道:“阿固,你在吗?”阿固远远答道:“将军。”龙幽道:“你把这里的人,分成三队。两队人左右两边分别找那些被压着的;找到了活的就救。还有一队,负责把没受伤的c轻伤的c重伤的c死的,还有马匹物资,都点清楚。明白了么?——阿劳,阿劳!” 没有人答话,少顷,只听阿固回道:“将军,阿劳死了。” 龙幽愣了愣,像是呛着了似地咳嗽了一声。他直着眼沉默了片刻,便又回过神来,高声问道:“阿笃在吗?”阿笃立刻答应着跑上前来。龙幽吩咐道:“你去,把医药都搬出来,找块平整地方,铺上皮垫子,所有的伤员,都集中起来,我来治,你帮忙。” 大家各自散了,龙幽驾上麒麟,又飞上去看了看状况。一顿饭工夫才回来。 磐溪看他铁青着脸,便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龙幽一面往阿笃那边走,一边板着脸答道:“那只大鹏,把前面的山隘趴拉塌了,做了个巢,正下蛋呢。” 磐溪摇头道:“真是荒唐可笑!”龙幽道:“要不是死了人,倒真是可笑!——阿笃,怎么样?” 阿笃禀道:“已经送来了四十六个伤员,有五个是重伤。”龙幽便疾步过去看,一边说道:“找两个人,支上所有的锅,烧水。”磐溪道:“那我去吧。”龙幽抬头看了看她,点点头道:“小心!”磐溪便走了。 龙幽又叫来阿固,听他报说:“已发现死了的五十三人,重伤的二十七人,轻伤的有一百多,还有失踪的三十八人;马匹死伤有五,其余的大多往原路跑出去了,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另还有车辇等物品损伤,大多是不要紧的东西。” 龙幽便命:“这里留下二十个精干的士兵继续搜寻死伤失踪人员,其余的人并牲口和辎重,都赶紧撤回到隘口外面去。找个妥当地方扎营。这隘口前面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得绕道走了。”阿固下去了,龙幽便一一地检查诊治伤员。一时磐溪c水玉另带着几个兵,也将大锅子都架了起来,咕噜咕噜烧水。龙幽忙了一个时辰,仍有伤员源源地被抬过来。又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才告了个段落。 龙幽筋疲力竭,一屁股坐在地上,身边围绕着尽是血腥气和呻吟之声。这时阿朴走过来问:“找不到生还的了。我们这是——”龙幽抬头望着他,也许是累坏了,也许是走了神,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阿朴扭捏了一下,又道:“剩下压在石头下面的,要么死了,要么是救不出来的。我们现在怎么办?” 龙幽垂下头,思虑了片刻,缓缓道:“你们两个一组,抬担架,把这些重伤的都抬出去——走吧。” 阿朴便下去了,这时水玉才怯怯地走上前来,说道:“将军,原该让你歇息歇息的。只是我的手——我自己实在没法弄。” 龙幽抬头一看,忙站起身来,只见水玉的右手肿了起来,三根手指紫涨着,有一根手指已经歪了出去。龙幽急忙给她清了创,正骨复位,又给她拿浸了草药的绷带和木片固定了。 龙幽问:“公主呢?” 水玉道:“水没有了。她去抬水了。我因为忍不了手痛了,所以才过来包一下好去帮她。” 龙幽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叫人赶快出去传话给她,叫她别进隘子里来了。我们这里也都要撤出去——”忽听阿笃喊道:“将军!这个不好了!” 龙幽便忙冲过去看,只见一个小兵,鲜血正从头上包扎好的绷带里汩汩地涌出来,他脸色青紫,大口喘着气,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鼻子上沁出来。龙幽检查了他的脉象和眼睛,皱眉道:“阿笃,给我拿多多的大麻过来。” 阿笃道:“大麻已经没有了” 龙幽问道:“那酒还有么?”阿笃掏出腰间一个酒瓶子,撅着嘴道:“这是最后半瓶了,还有几个比他好点的,可能还活得下来,给那些人总比给他有用些”龙幽听了,闭上眼睛,紧握起拳头。 突然,那个小兵一下子抓住了龙幽腰间的刀,死死地摇着刀鞘。龙幽看着那伤兵的眼睛,须臾,便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抽出他的环首刀,高高地举起,刀锋正对着那个小兵的左胸膛刺了下去。 水玉忙捂住眼睛扭过头去,抽泣着哭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赌气 大家都陆续往外撤了,龙幽与水玉也朝隘口外面走。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小半个时辰,水玉才轻轻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杀人,所以有点着慌了。将军不要见怪。”龙幽道:“见到杀人,却不着慌,那才会见怪。” 水玉道:“将军戎马生涯,对这件事,应该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吧。”龙幽道:“我只在战场上杀人。那也是不得已。”水玉点点头道:“将军是赤子之心。”龙幽并不答话。 半晌,水玉见四下无人,便停下脚步,看着龙幽道:“将军,公主她——她脾气不好。如果哪里委屈您了,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龙幽道:“水玉姑娘,不要挂心,我并没有受委屈。” 水玉摇头道:“公主和将军吵架的事,都告诉我了。将军放心,我嘴巴很紧,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这次你们吵架,都是公主的错——您听我讲完——她性子犟,想好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也跟她说了,她不该在这件事上为难将军毕竟,将军的身份摆在那里,不能跟着我们白白送死。” 龙幽道:“水玉姑娘,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远比公主所想的凶险c复杂。先别说公主单枪匹马,根本不可能做到,白白搭上你们两个人的命不说,整个碧熏山的人都会受到牵连。就算是事情成了,除了光炬,赫公还有十四个世子,他们个个都是狗行狼心之辈。哪怕磐溪公主钻天入地c武艺盖世,把这些世子也全干掉了,那还有数不清的同姓叔伯c外戚c权臣,虎视眈眈觊觎着那个赫公那个位子。凭我对他们的了解,谁上了台,这天下都没有好日子过;更别说,如果群龙无首c军阀混战,那么寻木国现在辖下的各国各邦的百姓,未来的几十年,怕都要受到锋镝之苦了。可是公主——这些话她却听不进去。” 水玉点头道:“将军放心,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会慢慢劝着她的。只是,她就是抱着这个念头才过来的,将军现在辣地叫她说放下就放下,她一下子也转不过来。将军还要见谅才是。” 龙幽道:“我并没有责怪过她。” 水玉苦笑道:“是。将军是宽宏大量的人。恐怕现在心里有气的还是我们公主。不过——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正是用情至深,公主才会生这么大的气。将军,您您不会不知道公主对您的情意吧?” 龙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一块无情无义的石头。然而我的身份低微,而光炬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多年来待我如同兄长。我没有任何的余地,可以仅凭我的心意行事。我对公主能做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拼了命去保护她的安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极力反对她做这件事的最大原因。还有,我知道光炬——”龙幽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光炬他虽然一向对妻妾不以为意,但他素来钦慕南方的风土文化,这次听到要与一个南方的公主定亲,他是极为的快乐,极为的期盼我知道,光炬一定不会轻慢公主。这一点,也许是我唯一的安慰。” 水玉听了,不知怎么作答,也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过了不多一会儿,前面见着了天光,便快要走出隘口了。 一出了隘口,只见夕阳西下,落日熔金,彩云舒卷,绚丽如绮,整个荒滩被笼罩在瑰丽的晚霞之中。滩上已扎起了营帐,白色的炊烟直向云霄。人群走动,熙熙攘攘,地上还躺满了遍体鳞伤的士兵。只是这些疮痍满目的肢体,与壮美的天际,显得颇为格格不入。 龙幽一眼便在人群中见到了磐溪:她正弯着腰,在伤兵之中分发食物和饮水。初见时她齐耳的短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长到脖子根了。此刻,那一缕黑发总是擦着她的鼻尖,她总时不时地用手将它撩到耳后,却又在她一弯腰间,重新掉到她的鼻尖上。她的长袍子已经被她挽短了,露出了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腕,还有小巧结实的脚踝。此刻她手臂和小腿上的纹身当然是看不见的了,只是他不由回想起来:那天在林子里他帮她刺死了龙,将她救下来,捋起她的袖子为她疗伤,她皮肤上那些鱼纹c蝉纹和鹿纹,乍然入目,当时真叫他吃了一惊。 她并不算漂亮,他也见过许多远比她漂亮得多的姑娘;可是现在她的侧影,在天青色的苍穹下,在流光溢彩的夕阳逆光下,在金红玫紫的霁云的围绕下,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c任何景,都来得美。龙幽在心中暗自许愿:“我死时,无论是身在沙场还是立于庙堂,只求我眼前能再现出这一幅画面来,我便死而无憾了。” 只见磐溪此时直起腰来,她揉了揉后背,一抬头,便与龙幽远远地四目相接了。她并没有对他笑,但也没像过去十多天来那样,立刻将目光移开。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挽着篮子,慢慢地朝他走过来,立在他面前,轻声问道:“自己头上的伤口,怎么没包扎呢?”说着,便又慢慢地转身走开了。 磐溪去炊事帐那里领些馕,看见水玉也在那里帮忙,便说道:“你手都这样了,还在这里干什么?”水玉笑道:“干什么?独臂侠大闹军伙房!走走走,拿上这些馕,走吧,别在我眼前晃得我眼晕。” 磐溪把馕装进篮子,说道:“你眼不晕,替我去看看那个什么大鹏鸟在哪儿呢?我看了半天,只见到山上一片云雾缭绕的,连根鸟毛都没见着。别是龙幽编排出来吓唬我们的吧——” 水玉赶紧用她断手的胳膊肘杵了杵磐溪,说道:“门前刚晃过去一个人,我看着就是将军,别给他听去,又误会你了!” 磐溪道:“什么叫又误会我了?我是就事论事:这个大鹏鸟,除了他谁也没看见!叫人怎么信啊?眼见为实么!” 水玉道:“人家是神鸟,哪有这么容易显真容的!”说着便把磐溪推出门去了。 是夜,龙幽命人点起了熊熊篝火,又派人连夜守着重伤的人。磐溪和水玉也忙着捣药c撕绷带。水玉因突然有件医药的事情要问龙幽,却四处找不见他,后来找到阿固一问,才知道他骑着麒麟,独自去找新路去了。 第二日一早,水玉一早就出了帐子,去嘱咐阿辫来端水准备洗漱。过了一会儿,她进帐子来时,左手擒着一支羽毛,边说道:“你看我在我们帐子前面找到了什么?这么好看的羽毛,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呢!” 磐溪一看:真是一片五彩斑斓的羽毛,总有两三尺长,迎着阳光,流金溢彩c红飞翠舞,异常美丽。磐溪猜道:“这是大鹏鸟的羽毛吧!” 水玉道:“只在我们帐前有,别处都没见。怎么这么巧就掉在我们门前了?”磐溪低头一想,突然恍然大悟,但并不肯说出来。水玉却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必定是龙幽将军昨天晚上听见你编派他的那些混账话,人家将军这才巴巴地将这羽毛找了来给你作证。” 磐溪一听,便把羽毛往榻上一丢,道:“什么作证?他这是故意笑话我呢!” 水玉把羽毛又捡起来,往磐溪手里一塞,说道:“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再跟将军赌气了。自从你认识了将军,我十天里边有九天在听你们吵架。依我看,每次都是他错三分,你倒错七分。昨天将军跟我讲的话,句句都有道理,是比我们两个想得周全。都说忠言逆耳,人家是好心好意为我们着想,我们不能把人家当成狼心狗肺。” 磐溪说道:“我也不是糊涂人。他的提点,我知道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不过他说了那么多,只有一句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的胜算原来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所以,我们到了那里,要更加小心行事,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能轻易动手。” 水玉道:“你这话还算是句人话。另外,我还有一句:将军处境艰难,我们能不牵连将军,就不要牵连将军。你说呢?” 磐溪赌气道:“我是不会再跟他多牵扯的。如今就算他求着入伙,也不能了!”水玉摇摇头,懒得再搭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二十四章 虚空 一时两人梳妆完毕,出了帐,才知道昨夜有七八个重伤的没有熬过去,咽气了。这会儿几个士兵在挖土埋人。寻木国的士兵都木楞楞地在边上看着,脸上也没啥表情,只有一个哭得像泪人儿一般,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其中一个死者的弟弟。 龙幽却紧蹙着眉头,拳头握得都青筋暴起。埋完了人,队伍启了程,他也一整天都铁青着脸。偶尔有人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话,龙幽也是冷冷淡淡的。 如此走了三天,才找到一处缓坡,一行人推拉拽掖地登山爬岭,困苦难言。是夜,到了半山腰,竟下起鹅毛大雪来。次日在雪中跋涉,伤员中又有几个发了高烧。 终于熬到晚间,一队人在山顶一个大湖泊旁过夜。这湖名为“从极渊”,平静如一块碧玉,镶嵌在雪山松林的环抱之中。其水极寒冷,极清澈,湖水中竟无一鱼虾水藻。整整一个晚上,龙幽都陪护着伤病的人,用银花煮成的药汤喂与他们,又给他们擦身退热。其中有两个伤得重的,伤胳膊伤腿都溃烂露骨了,龙幽只得连夜给他们截了残肢,用火灼烤断处,又用火灰和天南星c仙鹤草等药草敷在伤口上。开刀时,因没有了麻药,那惨叫声,让磐溪听了都忍不住捂住耳朵,虽躺在帐篷里,但听着这动静,又加上手脚冰冷,辗转了半夜也没有睡着。 到了后半夜,磐溪听着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了,便又穿上衣服,出去烤火。 既到了外面,见雪已停了,一丝风儿也没有,天寒地冻,刺骨侵肌,一轮皓月当空,在山水与白雪上洒下了一片珍珠色的银辉。除了两三个缩头缩脑已经打起了瞌睡的卫兵,并没有人逗留在外。磐溪走近篝火,将手脚伸过去取暖。恍惚间,见到远远的一个人影,在雪中渐渐地朝湖边走去。她原以为是哪个小兵要解手,便转过头去避嫌。可过了许久,那人却仍不见回来,磐溪便抬头看去:只见那人身姿熟悉,并不是别人,正是龙幽。 龙幽的已站在了水边,却依然径直朝水里走去。磐溪赶忙起身,向他冲了过去。 跑近了才发现:原来湖水已经结上了冰,龙幽正一步一步走在平滑如镜的冰面上,走地飞快。 磐溪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湖水结冰。她小心翼翼地踏上了一步,踩了踩,刚将信将疑地把自己的重心放了上去,却险些滑了一个跟头。她伸开双手,掌握好平衡,才又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可此时龙幽竟已走了很远了。 磐溪不由喊道:“龙幽!龙幽!”说时迟c那时快,湖面的冰突然在她前方不远处,嚓嚓地裂开了,磐溪吓得立刻停住了步子,一动不敢动。那裂开的冰,汩汩地沉入了黑黝黝的湖水中。磐溪喊道:“龙幽——!” 月光下,龙幽停下了步子,转过了头来,仿佛像是看见了她,便见他朝她这里奔了回来。但突然之间,水面上起了一阵大风,不知从哪里卷来了一团大雪,如一条雪龙,将龙幽缠住了。他与磐溪隔水相望,只见他似乎在呼喊着什么,可狂风呼啸,却湮没了他的声音。 正在此时,从冰缝的湖水中,冉冉升腾起了白雾,磐溪惊恐地看见:白雾之中,竟有一个流光浮影的人形。渐渐地,白雾散开了,那个人形驾着一朵冰雕玉琢似的白云,正飘悬在龙幽的面前。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姿,只是洁白耀眼,看不清面目。 一切都安静下来,风雪都停了。龙幽仰望着那个仙人白璧无瑕的脸庞,那蛾眉曼睩,粉白黛黑,似曾相识,却又素未平生。只见那仙人脸上渐渐微笑起来,说道:“你都长这么大了!”过了一会儿,龙幽才开口说道:“我已经忘了你的样子了。” 仙人道:“不怪你。你那时候还小呢。我在这里等了你十二年三个月零十六天。你终于来了。”龙幽道:“我常常梦见你。梦见你那天跟我说的话。” 仙人微笑道:“傻孩子!这么多年,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你也屡次可以过来,可你却从不来就是因为我当初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所以你才不敢来的,是吗?”龙幽并不说话。只听那仙人又道:“忘了我那时候的话吧。让你为难的事情,我怎么会忍心让你做呢?现在我只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龙幽问道:“你是说,你不要我再报仇了么?” 仙人笑道:“傻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这个结!我这么多年远远地看着你,心疼你。我早就想告诉你,不要管我说的那些了,自己好好活着就好只是你总也不来” 龙幽问道:“为什么?那不是你的心愿吗?” 仙人微笑道:“我当初的想法,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来,我在这个冰冰冷冷的地方,清清静静的,早就已经想通了:我那些在人间受过的苦,那些所谓的国仇家恨,一切都是虚空,不值一提。倒是你,因为我那时的那几句蠢话,这么多年都进退两难,举步维艰的。实在不必如此。” 龙幽道:“我活得很好。”仙人摇头道:“你现在的处境,就如鱼游沸釜,兵在其颈。我知道,赫公虽然暴虐无道,但是他一手抚育你长大。说起来你也可怜,你唯一认识的‘父亲’,竟也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生来就脸软心慈,其实早就宽宥了赫公。只是赫公却未必真把你当儿子。你如今对他有鞍马之劳,又处处有光炬护着你,他还不会来动你。可是你总是他的眼中钉c肉中刺。你只要有一个差池,他就会翻脸不认人。到时候,你性命难保。” 龙幽道:“我从没有把赫公当我父亲。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对他下手,只是因为顾及到光炬。他毕竟是他的父王。但是,如果哪天赫公要对我动手,我也不是俎上的鱼肉,我随时准备好了与他同归于尽。” 仙人摆手道:“你的命是多少人死了换来的,我不要你把它轻易地舍弃。如今,我倒有一个最好的办法,能救你出了这片苦海。” 龙幽淡淡笑道:“那说来听听。” 仙人道:“我要你留在这里,留在我的从极渊。从此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就像当年我们在昂金错那样。不过在这里,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受苦,你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你也再不用像现在这样,小小年纪,却整日心事重重,叫我看了心酸。”说着,仙人便朝龙幽伸出了手,用指尖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发。 龙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才说道:“你的苦心,我全明白。只是我在这世上,还有要做的事。” 那仙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像是思索了一会儿,侧头望向磐溪,又转回头来看着龙幽,说道:“是因为那个姑娘” 龙幽点头道:“是因为她,但也还有别的事。” 那仙人闭上双眼,摇头道:“傻孩子,傻孩子,这些凡人,怎么值得你眷恋呢?你不要为了他们送命。” 龙幽道:“你忘了,我也是个凡人。” 仙人睁开眼睛,劝道:“留在这里,你就会跟我一样,羽化而成仙。”龙幽低头道:“我不想当什么仙。” 那个仙人伸出手来,对龙幽说道:“我的孩子,我求你,跟我来吧。你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们就被拆散了一回,后来我千辛万苦才把你找回来;可是到了昂金错,我们又被逼着分开了!我们这一分开,就是天人永隔!十二年三个月零十六天!我好不容易把你等回来了,我不能再让你走了!” 龙幽抬头看着她,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我们没有分开过。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夜夜我都梦见你。”仙人继续说道:“求你了,我的孩子,留在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救你。” 龙幽擦干眼泪,许久,才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的命,让我走吧!” 那个仙人啜泣着,凝视着龙幽,过了一会儿,才弯下腰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脸颊,说道:“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无路可走了,我总是在这里等你。哪怕是你死了,你的魂儿,都要回到我这里来,你答应我么?”龙幽点点头。 仙人对他凄凉地微笑了一下,便无声无息地,好像烛火被风吹灭了一般,霎那间消失了。龙幽愣了一愣,突然大喊起来:“母亲!母亲!阿妈拉!阿妈拉!”可是眼前只剩下了冰冷的夜空,哪里还有那个仙人的踪影。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龙幽!”扭头一看,咫尺之外,竟然是磐溪。 银白的月色下,她正瞪大着眼睛望着她,嘴里呼出的白汽就像是一朵朵小小的云。只听她喊道:“龙幽!龙幽!你还好么?你能过来么?” 龙幽低下头,看着脚下裂开的冰缝,还有闪着寒光的湖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想也未想,便一脚踏入了水中。磐溪还没来得及惊呼,水面瞬间就在龙幽的脚底下结成了冰块。 他踏着冰,来到了磐溪面前,突然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磐溪赶忙一把抱紧了他,问道:“你没事吧?龙幽?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太冷了!你的手!你的手都快结冰了!快跟我营地里去!” 龙幽低下头,茫然地看着磐溪,眼里像蒙了一层雾,仿佛不认识她似的。磐溪将他的脸捧在手里,急道:“龙幽!你怎么了?!龙幽!你听得见我说话么?我们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你能走么?” 龙幽定定地,突然眼睛里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磐溪,我回来了!你不要怕,我不会撇下你的。” 磐溪点头道:“我知道!我们回营地再说!来!我搀着你!我们一起回去!”龙幽扭过头,朝刚才仙人显灵的地方又看了看,这才慢慢地跟磐溪走回去了。 既到了营地,两人便在篝火边烤火,又沏上了滚滚的热茶。磐溪一边啜着茶,一边问道:“刚才我看见的那个是什么?是这里的哪个神明么?” 龙幽注视着火光,点头道:“是从极渊的神,叫做冰夷。”磐溪迟疑了片刻,道:“我远远看着,你和她好像在说话似的,说了很久,只是风雪太大了,我什么都听不见。然后,我突然听到你在喊——在喊:母亲,母亲。” 龙幽喝着茶,不说话。磐溪又道:“哎,我能问你吗?”龙幽抬起头,淡淡一笑,说道:“你问。”磐溪道:“她是你母亲吗?” 龙幽看着火光,片刻才说:“是,也不是。她是我母亲化成的神。” 磐溪呛了一口茶,口水鼻涕都呛了出来,狼狈极了。龙幽微笑道:“对不住,我把公主吓着了。”便要伸手给她擦脸。磐溪急忙后退,说道:“不敢不敢。不敢劳动您。小心埋汰了您的手。” 龙幽只得拿出一块手帕递给磐溪,问道:“公主何出此言?”磐溪一边接过帕子擦脸,一边咳嗽,一边摆手道:“您是天界的神灵。我只是个凡人。” 龙幽细细看着磐溪,突然正色道:“我跟殿下说句实话,殿下听了可别害怕。”磐溪狐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你说吧。” 龙幽敛容屏气,缓缓说道:“其实我就是那天您在林子里杀死的那条螭龙化成的龙精。”磐溪听毕,像尊石像似的,下巴也合不上,只觉得从头冷到了脚,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稍顷,只见龙幽突然乐了起来,边笑边道:“殿下还真信了!”磐溪恍然大悟,对着他的肩膀就是一顿好捶,骂道:“好你个龙幽!竟敢骗我!这是开玩笑的吗?!这一点都不好笑!吓人!吓人知道吗?!” 龙幽渐渐止了笑,说道:“你们碧熏山的人就是实心眼。好骗。”磐溪道:“是,我们都是凡胎肉眼,没见过这个世面——你现在正正经经地说:你究竟是人是神?” 龙幽道:“我是人。和公主一样,一不小心就会生病c受伤c送命的凡人。”磐溪将信将疑,又说:“可是你的姆妈是个神,那么你也算是个半仙了。我竟然跟你这个半仙相处了百十天,还木知木觉呢。” 龙幽道:“什么半仙,我又不算命。”磐溪道:“你是神仙养的儿子,怎么也是半仙。” 龙幽沉默了片时,才道:“我阿妈拉生我的时候,她也只是个凡人。后来,她死了,死后才化成了冰夷神。既然成了神仙,其实就跟我阿妈拉不是同一个人了,只是她还记得以前的事。” 磐溪问:“怎么死了就能成神仙呢?我姆妈也死了,难道她也在哪里偷偷瞒着我做了神仙?” 龙幽摇摇头道:“死了都能成神仙,那世上的人早都死绝了,都去当神仙去了。我阿妈拉怎么变成神仙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从我记事开始,我每晚上都梦见她,所以我知道她变成了神仙,我也知道她守在这里。” 磐溪问:“你阿妈死了多少年了?”龙幽道:“十二年多了。”磐溪又问:“那这个冰夷神仙,长得像不像你阿妈呢?” 龙幽眯着眼睛盯着火光,稍顷说道:“她跟我阿妈拉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很白。我记得我阿妈拉的脸是糙糙的,红红黑黑的。”磐溪道:“不过总算你看见了她,也像看见了你阿妈——阿妈拉。真羡慕你,还能跟自己的姆妈说说话。你和她说什么了?能问吗?” 龙幽道:“她叫我留下来,跟她一起做神仙。” 磐溪一怔,片刻才轻轻问道:“那你呢?你说什么?”龙幽道:“我说,这里太冷了,我待不惯。”磐溪将信将疑地问道:“就这个?”龙幽点头道:“就这个。” 磐溪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做了神,是不是就永生不死了?” 龙幽道:“神仙是长生不老,也无疾无病,不过他们也不是刀枪不入。要是拼杀起来,他们也是能被杀死的。” 磐溪惊讶道:“拼杀?神仙和神仙之间也会拼杀吗?他们都已经是神仙了,要什么有什么,他们还要为了什么拼杀?” 龙幽笑道:“公主真是纯真无邪之人!神仙的德性并不比我们凡人强多少,我们凡人有多贪婪,他们神仙也许只有更加的变本加厉。神仙们争斗当然是为了权力。从最鸡毛蒜皮的争风斗艳,一直到夺取整个天界与人间的统治大权,这些都是他们要抢夺的。各路神仙你踩我一脚c我推你一把,说起来也是热闹得很。” 磐溪问:“神仙们打起来是什么样子?每次天上打雷,我爹爹就会说:天上打架了,天上打架了。是真的么?” 龙幽道:“是也不是。一个神仙要打压另一个神仙,办法多的是。如果雨神和土地神闹矛盾了,雷神多下点儿雨,把土地神家淹了大水,那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倒霉的最后还是我们凡人。很多天灾,还有战争,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地上的人。” 磐溪说:“有没有一个神仙被另一个神仙整死的情况呢?你刚才说神仙会被杀死,是怎么个死法?” 龙幽笑道:“公主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有杀了神仙的心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哭笑 磐溪说:“纯属好奇,纯属好奇。” 龙幽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过,很久以前,天帝和刑天争夺天地的统治大权,双方在天上地上都开了仗,打得很凶,最后是天帝一刀把刑天的脑袋砍了下来,杀死了刑天,这才坐上了天帝之位,给众神排了份位次序,各个天神所支持的地上列国因此也停止了征战——当然了,一直到寻木国几十年前重燃了战火” 磐溪听得出了神,说道:“照你这么说,如果刀枪就能杀死一个神仙,那岂不是我们凡人也可以杀死天神了?” 龙幽道:“我们凡人确实能杀死神仙。公主没听说过吗?后羿不是用箭射死了九个天阳神吗?” 磐溪吐了吐舌头,说:“我爹爹给我们上课时是说过这些的,不过我都没认真听,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都还给我爹爹了。” 龙幽道:“公主的父王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君主。他想教给公主的,都值得公主牢牢记住。” 磐溪笑着点点头,又赶紧岔开话题道:“那神仙岂不是也很怕遇见我们凡人?被我们一个不高兴就结果了,怎么办?” 龙幽道:“那也得看用什么兵器。地上产的金银铜铁c石头c木棍儿,这些兵器都是杀不死神仙的。只有天上来的东西,才能杀死天上来的神仙。比如后羿的箭,就是嫦娥在月亮上炼出来的。”他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笑着看了看磐溪,说:“啊,公主的龙牙枪,应该也是杀得死神仙的呢!哪怕是螭龙,也是天上的灵物,道理上说,是应该能行的” 磐溪拍手道:“没想到我还有这么一件神器,真是要谢谢你呢!你太厉害了!对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连这些神怪轶事都一清——”话还没说完,突然见到一顶帐篷的门帘儿一掀,尉钐司马缩头袖手地出来了,一边跺脚,一边朝帐篷后头绕过去了。