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青葱岁月》 正文 第一章 出手第一拳 1 出手第一拳 这是年的九月。 刘志远随着人流走出出站口,一幅灰蒙蒙的城市景像展现在眼前。各式各样高大的建筑笼罩在雾霭中,轮廓和细节变得模糊不清。天边,一带灰黑色的浮云托着暗红色的夕阳。回头望,火车站高大的钟楼被染上淡淡的暖色,端庄浑厚的钟声使广场上行色匆匆的旅客显得庸碌和渺小。 “确实很大。”他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取了行李,顺手买了一张地图,他从兜里拿出纸条对照了一下。招待所离得不远,举目找不到公交站牌,他干脆提着行李走过去。张叔电话里说,上了车四十分钟就可到厂。 招待所在邻近火车站的老街区。通往那里的街道很窄,人声嘈杂,两边的摊位挤占过来,只剩下可以两人错肩而过的通道。摊位上,全是打火机c电子表等各种廉价的小电器。 这是一栋老房子,陈旧的青砖上挂满灰尘。推开破旧木门进去,左手是一个小门房,右侧是昏暗狭窄的木质楼梯。往里走,是一个天井,二楼廊檐下一周朽败的木质栏杆挡着一圈木门房间,很像旧社会的妓院建筑。房檐探出的旧瓦间长着几棵青草,已经没了棱角的砖墙和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楼梯,使人感到整个老楼摇摇欲坠。 刘志远不敢相信这就是大厂的招待所。 “小伙子,你找谁?”楼上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靠着栏杆向下问他。 “这就是北方厂招待所?” “破了点是吧?”见刘志远满脸狐疑,那人笑说,“新的在新区,很漂亮的。这里离火车站近,留下来作为班车乘车点。你要到厂里是不是?赶紧买票,车快开了。” 招待所的后面是新开的马路,开阔笔直。一辆大轿车停在路边,显出了点大厂气派。 刘志远上车找了位子坐下。车上气氛欢快,老的少的c男的女的互相问候,家长里短,像进了个大杂院。与大街上不同的是,这里大部分人的口音是相对标准的普通话,人也显得有修养。 他顾不着这些,安排好行李,靠在宽敞的座椅上,闭上眼就沉沉睡去。 前天晚上,他和吴明喝酒,酣畅淋漓。吴明再次劝他,现在大学毕业,没了学校的牵挂,干脆就留下来甩开膀子干一场,用不了几年准能发。他说:“这事就别再说了,必须得回去,还有老母亲呢。再说,留下来干,咱就接着做肯定没问题,但捣鼓这些进口设备,老觉得心里痒痒,要是能自己造那才过瘾。我们厂就是干这个的。” 但是,四年相处情同手足,一但要分开,难免留恋,此时只能用酒来消弭离愁,两人喝了很多。 一路的火车硬座非常拥挤,座位下都躺着人。他保持一个姿势坐了二十几个小时,实在有些疲倦了。 大轿车司机看一下表,往后扫一眼,开始发动车。车内人已坐满,旁边脚踏板上还坐了两个年轻人,一人瘦高,一人中等。司机没和两人打招呼,“吱”的一声关上气动门。两个年轻人不满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车驶出市区,路一下变窄,水泥路到处开裂,崎岖不平。太阳快落山,司机似乎有些急躁,车开得很快,不一会超过了好几辆车。这时,刚被超过的一辆砂土车,吼叫着赶上来在前面猛然停下,把大轿车挡住。砂土车右边跳下两个人叫骂着冲过来:“你他妈的别我们的车!” 司机熄了火,看着他们一时不知所措。两人过来,使劲拉拽驾驶员车门,拉不动,就从路边捡起石头砸过来。车内开始有女人尖叫,门口的两个年轻人站起身,让司机打开门,奋不顾身地冲了下去,一人对一个扭打起来。车上的人都扑向车窗,惊恐地看着外面。 “又一个,拿着家伙来了。”这时有人惊叫,“要打死人了!” 前车驾驶员拎着个摇把,恶狠狠地跑过来。 刘志远被尖叫惊醒,听见“要打死人了”,倏地站起来,隔着车窗看见那家伙提着摇把准备出手,便不顾一切地冲下车迎了上去,伸手挡在他面前。那人愣一下,旋即凶恶地瞪着眼,抡圆了摇把砸过来;见刘志远躲过,他又猛地反手抡回,一副不顾一切的神态。刘志远后跳一步闪开,一时怒发冲冠,趁着他闪开的空挡扑上前去,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那人一趔趄,摇把掉地上,刘志远的重拳开始雨点般朝他的脸上砸去。那人身高和刘志远差不多,一米八的个子,但相比瘦了很多,刘志远的拳头势大力沉,他招架不住,掉头就跑。刘志远往前追出十几米,听到后面车上有女人喊:“都打跑了,快回来上车吧!” 刘志远踏上车门,见瘦高个的衬衣扣子被全部拽掉,满脸是土;中等个嘴角有血,正用手背擦拭着。两人脸色发白,喘着粗气,见他上来,都满脸感激。 回到座位刘志远就一屁股坐下。事情发生得突然,他想回味一下是怎么回事,全然不顾满车看过来的惊奇钦佩的目光。 “呀,”前面一个姑娘说,“你的头破了!” 他这才觉得额头有些疼。 “别动,”姑娘起身走过来,“我给你擦一下血。” 刘志远摆手推辞,但姑娘已到近前。她掏出手绢,左手扶住他的额头,右手仔细地在伤口周边擦拭。一时,刘志远有种享受女理发师理发的感觉。 “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前面,瘦高个儿冲司机瞪着眼喊道,“快开车呀!” 司机如梦初醒,发动车,车猛地窜出去。车内的人不禁仰一下头,姑娘的胸脯一下扑在刘志远脸上。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软软的部位使刘志远觉得怪异又亲近。 这是刘志远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女人,内心异样。 “这车怎么开的!”姑娘撑起身,扭头看一下司机。 车上的人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开始议论,不时有人回过头来看刘志远一眼。 “好了,没事了。”姑娘说着走回座位,回头打量着刘志远,“你是哪个单位的?好像没见过你。” “我是来报到的。” “大学生?” 刘志远点一下头,见她看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他感觉,相比车上的人,自己的穿着不时尚,又经过刚才的打斗,形象可能非常的寒碜。 姑娘长得漂亮,白皙的圆脸,长发,气质单纯,带着点娇贵气,像电影上的那种。 “离自己的生活太远。”刘志远这样想着,抬头朝前方看去,掩饰内心的尴尬。 2 谨慎的张叔 车快到工厂,刘志远睡意全无,眼睛不放过窗外闪过的一切。 外面先是零散的农舍,接着是一片集中的建筑,凭经验判断,这些不是工厂,像是个集镇。再往前出现了一大片熟透了的玉米地,使刘志远想起了农忙时回家帮母亲秋收的情景。此时,母亲总是把积攒的最好吃的拿出来慰劳他,母亲看着他吃饭时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两个人的家,此时其乐融融。 地平线上出现一大片建筑物。最初只是看清其中高大突出的烟囱,临近了才区分出各类不同的式样。绵长的围墙里,楼房鳞次栉比,像一个热闹的城市。 大门在路的尽头越来越清晰,进去时更显高大,展现一幕充满生气的场景:商店c礼堂c澡堂c操场等一应惧全;路上行人很多,大多穿着灰色的工作服,各个方向,行色匆匆。 这是下班时间。车在一个站牌前停下,周边围起许多接站的人。刘志远一眼就见到个子很高,但有些驼背的张叔。张叔一边和边上的年轻人说话,一边紧盯着将要开启的车门。 张叔名叫张修安,与他父亲是同乡c同学,文革期间在一个工业学校毕业后来到工厂。父亲去世后他一直关照着他们母子俩,经常通信,有机会还回去看望。 刘志远分配到工厂,一半的原因是张修安与母亲商量的结果。他来厂后,就可以把母亲接来在工厂安下家,这是母亲二十几年的心愿。来厂另一半的原因,就是他很想成为一个大机器的制造者,在大工厂里做一个工程师,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 两个年轻人先下车。待刘志远下来,高个子一手拉合着衬衣,一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谢了哥们。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没关系,以后有时间吧。”刘志远摇一下头,转身走到张修安跟前,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叔。” “你的头怎么破了?”张修安关切地过来接他的行李,“先到医院看一下吧。” “不小心碰了一下,没事。”刘志远躲着张修安伸过来的手,“不用,不沉。” “这是劳资处的小张。”张修安指一下边上的年轻人介绍道,“他也来接你。” “欢迎你来厂工作。”小张点点头,指指身后的方向,“宿舍已安排好,刚才我和张工去看过了。”他看一眼张修安,“我先领他去,一会儿把他带到你家。” “也行。”张修安嘱咐刘志远,“你先去放下东西,我在家等你。” 看着张修安走开,小张劝道:“咱先到医院看一下吧,别感染了。” “真的没事,不用。” “别,真要是感染了,那我就是失职了。厂里下了文件,要对你们这批大学生从思想上c生活上特别关照。你听我的,看一下,没事更好。” 拗不过他,刘志远只得跟着走到医院。看着气派的门脸,他不禁感叹。 “这么大。” “咱这里的设施,”小张自豪地炫耀道,“凡是单位办的,在全市都是最好的。大厂嘛。” 医生例行公事地检查了刘志远的伤口,用碘酒擦一下。冰凉c针刺的感觉不 禁使他皱了一下眉。 “问题不大。”抹了点药贴上纱布,医生说,“可以走了。” 单身宿舍区离医院不远,八栋三层楼,两栋一列,排了四排。刘志远的宿舍在最近这一栋的二层,从中间楼梯上来,两边走廊一直到头。 “现在厂里住房紧张,”见有些门前放着些纸箱杂物,小张解释道,“很多新结婚的人就住在这里。” 领着刘志远在东侧的一个门前停下,他打开了门。 房间里一边一张床,两个三屉桌,中间靠窗一个,靠右边墙角一个。一边床下放个脸盆,沿上搭一块叠得整齐的毛巾,旁边一个肥皂盒。床铺齐整朴素。 “这是构件车间张副主任的床。张四清,厂里刚引进的专家,人很好。过段时间他爱人就过来,在这里住不了多久。床上的用品是厂里配发的,你看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挺好。”刘志远看一下自己的床,麻利地打开行李,取出一身衣服换上,从塑料袋里取出湿毛巾擦一下满是灰土的脸。 “那就这样。”见他收拾好,小张说,“现在带你去张工家,有事你随时跟我说。档案张工已经替你交了,明天上班先到处里报到。” 和小张分手,刘志远立即把额头上的纱布扯下来。从小到大,他身上受的磕碰无数,这点根本不算事。他有经验,磕破点皮掉块肉,顶多在伤口贴块纸片挡住,只要不再流血,一干,过几天结痂就好,根本不用大惊小怪。 张修安住的是六十年代建的筒子楼,上楼左右各三家,阴面一家一间小厨房,中间两个公用厕所。他的住房是套间,进门是大点的,兼做客厅餐厅及孩子睡觉的地方,里边是卧室。大间一张双层床,一个高低柜,一张圆桌挤得满满当当。 门开着,刘志远一进来就闻见饭菜的香味。 叫了叔c姨,他把从南方带来的一些小吃c土特产交给薛姨。 “你这孩子,到家了,你还带什么东西!”薛姨说着,热情地招呼就坐。她中等偏低的个子,但体态丰满,热情亲近。 “房间是小了点。”张修安见刘志远陌生地打量着房间,连忙解释道,“还好,你的两个弟弟都出去上学,不显挤了。”他说着打开一瓶酒,两人倒上。 “长结实了。”薛姨在一旁看着刘志远,“上学怎么晒得这么黑?” “不是跟你说过嘛,志远上学四年,打了三年的工。”张修安朝刘志远端起杯,“不容易呀。来,叔跟你喝一杯。”说着自己抿了一口,看着刘志远喝完,“我不能喝,你随便。长大成人,有了工作,应该庆祝一下。” 刘志远记忆中,从没有过一个男性长辈这样亲善平等地跟他说过话。他心中一阵温暖,从没有过的,感到眼睛有些酸涩。 “你爸要是活到现在多好。”张修安说着,嗓子突然有些失声。 “孩子来了高兴,”薛姨瞪他一眼,“你说这些干啥?” 张修安又给刘志远倒上,手指抹一下眼睛,端起杯一口喝了,脸色立见红了起来。 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刘志远三两岁时,父亲去世,对父亲仅有的一些认知,都是从大人的嘴里听来的。母亲经常看着父亲的相片愣神,而他则漠然。父亲的相片照得很好,眼睛不大,炯炯有神,但他没有一点贴身亲近的感觉。他感觉深的,是从小到大,别人有父亲做靠山,而自己没有。倔强不屈的他,一直是用拳头抵抗着轻蔑和欺负,直到长大。有时他也感觉自己先天不良,生活有缺失。 “孩子已经大了,说说怕什么?”张修安看一眼薛姨,回头对刘志远说,“我清楚地记得,和你爸刚到厂时,你爸说,我们也可以造大机器了。他人聪明,又着了迷似的学这学那,积极肯干,头一年就被车间评为先进。后来开始乱了,他仍然琢磨他的事。就在最乱的时候,他还搞出了个技术革新,解决了厂里的难题,出了名。这时就有人找他站队。可惜呀,这么个人,跟谁也合不来,又敢说话,眼里不揉沙子,两边的人都得罪了。有人就找借口打他的主意。” 张修安摇着头,端起酒,朝刘志远举一下,一口喝了满满一杯,晃一下靠在椅子上,显出醉态。 “没那本事,就别喝了。”薛姨夺过酒杯。 “我不喝,孩子怎么喝?好日子,喝点酒怕什么?” “叔。”刘志远拿过边上一只玻璃杯,自己咕咕倒满了说,“你说吧,我自己喝。” “你怎么能喝这么多?”薛姨惊异地看着他。 “姨,这点没事,在外边喝的比这多多了。” “孩子大了,能喝就喝点。也就这么多,多喝不了。”张修安挥一下手,对刘志远说,“你这点,和你爸很像。不过,来了厂里,就是进入了社会,不能像在学校那么单纯,要少说话,多留心眼。人是很可怕的,你冒了尖,就会有人琢磨你。” “哪还能都象你一样,前怕狼后怕虎的,窝窝囊囊一辈子。”薛姨瞥他一眼,“一家四口人,住这么个房子。看人家!” 刘志远很想听张叔讲下去,朝他举起了杯。 张修安摇摇头,端起茶杯喝一口,看一眼薛姨,又转过脸来:“这人跟人之间的事,没那么简单,你来了厂里,过几年经一些事就明白了。一句话,做事不要冒尖,凡事少说话。好啦,不说这事了。”他看着刘志远,“把你妈接来,母子两在一起,也有个家样子,厂里条件总比老家好。你是大学生,有学历,干好了就有前途。咱这样的厂,全国有四家,咱是最大c最正规的,五十年代初开始建设,从厂房到产品都是苏联图纸,很正规。矿山机械c重型机械,全国各地大工程都有咱的产品。” “可以说,这里代表着国家的机械工业水平。”他说着,脸上泛出红光,“附近几个其它系统的厂子都比不了咱们,干的活拿出来一比就能看出来。所以市里有啥事都找咱们。咱这厂里也出人才,省里c市里都有从厂里调去的人,还都是骨干。有的还到了bj。” “别光喝酒了,吃点菜。”薛姨给刘志远夹过来一个鸡腿,“在厂里好好干,你也会的。” “我来厂里不想当什么官,就想造大机器。”刘志远不客气地夹起鸡腿咬一口,边嚼边说,“能做个工程师就行。” “这样好,省心。”张修安点点头,“凭本事吃饭,不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话是这么说,可吃香喝辣还都是当官的。”薛姨瞪他一眼,“志远别听他的。跟领导搞好关系,凡事机灵点,等你做了领导,将来阿姨也跟着沾沾光。别像你叔一样。” 面对两人的亲情,刘志远不忍确定站在哪边,有些为难。 “什么时候踏踏实实做事的人能吃香,这社会就好了。”张修安端起茶杯对他说,“把酒喝完,咱吃饭。路上挺累的,早点休息。” 吃完饭,刘志远正要起身,张修安到卧室找来一个牛皮纸包递给他,面色沉重地说:“这是你爸留下来的笔记本,现在给你,好好留着。” 刘志远打开纸包一看,是两个塑料皮发了黄的日记本。他翻一下,里边都是些简图和算式,一下看不明白。 “以后慢慢看吧,了解了厂里的产品你就能看明白了。”张修安说,“你爸就是想造大机器,可惜人早早没了。这里有他很多想法,以后你可能有用。这几十年,厂里的产品一成不变,要是这些想法都用上,水平能提高一大截。” 3 睿智的年轻人 宿舍灯亮着,里边有碗筷的声音。刘志远轻轻敲一下门。 “请进。”里面答应一声。 刘志远进门,一个中等偏上个头,面目清癯的人正用毛巾擦着手。 “你是刘志远吧?”那人迎过来和他握手,“我叫张四清。” “小张给我介绍过了。”刘志远点头笑一下。 “这是你的床。”张四清双手往后拢了一下中分的头发,“坐吧。” “小张说你是专家。”两人在各自床上坐下,刘志远看着他说。 “啥专家。”张四清摇头笑一下,“就是比你多干了几年。” “你原来是在哪个厂?” “西边的三线厂,很有名的。现在效益不好,没活儿干,所以我就跑到这儿来了。”张四清自嘲道,“混口饭吃。” “你是自己做饭?” 张四清指指门后的墙角。墙角桌子上放着碗筷和一块小案板,案板上还剩着一个切了一小半的西红柿。桌边一个方凳,上面是一嘴打开包装的挂面,一只碗里放着两个馒头。地上放着个煤油炉,一个小蒸锅被熏得通体发黑。 “下班晚了,自己熬点粥,热个馒头,随便吃点就行。你好像喝酒了?” “在一个叔叔家。我父亲的同学,他一直在照顾我们。” “你父亲不在厂里吗?” “原来是在厂里,在我三岁时去世了。” “对不起。”张四清起身去拿碗,“你喝点水吧。” “我有杯子。”刘志远赶紧从行李包中取出一个袋子放到桌上。他的日常用品都在里边,取出了出杯子,其它的东西也摆了一桌。 张四清提着暖壶给他倒上水,刘志远赶紧收拾桌上的物品。 “别着急。”张四清拦住他,“刚来,总有几天适应。这张桌子就是你的,抽屉已经擦干净了,有时间你慢慢收拾。”说着,给他拉开看了看。 “小东西,”刘志远从包里拿出一袋小吃,打开递给他,“你尝尝。” 张四清看一下包装,抬头问:“你是南大的?” “不是。”刘志远摇摇头,“我们学校不出名,我去的时候刚从大专升为本科。高考时,我的文科很差,分数不高,刚够线。” “看你说话挺利索的,”张四清取出小吃笑道,“怎么文科不行呢?” “死活不入门。”刘志远摇摇头,“语文只对语法感点兴趣,其它的,还有政治,一上课十分钟准睡着,别说看书了。好在数理化还行,高考起到了作用。” “那你就是个搞机械的料了。” “是。”刘志远觉得投机,兴奋起来,“要是能造出几台大机器,那就太好了。修了几年外国设备,手上痒痒得很。” “你不是上学吗?怎么修外国设备?” “头一年老实看了一年书,收获挺大。第一学期边听边看,第二学期就光看不听了。专业书很有意思,各个专业的,白天晚上地看,开了眼界。”刘志远喝一口水,“第二年觉得老让母亲寄钱来,太不忍心,就和一个同学出去打工,给一家工程机械公司干各种机械维修的活儿,工地c矿山哪都去,一干就是三年。毕业时,老板还非要把我们留下,说我俩能看懂外文资料,手头又利索,比干了十几年的都强。为了把我们留下,他还要给我们涨工资。不瞒你说,这三年我还挣了钱了,每个月都能给我妈寄点回去。” “你就这样上学吗?那考勤c考试怎么办?” “没活儿的时候老实在学校呆着。平时干活的时候想到的c遇到的问题,就在这时解决。学校里的书多,很多老师也是从企业调来的,经验多,也可以问。考试嘛,都是看过的书,考哪门,提前两天再看一下就能过关。当然,考不了高分。” “这样上学真有意思。你们的学校也挺有特点的。” “可能是刚升了格,管理不规范,让我们钻了空子。”刘志远笑笑,“最后一年管得严了起来,低年级的像我们这样的少了。不过,系主任对我俩挺理解的,我们的毕业设计还给了很高评价。一些辅助课成绩不好,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想办法让我们过了关。我们就这么毕业了。” “你们学校好。”张四清笑着摇摇头,“我们那时整整给关了四年。不过上学学的东西,到实际中也确实不是立竿见影,马上用得着。后边的经验都是自己琢磨着积累的。”他看着刘志远,“分到哪个车间?到我那儿去吧。” “你那儿做什么?”刘志远来了兴趣。 “构件车间,大型结构件的加工。” “有没有专干装配的车间?我就想到哪儿去,直接干装配,那才来劲。我修了三年设备,也有经验。” 刘志远带着点酒气的脸,由于说起装配而兴奋得眉飞色舞。 “当然有了。你要是只干装配,直接去那里也行。”张四清笑着摇摇头,“不过,这机械制造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跟搞修理是两回事。机械制造,是要先设计c论证,然后工艺准备c生产准备c组织生产,几百上千个部件都配套好了才能装配。就是装配好了,还得试验。你要是想将来自己设计制造,还是各个环节都经历一下好。这些我都干过,深有体会。修理当然也得懂原理,但毕竟是哪坏修哪儿。” “也好,只要跟制造有关的,我啥都可以学。”刘志远认可他的观点,天真地用手做着摇手把的样子,“你那里有这个吗?” “没有,我那里的设备个个比这房间都大。”张四清笑道,“摇手把的在小件机加车间,厂里有好几个,想去那里也行。” “行,要是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到你那儿去。”刘志远看着天花板,想象着大设备的样子。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聊了半天,刘志远依然兴趣盎然。张四清有了倦意,但面对这个精力旺盛的家伙,不好意思扫了他的兴致。 “那我就等着你。”张四清趁着说话的空当,打个哈欠,抬手看一下表,“不早了,睡吧。” 4 大工厂的气息 早晨,听见轻轻的开门声,刘志远醒来。张四清穿一件褪了色的运动衣悄悄地进门,满脸歉意:“把你吵醒了。” “该醒了。”刘志远打着哈欠伸一下懒腰,“睡得真舒服。” 从水房洗漱回来,张四清把煤油炉搬出门:“多做一点,咱俩一起吃吧。” “不,你吃吧。”刘志远看一下表,“还有点时间,出去转转,熟悉一下厂里环境,在食堂随便吃点就去报到。” 下了楼,刘志远好奇地四处张望,伸伸胳膊扩扩胸,感受着生机盎然的清晨气息。 生活区很大。清亮的晨光给一排排的建筑抹上淡淡的金色,路边茂盛的大树间透着湿润的空气。几条东西向的马路宽阔笔直,迎着阳光看去,远处的行人显得非常渺小。一个个路口,楼宇的空挡,有不少晨练的人,打羽毛球的c打太极拳的,形形色色,各自为战。生活区边缘,靠近南围墙,有一片平房建筑,聚集着各类商铺,买早点的地方排了很长的队。 “吃点油条也行。”他想。 三个油条摊位排的队几乎一样长。等了一会,前面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子焦躁地歪着头往前看一下,扭头往回走,差点踩着他的脚。 “不在这儿排了,”女子看他一眼,脸上带着点歉意,“等买上也该上班了。西门那边也有。” 本来刘志远是可买可不买的,听她这么一说,也打消了主意,转身往食堂走去。顺着女子去的方向望去,远远的,西门那边真有不少的人拎着早点过来。 “真是大厂,”他心想,“名不虚传。” 食堂很大,可吃饭的人不多。早饭就是馒头c稀饭c鸡蛋加小咸菜,比在外边吃稍便宜,但没有任何花色,仅仅能满足填饱肚子。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张四清要自己做饭,而外边买早点的人又那么多了。 外边的喇叭响起音乐。他抬手看一下表,到了上班时间。走出食堂,人们已经开始从各个方向往厂区大门汇集。他刚才已经知道了办公楼的位置,所以走起来也像一个熟人似的。 办公楼高四层,两边对称凸出一部分,像一个巨大的怀抱;中间外门厅高大宽阔,下边的坡道可以同时开上两辆轿车。外门厅上方和楼顶女儿墙都围着罗马柱栏杆,所有窗户均有上拱的雕花装饰。 一座漂亮有气势的俄式建筑,即使在他上学的城市,这样的建筑也不多,但发灰的墙色显现着它的年久和失修。 劳资处走廊挤满了人。 “都上三楼会议室。”小张走出来,招呼着大家,自己夹着些资料往楼上走去。 进了会议室,小张看着十几个新来的大学生坐下,点完名说:“挺好,到齐了。一会我们钱处长给大家讲话。”他说着往门口看一下,没人,就下了讲台,走出去在楼道里张望,不一会,跟着钱处长进来。 钱处长中等个,四十多岁的样子,面目清瘦,两只眼睛机敏有神。 “欢迎大家来到工厂。”他走上讲台,环视一下大家,“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事了。” “现在改革开放了,大家赶上了好时代。”钱处长简要介绍了大形势,“我们是国家骨干企业,大家在这里可以全身心地为祖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青春和力量了。但是,新的形势,又给我们大学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然,虽然大家都通过了审查,但工厂毕竟是一级正规组织,对大家来说是新的环境,必须要做到政治上积极上进,工作中遵章守纪。昨天听说,我们这里的一位同学,在来厂的班车上打了架。不论什么原因,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c有文化的人,这种事今后不能再在我们身上发生。” 下边的人们面面相觑,互相扭头张望。 刘志远知道是在说自己,开始感到忿忿不平。他心想:“我要是不出手,还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呢!” 他铁青着脸看着钱处长。钱处长也有意瞥他一眼,眼睛往上一挑,继续往下说。 “工厂对大家非常重视,在大家来之前,党委专门下发了文件。现在我就传达一下。” 钱处长拿起桌上的文件念起来,念完文件,又认真地逐条讲解,像在上政治课。 刘志远仍憋着气,他念的说的,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想不明白:“我到底错在哪儿了?” 钱处长讲到最后,估计过了有两节课的时间。 “希望大家认真领会文件精神,从思想上c行动上自觉地同党中央c工厂党委保持一致,早日成为工厂的栋梁之才。”最后他说,“根据工厂的要求,大家要经过三天的培训教育。现在大家原地休息一下,过一会张干事要给大家讲一下进厂须知,下午参观工厂。下课。” 大家听得都有些疲惫。钱处长的话音刚落,桌椅板凳都响了起来,有的人站起来伸懒腰,有的交头接耳讲话,会议室一下变得轻松和杂乱。 刘志远仍坐在原处。钱处长朝他轻轻招一下手便自顾出了门。刘志远正想跟他说个明白,就跟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楼下,像一个老师领着个犯错的学生。 一进钱处长办公室,刘志远就张口辩解道:“昨天的事我没错。” “你应该上去制止,而不是参与打斗。”钱处长把文件放在桌上,“你打掉了那人两颗门牙。昨晚他纠集了一群人来厂找你闹事,幸亏被公安处挡在门外,否则就会造成影响安定团结的大事。刚才我说了,你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能和厂里的混混们一样。有事要及时向上级反映,要依靠组织,不能单打独斗。” 刘志远不服,正要张嘴说话,钱处长伸手阻止:“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听我说,有时即使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最终结果并不能如你所愿。你刚进厂,以后的路还很长。这件事厂里领导都知道了,特意给我们提出了要求。希望你以后注意。” “我还是不明白。”刘志远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些东西,但心里仍不平和。 “这个事情就这样,不要再说了。”钱处长连连摆手,“让你以后各方面多注点意,这样总该可以吧?为你的事情,张修安,就是你的张叔,他找过工厂领导。以你学校的知名度,你来工厂是有照顾的,主要是考虑你母亲的关系。你自己考虑吧。” 说到母亲,刘志远不说话了。尽管想不明白,但他不能影响实现母亲的愿望。 钱处长看说住了他,面露得意。 下午一上班,小张带队参观工厂。 厂区很大,一进门就有种豁然开阔的感觉。各式高大的厂房建筑错落分布,恢宏又神秘,让从嘈杂生活环境来的人感到陌生和敬畏。比围墙还高的架空管道,粗的细的组成一组,从一边沿伸过来,在路边的拐角上方横平竖直地分叉,各样的颜色组合着通向远处不同的厂房。管道圆浑齐整,透着规矩和力度。 厂区道路纵横笔直,由近及远,可以见到三三两两穿着工装的行人和偶尔从哪个厂房开出来的车辆。马路不宽,两边排水沟的护坡上长满各样野草,旁边树木高大,繁茂的树冠,在微风中悉悉作响,昭示着工厂的年龄。马路与厂房间的空地种植着各种花草果树,有些果树上隐约可见青青的果实。 从铸钢车间开始,铸铁c锻造c热处理一个个地看。确实像张四清说的,厂区的景象与刘志远印象中制造机器的工厂有着巨大差别,辉煌的铁水,飞溅的钢花,沉沉的锻造锤打声都使他身心震撼。 进了一个宽敞的车间,张四清老远迎着他们走过来。 “你说得对,”刘志远看着高大的厂房感叹道,“以前确实没想到大工厂是这样的。” “以后这就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了。”张四清老练地笑一下,“这里不同于学校,不同于乡村,更不是政府机关,是现代化的机械制造工厂。” “你说现代化,我怎么还在那边见到拖拉机?”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刚才那边,那东西拉着一大堆铁块子往一个平台上放。铁块子都锈成了疙瘩,上面还带着麦秸呢。” “你是在铸钢那边的路口看见的吧?”张四清皱一下眉头问。 “就是往那边走,”刘志远想一下点点头,“第二个十字路口边上。” “我知道了。”张四清笑笑,“那是县里技术监督局在给厂里检验地中衡。那铁块是砝码c标准器,和拖拉机都不是厂里的。告诉你,那地秤一百吨呢,是咱这片最大的。”他说着,指一下车间远处摆着的大型构件,“有时我们加工好的大部件还要拉过去称一下。” 张四清讲的,刘志远似懂非懂,但对那台不伦不类的拖拉机印象深刻,像在学生宿舍里放了一个箩筐一样不协调。 吊车吊着一个小汽车一样大的工件过来,发着低沉的声响。 “这就是我们加工的部件。”张四清把他拉到一边,指着由近到远的设备,一台台说出设备的名称型号和功能。这些刘志远听都没有听说过,一时也记不下来。 “以后慢慢就熟悉了。”看着他迷茫的眼神,张四清笑一下。 从张四清车间出来,刘志远追上小张问:“你知道把我分到哪个车间吗?” “你现在是知名人士,领导肯定对你多加关照的。”小张俏皮地看他一眼,“具体到哪个车间说不好,但肯定是基础管理比较好的单位。你打的这一架,也给我们出了难题。上面要求我们加强针对性的教育。” “上午钱处长也这么讲。”刘志远一脸疑惑,“我就不明白了,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了解了一下情况。”小张认真地说,“你做的不能说有错,要不然就要出大事。不过,这是大单位,上边发了话,我们下边就得当回事地去办。钱处长嘴上是那么说,也不一定对你有太多的成见。我了解他,你也不必太在意,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一个个车间,走马观花地走过,刘志远全然没了刚开始的兴致。他反复回忆那天的场景,找不出答案。他开始觉得这高大宽阔的厂房生硬和无情了。 他看一下表,已经快走了一下午。 “怎么还没完?”他问小张。 “快了,前面是最后一个车间。” 刘志远叹口气,无奈地跟上队伍。 这是张四清说的机加车间中的一个。一进门,满车间是密密麻麻的机床,厂房也显得低矮下来,男男女女一人操作一台设备,紧张忙碌。刘志远站住仔细看一下,有些机床他是在学校的实习厂见过的,只不过这里是真多,一个型号的设备,一排到头,场面可以用壮观来形容。 眼前的就是一台二零车床,实习时他开过的。操作设备的是一个姑娘,从背影看,身材高挑匀称,一身工装很合身,粗笨的翻毛皮鞋展示着职业女性的风姿。 “要是正面也漂亮那就更好了。”他心想。他观察女孩时,经常是背影看起来很好,而正面一看往往令人失望。 他不禁向前走了两步。姑娘很好看,年龄与自己相仿,圆脸,眼睛不算太大,但看一眼就让人怦然心动。 姑娘仿佛感觉有人走近,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身去操作设备,动作熟练。一长卷铁屑冒着油气伸出来,她右倾一下身体,眯着眼躲开,啪的一声压下手柄。铁屑掉下来,像一根硬邦邦的弹簧。 前边的人走远,刘志远恋恋不舍地扭头追上去。不知是欣赏姑娘娴熟的技艺还是留恋她匀称的身材和漂亮的容貌,迈开的每一步他都很不情愿。 快走到大门口,感觉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是那个瘦高个儿。 “哥们,等你半天了。”瘦高个看着他,“晚上咱们坐坐,一起认识认识。在西门口饭馆,下班我在那等你。” 毕竟是一起打过架,刘志远对这个人有些好感,便爽快答应下来。 5 相识 刚出办公楼,电线杆上的喇叭就响起了音乐,下班时间到了。刘志远想了想,到商店买了两盒烟,装在兜里,往西门走去。 一条主干道将工厂分为生活区和厂区两大块,东门朝向市区和区政府,是主门;西门出去是一条通向国道的公路,路两边是工厂培育树苗的苗圃,但有些树苗已经长成了大树,郁郁葱葱。再远走是带着乡村气息的商业街,和厂里办的商业网点不同,这里经营更加多样,人气很旺。 刘志远走到时,瘦高个已等在门口,见他过来,热情地揽着他的肩膀走进门,大声对坐在里面的两人说:“我把他请来了。” 两人都站起来,热情地看着刘志远。中等个的是一起打架的,叫陶伟,方脸,眼睛不大,但很机敏,是生产处的调度;边上高个儿白净有点书生气的叫徐建。瘦高个指着徐建介绍道:“他现在是领导,生产处副处长,刚提的。我是左军山,就是咱见面那个车间的维修工。我们仨发小,同学,可能比你大两三岁。” “我是刚分来的,”刘志远生生地朝大家点点头,自我介绍道,“刘志远。” “别客气。”左军山看他一眼,对两位说,“看起来挺文质彬彬的,怎么出手这么狠?” 两人也会意地笑起来。 “车上的人都帮不上忙,”陶伟对刘志远说,“多亏你相助,要不然我们就惨了。你知道吗?你一拳打掉了二拐两颗门牙。” 服务员端上一盘凉拌肘花盘粉皮黄瓜。 “先喝一口。”左军山张罗起来,“各自门前的酒端起来。” 酒是进门之前就倒好的,满满一茶杯。刘志远跟大家不熟,只能客随主便,端起来一口喝了小半杯。左军山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看着他:“好,够哥们,不像别的大学生,呆了吧唧的。以后咱就是好兄弟,赶紧吃口菜压一压。” 刘志远夹了一块眼前的凉拌肘花,香c辣,嚼起来很有劲。 “这是咱厂的看家菜,有时市里的人也过来吃这一口。”左军山指指身后,“老板原来就是我们车间的。来,第二杯,”他说着端起酒来,示意大家,自己也喝了一点。 “多下点,”徐建看着他,“你看人家小刘。” “好,今天高兴。”左军山看一下刘志远的酒杯,端起来又深深地喝了一口。 菜陆续上齐。左军山指着盛在大碗里的菜介绍起来:“这是水煮肉片,这是辣子鸡,都是川菜。” 这些都是刘志远爱吃的。看来川菜刚在这边流行。打工时,他和吴明经常在路边的小饭馆里来两个菜,一人一碗米饭,吃得满头流汗。碰上发工资的日子,两人还喝上一瓶酒。 “这陈老板运动中被下放回老家,后来落实政策回厂,可媳妇儿解决不了工作,厂里照顾给他这块地,开了这么个饭馆。”左军山夹一口菜放嘴里,边嚼边说,“他老婆行,以前是小学老师,从没做过菜,到这儿硬是看着菜谱一样样做了出来,味儿还挺地道。” “快喝吧,”徐建催促道,“第三口还没喝,你就说了这么多。” “好,喝!”左军山端起杯来,询问大家,“咱们干了?” “好。”大家齐声迎合,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左军山又起身,给每人的杯里倒点酒。陶伟的脸色已经发红,客气地朝刘志远端起杯来。 “再次感谢了,我敬你一杯。” “这二拐是谁?”刘志远喝了酒问。 “附近村里的痞子。”徐建说,“他哥是拐子,他排行老二,所以叫他二拐。从小家里护着,所以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打架出手狠。他手下还有几个人,附近这一片没人敢惹他,不想栽在你手里。他丢了面子,肯定还得找你的事的,你注意了。” “没事,我也是打着架长大的。”刘志远笑了笑。他感谢许建的好意,端起酒敬了他一下。 “我看这次是把他打服了。”左军山对陶伟说,“别看他追到厂门口闹腾,但让警卫挡一下就没事了,虚张声势。还记得以前咱们看电影打的那次吧?第二天他们还把厂门给堵了,最后派出所出面才了事。” “还是小心点好,”徐建提醒刘志远,“这是个亡命徒。” “怕什么,大不了再打一场,咱也准备家伙。”左军山拿起刘志远放在桌上的烟,打开,每人发了一支。 “你别听他的。”徐建对刘志远说,“你还没到厂就打了一架,这样在厂里出了名,对你不好。” “这点我还真佩服你,”左军山端起杯,钦佩地看着刘志远,“该出手时就出手。” “哥们,”他红着眼睛说,“以后咱就是兄弟,有什么用得着的,只管说话。”陶伟也端杯附和道:“来,哥几个一起喝一个。” 大家熟络起来,话题也开始宽泛。 “分在哪个宿舍?”徐建问。 “六十一号楼,和张四清在一起。” “那咱俩得喝一杯。”徐建嘿嘿笑起来。 刘志远不解地看他。 “我住你斜对门。” “刚结婚,”左军山瞥一眼徐建,“爱情长跑,娶了厂花。” “什么厂花,过时了。”徐建摇摇头,“你看新起的这几个,那才漂亮呢。” “别不知足了。回头我把这话告诉梁英,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说的是实话。”徐建连忙解释,“也就是说说而已,没别的想法。” 大家哈哈大笑。 6 冷漠的顶头上司 集中培训整整搞了三天。厂规厂纪教育讲了半天,其它的就是政治学习,搞得刘志远昏昏沉沉。好在有一个盼头,他想着如果能分到张四清车间,捣鼓这些大设备,那可是很有趣的事。 培训完的第二天一上班,大家在劳资处的大办公室等待分配。小张一个个叫车间的名字,叫一个,领走几个学生,最后剩下刘志远,来了两个人接他。 “这是汪主任,这是郑书记。”小张对刘志远介绍道,“九车间,你跟他们走吧。” 两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刘志远。 “走吧。”汪主任冷冷地说了一声,很不情愿的样子。 进了左军山的车间,两人停下脚步。汪主任指了指等在门口的一个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胖乎乎的人。 “这就是咱车间了。那是杜副主任,主管技术。” 老杜谦和地伸出双手迎出来,态度同那两位截然不同。 “你领他各处看一下,”郑书记看着他,“介绍一下情况,再领到办公室去。”说着低下头和汪主任往前走去。 两人走后,老杜热情地把刘志远领到车间中央,抬着手,指点着各个方向介绍起来。 “这一片是车工区,这一片是铣工区,这一片是磨工区,这一片是混合区,插c刨c拉c滚,这一片是钳工区。” 经他这一简单介绍,刘志远忽然觉得偌大的车间变小了,各种设施不再是茫茫的一片,而是分布得井井有条的各个区块。 车间里的人都穿着工装,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刘志远这身普通衣着很显眼,不时有人新奇地抬眼看过来。 车间东头是两层的辅助区,楼下南北一长串是材料室c工具室c油料室c计划调度室等。上了二楼,老杜指着一个个房门介绍财务室c资料室c统计室c技术组c会议室:“这些就不进去看了,你慢慢就会熟悉。” 车间办公室门开着,老杜把他领了进去。这是个大间,南北墙各立一排文件柜,中间四张办公桌拼在一起,是车间四个领导的位子。靠西墙是一排沙发,上方挂了很多奖状,连续几年的先进单位c先进党支部c先进分会c先进团支部,挂了多半扇墙。东侧两窗间的墙上贴着一大张厂内电话号码表,下边也是一张三屉桌,放了一部黑色的转盘拨号电话机。 汪主任c郑书记面对面坐着,正在低声商量什么事。郑书记面前已放了一摞资料和书。见他们进来,汪主任示意他俩在旁边坐下。 “都看了看?” “都看了看。”老杜赶紧回答。 汪主任掏出烟,扔给老杜一支,拿着烟盒示意刘志远。刘志远摆摆手。 “咱车间就是这么个情况,”汪主任点上烟,“人多c设备多c产品多,就是技术人员少。你过来,正好。好好干,老杜也快到退休年龄,你大有前途。” 这时有人探头进来,老杜赶紧迎出去低声说几句,过一会儿又回来坐下。 “你看有什么要求?”汪主任问刘志远。 “没什么要求。” “好,待会儿书记跟你谈完,就到技术组去。”汪主任和郑书记交换一下眼色,回头问老杜,“那事到底行不行?” “刚才还来跟我说不行呢。” “这活儿可不能废了,太值钱了。”汪主任说着站起身,“走,咱俩一起去。” 等两人出了门,郑书记回头打开笔记本,看着刘志远,旋开钢笔帽。 “从现在起你就正式进入单位开始工作了。按照党委要求,我们先要谈一谈,了解一下思想情况。你来厂里有什么想法?” “很简单。”刘志远看着他,“毕业了就得工作,这是第一;第二,把母亲接来;第三,我喜欢造大机器。就这些。” “我是说,”郑书记提高了嗓音,“你对方针政策,对工厂有什么想法?” “方针政策我不了解。工厂也就这两天看了些,还没有想法。” “到了工厂,跟社会不一样。”郑书记失望地摇摇头,“现在社会上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要站稳立场,要和党中央c工厂党委保持一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绝不能再发生像打架斗殴这样的事情。” 还是为了这件事。刘志远厌烦起来。 “在车间里要尊重领导,和群众打成一片。”郑书记看着他继续往下讲,“要积极要求进步,向组织靠拢,积极参加各项社会活动。” 他说的这些,刘志远好像觉得耳熟,听起来没有一点兴趣,也从来没有当回事过。但他想这三天都熬过了,再坚持一会也没啥,于是两个胳膊肘撑在桌沿上,看着郑书记的嘴。郑书记的嘴细长,嘴唇很薄,说话多了嘴角有星星白沫。 郑书记按照笔记本上自己开列的提纲,国际c国内和工厂形势该说的全部说到,待刘志远感觉应该结束了时,他又拿起了面前的文件:“厂党委对你们这批大学生非常重视,专门下了文件。我给你念一下。” “听过了。”刘志远说。 “听过了?”郑书记抬眼看着他,“那你背一遍,我看对不对。” 这么长的文件怎么能背出来?刘志远一时语塞,只得抱紧胳膊,继续看着他的嘴。 好不容易等到念完,郑书记又拿起下一份文件。刘志远心里一紧,不知又要多长时间了。 这时,汪主任c老杜进来,脸色不大好看。郑书记问:“还不行?” “质检处把着不放,这批活儿得废了。”汪主任摇摇头,掏出烟点上,“我算了一下,得有一万多块钱呢。超过五千,一票否决。”他看一眼墙上的奖状,“这一年就白干了。” 郑书记有些急,合上本子,正想说话,扭头见刘志远还在,就对他说:“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今后每周还要进行学习,汇报思想。”他扭头对老杜说,“你领他到组里去吧。” 出了办公室,刘志远感觉头脑空虚,非常的困乏,见了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光亮,才有了点解脱的轻松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帷幕渐渐拉开 7 热心的同事 刘志远跟着老杜推门进了技术组,见一男一女正对着图纸在商量事情。听见他们进来,两人新奇地抬起了头。 老杜给刘志远介绍,男的是组长范长水,三十多岁;女的叫温秀琴,工程师,四十多岁的样子。两人很客气地同刘志远握了手。 “这下好了,”温秀琴说,“我们这里人手不够,来了个壮劳力,还是正牌大学生。” 范长水看着刘志远点点头,往边上指一下:“蔡枚对桌没人,你就到那儿去吧。” 技术组同办公室隔一个楼梯间,但房间大出了三分之一;多出部分被文件柜档起,里边围着一张大桌,放些工艺图纸。外边是靠窗c靠墙两排办公桌,靠墙的一排上面都放着图版,靠窗这边像是日常办公的地方,范长水和温秀琴面朝南一前一后,后面的两张对面放置。温秀琴身后的一张桌子擦得很干净,玻璃板下压着许多照片,一看是女人的地方;对面桌子没玻璃,积着厚厚的尘土,边上的窗户玻璃还碎了一小块,漏着一个三角形的洞。窗外是高大的树木,有些树枝已伸到窗前,伸手可触。 刘志远走过去看一下,想动手收拾,但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便放下了念头。 那边范长水正比划着给老杜讲着什么。刘志远凑过去,见他正指着大图上的一处说:“油孔既然打透,那干脆打通了,从反面焊修,再加工一下。这地方不受力,绝对没事。” “按理说应该没事。”老杜点点头,“我也跟他们说了这个想法,可谁也不敢做这个主。” “这是她的事,她倒早早走了。”温秀琴扭头看一下刘志远对面的桌子,“让她跟自己老公说去吧。” “下午我跟她讲。”老杜说完,想起什么,朝刘志远招招手,领着他出了门。 楼下器材室的门半开着,里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收拾东西,要下班的样子。 “这是小刘,把工作服给他。”老杜对刘志远介绍,“这是曹师傅。” 刘志远向曹师傅点下头。曹师傅放下手里的东西,歪头打量着他,直到把衣服递到他手里,“应该差不多。回去试试,不行我给你换去。” 走到车间门口,工人们都已经洗完手,挤在那里等着出门。 刘志远觉着背后有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是左军山。 “分到这儿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什么好地方,”刘志远看他一眼,“刚来就受了一上午的训。” 左军山向上翻一下眼皮,哈哈笑起来:“谁叫你是重点保护对象呢,专门给你找了个对手。”他左右看一下,低声说,“你拳头硬,他嘴厉害。不过,不像以前了,别太把他当回事,就是腻歪点,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忍忍得了。以后咱哥们在一起,有意思。” 两人随着人群出了门。刘志远心情不好,低着头,上了大路。 人群散开了些,突然看见那个开车床的姑娘在走前面,刘志远的心脏不自主地砰砰跳起来。姑娘身材比一般女人高些,体型苗条又不失丰满,走路稳健,体态婀娜。刘志远无数次见过漂亮女人的身影,但都像欣赏风景一样,一闪而过,而现在不同,眼前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触动着心扉,让他不能自持。他眼睛直直地盯着,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貌似听着左军山说东道西,刘志远开始不安地猜测起这姑娘是否结婚,是否有了对象。从未有过的,他开始想入非非。 出了大门,看着姑娘往别的方向走去,他的心里还在想着这事。 中午,刘志远草草吃完饭回到宿舍,急切地换上工作服,把袖口领口都系上,前后看一下感觉很合身。 “以后就天天这样了。”他想。 小时候和同伴玩耍,他愿意扮演坏人军官,因为他们的衣帽看起来神气;条件有限,就是把帽子折出尖檐假装,也觉得很得意。他一直想不清楚这是为什么,穿上这身制式的工作服,有了点小时候的感觉,这才恍然大悟:这是职业装束的原因。 男人因为有了职业因素,才变得精神。 他把随身的东西装进新衣服里,换下的衣服放进脸盆,准备晚上再洗。 “这么快就穿上了。”张四清手里拎着馒头进来,看着得意的刘志远,“挺合适,精神。这儿的工作服比原来我们厂的漂亮,穿起来也舒服。” “你没在食堂吃?”刘志远问。 “食堂的菜我吃不惯。”张四清说着往外搬煤油炉,“昨晚剩了点,热一下正好。” 刘志远看见桌上有半碗炒茄丝,但看不到多少油,心想:“这张四清够省的,没肉不说,连油也舍不得放。” 下午一上班,他去找左军山准备修窗户。 “没穿过衣服是不是?”左军山好奇地看着他,“袖口领口都系着,傻帽一样。你不别扭呀?” “挺好,不别扭。”刘志远低头看一下自己的穿着,“人家给你做了,就是让你用的。” 两人到办公室量了尺寸,转身就去木工房。 “除了别扭点,也像个北方厂的人了。”左军山看着一身新衣的刘志远,“诶,上午都跟你谈了些什么?” “好像把我当个坏分子似的。”刘志远把郑书记讲的念的说一遍,不禁摇一下头。 “谁叫你打了架呢。”左军山笑起来,“我看,把你分到这儿来,就是要让他来管教你的。” “没想到工厂里这么多事。” “你以为这是农村生产队?这是正规的大企业。告诉你,我们都受过他的折磨,习惯了就好了。” “我可受不了这个。” “受不了也得受。”左军山瞥他一眼,“我们两代人都在这里过来了,就你不行?” “我现在觉得,这郑书记是特殊材料做的,不说正常话。” “政工干部都这样,不说这些,他们干什么?不过这个老郑是有点特别。我们进厂时,他刚从组织部下来当书记,生产上什么都不懂,只能对付我们这些人,天天组织学习c开会。我们跟着师傅干活,他一天不知在屁股后面走几趟,背着个手,歪着脑袋,走来走去,像电影里的监工。后来车间里的事知道了一点,他就到处插手,没他不管的。这汪主任在他来时刚扶正,也有点顾忌他。老汪原来是计划员出身,对生产熟悉,可车间里的事他拿不了大主意,就是拿了主意,郑书记不满意了,就开支委会,他也没办法。不过老汪也想得开,什么事能过去就行。这郑书记也有怕的,就是办公楼里的人,不说领导,就是哪个处室一个办事员下来发个话,他也当圣旨干,所以上边的人都觉得他好。你看见车间的那些奖状了吗?多半是他的功劳。” “嗤。”刘志远不屑地说,“他好,底下人可倒霉了。” “习惯了。”左军山不以为然地笑一下,“现在想起来,他说的话可真不能当回事。前几天还鼓励你干这干那的,说得头头是道,没过多长时间又变了调,还是说得头头是道,一了解,原来是文件精神变了。我看呀,别看他每天说这么多的话,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老弟,你刚来就这样可不好。”见刘志远不吭声,左军山老到地看他一眼,“我们工作这么多年,经验多,习惯了。你刚来得学着点,这么点事就忍不了,还能干大事?我亲眼看着的,那顾顺雨从调度干到生产副主任,那个涵养呀,见面点头哈腰,领导说什么是什么,做起事来,围着主任书记跑前跑后,跟条狗似的,就差给他们当儿子了。这不,也就三年时间,自己也当上领导了。” “光说我,”刘志远开始不服气,“你为什么不这样?” “我一个‘老白干’,能跟你比吗?”左军山仰起头,洒脱地说,“你有文凭,又想干大事。” “算了吧你,”在热心又爱调侃的左军山面前,刘志远像遇到多年的好朋友一样,没了一点矜持,“我看这些跟干事没有一点关系。爱咋的就咋的吧。” 木工房取了玻璃,两人三下五除二地装上,连同桌子里外收拾干净,总共 也没用了多长时间。 左军山提着工具下去。刘志远坐在桌前,看着窗户开始发愣。 “这么点事,也不早弄一下。冬天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8 帷幕渐渐拉开 范长水和温秀琴各自在桌前看着东西。开门进来一个女人,他俩看一眼又低下头。 女人若无其事地看着刘志远款款走来。她长得还算端正,但慵懒的仪态让人 看着不那么舒服。 “你是刘志远吧?才几天就在厂里出了名。” 一见面就提最窝心的事,让人反感。刘志远不想说话,但见自己桌上干干净净,不能做任何掩饰,就扭头看向窗外,只当没见这人。 “新人新气象,你一来,窗户就有人修了。”女人继续说着,把手里的包放桌上,看着他坐下。还没坐稳,老杜进来叫她:“小蔡,蔡玫,主任叫你来一下。” 蔡枚刚出去,范长水桌上的电话响。他拿起听一下,扭头说:“温工,你的。” 温秀芹赶紧过去接起电话,说了两句,眼睛左右看一下,嘴里支吾着:“这样吧,电话里不方便,我找你去。”说完回身,简单收拾一下桌面,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范长水看着门关上,低头拉开抽屉,取出一架枝枝叉叉的木头,端详一下,拿起一把精巧的小刀,看准一处开始仔细地刻画,直到感觉满意了,才靠在椅背上得意地欣赏起来。突然想起后面还有人,他扭头一看,见刘志远瞪着眼睛好像在生气,感到十分到好奇。 “怎么了老弟?”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刘志远指指蔡玫的桌子。 范长水拿起他的物件,一只手把刮下来的木屑拢到抽屉里,再小心地把物件放进去,站起身,笑着走过来。 见他摸着兜,刘志远猜想是在掏烟,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左军山给他塞回了一盒,就赶紧拿出来,抽出一支递给他,自己也叼上,摸兜,没火。范长水打着打火机,凑过来点上,抽一口烟,看一下手里的烟卷,感叹起来。 “小伙子水平不低呀。” “烟瘾不大,没事想不起来。朋友在一起时偶尔买一盒。” “你在说她?”范长水指指蔡枚桌子。 刘志远点点头。 “你知道她老公是谁吗?”范长水郑重其事地给他介绍起来,“郝世业,厂里最年轻的副总工程师,名牌大学毕业,高级工程师,听说还在申请部里的专家。所以,这娘们,连主任都让她三分。” “副总工程师怎么了?我说的是他老婆。” “你可能不怕,我们可惹不起。”范长水摆摆手,“在这技术线上评个职称c报个奖,还得人家说了算,就是有意见也不敢明着说。” “不就是说个话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看你小伙耿直。”范长水抽口烟,神秘地看着他,“说实话,我们私下也议论,他们两个人怎么能搞到一起?那个精得跟猴一样,可这个人,笨,还懒,不知道是怎么上的大学。” “给你讲两个故事。”范长水来了兴致,在蔡玫椅子上坐下,“你见过榔头吗?她刚来时,钳工找来,说下边的榔头都不能用了,让出图做一批。她下去看一下,就比着原件画了张图交给调度安排生产。调度看半天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来问我。我一看,原来她把卷了边的榔头外形当做标准画在了图上。再有,床子上有个螺栓滑扣了,维修工找来让出一张图挑一根。你猜怎么着?她懒得动笔,直接拿着螺母找到操作者:‘这是一个正扣的,你挑个反扣的给它配上。’” “这都是她干的事。”范长水讲着讲着禁不住自己笑起来,“全车间都知道。” 刘志远觉得这事说得有点离谱了,非常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这都是编的吧?” “不信你可以问老一点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范长水仍然摇头笑着,“你看,现在车间里工人有事都不找她。她也落个清闲,每天晚来早走,轻松自在。就这样,人家过几年就是高级工程师。你看温工这样的,干了几十年了,还得为文凭操心。好在他们这批同学里出了个当大官的,最近发话了,可以给他们按大专待遇。正好赶上年底就要评高工,这不,都在串联争取呢。” “那你呢?” “我们下乡回来的,上了三年七二一,算大专,有文件的。就是提干晚了,年限不够。等等吧,好在这厂里,主产品几十年不变,工艺工装都是现成的,没多大工作量。就是下达非标任务,咱从底下干上来的人,有理论有实际,啥也不怕,这样混着也行。还是你们这样正牌的好,不过,说句实在话,刚毕业确实啥也不会,你得老老实实在底下干,有个年,那时才真厉害。”他点点桌子,“像这个,整天窝在办公室,学历c职称再高,一辈子也成不了事。” “那她老公是从下边干上来的?” “人家有走上层路线的能耐。”范长水摇摇头,“能说会道会来事,老赵头,就是总工,非常欣赏他。厂长是老干部,思想正统,现在讲究文凭,他的学校牌子硬,也拿他当宝贝似的。你好好干吧,将来也不会错的。” “我对当官不感兴趣。”刘志远摇摇头,“在学校我就有工作,进工厂,是冲着造大机器来的。” “你这样的人还真不多见。”范长水认真地看着他,“咱车间主要是机械加工,咱们说白了就是搞加工工艺的,离造整机还远着呢。不过了解一下加工工艺对以后搞设计有好处。”他指指后边用柜子圈起来的隔间,“这里边全是工艺图纸,有兴趣随便看,不要搞乱就行。年纪轻轻不要和他们一样,每天东家长c西家短的,不干正事,耗日子。”他说着站起来领刘志远进去,随便拿出一本,一页页翻着给他介绍起来。 刘志远有些看得明白,有些看不明白,不过他一直点着头,心想用不了多久,就会搞明白的。 看见实实在在的东西,他心里踏实下来:可以干点正事了。 正说着,听见门口有人说话的声音,两人赶紧出来。老杜领着一个和刘志远差不多高的年轻人进门,范长水赶紧走到自己桌前,铺展图纸。 年轻人长得清秀,浓眉大眼,抿嘴时,嘴角边上还有两个酒窝。他身穿时尚的t恤,裤缝笔直,皮鞋擦得一尘不染。 两人一进门就盯着范长水桌上的图纸,刘志远也感兴趣地凑了过去。 老杜指着图纸对年轻人解释一番。年轻人看了一会儿他指的地方,又粗略看了一下整个图面,一副心里有底的样子。 “就按我们的修理方案,”老杜说,“对性能没有任何影响。” “我知道。”年轻人看着图纸点点头,“但赵总说过,严格按照图纸加工c检验,我们也不能随便表态。” “郝副总不是让你们技术处拿意见来挽救吗?” 年轻人看着老杜,嘴里“嗤”一声:“你们稀里糊涂地干,出了问题,让我们来表态担责任!” “道理讲得很明白,”范长水有些不平,“能让你担什么责任?” 年轻人看着图纸,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他对老杜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回去跟我们处长汇报一下,看他怎么说吧。” “这点事,”范长水着起急来,“你一个副处长还做不了主吗?” 副处长不搭理他,对老杜说:“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说完扭身就走,老杜连忙跟了出去。 “什么名牌大学毕业,”范长水忿忿不平地盯着门口,“还不如我这个下乡知青呢。” “这人是谁?”刘志远问。 “技术处新提的副处长,冯尚。又是一个绣花枕头!”范长水扭头对他说,“机关这帮人,谁也不想表态,不想担责任。做不了主你来干什么?你看着吧,郝世业把这事推给他们,他们又得把这事推回去。厂里养了这帮人,好不了。” “从道理上说应该没问题。”刘志远看着图纸,“不过,干了几十年,怎么还能出这事?” “工装坏了。”范长水指指蔡玫的桌子,“开始操作者发现问题找她,她懒得动,让人家注意着点接着干,结果十件活儿废了九个。这郝世业也不是个爱表态的人,这回是他媳妇儿惹的事,看他怎么处理吧。” 正说着,老杜开门进来,对范长水说:“到点了。” “哦,车间大会。”范长水看一下表对刘志远说,“走,开会去。” 车间的会议室在走廊的西侧,办公室的斜对面,门不大,但里面却能放下全车间的人。一张三屉桌放在前面,后边是一块架在架子上的黑板,上面没擦干净,白呼呼的隐约能看清是一个零件图。会场摆满了长条矮凳,中间留了一条通道。 两人先到,范长水领着刘志远走到最后的位置坐下,两人又点上烟。 “这厂里都这样,”范长水仍然谈兴很浓,“都在混,没人干正事。” 走廊里有了嘈杂的人声,岁数大的进门都往后边走过来,年轻人三三两两的就近坐下,开始说笑。 “都别说话了!”郑书记大概看一下人数,在前面喊,“现在开会。先请主任讲话。” 老汪手里拿着一叠稿子,开始讲生产形势,把车间本月的工时c产值c品种c数量通通讲了一遍。开始刘志远觉得有点意思,听了一会,就觉得枯燥了,心想这些和下面的工人有什么关系?他看一下开会的人们,多数已经低下了头。有几个交头接耳的,郑书记正睁大眼盯着。过一会儿,他不顾正在说话的老汪,大声喊:“你们,说话的,是不是请你们上来说呀?”说话的人抬一下头,低下来住了嘴。 老汪讲完,郑书记拿着厚厚的一叠文件走到中间,从车间的生产形势很紧张开始,讲党支部是怎么配合的,团支部是怎么配合的,到车间里的好人好事和迟到早退c工作不积极的不良现象,每件事都讲一番道理,有些还引申到党和国家的高度和社会主义制度。 “离题万里了。”刘志远想着,看一下边上的范长水。范长水已经两肘支在膝盖上,手托着腮帮睡着了。 自由发挥完毕,郑书记开始传达工厂文件,一篇篇一字不落地念,生产的,政工的,生活的,听得刘志远烦躁不已。最后一份是《关于加强新进厂大学生教育的通知》。开始念时,前面有人回头看一下,过一会儿,又回到了令人昏睡的沉默状态。 “这纯粹是给领导们发的文件,为什么在这儿念?”刘志远想,“这样的会,再也不能参加了。” 他觉得,一场会开下来,比干一天活儿还累。 9 “你哪来这么多钱?” 工作稳定下来,刘志远找到张修安,和他商量把母亲接来的事。 “好孩子,有孝心。”张修安满脸宽慰,“你妈的事我已安排得差不多了。行政处刚通知我,给了你们一套大小间,连着一个小厨房。厂里房子紧张,这已经不错了。液化气罐c灶也办了,你把房子收拾一下就可以住。家具你怎么想?” “家里也没什么值得带来的东西,能在这里做吗?” “可以,你先看一下房子,估计也放不下什么东西。西门口有做家具的,你去订,我给你钱。” “不用,我有钱,毕业时老板给了些,还有不少。” “那你看着吧,需要时找我。” 到行政处领了钥匙,刘志远数着楼号找到分给的房子。 这是一栋六十年代的建筑,外墙朴素得没有任何装饰,红砖有些发灰,砖缝的棱角已经不很明显。二楼,楼道狭窄黑暗,用打火机照一下,水泥楼梯有的地方已经掉了块,墙壁有大块白灰脱落,露着沙灰底子。电线混着蜘蛛网杂乱无章。 分给的房子是楼道最里面的一个小套间,边上是一个小厨房。由于是顶头,原来的住户把靠里的一截走廊栏起来,把厨房圈在了里面,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户型”。但搬家交房时,又把装在外面的门拆了回来随便装上,好在原来的门框没有拆走。 木门已经变形,紧蹭着地面,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开。室内地下散落着废纸和破旧的瓶瓶罐罐。前主人像是刚搬走的样子,满屋的尘土味道。 刘志远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别扭,就想动手开始收拾,可四下一看,没有一件可以用的东西,就转身下楼,到商店去买。 按照自己的理解,他开列了一个明细,买了一大堆抱回来。 大半天的时间,扫了房子,装了灯,玻璃擦净,把门修了一下,装到外边门口。现在,除了厕所是公用的外,与单元房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第二天上班,左军山在门口问他:“昨天找了你一天,你干啥去了?” “行政处给了房,我收拾了一下。”刘志远得意地说,“现在弄完了。找我有事吗?” “嗤。”左军山一脸不屑的神情,“我也是听说给了你房子,想帮你收拾收拾。你都弄好了?” “这么点的一个房子,”刘志远轻松地笑道,“一下午就收拾好了。” “真是牛人。”左军山瞥他一眼,“走,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事,看看你弄成了啥样子。” 两人来到房间,左军山背着手四处看一下,斜着眼问:“这样就行了?” “还能弄成啥样?”刘志远不解。 “你以为这是在打扫单身宿舍呢。”左军山揶揄道,“这是要把你娘接来过日子的,能这么凑合?”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左军山白他一眼,“跟我来,从门口开始。” 两人走到门口,左军山像个总管一样比划着:“门拆了,找个木工好好整一下。把房顶c墙上的电线全部换掉,该装插座的装插座,彩电冰箱换气扇你能不用电?厨房这边放液化气灶,这边靠水池搭一个台子切菜洗菜,上面搭一排架子,放锅碗瓢盆。”他说着走到大屋中间,抬手画了个大圈,“所有墙壁重新粉刷。” 左军山说得兴奋,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堆工具绊了一下。他懊恼地低头踢了一脚。 “从哪弄这么多东西?” “还能从哪弄?商店买的。” “真是啥都不懂。”左军山瞥他一眼,“车间里的人这些东西还用买?我告诉你,你刚来,以后有啥事先找我请教了再做。” “行,”听了他的规划,刘志远也觉得有理,钦佩之情溢于言表,“就听你的。” 第二天早晨,刘志远同范长水说了一声,就找左军山。左军山还没过去那股劲,看着他说:“为了你这房子那老张可费了劲了,可别随随便便的。就这样的房子在厂里也不好找,我们结婚时还好点,现在落实政策,一下回来那么多人,房子一下不够了,很多人家都住单身宿舍。你没结过婚没经验,弄房子的事你不行,现在开始给我当小工,听招呼打下手。” 两人来到房间,按照左军山规划的方案量了尺寸,确定了家具。 “画图你行,负责家具,”左军山说,“其它的我来办。” 刘志远给他一叠钱:“要弄就弄好点。” 左军山惊异地看着他:“刚上班哪来这么多钱?” “反正不是抢来的,”刘志远嘿嘿笑道,“干你的就是了。” 定了家具,刚进单元门,就听见楼上好几个人的说话声。厨房有人在砌台子,两个木工模样的人,在房间中央修理木门,两个年轻人往墙角堆放着笤帚c刷子c排笔c脸盆,两大桶涂料和刷房子用的高脚蹬已放在墙边。 见东西放全,左军山递给两个年青人一人一支烟:“你俩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干你们的活儿吧,有事再叫。” 两个木工抬起木门往出走。左军山拿出口罩戴上帽子,把领口扎紧,对陶伟说:“抄家伙,把房子再扫一遍。” “这是我家,”刘志远看着两人,“不能没我的事吧?” “你想干也行。”左军山看他一眼,像师傅带徒弟一样,“不过,你先在一边好好学一学,干这活儿是要有技术的。” 工作量不大,加上叫来的人多,到下午下班时间,房间连同楼道一起粉刷完毕,门窗刷上了可人的绿漆,暖气包及管道都涂上了光亮的银粉。房间焕然一新,充满了油漆c涂料和潮湿的气味,在灯光照耀下显得宽大了些,说话还带着回声。 三人洗了澡,换了衣服,在饭馆好好喝了一场。 家具做好。小间只有一张单人床的空间,所以只做了一排货柜,存放日常杂物;大间里面放了一个高低柜,外边一个小饭桌,东侧放了一张双人床,正好留出一个靠墙的可当床头柜的小茶几和一个单人沙发的位置。厨房一边放液化气灶和罐,一边靠着水池砌了个两层的台子,上方搭了个碗柜,有个过日子的样子了。 等房子干透,刘志远想给母亲买一台彩色电视机。左军山自告奋勇找关系,刘志远又痛快地拿出钱来交给他。 “我现在真的怀疑你的钱是抢来的了。”左军山惊异地看着他。 “这算什么?”刘志远瞥他一眼,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打开让他欣赏里面的金制手镯,“这是给我妈买的,都是凭本事挣的钱。要真是想去抢,我就到银行工作去了。” 左军山想起他凶狠的拳头,不禁摇头笑一下。 等了几天,陶伟找了个顺路的车,刘志远跟着去,把母亲接了来。 母亲个子不高,五十岁多岁,头发已花白,田地的劳作使她肤色红黑,脸上的皱纹显得粗而且深,但她那双眼睛,依然有神。 来厂时,路过县城,母亲买了最好的家乡特产,到厂安顿下,当晚就去看望张修安两口。 “嫂子,”张修安责怪道,“你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又不是外人。” “你们也不能常回去,带点过来尝尝。”母亲手捧冒着热气的水杯,“现在志远工作了,这些不算什么。这些年多亏你们照顾。”她说着眼睛有些潮湿,不过马上又调整过来,问起孩子们的事。 “不管怎样吧,现在总算有了个结果。”薛姨看着她,“厂里各种福利保障都好,医院c澡堂c商店,冬天有暖气,想去市里也方便,几十分钟就到了。” “是c是,现在志远在厂里,我在这里也安心。”母亲满足地笑道,“房子虽说不大,但志远住单身宿舍,就回来吃个饭,也转得开身。” “只怕再过两年,”薛姨笑起来,“志远一说对象,多一个人,就转不开身了。” “就他这傻乎乎的,”母亲笑眯着眼,看着刘志远,“谁愿跟他?” “可别小看志远,人家在大学就开始打工,自己养活自己。”张修安说,“这可不容易。” “这倒是。上学的第二年就开始给我寄钱。我跟他生气,要他专心学习功课,他就不听。” “这不也毕业了嘛。”刘志远插嘴道。 “是毕业了,可是人家讲,师傅引进门,修行在自身。”母亲看着他,“到了厂里,还得留心好好学。你从小不是喜欢造大机器吗?不好好学可不行。”她对张修安说,“他要是在厂里不听话,你跟我说。” “你还以为他是孩子呢?上了班就是大人了。”张修安笑起来,“大学本科毕业,只要在厂里听领导的话,踏实肯干,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事。” “再大,在我眼里也是孩子。”母亲看着刘志远,“听见了吗?要是不好好干,我可不饶你。” 刘志远顺从地点点头。 “错不了的。”薛姨看着刘志远笑道,“看他的样子,很像他爸。” 母亲也得意地看着刘志远,点点头,但扭回头,看着墙上挂的镜框,脸上的笑容突然落了下来。镜框里有一张张修安他们几个人年轻时的照片,她也珍藏着,一进门就看见了。她看一眼张修安,心里不由想,要是老伴还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见母亲若有所思,薛姨知道说漏了嘴,赶紧递过一个剥好的橘子。 10 “编辑部”的故事 正像范长水说的,组里每天就跟“编辑部”一样,每天早晨提出一个话题,可以讨论一天,只要不牵扯个人利益,谁先开个头,这个话题都能够热烈讨论下去,整日无所事事。 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刘志远不感兴趣,就是谈论电视里的情节,他也听不进去。他现在一门心思在研究车间的工艺,每天一本本地看,有时还找到涉及的机床c产品前看实物c看实际操作,渐渐悟出一些门道。进车间一个多月,除了整理房子c迎接母亲外,整天就这样。郑书记没找过他,他也没有按照要求每个星期汇报一次思想,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不参与办公室的讨论,时间一长这里就像没他这个人一样。 一天早上,温秀琴对范长水说:“现在的孩子上学可真辛苦,每天晚上到十点还睡不了觉。昨晚我看他做题,抠哧半天还做不出来。”她从本子里拿出一张纸,扭头对蔡玫说,“这些题我是做不了。蔡工你看看,你从学校出来时间不长。” 蔡玫接过来仔细看一下,拿出稿纸,划拉了一会,摇摇头:“不行,现在大学的题还能做,高中的做不了了。哎,”她抬头叫刘志远,把纸递过来。 刘志远隐约听到她们讲做题的事,听蔡玫叫他,他不愿搭理,便头也没抬接过纸来。几个习题看一遍,他就直接在上面做了起来,做完一伸手推到蔡枚桌上。 “真奇。”蔡玫拿起习题快速浏览一遍,惊奇地看着刘志远,“这么难的题,这么一会儿就做出来了,” 刘志远抬头,正好和她对着脸,心想:“老子不光能打架,还能做题,这样的题做起来想都不用想。” 蔡玫看着题愣神,温秀琴兴奋地过来,拿过做好的习题看一遍,钦佩地看着刘志远:“小刘真行,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没什么,我喜欢这些。”刘志远随口说一声,又低头看起工艺来。 “小刘,那麻烦你给我们家儿子辅导辅导吧。我看他做起来费力。” “这做题其实没什么,只要感兴趣,搞清原理,并不难。”刘志远抬头答应道,“好,我去看看。” 刘志远给母亲买了电视机,每天吃完饭陪她看一会儿。这天吃完饭就起身,说办公室师傅家孩子要让他去辅导功课。 “那赶紧去,好好教教人家。”母亲连忙催促道。 温秀琴家的房间和张修安的一样,只不过是在顶层四楼,楼梯上堆放着杂物,照明昏暗。刚上到三楼,就听见上面温秀琴大声说话的声音,像是在训斥和埋怨。刘志远上去站在门口听一下,见声音小下去了,便敲敲门。 温秀琴热情地开门寒暄。一进门,就见儿子坐在写字台前,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温秀琴家外间也是一张同单身宿舍一样的单人床,边上是一张写字台,对面和张修安家一样,一个高低柜,上面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 温秀琴搬来凳子,引刘志远到写字台边坐下,端来一杯水放在面前,对儿子说:“这个大哥哥大学刚毕业,题做得可好了,好好听讲。” “对这些我根本就不感兴趣,”孩子无奈地抬头看着她,“老师教我都不爱听,别人讲我能听吗?” “你这孩子就是拧,死活不听话。”温秀琴耐心地说,“不是说了吗?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整天看那些文科书,说那没人听得懂的话,将来你干啥去呀?” “行,不讲也行。”刘志远看孩子挺有个性,笑笑说,“文科我不懂,但我们可以随便聊聊。” “我们出去说行吗?”孩子见他说话中听,看一眼母亲。 “随你便吧。”温秀琴搓搓手,有些生气,出门时,对刘志远说,“麻烦你了,给我好好教育教育他。” 下了楼,孩子回头看一眼楼道,确定母亲没跟下来,就说:“非得让我学理科,都快把人逼疯了。说实在话,硬让我学也不是不可以,但实在不感兴趣。我看过许多名人传记,好多人上学时数学都不及格,最终成就了大事业。”他随口说出一串名字,包括国内外领袖,听得刘志远目瞪口呆。 “你说的不是编的吧?” “这些书厂里图书馆就有,”孩子不屑地看他一眼,“不信你看去。” 刘志远点点头。他一向凭兴趣行事,不爱看杂书,从小学到大学接触的政治c语文也绝不会提到这样的内容;即使略有涉及,他还不感兴趣,听不进去多少。 孩子饶有兴致地开始讲起那些人物的故事,述说自己的志向。刘志远倒像一个被教育的人,不时看看比他低半头的孩子,心生佩服。 两人围着生活区转了一大圈,回到楼前时,已经很晚。 “你说得有道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刘志远说,“为什么不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呢?我支持你。” 回到宿舍,张四清还没睡。刘志远把今晚的事情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人家让你劝一下孩子,你倒成了帮倒忙的人了。”张四清笑起来,“你也不怕得罪了人?” “他说的那些人物的故事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有些书我也看过。不过,你要知道那些书都是外国人写的,跟咱们现在的教科书是两回事。”张四清无奈地说,“现在的这些文科书,说白了就是在糊弄人,我敢说,不是为了考试,没几个人会主动去看的。为了考试,明明觉着说得不对,还要死记硬背,要不考不上高分呀。” “你上了那么好的学校,肯定是都背过了的。”刘志远笑笑,“我就没考及格过。” “所以你勉强上了那么个大学。”张四清看着他嘿嘿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刘志远正在办公室擦地,温秀琴进来,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她不跟刘志远打招呼,刘志远也不理睬她,自顾干自己的事。 温秀琴沏了一杯茶放在面前,两肘支在桌上,双手上下搓着脸,好像仍在想着什么事。 这时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探进头来:“秀琴,出来一下。” 温秀琴赶紧起身出去。 “他们的事办成了,”范长水扭头对刘志远说,“正好赶上评高级职称,又开始忙了。” “这高级职称有那么重要吗?”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范长水看着他,“老弟,工资c住房c升官哪样不凭着这个?这是政策。就是你出门,说起来是高级职称,那脸上也有光呀。出来混一辈子,图什么?不就是这个嘛。”他说着叹口气,毫不避讳地又拿出了他的东西。 刘志远把这几天看完的图纸工艺一份份归置进文件包,合上盖,绑好。 “我觉得还是做出点实际东西好。像苏霍伊飞机c卡拉什尼科夫步枪,都是以设计者命名的,那才叫荣誉。” “看你学习起来还是挺踏实的,怎么说起话来就不着边际了?”范长水回一下头,“你说的是外国,离咱们实际太远了。你知道咱们的总工叫什么吗?叫赵干途,大家都叫他‘照图干’。几十年,老毛子的图纸,一成不变,谁也不敢在图上改一个字,更别说设计了。没那个能力不说,甚至连想法都没敢有。在这里混,你还是实际点,像打牌一样,看好前后左右,搞好关系,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时,你就卧在一个地方等机会,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什么道理?”刘志远如坠五里雾中。人们的这种心态让他感到意外,觉得和自己的理想差得太远了。这么想着,他靠着椅背发起呆来。 “所以,我有时间琢磨琢磨这些。”范长水扭头叫他,“你过来看一下。” 桌上的木头奇形怪状,但是所有的表面被他打磨得极其光滑。 “这是根雕,懂吗?”范长水得意地问,“你看,像什么?” “我看什么都不像,”刘志远伸着脖子仔细端详,不解地摇着头,“放在炉子里还不好烧。” “嗤。”范长水大失所望,“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从这儿看,像不像一个京剧里的青衣半蹲着在甩水袖?多美呀。”说着,他眯起眼,自得地陶醉起来。 除了光滑一点,线条柔软一点,刘志远确实看不出一点人形。 他正要张口评论,开门进来个女工。女工个子不高,脸很白,胖乎乎的,两只油黑的套袖滑到了手腕上,看起来不是很利索。 “范师傅,”她拘谨地看着范长水,“我的夹具丢了个压板,看谁帮我做一个,急着干活呢。” “罗娟呢?她不是你们班长吗?找她帮一下吧。”范长水扭头看一下温秀琴的空桌子。 “罗娟去参加电大毕业考试去了,下午才能回来。” 看范长水仍没有起身的意思,刘志远捧着文件包说:“稍等,我去看看。你是哪个床子?” “第三个二零车床,在中间过道东边,我在那儿等你。”女孩欣喜地朝刘志远点着头,退了出去。 刘志远把文件包抱进隔间。桌上也摊了好几个,都是他弄的。他把看完的一个个按照编号归到原位,留下打开正在看的一包,出来就往门口走去。 “她的事你最好不要管。”范长水站起来,指一下温秀琴的办公桌,“一年到头没个事,好不容易有一件,你还给干了,她的高工论文怎么写?别让她对你有意见。这马丽,也真够笨的,一个压板,哪儿不能找一个?” “没事儿,一个压板有什么大不了的,做完了事。”刘志远说着出了门。车工区有那个姑娘,他非常清楚,直接找了过去。 马丽在靠里的一台车床边,正在卸卡盘。旁边站着个板着脸的中年人,背着手不耐烦地看着她。 他就是车间的生产副主任顾顺雨。 马丽看见刘志远过来,赶紧指着一边地上放的专用卡盘说:“这儿压板没了。去年我还用来着,不知谁给卸走了。” “去年?你怎么不说前年?”顾顺雨瞪着眼睛训斥道,“早就给你们说要早做准备,现在活儿来了,缺这个少那个的,你是干什么吃的?” 马丽的眼泪成串流下来。她用套袖抹一下,鼻子蹭黑了一半,在白嫩的脸上格外显眼。 刘志远从床头箱上拿过卡尺,量一下,开始四周寻找合适的配件。 刚来车间时,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觉得布局很规整,现在走到里边就看出脏乱了。设备托盘上存着厚厚的油泥,周围油壶c油布,用成各种形状的油石和铁屑混在一起,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旁边工具箱上,混放着工艺规程c工具c量具c刀具,显得杂乱无章;工具箱下边料头c废刀杆塞满了空挡。机床后边又是一排工具柜,一些夹具散放在周边,上边积攒着油透的灰尘,乌黑看不出本色,好像几年没清理过的样子。 他走到一个旧的夹具前,问马丽:“这都是有用的吗?” “不知道,”马丽讷讷地摇摇头,“我来以后就没用过。” 刘志远把上边的杂物油泥清掉,正好露出一个压板。他用尺子量一下,差一个多孔距,便动手卸下来。他抬头张望,见远处有一个钳工台,上边还有台钻,就直奔过去,向边上的人借了钻头,把压板在虎钳上夹紧,利索地打了孔,回来把压板递给马丽。 “这个你先用,回头我再把那个配上。” 马丽欢喜地接过,往夹具上一试,抬头笑起来:“正好。”说着起身递给刘志远一块擦车布,连说谢谢。 刘志远擦着手,见边上顾顺雨仍抱着胳膊瞪着马丽,就说:“其实随便找个人帮一下就行,没必要这么说人家。” “有你什么事?”顾顺雨横着眼睛看过来,“你一个毛孩子懂什么?” “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刘志远一下来了气,用攥着一小块布头的手指着他的鼻子。他印象中顾顺雨应该是个谦和的人,没想他反应这么激烈,而且还说得这么难听。 “你想干什么?”顾顺雨厉声喝道。 “我揍你!”刘志远的左拳已经摆在了身后。 “你们可别打起来呀。”马丽在一边跺起脚来。 车间里声音虽然比较大,但突然冒出的吵架声仍很突兀,马上有人围过来把两人拉开。 顾顺雨脸色刷白,不服气地嘟囔着顺势走开。刘志远怒气未消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擦着手。 聚过来的人散去。刘志远帮着马丽把夹具装到机床上,拧上保险销,嘱咐她注意安全,在周边怪异的目光注视下朝维修组走去。 11“这鬼地方,好多事我怎么看不过去呢!” 刘志远找左军山拿肥皂洗手。 “刚才听见那边有人嚷嚷,怎么回事?”左军山问。 “没啥事。”刘志远两手打了肥皂,使劲地交替搓揉,发出有力的声响。 “不对吧?”左军山看他还板着脸,“有一声喊叫像是你的声音。” “那个副主任怎么像条狗一样?”刘志远从左军山开着的工具箱门上扯下毛巾使劲擦着手,还带着火气,“他要再这样说一句,我马上就给他一拳。” “我说的没错吧?”左军山嘿嘿乐一下,“这小子终于碰上了横茬。你那一拳上去了才过瘾呢。”得意过后,他想一下,“这么点事,看把你激动的,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不过说归说,别太把他们当回事。在车间里千万别动手,那样的话,他们会给你上纲上线的。” 刘志远没理会左军山的兴奋和劝导。他还是愿意同范长水交流。 回到办公室,他把这事给范长水说了,愤愤地问:“这顾顺雨怎么这样?” “他就那样儿。”范长水痛快地笑一下,“我们一批进厂的,最了解他,在领导面前就像一个哈巴狗似的,对下边谁也不放在眼里。这回好了,让他也知道知道还有不吃这一套的人。” 刘志远纳闷,他的反应怎么跟左军山一样一样的。 “我还以为这么大的车间,一个副主任应该是像个样子的。” “啥叫样子?”范长水笑道,“凡是想削尖脑袋往上爬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下面,从操作者到班组长;上面,副厂长总工程师,够大的了吧?都这副德行。你得慢慢适应,或者好好学。再有,以后碰到这样的事,动手绝对是下下策。动了手,就是有理,你也变成没理了。心里有气,你得换个方式对付他。” “饶了我吧。”刘志远拨浪鼓一样摇着头,转身去拿没有看完的工艺文件,“我可适应不了这些。别人想怎么样我管不着,只要影响到我就不行。” 正说着,温秀琴满脸春风地进来。范长水看着她走到桌前坐下。 “没问题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温秀琴端起桌上的杯子,翻着眼睛说,“这回应该没问题了。” “到时请客。” “没问题。”温秀琴踌躇满志,突然想起什么,问,“刚才上来时,见顾顺雨满脸委屈地向郑书记诉苦,不正常呀。没出什么事吧?” 范长水看瞒不住,就轻描淡写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小刘,”温秀琴出人意料地严肃起来,扭过身对刘志远说,“你刚来,有什么问题要勤问,不要擅自做主。这工装能随便动吗?有工艺要求,还得考虑材质,你用错了出了问题谁负责?” “就是少了个压板,紧固用的,我还是用了旧工装上的改了一下。” “那也不行,”温秀琴说着起身就走,“我得去看看你弄成啥样子了。” 刘志远这时已气得牙根痒痒,瞪着眼睛看她出了门。 “看我说对了吧?”门刚关上,范长水说,“行了老弟,别生气,好男不跟女斗,以后注意就是了。不该管的千万别管,自己还落个清闲。” 刘志远还没说话,郑书记进来,板着脸叫他到办公室。进了门,郑书记伸着脖子责问起来。 “怎么着,听说你还想打人?” “我倒是想打呢。”刘志远刚才的气还没消,又碰上他问这事,心中怒不可遏。 “你对领导就是这个态度?”郑书记责问道,“上了这么多年学,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 “你问问他对别人是什么态度。他要再这么不干不净地跟我说话,我可真要打他了。”刘志远说着,指指脚下,“我现在就把话放这儿。” “你这是目无组织c目无领导!”郑书记猛地一拍桌子,大吼道,“这里是国家的正规工厂,不是可以随便撒泼的大马路!” 他这一发狠,刘志远倒冷静了,心想,反正就这样了,大不了拍屁股走人。 “你到下边问清楚了情况再和我说。”他伸手制止郑书记,“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听你瞎嚷嚷。”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回来!”郑书记在后面喊道。 刘志远不回头,一路跑下楼。他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心想,回家去,爱咋的就咋的! 走到门口,左军山把他叫住:“干嘛去?” “回家。”刘志远脸上仍留着愠色。 “跟你说了别把他们当回事,你就不听。”左军山笑呵呵地说,“进来,屋里没人。” 维修组有两个大间,一个阴面,一个阳面;阴面归电工,阳面归机修工。阳面进去,两面都是高高低低的工具箱,一面是一个钳工台,上面安了两个虎钳;临窗下边是一张长条椅子,可以坐五六个人的样子。椅面锃亮,有些地方的漆面已经磨掉,露出木质本色。 “刚才我问你有事没有,你说没事,没想你把顾顺雨给吓着了。”左军山面带笑容地说,“他上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主任和书记诉起苦来。挺好,车间几个哥们要请你吃饭呢。” “吃他妈什么饭!”刘志远说着,起身往外走,“我不想在这干了。” 外边有脚步声,老杜探头进来,跟他撞了个满怀。 “到处找你,在这儿。”老杜双手推着刘志远的胸膛进了门,对左军山说,“小左你出去一下。” “怎么回事呀?”看左军山出去,他疑惑地问,“弄得鸡飞狗跳的。” 刘志远觉得老杜还是能说话的,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你说我错哪了?” “你不该和领导这样。”老杜摇摇头,“说句实话,要是以前,你这样,领导随便找个茬子,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就是现在,你以后还要评职称c涨工资,关系搞僵了不好。年轻人气盛,过两天消气了,给书记赔个不是,好好干,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我没错,不道歉。”刘志远看着他,“再有,这鬼地方,好多事我怎么看不过去呢。我说老杜,我来时间不长,可也看了些事。技术组里有组长,有工程师,快有高级工程师了,应该各负各的责。为什么你自己每天忙前忙后,他们在办公室闲得互相怄气?我就看不过去。还有,看顾顺雨对下边人的样子,怎么不该打?老实说,这个厂子,我是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你可别这么想。”老杜宽厚地劝道,“你不在这里干,你母亲怎么办?这段时间我看你学技术还挺认真的,这不挺好嘛。好了,消消气,我去领导那里说说,一会儿你就回办公室去。” “不,那个办公室也不想去了。我在下边干活总可以吧?就在这儿,维修组。” “那哪儿行?你一个大学生在下边干活,跟上边也不好交待呀。” “那我找厂里,要求调到别的车间去。” “那好,那好。”老杜安抚道,“你先别激动,我去汇报一下。” 老杜是刘志远的主管。刘志远下楼后,郑书记就把他叫了来,埋怨他这人是怎么管的?他连忙答应下去劝导劝导。现在见刘志远这个铁硬的态度,还提出了调走的要求,他一时无法做主,只得回去跟主任书记汇报。 走到车间办公室,迎面碰见温秀琴走出来,气呼呼的样子。 郑书记怒气未消地正在和汪主任说着话。 “你知道他父亲是谁吗?” 汪主任点点头。 “你还记得他爸的样子吗?这小子跟他爸一样一样的,一根筋。”郑书记手指敲着桌面,“从小没爹,缺教养,加上不知天高地厚的秉性,更没法管了。我看就这样下去,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他说着不安地起身转一圈,回头看着汪主任,“你说厂里放这么个人在这儿,每周还要上交情况报告,这不是难为人嘛!” 见老杜站在一边,他板着脸问:“他那边情况怎么样?” “今天的事,我看他还是出于好心去帮忙。”老杜解释道,“年轻人嘛,火气盛点有情可原,我也批评他了。不过,他提出不愿意在技术组呆着了,要到维修组干活去,要不然就找厂里,要求调到别的车间。” “调走?”汪主任把烟掐在烟缸里,“调出去不行,这不是给咱们找难堪嘛。我看可以先把他放在维修组,看管好了,别再惹事。” 老杜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称是。 “那上边问起来怎么说?”郑书记问。 “就说是放到下边实习的,要不怎么办呢?” 维修组里,老杜刚走,左军山进来,笑着对刘志远说:“你行呀,领导找你单独谈话,让我在外边为你放风。我给你挡了好几个人。” “我跟他们说了,以后就在维修组。” “在这儿?你一个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就不能干活?” “行,就给我当徒弟吧。但拜师酒还是要喝的。” “想喝酒好说,不要找理由。”刘志远笑起来,“干着看,还不定谁是师傅呢。” 正说着,老杜进来:“行了,说好了,就留在这儿吧。”他拍拍刘志远的肩膀,“在这儿干也可以学技术,但不要再惹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有其师必有其徒(一) 12下放 维修组共有八个人,四个机修工,四个电工。组长老周,五十二三岁,中等个,略胖,面目冷峻。他拎着工具往回走,正碰上从组里出来的老杜。 “老周,我正要找你。”老杜说,“那个大学生刘志远要在你组里实习一段时间,车间刚定的,跟你说一声。” “你们都定了,还跟我说什么?”老周不满地看着他,“他刚才差点把顾顺雨给打了,你知道吗?在你们楼上放不下,就放我这儿,我有本事管得住他?” “这人学技术还挺认真的。”老杜赔着笑脸说,“他就在你组里呆着,想干就干点,不想干就算,对你们也不影响。” 老周摇着头往回走。进了门,左军山介绍一下,刘志远叫一声:“周师傅。”老周冷眼看一下他,低头一件件地往工具箱里放工具,洗了手,一声没吭走了出去。 “这人就这样,”左军山说,“老像别人欠了他八吊钱似的。你也别在意,我们都分了片的,一个机修工配一个电工管一片,各干各的,没事一般不搭理他。” 正说着,进来一个个子稍高c脸宽体胖的人。左军山谦恭地叫声孙师傅,介绍了刘志远,说了情况。 “好,大学生愿意干活好。”孙师傅手里提着个布袋,像是刚从外边进来。他对刘志远说:“好好干,别像那些人一样,有个文凭牛皮哄哄的,碰到事,啥也不会。狗掀帘子,全凭一张嘴。” “我愿意干机械维修,”刘志远不禁笑一下,“打小就喜欢捣鼓这些。” “你那是玩尿泥吧?”左军山不屑地看着他,“咱这可是正规的现代化企业。” “没什么了不起的。”老孙把一条腿盘在长椅子上坐下,不屑地摆摆手,“别听人把这说得那么邪乎,不呆不傻,谁都能干。” 这时进来个小伙子,对左军山说:“不行,床子没法凑合了,你还是去看看吧。” “你先去,”左军山不耐烦地向外挥挥手,“我正说事呢,一会儿就过去。” “你的电视调好了吗?”小伙子走后,左军山问老孙。电视机是他帮着买的,出了问题,心里感到欠疚。 “刚才叫小丁去看了看,还是不行。” “啥问题?”刘志远问。 “老是忽闪忽闪的,一会好一会坏。估计不是大问题,搬出去找人修,又太麻烦。” “好像是天线的问题,”刘志远想了想说,“接触不良。” “你还懂电视机?”左军山好奇地看着他。 “上高中时,学校旁边有个家电修理部,我没事经常在哪儿帮忙,知道点。” “那咱去看看。”左军山说着就要走。 “不是要你去修机器吗?” “让他等会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还是先修机器吧。”刘志远看一下老孙,“你那毛病不大,不误事。” “对,先给人家修床子,”已经穿上鞋的老孙说,“快去吧。” “行。”左军山不情愿地摇一下头,“这小子,净找事。”说着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把长起子,朝刘志远挥一下手,“走。” 出了门,左军山边走边介绍各人负责的区域,笑说:“各人负责各人那一片,只有工作量大了,老周再组织人一起干。我这片儿一般没事,大家都能凑合,不给我找事。估计这小子是实在不能凑合了才找过来的。” “为什么?” “咱人缘好呀,一般的问题他们忍一忍,能处理的就自己处理了。你看别人管的地方,操作者有点事就叫唤,时不时还向领导汇报一下,弄得他们整天累个臭死,还不落好。” 走到一台铣床前,小伙儿已等在那里。 “动一下我看看。”左军山对他说。 小伙子把手柄上吊着的绳子取下,试了试:“彻底不行了。” 左军山蹲下,打开观察孔盖,用起子在里边扒拉了几下,站起来对刘志远说:“有大活了,得大拆。” 刘志远蹲下,仔细一看,里面摩擦片已烧黑,还有一种特殊的糊味儿。 “你得歇几天了。”左军山对小伙子说,“你看,烧成这样了。” “这活儿车间可催得急。” “床子坏了有什么办法?”左军山朝他挥挥手,“去吧,床子坏了,车间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那你给主任说一声,”小伙子不放心地看着他,“我正想歇几天呢。” “你放心地走。”左军山扶着腰站起身,“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 小伙子高兴地拿着肥皂盒朝洗手池走去。 “哎,走吧,修电视去。”左军山招呼站在一边琢磨着的刘志远,“这儿不是一会半会儿的事,一两个人也干不了。我跟老周说一下,多叫几个人,下午咱再动手。” 老孙领着两人到家里。 故障原因刘志远已经确定,他以前见人处理过的。一开始他就把闭路电视插头拔下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外边的屏蔽层没接好。仔细处理了,装好,插上,他让老孙开机。图像稳稳地现了出来。 老孙拍拍机壳,拉拉引线,丝毫不受影响,便兴奋地夸奖道:“好了,你还真行,谢谢你。” “小毛病,没什么。我以前见过别人这么处理的。”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刚才小丁忙活了大半天,还把后盖打开了,也没找到毛病,你这一下就弄好了。” 老孙非得留下吃饭,两人坚辞,摆着手出了门。 “行啊你,”出了门,左军山拍拍刘志远的肩膀,“想不到还有一手。” “不是谦虚,真是就这么点事,我看人干过。不过,我确实也有兴趣弄这些东西,你有事找我。” “都是花大钱买的东西,最好别出事。”左军山摇摇头,抬手看一下表,“进去也是到点了,早点回家吧。” 两人分开,各自回家。路上,刘志远回想着一上午经历的这么多事。技术组的枯燥和无聊终于结束,使他高兴,但郑书记生硬的训斥,又使他感到厌烦。无拘无束长大的他,想起天天要见这么个人,着实感到难以忍受。他想,今天顾顺雨要是再不干不净地说一声,上去给他一拳,说不定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想到离开,他眼前出现了那台停着的铣床,要不是左军山硬拉着他走,那时就要动手拆开了。看见这东西,他有着抑制不住动手的冲动。 到了家,他推门叫一声:“妈。” “还不到下班时间,”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奇怪地看着他,“怎么就回来了?” “出来帮组里师傅修了个东西,再回去来不及了。” “那可以,”母亲开始盛菜盛饭,“你可不能像在学校里那样自由了。这是工厂,要懂规矩,跟领导c师傅搞好关系。” “妈,你也开始讲大道理了。” “不是讲大道理,我是担心。你从小天不怕c地不怕的,我怕你进了工厂惹事。告诉你呀,你要是在厂里不好好干,我可不饶你。” 刘志远点头应承着,帮着把饭菜端到桌上,坐下,看准了,夹一口菜放进嘴里嚼起来。 “妈,您这菜做得有了饭馆里的味儿了。” “好吃吧?以后还要好。”母亲得意地笑起来,“我这一天的没事干,不就琢磨个吃嘛。厂里的人讲究,不像家里有大鱼大肉的就是好。来了这段时间,跟邻居们也熟了,他们相互间聊吃的怎么做,我就仔细记下来,不明白还问一下。大家都挺好的,咱带来的咸菜,他们也都爱吃,让我明年教他们做。” 母亲讲得绘声绘色。她脸上的黝黑渐渐褪去,肤色也光滑起来,最不一样的是精神,透着光明和希望。 刘志远感到宽慰和欣喜。 吃完饭,他惦记着那台床子,跟母亲说了声就直奔车间。 午休时间,车间大门敞开着,若大的厂房空无一人,成群成片的机器,静静地排在各处,远处没有关严的高压空气阀门刺刺地漏着气。刘志远咳嗽一声,四处传来一阵回响。 他走到那台铣床前,围着转一圈,想了一下大概的结构,蹲下动起手来。 一上班,左军山刚进门,顾顺雨进来,对老周说:“周师傅,今儿床子坏的太多了,得快点修呀。” “是,都赶到一起了。” “那台立铣要大拆,”左军山对老周说,“给配几个人吧。” “哪有人呀,都忙着呢。”老周手里已拿上了工具,看了顾顺雨一眼,对左军山说,“你跟老孙师徒俩克服一下吧,不是还有那个人吗?” “人家刚来,还没干过什么。” 顾顺雨轻蔑地哼一声。 “让电工也过来帮一下,有活大家一起干呗。”左军山说。 “对,让电工过来一起上。”顾顺雨扭头对老孙说,“这台设备不是这个月的二级保养吗?电工上,一起干了,礼拜天就能正常突击产品了。” 二级保养需要停机作业,一般安排在星期天进行,这也是维修人员挣加班费的途径之一。顾顺雨这么一说,少了一个星期的加班费,左军山真想打自己的脸。 “行,就这样,”老周说,“我去安排小丁。” 左军山c老孙两人拎着工具出来,老孙忿忿不平:“他们上个星期天他们加了班,现在把咱们的挤了。这人也够阴的。” “也怪我多嘴。”左军山说。 到了现场,刘志远已经把一个人能拆的全拆了下来,整齐地摆了一片。 “你啥时来的?”左军山问。 “吃了饭没事就来了。” “你从哪找的工具?” “这么多床子,”刘志远笑笑,“中午上边的工具好多没收起来,转一圈就找齐了。我去把工具还了。”他说着站起来,直了直腰,“找吊具吧,就剩两个螺栓在那儿吊着,该脱开的都脱开了。” 等刘志远走回来,两人已挂好钩,左军山扶着,老孙操作吊车,稳稳把部件卸下来。等左军山摘了钩,刘志远挑了几件工具,上手开始拆卸。 “这不是挺快的嘛。”小丁提着工具,慢腾腾地走过来。 老孙在一边观察着刘志远。他对左军山说:“你看他这人,挺老练的,像干 了几年的人。” “上手吧,”刘志远抬头招呼左军山,“都到这份上了,赶紧干完了事。” “你打了鸡血了?”左军山蹲下接过他拆下的零件,“这么兴奋。” “有了活儿,痛痛快快干完,就是歇着,心里也踏实。” 刘志远拆得快,左军山赶紧在一边打下手,顾不上说话,两个人配合得像老搭档一样。小丁则连手都没沾,一直在旁边看着。 取出有问题的零件,刘志远新奇地看着左军山:“干活挺利索的嘛。” “你是说你自己呢还是说我?”左军山疑惑地看着他。 “说你呢。”刘志远笑一下,“我原以为你只会耍贫嘴的。” “听这话,你倒像是个师傅。”左军山白他一眼。 老孙蹲在地上,拿着烧坏的部件说:“全废了。查一下图号,去领一套新的吧。” 13谁是师傅? 收了工具,回组里洗了手,刘志远对左军山说:“走吧。” “干嘛去?” “查资料啊。” 见边上有人,左军山拉他到走廊:“你有病啊,这么早早弄完了,下一回他们会要求你更快,你总不落好。平时老埋怨闲着没活干,现在铺了一地,他们就看见你在干活了。” “你这是什么道理?” “老弟,”左军山拍拍刘志远的肩膀,“你还年轻,好好学着。” 小丁过来,手里拿着张纸对刘志远说:“刘志远,罗娟说你分到我们团小组了,你也写篇宣传稿吧。这是这个月的宣传提纲。” 刘志远接过来,看着“落实工厂文件精神”,“大干四季度”之类宣传要点,面露难色。 “怎么写?” “你一个大学生,”小丁惊奇地看着他,“问我怎么写?” “你有文化,就写写吧。”左军山也在一边帮着腔,“省得老让我们这些大老粗为难。” “不是不写,是真的不会。”刘志远诚恳地看着小丁,“我从小学到大学毕业,一篇也没写过,真的,骗你是小狗。” 见他这样,小丁只得怏怏离去。 刘志远想了想,光呆着没意思,便拉着左军山要去资料室。左军山拗不过,只得领着去。 维修组外边往北四五米的地方,是一溜四块黑板组成的板报墙。两人出来,正见郑书记开始写板报,地上放着几盒各色粉笔。 左军山拉一下刘志远,让他快走。感觉到了安全地方,他说:“又在换板报了,让他逮着又得逼着写稿子。” “你也写过?”刘志远问。 “以前咱不是也要求过进步嘛,不管好坏,硬着头皮也写点,充个数。” “那现在为什么不写了?” “现在没戏了,我还费那劲干嘛?”看刘志远一脸疑惑,他说,“这事你就别再问了。做啥事都有目的性的,看小丁那傻小子,大字不识几个,还在团支部当个宣传委员,净干些没用的事。他当电工的,现在家电维修这么红火,就是不学。” “没准人家也有想法。” “他?他要是能在车间混上一官半职,我姓右!” 刘志远不禁嘿嘿笑起来。 来到资料室,找到说明书,查了图号,左军山去跟管资料的姑娘们说笑,刘志远则坐在一边仔细看起来。以前他看过不少进口设备的说明书,都是如何使用c如何保养及注意事项等,而这里的不同,包括电器c机械,连原理叙述c详细图纸等等交代得清清楚楚,看起来十分过瘾。 左军山聊得乏味了,过来叫他走。 “你去领件吧,我要在这儿看看。”刘志远说着,朝一长排文件架瞟一眼,“也可能得看几天。” 资料室专门设置了供阅览的桌椅,还没了车间的繁杂,刘志远觉得正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看了两天。 星期六下午,他刚过来,管理员姑娘说:“明天我们可是休息,你不能来了。这样吧,你先别看了,先挑几本,想看的打个条借走。” “还有一下午呢,”刘志远看看这桌子说,“我就在这儿看看,也不影响你们什么。” “我这是好心。”管理员无奈地抿了抿嘴,“这里都是女人,老是叽叽喳喳的,你也不烦?” 刘志远往里看一下,确实是一排进去五六个人,一人一张桌子,都在干着各自的私事,偶尔想说句话,还得看他一眼。 他有些生气,但对女人他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顺从地挑了十几本,打了借条。厚厚一摞夹在腋下,他怕漏下来,又用左手托着。 刚下楼,迎面碰见进厂时车上的姑娘。姑娘一身休闲c时尚装束,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莞尔一笑。 “不好拿,从里面找个带子绑一下吧。” “谢谢,能行。”刘志远连连摇头,谨慎地看着脚下的楼梯,一步步往下走。 姑娘看着他别别扭扭地下楼走远,转身进了资料室。姑娘们正在议论着刘志远。 “这人怪怪的,在这里看资料,跟到他家似的。”让刘志远离开的管理员说,“我稍微离开一会儿,他就自己跑进来拿,还不说话。在这儿一看一整天,弄得人挺别扭的。” “这就是那个来报到时打了外边地痞的人。”姑娘认真地说,“挺厉害的,要不是他,结果还不知怎么样呢。” “就是分到九车间那个吧?我说怎么看着有点怪。听说前两天还差点把副主任给打了,车间撤了他的技术员,把他弄到了维修组。哪有大学生进维修组的?” “是有点怪。”姑娘看一下外面说。 刘志远回到车间,组里没人。他把资料放在左军山工具箱上,出去看看那台设备。设备新换的部件已经装上,二级保养该拆的都已拆开。他估计,装起来也就两个小时的样子,但工具c零件散落一地,周边没有维修人员。正纳闷,左军山和小丁悠闲地走过来。 “这点事还没干完!”刘志远盯着地面说。 “你跟个主任似的,连顾顺雨都不敢这么说话。”左军山压低了声音说,“你看,我们也没闲着呀,又不是光干这一台设备。明天加班,你也来。” 刘志远担心那些资料让人拿走了,催他赶紧回去。 两人一转身,刘志远看见那个车工姑娘正在低头干着活儿,旁边还站着个冯尚,赔着殷勤的笑脸在跟她话。他心里一激灵,左军山则习以为常地瞥了一眼,扭头走开。 到了组里,左军山看着刘志远借的这些资料,老到地点点头。 “应该看看,这才是学习的正路。” “叫你来不是向你汇报这事的。给我找个柜子放下。” 左军山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柜子。柜子上边两只抽屉,下面分两层,下层放一些肥皂,手套c擦车布之类,上层放着些图纸资料,一本满是油污的《机械工人手册》,还有一摞整整齐齐的小册子。他从里边翻了翻,找出一把新钥匙递给刘志远:“就是这个柜子的。” 刘志远把资料塞进去,抽出一本小册子,翻了翻。这是一本《机械工人》杂志,里边都是些通俗易懂的机械常识,让他感兴趣的,是一些工作中的小窍门,很实用。 “行啊,没想到你还挺爱学习。”刘志远觉得不可思议,“看你不是这样的人呀。” “说老实话,在厂里就是混,应付过去就行。”左军山看着他,“出了这个圈子,就得凭真本事,还是学一点技术好。大本的书咱看不懂,看些小东西总可以吧?” 第二天一早,刘志远吃完饭来到车间,没想到左军山他们已经准备好,拿着工具准备去干活了。他大惑不解。 “我真的看不懂了,今天你们怎么这么积极?” “这是礼拜天,是自己的时间,早点干完早回家。”左军山不屑地看着他,“明白了吗?” 左军山和老孙不愧是师徒俩,干起活来配合默契。刘志远看着插不上手,就帮小丁检修电器,各个接线端子都紧一遍,用汽油把配电柜擦拭干净,接着检查各种开关,最后检修电机。他们电机分解了,用汽油清洗完所有拆下的零件,然后在润滑部位上油。 刘志远干得仔细,用手指挖着润滑脂一点点抹进轴承室。 左军山已经干完了自己的活儿,蹲在一边看了刘志远一会,便开始不耐烦起来。 “你这是在绣花呢。”他忍不住凑过来,伸手从油桶里挖出一把,像糊泥一样跺进去,嘴里嘟囔着,“干活要有点劲头,大老爷们,应该有点大老爷们的样子。” “轴承室加油量应该是空间的百分之三十。”刘志远认真地说。老孙在一旁噗地笑起来。 “几辈子的人都这么干。”左军山扭头看他一眼,又一把糊上去,满手抹起来,“也没见出过什么事。” 小丁也嘿嘿笑起来,像观赏另类一样地看着刘志远。 左军山心急火燎地拉开架势干着,容不得别人插手。刘志远只好蹲在一边,两个胳臂肘搭在膝盖上,看着他噼里啪啦地组合起一个个部件,顶多递递工具,在一边推推扶扶的,像一个助手。 不到一小时,活干完。小丁通电,左军山启动,各种功能试一遍,没有发现问题。 “齐了,”左军山得意地抖一下手,“收工。” 几个人收拾起工具,三个人一人提起一包就往回走。刘志远正想提醒一下,扭头一看他们已走远,只好回过头来,从地上捡起一块擦车布,把弄脏的设备擦一遍,又在工具箱的空挡找出一把笤帚把杂物扫进铁屑堆里,看周围都利索了才放心离开。这是他打工时养成的习惯,做事要善始善终,让客户看着舒服。 走到过道,见那车工姑娘一人在低头干活,他便放纵地欣赏起来,从头到脚,不放过一个细节。但他不好意思停下脚步,走过了,头还往后扭着。 还没走到组里,左军山他们已洗完手走出来。 “干嘛呢,这么磨蹭。”左军山说着,往他身后看了看。 刘志远没理他,继续往屋里走。 “你们干活真行,只管杀,不管埋,脏乎乎的一地,你们拍屁股就走。我给收拾了一下。” “得了吧你。”左军山看着他,“是跟美女拉呱上了吧?” “没有,”刘志远红了脸,赶紧低头洗手,掩饰着内心的窘迫,“我知道人家是谁呀。” “我可提醒你,这可是咱厂现任三大美女之一,罗娟。你知道吗?现在厂里的一号美男正全力争取,盯得紧着呢。” “一号美男是谁?”刘志远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带着尴尬。 “技术处的冯尚,名牌大学毕业,上班两年就当了副处长,一表人才。” “他呀。”刘志远稍微松了口气,“我见过。” “你虽然也是大学生,可学校不行。”左军山世故地看着他,“咱厂各个名校毕业的都有,现在找对象都讲究这个。” 刘志远不服气地摇摇头:“上个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14“狼”教练 “这大礼拜天的有什么打算?”左军山把毛巾递给刘志远。 “没什么,在家看会儿书。” “看你酒量还行,今天就交给你个任务。”左军山看一下表,拉着他就走,“一会儿省青年足球队十几个人来厂,工会组织了一个队,和他们友谊比赛,我也上。陶伟的弟弟就在那里边。他想进省队,老爷子出钱,中午要请一下教练。” “踢球好了自然就能进,还用请客?” “你怎么啥也不懂呢?”左军山看着他,不屑地笑一下,“你也干不了别的。先看球,完了你看我眼色,让你喝酒时,你上就是了。” 足球场紧靠东南围墙,两边建有四层角钢焊起的阶梯座位。角钢已锈迹斑斑,木板早已掉了漆色,布满不规则的裂缝,上面散坐了不少的人。这里是建厂时规划的体育活动区,边上还有两个篮球场和一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游泳池。 天气转冷,树叶开始掉落,但球场草坪仍坚持着泛黄的绿色。 球场有球赛,在厂里是件热闹的事。刘志远和陶伟站在边上看着场上的景色也觉心旷神怡。 陶伟的弟弟陶强和哥哥长得不像:十六七的样子,长得标致,一米八多的个子,比刘志远还高一截;皮肤晒得黝黑,嘴唇上绒绒的胡须还没刮过,身材匀称,肌肉条块分明,一看就像是个运动员的料子。 “你弟长得好,”刘志远赞叹道,“看那弹跳,就是打篮球也没问题。” “身体素质是不错,但就是喜欢足球。”陶伟自豪地看着弟弟,“初中开始就到市里上体校。厂里去的几个都回来了,就他一个进了青年队。” 介绍过后,上场的人员开始做准备,场边工会干事开始跟随队人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刚开球,场上就拼抢激烈。左军山一伙不愧为“足球工厂”的员工,接球c断抢c长传中调c凌空射门,场面一时精彩纷呈。形势一边倒向厂方,两边观众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这时,教练席一人站起来,走到边线,手做着喇叭状,开始对场上的队员大声呵斥。 刘志远正欣赏着左军山的球技,突然被这大叫声吸引。这人身材高大,留着有些夸张的长发,嗓音洪亮霸气。 “一会就请他,”陶伟说,“省队的元老。” “头发够长的。” “这是个性,名人都这样。”陶伟赞叹道,“郎兵,你知道吧?现在是郎教练。我在电视上见过他踢球,要不是岁数大了,他肯定进国家队。” “看过国家队比赛。”刘志远摇摇头,“看一次生一次气,以后就看得少了。联赛根本不看。” “可惜岁数大了。”陶伟看着郎教练,遗憾地摇着头,“我爸也很喜欢他,就想让陶强跟他学。他现在当教练了,在省体委影响也很大。” 过了十分钟样子,厂队的体力明显不支,场上形势急转直下,一边倒了过来,青年队占了绝对优势。时间不长,陶强带球突入禁区,起脚射门,球进了。掌声和呼喊声响起。不一会儿,又一个。 刘志远看着在场上弯着腰喘着大气的左军山哈哈大笑:“一天到晚想着偷奸耍滑的人,能干得了这个?” “他还好点,”陶伟也笑了起来。“你看那几个,脚都抬不起来了。” “怎么想起来请教练吃饭?”刘志远问。他对比赛已没了兴趣。 “论实力陶强可以进省队。”陶伟说,“进了省队,即使下来,也享受大专待遇,现在大家都争得很厉害。陶强无论技战术还是身体条件都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进不去。我们分析,应该是上边没人。我爸的老关系,不是退休就是搭不上边,起不到作用。昨天晚上,陶强打电话回来,说这个教练能说上话,让家里好好请请他。老爷子还给了钱。” “假如喝酒能解决的话,”刘志远看看远处的郎教练,“今天我就跟他好好喝一场。” 教练现在显得很轻松,背着手看着场上,不时扭头对边上的工会干事说笑一句。小个子干事赔着笑脸,显得有些猥琐。 “一会儿工会肯定请他们吃饭,咱也不好说话呀。”刘志远说。 “这也不是有大领导带队,就一小干事陪着,问题不大。我跟他说一下,应该给这个面子。咱们单独请。” 见小干事扭头招呼下场队员喝水,陶伟走过去把事说了。小干事想,少了两个人,他就可以再叫几个自己的好友一起招待,便爽快答应。陶伟又走到教练身边,递上一支烟聊起来。 比赛结束,九比一。青年队的小伙子们打了胜仗般凑在一起轻松说笑,厂里的队员就地坐下,一个个东倒西歪,像战场上下来的伤兵,红红的脸上汗流如注。 “你以后别再上场了。”刘志远走到左军山跟前,“让人家溜来溜去有什么意思?” “不服老不行啊。”左军山抬起头,“你小子身高马大的,为什么不上?” “我没踢过,但我会看。踢球就是为了赢球,过过进球的瘾。连球都摸不着,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在场上干啥呢?真想乱跑还不如到广场去,那样还有点尊严。” “你他妈就知道说风凉话。”左军山觉得委屈,抹一下脸上的汗水,转头看一下陶伟,“一会看你的。” 五个人走进sc饭馆。大家介绍一番落座,左军山向教练解释:“这里环境稍差些,但味道好,连市里人的都过来吃这一口。” “是差了些。”朗教练环顾一下四周点点头,“菜好就行。” 陶伟哥俩从袋子里拿出几瓶酒放桌上,朗教练看了一脸惊奇。 “哪来的这酒?” 刘志远也看见了玻璃瓶上的商标,是最早的简装茅台酒。 “至少在家放十年了。”左军山炫耀道,“他们父亲是老干部,退休前是厂里的副厂长。” 朗教练看着酒,赞叹着点点头。 陶强给每人分一支烟,挨个点上。陶伟开瓶倒酒,房间里立刻充满馥郁的酒香。 朗教练把手里的烟闪一边,凑近面前的酒杯闻一下说:“这可假不了了。” 上了三盘冷拼,陶伟端杯向他敬酒:“欢迎朗教练到厂里来,大家先干一杯。” 大家一起迎合,端杯喝下。 “好酒啊。”朗教练认真地咽下酒,抿着嘴,徐徐出一口气,品着肚里的温暖,嘴里的醇香,“就是在大宾馆也找不到这样货真价实的东西。” “以前剩下的,放在储藏室给忘了。”陶伟笑起来,“前一段时间打扫卫生发现的,一直舍不得打开。今天朗教练来了,大家高兴,放开喝。来,第二杯。”说着又举起杯来。 “好酒。”第二杯喝完,朗教练又叹一声,举起筷子,夹一大口麻辣肘花放嘴里,大口嚼起来,“味道是不错。”他咀嚼时腮边鼓起的肌肉,显出运动员的本色, “朗教练带的队伍兵强马壮,我们一比就不行了。”左军山端杯恭维道,“想当年,我们厂还是全国少年联赛的亚军呢。来,第三杯!我敬您。” 三杯喝完,大家有了些酒气,气氛活跃起来。 陶伟给朗教练介绍新上的菜。朗教练逐个尝了,连连点头称是:“确实比大饭店花里胡哨的强多了。” “好吃以后就多来。”见他嘴里的东西咽下,陶伟举起杯来,“我弟弟在您手下,到这儿不就像到家一样嘛。我敬您一个,陶强年纪小,您多教育c培养。” “没问题,”朗教练看一眼陶强,顺手端起了酒杯,“小伙子老实,不错。” “今天你们进的九个球,陶强进了八个。”左军山见郎教练喝完,又端起杯来,“还是教练教得好。朗教练,我也敬您一个。” “不算什么。”朗教练老到地摇一下头,“我手下还有两个,都是好苗子。” “那就把他们送到省队去,您脸上也有光。” “不容易,光我说了还不算,得自己努力。”郎教练看着陶强,“小陶各方面还得好好学习呀。” “他有什么不对的,郎教练尽管说,尽管批评。”陶伟紧张起来。 “要踢好球,得先做好人。”郎教练点上一支烟,世故地对陶强说,“你看今天的事,明摆着厂里水平差一些,踢的时候就应该悠着点。这么大的比分,让厂里人看着怎么想,以后还怎么请你来呢?更别说拉个赞助什么的了。” “不不,该怎么踢就怎么踢,这样最好。”左军山赶紧解释,“你要让着我们踢,那才没意思呢。” “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上要注意。”郎教练夹口菜,鼓着腮帮,摇着头,“包括其它方面,小陶也要注意,要懂事领导才能看上你,你才能进步。” “老师,我错了。”见哥哥使眼色,陶强马上端着酒站起来,“上场一碰到球,我就控制不住了,以后一定注意。老师,我敬您一杯,我先喝。”说着双手捧杯,仰头喝下,动作熟练,像个酒场老手。 郎教练看他一眼,也用空着的左手端起杯来喝了一口。 “郎教练我再敬您一杯。”陶伟恭敬地站起来,“您说得对,我弟弟从小娇生惯养,年轻不懂事,麻烦你多多调教。” 左军山看郎教练喝了不少,还神态自若,不由看了刘志远一眼,还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刘志远一直审视着郎教练。开始对这个身高马大的教练还有些好印象,但听他说起陶强的事,心里感觉憋屈,发现左军山踢他,才想起让自己来的用意。 “郎教练,我看陶强在这群人里是踢得最好的。”他也举杯央求道,“能推荐到省队就给推荐一下吧。” “哦,大学生。”郎教练抬眼看着他,“咱两个也喝一杯?” “没问题,随你。陶强想进省队,你就给帮个忙,我多喝两杯也行。” “呵,”郎教练听他这么说,立刻兴奋起来,“你说吧,我给他办。咱们喝多少?” 他认为大学生不能喝酒,而且坐下后刘志远也没插过话。 “一人一杯。” 刘志远把面前两个茶杯里的水倒掉,满满倒上酒。郎教练看着他开始面露难色了。 “我一杯,你两杯。” “一言为定。”刘志远说着站起来,咕咕地喝了面前的酒,放下杯再倒满,一手拿自己的,一手递去郎教练的那杯。 郎教练接过酒,看着刘志远又不顾一切地喝了一杯,抹着嘴盯着自己,感到十分惊讶。他犹豫片刻,咬一下牙,也端起酒来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大家一起拍手叫好。陶伟赶紧给他夹菜:“赶紧压一下。” “记得你是大学生是吧?”郎教练吃一口菜,红着眼睛问刘志远。 “对呀。” “像你这样的大学生不多。”郎教练摇头叹道,“你好啊,大学生,到哪都吃香。像我们在球场上混的人,年龄一大,就等于废了。” “不是省队下来相当于大专吗,你也有文凭。”左军山说。 “局里本科生有的是,大专算什么?”郎教练有了些醉意,低头摇一摇,“干这行,除了踢球什么也不会。离开球场,社会上没有关系,身边连个靠山也没有。” “您现在当教练不也挺好嘛。”陶伟奉承道。 “也是听人家吆喝的差使。前后左右一方照顾不到,就有人给你使拌子。”郎教练竖起大拇指,“要做领导,而且还得是一把,那才好使。可是,咱只是一个踢球的呀。” “别这么消沉。”刘志远又倒了半茶杯酒,举起来向他示意,“咱再干一杯。把陶强这样的培养成明星,你不就啥都有了?” “对!刘志远这话说得好。”左军山趁势端起杯来,“光说话了,咱们一起干一杯。” “这么好的酒,大口喝太浪费了。”郎教练看着刘志远手里的半茶杯酒胆怯地说,“咱用小杯喝行吗?” “行吧,”刘志远感到十分的失望。他把茶杯里的酒倒进小杯,敷衍着站起来:“为了郎教练能升官发财,咱喝三杯。” “借老弟吉言。”郎教练眼中发出了光亮,豪爽地端起杯,“咱们一起喝!” 散席时,郎教练已站立不稳,但在陶强扶他出门时,仍想着刘志远的话。他嘴里叼着烟,右手比划着对刘志远说:“兄弟,借你吉言,有了好事我来请你喝酒。” 临上车时,陶伟让陶强给他带了两瓶茅台酒,两条红塔山香烟。 把队员们送上车,刘志远对左军山说:“陶强条件不错,跟了这个东西,可惜了。” “不跟他跟谁去?人家想踢球,跟你能行吗?”左军山冲他瞪着眼,“你脑子有病呀!” “跟我也比他强!”刘志远也着起急来,“什么他妈‘狼’教练,其实就跟狗一样,满脑瓜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再好的苗子也得让他带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有其师必有其徒(二) 15“老曹说我是二百五” 知道了左军山他们的工作方式,一般的工作刘志远就不再插手,每天上班就看自己的资料。 这维修组是车间的休闲场所,闲人都到这里来消磨时间,有了什么事,大家都凑到这里来议论。车间领导要找个人,八成是在这里。组里一张长椅,经常满座,刘志远就找一个板凳坐一边,自己干自己的事,旁若无人。 看完资料就借书。他觉得,厂里的书要比学校里的实用,书里的内容现场都能见到,很适合他的口味。 一天,左军山突然碰了碰他的肩膀。 “走,去帮个忙去。” “干啥?” “走就是了,帮个小忙。” 左军山把他带到材料室,老曹客气地把他们迎进门。进了里间,左军山指着桌上拆了一片的东西:“你来修修。” 刘志远看一下,好像是一个拆开的电熨斗。 “这东西你也弄不了?”他看着左军山问。 “带电的,弄不好我怕电了人。”左军山惭愧地笑一下。 刘志远坐下摆弄起来,左军山则和老曹在一边小声说话。没多长时间,装好,刘志远叫他们过来试试。 老曹利索地拿起熨斗,用手碰一下,惊喜地说:“热了。谢谢你小刘。” “不用谢。”左军山凑过来,“别看这人不懂事,干起活来还是可以的。” 刘志远听惯了他的调侃,也不在意,但老曹埋怨起来。 “你怎能这么说人家?” “你看他来车间才几天,就得罪了一窜儿的人。” “也是。”老曹转过脸来看着刘志远,“小刘你也是一表人才,又是大学毕业,要跟领导搞好关系,以后找对象c当领导,路还长着呢。” “我也没做啥呀,也没故意找别人的事。”刘志远认真地看着她,“现在在维修组挺好的。” “哪有大学生呆在维修组的?你以后不要再跟领导对着干了,我有机会也和他们说说,还是回技术组好。老杜快退休了,以后那位子还不是你的?还有你跟顾顺雨,人家是领导,你能那样对人家吗?” “他要是还那样,”刘志远又来了气,“我还真敢揍他。” “别二百五了。”老曹仰头看着他怪嗔道,“你是没吃过亏。得罪了领导,人家随便找个茬子就能给你个小鞋穿。以后千万别这样了。” “我没说错吧?”左军山嘿嘿笑道,“你就别跟他废话了,他听不懂。我们走了。” 老曹把一把钳子递过来,他顺手装进裤袋里。 两人出来,刘志远问:“你不是有钳子吗?” “家里用的,原来那把找不着了。”左军山炫耀道,“这就叫关系,你好好学着吧。” 回到组里,左军山趁人不注意,将钳子放进柜子锁起来。刘志远正要拿书,听背后一个好听的女声叫左军山,回头一看,是罗娟。 “麻烦一下,”罗娟带着歉意说,“床子坏了,估计是开合螺母的事,得换件了。” “好,好。”左军山连忙热情讨好地答应下来,“我马上去看看。” 罗娟一离开,左军山马上锁上柜子,对刘志远说:“大活儿,一块去看看吧。” 出了门,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你可从来没这么痛快地接过活儿。” “给美女干活,”左军山反问道,“你不愿意?” 两人走到刘志远无数次瞩目过的车床边。罗娟还在试着出故障的床子,见他们过来,满脸感激。 “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客气,”左军山豪爽地挥一下手,一步迈上了脚踏板,“我看看怎么回事。” “开合螺母合不上了。”罗娟指指下边,弯腰按一下手柄。 “像是这儿的事。”左军山上手试一下,点点头,“我拿工具去。”说着急忙往回走。 刘志远趁着有时间,也上去试了几下,感觉罗娟说得有道理,便退后两步,看着机床,考虑着拆卸的步骤。 都是一个型号的车床,但眼前的这台和马丽的那台看起来截然不同。机床都掉了漆,但这台却擦拭得透着光亮。机床的各个角落,包括细小的缝隙,除了新近飞溅进去的新屑,没有一点隔夜的油泥杂物。机床下方的底座托盘干燥光鲜,尽管落了很多各种形状的铁屑,也不显得杂乱,反而衬出主人的利索。工具箱上,水杯c工艺c量具摆得齐整规矩,看着让人觉得舒服。 刘志远心生感叹,不禁回头看一眼正弯着腰归拢周边铁屑的罗娟。以前见她,不是正在操作设备就是在上下班的路上,现在变换姿势做起了别的事情,举手投足,看起来更觉得舒展诱人。他一时有些恍惚,罗娟把现场的铁屑打扫干净,他也没有反应过来。 见左军山拿了工具回来他才猛然惊醒。两人低声商量一下拆卸方案,一左一右干起来,配合默契,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车床的前脸拆下,打开箱子,从上到下分解下去,露出损坏的开合螺母。 刚把损坏的螺母拆下,罗娟一手端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过来。这是她特意从组里端来的两人的水杯。 “喝点水吧。”她招呼两人。 “哦,谢谢。”左军山受宠若惊地抬一下满是油污的手,连忙指着工具箱,“先放那儿,手脏。”他拿起边上的螺母对刘志远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马上到库里去领。”说着,急匆匆地离开。 罗娟把一小块擦车布递给刘志远,微笑着问:“你好像干过这工作?” “上大学时家里困难,一直打工,干的就是维修。”刘志远显得有些拘谨,“不过都是进口的工程机械,到了组里才开始接触机床。” “要是不知道你是刚分来的大学生,”罗娟看着他笑起来,“还会以为你是维修工呢。” 刘志远也笑一下,看着她大胆地欣赏起来。她的眼睛耐看传神,面容姣好,牙齿整齐洁白,谈笑间显出美丽和聪慧,尤其是言谈举止间带出的韵味,令人窒息。突然他意识到了不妥,赶紧移开目光,看见了边上一个小桶。 “里边是汽油吗?” “是,我刚打来的。” “正好有时间,我把这些零件清洗一下。” 刘志远掩饰着内心的局促,把小油桶拎过来,往边上的油盆里倒了一半,拿起零件毛刷清洗起来。洗出一件,罗娟就伸手接过,放在地上铺好的一张报纸上。洗了两件,罗娟不禁赞叹起来。 “看你这么大个子,干起活儿来挺仔细的。” “以前打工养成的习惯。给老板干活,既要干得快,又要干得好。进口设备的零件有些很贵的,都得轻拿轻放。再有,这是汽油,钢件不能两两在一起,容易碰出火星来。” 罗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进厂这几年,她见过太多的野蛮操作,早已见怪不怪,现在看着一本真经的刘志远,觉得新奇和怪异。 把手里的东西洗完,刘志远扭头找一圈,确实没有了,就问:“这废油—?” “那边有个回收桶,”罗娟说着往前边指一下,“用完倒过去就行。” “那我去倒了。” “左军山拿的件还得启封清洗呢。再说趁着有油,我把床子擦一下。你别管了。” “床子我给你擦。”刘志远自知情急说错了话,连忙拿起身边的擦布。 “哪有维修人员给擦床子的?” “这是应该的,我们以前干活的规矩。”刘志远找到感觉,正事地说,“现在帮左军山干,我也这样。” “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罗娟看着他笑起来。 “是。”刘志远手扶着刀架手柄看着她,认真地说,“是这样,刚才老曹还说我是二百五呢。” 罗娟爽朗地笑了起来。她一手挡嘴,一手叉腰,像面对非常熟悉的人一样。 这个方位,向来是人们关注的地方,现在她突然开怀大笑,一下引来众多目光。 刘志远被她笑得发蒙,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你很直率。”罗娟忍住笑意说。 刘志远被她的话触动,心中萌出表白的,可面对心中的女神,又担心遭到拒绝会失去一切。他嘴上犹豫,但正视着她的目光却不甘心收回来。 “我觉得让人说这么一句也没什么。”他盯着罗娟摄人心魄的眼睛说。 “听得出来,”罗娟也看着他,眼神有些恍惚,“她对你还是挺欣赏的。” “你俩说啥呢?”左军山拿着牛皮纸封着的零件过来,“这么认真。” “没什么。”罗娟微笑着对他摇一下头。 两人启封了零件,利索地把机床恢复了起来。 启动设备,左军山老练地试一下,扭头对罗娟说:“好了,女士。” 罗娟上来,按了几下手柄,回头欣喜地说:“比原来还好用。” “那是,你也不看谁干的活儿。”左军山得意地提着工具,“有事您就说话,我们随时恭候。”刚要转身,见刘志远在油盆里涮了擦布开始擦拭装配时留下的手印,他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忘了,这人还有这习惯。”说着自己也找把笤帚,扫起地来。 见两人开始忙碌,罗娟一时不知该怎么插手,干脆很受用地站在一边欣赏起这奇景。见他俩收拾完停下手,她感激地把新擦布递过来。 “谢谢了。赶紧擦擦手,喝点水。” 16心里有了惦念的人 有了和罗娟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刘志远心里便越来越放不下她,眼前时时浮现她微笑的神态。那熨帖诱人的声音,想起来就让他痴醉。但想起那个冯尚,他心里一激灵,一下又回到现实:他们两人之间隔离着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说不定他们两人已有了默契。”他这样想。但脑海里汹涌的顽固执拗,使他不能自己。只要一进车间,他第一眼就是罗娟的方向,哪怕只看一下她的背影。他体会到了思慕的煎熬。 在学校,有一个女同学向他表白过,可他怎么想,也不能把她与结婚的对象联系起来。可罗娟,见的第一眼就让他心旌摇动。他感觉,在自己的意识中,自己的女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从没烦恼过的他,开始体会这苦涩的滋味了。这不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的问题,满腔的精力和激情,在此毫无用武之地。 每天早晨进了车间,要过好一会,他涌动的心潮才会平静下来,开始看他的书和资料。 这天,组里和往常一样,左军山吃着带来的早点,老孙则一条腿盘在长椅上坐下,胳膊搭到靠背上,形象极其舒适和慵懒。老周打开工具箱,拿出考勤本表记一下。平时要是没人来找修设备,他就出去,或是去计调组找他的同乡聊天,或是到哪个小屋做些私事。 今天老周还没走,小丁进来,对左军山说:“刚上班时,看见了厂里刚买回来的新车,真漂亮。听路上的人说,这车得值五十万。” “你也就只有看看的份。”左军山咬一口手里的早点,看他一眼,“再好的车咱也摸不着边。” “就让他们造吧。”老孙“嗤”一声,“买了新车坐着到医院看病去,有他们的报应。五十万,咱车间几百个人得干两年。那他妈胡立志就剩那么口气了,还嘚瑟什么?” 老周听了他激昂的言语,对小丁笑一笑。两人一起二十多年,老孙埋汰起人来的样子,他早有领教,所以尽量避免与他交流。但只要不涉及自己,听听他糟践别人,还是愿意的。他低头像在工具箱找什么东西,静等着下面的内容。 “他有病在bj住院,厂里专门派人好吃好喝伺候着。”老孙继续忿忿地说,“一年在厂里也呆不了几天还弄这么好的车,真他妈败家子。” “是有点过了。”说别的,老周一般不插嘴,但这事,他也有同感,“厂里的钱跟他们家里的一样,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些你们也别看不惯,”左军山看看两人,“有本事你也是老干部,你们也被保送上大学,也当厂长。没这本事,就什么也别说。” “什么他妈老干部。”老孙满脸不屑,“十七八岁跟着领导屁股后边端茶倒水,没上过战场,没打过枪,靠伺候人上来的,啥玩意儿!” “咱条件也不高。”左军山没理睬他的愤懑,对小丁说,“不要五十万的,有个桑塔纳,有个皮卡开着也行呀。” “你那德行,”老孙瞥他一眼,“干到退休,买个汽车轱辘吧。” “你也别说,现在跟你们那时不一样了,有本事就能挣到钱,”左军山不服气,“外边趁几十万的有的是。” “都是些下三滥的在挣钱。”老孙不忿地说,“倒买倒卖,要不就是有个好爹,批条子卖钱。说实在的,就苦了咱这老老实实的工人了。” “你要买车,也没那么邪乎,但十年二十年怕是不行。”老周对左军山说,“这么多人,国家一年才造几辆车?少了就贵,贵了你就买不起。这么多汽车厂,比咱厂大的没几个,你看咱厂这样就知道了,能造出多少车来?”他心里还想说点别的,但收住了嘴。 “就这帮人在上边,干成这样就不错了。”老孙接着说,“他们自己捞得着就行。” 刘志远一直在看书,听说到造车,注意力便转了过来。听老孙说起这话,他就插嘴道:“说得对,都不干正事。这里,就不是造东西的地方。说人家挣钱的是下三滥,我看这里的人还不如人家呢。怪不得学生闹他们。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当时我也上。” 老周冷眼看一下他。 左军山朝刘志远摆一下手,示意他别往再下说了。 “说说怕什么,”刘志远瞪他一眼,“不是这样吗?” 正说着,外边的机器声突然静下来,接着传来有人“嗷嗷”的起哄声。 “停电了。”老周说着,赶忙出去看热闹。 车间里的人们纷纷离开设备。汪主任站在中间通道上挥手喊起来:“不要回家,临时停电。”喊完,他自己气愤地骂道,“妈的,停电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正说着,就有人过来抱怨,刀给扎了,活儿给废了。 “你出来一下。”左军山走到刘志远身边拉他一把往出走。出了门,他瞪着眼训斥道:“我说,你少说点话会死啊?这里一万个人一万个心眼,你胡说八道,不定什么时候传到老郑耳朵里,没你好果子吃。” 他对跟着出来的小丁使个眼色。小丁心领神会,快步向前走去。 左军山把刘志远领到办公室楼下。这时没了照明,楼道很黑。在楼梯边的一个门前,左军山左右看一下,利索地开锁进了门,回头赶紧招呼刘志远进来。 这是直通的两个小间,外间黑乎乎的,地上放着杂物,里边窗户很亮,中间放了个钢板焊成的小方桌,上面有一堆扑克。周边几个简易的小凳,上面包着厚厚的擦车布。 “这儿好像原来是一个厕所。”刘志远四下打量一番说。 “好眼力。”左军山笑道,“还是个女厕所。隔壁是老曹的地方,男厕所,地方大,套间一样的,做了材料室。” “这里的做工比外边的厕所好多了。”刘志远看着水磨石的墙围说。 “那是,老毛子的图纸,能错吗?”左军山开始洗牌。他嘴上叼着烟,歪着头说:“咱们的人不习惯这么讲究的厕所。我们来时,这里就不用了。外边的大通厕多好打扫。” 小丁悄悄探头进来,后边还带了一个人。 “拱猪,”左军山问刘志远,“会吗?” “会。” 左军山指指对面让他坐下。 第一把,左军山就拿了副好牌。刘志远顺着他打,两人打了个猪羊满圈。左军山兴奋得满脸通红,左右看一下小丁两个:“把前天的账给清了。” 小丁无奈地点一下头。 第二把,刘志远觉得牌很好,举在手里筹划一会儿,一个方案油然而生。 左军山催他出牌。刘志远一张一张地出,开始左军山还顺着配合,过一会儿,嘴里就“嗤嗤”地不满起来。这把牌下来,两人输了不少的分。 “你他妈光顾着自己打,也不想想对门手里是什么。”左军山瞪着眼,压低着声音埋怨道,“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的心思。这臭牌也想打‘全红’?” 再来一把,又觉得牌不错,刘志远决心再试一次,到最后把左军山给惹急了。左军山瞪着眼正想发作,外边传来有人大声说话的声音。 “好像是在吵架。”小丁说。 “这牌没法打了。”左军山把牌摔在桌上一搅,站了起来,“出去看看。” 声音是从计调组传出来的。计调组在最南端,那里靠窗,很亮。 左军山好事,领着刘志远过去。还没进门,就听见一男人的声音:“不是跟你们说了嘛,这工时是车间定的,不能随便改。谁想改就改,那还不乱了套?” 两人进去,见罗娟c马丽正跟定额员老齐在争论,马丽眼圈还是红的。罗娟把两份工艺规程递给老齐:“齐师傅,我们不是胡搅蛮缠,您仔细看一下工艺。上体c下体,尺寸基本一样,就是下体的沟槽稍微深一点,上体的工时怎么就减了那么多呢?一个忙活一天完不成任务,一个轻轻松松,还拿奖金。要不是张媛媛没上班,她的工艺放在工具箱上让我们看见,到干完,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老齐扭过头去,不接工艺也不看她俩。左军山接过工艺规程,和刘志远一人一本对了一下图纸,又看一下封面贴着的派工单。工时确实是差了很多。 “老齐,改改吧。”左军山息事宁人地劝道,“咱都是车工出身,谁也糊弄不了谁。这两个槽干起来,差个五分钟了不得了。” “小左,这事跟你没关系吧?”老齐生气地瞪他一眼,但见一边还有板着脸的刘志远,便咽一下口水,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这几年都是这么干的,怎么到了她这儿就不行了呢?再说,这工时定额都是今年定额整顿时车间重新审过,劳资处确定的,也不能想改就改呀。” 左军山没办法了,扭头看刘志远。 刘志远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他把两本工艺一卷,背着手出了门。 “你干啥去?”左军山跟了出来,不解地问。 “这活儿刚开始干吧?”见他们跟出来,刘志远问罗娟。 “今年的计划,马丽刚拿到工艺。” “这样。”刘志远对左军山说,“别管以前这活是谁干的,现在把两份工艺换一下。”他转过身把规程递给玛丽,“你把这本工艺锁起来,就按照这本干,谁要也不给。这一本我放到那边去。就这么办,有事让他们找我,就说是我干的。” 四个人刚出走廊,厂房顶上的灯一下亮了起来,间或还有几台电机启动的声音。厂房内开始渐渐恢复正常的秩序。 “别这样。”罗娟说,“把工艺都给我,我找主任去。” “这样不行。”左军山朝她挥一下手,“你一个工人找他们,他能听你的?弄不好,主任一表态,这事就这样定了,再也改不了了。” 罗娟和马丽惴惴不安地回到马丽的机床前。左军山c刘志远走到远处把另外那本工艺规程放到张媛媛工具箱上。 “这老齐跟张媛媛是什么关系?”刘志远问。 “你也看出来了?”左军山看着他,“他们是老乡。张媛媛他爸和老汪c老齐都是战友,一起复员到厂里的。我看,这么一弄,后边有戏看了。” “有事就算在我头上,”刘志远咬一下牙,“反正这鬼地方我是呆够了。” 17有其师必有其徒 下午一上班,老孙依旧往长椅上一靠,老周有事没事地开一下工具箱,又关上,然后走出去。 门口进来个年轻的大个子,体胖,脸上稀稀拉拉的胡子有一个礼拜没刮的样子,工作服的裤脚裂着口,拖在地上,沾满油迹和铁锈。粗壮的外表,带着憨厚的稚气。 “孙师傅,床子坏了。”他瓮声瓮气地说。 “知道了。”老孙向外挥挥手,“去吧,我一会儿就到。” “我去看看吧。”左军山说。 “不用,我知道怎么回事。一年也不加个油,各个部位也不经常动一下。肯定是现在换活儿了,有些地方动不了了。” 老孙放下脚穿上鞋,打开工具箱,拿出个小撬杠走出去。 “还有这事?”刘志远问。 “这车间大了,什么人都有。”左军山笑起来,“你呆时间长了就知道了,有意思。” 正说着,门口马丽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微笑,有点拘束。 “进来吧,”左军山看她一眼,“还怕人吃了你。” 马丽笑着往前走了一步,依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大苹果。 “齐师傅把工时改了,跟下体的一样。他把下体的工艺换走了。谢谢你们。” “真的?”左军山立刻喜笑颜开,“什么时候改的?” “上午改的。”马丽看一眼刘志远,“也没什么好东西谢你们,两个苹果,你俩一人一个。谢谢了。” “别c别,”左军山赶紧推辞,“你拿着自己吃吧。” 