磐溪鄙夷地说道:“他好恶心!也不知道跑远些解决!”龙幽道:“殿下还是快进帐子里去吧。让司马大人看见我们俩坐在一块儿,难免招是非。” 磐溪便站起身来,刚要走,突然又叫他道:“龙幽!”龙幽抬头说:“公主有什么吩咐?” 磐溪问道:“你再跟我说一次实话:你真的真的不是那条螭龙变的?”龙幽笑道:“公主手里的枪上镶着一颗龙牙,您看看我嘴里少没少颗牙?”说着便龇着牙,张大了嘴。磐溪看他那滑稽的样子,抿嘴一笑,便扭头跑了。 次日,湖面又冻得结结实实,昨夜的那条冰缝早已不见痕迹。龙幽命队伍横穿湖面,免得绕路而行。 又走了三四天,才翻过了这一条山脉,渐渐到了一片草原。这草原广袤无垠,一马平川,水草丰茂,鸿鹄翩飞,牛羊成群。无论是寻木国的小兵末卒,还是达官显贵,都神清气爽c满面春风,行路的脚劲儿也足了不少。磐溪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已经到了寻木国的腹地了。 当晚,便遇到了一队牧民住户,正是迁徙到这里给牛羊贴秋膘的。他们一行人便在牧民们毡帐边上安了营。晚上牧民们杀牛宰羊,在篝火上烤了请将士们吃。磐溪因吃不惯牛羊肉,尝了两口便放下了。水玉倒是胃口极好,连连夸赞牛肥羊香,和上当地一种叫做孜然的香料,更觉口齿留香。 因她吃多了,晚上睡前便觉得胃里硌得慌,躺在那里哼哼。磐溪给水玉端来一杯黄春菊茶,嗔道:“为吃伤身,何苦呢?”水玉欠身接了水,讪讪地笑道:“我小时候是狗养大的,一看见带骨头的肉就狗性大发。” 磐溪道:“啊哟哟,我这几天招谁惹谁了?身边的都显了原形了!一个说自己是龙精,现在又来一个说自己是狗怪!”水玉咕嘟咽下一口茶,说道:“俗话说,物以类聚,你自己这几天也仔细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长出来什么尾巴什么毫毛的。大家趁早都变回原形来,该哪里快活去哪里快活!”磐溪故意把脸皱作一团,说道:“听听,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两人正在那里说笑,突然听见外面突然嘈嘈杂杂的,水玉便要起来出去看看。磐溪将她按回去,说道:“不用看。我知道什么情况。”水玉问道:“什么情况?”磐溪道:“你家狼外婆来了,在外面喊门,找她亲外孙女儿呢!”水玉笑着就拿手去撕磐溪的嘴。磐溪忙站起来,边跑出去边笑道:“我去迎一迎你外婆她老人家!” 一出了帐子,只见寻木国的人都神色慌张,奔走如市,朝龙幽的帐子方向跑。 龙幽帐内灯火通明,帐外已经聚了黑压压一群人,挨三顶四,个个儿脖子都伸得老长。磐溪叫住一个跑过她身边的士兵,问道:“你们将军怎么了?”那小兵看了看磐溪,犹犹豫豫说道:“刚才有报信的来,说,说” 磐溪道:“你支吾什么?快说!”那小兵方说道:“说是我们赫公不好了!”话音刚落,就哭出来了。 磐溪也不理他,赶紧往龙幽的帐前跑,才想挤进去,却见龙幽跟一个不认识的军官走出来了,围在帐外的官兵们连忙让开一条道。只听龙幽与那个军官说道:“你要在这里留宿么?”那个军官作了个揖,婉谢道:“不了,现在情况非常,我还是回营守着点儿好。”龙幽点头道:“说得是。那我不送了。走好!”那军官拱手肃拜,便走了。 龙幽远远撇见磐溪,却又滑过眼去,命阿固叫尉司马c子叔c姒伯舅c内廷小尹c负责采邑的大都和小伯,以及管师氏c蔡师氏c步师氏等几个品爵较高者,来他帐内协商要事。一忽儿这几个大官都道貌岸然地来了,一个个抿着嘴c板着脸,不苟言笑。进帐以后,帐门便紧阖上了,但外面的人仍不散。 磐溪等了一顿饭时间,便回了自己的营帐,与水玉将事情说明了。水玉拍手道:“好好好!看来不是已经死了,就是铁定快死了!真是天助我也!” 磐溪说道:“他死了,他儿子还有三年的丧,我这个婚事,一时半会也成不了了!三年这三年里,我总能找到机会,把那个儿子也——” 水玉打断道:“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先看看那个光炬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真跟龙幽将军说的一样,是个明君,你也不用动手。” 磐溪摇摇头道:“虎子狼孙,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水玉想了一想,道:“你是不是因为不想跟他成婚,所以”磐溪瞪了水玉一眼,道:“我哪有那么坏!为了悔婚杀人呢!” 水玉点头道:“那就好!我就是怕你万一心里有这个念头。”磐溪突然冷笑道:“我实话告诉你,我如果杀了光炬,就算我逃出一条生路,龙幽也会跟我绝交的。他们两个可是铁哥们。” 水玉思忖着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将军偏向光炬,也是自然。这不正说明将军大人心肠好么?!” 磐溪听了,突然嬉皮笑脸道:“你说,他们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水玉一听,就把一个枕头朝磐溪扔了过去,嗔笑道:“看是谁狗嘴里没象牙?!没羞没臊的!”磐溪傻乐了半天,又道:“也是也是,要是他们有那个啥啥,还不知道别人背地里怎么说我们呢!” 水玉道:“别说了别说了!我今天本来吃得就多,别惹我吐了!”磐溪猴皮着脸笑道:“你看,你我花容月貌,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说着,便一把搂着水玉的肩膀。水玉又笑又叫,一把推开她,笑道:“你今天是乐疯了吧?!别碰我!”两人正笑闹着,忽然只听外面传来众人嚎哭之音,便知道赫公必定是薨了。 磐溪急忙跑出去看,远远见到龙幽站在他帐前,正对着众人说话呢。他身边的王公贵族们一个个不尴不尬地立着,有的在假哭,有的只是横着脸上的肉,不知道心怀着什么鬼胎。底下的兵卒都是捶胸顿足c哭天喊地。 只听龙幽说道:“逝者已登仙界,生者节哀顺变。这几日大家只做好自己的本职,就是对先君最好的忠孝。今晚上就连夜将一应织物都染白,大家戴孝。先君今日大殓,我们大后天才能赶到王城。停灵二十七日后,我们还要送先君出殡。现在大家散了。”话必,便抬眼望着磐溪,对她点了点头。磐溪知道是在叫她,便迎着人流朝龙幽走过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进宫 龙幽请她进了帐。两人对坐。磐溪道:“什么时候的事?”龙幽闭上眼睛,揉着额角,说道:“三天前。”溪道:“不是说他正直壮年么?怎么就突然——?” 龙幽道:“巫医们一个说是肠痈,又一个说是血痛。夜间睡觉时突然就死了。”磐溪道:“谁知道最后是老天收了他,我们倒瞎操心了一场。” 龙幽不说话,半晌才道:“这事来得突然。臣怕其中有什么蹊跷。如果有人现在想动手动脚,光炬公子一个人只怕抵挡不住。臣得尽快赶回去。”磐溪想说什么,又住了口;沉默了片刻,才点头道:“你自己看着办。这两天事多,你早点休息吧。”遂起身要走,龙幽也未留她。 是夜,龙幽突然命令立刻拔营出发。连夜疾行了两天,一路都是一碧万顷的草原,只是远远的天际,有一横墨黑的山脉。到了第三日早上,远远便看到了山腰上的王城。到了下午,才走到了山脚下。 此刻天色黑沉,乌云密布,远处却有夕阳斜照在王城上,映得王城赤红一片。磐溪仰头一望,只见王城高台厚榭,鳞次栉比,铺地盖山,气势磅礴。城楼竟有十多丈高,从上到下都银装素裹,缠上了白麻布。暗云关的城门那时在磐溪看来已着实高大,可与这寻木国的城楼比起来,竟似小孩儿的玩艺儿一般。王城周围砌着厚重的石墙,每一块整石都有农家房舍的大小。 既进了城,只见城内的大小建筑,乃至铺路的石头,都由殷红的花岗岩石凿砌而成,乍一看,叫人以为是地下火山的熔岩喷涌凝结,汇聚于此。龙幽骑着麒麟,走在队伍之首,磐溪骑着鹿紧随其后,水玉亦驾着马跟在她身后。一行人蜿蜒着,在曲曲折折的街巷中逐渐登高,向王城最高处耸立着的王宫上去。 磐溪见道路两旁,即便是普通人家,也都是石屋高敞,令人观之生畏。不时遇到集市,牛羊禽蛋,堆积如山;衣袍靴履c裘毛皮革等等穿用之物,也是各色各样,目不暇接;还有各样的活物:金丝猴子c翡翠鹦鹉c大不过手掌的狸猫c雪白的大蟒磐溪不明白这些动物是买回去让人吃的还是帮人干活的,问了龙幽才知道,原来这些都是养在家里赏玩的;另见到不少的铺子卖各样奢华之物,什么沉檀龙麝c金银珠宝,叫得出来的,叫不出来的,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只是各个铺子c房舍都披麻戴孝,虽有买卖交易,却不闻笑语喧哗;路上的行人也全着素服。偶尔有几个人抬头看看他们的队伍,却都是面无表情。走到半路,有一个半老的女人,正端着一个大铜盆从家门出来,照面儿见到了磐溪骑着鹿从她面前经过。这女人竟哗啦一下将盆中的脏水朝磐溪那边泼了出去,溅了磐溪一脚。 龙幽闻声扭头一看,便对那女人说道:“给殿下擦干净。不然小心你的脑袋。”那女人虎着脸,从袖子里扯出一块巾子,要上来给磐溪擦。磐溪一蹬鹿,说道:“不用。我还嫌这巾子脏了我的脚。” 龙幽看看磐溪,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磐溪也笑了笑,故作轻巧地说道:“走啊!向前走!快要下雨了!”过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宫殿的前面。只见这宫殿的石墙亦有十丈高,巍峨矗立,气魄逼人。门楼比石墙更高出丈,通体都是殷红巨石砌成,立柱上挂着铅白色的缎子。门楼中央有正门,紧闭着两扇厚重高大的黑褐色的乌木大门,门上钉着九九八十一颗碗大的黄铜钉。 龙幽等人停在大门前,守门的军士们一见了他,其中一个便立刻扭头从东侧一个稍小的门跑了进去。龙幽下了麒麟,一忽儿一个军官便跑着迎了出来,见到龙幽便单膝下跪行了个礼。龙幽道:“起来。”那个军官便站了起来。 龙幽走到他身旁,与他耳语了几句。来回说了十几句话,只见龙幽点点头,方转过身来,命令阿固道:“你带着随行将士,先回本营歇息。我这会儿进宫回话,晚上回营。”又命道:“尉司马,你携有爵位有品级者,跟着我一起进宫。” 最后,龙幽才对着磐溪水玉点点头说:“请公主准备进宫。” 水玉道:“那我去照应一下我们的东西。”龙幽道:“不必,姑娘跟着公主。东西自有人安排。” 一时,东侧门出来十位骑着天马的宦官,均穿着孝衣,将龙幽他们从东侧门引了进去。门洞甚长,竟似隧道,黑压压的。 一出了门洞,迎面就是四四方方c空空旷旷的一大片场院。磐溪估摸着,这场院从东头走到西头,少说也要一钟茶的时间。场院的地上都是虎皮石铺就,每块石板都有三尺见方。场院的中间地势稍稍鼓起,好似一个硕大的龟壳。场院东西两侧都有稍矮的石围墙,正北是一座硕大的门楼,门楼上挂着白缎。 宦官们引他们从门楼东侧的左门穿过,面前又是一个形制相仿的场院,只是纵深竟比方才经过的那个还要大。正北又是一座大殿,雄浑厚重,全由红洞石所砌,殿墙上密密麻麻地雕满了硕大的饕餮c狻猊c獬豸等神兽,立柱c屋檐上也都垂着素缎。大殿建在三层高的石台基上。他们从大殿两边的马道上了台基,又从东侧门穿过,如此又走过了两个场院c两座大殿,停在天街北面另一座门楼外。 宦官们下了马,请龙幽他们也各自下了坐骑。宦官们便将他们的麒麟和苍鹿牵走退下了。 宦官们刚一走,从门楼里便出来七八个穿着素服的女官。为首的一个高束着头发,面如满月,唇如激丹,左眼下有一颗黑痣,年纪竟看不出来是三十多还是六十多。她一见到龙幽,便含笑点头道:“将军一路跋涉,风尘仆仆,请到配殿西阁里沐浴更衣。夫人等着见您。” 龙幽微微点头,说道:“多谢焱女史。”他回头看了看磐溪,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便随两个女官往西阁去了。尉司马等人也被几个女官引走了。 只留下磐溪与水玉,立在焱女史面前。焱女史收起笑容,对她们说道:“随我来。”便将她们带到了配殿东阁。阁子里有一间偏房,房里已经摆上了澡盆,盆里热腾腾地盛满了热水。她们的衣箱等什物也不知何时早已放在了屋里。焱女史吩咐水玉道:“你伺候公主洗干净,换上礼服,打扮妥当,一个时辰以后晋见夫人。”便砰地将房门关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美人 磐溪自己洗完了,水玉要帮她换上那套新做的月白色大百花孔雀织锦礼服,因她右手伤势未好,磐溪便坚持自己换衣服c梳头,并戴上头冠和首饰。 因时间尚早,水玉便想打开门,再要点热水来好让她也洗一洗,可却发现门被锁上了。水玉拍门喊了半天,一个女官才姗姗来开了门,皱眉说道:“喊什么,好没规矩!”水玉陪笑道:“劳动姑娘,再取点热水来。” 女官瞥了一眼磐溪,说道:“不是洗好了么,还要热水做什么?”水玉笑道:“时间还早,我也得洗一洗,不要犯了夫人圣颜。”女官冷笑道:“你哪轮得着见夫人?在这里老实待着,要洗就用这剩下的水洗。”说着转身便走了。 磐溪气得要追出去骂,水玉一把拉住她道:“你去干什么!难道我们以为这里的人个个都会给我们笑脸吗?你去骂她,倒是你自己轻贱了你自己!我都不去理她,你去理她干嘛?” 磐溪气道:“你看看!才一来,这么小不辣子的人,就给我们这样的气受!等一会见了真神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水玉道:“别这么乱动,刚戴上的项圈又歪了!你好好坐着吧!就凭你这点城府,还要干什么大事啊?能在这里活过三天就不错了!” 两人说着话,又等了半个时辰,焱女史才蹙着眉头来了。一见磐溪,便板下脸来,说道:“这个不行。太寒酸了。你们还带来什么衣服?”便径直走到她们的衣箱翻找,半天才拎出一件丁香色的金线如意缂丝妆花锦长袍来,命即刻换上,又说道:“果然是南蛮之地,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还得我这里添补!骅女史——你快快去延春宫,把那套太平貂皮袍子拿来!不要耽搁!”过了一顿饭工夫,貂皮袍子拿来了,水玉给磐溪披上,目送磐溪跟着焱女史走远了。 磐溪由焱女史领着,从东侧门往内廷里走,又经过了两进大院c两座大殿,才到了第三座大殿,大殿外左右两侧各铸着一只一人多高的三足金乌鸟,乌鸟上披着白纱。到了大殿门口,焱女史叫磐溪在门廊外侯着,守在门外的四个侍女掀开狻猊毛皮的门帘,从里面蓬出一股热哄哄的烟火之气。焱女史一闪身,便进去了。 磐溪站在门廊,朝外面的大院子望去:这个院子是与刚才那些场院一样的空旷寂寥,四周也是一样的密不透风的石墙。黑云低沉,笼罩在场院之上。突然一个闪电劈了下来,打在外朝最高的那座大殿顶上。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从云里裂开似地炸响,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地掉下来了。磐溪出神看着这滂沱大雨。过了也不知多久,却见远远有一个人影从西配阁里出来,疾步穿行于大雨之中,朝外朝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磐溪觉着是龙幽,却也不敢十分肯定。正努力辨认着,突然一旁的侍女高声道:“传磐溪公主——” 磐溪摇了摇头,定了定神,便一昂首,从门帘间的黑缝中大步跨了进去。 既进了大殿,里面黑咕隆咚,磐溪一时竟什么也看不清楚,过了一会儿,方慢慢地看出来:这大殿深有九间,四周竟然无窗,全靠左右墙上高高叉着的火把照明。殿顶有十丈高,正中间有个狭小的排烟口,从那里透下微弱的一缕天光来。大殿里各处有圆石柱林立,北端远远地设了一个高台,那里火烛摇曳,隐约可见高台上有一把大椅。 焱女史迎过来,对她低声嘱咐道:“在台阶前就跪下稽首,夫人不允,不准抬头。问什么答什么,不准多言。”便将她引到那座高台上那把石头的大椅之前。但椅子却是空的,椅子后面倒有一长排暖阁。正中间的一间挡了一面纱帘,纱帘后朦朦胧胧可见到左右站了两排的人影,中间仿佛一个卧榻,榻上也有一个人影。 磐溪干站了一盏茶功夫,只听纱帘后有一个女人细细懒懒的声音说道:“让她进来——”纱帘便被掀开了。 磐溪走进去,只见昏黄的烛火中,一个清瘦的女人斜倚在一张三面床围的紫檀卧榻上,身上裹着一张花豹子皮,正闭着眼睛养神;两个侍女跪在榻下,用两柄玉槌给她捶腿。这个暮夫人大约三十多岁,容长脸面,眉眼口鼻秀美飘逸,如轻云蔽月。 少顷,只见暮夫人稍稍动了一下身子,仍闭着眼,却问道:“怎么还不进来?”焱女史小心翼翼地弯腰回禀道:“已经来了。”遂示意磐溪跪下。磐溪稽首跪拜后,便抬起头来了。 又过了片刻,暮夫人才慢慢睁开眼睛,身后急忙上来一个侍女,将她慢慢地扶坐起来。磐溪才看出来,这个暮夫人虽然是个美人,但脸色蜡黄憔悴,双眼红肿,眼圈也都是青的。她并不看磐溪,只垂着眼睛,慢慢接过侍女递上的一个金貂镶宝手笼,将双手仔仔细细地袖了起来。 又一个侍女端上一个红玛瑙茶盅,暮夫人便扭过头,轻轻抿了一口,又歇了一会儿,慢慢地才抬眼瞧磐溪,冷眼仔细看了半天,方缓缓说道:“长得不怎么好。”话毕,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微微地抬了一个手指,一个侍女就从她身后小心地给她戴上了水晶抹额,又轻轻地给她揉着两边的额角。 过了一顿茶功夫,暮夫人又示意了一下,那身后的侍女便退下了。暮夫人吸了吸鼻子,懒懒地说道:“把她外头袍子脱了。”便上来两个侍女,将磐溪的裘皮袍子解下来拿走了。暮夫人又端详了磐溪片刻,说道:“胖瘦倒合适会骑马么?” 磐溪不答,焱女史遂给她使了一个眼色。磐溪压着满肚子的火气,扯谎道:“不会。”暮夫人听了,用手扶住额头,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道:“真不知道,怎么倒霉的事情一桩又一桩千挑万选出来的,结果就是这么一个德性的南蛮子女人,要貌没貌c要品没品罢了,罢了。这是先夫定下的亲,他自有他的道理。他前脚刚走,我总不能后脚就把他订下的儿媳妇杀了真是看着就心烦”说着,便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几个使女慌忙将暮夫人扶着躺下,焱女史便立刻将磐溪带出了殿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番茄 走出殿外,雨已经小了一些。焱女史横眉立目,斥道:“好没礼数规矩!还竟敢跟夫人打诳语!我明明见你骑马过来,怎么说不会骑马?我刚才要是开了口,你就是死罪!”磐溪道:“我骑的分明是鹿,怎么是马?!我们南方只有鹿,没有马;当然不会骑马。”焱女史道:“你们南蛮之地,没有的东西也多!” 磐溪还想呛她,想了一想,还是龙幽和水玉说得对,韬光养晦c沉机观变,才是上策。于是勒了舌头不说话。一时来了两张步辇,由侍女们抬着,焱女史和磐溪一人坐上一张,另有侍女在后面撑着华盖遮雨。一行人绕到暮夫人的寝宫后面,从一扇大门进了一个园子,园内奇石嶙峋,星罗棋布,巨木成林。这些巨木竟比天竹还要高,枝叶繁茂,将雨水也全都挡住了。她们从园内的一所神庙前走过,从西便门出来了。又穿过西宫的几座殿宇,复出了西北角一扇侧门,走了约有一顿饭工夫,遂到了一个不大的四合院落前。 进了院子,只见中间围着一小块空地,空地中间挖了一个四方的小水池,池内水汽氤氲,竟窜出来几枝火红的荷花,在凄风寒雨中盛开着。两个侍女在左右两边的廊下侯着,一见到她们来了,便拍手示意。 焱女史和磐溪都下了步辇,水玉便从北边的正屋迎出来,脸上虽没有笑意,一见到磐溪,脸色倒亮了少许。 焱女史带着她们走到正屋,两个侍女撩起甪端兽毛皮缝成的门帘,便进了屋子。只见房里地上铺了水滑的红玉砖。屋子正北边一个大灶台,嵌着两口大锅。灶前面是一个红漆矮桌,桌子四边地上摆着虎皮坐垫。屋子四围都是通炕,屋中间烧着一个取暖的火盆。屋内无一摆设,只在西边通炕上摆了一个炕桌,桌子上已然端置了订婚大礼那天龙幽呈给磐溪的红玉琮。 焱女史问水玉:“东西都安顿好了么?”水玉道:“八cd放整齐了。”焱女史点点头,道:“速速地都打点好。公子现在明华殿议事,说过来就过来了。公主卧室在西阁,吃饭在西厢房;东阁和东厢房是公子来了休憩用的,你们不准擅入。你跟其他伺候的侍女一样,吃睡都在倒座房。要什么东西,跟阿炪c阿炣两人说,她们自会过来禀明我。”话毕,便吩咐阿炪c阿炣两个道:“好生伺候,出了岔子,都算在你们身上。”转身便走了。 水玉朝焱女史的背影吐了吐舌头,遂对那两个名叫阿炪c阿炣的侍女说道:“你们出去吧,有事叫你们。”两个侍女便出去了。 磐溪东转转c西看看,进了西阁的卧室,见窗下一个黄花梨木镶珍珠贝母百子图的火炕,上面铺着金狐皮的床褥;炕上设了一个黄花梨木镶金的炕桌。两边的靠墙各摆了一个黄花梨木镶各色宝石的矮橱,地上铺了厚实的棕熊皮地毯,地毯上歪放着她们带来的两口柜子,都大开着。 水玉指着柜子道:“这不,收拾到一半你来了。其余的都已经放到矮橱子里去了。”磐溪道:“我的龙牙枪呢?”水玉摇摇头道:“她们不让带进来,收到外库房里去了。”磐溪一听,一屁股坐到炕上,在炕桌上一拳头捶了下去,说道:“我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水玉一边用左手拾掇衣物,一边说道:“不要生气。以后这就是常态了——对了,你见过那个暮夫人了,怎么个情况?”磐溪哼了一声,遂把暮夫人殿里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我成了牲口了,只差没把我嘴撬开看看牙口!”。 水玉听着,便走过来搂着磐溪的肩膀道:“这里的人都爱说怪话,我们不理它。”磐溪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赫公是个暴君,他老婆是这副嘴脸,我告诉你,他俩的儿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突然门外听见响动,水玉忙摆手,磐溪也住了嘴。 门一开,进来了阿炣,说是饭已经摆好了。磐溪和水玉遂到了西厢房,见正中是一张降香黄檀的矮桌,桌下铺着红褐色的斗牛皮,桌子一边各摆了一个虎皮的坐垫。桌子上有一海碗的肥牛肉汤,一大盘烤羊肉,一屉烙饼,一把叉子,一尊茶壶,一个茶杯,器皿均是雕花金的。 磐溪遂对一旁侯着的阿炪说道:“你再去拿一个坐垫,拿一套餐具来——另外,有什么蔬菜没有?”阿炪说道:“今日膳房就准备了这些。” 磐溪皱眉道:“你先去把我要的那些餐具坐垫搬来,再叫人去膳房,不拘什么蔬菜,不管生的熟的,给我端两大碗来。”阿炪瘪了瘪嘴,便去了。不一会儿,坐垫餐具便都拿来摆好了,磐溪就让水玉坐下跟她一起吃饭,水玉说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磐溪道:“怎么了?怕她们不成?!我偏要你坐下来吃!”水玉扭不过她,才坐下了。 一时阿炪端了两个大碗就进来了,一见到水玉坐着用饭,慌忙说道:“被焱女史看见,我们都得死了!” 磐溪道:“怕什么?有我呢!——这是什么?”一边指着碗里的红果子问。 阿炪仍道:“你们坏了规矩,是我们兜着。现在不改过来,我就去回焱女史的话了!”磐溪气得笑起来,说道:“你除了伶牙俐齿会顶撞,倒还很会打小报告呢!问你话,你倒不答!看我先撕烂你的这张嘴!” 阿炪见磐溪恶狠狠地盯着她,明白她不是软柿子,这才沉着脸说道:“公主问我什么?” 磐溪道:“问你什么都忘了,这就该打死!” 阿炪涨红了脸,道:“这叫番茄。”说着便把两碗红果子放桌子上了。 磐溪往碗里瞅了瞅,又问:“是你们寻木国的土产?”阿炪道:“不是。” 磐溪朝嘴里扔了一颗,一边嚼一边说:“那是产自哪里?”阿炪回道:“是西域进贡来的。” 磐溪点点头道:“味道不错。你去跟你的焱女史说,自今天起,每顿饭都要有蔬菜瓜果,油盐少放,不然我见了不合意的,一锅子扣在你们头上,明白了么?” 阿炪鼓着腮帮子道:“明白了。”磐溪便说:“那你下去,别杵在这里碍我的眼!”阿炪就立刻出去了。 水玉愣愣地看了磐溪半天,半晌才道:“你这么凶,好不好啊?”磐溪道:“她们是狗眼看人低。我不给她们一个下马威,以后日子还能过么?!” 水玉闷头吃了几口饭,又道:“你刚才那个样子,把我也吓了个够呛,还以为这饭里有什么毒,吃了人都变成他们那样子了!”磐溪笑道:“说得也是!下顿饭,把我们的银筷子拿来试试,别被他们毒死了还夸他们家饭香呢!” 两人吃毕,阿炣端来洗手洗脸的金水盆,磐溪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水玉:“对了,后来你洗过澡了么?”水玉含混说道:“我刚到这院子,就在下房里擦洗过了。”磐溪亦没有多想,两人便回到了西阁卧室,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阿炣进来,点起了墙上的火把。磐溪问道:“我们是要在这里等着你们公子么?”阿炣回道:“是。”磐溪说道:“你出去问,你们公子现在哪里?大概什么时辰过来,我们都累了,也不能这么傻等着。”阿炣便出去了,过了一顿饭工夫,回来禀道:“公子刚从明华殿出来,现在去天佑殿守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来。”便退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贿赂 磐溪和水玉两人在炕上歪着,哈欠连天地等到了丑初,也不见有人来,便又叫人去问,过了半天,才来了阿炣回话,说是公子守灵过后,早回自己的寝宫睡了,今天不会过来了。磐溪便命阿炣再拿一床被子。阿炣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抱来了一床獭兔毛的被褥。磐溪便和水玉脱了外衣,一人一条被褥,并排在炕上躺下了。 水玉钻进被窝,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磐溪问道:“哪里冻成这样了?”水玉笑道:“下午洗澡的水有点凉。”磐溪狐疑地看看她,说道:“她们别是给你冷水洗的吧?”水玉朝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道:“就你废话多!快睡觉!” 磐溪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水玉,你老实说,我是不是长得真的很难看?”水玉并不答话,磐溪用手推推她,她呼哧打了一个呼噜,原来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卯正,便听见窗外有人敲晨鼓。过了不一会儿,阿炣也敲门进来,给她们端来了洗漱的用品。 用过早饭以后,磐溪便对收拾碗筷的阿炪说:“我的鹿昨天不知道被他们牵到哪里去了。你去把我的鹿找回来,我出去转转。”阿炪道:“焱女史有命,没有传召,公主不能出这个院子。”磐溪朝天翻了个白眼,道:“我又不是囚犯,来了被你们关在这里。”说着,抬脚就要往院子门外走。 阿炪忙要挡,磐溪说道:“我好女不跟女斗,你让开。”这时水玉左手里挽着一盆脏衣服,急忙跑过来劝道:“阿炪她们也是奉命行事,你就别难为她们了。在这里陪我一天不好吗?”说着便把磐溪拉回去了。 磐溪整日在院中吃饭歇觉,与水玉在闲聊中打发了一天的时间。第三c第四日复又如是。 第四日晚上睡前,水玉忽然笑道:“这么就把我们两个塞在这里,也不来理我们,倒也不错!我们两个过过小日子,悠哉游哉。”磐溪道:“我倒想快点会会那个光炬,掂掂他的斤两!”水玉道:“说真的,这个光炬公子,也是神神秘秘的,这么多天,也不见他召见你,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磐溪道:“这个寻木国的人,个个都阴阳怪气的。心眼气量小,行事也这样偷偷摸摸!从上到下,大的压小的,小的压更小的,最小的还要来压我们这些外来的。哪怕就是个端茶送水的小喽罗,也作腔作势,故意摆谱给你看。好像行了你一个方便,他们就要掉自己一块肉一样!这不叫人,这叫畜牲。” 正说着,听见院子里有响动,片刻,门便被猛地推开了。进来的正是焱女史。她一见水玉与磐溪躺在同一张床上,便顿时唬起了脸,指着水玉的鼻子,呵斥道:“好大的胆子!叫你睡在下房,竟然登堂入室了!你且侯着,我现在没功夫管你!——公子即刻要见公主,还不快起来伺候公主盛装打扮!这懒散样儿!我可看不入眼!”说着便一甩门,转身出去了。 水玉忙帮着磐溪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磐溪道:“好了好了,要弄这么复杂干什么!我本来就长得难看,再折腾也是擦了胭脂的毛猴子。”水玉道:“天下就属你最好看!听她们胡说!”便把磐溪推出门去了,磐溪回头嘱咐道:“不管她们说什么,你一口咬定,是我晚上一个人睡害怕,逼着你睡我房间的,听到没?”水玉“好好好”地答应着。 两顶步辇一左一右并排,抬着磐溪和炎女史向外朝走去。半路上,磐溪突然问炎女史道:“你要怎么罚水玉?”焱女史淡淡道:“罚跪,掌嘴。”磐溪说:“我这个人记仇。你敢动她一根毫毛,以后我十倍地还给你。”焱女史冷笑道:“公主这是在威胁我吧?”磐溪道:“还好你聪明,我还怕你听不明白呢。” 焱女史说:“我这是公事公办。”磐溪道:“我也是公事公办。我的规矩:我的侍女,只有我才可以打得c骂得。别人要打骂,就不能。”焱女史不接话,过了片刻,才听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早也看出来了:公主是个爽快人。那我今天也把话说敞亮了:公主别以为自己要嫁给光炬公子,就是未来的夫人了。公子如今的侍妾c以后再添上的侍妾,加在一起数也数不过来,他中意哪一个,都还是不定的事儿。更何况公主是南蛮出身,我可以告诉公主,这样出身的人,在我们这里以前也有,现在也有,以后也有,只是还没有一个是得过宠幸c出过头的。我大白话撂在这里:没有我这样的人帮衬着,公主在这里活不过一年。如今你想事事顺意,这个不容易;不过你不想事事不顺意的话,我倒也不是没法子。我不像有些人,没见过世面,一开口,就要把你们这些个侍妾往绝路里逼。把你们这些人逼死了,那是断了我们的财路。大家互相帮衬,互留余地,那才是长远的法子。我要的也不多,你每月的份例,一半交给我;逢年过节,再有个什么金的银的,也不拘大小,意思到了就行了。那以后大事小事,我总会尽力替公主熨贴,你的那个发小儿姐妹,我也不会那么难为她。” 磐溪听了,脸登时滚烫了起来,耳朵突突地跳,只觉得像是吃了只苍蝇,说不出的恶心。以前,她也曾听爹爹说过“贿赂”二字,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没料到,裸地摆到眼前来,竟然是如此丑恶不堪。 磐溪半晌不接话,焱女史先笑了起来:“你刚来,脸皮自然薄一些。我也不着急,你好好思忖思忖,再跟你的那个好姐妹商量商量。等考虑清楚了,再给我个回个话。”正说着,便到了分割内廷与外朝的天街。 磐溪下了辇,一队宦官等在天街南边,其中一个还牵着苍鹿。磐溪如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冲了上去,一把搂住了苍鹿的脖子,在它耳边轻声说道:“他们待你好吗?吃得惯这里的草吗?”苍鹿踏踏前蹄,把头紧靠在磐溪的脸颊上,伸出热乎乎c湿嗒嗒的舌头舔了舔她。磐溪翻身上了鹿,宦官们在前面开路,朝着“天佑殿”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瞳仁 天佑殿是王宫前朝中轴最大的一座正殿,比暮夫人的寝宫大了数倍,殿内仿佛一座森幽的密林:屋顶高不可测,藏在暗影之中;七八个人才能围抱的大圆柱子,密布于殿中,一眼望不到头。高墙上的火把,在石砖地面上投下昏暗的光影。大殿深处隐约可见矗立着一个高台。殿内空无一人。磐溪在殿门口下了苍鹿,身旁的宦官也不说话,便牵着鹿全都退下去了。 磐溪径直走了进去,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发出响亮的回声。既走到了那座有三人高的方台前,便看见高台上摆着赫公的棺椁,棺椁东边点着一盏铸成宵明女神样子的高柱灯,西边点着一盏烛光女神样子的高柱灯。樯木外棺上镶着青铜的边框,精工细雕着龟c鹤c蛇c貔貅c烛龙等图案。棺材前面,整齐摆着一列鼎c尊c炉c壶c琴c鼓等样式小巧的神器,无不是金银玛瑙的天下珍宝。 磐溪不由想到:“谁死了以后,不是烂了化成了一堆白骨?哪怕是这样生前虎狼之威的公侯,死后的肉躯也跟路边一个饿死的叫花子一样!可是,像赫公这样的人,早都替自己安排好了,死后特意装在这么一个精美的盒子里,摆在高高的台子上,香薰着,乐奏着,好哄骗天下的人再去对着他的一堆臭骨头,诚惶诚恐地叩头。真是只有傻子才会敬畏这样空虚的摆设!”这么想着,她便背对着那具棺椁,一屁股坐在高台的石阶上。 殿内冰冷刺骨,磐溪将双手伸进衣袖取暖,便碰到了那个龙幽送给她的金匣子。磐溪在袖内摩挲着匣子上的凹凸的花纹,想起他给她这个金匣子那天的情形,嘴边不由浮起了一个浅笑。她又想起初见他时,他的黑眼珠子盯着她的伤口看,那一本正经的劲儿。他诚然是个巫医——他就该做个巫医,而不该在这个破烂宫殿里,不尴不尬地苟活着。她突然疑惑起来:自己最后一眼见到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是五天前,在暮夫人殿外见到那个在雨里疾走的人么?那时那人虽然因雨势而低着头,但脊背却是挺直的。不过究竟还是太远,看不真切。 正想着,冷不丁眼睛的余光发觉:旁边一根柱子的黑影里,不知何时竟泛出来一个更加墨黑的人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怪瘆人的。磐溪朔地站起来问道:“谁在那里?” 那人影并不答话,磐溪道:“谁给你胆子不答话?!” 那人影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懒说道:“胆子还要别人给么?”磐溪立刻明白:此人便是光炬了。 她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于是便沉默着。光炬又说:“你见了我,心也不跳,气也不喘。你不怕我么?”磐溪道:“我凭什么要怕你?” 光炬哈哈笑起来,说道:“哦,哦,是我忘了!你们怕我,都是因为我爸!现在我爸死了,你们凭什么怕我呢!”话毕,光炬便从阴影里慢慢踱了出来。只见他穿着一身茜色的犀牛皮铠甲,身量瘦高,一头长发,面色苍白,五官秀气,猛一看就让磐溪想起了那个暮夫人,只是他脸庞却比暮夫人的宽些平些。 光炬信步走上高台,掠过磐溪身边,却不停下,直走到最高一个台阶,他的脚却不小心碰倒了棺椁前放着的一尊小香炉。光炬“啧”了一声,抬起脚便哐啷啷地把这些小摆设都揣飞了。砸的砸,碎的碎,地上一片狼藉,惊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了许久。 光炬背靠着赫公的棺材,岔开腿在台阶坐了下来。他的脸都埋在阴影里,叫磐溪看不见他的面目。只听他长吁一声,带着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还有二十一天,这里就能空出来了。你瞧瞧,为了停灵,他们把宝座都抬走了,连给我坐的地方都没有!等这口棺材挪走了,我就叫他们把我的宝座搬回来——对了,还有你的!不过你的呢,得过了三年的孝才能搁这儿你着急吧?要不要我早点儿把你的宝座也搬来?” 磐溪只瞪着光炬,不说话。光炬等了片刻,问:“怎么不吭声儿?”突然又自己先笑了,调皮似地说道:“谁给你的胆子不答话?” 磐溪回道:“胆子还要别人给么?” 光炬愣了一愣,突然拍着大腿笑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比我妈当年可强多了!怪不得她嫉妒你呢!你过来,坐这儿!”说着,拍了拍他身边的地。 磐溪走上去,离光炬三四尺远的地上坐下了。光炬又拍了拍他身边的地,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道:“刚夸你呢!没想到也是软脚蟹!过来!近点儿!我又不吃人!”磐溪只得又朝他挪过去两尺。 光炬叹了口气,还嫌不够近,便自己凑到磐溪身边贴着她坐了。他微微探过头,冲着她的脖颈处嗅了嗅,道:“好香。就是那个荷花的香——你喜欢么?那个荷花,是我叫他们种上的。” 磐溪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子赶紧往后一让,发现光炬正盯着她看。他那对眼睛颜色出奇的浅,竟是金黄色的,虽然嘴边漾着半个戏虐的微笑,瞳仁里却冰冰冷冷,仿佛两潭深不可测的井水。 磐溪一本正经地说道:“多谢你费心。”光炬立刻笑开了花,点点头道:“你是我的夫人。我总要有点表示。你房间里的那个降香黄檀木,也是香的。我叫他们多多地铺上宝石。你们女人就喜欢这些,不是么?”说着,就要去抓磐溪的手,却抓了个空,碰到了磐溪的膝盖。 磐溪一下子站起来,正色说道:“我不是你的夫人!你放尊重点!”光炬仿佛吃了一惊,问:“我命令他们叫磐溪在这里等我召见。你不是磐溪么?” 磐溪道:“我是磐溪。但我不是你夫人!” 光炬皱着眉头,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又展开笑颜说道:“我明白了!你是生气了,讨厌守这个三年的孝,对吧?我告诉你,我也是!你放心,等我爸下了葬,我自有办法让你快点儿做夫人!——我妈当然会不高兴啦,不过咱们才不管她呢!” 磐溪大感不可思议,指着那棺材说道:“这口棺材里躺着的人,好歹是你父王,你在他灵前这么说,不怕天打雷劈?!” 光炬伸出一个细长的手指头摇了摇,说道:“这话好笑得很!我爸已经死了。这口棺材里的,只是一副臭皮囊。再说了,我爸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他,难道他死了,反而要怕他?!对不对啊?爸?”话毕,他用手敲了敲身后的棺材板。 磐溪惊诧地合不拢嘴,心下暗想:“这个光炬,别是神经病吧?!怎么还有这么一茬?!”这时光炬也站了起来,与磐溪面对着面,相隔不过几寸,连他的气息都能拂到磐溪脸上。 光炬说道:“有意思。天下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见了我,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就吓死在我面前了;还有一种,倒不怕我,还直往我怀里扑,生怕我一个疏忽,碰不着她们。你呢,也不怕我,也不缠我,你算什么呢?” 磐溪道:“我算是个正常人。”光炬又仰天大笑起来,直笑出了眼泪,半天才说:“说得好说得好!天下的人乌秧乌秧的,正常的没几个。不过你算么?”说着,他突然伸出双手,捧住了磐溪的脸,柔声道:“让我看看你!”。 磐溪刚想躲闪,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便任由光炬粗糙的手指在她五官上摸索。过了片刻,光炬才放下双手,笑道:“真不是个美人儿。原来也不是我妈嫉妒你乱说的。” 磐溪不理会他的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光炬嬉皮笑脸地继续说道:“不过我要这么多漂亮的干嘛呢?!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儿!碰到有趣的人,才是要紧。” 磐溪并没有注意他的话,慢慢抬起手,在光炬脸前轻轻地挥了一挥。突然,光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狠狠地咬牙说道:“你敢试探我!”便一把将磐溪远远推开了。磐溪一个踉跄,立刻站稳了,惊讶这个光炬虽然看起来瘦弱,但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尸首 磐溪道:“对不起。是我冒犯了。”光炬抬起下巴,面如冷霜,沉默了许久,才冷冷说道:“你们别以为我看不见,就是个傻子。”磐溪说:“没人把你当傻子。” 光炬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突然又展开了笑颜,说:“那就好。你是我的夫人。咱们是自己人。我有的,你都有。你要向着我,你明白么?” 磐溪冷笑道:“自己人?!我来了这宫里几天,可没觉得你们把我当自己人!”光炬“噗嗤”笑了出来,用一个手指头敲着他的下巴,说道:“有意思有意思。我妈的那帮子人果然已经开始欺负你了。你要是真被她们给欺负了,那我可要小瞧你了!——唉唉唉,我妈都黄脸婆了,还真能捣鼓,她要赖在夫人的椅子上多久才满意呢?——好了,你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磐溪扭头便走了。一出了天佑殿,不知哪里冒出来一群宦官,将苍鹿牵给了她。她骑上鹿,命令道:“你们都退下,不准尾随我。”宦官面面相觑。磐溪朝殿里努了努嘴,说道:“敢违抗我的命令,就是违抗你们公子的命令。退下去!”宦官们鞠了一躬,便后退着走开了。 磐溪一路飞奔,进了后宫,路上遇到几个侍女,一见她骑鹿而来,都惊得目瞪口呆,还有几个慌忙要拦,哪里拦得住,磐溪须臾功夫便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水玉裹着厚厚的一条毛大氅,正靠在院子的大门边上等着她呢。一见磐溪竟骑着苍鹿回来,水玉便一脸欣喜,冲上来对着苍鹿就是一顿好亲,又急忙问道:“什么情况?快说!” 磐溪下了鹿,低声道:“光炬是个瞎子!” 水玉疑惑地看着她,说道:“难道他也说你长得不好看?”磐溪轻轻推了她一把,道:“被你猜中了,他还真说了!不过我不是打比方。他真是个瞎子!而且瞎也算了,他怕还是个神经病!”水玉张大了嘴,除了“啊啊?”说不出别的话来。 两人将苍鹿拴在石栏杆上,进了屋,磐溪便一五一十将刚才与光炬的谈话,以及光炬的表情神色,都细细跟水玉讲了一遍。 水玉听罢,往后向枕头上一靠,说道:“原来如此,正是因为光炬是个残疾,龙幽将军这才处处偏袒着他吧。至于他是不是个神经病,这个倒不好说。我听着,总觉得这个光炬是话糙理不糙。” 磐溪沉吟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装疯卖傻,还是深藏心机。日久见人心,我还得再跟他过几个回合,才能摸清他的底细。只是这一次,我跟他见这一面,至少弄清楚了一件事:正如龙幽跟我们说过的,他们宫内攘权夺利,就像一窝老鼠在那里内斗,我啃你,你咬我,里面的残忍肮脏,远远超出我们想象。你看,光炬和他的父亲根本没有感情,跟他的母亲也多有不合。我们现在在这个夹缝之中,倒能苟安一段时候。哼,那个炎女史,她今天还明目张胆地跟我索要贿赂!我如今倒要她好看了!” 水玉惊诧道:“啊?还有贿赂的事情啊?”磐溪冷笑道:“她今天在轿子上跟我说,没有她,我们在这里活不过一年。要我把每个月宫里发的份例分一半给她,她就能罩着我们。”水玉道:“难怪呢!你一走,就有两个侍女把我押到倒座房的小库房里,不让我出去。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个侍女,叫她们把我放了。多半是炎女史等着你给她钱银,先给你示个好。” 磐溪道:“以后这样的委屈你也不用再受了!现在光炬明摆着想用我这颗棋子去打压他妈妈。所以暗示我不用忌惮暮夫人手下的那帮人。我们就将计就计,先在这后宫站稳了,再看下一步怎么对付光炬。”两人说到子夜时分,方睡下。 第二日,磐溪便骑了苍鹿,在后宫肆意徜徉,阿炪她们又急又气,拉不住她,便立刻去告状,炎女史带着十几个有身份的宫中女官,气势汹汹过来质问,也全被磐溪一句“你们要找就找你们的公子去”顶回去了。从此磐溪更加胆大,不仅后宫如无人之境,连前朝也随意出入,也再无人敢多言。只是磐溪试了几次要出宫外,宫门口的将士却无论如何不肯放,后来也跟她明说了:原来是他们已经请示过了公子,公子有令,公主不能出宫。 磐溪只好日日在宫中闲逛,将宫内几百座大小殿宇,都里里外外翻遍摸清了。原来这个寻木国王宫里的前朝后宫,自古所有的建筑都是没有名字的,一直到最近赫公死了以后,光炬才仿照着南方诸国的习惯,把几座重要的宫殿先起了名字。先说这后宫内,除了暮夫人的寝宫,以及北边儿先王侍妾们养老的一片地儿,还新住进了十五六个光炬的侍妾,有不少还带着幼子。据说她们住进来,暮夫人颇不高兴,但拗不过光炬,只好忍气吞声。磐溪曾几次远远见到这些光炬的侍妾们,一个个都花枝招展,妖妖娆娆,一看就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也懒得去搭理她们。 至于前朝,中轴的几座大殿,据说以前是赫公坐朝听政的地方,现在都空着不用;光炬仍住在东南角他原来的寝宫现在叫做“明华殿”的。只是如今光炬在明华殿不仅吃住,也要办公;他嫌原来的形制不够便捷也不够富丽,便叫人大兴土木,将明华殿以及四周的辅殿等修葺一新。磐溪知道朝臣们每日要来明华殿与光炬议政,暗自期盼着能见上龙幽一面,便时常去哪里转转,但却总也见不着。 一日,磐溪又骑着苍鹿去明华殿那一带,谁知平常走的一条道,因要新铺鹅卵石子,被封了。磐溪只得绕道而行,不料却迷了路,穿过一条逼仄的夹道,来到一片陌生的宫墙之外。墙上开了一扇小门,门外有一队士兵看守。磐溪已经发现,这宫内一般的大殿或院落,哪怕里边住着暮夫人这样品级尊贵的,外边也没有士兵看守,便觉得奇怪。 她遂问这些人道:“这门通到宫外去么?”一个看上去像是小头目的对她摇摇头。磐溪又问:“能通到明华殿么?”小头目又摇摇头。磐溪道:“那里面是什么?”小头目还是摇摇头。 磐溪正想训他,却听吱呀一声,小门正好开了,从门里边儿出来一队士兵,两个两个地抬着担架,担架上不知是什么人的尸首,头脸和身上都盖着白布。因风大,有一具尸首上盖着的白布被吹开了一角,露出那死人的一只灰绿色的手,还粘着血污,已经干瘪得不成形了,竟像个风干了的爪子。虽然是极冷的冬天,可一股子腐烂的气味仍飘散开来,磐溪忍不住翻胃,差点儿没吐出来,赶紧朝后让。 这样一具一具地,士兵们抬着尸体鱼贯而出,抬出来总有七八具。门关上之前,走出来一个人影,与磐溪一个照面,两人都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正是龙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兄弟 龙幽道:“公主怎么会在这里!”磐溪说:“我还要问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这些死人都是谁?” 龙幽低声吩咐了他身旁一个军官几句话,那军官转身走了,龙幽才对磐溪说道:“这里不是公主该来的地方。臣这就将公主送回后宫去。”边伸手牵起了苍鹿的缰绳。 两人一路没有说话,一直到了天佑殿前的大场院,龙幽四顾无人,这才低声问道:“殿下还好么?” 磐溪说:“我很好,不然怎么到处逛呢。见过光炬一面。他从小就是瞎子么?你怎么没跟我说过?”龙幽道:“几次想说起,都混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早晚公主也会知道。” 磐溪哭笑不得,说道:“这还不是大事,你心也够宽的——对了,光炬就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么?我看他喜怒无常,捉摸不透。” 龙幽促笑了一下,说道:“公主形容得倒是贴切。光炬公子是有点儿——神神叨叨的。不过他极聪明,虽然眼睛不好,什么都看得透。” 磐溪问道:“我没觉得他有你说的这么好。他说起他自己的亲爹亲娘,用词也是极其粗鲁。——对了,我也见到他妈了——他妈简直不可理喻!” 龙幽道:“暮夫人心胸狭隘,不过不难对付。至于光炬这次回来,他行事作风大改于往日,我一时也不好说了。” 磐溪忙问道:“怎么个大改?” 龙幽沉默了片刻,说:“刚才公主见到的那些尸首,都是他的亲兄弟。那天赫公夜里一死,是光炬先得了消息,天还没亮,他就派出了军中的心腹,连夜将十四个世子以及家眷全都关到了刚才你见的那个宫里。这么多天,没有给他们一丁点儿吃的喝的。前几日我已经进去过一次,收过了一次尸。今日是第二回了。里面我也上过几次战场,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惨状。死了的已经不像人了,活着的竟更不像人。今日在里面,我见到了光炬同母的胞弟,竟然还活着。才不过六岁,从小是在光炬身边教养长大的。我这么几年眼见着,光炬对他这个胞弟,真称得上如冬日春晖一般。谁知这次竟也没开恩。今天这个小孩儿眼神已经散了,还拉着我的衣摆,问他光炬哥哥什么时候能接他出去。里面原来还有比他更小的,连两个未满周岁的,也早都被吃净了;可他今日还活着,可见是暮夫人悄悄通了关系尽力照应着——其实他胞弟这事儿也是今天暮夫人和光炬之间最大的嫌隙了。” 磐溪紧蹙眉头,说道:“这么看来,光炬也跟他父亲一样的心狠手辣。” 龙幽摇摇头道:“宫中权力相争,历来惨烈。光炬出手是必然的。只是臣窃以为,他还有千万种方法能保护他自己的地位,而又不至于这么狠绝。” 磐溪突然问道:“你有危险么?他会怀疑你对他的忠心么?” 龙幽道:“臣回来以后,光炬一直忙于政务,臣还未与他单独谈过。从面儿上看,他对臣还是笑脸相迎,称兄道弟,与过去无异。这次臣只带回来一根天竹,已经准备领罪了,公子还大笑说:谁在乎那几根破竹子。毫不介意臣的失职。只是最近,他身边多了几个人,都是过去臣不曾知道与他有任何交往的,没想到暗地里却一直是他的心腹。——至于臣——短时间内,臣以为公子还不至于对臣起疑心,毕竟这么几个月,臣都不在王城里,所有针对公子的未遂的政变,好歹都与臣没有关系。只是长此以往,臣就不能打包票了。” 磐溪道:“你还跟我说,他会是个明君呢。” 龙幽道:“毕竟光炬公子过去从没害过一个人。哪怕是伺候他不周的奴隶,赫公一怒之下要杀,他还会再三再四地求情。老实说,这次他的举动也大出臣的意料。” 磐溪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 龙幽摇头道:“没有。臣几乎天天见到公子,但他从未提起过殿下。他最近要操心的事儿多,只怕一时还顾不上殿下。” 磐溪道:“那天他暗示我,要我跟暮夫人对着干。” 龙幽不语,片刻才道:“对公主来说,这不是坏事。至少现在还不是坏事。光炬公子现在要巩固他的地位。而公主有赫公给您的份位,法统上您是名正言顺的夫人,而且您在这里又没有任何外戚会威胁到光炬的权力。对公子而言,拉拢您,有益无害,何乐不为。而您也暂时有了靠山。只是暮夫人也不是吃素的,殿下千万不要因为光炬撑腰而以为自己可以有恃无恐。该给暮夫人留的余地,也要留一些。不要无谓地做了他们斗争的牺牲品。” 磐溪点点头,又问:“对了,你有没有办法把我的龙牙枪弄进来?” 龙幽看了她一眼,片刻才点头道:“也好。现在这个形势,公主有防身的东西,总比没有好。这宫里,连膳房切菜的刀都是有铁链子拴在墙上的。万一有事,公主真是手无寸铁。” 磐溪问道:“只是宫里戒备森严,你怎么弄进来?” 龙幽道:“不妨。这几日臣正接手管理宫里土木营修的事儿。过两天会有人到公主的院子来栽树。到时候就有办法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后宫的门口。龙幽将苍鹿的缰绳交还给磐溪,说道:“后宫里并没有我可靠的眼线。只是后宫的最东北角,有一片儿矮房子,是老侍女们养老做活儿的地方。殿下哪天如果有了危急的事,就去那里找一个叫曲珍嬷嬷的人,叫她给我传信儿。” 磐溪接过了缰绳,一刹那又闻到了龙幽身上那久违的c熟悉的c仿佛干燥岩石的气息。她低着头,迟迟不走,一会儿才说:“那次我们被大鹏鸟袭击以后,水玉在我帐篷外找到一根大概是大鹏鸟的羽毛。是你放在那里的吗?” 龙幽踌躇了一下,道:“不瞒殿下,确实是臣放在那里的。公主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磐溪道:“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送我那个呢?是因为我们之前拌过嘴吗?你是要跟我道歉吗?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应该道歉的是我。你说的都是为我好的话。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真的生过你的气。我——”磐溪脸涨得通红,住了口。 龙幽道:“臣都明白公主千万不要多心。当时臣见到了大鹏鸟,只是觉得它很漂亮,所以才带了一根羽毛给公主玩儿的。” “漂亮?”磐溪瞪大眼睛问,“它害死了我们这么多人,你还觉得它漂亮?” 龙幽道:“诚然它是害死了我们许多人,但臣还是不得不承认它的漂亮。再说,它只是在做它天性要求它做的事,它并不知道它自然的举动能毁灭其它的性命。臣早已原谅了那只大鹏鸟,它不知道它在做什么。臣责怪的是自己,没能事先想周全,害这么多人白白丧了命。” 磐溪听罢,沉吟了许久,才说:“龙幽,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龙幽道:“公主请吩咐。” 磐溪直直地看进龙幽的眼睛里去,说道:“如果现在又有一只大鹏要来伤害你,你不要怜惜它的什么羽毛c什么天性。如果你不愿意杀它,至少自己逃命去,逃得远远的,不要顾及我,只管逃到从极渊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龙幽浅浅一笑,眼睛里亮晶晶的,也不说话,只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走了。磐溪也扭过头,驾鹿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刺客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赫公出殡的日子。前一日,光炬命龙幽再去一趟囚禁世子的内兕院,叫他“该打扫的都打扫干净”。龙幽去了,里面果然已经没有了半个活口。第二日寅正时分,光炬便扶着灵车,带着暮夫人及赫公的众侍妾一百二十人c宗室三百人c外戚二百人c朝臣一百八十人,另数百个宦官侍女,在八百虎贲军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城,往陵墓开去。一路上,寻木国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均夹道跪迎,哀哭长号。 傍晚时分,便到了地宫外的献殿,在殿里举行了祭祀之礼,并入了葬。事毕,天已全黑,光炬便命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光炬与暮夫人在献殿旁的便殿就寝,余者无论品级,均只能露宿在外。那些皇亲贵戚c命妇重臣哪吃过这样的苦,但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咬牙挨到天亮。 龙幽安排八百虎贲军在地宫周围各处巡防值夜,自己也不敢睡,四处巡逻,到了子夜时分,光炬派人来,说是要见他。龙幽遂卸下兵甲,到了光炬下榻之处。 刚到了门外,还未禀报,就听里面光炬说“进来”。两个虎贲郎开了门,龙幽便进去了。里面并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过了片刻,龙幽才依稀看见光炬站在案几后面,背对着他,面朝着墙。龙幽知道这墙上挂着一幅织锦的四海江山图,特地叫工匠绣出了凹凸的图案,好方便光炬辨认。龙幽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光炬道:“来来来,你回来以后,我也没功夫仔细问过你。你现在给我指一指,这次南下,你都经过了哪些地方。”龙幽便点上了灯,扶着光炬的手,在舆图上一一指明给了他。 光炬问:“那个石大王就是在这个地儿?”龙幽回道:“是。” 光炬咧嘴一笑,道:“我叫你去报仇,你乐意不乐意?”龙幽道:“公子的意思是,让我们把坳光也给拿下?”光炬道:“上次这个石大王过来见我爸,我就特讨厌这个人!猥琐!我就想着哪天要收一收他的骨头。这次倒好,竟敢动我的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还真以为可以跟我们平起平坐了!” 龙幽问:“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开战?”光炬说:“等我把家事都理清楚了,你就走。”龙幽沉吟片刻,说道:“公子已经解决了所有的世子,下一步?”光炬摆摆手道:“咳咳咳,你不知道,我们家七大姑八大姨的,就是麻烦!我以为杀鸡儆猴,剩下的人就该老实点儿了,没想到他们还要折腾!我爸那个管叔父,好死不死的,明儿你就去把他家给我抄咯!” 龙幽道:“管叔父的四个儿子都在军中。公子行事还需小心。” 光炬道:“军中有你坐镇,乱不了。他四个儿子不都封在了外服么?你先不要声张,先派人把他四个儿子撸掉。然后就有数了。”龙幽提醒道:“管父的次子和三子都戍守在巨芒国。那里是归尉钐统辖。” 光炬拧起脸,一副鄙夷的样子,说道:“尉钐是拍我爸的马屁才混了个司马!他有个屁用!人家一来他就降了!我明儿就把他撤了!你先顶着他的位子——对了,你太忙,我叫金骖来帮你。” 龙幽沉默了片刻,道:“这次南下,金骖的弟弟金焕死在南边儿,臣也有责任。只怕金骖见了臣,心里总不会舒服。” 光炬大大咧咧地说:“放心——!金骖那边,有我跟他去说!你是我谁啊?金骖他敢跟你过不去么?!他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好了,咱俩说好了,明儿一回去,你就派你的心腹去把那四个管小子先给悄悄灭了。” 龙幽不接话,半晌方说道:“这次臣回来,眼见公子的处事理政,已经有了先君的遗风。” 光炬愣了一愣,突然就大笑起来,拍着龙幽的肩膀说道:“我就喜欢你跟我说大实话!不像其他人,扭扭捏捏,像个娘儿们!我就说么,我做了这么些事儿,你怎么憋了这么几天也没跟我吭声!不过我还是要骂你:亏我素来认你作知己,我做这些事,别人不明白还说得过去,你怎么能不明白我呢?” 龙幽沉着脸道:“公子这么多年不露圭角,也许正是韬光养晦。” 光炬长叹一声道:“韬光养晦也好,明哲保身也好。我扪心自问,我人还真不坏!过去有我爸替我挡着,恶人都叫他做了,我乐得做个大善人;我爸死了还没凉透呢,我的大哥就派人过来杀我了!你不在!你没瞧见!来了四五十个人,把明华殿都给围了!幸亏我让金骖把虎贲给调来了——对了,我得赏你!还是你带出来的人可靠!这些虎贲,啧啧,保起驾来,连命都不要!” 龙幽道:“大公子向来刚愎自用。他起兵造反,也是我们当初意料之中。只是其他人还有管温,他毕竟才六岁——” 光炬突然捂住耳朵,说道:“别唠叨别唠叨别唠叨了!你怎么跟我妈一样?都拿管温来跟我说事儿!是!管温现在是个小孩儿!可小孩儿不会长大么?他也是我妈怀胎养下来的,宠他比宠我还多些!我留着他,以后我还能睡好觉么?!我也是思前想后,最后一咬牙:既然已经担上了骨肉相残的骂名,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差别!?” 龙幽道:“过去公子是仁者不杀。现今为了权力之争,却大开杀戒。公子难道真的忍心么?” 光炬沉下了脸,半晌不说话。过了好久,才慢慢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龙幽。那个晚上,我亲手杀了第一个人,我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我是被逼无路。现在如果我不大开杀戒,我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了。换了你,你会怎么选?我们以前老说我爸怎么怎么残暴,动不动就杀人头c动不动就分人尸。他有病啊?没事儿搞这些?!我现在终于也明白他了。他是害怕。你知道么?他是害怕!” 龙幽沉默了片刻,道:“公子处境艰难,这个臣明白。只是——”光炬拍拍龙幽的肩,说道:“你从小就心软。当初我爸叫你上战场,你一百个不愿意,后来也不是练出来了?我现在也是上了战场了,前后左右都拿着刀要杀我呢,我也得练练。没事儿,练习惯了就好。你别担心我。——现在说正事儿:除了管叔父,还有我妈那边儿的亲戚,咱俩也来排一排——第一个要搞掉的,我觉得吧,就是——” 话还没完,只听门外有宦官通报,说是姒庄求见。光炬冷笑一声,说道:“你看,我们还在这儿说呢,这不来了一个?我倒要听听,我这个表哥今天要跟我发什么牢骚!——叫他进来见!” 一时姒庄进来了,跪在地上。光炬端坐在案几后,笑吟吟地问道:“表哥,你大老晚的,有什么事儿呢?我和龙幽这不都准备睡下了,再特特穿好了衣服起来见你。”说着,张大嘴打了一个大哈欠。龙幽也不好辩白什么,只能干站在那里。 姒庄瞟了龙幽一眼,低着头说道:“光炬,大家伙儿还都在外面地上躺着呢。天寒地冻的,我爸年纪也大了,冻出个三长两短来,我们大家跟我姑妈那边儿也不好交代是不是。” 光炬笑嘻嘻道:“我还以为什么要紧的事儿呢!怕冷就抱团儿睡,是不是啊,龙幽?”龙幽干咳了一声,也不答话。 姒庄抬起头来,眼睛里竟含着泪,问道:“表弟,你就这么绝情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呐!咱们一块儿玩儿到大,就数你心眼儿最好,连个奴隶都没打过。咱们小时候练箭,拿狗当靶子射,第二天宫里的狗却一条都找不见了,原来是你不忍心,才叫奴隶把宫里的狗全都赶出去不让我们射了。你现在,怎么就这样了呢?大家都是骨肉,连姑父活着的时候,下手都没这么狠。你真的要把我们都赶尽杀绝么?!” 光炬扭头对龙幽说:“你听听,让他们露天睡一觉,就委屈成这个样儿了!”又对姒庄说道:“你还有别的事儿么?没事儿就下去,龙幽好容易把我被窝捂暖了,这会儿都要冷了。” 姒庄抹干眼泪,吸了下鼻子,说道:“还有一封信,是你九弟进去之前给你写的,说他死了以后就让我给你。”光炬道:“那你给我呗。” 姒庄慢吞吞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弯着腰走上前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简。说时迟c那时快,只见姒庄从竹简中陡然抽出一把短剑,冲着光炬就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疑心 光炬一动未动;龙幽一个雀跃青枝,跳上了案几,一个垂拳将姒庄打翻在地。姒庄一滚身就站了起来,仍要冲上来。龙幽单脚一飞,又将他撂倒了,正要上去夺他的剑,谁知姒庄大吼一声:“管温!我对不起你!”说着举起剑来对着脖子一抹,顿时赤血飞溅,姒庄便倒在地上了。龙幽跪下去要救,却见地上已淌了半屋子的血,知道救不回来了。 光炬拿出袖子里的手帕,抹了抹自己脸上溅到的血珠子,平平静静地说道:“龙幽,你又救了我一命。” 龙幽低头看着姒庄渐渐失去活气的身体,低声道:“姒庄向来不问权鼎,怎么今天会出此下招?” 光炬哼了一声,说:“你没听见么?他是来给我那个亲弟弟报仇的。那还能是谁派来的呢?我妈也是够笨,姒庄是他们几个里边儿身手最差的——哦,他倒是耳根子最软的一个,忽悠他倒也容易。不过我妈也是气糊涂了,她统共俩儿子,现在再把我干掉了,她能有什么好下场?真是蠢得可笑!” 龙幽道:“暮夫人也许是故意如此行事。她明知姒庄刺杀必定不成,也许只是借此出口气。”光炬道:“我懒得理这些小鸡肚肠的女人!她反正整天在后宫里躺着。倒是姒伯舅,他儿子今天过来杀我,他会不知道这事儿?他现在还躺在外面装死呢!咱们这就出去!这帮同党看见我活着,还不知吓成什么样子呢!哈哈!对了,这一路上姒伯舅跟着你去了趟南边儿,你眼瞧着他怎么样?” 龙幽淡淡一笑,道:“他和金焕都是信使。一路上送过来的那些信,公子看过么?” 光炬尴尬地笑了笑,道:“那都是我爸暗戳戳搞的鬼。我才不信他们呢,我就信你!” 龙幽道:“姒伯舅与臣来往甚少,倒是和尉钐成日里混在一起。公子要知道姒伯舅的动静,不如问尉钐。”光炬道:“尉钐是只老狐狸!他哪里会说谁的坏话?以前我爸的心思好猜,现在我脑子里想什么,他可猜不着,也不敢在我面前乱说话——对了,尉钐是把磐溪拱手送去给了石大王么?” 冷不防从光炬嘴里听见磐溪的名字,龙幽心里咯噔了一下,片刻才回道:“是。” 