刘志远仍坐在他的板凳上,也帮着腔:“你留着自己吃吧。” 马丽被后面的人轻轻推着进来,罗娟满脸笑容地看着两人。 “人家感谢你们,你们就领个情吧。”她恳切地笑着说,“她不好意思来,非得叫我陪着。” “这有啥可谢的,说两句话的事。”刘志远马上站起来,“碰谁都一样。” “拿着吧。”罗娟过来,从玛丽手中拿过苹果,一人一个,放在他俩手里,看着不知所措的刘志远,“人家的心意也该领。我们回去干活了。” 两人接下苹果,送她俩出门。 “那老齐是给吓着了。”两人走后左军山笑起来,“不仅是吓着了,他还难办了。张媛媛那边要是找他的事,他就里外不是人了。诶,我发现,她好像是喜欢上你了。” “谁?”刘志远心里一紧。 “马丽呀。”左军山坏笑着说,“看她看你的眼神,还真有点意思。” “嗤。”刘志远像咬了舌头一样咧一下嘴,“你他妈说点好的不行?” “你以为是罗娟呢。”左军山哈哈笑起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你发现没,”他神秘地说,“那个冯尚好几天不来了。” “是,我也发现有好几天了。”刘志远认真地说,“这能说明什么?也可能人家得手了。” “我给你打听打听。” 刘志远心里燃起一线希望。 这时,郑书记探进头来,见刘志远在,就走进来对左军山说:“小左,你出去一下。” 左军山低头乖乖地走出去,出门时看了刘志远一眼。估计他走远,郑书记转过脸来瞪着刘志远。 “近来群众对你反映很差,你知道吗?” “什么反映?”见他进来,刘志远已有了点心理准备,冷静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尊重师傅,不积极学习技术,违反纪律,还发表不良言论。” 刘志远一脸疑惑,想不出他指的是哪件事。 “你要注意了,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做的事不要以为领导不知道。” “郑书记,你有什么话直说。”刘志远开始反感起来,“我语文水平不好,你说的我听不懂。” 见他顶嘴,郑书记白了脸,抿着嘴,使劲吸一下气,又使劲从鼻孔喷出来。 “好c好,我不跟你多说,你好自为之。”他伸出手来像是担心刘志远再说下去,“厂有厂纪,国有国法,你自己掂量着。你自己要证明,该说的,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再一意孤行,后果自负。”说着扭头就往出走。 “你把话说清楚。”刘志远被他这冷不丁的话语激怒,伸手去拉他。郑书记甩一下手出了门。 刘志远一时摸不着头脑,困兽般在屋里来回走动。 左军山进来,边开工具箱边问:“跟你说了点啥?” 刘志远生气地把郑书记说的给他讲了一遍。 “他说的,有些事是胡说八道,但有一点,骂你是活该。”左军山认真看着他,“你看人家老孙,骂的是难听,但他骂人不说额外的话。厂里谁没有意见?骂得痛快,大家反而高兴,说不定老郑也想骂,就是不敢。可你,什么犯忌你说什么,就他妈你懂呀,谁心里不是明镜似的?就是不说罢了。这下可好,放出尾巴让人揪,还让人家上纲上线。以后老实点,闭上你的臭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好好学着点。” 见刘志远站在原地发愣,他从工具箱里又拿出一个小撬杠,朝外甩一下头。 “别傻愣在这儿生闷气了。走,跟我干活去。” 一台大设备前,老孙和老周两人都凝神盯着同一个部位。 “你俩一边一个,”老周见他两过来,手指着上面说,“从这缝里一点点撬。” 左军山c刘志远站上脚踏板,举起撬杠,认准位置试了几下。边沿被撬掉了渣,但部件依然纹丝不动。 “别白费劲了,”一直在琢磨的老孙朝后挥一下手,“回去拿大锤去。” “里边没什么连接的了,”老周走上脚踏板,疑惑地盯着部件自言自语道,“怎么能一点都不动呢?” “那还用说,”老孙一脸不屑,“锈死了呗。” “那也不能动不动用大锤打呀。”老周不满地看一眼他。 左军山提着大锤过来,问老孙:“打哪儿?” 老孙伸手拿过大锤,不屑地看一下老周,走上脚踏板,看准一个部位,夸张地抡起来。 “轻点!”老周喊。 话音未落,老孙的大锤已重重地打了上去。部件动了一下,缝里掉下一些铁屑锈渣。 他收起大锤,朝左军山c刘志远招一下手:“上去摘下来吧。” 两人上去把部件托下来。部件缝隙的铁末被挤成平整光滑的块状。 老周凑过去看一眼,扭头背着手走开。 “‘傻愣’!”老孙招手让远处的小伙子过来,“过来看看,是你爸教你这么用床子的吗?” “傻愣”是小伙的外号,他父亲是行政处的泥瓦工。 左军山忍不住笑起来,转身对老孙说:“你回吧,剩下这点我们弄。” “你师父说话够损的。”听左军山把‘傻愣’介绍了,刘志远也忍不住笑起来,“他这么大岁数的人怎么这样损一个小孩儿。” “车间里的人,没他不损的,可对领导,背后骂骂咧咧的,见了面,他比谁都熊。” “我看老周跟他话不多。” “他俩一起二十多年了,谁跟谁,清楚得很。老周六十年代技校出身,讲究规矩。老孙五十年代从乡下出来,跟sh师傅学徒,技术学了些,可毛病一点没改,全留了下来。他俩谁也不服谁。”左军山神秘地说,“你知道老孙的外号是什么?就叫‘大锤’。” “我说你干活这样呢,”刘志远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有其师必有其徒。” “妈的。”左军山甩一下手,“绕到我头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费力不讨好的事(一) 18 本来就是一个刺儿头 郑书记来车间几年,还没有碰到过刘志远这样的人。平时,有些人就是不服管,也只是阳奉阴违,不敢敢正面和他对着干,不知是自己的人格魅力还是他的职务使然。阳奉阴违的,他也能看得出来,但只要不是很过分,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而这个刘志远,真是“猫屎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说再严厉的话话,对他根本没反应,现在想征服他,想来想去还没有很好的办法,因为现在不能像以前一样,说错一句话,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修理他,让他屈服。 厂里要求把刘志远培养成一个合格的人才,成了他面前一个难以完成的课题,现在只希望刘志远不要再惹事,这样对上边汇报起来也好说。 厂里召开人大代表选举的布置会,区里也派人参加,说是政治任务,要求工厂严密组织,万无一失。 郑书记从厂部领了一叠“选民证”叠印好的选票往回走,在车间门口见到汪主任。 “什么东西?”汪主任问。 “区里在工厂进行人大代表选举,要求很高,咱车间也分派了不少的人。明天上午九点在办公楼集合,还要搞个仪式。” 郑书记说着把选票递过来。汪主任没接,无奈地看着他。 “现在快到年底了,任务这么忙,这么多人,九点开始,一放出去,一上午就白了。抽职能人员c辅助班组,再不行没活儿的c活儿少的,你看着办,最好不要抽一线的人。” 郑书记回到办公室,清点好选票,开始选人。从主任书记开始,他列个了单子,数了数,人数还不够。见顾顺雨进来喝水,他把名单递过去,说了下情况:“还差八个,你看从哪抽?” “有六个床子坏了,可以抽出来,剩下两个,”顾顺雨仔细看了看名单,抬头说,“把两个临时工算上,正好。” “上面要求正式在册人员。” “那么多人,谁还挨个审查?没问题。” “那就这样吧。”郑书记犹豫一下,“你再下去时,通知一下,下午一上班,涉及到的班组长到办公室开会。” “我这就去。”顾顺雨放下杯子走了出去。 郑书记开始按照名单填写“选民证”。 下午,刘志远在屋里看书,外边传来脚步声。老周领着几个电工进来:“等一下,孙师傅和小左他们一会就到,一块儿说。先把这些给你们。” 老周把选票和选民证分给大家,老孙和左军山进来。老周把他俩的递过去:“明天上午九点人大代表选举,到时各人拿着填好的选票和选民证去投票。书记一再要求,集体活动,要遵守纪律。小刘,”他把选票递给刘志远,“你也跟组里一起去,郑书记安排的。” “谁也不认识,”刘志远接过选票和证件,看一眼,“让我选谁呀?” “对了,”老周对大家说,“总共四个人,在名字后面全部画勾就行。” “我知道的,就咱厂一个人,其他三个不知道。”小丁看着选票说。 “我一个都不知道,”刘志远看着老周,“那还选什么?” “不管认识不认识,全部画上勾。”老周对大家说,“大家听好,明天千万别忘了,在车间门口集合,一起去。各干各的去吧。” 几个人走后,老周赔着笑脸对刘志远说:“你管这么多呢,全画上勾,交了就完事。” “厂有厂纪,国有国法,我不选不犯法吧?”刘志远想起前几天郑书记的话,来了气,把证件和选票还给他,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看刘志远坚决的样子,老周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左军山求助。左军山伸手接过选票:“给我吧,我跟他说。你该忙忙去。” “怎么说你呢?”等老周出去,左军山指着刘志远训斥道,“你他妈非得把关系都搞得那么僵,有什么用,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在这厂里你不值什么钱,可还有你妈呢。” 刘志远抬头看他一眼,一把抢过选票和证件,揣在兜里。 “明天你那儿也不能去,”左军山仍铁着脸,“就跟着我。” 第二天,各组组长带着自己的人在门口集合,左军山像押解犯人一样,推着 刘志远走进人群。郑书记站在门口,大声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和老汪带着队伍一起出厂。 选举场地设在办公楼前广场。办公楼外门厅上挂了醒目的横幅,门口放一了个大红的选举箱。各单位在前面广场等候,十几路纵队排了一大片。区里c厂里各一个人挎着相机候在票箱前。 音乐响起,投票开始,右边一队走出,旁边一队队跟进,缓缓走向票箱。把票投进箱子的人一下加快脚步,一上午的工作这一下就完cd欢喜地走散。 左军山推着刘志远走过来。刘志远的票刚放到进口,闪光灯闪了一下,他不自觉抬头一看,又是一下,把他的眼睛闪出一个黑斑。 “就这么点事,就像要杀了你一样,至于吗?”投完票,左军山对他说,“现在有时间,我那儿有把气枪,带你去树林打鸟去。”说着看见老汪和老郑在一边站着,一下泄了气,“妈的,哪儿也去不了了。走吧,回去打两把,今天肯定清净。” “你那臭嘴,我不跟你打。” “少了你个臭鸡蛋就做不成槽子糕了?”左军山瞥他一眼,“看你的书去吧!” 两人从车间东门进去,刘志远看见墙角堆着一堆条条块块的部件,上边落满灰土,觉得好奇。 “这是什么东西?放在这儿也不嫌碍事。” “咸吃萝卜淡操心,”左军山回头说,“关你什么事?” “怎么,你对这感兴趣?”后面的范长水走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刘志远问。 “这是原来咱车间的老肖做的一个组合机床,没搞成,后来人一走,就没人管了。东西放在这里,趴在账上,谁也不敢扔。” “组合机床?”刘志远问,“干什么的?” 左军山看两人聊上,自顾找人打牌去了。 “密封圈,就是西北角那六七台床子干的产品。”范长水说,“老肖想弄一个组合机床,专干这个,一个顶六个。想法挺好,可就是没干成。” 刘志远来了兴趣,冲他点点头,急忙朝那几台床子走去。 老汪和顾顺雨正在那儿,在低声商量什么,面露难色。 刘志远逐个床子观察加工流程,拿起半成品看看,又走到一边仔细端详加工好的成品。 一边的顾顺雨没把他当回事,自顾对老汪说:“现在的产能就这样,已经安排两班倒了。我估计今年这点任务完cd难,明年再增加一倍,想都别想。上边这做计划的真是他妈胡来。” “那就从现在开始三班倒,明年全年都这样。” “安排起来有难度。这活儿又脏又单调,短时突击一两个月还行,一年到都头都这么干,没人愿意来。” “不愿意来就不来了?”老汪扭头看着他,“安排谁,谁就得来,没规矩了!” 顾顺雨只得诺诺地点点头。 下午一上班刘志远又直接去了那里,反复观察,有时还自己上手干一会儿。 一连几天都这样,偶尔回一下组里,他也是坐在他的板凳上想他的事。 “哎,我说你着了魔了。”左军山觉得奇怪,推他一下,“每天的眼神都像要打‘全红’一样,想啥呢?” “做一台组合机床,专干那个密封圈。”刘志远说,“我观察了几天,这活儿没啥技术含量,干起来单调乏味,还脏,全是铸铁末子。弄台专用设备干,最好。” “算了吧你。听说原来的老肖就是因为做这个设备,最后弄不成走了的。” “我还没看他的图纸,但觉得原理可行。” “原理可行的事情多了,都弄得成吗?我听说那老肖可是咱厂的能人,他都不行,一拍屁股走了。你那天见的东西就是他留下来的。干不成,浪费的都算你头上?我可知道,这厂里可是没有人愿意担责任的。再说,你想干,你自己出钱?上边不同意你也白搭。” “我找老汪去。”刘志远说着出了门,在车间转一圈,没见到老汪,就到办公室去找。上楼时,碰上老周下来,脸色刷白,怨恨地瞥他一眼。 办公室门虚掩着,里边传出郑书记激动的说话声。 “有他在,还不如不说。”刘志远朝里瞥一眼,转身往回走。 办公室里四个领导都在,郑书记正委屈地跟老汪说:“我干了一辈子,竟落这么个评价!” 顾顺雨看着手里的照片,幸灾乐祸地笑着。照片上是刘志远投票的镜头,神色端庄,衣着整齐,人也显得高大精神。他身后的左军山则像一个逛大街的人。 问题就出在这张照片上。 选举完成后,区里要往报社发稿件,北方厂是驻区的大单位,要有这里的材料,所以通知厂里选一些好的照片送过去。 厂里选了一些,其中就有这一张。刘志远是唯一的在选举时规矩穿着工作服的人,年轻,高个儿,长得还有些男子气。宣传部了解一下,主人还是刚进厂的大学生,觉得更有具有象征意义。区里也选中了这张,但在送审查时,领导发现,这人手里的选票竟然一人未选,因为是特写,选票和人脸一样清楚。领导很生气,直接找了工厂尚书记,并把照片送了回来。 “老郑,看你们干的好事。”尚书记把老郑找来,把照片递给他,严厉地训斥道,“党性去哪了?党委相信你,把这人放到你那里,你就是这么教育的!” “我是认真要求了的,”老郑看了半天才看出问题,脸上冒出了汗,“没想到出了这么个事。” 尚书记往椅子上一靠,椅子咯吱响一下。他身高体胖,椅子显得很单薄。 “老郑,现在政治环境宽松了,这事要放在以前,那可就是大事。你是老政工,应该明白此事的严重性。” “是,是,”老郑一边擦汗一边检讨,“是我守土失责。” 见老郑认识深刻,尚书记身子往前欠一下,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着,下意识地甩一下火柴,灭了明火,放到烟灰缸里。 “因为信任才把人交给你,你却把他放到了维修组。”他长长吐出一口烟,“本来就是一个刺儿头,你还把他放到下边,能学出好来?往开了说,一个本科毕业的大学生,能把他放在一线班组吗?现在要求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是政策,你们这么做,想做给谁看呢?越来越不像以前的你了。” 郑书记想辩解一下,但刚一抬头又把话咽了下去。他担心再解释不好了,越抹越黑,只得硬撑着,任凭老尚教育,看着他抽完了三支烟。 从厂里回来,他向车间领导通报情况,完了,又把老周叫过来训斥道:“我是怎么交代的?你又是怎么要求的?这可是政治事件,你要负责任。” “他不是我的人,我的人没事。”老周一听白了脸,快速想了一下,稳住了情绪,“我不负这个责。你赶快把他弄走,要不我这组长也不干了。”说着扭头走出去。 “看这事闹得多被动。”郑书记委屈地看着老汪,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像孩子一样乖乖地听人训斥。” “那怎么办?让他回技术组?”老汪无奈地征求大家意见。 顾顺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依旧举着照片端详,脸上带着嘲笑和得意,像是期待着事态的继续发展。 老杜则责无旁贷,有些紧张。 “我去试试。”他为难地说。 见刘志远从上边下来,左军山问:“怎么样?” “他们在开会,老郑好像还挺兴奋。” “小刘。”老杜进来,试探着说,“你回技术组吧。” “为什么?”刘志远一愣。 “你别问了,回技术组吧,你一个本科生,在维修组不行。” “我正要找你们。我想做一台专干密封圈的组合机床。” “你怎么想起来干这事?”老杜有些吃惊。 “想干就是想干,还有什么想起来的?” “那你先回技术组再说。” “不。”刘志远看着他,“要是非要让我到技术组,那我就要求调到别的单位去。” “那怎么行?”老杜为难地摇摇头,“你说,除了维修组,你想到哪儿吧,我跟他们说去。” “不让在这里,那就单独给我找个地方。”刘志远说,“车间办公室边上那个旧厕所就行,再有我要干组合机床。” “我去跟他们说去。”老杜拿不了主意,转身往出走。 听了老杜的汇报,老汪想想说:“他要愿意到这儿,不反对。给他一张桌子,离得近,还好看着他。组合机床本来就是一堆废铁,想弄起来是胡闹,车间花不起这钱。他要有本事,让厂里出钱去折腾,我不反对。” 老汪说完,看一眼郑书记。郑书记急忙点点头。 老杜又跑下来找刘志远。 “行,就这么着了。”刘志远说。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老杜走后,左军山纳闷,“肯定有什么事。” “管他什么事呢!”刘志远兴奋地起来,“给我收拾办公室去。” 两人收拾了一下午,弄得灰头土脸,闲置了多年的厕所总算有了点办公室的样子。 “你牛啊。”左军山看着他,“车间头头四个人一个办公室,你一人一间,这下打牌有了合法地方了。” 19 单人单间办公室 刘志远拦住正在忙碌的老杜:“老肖设计的组合机床资料在哪我想看看。” “你就在你屋里呆着,”老杜笑一下,“我把事情处理完找你。” “办公室”空气中还留着水和尘土的气味,一张三屉桌,一把椅子,空荡c没有生气;四周局促破旧,边上的两个厕所蹲坑不禁使人产生不舒服的联想。但是,来厂这段时间,碰到了太多不顺心的事,现在终于有了一小片属于自己的空间,远离了讥笑和冷眼,刘志远感到非常满足。他用手抹一下已经擦干净的桌面,又使劲拍一下,一时踌躇满志,得意地笑起来,尽管现在两手空空,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干起来再说!”他鼓励自己。 老杜进来,看着他满脸关怀和好奇:“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我这几天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刘志远冷静下来,“既要把机床做成,又想把下边那些部件用上,免得浪费。所以,我要看看原来的设计资料。” “你想法的挺好,也挺周到。”老杜点点头,点上一支烟,抽一口,“我感觉,你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子。你父亲比我大几岁,是我很佩服的一个人,你有点像。老肖虽然跟你父亲不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技术水平也很高,但也很崇敬你爸,要是他们的想法都能实现,咱这厂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可惜厂里没留住他们。你现在在这儿挺好,我想,现在起,只要你不去找别人,没人再找会你的茬,车间大会也不用开,你可以专心地干你的事了。” 见老杜拿着烟头在桌上找烟灰缸,刘志远说:“扔地下吧,这儿啥也没有。”说着抬起头问,“当初这个事怎么干了一点就不干了呢?” “那年部里下文件要让搞技术革新,厂里也就下文件要让各单位上报项目。大家都清楚,这运动式的,最好是搞一些短平快c简单易行的,那样容易报成果。可这老肖坚持要搞这个项目,说这是生产急需。车间做不了主他就找上边。在那个形势下,谁也不表态反驳,就立上了项。到年底,大家的项目都完成了,表彰会也开了,厂里还被评为部里的技术革新先进单位,过了年就没人再理这个事了。出了一些图,没人安排生产,老肖找车间c找厂里都没人理他,做好了的东西就堆在车间,结果上上下下的人都说他是败家子,没这个能力瞎胡闹。后来赶上省里来厂抽调技术干部,他一气之下就调走了。” “所以,你想干这事,可先要想好了。”老杜又拿出一支烟点上,“就是你把设计搞完,将来生产还是个大问题,铸c锻c热处理c大件加工等等,牵扯着全厂。但我肯定是支持你的。” “有你支持就行。”刘志远急不可耐地说,“往前干着看吧。” 老杜领他去资料室。路过技术组时,从门缝看进去,范长水和温秀琴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事。 老杜推开资料室门,窗前办公桌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赶紧把手里东西塞进抽屉里,扭头用征询的目光看他。 “老李,”老杜客气地对她笑笑,“把原来老肖搞的技术资料找出来给小刘看看。” “多少年的事了,上哪儿找?”老李瞥了刘志远一眼,“过段时间再打扫卫生时,我留心找找行吗?我现在手里活太多。” “不用你动,”见老杜有些为难,刘志远说,“你说,我来找。” “这是资料室,不是菜市场。”老李瞪着他,“你以为这是大白菜,想搬就能搬吗?” “我跟他一起找,”老杜赔着笑脸,“行吗?” 正说着,蔡玫推门进来:“李大姐,您的白菜—” 老李瞪了她一眼,蔡玫赶紧收住嘴。老李看老杜一眼,锁上抽屉,耷拉着眼皮说:“弄乱了你负责。”说着站起来,走到里间门口,指指角上一个文件柜,“在那个下边。”正要走开,她又想起什么,回去从门边上摘下一串钥匙哗啦哗啦把柜子门开,转身就和蔡玫走出去。 等外面门关上,刘志远说:“这个老李挺冲。” “她是赵总的老婆。”老杜撅着嘴摇一下头。 “你车间里净是些什么人?这还能干活吗?” “模范车间嘛,就这样。” “我说这个蔡玫怎么这么殷勤呢,原来是这样!”刘志远说,“原来以为这个人笨,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傻。” “傻了能跟郝世业配上?”老杜笑起来。 柜子里有一摞摞的文件c图纸,有一卷卷长的c短的底图,还有一些手写的稿纸。两人各自随意抽出一些看一下。 “你看看,需要哪些就拿。”老杜说,“看样子,资料还差不少。” “全要。”刘志远说,“我全搬走。” “也行,”老杜想一下,“反正也没登记备案。不过,最好不要给弄丢了。” 两人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最后一趟搬完,刘志远让老杜忙去,自己过去规整了柜子,地面打扫了,关门出来。走到技术组门口,正碰见范长水打开门。 “一趟一趟的,你们忙活什么呢?” “拿了点资料。” “我去参观参观你的办公室。”范长水好奇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办公室”桌子c椅子上都堆满了资料。 “你真想干呀?”范长水随手拿起一份,看一下,有些吃惊。 “说干就干,”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奇怪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范长水感叹道,“行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话。用不用把你原来的桌子搬过来?” “那儿搬了桌子空荡荡的,随便再给我找张桌子c找把椅子就行。” “好说,以前咱这楼上的人,比现在多一倍还多,都调到市里去了。找个桌子c椅子好办。” 找来旧桌椅,刘志远擦了一遍,到楼道尽头的水池洗了抹布,往回走时想,这原来的水龙头c下水道应该还能用。但他进门试一下,水龙头已经锈死,拧不动。 他下去找左军山。 “你想在那儿过日子呀。”左军山不屑地看着他,“他们是没地儿放你,才随便给你找了个地方。你还当真了!” “叫你干就干,哪那么多废话。抄家伙。” 换了水龙头,刘志远说:“我在上边放水试一下,你到下边打牌的地方看看,漏不漏水。” 刘志远打开水龙头,突突地出了些气,接着流出污浊的黑水。过一会儿,左军山上来,满脸沮丧的样子。 “漏水了?” “你他妈干的好事。水倒没漏,可让老郑给看见了。”左军山灰头土脸地说,“我刚进去,老郑就探头进来,一看里面有扑克,就问我:‘你干什么呢?’我说:‘看看漏不漏水。’他说:‘你胡说,那扑克是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他来了气:‘不知道你怎么拿着钥匙?把钥匙交出来,今天写个检查给我。’这下可好了,好不容易找这么个地儿,不能用了,我还得写个检查。以后你负责,给我找个打牌的地方。” 刘志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他搬上来以后,郑书记每天要往里观察几次,门没关严就通过门缝往里看一眼,关着门就隔着门听听里边的动静。每次看到刘志远都是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资料,他才渐渐放下心来。 组合机床的整个大概框架已经形成,还有详细的设计概述,但很少落实到了图面上。除了机床底座和一些附件已设计完成,出了蓝图,其它的,画了部分底图,有些还是草图阶段。要完成后面的设计,还有很大的工作量。 尽管接触过加工工艺,又在维修组看了不少机床资料,但是真动起手来,要设计一个全新的c实用的设备,还得动不少的脑筋。这对刘志远来说是挑战,但他喜欢这样,沉浸在构思和自我论证中,没有别的事务干扰,心情极为舒畅。 他上下班手里都拿着些资料,也养成了随身带一只圆珠笔的习惯,想起来一点,就赶紧记下。 一天晚上,他匆匆吃完饭,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到宿舍,靠在床上看他的资料。张四清悄悄开门进来。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刘志远问。 到了年底,张四清好像特别忙,下班后在车间随便吃点饭,继续在车间呆着,每天晚上十点以后才回来。 “今天把活儿交了,可以轻松点了。” “哪有一个副主任整天盯着工人干活的,啥活儿离了你不行?” “哪像你们车间,干的都是一个个小件,废一个就废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那儿都是大家伙,一件就要干十天半月的,一个关键尺寸干错,就全功尽弃,几万块钱就没了。” “那你的技术员c检验员呢?” “我盯的就是他们,有时也直接关注一下具体操作。现在的工人,包括技术员c检验员,心里气都不顺,累的累死,闲的闲死,谁愿意担这么大的责任?” “你担这么大责任,可你拿钱也不多呀。” “我不还算一个领导嘛。”张四清苦笑一下,“就算不是领导的人,比如你,不也在自觉地干着事吗?我有时晚上回来,也看一下你桌上的资料。你好像在搞个设计?” “是,在搞一个组合机床。”刘志远坐起来,把资料放桌上,“专用的,多刀c半自动,干成了,一台设备至少能顶五六个人。” “我说呢。听说车间给你安排了单间办公室,这在厂里这可是副厂长的待遇了。” “我心里明镜似的。”刘志远自嘲道,“他们是怕我惹事,单独把我隔离起来了。不过车间什么活动我都可以不参加,落得清净,正好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说说,”张四清拿起桌上的资料,“什么原理。” 刘志远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张四清一边翻资料一边听,待他讲完,点头赞许道:“行,不错。不过有些环节还要想细了,又要有工艺性,又要有可操作性。”他从刘志远所说的内容当中具体指出几点,刘志远听了,不住点头,由衷地感到佩服。 “你一个人弄这事,工作量可不小。”张四清认真地说,“宿舍也应该给你个单间,我在这儿影响你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巴不得经常有个人讨论一下呢。” “想讨论还是有机会。”张四清笑道,“明天我要回去一趟,把曲丽芳和孩子接来。厂里给了我一个单间,就是斜对面那一间,和徐建共用一个厨房。” “好事呀。行,收拾房子的事就包给我了,我有经验。” “房间我已扫过一遍,挺干净的。住单身宿舍,就是个过渡,没必要费那么大劲。” “别凑合。”刘志远认真地说,“人家曲丽芳大老远过来,怎么也得想点样子。把房子刷一下又不费事,交给我了。” “你是干大事的,”张四清有点动心,“哪能劳驾你?” “你算说错了。我干的,是我自己的事,早一天晚一天自己说了算。我是自由人,比你们都方便。”刘志远伸出手来,“把钥匙给我。” 20 又来一个不好对付的 第二天,张四清一早坐班车回去。刘志远吃完饭,到车间找左军山说了这事。左军山一听兴奋起来:“这下就有打牌的地方了。我叫两个人过去。” 忙了一上午,把房子扫了c刷了,左军山说:“我出去一下,得给他装两个电源插座。上次的存货给你用了。” “我去买吧。” “守着这么个大厂,还用去买?”左军山挑起眉毛看他一眼,“我找老曹要去。” “你刚从人家那儿拿了钳子,能行吗?” “你去肯定不行。”左军山掏出自行车钥匙,“我嘛,这叫关系。她自己想用时,也打我们的旗号。” 张四清回来时,带了一辆卡车,家具c衣被一起装了来。他从车间叫了几个人,徐建从生产处也叫了几个,连同刘志远左军山等一起卸车c布置家居。 曲丽芳始终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站在门口指点着物品的摆放位置。 刘志远观察,她中等个,偏瘦,长得还行,就是眼神有些冷,大家忙完,张四清热情道谢时她的脸上也没有笑容,老是像别人欠了她什么似的。 把东西搬完放好,大家往回走。 “听说前段时间选举,”陶伟问左军山,“志远投了空白票?” “还是你们办公楼的人消息灵通。”左军山一愣,“我一直纳闷,车间为什么突然让他去了厕所,原来是为这事。我相信,他干得出这事来。” “志远这人太特别了。人人都稀里糊涂过得去的事,他非要较真,还差点上了报纸。”陶伟把听说的事讲一遍,认真地说,“你说说他,以后注点意。老这样下去,有啥好处?” “这个牛人,我一直在说他,根本不顶事。现在又想搞一个组合机床,听说以前一个老工程师都没做成的事,他非要干,现在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边上的厕所里,跟道士练功一样。” “真是个奇人。”陶伟不禁笑起来。 张四清带来的东西不多,可一张沙发,一个双人床,一个可放衣物的柜子就把房间占满。那张三屉桌就留给了刘志远,成了左军山打牌的专用桌子。桌子放在两张床之间,打起牌来,连凳子也省了。刘志远则把他的桌子搬到门后的空地儿,左军山给他找了个工作台灯,成了一个像样的办公地方。 张四清搬走的第一天,左军山就向刘志远要了把钥匙,晚上叫了陶伟几个人开始打牌。比起在车间偷偷摸摸的,这里要畅快得多。 星期天下午,张四清要请大家吃饭,一是为了感谢,再有就是“暖房”。 上午,他出去买了鱼c肉c肥肠和不少蔬菜,回来时正见到徐建两口子下楼。 “少做两个菜,”徐建嘱咐道,“我和梁英做两个拿手的。” 刘志远在家陪着母亲。说是陪,其实就是在家呆着,母亲啥事也不让他插手。他一边看他的资料,一边看电视。 “你这么大了,怎么老喜欢看《动物世界》?”母亲买菜回来责怪道。 “这里边的东西都是真的,我喜欢看,不像电视剧里的虚情假意。” “论岁数,你也不小了。”母亲无不担忧地看着他,“怎么老感觉你没长大呢?老是看这些狮子老虎的。” “妈,您还少说了。”刘志远呵呵笑道,“还有猫和老鼠呢。” 看着他浓浓的孩子气,母亲无奈地摇起头来。 下午两点多一点,左军山c陶伟几个就来宿舍打牌。刘志远来时,已是一地烟头。左军山和陶伟对门,另外两个刘志远不认识。 刘志远站在一边看了一把,两人赢了不少分。左军山嘴角叼着烟,抬眼看着他说:“学着点,不是光是‘全红’能赢。” “志远来玩儿一把吧,”陶伟要起身,“我到厨房看看去。” “别。”左军山伸手拦住,“你就让我痛痛快快玩一会儿吧,他水平太差。” “他嘴太臭。”刘志远也看着他笑起来,“我也不想跟他一拨儿。” “去去,”左军山手里抓着一张牌,冲着他向外摆摆手,“到外边洗菜去。” “快过来,准备开饭了!”张四清在外面喊了一声。 大家进屋。不大的地方,中间放了个小圆桌,各式的小凳摆在周边。桌上放了不少菜。张四清招呼大家就坐。 “来了—”徐建拖着长音叫一声,和梁英一人端一盘菜进来。 大家探头一看,一盘宫保鸡丁,一盘尖椒腊肉,盛在景泰蓝的盘子里,色香味俱全。 “大家见笑,一起尝尝。”梁英笑容可掬。她穿一件枣红色的毛衣,腰间还系着围裙,身材凹凸有致;微卷的短发,配上灿烂的笑容,很像“活力二八”的广告女郎。 “不用尝,看看就行。”左军山笑说。 “今天可是人家张四清的乔迁之喜,”梁英看他一眼,“劳驾你说点好话。” 张四清拿出一瓶酒,正要打开,刘志远挡住:“别,”说着从凳子后边提出一个兜子,拿出酒和饮料,“喝这个。” “这儿有酒,你还拿这干啥?”张四清说。 “贺喜嘛,大家喝点好的。”刘志远边说边打开酒瓶挨个给大家倒酒。酒具大小不一,他尽量地倒得均匀些,到梁英那里,也毫不含糊。 “你也应该喝点。” “不不,我这里有白开水。”梁英赶紧拿起水杯,“大家喝吧。” “我记得你能喝点呀。”陶伟说。 “这你都不懂,”左军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人家是要优生优育。” “刘志远,你给他多倒点。”梁英对刘志远说,“他的嘴闲了,就说不出好话来。” “还没喝呢就打起官司了。”张四清笑起来,“来,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喝了酒,开始吃菜。 “嫂子到哪个单位?”徐建问张四清。 “厂里挺照顾的,安排到志远他们车间,还干本行,机加技术员。”张四清说着,端杯敬刘志远,“志远,以后多照顾呀。” 刘志远看一眼坐在床上哄孩子的曲丽芳,端起杯,痛快地喝了一口。 “看他正事一样。”左军山说,“他连自身都难保,还能照顾别人?来,张四清,我敬你一杯,恭喜乔迁,以后有事请说话。” 张四清把酒喝了,不小心呛了一下,脸红起来,连忙说:“志远跟大家喝,我确实不行。” “好。”刘志远端起杯,“我替四清敬大家一杯,都干了。” 大家互相敬酒,喝了两巡,气氛热烈起来。 “下一个收拾新房的就该志远了。”徐建看着刘志远,“你得抓紧呀。” “他呀,媳妇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呢。”左军山说,“大家一起赶紧帮他踅摸一个,早点让人管起来,省得一天天的惹是生非。” “看你左军山说的,人家刘志远也是一表人才,又是大学生,对象还用到处找吗?”梁英说,“你们车间的罗娟不就正好嘛。” “不是跟着那个冯尚呢嘛。”左军山说。 “是冯尚一直在追,最近听说罗娟拒绝了,厂里的女孩子都知道这事。”梁英说,“罗娟这边一断,那边朱意马上就追上了他。” “就是你来时车上的那个漂亮妞。”左军山对刘志远说,“这小子艳福真不浅。” “人家条件在那摆着呢。”梁英说,“罗娟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这下清楚了,等着你呢。”左军山碰刘志远一下,对梁英说,“那你就给这个人介绍一下呗。” “实在不行,我可以出面。”梁英看着刘志远,“不过,罗娟这人有主意,冯尚那样的条件都不行,我心里也没底。你在车间自己先接触一下,我见了她也试试口风。” “志远咱俩喝一个。”陶伟端起杯来,“说不定真像军山说的那样等着你呢,要抓紧。” “是想抓紧。”刘志远把酒喝了,认真地说,“可也不能直接把人家抓过来呀。”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情况已经明了,也给刘志远增加了苦恼,下一步怎么办,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四清夫妻把孩子送幼儿园。孩子坐在婴儿床里哭闹,张四清出了门又不忍心地折回去。曲丽芳瞪他一眼:“你有本事也请个保姆,省得不放心。” 张四清无语,领着她走到车间。 老杜和刘志远在门口等着。见他俩过来,老杜迎上去笑着说:“张副主任还亲自送来。” “刚才我们一起把孩子送到幼儿园,过来顺路。” “你忙去吧,”老杜说,“下边的事我们来安排。” 张四清看着曲丽芳,弱弱地说:“那你就去吧。” 老杜c刘志远领着曲丽芳进车间熟悉环境,老杜不停地做着介绍。 “咱这机加车间大,机床数量多,工种也多,”老杜说,“在全市也是最大的。” “我们厂的比这还大。”曲丽芳冷冷地看着周边,像个大城市的人来到了乡村。她还没有穿工作服,浅绿的外套在车间很醒目,所到之处,工人们不禁停手看她一眼。 罗娟也好奇地扭一下头,还朝刘志远笑一下。这一下,就在刘志远心里荡起了波澜。 上了楼,把曲丽芳领进技术组。范长水c温秀琴见来了人,都站起来笑脸相迎。 “早晨刚擦了的,你就在这儿吧。”范长水把曲丽芳领到靠西墙的桌子边。 “我眼睛不好,”曲丽芳看着刘志远的位置,“要光线好点的地方。” “这边,”刘志远马上引她过去,“确实这边亮堂。” 曲丽芳走过去,把包放在桌上,朝老杜点点头:“就这儿吧,谢谢。” 出了门老杜摇头叹道:“又一个不好对付的。” “反正好坏都是你一人干活。”刘志远嘿嘿笑起来。 21 投机的交谈 回到办公室,罗娟的笑容就开始在刘志远的眼前浮现。刚才那暂短的一眼,像高清相机拍摄的图像,清晰地印在他脑海。一丝微笑,似乎透着丰富的信息,使他浮想联翩。 “找个机会,向她表白?”刘志远冒出了这样的冲动,但转念又担心,要是她没有这心思,以后连这点温暖也没有了。她拒绝了冯尚,也可以拒接自己,这是很有可能的。自己作为一男人,确实看不上冯尚这个同类,连范长水也看不上他,但如左军山所说,这人看起来的确是一表人才,学校也比自己好得多,这是人们普遍接受的标准。这么好的条件,罗娟也是没看上,相比之下,自己又觉没有多大希望。 女人的心思,他从来没研究过,有的是期盼和渴求。从逻辑上推断是冰冷的现实,但从感觉上他却一点不愿往坏处想。心里冒出一个幻想的情景,马上使他激情澎湃。冰与火的反复煎熬,让他越想越乱。他想抽烟,但身上c抽屉里都没有。 “下午得买盒烟。”他咽了一下口水想。 目光落在桌上图纸的一处错误上,他顺势拿起铅笔改一下。此处一改,别处就要动,严密的数据链条渐渐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图面上,一直到外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到了下班时间,他手里的事还没完,又在图纸上画了几处,突然想起不能让母亲等太久,就干脆把铅笔插进上衣兜里,卷起图纸走下楼。 车间早已看不见人,生产现场的工装辅具,各个机床上的工具c零件定格在操作者下班时的状态。 大门敞开着,阳光在门内照了一块方正的光亮,对面绿化带里,落光了树叶的大小树干毫无表情地直立着,单调乏味。 “刘志远。”背后一个好听的女声叫他。 “是罗娟。”随着突突的心跳,刘志远扭过头来,看着罗娟红扑扑的笑脸,“你怎么也刚走?” “快下班时,郑书记让写一篇广播稿,赶了一下,就晚了。”罗娟往后撩一下面前的头发,快步赶上。 两人并排往前走,刘志远一时感到从未有过的拘谨。 “下午上班再写嘛。”他说道。他不敢走快,也不能走慢,注意保持着和罗娟同样的速度。 “现在的工时这么紧,稍微耽误一会儿,一天的任务就完不成,晚上还得加班。”罗娟看他一眼,“回去也是吃现成饭,耽误一会儿不要紧。” “工时这么紧?” “这工时都是劳资处用秒表掐出来的。咱车间离办公楼近,他们的人一出来,走不远就到,再加上都是批量的老产品,算起来也容易。全车间,包括全厂,咱这里车工的工时是最紧的。不像其它的工种,尤其是总装车间那边,干上三四个小时就能完成任务。” “那不公平,累的累死,闲的闲死。” “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罗娟笑道,“这都是上了书的。” “那就让车工的工时比别的更值钱,一个顶俩,一个顶仨。” “厂里就这样,十几年了,也不是谁想改就能改的。”罗娟笑一下,抬头看着他,“听说你在设计组合机床?” “在原来肖工设计的基础上接着往下做。从留下来的资料看,有了大概的思路,具体部件他已设计完了一部分。我看,这台设备要是搞成,干活的人就再也不怕工时紧了。” “那天杜副主任说,要是能搞成,除了解放那个组外,还能省出三台铣床c六台车床。” “是,有铣的功能。” “那得多复杂呀?” “也不算太复杂,除主轴外全用液压,一次进给,多刀切削,外加一个单一功能的铣头。” “就你一个人搞?” “一个人搞有一个人的好处。”刘志远点点头,“像厂里这样,几个人在一起干一件事,很难。” “是。”罗娟噗哧笑起来,赞同地连连点头。 两个人聊起来,刘志远没了紧张感,反而觉得轻松愉快,心里一时冒出很多话题。 “你该拐弯了。”罗娟提醒道。 刘志远一愣,发觉自己已跟着她走过了路口。 “哦,光顾说话,走过了。”他说着感觉自己的脸已红热起来。 “有时间再聊。”罗娟回头朝他笑一下。 母亲已在家等得着急,见他回来,埋怨道:“饭都快凉了,怎么才回来?” “发工资了。”刘志远还没从刚才的情境中走出来。他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把图纸放往床上一放,从兜里拿出钱放到高低柜上,抽出零钱放回兜里。 “快洗手去。”母亲给他端过饭来,“发工资也不能回这么晚。” “你不是要我好好工作嘛。”刘志远已回过神来,笑道,“晚回来一会儿就着急了?”他说着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慢点,也没人和你抢。”母亲怜爱地看着他,“像你这样,谁家的姑娘能看上你?” 刘志远不能反驳,一大口饭窝在嘴里。他突然冷静地想,刚才走了一路,说了很多话,还真没有一点感彩。 罗娟回到家,父亲罗道成c母亲杨金枝已开始吃饭。她叫了爸妈,洗了手,上桌端起自己的碗。 “有多忙呀,”杨金枝不满地看着她,“连饭都顾不上吃。” “车间临时有点事,耽误了一会。”罗娟说着,偷看她一眼。母亲的脸色不太好,仍在生着她的气。 冯尚追求罗娟,动用了不少能说得上话的人,对杨金枝的工作也做得到位,使她十分满意。能把这么个女婿引进门,她心里觉得非常风光。 但是,前几天催问罗娟时,她坚决地说:“这事不要再提了。” 杨金枝非常的失望,看着引以为豪的女儿突然变得这么固执,又打不得c骂不得,惋惜之心,像丢了珠宝一样,这段时间处处看着罗娟不顺眼。 “吃饭吧,不说别的了。”罗道成抬头看一眼杨金枝。 “你这一辈子劳模,还让人家女孩子当了车工,弄得全家连饭都吃不好。”杨金枝碰到了出气口,把气撒到了他身上。 罗道成没说话,吃完放下碗就去休息。 “妈,您就少说点吧。”罗娟劝道。 “还不是因为你。”杨金枝瞪她一眼,“你们就气我吧,气坏了我,看你们有什么好。” 罗娟只得低头端起碗。吃完饭,她开始收拾碗筷,杨金枝站起来说:“好了大小姐,不用你洗。” “我都沾手了,”罗娟抬抬手,“您歇会吧。” 杨金枝低头离去。罗娟手里哗啦哗啦洗着碗,回味着下班路上的情景。 下午上班,刚启动床子,李海霞兴奋地看着罗娟走过来。她是罗娟从小的同学,已结婚,孩子已一岁。 “中午下班看见你和一个男的一起走,聊得挺好呀。” “下班顺路,”罗娟瞪她一眼,“一起说句话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说,是谁?”李海霞显得很霸道,“我就想知道。” “别瞎想了,”罗娟皱起眉头,“人家正烦着呢。” “我看个子挺高,身材也不错,你俩说得还挺投机。” “求您了,别乱打岔好吗?” 两人说话间,远处刘志远正夹着图纸绕着一台机床在观察,不时还往这边看一眼。 “好像就是这个人。”李海霞像发现了目标一样,确定地说。 罗娟抬头,正好和远处的刘志远目光相碰,便赶紧低了下来,继续干活。 “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李海霞说。 “在哪儿?” “那个是吧?长得还行,就是不知道人怎么样。回头我去了解了解。” “你都在说啥呢?没有的事,你别胡来。” “你妈为了冯尚的事可生了大气了。那天她特意跟我说,让我监督你,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跟她汇报。” “你可不能胡说八道的,没事惹出事来。”罗娟正事地看着她,“我看我妈现在是更年期,看谁都不顺眼,弄得我爸都不敢说话了。” “你的事要解决了,她可能心情好点。” “看你说的,”罗娟噗地笑起来,“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 “你妈条件高,你的要求严,你俩算碰到一起了。” “行啦,赶紧去车间吧。这么随随便便,也没人管你?” “舒服不了几天了。听说明年配件计划增加很多,马上就要开始干了,一干起来就没日没夜的。我们现在铸,明年一开始你们也好受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费力不讨好的事(二) 22 令人欣喜的开端 临近年底,车间里的生产气氛却越来越浓,调度们忙着核对计划c催进度,老汪和顾顺雨则紧盯着几个重点项目。车间产品的品种c数量的完成率是厂里考核的重要指标。 郑书记除了几天换一次板报,催催宣传稿件,就是组织楼上的人员和职能班组,到现场义务劳动,打毛刺c除锈c上油c搬运,帮助交库。 楼上冷清了很多。 刘志远的设计开始入门,进度也快起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整个人沉浸在创造的愉悦中。安静的楼道,让他觉得十分惬意。 小丁推门探头进来,好奇地审视他的办公室。 “你就在这儿?” 办公室的两张桌子已快堆满,靠窗的一张只留一小块空地儿可以在上边写字,背后靠墙架着绘图板,地上放着一卷卷画好的底图。 “可不是在这儿,”刘志远扭头看着他,“还能在哪?” “他们都说你很牛,”小丁嬉笑道,“车间给了一个单间。” “牛个屁。是我自己找了间厕所,现在干起活儿来,转个身都费劲。啥事?” “车间分了些打毛刺的活儿给咱们团支部,答应干完了给一些费用,大家搞活动起来方便。” “都这么忙,谁还有空干这个?” “罗娟说了白天可以正常工作,晚上加班突击,职能人员和没活儿的白天可以干点。现在人太少,左军山让我上来叫你。” “那就走吧。”刘志远看看手边的东西,心想大家的事,不去就不好了,于是老大不情愿地放下笔,跟着下了楼。 两人来到现场。左军山正和几个人懒洋洋地打磨着手里的工件,见他俩过来,就对小丁说:“你小丁行,把牛人叫下来了,赶紧锉刀c手套伺候。”说着招呼刘志远,“你到这边来。” 这是车间一进门的一大片空地,团支部的十来个人一堆,西边是职能班组的二十来个人。刘志远看见,范长水c温秀琴c曲丽芳c老曹他们都在那边,手里动着锉刀,眼睛却相互看着在说笑。 刘志远拿着锉刀蹭几下,发现这正是他的组合机床要解决的几个工序之一,干着干着就走了神。 左军山机械地动着手扭过脸来问:“你哑巴啦?” “我说,你们都是猪脑。”刘志远看他一眼,“这么多活你要干到猴年马月去呀。” “你有什么好办法?”左军山眼睛一亮。 “跟我走。”刘志远放下锉刀站起来。 “我看见那边两台立钻闲着。”到了维修组,他说,“这样,咱们做两套工装。” 他让左军山找出一个本子,连画带解释,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看行。”左军山看了不禁点点头,“干了半天,累得我腰酸背疼的,这样干,快多了。马上动手,你画图,我找材料去。” 工件的尺寸,刘志远已烂熟于心,他快速在本上画好了几张图。由于这段时间全身心搞设计,办公室c家里c宿舍他都在做,所以养成了在本子上画草图的习惯。 画好了图,他又仔细端详着,把方案在脑子里演练几遍,确实觉得没有了问题。 “料找好了。”左军山进来,手里提着一堆用铁丝穿着的废零件,“先去车床车一下。” 刘志远从本子上撕下画好的图,和左军山走出来,到打磨现场拿了一个工件,就往车工现场走去。 左军山扭头对小丁说:“你先带着干,我俩有点事。” 本来小丁能不能把刘志远叫下来,在职能组这边就是个话题。刘志远来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可是看见没干多一会儿,他就和左军山神神秘秘地走了,一个新的话题就此产生。 老汪是从下边班组上来的人,到了主任的位置,但仍然是“以工代干”的身份,在上面没有备案,所以见到职能组这些名正言顺的干部们都下来干活,他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安排完手里的活儿,就赶紧到这边来干上几件,做个姿态。他刚坐下,蔡玫就有了说辞。 “你看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多自在。” “不管他们,”老汪也抬头看一下走远的两人,“反正承包给团支部了。” “这不是管不管的事,这是思想认识的问题。”温秀琴说,“听说团支部组织为民服务,在市场上为人理发c补锅学,他就不去。你猜他还说什么?他说这是不务正业,搅了那几个老头的生意。这是什么思想?年轻轻刚进厂没几天就这样,过上一两年,车间里还放得下他?” “厂里硬要放到这里,推也推不走,没办法。”郑书记在一旁干着手里的活儿,听出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赶紧摇头叹气做解释。其实,在他的心里,对刘志远已经有些发怵,要是在大庭广众下过去批评几句,弄不好会让他顶撞,让自己下不来台。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呀,”温秀琴不依不饶,“我们都像他那样,能行吗?” “是,得管,得管。”郑书记连连点头。 “看,”蔡玫直起腰张望着,“他们到罗娟那儿去了。” 几个人也都好奇地往那边看过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范长水笑一下。 “难说罗娟能看上他。”老曹说,“冯尚那样的条件都不行,这个,我看够呛。” “他也够敢想的。”蔡玫仍然抬头看着那边。 左军山c刘志远找到罗娟。罗娟正干着活儿,见他两个人提着一堆废工件过来,有些纳闷。 “怎么了?” “一个新鲜事。”左军山指指刘志远,“他想做一个工装,省得再人工打磨,我看还行。现在找你,一是跟你这书记汇报一下,再有就是把这两件活儿给车了。” “啥样的工装?”罗娟觉得新鲜,停下了床子。 “就是一个小的胎具,很简单。”刘志远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兜里拿出图纸递给她,简要地说一下工作原理。 罗娟看完图纸一脸欣喜:“应该可以。把料放下吧,我马上车。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几十年就没人想到呢?” “听着,”左军山冲刘志远笑一下,“表扬你呢。” “就这么个小玩意儿。”刘志远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先试试。” “这么个小玩意儿,”罗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一下,“就是没人想得到。” 她回头把已完工的工件卸下,开始松卡盘。 “这得换外爪。”左军山上前一步,对她说,“这活儿大,我来吧。” “还是我来吧。”罗娟笑道,“你们不是还要做别的吗?快去吧,早点做出来试试,大家的活儿都挺紧的。” 两人拎着其余的材料往焊工间走去,正碰上小丁无所事事地往一边走。 “怎么不干了?”左军山问。 “你们走后,那边职能组的都说有自己的事,都起来走了,咱这边的人也觉没意思,散了伙。剩我一个人,有啥干头?” “妈的,不是为了挣点钱出去玩儿嘛,咱能跟他们比?” 左军山c刘志远走后,罗娟换了卡爪,把工件装上,发现大小正好。她心想,这两人真行,找了这么合适的。换了车刀,她拿起工具箱上的图纸,考虑一下加工步骤。 “小罗,你床子上卡的是哪个产品?” 罗娟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郑书记c老汪板着脸站在机床前。 “左军山c刘志远要做个工装,打磨那边的产品,我给他们车一刀。” “什么做工装,我看他们是投机取巧,不想干活!”郑书记说,“别人都在忙着,他俩起身走了,影响太坏,现在都不干了。” “左军山,”老汪也生气地帮着腔,“再加上那个刘志远,能干出什么好事?” “您看看图纸,”等两人连珠炮似的说完,罗娟耐心地把图纸递给郑书记,“我觉得有道理。” 郑书记接过图纸,看一眼,在手里抖一下,递给老汪:“这还是本科生呢,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这也叫图纸?这大学也不知是怎么上的。” “几十年大家都这么干过来了,”老汪看了一眼图纸也是不以为然,“都不如他俩行?” “正好我这批活儿刚干完,等着检验,这个也就是几刀的事。”罗娟听出他两人是带着气过来的,解释也没用,“做完,先让他们试一下,要是不行,他们也没话说了,还得手工去打磨。我做他们的工作。” “我说小罗,”郑书记见罗娟没有听进他们的话,就不耐烦地咽了下口水,“你一个团支部书记,要起好模范带头作用。像他俩这样的人,要教育,不能跟他们搅在一起。再有,我们作为老人,对你这个年轻姑娘说一句,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应该有辨别是非的能力。现在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事很多,你要小心了,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谢谢书记了。”罗娟觉得话里边的内容太多,便低下头,厌烦地抬起离合手柄,卡盘忽地转起来,“我会注意的。” 罗娟把两件车完,对着图纸重新量一遍尺寸,手摸着仍有余温的工件,回味起刚才两人的话。 “这就是刘志远给人留下的印象。”她心里又生出烦躁来。 对于冯尚的追求,她始终没有答应,尽管他用尽了可以想到的办法。每次来到她工作的现场,冯尚都是不由分说地先把一些小点心c小礼品放到她的工具箱里,再赔着笑脸开始跟她说话,极其殷勤。可是,她总觉得他身上缺了一些她渴望的东西,尽管自己说不出来。和刘志远暂短的一次接触,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的渴求,就像清冷的空气吹走了雾霾一样。 她明确地断了冯尚的念想。 对刘志远,她可以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爱慕,自己一见到他也有强烈心动的感觉,但理智却在警告她,现实的差距非常的大,不仅是郑书记说的那些,人们之间的传说,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对这些,她心里有着太多的顾虑。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理睬闲言碎语,但面对太大的差距,确实也心生恐惧。再往下想,刘志远对自己的态度,也是仅仅自己的感觉,对方是否是真情还另当别论。 “碰一个理想的人,确实不容易。”她由衷地感叹着。 到下班时间,她还是闷闷不乐,低着头,自顾一人回家。 下午一上班,左军山c刘志远一人提一个组件过来。 左军山看一下工具箱上加工好的工件,看着倒回卡爪的卡盘感叹道:“看人家,都准备好下一个工序了。” “你也太小看人了。”罗娟笑起来,“你们手里的东西,不再车一刀,能用吗?” 左军山把工件递过去,罗娟利索地装上,紧好,伸手要图纸。左军山撸一下袖子走上来。 “我来吧,时间长了不干,手有些痒痒。” 罗娟笑着给他让开位置:“不是你当年想方设法换工种的时候了?” “那是两回事。”左军山从兜里掏出图纸,量一下工件,启动床子,试了一下转速,扭头对她说,“太保守了。”说着随手搬几下床头箱手柄,右手提起离合器,感觉一下转速,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他试了一下进刀量,将刀尖轻轻触到工件,仔细定好吃刀深度,搬起进给手柄,一粒粒铁屑从刀头剥落下来。 “这人技术还不错。”刘志远钦佩地对罗娟说。 “是。”罗娟着看左军山笑一下,“要是少惹点事,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刘志远纳闷,他惹啥事了?是不是打架的事?这事自己也有份。联想起进厂后的遭遇,他的脸一下火热起来。 “这么点事,还要影响终身吗?”他想。 他感到,罗娟在说左军山,更可能是在说自己。他明显感到了两人间的距离,失落的情绪一下涌上心来。他说不出别的话,愣愣地站在一边。 车刀一会向前,一会向左,一卷铁屑在刀头前旋转着变长伸出,罗娟急忙上前拿小钩子托住,一点点拉长,直到左军山压下手柄,铁屑“哐”的一声落在托盘里。 “你干啥呢?”左军山扭头看着刘志远,“当徒弟,连铁屑也不勾?你看人家罗师傅,多有眼力。” “你少说两句,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罗娟看着他笑道,“你要行,也设计个东西让大家看看。” 工件车完,两人拿着往回走。 “多好的机会,也不趁机跟人家拉拉近乎。”左军山说,“像个榆木疙瘩戳在那里,啥时候能得手啊,我都替你着急。不明白的,你说话,我教你。你别小看,这里学问大着呢。” “这事确实不容易。管它呢,走一步是一步。” “现在说大话,”左军山扭头看他一眼,“晚上躺在被窝里睡不着觉。” 到了组里,两人接着钻孔c攻丝c装刀头,一直干到下班,外边都安静下来才调整好。 听见外边有脚步声,两人一齐往门口看去。罗娟笑着走进来。 “两位发明家,饭也不吃了?” “好了。”左军山说,“想装上试试,看行不行,要不饭也吃不香。” “行,”罗娟好奇地说,“在哪?咱们一起试。” 三人拿着工装,来到两台立钻前,左军山装一个,刘志远装一个,罗娟在边上帮忙。 刘志远毕竟是设计人,很快就准备到位,拿了工件开始试验。罗娟兴趣盎然地站在他身边,靠得很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开动机床,很快就加工了一件,拿起来看一下,刘志远脸上露出了笑容。罗娟赶紧接过来,欣喜地说:“成了,太方便了。我也试一件。” 刘志远让开,让她坐下,帮她装上工件。罗娟不太熟悉钻床,操作起来不像对车床那样得心应手,下压时控制不好力量。刘志远只得扶住她的手慢慢下压。 一个工件也很快加工好。左军山那边也拿了一件过来,得意地说:“这才像一个大工厂干的活嘛。再看那些用锉刀锉的,没法比了。” “干得还快多了。”罗娟说,“左军山,你手工挫一个,看我能干几个。” 左军山拿起一个工件,比划一边遍说:“完了。” “八个!”罗娟停下手,急着拿过刘志远手里的一小摞,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兴奋地叫起来,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透着些许天真,闪着光亮。 “你立了大功。”她站起来看着刘志远,“这批活儿,你俩的任务算完成了,一会儿等夜班的人来,我教一下,最晚明天一天就能干完。”说完像刚学会了一个舞蹈一样,又兴趣十足地坐回机床前,抬头对刘志远笑一下,眼里带着兴奋和亲近,“反正也是等,咱们先干一会儿。” “现在焊工不在,”刘志远若有所思,“明天再焊两个架子,一边一个,这样取活儿放活儿就方便了。” 罗娟赞同地点点头。 由于干得快,刘志远忙不迭地在她身旁忙碌,没了一点遐想时间。 “配合还挺默契的。”左军山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着他俩说,“天生的一对。” “又开始胡说了。”罗娟扭头嗔他一眼。 左军山嘿嘿笑起来。 小丁跟一个人进门,见他们三人在一起说笑,好奇地走了过来。 “过来试试,”左军山对他显摆着,“看这新式武器怎么样?” 小丁过来试一下,连连叹道:“行,还挺有意思的。” 这边刘志远和罗娟教的一个,也觉得新鲜,起劲地干起来。 “好了,你们就正式开始吧。”左军山嘱咐两人,“今天晚上干好了就往地上放,明天再收拾。再来两个人打个下手,这点活儿,一晚上就差不多了。” 说着正好又来了两个人。左军山跟他们交代了,抬手看表对刘志远和罗娟说:“肚子饿了。设计师请我俩吃顿饭去?” “没问题。”刘志远看着罗娟,“走吧。” “饭有机会再吃吧,也没跟家里说。”罗娟摇摇头,“现在都不知急成啥样了。” 三人到屋里洗手。左军山说:“家里要是有个电话就好了。” “好好干,”罗娟笑了起来,“等你当了大官,我们也跟着沾沾光。” “这辈子算是没戏了。”左军山抬一下眉毛,把毛巾递过来。罗娟伸手展示一下手里的一团纸巾:“擦完了。” “你们在这儿呢!”李海霞突然大声说着走进来,“让我到处找。” “哟,李大姐,你怎么来了?”左军山夸张地招呼道。其实,李海霞比他还小两三岁,因为她大大咧咧,嘴又快,所以大家给了她这么个雅号。 “你别多心,不是来看你的。”李海霞朝他挥一下手,转脸对罗娟说,“不回去也不告诉一声。我去你家,倒把我给说了一顿,嫌我没看好你。”她说着,看着刘志远,“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刘志远认真地想一下:“你差点踩了我一脚。” “对对,我想起来了。”李海霞说着,皱着眉端详起他来。 “让你来干啥来了?”罗娟朝刘志远笑一下,拉她一把,两人朝门口走去。 “这娘们真误事。”看着她俩出门,左军山对刘志远说,“要不然今天还真是个好机会。” “真的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刘志远回味着罗娟刚才客气的一笑,摇一下头。 “咱是过来人,”左军山摆出老资格的样子,“有什么不明白的,谦虚着点,及时请教我。” 罗娟c李海霞出了门,李海霞说:“我没说错吧?你们还真搞到一起去了。” “净瞎说,你没看见还有左军山吗?”罗娟白她一眼,“他设计了一个工装,刚做好,下班试一下挺好的,给车间解决了大问题。” “他再解决问题,在车间头头们眼里也是臭狗屎。”李海霞说,“这个刘志远,我可给你打听了,家里条件不好,就一个老母亲,还没工作。还有,这人挺野的,还没到厂就和外边的痞子打了一架。厂里对他也很头疼。” “谁让你打听了。”罗娟埋怨道,“我在车间里啥不知道?这人是挺特别的,但技术很好。” “看看,还是有看上的地方。”李海霞笑起来,“放心吧,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要是真看上了,需要帮忙的你说话。我还是相信你的眼光的。” “你说的都哪跟哪呀。在一个车间里工作,还不能说个话了?” 罗娟嘴上这么说,内心已经让她搅得乱七八糟了。 23 费力不讨好的事 第二天上班,老汪背着手站在两台立钻旁。他边上的两堆零件堆得很高。 刘志远从他身后走过,也看着那两堆已经干完的零件,心生得意,嘴里不自觉哼起歌曲来。 他去找左军山做架子,有了架子才算一个完整的方案。见左军山不在,心想他肯定会找过来的,就回到自己办公室,收起心,开始做自己的事。 罗娟领着两个人来到立钻这边,见老汪看着散乱的零件发愣,便带着歉意说:“昨晚只顾赶进度了,来不及摆,我们马上归置一下。”说着,三个人动起手来。 “这活儿干得漂亮。”老汪拿起一个零件,在手里反复端详,“都是昨晚上干的?” 罗娟看着他点点头。 “怎么干的?” 罗娟拿起一个,在床子上试一下。 “明白了。”老汪点点头,朝远处的顾顺雨招一下手。 顾顺雨懵懵懂懂地过来,看着地下散乱的工件说:“是谁弄的?这么乱。” 老汪把手里的工件递给他。顾顺雨接过看一下:“干得挺地道,谁干的?” “团支部。昨天一晚他们就干了这么多,就在这两台立钻上。这下好了,你去安排八个人,两人一组,两班倒,五天时间把这些都活干完,以后再也不为这事操心了。”老汪扭头对罗娟说,“我今天就让杨会计给你们准备钱。” “主任,现在这点活儿已经不是事了。”罗娟的心放下来,直起身看着他笑说,“我可以组织团支部把剩下的全包了。关键是这两套工装,是刘志远和左军山做的,这无论如何要奖励。” 老汪不置可否地笑一下,转身走开。 郑书记领着职能组的人过来。 楼上的人看见刘志远轻轻松松地坐在办公室,下楼时就开始嘀咕,走到楼下,便把情绪传给了所有的人。大家情绪都不高。 走到现场,郑书记像招呼大家吃饭一样,挥手召集人员:“大家快坐下,赶紧干起来。今天就这一小部分,早干完早休息。” “干活大家不怕,但是得公平。”蔡玫说,“凭什么有的人可以不干,在楼上坐着?” 郑书记没回答,低头自己动起手来。见书记闷头不语,几个人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都不情愿地坐下,拿起了锉刀。 “都停下吧。”顾顺雨急急忙忙走过来,像带来好消息一样,“都回去吧。” “怎么回事?”郑书记不解,抬起头来问。 “昨晚团支部一晚就干了那么多。”顾顺雨指着罗娟他们,“他们做了个工装,以后再也用不着手工打磨了。主任的意思,也别义务劳动了,车间组织一下,三四天就可以突击完。” “哦,有这事?”郑书记觉得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他们在收拾乱堆乱放的产品呢。” “都是干好的,干得还不错。”顾顺雨赔着笑脸,领着他走到罗娟那里。其余的人也都跟了过来。 “这都是昨晚干的?”郑书记拿起一个工件问罗娟。 “是,”罗娟用手背抹一下腮上的头发,观察着他的表情,“用刘志远c左军山做的工装干的。” “不错。”郑书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说明我们的政治思想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就按主任的安排进行吧。” 其他的人也一人拿一件看一下,又放回去,准备往回走。 “我看不行。”温秀琴像发现什么问题一样,“好像不符合工艺要求。” 她让蔡玫到加工区拿过来一本工艺规程,急急地翻几页,递到郑书记面前:“你看,规程上明确写着‘手工去毛刺’,他们这样干,不就成了倒角了吗?弄不好这些活儿都得废了。” 罗娟急忙拿过工艺规程,见上边确实明确写着“手工去毛刺”,额头上一下渗出汗来。 左军山得意地提着架子过来,见罗娟脸色不对,别的人也用蔑视的目光看着她,感到十分意外。 “怎么回事?”他问罗娟。 罗娟把工艺规程递过来:“他们说这么多活儿要废掉。” “应该不会有事吧?”左军山嘴上说着,心里已经开始打起鼓来。 “会不会有事,你说了算?”郑书记瞪着他,“你去,把杜副主任找来。” 左军山没了主意,拿着规程,急忙扭头去找老杜。 “我说呢,他们能做出什么好事。”顾顺雨把手里的一件产品扔在地上,拍拍手,“这么简单就能干,这么多年,别人都是吃干饭的?” “书记,”温秀琴仍然不依不饶,“工艺规程都敢随意改,那不乱套了嘛!” 郑书记看一眼范长水,范长水欲言又止。 “刚才下楼时,没见到杜副主任。”他对范长水说,“你去打电话问问,看是不是在技术处。” 左军山上楼,没找到老杜,见刘志远的门开着,便急忙冲进去。 见他进来,刘志远问:“一上班就找你,干啥去了?” “干啥?”左军山把规程放到他面前,指着那条要求,“你看看,昨晚干的那么多活儿都要废了!” 刘志远看一眼,噗地笑起来:“你这么见多识广的人,也有着急的时候?” “你他妈还笑!你仔细看看,要是废了,这责任就大了。” “不是活儿要废,而是这工艺要改。”刘志远自信地看着他,“什么年代的事,还抱着不放。”说着拍拍面前的规程,“这份工艺规程楼上也有,我早看过了,手工去毛刺跟本就是凑合。” 他把倒角和去毛刺的区别说一遍,又讲了此工件在机器中的作用。 “你能说了算?”左军山仍然不放心。 “你回去,把你那《机械工人》第九期翻一下,上边有一小篇文章,标题就叫‘倒角和去毛刺’。” “那你去跟他们说说?” “老杜在那儿吗?” “我就是来找他的,”左军山摇摇头,“找了一圈没见着。” “那我不去。明摆着是在找茬,跟他们说有什么用?” 左军山急着要去找那本杂志,就转身下楼。 看见了左军山,罗娟急忙迎过来。因为担心,她的脸色惨白。 “见到杜副主任了吗?” “没见到老杜,可见到了那个牛人。”左军山说,“他说不是活儿废,而是工艺要改。我那儿有本杂志上有说这个的,他让我找着看看。” “那赶紧去找找。”罗娟催促道。此时,她的心情由刚上班时的阳光灿烂,变成乌云密布了。 两人刚一转身,老杜急急忙忙从门外赶过来。罗娟迎上去,简要说了一下情况,把他领到产品前,拿起一件递给他。老杜看了先是有些吃惊,然后眼睛亮起来。 “他们还真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老杜走到郑书记跟前说,“这事我进厂时问过老专家,图纸引进时就是这样的倒角。早期咱们自己生产时,没有专用设备,就用人工打磨凑合,后来就把工艺改成了这样,一直延续了下来。这活儿没问题,我们把工艺改过来就行。” 郑书记没想到老杜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有些失望地转过身看一眼温秀琴。 罗娟长长舒口气,低头绕过呆立一旁的人们,继续整理她的产品。她抿着嘴,还没从刚才的恐惧中缓过神来。 “这儿有书,”这时左军山抖动着手中的杂志走过来,对大家说,“不服可以看看。” 罗娟叫他一声,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了。 “你还涨志气了。”郑书记瞪着左军山,“不管结果如何,你们先是违反了工艺规程。知道吗?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是要受到处罚的!” 左军山遭到迎头一棒,扭头看着老杜一时不知所措。 人们又开始纷纷议论,但已不像开始时的幸灾乐祸了。 “看好他们,别让他们乱来。”郑书记对老杜嘟囔一声,背着手就要离开,“都这么弄,这工厂还不乱套了。” 老杜想辩解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左军山一看这样子,丧气地转身去找刘志远。 看着众人散去,罗娟委屈得流下了眼泪。 左军山到刘志远办公室,生气地把杂志往桌上一甩:“这他妈的是什么事?好心好意给他们干点活儿,落这么个下场。” 刘志远先是一愣,听他把事情说了,倏地站起来:“我跟他们说去。” 两人刚走到楼梯,老杜迎上来,张开双臂把他们拦住:“走,走,有话到办公室说去。” 进了刘志远办公室,老杜赶紧关上了门:“你俩干啥去?” “跟他们说道说道,”左军山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这事好像有点欺负人了。” “我就知道你们要这样,赶紧坐下。”老杜说着,拿出烟,一人给了一支点上,“你还能不让领导说说话吗?嘴长在他的脸上,想说啥就让他说去。你们干得漂亮,我一看工装和干的活儿就明白了。工艺我马上改了,回头我再跟书记c主任说说,都消消气,这事就这样了。” “那也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刘志远心里仍很不忿,“有本事你老郑挡着别让人用!” “行啦,”老杜劝道,“你刚入厂才几个月,还不能适应环境,消消气。说实在的,你们做的这个工装,还真是不错。大家一年一年的这么过来,都习惯了,包括我,谁也没想过做这么个东西。不管别人怎么想,通过这个事,我对你更有信心了。把组合机床搞出来,东西放在那儿,比下去跟他们吵一顿好得多。” 听他这么说,刘志远消了点气。 24 开门的钥匙 这年的春节比较晚。过了元旦,厂里的年终评比表彰c年初的计划布置按部就班搞完,大家心情浮动,开始考虑回家过年或者准备年货了。 可老汪的心思仍纠结在生产任务上。今年的配件任务比上年增加了一倍,厂里生产部门把年度任务分解,按月制定了计划,下达到各车间进行考核。头一个月,他就挨了批,心里压力很大,开始想方设法突击任务。通用的产品,可以找厂家协作,但像密封圈这样批量大c利润低的产品就很不好安排。刘志远解决了一点问题,但也仅是一道工序,在从毛坯进车间到出成品的整个流程中,仍起不到关键作用。 他有时也寄希望于刘志远手里搞的项目。 “生产任务压力大,我理解。”见他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郑书记说,“上边计划部门是怎么搞的?安排计划跟抽风一样。这样吧,先运行两个月,过了年咱俩向工厂如实汇报。实在完不成,也不能把人逼死呀。” “两个月?”老汪摇摇头,“这老刘头开会时没鼻子没脸地骂,一次也受不了。” “胡厂长干不了多长时间了。”郑书记凝神看着他,“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他还是别上去好。就他那作风,跟军阀c地主恶霸有什么两样?他要是当了厂长,咱们在下边就没法活了。” “是。”郑书记同情地点一下头,“现在讲究用能人,也不管以前怎么样。但胡厂长硬是看上他了,又有什么办法?” “要是刘志远搞的那个组合机床能成,这事就好办了。”老汪想起什么似的,“那倒角的事就挺好。” “那是他们懒,想投机取巧,歪打正着做了点事。”郑书记摇一下头,“这可是组合机床,不是简易工装,理论上说起来头头是道,干起来肯定不是那么回事,这可是有了定论的。你想,这么个二愣子,还能比老肖强了?还是现实点,只要他在车间别惹事,别花车间的钱,爱干成啥样就啥样。弄砸了,我们正好把他推出去。去年的教训还不深刻?差点把咱的先进给影响了。” 老汪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自主地点点头。不过,在每次走过刘志远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往里看一眼,希望奇迹的出现。 刘志远计划着,在春节前搞完设计。虽然老杜给他疏通关系,提供帮助,但草图设计完后,其余的描图c晒图工作全凭自己一个人,所以除了吃饭睡觉,他只能把全部的时间用在了办公室。为了方便,他给早晨打开水的老闫头买了盒烟,配了把车间大门的钥匙,方便早晚出入。 一天,老闫头探头进来,面有难色地说:“小刘,你把钥匙给我吧,刚才书 记批评我了。” “怎么回事?”刘志远一愣。 “保卫处夜间巡查,见咱小门开着,里边没见到人,就批评了郑书记。郑书 记过来就把我训了一顿,要我把钥匙收回来。” “怎么没人?我不是人吗?” “你在楼上,他们看不见。” “你先别急,我找他们说去。” 刘志远起身到旁边的车间办公室。郑书记正在写着什么,听见动静,抬眼从 花镜的上框看过来。见进来的是刘志远,他一时诧异,赶忙摘下眼镜像迎接战斗一样看着他。 “你有什么事?” “老闫头的钥匙是我问他要的。我晚上要进门到车间加班,你为什么要收回 去?” “车间几千万资产,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拿钥匙吗?”郑书记把手里的笔往稿纸上拍一下,拧着眉毛对他说,“丢了东西你负得起责吗?不光这样,有的人还跑进来在角落里打牌赌博。这是搞生产的地方,不是混混们的娱乐场所。” 他说得言之凿凿,不容置疑。刘志远一时语塞,扭头出来。 回到办公室,他实在不情愿地看着老闫头。设计工作占据了全部时间,刘志远内心充实c愉快,现在收走了钥匙,他还真不知道晚上的时间能干点什么。他的宿舍,已是左军山的棋牌室,每天到时间,凳子c床上都坐满了人,还有站着的。即便就是在宿舍干,东西也不凑手。 “老闫,钥匙先不能给你。” “小刘啊,我可不敢不听书记的话。”老闫头的语气近乎哀求,“这么大岁数了,再让人家没头没脸地训一顿我可受不了。” “不影响吃不影响喝的。”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刘志远不禁笑了起来,“训几句就训几句呗,” “可不行。”老闫头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我这一辈,都快退休了,再得个处分像什么话呀。小刘,求你了,把钥匙给我吧。” “你也知道,我拿钥匙来车间,也不是干别的,都是为了工作。” “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工作,我只听书记的。”老闫头下定了决心,“要不我也给你买盒烟。” “谁让你买烟了?我只是想拿着钥匙。这样吧,你给我出个主意,让我随时能进来,我就把钥匙交给你。” “车间的窗户,好多插销都坏了,不管用。”老闫头急切地转转眼珠子,“你找个地方试试,肯定能进来。” 刘志远一想,这还真有可能,就从自己的钥匙链上摘下钥匙,递给他。 老闫头急忙接住,连说谢谢,转身往出走,临关门时,又探进头来:“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呀。” “不会说你的,放心吧。”刘志远笑笑,起身往下走。 下了楼,他先沿离办公室近的窗户一个个往前查找,不想碰见了左军山。 “干啥呢?眼睛老盯着窗户。”左军山疑惑地看着他。 “我在找有没有插销坏的地方。” “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这事干啥?”左军山凑过来问,“你他妈是不是看上什么东西了?这事不用你亲自干,跟我说就行。” “谁像你一天到晚想着偷鸡摸狗的。我是想找个坏窗户,晚上好进来干活儿。” “你的钥匙呢?” “刚给要回去了。”刘志远说了刚才的事。 “都是他妈的糊弄人的事。车间的人除了不想干活了,拿没钥匙进不了门做借口,想进哪都能进来。你跟我来。”左军山拉他到一个窗户跟前指一下,“以后你就从这儿进来。” 刘志远探头一看,窗框下的棱角已被蹭成圆弧,看来人们从这里进出,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家伙。”他不禁感慨,“车间得丢多少东西呀。” “拿东西的从正门走多好,谁能看出来?”左军山笑道,“走这儿的人,都是礼拜天进来玩儿的。” “车间哪有那么多玩的地方?” “你看这儿。”左军山指着平时用于临时打磨组合的一块空地,“打羽毛球多棒,夏天不怕刮风下雨,冬天还有暖气,就是正规的体育馆,地面也没这里好。那些偏点的小屋,支一张小桌,就可以打牌,大门锁着,随你怎么嚷,谁也管不着。现在每家都住得像鸽子笼一样,只能到这儿玩儿,连保卫处的人也来。不过,也只有像你这样有病的人,才会偷偷摸摸从这里跳进来干公家的事。” “你才有病。” “你那事怎么样了?” “春节前图就可以出完。”刘志远回到了自信的状态,“过了年就可以干了。” “我看你怎么干。”左军山斜眼看着他,“这么大个工厂,能听你的安排?你知道下边的人是怎么说你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刘志远“嗤”一声,“这儿干不成,老子到别处去。你就别瞎操心了,走一步看一步。” 离春节放假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刘志远找老杜说:“图纸弄完了。” “这么快?”老杜有些吃惊,边说边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依然杂乱,但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摞图纸。老杜打开上面的目录,大概看一下,认真地说:“得找个人审一下,万一干起来出了问题就不好了。” “我找张四清看看。”刘志远赞同地点点头。 “那人行。不过怎么开始干呢?老汪说过,车间不组织。”老杜想一下,“我先找一下厂里试试。” 晚上吃完饭,刘志远急急忙忙赶到宿舍。 张四清正围着围裙在厨房做饭,刘志远突然走进去,把他吓了一跳。 “新鲜,今天你怎么也有时间来玩了?” “玩啥?我是请教老师来了。” “这话怎么说?” “组合机床图纸弄完了,想请你把把关。第一次这么搞,心里还真是有点虚。” 张四清不禁笑起来:“你还有心虚的时候?” “是。”刘志远老实地点点头。 “行,但不是把关,咱们一起商量。”张四清认真地看着他,“不过,我得先让他们吃了饭。”他朝卧室的方向努努嘴。 “干啥呢?这么磨蹭。”刘志远还没说话,曲丽芳的喊声传了过来。 “好了,马上到。”张四清大声答应着,赶紧往盘里盛菜。 回到房间刚坐下,左军山带着人进来。见刘志远坐在床上,他惊奇地问:“呵,今天怎么回事,咱们刘工也想玩两把?” “有你在,我就不打牌。你们玩吧。” 几个人默契地坐下,利索地洗了牌,各自抓起来。 刘志远看左军山的对门抓了一副好牌,欲言又止。 “要看,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左军山赶紧瞟他一眼,“不许胡说八道。” 左军山谨慎地看着对门打出第一张,心里有了底,得到出牌权,试探着一张一张往出打,给对门创造条件。待对门开始发力,他的神情开始舒展,最后一张出完,哈哈大笑起来。 “有爱打‘全红’的人在这儿就是不一样!” 25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夜间的厂区行人稀少,远处锅炉房和空压机站房传来单调低沉的声响,路灯灯光照出隐隐的厂房轮廓,厂房前排排高大c落光树叶的树木在西风中轻叫着,光秃的枝干,像老人手上爆出的青筋,枝枝叉叉地伸向夜空。远处一处管道漏着蒸汽,呲呲作响,显出一点生气。 “从这儿进去。”刘志远引张四清走到窗户下,打开手电说。 “咱们怎么像是偷东西的?”张四清笑道。 “偷东西的有这么大方?我倒希望他们把我当偷东西的带走,正好给我一个说话的地方。” 一进办公室,两人便直奔主题。 刘志远的资料分放得井然有序,像迎接检查验收一样。张四清看得仔细,不时还拿铅笔在图上做个标记,把一张张看完的图纸分放到不同的位置。 “这些标注的地方感觉有问题,你再检查一下。”看完图纸,张四清指着桌上的一摞说,“这几张我拿走,要仔细看一下。后天吧,你到我车间找我。” 张四清拿起图纸,刘志远也拿起一摞,把计算器揣在兜里。 “你拿这些干什么?”张四清看他一眼,“明天再看嘛。” “一人回去没事,晚上看。”刘志远笑一笑,“我是自由人,就是几天不来,也没人找我。” “忘了你是一个特殊人物了。”张四清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从窗口跳下,关好窗子,立时觉得寒冷刺骨。 “真冷。”刘志远说。 “你那个厕所就没暖气,再一出来,肯定更冷。” 两人的腋下夹着图纸,手揣在兜里,缩着脖子往前走。冬天的水泥路面好像格外坚硬,皮鞋踩上去咯咯作响。 “下一步怎么办?”张四清问。 “还不知道怎么干呢,老杜说是到厂里问问。” “厂里比较正规,你这一投,就得好几万,要有专用工作令号才行,不是哪个人说句话就可以干的。” “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只要咱的东西可以,我可以直接找厂长去。” “就你一个小技术员?人家可是地市级干部。” “地市级干部怎么了?也得干人事呀,管他呢。” 张四清又笑起来,带着浓重的哈气:“我又忘了你的身份。” 回到宿舍,左军山的牌局已散,地也扫过,簸箕里一堆烟头,空气中仍充满浓浓的烟味。 刘志远急着打开一张图纸,找到张世清标注的地方,认真看一下,不由得暗自佩服。 自己的东西,往往有些想当然的地方,即使有问题也很难发现。他拍拍脑门,心想以后绝不能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设计出来的东西,要反向推敲一下,避免发生错误。 这时,他已毫无睡意,把张四清标注的地方改了,又逐张检查一遍,记下发现的问题,再逐个解决。到干完,走廊有了动静,窗外已经大亮。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烟点上,看着桌上的图纸,再一次反省自己。他感觉后怕,要是不检查,就这样把图纸发下去那麻烦可就大了。 洗漱了,赶回家,母亲已把饭端上了桌。他叫了声,端起碗来就吃。 “你这是怎么啦?眼睛这么红?”母亲看着他问。 “昨晚弄这些图纸,一宿没睡。” “啥事呀,这么着急?” “也不是着急,我就想在年前把它弄完。” “那你上午就在家睡一下,下午再去。” “不,还得去,事弄不完也睡不好。” “做啥事都得有时有晌,哪能觉也不睡?” 母亲洗完碗进来,刘志远已靠在椅子上睡着,仰着头,张着嘴,打着鼾。 母亲想叫,又怕弄醒了他,只得把床铺好,站在边上等着,见他动一下,就赶紧拉着他的胳膊劝道:“听话,上床睡一会。” 刘志远醒过来,挤一下眼睛,甩甩头,站起来说:“没事了,我上班去。” 走到车间,早已过了上班时间。刘志远夹着图纸进门,正碰上郑书记。郑书记欲言又止,不屑地扭头往别处走开。 下午把底图改完,刘志远回家吃了饭,早早去睡觉。左军山带人进来,见他正蒙头大睡,推也推不醒,就觉着异常。但摸摸头,不像发烧的样子,就在窗台上给他放了一杯水,嘱咐几个人压低了声音,打起牌来。 第二天一上班,刘志远归置一下办公室,就下楼去找张四清,路过罗娟车床时,见她正在换卡盘,就赶紧过去帮她托住,稳稳地旋到主轴上。 “怎么不用吊车?”他问。 “那边正用着呢。”罗娟指指西边,“这个费点劲也能装得上。谢谢了,擦擦手。”说着把一小块擦车布递过来。 “谢什么?”刘志远接过,简单擦一下手,“顺手的事。” “这阵你在忙啥呢?人也见不着了。” “就在车间呀,”刘志远想一下,“哦,整天在上边设计图纸呢。” “他们都说你—” “是癞蛤蟆。”刘志远点点头,“我知道。” 罗娟噗哧笑起来:“车间人多嘴杂,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不过要干,还真的要干好。” “干好应该可以。”刘志远无奈地看着周边,“不过难处也不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安排生产呢。” 罗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需要帮忙的,你说话。” “嗯。”刘志远心里涌出一股暖意,感激地应一声,朝大门走去。心思转到罗娟身上,他内心又充满了温暖和困惑。 他品味着罗娟的话,感觉这是关心,但也是可以跟任何人说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寓意。 “这可要比搞设计难多了。”他不禁摇头感叹。 张四清正在他的办公桌前收拾图纸,见刘志远进来,轻松地说:“收卷子来了?” “问题不少吧?我也整整改了一天。” “还可以吧,刚设计的东西都是这样的。换一个人,换一个思路,就容易发现问题。这些我都用红笔直接改了,你看看。” 刘志远接过图纸,浏览一下改过的地方,心里感慨万千:“你别说,这一天,我像上了一个礼拜的课一样。” 规整好了图纸,他四周看一下,突然新奇地说:“我发现你这技术组跟我们车间的大不一样,大家伙都挺忙碌的。” “你们车间是老牌先进单位。”张四清笑一下,“不能跟你们比。” “我是说你们这儿好。”刘志远赶紧纠正道。 “一个车间跟一个车间风气是不一样的。”张四清笑起来,“你没听人说吗?一车间吵,二车间闹,三车间搂搂抱抱。我们这儿,是没大没小。所以,老的没架子,小的没顾忌,大家挺随意,有事大家一起上。你们九车间是什么来着?对,是勾心斗角!” “神了,”刘志远一听哈哈笑起来,“说得真对!” “这是玩笑。”张四清收住笑容,“你的东西,应该是很不错的。没想到你对机床也很熟悉。” “大的骨架是原来人家老肖定下来的,我只是补充完善一下。” “你也会谦虚呀。”张四清看着他笑起来,“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车间不愿组织,也不愿花钱,老杜说先找厂里试试。能立了项,厂里组织就好办了。” “先试试吧,但愿能成。”张四清点点头,“厂里每年年底报第二年的技改技措计划,现在计划已经下来了,没你的项目。再有就是追加,不太容易。” “可这是厂里最急需的东西。” “你别忘了。”张四清拍一下他的肩膀,“这是正规的大企业,凡事都是有规矩的。” “管它呢,”刘志远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走一步看一步。” 他夹着图纸回到车间,正碰见老杜。 “怎么样?”他问。 “我找了总师办。”老杜摇摇头,“他们说,今年的技改计划已经定了,不能改。我找赵总,人家回家歇病假去了。这事还很麻烦。” “总工休息了,那总有管事的副总吧?咱们找他去。” “也行。”老杜迟疑一下,“那咱俩一起去找一下郝副总。” 办公楼二楼东侧阴面是一个大间,这是老杜说的总师办。再往东,是一个向南与主楼垂直的走廊,是各个副总级领导的办公室。楼道房顶很高,饰有灯池,顶角是考究的花边角线。走进这样的俄式建筑,给人一种华丽庄重的感觉。 两人走到一个门前,老杜敲了几下门。门很厚实,他粗壮的指节敲上去,只发出很小的声响。听见里边答应声后,他谨慎地轻轻推门进去。 郝世业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中等身材,考究的眼镜后面一双眼睛显得机敏谦和,给人睿智老成的感觉。他面前放一本打开的书,正在一叠稿纸上写着东西。 对面一张桌子空着,几本文件堆放在靠墙的一边。 “郝副总,”老杜看着他,“我们车间想搞一个密封圈加工的专用组合机床,已经设计完成,正好今年生产任务重,要是早点做出来,兴许还能使上劲,看能不能列入工厂今年的技改计划?” “是你设计的吧?”郝世业转过脸看着刘志远。 “是。” “这事我听说过。”郝世业点点头,“刚进厂大学生就搞项目,好。你是学机床设计的?” “不是。” “厂里今年的技改计划已经确定,不好随意更改。”郝世业想一下,对老杜说,“你车间自己组织吧。” “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想让厂里组织生产。”老杜恳求道,“我们一个机加车间干不了这事。” “不行啊,杜副主任。”郝世业往椅背上一靠,带着温和责怪的口气,“你们为什么不早说这事?非等工厂定了才来?” “早说了现在还来找你吗?”刘志远有些生气,“不就是想追加一项嘛。” 见他说得有些火气,老杜甩手碰了他一下。 “你直说吧,”刘志远还是不愿意停下,直直地看着郝世业,“让厂里组织,行还是不行?” “杜副主任,”郝世业愣一下,看着老杜,堆出苦笑来,“赵总不在,我也做不了主。” “那咱们走。”刘志远碰一下老杜,起身往出走。老杜满脸歉意地朝郝世业笑一下跟了出来。 “小刘,”出了门,他埋怨道,“人家是副总工程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这样说话是轻的。”刘志远一脸怒气,“我看他就是不想管事,还他妈副总呢!” 两人碰了一鼻子灰。老杜劝他不要着急,厂里的事就这样,一件事,不等上个一年半载干不成。回到车间,他还想说句安慰的话,刘志远一转身就往楼上走去。 “小刘,”老杜不放心地问,“你干嘛去?” “我先把手里的事处理完。” 进了办公室,刘志远把需更改的图纸底图找出来,开始一张张进行刮改。整整干了两天,他抱着改好的底图到资料室晒图。 这段时间,凭老杜的老关系跟资料室领导说好,晒了前期设计的图纸。姑娘们虽说不乐意,但领导安排了任务,该干还得干,只是对刘志远增加了反感。 今天刘志远一进门,就感到和以往不同的气氛,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打扫着卫生。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到接底图的姑娘。姑娘看又他抱着一捆底图站在门口,便不耐烦地问:“不是都晒完了嘛,你怎么又来?” “这是改过的底图,需要重晒。”刘志远一脸歉意。 “都啥时候了,你还往这儿送活儿?”姑娘冷下脸来,“明天就要放假了,领导安排打扫卫生。你的东西,过了年上班再说吧。” “过了年再干也行,”刘志远不愿意把拿来的东西再抱回去,“我先把底图放在这儿。” “不行,这儿大家都忙着呢。大过年的,谁还给你保管这东西,丢了算谁的?” 刘志远一听来了气,正要张口,可一想,大事不顺,犯不着跟这个女人发脾气。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往回走,突然见姑娘看着他的身后,眼睛发亮,便不自觉地扭过身。 朱意过来,烫着时尚的发型,一件合体的嫩红色西装,把脸衬得更加文静白嫩。里边的姑娘们热情地迎上来嬉笑,听说话的意思,她要结婚了。 “哎,大学生,”见刘志远要走,朱意叫住他,“你这是要干啥?” 刘志远不想解释,只是抬抬手里的底图,又看看姑娘们。 “要放假了,还送图来,真没眼力。”接图的姑娘对朱意说,“我让他拿回去,过了年再说。” “看你还有好脾气的时候。”朱意打量着刘志远,“她们这样你都没急。”说着转身劝姑娘,“这么冷的天,人家大老远抱着图过来,再让人家抱回去,多不好。收下吧。” “那我们也沾沾朱大小姐的喜气。”姑娘轻快地朝刘志远甩一下头,“放桌上吧。” 刘志远把图放到桌上,回头看一眼朱意表示感谢,低头走出资料室。 临近年底放假,厂区没了往日的繁忙景象。惨淡的阳光下,高大的各式建筑呆板无情,绿化带里的枯枝败叶随着寒风抖动着。 刚才受的冷落,安排生产的不顺,罗娟客气又摸不着底的眼神,几件事搅在一起,让他有种茫然落魄的感觉。 走到车间门口停下脚步,他又转身朝厂外走去。他想干脆回家,买鞭炮去,今年要好好地放放,冲冲心中的怨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没有太阳的曙光(一) 26 母亲的心思 “妈。”刘志远推门叫了一声。 “今天不上班了?”母亲正在洗着抹布,见他这么早回来感到奇怪,“这么早回来。” “快放假了,车间没事。”刘志远不能把自己的烦恼跟她说,就打岔道,“搬进来前都是打扫过的,还过没几天,您就别擦了。” “不擦怎么行?你看就擦了这么几块玻璃,这一盆黑水。” “我来吧。” “我已经擦完了。”母亲用胳膊肘挡他一下,“你就别沾手了。” “我现在没事,看看我能干什么?”见母亲把抹布拧干,刘志远赶紧端起水盆。 “啥也不用你干,我都收拾好了。咱也不像别人家,人多房子大。就这么个小的地方,有啥可干的。”母亲把抹布放到暖气上,回过身来看着他,“你要是能领一个对象回来就好了,我也有点事做。” “妈您又来了。姑娘满大街都是,也不能随便拉一个回来吧?” “那你挑也得快点呀。我看厂里的姑娘比老家的好,懂礼貌c有教养,你能找一个懂事c能干的,我就满意。那天见了你薛姨,她说要给你介绍一个。” “妈,这事您就别再瞎操心了,我才多大呀,非得要介绍才行?” “我看你呀,高高大大的,但不一定懂得姑娘的心思。”母亲看着他,“我们都是过来人,总比你明白。” 刘志远想起第一次去资料室,左军山那自来熟的样子,走到哪里,他都能很快和姑娘们熟络起来。或许母亲说得有些道理,自己在陌生人前受了冷落,除了想发火,还真是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打破僵局。他想起了罗娟那眼神,心里又开始烦躁。尽管自己费心地去接近,但接触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有得到她一点感情上的首肯。 “妈,您看还有什么需要买的,我去。”看母亲是要把这个话题一直说下去,他不安起来。 “不用你操心,连鞭炮我都买好了。三十儿那天再买点新鲜菜就够了。” 刘志远看见柜子下边真有红纸包装的鞭炮,走过去拉出来看一下,说:“太少,我再去买点。”说着,穿上外套,溜了出去。 晚上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刘志远打开电视,从上到下按着键盘,没找到《动物世界》,就停在动画片的频道,有滋有味地看起来。母亲进来,跟着看一会儿就打起了哈欠。 “你这么大人了,那么多男男女女的故事不看,偏看这些,没个大人样。” “这些有意思,”刘志远回一下头,嘿嘿乐道,“都跟真事儿似的,简单,不费脑筋。” 母亲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无奈地摇起头来。等他看完一集,她催促道:“现在怎么不急着走了?” “对,手里的事干完了,现在一下想不起来该做些什么。” “那你出去跟朋友们说说话也好呀,老在家里呆着能找到姑娘吗?去去,出去玩去,我该看电视剧了。” “好,好。”见母亲又提起这个话头,刘志远连忙起身穿衣,“我出去。” 出了门,他想一下,还真没去处,绕了一圈走到宿舍。 左军山几个人的牌局已经开始。见刘志远进来,他嘴角叼着烟,边洗牌边说:“呵,咱们刘工有时间了?坐下,好好看,不许说话,乖乖学着点。” 正说着,听见张四清家里传来曲丽芳大声的训斥声。 “天天这样。”左军山看一眼刘志远,“那张四清大小也是个中层干部,在家怎么能这么窝囊。” 刘志远听不惯,起身想出去。 “你干什么?”左军山瞪他一眼,“别去掺和。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个二愣子能解决得了什么问题?” 刘志远执意走了出去。刚把门关上,正好张四清开门出来。 “怎么回事?”刘志远问。 “电视机坏了,到外边修了两次没修好。”张四清轻轻带上门,“孩子看不了动画片,这不跟我急了。” “啥毛病?” “就是看人跟鬼影一样。修理店说这是疑难杂症,他们也找不到问题,让搬回来凑合着看。” “那搬过来,我来试试。” “你会修?”张四清一脸诧异。 “上高中时,学校边上有个家电修理部,我没事就在那帮忙,电阻电容还是分得清的。搬过来吧。” 两人到屋里看一下故障现象,把电视机搬过来放到桌子上,几下子把后盖打开。 “我仔细检查了,没有明显的烧糊痕迹。”张四清说,“就这样吧,死马当活马医,你放心修吧。”他把图纸交给刘志远,“明天我们回家,不看电视,实在修不好,正好换台彩电。” 待张四清回去,刘志远拉出线路板,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发现明显的问题。他开始感到无从下手了。 “明天你把工具给我拿来。”他扭头对左军山说。 “一个黑白的,谁还看?换个彩电拉倒吧。” “张四清他们挺不容易的。”边上一个人说,“听说他们原来的厂特别穷,老家又在农村,老母亲还有病,家里负担大。” 刘志远看着线路板发愣。以前在给人帮忙时,只是帮着人家干活,打个下手,不用动脑筋,现在独自面对问题,必须得自己拿主意,搞不清里面的原理结构,别说找问题,眼前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零件,都是什么功用都不明白。 “看来得下番功夫了。”他看着乱麻一样的线路想,“要弄,就彻底搞明白了。” 第二天,他吃了早饭就去书店,对营业员说要找电视方面的书。 “这些都是电视机修理的实用书籍,卖得很好。”服务员指一下身后的一大排推荐道。 刘志远接过几本翻了翻,都是些“电视机故障一千问”c“电视机修理疑问解答”等类书籍。他扫一遍目录,没有他要找的故障现象。 “有没有原理方面的书?” “干嘛非得找这样的?”营业员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些书上没有我碰到的故障现象。我喜欢看原理方面的,懂了原理才能找到根本问题。” 营业员翻出一本《电视原理与接收机》,拍拍上面的土,递给他。 刘志远接过来翻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就是它了。” 回到家,像在大学突击准备考试,他一门心思钻进了书里,如同在看各类机床说明书一样,对书中前人一步步的技术积累赞叹不已。 母亲喜欢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 第二天是除夕。早晨吃完饭,刘志远说:“妈,今天我也不看书了,帮你准备年夜饭。” “就咱们两个人,你想吃多少菜?”母亲笑着瞥他一眼,“你就好好看你的书,啥也不许动,你动还不够给我添乱呢。” 这时的厂里,只要是没有回老家过年的,家家户户喜气洋洋c热热闹闹,而刘志远母子二人,一个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不时用铅笔在书上做标记,一个则有条不紊地在厨房忙碌,平静有序。 过了中午,外边憋不住的孩子们,零星地放起炮来,像是摧促着年关的到来。母亲一人在厨房忙碌着,不由得想起一步步过来的这二十多年。没有了丈夫,孤单c寂寞,但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又渐渐感到了幸福和希望。她探头往屋里看一眼,儿子的坐姿c神态和丈夫及其相像,只是更加高大粗壮,心里感到宽慰。现在孩子大学毕了业,在厂里有了固定工作,自己也跟了过来,一家人算是团圆了,尽管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丈夫精神饱满,刚正不阿,姑娘时期的她,一见到这个富有男人气的小伙,便被强烈地吸引。她热爱丈夫,感谢造物主给她的恩赐。婚后三年,丈夫一年一次的探亲假,每一分钟她都觉得无比的珍贵,期望着尽早到厂里,能天天与他厮守,走过幸福的一生。不想丈夫奇怪地早逝,之后漫长的岁月,她依靠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对儿子的期待一天天走过来。期间,也有不少的人给她介绍过许多条件很好的男人,但她都断然拒绝。她坚信,不可能再找到这样优秀的人了。 “吃饭了。”她叫刘志远。 刘志远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给他打开了灯。外面的天已黑下来,原来零星的鞭炮声变得密集。他放下书,伸个懒腰:“过年啦,要吃好吃的喽。” 母亲神情庄重地坐在桌前。桌上放了三双筷子,三杯酒,满桌子的菜。 “坐吧。”母亲指着边上的位子,眼泪直直地流下来,“本来应该是一家三口人的。” “妈,现在是过年,应该高兴。”刘志远的嗓子也被堵住,连忙起身抽出纸巾给她擦去眼泪。 “孩子,敬你爸一杯酒吧。”待他重新坐下,母亲说。 刘志远端起中间的酒杯,对着墙上父亲的照片,鞠个躬,把酒倒在地上,自己也不禁泪流满面。 “妈,我敬你一杯。”他坐下,抹一下眼泪,端起杯对母亲说,“祝您长生不老。” “我不要这些虚的。”母亲看着他的憨态,也端起杯来,破涕为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一定。”刘志远抿嘴把酒咽到肚里。 他开始挑着母亲高兴的话说,气氛渐渐松快起来。伴着酒意,母亲的脸上露出暖暖的笑意。 两人的饭很快吃完。外边已是炮声大作。 “快放炮去吧。”母亲催道。 放完炮回来,母亲已经专注地看起电视里的晚会,坐在床上目不转睛。 刘志远给她倒了杯水,放到茶几上,自己一屁股坐到单人沙发里,又拿起了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把他从专注中叫醒。 “你怎么不看晚会呢?多好。” “有啥看头,”刘志远瞥一眼电视,“虚情假意的。” “你就跟别人不一样。”母亲看着他,“今天可是年三十,老家的规矩,今晚要守岁,不看电视你能熬得过去?” 电视里的零点钟声热热闹闹地敲过,母亲打着哈欠下床收拾,准备睡觉。 刘志远也开始犯困,放下书,强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电视。母亲既然说了,他必须坚守。母亲见状笑起来:“困了就别硬撑着了,过来,咱娘俩一起挤挤睡吧。”说着开始给他铺床。 刘志远起身关了电视机,解脱了一样伸伸懒腰,躺在了母亲身边。 “记得你小时候这点儿。”母亲嘿嘿笑道,“现在脚都伸到床外了。” “我还不能长大吗?” 母亲的气息笼罩过来,香甜又温暖。刘志远迷迷糊糊地说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27 名声在外 “起来吧。”早晨,母亲把他推醒,“吃完饺子到你张叔家去拜年。” 刘志远极不情愿地起了床。刚洗漱完,见母亲把刚煮好的饺子放在桌上,他兴奋地搓起手来:“哇,好吃不过饺子,来一只。”说着伸手捏了一只放到嘴里。刚出锅的饺子,在嘴里呼噜呼噜打转,烫得他难以合拢。 “慢点。”母亲把一小碗调好蒜泥的醋放到他面前,“像一辈子没吃过似的。” 刚收拾完碗筷,就听见敲门声。 “嫂子过年好。”张修安c薛姨满脸喜气,拱着手走进来。 “我们正要去给你们拜年,你们倒先来了。”母亲也恭喜道,“过年好啊。” 大家寒暄落座,母亲把花生瓜子放到两人面前。 “嫂子这是第一次在厂里过年吧?”张修安笑问。 “第一次。”母亲满足地点点头,“还是厂里条件好,多亏了你们帮忙。” “这就别客气了,应该的嘛。”薛姨看着她,“看你的气色真好。” 两人拉起家常,张修安问起刘志远在车间的情况。 “我正在搞一个组合机床。”刘志远说,“专门干密封圈。” “我记得你们车间原来的老肖搞过一个,最后没弄成。” “对,就是那个,我就是在他的基础上接着做的,现在设计已经搞完。” “厂里做这么个东西,应该没问题。”张修安想一下,“可是组织起来有难度。你可想好了,我记得当年老肖就是为这事调走的。” “是,我也感觉到了。谁也不敢表态,谁也不愿担责任。” “我跟你说过,在厂里要谨言慎行,不要说过头的话,不做过头的事。”张修安不安地看着他,“这事我看呀,既然找了上边,没人同意,你就别再坚持了,在厂里安安稳稳,熬够了年头,你什么都有。你妈年纪越来越大,咱可不能有啥闪失了。” 刘志远想,和他争辩也没用,就应付着点点头。但大过年的,那片阴影又拉到了面前,他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 看着两个老太太家长里短地聊了会儿,他忍不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左军山衣帽整齐地敲门进来。向三位老人拜了年,他对母亲说:“阿姨,我想领志远串串门去,认识认识人,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 “好c好,”母亲看一眼刘志远,“那就赶紧去吧。” 刘志远正坐得尴尬,见状立即起身,和张修安薛姨打一下招呼,跟着左军山出了门。 “到哪儿去?”他问。 “带你去见见老大。” 左军山说的老大,是总装车间的主任老方。老方为人豪爽,精力充沛,敢想敢干,闲时经常带他们钓鱼打猎。 大街上到处是祥和的气息,街道两边插了各色彩旗,工厂主要的建筑门前挂了大红灯笼,大人小孩衣着鲜亮,三三两地走向各自的方向。 刘志远仍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张修安的劝说,应该是大多数人的看法。他没有理睬别人意见的习惯,但现在恋上了罗娟,他开始有所顾忌。 想起罗娟那迷一样的眼神,他疑惑万分,心想自己这么在意,可从她的眼神中,仍看不出对自己有任何一点特殊的好感。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单相思”呢?他自顾胡思乱想,又不时摇头否认。 “想啥呢?”左军山碰他一下,“大过年的,跟个闷葫芦一样。” “没事。”刘志远摇头不想说话。 “我给你提提神吧。”左军山笑起来,“你看前面。” 前方约一百米地方,罗娟c李海霞正说笑着往前走,轻松随意。 刘志远眼前一亮。 “找着原因了吧?”左军山看着他,“我把她们叫住?” “别。”刘志远伸手制止。他想即使见面,罗娟也顶多是客气地拜年c问候,与其这样,不如不叫。他需要的不是这些。 罗娟娇好的身影,近在咫尺,但又无法亲近,让他欲罢不能,心情更加烦乱。 “怎么,害怕了?”左军山看着他为难的表情,拿出烟,递给他一支,停下脚步点上,“我告诉你,搞对象这事,你就得厚着脸皮去追,躲着,你让人家追你呀?上一次,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罗娟为你委屈得直哭,可你,没了下文了。那时你去安慰安慰,哪找这机会?” “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左军山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 “我看,这老郑是纯粹在找茬。”刘志远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要在场非得跟他说个明白。” “行了,你也别真的‘二百五’了。在人屋檐下,就得低下头,你在这儿时间还长着呢。”左军山突发灵感,嬉笑道,“今天大年初一,是个好机会。要不咱也拎上两瓶酒,去拜拜年,拉拉关系?” “你有病呀!”刘志远瞪大眼睛叫了起来。 左军山哈哈大笑,拉他一下示意往右拐。刘志远的目光恋恋不舍地离开罗娟带着引力般的身影。 老方家在所谓的中干楼。这是一幢八十年代的建筑,砖混结构,平顶,房檐及窗框用了白边装饰,比起刘志远住的老楼有了点现代感。 走到楼下,见陶伟只穿件毛衣,袖子撸得很高,正从楼前的储藏室搬出一箱酒来。 “正好三个人,”见两人过来,他朝里努努嘴,“地上那箱餐具,再拿八把折叠椅。咱不能光等着吃现成饭。” 三人上了二楼。门半开着,陶伟用箱子角蹭开门先进去,左军山c刘志远提着东西跟进。 “方主任,”左军山朝里间客厅大声喊道,“我把牛人给您带来了。” “呦嗬,刘志远,”老方从客厅出来,见刘志远一手拎着一摞椅子,就赶紧接过就近放下,引着他到客厅,“第一次见面,就让你劳动。” “这点事。”刘志远笑笑,“过年好,方主任。” 老方五十岁出头样子,身材高大,方头大脸,嗓音宽亮如同洪钟。 他从桌上拿起一盒烟,递给刘志远一支,自己也点上:“坐吧,让他们忙活去。人多了反而不好干,咱们吃现成的。” 门厅陶伟和一个人在择菜。厨房已是热气腾腾,液化气灶上两只高压锅在呲呲喷着气,炉灶旁一个人正忙活着,从背影看,像是徐建。 “这就是我跟您说的刘志远。”左军山进来,点上一支烟介绍道,“我们车间的牛人。” “你的故事,”老方吸一口烟,欣赏地看着刘志远,“厂里很多人都知道,而且还传得添油加醋。我了解了,你所做的事都是对的,搁我,我也会那样。小伙子有特点,所以,我让陶伟c军山今天把你也叫来,一起认识认识。” “我刚来,也没做成过什么事。”刘志远说,“想干的,现在还干不成。” “咱们的刘工来了,大驾光临。”徐建一手端一个冷盘进来,热情地冲他笑笑,放下盘子,扭头对左军山说,“刚才你进去指点,也不顺手端过来。” “你的作品,还是你自己拿出来好。” “有长进啊,”老方看着拼得精致的冷盘,夸奖道,“看来梁英教得不错。” “她是有点过于讲究了,我是过得去就行。”徐建笑道,“我看这样吧,还有两个凉菜,端过来大家先开始,我当大厨。” “陶伟,”老方朝门厅喊,“你们的菜择得怎么样了?” “好了,菜择好洗好,肉也切好了。” “那赶紧洗手,咱们开始。” 老方和左军山开始摆放酒杯c筷子。大家坐了,把酒倒上,老方又对着厨房喊:“徐建,过来,喝杯开场酒。” 徐建笑着进来,在围裙上擦一下手,端起杯:“来,大家过年了。”他想起什么,对老方说,“方主任,大过年的,您说两句吧。” “你已经说了,我还说什么?”老方笑道,“来,今年老婆孩子回家过年,没人监督,大家正好一醉方休。” 大家附和着端起杯来,一饮而尽。酒水冰凉,但下肚后立觉辣的。 “尝尝徐建的手艺。”老方端着筷子,招呼大家吃菜。 “方主任,这酒度数不低。”左军山咂着嘴说。 “你看在哪儿,我们主任这儿就没有低度酒。”边上岁数稍大一点的人奉承道。 “酒就得喝高度的,低度酒汤汤水水的有啥意思。”老方笑说,“来,第二杯。”说着带头喝了下去。 “来了,木须肉一盘。”徐建从门厅喊着进来,把菜放下。 “嗯,颜色不错。”老方看一下,又端起杯来,“来,大家敬一下大厨。” 众人不敢违抗,都举起杯来。左军山边上的人对徐建说:“我们再喝,就是第三杯了。我们把这杯喝了,你徐处得喝两杯。” 众人附和,都说对。 “本来做菜是为了躲酒,”徐建摇一下头,“结果一点都少不了。” “你的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嘛,还躲什么酒?”左军山看着他,“今天你的菜要做好,酒也一杯不能少。” “对!一杯不能少。”左军山边上的人说,“我来监督。” 徐建喝了两杯,夹了口菜,又去厨房忙活。 “他八月份就要当爹了,你这还没影呢。”左军山碰了一下刘志远,“今年能拿下吗?” “才这么点酒你就多了。”刘志远瞪他一眼,“这是说这事的地方吗?” “刘志远,咱俩第一次,我敬你一杯。”这时边上的人端起杯来,“我姓董,都叫我小董。” “忘了跟你说了,这是方主任的副手,在车间管生产。”左军山给刘志远介绍一下,又对小董说,“这个是我们车间的牛人,刘工,写字连笔,就是‘刘二’,所以车间里也有叫他‘刘二’的。” “我是去年刚分来的。”刘志远没理他的茬,对小董自我介绍道。 “好。”小董看着他,“一杯不行,咱俩喝三杯。” “你在九车间让人说三道四,在我们车间可是名人了。”看着刘志远不解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我们主任在大会上表扬你,要让我们向你学习。”说着端起酒来,和刘志远连碰了三杯。 “好,”老方还在观察着刘志远,“不含糊,酒量还不错。” “老主任,我敬您一杯。”陶伟朝老方端起杯,“干脆,把志远调到你那里得了。” “好啊!”老方看着刘志远,“小刘,你愿意吗?” “行,我一开始就想去总装车间。”刘志远认真地看着他,“等把手里的事弄完,我就去。” “九车间那几个人就不是干事的。”小董不解地看着他,“他们那样对你,你还帮他们干什么?” “是不是图纸都设计完了,做不出东西来觉得可惜?”老方笑着问刘志远。 “是。” “好,一会徐建做完了菜,问他能不能帮上忙,让他帮你干。” 徐建的菜做完,红烧野兔c野鸡,各式菜肴摆了满满一桌。刚一落座,大家就把喝酒的矛头对准了他,一圈下来,他便有些晕乎了。 “说点正经事。”老方对他说,“志远要做个设备,你看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下?” “就是做一台密封圈的专用设备,”陶伟补充道,“一台设备把大部分工序都做了。” “好事呀,”徐建说,“走技改技措吧。” “要能那样还找你呀。”左军山瞪他一眼,“年前碰了一鼻子灰,没人愿意管这事。” 听刘志远把情况介绍了,徐建说:“我找刘副厂长说说,他拍板应该没问题。” “好,”刘志远兴奋地端起杯来,“那我敬你三杯。” “不行不行,今天喝得太多了。”徐建连连摆手,赶紧推辞。 “喝吧。”老方鼓动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就是喝多了,梁英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大家也跟着起哄,徐建推辞不掉,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 刘志远高兴,放开量又和大家喝了一起儿,回到家,已感到了明显的晕眩。 过了初一,没了其它的活动,刘志远继续看他的书。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书看完,他自己感觉长进了不少,有了充足的自信。拿出张四清的电视机图纸一看,原来密密麻麻的一片,现在已变得条理分明。回想一下故障现象,判断出可能的故障部位,他兴奋地赶到宿舍。 屋里挤了不少的人在看左军山几人打牌,空气中烟雾很浓。刘志远看见,桌上除了扑克牌外,各人面前又多了一堆钞票。 “光打牌不过瘾了。”他瞥一眼左军山。 “你懂啥?”左军山嘴角叼着烟回敬他一句,“这叫与时俱进。” 刘志远插上电烙铁,从不打牌的人那里要过一把方凳坐下,在线路板上找到那只怀疑有问题的小电容,摘下来,欣喜地发现这只电容底部的封口处有一小团凝结物。这是电容漏液容量降低的典型症状。 “肯定是这儿的事了。”他想。 他记得西门口有个家电修理部的,就拿着电容找去,可到了那里,大门上着锁,大红的福字挡在门中央。他这才想起来,这时,大家都在过年。 走回去,已到吃饭时间,左军山他们正好散摊。刘志远把电容交给他。 “给找一个同样规格的。” “现在大过年的,我上哪去找?” “想想办法。下午我先替你打牌,输了赢了都是你的,找着了你再来打。” 左军山瞪他一眼,无奈地接过电容,两人一起出了门。 下午刘志远准时到宿舍,刚开门,打牌的人就到齐。 “怎么个打法?”他对众人说,“我替左军山。” 大家你一言c我一语地教他一遍。 “这不就是‘拉耗子’嘛,”刘志远笑起来,“我会。” 他以前打工时,工地上的人一有空就赌一把,玩的就是这个。一些老油子还教给他一些窍门。 大家都知道刘志远是个“拱猪”爱打全红的人,所以互相会意地笑一下,开始抓牌。 牌到手,刘志远毫不犹豫地加了码。大家都看一下自己的牌,一个人把牌往牌堆里一扔,跑了;另三个则跟着加码,过了两圈,两个人底气不足也扔了牌;另一个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咬牙再加一次,但看他信心满满地跟了上去,暂短的迟疑后,也投牌认输。 刘志远把钱揽过来,洗好牌放中间,再次加上底钱,面无表情,像个老手。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开始抓牌。抓完牌,刘志远看一下,毫不犹豫又加了大码。几个人看他一眼,跟了两圈,其中一个咬牙说:“开!” 刘志远把牌往桌上一摊,他的花色最大,又赢了。 “你还真的打上了?”左军山气喘吁吁地进来,见刘志远正在牌桌上,急忙过来,把个小纸包扔到他面前,“拿走,让开。大过年的,让我跑到人家家里去要东西。输了多少?” “这些都是。”刘志远轻拍一下桌上的钱,站起身来。 “刚上来就搂了我们两把。”左军山还没反应过来,一人说。 左军山喜笑颜开,钦佩地看着刘志远:“想不到二愣子还有一手。” “这支电容多少钱?”刘志远问。 “一根烟。”左军山忙着抓牌,头也没抬。 刘志远扭过身,插上电烙铁,仔细核对电容极性,小心插上,剪好引脚。烙铁头已冒出一丝青烟,他拿起焊上了电容,将线路板装回原位,插上电源。打开开关,先是满屏雪花点,调了一下羊角天线,电视机跳出了清晰的图像和明亮的声音。 “好了!”他兴奋地叫起来,转着旋钮想找一个喜欢看的节目。 打牌的几个人也都扭过头来。 “行了,你以后有事干了。”左军山看着他,“别再费力不讨好地弄你那个破机床了,几天修一台电视,烟钱c酒钱都够了。” “你就只看上那么点小钱。”刘志远瞥他一眼。 “大家听听。”左军山朝他撅撅嘴,“不愧是牛人,好像他多大的款一样。” 第二天刘志远到宿舍时,张四清的电视机旁边又多了一台。 “图纸就在边上,好好学习学习。”左军山看着他,“以后你就只管修,我来给你找活儿。” 28 试探性考察 节后上班,整个办公楼仍洋溢着节日气氛,大家穿戴整齐,嘻嘻哈哈,见面互相问候。一般人,在楼道拱手打个招呼,交情好的,就坐在办公桌前,互相递着烟,说着过年期间的事。 徐建拿着一个大账本,站在门厅等人。他一上班就给老杜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起向刘副厂长汇报。他知道,一般上班头一天,厂领导是要到政府有关部门拜年的,说说笑笑,中午喝一场大酒,一天时间就啥也干不了。趁出门前,能把事情定下来最好。 老杜急急忙忙过来。徐建把想法简要说了,两人一起上楼找刘副厂长。 办公室烟雾弥漫,两个人堆着笑脸在陪着刘副厂长说话。刘副厂长是工厂的常务副厂长,主管生产;徐建是生产处主管计划的副处长,是个得力的参谋。一老一少,一个果断,一个细致,两人相得益彰。 徐建敲敲开着的门,刘副厂长抬头见他像是有事的样子,便把面前的人打发走,问:“有事吗?” “我一直为今年的密封圈发愁,正好他们提出了解决方案。”徐建把情况简要介绍一下,“如果在九月份以前用上,完成今年的任务就有把握了。” “说得这么好,”刘副厂长好奇地问老杜,“行吗?” “从开始设计,我就一直关注这事。”老杜认真地说,“新东西,要说做出来十全十美不现实,总体没有大问题。” “这么好的事,没人牵头。”刘副厂长瞥一眼隔壁赵总的办公室,“都他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有你们那个汪玉成,屎憋到了也不着急。”他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几下,对徐建说,“按道理这项目应该由总师办来负责,现在胡厂长又不在,只咱们组织了。” “这是厂里的生产令号登记本。”徐建递上账本,“早些年已经立过项,启动时间不长就停了,但一直没撤销。” “正好,就用原来令号。”刘副厂长眼前一亮,“你们重新下一个生产计划,八月底完成。”他说着又看一下旁边的房间,“这样他们有意见也说不出什么。” “行,我马上办。”徐建示意一下老杜,两人一起出门,和厂办白主任撞了个满怀。 “这下好了。”老杜喜出望外地说。 “干是可以干了。”徐建看他一眼,“可是技术线不介入,技术准备的所有杂事就都是你们的了。需要帮忙的,你们说话。” 老杜回到车间办公室,把事情跟老汪c郑书记做了汇报。 “这事好像不归他管,”郑书记说,“到处乱插手。” “管他谁管呢。”老汪笑起来,“干出来,能用咱就用,不能用,咱也不担责任;费用又是走工厂令号,不用我们花钱,多好。干吧。” “那你看装在哪个位置合适?”老杜问。 “你看着办吧。”老汪挥挥手。 老杜出门,拐进刘志远办公室。他正在分析电视机图纸。 “小刘,”老杜兴奋地说,“组合机床厂里同意干了,计划就要下达。” “那我该怎么干?”刘志远吃了一惊,把图纸放到一边,一时手足无措。 “这样你的事就太多了。”老杜简要说了情况,“要不从技术组给你找个帮手?” “别,别。”刘志远赶紧拦住,“我自己来。你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干就行。” 老杜一边想,一边在纸上开列了个单子:“一步步来,按程序往下走。首先你得跟生产处搞好关系,有人帮着使劲,要不然你再费力也是白搭。” “那没问题。” 刘志远充满自信,但他不想对老杜炫耀自己与徐建c陶伟的关系。老杜看着他仍心存疑虑。 陶伟推门进来,新奇地看一下房间,呵呵笑着对刘志远说:“这就是全厂著名的办公室?” “小了点,说白了,就是间厕所。”刘志远笑起来,“你个大忙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现在开始我为你服务。刚才处里开会,徐建说了你的项目,调度们一听都低下头,生怕事情摊到自己头上。我举手,说这事我来,总装那边上半年活儿不多,我干也不误事。这不,刚开完会就过来了。” “你还一下找到了这儿。”老杜恭维道。对生产处的调度,即使是车间领导也是另眼相看的,况且还是干部子弟。 “我问的罗娟,她说得很清楚。” “我刚才跟志远简单讲了一下,老感觉心里不踏实。”老杜看着陶伟,“现在来了你这专家我就放心了。那你们就开始吧,有什么吩咐的就跟我说。”说完,一身轻松地出了门。 “改过的图纸还没晒出来,现在看,还得晒三套。”刘志远看着老杜列的单子有些为难。 “这事你就别管了,”陶伟说,“两天内,你们去拿图。” “还得等两天。”刘志远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你不是有改前的图吗?只要结构没变,没增减零件,尺寸有点变化,对我影响不大。拿来吧,现在咱就开始干。” 刘志远扭身去抱地上的图纸。 “我看罗娟对你挺关心的,”陶伟说,“好像有点意思。” “你怎么看得出来?”刘志远停下了手。 “我刚才问你的办公室在哪儿,一看她那表情就不一样。” “她要是真有意思,”刘志远认真地看着他,毫不隐晦自己急切的心情,“我请你喝酒!” “你放心,”看着他的样子,陶伟忍不住笑起来,“我的感觉一般不会错的。” 三天时间,两人拆分了图纸,划了工艺路线,制定了详细的生产作业计划。计划具体到了每一条螺栓,刘志远对陶伟精熟的业务感到钦佩。 “搞生产也很专业。” “这就是一个套路,不呆不傻,认真点谁都能干。”陶伟说,“不像你这搞设计的,是专家。” “要是干啥事都这样就好了。”刘志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可别发呆啊,”陶伟赶紧提醒道,“起码做人就不能这样。做人就要比这复杂得多。” 生产计划下发,各单位人员都拿着计划表到刘志远办公室领取图纸。原来的一间闲置的厕所,现在变成车间的一个热闹去处。 图纸快发完,办公室又冷清下来。桌上还剩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图纸。刘志远拿起来一看,是铸造车间的,心想,要是再不来,就给他们送过去。正想着,外边传来说笑声。 刘志远起身开门,把正要敲门的李海霞吓了一跳。她身后跟着微笑着的罗娟。 “吓我一跳。”李海霞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老远就听见了你们的声音。”刘志远显得有些拘谨。 两人进门,像看新房一样好奇地欣赏着他的办公室。 “收拾得挺干净的。”罗娟微笑着对他说。 “那你以为是啥样的?”李海霞回头看她一眼。 “我还不能说话了。”罗娟红了脸。 李海霞大大咧咧在椅子上坐了,也让罗娟坐下。罗娟不坐,对她说:“拿了你的图纸走吧。” “你说。”李海霞看着刘志远,“这么多人给你忙活,事成之后,怎么谢我们?” 刘志远和她只打过两次交道,没想到她这么直接问起了这个问题。现在罗娟又在面前,他一时想不好怎么回答。 “吓着了吧?”李海霞看着他。 “那我请你们俩吃饭!”刘志远说得有些慌不择路。 “回答正确!”李海霞夸张地说着,转向罗娟,“你可盯好了,让他请我们吃饭。” “把图纸给她,我们走了。”罗娟尴尬地看一眼刘志远,“你忙吧。” 刘志远拿起那摞图纸。但李海霞没有接的意思,回头看着罗娟:“坐一会儿怕啥的?” “她就这样,你别在意。”罗娟面带歉意接过图纸,转身拉一下李海霞,“走吧,人家正忙着呢。” “我想说个正事。”李海霞瞪了她一眼,扭头对刘志远说,“你有对象吗?我要给你介绍一个。” “没有。”刘志远的心突突跳起来。 “瞎说!”李海霞瞪着他。 “真的没有!”刘志远说得有些急,睁大了眼睛。 “看来是真的没有。”李海霞嘿嘿笑起来,看着他点点头,“好啦,耐心等着,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 刘志远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极快地看了罗娟一眼。 罗娟的脸色通红,生怕李海霞再说出什么话,便拉着她说:“走吧,别再瞎闹了。” “好啦,我们走,不打扰了。”李海霞站起来,看一眼罗娟就往出走。刘志远跟在后面送她们出门。 “要走了,”李海霞对神不守舍的罗娟说,“你也不跟人家打个招呼?” 罗娟仍是红红的脸,看一眼刘志远,脸上露出一丝内容丰富的微笑。 “打扰了,你忙吧。” 眼看图纸快发完,刘志远正踌躇满志,不想来了个这样的插曲。听着两个人嘻笑着走远,他一屁股坐下,开始心神不定。 罗娟红通通的脸,临走那客气的话,那丝神秘的微笑,占据了他的脑海,使他浮想联翩。 李海霞是想好了要来这么一出的。她和罗娟从小是好朋友,一个大大咧咧,一个稳重内向;一个善于交际,一个能歌善舞,两人性格互补,做事配合默契。她结婚两年,丈夫比她大三岁,是锻造车间的锻工,高大魁梧,但不善言辞。孩子一岁以后,公公婆婆溺爱,几乎不让他操心,她好像又解放了一样,闲着没事,习惯到罗娟家串门说话。罗娟上电大没时间理她,她就经常和罗娟的母亲杨金枝一起东拉西扯,像自己家里人一样。杨金枝做事利索,快人快语,说话不饶人,这点罗娟没学到,倒让李海霞深受熏陶。 李海霞结婚后,罗娟还没有对象,杨金枝的心事重了起来。她对女儿的条件有信心,所以对罗娟看得紧,把得严。但年龄大一岁,就增加她的一份急迫,她知道,厂里追求罗娟的不少,但罗娟都一概回绝。她也听说一些,也觉得不合适。大人跟她提亲,她觉得条件不行,也都一一挡回,直到冯尚和大学女友断了关系,开始追求罗娟,她才开始上了心。从侧面观察,跟周边的人了解,加上冯尚托人的说道,她都觉得碰上了一门非常合适的亲事,对冯尚非常满意。 但是,罗娟始终不点头,不同意交往,这让她非常生气。名牌大学毕业,家庭条件好,事业有成,一表人才,能说会道,想要的条件都满足了,还能要啥样的?前一阵,罗娟又彻底拒绝了冯尚的追求,让她非常失望。为此,她几天没跟罗娟说话。 开始,李海霞也觉得冯尚各方面条件很好,也帮着杨金枝劝导罗娟。罗娟不让她管这事,也不说原因。后来彻底断了,她再追问时,罗娟说:“缺了男人味儿。” “什么男人味儿?”李海霞一脸不解,“男人都一个味儿。” “你家梁子那样就不错。” “他好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个文凭,就是有把子力气。” “别看人家没文凭,可人家一是一,二是二,挣钱养家,你还想要什么?”罗娟认真地说,“我就欣赏实实在在的人。” 那天,李海霞见到刘志远和罗娟在路上边走边说,感觉好像有些意思,就开始打听刘志远。在工厂这么个小社会里,姑娘们都有自己的一个个小圈子,厂里小伙儿们的情况是她们最感兴趣的话题。 李海霞问了一圈,都是刘志远的一些故事和传闻,有的还变成了传奇。她把听来的全都给罗娟说了。罗娟边听边笑,对她说:“还用你打听,我一天天就在车间,什么不知道?再说,我也没跟他怎么样啊。” 其实,刘志远在罗娟心里是有位置的。第一次接触,罗娟就感到了强烈的新鲜感。他做的c说的都与周边的男人不同,似乎应该,又有些异样,这种异样让人觉得舒服又有些害怕。她生活的这个环境,都与这种异样格格不入。她的内心,总想寻找人们对这种异样的认同,但往往得到否定的答案。但是,要让刘志远的形象从她的心中抹去,却又非常的困难。一种无形的力量深深吸引了她。 理智的担心,内心的向往,两者的冲突使她非常纠结。否则,她会敞开胸怀迎接刘志远灼热目光的。 李海霞让车间派来拿图纸,跟她一说,她便有借机上去看一看的渴望。明确了刘志远仍是一个单人世界,她心里更踏实了些,但李海霞对刘志远的一阵调侃,就是像对着一个非正常的人,使她觉得唐突和不妥。 她已不愿让这种异样受到任何不公的对待。 李海霞今天就想在他俩都在的时候故意挑一下这个话题,看看反应。她隐约感到,两人似乎有些感觉了。 她对罗娟说:“还有,你想好了,他家里条件也不好,就一个老母亲,还没有工作。” “该让你管时就让你管,”罗娟瞪她一眼,“没事别瞎想。” 29 酒风看作风 计划和图纸发下去一个星期,刘志远看没什么动静,感觉有些茫然。自己车间也有几项,他就拿着车间的几项生产计划到下边去找。材料员领回来的料,大都分在地上放着,每堆上面放一小张小卡片。刘志远查找一下,自己的也在,除车工工序的已领走,其它的都留在原地。 “这些为什么不发下去?”他问材料员。 “车间没当急项安排,大家也不想干。”材料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身材瘦小,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现成的产品,工艺工装现成,工时都差不多,谁不愿意干方便的?” “合着我给大家找麻烦了。”刘志远诧异地看着她。 “你说呢?大家安安稳稳的,就你横插了一杠子。”材料员抬头看他一眼,笑一下,“年轻轻的净干出头的事,小心连对象也找不着。” “那就不找了,”刘志远听出没有坏意,嘿嘿笑起来,“让姑娘们着急去吧。”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 刘志远转身去找老汪,车间上下没见到,在中间的通道碰上了顾顺雨。 “顾副主任。” “啥事?”顾顺雨扭头看他一眼。 “组合机床的生产计划下了一星期了,材料也领回来,为什么不安排下去?” “你懂不懂生产?”见他带着质问的口气,顾顺雨有些反感,“车间里这么多产品,你说哪个能停?停下哪个干你那玩意儿?”他不屑地挥挥手,“你那东西安排不了。”说完扭头要离开。 “等等。”刘志远伸手拦住,“你就是干这个的,现在安排不了你也得给个时间。” “去去,”顾顺雨拔腿就走,“没时间跟你废话。” “说什么”刘志远来了气,一步追上去,“你再说一遍!” 见刘志远来势汹汹,顾顺雨态度软了下来,停下脚步,惊恐地看着他。 刘志远本来是要找老汪的,恰巧碰上他,就顺便问了一下,碰上他这副居高临下c不屑一顾的作态,真想上去给他一巴掌。现在看他一下又变成懦弱的样子,心软了下来,想转身离去,又心有不甘。 “什么懂不懂的,你没本事安排就直说。”他深吸一口气,面带鄙夷地说,“你一个副主任,我就知道你管不了什么事,说了也白说。” 顾顺雨受了羞辱,一时气都不打一处来,想发作,但可看着人高马大的刘志远,心里又开始忌惮。 这时,老汪夹个本子,低头迈着小碎步走过来。 刘志远看着他,心想这老汪要也是这个态度,那他马上扔下手里的东西,拍屁股走人,调到总装去。 “汪主任。”他喊住老汪,指一下顾顺雨,“组合机床的配件生产,他说安排不了。” “安排,”老汪不耐烦地看一眼顾顺雨,“就按他的要求马上安排。” 看来马上安排并不是件难事。刘志远觉得老汪的表态理所应当,而顾顺雨就是有点故意刁难了。 “我说嘛!”他看着顾顺雨嘲弄道,“当个芝麻大的官就想给人使绊子,想明白了,其实你也就是个听人吆喝的主!老老实实安排下去,告诉你,这点活儿十天之内必须做完。到时完不了,”他指一下老汪,“我拿他说事。” 顾顺雨十分懊恼,想跟老汪解释。老汪低头朝办公室方向匆匆走去。 原来,刚才开了生产会,刘副厂长在会上说起组合机床的事,特意点到老汪。 “汪主任,你的生产任务这么急,傻子都能算出来,这么干下去到年底肯定完不成。你们车间有人主动想办法解决,你这当主任的,硬是躲在屁股后边头都不露。技改技措为什么不提?非得让生产部门牵头搞。我告诉你,我不管组合机床,但到年底要是完不成任务,就拿你是问。” 散会出门,正好和老方一起出来。老方小声对他说:“该,骂得轻。” 老汪知道他平时爱打抱不平,几天前又求着他办事,不好回嘴,只得灰着脸,低头自顾往回走。见到两人在为这事争执,气都不打一处来,不假思索地支持了刘志远。 回到办公室,他抽了一支烟,定神想清楚: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就全力干下去。 刘志远想起车工的毛坯已被领走,就想到罗娟那里问一下情况,扭过头来,见罗娟正关切地看着这边。等他走近了,罗娟关切地询问是怎么回事。 “刚才怎么了?” 刘志远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给安排就行了。”罗娟放下心来,“吓死我了,以为又要打架了。” “有这可能。”刘志远看着她,“可是,你以为我只会打架吗?” 罗娟低下头提起手把儿,红着脸,摇摇头。 “你干的好像就是组合机床的惰轮轴。”刘志远看着卡盘上的工件说。 “正好我要换活儿领料,见了就把大部分车工的给接了。”罗娟抬起头来看着他,“大部分是二零的,有小部分一六的,我也让他们领走了。” “粗车c调质c精车,还有表面处理,”刘志远自言道,“十天之内干完有困难。” “主任发话了,安排下去就行。”罗娟笑起来,“时间可能要长点,但自己的产品就得自己盯着,要不然就被扔到二股道上,没人管了。一项产品扔一两年的事都有。我看不光咱车间,别的车间也这样,你得小心了。” “是。”刘志远信服地点点头,“我和陶伟商量一下,想个办法。” “事情肯定很多,你也别着急,千万别跟人争吵了。” “好,”刘志远老实地点头道,“我听你的。” 罗娟扭过头来看他一眼,莞尔一笑。 恳切贴心的言语,让刘志远感到十分的受用。离开罗娟,他远远看见大门口陶伟和左军山在说话,就匆匆走过去。 “聊得挺好啊,”左军山看着他,“我们俩在这儿等半天了。” “就是说了说配件加工的事。”刘志远的脸红起来。 “别解释了。”左军山瞥他一眼,“巴不得你赶紧拉挂上,我们也好喝喜酒。” “我这两天全厂看了一圈,你们车间还算快的,都动了刀。”陶伟说,“大部分车间的生产计划还在调度手里。咱这项目不是正常渠道下达的,公事公办,催起来有些难。我想把各个车间具体管事的都请一下,这样管起来也好说话。” “这样好,”刘志远欣然赞同,“我来请客。” “别,为了公家的事,自己请客犯不上。”陶伟说,“咱们吃完,我找个车间让他们把账结了。” “算了吧,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一顿饭咱还是请得起的。”刘志远摆摆手,“就这样吧。就今天,咱们安排。 定了时间,陶伟去逐个通知人员,刘志远c左军山安排订桌c点菜。 “我问了陶伟,这些人里边,大部分都是很能喝的。”左军山说,“烟酒就从外边买吧,饭店的都加了价的,弄不好比菜钱都贵。” 两人商量好,到商店买了两箱酒,一条烟,用自行车驮着拉到饭店。 “还是让陶伟想想办法吧,”左军山心里还是有些纠结,“这一顿饭能吃掉你两个月工资。” “钱算什么?花完了再挣。就这样吧,别再说了。” “听你的口气,”左军山戏谑地看着他,“像个万元户一样。” “万元户不敢当,可本人上初中开始,就没缺过钱。” “没想到你吹起牛来也毫不费劲。” 刘志远想解释,饭店到了。两人架好自行车,一人一箱,往里搬酒。 饭厅不大,放下一张大桌,椅子就靠到了墙上。安排停当,两人坐下抽烟c喝茶。 “看你跟罗娟聊得挺好的,怎么样了?”左军山问,“看着你都着急。” “不怎么样。看着挺和气的,就是老觉得不到火候。” “呆头呆脑的样子,哪个女孩喜欢你这样的?”左军山看着他单纯认真的样子,显出一脸无奈,“要想搞成,非得别人帮忙不行。你的脑瓜得机灵一点,嘴要甜一点。” “我看她还不是像是你说的那样。”刘志远摇摇头,“这人捉摸不透。” “罗娟她爸就是陶伟的师傅,让陶伟帮你说说?” “还是自己来吧,成不cd是自己的事。我感觉着还是有希望的。” “你又要打‘全红’了。”左军山笑起来,“可别鸡飞蛋打,让她跟了别人。” 外边响起下班的音乐声。左军山点上一支烟说:“出去迎一下吧。今天可是咱求别人,你可不要牛哄哄的了。” “你小瞧人了,人之常情咱还是懂的。”刘志远不服气地说,“有些事我是不愿意那么做,要是认准了,就是干坏事也比你强。就像‘拉耗子’,那可是要动用心理学的,那几个人还真不是对手,你也不行。” “别吹了。”左军山摆摆手,“看你在车间给人落的印象,你要都是故意的,那就真是二百五了。” “跟你说了也不懂。”刘志远摆摆手。 走到门口,陶伟领着两个人走过来,一个个子稍高,长得粗壮,另一个稍瘦小些。 “这就是刘志远。”陶伟介绍道,“这是小蔡,这是小吴。” 两人和刘志远握了手,长得粗壮的小蔡看着他说:“怪不得,二拐哪经得住你打?” “不要说打架的事了,那不是我的专业。”刘志远无奈地笑一下,“打了一架,到现在我还背着黑锅。” “蔡调,有段时间没坐了,”左军山拍拍小蔡的肩膀,“今天好好喝两杯。” “不行不行,今天中午刚喝了。” “给你两句好话就不是你了。今天你少一杯也不行。”左军山边说边往里推着两人,“都到里面等着去。” 没等多长时间,请的十二个人到齐。大家聚在一起很兴奋,互相之间说说笑笑,气氛热烈。 酒倒上,上了四个凉菜,左军山端起杯来:“哥几个静一下,现在趁着大家清醒,我先说几句。”他像一个会议主持人一样,“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为了组合机床的事,现在活儿都在你们手里,大家多费心。” “这点事。”