光炬砸了一拳案几,气呼呼地说:“这个尉钐活腻了!我们要不要出去把他也一起解决了?——算了算了,先留着他吧!他反正和我妈一帮子走得也不算近——”忽然他又笑了,说道:“龙幽,你一路上护送我的磐溪,真是劳苦功高。你这次要我怎么赏你?” 龙幽道:“护送公主,是臣的职责所在。路上几次出了差池,臣应该领罪才是。” 光炬听了,笑了笑,说:“那都不怪你。那天磐溪在我面前还直夸你呢,说你几次救了她!” 龙幽道:“承蒙公主谬赞。” 光炬沉吟了片刻,问:“我的磐溪,跟你聊起过她对我的想法么?” 龙幽道:“没有。” 光炬一时没有说话,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好了,咱们出去吧,把外面那些人也给震一震。” 既开了门,几个宦官一见屋里的情境,都唬得变了脸色,光炬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快些收拾好,回来我还要睡觉呢!”便与龙幽出了便殿。 龙幽与光炬站在台阶上,周围都站满了虎贲军,铁甲金戈,寒光闪闪。满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百个王公贵族。众人的鼻息此起彼伏,在冰冷的空气中像是一团团的薄雾。 光炬问龙幽:“人都睡着吧?”龙幽说“是”。 只听光炬突然高声道:“都起来!都睁开眼睛醒醒了!”人群应声便蠕动起来了。众人都蜷头缩颈的,抬眼望着光炬。 光炬面无表情,道:“姓姒的都出来吧。”只见下面几十个人都惶恐起来,面面相觑,有几个战战兢兢地立了起来,大多数却都仍坐着没动。光炬问龙幽道:“都出来了么?”龙幽铁着脸道:“没有。” 光炬突然满脸堆笑,大声道:“怕什么?姓姒的都是我的至亲,里边儿老弱病残的也多,我请你们去献殿里过夜,暖和暖和。金骖!”金骖立即从后边跑出来单膝跪下了。 光炬和和气气地说道:“金骖,你把暮夫人的娘家人都接到献殿,这一晚上好生照顾,听见没有?”金骖领命,便让几个虎贲郎拿枪使棒的,将几十个哭哭啼啼的姒姓的权贵都从人群中赶了出来,押进献殿去了。 余下的人都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便听见献殿内传出击杀哭嚎之声。过了片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忽然献殿的大门吱呀打开,金骖领着一队虎贲小跑着出来,绕到献殿后头,便看不见了。 光炬面若冰霜,对着底下的人说道:“献殿里头都睡不下了,还要委屈你们在外面将就到天亮。你们说怎样?”众人都惶惶地点头说“好”。 光炬便嫣然一笑,说道:“这才乖么。天一亮咱们就回朝,登基!大礼上我自有好酒好肉款待大家,给大家搪一搪寒气!”说着,一抖披风,转身进便殿去了。 龙幽一脸凝重,也跟在光炬的后面。既进了屋,光炬对龙幽吩咐道:“你现在即刻启程回宫里去,帮我把明日登基的事情连夜准备好。退下去吧。” 龙幽告退后,光炬立刻又命人叫来了金骖。光炬阴沉着脸,命他道:“你把这次跟着龙幽南去过的尉钐c子叔c姒伯舅c蔡师氏c步师氏都一个一个地叫到我这里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金骖嗫嚅了一下,道:“姒伯舅刚刚已经砍头了。”光炬愣了一下,遂叹了口气,说:“是我忘了。那么就其他人吧。” 光炬连夜一一召见了尉钐他们,后又从军营里叫来了阿固c阿笃c阿忡c阿朴c阿葆另那个被龙幽罚出军籍的阿柴来问话。鸡鸣过后,光炬才遣散了这些人。一夜无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求婚 次日天刚明,大队人马果然声势浩荡地回了王城。第二日虽不是原定的吉日,但光炬坚持举行了登基大典。暮夫人称病没有到礼。 磐溪因孝期内没有正式的名分,也无法在场。她骑着鹿,到了后宫花苑,爬上了花苑中间供奉羲和神女的“九阳殿”的屋顶。那里地势高耸,远眺前朝,只见天佑殿前,缎伞华盖c豹幡虎旗c麟麾龙氅,阵势非凡;又有群臣列阵,文左武右,贝列珠贯;隐约传来响鞭之声,又闻钟鼓齐鸣之音,好不热闹。到了夜间,天佑殿内外,更是灯火通明,鸾歌凤舞,直到了子时才渐渐静了。 磐溪这才下了九阳殿的屋顶,刚准备回去睡觉,突然心想:“这个羲和神女,也不知有何本领,竟跟寻木国勾结在一起,涂炭天下生灵。我今日既来了,倒要去看看她长了几个眼睛几个嘴巴!”即进了九阳殿。 殿内灯烛高照,线香馥郁,一尊羲和神女的镏金大像,坐北面南,端坐于殿中间,眉横丹凤,鬓若堆鸦,双目如含烈日,不恶而严,不怒而威。磐溪正仰头看着这尊金像,却陡然听见那金像发声说道:“你我真是心有灵犀。”磐溪吓了一跳:难不成供的还是真神?却又听那金像大笑起来,须臾从金像后面踱出来一个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光炬。 磐溪道:“你这会儿不是该在前面接受群臣朝贺么?”光炬笑道:“假惺惺的都贺完了。我到这里来静一静。你怎么也在这里?” 磐溪道:“我随便逛逛。” 光炬沉默了半晌,拍了拍神像的脚趾,说道:“羲和是我们寻木国的守护神。这个你可知道?” 磐溪道:“我知道。” 光炬抚摸着神像的一个大脚趾头,说道:“我们寻木国有个传说:说是很久以前在仙界,西王母因为嫉妒羲和,百般地刁难她。羲和忍让了很久,最后只能出手还击。她很聪明,没有直接去向西王母开战,而是到了我们人间,找到了我们寻木国。她叫我们把人间诸国都为她打下来,让整个天下都归顺于她。等她手里掌握了全天下,她才能到那个西王母面前,一决最后的胜负。我一直以为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直到昨儿羲和给我显灵了,我才知道:这些都是确确实实的真事儿。这么多年来,羲和垂青于我们管姓这一族。还屡次显灵救过我爸——不过这次,倒没有救他。这看来也是她的神意,要我接手我父亲的天下,从此发政施仁,收服万民。” 磐溪忍不住冷笑一声:“施仁?你知道什么叫仁么?”光炬抬起头,像是望着磐溪似的,片刻才正色说道:“我指着羲和之名发誓,我不是我爸那样的昏君。对于政敌,我决不手软,我不会像他那样,听信小人的谗言,姑息养奸,被那些马屁精牵着鼻子走。可是对于百姓,我不会像他那样横征暴敛c杀鸡取卵。我不糊涂,我明白得很:只有恩威并重c怀柔天下,我们打下的江山才能永固。” 磐溪道:“一个连亲弟弟都杀了的人,还说自己爱民如子。我还真有点难相信呢。”光炬一愣,却立刻哈哈大笑道:“哟,你也听说了!”突然笑声嘎然而止,猛地砸下拳头,脸色都因发怒而涨红了,直喘着粗气,老半天才稍稍平息下来,高声说道:“我不准你不信我,磐溪!你是我的夫人!我只有你,你明白不明白?” 磐溪皱眉看着光炬,说道:“说实话,我不明白。你现在是威震大半个天下的寻木国君。我呢,只是一个你们嘴里说的南蛮子。你只有我?!” 光炬慢慢走到磐溪面前,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磐溪要挣开,光炬却下了死力不肯放,咬牙说道:“磐溪!我是真心想对你好!你别辜负了我!这个王宫里的人,整个寻木国的人,每个人都在算计我!而你是不同的,你跟他们都没有瓜葛!什么南蛮子的鬼话!你不要信!说什么南蛮c东夷,生来就比我们寻木国的人低贱,那都是骗人的!都是我父亲为了哄着这些猪脑子的寻木国人去帮我们打仗,编出来让他们头脑发热的!如果我爸真信这套,你想想他还会让你来做我的夫人么?!磐溪,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告诉你,这个天下,是我的也是你的。我的话从来都不是随便说说的。” 磐溪瞪着光炬两个金黄色的眸子,拿不准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只听光炬又柔声说道:“今日我登基,你竟然不能在我身边。我也恨得牙痒痒;我也想让你快点儿当上名正言顺的夫人。只是这三年的孝,咱们不得不守。否则他们那些人又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来反我了!不过今时今日,对着羲和神位,我要你跟我就在这里行了婚礼。羲和作证,没有人敢当儿戏。你的名份虽不能一时公开,到底也就有了!” 磐溪大退一步,决然拒道:“不行!” 光炬又抓紧了她的手,柔情似水般地问道:“为什么呢?我是想真心待你。我负了天下人,我也不会负你。如果你要,我现在就写密旨:我死了以后,只有你和我的子嗣才能继承大统。这能合你的心意么?” 磐溪一时手足无措,只能搪塞道:“私下行婚礼,怎么都不符礼法。你如果对你的父亲还有半点敬意,就不要破了这个戒吧!” 光炬听了,老半天没说话,突然一下子却松开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说道:“你的话真是冠冕堂皇。可是别忘了,我对我爸,从未有过什么狗屁的敬意。凭我要什么,我说要就要,一个死人来多管我们活人的什么闲事?我现在只问你:你要不要我。” 磐溪道:“既然要当你的夫人,我就要十六抬的凤辇,明媒正娶地坐了这个位子。这么偷偷摸摸的,我不要。” 光炬笑道:“这也容易。我就合了你的意,就用十六抬的凤辇,就明日迎娶你,好不好?” 磐溪心凉了大半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光炬等了一会儿,又轻言细语道:“怎么不说话了?你还有什么借口呢?你年纪还小?你嫉妒?你要我先杀光了我的那些侍妾们跟我的那些儿子们?还是——你根本就是不愿意,巴不得我这三年的孝期里就突然暴病死了,——甚或,你亲自把我杀了,那么你也好全身而退c回你的老家去了,是不是?” 磐溪仍不说话。 光炬冷笑一声,说道:“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儿了。”磐溪不敢耽搁,立刻转身,一心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料刚走到殿门口,只听光炬突然说道:“你知道龙幽喜欢你么?” 磐溪从上到下,好像瞬时被浇了一身冰水。她耳朵嗡嗡作响,半晌才回过头来,问道:“你说什么?” 光炬莞尔一笑,斜倚着羲和的神像,满脸轻松地说:“别慌。昨天我闲着没事儿,跟龙幽唠唠嗑儿,讲些你们路上的奇闻趣事来听。他自然说到了你——你猜他说什么了?” 磐溪不说话。 光炬等了片刻,才懒洋洋地说:“放心——他呢,什么都没说。这就是第一奇怪的。你在这一路上是唱主角的,他怎么就无缘无故要避讳说起你呢?后来他总算提起了‘公主’二字,可他一说出口,他那个说话的声音,立刻就变了。你知道,我们这些瞎子,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却都灵得很。我听见他心跳得也快了,气也短了。我就多少明白了。后来么,我当然就问了这一路上跟着你们一起来的其他一些人。然后我就听说:他为了讨好你,天竹也不要了;他这个人素来谨慎,可是为了救你的那两个发小儿,却折了我的不少兵,差点儿你们全队人马也都因此死在坳光了——对了,他不是还冒死把你从石大王的新婚床上救下来了么?——我是个瞎子么,所以听他们这么一说,就难免会瞎想。而且我怎么想,怎么觉得龙幽对你是不一般呐——对了,你这边儿呢?你有什么想说的么?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龙幽的?” 磐溪忍着苦楚,说道:“将军心里想什么,我都不知道。” 光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噗嗤”笑了出来,说道:“龙幽是我兄弟,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最有数。他老实。即使心里对你有这样的傻念头,他也决不会在外面露出来。我知道他的心思,因为我是他的知己。你不知道他的心思,那是自然的。只是现在,我倒想问你一句:你喜欢他么?” 磐溪噙着眼泪,咬了咬牙,说道:“我对龙幽将军没有任何想法。我对你也没有任何想法。我对天下的男人都没有任何想法。” 光炬做出一个夸张的惊诧的表情,道:“哟!难道你也有龙阳之癖?!”说着哈哈笑个不住,过了半天才道:“太巧了太巧了!你知道么?这么多年,大家都在传,传我和龙幽有什么分桃之爱c安陵之好!这假的说了一千遍,说得连我自己也信了!说实话,昨儿冷不丁发现他喜欢你,我都不知道,我该吃哪一边儿的醋呢!” 磐溪气得发抖,却只有忍着不语。 光炬猝然收起了笑容,厉声喝道:“扯谎!你也跟我扯谎!我能听出来龙幽对你的心思,我还听不出你心里的那些小秘密?!你们当我是个瞎子,就事事蒙在鼓里?小人!都是些藏污纳垢的小人!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作聪明c谎话连篇的小人!” 磐溪申辩道:“我和龙幽将军发乎情c止乎礼,身正不怕影斜,没有做过任何有伤风化的事情!是你自己捕风捉影,欲加之罪c何患无辞!” 光炬捂住耳朵c跺着脚尖叫道:“滚出去!滚出去!我不要再听到你嘴里吐出来的一个词儿!给我滚出去!” 磐溪锐挫望绝c万念俱灰,转身冲出殿去,翻身上鹿,一骑绝尘。 光炬听她跑远了,才垂下了头,慢慢地瘫坐到了地上,背靠着羲和神像的台座,嘤嘤哭了起来。直哭了有一顿饭功夫,他才渐渐止息了,擦尽了涕泪,肃整了衣冠,昂首阔步地踱出了九阳殿。 光炬从九阳殿回了明华殿,立刻就要召见龙幽。过了小半个时辰,龙幽才从军营赶到了明华殿。既到了殿内,稽首叩拜。 光炬却只管听宦官念折子,也不理龙幽,只让他在下面跪着。漏壶箭杆上过了三刻,光炬才懒懒对那个宦官说道:“行了,今儿就到这儿吧,寡人也乏了。你下去,让寡人和寡人剩下唯一的一个兄弟,在这里说说贴己话。” 宦官既退下了,光炬摆弄了半天他手上的一方玉玺,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龙幽,你知道寡人这会儿叫你来是为什么?”龙幽跪着,瞪着大殿铺地的红玉砖,说道:“臣愚钝,还请陛下示下。” 光炬阴沉着脸,半晌不说话,突然又嫣然一笑,说:“我吓着你了吧?我逗你玩儿呢!”说毕,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了才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前儿跟你说的,叫你去坳光教训教训那个石大王。寡人说了:敢抢我媳妇儿的,寡人不会让他有好下场!——这样,你和金骖准备一下,这几天就去吧。” 龙幽叩首道:“臣领旨。” 光炬沉默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踱到了龙幽面前,对着匍匐在他脚下的龙幽说道:“你起来。”龙幽便起来了。 光炬伸出手,一边摸索着龙幽的脸,一边说道:“我有多久没看过你了?龙幽?唔果然长大了,脸上都没有孩子气了。是个男人了——龙幽,我们认识多久了?十年了?” 龙幽道:“十二年。” 光炬垂下了手,抿着嘴笑了起来,说道:“这么久了。我跟你,一直比我的那些血亲兄弟还要亲。现在我的血亲兄弟死得一个不剩了,只有你,还跟我亲如兄弟。你死了,我还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呢!”他顿了顿,又说:“龙幽,这是你头一次为我打仗。给我打个胜仗吧。”说完了,手一挥,便转过身,一步步像拖着千斤重,慢慢绕过了案几后的屏风,离开了明华殿的前殿。 殿里只剩下龙幽。他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火炉里猎猎作响的火舌,却见: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不合时节的大草蛉子,飘忽着,起伏着,旋即一头扎进了火焰里,噼啪一声,便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三十七章 密旨 过了不到十日,龙幽重编了一支包括了甲士万人c骑五千匹的大军,再次南下。一路上,所见之景,处处令他想起磐溪,只是物是人非,心情也愈为沉重。光炬那晚在明华殿对他说的话,甚是古怪;加之此次出征之前,光炬并没有照例举行祃牙祭祀,只是在军队开拔前说了几句誓师之语。这就更让龙幽心生不安。光炬也许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有心借此战事除掉他。更令他忧惧的是,他自认光炬并没有什么理由要加害于他,只除了一件:磐溪。 他与磐溪在北上寻木国的一路上,并没有刻意回避彼此;他们两人几次的单独接触,也是众所周知。光炬若是要找人查问,易如反掌;若要与他当面对质,他也没有什么可藏掖的。他曾想过:万一光炬问起,他与磐溪之间可有木桃琼瑶之意,他该如何作答?每每想至此,他心中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照实说”。他为了保护磐溪的安危,可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是也仅止于此。磐溪终归是光炬的未婚妻子,这条线是他不允许自己逾越过去的。 那么如果光炬听了他的这些实话,会对自己网开一面,还是要杀要剐呢?龙幽真的无所谓。只是磐溪呢?为了维护他自己的光明磊落,难道要牺牲磐溪的幸福c甚至是性命么?每每想到这里,他又怯懦了。 然而光炬最终并没有问起他。可是,这非但没有让龙幽松一口气,反而更叫他忧虑重重。如果光炬从尉钐他们那里听见了什么流言蜚语,他很清楚他们会怎样的添油加醋c煽风点火。光炬一向视女人为草芥,两年前龙幽满了十五岁,光炬还问他,看中他哪个侍妾,就要赐给他。当然被龙幽婉拒了。虽说磐溪与其他侍妾不同,但光炬如若真信了那些毁谤之言,按他现在的脾性,哪会管磐溪是不是赫公亲自定下的夫人,只怕是杀之而后快。 一路上,龙幽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有时他想着想着,便深陷绝望,恨不得立刻飞身回到王城,将磐溪救出来,与她天涯海角c远走高飞。有时他又觉得,一切只是自己的杞人忧天,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若是他鲁莽行事,反而连累了磐溪,更祸及她的碧熏山。 在这样的愁绪万千之间,他们的大军终于就近了坳光国的边界。那日,他们停在鹿来国与坳光国交界的一座深山之中。龙幽喊来了副将金骖以及几个参军,在帐内商讨进攻的路线。龙幽指着舆图与大家商议道:“我以为,我军两路应在南北这两个隘口守住要道,堵绝任何敌方援军到来。一路精兵白日藏匿,夜间奔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突袭坳光王城,一剑封喉,速战速决。大家有何高见?” 金骖几个却都不说话。龙幽抬了抬眉毛,盯着他们看。 金骖与周围几个参军交换了眼色,便说道:“龙幽,这里有个小误会。陛下在我们出征之前,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忘了知会与你:我们这次出来打仗,不是要跟坳光国打,而是要跟碧熏山打。” 龙幽心中大骇,却只能不露声色,说道:“令旗在我的手里。你说的话,却有何凭据?” 金骖一面冷冷地看着龙幽,一面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黄澄澄的金牌子来,“啪”地拍在了龙幽面前。金骖说道:“这块令牌,你不会不认识吧?你就是拿着这块牌子,才敢当众掌了我弟弟的嘴羞辱他,才敢纵容南蛮子杀了他,才敢放走了杀人的凶手。哼,你没想到吧?风水轮流转,这块牌子,如今竟不在你的手上了。龙幽,多少年公子面前的红人c赫公第一得意的百胜将军,你也有被我踩在脚底下的这一天啊!” 龙幽瞥了一眼金令牌,知道那是确凿无疑。便说:“你要报私仇,另择他日,我自然奉陪。现在只管就事论事说清楚:我有令旗,你有令牌,陛下究竟是何用意!?” 金骖道:“是何用意?我告诉你是何用意:从今天起,这支大军,由我金骖指挥。我才是陛下亲封的大将军。你呢?你只是个末流的小卒。你要是胆敢违抗军令,我就地将你正法。你要是还不相信,你自己看看陛下的密令!”说着,便将一纸谕旨拍在了龙幽面前。龙幽看完了,放下密旨,一言不发,便大步走出了营帐。 既出了帐,迎面走来一个士兵,不是别人,正是当时被龙幽罚作苦役的阿柴。只见阿柴穿戴着卒长的盔甲,在龙幽跟前一档,粗声粗气地说:“你现在归我管。” 龙幽点点头,道:“好!你有何吩咐?” 阿柴劈叉开两腿,说道:“你不是喜欢钻男人裤裆吗?今天我就要你从我的裤裆子下面爬过去。” 龙幽笑了一声,道:“阿柴,原来你还是放不下你的这点儿小追求——”话音未落,阿柴举起手,冲着龙幽的脸就是一拳。 龙幽后退了一大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又道:“你认识我多年。你现在要我钻你的裤裆,你知道我自有办法趁机废了你。当然了,之后你自可以去告状,想尽办法来折磨我。可是你又有什么意思呢?毕竟你已经是个废人了。” 阿柴气鼓鼓的,捏紧了拳头,喘了半天粗气,半晌才吼道:“你!现在就去捡马粪!去!” 龙幽刚要走,阿柴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朝他的下腹一连挥了七八拳,直到旁边几个兵走过来劝住了才放开。龙幽慢慢直起身子,朝着阿柴微微颔首致礼,又扬起下巴,擦着阿柴的肩膀,踉跄着走了。 是夜,龙幽找来了阿固c阿笃c阿忡c阿朴等人,对他们说道:“我四处征战多年。如今陛下却赐疑于我,将我置于艰难的境地。我屡屡和诸位浴血沙场,同生共死。我的忠心如果你们也不了解,那我又能求谁明白呢。我话不多说,只想问你们大家:是否愿意跟着我,把这支大军的指挥权夺回来,剿灭了那个作恶多端的石大王?” 阿固他们面面相觑,个个都露出难色。最后还是阿固吞吞吐吐地说道:“将军,不是我们不愿意跟着您。您对我们好,这个我们都记着。您放心,只要有我们几个在,没人敢欺负您。只是您的事儿咳,真是麻烦!为了您,我们几个都得见了圣颜,都亲耳听见圣上的金口玉言呢:说是就让你就歇歇,不要管军中事情了。我说不好话哈,您听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只是您看,您怎么说都不是我们寻木国的人,让您这么多年领着我们打仗,怎么说也不是个事儿,现在您成了脱了毛的凤凰,心里不高兴那是肯定的,不过这到底才是个正理,您说是不是?”说着,便朝一旁的人瞥了一眼。那几个也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称“是”。 龙幽沉默了片时,然后说道:“大家有大家的难处,我不强人所难。龙幽在这里谢过众位多年来的照应!以后大家各奔前程c好自为之!”说着,便作了一个揖。阿固他们都涨红了脸,纷纷说道:“将军别这样儿,我们受不起。”龙幽却早已经转身走远了。 过了不多时,蔡师氏又过来找龙幽,说:“有卒长报告:你顶撞上司,违抗军令,今夜就依军法,将你关禁闭。明日自有金骖大将军定夺惩处你!”不由分说,便上来三四个士兵,将龙幽脚上加了镣铐,锁到了一个原木的大囚笼里。龙幽噤口不言,任由摆布。 一夜巡逻值夜,并无异常。第二日一早众人一看,却见囚笼的铁锁完好,脚镣也无破损,只是龙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金骖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打死了守夜的那十几个兵卒,又派大队人马翻山越岭地找,却如何找得到。 且说龙幽趁着夜色,驾着麒麟,从军中逃了出来。天蒙蒙亮,就飞到了碧熏山。只见云气轻拢漫涌之间,碧熏山的层峦翠嶂如绿波一片。正当此时,旭日喷薄而出,云蒸霞蔚,奇光异彩,瑰丽多姿。 龙幽勒了麒麟,盘旋而下,不一刻就见到了微侯的殿宇。时辰尚早,只见通往殿宇的百级白玉台阶上,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影,赶着一群梅花鹿,朝着宫殿上行。 龙幽掠过了鹿群,降落在那个驯鹿人的面前,鹿子们慌忙跳跃着四处跑散了。龙幽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原来正是洲河。洲河见了他,大吃一惊,皱眉道:“你们又来了?!”龙幽道:“我来这里有紧急的事情,你引我去见你们微侯。” 洲河挺起胸,满脸不高兴地说:“我干嘛要信你?你们寻木国的没有好东西!”龙幽正色道:“那天我放了你,放了来救你的那帮兄弟。就凭这个,你就该信我。事关碧熏山的生死,我没功夫跟你在这里废话!” 洲河翻翻白眼,鼓着腮帮子,撇撇嘴道:“那你跟我来吧。”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什么“惊了我的鹿也不说声对不起”,一边领着龙幽就上了正殿。叫门口的护卫通传了一声,没一会儿功夫,便开门叫他们俩进去了。 龙幽进了正殿,对着微侯稽首叩拜,行过了大礼。 微侯面露焦虑之色,问道:“将军怎么在此?莫不是小女?”龙幽回道:“公主殿下尚还无恙,微侯不必忧心。只是当下有一大事迫在眉睫,臣才连夜赶来,私自求见。” 微侯对一旁的洲河看了一眼,示意他退下。龙幽却道:“不妨。据我所知,洲河是微侯军中将领,他听着,倒能给微侯出出主意。”微侯道:“什么将领,还是个小孩子。罢了,你就留在这里吧。”洲河喜得眼里放光,咧嘴一笑。 只听龙幽说道:“十月初我们到寻木国之前,突闻赫公因病暴毙。如今光炬已经登基继位。一个多月之前,光炬命我率兵一万,南下与坳光国开战。昨日军队已到了鹿来与坳光的交接山脉。我却突然被告知:光炬密令,已夺了我的军权,要置我于死地。所谓的攻打坳光国也是幌子,实际的目标,正是碧熏山。” 微侯听闻,朔然起立,脸色都发白了。只听一边的洲河冲着殿内的一根楠木大柱就是一捶拳,高声道:“好么!终于打过来了!我都手痒痒了!是时候让他瞧瞧我们的厉害了!” 微侯皱眉问道:“只是贵国新君的这盘棋,寡人有些不解之处。按你们的兵力与坳光国交战,哪怕没有南北夹击之势,也几乎是胜券在握。何必又要大费周折,先攻取碧熏山呢?” 龙幽沉吟了片晌,才回道:“臣不敢隐瞒微侯。无论是坳光国还是碧熏山,要拿下南方诸国,对于今天的寻木国而言,都是囊中取物c易如反掌。攻不攻,都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光炬这次曲折的安排,依臣之拙见,更多是与臣个人有关。光炬应该已经认定,臣与公主之间有私情。无论是削去我的军权,还是开战碧熏山,现在看来,都是对臣和公主的诛心之罚。” 微侯瞪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洲河则对龙幽怒目而视,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却见微侯须臾便回过神来,和蔼说道:“将军不必自责。欲加之罪c何患无辞。寻木国吞并天下之心,路人皆知。该来的迟早总会来的。倒是将军,不顾个人安危,千里迢迢为我们报信,自己却落得骑虎难下之势。寡人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将军才好。” 龙幽道:“感谢微侯情恕理遣c以德报怨。不瞒微侯,臣此次前来,也是因被逼无路,故而只能破釜沉舟。”微侯点了点头,说道:“将军此番前来,已是恩重如山。只是事关重大,寡人也不得不得寸进尺,敢问将军可知详尽的进攻计划?可否助我们一臂之力?” 龙幽道:“臣昨日即被囚禁,不知他们最后会如何定夺。但对于寻木国的寻常战法,臣愿意奉告。”微侯听罢,便立刻传来了醴师傅c舻师傅c檐师傅三个教官上殿来。 一时展开了舆图,龙幽与众人讲说寻木国可能的入侵路线,以及可能采用的进攻战术。醴师傅他们提出了几个防守的办法,龙幽一一解析其优劣。几个人不休不食,一直商议到了深夜,才暂时定出了一个似乎是最好的应战计划。 最后,龙幽说道:“虽然如此,但你们的胜算仍然渺茫。以我的看法,不应死守土地,而应尽快地疏散百姓c保存军力,做长期抗敌的准备。”醴师傅刚要开口,微侯便做了一个手势,自己说道:“将军好意,寡人深知。只是碧熏山乃弹丸之地,并无后方可退,此其一。其二,我碧熏山子民,虽清心寡欲c与世无争,但也不是贪生怕死c临敌卖阵之流。既然战事不可避免,万万没有不战而降之理。”话毕,他长叹息道:“本以为磐溪此去,百姓就可以安枕而卧。谁之一切都是惘然”说着,便垂泪不语。 众人都恭默守静,只有洲河用胳膊碰了碰龙幽,大声问道:“哎!说你呢!你是留下来跟我们打,还是再过来打我们?” 龙幽露齿一笑,说:“我既然今天来了这里,就断没有再来打你们的可能。只是我也无法留在此地,与你们一起长矢射天狼。”洲河哼了一声,翻着白眼嘟哝道:“我就知道,你就是嘴皮子功夫好——”却被他爹爹醴师傅喝住了。 微侯遂问龙幽:“一切凭将军的心意,寡人绝不会勉为其难。只是将军如今何去何从?若有什么打算,需要什么帮助,请只管开口。” 龙幽道:“臣昨夜使了巫术,探察公主的安危。但臣毕竟不是真的萨满,只能知道公主仍然活着。只是公主在宫中的处境,危如朝露,难保长安。还须臣尽快赶回寻木国去,将她带出虎穴。” 微侯不语,望着龙幽,眼里满是慈爱之情。半晌才说:“寡人就将小女托付于将军了!”说着,便稽首叩拜,对龙幽行了大礼。龙幽急忙说道:“微侯何以至此。”微侯热泪盈眶,哽咽道:“将军”龙幽止道:“微侯的心意不必再说,臣自明白。时间急迫,臣不便久留,此刻就动身。”微侯忙叫人准备干粮,让龙幽带上。 龙幽匆匆别过众人,骑上麒麟,一飞冲天,只见天河灿烂,星汉皎洁,碧落苍穹,浩瀚无垠,反观地上尘世间的国仇家难c悲欢离合,都如沧海一粟c不值一提。他又回想起从极渊母亲的劝说之语,突然恍惚明白了母亲看破一切的大彻大悟。只是磐溪那一脸倔强的神气,却又分明就在眼前,仿佛催促着他继续在这人世的洪流中挣扎前行。他用脚磕了磕麒麟的肚子,麒麟便星驰如电,一路朝北方飞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龙幽听麒麟有喘息之声,便问它道:“你要下去歇一歇么?”话音未落,却有一支长箭,从龙幽身后飞来,不偏不倚,直中了龙幽的脊背与肩胛的中心。龙幽眼前突然亮了起来,仿佛看见了磐溪:独自站在一片荒漠之上,她身后是一轮瑰丽的落日,如火的晚霞将她烘托得尽善尽美c出尘脱俗。他口中呓语了一声“磐溪”,便从麒麟背上掉落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战歌 且说龙幽离开了碧熏山后的第二日,微侯便命老弱妇孺c牵着牛c赶着猪c抱着鸡,拖着粮食和家当,到各座山上避难。全国所有的一千名壮丁都留在王城,日夜与醴师傅他们习武练兵。挖壕沟c筑碉堡c设陷阱c调军粮c铸兵器c制盔甲c造战车c驯坐骑一切按部就班c忙而不乱。 白驹过隙,一晃就过了半个月。一日清早,派去边境侦察的人慌慌张张跑回来,刚一到微侯宫殿脚下的大营,勒停了他胯下所骑的鹿,那鹿立刻跪倒在地,口吐白沫,翻了肚子蹬直了腿死了。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喊道:“来了来了!寻木国的兵来了!”醴师傅说:“你莫要急,慢慢说:他们到了哪里了?”那人接过旁人递上的水,咕咚喝了一口,说道:“昨日正午他们就过了溆潕水,都是重骑兵,一路未停,直奔过来了!看那样子,最早后天早上,最晚大后天,怎么都能赶到了。” 醴师傅点点头道:“果然不出龙幽所料,还是使的寻木国拿手的战法:全速冲击c势如闪电。”他回头看着洲河道:“你即刻带着你的三百个人和粮草,埋伏到青翼c堂庭两山的隘口去吧。” 洲河点了一下头,转身便要走,醴师傅又把他喊住了。洲河问:“爹爹,还有啥事情?”醴师傅看着儿子,半天才挥了挥手,说:“没事。你走吧!好好打!”洲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一步一颠地走了。 醴师傅又叫来了鲈师傅c檐师傅c小萝和大樵,让他们分别带着自己的人马,去各个咽喉点据守。剩下的还有三百多人,由醴师傅带着,守在沉夕渊与宫殿之间这条最后的防线上。 接下来的两日两夜,大家的心都食不知味c夜不成寐。第二夜的上半夜,乌云追月,时而伸手不见五指c时而一片冷寂的清辉。天地之间,一片沉寂,连素日里叫唤的夜枭,都静得出奇。 到了丑正时分,隐约听见青翼山c堂庭山那边传来兵戈铿锵之声c冲锋呐喊之声。大家知道洲河那里开打了,一个个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声响便渐渐消停了。 大家瞪着眼,透着夜色,朝隘口的方向张望着,也不多久,模模糊糊地看得见一群黑压压的影子,从墨黑的林子里涌出来了。醴师傅见不到与洲河相约的火光暗号,便知必是敌军冲过了防线,进了山谷了,遂高声令道:“大家都就位了!时候到了!把这些赤佬都给我打出x来!” 大家眼里都如电光火石c摩拳擦掌,各就各位。这时候,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从后面宫殿的台阶上传来。 醴师傅回头一看:原来是甘华溪公子,正一边和鱼禾拉拉扯扯,一边嚷道:“凭什么让我进去?我要跟你们在这里打仗!”鱼禾软的硬的,又是劝c又是骂,最后一甩手,气呼呼说道:“爹爹,我不管了!你来搞他吧!” 甘华溪一下子冲到醴师傅面前,撅着嘴大声说:“醴师傅!我求求你!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我已经大了!我已经是个男人了!我要杀敌!我要保家卫国!”醴师傅叹了口气,道:“好。这样,你跟鱼禾阿哥到王宫的望翼台上去。那里地势最高,箭手都已经拉开弓在上面了,你爹爹此刻也在上面。你也拿上你的弓箭,一定要箭无虚发,一箭一中,听见没有?”甘华溪顿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就拉着鱼禾的手往回跑了。 醴师傅继续朝注视着那群黑影的动向。只见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沉溪渊的北岸,突然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又有千百个士兵齐力顿足c齐声呐喊之音。山谷之中,仿佛雷霆万钧c天震地骇,连醴师傅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在隐隐地抖动。不过片刻,忽然又见到对岸陡然亮起了数千盏星星点点的火光。刹那间,这些火光突然化作千万颗流星,冲破了暗夜,呼啸嘶吼着,朝着宫殿飞掣而来。 醴师傅奋力喊道:“举藤牌!”众人便都猫起身子,藏于盾牌之下。一时之间,火箭如暴风骤雨c从天上飞流直下。有几个的藤牌被烧着了,有几处房舍和宫宇楼台亦着了火。 俄而,突然传来厮杀之音,撕心裂肺c穿云裂石。醴师傅清楚,是北岸浮勺c鹅头两座小山包上埋伏着的舻师傅他们上阵了。虽然刀枪之声不绝于耳,醴师傅仍看见一条黑缎似的影子,如长蛇一般,慢慢地从对岸横渡湖面。醴师傅那天听龙幽讲过,寻木国虽地处北方,其军人不谙水性,但多年征战,已学会在战争中随时架设浮桥的方法。当时他还一笑了之,没料到此刻竟亲眼目睹。醴师傅赶紧吩咐身边的江堂:“你马上奔到望翼台上去告诉鱼禾他们,看到寻木国的人过了湖中间了,就对他们放弩。弩放完了,等他们剩余的人到了南岸了,才放箭。记住:先放弩,再放箭。”江堂点头道:“知道!师傅放心!”便飞也似地跑上去了。 醴师傅眼看着那条“黑蛇”越游越近c越游越近,终于就过了湖心的白鹭洲。醴师傅刚在心里暗自埋怨“两个毛头小伙怎么还不动”,鱼禾c江堂他们果然就嗖嗖地放出弩来,百十枝弩矢如怒龙横空,一泻千里,暂时挡住了黑蛇的前行。 须臾,鱼禾他们的箭矢便用光了。那条“黑蛇”又在湖面上向着他们蠕动起来。天色已蒙蒙亮,醴师傅已经能看见浮桥上打头的一条小舟,在它旁边又划上来的另一条小舟,轻捷如梭。那打头小舟上的一个士兵,甩出一条绳索,另一个舟上的人接住,便被拉到了浮桥的最前面。士兵们正将这艘新的浮舟栓在浮桥头上c在舟上铺上木板,另一条小舟又接踵而至。 如此这般,过了不过一顿饭工夫,眼看着浮桥还差三个舟身,就要靠上南岸了,望翼台上又射下了箭雨。浮桥上离得最近的寻木国骑兵,都纷纷落马而下;战马受惊,也有多匹跳落水中。可是寻木国的人马,却好似蜂蚁一般,掉下水一个,又冲上来一个,好像是无穷无尽。箭阵渐渐地稀疏了,寻木国的最后一个小舟还未有系上,醴师傅高擎起手里的长枪,用尽全身气力,咆哮着喊道:“大家冲啊!”霎那间,碧熏山最后的一千个壮士,便如猛虎下山c蛟龙出水,孤注一掷c奋不顾身地奔向前去。一时间短兵相接c血肉横飞,往日迤逦如画的沉夕渊畔,枪林刀树c血流成河c肝髓洒地。 也不知鏖战了多久,天已亮透。醴师傅刚撂倒了一个寻木国的小卒,手中的枪杆子却折断了。正在此时,一个寻木国的骑兵驾着一匹大红烈马,腾起两个铁蹄,就要往醴师傅头上踏来。说时迟c那时快,身边的峒子操起一把斧头,朝着马头就抡了过去。马头落地,那个骑兵也被狠狠摔在了地上。二泉头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一枪扎在这个骑兵的胸口上。 醴师傅拾起骑兵手里的长矛,只听沉溪渊的四面,都传来寻木国的沉郁浑厚的战歌,响彻了整个山谷。醴师傅环视四周,阴沉着脸说道:“他们的大部队到了!现在才算是开仗呢!”说着,又嘱咐峒子和二泉头两人:“你们带着你们的两队人,快撤到上面宫殿去!马上护送微侯和甘华溪撤到山里,千万保护好他们两个!不得有闪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金匣 二泉头几乎要哭,说道:“师傅我们一起走!”醴师傅死命推了他一把,喊道:“快走!不然谁都走不了!碧熏山以后,就都靠你们了!”一旁的峒子一膝盖跪了下来,给醴师傅磕了一头,醴师傅用长矛挡开两个杀上来的敌军,吼道:“走——!”峒子和二泉头便洒泪而去,慌忙集结了七八十个人,一路向宫殿上面撤退。 到了望翼台,只见甘华溪正要往下面冲,却被鱼禾死死拉着。峒子和二泉头也拦住了甘华溪。只听他哭嚷道:“让我下去!让我下去给我醴师傅报仇!”峒子和二泉头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看着鱼禾,鱼禾红着眼睛说:“我爹爹死了,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二泉头咬着牙不哭出来。峒子对鱼禾道:“你爹爹说的,要我们护送微侯和甘华溪撤到山里去。”鱼禾到:“你们去吧。我留下。”峒子道:“你几个哥现在都没了,你还有你老娘要照顾。我爹爹刚也没了,我又没娘,我留下。”鱼禾怒目道:“那一起留下!”峒子道:“你战法c猎术都比我强。你活着,把他们好好带大,给我们报仇!”说着,看了甘华溪一眼。鱼禾颤抖着嘴唇,半晌才点了点头,拍了拍峒子的肩。 峒子道:“这里留下五十个人。剩下的全都走。”台上的人却都要留下,都不肯撤。鱼禾道:“我们现在的时间,都是下面的人用命换来的!大家不要磨磨蹭蹭!凡十五岁以下的,都出来跟我走!废话少说!”立刻便凑齐了一百个人。鱼禾便对微侯与甘华溪招呼道:“我们走吧!”微侯将甘华溪的手交给鱼禾,说道:“甘华溪就拜托你了!”鱼禾皱眉问:“您是什么意思?您?”微侯淡淡一笑,道:“哪有国家亡了,国君还活着的道理呢?”鱼禾抿了抿嘴,便点了点头。甘华溪哭嚎道:“爹爹!爹爹!我不走!我不走!”微侯抚摸了一下甘华溪的脑袋,正色道:“从此刻起,你就是碧熏山的国君了。你记着爹爹平日教导你的,做一个明君。现在走吧!”鱼禾也不顾甘华溪脚蹬牙咬,一把将他扛到肩上,与二泉头带着一百个碧熏山少年,向宫殿后的密林中跑去。 微侯回过头来,对峒子说:“给我一把剑。”峒子看了微侯一眼,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一把短剑,恭敬地递给微侯。微侯执起短剑,笑道:“上次寡人拿剑,还是与夫人一同研习剑艺。这一晃,就是八年七个多月了。今日夫人有灵,就再陪寡人练一次剑吧。”说着,便朝向苍穹举起宝剑,剑锋之下,碧熏山一览无遗:在漫山遍野如雪的梅花丛中,散落着残躯尸首;在碧波粼粼的湖水里,荡漾着殷红的鲜血;在层峦耸翠之间,寻木国的士卒像蝗虫一样,从四面八方蠕蠕而来;而一线朝霞正从山隘间溅射而出,锋芒逼人,势不可当——正如微侯手中之剑。 话说磐溪被光炬赶出了“九阳殿”,又羞又愤,骑着苍鹿一路狂奔,回了自己的院子,本想与水玉商量一下情势与对策,没想到哪里都找不到她。连问了几个侍女,都摇头称不知道。后来碰上阿炣,才得知:原来是暮夫人那天看到磐溪衣服上的刺绣好,特地打听了是水玉的针线活计,今日便派了炎女史叫水玉去绣房替暮夫人做活儿了。 磐溪问:“那要几时回来?”阿炣说:“您出门不多久就被叫去了。这会儿都掌灯了许久了,早晚就回来了。”磐溪等了一顿饭功夫,如坐针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又跑了出去。因怕招人耳目,也不敢骑鹿,一个人趁着夜色,躲躲闪闪的,才来到了后宫东北角的“长荫堂”。 这个“长荫堂”是后宫里侍女们干粗重杂活的地方。后来又辟出几个院子,给上了年纪的侍女们一面养老,一面做些给宦官侍女们缝补洗刷衣物的轻活儿。磐溪几次经过这块儿地方,今日却是第一次进去。只见里边儿黑灯瞎火c荒草萋萋。磐溪一瞧,廊子下一溜烟儿十几个小门,想必都是老侍女们的住处,也不知道敲那一扇好。正犯愁,却正巧有一老妪,提着一盏油灯,佝偻着背,从外面走进院子来。磐溪便问:“老人家,这里有一个曲珍嬷嬷吗?”那个老妪拿油灯照了照磐溪的脸,皱起满脸的褶子,嘟囔着没牙的瘪嘴,便指了指最尽头的一间屋子。磐溪谢过,急忙奔过去,敲了敲那扇破败的木门。 过了不多一会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里边儿黑咕隆咚,模模糊糊见到一个矮小的人影站在门后边儿,只听那人影口气生硬地问道:“你要干嘛?”磐溪问:“你是曲珍嬷嬷吗?”那个人影道:“我是。你是谁?”磐溪道:“我叫磐溪。龙幽告诉我说:有了急事可以来找你。” 那个人影走出门来,朝四面望了望,又对磐溪点点头道:“进来。”门便关上了,里头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屋子里隙隙簌簌几声,曲珍嬷嬷就把灯点起来了。磐溪一看:这屋子没有窗户,矮仄,只能勉强容下一张土炕而已。然而四面墙上挂着色彩鲜明艳丽的神像,土炕上铺的也是五彩羊毛毡子。土炕靠着墙角,摆在枕头边上,是一个金匣子,与龙幽送给磐溪那个装达雪的盒子一模一样。 曲珍嬷嬷高不过磐溪的肩膀,背却挺得直直的。她穿着小袖子的米色的土布短褂,蓝白相间的十字花毛裙子,头上编着长辫子,长脸鹰勾鼻,满脸都是皱纹,脸的右边惹眼的一道亮红的疤,缺了一个耳朵。两个眼睛虽然小,却炯炯有神。她上上下下审视了磐溪片刻,便说:“你是光炬那个南方女人。你来找我干什么?” 磐溪道:“我是龙幽的朋友。我请你传话给他:光炬已经不相信他了,他现在处境很危险。”曲珍嬷嬷的脸就像老树皮,看不出表情,过了片刻才扬了扬下巴,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磐溪道:“我刚和光炬见过面。是光炬亲口跟我说的。”曲珍嬷嬷又问:“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是来挑唆光炬和龙幽关系的吧?” 磐溪道:“我是龙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请看这个——”说着,便掏出了那个金匣子。曲珍嬷嬷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走近磐溪,用粗糙的手指头摸了摸她手中的金匣子,摇摇头道:“你不是龙幽的朋友。” 磐溪急道:“这个是龙幽给我的!你看,这个和你床上放的那个,不是一样的吗?!”曲珍嬷嬷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突然笑起来了:“我说你不是龙幽的朋友。龙幽把这个给了你,他是把你看成他的阿佳了!”说着,又立刻刹住了笑容,将磐溪捧着匣子的手握紧了,用力拍了拍。 磐溪道:“不管你说什么吧,你能把话带到吗?越快越好!他性命都在于此了!”曲珍嬷嬷片时没有说话,忽然又似笑非笑地说:“放心。我夜里就给他传信。不过你仔细告诉我,为什么他有事了?” 磐溪道:“说来话长。你把这话传到了,龙幽他自然明白。”曲珍嬷嬷紧紧盯着磐溪看了一会儿,才道:“好。这里人多口杂,你不能磨蹭,快走吧。” 磐溪便简单道了别,赶回了自己的住处。一推开寝宫的门,便见到水玉已经在房里了,受过伤的右手正泡在一个金水盆里。磐溪忙道:“炎女史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水玉笑着摇摇头,一边拿过一块手巾擦干了手,一边道:“没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也没见到那个暮夫人,一直在绣房——我这手受过伤以后,就不太行了,今天绣了一天,快抽痉了——”突然发现磐溪神色忐忑,立刻又问道:“倒是你怎么了?担心我了吗?怎么脸都绿了?” 磐溪黑着脸,便把今日光炬c曲珍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水玉一听,顿时如五内俱焚,紧锁了眉头端坐在炕边上。 待磐溪讲完,水玉沉寂了片刻,方说道:“兵来将挡c水来土掩。我们这里再想办法;但龙幽那里,就全靠这个曲珍嬷嬷了。你看她怎么样?靠得住吗?”磐溪道:“龙幽说这个曲珍嬷嬷是他在内廷里唯一的内应。而且她有一个跟我这个一模一样的金匣子。她应该对龙幽是忠心不二的,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手段把这个消息尽快地传递给他。” 水玉道:“有没有手段,也只好这样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她那里问。”磐溪拉着水玉的手道:“我担心极了。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今夜就去明华殿,把光炬给——” 水玉忙捂住她的嘴说:“不要鲁莽。这个光炬颇有城府,他今天找到你说这些话,看来都是预谋好的,就是要打你一个措手不及。你既然一口否认,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我想,他现在心里虽然怀疑,但也不能十分肯定。而且他恼怒归恼怒,最后却放过了你,可见他并不想置你于死地。” 磐溪咬牙道:“只恨我手里没有武器!龙幽说,等人来我们院子里种树,他自有办法把我的枪悄悄送进来。可是十几天都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水玉说:“稍安勿躁。我们现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先等明天曲珍嬷嬷的消息再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往事 次日一早,磐溪便又去找曲珍,她屋子却是空的,磐溪问长荫堂里其他的嬷嬷,才在贴着北边宫墙一处阴暗潮湿的染房里找到了她。 磐溪劈头就问:“送到了吗?”曲珍嬷嬷正弯着腰在染缸里漂布,抬头一见到磐溪,就丢下了手里的活儿,直起腰说:“晚了,没有送到口信。昨天夜里我去找他,他刚出了宫了。今天早上我又去打听,外朝的宦官都说是昨晚上光炬已经派龙幽整军打仗了。是去打坳光国,说因为光炬要给新夫人报仇。” 磐溪皱眉道:“这唱的是哪一出?”曲珍突然走到磐溪面前,用染绿了的手掰着磐溪的脸,问道:“你不要瞒我。是不是光炬发现你跟我们龙幽好上了?” 磐溪登时涨红了脸,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是。”曲珍哈哈笑起来,道:“那算个什么屁大的事!” 磐溪问:“你为什么这么说?”曲珍一边继续染她的布,一边说道:“光炬从来不拿女人当回事儿!他以前还要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老婆赏给龙幽,龙幽都不要!这会儿你一个南蛮女人,又能掀起什么浪来?!” 磐溪想起光炬昨夜在九华殿里与自己婚礼不成勃然大怒的样子,便犹豫着说道:“可是光炬昨天明明是非常生气的——”曲珍摆摆手道:“没什么可是的。多少年了,多少人啊,想挑拨离间光炬和龙幽,比这个大了去的把柄都有,都落了空!我见的多了!多了!” 磐溪道:“这么说,你觉得光炬不会把龙幽怎么样?”曲珍说道:“你脖子上那个是什么?是脑袋吗?你自己想想:光炬不信龙幽,这会儿还能让他做大将军?领着十万的兵马?难道光炬要让龙幽来打自己吗?那光炬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磐溪仍想说什么,此时却来了两个宦官,挑着衣服担子,要曲珍漂洗缝补,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磐溪见曲珍忙,便走了。 回去以后,水玉又不在,到了晚上才回来。磐溪与水玉商量了许久,也觉得曲珍似乎说得有些道理。接下来的数日,一切平静如常;不多日,又听说龙幽已经带着队伍开赴坳光,磐溪的疑心也渐渐消退了。 因水玉每日白天都去暮夫人的绣房做活计,磐溪也闲着无聊,便隔三差五地去曲珍嬷嬷那里,有时候只是看着她干活,有时候她心情好了,也会跟磐溪讲说这王宫里的陈年旧事:赫公盛年时是如何地杀人如麻c暮夫人又是怎样一步步扳倒了原来的夫人,从一个侍妾摇身一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夫人有一日,磐溪突然想起,便问道:“你和龙幽都是措列川人,你们怎么会落到寻木国的手里?” 曲珍嬷嬷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你在这个宫里多少日子了?竟然连这样的事也没有打听出来?!”磐溪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把龙幽的事情当作是什么奇闻逸事去打听!我一直怕惹龙幽伤心,所以从来没有问过他。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再问你。” 曲珍嬷嬷死死看了磐溪两眼,便把手里的布丢回到染缸里,一屁股坐到了边上一张小板凳上。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干,兜在胸前,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染缸,半晌才缓缓说道: “你手里那个金盒子,是龙幽阿妈拉留给他的东西。其它的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盒子了。我们龙幽到死,这个盒子也不会离身的。那晚上我一看到你的盒子,我就知道,龙幽肯定已经把你认作他的阿佳了。既然你是他的阿佳,他什么事也不会瞒你。既然他不要瞒你,那我也不能瞒你。你要知道我们龙幽的身世,我就告诉你:龙幽是我们措列川的王。 “那个都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龙幽刚刚生下来,寻木国就来打我们措列川。那天中午,寻木国的军队都已经打到了宫门口了,我们的琅王,带着三个大王子,都在宫门口拿自己的血肉去挡。王后跟我抱着龙幽,那时才三个月大,还吃奶呢,从地道悄悄逃了出去。一路上提心吊胆,前有狼后有虎的,好容易到了龙幽他舅舅家,谁知他舅舅怕连累了自己,连夜派了个心腹,就把我们送走了。 “我夜里在马车上一看,怎么不是往极远的边地去的?我就问那个赶车的心腹。那个心腹说漏了嘴,我们这下才知道:原来他舅舅是要把我们送到寻木国的军营里,想领功讨赏呢。我就跟那个心腹说:‘寻木国是什么做派,杀人不眨眼的,你肯定也知道;如今你主子以为把他妹子献上去了,就能换他的好日子了,做他个梦去吧!兔死狗烹,怕是他也来日无多,你跟着他白白送了命,不如索性跟着我们送边地去,大家活命。’那个心腹一寻思,就说:‘好,只是一路要听我的,不然随时随地把你们交给寻木国的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答应。这样就往边地走。过了一天夜里,那个心腹就把王后给欺负了。我哭着求他放了王后,只管冲我来,那人却哈哈大笑,说:‘你这个老婆子,美得你呢!’完了王后一心求死,就是放心不下龙幽,我劝了几天,她才忍着这个耻辱活下来了。 “一路上我们听说,琅王和王子们都战死了,寻木国派兵四处要搜我们呢。路上龙幽又得了伤寒,高烧不退,几次差点儿挺不过去。王后彻夜祷告神明,没有热水,拿自个儿的给龙幽擦身,才几次把他的这条小命捡了回来。苦熬苦捱地,过了一个多月,才到了边地,在大雪山上一个挺大的城里待下了。 “那个心腹把我们卖给了一个宗本,因为出价起了争执,宗本就把那个心腹当街乱棍打死了。宗本不知道我们的来历,只留下我和王后,把龙幽卖给了一个牧民。王后一心要找龙幽,三番几次地求宗本,求他把龙幽买回来,可是宗本不答应。那么我们也没办法,只好逃。逃一次,被抓回来一次,回来就是一顿毒打。 “有一天我们又被抓回来了,这回宗本可恼了,就把我的耳朵割了喂了他们家那只大黑獒,还把王后一条腿的脚筋挑断了,放话说:‘下次就把你们的头砍下来喂狗’。那天晚饭,我就在宗本家的大灶小灶里下了雷公藤,连狗食里都下了。等夜深人静,我一去查看,都没气儿了。我就这样把王后往背上一背,趁着黑逃出去了。那宗本一家子应该是都被我药死了,因为后来也没有人再来追我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赎价 “我们在山里一路讨饭,一路找那个买了龙幽的牧民,那时候正是冬天,那雪大的,一次我掉进了一个雪窟窿,亏得王后死命地拉,不然我今天也不能坐在这儿跟你讲这些了。神仙眷顾,开春时候,王后一瘸一拐地能走了,龙幽竟也被我们找到了。原来那牧民的女人不能生养,把龙幽买了续香火。只是我看娃娃瘦得皮包骨,身上又有各样的伤,知道那女人待他不好。 “我们就要把龙幽讨回来,那牧民不肯,一口咬定要十枚金钱的赎价。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带了点金银,早都被那个心腹抢走了,现在是一个铜贝都没有。我本想把那牧民也毒死了,王后拉住我,说:‘为了龙幽,手上不要再沾血了’。我只好作罢。我们找了个离龙幽近的山城里住下来,想找工去做,两个女人,哪找得到。讨羹要饭的过了两天,最后再没人舍我们饭了,王后一咬牙,就去卖身。 “第一次买卖完了,我哭得泪人儿一样,反而我们王后面如冰霜,说:‘反正已经被人糟踏过了,我这身子也不是什么千金之躯了,能拿它换我们俩糊口,再挣了龙幽的赎身钱,就值了’。说完了就把俩铜贝往我手里一塞,要我去买两张饼给我们充饥,再买一把酪蛋子给龙幽送去吃。 “就这样王后做起了这肮脏生意。我隔三差五地跑去找龙幽,瞒着他养父母,偷偷塞给他一些吃的,见他有病有伤,就买了药来,悄悄喂他吃c给他涂。后来我又找到了替人洗衣缝补的活儿,跟王后两个省吃俭用,一年一月地,眼看着罐儿里的钱渐渐满起来了。 “龙幽长到快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有一个嫖客嫖了,还不肯给钱,王后跟他吵打起来了。那嫖客一把揪了王后的头发,把她拖到神庙前的大场上,诬赖她偷钱,要众人拿石头打死她。众人就捡起石头,一边哄笑,一边去扔王后,等我赶到,我们王后满头满身都是血。我想把她抱回去,那些人不肯放我们走。我拔出刀子就要动手。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老萨满,就骂那些人说:‘你们哪个是没跟这个女人睡过的,现在就拿石头砸她!’那些人都红了脸。那个嫖客还乜着眼睛说:‘她偷钱!’老萨满就说:‘我是萨满,谁能骗我?到底是谁偷了谁的钱,我看不出来吗?’就瞪着那个嫖客。嫖客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把欠我们的钱就给掏出来了。等众人散了,老萨满就对我们王后说:‘女儿,不要再作孽了,去昂金错的神庙里,做个清清洁洁的事。’王后说:‘救命恩人,我还有一个儿子要我赎身,我儿子一日未赎,我便一日脱不了这罪’。 “老萨满就替王后包扎了伤口,带了我们去,找到了那牧人。我们把这几年积攒的钱都给那个牧民了,还差二枚金钱。那个牧人就不肯放人,老萨满在旁边看着,就立刻把自己佩的一条粗粗的镶玛瑙松石的金腰带解下来,丢给那个牧人。我们这才带上龙幽走了。 “我们翻山越岭半个月,到了玛卡雪山顶上的一座天湖。原来那老萨满的神庙就在湖边上。老萨满把我们在神庙里安顿下,叫我们给神庙里的萨满们放羊c洗衣c做饭c打扫,做大小粗细活儿。那些日子,真是我们措列川亡国以后,我过得最舒坦的日子。虽然粗茶淡饭,但是我们王后终于骨肉团聚,也不用再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我眼瞧着她们母子俩渐渐胖起来,脸上也都有了血色。每天干活,我们龙幽也在旁边,拿个小扫把c小抹布c小铲子帮我们的忙,虽然添乱,却把我和他阿妈拉逗得哈哈笑。干完了活,龙幽就跟着萨满们认字看经,学骑马。那日子真是天仙一样。唉,可是好景不长,也是我们王后命不好。 “过了几个月,大巫萨满从外面回来了,知道神庙里收留了一个卖过娼的,就要把我们赶出去。王后苦苦哀求,大巫也不心软。最后王后就说:‘我是罪人,我走;只求让龙幽和嬷嬷留下,他们没有罪过’。大巫已经看到龙幽聪明好学,心里其实很喜欢他的,就说:‘那好,只要你赎罪,他们就可以待在神庙里,我把你儿子当徒弟收留,将来他也当萨满,受千百人尊敬’。王后就问怎么能赎罪。 “大巫说:‘你的罪是脏罪,要在昂金错的天湖里洗干净了才行’。王后一听就明白了,拉着我的手说:‘你跟我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如今我用我的命来保你晚年平安,你也用你的命来保龙幽平安’。我只好哭着答应。王后又抱紧了龙幽,在他耳边悄悄说:‘龙幽你记着,这措列川的一只鸟块石头根草,都是你的。你不要伤感,好生长大,替你父王报仇c替措列川报仇’。王后说罢,扭头就往天湖走,一边走,一边唱着龙幽小时候她奶他时老唱的那首歌。走进湖里,湖水没顶了,歌也停了,龙幽哭天抢地地喊妈妈,被我死死拉住。 “王后死了快一年,有一天早上蒙蒙亮,我出去打水,看见一大队兵马远远从山上骑过来,我就觉着大事不好,赶紧丢了水桶往庙里跑。龙幽那会儿正好上早课,我要拉他走,那个天杀的大巫拦住不放。我只好跟他讲了龙幽的身份。大巫不信,做了法问了神,才知道我说的话句句是真。这时候寻木国的人已经围了庙了,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那个大巫这才慌了神,把龙幽藏到羊圈里,跟龙幽说:‘我的君主,我错害了您的母后,我必定做法让她活回来。您今日若逃得出命来,就好;若逃不出命来,我也做法救您活’。 “我跟大巫就回了庙堂里,寻木国的那个将军就让萨满们一个一个站好,说:‘我们知道你们藏了一个小孩儿,那个小孩儿是我们赫公悬赏捉拿的,你们把他交出来,这一大袋子金钱就赏你们;你们不交,我们自会搜,搜出来,就有你们好看了!’萨满们都摇头说不知道。那将军斜着眼睛哼了一声,就命令搜;搜不到,就又问那些萨满。问这个萨满,这个说不知道,就叫他跪下,一刀把他头砍了。再问那个,那个说不知道,就把那个也砍了。 “到了最后,只剩大巫一个了,这个时候,外面有一个兵在羊圈里把我们龙幽找到了,就一把拎着他进来了。龙幽不哭不闹,一声不吭,眼睛亮亮的。将军冷笑一声,对大巫说:‘算你运气’。这才没有杀掉大巫萨满。 “到了晚上,寻木国的人就把庙里的羊全都宰了,把我们的糌粑c青稞酒c酥油什么都抢出来,大吃大喝的。正吃着呢,一个兵突然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大家快出去看。我们跟着跑出去,看见湖边堆了小山高的木柴,火烧得熊熊的,把黑天也照亮了,大巫萨满身披着羽服c围着鱼皮裙c戴着龙头冠,身上挂满了镜子c铃铛c皮鼓什么的,丁零当啷地在火边上做法。 “做完了法,我就看着大巫举着杖,冲着满天的星河喊,喊的叽里咕噜,谁也听不懂,喊了总有一顿饭工夫,几个兵就烦了,说要去结果了他,省得耳朵疼。我正眼看着他们走过去呢,谁知道那个大巫突然往火里边儿一跳,那火登时就好像里面炸开了九个太阳,白亮亮的,叫人睁不开眼。一时间电闪雷鸣地,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等那声儿平下去了,我才敢睁开眼睛,一看:什么火堆c大巫,都没影儿了,天地都一片漆黑,连一颗星子也没有了。突然,四面八方的天上,朝着我们头上,像箭一样飞过来总有成千上万的星子,一颗颗都雪亮雪亮的。我们凡人哪见过那阵势,都伸长脖子c咧着嘴傻看。一刹那工夫,那些星子都霹雳啪啦地往湖里掉,夹着闪电劈下来,像下了火雨。整个湖都朝外放青光,就好像一个大炼炉。那青光慢慢束成一股,像一支箭似地,射到天上,散了化了,就没有了。一会儿,天地都变回了原样,天是天,地是地,湖是湖,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我们呆了半天,直到龙幽第一个跪下来,朝昂金错磕了三个头,大家也都跪了,磕了头,不声不响回去了。回去以后,那将军便命把庆功宴撤了,各自安息歇觉。第二天我们走时,看见湖上升起来十二座石岛,我就明白了:这些岛都是萨满们变化了的,因为庙里就是十二个萨满。 “那些个兵因为看见了异像,心里害怕,一路上也没敢怠慢我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是我们手脚上都上了镣铐,吃饭睡觉也不让解下来。过了一百天,就到了这里了。赫公得意极了,捡了良辰吉日,在天佑殿摆了酒宴,要眼看着把龙幽当众凌迟。 “我们龙幽那时候才满五岁呢,前一天晚上,他就问我:‘明儿是不是他们就要把我千刀万剐了?’我忍着泪说:‘没有的事儿,他们吓唬你呢’。龙幽说:‘嬷嬷,你要哭就哭吧,不用哄我。我不怕,真的。妈妈c萨满师傅们c还有父王c哥哥们,他们都在天上等我呢’。我问:‘那你怕痛不?’他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说:‘我怕,不过,我忍着呗’。我们龙幽,都这时候了,他自个儿不哭,还帮我抹眼泪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寒热 “第二天到了刑场上,他也是一点不怕的,看着刽子手手上刺剌剌的尖刀,就好像那是个什么小孩子家的玩意儿似的。叫他躺台子上,他就从从容容地上去了。刽子手正要下第一刀呢,坐在赫公边上的光炬,那时候也才七八岁,突然就跑下来,猛扑上去,用身子把我们龙幽护住了,吓得刽子手一甩手就丢了刀。 “众人就劝光炬,赫公也骂他。谁知光炬死活不放手,拿胳膊箍着龙幽。谁要敢上去拉,他就杀猪似地叫。赫公又气又笑,就问光炬:‘那你要怎样?’光炬说:‘我喜欢他,我要他陪我。从今天起他就是我弟弟,你们谁敢再动他,我就剁了谁的手!’赫公说:‘他是措列川败寇的儿子,奴隶一样卑贱的人,怎么能是你弟弟!’就去拉光炬的手。没想到光炬冲着他爹的手,狠狠一口就咬下去,疼得赫公哇哇大叫。周遭的人都吓得不敢出气,却听到赫公突然哈哈大笑,说:‘天意天意,要我把琅王的儿子养大!罢了罢了,既然光炬要这样,那就这样罢!’ “光炬就把龙幽从行刑的台子上抱下来,牵着手把他领到自己寝宫,叫人给他洗澡换衣服。