小吴豪气地说,“左哥你说话就行了,何必这么客气。” “就当今天大家认识了。”刘志远看着众人端起酒来。 大家喝了第一杯,左军山张罗着把酒倒上,又端着杯站起来。 “把大家请来,是咱们刘工的盛情。酒风看作风,今天大家放开喝,明天都回去给我盯死了活儿。要是谁完不成,我找他的事。都端起来,第二杯。” “这点事不叫事。”小吴笑笑,“一年下来上千项活儿从我们手里通过。” “我不想听好听话,”左军山咽着嘴里的酒环视一下酒场,“到时要是谁耽误了事,咱就不客气了。” 大家都说没问题,端起酒来,喝了第二杯。 “咱们连续作战,喝了这第三杯。”倒了酒,陶伟也端着酒站起来,“我可要按照计划到时到你们那里收租子的。铸造c锻造c下料的这个星期就要交活儿,就从你们开始。” “这没说的。”几个人一起表态。 “好,大家干了。”陶伟说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吃菜吃菜。”左军山左手抹着嘴,右手拿筷子点着菜,“都坐下,吃口菜压一压。” 热菜陆续上来,大家吃了几口,开始找陶伟说话。都是车间的调度,所以一开始就把矛头对准了他。 “陶伟,我敬你一个。”小蔡端起杯,“不光这项产品,其它的,只要你说话,咱都不含糊。” “好。”陶伟端起来喝了。 小吴也端起杯来敬酒,两人碰了一下喝完,陶伟举着空杯对大家说:“这么多人,都这样可不行。今天主要是让大家吃好喝好,矛头可不能对着我。” “我敬大家一杯,”刘志远也端起杯来,“先感谢大家。” “你一人对我们大家这么多人不行。”小吴说,“一人一杯。” “好。”刘志远倒掉茶杯里的水,拿过酒瓶,咕咕地倒满了一杯,“简单点,我用这个,大家一起来。” 大家一见这阵势,都端起杯来,惊异地看着他。 刘志远端起酒,朝大家示意一下,豪爽地喝了下去。 “好!”大家齐声叫好,痛快地喝完了各自的酒。 “都看着了吧,”左军山对大家炫耀道,“我这小兄弟,不光能打架,喝酒还行。今天谁有兴趣,可以和他较量一下。” “够朋友,不像别的大学生。”有人说。 “好了,以后咱也是大学生了。”一个人说,“来,同学们,今天借刘工的酒,大家一起庆贺一下。” 话音刚落,大家齐声迎合,一时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左军山不解地问边上的陶伟,“他们大大小小的,怎么都成了同学了?” “今天这帮人拿到了党校的大专毕业证,”陶伟有些失落地看着他们,“咱厂里不少人呢。” “都是花钱买的吧?” “钱肯定得花。函授,寄几本书来,象征性地考一下试就发证,但国家承认学历。” “阿毛阿狗的,都有了文凭了。”左军山看着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心生不平。 “你也弄一个吧,不就是花点钱。”陶伟看着他,“我再不济,好歹也是个中专生。” “都这样了,这文凭还能有啥用?算了吧,还是挣点钱实惠,比啥都好。”看着调度们旁若无人地举杯庆贺着,左军山心情复杂,“妈的,小人得志。今天放倒他们两个。” 看大家喝得差不多,他碰一下正和边上的人小声说话的刘志远:“看大家有好事,你也不敬大家一杯?” “对,”刘志远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应该恭喜一下。” “组合机床的加工,他们车间的活儿最多。”左军山指一下小吴,“你先敬他。”说着伸出手来招呼道,“你,小吴,刘工敬你酒呢。” “恭喜你了,敬你一杯。”刘志远端着酒,对小吴说,“配件加工的事,你还多费心。” “这么重要的事,一杯那行,三杯。”左军山说话的声音大,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听见三杯的话,大家开始起哄。 “三杯就三杯。”小吴已有了些酒意,脸色发白,但经不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鼓动,豪气地站起来喝了一杯。左军山连忙探身给他倒上。 “好。”三杯喝完,左军山跟大家一起叫好,“现在有了文凭,将来当了一官半职,千万不要忘了咱哥们。加深一下印象,我也敬你三杯。” 小吴正大口吃菜,嘴里嚼着,嘴角还露着半截蒜台,见左军山敬酒,连连摆手摇头。 “你跟刘工那么豪爽,不跟我喝,”左军山盯着他,“还有亲有后啊。” “左哥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边上两人见小吴面露难色,一边一个端着酒劝他,“就这三杯,不会再让你喝了。” 小吴扶着一人的肩膀站起,晃悠着端起杯来,像被人挟持一样,一杯一杯往下喝,第三杯刚咽下,突然转过头去,“噗”的一声,在墙上喷了一大片,随之身体软下来,下巴抵在椅背上睡了过去,嘴里喘着粗气,流出长长的涎水。 大家见状,纷纷起立,扶起小吴往出走。 “谢谢,今天喝得高兴。”小蔡对刘志远说,“组合机床的事,请你放心。” 刘志远结完账出来,众人已东倒西歪地走远。 “左军山,我上你的当了。”他怪罪道,“把人家喝成这样。” “花钱买了个文凭,有什么可嘚瑟的。”左军山坏笑着说,“我给他们提提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没有太阳的曙光(二) 30 电话纠纷 牌是越打越远,酒是越喝越近。 第二天,陶伟带着刘志远到各个车间了解情况,走了两个车间,调度们都跟老熟人一样,热情介绍,积极表态。 “这帮人还行,有积极性。”刘志远说。 “你可别高看了他们。”陶伟笑着摇摇头,“一顿酒能解决得了的事,还要生产处干什么?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咱还得亲自盯着,差一件,就配不起套,你的事就干不成。” 走到小蔡车间,见他正拿着单子逐个机床在核对,陶伟问情况怎么样。 “今年配件上交压力大,挤进一项产品还真有难度。”小蔡说,“操作者也挑好干的活儿。” “那就看你的了。”陶伟朝他笑一下。小蔡无奈地摇一下头。 走到小吴车间,见一个高个儿正领着几个人沿着通道在检查,小吴也在里边,面目憔悴。 “那人是孟华文,都叫他老孟,这车间的主任。”陶伟说,“现在估计是在月底盘点。他这里产品品种多,数量大,刘副厂长把他这里当重点抓,过上两天就要让他在会上汇报一次进度。” 小吴老远看见他们,趁人不注意朝这边摆摆手。过一会儿,老孟带的人解散了,他才头重脚轻地晃悠着走过来。 “那股劲好像还没过去。”陶伟笑说。 “真的喝多了,”小吴摇摇头,“早晨喝了点粥还给吐了。” “大家高兴嘛。”陶伟笑说。 “我现在真想一辈子也不喝酒了。”小吴认真地看着他。 “就怕你憋不住。”陶伟问,“活儿怎么样?” “我看着安排吧,都很紧。” “别看着。”陶伟有些急,“别的车间都落实了,你可不能掉链子。” “你放心,我尽全力。” “我每天都到车间来一次,干起来,有什么技术问题及时跟我说。”刘志远补充道,“有事就打我们车间办公室电话。” “产品一上线,事就多了。”走出车间,陶伟对他说,“你要有思想准备。” “都在眼皮底下,能有多大的事?”刘志远信心满满,“放心吧。” 开始几天,刘志远每天到处走一遍,见到产品毛坯都已经放到机床的旁边,心里很满意,显得悠闲自在。 走到张四清车间,张四清笑问:“你用了什么方法,让调度们这么上心你的产品?” “怎么了?”刘志远不解。 “车间的调度一天催一次,让操作者快点上,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东西。以往都是上边督促才往下安排的。” “看来感情投资还是有用的。”刘志远笑起来,“公事公办肯定不行。” “没想到你还能动到这脑筋。” “这是陶伟的主意。” “不闲扯了,说正经的。”张四清说,“正在加工你的一个焊接件,是以前就焊好的,就时效来说是真好,但尺寸和你的图纸对不上来,有些地方加工不到。我给你出了个方案,你看一下。” “你说了就行了,还用看吗?” “可不行。”张四清严肃起来,“这个项目,你就是总师,所有技术问题的处理c图纸更改必须通过你。这是规矩。” 两人走到机床前,操作者已在工件上加工出了一个小端面。锈蚀的毛坯面上,新鲜的金属光泽让人感到喜气悦目。 张四清把情况跟刘志远交代清楚,见刘志远仍然两手插在兜里点着头,感到不解。 “你应该记一下,脑瓜再好,也不能保证不忘事。以后所有的改动,你必须记录在案,以便通盘考虑。再下来可不能两手空空的了。” “知道了。”刘志远觉得他说得对,脸上发起烧来。 回到车间,他找老杜要个本子。 “组合机床到底是正式铺开了。”老杜笑道,“给你个好的,是一个老同学当礼品送我的,一直舍不得用。”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很漂亮的大本子,仿牛皮的封面显得高档大气。 “过几天,基建处要来做地基。位置你看了吗?” “就进门那儿,用白线标出的地方?还可以,将来产品批量大了,也方便运输。” “小刘,你行。”老杜欣赏地看着他,把本子递过来。 刘志远再去各个车间,就开始夹着这个大本子,像个做大事的人一样,到处走动,很是惹眼。 “还嫌你不扎眼,”左军山说,“弄这么大个本子。” “还别说,本子大了好处挺多,还可以画图,记得清楚。” “我是说人家车间主任都那这么点的本子,你比人家还重要?” “这也是事儿吗?管它呢,以后再换,我还用这么大的。” 听了张四清的话,刘志远每天从全厂各个工序转一圈回来,就开始归纳问题,形成一天的记录,更改的图纸及时在原图上做好标记并配上说明,涉及相关工序的,及时通知调整。 这天,他正在图上标注,听到旁边办公室的电话响,好久没人接听,就起身过去。 电话是打给他的,操作者反映技术问题。解释通了,他对操作者说:“继续往下干,后边有问题的话,我明天会去你那儿的。” 回到办公室,刚定下心,那边电话又响起来。他想,这个电话肯定不是自己的了,就任其响下去,自顾干起自己的事。 突然,门被推开,郑书记很不耐烦地站在门口:“你的电话。” 刘志远赶紧过去接起来。还是那个操作者,他说,刚才说的一个数没记清楚,请再说一遍。刘志远耐心地又复述一遍,放下电话,扭头看郑书记一眼。他好像正在写稿件之类的东西。 回到桌前,刚拿起笔,又传来电话铃声,他想再找自己的可能性很小了,就不再理睬。那边电话响了好一阵才停下,但过一会,又不屈不挠地响起来,直到那边郑书记接起喂了一声。过一会儿,门又打开,也没声音,刘志远扭头一看,郑书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明白,这电话又是找他的,便赶紧起身过去拿起听筒。正想发火,里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是调度安排晚上加班,图中有一处标注不清。他问清图号和位置,想一下,把数据报过去,又把这事在手上记一下,准备誊到本子上。 “以后的电话让他们打到技术组去。”郑书记在身后说。 “为什么?” “这是办公室。” “我办的不是公事吗?”刘志远感到纳闷,“那边太远,再来电话我赶紧接就是了。” “这是领导办公室!”郑书记提高了嗓音。 “人家打哪个电话我可管不了。”刘志远也生了气,“嫌烦,你把电话接到我那边去。”说完扭头走了出去。 随着全厂加工件的铺开,这样的电话越来越多。长时间在办公室办公的郑书记不胜其烦,干脆躲了到资料室。老汪c老杜偶尔接个电话,也没有不耐烦;顾顺雨基本上是在下边计调组办公影响不大,所以,只要刘志远在,这个电话机基本上就让他用了。 这天,刘志远回车间,刚进门,就听见突突的风镐声响,基建处开始做地基了。相比机床的响声,这声音并不太大,但在听惯了机械和谐声音的人们来说,这声响显得很特别,手里没活儿的人过去围观,床子上的人也禁不住好奇地往这边观望一眼。 “真的是在做组合机床的地基吗?”罗娟叫住他问。 “是。”刘志远点点头,“该做了,早点做出来,养护时间长点好。” “真要做起来了?”罗娟一脸惊异。 “可不真做嘛。”刘志远笑起来,“你正车着的不就是组合机床的零件吗?” “真不敢相信,”罗娟摇头看着他,“这得花多少钱哪。要是做不成怎么办?” “那就把我卖了。”刘志远做出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一定要干成呀,”罗娟没理会他的玩笑,认真地嘱咐道,“这可是影响全厂的事。” “你对我没信心?”刘志远盯着她问。 罗娟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低头盘一下卡盘掩饰内心的羞涩,过一会抬起头来看着他。 “需要帮忙的话,你可以去找我爸。” 刘志远内心一阵激动,愣愣地站着说不出话来。时间像凝固了一样,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站了多久。 “你去忙吧。”罗娟冷静下来,脸上的红晕消退,带着不自然的笑容催促道。 刘志远走开老远,仍感到背后暖洋洋的。 31 认真的老太太 北方的春天多雾。 灰蒙蒙好几天,第二天起来突然感觉东方变得透明的亮,天气比昨天稍冷,但心胸宽敞了许多。上班路上,刘志远新奇地发现树枝上芽苞鼓鼓的,有的已经绽开,咧出嫩绿;周边的景物也好像充满了含苞欲放的新意,不禁使人感到从里到外有种勃发的生气和冲动。他心想,这就是书上说的春天吧?以前可从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过。 罗娟,这是他每天想起的第一个名字,那天她有些失态的样子,在他眼前反复放映了无数遍。她那让人沉醉的关心,温情的笑脸,匀称的身材,高挺的胸部,像到处显现的春意一样笼罩着他,一有闲暇,便使他浮想联翩。 但绿叶未长成,花苞未绽开,她不时表现出的冷静,像融化的雪水,冷却着他澎湃的心,犹如面对一座等待他征服的山峦,尽管它郁郁葱葱,充满着生机和诱惑,但密林深处那着难以破解的秘密,让他感到焦虑和惶恐。 走进车间,先往她的方向望一眼。罗娟比他来得早,看样子已经做完准备,开始干活了。 组合机床地基已经做好,上边盖了一层养护用的草垫子。刘志远每天在上边浇一次水,保持湿润,像在车间里有他一块自留地一样。 配件的加工还算顺利,工序短的,已经开始送来。他接收几件,做好记录,按照生产计划的核定价格给对方开出厂内转账支票。大的工件放在地上,用布盖好,小的装在不同的箱子里,做好标记。这是陶伟的要求,将产品按照图号分成不同的类别分开存放,便于将来清点和配套。 加工中出现的问题,比开始时少了很多,现在刘志远除每天各个单位走一圈外,开始考虑起装配的事。 早晨,他让左军山把工具柜打开,伸手在里面翻看起来。 “里边有啥东西你还不知道啊。”左军山不耐烦地看着他,“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何必像小偷踩点一样。” “你偷东西前就是这么踩点的?”刘志远笑起来,“你这里的东西我都用得着。” “干什么?” “装配时候用。” “你个傻帽。”左军山眼前一亮,“一个人掌握了一个工作令号,还用琢磨别人的东西?想用什么你去领啊,这事我帮你办,费用全进令号。我可告诉你,我这里面的东西,装配时一件也不让你用。”他把刘志远推出去,“转你的圈去吧,我给你列个单子。” 待刘志远回来,左军山递给他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 “什么乱七八糟的。”刘志远满脸困惑,“你写的这也是字呀,有一半我不认识。” “是丑了点。”左军山有些不好意思,“我逐个给你念一遍。” “这都是你从书上抄的吧,哪用得了这么多?” “逮着个机会,还不把自己武装一下。”左军山欢喜地笑道,“出家人不爱财,多多益善。” “什么出家人?罗娟还没给我表态呢,我不想出家。”刘志远看着单子,一个一个开始划掉,“挑必须用的领。” 左军山紧盯着他的笔尖,碰到他实在喜欢的,就赶紧抓住他的手:“这个必须领,肯定用得着。省钱重要还是把活儿干好重要?” 两人争执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明细确定下来。左军山又费力地一笔一划抄了一遍,从老曹那里借了个大帆布兜子,对刘志远说:“好了,我带你去领工具去。” 库区在厂区的最北边,除铁路边的成品库c原材料库是高大厂房外,其余是几长排平房。平房间隔很宽,整齐地被马路和排水沟隔开,前种了各种花草树木,有些树上开满了白的红的花。 相比嘈杂的车间,这里安静得像世外桃源。 库房都干净整齐,通道线规矩清晰,每件货物对应着确定的架c层c位c号,在账本上一目了然。 左军山跟库房管理人员都很熟,开两句玩笑,就自己进去取货,见到很喜欢的东西,就把刘志远叫来,商量一下领出来。领了几件物品,两人往主要目的地工具库走去。 “忘了,”走到库门前,左军山想起一件事,“忘告诉你了,这儿管库的老太太是罗娟她妈,厉害着呢。你可小心了。” 刘志远心里一紧,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想回去,又走到跟前了,只得硬着头 皮往前走。 “到时你可不能胡说八道。”他想了一下说。 “害怕了?”左军山看着他笑起来,“要好好表现,机会难得。” 工具库门开着,门前横放着一张三屉桌,上边放着一个账本;外面通道扫得一尘不染,两边的树也比别的库房长得旺盛,花开得也多。 “杨师傅,”两人走到桌前,左军山客气地喊,‘我们来领东西。’ 杨金枝拎着一个拖把从一个过道出来,看一下他俩:“怎么小曹不来?” “我们是专用工作令号,干组合机床的,用不着她。”左军山说着从刘志远手里拿过写好令号的领料单连同明细递给她。 杨金枝个子不高,略胖,五十多岁的样子,眼睛很有神。她看一眼单子,拿起账本开始翻动:“干嘛领这么多?有些工具可以借用一下的。” “我们这回工作量大,还是领全点方便。”左军山赔着笑说,“您看这么多,我们自己进去取吧。” “不行。”杨金枝不客气地看他一眼,“你们在门口等着,我一个一个给你们拿。”说着拿着账本和单子往里走去。 两人在门口等着,里边传出淡淡的各种杂物的混和气味,隐约可以听到工具清脆的碰撞声。 “咱们的库房管理,在八四年企业整顿时,在部里都是挂了号的。”左军山说,“老太太也是年年先进,罗娟他爸则是年年劳模。”他压低声笑起来,“将来你要是当了他们的女婿,那可就有戏看了,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找的又不是他们。”刘志远略微咧一下嘴,看着库房里边自言道。 杨金枝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拎着帆布包走出来。帆布包很沉,她的身体明显歪斜,有些吃力。 左军山急忙上前一步,帮她把包提到桌上。 “这是一部分,”杨金枝喘着粗气说,“我都记上账了,你们拿出来点一下,收起来,一会儿再拿桌上放不下。” “东西太多,别把您累着了。”左军山一边往出拿东西一边看着她,“我看还是我们进去自己拿吧。” “还是小左会说话。有你这话就行了,老太太也高兴。”杨金枝对他笑笑,“拿东西还是我自己来。” 时间不长,她又提着兜子出来。左军山两人一人往出拿,一人核对了往兜里装。 “小左也干组合机床?”杨金枝好奇地问。 “是他。”左军山正往出拿东西,抬抬胳臂肘,指一下刘志远,“我是帮忙的。” 杨金枝若有所思地端详起正往兜里装东西的刘志远。 刘志远也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一下拘束起来,清点完了,用力把兜子跨上肩,转身就走。 “好了杨师傅,谢谢了。”左军山恭敬地对杨金枝道了谢,扭头一看,刘志远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 “咱俩抬着吧。”他赶上来说。 “不用。”刘志远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 “她好像听说了什么,”两人走远了些,左军山笑说,“后来一直观察着你。” “你也不事先跟我说一下,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你以为做个女婿容易呀。”左军山拍着他的肩膀呵呵乐起来,“你得开始锻炼了。” 两人回来,左军山专门腾了个柜子,把东西放进去。放好了,他又把一套便携的组合扳手拿出来,欣赏着,爱不释手:“多棒,出门带着真方便。” “有一个重要的事。”把玩一会儿,他认真地说,“过一阵就要开始组装了。你跟车间说一声,把我抽出来专门给你帮忙,别忘了。” 两人办完了一件事,心情愉快,边说边走出维修组。见陶伟正急急忙忙走出大门,刘志远把他喊住。 “啥事这么急?” “昨天小吴把轴安排上了床子,刚才我去发现,又给卸了下来。”陶伟说,“这一耽误,就得两个多月,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那怎么办?” “我回去查一下总计划,看调整一下能不能挤出时间,先干咱的。” “现在有时间,我也去看看。”刘志远说着,跟着他走了出去。 工厂其实就是个生产单位,生产计划就是命令,各单位必须无条件遵守。但经常有几个生产计划之间打架的情况,几项产品挤在少数几台设备上,这就需要根据轻重缓急,调整计划。组合机床的零件制作,不是上级下达的任务,相比之下,应该给指令计划让路。 两人找到指令计划书,陶伟从交货期往前推,逐项计算加工周期,算好了两人就去找徐建。 “从时间上推算,应该能挤出五天时间干组合机床这根轴。”陶伟把情况介绍了一下,对徐建说,“要是上了批量的活儿,至少要两个月以后才能轮得上。调整一下这个计划吧。” “那主计划就没有富裕时间和退路了,”徐建说,“一旦有个人员病假或者设备出故障就是麻烦事。再有这份计划刘副厂长手里也有一份,更改还要通过他一下。” “反正是计划的冲突,先干这个也说不出什么。”陶伟说,“即使以后出了意外,再想办法。” “就这样吧,”徐建下了决心,“改了计划,我通知计划组。” “咱俩赶紧去车间安排。”陶伟拉一下刘志远就往出走。 两个人急忙赶到车间时,操作者已在做主计划产品的准备了。找到正在现场的老孟,陶伟把改计划的事讲了一下。 “我们是具体干活的,先干哪项你们说了算。”老孟说着,看着他问,“这是谁的活儿,这么硬茬?” “肯定都是厂里的活儿,”陶伟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赶紧安排吧。” 两人从车间出来,已到下班时间。 “幸亏发现及时,要是错过了,再重新安排就难了。”刘志远说。 “车间把小吴安排的活儿卸下来,小吴就不敢跟我说。”陶伟摇摇头,“你记住,人们听谁的?谁给他发钱他就听谁的。” 刘志远不禁感叹:“这是我上班后听到的最正确的话。” “原理上可行?”陶伟难得地对他调侃一下。 两人哈哈大笑。 32 出游 临近”五一”节,大家开始议论团支部的这点钱怎么花。有人提出,快一年了,没什么文艺活动,整天和机器打交道枯燥乏味,应该趁此机会调节一下,干脆走远点,到泰山看日出去,不想大家都赞同,兴致很高。罗娟和几个支委商量了大概需要的时间,就去找郑书记请示。 郑书记犯了难。去年别的单位团支部组织外出活动出了点事,单位受到了批评。现在放他们出去肯定有风险,但现在要是拒绝了,以后再组织义务劳动又怕没人响应。面对罗娟他们的要求,他不敢表态,想了一下说:“生产任务这么忙,还得问一下主任。” 罗娟找到老汪。老汪问:“得几天?” “三天。”罗娟把“五一”节和星期天加上,算上了来回路上的时间。 “一天去,一天回,玩一天,回来累个臭死啥活也干不了。”老汪算一下,“怎么也得四天时间。” “四天就四天。”罗娟没想到老汪算得这么清,马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两个星期天我们组织加班,正好赶到‘五一’。” 念着团支部解决了密封圈的打磨问题,老汪点了点头,转眼又说:“加班可得实实在在的,干不好不算数。其它的你们问书记去吧。” 这是郑书记让问老汪的,罗娟想再问他就多余了,就把这事定了下来。她让小丁通知大家,愿意去的,都自觉加班。 郑书记知道了这事,又听说是老汪同意了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过问这事。 临近“五一”,有不少人找罗娟要求,去泰山时要带上对象或者爱人。罗娟算一下,刨去不去的,近四十个人。她开始犯难,这么多人,出点事怎么办?她知道小丁这几个支委干点小事可以,一旦碰上大事肯定不行,心里很想找个人商量一下。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志远,可除了正常工作以外,从没跟他商量过什么事,一时张不开口。 星期天加班,左军山他们做设备的二级保养,刘志远不愿跟他们磨洋工,犹豫一下,就朝罗娟这边走来。罗娟好像感到他走近一样,扭头和他打了个照面。 “不跟他们干了?”罗娟笑一下。 “跟他们磨磨蹭蹭地干,比真干活还累。”刘志远说,“让他们自己干去吧。” “泰山你是肯定去了?”罗娟试探着问。 “是。”刘志远肯定地说。因为是罗娟组织的活动,他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但觉得她问得蹊跷:“有什么事吗?” “人太多了,又不光是咱们一个单位的,我怕不好组织。”罗娟停下床子看着他,把要去人的情况说了一下,“出点事不好交待。” “人多不怕,只要听招呼,不各自为战就行。”刘志远说,“我上学打工时,就带过检修队伍,里边老的小的,能的笨的都有,没什么可怕的。你只管组织,我帮着你,再说左军山也去,不会有问题。让小丁通知一下,六点下了班在车间门口开个会,你把要求讲一下。” 罗娟像是在深水里踩到了硬地一样,宽慰地笑一下,点点头,抬起了离合器,卡盘又忽地转起来。 “你上大学打工,怎么还带队伍?”她抬一下头问。 “老板很信任我和吴明。第三年开始,业务我们都已经很熟了,他就放心地让我们挑头干。要是不到厂里来,估计现在我已是公司的小头目了。” 刘志远讲起他打工的事来,没了任何拘束。罗娟干着活儿听得津津有味,想象着工厂以外的生活,不时还插话问些问题。 组织一次活动,就要面临杂七杂八的事,小丁很适合干。统计人数c收取费用c统一订票,采购吃的喝的,他全包了,让罗娟减轻了不少负担。但看着一长串的人员名单,想象着出去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她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下了班,大家都轻松地聚到车间门口,男的几个一伙抽烟说笑,女的也三三两两地一起低声嘀咕。 “大家静一静。”罗娟手里拿着精心准备的稿子,提高嗓门对大家说,“我把出去的注意事项说一下。” 有的人扭过脸来听,有的人仍满不在乎,嘻嘻哈哈,比她的说话声还大。 “都听着!”刘志远不耐烦起来,“都要这样,明天就谁也别去!想去的都老实听安排。出去了要是还这样,我丑话说头里了,我可不客气。” 他瞪着眼这么一喊,大家立刻安静下来。刘志远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这点大家都有所顾忌。罗娟欣慰地看他一眼。 回到家,刘志远对母亲说:“车间团支部明天要组织去泰山。” “那在sd呢。”母亲惊异地看他,“去那么远?” “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回来一样。”刘志远笑说,“上大学四年,我们学校比那儿远得多呢。” 他没有理解母亲的心情。母子俩来厂,刘志远从没有离开过她,就是在车间连续加班不回家,母亲也感觉儿子就在身边,没有特别的感觉。现在一说要出去,她就像要发生大事一样。 “你怎么不早说?” “妈,多么大点事情,看把您着急成这样。”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吧?” 收拾完碗筷,母亲在锅里接上水,点上火。 “不是刚吃完饭吗?还做什么。”刘志远问。 “煮几个鸡蛋。”母亲说着,急忙进屋来,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拿出一大堆,放在床上。 “妈,您这是干啥嘛,就出去两天,至于吗?” “又不用你动。你听话就是了。” 母亲从床下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旅行包,开始往里放衣服,又想起炉子上水快开了,又起身往厨房走去。 看母亲把毛衣c毛裤都放了进去,刘志远又拿了出来。 “你怎么又给拿出来了?”母亲进来说。 “妈,现在都‘五一’了,你让我背着这些衣服去上山,也不怕人家笑话。我也是在外边生活过的人了。” “坐一夜的火车不冷?到了山上不冷?”母亲一边往回装,一边瞪她一眼。 “那好吧,我带。”看已经说服不了她,刘志远就采取折中办法,拿出他在学校常用的桶兜,“上山要用这样的,可以往双肩上跨,往上走方便不碍事。” “这么小的兜子,放了毛衣毛裤,就啥也放不下了。” “有这一件就够了。”刘志远拿过一件外套,“您看这衣服厚,这时节能冷到哪儿去?” 母子俩讨价还价,最后又多加了一件厚的运动服进去。 第二天早晨,按照安排,参加活动的人过了上班时间到班车站集合。大家换掉了工装,面貌焕然一新,男男女女,轻松自在。 小丁提前联系,运输处为了他们的出行加派了一辆大轿车。上了车,罗娟小丁发放了昨晚上拿到的火车票。罗娟仔细,一边发,一边登记每个人的座位号,完了,又特别嘱咐大家互相照应。大家都静静听着,秩序良好。 到了车站,还有四十分钟时间,大家分散行动,出去买些吃的喝的。大家都知道,在火车上买要贵很多。 来的人多数成双成对。刘志远一下车就见马丽拉着罗娟的胳膊,大家都散了,仍跟着她。 “哎!”左军山叫他,“你是不是觉得那个马丽碍事?”他的妻子韩燕也看着刘志远直笑。 “是。”刘志远心思被人看破,红着脸自嘲道,“我也羡慕你们这样一对一对的。” “那你抓紧呐。”韩燕嘿嘿笑起来。她个子不高,长着一张笑脸,眼神机灵,说话时,手一直挽着左军山的胳膊。 “一块儿转一下去吧,”左军山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们不嫌弃你。” 三人朝一间商店走去。 “这一路我观察,罗娟不停地看你。”韩燕说,“好像是有点意思。” “那是看着他‘二百五’的样子觉得好玩儿。”左军山扭头看着刘志远,“罗娟每天就在眼前晃,这么长时间就是拿不下来,笨。” “还能都像你一样花言巧语的。”韩燕斜他一眼,“我都觉得上了当了。” “是这样,我可以作证,”刘志远抓住机会出口气,“他见到女孩都那样。” “还真是这样?”韩燕伸手掐住左军山的后背,边走边抬头看他。 “疼。”左军山咧一下嘴,连忙赔起笑脸,“媳妇儿,说说可以,你可别真的吃醋啊。” 三人连说带笑,买了些吃的喝的,就往候车室走去。 进了门,老远见罗娟招手,他们走了过去。罗娟用背包物品占了一大片座位。 “你想得真周到。”韩燕对罗娟说,“谁找你当媳妇儿那就太有福了。你也没去买点东西?”她说着看一眼在一边坐下和左军山说话的刘志远。 “往出走了几步,我不放心又回来了。”罗娟笑一下,“让马丽给捎了点,也没什么特别的。” 正说着,马丽和大家嬉笑着走过来。她右胳膊肘上挎着小包,两手托着食品和水,嘴里还鼓鼓囊囊嚼着东西。 “看来是两个人吃的,”左军山看着她过来,嬉笑着问,“有刘志远的吧?” 马丽反应挺快,赶紧咽了嘴里的东西,把手里的一袋递到刘志远面前。 “有,这是你的。” “我有。”刘志远赶紧解释,“他逗你呢。” “快拿着。”马丽认真地往他手里塞着,“真的是你的。” “刘志远,人家给你,你就拿着吧。”韩燕见状,走过来从包里拿出刘志远的塑料袋,把马丽手里的都装进去,交给他,“你拿着,饿了一起吃。” 刘志远一脸疑惑。 “傻瓜,拿着,”韩燕看一眼那边正和小丁低声商量事的罗娟,“好事。” 刘志远也往那边看一眼,明白过来,笑着接下。 检票口方向人群开始蠕动,两边坐着的人纷纷站立起来。罗娟清点着人数从前边走过来,不停地看着手表,有些焦急。 “怎么啦?”刘志远问。 “还少两个人,”罗娟急得脸色发红,“张媛媛他们两个。” 大家都跟着起急来,回头张望。 张媛媛和男朋友一人手里拿一个冰淇淋,边吃边说笑着走过来。看见大家的眼神,她抬手看一下表说:“还有五分钟呢。” “就你会看表,是吧?”左军山看不过去,板着脸说。 两人自知不对,低头不语进入队伍。刘志远和左军山殿后,跟着队伍缓缓前行。张媛媛男友身上装得鼓鼓囊囊的桶兜颜色鲜艳,引人注目。 小丁发车票时,想得很周到,夫妻情侣c关系好的都分在一起,刘志远一个单身男人,分在一个远处的座位上。车厢里很拥挤,过道上都站着人。 列车缓缓启动,忙乱的车厢里渐渐稳定下来。刘志远站起身,想找罗娟的位置,因为她们的食品还在他这里。那边罗娟正站着各处查看着自己的人,见刘志远站起来,便笑着朝他点一下头。这一眼,尽管离得很远,仍让刘志远感到了美丽和温馨,又使他开始不停地回味起来,坐在座位上,全然不顾周边的各色人等。 广播里开始告知列车餐厅位置。 “让一下,让一下。”列车员推着食品小车叫卖着挤开人群。 刘志远从行李架上拿下食品,往罗娟那里走去。罗娟和马丽坐在一起,马丽靠窗,罗娟临着外边过道。见刘志远过来,罗娟客气地站起来接过袋子。 “谢谢你了,还帮我们拿着。” “这是马丽给我的。”刘志远笑道,“走,我请你俩到餐车吃饭去。” “别了,这不有嘛。” “那也没有饭菜香啊,走吧。” “车上的又贵又不好吃。”罗娟看着他笑一下,“你要有钱就回去好好请我们吃一顿吧。”她把袋子放在桌上,和马丽一起往里挤挤,腾出一点地方示意刘志远,“坐下,在这儿一起吃。” 刘志远看一眼座椅上腾出的一长条地方,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坐下就可以紧靠着罗娟,但他心想这又能怎样呢?为掩饰局促,他赶忙从兜里掏出带着刀c叉c勺子的折叠餐具递给过来:“我先打点开水去。” 他拿了两人的玻璃杯,从人缝中往车厢的结合部挤去。玻璃杯是两只罐头瓶子,很精巧,可以看出是精心挑选的,带着密封很好的盖子。 刘志远回来,两人已经把吃的都摊开。两人买的都是点心之类,而刘志远的则是火腿肠c面包c榨菜等。面包已经一片片切好,码在塑料袋上。 罗娟正认真地切着火腿肠。 “怎么买这么多?”她扭头问马丽。 “有些也不是我买的。”马丽也觉得奇怪。 “是韩燕把我买的也放进去了。”刘志远笑说。 罗娟低下头。刘志远看到了她绯红的侧脸。 “坐吧,”罗娟挤着玛丽坐着,有点羞涩地对他说,“地方小点,总比站着好。” “坐了半天车了,站一会正好,”刘志远心情平复下来,把水放到桌上。 “烫着了吧?” “没事,原来里边有点水,不太烫。” “你尝尝这个。”罗娟两指夹一块点心递给他。 刘志远接过来,一口放到嘴里,嘴唇上还留一些碎渣,嚼了两口,喉结向上一动,咽了下去。 “好吃,可吃这个不过瘾。”他笑说,“你们尝尝这火腿肠,我一般就买这种的,里边全是肉。” “你还挺会吃呀。”罗娟抬头看一下他。 “就是爱吃肉,没啥。”刘志远憨憨地笑一下。 马丽拿起一片放在嘴里嚼着说:“就是好吃。” “确实不错。”罗娟也尝了一小片,“在厂里没见过。” “那就多吃点。”刘志远兴奋地看着她,“就是这片儿切得太薄了。以前我们在外边,都是直接上嘴咬,那才过瘾。喜欢吃就吃吧,傍晚咱们在济南转车,我再买点。” 自刘志远过来,见他的目光几乎都在罗娟脸上,马丽觉得很尴尬,也很想说说话。 “这火腿肠很贵吧?” “想吃就别怕贵。”刘志远把一块面包放嘴里,“挣钱就是为了吃得好。” “咱们挣的钱太少了,哪敢放开吃?” “那就想法多挣呗。” “一件活儿几十分钟,一年到头紧忙活,怎么挣呀。” “可以啦,你已经在想怎么吃好了,很多人还吃不饱呢。”罗娟抬头对刘志远说,“你赶紧吃啊,我们都快吃饱了。” “刘工是不好意思吃了。”马丽笑起来。 “好像是。”罗娟看着刘志远,“我想象中,要是就你一个人的话,这点东西五分钟就能吃完。” 刘志远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把一小片面包放进嘴里,自己也感到红了脸。 罗娟笑着,把几片火腿肠放到面包片上,挤上几条榨菜,再盖上一片面包,拿起来递给他:“‘汉堡’是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种形式。”刘志远接过来,还是有些拘谨。 “这么吃法也太简单了,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吃。”罗娟拿起一片面包咬一口,看着他催促道,“你快吃呀,别等我们。” “快餐嘛,就是为了解决饱的问题,到咱这儿,成了时尚了。”刘志远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说,“有时间的话,我还是愿意吃路边摊的馅饼,一口下去啥都有了。” “不过,”罗娟认真地说,“看电视里外国人一边走一边拿着个‘汉堡’在吃,也挺有风度的。职业人,好像就是那个样子。” “为了缩短吃饭的时间。”刘志远把剩下的塞到嘴里,大口嚼起来。 “喝点水吧。”罗娟又递过来一个,把自己的水杯也递过来。 “不不,习惯了。”刘志远接过面包咬了一口。 罗娟拿着一片面包,陪着他吃完,抬着头像在欣赏着他的吃相。 “我们坐着,让你站着吃了一顿饭。” “挺好。”刘志远伸一下脖子咽下嘴里的东西,动手收拾桌上的杂物。罗娟也赶紧站起来帮忙。 回到自己的座位,刘志远端起桌上的杯子,一气儿喝了半杯水。他觉得,肚子是饱了,但这顿饭吃得不成功。他体会到了罗娟的善解人意,又感到两人间仍有着无形的距离。 33 再次出手 到济南转车要候车一个小时。罗娟让大家不要走远,开车前半小时在候车区入口集合。小丁带两个人去买票。 “济南的高粱饴c煎饼是特产,买点带回去,老人c孩子都喜欢,也算到济南来一趟。”韩燕对左军山说,“外边有的是,去买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有病呀,”左军山瞪她一眼,“晚上爬山你背着?” 不想很多人都赞成韩燕的意见,因为回程不在济南下车,难得来一次,都想带点回去。有人提议,出去买东西大包小包的不方便,就集中放在座椅和地上,不去的人看管一下。罗娟怕出事,自己留下来和几个人看护。刘志远也想着给母亲带点回去,便跟着人们走出去。他设想着,给罗娟也买一份,先拿着,回去再给她,也算点意思;那种火腿肠她爱吃,也再买点。 二十来分钟时间,有买得快回来的,把东西放在自己的包旁边,又急着去厕所方便。罗娟也内急,但看大家都匆匆忙忙,就坚持着,等小丁几个买了票回来,人们蜂拥过来取票,便和小丁交代一下,发票时看好行李,自己直奔厕所。 罗娟从厕所回来,票已发得差不多。张媛媛和男友边讨论哪个号挨着窗口,边寻找自己的包。转了一圈,她的脸色突变,惊叫:“我们的包没了!” 刘志远多买了点东西,回来得晚些。他两手拎着两个大包进门时,迎面碰见五个小伙急急忙忙往出走,有一个还碰了他一下。他有些恼火,扭过头想说一句,可不等他张口,几个人已急速走出大门。眼见其中一个提着和张媛媛一样的桶兜,他也没多想。 集合地点,一群人在着急地说着什么事,张媛媛在哭。 “怎么啦?”刘志远问。 “他们的包丢了。”罗娟手背抹一下额头的汗说。 刘志远一机灵,把东西往地下一扔,扭头往出跑。 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左军山反应过来,紧跟着追了出去。 罗娟着起急来,看着蒙头蒙脑的小丁几个男人,跺着脚说:“你们也去看一下呀。” 刘志远追出门,看见那几个人快要走到马路,一拐弯就要看不见了,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眼睛直盯着那个拎包的人。 快追上时,那几个人听到动静,扭头开始招架,刘志远伸手抓住包的带子。拎包人使劲想甩开,刘志远猛一拽,趁他前倾,迎面就是一拳,包轻松地到了他的手里。其他几个人围上来,刘志远甩着包阻挡回击。这时,后边左军山跑近,挥着腰带抡过来。几个人猝不及防,回头看见很多人跟过来,慌了神,撒腿就跑。 见刘志远还要追过去,左军山白着脸喘着粗气说:“快到点了,算了吧。” “你看这儿。”他往腰间系着腰带,用脚尖扒拉着地下一小滩血,示意仍不甘心的刘志远,“又一颗牙,不对,是两颗。” “干得好,爷们。”边上一个有些驼背的警察朝他俩竖一下大拇指。 跟上来的人都松了口气。 见大家从门口进来,罗娟一脸焦虑的神情,待走近,见刘志远手里提着包,长出一口气,对旁边的张媛媛说:“拿回来了。” “什么‘拿回来了’?”左军山瞪着眼说,“又打掉了两颗牙!” 刘志远把包递给张媛媛,这才发现自己从抓到提包带后手就没松过,带子被攥成了绳一样,手掌也白一道红一道变了形。 “谢谢。”张媛媛感激不尽的样子。 “走吧。”刘志远对罗娟说,“开始进站了。” 大家提好东西,开始跟着人群往前移动。罗娟从脚下提起一堆东西,刘志远一看多数是自己的,就抢过来:“我来吧。” “呀,你的手流血了!”罗娟惊叫道。 “没事,”刘志远抬手看一下,“磕破了点皮。” “包一下吧。” “没事,走吧,上了车再说。” 刘志远和左军山是最后领票的,所以和罗娟坐在一起。 上车安顿好行李,罗娟取出一个小包打开,里面都是些药棉c碘酒一类应急物品。 “来,看看你的手。”她急切地扒一下刘志远的肩膀。 “没事,快干了。”刘志远抬手看一下。 “还是擦一下,消消毒,别感染了。”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韩燕笑说,“人家关心你,你还不领情。” “好好,”刘志远看着罗娟笑一下,“那就擦一下。” 碰到刘志远结实有力的手,罗娟心里一阵悸动,拿着酒精棉球的手抖了一下。为了掩饰情绪,她赶紧开始擦拭伤口。 “呀,”她惊叫起来,“掀开了这么大一块肉!” “没事,”刘志远低头看一下,左手上去,一咬牙,把掀开的皮撕了下来,“等干了,接了痂就好了。” 罗娟不禁呲了一下牙,颤抖着手给他擦了血,固执地给他贴了一块“创可贴”才放下心来。 “这是打在牙上磕的。”左军山说。 “你当时也不怕?”罗娟钦佩地看着刘志远,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 “哪有他怕的事?”左军山说,“那次在班车上就这样,也是两颗牙。”见罗娟低下头若有所思,他趁热打铁,“罗娟,我们这哥们儿不是在胡来吧?” 罗娟的脸已经红透。 下了车,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就着微弱的光线,罗娟c小丁向大家说了注意事项和明天的集合地点,大家便开始分头行动。有人发现了寄存物品的场所,大家便把上山不用的东西存了,兴高采烈地往山上走去,精力旺盛的,则是一路小跑。 刘志远一直在罗娟身边,心中暖洋洋的,期待着两人一起上山时的美好时刻。他明显感到,以前两人间的距离感完全消失,剩下的全是信任了。 杂乱的人群在漆黑的夜幕里往中天门行进。都是年轻人,有说有笑,走得很快。罗娟怕有掉队的,就走在后边,突然一看身边没了刘志远,心中一阵空虚,不禁停下了脚步。刘志远从黑暗里笑呵呵地走过来,递给她一根棍子:“买了两根,上山当拐杖用,遇到劫道的,还是个好家伙。” “吓我一跳。”罗娟接过棍子在地上墩一下,“你离开,也不跟我说一声。” “就在路边上,我一直在盯着你。”刘志远温情地说,“你要是走丢了,我就没有主心骨了。” “我这是第一次用拐杖。你别说,还真感觉省劲。” “现在还看不出来,过了中天门,往十八盘走,那时更明显。” “你来过?” “上学时我们班里一个同学来过,日出,十八盘,听他讲得神乎其神。不就是上个山嘛。” “这可不是别的山。”罗娟满怀憧憬地说,“小时候有篇课文就讲泰山,早就想着来看看。听说日出时的景象确实很壮观的。” “好,那我也看看那日出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两人边说边往上走。脚下台阶依稀可见,两边黑越越的,分不清是高山还是峡谷。刘志远紧挨着罗娟一步步拾阶而上,倾听着她匀称而又性感的气息,对周边纷乱的嬉笑和脚步声充耳不闻。黑暗中,他看一眼罗娟,心想,到了十八盘,艰难时搀扶着她一起往上走,那感觉将是美妙的。 上了中天门,两人已经有点气喘吁吁,听见一边有熟悉的声音,走过去一看,都是自己的人。大家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栏杆上,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让你们跑。”刘志远笑道,“这上山跟干活一样,要悠着劲儿,现在跑累了,后边就难了。” “哪像你有美人陪着不觉累,”黑地里有人说,“我们有劲只能向上跑。” 大家哄地笑起来。 “大家还得赶紧走,要不然就赶不上日出了。”刘志远催促道,“有背不动的东西给我。” 大家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地开始做准备。 “媳妇儿,起来。”左军山拉起韩燕,“老汉我背你上去。” “对,快背起来。”周边的人都开始起哄,忘却了疲惫和困顿。 “说得好听。”韩燕拍着屁股说,“自己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大家说笑着动身往上走,走得快的已看不见了踪影。 两人正要迈步,罗娟看见一边地上还坐着个人,仔细一看,是马丽。 “累了吧?”她过去笑问。 “你们走吧,我不想上了。”马丽喘着粗气,低着头说,“我在这儿等你们。” “起来吧,”罗娟把她拉起来,“咱们一起走。” 刘志远把马丽的包跨到肩上,一边一个,和罗娟架着她,开始艰难地一步步向上移动。 他的幻想破灭了,真想对哼哼唧唧的玛丽说:“你这个马丽,一点都不麻利!”可话到嘴边,看一眼耐心的罗娟,又咽了回去。 走到中途,不断看到坐在台阶上大喘着气的伙伴。刘志远笑道:“赶紧起来吧,越歇越累,我这边有拐杖,谁要?真走不动的过来,我这边还空着呢,再架一个两边平衡。” “就这几步了。”罗娟也把棍子给了旁边的人,大喘着气招呼大家,“忍一忍,到了南天门,想躺着都行。” “罗娟,”马丽抬头看着她,“我现在就想躺下了。” 到了南天门,罗娟少了矜持,喘着粗气,就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抹着脸上 的汗,看着茫茫夜色感叹起来。 “终于到了。” 刘志远从包里拿出水来,递给她俩。 “你也坐会吧。”罗娟喝口水劝道。 “还有一截路,”刘志远咧着怀,用衣襟扇着汗,“走到玉皇顶再歇。” “那咱们就走。”罗娟把杯子交给他,起身拉起马丽,“前面就是平道了,起来吧。” 马丽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说:“是好走了,就是腿软。” “大家都一样。”罗娟看一眼刘志远,“这里比山下冷很多。” 正说着,张媛媛两口从他们眼前走过,见了他们热情地打招呼。 “你们到哪儿去?”罗娟问。 “我穿了两件都不行。”张媛媛缩一下脖子,“那边出租大衣,冷得受不了了。” “那咱们也租去。”罗娟对刘志远说。 “我不用,你俩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34 泰山风情 汗落了下去,凉风习习,确实感到有些冷,但刘志远觉得还没有到要穿大衣的程度,实在冷了,兜里还有母亲给他准备的两件外套。 正想着,罗娟从黑暗中走了回来。 “怎么回来了?”刘志远不解地问。 “太脏。”罗娟走近了,撅着嘴说,“那么多人穿。” “那穿我的行吗?”刘志远说着,开始从兜里往外拿衣服,“来时我妈多给 我带了一件。” 穿上刘志远的运动服,罗娟左右看一下,感到非常舒适。 “这下暖和了,你妈真好。你也穿上。” “时间还早。”看刘志远穿好衣服,罗娟抱着胳膊说,“咱找个背风的地方吧。” 两人在山上转一圈,找个巨石,在背风处坐下。 “等等。”刘志远说着找块平整点的石块放到她身下,“这样舒服点。” “想不到你还会照顾人。”罗娟坐到石块上笑了笑。 “不会照顾的啥样?”刘志远拿出水c鸡蛋c面包c香肠对她说,“吃点吧,可惜都是凉的。 “那我吃个鸡蛋。” 刘志远拿起个鸡蛋,在身后石头上仔细磕一遍,蛋壳连着皮,一长条,干干净净剥出一个鸡蛋来。 “你会做饭?”罗娟接过来问。 “煮泡面,剥鸡蛋,就这两样。” 罗娟咯咯笑起来。 “不会做,但说得好。” “做饭的事,我妈一点也不让我插手。” “我印象中,你妈一定是个非常善良能干的人。” “你妈也是。” “你见过我妈?”罗娟有些诧异。 刘志远把那天和左军山去库房领东西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你怕她吗?”罗娟看着他的眼睛。 “谈不上怕,”刘志远也看着她,“假如能娶你,我会想办法搞好关系的。” 罗娟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凝神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那就看你将来怎么做了。” 刘志远听到了一生中最好听的话,激动地抓过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娟抽出手,伸出柔软的长臂搂住了他的肩膀。两人依偎在一起,一下没了寒冷的感觉。 或许因为长时间紧张困乏,她的脸一靠上刘志远的肩,竟然睡着了,打出轻微的鼾声。刘志远保持着开始时的姿势,不敢动一下,生怕惊醒了她。不知过了多久,罗娟猛地惊醒:“该看日出了。” 两人从巨石后走出,跟着人群向观看日出的方向走去。 走到众人翘首以盼的地方,两人并排站着,面向已经发亮的东方,静等着激动人心的时刻。 东方越来越亮。太阳没出来,却看清天边厚厚的铅幕一样的云带。 刘志远看一眼罗娟。罗娟仍渴望地等待着,亭亭玉立,圆圆的脸庞,高挺的胸脯,迎着东方的光亮,像一尊美丽的雕塑。 等了许久,前面有人开始失望地往回走,不甘心的仍然要照几张相留个影。 “机会不好,咱往回走吧。”刘志远小声劝道,“以后有机会再带你来。” 罗娟的眼角挂上了泪滴,失望的面容在阴湿的空气中显得更加迷人。 刘志远揽着她的腰,犹如对待一个心爱的宝贝。罗娟低着头往回走,也不说话。 “你看。”刘志远提醒道。 罗娟抬眼吃了一惊。脚下是淡淡雾霭中蜿蜒的十八盘,青石铺就的阶梯,九曲十八弯,延续到下边看不见的尽头。一边是高耸奇峻的山崖,一边是葱茏幽深的峡谷,上山c下山的人流宛如长龙,各色的服装,到山下只能看清花花点点。近处,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虔诚c顽强地一步步爬上来。 “咱就是从这里上来的?”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 “真漂亮。” “应该是真壮观。” “你说你的文科不行,”罗娟扭头看他,“还能说出这么合适的形容词?” “准确表达的能力还是有的。”刘志远笑起来,“就是不愿写那些假惺惺的东西。” 两人开始一步步往下走。罗娟饶有兴趣地观赏着摩崖石刻,刘志远则对左边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远方的山峦感兴趣,偶尔也回头看几眼石壁上的大字。 “秦始皇就来过这里。”罗娟放缓脚步感叹道。 “对,那是个开了头的人,统一了中国。”刘志远像个权威一样看着她,“冲这点,这里还有点意思。” “就这点意思?”罗娟觉得奇怪。 “是。”刘志远点点头,“我觉得,后来的人再来就没什么可以崇敬的了。他们是冲着前人的名声来的,也在上边写几个字,后来c再后来的人都这样。所以,这古迹也就那么回事,费了这么大劲来一趟,来看看都谁来过这里,看谁在前人的基础上多玩了点什么花样,没意思。好看的是这边,你看,都是自然的,老祖宗刚来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我们来这儿还这样。看着这边,你就会感觉,我们和当年先人一样攀登这座山,跟他们做一样的事,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诶,这还有点感觉。” 罗娟投过新奇的目光来。他说的和书本上都不一样,可听着好像也有些道理。 “那你觉得后来的两千多年古人们都没做什么事?” “做得不多,要不我们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呢,干什么都别别扭扭的。” 罗娟低头捉摸着他的话,自顾往下走。刘志远在后边欣赏着她的身影。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肥大,但觉得好看,更衬出她娇好的身段。 “那历代传下来的这么多漂亮的字也不好吗?”她回头认真地问。 “就干了这点事,”刘志远往下跳两个台阶赶上她,“还有这泰山的阶梯。” “那你认为现在的人应该怎样?” “别老看那些历史书,少研究这些古董,看清前面的路,怎么好就怎么做,我是说认真做,是真的做,或许我们也能在更高的山坡上趟出新路来,那样活着才有意思。”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但跟书上的不一样。”罗娟笑道,“也有为你文化知识不足做辩解的嫌疑。” “其实,文化知识还是有点的。”刘志远看见一幅字,突然眼睛一亮,“你看,这两个字认识吗?” “这‘二’字没问题,但‘虫’字上边多了一撇。”罗娟看着摇摇头,“没见过这个字。” “不认识了吧?”刘志远故作高深地笑笑,找了个小石子,在台阶上写下这两个字,又加上几笔,“加上这个,怎么念?” “风月。”罗娟认真地念道。 “这叫‘风月无边’。” “还真是的!”罗娟的脸像绽开的鲜花一样灿烂,带着调皮的眼神看着他,“你还行嘛!” 刘志远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们班上的同学给我讲过的,一开始我就在找这两个字。” “你坏!”罗娟娇嗔着用拳头捶打他的胸脯。刘志远顺势把她揽进怀里。 左军山两口早就等在了中天门。他们本想直接下山,又想刘志远罗娟还没下来,自己这么早下去没意思,还不如等在这里,还有这么好的风景欣赏。 “哎,看,”左军山推推靠在他肩上的韩燕,“成了。” “什么成了?”韩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知他所云何事。 “你看,”左军山指着上边亲昵地有说有笑走下来的两人,“衣服都穿上了。” “一会儿你可别瞎说,”韩燕欣喜地看着他们笑起来,“让人家不好意思。” “先看看再说。”左军山坏笑起来。 两人走到跟前,罗娟问左军山:“多少人下山了?” “你们是最后的了。”左军山观察着她的表情,“没看上日出,遗憾吧?” “没人了,”罗娟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赶紧岔开话题,“那就赶紧下山。” 两个女的在前,刘志远c左军山在后,四个人说笑着往山下走去。 左军山小声问刘志远:“是不是有戏了?” “好像是,”刘志远有些得意,“不过你先谁也别说。” “行啊,你小子。”左军山钦佩地拍起他的肩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只要有你同行 35 率性的大男孩 上班第一天,刘志远就去找陶伟,了解配件加工情况。 “二十三项,二百四十一件,必须每天过一遍。”陶伟说,“就这样,每天还都有情况。” “这是几天反映的问题。”他拿出一张纸递给刘志远,“我解决不了的都记在上面,你得赶紧处理,床子不能老闲着等咱们。” 刘志远把纸夹进大本子,开始逐个车间巡查,一天下来,口干舌燥。回到车间,路过罗娟床子时,罗娟叫住他。 “你跑一天也不喝水吗?” “有时渴极了就到水龙头上喝两口。” “别那样,多不卫生。我工具箱里有一个玻璃杯,给你洗干净了,以后你随身带着。要是再见不到你带水,我就不高兴了。” “你真好,我一定照办。”刘志远拿了杯子,往裤兜里一揣,正好。他笑着问:“可我老想见到你怎么办?” “晚上到西门口。”罗娟抬眼看他一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羞涩。 晚上吃完饭,刘志远急着从衣柜里拿衣服。 “这是怎么了,晚上换衣服?”母亲有些奇怪。平时他总是白天晚上一身工作服的。 “没事,”刘志远看她一眼,“有一个活动。” “好,多参加参加活动好,也干点正事。”母亲笑起来,“省得在家老看那些猫啊狗啊的。” “好,我听您的,以后我每天出去参加活动。” “这么大了,也没个正形。”母亲知道他说的是俏皮话,怪嗔着看他出了门。 刚走到约定的地点,就看见罗娟的身影。她的短头发稍作了一下修饰,带花边的绛红色衬衣合身性感,紧身的长裤使匀称的两腿更显修长。 罗娟走近,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朝大门外走去。 西门出去,马路两边是厂内绿化用的苗圃,边上是进厂的铁路,再往前穿过一个村庄,一直通到一条省道。这些年马路两边出现了不少商店c饭店,热闹了许多。 天色已经黑下来,远处返厂的汽车灯光划着弧线照过来,刺人眼目。 “带回来的东西你妈爱吃吗?”刘志远问。 “爱吃,可她把我说了一顿。”罗娟笑道,“说是有点尝尝就行了,买那么多,瞎花钱。” “这要是知道是我买的,就麻烦了。”刘志远嘿嘿笑道,“老人们拿那点固定工资习惯了,钱都计算着花。” “可不是得计算着花,家里买的大件,都是用省出来的钱。” “我可不这么想。”刘志远轻松地踢开脚下的小石子,“钱是挣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罗娟新奇地看他,猜想他又会说出什么新鲜的话来。 “上初中时,我家比别人家困难,大家要集资出去玩儿,我没钱就开始想法自己挣。” “怎么挣?” “卖冰棍。”刘志远轻松地说,“租个冰棍箱子,绑在自行车上,从镇上冷库进货,中午吃完饭就出去,一个午休时间,能挣到两块钱,那时可是个大数了。出去玩时,我花钱比别人都大方,但心里还舒坦,因为钱是自己挣的。” 罗娟低着头,想象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炎炎烈日下推着自行车卖冰棍的场景。那时她自己是买了冰棍就往阴凉地躲的。她无法把那个卖冰棍的少年形象与刘志远联系起来。 “怎么啦?”看罗娟低头半天不说话,刘志远问。 “没想到你小时候那么苦。”罗娟摇摇头。 “我可不苦,在同学里我是富翁。”刘志远很自豪,“他们兜里的钱谁都没我多,出了时髦的东西,我都比他们有得早。”他停下脚步,“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这世界上怎么能有穷人?挣钱的办法太多了。只要有人,你就有挣钱的机会,看好人家的需要c人家的喜好,你想法做好就行。就说卖冰棍,大人多的地方就是老冰棍,小孩多的地方,多进点奶油的c带花色的,你就比别人卖得好。上高中时,我帮人家修电器,上了大学出去修工程机械,大学第一年用家里带的钱,第二年开始我就往家里寄了。” “那你玩耍的时间就没了。” “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就是玩嘛。上学也一样,我喜欢数学c物理,一做起题来,脑瓜子就兴奋,越做越有意思,跟玩儿一样。这样的课,别人不用催,半个学期自己就把课本看完了。政治课那样的,听上两句就想睡觉,学期结束时,书都是新的。” “是。”罗娟也有同感,“我也是觉得政治课乏味,上边讲的和现实见到的都不一样。可没办法,理解不了,要考试就得死记硬背。” “没必要。我考大学时就没这么想,考上就上,考不上一样可以看书学习。语文是重要的,让你认识了字,有了书面阅读和表达能力,就够了,以后看自己的。不过有很多课文假得不行,念着念着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我就不喜欢。我喜欢看真的东西,所以电视我一般看动画片和《动物世界》。” “你的水平还不低呢。”罗娟不禁笑了起来。 “很多人都说我就这水平。”刘志远认真地说,“就这水平怎么了?咱这点水平都是自己喜欢的,都是真东西。好话赖话我是听得出来的,别人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我又不为他们活着。只要别惹着我就行,惹着了,我谁也不怕。” 见罗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刘志远心里一紧。 “你不喜欢这样吗?” “喜欢。”罗娟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远处一辆汽车响着喇叭拐进来,把紧拥着的两人照得通亮。两人下意识地分开,迎着光亮看过去。 汽车呼地从他们身边驶过,掀起一阵尘土。刘志远上前一步护住罗娟。 “妈的,这车开得跟疯了一样。”他骂道,“不往前走了,太脏。” 两人转身朝树林走去。远离了路灯,前面的树林黑漆漆一片,罗娟把他的胳膊挽得更紧,脸也贴了上来。 “厂里的司机都这么开车吗?”刘志远问。 “厂区离市区有一截路,不方便,所以司机都很牛。不像车间里开床子的,什么地位也没有。” “那说明开床子的挣得太少了。都看不起卖冰棍的,可那能挣上钱,所以有人去干。再说那开车的,就是牛,也得守点规矩,大灯c小灯,近光c远光,礼让路人,这是好司机的规矩。” “你会开车?”罗娟好奇地问。 “干工程机械的嘛,地上跑的,没开过坦克,别的,从拖拉机到挖掘机都熟,修好了你得试呀。” “你跟厂里的人太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刘志远停下脚步。 “开始是觉得害怕,后来是觉得事情做得有道理。” “现在呢?” “男人应该就是这样的。”罗娟抬眼看他。 “我倒不知道男人应该怎么样,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刘志远笑一下,“像张叔那样干啥事都担心受怕,太累。现在看,我是对的。” “怎么个对法?” “我能遇到你,就说明是对的。”刘志远认真地说,“这一辈子我要让你高高兴兴的,就是卖冰棍,也要让你过得富足。” 罗娟听得感动,抬头看着他。刘志远爱怜地双手捧起她的脸,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小声说:“我一会儿也不愿离开你。” 罗娟也伸手搂住住了他壮实的躯干。 刘志远喘起了粗气。 “好了,真的太晚了。”罗娟冷静下来,托住他热乎乎的脸,“以后都是你的,别性急呀。” “太残忍了。”刘志远不甘心地停下手,苦笑一下。 “明天继续。”罗娟笑着,拍拍他的脸颊。 刘志远把她送到楼下,站在暗处看着她进门。罗娟进门前回头看他一眼,嫣然一笑。 36 迎头一棒 再进入车间,刘志远仍像以前那样先往罗娟的方向看一眼,但感觉大不相同。渴望变成了温情,周边的各种设施也变得熟悉可亲,他心情大好。 配件存放区的部件每天都在增加。他看着欢喜,手有些痒痒,盼望尽快能动手装起来。 “啥时候开始?”左军山见他看着零件愣神,过来问,“咱也跟着沾沾光。” “东西倒不少,可东一个西一个,谁跟谁都连不上。”刘志远摇一下头,“要配套全,还得一段时间。” “现在有时间,还是先把送来的零件检一下吧。厂里的主产品还经常出事呢,你这加塞儿干的活,我看悬。” “对,”刘志远一激灵,“给我找量具去。” “我不说,你就根木头一样站在那里,我一说,就成了我的事了。”左军山说着,走上前看一下,“需要的量具还不少呢,跟我去工具室,一起拿。” 两人拿了图纸,一人抱一堆量具过来,就近拿起一件开始检验。量了几个尺寸,刘志远皱起了眉头,自言道:“不是这个件吧?” “怎么不是?五个尺寸三个超差。这是谁干的?” “小蔡。” “再拿一个小吴的,他俩的活儿最多。” 检了小吴的产品,刘志远的心凉了下来。 “活儿干成这样,能装得起来吗?” 这就是国内有名大厂生产的产品,巨大的落差使刘志远失望至极。以前,工作中有同事间的龃龉c领导的偏执,都没有动摇他对工厂的信心,工厂毕竟是用产品说话的。现在心中的大厦猛然崩塌,轰轰烈烈,让他喘不过气来。 “傻了吧?”看他发着愣,左军山调侃道,“你还把支票都给了人家。” “你在这儿一个一个地检,我找陶伟去。”刘志远铁着脸说一声,往办公楼走去。 走到生产处,办公室的人说,陶伟这段时间根本就不在办公室逗留,开完会就到现场去了。 刘志远顺着陶伟可能经过的路径,急忙找过去。 “干啥呢,”张四清叫住他,“这么急急忙忙的?” “见到陶伟了吗?” “早晨来了一下,我这里没事,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怎么了?” “组合机床的事。”刘志远愤愤地说,“配件来得挺快,可一检,净是超差的,这还是个工厂吗?” “我当是啥事呢。”张四清笑一下,“咱们国家的机械加工,哪有不超差的?你太理想化了。” “那也太多了吧?” “先说,我转过去的怎么样?”张四清问。 “还没看呢。” “厂里养的这么多技术人员,不是为了开发什么产品,专门是为了对付这些超差品的。”张四清坦然笑道,“你得根据检验的情况,判断哪些堪用,哪些报废。水平高的,签字放行,放过去的可以用,不出大问题;水平差的就不敢表态,怕担责任。” “这是什么道理呀,超差品还成了必须有的了。”刘志远不解,“能不出吗?” 车间里太吵,张四清看一句两句说不清,就把他拉出来。刚出门,一辆转运产品的车要进门,两人又闪到了边上的绿化带。 绿化带里春意盎然,各种树木长满新叶,鲜花盛开,排水沟里一股溪流不停地流淌着,水面上泛着片片油花。 “这是工厂,不是学校。”两人找一个高一点的土堆坐下,张四清说,“学校讲的是理论,讲的是理想的东西,我们这里是工程实际,面对的是现实。都是手动操作,你能避免得了产品有一些偏差吗?况且像厂里的这种管理状况,出现点超差品很正常。” 刘志远不服气地朝他歪了一下头。 “当然,”张四清接着说,“通过提高管理水平,可以把这个比率降低,但想消除是不可能的。” “那比率也太大了吧?” “你把所有的都检了再说。”张四清看着他,“陶伟组织你这项目不容易,在厂里我还没见过这么认真干事的。” 这不是陶伟的原因,刘志远认可,可对超差品他仍坚持自己观点。 “厂子这样,该整整了。”他自言道。 “那将来看你的了。”张四清拍着他的肩膀笑起来,“我是无能为力。” 正说着,郝世业走过来。他一身西装笔挺,手里拿着一个资料夹子,冲着张四清点头一下头。张四清站起来,恭敬地叫声:“郝总。” 由于上次申请组合机床的事,刘志远对他没好印象,所以就原地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两人好有兴致,找了这么个地方说话。” “讨论个技术问题。”张四清解释道。 “你们的技措计划开始进行了吗?” 郝世业问着张四清,眼睛却看向刘志远。刘志远依然那样冷冷地看着他。 “开始了,”张四清回答,“九月完成,目前正常。” “好c好。”郝世业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刘志远的组合机床开始启动后,办公楼里有一些议论,认为这是今年最像样的技改技措项目,可偏偏与他没一点关系。他心中有一些遗憾。 “这么大的一个副总工程师,你见了理都不理。”看郝世业走远,张四清笑说。 “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货,理他干什么?”刘志远愤愤地说,“按道理,这质量问题就应该他抓。车间里这么多问题,你看他干干净净的,跟没他什么事一样!” “你有抱负,但不能太直白。”张四清耐心劝道,“你想把质量搞好,那也得有了一定的职位后才能施展你的抱负。我车间的产品,我就敢说不必别人的差。有些时候你得忍耐。” “不会,走哪算哪吧。”刘志远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大不了到外边去。走了,回去检活儿去。”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眼前的事就先听你的。” “今后的事也请你慎重。”张四清不放心地看着他。 回到车间,左军山正在仔细地检验,好的坏的零件分开放置,每一件下边放一张写了检验结果的小纸片。 “不错,”刘志远感叹道,“像个干活的样子。” “刚来几天,轮得着你来表扬?”左军山抬起头,“不瞒你说,要是真干起来,你看车间里那几个窜来窜去的调度了吗?包括顾顺雨,我还没一个看上眼的。” “给你一个梯子就往上爬。”刘志远笑笑,“这样吧,我去找老汪,你现在就开始跟我干吧。” “好啊,”左军山兴奋起来,“去,赶紧去。” “把左军山调过来帮着我干。”刘志远找到老汪,“组合机床全厂都在配合,零件已经来了一部分,估计能提前一个月。” “行,你就叫他干吧,我跟老周说一声。”老汪痛快地答应下来,见刘志远要走,又喊住他,“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你得抓紧。有什么事,直接找我。” 知道了把事情办妥,左军山来了热情:“那咱们今天就开始加班吧。” “还真是没看错你。”刘志远笑起来,“你先干着,我到各车间转一圈。再来活儿,一律挡住,好的留下,不合格的退回去。” “是,领导。”左军山挥挥手,“去吧去吧,这儿有我呢。” 刘志远走了一半,正好见到行色匆匆的陶伟。 “陶伟!”刘志远喊住他,“一大早就找你。” “咋啦?” “产品超差的太多了。” “真是萝卜快了不洗泥。”陶伟有些惊讶,“回去看看。” 两人回到现场。左军山正坐在小凳上用内径表测量工件的内孔,神情专注。地上放着纸c笔,图纸摊在一边。 “哎,”刘志远叫他,“汇报一下情况。” 左军山站起来,指一下眼前几个工件,又指一下旁边的一堆:“大部分是有问题的,详细尺寸每个零件下边都有。完全好的没几个。” 陶伟蹲下,拿起一张工件下边的纸条认真地看起来。 “就这水平了,主产品也这样。”看了两件,他站起来对刘志远说,“平时我不怎么关注质量,只关心品种c数量的完成率,出了问题都有技术处c质检处去处理,现在只能咱们自己面对了。这么多产品,都要重新投入,肯定不现实。