连着十天半月,一个床榻睡个桌子吃,光炬到哪儿,一个手必定牵着龙幽,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一直到他明白他爸确实打消了杀龙幽的念头,才松了手。 “龙幽遭过了天大的罪,吃过了天大的苦,这个时候终于才又过上了好日子,吃穿用度,只要光炬有的,龙幽也有一份。不过寻木国的人怕我给龙幽讲措列川他父王母后的事,就把我打发到这个长荫堂来,再不许我跟龙幽说话。我远远看着他一天一天长大,穿着的主子的衣服,吃着主子的肉,万人在他之下,可终究不过是个奴隶。他面上骄傲得很,寻木国的王亲贵戚,心里都恨他c嫉妒他,巴不得再把他千刀万剐,可上头有光炬护着他,都只能恨得牙痒痒。可是你看龙幽:他什么时候高兴过?他眼睛里都是苦水,倒也倒不光的苦水!” 磐溪听了,只觉得血往脑门子上冲,脱口而出道:“龙幽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那是他的杀父仇人!他简直——简直太窝囊了!不是窝囊!——他c他c他还有良知么他!”冷不防曲珍嬷嬷抬起手,响亮地刮了她一个大嘴巴子。磐溪一边儿的面颊登时火辣辣地肿胀起来。曲珍嬷嬷斥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磐溪眼里噙了泪,也不知道是痛出来的,还是对龙幽恨出来的。她质问道:“我不懂什么?!你说!是不懂他国破家亡,还是不懂他苟且偷生?” 曲珍嬷嬷颤抖着下巴,过了不一会儿,两个黑豆子般的眼睛里竟哗哗地淌下老泪来。她一边拍着膝盖,一边哭道:“我可怜的龙幽!我可怜的孩子!”磐溪也不说话,只觉得心突突地跳,喘不上气来。 好半天,曲珍才停下了哭诉,吸了一大口气,平静了下来。她说道:“坏就坏在,他们对他太好!我们龙幽就下不了手了。他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他五岁就到了这里,光炬跟他好得像两个鞋子,到哪儿都一块儿。一直到十四五岁龙幽住到军营里去了,两个人才分开的。光炬对我们龙幽好,这个就不用说了,而且连那个赫公也赫公一向是杀人不眨眼的。开始那几年,一直要逮龙幽的错处,就想把他弄死。可是偏偏,也是着了魔了,后来他就喜欢我们龙幽。虽然表面上淡淡的,但是旁边人冷眼看着,真的比亲儿子还上心。亲手教他兵法c教他各样的兵器唉,我们龙幽可怜!这么多年,我几次叫他动手报仇,他都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为难呐” 磐溪不愿再听,站起来便走了。她眼里已经没有泪了,她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把这个寻木国王宫一把火烧了。 当晚,磐溪便将龙幽的身世跟水玉讲了一遍。水玉劝道:“你真不该生气。龙幽将军怎么说都是个正派人。赫公叫他去打仗,他有拒绝的余地吗?更何况,他打的是谁?是大时国c空葛国。你没听你爹爹说过?那两个本来就是丧了天道的昏君。活该被打。” 磐溪说:“虽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他太窝囊!这么多年在这里,又是国仇c又是家恨,换了我,我早就把光炬他们一窝端了!”水玉给磐溪掖了掖脚头的杯子,也钻进了自己被窝,说道:“这就是你和他不一样的地方。你是善恶分明,他是大善若水。” 磐溪问:“那么我和他,哪一个有道理呢?”水玉想了想,说道:“这个我也说不好。” 磐溪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个光炬,绝对不是一个善茬。”水玉听她话里有话,便忙支起身子问:“你决定了?”磐溪道:“他城府深得很,我真怕下手晚了,我们两个先被他整死了都还不知道呢。” 水玉思忖了一会儿,说道:“我倒不这么看。光炬这次既没有对你穷追猛打,也没有拿龙幽怎么样。我倒觉得他有他宽仁的一面。要不,你等龙幽班师回来,找个机会跟将军商量一下也不迟。”说着,打了一个大哈欠,磐溪见她嘴张得老大,玩笑地伸出拳头要塞进水玉的嘴里去。 水玉拍了一下磐溪的手,嗔道:“讨厌!把我一个哈欠都搅没了!我不理你了!”话毕,便一翻身,背对着磐溪。磐溪推她道:“好妹妹!别不理我!”水玉嘟哝着说:“我真要睡了。现在天天做针线,老花眼都熬出来了。不睡一睡,明天的活没眼神做了。” 第二天一早,水玉又去暮妇人的绣房当班。磐溪早饭过后觉得头重脚轻,觉得自己是发热了,便独自躺在炕上,怔怔地望着窗外满池的嫣红如胭脂的荷花。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白雪红莲,美景如画。 晌午时,磐溪叫阿炪把午饭端到卧房来吃,阿炪老大不乐意,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端了一盘半冷的羊肉饭。磐溪一看就觉得反胃,也就没动。又问阿炪要茶,阿炪先是推托,后来磐溪动了怒,才倒来了一杯凉的,上边儿还飘着油星子。磐溪因为实在口渴,也顾不了这么多,勉强喝下去了,一边不禁在心中长叹:“这里的人都是狗眼看人低。我那几天有光炬的照应,她们都收敛了一些。自从光炬跟我吵了一回,大家也不知道哪里得了消息,一个个都知道我没了靠山,立刻又变本加厉地欺生。我素日里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也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今天生了病,才尝到了辛酸。我在这里只不过呆了两个月都不到,就已经受不了这帮畜牲的嘴脸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龙幽是怎么熬过来的!”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夜幕已降,自己烧得火炭一样烫。她连叫了几声阿炪,却没有人应。磐溪强撑着,披上外衣出去,院子c廊子里都不见人影。她扶着墙走到下房,见几个侍女围坐在炉前吃瓜子。磐溪便说:“阿炣,我烧得厉害。你叫一个宫里的巫医来看一看。”阿炣面露难色,道:“巫医只伺候光炬君c太夫人和东西后宫她们的。公主还是外客,只能叫药房的宦官来看。不过这会儿已经晚了,药房太监也不在班了。” 磐溪也没等她说完,便又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卧房。水玉却仍不见回来。磐溪想:与其坐在这里等死,不如出去找水玉。便披上了斗篷,挣扎着骑上鹿c踏着雪,径直奔向暮夫人的绣房。 绣房在后庭东宫的一个小院子里。磐溪到了那里,却见铁将军把门,里面黑灯瞎火的,不闻一点动静。磐溪坐在门槛外面,拍了好半天门,才有一个值夜的侍女端着一支蜡烛出来,磐溪道:“我找水玉姑娘。”那个侍女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磐溪一遍,才说道:“水玉不在这里。今日的活儿已经完了,里边儿没有人了。”磐溪觉得蹊跷,问:“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那个侍女道:“走了有一会儿了。”话音未落,转身便走,门也哐啷一声地从里边儿又锁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烈焰 磐溪立刻驾着鹿,跑回了自己的院落,但水玉并没有回来。磐溪遂在水玉平日常走的几条路上转了一圈,也没见她的影踪。磐溪心里愈加担心起来,便赶到了暮夫人寝宫旁的茶水房,找到了炎女史。 只见炎女史正在里面对着地下跪着的一溜儿侍女训话。她瞥见了磐溪,便对侍女们说:“你们下去。今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律打死!”待侍女们退下,炎女史哼地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碗,吹了吹,又呷了一口茶,才说道:“哟,是新夫人啊。真是稀客,小心这儿脏了您的脚!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今儿大驾光临,又何贵干呐?” 磐溪忍着病痛,撑着口气说道:“我来找人。你把水玉弄哪里去了?”炎女史佯装诧异道:“怎么?她收了工还不回家么?真是个野丫头。”磐溪道:“我没功夫在这里跟你瞎扯。她在哪里?”炎女史放下茶碗,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正色道:“我倒是有件事先要问新夫人。那天我们两个商量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磐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铜子,说道:“老实说,这是我身上最后一个钱。你要,你就拿去。”说着,便一挥手,将铜子扔进了炎女史脚边的一个痰盂里。痰盂里溅起一朵脏水,弄湿了炎女史的裙摆。 炎女史撇嘴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么我和你也就没有什么纠葛了。——哦,对了,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儿来的?”磐溪冷冷道:“水玉。”炎女史又端起茶碗,掀开了茶盖子,一边低头吹气,一边道:“水玉会享福。她这会儿在寿慈宫的大院儿里烤火呢。” 寿慈宫在内廷东宫,当年赫公的母亲养老的地方,如今就像这宫里大多数的殿宇一样,都空荡荡地荒芜着。磐溪只来过这里一次,现在又是夜间,因走错了一条道,七拐八弯地,绕了许久才找到地方。 只见场院中央里着一根高木桩,桩子下面熊熊烧着一堆火。仔细一看:桩子上隐约像是绑着一个人形,在烈焰火舌之中已然蜷缩了起来。磐溪乍一见,还没有晃过神来,刹那之间却大悟了。她眼前一黑,几乎是摔下了鹿。 “水玉,水玉——”磐溪喃喃道,踉跄冲了过去,也不顾烈焰灼人,一手一脚地把火堆里的木柴都扒开踢散,又一把一把掬起地上的积雪往火上面撒。见火焰并没有熄灭之势,磐溪便脱下身上的羊皮袍子,跑到寿慈宫殿前防火的大铜水缸里,一拳头砸碎了水面上的冰块儿,将袍子扔进去汲满了刺骨的冰水,又抱着袍子冲回去,对着火柱子上的水玉死命地拍打。等水玉身上最后一点火星也终于湮灭了,磐溪便将水玉从木桩上解了下来,抱着她滚烫焦黑的尸首,对天哑着声哀哭起来。 与水玉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c点点滴滴,像大河的湍流一般,一泻千里,仿佛要将磐溪的魂魄也一起卷携而走。磐溪只愿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今天早上还生龙活虎c和她斗嘴打闹的一个人,一个躯体温暖而柔软c会说会笑会呼吸的人,一个脑子里有这么多智慧c善意的人,竟然就能成了怀抱中这具毫无生气c失了人形的焦炭。可是残躯上的镯子c戒指c链子,又无一不在提醒她:这就是水玉,曾经的水玉。 磐溪小心地摩挲着水玉的躯体,在泪眼朦胧间,竟又发现:虽然水玉已被烧得体无完肤,但身上却有十几处深入的刀痕;眼c耳c鼻竟也被挖去了。磐溪无法想象水玉临死前所受的折磨,她抚摸着水玉曾经的脸,泪雨滂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已经被剜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磐溪呜咽着,将水玉抱到了苍鹿上,驾着鹿,跟水玉一起回到了她们俩最后住的小院子。这个院子虽然是寻木国宫城的一隅,但就是因为有了水玉,这些日子才让磐溪觉得有些许的暖意。可是如今水玉已去,这个院子就如同这座宫城里任何其它一座殿宇一样,带给磐溪的,只有无尽的仇恨。 磐溪抱着水玉进了院子,阿炪c阿炣几个侍女一见,还不明白磐溪怀里的是什么,待明白过来,一个个都吓得鬼哭狼嚎c四散逃跑。磐溪也不理会她们,径直走到她和水玉的房里,将水玉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在柜子里找出了从碧熏山带来的素广绫,将水玉仔细地裹好;又找出了水玉最爱的一件葱白色方胜宜男细锦长袍来,替她穿上了;另将自己陪嫁过来的几件大首饰,一一地给水玉佩戴妥帖。 磐溪遂对水玉说道:“现在你像个新娘子了。我们过来以前,你白天黑夜地绣这件衣服,我一看就知道是和鱼禾那件一个式样的。过来以后,你隔两天就拿出来看,就是不舍得穿。你要是没跟我过来,你现在应该是好好的在碧熏山,和鱼禾已经成亲了吧?肚子里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小毛头了吧?这会儿你在干嘛呢?在给小毛头缝一顶虎头帽子吧?还是为了肚子里的小毛头在拼命地吃东西呢?可是都怪我,这一切都没成!——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许我怪自己。可是现在你没法子跟我还嘴了。所以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就乖乖听着。我现在还有事要做,等事情都成了,我就来接你,接你回碧熏山,好不好?” 正和水玉说着话,磐溪并没有发现大门已经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焱女史已经走进正屋里来了。只听她一脸正经地说道:“公主殿下,我听到有人来禀报,说您把尸首都往屋子里搬。这不合体统。我现在就得叫人把这个东西给抬出去。” 磐溪抬起头,眼睛却不看炎女史,只慢慢说道:“是你来了。正好,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一边说,一边走到正屋,将房门关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头骨 炎女史横着脸说道:“人都死了,你要说情也是白费口舌。”磐溪仍不睬她,只恍恍惚惚地从通炕的炕桌上抠下来一块金叶子,放到了炎女史手里,缓缓道:“你果然是有手段的人。我今天领教了,不敢不敬佩。我只是想问问你,你今天是怎么做的?” 炎女史将金叶子袖了进去,脸上淡淡一笑,道:“公主还是个聪明人。稍稍一提点,就转过弯来了。”磐溪又呆呆地,只管抠着第二片金叶子,一边说道:“你不要客气。尽管说,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这时候,只听屋外有人敲门,炎女史问道:“谁?”只听门外阿炪毕恭毕敬地说道:“女史大人,宦官们已经来了,叫他们进去收尸?”炎女史道:“公主要留着尸首,停灵一个晚上。叫宦官们都回去,明儿晚上再来。”只听阿炪须臾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才结巴着回说:“可c可是女史大人”炎女史道:“一群胆小鬼!一个尸首把你们吓成什么样子了?你们瘮得慌,那就都散了。我还有要事跟公主商议,别来蠢话烦我!” 听阿炪她们走远了,炎女史这才不卑不亢地说道:“我也是公事公办。水玉故意把夫人的东西绣坏,屡教不改。我今日只得跟夫人如实禀报。夫人一动怒,就命令杀了。” 磐溪走到炎女史身边,淡淡说:“在我们北上的路上,水玉右手受了伤,至今也没有好。这个她自己没有跟你解释过么?”炎女史一笑,道:“她跟我说过。可是我即使跟夫人这样讲,公主以为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在夫人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夫人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夫人只想要件光鲜的衣裳,谁的手伤了c谁脑仁子疼了罗罗嗦嗦的,她可没有耐心听这些借口。” 磐溪道:“我这会儿就要去见夫人。”炎女史面露难色。磐溪又将一片金叶子塞在炎女史手里,炎女史笑了笑,道:“现在已经晚了。明天我一定替公主通传就是了。” 磐溪一边抚摩着炕桌上的红玉琮,一边道:“我不会为难你的。你只消告诉我,夫人在哪里就寝,我自己去,不牵连别人。你放心,我不会闹的,我只去找她问一问。”炎女史犹豫了片刻,才说:“你既然认了我作你的朋友,我就好言相劝:你这个时候闯过去,不会有好果子吃。夫人睡眠向来浅,连多点一根蜡烛c旁边儿有一个人站着,她都睡不着。她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把她吵醒。我见过为这事儿被砍了头的,也有几个了。” 磐溪也不说话,只将脖子里戴着的一条珍珠红珊瑚链子解下来,套到了炎女史头颈上。炎女史低头看了看,摸了摸一颗鸽卵大的珠子,脸上堆起了笑,说道:“你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夫人的寝室,就是在你那天见夫人的大殿。寝室有九连间,每晚上夫人都睡不同的小间儿,你问当值的侍女今晚是哪间儿就行。今儿晚上的口令是‘桑榆’,你凭着口令才能进大殿去。只是,千万别说是我跟你说的才——” 话音未落,磐溪突然高高地举起了玉琮,对着炎女史的头顶便狠狠地砸了下去。炎女史像一个口袋似地,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了。磐溪看见炎女史头上暗红的血汩汩地涌了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半真半假c入梦似幻,仿佛有一股殷红的激流,波刀浪斧一般冲刷着她眼帘中的景象。磐溪只觉得一阵恶心反胃c头晕目眩,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咬紧牙关,颤抖着手,又拿玉琮在炎女史的头上下死劲儿捶了也不知多少下,见女史的头骨都碎裂了,这才住了手。 磐溪喘着气,脚下绵软,一步步像踩在棉花上,踉踉跄跄地走到寝室里,浑身打着颤,在金水盆里将玉琮和双手都洗干净了。她坐在水玉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喃喃道:“水玉,水玉,帮帮我,帮帮我冷静下来。”过了不多会儿,她觉着自己心跳得慢些了,气也不怎么喘了。 她侧耳听了听:外面已没有了人声动静,这才轻轻打开了窗。她将玉琮揣在衣服里,奋力抱起了水玉,从窗子爬了出去。四下一望:并没有一个人。于是从院子西北边的小门偷偷跑了出去。 半路上苍鹿竟追上来了,磐溪骑上鹿,赶紧来到了长荫堂,找到了曲珍嬷嬷,对她说:“这是我的妹子。你知道这宫里哪里有埋葬她的地方?”曲珍嬷嬷看了一眼磐溪手里的尸首,面不改色地说:“埋我们侍女宦官的坟地。”磐溪道:“能麻烦你埋了她么?我还有急事要处理。” 曲珍嬷嬷想了想,点点头道:“你先把她放在我房里,我给她做了法事再把她埋了。你不用管了。”磐溪又道:“虽然没什么可能,但是我还是要问一问:这个宫城除了南边那个大门,还有其它什么出口?” 曲珍嬷嬷咧嘴一笑,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丫头你想逃?”磐溪道:“我不想逃。我想给你们措列川报仇。”曲珍嬷嬷立刻敛容屏息,紧紧盯着磐溪看了片刻,点点头道:“早上我们说话的地方,那个染房有一个水渠通到北宫墙外面。你沿着水渠爬,就能爬出去。你烧得滚烫,我给你煮药茶。” 磐溪说:“我没时间喝药。多谢你指点。照顾好我的妹子。”说着,又看了一眼水玉,便走了。 磐溪遂来到了暮夫人的大殿外面。只见大门紧闭。磐溪试探地轻轻推了一下门,里面一个侍女立刻低声问道:“谁啊?”磐溪道:“炎女史传话给我,说暮夫人此刻要见我。” 侍女问:“口令。”磐溪答:“桑榆。”里面的侍女便开了条门缝,皱眉道:“原来是南公主。夫人已经睡了,你明天再来吧。”说着便要合上门,磐溪却一手挡住,说道:“炎女史说了:此事紧要,叫我今晚上务必过来的。你叫什么名字?要是误了事,我让炎女史只管来问你的话。”那个侍女想了一想,便把门打开了,磐溪遂走了进去。 那个侍女悄声说道:“既然夫人在等你,那也不要我们通传了。你自己进去就是了。殿中间有九个暖阁,今晚上夫人睡的是东边儿第四间。”磐溪便继续往里走。大殿里漆黑一片,只有一排暖阁前有几支黯淡的油灯。暖阁下面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歪躺着几个守夜的侍女,都闭着眼睛打盹儿,有两个睁开眼睛眯了磐溪一眼,又继续睡了。磐溪轻着脚步,小心地绕过了她们,走到了暮夫人就寝的第四间暖阁前。暖阁并没有门,只有一条厚厚的黑熊皮的门帘。 磐溪放轻了气息,微微掀开了门帘,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麝香之气。磐溪摒住呼吸,闪了进去。里面一团墨黑,磐溪顺着暮夫人的鼻息之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去。谁知刚向前挪了四五步,哐啷一声,不知踢到了什么器皿。 只听暮夫人隙隙苏苏地动了一下,尖细的嗓子仍带着睡梦中的混沌,却分明恼怒地问道:“谁?!” 这一声让磐溪摸清楚了暮夫人的位置,她一言不发,又高高地扬起手中的玉琮,对着那声音发出的地方用力挥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夫妻 磐溪手脚被反捆着,跪在明华殿中间。身旁的虎贲军用十几把剑对着她,好像她这个样子竟然还能逃走似的。 这么跪了一顿饭工夫,才见光炬从后殿里踱出来了。他刚要走到案几后面,却拌到了新放置在那里的火盆,差点儿摔了一跤。光炬一脚将那个火盆远远踢飞了。一个宦官急忙冲上来要去扶他,一面叠声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光炬又抬起一脚,将那个宦官踢倒在地上。 光炬脸上并不见愠色,自顾自在案几后坐下来。又上来一个宦官,敬上了茶和漱口的金盆。光炬漱了口,接过新上的茶,呷了一大口,又揉额角又揉鼻根的,好容易看上去清醒了一点儿,便叹了口气道:“把她带上来吧。”一旁站着的尉钐立刻弯腰回禀道:“人犯——已c已经带——上来了。” 光炬听了,微微一笑,探头朝空气中嗅了嗅,说道:“是呢。我困的时候,鼻子耳朵都不好使。”他好像高兴似的,嘴角上挂着一个可以用“幸福”来形容的笑,一边用细长的手指轻轻嗑着自己的下巴,过了片刻才说道:“你们都下去,让我跟我夫人聊一聊体己话。” 尉钐犹豫了一下,便遵命带着虎贲们下去了。光炬又吩咐宦官们也退下去。一时间大殿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光炬和磐溪两人。 光炬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突然咯咯笑起来了,笑完了才柔声说道:“我的小磐溪,你真是又可怜又可爱。你怎么想到,就用这个玩意儿,就c就c就把我妈杀了呢?”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玉琮,一边把玩着,一边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接着撇撇嘴c摇摇头,道:“真没意思!他们呈给我的时候,怕脏了我的手,都把血迹给擦得一干二净了!我妈的血,我也没福气闻一闻。”说着,便把玉琮搁在了面前的案桌上,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一下把玉琮抱在了怀里,道:“哟!我给忘了!你还在这儿呢!要又被你抢去了,在我头上也来这么两下子,我可受不住!”说着,低下头又笑起来。 磐溪瞪着光炬,只觉得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只见光炬好容易笑完了,又沉吟了许久,方说道:“我喜欢实话实说。磐溪,我本来一辈子也不想再看见你了。也不用我出手;只要我冷落你,后宫里的那些人,就像是快饿死的野狗一样,自然立马儿就闻到血腥气。不消几个月工夫,她们就会替我把你给了结干净了。可是你呢——你总是能给我一点儿小惊喜。这大半夜的,他们把我叫起来,告诉了我这事儿,真是——怎么说呢?真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说着,光炬便走到磐溪跟前,用脚轻轻踹了踹她,又蹲了下来,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我发自肺腑地感谢你,我的夫人。这一段时间,我想过很多c很多的办法要除掉我妈。可是我和她关系这么僵,大家都清楚;无论她是怎么死的,我都难免会招人的口舌。我的那几个叔叔舅舅,都恨不得替我把我妈给弄死了,他们好借口把我赶下台去。我正为难该怎么办呢,你倒来帮我这个忙了。你说,你要我怎么谢——” 话音未落,却不料磐溪使出身体里最后的一股气力,好似一只绝望的羊羔崽子,一头撞向了光炬。光炬仰面摔进了身后的火盆之中,忙喊道:“来人!来人”磐溪只觉得眼前火光一闪,便仿佛坠入了漆黑无底的深渊,昏死过去了。 恍惚间,磐溪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姑娘家,因为贪玩而着凉发烧了,躺在竹榻上。母亲在身边忙忙碌碌,一面责备她,一面给她擦身c喂药。她伸出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腕,母亲虎着的脸立刻柔和下来了。母亲俯下身来望着她,可是不说话。 磐溪问母亲:“水玉在你那里好吗?”母亲笑了笑,点点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磐溪也笑了,便放心地沉睡过去。 磐溪一个梦连着一个梦:时而她跟洲河c鱼禾c还有龙幽他们一起在爬树,龙幽一失脚,眼看着要掉下去了,她高喊洲河c鱼禾他们来帮忙拉龙幽,可是洲河却赌气不肯;时而母亲在给她和水玉准备饭菜,龙幽突然也来了,也管她的母亲喊“姆妈”,她觉得奇怪,就问龙幽,龙幽哂笑道“我是甘华溪啊”;时而她看见爹爹在教甘华溪写字,可是突然之间,光炬竟然走进书房来了,她浑身的血都冷了,她想喊,却喊不出来;时而她又和水玉在一起游泳,水玉却要淹死了,一边挣扎,一边喊“烫!烫!”她要奋力地朝水玉游过去,可是水玉却总是很远 也不知睡了多久,磐溪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瞪大眼,愣愣地瞧着天花板,发现并不是自己卧房里那些青竹的椽梁,便觉得有些奇怪,一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她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便只得合上眼睛又睡过去了。又不知过了几时几刻,梦里的磐溪听到屋外有鸟在叫。是什么鸟?是碧熏山婉转的黄鹂?还是清脆的燕子?或是聒噪的相思鸟?不是,都不是。那一声一声,单调c嘹亮c寂寞,我在哪里听过这样的鸟叫声,可是在哪里呢?磐溪终于醒了,她还没有睁开眼睛,但她的心已经沉到了深渊里:她明白她从梦境回来了,回到了寻木国,回到了寻木国红色巨石垒成的宫殿里。 她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光炬。 她觉得胸口像是被扎了一刀。她颤抖着透了一口气,用手抹掉了眼角淌下来的泪。光炬听到了她的动静,便说:“唔,醒了。” 他说着,就伸手摸到炕桌上一个小碗,又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磐溪的脸,找准了她的位置,便将一汤匙的药送到她嘴边。磐溪抿着嘴不肯喝。光炬把碗往桌子上一搁,嗔怪道:“不听话。夫妻哪有隔夜仇?我都跟你和好了,你还跟我堵什么气?!”磐溪哑着嗓子说道:“你要杀了我,就趁早杀了我。不用多说。” 光炬揉着胸口道:“嘶——你这话说得好伤人!我是拿一片真心待你,怎么就热脸贴了冷屁股呢。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你放心,你以前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就当一回傻子,一笔勾销。我说到做到。咱俩从此以后,就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把你捧在手心里。这整个后宫,都是你的。我都交给你。不过,你把我妈杀了这事儿嘛——大家都传遍了,我瞒不过去。我总得在面儿上罚一罚你,只好委屈你在你这小院儿里呆上个小半年。我跟他们说是软禁你,其实你也正好养养病。等半年过了,这些陈年旧事,也没人在乎了。我就把你娶了,大婚要特隆重特隆重的。” 磐溪问:“你为什么要原谅我?没有道理。我什么都不是,对你来说,我没有利用的价值。” 光炬嘴角勾起一个调皮的笑,慢慢凑到磐溪面前,在她耳朵边悄声道:“因为咱俩天造地设,注定就是一对儿。你杀了我妈,我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杀了我爸。你看,我对你是真好。这事儿除了你我,天下再没有人知道了。我是真把你当自己人,我的小蚂蚱。”说着,他对着磐溪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便立起了身,转身走了。 磐溪勉强支撑着,够到了桌上的碗,用手帕浸湿了里面的汤药,对着自己刚才被光炬凑近的地方,狠狠地擦了起来。 过了不多久,便有怯生生的敲门声,只听门外阿炣毕恭毕敬地禀道:“公主,您用膳了。”才轻轻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不认识的侍女。 磐溪冷眼瞧着阿炣弯着腰在炕桌上一连摆了七八个精致的金碗,都是清淡滋养的南方菜样。一个侍女小心翼翼地将磐溪扶坐起来,另一个给她背后垫上三四个长枕。第三个侍女端着洗漱的金水盆,第四个手里捧着面巾手巾。 侍女们给磐溪洗漱过后,阿炣端起碗便要喂磐溪,磐溪道:“你放下,我自己吃。”便在侍女们的注目下默默吃了饭。因嘴里仍然有发烧的味道,食物虽精细合胃口,磐溪也不过稍稍动了两三筷子。侍女们又伺候磐溪漱口洗手。 阿炣收拾桌子的时候,磐溪问道:“我睡了多久了?”阿炣放下手中的碗筷,弯腰回道:“回公主的话:公主得了热症,昏迷了四天。光炬君专门派了最好的巫医,给您做了好几场法。昨儿您才退的烧。”磐溪又问:“怎么新来了侍女?原来那些人呢?” 阿炣的手一抖,差点打翻了一个碗,片刻才又回禀道:“回公主的话:原来那些侍女伺候不周,光炬君下令,将她们都处死了。新换了侍女,为的是不让您看了生气。”磐溪问:“阿炪也死了么?”阿炣回道:“是。”磐溪便让她们都退下去了,自己凝望着窗外出神。 她眼前全是水玉:水玉笑的样子c水玉做活的样子c水玉跟她打闹的样子c水玉吃饭的样子c水玉替她着急的样子磐溪不禁自言自语道:“以前我常觉得我无依无靠,现在我才真明白,原来我往日里从来都不是一个人,都是有你在帮我撑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冬日薄薄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磐溪的被子上。突然,外面传来几个宦官的人声,又响起了铁锹锄头的声音。磐溪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猛地直起了身子,掀开被子,就下了床。谁知双脚无力,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她喊来阿炣,给自己披上裘皮,扶自己到了院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叛徒 只见院中央的荷花池边上,六七个宦官扶着一棵寻木的幼株,另有两三个宦官,你一锄c我一锄,在地上挖坑。