你挑吧,实在不能用的咱再想办法。” “也只能这样了。”刘志远点点头,打开大本子,画了一张表格,开始对检完的零件逐一登记。 陶伟也蹲下,和左军山一起测量工件。这时门口车响,一辆叉车载着一箱工 件进来。 “刘工,”司机下车把一张单子交给刘志远,“点一下数签字吧。” “得先检一下再说。” “上次不是不用检吗?” “上次是我脑子进水了。”刘志远看他一眼,“军山,先看他的。” 左军山拿着量具过来。刘志远看一下工件,找出几张图纸递给他。 抽检了几件,左军山对司机说:“回去,自己检验好了再来。” “左哥,都是公家的事,差不多就行了,”司机凑到他耳边,“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不行,”左军山指指蹲在地下正用卡尺测量着的陶伟,“你没看办公楼的人都在这儿擦屁股吗?” “那我就再拉回去,收不收跟我有啥关系。”司机看一下陶伟,不再争执,发动车,“轰”地退回去,在门口留下一片黑烟。 三人一直到下午下班还没干完。 人们都下班走后,罗娟过来,笑问:“用不用我给你们送饭来?” 刘志远听见罗娟的声音,突然想起晚上还有约会,就尴尬地站起来朝她笑一下,对正蹲在地上的两人说:“明天再说吧。” “不行,明天我还有事,”左军山说,“今天必须干完。” “估计也就一个小时的事了,干完我们再吃,”陶伟对罗娟说,“你先回吧。” 刘志远送罗娟到门口,简单讲了下情况。 “今天早点把情况摸清,明天好尽快安排生产。” “那你不回去吃饭,也不跟老太太说一声?” “是,我也正在想是不是回去说一下,可两人都在干活。”刘志远笑一下,“要不你去说一声?” “去!”罗娟冲他撅一下嘴。 刘志远嘿嘿乐起来。 “别管了,我想办法。”罗娟想一下,“干完活可别到处瞎跑。” 罗娟出了厂门就往李海霞住的楼拐过去。李海霞两口子上的不是正常班,这时候估计已经做好饭了。 走到楼头,正见李海霞出来扔垃圾,罗娟喊住她。 “你去刘志远家告诉他妈,他今晚不回来吃饭了。” “你怎么管起他的事来?”李海霞奇怪地看着她。 “车间让通知的。去吧,帮我一下。” 李海霞将信将疑,跟着她往前走,到了刘志远家楼下,问了门牌号,径直走了进去。 “说好了。”过了一会儿,李海霞出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罗娟,“我总感觉不对劲呀” “很正常。”罗娟笑着赶紧转换话题,“到我家去吧。我妈今天炒酸菜,你不爱吃吗?” “不行,我还得等梁子。他们今天也加班,估计快回来了。改天我去拿点自己做。” 李海霞晚上吃完饭,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就去找罗娟。跟杨金枝唠了会儿家常后,就和罗娟到她的“闺房”。 这是不大的一个小间,没有门,只有一块布帘挂着与外边隔开,放下一张单人床就没了放桌子的空间。浅绿碎花布做的墙围,床头是用木板搭起的一个台子,做工细致。一台单卡录音机上方挂了一块粉红色塑料边框的镜子,录音机边上放了两摞音乐盒带和一副头戴式耳机。房间简洁温馨,只是枕头边一本《机械零件》显得格格不入。 “说,”李海霞看着罗娟,“你们俩是不是好上了?” 罗娟憋着笑意,点点头。 “我早就看你有意思了。”李晓霞压低着声音说,“跟这个人,可得有点胆量了,心狠手黑,家庭条件还不好。” “你把人家看成黑老大了。” “你见过哪个黑老大身边缺过女人?”李海霞担心地看着她,“这样的人,老实话,还是有点吸引力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妈这关不好过。” “现在这事保密。”罗娟不放心地看着她,“你得给我起好作用啊。” “那你们得请我吃饭。”李海霞压低着声音笑起来。 在刘志远和罗娟在车间门口低声说话时,陶伟看着他俩问左军山:“他们好像有点儿意思了。” “何止意思,已经搞上了。” “啥时候的事?” “泰山顶上定的情。”左军山笑说,“两人还让我保密。” “罗娟还是有眼光的。” “这小子又打掉了一个人两颗牙,让罗娟喜欢上了。”左军山感叹着,讲起了那天的故事。 “我早就觉得罗娟对志远有点意思,但就是不松口。”陶伟说,“看来是对他打架的事有顾虑,现在亲眼看见这架是怎么打起来的,就放心了。” “你分析得有道理。” 见刘志远过来,陶伟问:“走了?” 刘志远笑着点点头。 “好,快点干,一会儿我请你俩喝酒,庆贺庆贺。” 空旷的车间,安静异常。三人配合默契,不时低声沟通一下。 “好了哥们。”左军山起身,伸了个懒腰,把一摞纸条递给刘志远。 刘志远在大本子的表格上一一记下,递给陶伟。 “你看,这些都得重做。” 陶伟简单看一下,连连摇头。 “不行,你还得挑。”他指着几件产品,不容置疑地说,“这几件要再做出来,就要到七月份了。要不就让他们修,要不你就更改设计,这几件一定得用上。别的我可以想办法。” 刘志远知道陶伟是个认真的人,说话有根据,不好辩驳,但想着图纸不少地方还要改动,内心纠结起来。 收拾了现场,三个人把东西抱进维修组放好,左军山拿出肥皂盒,催促在一边发呆的刘志远。 “怎么,受刺激啦?醒醒,赶紧洗手。” “好端端的东西变成了这样子。”刘志远咧着嘴惋惜地摇摇头。 “你这叫‘顺应时代’。”陶伟看着他笑一下。 “屁!”刘志远恶狠狠地说,“这帮东西,要是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整治他们。” “你搞个设计我服气。”左军山搓着满手的肥皂沫,看着他摇摇头,“要说让你当官管人,我看希望不大。” 37 绕不过去的难题 见刘志远洗完手,陶伟问:“晚上没事了吧?” 刘志远摇摇头。 “那好,到我办公室去。” “你办公室?”刘志远不解。 “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三人出了车间。此时是厂区道路行人最少的时候,天傍黑,路灯显得昏暗,幽暗的树丛间,吹来时凉时热的风。 “这风怪了,”左军山说,“我以前不记得有这样的感觉。” “小时候光顾着玩,大了整天想着女孩子,”陶伟笑一笑,“哪有心思注意这些?” “就像现在这家伙一样,”左军山拍一下刘志远的后背,“热恋之中,连句话都懒得说。” “现在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说你呢,”见刘志远还没说话,左军山碰他一下,“也不吭个气儿。” 刘志远“嘿嘿”笑起来。 厂里的调度办公室灯火通明,推门进去却空无一人。这是个大房间,十张三屉桌拼在一起,既可以开会用,也是每个调度的办公桌。 “在外边太扎眼。”陶伟把他俩领进一个小屋,“你俩先坐着,我去拿东西。” 这是生产处一个专门翻阅图纸的房间,中间两张桌子连成一体,四周是椅子。靠墙放一圈桌子,堆满陈旧c落满灰尘的图纸。 “这是客户送的。”陶伟拎着三个包装漂亮的盒子进来,放在桌上,又转身往出走,“打开吧。” 两只扒鸡,一盒酱牛肉,两瓶酒,两人利索地取了出来。陶伟进来时,手里拿着三只滴着水的玻璃杯,指缝间带着一把小刀,腋下夹着一卷报纸。 “夏天我们切西瓜的盘子找不着了,就垫着报纸凑合吧。” 陶伟倒酒,左军山撕开包装,房间里立刻弥漫起酒肉的香气。 “先庆祝一下,”陶伟端起杯来,“祝贺志远成功和罗娟好上。” 刘志远笑呵呵地端起杯来,大家一起喝了一大口。 “不错。”左军山拿起一块牛肉放到嘴里,鼓着腮帮说,“平时好不容易下决心买点,还都让给老婆孩子了。” “那你今天就放开吃。”陶伟笑说,“再来一口酒。” 早过了吃饭的时间,三人都饿了,所以酒也喝得猛些,两口就喝了半杯。陶伟脸上有了酒气,撕下一只鸡腿给刘志远:“这下好了,罗娟他爸是我师傅,咱们真的走到一起了。” “记得跟你说过。”左军山也撕下一只鸡腿,用牙扯下一大块,对刘志远说,“罗技师可是厂里的名人,多年的劳模。” “那是干出来的。”陶伟举起杯,和两人喝了一口,放一块肉在嘴里,边嚼边对刘志远说,“厂里做的重要设备都有罗师傅的功劳,关键时候上边的这总那总都不行。”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两肘支在桌沿上,抬着满是油的手,自豪地讲起了师傅的故事。 “听说,那年国家重点工程需要一台大设备,部里的技术研究所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图纸,下计划让咱厂干,要得还挺急。可是干了几个月,配件都加工好了,装起来就是不能用。部里c厂里都急了眼,上边一个劲地催,下边急得团团转,专家们没白天没黑夜地研究来研究去就是不行。罗师傅有心计,跟着看了几天,自己也搞出了个方案,让技术科长试试。那技术科长就是后来的赵总,他不屑一顾,还对下边的人说,‘bj的专家都不行,你一个工人能解决得了?’罗师傅又把方案说给专家,专家也不敢表态。最后实在不行,跟上边交不了差了,几个头头碰一下,就用他的方案试了试,一下子成了。我师傅开始成了先进人物,赵干途成了总工。大家对赵干途不服气,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照图干’。” 刘志远听了哈哈笑起来。 “‘照图干’怎么了?人家现在住的是住厂长楼,出门有小车,住院都是高干病房。”左军山挥挥手,端起杯来,“人家就有这本事。说这些没用,还是咱们眼前的酒肉实在。来,喝一口。” 三人又喝了一口,陶伟看着刘志远继续说:“后来,研究所问厂里要改后的图纸,厂里死活不给。以后,厂里又接着干了几台,所以,前些年厂里效益一直很好。这两年就不行了,剩下老产品和上交配件,半死不活。” “就总装车间还行,老方干非标设备发了财了。”左军山说,“过年过节什么都发。他不是想让你去吗?这下好了,和老丈人在一个车间了。” “没事。”陶伟对刘志远说,“我师傅这人挺好的。” 两瓶酒见了底,鸡跟肉都吃光。左军山捧捧肚子:“吃好了,喝好了。”说着转向刘志远,“领导,我明天请三天假,出去有点事。” “啥事啊?”陶伟不解地看着他,“现在正忙着呢。” “回来再说。”左军山摆摆手。 第二天早晨,刘志远回家吃早饭。母亲说:“行,懂事了,不回来吃饭还找个人告诉一声。” “谁?” “一个女孩子。” “是不是个儿挺高的?” “中等个儿,长得也挺好,阿姨长c阿姨短的,挺懂礼貌。我让她进门,就是不肯。”母亲满脸笑容地走过来,“挺好的,我喜欢。” “妈,您没见过女孩子啊,”刘志远皱起眉头,“见谁喜欢谁。” “那可不,这个家门,第一次有了女孩子说话的声音,真好。” “您可别瞎想,马路上见了人就当儿媳妇,闹笑话。”刘志远咬一口馒头,猜测这很可能是罗娟找的李海霞,心生温暖,“到时啥也少不了您的,给您领回来一个真的。” 由于需要重新生产零件,一早,刘志远就跟陶伟到相关车间下达任务。路过电装车间,让调度叫住。 “好像图纸有点问题。我也不懂,说不清楚,你来看一下吧。” 两人跟着调度来到装配点。组合机床的配电盘已成型,各种部件在盘上排列整齐,布线规整。一个带花镜的师傅对刘志远说:“快装完了,但看一下原理图,走不通啊。” 刘志远拿起图纸,迅速看一遍,目光在一处停下,脸一下热起来。 “是有问题。”他说着,掏出笔来在图纸的两个节点间加画了一只二极管,并标注了规格型号。 “是我的疏忽。”他把图纸递给师傅,“不过装配图改不了,没留地方,只能搭接了。” “这样就对了。”师傅看一下图,“装配时搭接也是经常采用的,我处理吧。” 处理完了这事,刘志远把情况记在大本子上。 “你也有出问题的时候。”陶伟看着他笑起来,“是不是也让别人收拾你?” “这是我的错。”刘志远赶紧点点头。 来到小吴车间,小吴正戴着帆布手套往转运车上装产品。见两人过来,他停下了手:“我的活儿可交得很及时啊。” “这些都废了。”陶伟把单子递给他,“马上重投。” “好不容易突击出来了,怎么能废了?” 刘志远把大本打开让他看。 “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定。”陶伟说着把开好的报废单据递给小吴,严肃地说,“赶紧补充计划重投。这可是刘副厂长抓的事,实在不行我就得跟他汇报,到时就要找你们老孟的麻烦了。” “这是锻件毛坯,”小吴看着检验记录,指着其中一件,“要是棒料来不了我也没办法。” “今天下午下班前给你。”陶伟朝他扭一下头。 “锻件是要先下料的,”两人走向下个车间,刘志远停下脚步,“要不我们先去锻造看看?” “早晨下来前已经给锻造打了电话,下班前没问题。”走了几步,陶伟也不放心地说,“你说得对,还是先去看看好。” 正说着,见前面李海霞挎着个帆布兜往前走。 “哎!”陶伟喊住她。 “不是很忙吗?”李海霞扭过头,见是他俩,“怎么还有时间在马路上闲逛?” 刘志远一听,心想她果然知道了,马上想说两句讨好的话,但毕竟不熟,说什么都觉不合适。 “我们干什么也不用跟你汇报。”陶伟笑说,“你干啥去?” “这会儿没活儿,派公差,到库房领东西去。” 刘志远心里一紧,心想她又要去广播了。 “我过去,”李海霞怪异地看着他,“你有什么吩咐?” “管好你的嘴。”陶伟明白过来,“给我们上点好话。” “请人家办事是要请客的,”李海霞仍看着刘志远,那股毫不留情的劲头又 冒了出来,“你怎么连一句好话都不说呢?” “那我请客!”刘志远一时急迫,瞪大了眼睛。 “这人都傻了。”李海霞哈哈大笑起来,“放心吧,不会说你坏话的。”说着 转身朝库房走去。 “你不是这样的人呀。”待李海霞颠颠地走远,陶伟不解地看着刘志远,“怎 么连句话也跟不上呢?” “我见过罗娟他妈,挺厉害的。”刘志远认真地说,“干别的事,不想见就可以不理,可这事,绕不过去呀。” 刘志远长到这么大,除了母亲外,还真没顾忌过哪个人,现在凡跟罗娟有关的人和事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何况是将来的丈母娘。 “也是,慢慢来吧。”陶伟有所同感地点点头,“我这师母确实有点性格,我也怵她。我跟师傅学徒时,师傅都没说过什么,都是她教育的。” 锻造车间位于厂区的东北角,库区的东边。当初这样设计就是为了避免锻造时的震动影响其它机械加工的精度。 “李海霞的老公就在锻造。”陶伟说,“可能活儿就是他干的。” “我每次来锻造都愿多看一会儿,”刘志远兴奋起来,“感觉特别带劲。” “看一会儿挺稀罕,要是让你天天在这儿,你保证不乐意。”陶伟笑着摇摇头,“现在招工c分配工种先考试,成绩差的就分到铸造c锻造,弄得车间的工人素质也越来越低。去年职工升级考试,有一道名词解释的题,解释什么是‘锻造’。你猜一个人是怎么答的?他答:‘库房东边’。” 刘志远忍不住哈哈大笑:“人家回答得也对呀,平时大家不就是叫锻造车间只叫‘锻造’嘛。这题目出得也不严密。回答的人挺聪明的,要我,就给他判‘对’。” “你的想法就跟人不一样。” “就算人家文化考试成绩不好,也不能说明人家干不出好东西来。” 两人直接到了厂房外的调度室。两个人正围着调度员开工时卡片。见他俩过来,调度草草地开了单子,领着他俩匆匆走进车间。 “活儿安排了吧?”陶伟问。 “应该干起来了,我还没去看。” 一进门,巨大的声浪就扑面而来。厂房高大,原来白底的墙壁c房梁已被熏成了灰黑色。设备由大到小,靠右边从西往东布置,在厂房中部又变成靠左一排。空气中弥漫着二氧化硫刺鼻的气味,这是发生炉煤气燃烧后的副产品。一台大型模锻锤正在锻打着一个通红的大工件,为防止粘锤而撒上的锯末立时变成火光和烟气,随着巨大的锤击声扩散开来。每次锤击,震颤身心。 三人匆匆走过,来到一台小一点的自由锻锤跟前。设备前,一人司锤,一人掌钎,三人辅助,配合默契。打完最后一锤,掌钎的大个子拿一个专用量具左右比划一下,朝对面的辅助挥一下手,一件暗红的锻件下了锤座。 掌钎的就是梁子。他看见陶伟刚想说话,边上的辅助又把一件黄亮的坯料放上了砧台,他只得收起目光,面对火热的工件,握着大钳重复起了做过无数遍的动作,面庞被耀眼的工件映得通红。锻锤像心领神会般随着他的眼神和举动,砰砰地把坯料锤打成形。 陶伟没见到自己的工件,急切地贴着调度员的耳朵喊起来。 “我的活儿呢?” 调度员走到成品堆看一下,又走回来在设备周边转一圈,一脸疑惑:“早晨我就把料放在这儿了。” 他想问梁子,但见梁子神情专注c心无旁骛,只得焦急地等他收了手,才赶紧凑过去询问情况。 梁子摘下手套,抹一下额头上的汗说:“早晨见一块不一样的料扔在一边,我想是车间安排的零活儿急着要,就特意塞到炉子的角上,现在肯定是烧好了。” “就是那件。”调度员感激地拍一下他的肩膀,“那就先干这件吧,我给你拿图纸。” 梁子领辅助去炉口指认坯料,回过来认真看一下图纸,利索地安排更换辅具,朝炉子那边招一下手,烧得黄亮的坯料从炉腔拉了出来。 坯料在砧台上柔软服帖,锻锤打上去,软软的,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幸亏梁子多了个心眼,”看着锻件完成,陶伟埋怨调度员,“要不你这儿就得耽误一天。” “晾一下,”调度员满脸歉意,“下班前我亲自送过去。” 38 只要有你同行 李海霞走到杨金枝库房,但门口看不见人。 “阿姨!” 她叫了一声,回头欣赏起周边景色。外面空气中带着湿气,阳光照在湿润的树叶上,反射着令人愉悦的光亮。 “你怎么来了?”杨金枝从里边笑着走出来。 “就这会有点儿空,还让领导派了公差。” “干这点事就有意见了?”杨金枝嗔她一眼,“我们刚上班那时,大跃进,白天晚上没日没夜地干,一天睡不到五个小时。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太娇气了。” “行了阿姨,您饶了我们吧。您没听我们车间的说法吗?女的当男的使。” “那男的呢?” “当驴使!”李海霞瞪着眼说,“每月还就拿这么点钱。” “你也是当了娘的人了,”杨金枝责怪道,“怎么说话还不讲究点呢?” “讲究有什么用?也不多挣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受了累,再不让说话,憋出病来怎么办?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李海霞凑过脸来,“就是嘴上说说,还不能真生气。” “死丫头,你是变着法在说我呢?”正拿着账本的杨金枝从花镜上框看过来,“我告诉你,我现在正气都不打一处来呢。” “您是更年期,正常。” “你也这么说。”杨金枝皱一下眉,“你说那个不让人省心的死丫头,人家冯尚有什么不好,就配不上她?” “多长时间的事了,您还在说。” “现在还有人找上门来说亲,有省委的c有有钱的,但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合适的从哪找啊?你说这孩子,烦死人了。” “阿姨,我不跟您说过了嘛,您的眼光有问题。那个冯尚有什么好?娘娘们们,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您怎么非得看上他呢?” “你还年轻,经的事少。人就得要懂事乖巧的,会来事儿,在单位领导也喜欢;再加上名牌大学毕业,出门就比别人高一截。刚来几年就当上副处长,将来涨工资c分房子靠什么?你看你罗叔,整天闷葫芦似地干,一辈子落了个啥?说是劳模,罗娟分配工作还是当了车工,一天到晚栓在床子上,比你们强不了多少。你们好歹还是集体作业,干完活还有时间歇一下。你看领导家的孩子,有哪个干这些的?” “阿姨,您还先进呢,看您说的,思想境界跟我差不多。” “工作上我可从来不马虎,可终身大事,能不现实点吗?你看他们车间来了一个大学生,三天两头跟领导吵架,这样的能有出息吗?” “您说的是哪个?”李海霞心里一紧。 “那天跟小左来领东西,我见过。人长得倒可以,可一看那眼神就不对,直愣愣的,像随时都要跟人吵架一样。”她合上账本叹口气,“唉,错过就再也没机会了。” 从锻造车间出来,陶伟去别的车间,刘志远低头往回走,思考着更改方案。进了车间,正见罗娟从南门进来。 刘志远有些纳闷,她没事是从不离岗的。 “有事吗?” “电大毕业快半年了,别的人都提了干进了处室,我在这里没人管了。”罗娟生气地说,“刚才去找了副厂长。” “怎么样?” “他说机关编制有限,不好安排,要留车间,可以跟老汪说一下。我答应了。” “这样也好,可以随时看管着我。” “就得看着你。”罗娟娇嗔道,“免得你惹事生非。” 刘志远回到办公室,把涉及到的图纸抽出来,一张一张地改,心想,早知这样,当初就不用算得那么精细了。当初精细的设计,现在反而变成了负担,改起来更麻烦。改完图,已到下班时间,他把图纸更改部位列了个明细,打算下午就到去现场,把工艺改过来,否则正品也变成废品了。 晚上,两人如约见面。尽管在车间也能见到,但现在毕竟是两人的世界,仍感觉十分珍贵。 “今天李海霞到我妈那儿去了。”罗娟说。 “怎么样?”刘志远忙问。 “你急什么?”罗娟看着他笑起来。 “早晨陶伟还让她给添点好话。” “我妈还不知道咱两的事,不过把你当反面典型说了。” “那你怎么办?” “看把你吓的。”看刘志远紧张的样子,罗娟双手托住他的脸,“有我呢。” 刘志远搂住她的腰,爱怜地端详着她,像怕她跑了一样。 “我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我妈。” “你就放心按你的想法去做,我给你做后盾。”罗娟认真地看着他,“不要管别人怎么样。” 刘志远激动地把她拥在怀里。他感动,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上天给了他如此厚重的礼物。 两人在夜色中轻松地往前走,但在刘志远眼里,犹如迈上金光大道,信心满满。 “陶伟给我讲了你爸的故事,我挺佩服的。” “我也挺佩服。从我记事起,他就是厂里的劳模。”罗娟低下头,“不过,长大了,又感觉不是滋味。” 刘志远从小没当过先进人物,对先进人物的印象就是戴红花受表扬,风风光光。见罗娟说出了不同的意味,他觉得非常新奇。 “怎么了?” “那年我刚上班,我爸被选为部里的先进,要到bj参加表彰大会。我特意给他理了帅气的发型,做了一套西装,穿上那个精神劲儿,别提了。可临走时,厂里通知,不能穿西装,要穿工作服;发型也不好,不能向后梳成大背头。我爸回来也怪罪我,说我把他打扮成一个老板了。后来我看电视,发现接见我爸的领导们可都是这副打扮呀,为什么我爸不能呢?再看那些领导,一个个挺胸昂首,和劳模们握起手来跟施舍一样,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国家的财富都是我爸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凭什么要他们施舍?” 刘志远听得似懂非懂,心想,为什么要当先进呢?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挣钱吃饭不就行了嘛,没必要非得别人肯定。 “我爸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当了劳模,领导们号召大家向他学习。”罗娟继续说,“可你看领导们什么待遇,我们什么待遇?就拿今天的事来说,父母有头有脸的都分到了机关,我就放在那儿没人管了。”她说着,吸了一下鼻子,鼻腔有些淅沥。 “别在乎这些了。”刘志远又怜爱地揽住她的肩膀,“忙过这阵,咱在西门口开个杂货店,我当伙计,你当老板,当我的领导,咱谁的气也不受。” “你就这么点志向啊?”罗娟破涕为笑。 “道理是一样的。”刘志远自信地仰起头来。 借着月光,两人走上田埂。田野微风吹拂,四周充满麦田清爽的气息。 “都说你歌唱得好,”见罗娟情绪好点了,刘志远说,“能不能劳驾唱一首?” “行啊,”罗娟抬起头,“唱哪个?” “我不懂。只要是你唱的,我都喜欢。” “我给你唱《垄上行》吧。”罗娟清了清嗓子,进入歌曲的意境。 “我从垄上走过, 心中装满欢乐。 只要有你同行, 你会陪伴我, 同温往日的欢乐。 ” 她深情投入,唱得味道很浓,歌曲微小的细节都表现了出来,虽说压低了声音,但仍能感到很强的磁力。 刘志远被深深地吸引。唱到第二段,他也不自主地跟唱起来。 罗娟突然停下看着他。他也停了下来。 “怎么不唱了?”罗娟催促道,“继续唱呀。” “忘词儿了。”刘志远笑起来。 “你唱得挺好的。”罗娟兴奋地上来搂住他的脖子,“我还一直担心你唱歌跑调儿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又苦又甜的的果实 39 卖冰棍的美女 需要返修的工件陶伟让各车间拉走。刘志远就坐在现场,一边在大本上核对更改的内容,一边等待各车间送来的零件。有不合格的,无条件打回去,他实在不愿再改一回图纸。 “不是让小左来帮你吗?”老杜过来,见他这样,疑惑地问,“我一直观察着这边,怎么就你一个人。他去哪了?” “他有点事,一会儿就过来。我这样挺好,什么都不耽误。” “小刘,”老杜感叹道,“你做事的样子,我可从来没见过,就跟干自己的事一样。别看你这个项目小,今年全厂的任务完成就靠它了。昨天开生产会,就这一项产品没有落实计划,八月份要是你的设备投不上,就得把全车间能用的设备都投上去突击了。” “你早说呀,各单位送来的东西就没几个能用的,这两天光处理这事了。”刘志远无奈地看着他,“设计得好好的,现在只得迁就他们,再改下去,这东西就没法要了。实在不能用的件,还得重新投,这项目跟后娘养的一样,我跟陶伟还得一家一家地去落实。”他把大本子递过去,“你看,都改成啥样了!” “看你改得还挺内行。”老杜盯住本上的一处仔细看一下,笑说,“这事很正常。老实话,这么多年,我的工作,就是从标准开始往下妥协。所以,不说跟西方比,我们现在的东西还赶不上老毛子三十年前的水平。你得习惯这些。” “我可受不了这个。” 刘志远梗一下脖子,对他习见怪不怪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这是国情。”老杜拍拍他的肩膀,“你到别的厂去看看,比咱们还差得远呢。”说完,他摇着头,嘿嘿笑着走开。 下午,左军山突然出现在刘志远面前。 “我正想在喇叭里广播寻人启事呢。”刘志远看着他,“你干啥去了?” “晚上再跟你说。”左军山笑一下,“一会儿你去定一桌饭,叫上陶伟两口,你们两口,我请客。我先去洗个澡,现在浑身难受。” 看着他走出门去,刘志远低头猜想着这个人这几天做了点什么,来到罗娟身边。 “今晚左军山请客,他,陶伟,我,三家子,你能参加吗?” “在哪?”罗娟红了脸。 “你说吧,他让我安排。” “你们不是喜欢川味吗?”罗娟想一下,“就在那儿吧。你们先去,我稍晚到。” 通知了陶伟,下班前刘志远就到了饭店,提前点菜。点菜时,猜想着罗娟喜欢的,多点了一个。 到了下班时间,厂门口涌出密集的人流,蔚为壮观。刘志远看得入神,左军山过来也没发现。 “让你早点过来准备,你就站在门口发愣?” 左军山新理的头发,干净的一身休闲装,显得精神c时尚。韩燕挽着他的胳膊,看着刘志远在笑。 “每天得进去多少人呀。”刘志远感叹。 “你看,又发呆了吧?”左军山对韩燕说一声,拍拍刘志远的肩膀,“伙计,人家几十年都这样子,这也稀罕?进去吧,在这儿站着多累。” 进了单间,左军山像领导检查工作一样,看着刘志远。 “陶伟通知了吗?罗娟来吗?” “陶伟能来,媳妇儿夜班来不了。罗娟一会儿到。”刘志远看着他,“我看你出去这几天,好像吃了特效药,一副老板的样子。再大的老板我可见过,人家也没摆你这普儿。” “整天在车间里关着,”韩燕也瞥他一眼,“出去几天就跟神经了一样。” “哥们出去,三天挣了两个月的钱。”左军山点上烟,深吸一口,拍拍屁股兜里的钱包,豪气地说,“点点儿好的,别扣扣缩缩的。” “我以为挣了多少钱呢,这么大派头。”刘志远不屑地说,“你谦虚点,我可是在南方闯荡了四年的人,见过钱。” “好像谁也不服谁呀。”陶伟掀帘进来。 “这家伙挣钱了,”刘志远看一眼左军山,“今天好好宰他一顿。” 陶伟一边往下坐,一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左军山。 “坐下吧。”左军山伸手示意他坐下,“出去几天,真觉得在厂里没意思,一天天跟傻子似的。”说着朝门外喊道,“上菜!” “罗娟还没来呢。”韩燕碰他一下。 “你们好。”帘子掀开,罗娟微笑着走进来。 美人的力量是强大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正说你呢。”韩燕拉着罗娟的手笑说,“坐这儿,挨着志远,咱俩也挨着。” 上了菜,陶伟开始倒酒,韩燕伸手挡住:“我们俩喝饮料。” “今天可都得喝白酒。”陶伟笑道,“你能喝点我知道,罗娟我就更清楚了。” 刘志远爱怜地看一眼罗娟。她正站起身,双手端着杯子,看着陶伟倒酒,连说:“好了c好了,谢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左军山指一下刘志远对罗娟说,“他可是我们的酒桶。” “我净让他当工具使。”刘志远自嘲道。 罗娟娇嗔地冲他噘一下嘴。 “开始吧。”左军山端起杯。 大家喝了一口酒,陶伟问:“这几天你到底干啥去了?” “你们猜,我给谁干活去了?”左军山夹一口菜放嘴里,卖了个关子,“二拐。” 陶伟c刘志远吃惊地看着他,罗娟也止住了筷子。 “是二拐托人找来的,一直请不下假,亏得志远给了这个机会。”左军山又端起杯,和大家再喝一口,“二拐这小子办了个厂,挣了几个钱,现在听说搞工程来得快,就想把厂子卖了,搞工程去。” “他也不说打架的事了?”刘志远觉得好奇。 “开始我也有点嘀咕,可见了面他对我说,过去的事都算了,和气生财,愿意交个朋友,大家一起挣点钱。”左军山坏笑着对他说,“他还惦记着你,说你出手太狠。这小子到现在还豁着两个门牙呢。”他说着又端起杯,示意大家再喝。 “你慢点不行?”韩燕不满地看着他。 “你们知道这小子揽的什么工程吗?”左军山自己又喝一口:“市区要扩过来了,在咱这儿设区,政府就在东边。主道就是门口这条,厂里围墙打开,南北各开一条马路,将来咱这里通公交车,也就半年的事。” “以前嚷嚷过一阵,”陶伟有些惊讶,“现在成了真的了。” “二拐把这路全包了。”左军山着重地点点头,提示大家认识二拐的能力。 “这工程可不小。”刘志远说。 “一个痞子,”陶伟一脸不解,“怎么能干这事?” “你可不要小瞧了,还就他能干这事。”左军山又端起杯,“征地c拆迁,他红的c白的全来,谁能?为拿下工程这小子敢送,和市政头头混得跟哥们一样。这回就是为了筹钱,让我带人把他的旧设备收拾一下,卖给西边的乡镇企业。他让我搞漂亮点,当新设备卖,卖个好价钱。” “再弄旧设备也变不成新的。”陶伟觉得事情已经不可思议了。 “你在厂里呆着都傻了。”左军山不屑地对他摆摆手,“乡镇企业谁说了算?书记呀。表面做得好看点,让别人说不出什么,其它的,给钱不就得了?” “这小子还真有魄力。”他又喝一口酒,“为了拿下工程,除了送钱外,还签合同,工期比别的公司都短,到期完不成,愿意接受罚款。你们看吧,用不了多久,咱这周边就全是工地了。” 吃完饭,刘志远和罗娟出去散步。见罗娟好久低着头不说话,他关切地问:“怎么啦?” “没想到社会成了这样子了。”罗娟若有所思。 “社会就应该这样,什么样的人都要有,什么样的事都要做。”刘志远笑一笑,“什么样的事就都能干得出来。” “你还嫌不乱呀。”罗娟惊异地看他。 “不嫌乱。”刘志远肯定地说,“说老实话,军山在说二拐时,我心里想着打他时的情景。他那时抡着摇把过来,就是想打死我,没有任何犹豫,那眼神永远忘不了。我当时也一个念头,也是想打倒他,不顾后果。在厂里呆了不到一年,现在想起来,我倒更喜欢二拐那眼神,专注c有神,目的单纯,不顾一切。他现在干的事,就是那股子劲头,想尽办法把事办成,我挺羡慕的。我记得,我们县里要修一条路,我上高中时开工,到上大学还没修完。你看他的气魄,这么大的工程,半年。” “你说的,”罗娟仍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态,“我听着就感到害怕。” “怕什么?做事真刀真枪地干,那才过瘾。”刘志远揽住她的肩膀,“在厂里老觉得有劲使不上,太难受了。” “你也像二拐那样红的白的通吃,不择手段?”罗娟抬头看着他。 “不。我要是想那样干,不会比他差,但我就想规规矩矩搞大机器,搞一台又一台。只要有需求,你能干出来,而且干得好,不用发愁没钱挣。挣钱要实实在在,光明正大,这样花起来心里舒服。这段时间我收获不小,感觉搞机器是一套科学的程序,不是不择手段就能搞成的,来不得半点假。但在厂里,技术以外的事情很讨厌。专心地干事,纯技术问题,哪怕打一架都行,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我一见就烦。” “几十年了,人们都这么过来的,你也得学会适应。” “适应不了。我有时想,真还不如去卖冰棍,自己干自己的,一根冰棍挣两分钱,痛快。” “那我也租一个冰棍箱子,”罗娟停下脚步看着他,“推着自行车去卖?” “我说错了。”刘志远搂住她,爱怜地说,“哪能让你去卖冰棍?”往前走了两步他突然笑起来,“不过,你要是去卖冰棍,肯定卖得好。” “为什么?” “你看那些卖冰棍的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就那样还有人去买。要是一个美女也干这事,人们就不是为了冰棍去了。到时我得全程护卫,不去做大机器了。” 罗娟噗哧笑起来,扭过身,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捶了一拳。 40 小树林 第二天上班,刘志远守着零件堆,坐在板凳上继续核对他的设计,左军山站在大门口抽烟,看着远处,在想什么事。见他半天不过来,刘志远走过去。 “嗨,醒醒,这是车间,老实干咱的组合机床吧。” “就干组合机床。”左军山把烟头仍得老远,“等把你伺候完了,我得想法换换地方。老在这里窝着啥时候是个头啊。” “以后我不管,现在你得尽力地干。我去上边画两张图,你在这里盯着。” 刘志远上楼刚坐下,听见办公室电话响了两声没人接,就起身过去。电话是张四清打来的。 “现在见你一面还不容易了。你的机床底座好了,我刚检完。你来看看?好的话就给你送过去。” 检了几天活儿,就张四清的没问题。刘志远说:“你检过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送过来吧,把检验记录一起带上。”放下电话,他急忙往下跑。 “赶紧准备,”他招呼左军山,“底座马上要到。” “这么快?来了以后就可以往上摞了。” “赶紧拿垫铁去,我把地基收拾一下。”刘志远边说,边掀开地基坑,找了把笤帚,清扫草垫落下的碎屑和混凝土渣子。 左军山抱着垫铁过来,很内行地一组一组放到合适的位置。刚准备停当,外边汽车进来,张四清推开副驾驶门跳下车。 “你还亲自送来。”刘志远笑说。 “你不去,我就亲自来,还带了量具。”张四清见地基已经清理出来,“那就直接放上去?” 左军山已经上了车,把张四清带来的吊具挂到吊钩上,一点一点起吊。看钢丝绳拉直,机床底座离开车板,他跳下来,挥手让车开走。几个人一起,缓缓把底座降下,扶着硕大的机体,移动到安装位置。 底座落地时,在地面激起轻轻的震颤,引起刘志远心里一阵莫名的激动。 “你真有个老师傅的风范。”张四清笑着对左军山说。 “没办法。”左军山边收拾吊具,边指着正在出神的刘志远,“给他干活,还就得小心点。早晨一来就把我嚷了一顿。” 三人一起把底座调平。张四清把检验结果交给刘志远。 车间里突然多了个东西,引来不少人的围观。顾顺雨过来,挥手驱散着人群:“看什么看,这玩意儿有什么看头,都干活去!” “都像你这么干就好了。”刘志远看着检验结果对张四清说,“底座很好,可上边已经改得不像样子了。” “所有的东西,都是妥协的结果。”张四清老到地笑笑,“哪有十分理想的事?你的大框架好,做出来整体也差不到哪儿去。你先忙吧,我还有事。” 张四清说完就要走,突然又回头,打发走随来的人,把刘志远拉到一边:“都说你的罗娟漂亮,领我看一下,免得以后见了不认识。” “好,我也让她见见你这位大师。”刘志远笑着,领他朝车工区走去。走近了,他指着正在干活的罗娟,得意地说:“她就是。” 罗娟听见背后有人说话,扭头见是他俩,便客气地朝张四清点点头,不解地看着刘志远。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张四清,”刘志远朝张四清抬一下手,“我的老师。” “张副厂长您好。”罗娟客气地笑一下,“他刚开始干,您费心多指导。” “别听他瞎说。”张四清摆摆手,“曲丽芳也在这儿工作,有事还请你们多多关照。” “放心吧。我们从小在这儿长大,各方面都熟,有事您就说话。” 闲聊了两句,刘志远送张四清走出车间。 “你可要抓紧了。”刚出门,张四清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样的人,可别让别人抢跑了。” “放心,绝对不会。”刘志远信心满满地摇摇头。 底座未加工面刷了底漆,加工过的地方显出新鲜的金属色,长长的导轨反射着笔直的光亮。看着自己的作品由图纸变成了实物,刘志远凝视着久久不愿离开。 “一个破底座值得那么欣赏吗?”左军山拎着一只小漆桶,手里拿着毛刷过来,对痴迷一样的刘志远说,“抓紧时间,快去弄你的事去。” 刘志远回过神,想起图纸还没画,便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画完图下来,已快到下班时间,左军山已经涮完漆。纺织绿色的床身,看起来柔和舒适。 “该催陶伟了。”见刘志远过来,左军山擦着手上粘的漆点说,“刚才我用油布擦了导轨,时间长了就得沾灰。赶紧配套,早点装上,拖拖拉拉的太耗人。” 正说着,陶伟夹着一摞表格匆匆走过来,欣喜地看着他俩。 “底座来了?” “早晨张四清送来的。”刘志远说,“各车间的该往回收了。”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陶伟笑问。 刘志远一脸茫然。 “今天是收租子的日子。”陶伟说着,把手里的计划书递过来。 “我说呢,”刘志远恍然大悟,“今天张四清亲自送来。” “那是张四清替你操心。”陶伟说,“我跑了一上午,其它车间的也差不多了,可有的干完放在一边,调度都给忘了。除了重新投放的,下午开始往这儿交。” 下午一上班就有一辆三轮车停在车间门口。刘志远看是自己的几件活儿,就拍拍骑车人的肩膀:“过来吧。” 检验了一遍工件,他很兴奋:“还行呀,上次你们车间的不是超差就是报废,这回有进步了。” “陶伟天天盯着,就这样还返工了一次。” “看来还是管比不管强。”刘志远不禁感叹道。 一下午,刘志远和左军山边检活儿,边接收,每件都按图号归堆存放。快下班时没人来了,刘志远拿着配套表,开始逐堆清点。 “哥们。”他兴奋地说,“陶伟还行,大部分配全了,今晚就开始部件装配。” “一天了,你也不想休息一下?”左军山扭头看着他,“你不休息,也考虑一下我吧。你看,罗娟在往这边看你呢,明天再说吧。” 刘志远往罗娟那边看一眼,她已经开始擦拭机床。 “不行,今晚就开始。”他坚定地说。 左军山抬头白他一眼,蹲在地上老大的不情愿。 罗娟拿着肥皂盒过来,笑说:“洗手吧。” “走吧。”左军山直起身,“人家都把肥皂拿来了,洗手去。” 刘志远放下手里的工件,朝罗娟含情脉脉地笑了笑。 “你服务到一线了。” 三人一起到洗手池洗手。车间的人大部分人已做好下班的准备,往门口涌去,看着这边三人说说笑笑的,便三三两两地开始议论,主题就是刘志远和罗娟。 “罗娟是不是跟刘志远好上了?”老曹问顾顺雨。 “看样子像。”顾顺雨看了三人一眼,扭头看着她,“你说这人也怪呀,罗娟怎么能看上他呢?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说着摇头感慨,“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看你说的,”老曹说,“人家刘志远长得还是不错的。” 三人洗完手,左军山说:“今晚就算了吧,我都约好人了。” “你去玩吧,”罗娟笑说,“我来。” “不行。”刘志远说,“图纸他都熟了,必须来。” 左军山低着头在前面走。刘志远对罗娟笑说:“跟你妈撒了好几天谎了,今天就老实在家吧。” 罗娟会意笑一下。 晚上左军山过来。刘志远给他一套图纸,就开始低头干自己的事。偌大的车间,就他们这片亮着灯。没了白天嘈杂的声响,一只扳手掉地上,都能引起回声。来了几个上夜班的人,启动了设备,但声音依然显得孤单。 “军山,你来一下。”陶伟从漆黑的外边进来,站在门口叫一声。左军山看他一眼,起身走过去。 刘志远看没叫他,想两人有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就没再搭理。待左军山回来,他关心地问:“有事吗?” 左军山坐在小凳上,两肘支着膝盖,像是在想着什么事,突然像拿定主意一样看着刘志远。 “就跟你说一下吧。” 刘志远好奇地停下手。 “陶伟的媳妇儿,王芸,让人看上了。”左军山无奈地摇摇头,“是老汪的儿子汪三儿。王芸不是医院的护士嘛,医院出来那截路偏僻,每天下夜班汪三儿都在路边等着她。好几天了,王芸跟陶伟生气,说不把她放心上,还不如二流子。今天就把他按在家里,生了一下午的气。” “这事好办哪。”刘志远理所当然地说,“找派出所呀,要不让老汪管管。” “你懂什么,派出所能管得了这事?”左军山斜眼看过来,“老汪先有两个女儿,后来才有了这么个东西,从小惯坏了,说一不二,急了还跟老子动手呢。你看老汪那个窝囊样子,哪有一点骨气。” “那咱们教训他。”刘志远有些生气了。 “还用你说。”左军山看着他,“一年前我就和陶伟打了他一顿,把他一条腿打断了,住了几个月的院。你来时,和你在车上碰见,就是我俩去医院看他回来。陶伟他爸是老干部,老汪看面子把我俩从派出所保了出来,可这医院就狠劲儿地住。陶伟他爸表态,医药费陶伟自己负担,自己这方边一分不出,所以这一年多陶伟的日子过得非常紧巴。不想刚好了没几天,这小子又来了。” “这小子还不屈不饶。”刘志远感叹。 “蒸不熟煮不烂,确实不好对付。”左军山摇头说,“连公安处也拿他没办法。这小子在铸钢车间,经常上夜班。他跟外边的混混联系上,往围墙外扔东西,拿出去卖。大家都知道这小子花钱大手大脚的,可就是抓不到把柄。车间总丢东西,就在会上叫唤,弄得公安处很被动。一次公安处下了决心动用了十来个人,处长带队,在可能往出扔东西的地方布暗哨,蹲坑守候,可蹲了几天没结果。一天半夜,处长正蹲在草丛里,忽然听见背后有动静,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这汪三儿端了一杯水过来说:‘领导,在这儿蹲着凉,您喝点热水吧。’” 刘志远听了哈哈笑起来,左军山则无奈地摇着头。 想起自己追求罗娟的过程,刘志远确实感到有些艰难,但觉得人家的老婆不愿意他还强求,这就是无赖了。 “既然打不行,那就想别的办法。”他说,“让他断了念想。” “你有什么好办法?” 刘志远咬咬牙,把想法说了。 “那就试试。”左军山点点头,看一下表,“陶伟还在家等着十二点接媳妇呢,咱们现在就去。” 两人收拾了工具出车间。来时穿着短袖的工装,现在出来,觉得有些凉意。 陶伟在家,无聊地看着电视,见他俩进来,看一下床上熟睡的孩子,示意小声点。左军山把刘志远的想法说了,陶伟开始犹豫。 “行吗?” “什么行吗,都这样了。”左军山不耐烦地说,“快点走,要不晚了。” 三人悄悄来到汪三儿出没的地方。路两边的树很密,遮住了路灯,远远可看见医院的灯光。 等了一会,左军山发现了目标。 “你们看,汪三儿。” 汪三儿从医院方向走过来,拐进旁边的树荫里。他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 三人若无其事地从路上走过去,走到汪三儿拐进的地方,看见树荫里烟头若明若暗,就径直走了进去。 汪三儿见了陶伟和左军山,心里开始发怵,又看见还跟着一个彪形大汉,便一下呆站在那里,烟头烫了手都不觉。 “汪三儿,”陶伟走近了问,“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话音未落,刘志远已经上前一手掐住了汪三儿的脖子,力量很大,听到了汪三儿困难的挣扎声。 “别声张,”左军山像电影上一样警告道,“出声要你的命!” 汪三儿被突如其来的情景吓住,手脚开始哆嗦,任由他们连拖带拽地挟持着往前走,到西门口也不敢向门卫吭一声。 走到小树林,在靠马路方向,三人把汪三儿捆在树上。捆完,左军山对刘志远说:“你拿的东西呢?现在就废了他。” “在这儿。”刘志远做掏兜状。 “别—”汪三儿带着哭腔哀求道,“我再也不敢了。” “瞧你那熊样。”刘志远说着走到他跟前。 “别,别。”汪三儿惊恐地摇着头,带出了哭声。 刘志远从兜里掏出一块布,团起来,塞进他的嘴里:“饶你这一次。好好想想,没下一次了。”说着招呼左军山c陶伟两人,“走吧。” 三人走上马路。陶伟回头看树林没有了动静,不安地说:“别把这小子冻死了。” “放心吧,这天能冻死人?”刘志远说,“顶多得个感冒c打打喷嚏,明天早晨就会有人看见,把他解开放了。” 第二天,刘志远正常上班,见了左军山问:“也不知汪三儿让人解开了没有?” “你还想着这事呢。”左军山瞪他一眼,“早晨不到五点,陶伟就敲我的门。他怕出事,我俩去把这小子解开了。” “怎么样?” “怎么样?”左军山看着他,“一松开绳这小子就瘫在地上,把嘴里的布给他拽出来,嘴也合不上了,缓了半天才跪在地上磕着头说:‘我再也不敢了。’” 41 好事多磨 第一次装配自己设计的东西,刘志远既兴奋又有些担心,生怕碰到装不上的情况。一天的时间两人把床头箱装了起来,盘了一下,活动果然不是很灵活,他的心沉了下来。检查图纸和检验记录,都没问题,两人围着设备,左看右摸,一脸困惑。 “请老周来看一下吧。”左军山说。 “拆了,重装一遍。”刘志远摆一下手,盯着箱体内的一点小铁屑说。在自己没搞清楚原因之前,他不愿意找任何人帮忙。 正说着,老周从后边走过,冷冷地往这边看一眼。 刘志远搞这个组合机床,车间除老杜经常过来问问情况,解决点问题,老汪有时背着手走过来看看,其他的人都在远处冷眼观望。 老周和老孙也一样。刘志远c左军山把维修组作为临时办公室,资料工具都放在这里,两个老师傅要不不在组里呆着,要不走过他俩身边时看一眼,听一下他俩说什么,立刻转身就走。 顾顺雨则有时间就在老远站着,看着这边,和别人说点风凉话,言谈和神情中期盼着这边出点些意外情况。不过,刘志远在车间加工的产品,他可一点都没敢耽误。见刘志远过来看产品,他就先走开;刘志远把检验好的产品拿走,他就过来清点一下数量,直到拿完。 郑书记在和刘志远解决了电话纠纷后,感到轻松了许多,但路过他的工作地点,也只是扭头瞥一眼。 刘志远和左军山两人在地上铺一块大布,花了半天时间,把床头箱分解了,零件摊了一地。 “装之前咱们没打磨,你看这毛刺。”刘志远拿起一个零件对左军山说,“开始我在箱底见了些渣子就有点怀疑。” “我们换东西从来就是拿来就装,可除了尺寸不合适的,从没出现过这种现象。” “我以前修东西也这样。先打磨了重装,试试再说。” 两人仔细把每个工件修磨清洗了,再次装起来,又用了大半天时间。装好,用手一盘,灵活自如。刘志远看着设备兴奋地笑起来,像小孩一样。 “其实就差这么点。”左军山说。 “全部是咱自己的问题。这是制造新品,开始时就没考虑到,图纸标准也不高。”刘志远得意地说,“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再装下去,肯定还得出别的问题。”时间不长,他又冷静下来,用手里的抹布擦一下导轨,想一下,像在鼓励自己一样自言道,“但不能着急,没解决不了的事。” “你是上了大学的人。”左军山不解地看着他,“大学里不教这些?” “可能我们学校差点,没详细讲过。” “算了吧,我看名牌大学毕业的人,还不如你呢。” “学没学过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干。”刘志远两手支在导轨上,探着身体对他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比上十节课都强。”他挥挥手,“装配暂停,修磨工件。” 两人小心翼翼,用了三天时间把主机装起来,没出现什么大问题。左军山停下手,后退几步,看着设备说:“有了个样子了。” “后边的事多着呢”刘志远把装好的部位顺便擦一下,“液压站还没就位,线路c油管也没布。” “阶段性的。”左军山笑一下,“结结实实干了几天,有点累了,你也不想放松一下?” “你想怎么放松?” “你没听说吗?在厂里‘娱乐基本靠手,放松基本靠酒’嘛。” “想喝酒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刘志远笑道,“下班就去,快去快回。” “你小子要是要当了地主,”左军山不满地看他一眼,“给你打长工的人可就倒霉了。” “怎么停手了?”正说着,罗娟笑着过来,好奇地看着两人,“看了你们半天,一直在说话。” “嗤,”左军山看着她,“你猜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说给他这个地主打工不容易,说着你就来了。他是地主,你就是—” “你再说?”罗娟举做出要打他的样子。 “真是天造的一对。”左军山闪一下朝她撅一下嘴。 下了班,两人直接去饭馆,要了一瓶酒,点了两个菜。 “说老实话,看着设备有了个样子,心里确实挺舒服的。”左军山把酒倒在两只茶杯里,“这设备要是搞成,解决了大问题,你也可以借机向上走走了。” “我不想。”刘志远摇摇头,“这台干完,就找机会再干下一台,干这东西上瘾。”他看着左军山,“你要是真有想法,需要我帮忙的,你说话。这台设备也有你的功劳,怎么也比小丁写个稿子c打打杂强得多。我觉得你当个调度绰绰有余。” “算了吧。”看着菜上来,左军山摇摇头,端杯先喝一口,“前两年还真的努力了,拍马屁,写稿子,好事做头里,还写了入党申请。” “哦,还有这事?” “老郑还跟我谈过几次话呢。” “谈点什么?”刘志远一下来了兴趣。 “每一次他都问对组织的认识,还让我汇报思想。我一边说,他就坐在对面在本上记。” “那你怎么说?” “这你也不懂啊。”左军山感到奇怪,“从小到大学的,报纸c广播讲的不都是嘛,拣革命的讲就是了。一开始说得不熟练,他不满意,后来我找人请教,说了一些连我自己都感觉肉麻的话,他这才点着头说,思想有点进步了。” “我要是书记,就知道你是在胡诌,”刘志远笑起来,“你也别想从我手里入这党。” “你还别说,他要的就是这个。”左军山抬手止住他,“在本上记得那个认真哪,你都想象不出来。” 刘志远想起郑书记的样子,不由笑起来。 “那次讲完,他还表扬几句,积极靠近组织啦,思想认识有所提高啦,要我继续努力。” “那说明有希望了。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子?” “不是打了汪三儿了嘛。”左军山端起杯来,“对了,这之后还找我谈过一次。” “说什么?” “说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左军山摇摇头,沮丧地说,“说我本质不好,一旦机会合适就跳出来。” “我也是这么感觉。”刘志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加上老汪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高兴。”左军山放下杯子,“就这样,哥们我的仕途就此终结了。” “不过,这次,”他认真地说,“汪三儿肯定不会自己说出来,就咱们仨知道。你小子也够贼的,治了人还不留后遗症。”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安装液压站c配电箱。左军山对电气一点也不摸门,所以两人分工明确,左军山连接油路,刘志远布置电气线路。干了两天,完整的组合机床成型了。 车间添了一台新设备,大家都过来围观。老杜脸上笑呵呵的,逢人就夸刘志远,老汪则满怀希望地不时过来看看,期盼着能早点用上。左军山的成就感也开始在脸上显现,而刘志远的心里却越来越紧张。 罗娟过来,见他这样子,宽慰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担心出问题。” “别担心,出点问题也不怕。这样的设备,咱厂还没人搞成过,有了问题他们能说什么?你检查仔细了就行。” 刘志远内心感到无限的温暖。他感激地看着罗娟小声说:“我现在真想抱住你亲一口。” “别瞎想了。”罗娟红了脸,看一下周边,“做完设备我好好慰劳你。” “你先忙去吧。”刘志远心里没底,不愿意在罗娟面前出现任何岔子,“我再仔细检查一下。” 左军山已经把小丁叫来,接好了电源线,“叭”的一声,合上母线开关。 “准备试?”他看着刘志远。 “再检查一遍。” 刘志远忐忑地又各处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了,回到机床面前,合上总开关。左军山挥着手,招呼围观的人:“都离远点,开始试车了,注意安全。” 见人群散得差不多,刘志远手放在控制盘上,提醒远处的左军山,他这边已做好了准备。控制盘和电器柜是一体的,在电器柜上方做一斜面,上面装了各种控制按钮和信号灯。 “我启动了。”刘志远说着果断地按下了启动按钮。 “砰!”控制柜里一声脆响,烟从门缝窜了出来。 刚刚散去的人群又急忙返回来,热心的人急忙上前询问情况。 “怎么了?”老杜问。 “里边放炮了。”刘志远指指仍有烟冒出的控制柜。 “都走吧,电气故障,没什么大不了的。”老杜驱散周边的人群,回头对他说,“不是什么大故障,我去找电工仔细检查一下。” 罗娟的设备离得远一些,回到自己机床后,心里一直惦记着刘志远。放炮声在车间显得格外响亮,她觉得自己的腿一阵发软,赶紧停下机床跑过来。 刘志远已经切断电源,蹲在控制柜前检查故障。因为上次发现过设计有问题,所以他很担心有线路错误。 “你没事吧?”罗娟问。 “没事,电气故障,正在找原因。”刘志远抬起头,“电源都断了,你放心吧。” “你要小心点。”罗娟又不放心地嘱咐一句。 左军山去找小丁,见屋里没人,就猜想他是到哪个角落聊天去了。 顾顺雨和老周站在小丁经常去的小屋门口看着这边,抽着烟说着话,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左军山心急,从他们身边绕过去推开门,见小丁不在,有些恼火,刚要张口问里面的人,就听见身后顾顺雨说:“我早就说过,靠屁吹火,没准。” 他一时气都不打一处来,回头走到顾顺雨面前,指指刘志远,冷冷地说:“这话要让那边听见,你就真该挨揍了。” 老杜也在找小丁,碰上郑书记。郑书记铁着脸对他说:“你也不管管,任着他在车间胡来,不定还得出什么大事。出了事你可要负责的。”说着,愤愤地背着手离去。 小丁从外边进来,走到刘志远跟前。刘志远已经把接触器的灭弧罩拆了下来,里边漆黑。 “这里边应该良好隔开的,你看这么大的缝。” “弧光短路,就是这儿的事了。”小丁看一下说,“在外边路上他们跟我一说,我就想可能是这儿的问题。别的车间也因为这原因放过炮。” “找到原因了?”左军山过来,看着刘志远手里的东西问。 “现在的电器质量就这样。”小丁说。 “你早知道怎么不说?”左军山埋怨道。 “我哪知道是装的是什么牌子的?” “说吧,怎么办?” “保险点。”小丁不紧不慢地说,“我给你们拆几个旧的去。” 换了接触器,左军山试探着问刘志远:“再试?” “不试怎么办?试。”刘志远像个总指挥一样,又各处仔细查看一遍,“不过,小心点,我先把主回路断开,咱们一点点来。” 试完配电柜的功能,刘志远让左军山到液压站前试验每个电磁阀的动作。他指哪个,刘志远就让哪个动,周边的人看着都觉新奇。 顾顺雨过来,又开始驱赶看热闹的人。 刘志远已经把主回路接上,启动了主轴电机。一阵低沉的鸣叫后,主电机“忽”地启动,挂上档,主轴也转起来,声音欢畅。 “你检查一下,”他嘱咐左军山,“我要启动液压油泵了。” “老师傅干的事,”左军山拿捏着说,“你就放心啦。” 油泵启动,机床下方直直地射出一束油,打在正要走开的顾顺雨后背。刘志远急停,顾顺雨已转过头来,又打了一脸。 “漏接了一根管子。”刘志远说。 左军山还没说话,顾顺雨像一只咆哮的狮子冲过来,身上c脸上全是油,闪闪发亮:“你们想干什么,想害人吗?” “真是老天有眼,”左军山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怎么就打到了他身上?” 顾顺雨怒不可遏,顺手抄起一把扳手,绕着机床冲过来,像要动手的样子。刘志远立即警觉,伸手挡住他,严厉警告道:“你想动手?” “你们想干什么?”见刘志远做好迎战准备,顾顺雨软下来,色厉内荏地大叫道,“我们找书记评评理去!” “对不起。”刘志远松了口气,“漏接了一根油管。要说是故意的,那你太抬高我们了。” 见这边又有动静,人们再次围过来,看着顾顺雨狼狈的样子,还真以为刘志远c左军山在算计他。 “真不是故意的。”左军山止住笑,一边抹着眼角笑出的眼泪,一边用手指尖推着顾顺雨的肩膀,“是我的错,对不起了。赶紧回去洗洗吧。” 顾顺雨走出人群,见郑书记板着脸过来,就抖着衣服,带着哭腔说:“书记您看,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初尝胜绩 42 “男人们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人们低声议论着四处走散。左军山踮着脚,小心避开地上的油渍,走过去补接油管。刘志远找来锯末,沿油的喷溅方向撒上,来回扫动,直到把地面的油污收干。扫完回来,左军山已把油管接上。 “再检查一下。”刘志远说,“今天闹的动静有点多了。” “再也不会了,”左军山连连摆手,“我反复检查了两遍。” 下边的试验很顺利,手动试验了各个动作,换到自动模式,机床开始按照编好的程序循环往复。 “好了?”罗娟走过来,看见机床在自动运转,惊喜地问。 刘志远看着她,得意地点点头。 “这叫程控机床,”左军山炫耀道,“半自动。” “就是一个大玩具。”刘志远看着这个钢铁家伙忠实地按照自己的设想做着各个动作,喜不自禁。 “怎么今天没见老汪?”他突然想起来问。 “他儿子住院了,”罗娟说,“发高烧,很厉害,车间很多人都去看了。我也刚回来。” “你也拍马屁去了?”左军山说。 “我就不信你一辈子不得病。”罗娟瞪他一眼,“人家不管怎样,病了看一下有什么不好?不过,要是你病了,我倒希望没人看你去,让你一人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左军山被噎了一下,正要开口,刘志远在下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声张。 老杜过来,看着机床,憨憨地笑起来:“看来是行了?” “现在是半自动状态。”刘志远说着,开始给他介绍各个步骤的功能。 老杜认真地听,看着机床走完几个回合点起头来:“要不拿个活儿试试?” “找几个废的来吧,所有位置开关都得细调。” “小罗,你看好不好?”老杜满意地点着头,突然转移话题,问一边的罗娟。 “好。”罗娟看着机床,连连点头。 “我问你小刘好不好?”老杜笑起来。 罗娟一下红了脸,看一眼刘志远低下头。 “你就说好不就行了嘛。”左军山说,“人家杜副主任这么大年纪,啥事看不出来?” 老杜感慨地拍拍刘志远的肩膀:“男人们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下午,老杜和老李一人拿一个工件过来。老杜对他说:“你就在这儿学一下吧,以后再也不用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干了。” 老李是车间专干密封圈的几个人之一,老实,手脚不太利索,一年到头就干这些简单枯燥的活儿。 “你先忙去吧,”刘志远对老杜说,“位置c走刀量都要调整,需要一会儿时间。”他回头问左军山,“车刀还会磨吧?” 左军山不屑地看他一眼,拿了一摞小切刀走开。 刘志远开始一道一道工序调整。他让老李看着前面,自己到后边调整走刀的进给量。调了会儿,老李觉得行了,但刘志远感觉还是太慢,就把罗娟叫来,试给她看。 “李师傅,是有点慢了。”罗娟跟老李商量,“再往快调一点?” “我们那边都是这个速度。”老李说,“你们觉得行就调吧。” 调好了速度,装上工件,刘志远开始对刀。 “刘工,”看着刘志远不熟练的样子,罗娟笑着走上来,“这事还是我来做吧。” 闪到一边看着罗娟诱人的背影,刘志远心生渴望。这段时间白天晚上都在弄这机床,没机会和她单独相处,内心有些饥渴了。 “走一刀试试?”罗娟扭过身来问。 冷却液喷头喷出白色的乳液,染白了灰色的铸铁工件。刀架启动,内孔c外圆两把刀快进到位,几乎同时切到工件。先是断续的,慢慢连起来,加工铸铁工件特有的声音,粗犷而舒缓。 罗娟开始有些紧张,但过一会儿,眼里便充满欣喜,一时有些忘形。 “真是太快了!” “是怕我看见吧?”左军山把一堆切刀放在工具箱上,话里带着调侃,“把我支走,你们两口干上了。” 罗娟离机床近,听不清,回头冲他笑一下。 “少说两句你会死啊。”刘志远听得明白,指指边上的组合刀架,“十把刀全装上,分先后,调好间隙。” 罗娟看左军山一个一个地摆弄着薄薄的刀片有些笨拙,就抢上来说:“还是我来吧。” “这还真是个细致活儿。”左军山对一边看着的老李说,“看好了,以后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这自动床子我可弄不了。”老李看一眼聚精会神盯着罗娟干活儿的刘志远,小声对他说,“我还是回去用我自己的床子,虽说挣不上钱,那也比出了事故强。” “干上了?”老杜欣喜地走过来,看着正在加工的工件赞叹道,“刀纹很好。” 罗娟把刀具组合好拿来,刘志远接过说:“正好,这道工序刚走完,现在就装上,试下道工序。 十把刀排成阶梯状,一次性往下切削。第三把刚接触到工件时,第一把已将工件切下来,落到架子上。 刘志远向老杜介绍后面的工序。老杜说:“很好,就这样整个流程走几遍,正式开始加工。” 正说着,老汪从外边进来,迈着小碎步边走边往这边看。老杜兴奋地招呼他过来。 看着一片片工件被快速切下来,老汪如释重负地对老杜说:“把那条线上的人都叫过来,现在就开始学。” “现在正在试,”老杜有些顾虑,“那么多人过来不耽误生产?” “那能耽误多少时间?边调试边干。”老汪指着组合机床说,“以后全靠它了,那边已经定死了干不完的。”说着转过身,热情地拍着刘志远的肩膀,满脸恭维,“你可是为车间,不对,为工厂立了大功了。” “还有你们。”他乐呵呵地对左军山和罗娟说,“我要请你们喝酒。哎,罗娟,现在开始你就是技术员了,就在这儿专门指导他们加工。现在就去把那边设备c工具箱都交了。”说完心满意足地低着头往办公室走去。 “他说的是真的吗?”罗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安地看着刘志远,“别过会儿回来后悔了。” “我看不像,”刘志远看着老汪的背影,“这生产任务是把他逼急了。” “看来那件事算过去了。”趁罗娟不注意,左军山小声对刘志远说,“这汪三儿宁死不肯说出这事。” “这小子还是要面子的。”刘志远笑起来。 “你俩在说什么呢?”看两人在嘀咕,罗娟好奇地问。 “说你漂亮呢。”左军山瞥她一眼。 “你就说不出正经话来。”罗娟嗔道。 七八个不是很机灵的人跟着老杜过来,哩哩啦啦拖了一长溜。 “瞧这帮人。”左军山说,“刚才老李还说不愿在这儿呢,这下连锅端了。他们能学会吗?” “其实就这么几个动作,”刘志远说,“习惯了就好了。” “大家就在这儿,”老杜对过来的几个人说,“听刘工给大家讲讲,都好好学着,以后就在这儿干了。” “我是学不会,”老李老大不愿意,“我还想回去。” “现在开始我就和师傅们在一起干,”罗娟对大家说,“挺简单的。” 她的笑脸热情诚恳,使人无法拒绝。老李迟疑一下,对老杜说:“在这儿看看可以,那我们的工时怎么算?” “大家先在这儿开始,工时的事我去问主任。” “你先给大家说说吧。”罗娟对刘志远说。 “光讲没用。咱们一遍遍地干,大家看着,一点点熟悉,慢慢上手。” 过一会,老汪c老杜过来。 “工时定额不变。”老汪说,“你们要好好学,学不会的就拿不上工资。” 大家不乐意,都耷拉着脸,无声地站在一边。等老汪走开,老李一脸委屈。 “这不是欺负人嘛!” “老李呀。”刘志远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先别说别的,在这儿看我们干一天再说。” 开始大家都是一副受气的样子,但只看了半天,表情便轻松起来,过了一天时间,就有人主动上手帮着干了。 不到一星期,机床边上的成品已经整齐地摆了一片。 “刘工,”老李对刘志远说,“大伙儿商量了,我们想开始自己干。” “都看明白了?”刘志远笑起来。 “没问题,”老李惭愧地笑笑,“但你们不能离开。” 大伙开始干的第一天,机床就开始出故障,幸好刘志远c左军山在身边,及时处理了。第二天c第三天都这样。 “这下粘住了。”左军山对刘志远说,“你弄这破玩意儿,让咱俩成了保姆,一步也离不开了。你还好点,有罗娟在身边,我呢?我要回组里去了。” “你个傻帽。”刘志远看着他,“早就说过,我要玩起心眼来不比你差。现在开始放你十天假,只要隔三差五来这里照个面,其它随你去。” 左军山没想到给他出了这么好的一个主意,一时忘情地拍起刘志远的肩膀来。 “那就这样,我现在就出去转转。” 43 “你好像看上他了” 刘志远把每天处理的故障记在大本上,分类做好标记。看他老捧着本子,罗娟觉得好奇。 “我可以看看吗?” “何况本子,”刘志远看边上没人,小声说,“你看我的心都可以。” 罗娟笑一下,翻开大本子,里边的简图c表格和随时的设想,用了一厚沓。看了组合机床设计制造的整个思路和过程,她暗暗佩服刘志远的用心和智慧。 “你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记事的?” “以前没这个习惯。开始是张四清指点的,记着记着,感觉好处太多,就离不开本子了。” “有些与组合机床无关的事你也在想。” “就是想一下,说不定下次就能用上。这台设备,其实是很初步的,并不先进。” “志远。”陶伟过来,冲他喊了一声,兴奋地走到机床前。 “我刚出差回来。”看一会流畅运转着的机床,他扭头对刘志远说,“不错嘛。” “就是这么一台普通设备,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不是这样。”陶伟郑重地说,“现在这是厂里最关键的窄口设备了。加工出的产品行吗?” “都检过的,没问题。”刘志远指指加工好的产品,“那边的生产线全停了,人都过来开始倒班。” “李师傅,”陶伟问正站在设备边上照看着的老李,“感觉这台设备怎么样?” “快多了,还不累。”老李不好意思地点着头,“现在两人一组,三班倒。” “你俩都别走,”陶伟拍一下刘志远的肩膀,急忙往门外走去,“我去叫徐建,让他看看。” 看着匆匆出门的陶伟,罗娟若有所思。 “你交的这些人还行。” “很正常。”刘志远笑笑,“他是你爸的徒弟。” “不。”罗娟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好像还不光这样。不知怎么回事,看着你们男人们这种齐心协力的合作,我觉得很感动。” “你还没见过我跟吴明的关系呢。”刘志远笑起来,“他跟我说,‘咱俩除了女人不能共享,其它,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就是你那个大学的同学吧?” “也不知这小子现在怎么样了。”刘志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得想法跟他联系一下。” “他长得跟你差不多?”罗娟看着他,天真地问。 “大不一样。”刘志远笑着摇摇头,“他个子比我稍低,比我胖点,圆脸,眼睛小,也很圆。我常拿他开玩笑,说他像一种动物。” “也就你这个爱看《动物世界》的人这么想。”罗娟不禁笑起来。 门口方向,陶伟c徐建领着刘副厂长过来。 刘副厂长高个c粗壮c黑脸,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他带着徐建和陶伟,也不跟旁边的人打招呼,径直走到跟前。 “刘副厂长。”罗娟礼貌地叫了声。 刘副厂长朝她点一下头,转身问老李。 “怎么样?” “是个好东西。”老李从未和这么大的领导说过话。他先是一愣,然后紧张地说:“比那边几台床子加起来还快好几倍。” 刘副厂长拿起一件成品,端详一下,抬头看着刘志远:“好,刘志远,你干了一件好事。” “也就是一台非标设备。”刘志远看着他无所谓地摇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刘副厂长惊异地看着他,“口气还挺大。” “志远实在,”徐建笑起来,“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好小子,”刘副厂长欣赏地看着刘志远,一拳捶向他的前胸,“就喜欢你这样的。大有前途。” 老汪c顾顺雨满面堆笑地急忙赶过来。 “我说你小子这几天说起话来怎么有了底气。”刘副厂长看着老汪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汇报?” “跟计划还有点差距,我想差不多了再说。” “你是怕说早了厂里调整计划吧?”徐建笑道。 “你那点心眼。”刘副厂长不屑地看着老汪,“就是完成了计划,也不是你的功劳。” 老汪连连点头称是。 刘副厂长拍拍刘志远的肩膀,带着徐建c陶伟朝门口走去,像带走了一阵风。老汪c顾顺雨跟着送到门口。顾顺雨点头哈腰c极尽恭维:“刘副厂长多指示,您慢走。” 刘副厂长没听见一样走上了马路。 两人回来,僵硬的笑容还留在脸上。 “小刘,”老汪豪爽地叫了声刘志远,“今晚请你们吃饭。” “现在这儿离不开人。”刘志远看一眼边上的顾顺雨,心里觉得别扭。 “领导的心意领了,”罗娟笑道,“确实是怕离开了有事。” 门口进来一大帮男男女女,有说有笑。郑书记不知从哪里过来,手里抱着一摞东西,满面笑容地迎上去。 “技术处党支部来义务劳动了,”顾顺雨看一下老汪,“我去安排一下。” “原来的人都用不清,”刘志远不解,“哪用得了这么多?” “纯粹就是走形式。”罗娟看着嘻嘻哈哈的一群人,“就是真的需要人,他们来了也起不到作用,干的活儿车间还得返工,白白浪费那么多的手套砂布。” 刘志远拿起早晨换下来的一只电器元件,动手拆开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罗娟!” 朱意兴奋地走过来。她披肩的柔发,整洁的工装,跟车间的人反差很大。 “又劳驾你们机关领导来帮忙了。”罗娟迎上去笑道。 “净没事找事,”朱意往人群看一眼,“打狼一样,乱哄哄的能干得了什么事?也就是为了拍几个镜头c写篇稿子。”她关心地问,“听说你也转干了?” “就在这儿,帮着用这台新设备。” “新买的?” “自己做的,专用组合机床。” “还是自动的。”朱意看一下机床,惊奇地问,“谁设计的?” 罗娟自豪地朝刘志远那边努努嘴。 “这人我认识。”朱意看见了刘志远,朝他招呼一声,“哎。” 刘志远扭头,见是朱意,就客气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打开的零件。 罗娟看着两人有些纳闷。 “你晒的图就是这台设备的?”朱意问。 “是,谢谢了。”刘志远对罗娟说,“当时大家都很烦我,她替我说了不少好话。” “真没想到你做了这么先进的设备。”朱意赞叹道。她笑着凑到罗娟耳朵边,用手挡着说:“资料室的人都看着他怪怪的,不愿意帮他。” “初看起来是有些怪,”罗娟看着刘志远,“还有些凶呢。” “你俩怎么这样看着我?”刘志远让两个人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就故意直起腰板对朱意说,“仔细看看,不缺什么东西吧。” “见了生人他就这样。”罗娟对朱意解释道,“接触起来还像个正常人。” 朱意看着罗娟的眼神笑起来,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好像看上他了。” 罗娟红着脸,拍一下她的肩膀。 朱意和冯尚结了婚。她知道以前冯尚追求罗娟,开始见了罗娟有些心结。他们结婚时,罗娟大方地去帮忙,还送去了礼物。事情摊开,两人关系又恢复到了学生时代的样子。 罗娟还没说话,身后传来女人的嘿嘿笑声。两人回头,夸张地齐声叫道:“姚伊娜!” 三个人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笑起来。 刘志远见来了人,就扭头做自己的事,结束了尴尬局面。 姚伊娜是厂里的广播员,也是电视的播音员,平时还兼着采编。她衣着时尚,发型飘逸,在车间的环境里格外显眼。 这就是左军山说的当期三朵“厂花”了。 说笑一会,姚伊娜对朱意说:“别人都在干活儿,就你在这儿说话。” “管它呢,”朱意看一眼远处坐了一圈边干边说笑的人,“都是做形式。” “现在得过去一下,”姚伊娜拉她一把,“我录像时人多点好。” 朱意不情愿地跟着她走了过去。 “你认识的人还挺多啊。”罗娟看着刘志远。 “你知道怎么认识的?”刘志远知道她是在说朱意,“我刚来打二拐时,她就在车上。不过,以后见了面,她们都把我当怪物看。” 罗娟放松地笑了一下。 “这人也怪,”刘志远一脸不解,“别人都干活,她就可以在一边闲聊?” “她爸是老干部,厂里的人都哄着c敬着她。”罗娟往那边看一眼,“她基本上是无拘无束,想干啥就干啥。” “哦,”刘志远点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是一个公主。” “你倒挺会赞美人的。” “我不就是看动画片的水平嘛。”刘志远笑起来。 两人正说笑着,顾顺雨过来。他看着罗娟,尽量公事公办地说:“罗娟,主任让你把机床c工具箱交给张媛媛,现在就去吧。” 罗娟c刘志远一起说笑着走过去。张媛媛正审视着设备,见两人过来,对罗娟感叹道:“你的设备保养得这么好。” “过奖了,”罗娟笑道,“你们组的也挺好呀。” “别你们我们的了。”张媛媛说,“主任通知,两个组暂时合并,都让我来管。开始我不愿意,后来知道是因为你提技术员了,没合适的人接替,我才答应下来。” “那就谢谢你了。”罗娟说着,把工具箱打开,“我的东西都收拾了。工具都在这儿,这是工具登记本,你点一下。剩下的东西留给谁,你看着吧。” 从八十年代企业整顿开始,每个人的工具c辅具都开始登记,按照消耗对每个人考核。在车间,账外的东西除了不能拿出厂外,可以自由支配。 “留了这么多!”张媛媛一脸惊讶。 “还有,”罗娟扭身,打开后面的一个柜子,“这些都是这几年剩下来的有色金属料头。我交给材料员,她不要。你留下吧,干零活用。” 工具柜分四层,上三层放了各种形状的黄铜c紫铜,下边一层是铝棒料。料头分堆存放,每堆一个小标签,标明了材料c牌号。 “你怎么还有这些东西?”张媛媛纳闷,“其它床子的这些都被偷得差不多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我留下了。”罗娟笑起来。 44 “这小子要走狗屎运了” 八月酷暑,车间内各个立柱上装的风扇都不停地转动着,因为过于陈旧,噪音很大。 设备故障逐渐减少。两人商量,应该编一个设备操作规程和工艺指导书。罗娟还没有办公室,就让刘志远执笔了。 刘志远一上楼,后背就被汗水湿透。办公室长时间没进,桌上一层灰。他简单擦了,左手拿一张图纸扇着风,开始动笔。写一会儿,发现腕下的纸被汗水溻湿,只得吹一下垫上一张纸再写。由于经过充分商量,所以写起来很快。写完,了了一个心愿,他抹一把汗,两手托着湿漉漉的后脑勺歇一下,忽觉身后的办公室很静,就想起要给吴明打个电话。 办公室的电话是唯一的能对外联系的渠道。 刘志远翻出上学时的一个通讯录。上面大都是一些写信的地址,只有一个传呼电话号码,没写姓名。他想当时上学没什么联系人,老板的电话现在还记得,肯定不是,就起身到办公室,想试一下。 办公室没人,中间屋顶上的吊扇呼呼地转着,比自己狭小的房间凉快了许多。 刘志远按照那个电话号码打过去,说找吴明。对方是熟悉的口音,痛快地答应去找。 过一会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吴明的母亲,你是谁?” “阿姨,”刘志远兴奋起来,“我是刘志远,您好吗?” 刘志远到吴明家去过两次,都受到了吴明妈妈热情招待。现在吴明妈妈很兴奋,热情地问长问短。聊了一会儿,说起吴明,她好像老大的不高兴,抱怨道:“这孩子,好不容易盼到了他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可就是不塌下心来干,不让人省心。志远,你也帮我劝劝他。” 她说吴明有了传呼机,并告诉了号码。 刘志远觉得,自己跟吴明的想法是一样的。在厂里这不到一年的时间,碰到的种种事情,确实让人感到不太舒服。所不同的,就是自己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 跟吴明母亲说完,他迫不及待地打了传呼,两肘支在桌上,看着电话机等待回音。 时间不长,电话响起来,拿起一听,是吴明兴奋的声音,背景很嘈杂。 “你是刘志远!” “你看来挺好啊。”刘志远哈哈笑道。 长时间没见面,两人说起来话很多。 两个人分手后,吴明在家长的压力下,进了一家国营单位,上了三个月班,觉得实在受不了约束,就辞职不干了;跑到一家公司干了三个月,又感觉给别人打工没意思,离了职。他现在是到处瞎跑,寻找机会。 “我现在明白,人活着首先要有自由。”他对刘志远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就是再难也觉得有意义。再有,就是要自己当老板,自己说了算。前两天,我去咱们打工的公司看一下,老板以为我要加入呢,请我吃了一顿饭,还老念你的好呢。其实我就是去看看,了解一下行情。搞技术c靠动手挣钱都不行,你看工厂里那么多人,一辈子在那里窝着有什么意思?实在看不惯在单位里人们的互相掣肘,啥事也做不成。在一个单位里老实呆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不成人样了。我现在就想,选好一个突破口,一点点干起来。现在我给人家推销设备,也不为挣钱,就想积累一些经验。” 吴明的每一句话都敲在了刘志远的心坎上。他只能点头,不断称是。 “你过来吧。”吴明说,“咱哥俩在一起,我敢保证用不了三年,房子汽车都会有,姑娘随你挑。” “别的不说,”刘志远笑说,“姑娘我有了。” “你小子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吴明提高声音说,“结婚早了,就把你固定在那儿了,多没意思。” “你是没见到她的人,不了解情况。” “好了好了,”吴明说,“工厂里的姑娘我见多了,能有什么样的花容月貌?真没办法,眼看着一个好汉变成了俗人。” “其实,我也想出去干。可是—” “别说了,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吴明说,“反正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咱们过两年再说吧。” 放下电话,刘志远仍像接电话前一样,看着电话机,只是心情大不一样。 过一会儿,他觉得异样,一回头,惊异地发现郑书记就站在他身后。 “我听了半天了,没有一点工作内容。”郑书记板着脸说,“这是工作时间c工作地点c用的办公电话,你知道吗?你说的都是私事,而且你打的还是长途。” 刘志远心情复杂,自己的那些私房话都让他给听去了。关键的,是他说的理由让自己无法反驳。 “让会计去电话站查一下电话费,”他郑重地看着郑书记,“从我这个月工资里扣吧。”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他拿着写好的手稿,低着头走到机床前。罗娟敏感,看着他问:“怎么了?” 刘志远摇摇头,把稿子交给她。罗娟接过稿子,也不看,继续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对,用办公电话说了私人的事。” “喝口水,”罗娟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把水递给他,“慢慢说。” 刘志远伸手摸兜,接着四处看一下,见老杜在不远,就走过去要了一支烟点上,狠狠吸着往回走。 罗娟愣在那里,等他走过来,温情地劝道:“有啥事你跟我说嘛。” 刘志远一脸懊恼万分的样子,吸一口烟,狠狠地吹出来,烟柱又直又长。 “刚才我给吴明打了个电话,郑书记都听见了。我确实也没注意这是用办公电话说了私人的事。” “就为这事?”罗娟瞪大了眼睛。 “是。”刘志远点点头,“感觉跟偷了人家东西一样。” 罗娟感到诧异,但认真想一下,抬头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 “其实,”她寻找着合适的词汇,“这台电话机说是办公电话,领导们在里边说私人的事我都见过,别人有事也经常用,很平常。你也不必在意,他们能打,你为什么不能打?说白了,电话c小车是领导的特权,他是看你用了心里不舒服。” 她观察着刘志远的表情,突然笑起来。 “这回是郑书记好不容易抓住你的尾巴了。” 刘志远也“噗”地笑一下,咬着一下牙说:“一定要自己装部电话机,放在家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说,”见他情绪缓过来,罗娟撒着娇问,“你跟吴明都说了些什么?” 刘志远深吸一口气,把和吴明的话说了一遍。 “那你怎么想?”罗娟试探着问,一小缕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 “大机器要造,”刘志远深情地看着她,“美人也得要。” 正说着,见老汪急匆匆往门口跑去,险些碰上从维修组拿着工具出来的老孙。老汪躲闪一下继续往前走,刘副厂长已经领着一个中等个c面目清癯c穿着白衬衣的老头进门来,后边还跟一个年轻人。老汪伸出双手迎上去,热情地握住老头的手,点头哈腰,嘘寒问暖,极尽谦恭。老孙扭头一看,脸上也立刻堆满恭敬的笑容,站在一边看着他们连连点头。 “这人是谁?”刘志远问。 “这就是胡厂长,”罗娟也看着那边,“后边是厂办白主任。” “哦。”刘志远看着老汪的热情和老孙的恭敬,想起那次老孙狗血喷头骂胡立志的样子,感觉十分滑稽。 刘副厂长和老汪说了一句,老汪殷勤地领着厂长往机床这边走来,边走边眉飞色舞地做着介绍。 老孙行着注目礼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去。 走到两人跟前,罗娟礼貌地叫道:“胡厂长c刘副厂长。”刘志远则平静地看着他们。 胡厂长听着老汪唯恐说不清楚的介绍,和蔼地同刘志远c罗娟握了手,又走到机床前和老李握了一下。老李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腰也直不起来了。 “师傅,”胡厂长问,“比原来快了多少?” “至少,至少十倍。”老李变得有些结巴。 胡厂长转过身来,脸上已是满意的笑容。他再次握住刘志远的手感慨道:“现代化建设,就需要你这样的知识分子。”他问白主任,“这么好的事,厂报怎么没一点消息?跟宣传口说一下,要大力宣传。”转头又对刘副厂长说,“要重奖。” “好好干,大有作为。”他抬手拍拍刘志远的肩膀,赞赏地点一下头,转身往门口走去。 厂长的露面,在车间是大事,干部们和岁数大的人都很感兴趣。顾顺雨因为级别够不着,只能在远处和老周看着这边。 “这小子要走狗屎运了。”看见厂长对刘志远的态度,他酸酸地感慨起来。 “不见得。”老周摇摇头,“老胡自己就剩下这么几天了,他能顾得了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小胜之后 45 热情的采访 罗娟看完编好的文件,和刘志远商量,又改了几处,就对老李说:“李师傅,您看一下这些,合适不合适。” 老李以前干活时必须紧盯着床子,两手不停的忙活,而现在只是看着加工,顶多干完一批活后,装卡一下毛坯,把上道工序的工件归置一下,方便进入下道工序。空闲下来,他有时还悠闲地哼个小调。见罗娟递过来文件,他摇摇头。 “我看现在这样就挺好。” “这几天我观察,咱们稍改一下更好。”罗娟走上脚踏板,“然后咱们就在这文件上定下来,以后不管谁来干,一看就明白了。” “该怎么定你们说就是了。”老李听声音一个工件要下来,扭头看一下,位置不太正,就用手里的小勾子碰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她笑道,“这技术员还是从底下干上来的好,像你们这样的,理论实际都有,干起活来让人看着舒服。像楼上的那些,”他摇摇头,“不行。” “我也是刚开始学,有什么不对的您就跟我说。” “你的眼光不赖,这小伙子行。”老李点着头,朝一边正在归置产品的刘志远努努嘴,“就是见了领导要热情一点,要不然会吃亏的。” “谢谢,我跟他说。”罗娟笑道。她没想到不爱说话的老李观察还挺仔细。 听见后边有人说话,罗娟扭头,是姚伊娜。她正在问着刘志远什么事。刘志远也没停手,待搭不理地干着自己的活。 姚伊娜又换了一身衣服,但还是过于鲜艳,身后还跟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到这里也不找我。”罗娟走过去说,“啥也问不出来吧?” “刚才领导给开了会。”姚伊娜很着急的样子,“批评我们厂里有了这么好的事迹为什么不报道,让尽快写出稿子来,报纸c广播c电视都要上。中午广播,晚上电视播出,这么急,我不直接找他能行吗?” “我不跟你说了嘛,这台设备不先进,没什么好说的。”刘志远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以后搞了好的我亲自给你写稿子。” 姚伊娜对罗娟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想了解什么,”罗娟笑一下,“你就问我吧。” 姚伊娜看一眼小伙子,示意让他说。小伙子念经一般侃侃讲起来。 “这台设备如何先进,效率如何高,为什么要做这台设备,当时怎么想的,领导怎么重视的,怎么废寝忘食克服了很多困难,下一步什么打算。” “我来说吧。”刘志远在一边听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这台设备不先进,效率是高点,要不然做他干什么?当时做它是因为在车间没事干,自己想找点事。没有废寝忘食,该睡的睡,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做设备时领导不重视,就是克服了这样的困难。下一步就是打算调走。” 姚伊娜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罗娟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刘志远一本正经,“这些都是实际情况。”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姚伊娜仍然笑个不止,“再有节目,让你说相声去。” 罗娟领他俩走到机床跟前,耐心地介绍一番,又带他们到原来干活的地方看一下。 “你看,”姚伊娜问小伙子,“就这些行吗?” 小伙子正看着罗娟愣神,听姚伊娜说话,赶紧应承道:“行c行,足够了。” “那你赶紧去写吧。先写一份简要的,我广播用。快点。”姚伊娜看着小伙走远,对罗娟说,“前年分来的,脑瓜有点木。” “我印象写文章的好像都这样。”罗娟笑起来,“人家内秀。” “内秀你怎么不找他?”姚伊娜嗤一声,“看他的眼神,着了迷一样。” 罗娟看着门口咧一下嘴。 “我看出来了,”姚伊娜观察着她,“你和那个刘志远—” “行吗?”罗娟看一下刘志远的背影。 “挺性感的。” “说啥呢。”罗娟不好意思地推她一下。 “就是这样啊。”姚伊娜像刚醒过来一样。 “你说点别的不行?” “占了便宜卖乖。”姚伊娜瞥她一眼,“咱俩岁数一样,但我是过来人,知道啥样的好。这个人,冯尚怎么也比不了。” 姚伊娜的丈夫是工厂有限的几个硕士生之一,比她大四岁,在技术处工作,对冯尚很熟悉。 “下午我要来录像,你要好好配合。”两人走到机床边,姚伊娜对刘志远说,“你要知道我和罗娟的关系,以后再有刚才的态度,我就拿她说事。” “就是干活嘛,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刘志远看一下罗娟,“不要让我说话就行。” “那怎么行?”姚伊着起急来,“豪言壮语随便说两句。” “那我就说为了完成今年的生产任务奋斗终生,行吗?”刘志远想起左军山说的经验,突然来了灵感。 “那你的意思就是永远完成不了?”姚伊娜质问道。 “他真的不会说,”罗娟不禁笑起来,“拍几个镜头就行了。” “你就护着吧。”姚伊娜瞪她一眼。 看着姚伊娜出门,刘志远不禁皱起眉头:“怎么这么多事?” “人家也是工作,配合一下。”罗娟问,“你说要调走,去哪儿?” “春节在老方家吃饭,他让我到他那儿去。总装车间可以干的活多一点,我也想去。” “也好。”罗娟想一下,“到那儿也可以跟我爸学点东西。” “不过,这段时间咱俩每天在一起真好。”刘志远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就像一块肥肉在嘴边,尽管不敢吃,可老闻着香味儿也过瘾。” “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罗娟娇嗔道,“现在看他们已经没啥问题了,下午你好好配合拍好了,晚上咱俩出去。” 下午上班,设备出了点故障,刘志远打开控制柜,用万用表测量着查找问题,罗娟弯腰在旁边好奇地看着。 姚伊娜领着两个人过来,摄像机c灯光c照相机一应俱全。 “不就是拍几个镜头嘛,”罗娟起身说,“这么大动静?” “那看要给谁拍。”姚伊娜凑上来笑说,“多给你们拍点资料,回家看去。” 罗娟笑着拍她一下。姚伊娜见刘志远正聚精会神找故障,就挥手招呼摄像机过来赶紧拍摄。 过一会,刘志远觉得身边反常,扭头一看,摄像机正对着他,就说:“也不打个招呼,这就开始了?” “这样挺好,你干你的。继续。” 刘志远拿起螺丝刀,在里边紧了一下,合上电源,对老李说:“试一下。” 故障排除。老李看着“长枪短炮”的,心里发怵,对闪到一边的罗娟说:“你们来,我让一下。” “你干你的,拍的就是正常工作嘛。”刘志远说。 “是为了他来的吗?”姚伊娜上前推他一把,“你上去。” “我过去不就假了嘛。”刘志远见罗娟做手势,让他赶紧上,只得放下手里的工具走上来。拍了一会儿,姚伊娜拉罗娟一把:“你也上,就在他边上帮忙。” 罗娟从老李手上接过小勾子,站到刘志远身边,做辅助状。照明灯很亮,她脸上有发烧的感觉。 “受这罪。”刘志远低声说,“要是照结婚照也就罢了。” “你说什么?”罗娟听了,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好!”闪光灯跟着闪了几下,姚伊娜喊道,“这镜头好,真有拍电影的感觉了。” 接着又让刘志远这样c那样拍了几组镜头,她点着头对刘志远说:“今天配合倒挺好,就是越来越不自然了。” “本来就是假的嘛。”刘志远如释重负,“你以为我听你摆布着容易呀?” “差不多了吧?”罗娟对姚伊娜笑一下,“他今天已经表现很不错了。” “多少人都愿意上镜头,他怎么就跟人不一样的呢。”姚伊娜心有不甘,“你看郎才女貌,多好的题材。刚才那个镜头真好,他在说什么?” 罗娟红着脸轻推一下她的肩膀:“你赶紧编辑去吧。” 46 就要这个姑娘 “该来的都来了,我这里的事情该结束了。”看着姚伊娜走出门,刘志远说,“我找老汪,调到总装去。” “好像还没完。这么大的事,应该有个验收吧?” “是,可也没人找咱们呀,我也不知道找谁。” “嗨!”李海霞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下班了?”罗娟问。 “可不下班了嘛,一气儿干了十个小时。”李海霞一手提着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布袋子,一手向后拢一下还有些潮湿的头发,“两人像开着夫妻店一样,也见不着面了。” “又开始瞎说。”罗娟瞥她一眼,“正商量着怎么交床子呢。” “听我们车间主任说,技术口的头头因为这事挨了批,正难受呢。” “该。”刘志远听了很解气,“不干正事。” “你以为你干了好事了?”李海霞瞪着他,“车间的人都说,你是真‘二’,这下把顶头上司都得罪了。” “得罪就得罪,我怕他们?” “你看这‘二百五’。”李海霞扭头看着罗娟,“我们当工人的无所谓,你们以后还得评职称吧?小心他们给使坏。” 罗娟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安地看一眼刘志远。 “你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刘志远看着李海霞,“怎么也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 “连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你就不明白?” “咱说点别的。”刘志远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什么时候请你吃饭?” “你还记得这事?那天我在路上见到老太太,她好像听说了你们的事。” “她说什么”罗娟急切地问。 “她说你天天晚上加班,就是想跟他在一起。有一天晚上还来看了一次。”李海霞看着刘志远,“看你给人家留的印象,让老太太不高兴。” “行了,别说这事了。”罗娟心里开始烦躁,“慢慢来吧。” 两人约好了晚上一起出去。临下班,上午跟姚伊娜一起来的小伙过来,对他们说:“姚师傅让我告诉你们,下午拍的录像晚上新闻播出。” “真的?”刚才还闷闷不乐的罗娟眼里发出了光亮。把小伙送走,她欣喜地对刘志远说:“那咱们八点半点出来。”说完转身融入出门的人流。 两人虽然好上,但双方的父母都没有见面,还没到出双入对的程度。 刘志远跟在后面,透过人群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心中温情荡漾。 走到家,他掀开塑料纱帘进门。 “今天有什么好事,”母亲疑惑地看着他,“这么高兴?” “没什么呀。”刘志远一愣。 “你这孩子,这么大了,没点城府。快吃饭吧,有好事别瞒着你妈。” 饭菜简单,母亲用青椒和茄子一起炒的菜,蒜末c粉丝拌的碎黄瓜,两晚小米粥,盘子里放了三个馒头。这是刘志远百吃不厌的家常味道,他认为,哪家饭馆都做不了这么地道。 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刘志远打开电视机。还不到《新闻联播》开始的时间,正是他看动画片的“黄金时刻”。 “你做的机器怎么样了?”母亲端着碗问,“这段时间天天晚上加班。” “一会儿就让您看这台机器的录像。”刘志远回头笑一下。 “我说没错吧,肯定有事。”母亲高兴地收拾碗筷,不长时间就洗完,关了厨房的灯,进屋来说,“犒劳犒劳你,把这几块西瓜吃了。” “等一会儿,刚吃完饭。”刘志远看一眼桌上盘子里切好的西瓜,扭头盯着电视里顽皮搞笑的鼹鼠,嘿嘿笑起来。 “你倒真有点像它,”母亲怜爱地看着他入神的样子,“不要帽子要铲子。” 看完《天气预报》,刘志远急忙换到厂内频道。姚伊娜开始播报厂内新闻,第一条就是他的。 “九车间新进厂的大学生刘志远,急工厂所急,想工厂所想,发挥聪明才智,研制成功专用组合机床,在生产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请看报道。” 车间繁忙的场景,聚精会神的刘志远,正在运行的机床。母亲看得专心,但时间不长就转到下了一条消息。 “这就完了?”她问刘志远。 “怎么样?” “机器不大,边上的姑娘倒是挺漂亮的。” “是挺漂亮的。”刘志远欲言又止。 “我看她看你的眼神很有意思。”母亲欣喜地看着他。 “妈你真行了,这一眼就能看出来?”刘志远笑笑,“别着急,会给你领回一个来的。”说着看看墙上的石英钟。 “就要这个。”母亲急切地凑过来盯着他。 工厂新闻是罗家必看的节目。 “这台设备做得确实不错。”看完他们的录像,罗娟对父亲说,“那天厂长来看了,说要重奖。” “是不错。”罗道成点点头,“我记得当年肖工程师想做没做成。这小伙子行。” “他进厂还不到一年呢。”罗娟又补充了一句。 “哦,那真是少见。” “你老头子别上了当,”杨金枝在一边提醒道,“人家是在套你话呢。” 罗娟知道母亲会有抵触,自己也不好主动跟她说这事,现在说起来了,感觉是个机会。 “人家有什么不好,”她怯怯地说,“刚来的大学生谁能做得了这个设备?” “人家还有来厂两年就当了副处长的,你能说不行?” “妈,都过去的事了,”罗娟恳求道,“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这个人我见过,闷着头不爱说话,爱打架,跟领导闹不对,家庭条件还不好。”杨金枝皱起眉头看着她,“直说了吧,我不喜欢,你看着办。” “是真的?”罗道成听明白了意思,看着罗娟问。 罗娟点点头。 “那我去了解了解。”罗道成摘下花镜,“你这孩子,怪不得你妈说你,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大人商量。” “妈,我加班去了。”罗娟看一下表,对杨金枝说一声,低头走出了门。 事情就这样挑明,她心情放松了些,但以后怎么办,还想不出办法。 夏日的天黑得晚,马路上出来纳凉的人很多,每个楼前路灯下都支着一张张小桌,男女老少,开始喝茶c聊天c打牌c嬉戏。 刘志远已经等了一会,见罗娟像有心事一样走过来,就找着好话说:“我妈看见你说真喜欢。” 罗娟苦笑一下:“我妈可是说不喜欢你。” “那怎么办?”刘志远着起急来,“丈母娘不同意,我这女婿也当不成呀。” “你想怎么办?”罗娟抬头看着他。 “我不管这么多,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厂里呆不下,我们就走。” “可不能这么想。父母把孩子养大,到这时候了,起身就走,合适吗?” “那我就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想起自己的母亲,刘志远自觉说错了话,不禁钦佩罗娟的周全和贤惠,“你说,现在的社会,也不许打长工,要是有的话,我可以到你家干活去,也不要钱,只要能见到你就行。” “你倒挺会想,还浪漫。”听了他敞开胸怀的表态,罗娟不禁笑起来,“要是老板娘不喜欢你呢?” “干活为人服务我是强项,到现在还没碰上不喜欢我的。”刘志远笑说,“干活听老板娘的,私下里听你的。” “那我也像电影里的大小姐一样,把你使唤来使唤去,你受得了?” “只要是你,怎么都可以,其他人不行。” 两人走上铁路,眼下隐约见到的铁轨,不远就消失在暮色中;两边护坡上茂盛的杂草c树木像黝黑的屏障,不明的昆虫时时扑到他们脸上。 “别把我妈想成那样。”罗娟转过身,紧贴在他胸前,抬头说,“她也是在企业干了一辈子的人,跟以前的人不一样了,不会把咱们怎么样的。让她接受你,要有一个过程,不高兴就不高兴,你可不能对她使脾气。” “嗯。”刘志远顺从地应承着,接触到了她柔软的身躯,一段时间积蓄的涌上来,热烈的气息让他无法自持。他紧紧地抱住她,亲吻她的眼c脸,找到温湿的嘴唇,紧紧地贴了上去。 47 先进事迹 “昨晚电视拍得挺好。”第二天上班,老杜笑着过来,对刘志远说,“有点工程师的样子了。” “多好的事,”罗娟也看一下刘志远“让他拍还不乐意。” “厂里要对这台设备进行验收,”老杜问,“资料都有吗?” 刘志远把准备的东西说了一遍。老杜听了连连点头:“想得很周到,这就够了。别担心,这台设备运行得挺好,效果大家都看见了,通过验收没问题。不过,为这事技术口领导挨了批,验收时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你听着就是了,不要争辩。给人家留点面子,以后还要一起共事呢。” 验收前,刘志远和操作人员把设备保养干净,地面扫了,工件摆放整齐。老杜找人从楼上搬来一张桌子放在机床附近,罗娟铺上一块浅蓝色的确良布,上面放了一排两人编写的资料c装着图纸的文件盒和制作机床时的各种单据,场面干净c简洁。 厂里由郝世业牵头,技术c设备c财务c生产各部门都派出老资格的人来参加验收。 老杜把刘志远介绍给大家,简要讲解了机床情况。郝世业对各部门人员提出要求,对文件资料和实物进行仔细审查,最后要提出意见,并在验收表上签字。 安排完了,郝世业过来和刘志远握握手,笑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这样的设备都让你搞成了。” “这有什么?这东西并不先进。”刘志远说,“当年老肖开始搞的时候就是那样的技术水平,还做了一些部件,我不想浪费,只能顺着他的思路做成这样。要是现在从头开始搞一台新的,要好得多。” “哦?”郝世业兴趣盎然地看着他,“说说,该怎么搞?” 有人倾听自己的思想是件愉快的事。刘志远把组合机床的设计心得及近期的想法,一一道来。郝世业听着不住地点头,镜片后面的眼神饥渴专注。 各个单位的人翻看资料,围着机床东看看西瞧瞧,不时问些问题,老杜和罗娟都及时进行了解答。罗娟自己还备了个小本子,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 已经是厂长表了态的事情,大家不愿节外生枝,同时对机床又不是很熟悉,所以时间不长,都觉无事可做了。看郝世业和刘志远正谈得火热,大家就在一边闲谈起来,老杜和罗娟赔着笑脸站在一边。 “郝世业这个态度听人说话,少见。”技术处的人说。 “都挨了批了,不谦虚点还能咋样?”设备处的人说,“搞非标设备本来就应该是他管的事。他不干,别人也干不了,上边也说不着他什么。现在半路上杀出了这么个人,还竟然搞得这么漂亮,他能好受吗?” “咱厂里还是有能人的。” “这么大的厂子,出几个能人正常,只可惜都被压在下边,溜须拍马的都当了官。你看这小伙子,将来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胡厂长不是表扬他了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一下肯定得罪人,胡厂长一退休,看下边的人怎么整治他。你想当年老肖是怎么走的?” “下一任厂长我看‘刘’有希望,他对这小伙印象挺好,这个项目就是他安排下来的。” “‘刘’?他不行,比‘胡’小四岁,‘胡’退了,他也快到站了。再说,上边能让一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大老粗当厂长吗?告诉你,总装的‘方疯子’有可能,五十出头,技术好,有魄力,还有战功,听说他也在通过关系往上找。但愿能成,这几年总装的人都肥得流油,咱剩下的几年咱们能跟着沾沾光也行啊。” 老杜虽说是个领导,但在机关的老油子面前,还是插不上话,只在边上竖着耳朵听;罗娟则像听重要广播一样,一字不落的记在心里。机关的人都消息灵通,阅历丰富,他们的话对每天在车间低头干活的人来说,就是内幕新闻,及时可靠。 罗娟想起一件事来,决定马上办。 郝世业听刘志远讲完,觉得收获挺大。刘志远的想法与新技术很接近,而且很实用。 “你是哪个学校的?”他问。 刘志远说了自己的学校名字,郝世业说好像没听说过。 “我上学时刚从大专升格,不出名。”刘志远笑说,“我高考的成绩也只能到那儿去。” “好,以后有什么新的想法和问题你就跟我说,我帮你解决。”郝世业点点头,又问了几个其它问题。 大家都签了字,像交了差一样,朝大门走去。郝世业出门时,还回头朝刘志远点一下头。 “现在开始这台设备就交给车间了。”老杜对刘志远说,“设备处也给了设备编号,进入固定资产。” “我想调到总装去。”刘志远看着他说。 “你怎么这么想?”老杜一愣,脸上的笑容落下来。迟疑一会儿他叹口气:“也好,在这儿也影响你的发展。跟主任说了吗?” “没有。” “我跟他说。设备交给维修组,也没什么影响的。”他拍一下刘志远的肩膀,“就这样,我给你要奖金去。”正要走时他又想起事来,对罗娟说,“对了,小罗,技术组西边有空桌子,你就到那儿办公。我和范长水说了,工作也由他安排。” “谢谢了,杜副主任。”罗娟看着他走远,转身对刘志远说,“把你办公室钥匙给我,我上去把资料交了,顺便写点东西。” “我走了,你就到我那里得了。” “我可没你的气魄。”罗娟噗地笑起来,“要单人单间的办公室。” 刘志远正要搬桌子,左军山进来,脸晒得有些黑。 “刚开完鉴定会,你就露头了。”刘志远笑道。 “路已经开始修,咱厂周边都是工地了。”左军山扫视一下车间,拿出烟来,两人点上,“这几天我帮二拐联系租借工程机械,各种各样的都有,那家伙,长见识了。” “这东西很花钱的。” “花钱也得用。”左军山点头叹道,“这小子有想法。政府想尽快修起来,他报的工期短,所以让他拿下了项目,当然价格也高,用得起机械。你见过以前咱厂盖房子吗?挖个地基都是人拉肩扛的。现在,挖掘机一上,那家伙,真了不得。”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造大机器了吧?干那玩意儿过瘾。”刘志远像遇到了知音一样,“你这么长时间出去,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刺激?” “这倒没有,不过我得先学会开车,联系业务不会开车不行。再不济,到运输处当司机也比在这儿好。” “好吧,你去学开车,我要到老方那儿去。” 正说着,前面过来一个人,五十多岁,个不高,脸色棕红,头发花白,长着一副笑脸,见了刘志远就笑。 “总装的袁书记。”左军山小声说。 “小刘,”袁书记笑着走过来,看着刘志远,“机床好了,都上了电视了,该到我们那儿去了吧?” “我俩正说着这事。”刘志远说。 “我今天只是来问一下。”袁书记看着他,“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去跑关系。” “行。”刘志远痛快地表了态,“我去。” “好,就这样。”袁书记一脸欣喜,扭头就往回走,“我马上去办。” 看着他的背影,刘志远觉得奇怪:“这也是书记?” “书记怎么了?”左军山说,“都像老郑那样,老方还不一把推出去。” 资料员老李抱着一摞报纸杂志进来,抽出一张递给刘志远:“你的。” “你都验收了,我也该回去干活了。”左军山见刘志远拿起报纸,就往组里走去。 这是最新一期的厂报,第一版下方就是通讯《奋发有为的大学生》,写的就是刘志远。 通讯内容挺长,刘志远好奇地蹲下,准备仔细拜读,但看着看着,不禁哑然失笑。 罗娟过来,见他蹲在那里拿着东西在笑,感到纳闷。 “你傻笑啥呢?” 刘志远扭头,把报纸递给她,自己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罗娟快速看了几行,“报纸上都这么写。” “我要真是这么跟你说话,你还不把我当成神经病?”刘志远笑着站起来,“那样还不把你吓死。” “我倒觉得人家写得挺好的,是你少见多怪。”罗娟珍惜地拿着报纸,仔细叠好,看着他,“我要给你保存起来,做个纪念。” “等我儿子长大了让他看?”刘志远感到别扭,“就这么点事,把思想道德c信念理想都用上了,你想让他知道他爸就是这样的人?” “你就光想这些了。”罗娟撅一下嘴,抬头看着他,“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许反对。” “全听你的。” “刚才我给你交了入党申请书。签了你的名字,放在郑书记的桌上了。” 刘志远一时没转过弯来,想了一下说:“交就交了吧。不过,他要是找我谈话我可不去。” 48 小胜之后 这段时间老汪开会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看着别的单位挨批评,心里有种坐山观虎斗的愉悦感。散了会,他看一眼老方坐的位置,估计着起身,到门口正好和他走到一起。老方的嘴不饶人,前一阵老汪总是躲着他走的。 老汪递给他一支烟,老方接过点上,斜眼看着他,嘴上揶揄道:“你小子现倒好,光看别人的稀罕了。” “人不能老走背字。”老汪笑一下,“以前我给你说的事,行吗?给我办了,我好好请你喝一顿。” 老汪家的汪三儿在铸钢车间,生活没规律,又脏又累,人又不好管,连对象都不好找。老汪想把他调到总装去,待遇好,又能学习些技术,加上老方强势,还能管教着点。老方知道汪三儿的德行,一直没答应。 “行。”老方看他又提出这事,正中下怀,“不过你得先把刘志远给我,你那小子算是搭过来的,咱俩两清。” 老杜和老汪说过刘志远想调走的事。当时老汪犹豫,担心组合机床出了问题别人弄不了坏了事,所以不等老杜往下说,他就断然拒绝。 “回去我和书记商量商量。”见他这么说,老汪心里动了一下。 “你一个主任还做不了这个主?” “明天给你回话。”其实老汪是要有个考虑的时间,和书记商量只是一个借口。 回车间找到老杜说这事。老杜说:“组合机床交给维修组,让他们维护,有左军山呢,他跟着一起装的;再不行罗娟不是管着这一片儿嘛,有事让罗娟把刘志远叫回来总可以吧?” “这倒是个好办法。”老汪没了顾虑,“那就这样了。” 走到办公室,他对郑书记说:“刘志远想调走。” “好哇,”郑书记抬起头,“什么时候?” “那现在就办。”老汪说着,拿起电话给老方打过去。 这几天,罗娟接手了技术员工作,开始熟悉责任区域的产品,思想压力很大,满车间跑,异常忙碌。刘志远没了事做,适应了两天才静下心来。 早晨打扫完办公室,他拿起一本书看起来。由于窗户是朝东的,坐了一会,不太强的阳光照进来,早晨暂短的清凉就此结束,在狭窄的空间里马上感到异常闷热。他往地上泼了一些水,拿起书就往楼下走去。维修组在一楼,又有风扇,要比这里凉快得多。刚走到楼梯口,顾顺雨上来,两人碰了个照面。 顾顺雨抬头朝他笑一下,刘志远也点一下头。下了楼,他觉得奇怪,这家伙可是第一次对自己有笑脸,好像有点讨好,又有些钦佩的样子。 老孙和左军山师徒在屋里。老孙仍是他的招牌坐姿,一条腿坐在屁股底下,身子斜靠在椅背上,往外看着路上的行人。左军山正吃着最后一点早点,墙角一台自制的老风扇冲着门口吹着风。 “楼上热吧?”见刘志远进来,老孙客气地笑一下,“你也想法弄个风扇。” “弄什么风扇?再也不会有人到厕所里办公了。”左军山把手里的塑料袋团一下扔到角落的簸箕里,“也就是他。” 组合机床的事做完,老孙怕粘包的顾虑没了,话又跟以前一样开始多起来。 “你可帮了车间大忙了。”他对坐在矮凳上看起书来的刘志远说。 “怎么了?”刘志远冷不丁听他说这么一句,一时没理解。 “说你帮了车间大忙了。”在一边整理工具箱的左军山不耐烦地补充道。 “干了就干了,”刘志远无所谓地摇一下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 “跟你说,”老孙探过头来,“你在那里干,车间的头头在一边袖手旁观,还说风凉话。你知道车间的人怎么说你?” “说什么?” “说你热脸贴着冷屁股,傻帽一个。” 左军山嘿嘿笑起来。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刘志远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 老孙看着左军山,朝刘志远努努嘴。 “跟你说话呢,待搭不理的。”左军山提醒刘志远,“这是在教你做人呢。” 刘志远只得又抬起头来。 “干事要有目的,为了当官c为了挣钱,得图一样。”老孙说,“领导都不感兴趣的事,你干了也是白干。你看好了,领导家有事了,你像一头驴一样去干,人家会记得;厂里搞活动,出头露面的,你跑欢实点,领导会说你工作积极。你这可好,你在那儿干,领导在边上等着看笑话,现在事干成了,你落了什么好?你看外边的黑板报,老闫头随手关了一下水龙头,就表扬了那一大块,又是主人翁了,又是爱厂如家了,你这么大的事,硬是一个字儿没有。” “老实话,你要不给他们做这台东西,今年别说当先进,连工资他们也拿不回来。”老孙看看门口,又看看窗户外边,“看他们这德行,你干的时候就应该留个心眼,那么早弄好干什么?等一下嘛,等他们都着急了,整天围着你屁股后边转,到时你说什么是什么,那是啥成色。” “你好好听着,”左军山像个大哥一样语重心长,“这是经验之谈,一辈子都用得着。” 刘志远不喜欢这些,但也没听出什么坏意,又低头看起书来。 老周进来,见刘志远跟以前一样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东西,脸上堆起笑来:“小刘,有时间了?设备我看了看,不错。年轻有为呀。” 刘志远没想到看会儿书这么多事,便敷衍着对他点一下头。老周看老孙c左军山都冷下脸来,就走到自己工具箱前,开了一下门,又关上,低头走出了门。 “别看他说得好听,这样的人最坏。”老孙看着刘志远,“你干的时候,数他风凉话说得多。” “这天,要是下场雨就好了。”刘志远合上书,看着外边站起身。他原来想找个凉快地方,现在想还不如到自己办公室呢,虽说热点,可是清净。 “像是憋着雨呢。”老孙点点头。 早上泼的水早已干透,水泥地上留下一圈圈大小不一的痕迹。回到楼上,刘志远又是一身汗,心想,干活时也没觉得这么热,怎么闲下来却感到难受了。 “咦,你在哪。”范长水路过,在门口停下脚步,“刚才看一下屋里没人。”说着走进来。 刘志远拉开抽屉拿出烟,两人点上。他对范长水的印象还是可以的,尽管对他的根雕没有一点兴趣。 “装个纱窗纱门吧。”范长水看一下大开着的门和窗户,“你不怕蚊子咬啊。” “这屋进个蚊子那还不给饿死。”刘志远笑起来,“就这两天我在这里。” “确实,你一直在下边。”范长水深有感触,“你伙计行,我当时就那么一说,没想到你竟然搞成了。” “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两天老听别人跟他讲这设备的事,刘志远有些不耐烦,“老实话,做这个确实是因为自己觉得有意思,而且东西做得也并不理想。” “够可以了。”范长水满脸羡慕,“不管怎样,东西是放在那儿了,今后几年够你吃的,弄好了还来个破格晋升。” “算了吧,我助理工程师还差两个月呢。我这辈子能当个工程师就行,别的给也不要。” “别看你现在嘴硬。”范长水嘿嘿乐起来,“到时老婆孩子问你要这个要那个,同学们不是当了官了,就是这高那高的,你自己就着急了。” “过几年还不知什么样呢,”刘志远笑一下,“说不定我卖冰棍去了。” “你的起步不错。”范长水真诚地看着他,“还是在厂里好好混吧,别想那些歪门邪道的。别看车间里的人对你说三道四,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关键是领导看上你。听说胡厂长在中干会上指名道姓地表扬了你,没有这样的先例。你看,咱厂的干部们,都快到退休年龄,说退休就是一大批,位子就给你这样的人留着的。” “我可干不了这种事。”刘志远拨浪鼓一样摇着头,“想说不敢说,想做不敢做,每天夹着尾巴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那还不把我憋死。还有,”他大拇指朝后指一下,“那些官话,连听都听不懂,我能说得出来?现在明白,我不懂的事情确实太多,就像你摆弄的拿些东西,我看着一钱不值,你可像对待宝贝一样。” “那是根雕,是艺术懂吗?这东西搞好了值大价钱。”范长水像面对着一个无知却又有运气的人,“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多少人挖空心思想往上爬,就是没有业绩,而你,做的事就在面前摆着,还没有一点想法。” 这时,杨会计从门前走过,见刘志远在,停下脚步叫道:“小刘,你到我这儿来一下。” 杨会计是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文雅且慈眉善目。除了领工资,刘志远很少和她打交道。 进了会计室,杨会计坐下,把手里的包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便签,连笔一起推给刘志远。 “写个收据,两千块奖金。” “这么多?”刘志远有些诧异。 “咱厂还没先例,一下给一个人发这么多,还是胡厂长特批的。”杨会计从包里拿出钱,抬头看着他,“点一下。” “不用。” “别,”杨会计说得坚决,“当面点清。” 刘志远只得把往兜里放了一半的钱又拿出来,熟练地点起来。 杨会计看着他点完,确认无误,赞赏道:“年轻有为啊。当年老肖那样的能人都没弄成,你这么快就干好了,帮车间解决了大问题。” 这两天刘志远听多了这样的话,开始有些厌倦,但对面前这个温和c有修养的女人,感到了些实在的好意。 “好多的人都帮了忙,”他认真地说,“没他们我也干不成。” “谁说你不会说话,这不挺谦虚的嘛。”杨会计笑起来,“我想罗娟的眼光也不会错。” 本来要走的,听她说到罗娟,刘志远不自主停下脚步。 “未来的丈母娘不太高兴是吧?”杨会计看着他笑着说,“我去劝劝她。说到底,小伙子就应该是你这样子的。”见刘志远满脸狐疑,她补充道,“我和罗娟家是老乡。” “那就谢谢杨师傅了。” 出了门,刘志远满心欢喜,不是因为钱,而是像一个孤军奋战的人听到了援军的号角。 他找到罗娟。 “有什么好事?”罗娟看他脸上憋着笑意,好奇地问。 刘志远说了杨会计的话。 “你知道她是谁?”罗娟笑道,“他是老方的爱人。” 刘志远这才明白,老方为什么对他这么了解了。 “怎么头头脑脑的老婆都在这个车间?” “老单位嘛。这是建厂时最先建的车间,基础好,工作相对轻松。不光是这些,厂里好多干部都是这里出去的。”罗娟说着抬头看着他,“你来不光是为这事吧?” “来找你还要找理由?一会儿不见就想你。”刘志远说着伸手掏兜,“还有一件事,发了两千块钱的奖金。” “这么多?”罗娟也吃了一惊。 “杨会计说了,厂里要求把钱直接我发到我手里,车间不能干涉。” “那你打算怎么用这钱?” 刘志远把下楼时设想的分配方案说了一遍。 “你也不给汪主任一份?”看与组合机床制造有关的人都有份,罗娟提醒道。 “给他干什么?”刘志远不解,“这件事上,他已得到够多的了。我也并不太在乎这点钱,但这要是他提出来的奖励,我心里也平衡点。你看他做得像一个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吗?我就奇怪了,我要是他,有这么给我干活的人,就算兜里没钱,起码要把话说到呀。” “毕竟人家是主任,事成了应该有人家一份酬劳。再说,你要走不了呢?以后还要长时间合作。” “到现在为止,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他的事。”刘志远固执地说,“我觉得他简直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管着公家这么一大摊子事,畏畏缩缩,拿不起放不下的,见了他我就恶心,别说合作了。” “你说的我都理解。我是说要跟他搞好关系,以后总没坏处。”罗娟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着他笑起来,“就按你的想法办吧,大不了咱俩卖冰棍去。” 正说着,外面哗哗作响,大门口已经是一个巨大水帘,外面白茫茫的,马路迅速变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 跟罗娟商量完,刘志远走过去,欣赏这畅快淋漓的暴雨,头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没了踪影。 刘志远给老杜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陶伟c左军山c徐建都分了一些钱。让他看重的,是张四清,从开始设计到实际制作,刘志远都把他当做技术上c心理上的坚强后盾。他把钱给张四清时,张四清坚决不要:“你们干的事,偏要拉上我干嘛?我也就是说了几句话的事。” “这就怪了,有你在我干活时心里才踏实。”刘志远有些生气,“你不当回事,我心里可有数,你要不收下这钱,我这些钱就一分也花不出去。” “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张四清嘿嘿笑道,“赶紧把罗娟娶了,省得让别人惦记。你最需要钱。” 见张四清态度顽固,刘志远只得找罗娟商量。 两人看张四清孩子大了,两口子都对孩子教育很上心,就到商店买了一架好一点的电子琴。 “这一下我看他怎么拒绝,”刘志远笑说,“总不能退回来让我用吧。” “还剩多少钱?”罗娟问。 “我算好了,正好请大家吃一顿饭。” “你一点也没留?” “不用留,本来就没想到要给钱,大家高兴就行。” 两个人提着电子琴往宿舍走去。 “想什么呢?不说话。”刘志远看着她问。 “我在想你的宿舍是啥样子的。” 上班时间,生活区路上行人很少,两人穿着工装很显眼。 刘志远不时看看罗娟。工装在她身上格外的合身,朴实的裤子遮掩着修长圆浑的双腿,上衣稍紧,使胸前更显质感。 “你老看我干什么?”罗娟笑道。 “在车间不感觉,其实你穿着工作服也挺好看,”刘志远憨憨地笑道,“不比买的衣服差。” “穿上制服能显出身材。”罗娟下意识地低头拍一下胸前的衣服,“但上班穿着行,白天晚上都这样,你看不烦?” “看不烦,你穿什么都漂亮。” 走进楼道,罗娟东张西望,觉得好奇。 “没来过?”刘志远问。 “以前海霞住单身时到过女宿舍。”罗娟摇摇头,“这男宿舍太脏了。” 进门放下东西,刘志远抱住她。 “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们—”罗娟有些害怕。 刘志远不顾一切地开始亲吻,双手贪婪地抚摸着她的身体。激情瞬间融化了顾虑,罗娟也紧紧抱着他,像干渴的人遇见了清泉。 “呀,连个窗帘都没有。”罗娟急忙拍拍他的脸颊。 “没事。”刘志远匆忙中腾出嘴来,“白天看不进来。” 走廊里有了脚步声,两人急忙分开整理好衣着,打开了门。张四清还没回来。 “太乱了。”罗娟环视着房间说。 “我只是在这里睡睡觉,其它时间都是左军山占着打牌。” 罗娟走到床前:“褥子上还烧了个洞。” “不知是谁的烟头掉上去了。” 罗娟拿起桌上的抹布,正要出门,刘志远说:“别了,早晨我都打扫过了。”他指指门后的簸箕,“一天就这么多烟头。” 听见张四清开门的声音,两人拿着东西出来。 “我怕一个人说服不了你,”刘志远笑说,“还叫了一个帮手。” “你们这是太客气了。”张四清看着罗娟,一脸为难地说。 刘志远把电子琴拎进门,放在地上就打开包装。张四清看见这阵势,自知已无法推辞,便客气地把罗娟让进来。 外边响起曲丽芳和孩子说话的声音。刘志远赶紧出门,抱着孩子进来:“叔叔给你准备了个好东西。” 罗娟亲昵地拍拍孩子的小脸:“阿姨给你弹个儿歌。”她说着,两手在琴键上流水一般弹出一段曲子。她正想看看孩子的反应,孩子的手已经上来,小巴掌一下打在琴键上,“噔”的一声。 “你俩太客气了,买这么贵的东西。”曲丽芳说,“放到他手里几天时间就得给你弄坏。” “东西用坏了,”刘志远笑笑,“说明起了作用。” “你们就在这儿一起吃饭吧?”张四清热情邀请道。 “不麻烦了,”罗娟赶紧推辞,“我们还有点事。” 两人走出楼道,刘志远痴痴地看着她:“今晚咱们早点出来,我想多呆一会儿。” 罗娟点点头,脸上闪过一片红晕。 49 令人神往的地方 大家约好晚上聚餐。还没下班,刘志远和罗娟就先去饭店张罗。点完菜,服务员把餐具拿上来,罗娟不放心,开始用餐巾纸逐个擦拭。 “别那么讲究。”刘志远站在一边看着她,“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都说在外边吃饭好。”罗娟摇摇头,“我不觉得。你哪知道他在菜里放了什么东西?还有那厨房,你看看,能进得去人?” “饭馆的饭好,家里的也好吃,对我来说无所谓,在外边吃了那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好多事是该认真的,吃嘛,还是随意点好。” “吃得随意没说不好,但要吃该吃的东西。”罗娟看着他撅起了嘴,“不该放到嘴里的你也吃吗?” “夫人厉害。”刘志远噗哧笑起来,“我发誓以后不再和你斗嘴。” “我说的可是道理,没不让你说话。”罗娟也嘿嘿笑道,“你说话多数还是有道理的。” “我不会做饭,有吃的就行,不过好吃难吃还是分得出来的。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做一顿?” “到我家去吧,现在有空就是我做菜。” “我倒不怕去你家,丈母娘不高兴可以打我两下。”刘志远笑说,“打完了只要她高兴,不再为难你就行。” “别把我妈想成那样,人家也是工作了几十年的人。”罗娟抬眼观察着他,“我看她是喜欢聪明伶俐,会来事的那种人。” “我觉得我不笨。”刘志远认真想一下,“但总感觉除了在你和我妈面前我可以轻松随意,对别人只能是一是一c二是二,想说了就多说两句,不想说的,一句多余的也没有。这可怎么办?” “不为难你。”看着他为难的神情,罗娟忍不住笑起来,“你只要尊敬就行。” “这好办。”刘志远点点头,“哪天我去拜见?我妈那边可是急得不行了。” “你得给我妈时间,让她慢慢适应。现在看还不行,平时就不能说这事,一说起来她就噘嘴。” 左军山c韩燕进来。 “这下好了,”见罗娟在,左军山呵呵乐起来,“以后喝酒有人给张罗了。” 韩燕看着罗娟,把擦好放成一排的杯子分开来:“还是你细心,要是他们,全都拿起来就吃,端起来就喝,根本不会讲究这些。” “早来了一会,也没事干。”罗娟笑道。 外便传来梁英动听的说话声。陶伟挑开帘子,让两位女士进来,后边跟着徐建。 刘志远看另外一个女的,心想这就是王芸了。王芸个子稍高些,身材苗条,长得白净。刘志远想象她穿着白大褂的样子,一定很有韵味,惹得汪三儿动了心。 四个女人开始叽叽喳喳说笑。陶伟把王芸拉过来,对刘志远介绍:“王芸,我老婆。” “你文雅点。”王芸瞥他一眼,转过脸来对刘志远说,“大名人,比电视上还英俊,怪不得罗娟一眼看上你。”她对罗娟笑说,“今天你俩要好好喝酒。” “今天是大家辛苦,大家都要喝,”罗娟和梁英正在低声探讨发型,听见王芸这么说,赶紧抬头笑起来,“你也得喝。” 大家落座。一张桌子,男人一半,女人一半,特意把刘志远和罗娟让在一起。 左军山开始招呼喝酒,让刘志远先说两句。 “有啥好说的,”刘志远端起杯来,“挣了钱了,咱就喝酒。” “组合机床是做成了,但是没有大家一起帮忙肯定不行,谢谢大家了。”罗娟也端着杯,“我们敬大家一杯。” 喝完酒,梁英放下杯看着刘志远:“你真的要向罗娟好好学学了。看人家说的,看你,就是喝酒。” “两人有一个人能说就行了。”刘志远又端起杯,看着罗娟笑一下,“都能说了,还不吵架呀。来,第二杯。” “看来你俩就是罗娟拿主意了?”梁英夹着菜看过来。 “有事一起商量呗。”罗娟笑着看一眼刘志远。 “听老婆的话,跟党走,少吃饭,多喝酒。”左军山端杯看着大家,“都端起来,第二杯。” “你让大家吃点菜,”韩燕瞪他一眼,“干嘛喝那么快。” “今天都是自己人,高兴。”左军山带头把酒喝下,“您少说两句行吗?” “你刚才还说听老婆话跟党走呢。”梁英瞥他一眼。 “后面一句呢?”左军山看着她,“少吃饭多喝酒。” 大家被逗乐,都开始端杯喝酒,轻松说笑。 “梁英你就别跟他讲了。”韩燕看着左军山,“他现在跟外边的人瞎混,俏皮话多着呢,没几句正经的。” “说咱们没正经,可咱把组合机床搞出来了。”左军山站起来给大家倒酒,“那些正经的人,每天坐在办公室聊天c扯皮,能干出啥来?我看还是不正经的好。” “军山说得有道理。”徐建说,“当初要不是志远坚持着干,就没有现在。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办公楼里说啥的都有,很多人等着看笑话。没想到现在,组合机床不光搞成了,竟然比想象的还要好。一起来的大学生现在还跟在师傅屁股后面打杂呢,志远就干出这么大的事。志远,我敬你一个。” 等两人喝完,罗娟也端起杯来:“我敬你们一杯。那天跟他说,看见你们这些男人们这样齐心协力干一件事,觉得挺感动的。” “是,在厂里这样的情况不多了。”梁英也有同感,“都说建厂时那么艰苦,大家团结一心。现在想来,那时刚解放,人都单纯,不像现在,一个人一个心眼,有了好处抢着上,遇到难事都往后躲,有几个人能齐心协力合起来做一件事?” “都在混。”左军山夹一筷子菜放嘴里,“就连外边的小老板们也是能挣的就捞一把,不考虑长远,生怕哪天政策一变,啥也干不成了。不管干什么,能往兜里多装钱是主要的。在厂里,能混成郝世业那样要啥有啥的不多。”他看着刘志远,“你跟他比差得远呢。” “为啥要跟他比?”刘志远不以为然,“我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只要干的时候,别屁股后面跟一个人,瞪着眼睛说你这不对那不好的我就满足了。” “你是在说郑书记吧?”陶伟笑笑,“我看他好像也有点怕你,几次看见他躲着你走。” “用不了几天了。”徐建笑说,“今天我在办公楼见总装袁书记,拿着材料给志远跑手续呢。”他扭头问刘志远,“有这事吧?” 刘志远点点头。 “这下好了,老方这人就想干大事,你去了,不定两人弄出什么大事业来。来,先预祝你们,喝一杯。” “你还真别说。”左军山放下杯,“要是老方当了厂长,咱厂还真有希望。” “对,他敢干,想法也好。”陶伟说,“办公楼里的人也愿意他当厂长。” “要是他能当厂长,你在厂里还有希望。”左军山看着刘志远,“你也主动起来,打一圈。” “好。”刘志远说着端起杯,一个个开始往下敬酒。轮到王芸那里,她客气地双手端起杯:“上次的事,谢谢你了。” 刘志远摆摆手,连说没什么。 “啥事?”罗娟纳闷,问王芸。 “帮我家修了洗衣机。”陶伟向王芸使了个眼色,抢着解释道,“我敬你们俩一杯,抓紧点,早点让我们喝喜酒啊。” “近期可能不行,她还要考察我。”刘志远戏谑地看一眼罗娟。罗娟娇嗔地冲他撅一下嘴。 “好像不是她吧?”梁英认真地看着他,“要让丈母娘满意,你还得多学学。”她看一眼徐建,“一到家嘴要甜,爸妈地叫着,问寒问暖,手要不停,见啥干啥,这样丈母娘才喜欢。” “是不是徐建就是这样?”刘志远笑问。 “不光他,你问问陶伟c左军山哪个不是?”梁英笑道,“尤其是左军山,那可是模范女婿。” “你得好好学。”左军山过来人一般朝刘志远点点头。 “他平时嘴再硬,一见丈母娘就乖巧了。”梁英对刘志远笑说,“以后多请几顿饭,让他们给你指点指点。” “我一定好好学,多请他吃饭。”刘志远点点头,“还有你。” 刘志远说得诚恳,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罗娟更是笑得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们每天还在人家宿舍打牌?”大家笑完,梁英对左军山说,“该给人家留点空间了。” “也是。”左军山看一眼他俩,“不过你们再坚持一下,让我找找地方。” 第二天一上班,刘志远刚进车间门,就见袁书记手里拿着几张纸过来,笑眯眯地说:“小刘,手续都办好了,咱们走吧?” “好吧,你稍等一下。” 刘志远先是一愣,没想到办得这么快,就四处张望,老远看见罗娟正和两个没穿工作服的小伙子说话,就走了过去。 罗娟见他过来笑一下,朝他后面点头示意。刘志远扭头看,袁书记也跟了过来。 “我要走了。”刘志远说,“他们把手续都办好了。” “这么快?”罗娟理一下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对后面的袁书记笑说,“刘志远过去,麻烦你们多照顾了。” “他是我们请去的,那有什么问题?”袁书记爽朗地笑起来,“再说,有你爸呢,我们能操什么心?” 罗娟看着刘志远笑起来:“那就看你的了。” 刘志远跟着袁书记走过长长的通道,出了车间,外边已被早晨的阳光照得和煦温暖。 “老方天天催我赶紧办。”袁书记说,“开始厂里不同意,他还亲自找了尚书记。” 跟生人在一起,刘志远也想不起说些什么,只感觉这个车间的人和老汪c郑书记区别太大了。 老方的办公室在二楼,和九车间的办公室一样大,但只放着老方一张办公桌。桌子很大,桌沿和立面间装饰着花纹角线,显得大气厚重。靠墙是一排沙发,对面放一排文件柜,西边两个大窗户使房间显得明亮宽敞。 老方正抽着烟和小董说话,见袁书记领着刘志远进来,欣喜地起身迎过来。“嗬,刘志远。”他握着手把刘志远让到沙发上坐下,招手让小董拿过烟来, “好啊,你终于来了。” “正好小董在,”他扭头对袁书记交代,“你去把老戴也叫来,一起认识一下。” 袁书记出去,小董看一眼老方,对刘志远说:“刚才主任还在跟我说,你一过来,咱们车间该干大事了。” 老方正想说话,门口汪三儿进来,手里拿着几张纸,像鞠躬一样点一下头,恭敬地看着他。 “主任,我来报到。” “出去。”老方斜他一眼,“把你鸟窝一样的头发剪了再过来。” 汪三儿惊恐地拉下脸,连忙答应着,退出门去。 袁书记领着老戴进来。老戴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很长几乎全白,宽阔的面庞布满很深的皱纹,一看就像是个中规中矩的人。 “这就是我的一套班子,人都挺好。”老方介绍了,笑着对刘志远说,“你没来时,还想着让你干着干那,现在想来还真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放到那儿都觉着浪费。这样,你的思路和想法别人不一定能跟得上,反正也需要慢慢熟悉,你就在车间当个‘自由人’吧,想问什么c想看什么你就找他们。技术组给你准备了一套桌椅,在那里可以看看资料。你回家看书也行,就是一条,有机会就到我这里坐坐,我这里好烟c好茶都有。”说完,他问几位领导,“看你们还有这么说的?”见大家都笑着摇头,他就拍拍刘志远的肩膀,“那好,现在我领你到各处看看去。” 正要出门,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带着谦逊的笑容进来。刚迈进门,见领导都在,他便停下脚步:“开会呢?”说着要往回退。 “进来,老林。”老方赶紧请他进来,“就是开会,也得让给你呀。” “这是我的首席工程师,刚过来。”老方介绍刘志远,又指着老林,“老林,咱们的财神爷。” 老林迎过来和刘志远握握了手。 老方喊住要出门的老戴:“你领着志远看看吧,我和老林说点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跃跃欲试 50 初生牛犊 老戴认真地带着刘志远在车间各处参观,并随时随地做着介绍。厂房的高度c宽度,吊车的吨位c装配线的设计能力,包括车间每条装配线的流程工艺他都随口道来,像个尽职的讲解员。刘志远则是似懂非懂地听,感觉着大机器的装配流程和环境,兴趣盎然。 总装车间分三个部分,主厂房高大宽敞,用于装配主机,上方两台大型吊车,开动起来声音滚滚,感觉周边房子都在颤动。刘志远仰头张望,突然发现自己变得渺小,又觉得雄心勃发。两边的厂房相比略矮一些,但光线明亮,布置也有条理,相对宏伟的主厂房显得精巧别致。这里是小部件总成的装配场地,从东到西,长长的装配线,从分区存放的零件开始,逐个工步往下流转,直到装成各个小总成,再通过镶在地面的铁轨由专用转运车转往主厂房进行总装配。车间里的人们都或多或少有活干,但比起原来的机加车间,显得轻松了许多,不时能看见几个人在一起说笑。 老戴介绍说,现在一个月生产几台就够全厂发工资了,实际生产量与设计能力相差很远。 “为什么不多生产呢?”刘志远问。 “我们执行的是部里的计划,按着计划生产,多生产了也不知道交给谁去。”老戴说,“几十年都这样了,都养成了习惯,真要是哪个月多了一两台,大家都会觉得手忙脚乱的。至于收入,大家撑不死,饿不着,这几年老方上来后,到处跑市场,车间搞起了非标设备,大家的收入才开始好起来。”他笑一下,“别的车间还是原来那样,所以显出咱车间好了。刚才来的老林就是专搞非标设备的,合作时间长了,现在形成了他在外边揽活,我们专心生产的局面,所以老方喊他‘财神爷’。” “那为什么咱们自己不出去揽活儿呢?” “人家个体企业手段灵活,有些销售方法咱们国企不允许,也干不成。这钱只能让人家挣。” 车间和老林的合作引起了刘志远的兴趣,他开始问起了各方面的问题。老戴说:“车间有设计能力,他提出要求,咱们设计c制造,他往外卖。骨干企业嘛,都是成熟的套路,干的活儿外边都认可,就是设计起来麻烦点。咱也就是捎带挣个零花钱。” “能不能搞点大的?”刘志远问。 老戴一愣,看着他说:“就是国家有重点工程,临时下任务,咱们也是照着图纸干。平时除了老林的,我们只能干老产品,我进厂时就一直干这些。产品改型那可是国家的事。老林的活儿,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非标产品,大的项目他不敢揽,揽上了咱车间也干不了。” 刘志远觉得不理解,不停地东张西望,眯着眼,若有所思,内心似乎有些冲动。 “好多事你先慢慢熟悉,时间长了就明白了。”老戴打量着他,不自觉地笑一下。他想,自己刚来时也这样,尽管有很多想法,但在这大企业里,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用不了两年,你就跟我们一样了。 车间整个看一遍,刘志远有收获,也有些失落。现实跟他想象的大企业有着很大差别。 晚上,罗娟问他感觉怎么样?他笑道:“刚去,还得好好了解了解。老的东西,也有很多可以借鉴的,但几十年都干一种产品实在说不过去。” “你就想这些了。”罗娟笑道,“我问你觉得车间的人怎么样?那里可是有我几个同学呢,你的一举一动他们可都跟我说。”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嘴长在她们脸上。” “你可知道,我爸也在这个车间。” “她们怎么说的?”刘志远警觉起来。 “你不是不在乎吗?”罗娟笑起来。 “跟你有关系,那就得在乎了。他们说我什么?” “说你严肃,不爱说话,一本正经的,不看人只看东西。” “就这?”刘志远笑道,“刚进车间,没几个认识的人,我跟谁说话呀。我可没左军山的本事,跟谁一见面都嘻嘻哈哈的,我做不出来。” “你见过我爸了?” “下午老戴给我们介绍了。他看着我点一下头。” “你呢?”罗娟着起急来。 “我也点一下头就走过去了。” “叫不了别的,”罗娟跺一下脚埋怨道,“你叫一声师傅也行啊。” “当时想叫来着,可一想将来还得改口,就叫不出来了。”刘志远笑道,“你别着急,以后多叫几声爸不就行了?” “你以后可得表现好了,”罗娟又气又喜,忍不住撒着娇扭身拍他一下,“别让老人不高兴。” 晚上吃饭,罗娟就观察父亲的脸色。罗道成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慢慢地喝酒吃菜。罗娟顾忌着母亲的态度,也不好问,但她太关心他们的初次见面了。 “你见了那个人了?”等罗娟出门,杨金枝问罗道成。 罗道成点点头。 “说啊,怎么样?”杨金枝着急地问,“光点点头,什么意思呀?” “不爱说话。”罗道成看着电视,想一下,“不像是个会来事的人,也不像油腔滑调的。个头不小,是个干活的材料。” “也不知死丫头怎么想的,”杨金枝又开始烦躁起来,“找个一辈子手都洗不干净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罗道成看看自己的手,厚茧裂缝里确有深处洗不到的一条条黑线。 接下来的时间,刘志远就像老方说的样子,在车间里到处看,慢慢摸到一些门道,觉得大企业还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借鉴的,包括生产了几十年的老产品。多年积累下来的工艺c方法使他非常感兴趣,往往蹲在一处一看看半天。车间的人看着他痴呆的样子觉得好奇,加上他的一些传闻,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他找老戴要图纸。老戴说:“图纸工艺都在技术组,你过去看就是了。” 跟九车间一样,技术组也在二楼,只不过是在走廊的一头,是一间比原来大一倍的房间,一半办公,一半是几排资料柜。组里共有九个人,除兼着组长的老戴外,都是三十以下的年轻人。大家都很忙碌,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气氛和九车间大不相同。 刘志远为了方便,把椅子搬到里边,打开一套套落满灰尘的图纸,一连看了几天。外面很安静,有时听见有说话的声音,也是商量一些技术上的事情。他感觉这环境不错,但心里纳闷,同在一个厂区,怎么就差这么多? 在翻看一张图纸时,他突然想起父亲留下来的笔记本。