虽然是严冬,幸好有荷花池的温泉水滋养着,周围的土地还很软和。大约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放苗c填土c踩土c浇水,一一完毕,宦官们便仔细收拾了工具,头也不抬地走了。阿炣急忙叫来侍女把庭院上的土打扫干净。 磐溪细细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没有发现有任何破绽:众目睽睽之下,泥土里并没有被埋进什么东西,甚至也没有一个宦官跟磐溪对过眼。这棵新栽上的寻木不过是一棵幼苗,只两人抱粗细,高也刚过了房顶,零落的火红金黄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枝杈间落下一只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并没有地方能藏掖什么东西。那么,龙幽也许最终也没能把自己的那把龙牙枪混进来? 磐溪正苦思冥想着,阿炣提醒说巫医马上就要过来给她做法。磐溪只得先进屋去。 接下来的十来天,她耐着性子养病。到了冬至那天,磐溪差不多已然痊愈。那日午后,她站在树下怔怔发呆,偶然注意到有不少白蚁,从树干上的一条缝隙中钻进树心去。她这才恍然大悟。 这天晚饭时,她偷偷藏起了一把金勺子。吃完饭后,阿炣收拾碗筷,因缺了一把勺子,急得要哭,说是“宫中规矩,内廷各宫用膳,餐具必定收齐了,若有短缺,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磐溪道:“今天已经晚了,你只说是我夜里要吃夜宵,留下了。明早你再来找。肯定就在这屋子里,也不会插了翅膀飞了。”阿炣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到了夜深人静,磐溪便差值夜的侍女给她去药房煮药,自己却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到了院子里,试着用勺子撬那条树缝。谁知道用力一撬,两边的树皮外面看着虽然结实,里边儿却松脆,一下子脱落开了一大块儿。磐溪轻轻把树皮掰开,果然树心里有一个空洞,磐溪伸手,勉强够到里面,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龙牙枪。她小心地挪着手臂,一寸一寸地把枪头戳了出来,这才一下子拔出了整枝枪。她赶紧把树皮重新阖上,把枪带回了屋子,擦拭以后,便把枪藏在了被窝里。 过了三刻工夫,煮药的侍女回来,伺候磐溪喝了药,磐溪只说找到了勺子,吩咐她交还给膳房。等侍女一走,磐溪便穿上水玉从老家带来的蓝白浇花布丝绵袄丝绵裤子,提着龙牙枪,跳窗而出,骑上鹿,直奔外朝。 快到了明华殿北面,磐溪就下了鹿,只身偷偷摸进了大殿的后门。因刚到了鸡鸣的时辰,光炬还没有上朝,大殿内外都没有虎贲守卫,磐溪进去并不有人看见。殿内一片漆黑。磐溪躲在西北角落贴着墙根一根大柱子后面,这里又挂着几层厚实的熊皮,磐溪索性在裘皮里面一裹,倒也暖和。 她迷迷糊糊阖了一会儿眼,大约到了平旦的时候,听见有了响动。她从毛皮的缝隙中望外一看,只见两队骑马的虎贲,手里高擎着火把,从殿外一路奔驰进来,也不下马,一溜地点上了墙上的火炬。又从后门鱼贯而出。过了不一会儿,来了一大群宦官,在殿中央光炬宝座周围打扫布置,点了灯c烧起了火盆,在案几上摆了茶果,将手炉c靠枕c痰盂等等什物一一摆放齐整,便都退下了。一时又来了一帮宦官,品阶都是高一些的,执羽扇的执羽扇c捧文书的捧文书,一个个都站到了各自的位置。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才见军政大员们大腹便便c趾高气扬地进殿来了。他们成群c窃窃私语,不是有人突然放声大笑。突然,一个宦官举起鞭子在地上甩了三下,众人立刻肃穆静立下来。须臾,光炬便从北门进了殿来,踱到他的案几后坐下了。底下的文武官员一件一件事地上奏:多是镇压各地叛乱之事,也有本国牧民迁徙等琐碎杂事。光炬有些事是当堂拍了板,有些说要留下折子细想。过了半个多时辰,光炬便命大家散了,独独留下了尉钐。 只听光炬说道:“尉司马——哦不,瞧我这记性——你现在是尉司寇了。我问你,金骖那里有什么新消息没有?”尉钐谄媚地笑道:“是c是c是——我的主君,这c这回是——好c好消息!”光炬不耐烦道:“说!”尉钐深深鞠了一躬,笑道:“金c金大人——送信的蝠c蝠兽,一个时辰前——才到的。说c说是找c找到了龙c龙幽,已经把他c他c他——杀了。” 磐溪顿时只觉得脚下如同掀起了万顷狂澜,整个天地浊浪排空,自己几乎要摔倒下去。她连忙拽住了裘皮挂毯,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光炬沉默了许久,半天才淡淡问道:“肯定么?”尉钐连忙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竹简,双手递了上去。光炬用手一行行摸了,便轻轻搁在面前的案上,并不说话。 尉钐局促地扭了扭身子,说道:“还是您c您料事如——神。这个龙c龙幽,果c果然去碧熏山通c通c通风报信了!投敌c敌——叛国,可恶至极!还c还好金大c大c大人把他给——截下来了!” 光炬冷着脸,并不接话。过了半天才说:“这个金骖也糊涂!我说过,让他一定把龙幽带回来,他倒好,就把尸首扔林子里不管了。我怎么给龙幽下葬?!”尉钐劝道:“龙c龙幽怎么说——都c都是叛徒!您c您怎么还要c要给他c他下葬呢?”光炬抚摸着面前的竹书,问道:“哼!叛徒?!谁说他叛徒?” 尉钐一脸惶恐疑惑,说道:“他c他都去给碧熏山报——信了,怎么不是c是叛徒?”光炬从案上随手撂起一个玉石镇纸,往尉钐脸上就是一掷。尉钐躲闪不及,被砸中了下颌,疼得龇牙咧嘴,却也不敢吱声。 只听光炬骂道:“蠢才蠢才!他是叛徒;可我能让天下人知道他叛了我吗?!我要天下人都知道:龙幽是我们寻木国的英雄。他是彻彻底底c身身心心都归化了我们寻木国的!他是去帮我们寻木国打碧熏山的!他是为了我们寻木国捐躯的!你明白么,蠢材?!”尉钐一边揉着已经肿了起来的下颌,一边点头哈腰说:“主君慧c慧c慧眼别具c明鉴万——里。微臣愚c愚——钝。” 光炬挥手打断了尉钐的奉承,说道:“现在你不准告诉一个人龙幽的死讯。记着:他现在还没死呢!得等金骖他们把碧熏山拿下了,才能对外面说。记住了么,猪脑子?!”尉钐连连称是。 光炬遂又问道:“金骖把作战要略送来了么?”尉钐回道:“还没c没有。他们刚c刚——到了坳光国,先c先得跟那个石c石大王打个招c招——呼,才能定c定下来,最后从哪——条路进碧熏山——去c去。”光炬哼地笑了一声,道:“金骖第一次领兵打仗,也忒小心了点儿。区区一个碧熏山,用得着这么周全么?玩儿着闹儿着不就下来了?” 尉钐道:“金大人小——心,总c总没错。”光炬突然阴沉下了脸,喃喃道:“要是龙幽还在,这样的事也不用我操心。当初他连空葛国那样的大骨头也啃下来了,碧熏山这样的蕞尔小邦,对他来说就是囊中取物如果他愿意给我打这一仗,如果他没有——没有对我做这些事,他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下场他不是喜欢南方的女孩子么?我甚至可以把他分封在碧熏山他也好自由自在的,省得在这里受你们这些小人的闲气!他他他!” 光炬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又继续说道:“罢了!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这都是没办法的事!随他去吧!你说得对,金骖小心点儿没错,他打完了碧熏山,还得立刻折回去打那个石大王呢。碧熏山是给他先练个手,石大王那才是场硬仗。他安排得周密点儿,也好省省力气,把坳光这一仗给我打好了。对了,你这就把坳光的舆图给我拿过来。”尉钐急忙退下了。 过了一会儿,尉钐并没有回来,倒是来了一个宦官,禀告道:“早膳已经备好了。请主君移驾用膳。”光炬说:“准备了莲子粥么?”宦官道:“预备好了。”光炬一边起身,一边道:“那给磐溪夫人也送一份去。”遂在一群宦官的簇拥下走出了明华殿。 一时殿内又空无一人。磐溪如梦初醒,来不及抹干脸上的泪,就急忙跑了出去,找到了苍鹿。她原想先回自己的住处,收拾一个随身的包袱,却远远见到一队给她送莲子粥的宦官骑马朝她的院子过去了,于是便立刻折到了东北角的染房,所幸天尚未亮,一路并无人撞见。染房内空无一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虎视 磐溪找到大水槽下的那条水渠,水渠内并没有满水,只有薄薄一层积水,早已结成了坚冰。磐溪抚摩着苍鹿道:“小家伙:这些寻木国的坏蛋要去打我们的碧熏山了。我要回去救我们的家。现在我得从这个水渠里爬出去,可是你过不去,我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你饿了,就找曲珍嬷嬷。你乖,在这个宫里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还要接水玉!”苍鹿竟仿佛通灵一般,从两个大黑眼珠子留下大颗的泪珠来。 磐溪紧紧搂了一下苍鹿的脖子,毅然转过身,钻进了黑洞洞的水渠。 磐溪从洞口爬了出来,她的手已经冻得通红,棉袄棉裤也被水道里粗糙的内壁和冰渣滓剐破了好几处,棉絮都散了出来。她也没功夫顾得上这些,抬头一看:寻木林就在咫尺,参天蔽日c浓密森幽,恍若一头殷红的巨兽,蛰伏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来不及细想,一头冲进了林子里,朝着西北方向的山峰就飞跑了起来。 这片寻木林是寻木国的龙兴之地,两代以前就已经被封了圣,不许一般的人随意进入。深林中杳无人烟,磐溪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显得尤为显眼。磐溪一路往上奔,一路在心中默念:“水玉,求你显灵,下一场雪,把我的脚印都抹掉。”不知为什么,磐溪此刻竟一点也不担心,她仿佛坚信水玉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听到她的祷告,也一定会帮助她,就像以前无数次她帮助自己一样。 果然等到了天亮,鹅毛般的大雪就从天上打着卷儿掉了下来。磐溪用龙牙枪当作手杖,继续往山上登。她那几天和曲珍嬷嬷聊天,得知西北的山峰后面有一条路,可以向西绕出寻木国,直通大时国。这几日病着,她仔细地计划过:大时c崇吾这些西面的国家还未受寻木国蹂躏,与寻木国也甚少来往,等她刺杀了光炬,如果能逃出来,从这些国家一直往南走,就能走到招瑶国。到了招摇国,碧熏山也就不远了。谁料方才在明华殿听到了攻打碧熏山的消息,又有龙幽的噩耗,磐溪的刺杀计划就这么被打乱了。当时她来不及细想,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回去,回去,回去!就这么匆匆逃了出来。 现在地势越来越高,天也越来越冷,天地之间一片白雪茫茫,除了磐溪,连一只飞鸟这样的活物都没有。在一片寂静中,磐溪方才在危急中麻木了的心,也渐渐地开始痛如刀绞。她流下的泪,瞬间就在眼角结成了冰,为了不糊住眼睛,她命令自己不许哭:“想想碧熏山!你没有时间哀悼龙幽。他是为了你的碧熏山而死的。现在这任务交在了你的手上——不不不,早在龙幽以前,你就是为了碧熏山而活的。你活着是为了它,你死了也是为了它。值得么?我不知道是不是值得可是我想不出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它更值得生死。姆妈c爹爹c水玉c弟弟c洲河没有什么比他们更值得——还有龙幽,龙幽,龙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不是什么情话,这本来就是战士之间的永别之语龙幽,龙幽,拉着我的手,拉着我的手,让我走出去,让我赶回去,赶回去跟洲河鱼禾他们并肩作战我不能去晚了,请你拉着我的手,求你让我走出去” 雪越下越大,风刮得如同利刃一般。磐溪的靴子里早已经灌满了雪,她起初还觉得冷,后来竟觉得越走越热,两只脚仿佛烤着火一样暖融融的。只是身体还是冷:棉裤棉袄毕竟还是碧熏山带来的东西,她为了刺杀时行动便捷,特意穿的这身,可是抵御这北国峻岭上的风雪,还是单薄了一些,风迎面而来,就好像能穿透她的肌骨似的。她不时地怀疑自己的棉衣是不是早就被风吹走了,低头看一看:好好的还在。她本来就怕冷,这会儿只觉得生不如死。 她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在发抖。她知道到了该吃东西的时候了。她从衣兜里掏出金匣子,手已经冻僵了,抠了老半天,才把匣子抠开,抓了两颗达雪,放到嘴里。那酸甜的滋味,好像阳光似的在她身体里弥漫开来。她继续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筋疲力尽了。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她咬紧了牙关,想着碧熏山的炎炎夏日,想着爹爹叫人给她做的咸肉竹笋汤,想着水玉给她钉的棉被。她开始出现了幻觉:觉得自己是在碧熏山的林子里走,烈日从树叶间直射下来,明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暖风吹拂着竹林,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 空空洞洞的响声——突然磐溪从朦胧的幻象之中惊醒过来,她停下步子,环顾四周,侧耳细听:是的,是的!空空洞洞的响声!她听见了,是从山的背面发出来的!她哈哈笑了两声,鼓足力气朝那边儿攀过去。过了两刻钟,果然就见到了一个山洞。 磐溪刚踏进山洞,一股野兽的气味就扑面而来。她急忙止住了步子,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听见洞的深处,不知什么野兽的喘息之声。须臾,两个火球般的眼珠子就从黑暗中亮了起来,死死地盯住了她。 磐溪将龙牙枪抵在身前,两脚踏稳了地面。一忽儿,一只白皮黑斑点的虞虎就从阴影中一跃而出。磐溪看准了,用枪朝着虞虎的咽喉就是一击,可是那畜牲却灵巧得很,一扭身就跑脱了,跳到了一旁,脖子里滴着血,龇着一口利牙,又冲了过来。 磐溪用龙牙枪刺它,它前爪一拍,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一下儿就把枪撂到地上了。磐溪抢过去拾枪,虞虎一下子扑到她背上,对着她的后脖颈就咬下去。幸亏磐溪脖子里戴着一个大银项圈子,虞虎一口竟咬不实。 磐溪忍着剧痛,趴在地上,终于够着了枪。她抓住枪头,对着自己的耳后就是一阵胡乱猛戳,大约戳了十几二十下,虞虎终于才松了口。磐溪踉跄着站了起来,背朝着洞壁死命地撞,终于把虞虎给撞晕了,从她背上掉了下来。磐溪用龙牙枪对着虞虎的喉咙就是一划,血哗哗地淌了出来。磐溪不担心了。 她刚想脱下靴子,把两个脚伸进这热乎乎的虞虎血里暖和一下,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只见洞口外面,站着四只身量更大的虞虎,一个个都趴开了前爪,压低了身子,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归途 一个时辰以后,磐溪坐在火堆前面,用一根木棍叉着一块虞虎肉烤。她的两只赤脚也伸在火前面,钻心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十个脚趾头都已经发黑了,她知道都保不住了。不过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她担心的是她的脚掌还能不能管用。她还得靠这两个脚掌走回碧熏山去。 除了她的脚,她寻摸着,其它的情况都比一个时辰前要好多了:她有了避风雪的住处,火也生起来了,暂时是冻不死了;五只死了的虞虎,这会儿都软绵绵热乎乎地围着她,就等着她歇过来一会儿以后,慢慢地把皮扒下来弄干净。裹在五张皮子里头,只怕都会热死——她想到这里,不由竟笑了。 天暗下来了,她吃完了烤肉,倒头睡到了大天亮,暴风雪也停了,她便开始处理那几头虞虎,剥了皮,卸了肉,都用烟熏了,又用虎头盖烧了滚滚的水,痛快喝了几大碗热水,又把皮子都洗干净了,忙活了整整一天。 第二日一早,磐溪用草绳把虎皮都绑在身上和腿脚上,看了看自己臃肿的模样,叹了口气说:“水玉,龙幽,你们见了我这样子,这会儿已经笑昏过去了吧?不要紧,你们就笑吧,有你们陪着,我一个人赶路也不怕寂寞了。” 磐溪出了洞外,踏着齐了膝盖的雪,深一步浅一步,朝着南方走去。她也不管早晚,有力气就往前走,没力气了就挖一个雪窝,吃一点肉,睡一觉,起来继续走。走了三天三夜,就走下了雪线,进了一大片松林。 在松林里走了两天两夜,才终于下了山,碰上了第一个村庄。她用三张虎皮换了一匹羸弱的老马,一张虎皮换了一双结实的好靴子,又用剩下的一部分烟熏肉换了草药c盐巴和很多张馕。村子里没有巫医,又走了两天,到了一个大镇子,磐溪用最后的一点烟熏肉做交换,让一个巫医把她的脚趾头都截了,糊上了药,包扎好,做了一通法术。巫医叫她无论如何要歇息三四天,磐溪哪肯,立刻便上路了。 又走了几日,到了一个古怪地方,既没有山,也没有草木,满眼只有一片黄沙,白天的天气也热起来了。在沙子里走了两天两夜,老马终于一下子跪下来,死了。 磐溪喝了它的血,继续走。后来渴得不行了,连尿都是黑红的。磐溪想:“我怕是快死了吧。”每每想到这里,总看见龙幽和水玉站在她前面招手,让她继续走。大概是走到半夜里,磐溪觉得自己能闻到水的气味。她跌跌撞撞的,摔倒在地上,竟然发现地上是湿的,再往前一看:不就是一个小水塘吗?她爬过去,把头浸在水里,刚想喝个饱,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来,爹爹曾告诫过她,快渴死的人喝水要慢喝。她那时笑话爹爹是个书虫,到处搜刮这些奇怪而无用的知识,这会儿却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一小口小口地抿着喝了约有一个时辰的水。 第二天天一亮,她就醒了,发现眼前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林子。她走进去一看,林间长着一些荆棘,荆棘上结满了晶莹剔透的红果子,磐溪也顾不上这么多,摘下一颗就尝了尝,果然是甜的。她便大吃起来。又走了约有五六里地,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里。磐溪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树林:树上开的是姹紫嫣红的奇花,结的是芳香扑鼻的异果,到处是莺飞蝶舞,桃红柳绿,碧草茵茵,竟比碧熏山的春日还要更甚一筹。 在林子里走了几天,便到了一个镇子,镇里头的人都殷勤好客,不由分说就把磐溪拉到各自的家里热情款待。他们都身着羽服,爱好弹琴,每每琴声响起,便会从四面八方飞来五彩的凤凰,随着乐音翩翩起舞。风土人情虽好,磐溪也不敢多逗留,吃饱喝足,羞涩而感激地收下了村民们送的很多吃食,当晚就告了辞。 谁知她刚出了村子没多久,就远远看见一大队铁骑高牙大纛c飞奔奇袭,趁着夜色火攻了那个村子。磐溪眺望着一片熊熊火光,把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依稀听见哭嚎呼救之声传来。她眼含着热泪,攥紧了双拳,低头往前疾走。 接下来的几天,磐溪一直在崇吾国的地界赶路。以前她爹爹一直说:人间要是有一个地方可以与仙界媲美,那么就一定是崇吾国。可是她没有料到,自己眼前的崇吾国满目疮痍。崇吾国的国君半年前暴病而亡,没有留下成年的子嗣。三四十个大大小小的军阀立刻拥兵而起:有些已经暗自与寻木国结了盟,有些打着拥立新王的旗号,却趁机坐大自己的势力。内战的烽烟烧遍了整个崇吾国。 磐溪在崇吾国内躲躲藏藏,生怕撞上乱军。但一次她实在累得撑不住了,在一片烧焦了废墟中过了一宿,果然被一支军队给抓住了。她和其他的十几个俘虏都被拴在军队后面跟着行军。有一个俘虏的脚已经全烂了,一边走一边叨叨:“扎了营就好了,扎了营就好了,扎了营,他们就都把我们杀了吃了,扎了营,我就不用受这个罪了扎了营就好了,扎了营就好了” 果然晚上扎了营,磐溪眼见着这个烂脚的和另外三个最病弱的俘虏就被揪出来杀了,又被兵将们饿狼似地煮了分吃了。晚上磐溪正发愁怎么逃,却突然杀来了又一支军队,磐溪和其他俘虏趁乱逃了出来。几个俘虏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信不过谁,一跑到山里就四散了。 磐溪不敢再在崇吾国逗留,直向东而去。山势越来越陡峭,林子越来越密,空气也越来越湿热。突然有一天,天开始下雨,下了一天又一天,没有停歇。磐溪就高兴了:她知道她自己终于走出了崇吾国,再一次进了坳光国了。 一日,她正在树上睡觉,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她躲在密密的枝丫间往下看:只见一个寻木国的大兵紧跟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当地姑娘,正朝着这里走过来。 那姑娘疾步朝前走,不时回过头去,看看那个不坏好意笑着的大兵。走到了磐溪的树下,那个大兵终于把姑娘拦住了。只听他问道:“小姑娘,你篮子里装的是什么?让我瞧瞧?”那姑娘把篮子朝那个大兵手里一塞,转身就要跑。那大兵一下就扔了篮子,把姑娘扑倒在了地上。姑娘立刻尖叫起来。 磐溪悄悄地爬下了几枝树杈,看准了那个大兵的后背,一下就把手里的龙牙枪掷了过去。大兵挣扎了两下,被那个姑娘一下掀翻了。姑娘站了起来,看到大兵背上的枪,就抬起头,跟磐溪照了个面。 磐溪从树上跳了下来,拔出龙牙枪,又在大兵背上戳了几下子,那人才断气了。 那个姑娘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从地上捡起篮子,看着磐溪说:“我认识你。你是那时候在烧水寨救过我们的恩人。这次又是你救了我。”她又往四周一望,问:“你的手下人呢?” 磐溪说:“我没有手下人。就我一个。”那个姑娘道:“你刚才是躲在树上吧?你要是没地方去,就跟我来。这里附近有好几个兵营,呆在这里不安全。”磐溪点点头,遂跟着姑娘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重逢 大约走了一两里地,她们从一条小路进了一个被树丛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山坳里。山坳里掩映着两三座小房子,房子前有七八个女人,洗衣的洗衣,劈柴的劈柴,忙忙碌碌的。女人们一看见磐溪,先是呆了一呆,不过立刻都笑着迎上来了。 吃晚饭时,所有的女人们都齐了,团团坐在灶房的地上,一人一盘子獐子肉和菜蔬,和一丁点的米饭。磐溪一看:十几个人,清一色都是女的,一半是妇人,其中还有两个抱着娃娃;一半是年轻的姑娘家,有的还没长成。 席间,磐溪跟她们唠嗑儿,才知道她们都是非亲非故,从原来各自的寨子里逃出来,零零落落地聚到了这个隐蔽的地方,她们自己搭了房子,每天自己种地打猎。虽然外面战火连天,这一年没靠任何男人,倒是过了安稳舒坦的日子。 吃完了饭,那个带磐溪来的姑娘,名叫溶溶的,便对磐溪说:“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磐溪见她从灶房拿了两大块带着獐子肉的骨头,转到灶房后面的一间像是柴房的地方,便以为她要给自己看她们养的什么牲畜。 溶溶把柴房的门打开,磐溪立刻被眼前所见惊得倒退了一大步:龙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一张草席上,面容苍白,仿佛一尊石雕。他身旁蜷缩着他的麒麟,原本金碧辉煌的五色鬓毛已经失去了华彩。 她们门一开,麒麟便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朝她们慢慢走了过来。它用鼻子拱了拱磐溪的肚子,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磐溪的脸。磐溪一把搂住了它的脖颈,一时说不出话来。 溶溶嘴里发出召唤牲口的声音,麒麟便被她引到柴房外面吃食去了。磐溪跪到了龙幽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竟比冰还要冷。 溶溶进屋来了,也跪在磐溪边上。她把盖在龙幽身上的一条薄薄的丝帛掀了起来,拿起旁边地上的一个小碗,用一块软布蘸了蘸碗里的水,给龙幽擦脸擦身。 磐溪看着龙幽毫无生气c雪白嶙峋的躯体,强忍着哽咽,问:“他怎么会在你们这里的?” 溶溶说:“一年以前,我们有一个姐妹晚上出去打猎,听见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噼哩啪啦地折了好多树枝,动静很大。她以为是什么大鸟,就跑过去找。结果找到了,看到地上躺的却是一个人。她才要过去看看那人是死是活,这时候天上突然又飞下来一只大黑蝙蝠,蝙蝠上还骑了一个人,一看那衣服就是个寻木国的大人物。她就躲起来看。这个寻木国人从蝙蝠上下来,就去查看地上躺着的人,好像不放心,又对着射了两箭,这才走了。我们这个姐妹知道地上的人肯定活不了,就想找找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结果一看见脸就想起来了:他就是那时候把我们从烧水寨里救出来的恩人。只是已经死了。一忽儿,恩人的麒麟也来了,在死尸旁边呜呜地哭。这个姐妹就把死尸抬到麒麟身上,赶着它回来了。” 磐溪直直地看着龙幽,问:“你说这是一年以前的事?”溶溶说:“去年冬至的事。到现在已经满一年多了。”磐溪道:“现在是哪个月?”溶溶见她问得怪,就道:“昨天刚进的腊月。怎么了?” 磐溪说:“这不可能。龙幽被杀,我第二天就知道了消息,当天就从寻木国逃出来了。我一路赶过来,怎么算也就两个多月。你怎么说是一年前呢?”溶溶摇头道:“那我就说不好了。”磐溪又道:“龙幽他如果是死了一年,怎么可能还是这样好好的?” 溶溶说:“我们这里天气热,别说是一年几个月,尸首就算只摆上一天,也就坏了。这个是巫术。恩人被我们姐妹运回来,当晚就有冰夷神向我们显了灵,把恩人给变成了石头一样,还叫我们不许安葬,每日用茅香草和佩兰草熬的药水给他擦洗。所以我们这一年,天天晚上都过来,给麒麟喂食,给恩人擦身。” 溶溶熟练地给龙幽擦完了身,把丝帛盖回到他身上,又说道:“我们照顾恩人,别说是一年,就是一辈子,我们也没有怨言。只是冰夷神吩咐过,说是时候到了,自然会有人来我们这里,把恩人带走。所以我今天遇着你,就想:大概冰夷神说的人就是你。” 磐溪点头道:“我把龙幽带走。现在就走。”溶溶抚摸了一下龙幽的额头,给龙幽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道:“那我们去替你收拾打点一下。”磐溪一面跟溶溶走出去,一面问道:“你听说碧熏山有没有被寻木国打下来?” 溶溶想了想,说:“碧熏山的事情,我们没听说过什么。恩人死了以后不久,寻木国的大军就从我们这儿路过,谁知不到一个月,又突然杀了回来,把我们坳光大大小小的寨子城子都灭净了。听说我们石大王也被打死了。我们的男人们大半都死了,还有一些东躲西藏的,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也不比寻木国的人好多少。” 溶溶领着磐溪到了堂屋。大家正在那里聚着,听一个年老的妇人讲说什么传奇故事解闷,一听说磐溪这就要走,都急忙站起来,各自忙碌开了。过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便给磐溪送上一包干粮,把龙幽用细帛裹好,妥当绑在麒麟身上,又把麒麟牵到磐溪面前。 溶溶说:“你们是我们的恩人,我们天天求告天帝王母,保佑你们。”磐溪道:“你们对我和龙幽做过的,早就超过了我们对你们的那一点恩惠。保重!”说着,就跨上了麒麟。一众姊妹都跪了下来,磕了下去。磐溪一夹双腿,麒麟顿时扶摇直上天际,那坳光国地上俯着的芸芸女子们,眨眼就都看不见了。 磐溪想到马上就要回到碧熏山,心中又是充满了希冀,又是惶恐害怕。她深恨自己竟然耽搁了一年的时间,又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间,她突然灵光一现:依稀记得爹爹曾经说过,在这四方人间,却有一些小小的仙界隐藏其中,凡人一个不小心,竟会在不知不觉中误入了仙界,又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又走出了仙界,重返人间。在那些仙界,一日就顶人间的四十九天。磐溪一路从寻木国回来,多是人迹罕至之地,也许踏入过如此的仙界,也未可知。 正想着,碧熏山已在眼前了。磐溪策着麒麟叫它飞下去,麒麟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一个劲儿往更上面窜。磐溪有些恼怒,刚要拍它的屁股,却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她想了一想,便驾着麒麟绕过了沉夕渊,在碧熏山最南的山头落了地。这里远离王城,是沉夕河的上游,地势陡峭,溶洞密布,哪怕是碧熏山的当地人,也很容易迷路。她从小就听醴师傅他们说:要是哪天打仗了,这里就是碧熏山人的后方。 她下了麒麟,双脚一踏到土地上,眼泪竟然就涌了上来,回忆如同碧波万顷,将她淹没到哽咽。她把龙幽从麒麟背上解了下来,与麒麟依偎着歇了一宿。 天蒙蒙亮,磐溪就起来在林间搜寻人迹。到了中午,依然一无所获,她让麒麟自己去找食吃,可那麒麟却不肯离开龙幽半步。磐溪只得随便猎了几只竹鼠c野兔和小雀子给麒麟吃。她又用龙牙枪挖了几根竹笋准备给自己充饥,正在剥笋,突然一下抓过一旁的龙牙枪,跳将了起来:果然一个人影定立在大约五十步远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起名 那人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走了过来。等磐溪看清楚他的面目,立刻甩开了手上的枪,一下子扑了上去,一把将那人抱住了:“甘华溪!你长这么高了!姐姐都认不得你了!” 甘华溪只管让磐溪抱着,并不说话。磐溪抹掉了眼泪,把弟弟松开,边抚摸着他的脸颊,边端详着他说:“好了,现在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怕了,姐姐回来了!姐姐来保护你们!——你,你怎么在这里?和寻木国打仗了?怎么样?爹爹在哪里?” 甘华溪只是沉默,眼睛紧紧地盯着磐溪看了一会儿,便做了个手势,让磐溪跟他走。 磐溪又追问了几句,甘华溪却只是不答,两人遂一路无语,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就进了一个溶洞,麒麟也跟了进去。洞里漆黑一片,磐溪被绊了c剐了好几次,甘华溪却走得熟门熟路。 约莫有一盏茶功夫,他们便从洞的另一头走出来了,面前豁然开朗:淙淙粼粼的沉夕河,河边被开垦出来一小片平地,用竹竿拦了一个院子,院子包围着一间小竹屋。竹屋门前,一个人在补渔网——不是别人,正是鱼禾。 鱼禾抬头看见了磐溪她们,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冲了上来。他脸上虽没有笑,但眼睛里亮了起来。 鱼禾的目光从磐溪肩膀后面越过去,好像在找什么,但没有找到。他收回了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磐溪,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终于回来了!”磐溪说:“你们怎么在这里?那一仗打得怎么样?”鱼禾立时抿住了嘴,片刻才说:“这么说你什么都还不知道先进屋里来罢。” 磐溪跟鱼禾进了屋,屋子中间一个火塘,一个比磐溪还要小几岁的年轻姑娘,背上背着一个大概才几个月的小娃娃,正弯腰做饭。 鱼禾朝姑娘那边潦草地挥了一下手,含混地说:“我女人阿茶。我娃娃。”便与磐溪c甘华溪都坐了下来。阿茶看了磐溪一眼,羞涩地笑了笑,一会儿就给他们三人递上了三碗糖水泡炒米。 鱼禾呷了一大口炒米茶,把一切都从头细细讲起来:龙幽是怎么突然到的,怎么跟他们说的,又是怎么匆匆地离开的—— 磐溪听到这里,好像被糖水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问:“所以他走,是打算要回去救我?” 鱼禾看了看磐溪,说:“是。后来你碰到他了吗?” 磐溪神色黯然地摆了摆手说:“你先说下去吧。他走了以后呢?” 鱼禾便讲了他们备战的经过;然后是那天半夜里,寻木国的第一拨大军是怎么打进来的c第二拨c第三拨大军是怎么鱼贯而入的,他们又是怎么撤出来的;后来,微侯他们的尸首是怎么被寻木国的人悬在城门上c他们又是怎么一晚上一晚上偷偷地在山上寻,终于找回了洲河他们的尸首掩埋了的。 讲到寻木国大军开了进来,把微侯挂起来的时候,甘华溪一声不吭,陡然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砍柴去了。 鱼禾讲完了,点上烟斗抽了起来。磐溪听着甘华溪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的砍柴声,看着阿茶坐在板凳上奶孩子,问:“我弟弟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 鱼禾说:“那天晚上我们偷摸回了王城,没想到这小子偷偷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一看到一看到你父王,都唬得不行。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开始怪叫,回头一看是你弟弟,已经发疯了。我们赶紧捂着他的嘴逃走了。从那天回来以后,他没再犯过疯病,就是没说过话了。” 磐溪说:“我父王的尸首现在哪里?”鱼禾摇摇头:“你还是别知道的好。”磐溪道:“不要紧。我告诉我。” 鱼禾说:“在城门上挂了四十九天,解下来以后,被那些人扔了,狗吃了c狼吃了,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磐溪沉默了片刻,道:“那现在王城里是什么状况?” 鱼禾道:“已经没有我们的人了。他们一打进来,房子田地都烧了,现在只剩你们家的宫殿还在。里面都住着寻木国的兵。后来坳光也开了仗,从北边就来了不少逃难的。后来我们发现寻木国的兵也带来了一些他们的家眷在这里垦田住下了。现在那里人杂得很,要混进王城容易多了。” 磐溪问:“我们的人还剩下多少?”鱼禾道:“还剩下七八百来号人,都是女人c年纪大的,还有小孩。男人少了,只有一百来个了,大都还是小毛孩。我们的人都散在南边这几片山里。我领着这附近一片c江堂c小萝c二泉头他们也领着他们的地方。明日叫他们来看你。” 一会儿甘华溪又进来了,用手对鱼禾比划着。鱼禾遂扭头问磐溪:“麒麟背上的东西要不要卸下来?让这畜牲也松快松快。”磐溪垂下眼睛,点点头说:“你跟我一起来吧。” 鱼禾c甘华溪便跟着磐溪到了院子里。鱼禾一看细帛裹着的东西,脸就沉下来了。三人默默地把龙幽放了下来。甘华溪便牵着麒麟到了河边,给它饮水c洗澡。 鱼禾看着尸首问道:“这是谁?”磐溪说:“是龙幽。把他放你屋后的棚子下面吧。我不想他日晒雨淋的。”鱼禾道:“先搬屋里去吧。”磐溪迟疑了一下。鱼禾道:“咳,阿茶才不在乎这些。要是没有龙幽,我们碧熏山没一个人能活下来。” 鱼禾抗着龙幽进了屋。阿茶看了看尸体,又看看鱼禾。见鱼禾对她点点头,便又继续准备碗筷。一会儿,阿茶盛出了三碗鱼汤泡饭,鱼禾大声把甘华溪叫来了,三人不声不响地吃了饭。阿茶把碗筷收拾了,这才给自己盛了吃了。 鱼禾问:“龙幽是怎么回事?”磐溪便讲了她离开碧熏山以后的所经所历。甘华溪也坐在一旁听,听完了,满脸是泪,过来紧紧地抱了一下磐溪,遂又走到屋外给麒麟梳毛去了。 鱼禾听到水玉的事情,就点上了烟斗,一直低着头。过了许久,突然指着他吃奶的孩子说:“这娃娃还没起名字,你就给起一个吧。”磐溪看着阿茶怀里小肉球似的孩子,看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她圆滚滚的小拳头,过了片刻才说:“叫小玉,你们觉得好不好?”阿茶抬头看看磐溪,笑着点了点头。鱼禾抽着烟斗,没有说话,便走出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把握 过了一会儿,磐溪也来到了沉夕河边。鱼禾正蹲在岸上,闷闷地抽烟。磐溪坐到他身边,盯着河中央的一块黑色岩石看。白色的水花打着卷儿,撞在黑岩上,又喷薄而下。这块黑色的岩石这样矗立在河流的中央,不知过了几世,它身边的河不息流淌,也不知过了几世。岩石还是那块岩石,只是它身边流过的河水,却永远是新的。 磐溪说道:“水玉看见你和阿茶这样过日子,她会高兴的。” 鱼禾被烟呛着了,吭吭地咳嗽。他在地上磕掉了烟斗,又拣起一块小石子儿,朝河中心扔了过去,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磐溪道:“我要去东海。” 鱼禾问:“去找那个光炬?” 磐溪诧异道:“光炬在东海么?” 鱼禾说:“驻在这里的寻木前一段时间换了驻防,我们悄悄打听出来:是他们那个光炬要去远征什么东海蓬莱山。”磐溪听了,淡淡笑了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鱼禾扭过头,不解地看着磐溪。磐溪遂说:“我原本要去那里杀了羲和。既然光炬也在那里,正好。” 鱼禾问:“杀光炬我明白,为什么要杀羲和?那个不是什么管太阳的什么神么?” 磐溪道:“是光炬亲口跟我说,寻木国的一切征战杀伐,都是羲和怂恿鼓动的。我们人世间的这些生死苦难,原来都只是羲和为了报她的私仇而泄愤。我从没有想象过,原来天地间还存在着这样的恶。龙幽说得对:杀了光炬还不能解决问题。我一定要把羲和杀了。” 鱼禾想了想,问:“你赶得及么?他们可走了有三个多月了。”磐溪道:“我现在有麒麟,赶得及。”鱼禾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这个羲和可是个神仙,你有把握么?” 磐溪苦笑着摇摇头:“哪里有什么把握?!不过龙幽跟我说过,我的龙牙枪可以杀死神仙。但是这些神仙是不是跟我们一样,有血有肉?它们力气是不是比我们凡人大得多?它们是不是有我们根本没有见识过的法力?那时我都没问龙幽,现在想问,也已经晚了” 鱼禾又往河里扔了一块石头,说:“我跟你一起去。” 磐溪摇摇头说:“小玉这么小,你别撇下她们母女俩。还有甘华溪,也要拜托你照顾” 鱼禾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起身走了。 磐溪也回了竹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对里头的鱼禾说:“我要砍一根天竹做盔甲。我爹爹告诉过我,没有这些东西,我进不了羲和住的汤谷。” 鱼禾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道:“你记得么?去年我们去救我哥,把他们的天竹都弄水里弄散了。后来我们在荷花潭里等,最后天竹漂回来了是漂回来了,就是都碎得不成样子了。不过我们还是把碎的都捞起来了,都还堆在荷花潭边上,没动过。给你做盔甲是足够了。今晚上我就和甘华溪去背一些回来。”磐溪便应允了。 夜里鱼禾他们便走了,后半夜背着两大包的天竹回来,只看见月色之下,磐溪独自跪在河边,对着河中间的黑岩一边磕头,一边呜咽抽泣。鱼禾想过去,甘华溪却把他拉住了。 天还没亮,甘华溪就一个人出去了。鱼禾也一早即起,把所有的碎片都仔细烙成竹钉和竹片。到了下午,甘华溪回来了,原来是去了峨光峰,采回来许多新鲜天竹的竹枝和竹叶。当晚阿茶一宿没睡,把竹枝c竹叶撕开,搓成线,将竹片编成了一件盔甲。第二第三日,阿茶把麒麟的天竹盔甲也做好了。 第三日晚上,江堂c小萝c二泉头他们都陆续来为磐溪送行。 磐溪穿戴上了盔甲,站在麒麟边上嘱咐众人说:“我今晚上就走。龙幽留在这里。如果我过了一年还不回来,鱼禾,那就拜托你带着龙幽去北边一个叫从极渊的地方,找一个神叫冰夷的。把龙幽交给她。如果我杀成了羲和,天下一定就太平了,你就去寻木国的王宫里,找一个叫曲珍的老嬷嬷,向她打听水玉葬在哪里,把水玉带回来葬了。还有我的鹿,要是它还活着,也把它带回来。甘华溪,爹爹已经死了,你就是我们碧熏山的国君。爹爹死了,可是我们碧熏山没有死。碧熏山人还在,碧熏山的山河还在。记住:你的父亲c母亲c还有你的姐姐,都是战士。你也是一个战士,你身上流淌的就是战士的血。你可以一辈子不再说话,可是你要为碧熏山去生,你要为碧熏山去死。你能答应我吗?” 甘华溪看着磐溪,点了点头。 磐溪抬起手,狠狠地刮了他一个巴掌。甘华溪猝不及防,竟被打了一个踉跄。磐溪又问:“你能答应我吗?”甘华溪落下泪来,用力点了点头。 磐溪与众人作别,骑上麒麟,正要纵身起飞,甘华溪突然嘶哑着破锣般的嗓子喊道:“姐——”磐溪深深看了甘华溪一眼,点了一下头,便飞走了。 磐溪在星空中穿行,看到地上无处不是烈焰燎原c烽烟四起。飞行了整整一个黑夜,黑黄的焦土不见了,在茫茫的晨雾中,她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杳无人烟的蓝色,纯净无瑕的蓝色。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便飞了下去。麒麟的蹄子划在蓝色之上,没想到竟是水! 磐溪想到:原来这就是爹爹从前跟她说的“东海”。那时候,无论爹爹怎样跟她形容,她脑海中想象出来的东海都只是一个大了一圈儿的沉夕渊。她从没想过,原来东海与沉夕渊是这么不同。 天际线上,霞光万丈,磐溪朝着那里飞去。很快,她就看见一小块陆地。等飞近了,才看见那是一座高耸如山的岛屿,岛屿周围的海面上停泊满了大大小小的寻木国的战舰。磐溪朝着小岛直冲了下去。 舰上的官兵们看见了磐溪,一时还没有缓过来,突然一个军官喊道:“发箭!发箭!”磐溪低头一看:正是金骖。她冒着四处射来的箭雨,急忙朝着山中间的谷地飞去。 待飞进了山谷,终于甩开了外面的箭阵,却扑面而来一股热浪。山谷内金光四射。磐溪眯着眼睛,终于看清楚:山谷中是一片湖水,湖中间是一座圆形的小岛。岛上一株参天大树,树上正冉冉升起一颗巨大的火球。磐溪立即明白:那就是太阳。 缓缓地,太阳终于升到了山谷的上方,渐渐幻化成一只硕大的三足火鸦,刹那间就朝西方的天空飞了出去。 山谷中的光亮终于不那么刺眼了,灼人的炙浪也瞬间消退了。磐溪驾着麒麟,朝湖中心的小岛飞去。麒麟降落在湖边的一片雪白沙地上。沙地上泊着有一条小小的竹筏。 磐溪叫麒麟留在这里,自己提着龙牙枪,深一步浅一步地踩着细沙,朝岛中央的大树走去。远远地,就听见有人说笑之声。待走进了,只见树下摆了一桌宴席,桌上摆的是疱凤烹龙c琼浆玉液。光炬正在桌旁,与一位花容月貌c绰约富丽的绝代美人对饮小酌。 光炬仿佛听到了动静,遂用手挡着阳光,朝磐溪这里眺望着。那个美人只顾喝酒吃菜,头也没抬。突然光炬就大笑起来,对着那个美人说了句什么,那个美人也咯咯笑起来。 当磐溪走近了,光炬便对磐溪招手道:“哟——这不是我的夫人吗?你怎么来了!我正到处找你呢!你来得正好!来来来!快来与我们喝两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灰烬 磐溪一看,只见光炬双目如焰,眉眼顾盼之间已经没有了失明人的那种专注神情,而多了一份眼观六路的警觉。 磐溪不动声色,坐到了羲和与光炬之间。 光炬给磐溪倒上了一杯酒,摆在磐溪面前。 羲和上下打量了一下磐溪,一笑百媚,娇滴滴地转头对光炬说道:“你看,我把你的眼睛弄好了,你现在可看清楚了吧?你自己倒说说,你这个老婆,倒是有没有我漂亮?”一面把自己喝的酒杯朝光炬嘴边送了过去。 光炬笑着一口喝干了,抚摸着羲和的手道:“天上地下,谁也没有你漂亮。” 羲和满意似地笑了,突然又面露忧色,问:“那西王母呢?都说她最美”光炬忙把羲和的手一捻,安慰道:“大家都是怕那个老妖婆,所以才拿谎话哄她呢。其实天上神仙c地上凡人都清楚,论漂亮,谁也比不上你,你可是管着太阳呢,谁能比你更鲜亮呢” 羲和故作伤感之状,又说:“再漂亮有什么用?!伺候了我这么些年的侍从c我最心疼的那个人——没了他我饭都吃不下c觉都睡不着的——都被那个老妖婆抢走了呢!现在我孤零零的,天天守着这只乌鸦,在这里甚是无趣!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光炬道:“嗳,此话差异!如今不是有我陪着你么?我今儿就把话摆在这里:你要我留在这里你陪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羲和歪着脑袋撒娇问:“你当真?”光炬一拍胸脯道:“我说话向来算话!” 羲和拍手笑道:“好好好!我就要你留下来陪我!反正现在地上那些个国,你都替我收拾妥当了,下面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了,你正好来伺候我。以后呀,那些本来给老妖婆的供奉,就都归我了!哼!气死那个老妖婆!” 光炬笑道:“好好好!都归你!天下的供奉归你!我也归你!” 突然,羲和又眼睛一转,往光炬怀里一滚,指着磐溪问道:“那——那她来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们凡人认婚嫁,我可是不认的。我要你,就要你全心全意地服侍我。我可不比地上的女人们,我眼里可容不下一粒沙子。”说罢,便噘起了红艳艳的樱桃小嘴。 不等光炬开口,磐溪站了起来,对羲和说道:“你放心。我不是来跟你抢男人的。”说着,便举起龙牙枪,对准了羲和的心口。 羲和愣了一下,突然捂着嘴浅浅笑起来。她翘起一个兰花指,把枪头轻轻朝边上推了一寸,娇滴滴地说道:“光炬——你看:她不是来抢你的,她这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磐溪不理她,只管质问道:“你和西王母之间争风吃醋,是你们神之间的事。为什么要牵扯到我们人?天下生灵涂炭,只为了做你赌气的筹码?!” 一旁的光炬这时站了起来,劝道:“好了,磐溪,不要使小性子。羲和是谁?是天神啊,行事思虑自有我们凡夫俗子不明白的大格局——我看你还是先回吧。这里有我呢——” 磐溪也不看他,说:“有些话我必须问问清楚这个大格局的天神。不问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光炬说:“嗐!别瞎折腾了!我们哪有问神仙的资格,别——” 羲和伸出一个手指头,止住了光炬的话,便坐直了身子,整了整鬓角的云发,似笑非笑地说:“光炬,还是你懂你们凡人该守的规矩。不过她要问的,我倒是可以回答她——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记住咯。”说着,就抬头望着磐溪,眼睛里活泼得好像飞着蝴蝶。 只听羲和说道:“你别以为能站在我面前说话,你就和我平起平坐了。对我们天神来说,你们人算得了什么呢?唔我打个比方吧,对我们来说,你们和蝼蚁不是一样么?平常我们也懒得去管你们;如若是我们心情不好,就一巴掌拍死你们,又有何足惜?说实话,这次我用你们的性命替我出了一口气,你们好歹还派上了用场,死也没有白死,真是该感到荣幸之至呢——明白了么?好了,我话也说完了,你就走吧,别晃得我眼烦,小心我拍死你哟。”说着,就又娇笑了起来,捻起一颗玉雕似的葡萄,绰约地往两片朱唇之间轻轻一扔。 磐溪眼前不由浮现出这两年间所经历的人世沧桑:手捧着一卷竹书的爹爹c被挂在城墙上的爹爹c穿着柳黄衣衫戴着栀子花的水玉c变成了一具焦炭的水玉c手持大刀飞驭麒麟的龙幽c仿佛石雕般冰冷的龙幽还有洲河,他本应还在树林中驯鹿,还有碧熏山的师傅们,他们本应还在跟新兵们笑骂;还有坳光国的女孩子们c鹿来的乞丐们c甚至是寻木国那些面无表情的士兵们他们都在各自渺小的生命里,庄严地挣扎求生。 磐溪的泪水仿佛一条大河奔腾,冲刷着c撼动着这些可爱c可怜c可恨c可悲的影像,最终将它们都一卷而去。 她把心一横,咬紧牙关,高举起龙牙枪,对着羲和的胸口就使尽全身之力,义无反顾地刺了进去。 光炬一个箭步似乎想拦,却突然又停了下来,手足无措似地站在一旁。 羲和却像鹰撮霆击一般,猛地跃起,朝磐溪疾扑了过来。她伸出一个带着长趾爪的手掌,对着磐溪就是劈头一击。 磐溪犹如被雷轰电闪,痛得一下失去了知觉。 仿佛一眨眼功夫,她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被羲和的一个小手指头勾着脖子,两脚没有着地,半悬在空中。 羲和娇媚地看着磐溪,笑道:“小蝼蚁啊小蝼蚁,这下我可要拍死你了。” 她刚伸出另一个手,作势要击打磐溪的头,却听见光炬远远问道:“羲和,羲和,你没事吧?” 羲和回过头看看光炬,不解地皱皱眉头,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中枪处。只见伤口中汩汩流下宛如蜂蜜似的液体,顺着她自己的霓裳羽衣淌下来,滴滴答答地,待一落到沙地上,就燃起淡红色的火焰来。 羲和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睛里透出了一丝慌张。她抬头看着磐溪,恶狠狠道:“你不是凡人!你是哪里来的?!是不是西王母派来的?!说!” 磐溪蹬着双脚,从嘴里吐出几个囫囵声音。羲和一下子将她重重甩到了地上,双手捂住了自己胸前的伤口。 磐溪从口里吐了一口鲜血,慢慢爬了起来,沙哑着说:“我和西王母没有瓜葛我只是个你嘴里所称的蝼蚁”她拾起了落在沙地上的龙牙枪,重新攥紧在手里,又说道:“但我的这支枪,不是凡间的东西” 羲和大口喘着气,瘫软在地上。她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向着那棵大树踉踉跄跄走了两步,却又撑不住跪了下去,这次再爬起来就无论如何不能了。羲和遂朝光炬伸出手,口齿不清地说道:“光炬救——我!救救我!” 光炬故作惊慌地问:“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我c我也只是个凡人,我不知道怎么救你啊!怎么救你?啊?你说!你快说!” 羲和躺倒在了沙地上,颤抖地说:“你这扶桑树树枝砍一根下来,封封住我的伤我就好了!救我!快!快!” 光炬故作惊讶状,说道:“这个——这个倒也简单——只是,只是——” 他突然咧开嘴一笑,用他惯常的既傲慢又戏谑的口吻说道:“谁说我会救你呢?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也蠢得像块豆腐渣吗?哈!你也不想想,我自个儿独占天下,不比做你的面首c永生永世伺候你好得多么?!” 他俯下身,低头看着羲和痛苦扭曲的身体,又道:“羲和,我的美人儿!可惜得很啊,对我来说,现在的你,真的比一只蝼蚁还多余。我看,你还是就死了吧,啊!?”说着,他便笑着抬起腿,朝着羲和的肚子狠狠地踩了下去。 那金色的液体从羲和的胸口泉涌了出来,羲和嗫喏着嘴唇,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却再也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一忽儿,她眼睛直了,面庞和身体好像火炭一样渐渐变亮,突然就燃起火苗来。不过一会儿,羲和女神就被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了白沙地上的一片黑痕。 光炬对天长吁了一声,伸了一个懒腰,对磐溪笑道:“哈!哈!没想到这些个天神也没什么了不起!——夫人!我的夫人!你真是个好样儿的!你的这支枪,原来也大有缘由!——啧啧,我真没料到你还藏着这么一手!你每次都有惊喜给我!说吧,回家要我赏你什么好东西呢?” 磐溪只抓着枪,对着光炬,紧紧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光炬举起双手来,尴尬地笑道:“哟哟哟,夫人,你可别冲着我来啊!我投降!我投降!夫人千万不要误会哈,我刚才跟那个蠢婆娘,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过来时没看见么?我的船队都停在外面呢!我本来就是等着时机一到,让我们的人攻进来,把这个蠢婆娘给弄死的!没想到你倒先来了!挺好,挺好!托了夫人的福,一切都结束了!从现在起,我们两个终于能苦尽甘来,一起统辖万国万民,享万世之福了!” 磐溪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说:“我自己独占天下,不比永生永世伺候你好得多么?!” 光炬朝天笑起来:“夫人啊夫人,你真是和我一条心啊——” 他笑了许久,直笑出了眼泪,陡然又收起笑容,看着磐溪,眼睛里好像悲哀似的,轻声细语道:“夫人,可是你需要我。没有我,你一个人管不过来这个天下,也镇不住我那些黑了心的亲戚们。你需要我。先别说别的,没有我,你一出这个汤谷,外面的人就会恶狼似地把你撕个粉碎了。只有我,只有我知道怎么才能把那些人玩弄在股掌之中。这世上只剩下了我,是肯真心实意保护你的。你需要我,我的夫人。” 磐溪紧盯着光炬,决然道:“我不需要统辖万民,我不需要玩弄权术,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不需要你,光炬。” 话音刚落,磐溪就把龙牙枪朝着光炬掷了过去。 光炬纵身往边上一跳,立刻打了一个唿哨。随着他的唿哨声,一只如火一般的红毛麒麟刹那间在他身旁现了身。光炬跳上了麒麟,飞逃上了天空。 磐溪连忙叫过自己的五彩麒麟,猛追了上去。 两只麒麟在汤谷上空盘旋追逐,翻飞摇曳。光炬屡屡意欲飞出汤谷,却又屡屡被磐溪逼了回来。磐溪的麒麟几次飞近了光炬的火麒麟,甚至有一次咬住了火麒麟的尾巴,但都被它逃脱了。有一个瞬间,趁着自己的五彩麒麟再次靠近了一些,磐溪看准机会,朝着火麒麟的翅膀就投出了龙牙枪。 龙牙枪扎穿了火麒麟的翅膀,火麒麟跌跌撞撞地朝湖心岛跌了下去。磐溪在后紧追不舍。 火麒麟掉落在太阳树上,噼噼啪啪地折断了好多根树枝,最后重重摔在了白沙地上。光炬的半身都被压在了火麒麟的下面。 磐溪一落地,就远远看见光炬紧闭着双眼。她跃下自己的五彩麒麟,小心翼翼地走近过去,刚想拔出火麒麟翅膀上的龙牙枪,那畜生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将起来,光炬也一个翻身站了起来,目光如炬,直面着磐溪。 磐溪不理光炬,仍要去夺火麒麟身上的枪,火麒麟却蹦到一边,扇起翅膀就把磐溪掀翻了。光炬趁势一下子把磐溪扑倒在地上,用手死死掐住了磐溪的脖子。 此时,五彩麒麟也扑向火麒麟,互相撕咬起来。 磐溪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把光炬的手掰开,可是那双手就像铁铸的一般,纹丝不动。磐溪耳朵嗡嗡直响,一片暗黑渐渐笼罩了眼帘。 她拼着仅剩的一丝意识,将手深深插入了沙地里,撩起一把沙子,朝着光炬的眼睛就是一洒。 光炬慌忙一闪,磐溪趁势一下推开了光炬,趔趔趄趄地朝火麒麟冲过去。 这时,火麒麟已经被磐溪的五彩麒麟咬住了脖子,虽然仍在暴跳,但已无暇顾及磐溪靠近。磐溪一把将龙牙枪从它的翅膀里拔了出来,谁料动作太急,“咔嚓”一声,枪头断在了火麒麟的翅膀里。 磐溪来不及去掏枪头,光炬又一次扑了过来,将磐溪死死压在了他身下,他的胳膊肘一下一下地用死力捶打磐溪的后颈。 磐溪在心里呐喊着,拼命地在沙地上往前扒拉,一寸一寸地,终于挨到了火麒麟的翅膀边上。她的眼前已经发黑了,只是盲目地伸出双手,在火麒麟的血肉里发了疯死命地掏挖,终于把枪尖掏了出来。 她顾不上尖刃割破了自己的手,只是紧紧攥住枪尖,反手将枪尖向后,朝着光炬的侧腰上就一把捅了进去。 光炬大喊一声,从磐溪身上滚了下来。 磐溪摇摇晃晃地跪站了起来,迷离惝恍间,握着枪头,对着光炬胸口的正中心又深深地扎了下去。 光炬嘴里吐着血沫子,呻吟着说道:“磐溪为什么你不给我们两个留留后路我一直喜欢你是真的为什么你从不相信我” 磐溪喘着气,眼睛渐渐看清楚了。她低下头,望着光炬火焰一样的双眼,说道:“你错了。我一直相信你喜欢我,可是我还是要杀了你。我不能姑息你的恶c你那个羲和女神的恶。我必须杀了你,杀了你们。” 光炬眼角流出血一样的泪来,喃喃说道:“我我不是不是恶人我和你和你一样一样” 磐溪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有龙幽那么伟大。他看透了你,可是他仍然包容你。也许他到死都没有想过要害你。可是我不是他。我必须杀了你。杀了你,才能结束这一切;杀了你,我才不用再杀任何一个其他人。光炬来世,做个好人罢。” 磐溪再一次高高举起了枪头,对着光炬的左胸膛用力刺了进去。 光炬吐出几口鲜血,歪过了头,细语道:“龙幽” 他眼里的火焰仿佛被风吹了的烛火,在那一刹那间熄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尾声 磐溪c鱼禾和甘华溪把龙幽小心地平放在冰面上。磐溪在龙幽身旁跪了下来,鱼禾和甘华溪都退远了十几步。 磐溪轻手轻脚地把龙幽身上裹着的细帛拆了,露出一具雕像似的躯体。她仔细把他的头发理整齐了,望着龙幽笔挺的侧脸,低声说道:“再见了,龙幽,我的”她的喉咙好像被一块石头堵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她就这样安静地跪在龙幽身边,对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弯下腰,在他冰冷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磐溪站起来,朝鱼禾他们走过去。 鱼禾朝着手心呵气,一边跺着脚边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干嘛还要把他折腾到这个鬼地方来?你自己说的,就算他醒了,都不一定能记得你。折腾这些有什么意思?” 甘华溪看了一眼磐溪,对鱼禾嘘道:“二哥,你少说两句不行?”鱼禾摆摆手,点着头说:“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只听磐溪沉静地说道:“龙幽一辈子活得很累,被纠缠在那些是是非非c恩恩怨怨里面。无论怎么样,这总归是一个机会,能让他再轻轻松松地活一次。记得住记不住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要的,就是他终于能够为了他自己活。” 三个人远远地站在冰面上,等了大约有一顿饭功夫。磐溪见甘华溪一直用手摸着他自己的断腿,便说:“你去岸上帐篷里歇着去。”甘华溪道:“没事的。” 磐溪摸了摸他假木腿上的一截残肢,心疼地说道:“爹爹看到你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多伤心。”甘华溪咧嘴一笑:“他不会伤心的。这次我们把寻木国的人一个不剩都从我们碧熏山杀跑了,杀得他们再也不敢再来了!而且我还亲手杀掉了那个金骖!别说是我断了一条腿,就算是四只手脚都断净了,爹爹也会笑得直捋胡子的。” 鱼禾哼了一声,说道:“磐溪你是不知道,他断了一条腿有多得意!现在我们周围好几个国君都来问过了:你们碧熏山那个瘸子主君成年了么?我们的公主漂亮着呢,要不要结个亲啊?这小子得意极了!哼!幸亏断的只是他一条腿,不是他的命根子!” 甘华溪呵呵傻笑起来,对着鱼禾的肩膀就是一拳。磐溪也笑了。 正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一阵仿佛雷鸣般的巨响,从天边由远及近地传过来。一刹那间,他们面前的冰面就裂开了一道缝,将他们与龙幽横隔开来。冰湖中升腾起薄雾,薄雾中隐约现出了一个影子。 渐渐地,薄雾散开了,只见冰夷神抱着龙幽,飘在半空中。四面八方突然传来袅袅的天籁之音,沁人心脾,闻之忘忧。 仔细聆听,磐溪才明白过来:这正是当初在坳光国的那棵榕树上,龙幽为她哼唱过的那支歌谣。 也不知过了多久,磐溪看见冰夷怀里的龙幽突然微微动了一下。然后,龙幽的眼睛就睁开了,烁亮好像两颗晨星。 他莞尔一笑,从冰夷的怀里飞升了起来,浑身散放着柔和的银光,好像是夜空中的一轮圆月。他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好像一个孩子在欣赏他的新衣裳。接着,他微笑着望着冰夷,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朝磐溪他们站的方向看一眼。 磐溪却微笑着,贪婪地望着龙幽,好像要把他此刻的一点一滴颦一笑,都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只见冰夷朝龙幽招了招手,便朝着被浓雾笼罩着的湖中央走去。龙幽自足地微笑着,在一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疯跑了几圈,就像一个很久没有撒野的小男孩儿。最后,他矫健得仿佛一头雄鹿,朝着湖中央飞奔而去,一瞬间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了。 磐溪抹去满脸的泪水,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吸了吸鼻子,对鱼禾和甘华溪说道:“走吧,回帐篷去,明儿还要赶路呢!” 甘华溪道:“无论你说什么,明天我都要跟你们一起去。” 磐溪道:“你陪我一路走到这里,已经尽到你的心意了。再说,我和鱼禾骑着麒麟,也不过两三天功夫就能打个来回。再驮上你一个,累坏了麒麟,你不心疼?” 甘华溪踌躇道:“毕竟那里是寻木国。就你跟二哥两个人,我实在是不放心” 磐溪说:“你别不放心。那里的情况我们都打听清楚了:光炬当初下手太狠,把他们有头脸的贵族都杀光了,如今剩下的都是小喽啰,连打个内战都集不齐兵,都歇菜着呢。再说了,我和鱼禾就是把你水玉姐接回来,也不在那里久留。” 甘华溪转了转眼珠,说:“既然他们现在这么弱,姐,那不如我们拉上我们南边这几个国,一起去把他们彻底灭了,永绝后患,不是个好主意吗?” 磐溪对着弟弟的脑门子就给了一记榧子,道:“啧啧!听听你这套话!亏你还是爹爹的儿子!人家现在没要打我们呢,我们就因为一个‘也许’‘可能’,就先去把人家杀光了!那我们不成了跟赫公光炬一票的货色了吗?你别废话了!先回家把爹爹的书都刨出来,好好念念吧!现在碧熏山百废待兴,你都离开家一个多月了,我倒已经不放心家里面了。” 甘华溪瘪着嘴,揉了揉脑门,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姐姐,你知道,你才是碧熏山名正言顺的国君。我不想占这个——” 磐溪立刻打断道:“你长这么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样样事情都往我身上一靠!我不管!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我把水玉接回来以后,还要去一趟措列川——” 甘华溪和鱼禾一听,就要开口说话,磐溪伸出一个指头在他们俩面前晃了晃,唬起脸道:“你们谁拦着我,我跟谁急。” 甘华溪和鱼禾交换了个眼色,吐了吐舌头也不敢再多说。三人一步一步踩在冰面上,往岸上的营地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