前段时间似懂非懂地看过一些,其中一些问题好像与面前这张图纸有关。 拿来父亲的本子,他此时看明白了,父亲记的是一些对设备的改进设想,有些还采用了当时大胆的方案。合上本子,他好像看见了父亲的容貌,一个穿着劳动布工作服,带着劳动布帽子的英俊男人。看完图纸,他有了想到设备使用现场看看的愿望。不了解使用情况,根本谈不上改进,就连父亲提出的也是一样。 他把想法跟老戴说了。老戴说:“这些设备全国各地都有,但都在偏远的矿山,有机会再说吧。你要是对矿山情况感兴趣,就和老林谈谈,他清楚。” 刚说完,听见门口有说话声,老方领着老林和一个人进来。 “有些细节矿上要核对一下。”老方对老戴说,“看这部分是谁负责的,交代一下。”见刘志远也在,他笑说,“我说这几天在车间见不着你,在楼上呢。” “小刘很用功,这段时间把图纸都看了,”老戴说,“还提了些好建议。” “志远是个闲不住的人。”老方笑起来,“还是那样,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别干涉他。”出了门,他又回头把刘志远叫过来,小声说,“今晚和老林一起坐坐,你也参加。” 刘志远出门找罗娟,想告诉她晚上的事。听见背后汽车喇叭响,他往边上靠了靠,可喇叭还在叫,不禁奇怪地回过头来。 左军山把着一辆破卡车的方向盘在冲着他笑。 “也不弄辆好车开开,”刘志远走到驾驶室前,抬头问,“这么破的车有啥意思?” “我现在是有时间就找来学一下。”左军山笑道,“别看这车破,教会不少人了,陶伟就是这么学会的。有时间你也来试试?我跟他们打个招呼。” “小儿科了。”刘志远不屑地看着他,“修工程机械的,不会开车哪行?” “没见你开过呀。”左军山有些惊讶。 “没车拿什么开?”刘志远两手一摊,“现在手痒痒了只能摆弄摆弄机床。” “不跟你说了,赶紧给人家送活儿去。”左军山挥一下手,刚发动车,又探出头来,“外边有点活儿,你得去帮一下。” “啥活儿?” “你不是对工程机械精通吗?二拐找我来了,他租的那些东西老出问题,我修了几台,可大部分不行。” “工程机械就是那么回事,比机床复杂不了多少。”刘志远想一下,“他现在找你,不正好拿住他,也可以多挣些钱。说实在的,小混混的事我还真不想管。” “那我就先干着,实在不行找你,就算是我找你的。”左军山说着挥一下手,“突”的一声,车后冒出一股黑烟,开了过去。 晚上的人不多,老方c老戴c小董c老林和他带的人加上刘志远。 “不说公事了,”酒菜上齐,老方端起杯来敬老林,“先喝酒。” 大家一起端杯喝了,老方用筷子指指桌上的菜向老林介绍:“尝尝,这是新上的菜。” “不错。”老林夹一口尝了,点头说,“就得这样,老是那么几样,人家会吃腻的。现在的饭店多了,竞争也厉害,就像咱们非标设备,质量c价格c交货期,谁的好就找谁。” “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老方笑着端起酒,“来,第二杯。” 大家喝了,小董起身倒酒。老方对他和老戴说:“老林说的是这么个道理,他凭着关系把活儿给咱们,咱可不能再耽误了。” “主要是我这里的事。”小董点头自责道,“外协是个问题,车间里组织生产也是个问题。外协人员加上几个调度都出去催货,车间五个装配组上了三个,有点难度。我想办法吧。”他走回自己的位子端杯对老林说,“就按下午咱们定的进度,我保证完成。” “好!一言为定。”老林端起杯一口喝了,咂一下嘴对老方说,“以前咱们干得早,生意好做,现在一些小企业都加入进来,价格c交货期都很好,咱们大厂就剩下质量好这一点了。你们要有危机感。” “是啊,我一直在想这事。”老方一边劝他吃菜,一边说,“对小企业来说这是他们的主业,可以全力以赴,而在这里是副业,经常受到厂里主产品的冲击。配件加工厂里又不管,全靠自己外协,受的制约太多。” “关键是图纸老在变。”刘志远插嘴道,“这段时间我在看图纸,咱们非标的也看了。感觉这些设备功能大同小异,但是形式各种各样,所以配件也就变得复杂,不好组织生产。”他转头看一下大家,“要是搞一个通用的设备,就像一把制式的钳子可以干各种活儿,顶多特殊的需求再加一些辅具,那样就好了。” “那就是正式的通用产品了。”老戴摇摇头,“那可不容易。” 老方停住筷子,眯起眼回味着刘志远的话,老林则点着头认真评估起来。 “我看行,”小董一脸兴奋,“那样我组织起来就好干了。” 老方今天把刘志远叫来,一是想让他和老林交往一下,二是想让他来陪着喝酒,毕竟老林的产品在车间耽误了,要好好招待一下。他是想干一番大事的,把刘志远调来就是为了搞好非标设计,所以对他刚才提出了独到的建议感到欣慰,但听了老戴的表态,心里又有些嘀咕。感觉上,刘志远说得有道理,但技术上的事他拿不准,再有在车间里搞标准设备,实在是有些难度。他一时不好表态。 “想法很好。”老林看一眼雄心勃勃的刘志远,对大家说,“但目前还是先把手里的合同干出来最重要。” “对,”老方从思绪中走出来,端起杯对他说,“老林,小董的话就是我的态度,就是耽误点工厂的进度也要按时给你交货。” 喝完,又倒上,老方朝刘志远端起杯来。 “志远,好,少年壮志不言愁,有想法就行。老林他们直接面对市场,今天你们就多交流交流。” 51 小试牛刀 车间开始突击老林的产品。刘志远仍是个自由人,看着大家各干各的,有时手痒也上前搭把手。三个作业组的现场都由罗道成进行指导。 刘志远和罗道成只接触过一次,彼此都在观察。现在刘志远感兴趣的是他的技术。 一台设备的框架搭起来,开始部件装配。几个年轻人刚装一点,罗道成走过来,在装完的部位上推一推c盘一盘,咂一下嘴,用手里攥着的一团布擦一下手,对边上的人说:“拆了吧,重装。” 刘志远凑过去,见罗道成正对几个人说:“车间要得是急了点,但也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这个部位功能变了,装配不能堆上去就行,配合要好,该擦的c该选的c该配的一步不能少,不行就得修磨,直到灵活没有间隙。”他对组长说,“把那两个组的也叫来,一起说一下。” 其他两个小组长各领着两个人过来。罗道成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特别强调:“这几台设备跟以前的有些差别,要求也高,干起来马虎不得。” 他把刚才拆下来的零件放到汽油盆里,开始拿刷子逐个清洗,边上的人见状也都伸手帮忙。 清洗c修磨完了,罗道成直起身,一件一件开始组装。每个零件装前都检查一遍,没有问题才稳稳地配上,像汽车司机仔细地把着方向盘一样。装配时有了卡阻,他就用手轻拍一下,或者用铜棒轻轻敲一敲,很耐心地将零件装配上去。 刘志远记得,刚开始装配时,这个组的年轻人是用铜棒直接砸进去的。 他观察,罗道成的水平,左军山比不了,老孙和老周和他也不在一个档次上。自己以前修过设备,后来还装了组合机床,但跟他这专业手法比起来,还是感觉浅薄了很多。 车间的装配紧张,罗道成也不停地来回巡视,刘志远则始终跟在他旁边观察,听c看,一连几天。 “收你当徒弟了?”小董见状走过来问。 “到现在我们还没说过一句话呢。”刘志远摇摇头小声说。 “那你得找机会呀,”小董看着他笑道,“跟在后面,端个茶送个水的,不就拉上关系了嘛。” “我也想着呢。可他渴了就自己到办公室喝一通,我没机会呀。” “这种事你真得好好学学了。”小董无奈地拍一下他的肩膀。 “这是干什么的?”刘志远指着边上一堆零部件问,“这堆零件我看了两天了,一直在这儿堆着,够再装一台的。” “你说得没错,这是最后一台,已经配套两天了。”小董摊开两手,“所有的装配工都用上了,没人,只能干等着,看哪个组先干完再接手。” “这台我来装吧。”刘志远说。 小董看他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不放心是吧?”刘志远笑说,“大不了拆了重装,反正在这儿堆着也是个等。” “不能光你一个人吧?” “从辅助线上找几个,那边不忙。” “那就试试?”小董看着他,将信将疑。 刘志远这段时间在车间到处走动,也发现了几个干活像样的人。他领小董到辅助线,点了六个人,小董直接找他们的班长,把人抽了过来。 找来图纸,摊在地上,刘志远把设备结构c装配方案跟几个人讲了,特别提了装配时的要求。都是装配线上干了几年的人,大家看了图纸,听了讲解都很快点头表示明白。 大家回去拿需要的工具,待回来时,刘志远已经开始指挥吊车起吊底座了。 来的六个人都比刘志远小一两岁,开始还有说有笑,但见他已经干上了,就忙不迭上来搭把手。 刘志远把装配工艺想得明白,每个部位自己先起个头,几个人再接过来。一天下来大家自然形成了两人一组分头进行的局面,进度很快。 “晚上都过来加加班吧。”见大家干得顺利,兴致也高,他看着很兴奋,“早干完早没事,完了我请你们喝酒。” 干了几天,小董过来对刘志远说:“你快赶上他们的进度了。但要注意质量,要是装好了再拆就麻烦了。” “这点你放心,每个部位装配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的,装完我看过了再开始下道工序。” 小董不放心,走到一个部位前试了一下,点头说:“还行,你还真有点工程师的样子。这样,这台你装完要是没问题,我请你吃饭。” “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刘志远笑道。 到快装完时,小董仍然不放心,领着罗道成过来,对刘志远说:“让罗师傅来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说着手在下边捅了捅他。 “对,罗师傅,您给看看。”刘志远赶紧跟了一句。其实他自己是很有自信的,因为每个步骤都过了他的眼。 罗道成各处看了,没说什么,但走到油路分配器跟前停下了脚步。他让边上的一个人把弯管器拿来,找一节油管,在设备上比划一下,弯了两个横平竖直的弯儿,往设备上比了一下。 刘志远一下红了脸。从辅助线叫来的小伙子平时装配产品时,用的都是各单位配套来的成型的合格零件,只管装就是。但装配这些非标设备,一些配件是需要现场制作配上的,现在这些管子接头虽然都连接上,可管路布置随意,很难看。 他以前干过维修装配,修过c用过很多好机器,但要的是恢复功能,从不考虑产品的外观。现在见了罗道成弯成的管子,他一下开了窍:自己已经是个制造者了,现在要对机器的所有方面都负起责任来。 “盛利,”他叫一个干活最好的小伙,“把布的油管全拆了。”他用起子在地上画了示意图,拿着罗道成弯的管子让他们看,“规矩地干。” “知道了。”盛利是个干活悟性很好的人。 “这设备卖出去就是新品,”罗道成抬眼看着刘志远,“内在质量重要,但货卖一张皮,外观差了也不行。” 刘志远连连点头称是。罗道成说完,背着手扭头走开。 装好设备,刘志远找来检验员检了,看着他在表上一一记录好。小董如约过来,对他说:“你安排大伙儿吃饭吧。” “别了,我答应大家的,”刘志远笑道,“还是我请。” “别,公家的事,何必自己掏腰包呢。我这也是公事公办。” “那你请你的,我请我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小董有些不满,想一下说,“好吧,就在川味,你们去吧,你请就你请,有可能我也去喝你的酒。” 晚上有了安排,刘志远去找罗娟“请假”,刚出车间门,左军山迎面走过来。 “得请你出山了。”左军山看着他,“工程机械停了一大片,每天的租金不说,要是耽误了进度,别说挣钱,就罚的款二拐一辈子也还不清。二拐在川味摆了一桌,特意让我来请你,你就别推辞了。” “可以见他一下。”见他说得恳切,刘志远无法推辞,“正好我要请一帮小兄弟在那儿吃饭。” “什么见一下,在一起吃得了,让他请客。” “两回事。”刘志远说着往前走,“到那儿再说,我先跟罗娟说一声去。” 罗娟正在组合机床后边调整一个溢流阀,见两人过来,笑问:“晚上又要喝酒?” “怎么你还亲自调?”刘志远纳闷,“维修工呢?” “维修工不是在你身边嘛。”罗娟看着左军山。 “多谢理解。”左军山马上接过话来,“这几天我很忙,回头请你们吃饭。” “谢就不必了。”罗娟笑道,“晚上你们少喝点酒就行。你也别担心,组合机床上的活儿就剩这最后一点,干完今年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您老人家受累,我们得赶紧离开,”左军山警惕地四周看一下,拉着刘志远就走,“让车间看见就脱不开身了。” “这段时间你一直没上班吗?”出了车间门,刘志远问。 “多亏了你的组合机床。”左军山拍一下他的肩膀,“我每天早晨在这里照个面,有事没事在它周围转一下,捅捅这个,摸摸那个,做个检修的样子。平时只要机床不出问题,有点别的活儿,他们也不找我。我抽出空来我就跑到二拐的工地去捣鼓那些工程机械。这傻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搞的,租来的设备,不是这台坏了,就是那台有毛病,简单的我都处理了,现在留下的都是疑难杂症,停了一大片。” 走到饭馆已到下班时间。左军山挑开一间的门帘,见里边没人,自言道:“这小子还没来。” 刘志远订了里边的一间,进门开始点菜。 “照好的点,一会让二拐结账。”左军山说。 “还是算了吧,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盛利领着几个小伙子高高兴兴地进来。刘志远把大家安顿好,对左军山说:“你也坐下,咱们先喝着。” 外边有大声说话的声音,语气很冲。左军山端着杯站了起来。 “他们来了。” “别管他们,先把这杯酒喝了。”刘志远端起杯来,对小伙子们说,“哥几个辛苦,别的不说,今天喝好。”说着自己先喝了下去。 见大家喝完开始倒酒,左军山赶紧起身拉着刘志远往出走,对众人说,“你们自己管好自己,他还有事。” 见刘志远进门,二拐几个人都站了起来。二拐瘦高,头发蓬乱,灰色的西装上沾着尘土和片片油污,显得很别扭;旁边几个,身高马大,粗鲁莽撞,像他的保镖一样。 “李总,我把刘工请来了。”左军山恭敬地对二拐说。 “刘哥。”二拐冲刘志远抱一下拳,缺失的两颗门牙间不时露一下舌头尖,“小弟有事求你了。” 把刘志远让在主座坐下,他忙不迭递上烟来。 “军山都跟我说了,明天我去看看。”刘志远看他一眼,“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咱也不讲什么规矩了。”二拐端起酒杯对他说,“我遇到了难处,你肯相助,今后咱就是哥们。我先喝了。”说完,一两一杯的酒,他仰头喝下。 “既然答应你了,你就放心,别这么客气。”刘志远也把酒喝了,看着他,想起去年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凶狠残忍的目光历历在目。也正是这种目光激起他当时一拳致命的。 眼前的二拐完全没了那时的样子。 “不行。”二拐又端起杯来,“咱俩跟别人不一样,要不是你的身手厉害,去年这时候你就被我打死了。说实在的,刘哥,凭你的本事,我两个加起来都不是你的个儿,我是打心里服了气。那事以后,我找了几个人要到厂里找你们,可还没进厂门,心里就开始发怵。”看着刘志远怀疑的眼神,他红着眼说,“真的,我二拐没服过人,你算第一个。来,喝了,今儿起,咱就算认识了。”说完,又一口喝了杯中的酒。 “好啦,今儿起咱就是一家了。”见二拐喝了第二杯,左军山说,“大家一起端一下。” 喝完三杯酒,二拐带来的三人就开始哥长哥短,轮流向刘志远敬酒,酒桌气氛活跃起来。 “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和军山过去。”等说完了客套话,刘志远对二拐说,“我那边还有一桌,得过去,你们先喝着吧。” “是,就在里边。”左军山也帮着腔。 “那好,我来结账。” “这事跟你没关系,”刘志远朝他摆一下手,“你就别参和了。” 小伙子们的房间,气氛热烈,大家正纷纷向小董敬酒。见刘志远进来,小董说:“大家别老对着我,你们应该跟他喝。” 刘志远嘿嘿笑起来:“大家看见当领导的稀罕,敬你几杯酒怕什么?” 52 瘸腿的人不影响打牌 第二天一早,刘志远跟着左军山走出了厂门。举目远望,大片的庄稼夷为平地,掀掉植被的地面,裸露着潮湿c可亲的土壤;新开出的土路宽敞平坦,舒舒展展地向城区方向延伸过去,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平时他和罗娟都是在晚上出来的,只觉得这里已经开始施工,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惊讶。 “这些都是二拐包的?” “是啊,要不这小子这么着急呢。” “这政府的人也真放心,”刘志远觉得不可思议,“把这么大的工程包给这么个人。” “这个人怎么啦?”左军山看着他,“是人家二拐能耐大,技术上请了工程师,搞关系人家买通了市里区里说话算数的人,啥事干不成?还有老百姓,都说难对付,可他说拆哪儿,就没一个敢说句二话的。” “我看你是服了他了。” “服不服,事儿就在那摆着呢。”左军山感叹道,“一般人能干得了这个?像咱们一天价在厂里窝着,跟傻子一样。外边很精彩呀。” 不远处施工现场停着十几台各式机械,但就一台推土机在工作。停着的设备上能看见有人在认真地检查着,东看西看,不得要领。 “都是在连夜干。”左军山说,“可惜就是这些设备不争气,不是这问题就是那问题。” 一辆破旧的皮卡开过来,二拐和一个人拎着几个塑料袋下了车。 “刘哥来得这么早。”二拐面带感激跑过来,指指正在给工人发早点的那个人,“你也吃点东西吧。” “都吃过了。”刘志远往停车方向走去,“开始干活吧,司机们都在吗?” “在,我一早就把他们叫了过来。” “我先看看。”刘志远朝他挥挥手,“你该忙就忙去,这么大的工程别老盯着这一处,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打发走了二拐,他走到一台停着的设备前,问了司机情况,爬进驾驶室,熟练地发动起来。他试一下,又跳下车,对左军山说:“一侧压力供不上。”他指指一个元件,“这个换向阀的问题,拆吧。” “我也怀疑是换向阀的事。”左军山有些狐疑,“这就是换向阀?我看了半天不敢确认,咱床子上的比它大得多。” “这是国外八十年代的东西,咱们那是五十年代的,能一样?” 左军山招呼司机拆卸换向阀,自己跟着刘志远检查下一台。 整整一个上午,把有故障的十几台设备检查了,都找着了毛病。此时的左军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刘志远让干啥,他就马上过去照着做,没有一句二话。 中午,二拐又开着皮卡过来,送来包子和鸡蛋汤,对刘志远说:“只能将就了,洗洗手,吃点吧。”边说边拿出碗筷。 “这些设备都是从哪租来的?”刘志远拿起一个包子咬一口,“来前也不检查一下?” “城南立交刚施工完,我就跑去订了。来时都能动。” “来时都能动,现在都该坏了。”刘志远鼓着腮帮,看着他说,“正规的施工单位,大工程完了以后都要检修设备的,你这倒好,租来了一群有病的奶奶。” “是,没经验,”二拐老实地说,“当时就为了抢进度,没考虑这么多。” “有两台问题比较大,其它的一会儿咱们进城买配件,今天想办法动起来。你带上钱,一会儿咱们进城去。” 吃完饭,刘志远催二拐赶紧走,又对左军山说:“你也去吧,了解一下行情。” 在城里转了一圈,找了几家工程机械配件商店。刘志远一路挑选,问清产地品牌,抽出样品仔细检查,然后讨价还价。 “这事只能你来,”二拐钦佩地说,“要是我,还不知被骗多少次呢。” “熟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确认这些牌子,别买了假冒的。” 回到工地,刘志远对二拐交代:“你叫司机们晚八点来上班,施工人员也可以过来。剩下两台毛病大,一时不好处理,我再想想办法。就这样,你去忙吧。” 左军山当下手,把买来的配件换上,干得很顺利。修完一台,刘志远就亲自上去试一下,检查各种动作是否灵活,没问题了,再弄下一台。 “就这么点事,”他对左军山说,“你带两个人也可以干了。” “机械液压可以将就着来,电器不懂,只能换换保险什么的。” “以后的东西都是机c电c液一体的,光知道用扳手c榔头不行,你得好好练了。现在嘛,知道换那个保险也行,实在不行了就找我。” 天傍黑,十几台设备都恢复。刘志远把修好的设备排成一排,带着左军山保养了一遍。 “能搞几台这样的设备,专门搞出租也不错,”左军山看着干净利落的一台台设备,突发奇想,“一天不少钱呢。” “南方早就有这么干的,不过先期要投入几十万呢。再有,这么个小生意你也看得上眼?” “这生意不小了,你我在车间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擦完设备,刘志远往那边指一下:“天还亮,咱们再看看那两台,估计很麻烦。” “一天给他解了这么多问题,够意思了。”左军山有些疲惫,靠在机械的大轮胎上,“明天再说吧。” “答应的事,就要尽快给人家弄好。”刘志远拉他一下,“再看一下,晚上回去想想办法。” 爬进驾驶室,他探出头对左军山说:“你看好,我开始试了。” 皮卡车又开了过来,大灯雪亮。二拐走到机器边上,仰着头大声喊道:“刘哥,歇一会吧。” 刘志远熄了火,神情凝重地跳下车来。 “一会儿我请局里的头头吃饭,就在厂里,”二拐看着他近乎感激涕零,“你俩也参加吧,干了一天了。” “不去。这两台设备麻烦了,要换组件,一套要一两万呢。” “这么多?”二拐惊得张开了嘴。 “啥东西都有寿命,这样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设备到期就得换,哪都这样。” “这设备还离不开。”二拐焦急看一下周边,“我这儿就是修个路,用不了复杂的功能,能用就行,刘哥务必想想办法,明天我去找他们算账。妈的,把快坏的东西给我,以后还想不想干了?”他说着怒不可遏地喘起粗气,但见刘志远两人开始收拾,连忙凑过来,“今天刘哥辛苦了,先吃饭,明天再说。” “我们可以坐你的车回去,但不吃饭。”刘志远提着工具对他说,“晚上老母亲还在家等着呢。” 二拐不好再强求,只得应承。 下了车,看二拐的车开远,刘志远对左军山说:“咱俩找个地方喝点酒,今天是有点累了。” “看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我是不愿意跟他们掺和。”刘志远笑笑,“早晨就跟我妈说好了,不回来吃饭。” 第二天一早两人走到工地,见二拐几个人正站在路边说话。一晚上的时间,工地已经变了模样,进展很快。 “刘哥来得这么早。”二拐赶紧迎过来。 “你不是更早吗?”刘志远笑一下。 “我是实在睡不着了。”二拐一脸憔悴,像嚼着毫无味道的东西一样,咂么一下嘴,“耽误进度是要罚款的。” “别着急,答应的事,人家都给你想着呢。”左军山对他说,“已经连夜想好了办法。” “今天你就去跟那边说去。”刘志远指着那两台设备,“就说租来的设备不能用,让他们把这套组件换了,要不就把租金减下来。技术上有疑问他们可以过来找我。”他说着,用手里的起子指指身后,“我呢,现在就把它改了,少一些功能,够你用就行,用完回去还好交待。” “行,行,我们这就找去。”二拐连连点头,说完跟另外几个人交换一下眼色。 二拐几个人走后,刘志远两人拿出昨晚准备的配件和工具,打开机箱干起来。 一上午时间改完一台,刘志远试一下,感觉很好。 “瘸腿的人不影响打牌。”左军山钦佩地笑道,“这样凑合着用没问题。” 中午,二拐过来,兴奋地对刘志远说:“他们说可以按你说的办,但不要改到别处。” “那你把司机叫来。”刘志远指着改好的设备,“这台可以用了,我得给他们交代一下。” 下午改完另一台,教会了司机使用,时间还早。两人点上烟,看着设备美美地吸一口。 “你说得对,”刘志远看着周边辽阔的田野,“进厂一年,都在厂房里呆着了,出来看一下是挺舒服的。” “到明年这里就是市区了。”左军山看着远处,使劲嘬一口烟,“外边变化这么大,老在这圈里呆着不行,是得换换地方了。” “那你就跟着二拐干吧。”刘志远低头开始收拾工具。 “不行,”左军山摇摇头,“说到底,他们是一帮没素质的老百姓,难听一点就是地痞,咱是训练有素的产业工人。” “那产业工人回去吧。”刘志远提着包笑起来,“造机器还得回到厂房里。” 两人刚进厂门,二拐的车就追了过来。 “刘哥不够意思。”他打开车门看着刘志远,“走也不打个招呼。” “完了就行了嘛,”刘志远挥挥手,“你忙去吧。” “不行,今晚怎么也得一起喝点酒。” 刘志远推辞不过,只得答应晚上一起坐坐。 到车间找到罗娟,她正在和顾顺雨探讨什么问题。罗娟说得认真,顾顺雨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色迷迷的。见刘志远过来,他立即板起脸来,随便说一句,朝罗娟点点头,扭身走开。 “跟他说啥呢?”刘志远问。 “没事找事。快到年底了,有几件活儿已经打了报废,他想让我签字放行,省得再投。我跟他说别的可以办一下协议,但这是关键尺寸有问题,不能放。” “我看这小子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刘志远看一下顾顺雨去的方向,说了晚上和二拐吃饭的事。 “你可不能跟他们搞在一起。” “这你放心。”刘志远笑一下,“我从小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愿意混的话还能在这儿?当然也见不到你了。” “你在车间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罗娟看着他问。 “没什么坏事吧?”刘志远一愣,“我从工地上回来还没去车间呢。” “挨批评了吧?”罗娟噗哧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刘志远想一下,好奇地问。 “跟你说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汇报的。”罗娟高兴地说,“我爸说你不错。” “你妈呢?” 看着刘志远紧张的神情,罗娟板起脸,学着杨金枝样子:“干得再好也是个干活的。” “还是那样。”刘志远泄了气,咧一下嘴,“我快等不及了。” “好事多磨嘛。”罗娟红着脸看一下周边,“晚上少喝点。去吧,在车间说话时间长了让人看了不好。” “说个话还有这么多的事。”刘志远喜欢看她这个样子,不忍心离开,“赶明儿装个电话去。” 刘志远到了饭店,左军山和二拐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二拐给他留了主座位子。 “有时间请我喝酒,”刘志远不客气地挤进来坐下,“我看你的工程还是不急。” “能不急吗?”二拐看着他,“工地上的事我只管大的进度,其它的有下边兄弟呢。对你刘哥,再忙,我也想和你好好喝一场。”他说着端起杯,“我先敬你。” “头三杯大家一起喝,”刘志远看着他说,“这是你们这儿的规矩。” “规矩是给别人定的,咱俩例外。”二拐看着他,一杯一两的酒,一口喝下。 刘志远见状,也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边上的人赶忙过来倒酒。二拐挥挥手,对大家说:“你们喝你们的,别管我俩。”说着,又端起杯对着刘志远,“刘哥,第二杯。” “你别刘哥刘哥的,”刘志远猜测着他的年龄,“咱俩还没论谁大呢。” “我问了他了,你比我大两个月。”二拐指指左军山,“第二杯,喝了。” 两人连干三杯,二拐有了些酒气。 “要说,咱俩同岁。”二拐给刘志远夹了一块肉,“可是你大学毕业,我呢,还在到处打零工找钱挣。” “到处找钱挣有什么不好?”刘志远把肉放进嘴里嚼起来,“我上大学也是为了多挣钱,现在你就比我强。”说着端起杯,和他碰了一下。 “不一样。”二拐咽下酒,摇摇头,“你是正规军,我们说白了就是下三滥。” “没这么分的,”刘志远止住他,“能挣钱就是本事。” “还是刘哥,这话我爱听。”二拐拍一下他的肩膀,“我一个老百姓怎么了?照样能挣到钱。打架咱不怕,挣钱咱也有办法。”说着他又端起杯来,“刘哥,我就佩服这样的人,打架照死里打,挣钱往多里挣,管用他什么办法。”他的左手向上指指,“那些区长局长还就吃这一套。当着外人,我给他们点面子,私下里全是称兄道弟的。我也给他们点钱,可老子挣的是大头。”他端着杯呵呵笑起来,“来,刘哥,咱们喝了。” “你也是场面上的人了。”喝了酒,刘志远看着他没合上的嘴,“那两只门牙装一下吧,跟你吃顿饭,光看那个黑窟窿了。跑风漏气的你不难受呀。” “别人也这么说。”二拐沉下脸来,“现在还不着急装,有这个形象还好办事。上次咱俩交手,你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山外有山,强中自有强中手,做事不能再莽撞了。那天要不是后面有人叫你,我非死在你手里不可。我要留个教训,多动脑子少动手,靠脑子吃饭,这才是上策。做生意歪的要使得出来,规矩也要懂。”他用手指点点桌面,“这回的工程就是这么揽下来的。现在只要不出大问题,工程一完,兄弟我就翻身了,到时我就把牙装上,做个体面的生意人。”说着,他又端起杯来。 53 打不着的兔子 按时把设备交出去,老方松了口气。早晨,他站在窗前正想事,见外边马路上陶伟匆匆走过,连忙喊了一声。 陶伟进门,直接到茶几底下拿出茶叶和水杯。老方指指一边:“刚打来的水。” “正想找地方喝水呢。”陶伟边倒水边说,“早晨吃咸了。” “该出去一趟了。”老方自言道。 “钓鱼?”陶伟抬头问。 “打兔子,这时候正肥着呢。”老方扭过头来,“那天老尚见我提醒了一句,要不然都给忘了。” “那就赶紧吧。”陶伟立即响应。 “老规矩。”老方看着他,“车c枪我准备,军山做子弹。这次叫上刘志远,这小子我真没看错他。” 陶伟喝完水,起身下楼,走到一台刚组装完的设备前,见刘志远两手插在裤兜里,正看着产品愣神。 “嗨。”陶伟在他身后轻叫一声,把刘志远吓了一跳,“想啥呢?这么专注。” “正琢磨着搞一台通用设备,”刘志远见是陶伟,笑一下,“还没想好。” “换换脑筋吧。礼拜天,咱们打猎去。走,找军山说一下。” “那赶紧去,”刘志远看一下表,“要不他又该溜了。” 两人直接去了组里,左军山不在。 “走了?”刘志远有些担心,刚要出门,正碰上他进来。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没有。昨天工地上那点事我都处理了,今天有时间到处转一下,和领导们照个面,省得找事。有事吗?” 陶伟把事说了一下。 “好啊,我还以为老方没兴趣了呢。你忙去吧,”左军山兴奋地用大拇指指一下刘志远,“有他给我打下手就行。” 他说着从腰间摸出钥匙,把刘志远领进平时放配件的小屋,赶紧把门插上。屋子里充斥着橡胶和机油的混合气味,四面不透光,尽管打开了日光灯,眼睛还是一时不能适应。 左军山打开靠墙的一个大柜子,从下边拉出一只木箱,打开,里边整整齐齐放着各种东西。他从旁边角落拉出来一个小砧子,把一把榔头放在地上。 “你就干这些粗拉活儿吧。”他说着,从箱里拿出一把精致的空心冲子和一张钢纸递给刘志远,“你先来冲纸垫。” 刘志远看钢纸上已经冲出一些圆洞,试了一下,一个规矩的垫片就冲了出来,觉得很新奇:“还有卖这种冲子的?” “卖?哪能买到这么地道的东西。”这时的左军山已经恢复了他见多识广的作态,“这是我亲手做的,用厂里最好的材料,我亲自车,亲自做的热处理。你仔细看看,这东西用了三年了,还那么锋利,一点也没卷边磨损。” 刘志远抬手看一下。空心冲子发黑处理的整体跟新的一样,刃口只是被磨得发亮,仍然很锋利。 左军山拿出一只深色的大瓶子,对着灯光轻晃一下,拧开盖子,仔细地把药粉倒进一只小量杯,再一杯杯倒进弹壳,操作过程像个认真的化验员。 “稀罕,”刘志远感叹,“我还没见过你这么仔细干过活儿呢。” “你看干什么活了。公家的事就是凑合,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咱手里的,只要是自己用的东西,那就得好好弄了。说句老实话,别看进口的东西好,咱们在工厂里的人最明白,假如真的都把活儿干得和自己家里的一样,咱也能造出好东西来。” 把药粉倒好,他把钢纸垫放进弹壳,用一个木棒往里压紧,拿着小木棒对刘志远炫耀:“你看,连这木棒我都是用桃木车的。”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上边收口的沉沉的布袋子,打开,取出一撮黑色的铅粒,放在量杯里,又逐个倒进弹壳,对刘志远说:“你用纸垫都给封上。” 由于配料放得精准,每个纸垫上方都留出了一个小沿。左军山用旁边熔好的蜡水一一封上,开始收拾物品。地上收拾好了,他拿出一个四方的纸盒,里面是闪亮的底火,一枚枚取出装上压紧。 “齐了。”他两手一摊。 “就这么用?”刘志远问。 “一看你就是没玩过。”左军山笑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只书包,把子弹仔细放进去,锁了柜子,关灯出门,“到我家去。” 两人出来,正碰上罗娟。 “干嘛呢你们?”罗娟问,“鬼鬼祟祟的,我在这儿等半天了。” “大老爷们的事,”左军山拿捏着说,“女人少管。” 刘志远笑着把事情说了一下。罗娟关切地嘱咐道:“那你们可要小心啊。” 左军山家的房间不大,但整理得干净利落。两人走到阳台,左军山从一个箱子里拿出几条子弹袋,往腰上一围,看着刘志远:“明白啦?” “这也是你做的?”刘志远见做得精致,觉得好奇。 “缝纫组做的。”左军山瞥他一眼,“咱们这么大的厂做啥的没有?” 第二天天刚亮,两人提着东西到老方家。 门口停着一辆bj吉普,陶伟正从储藏室搬出一箱东西,塞进后边的储物箱。见老方提着四个带皮套的东西下来,刘志远想,这应该就是枪了。 装好东西,老方上车,嘱咐关好门,车轰地启动开出去,大灯雪亮。 坐在后排的左军山拿出烟点着,欠身塞到老方嘴里:“等上了大道,让我来试试。” “你还是老实点吧,我们家孩子才三岁。”前排的陶伟扭头说,“在转运车上试了几下就想上路?” “你不也是在转运车上练的嘛。” “我练了几年?有事没事,开了三年,现在上路还胆战心惊的。” “说起开车你就不行了。”见摆了一天谱的左军山说话占了下风,刘志远嘿嘿笑起来。 “你不就开个工程机械吗?”左军山不屑地看他一眼。 刘志远从上衣兜里掏出驾驶执照递给他:“四年了。” 天已大亮,公路边出现了山崖,远处山峦被薄薄的轻雾笼罩着,冷峻雄伟。山坡下可以见到各式零星的简陋建筑。 “听说以前人们在山路上开车能见到野猪?”左军山有些兴奋。 “那是以前,现在很少了。”老方把着方向盘,“要不咱们打个兔子还要跑这么远的路。我刚当兵时,还参加过打老虎,现在成了珍稀动物了。还是人厉害,你看前边,山都开了一半了,多深的山都有人活动。不行了,骑着马端着枪追着猎物打的时候没有了。” 老方说的场景正是刘志远印象中的狩猎,但现在要去的是什么样的地方,他自己一无所知。 前方的建筑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窄,后来就上了土路,来到一个大山包前。 “这儿差不多。”左军山说。 老方左右看一下,把车开到路边一棵树边停下,下车观察地形。 三人坐了两三个小时的车,有些疲乏,都趁势下了车。左军山一扭身,开始撒尿,听声音像是憋急了。 山包很大,坡不陡,从上到下是一圈圈的梯田,边上自然生长的荆棘稀稀拉拉,干透的玉米秸靠在上面。山底,一条小河沟反射着天空的光亮。 “就这儿吧。”老方说。 左军山从车上拿下子弹袋,一人一副发完,自己开始系起来。刘志远不熟练,慢了一点,老方过来帮他系好,扶正背带,拉展衣襟,像送战士出征一样。 陶伟利索地扯开枪套的拉链,开始发枪。刘志远第一次碰枪,拿在手里摆弄着好奇。老方拿着一把递过来:“你用双管儿的吧。” “就这一把双管的给你。”左军山看着刘志远,“你得争气点,多打几只。”接着把如何使用,怎么开关保险讲了。 陶伟提着水壶c面包c香肠过来,每人分了,装好。 “就这样。”老方说,“四个人从上到下排开,从右往左绕过去,不要跑上跑下,以免误伤。下午四点在这儿集合。” “我体力好到上面去,”刘志远说。 四个人,刘志远最上,下边是左军山c老方c陶伟。 刘志远卖力地向上走去,走了一会,听见左军山在下边喊:“行了,别再往上走了,再走你打鸟去呀?” 田里已长出细细的麦苗,刘志远知道,这是可以踩的。他提着枪,开始搜索前进。地面松软,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还荡起表面的尘土。走了好长时间,除了惊起树丛里的几只鸟,一只兔子也没见着。山下突然枪响,声音传到对面,又传回来,好久才落下去,过一会,又一声c两声。在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个高度不对时,身边突地窜出一只,带着尘土跑向前方荆棘丛。他冲着兔子跑去的方向就是一枪,但跑去一看,什么也没有。 他有了信心,装满子弹,仔细地看着周边,一点一点向前移动,下边不时有枪响,也不为所动。又一只兔子窜出来,这次是在他的脚边。他急忙朝着兔子跑去的方向又是一枪,跑过去一看,还是连根毛也见不着。 “观察不细。”他想。他开始双手端着枪,枪口冲着看的方向,设想着一旦有动静,马上射击,但一连打了几枪,都没有收获。他开始摸不着头脑了,实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转过一个弯,依稀看见对面山坡有一个村落,虽然距离很远,连房舍都看不清,但鸡鸣狗叫的声音传过来,就像是在眼前。深山里如此美妙的景象,自然和人居竟如此融合,让他感慨不已。他在一个土台上坐下,喝口水,感觉有点饿,打开背包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 山下的枪声不断传来,他想是不是别人都有他这样的情况?他认准了,兔子是有的,还不少,只要是打,肯定能打得着。 收拾一下东西又端起枪仔细观察前行,不时有兔子从他的周边窜出。他每放一枪,都总结一下经验,下一枪就调整着方法再打。可是兔子们神出鬼没,不一定出现在哪个方位,试了几枪,都不见效,让他十分费解。 突然,他看见前面土坎上一个突出的东西:一只兔子竖着耳朵,小圆眼睛警惕地瞪着他。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缓缓举起枪瞄准,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枪响的同时,兔子腾地窜了下去,在原来的地方留下一团尘土。 “动作又慢了。”他丧气地摇摇头,把举着的枪放下,仰着头回想着一路过来归纳的射击要领,一条一条地默念一遍,又开始信心满满地小心前进,弯着腰,探着头,端着枪,全神贯注。 前方三四米的地方蹲着一只土黄色的大兔子,由于离得近,头上的一点杂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兔子看着他急促地喘着气,但眼神似乎带着点戏谑。 他感觉自己浑身已经凝固,两眼盯着兔子,缓缓地端起枪,仔细瞄准,轻轻扣动了扳机。 枪没响,兔子两腿一展,跳下梯田。他这才想起来,刚才光想着总结经验了,忘了换子弹。 “多好的机会!”他懊悔地想。低头看腰间,弹袋里已经全是击发过的弹壳,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无误,强烈的失落感袭来,让他遗憾万分。 他看一下表,快到集合的时间,便不情愿地往山下走去。 转过山包,看见他们三人已坐在车边吃着喝着,轻松地说着话。 见刘志远扛枪下来,身边的挎包干瘪着,左军山笑道:“果真是一只没打着。” “子弹太少。”刘志远遗憾地摇摇头。 三人哈哈大笑。 “第一次没经验,”老方宽慰道,“多打几次就行了。” “你看,”左军山指指车上的麻袋对刘志远说,“十三只。” “这么多?”刘志远吃惊地问,“你打了几个?” “我,三只。”左军山竖起三个手指,“方主任打了六个。” “我见了到不少,”刘志远不解地问老方,“怎么就打不着呢?” “你端着枪大摇大摆的,像在街上巡逻一样,”左军山不屑地看着他,“就是人也得给吓跑了。” “没想到你没经验。”老方宽厚地笑笑,“搜索时不要走中间,要靠边走,找粪便,找脚印,它卧在地里像个小土堆,得仔细观察,要不然突然就从脚下窜出来一个。” “开枪也有要领。不要见了就放枪,要有一点定力,等兔子起来,顺着它跑的方向打提前量,打动不打静,这样,”老方端起枪冲着山坡,正要演示,左军山急忙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他点点头,伸手接过一发子弹,眼看着前方把子弹装上,端枪凝视着依稀可见的兔子。兔子腾地冲出,他快速转一个角度开了枪。 “打着了,”左军山像兔子一样地跑过去,一会儿,提着一只回来,“打着脑袋了。” “这只应该算在你头上。”他朝刘志远举一下兔子,调侃道,“不教你也发现不了。” “忘了第一次你也是啥也没打着。”陶伟笑起来。 “其实很简单,打上两次就有经验了。”老方对刘志远说,“吃点东西喝点水,往回走。” “不饿。”刘志远把枪递给陶伟,自己解开子弹带。 左军山把猎物放进麻袋。存放麻袋的储物箱下一片血迹。 大家收拾好了枪支物品准备上车,刘志远抢到驾驶门前对老方说:“我来吧,将功补过。” 老方坐到旁边,观察着他关门c点火c挂档c起步,走了一段路放下心来:“志远开得不错。”他扭头交代,“这兔子一人两只,回去吃两只,剩下给老尚。” “我弄不了这个,”刘志远摇摇头,“不要。” “你以为给你呀。”陶伟看着他,“回去送给你丈母娘。东北人弄这东西可是高手。” 到家天已擦黑。下了车,老方从麻袋里拿出两兔子装进塑料袋,对刘志远说:“给丈母娘送去,一会儿回来咱们喝酒。” 刘志远正犹豫,塑料袋已塞到他手里。他不好解释,只得硬着头皮提着袋子往罗娟家走去,心里想着杨金枝严厉的样子。 “说什么也得装部电话。”他想。 看着刘志远低头走远,左军山看着老方嘿嘿笑起来。 “您可给他出难题了。他见了丈母娘就发怵。” “总得有个开始,”老方看着刘志远的背影笑道,“拿着这东西去不正好吗?” 走到罗娟家楼前,刘志远不禁放慢脚步,反复思忖着进去该怎么说。他也是走南闯北好几年的人,但面前的这扇门实在是难以迈进。 正在犹豫,门打开,罗娟系着围裙端着簸箕出来。她穿着薄毛衣,系在腰间的围裙使她的胸部更显突出。 “你怎么在这儿?”见刘志远站在门口,她惊喜地问。 “送两只兔子来。”刘志远抬抬沉甸甸的塑料袋,“想了半天不敢进去。” “那就进来嘛。”罗娟放下簸箕,“送东西来怕什么?” 见了罗娟,刘志远放下心来,把袋子交给她,轻松地笑一下。 “我怕给赶出来。” “哪像你想的那样。”罗娟关切地看着他,“你还没吃饭吧?” “一会儿到方主任家喝酒。”刘志远接过垃圾倒进门边的垃圾箱,把簸箕交给她,怜爱地说,“快进去吧,冷。” “那我进去了。”罗娟看一下亮着灯的窗户,不舍地说,“一会儿少喝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意外收获(一) 54 合适的人选 第二天上班,刘志远的心思又回到他的设备上。他到技术组把车间以前干过的非标设备图纸找出来,想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些设备的用途和要求。 老方则在办公室,沏了茶,点上一支烟,回想着昨晚和上老尚的谈话。 昨晚上回家后,老方和陶伟c左军山赶紧忙活,剥了两只兔子先在高压锅里炖上,又利索地处理剩下的。刚弄完,高压锅呲出出浓浓的香气。酒菜准备好,几个人舒舒服服地吃喝,酒足饭饱了各自回家。看一下时间,他给老尚打了电话,说要过去。 老尚夫人接了兔子去厨房,老尚从茶几上拿出烟,两人点上,坐到沙发说话。 “bj那里没给你回音?”他问。 “没有。”老方吸一口烟,摇摇头。 “没有也不一定是坏事。”老尚说,“要是没希望就直接说了。老上级嘛,部下有了出息他脸上也有光。” 老尚比老方大五岁,在一个部队,是老方的老上级,早他几年转业。老方就是通过他的关系来厂的。老尚扭身去拿电话,但看一下墙上的石英钟又住了手。 “时间有些晚了。明天我问他一下,就说你要是当了厂长,我们一个班子到bj去看望他。” “还真得抓紧,”老方不放心地看着他,“胡厂长年初就要到站。” 电话响起来。老方一惊,拿起电话,听是厂办白主任。白主任说是部里通知,让所属四个骨干企业分别派出一支技术小分队到重点工程现场技术保障,预计一个月。赵总决定小分队由总装车间组织,还要去一个领导带队。书面文件已让人带回。 老方觉得新鲜。他的非标产品有售后服务这一说,但厂里的正规产品可从来没这样做过,现在部里也开始有这要求,到底是改革开放了。正想着,袁书记拿来了通知。他简单看一下,对正要出门的袁书记说:“你去把董副主任叫来。” 小董气喘吁吁地进了门,老方把通知递给他。小董看完说:“那个矿是偏远地区,戴副主任岁数大了不能去,这应该是我的事。可我妈住院两天了,我是白天上班晚上守在医院,实在脱不开身。”他想一下,“我推荐一个人吧,让刘志远去。” “人家要求领导带队,再有志远也没来几天。”老方抽着烟,皱起眉头说,“部里安排的事,千万马虎不得。” “这个您放心。”小董轻松地说,“前一阵他干那台设备时,我仔细观察了,论技术c论组织能力都没问题。老实话,他比我强。” “那你去把他叫来。”老方思忖再三,下了决心。 小董把刘志远领进门。 “出趟差吧,苦差事。”老方看着刘志远,把通知递给他。 “行。”刘志远看一下说,“不就是去修设备嘛。” “你看有什么问题?”老方放下心来。 “带几个人去?”刘志远想一下问。 “既然上边统一布置,说明问题不少。”老方想一下,“但也不能一下派太多人。先去上五六个试试,不行再派。” “你选人吧。”小董说。 “就把那次跟我干活儿那几个叫上就行。” “就这么定。”老方对小董交代,“你去通知人,再给他们准备上钱,领一些通用的工具,要新的,别拿车间那些旧东西出去丢人。” 小董应承着出去。 “我担心你对产品不熟。”老方看着刘志远,“虽说是老产品,但你没接触多长时间。” “没问题,这段时间我把图纸都看完了。” “那好,我相信你。”老方认真地说,“出去一定要干好,咱总装车间出去的人要有个样儿。” “这您放心。” 刘志远说着,走到墙上挂着的列车时刻表前,查找了车次和时间,就转身下楼,想到盛利那里说一声。不想拐进小件厂房就看见那几个人在说笑,见他过来,都满脸欣喜。 “好像车间跟你们说了?”刘志远问。 “刚才董头交代的。”盛利点点头。 “董头?”刘志远迟疑一下,心想就是小董吧。他说:“既然通知了,那就回去准备,下午再来一趟拿上工具,明天早晨走。”他说着自己也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想,这帮小子叫小董“董头”,要叫老方那还不成了“方头”了?不禁哑然失笑。 他找到罗娟,说了出差的事。 “不是让领导带队吗?”罗娟不解地看着他,“怎么让你去?” 这一段时间刘志远的事情多,两人没多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现在一下要走这么长时间,她怅然若失。 “老方说了,不好拒绝,再说,就是去修修设备,不难。” “那你也不想想家里怎么办?”罗娟幽怨地看着他。 “晚上见。”刘志远听出她的意思,坏笑着说。 他不想再让母亲为这事操心,一到家,就赶紧把需要的东西找出来,装进包里,忙活完,打开电视机。 “怎么这么早回来?”母亲买菜回来,见他在家很意外。 “明天我要出差,估计得一个月。” “这么长时间?去干啥呀?” “上班出差很正常,有啥大不了的。”看母亲担心的样子,刘志远笑道,“就这点事,看您着急的样子。” “那赶紧准备呀。”母亲一脸焦虑。 “这回您就别操心了。冬天的衣服,换洗的衣服都放到了包里,再洗个澡就没事了。” “好,别让我再操心。”母亲说着,穿上衣服又要出去,“我一会儿回来。” 再回来时,她手里提着一块带皮的肉,笑说:“中午给你做点好吃的,晚上吃面条。” “不就是出个差嘛,您还这么讲究。” “现在不是条件好了嘛,以前可舍不得这么吃。”母亲得意地说,“再有,也尝尝你妈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刚感到饥饿时,厨房传来红烧肉的香味,刘志远立时满嘴生津,急忙跑过去,见母亲正往碗里盛肉,上前就捏上一块放进嘴里呼噜呼噜嚼起来,嘴角流出油迹。 “别烫着,”母亲看着他责怪道,“都是你的。” “好吃。”刘志远伸一下脖子咽下嘴里的东西,“比饭馆里的还好吃。” “肉怎么做都香。”母亲端着碗往屋里走,他紧跟在后面。母亲回头看一下笑起来:“看你的样子,就跟小时候有了好吃的一样。这么大了,怎么就没点长进呢?怪不得现在连对象也找不着。” “妈,又来了,您这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有造大机器的爱好,我就不能有个念想了?” “有这么好吃的肉,”刘志远走到桌前,又夹起一块放嘴里,嘟囔着说,“今年说什么也要给您领回来一个。” “过年还有两三个月,”母亲认真地看着他,“你说话可得算数。” 刘志远眨着眼想一下,点点头。母亲欢喜地拍一下他的肩膀,回头去盛饭。 吃了饭,母亲收拾完碗筷,进来打开刘志远装好的包,把用品,衣服一件件拿出来。 “都收拾好了。”刘志远说。他出门喜欢轻车简装,不喜欢大包小包的。 “好啥?一个多月呢,到回来就是冬天了,你就拿着这点衣服?”母亲把柜子打开,取出羽绒服c毛裤等御寒衣服,“现在是仗着年轻不注意,老了你就知道了。唉,这么大了,该有个人给你操心了。” “妈呀,不是跟您说了嘛,到时给您领回来。” “是不是上次电视里那个?” “您看行吗?” “就这个,一定领回来!”母亲兴奋起来。从此开始,她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落下。她把衣服装好,对刘志远说:“剩下的小东西你自己装,用起来方便。” 晚上见到罗娟,刘志远笑说:“麻烦你个事。” 罗娟不解地看着他。 “我妈非要见你。” “老太太知道咱们的事啦?” “那倒没有,但她非要我领回去一个,我也不能随便领呀。” 罗娟噗哧笑一下,不一会又低头沉默下来,慢慢往前走。晚上的天气已经很冷,北风吹得落叶哗啦作响。 “我妈那样,我要是去了你家她还不跟我急呀。也得尊重人家。” “别犯难,我也只是说说。”走到无人处,刘志远揽住她的肩膀,“那两只兔子吃了吗?” “你扔了个炸弹走了,”罗娟笑起来,“我们家可热闹了。” “怎么了?” “我把兔子拿进屋,我妈一见就问谁给的。我说是方主任送来的。她说瞎说,方主任还能亲自送来?以前不都是让你去拿的嘛。我把兔子递给她,她拿出来看看,瞪了我一眼就去忙活。我爸小声问我是不是你拿来的?我点一下头。我妈在那边说:你们别瞒着我,我一猜就是。一个年轻人,不好好学习,净干这种上山下河的事。我过去给她帮忙说:男人嘛,上山下河有什么不好?她瞪着我说:你就不能品味高点?跟老方那样的大老粗一天天混在一起能有出息吗?我爸说:我跟他好几年了,我也不好是吧?我妈说:你好,干了几十年了,看咱们住的这房子,孩子分配的工作,哪样沾上你的光了?她对我说:你也是,一辈子就看着人家吃香喝辣吧。你爸是多年劳模,咱家有电话吗?出门有车吗?” “我听出来了,”刘志远无奈地摇摇头,“她是喜欢能当官的人。” “有点这意思。”罗娟说,“我妈是觉着我爸当了这么多年的劳模,最终也就是个让人家使唤的人,见了你也是这样就不高兴。她喜欢男孩子乖巧点,从她教育我弟弟就能看出来,要叫他懂礼貌,嘴要甜,要听话。别看男孩子,她对我弟一点也不溺爱,管教很严,一门心思就是让他看书学习,将来有个好前途。小时候我弟弟想到外边跑跑闹闹,她都不让。她倒不认为人们说的好孩子是打出来的,但就是不让干这不让干那,这点我就不喜欢。我弟弟是挺可爱,人聪明,学习好,但现在长大了,上了大学,就显得有些弱了。不像你这样的,水里泥里摸爬出来的人这样的健壮。” “懂礼貌,嘴要甜,要听话。”刘志远自言道,“我还没占哪条,这就麻烦了。” “所以,要给她个适应期。”罗娟抬头看着他,“你拿的兔子她不也收下了嘛。我爸倒没说你什么坏话。” “这挺好。”刘志远笑起来。 “你也别高兴。”罗娟看着他,“我爸也没说你多少好话。他好像在观察,你要小心点。” 一阵风吹来,寒气袭人。刘志远解开外套,上前把她包住,听着风从耳边呼呼吹过。 “左军山那小子,该给我腾腾地方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玩的地方,你把人家赶到哪儿去?”罗娟在他怀里笑道,“这样不挺好嘛。” “那就太委屈你了。” “能这样就行。”罗娟搂住他的腰,火热的脸颊紧贴在他强壮的胸脯上。 55 遥远的工地 早晨,大家从不同的方向来到班车站。 刘志远看人员都到齐,就把盛利叫到一边,把带的钱交给他:“你当总管,记好账。” 盛利点点头,接过钱放好,突然看见罗娟走过来。 “是找你的吧?”他朝刘志远努努嘴。 刘志远扭头看见罗娟,赶紧过去小声说:“不是说别来送了吗?这点事看你操心的。” “到外边少喝酒,多喝水,注意穿衣服。”罗娟嘱咐道。 尽管说的话有些啰嗦,但刘志远却感到了绵绵的情意。听见身后汽车发动,他做个无奈的表情,对她笑一下:“走了。” 罗娟点一下头,眼圈有些潮红。 上了车,安顿好行李,车起步。刘志远见她仍在看着这边,就向她招招手。罗娟赶紧抬起手来挥一下,手背抹一下鼻子。 罗娟离开视线,刘志远回过头来,见盛利几个还站着向后看,就说:“我的事,你们操什么心?” “你是怎么把厂里的一号美女弄到手的?”大家开始嬉笑,“还这么瓷实。” 边上的盛利是有了对象的人。他也笑着对刘志远说:“这段时间他们都在探讨这个问题。” “看上了就去追,一追就追上了,”刘志远忘了以前的纠结,乐呵呵地说,“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汪三儿去追女人,还让你给收拾了一顿。”有人说。 “怎么啥事你们都知道?”刘志远对这件事一直是五味杂陈。 “这样的事能瞒得住谁?”盛利说,“知道的人多了,但看汪三儿跟没事一样。” “这小子在哪个组?” “先在维修组干了几天,后来提出要跑外协,方主任还答应了。现在整天吃喝,混一肚子好下水。” “我看这小子也干不了装配线上的事。” “仗着他爸是车间主任,哪有油水往哪钻。” “你说装配线上挣不上钱?”刘志远关切地问。 “一年到头就是那点事,还挺栓人,啥也干不了。要是经常干点新鲜的那也有意思,我喜欢动脑筋的活儿。” 后边的几个人已经转移了话题,嬉笑怒骂,很热闹。长时间在车间呆着,有个机会一起出差,换个环境,大家都很兴奋。 出来的人岁数都差不多,能玩到一起去,上了火车就开始抽烟c喝酒c打牌,直到列车员提醒,玩累了才消停下来,靠在硬座上,东倒西歪地睡去。 外边刚能看清灰蒙蒙的建筑时,列车到站。 几个人提着大包小包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去。出站通道风很大,大家都缩着脖子,满脸倦色。 出站口一个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接北方厂人员”。刘志远迎上去,兴奋地打了招呼,说明了身份,便归拢人员,上了来接站的一辆面包车。 “辛苦了,这么早就过来接站。”看大家都坐好了,刘志远对接站的小伙子说,“我原想要在车站等一会的。” “刘工别客气,还是你们辛苦。你们大老远的过来帮我们解决问题,局里非常重视,指定我全程负责这项工作。你们是第一批到的。中午各厂就到齐了,部里的于总也来。” 汽车出了城,一路向西,越走越荒凉。 “现在路上车少,”小伙子介绍道,“也就一个多小时就能到。矿山嘛,地处偏远,条件有限,大家多担待了。” 小伙子叫秦先,是矿务局的设备处副处长,年龄在二十七八,很精干,专门负责全局的设备维护。 “我们局是国家重点工程,用的都是国产的设备。开工三年了,积累的设备问题很多。”秦先介绍说,“我们自己的维修能力有限,生产一直处在干干停停状态,局里压力很大。这次部里组织搞突击维修,真是雪中送炭。还是改革开放好,观念都在变。” “这叫售后服务,应该的。”刘志远说。 “应该的事多了,可有几件能做到?”秦先叹口气,拿出一盒烟,不熟练地打开,给大家发一圈,就近给刘志远点上,“我们用的设备都是部里调拨的,给哪儿的就用哪儿的,跟你们厂家没关系,有了问题也不知道找谁去。还有配件,急需的给不了,不用的老往这里送。” 刘志远在厂里呆了一年多,看着厂里整天忙碌生产,真不知道外边是这种情况。他边听边觉得奇怪,心想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到了招待所,已有人员在门口等待。秦先向接待人员交代了,就和刘志远道别,说要赶紧去接下一趟车。 矿务局招待所跟工厂的差不多大,但建筑远没有工厂五十年代的讲究,方方正正一栋楼,除了廊檐及窗边有白色的边框装饰外,没有其它可以显出功能的标志。进了门厅,就看见水磨石的地面已经有了几处凹陷。开工三年就成了这个样子,刘志远感到疑惑。 他们七个人,两两住一起,刘志远是领队,一人住单间。刚洗漱完,服务员就来敲门,告知开早饭了。 饭厅设在一楼西侧,较大,一进去就有一种油腥的潲水味道。七个人围一桌,烫嘴的稀饭,油条c油饼c馒头c包子c鸡蛋c小咸菜,很可口,有种到家的感觉。大家呼呼地吃起来,驱赶着一夜的困顿。 吃完饭,大家没有到外边看看的心思,都赶紧上床弥补一夜的困乏。中午时分,听得外面声响,刘志远起床,简单洗一把脸,就有人敲门。 秦先领着一个稍高,戴着眼镜,衣着整齐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这是部里的常助理,常青。”秦先介绍说。 “辛苦了。”常青热情地伸出手来,“于总要召集各单位领队开个会。” 于总的房间在二楼的一个套间,里边是卧室,外边是稍大的会客厅。一圈沙发上已坐了几个人,正谦恭地探着身子和五十多岁的于总交谈着。常青领刘志远走过去,做了介绍。于总看着刘志远,点一下头,和蔼地示意他在边上坐下,对常青说:“到齐了?那咱们就简单说一下。” “这次把各单位召集来,是为了给国家的重点工程服务的,希望大家尽心尽责。”于总带上花镜,看一下手里的文件,又摘下镜子对大家说,“这么大的矿,开工三年,生产一直不正常,主要是因为设备问题。”他对坐在门口的秦先说,“小秦,你介绍一下各矿的情况吧。” “我们局有四个矿,这里是一个,另外三个与这里基本上是正方形分布,最远的有二十余里,全部使用的是在座各厂的产品。”秦先看一下手里厚厚的资料,抬头说,“我统计了一下,除北方厂的故障稍少一些外,其它厂的故障都很多,开焊的c打齿的c断轴的c烧轴承的各类现象都有。我们让各矿把故障情况都做了统计。”他说着,抬一抬手里的文件。 “各单位的产品或多或少都存在问题。”于总扫视一下大家,“这里有四个矿,正好我们是四个骨干企业,那就一家包一个,把积攒下来的设备问题彻底解决了。我看了一下,各厂的带队人员三个是技术处的副处长,”他扭头看着刘志远,“小刘年轻一点,也是工程师,你就在就近的这个矿,其它各单位一家一个。小秦把各矿的资料分一下,午饭后各自熟悉情况,明天正式开始工作。” “远处的三个矿每个组配一辆面包车,”秦先分发完资料,补充道,“刘工这边就走着过去,也就十五分钟的样子。” 刚说完,有人敲门。于总看一下表对大家说:“就这样,到午饭时间了。” 常青开门,进来几个领导模样的人,笑呵呵地伸手和于总打招呼:“于总不辞辛劳,刚到就开始工作。” “来就是干活的。”于总站起来,伸手一一握了,笑说,“说好是十二点开饭,还麻烦你们局长书记亲自过来。” 局长把后边的总工c处长介绍了,伸手引于总往餐厅方向走去。 大家跟着领导出门。刘志远跟在后面想,这于总应该是个大官了,可没一点架子,还不如局长书记那样有派头。开个会,就这么一会儿,要是郑书记,国际国内形势,重要性c意义,还不讲上一大堆。 于总个子不高,长得黑瘦,还有些驼背,局长c书记一边一个,跟他说话时都要低着头c弯着腰。 午餐把部局领导和各厂带队安排在一个大包间。刚就坐,于总对局长说:“我再说一遍,我也是来干活的,不能给你们添麻烦,这种场合下不为例。你们该忙就忙去。” “您来就是对我们的支持。”局长恭维道,“这次您提议搞这个活动就是个创举,我们是举双手欢迎。来,先敬您一杯。” “我不怎么喝酒。”于总端起杯来,左右看一下局长c书记,“今天就喝一杯,向你们表个态,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见他喝完,书记赶紧探过身来倒酒。于总手掌捂住酒杯说:“我就一杯,做个姿态。你们大家喝吧。”说着,他对大家挥挥手,“大家辛苦,吃好喝好,别管我。” 书记看一下局长,局长无奈地点一下头。 “那就听首长的。”书记端起杯对大家说,“我代表矿务局,对来厂帮助工作的各位领导表示欢迎。” 书记c局长敬了,总工及处长c秦先轮流上。刘志远肚子饿了顾不着这些,来敬酒的,就端起来喝一杯,也不说话,眼睛盯着桌上的菜,只顾吃。其他的三个带队人则随着于总定的调子一边感谢,一边表态,频频举杯,场面热闹起来。 回到房间,刘志远就靠在被子上开始看资料。他奇怪,在车间按部就班装出来的设备,怎么能出这么多故障。 56 不起眼的小工头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秦先领一个人过来,介绍说:“这是矿上机电科的刘大海刘科长。” 刘大海看刘志远年轻,握一下手便扭头看向别处,一副懊丧神情。 刘志远也感到了冷漠,松开手转身忙活自己的事。与人交往,这样的场景很多,他已经很习惯了。 一行人提着工具包,跟着刘大海走到矿上的机修点。一个角钢c石棉瓦搭起的大棚里横七竖八排满了各种部件,小的有减速机c传动箱,大的还有部件连起来的小总成。上方一台单梁吊车上挂着一副打了卷的钢丝绳。 这些都是他们车间里常见到的东西,刘志远见了倍感亲切。 “这些部件都堆在这儿干什么?”刘志远问。 “都是有毛病的。”刘大海不屑地说,“都是什么质量,这些都够再装两套设备了。” 刘大海的话里充满了鄙视和不满。刘志远走进去,四处看一下,对盛利说:“你先带大家看看,了解一下情况。”说完自己打开作业计划。看了一会,又扫视着清点一遍,他对旁边的刘大海说:“计划上没这么多东西,这么大工作量恐怕短时间内干不完。” “有些是我们统计不全漏掉了。”刘大海一听有点急,脸上的不满变成了紧张,“有些是统计完了新拉过来的。” “我们只是按照计划来干,这是部里给我们的任务。”刘志远瞥他一眼,有意说,“别的管不了。” “既然来了,能不能麻烦你们都给修了?”刘大海额头上出了汗,“我们矿上是有维修工,可都是些二把刀,修不了才攒下这么多的。” “那就这样,咱也不管计划上有没有了,把你的维修工能叫来的都叫来,咱们一起干。”看着他诚恳的样子,刘志远不忍心再跟他斗气,“另外你还得帮着找些设备c辅料。” “这没问题c没问题。”刘大海连连点头。 盛利手里拿着个扳手过来,对刘志远说:“事先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拿的都是通用工具,干起来太费劲。” “那是肯定的,计划写的也不周全。”刘志远想一下,“先别下手干。你们统计一下,做点厂里常用的专用工具,也别太讲究了,能用就行。” “这样行。”盛利抬一下手,“可是咱手里啥也没有。” “你找一副氧乙炔瓶和割炬。”刘志远转身对刘大海交代,“搞点废钢板c棒料,再拉一台电焊机来,我们做一些工装工具,这样干起来顺手。”他把具体的规格尺寸数量说了一下。刘大海爽快地答应着起身走开。 刘志远领盛利走到棚子里,看着满地东倒西歪的部件皱起了眉头。 “还得做一个试验台架,不试一下不知道好坏,修完了也跟人家交不了差。” “那边好像有一个架子,电机c皮带轮都有。”盛利说,“不知干什么用的,扔在一边都绣得不成样了。估计他们也没用了,改改也许咱们能用。” 两人走过去看一下,比一下尺寸,刘志远兴奋起来:“原来就是一个试验架子,不过活儿干得有些业余。一会焊机来了就动手,把它改了。” 他打开大本子,几笔画了一张草图,边标注尺寸边指着本子对盛利说:“这个尺寸拿不准了,你去量一下。” 一会儿,盛利过来笑说:“服了你了,你写的是对的。” “这有什么服的,刚看了没几天。” “我就不行,只记结构,不记尺寸。”盛利笑道。 “你们搞装配的,都吃现成饭,习惯了转到你们手上的都是合格的东西,看准了只管装就是。”刘志远合上本子,“我们以前打工时,给人家修设备,出去买配件,都要仔细记好尺寸,买的时候就还要仔细测量,要不大老远买回来一装不合适,耽误了客户的时间就麻烦了。人家的设备都是按小时计费的。” “这个矿要是私人的,”盛利扭头指着身后那一大片问题部件感叹道,“那还不急死。” “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是这样。”刘志远看着也不住摇头,“我要是这个矿的矿长,买了这堆东西,非得提着榔头砸咱的厂门去。” 定了试验工装的尺寸,两人又商量了要做的专用工具,找几张纸画了简图。 “等东西来了,你带他们做工具,工装我来弄。”刘志远说着看一下远处的伙伴。几个人没事干,正抽着烟在说笑。 一辆轻卡过来,上面还站着几个人。见刘大海从副驾驶跳下来,刘志远招呼说笑的人们:“都过来卸车。”他转过身问刘大海,“怎么这么长时间?” “那边井口设备有点故障,”刘大海满脸歉意,“一根轴到现在还没卸下来。” “不耽误事吧?”刘志远问。 “没事,还有一套呢。” “那就好。”刘志远说,“这边安排好了,我给你看看去。” 刘大海带了七个人过来,六个机修工,一个焊工。 “正好,你的人跟我的人一对一。”刘志远对他说,“焊工留下,咱们仨先弄这个工装。” 刘志远他们来时都穿了厂里的工装,来的七个人穿的也是矿上的工作服,就刘大海穿着西服,像个领导的样子。大家忙活起来,他看起来很别扭。 焊机抬过来,刘大海把他的人安排了,刘志远就近接上电源。 “怎么干?”焊工过来问刘志远。 “就是这个,”刘志远指指边上的架子,把本子打开让他看一下,“改成这样。” 焊工认真看一下,点点头。刘志远说:“你先把不用的拆了,拆不掉的割掉。我们俩找料去。” 刘志远从车上挑了一些需要的杂料,一块块往这边搬,刘大海站在一边不好意思,也凑过来搭把手,几趟下来身上就蹭了不少的铁锈。看东西差不多,刘志远停下手看着他。 “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没事没事。”刘大海拍拍手,看看身上的衣服。 “你是领导,就别沾手了。”刘志远笑道,“这点事不难,下午我们就能开始干活了。” “你这带队的都下了手,我在一边看着也不好意思呀。”刘大海打量着他,“刘工好像岁数不大。” 刘志远笑着报了岁数。刘大海说:“我比你大四岁。你看起来很老练,什么职务?” “助理工程师,刚两个月。” “早晨见了你就觉得纳闷。”刘大海点着头,“部里安排的工作,你们厂怎么派了你这么年轻的人带队。你行。” “就是干活嘛,有什么行不行的。”刘志远用石笔把下料的图形在料上画好,搬一下板料,一看那头有东西绊着,正要起身,刘大海赶紧过去挪开。 “你也很好,这么年轻就当了科长。” “好什么好,”刘大海叹口气,“接你们的秦先,比我还小一岁,已经是副处长了。他刚来时,我就在处里,还是我给他介绍的情况。现在他上去了,我下放到了矿上。” 刘志远听出事情有些复杂,就不再往下问,低头利索地处理起手下的部件,刘大海则紧跟在一边协助。刘志远观察,他还真不像是一个干活儿的人。 “快十二点了,”刘大海看一下表,“洗手吃午饭去吧。” “这么快?”刘志远也看一下表,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招呼大家,“到点了,先吃了饭再干。” 在一个锈迹斑斑的水池前洗了手,冰凉的水让刘志远感到天真是冷了。刘大海擦完手,从兜里掏出一小盒油膏,打开盖,自己抹一下,递给刘志远,一股香气跟着飘过来。 “谢谢,不用。抹了这东西手上油不叽叽的别扭。”刘志远摆摆手,两手揣在裤兜里跟着往食堂走去。走了几步,他对刘大海说:“你换身工作服吧,这么好的西装可惜了。” 刘大海摇头苦笑一下。 食堂是一个专用的建筑,两排长桌子和长条凳子,可以坐百十来人样子。里边是装着玻璃窗的售饭口,一边放着两个大柜子,全是可以放餐具的小方格。 矿上专门给他们留出了两张桌子。大家一进门,刘大海便示意上饭。饭菜很丰富,刘志远招呼一起干活的机修工一起过来吃。 大家坐下,各顾各吃起来。刘志远狼吞虎咽地把面前的饭吃完,端起碗里剩的菜汤,打了点开水,喝一口,看大家也吃得差不多,就对刘大海说:“下午你的人和我的人两人一组,一组一台开始干,不窝工,还能分出快慢来。咱俩也算一组。 “行。”刘大海看着他无奈地点点头,“就这么安排吧。” 吃完饭,他对刘志远说:“休息一下吧,大家可以到我们会议室坐一会儿,边上是我的办公室,你可以在那里躺一下。” “算了吧,一歇就提不起劲了。”刘志远对他挥挥手,“你去把工作服换了,咱们继续。” 下午没过多久,该准备的东西做完,自然地两人一组找一台设备干起来。观察一会,刘志远对刘大海说:“看你这几个人干活还可以嘛,谁说不行?” 干机修的人都知道,有主干c有帮忙的最好,效率也高。刘志远带来的人手头都很利索,动手没多长时间,矿上的人也摸清了门道,加上工具顺手,时间不长就打开局面。临下班时,分解了六台箱子。 刘志远逐个察看了损坏的部位,记了零件的图号交给刘大海。 “明天从库里领来配件就可以装了。” 按照安排,晚饭都在招待所吃。刘志远他们回去时,于总c常青焦急地站在门口等待着。 “怎么回来这么晚?”走近了,常青不满地说,“那三个组都在餐厅等着呢。赶紧进去吃饭吧。” 听着这口气,刘志远不满地看他一眼,心想,我们是来干活还是来吃饭的?正想说话,于总的手已经扶在了他的肩上,不容置疑地推着他往餐厅走去。 餐厅靠窗的四张桌子上摆好了饭菜,三个单位的人都围坐在桌前等着,交头接耳说着话,见于总领人进来,都住了嘴,正襟危坐,气氛有些凝重。 “都吃吧,”大家坐下,于总挥挥手,“饭菜都快凉了。” “晚上七点半到于总房间开会。”坐在身边的常青通知刘志远。 刘志远看他一眼,没感觉出特别的埋怨,便去掉了刚才心里的那点不快。确实有些饿了,他点一下头,什么也不顾地吃起来。 七点二十五,刘志远起身上楼。其他单位的人已到齐,正等着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于总从卧室出来,眼睛也盯着电视,见刘志远进来,用端着茶杯的手指一下,示意坐下。 天气预报播完,大家开始议论:“离省会太远,这儿怎么样也不知道。” “地方是偏了点,但要看刚才的云图。”于总喝一口水,仰头咕嘟一声咽下,“气温可能比省会低个几度,总体天气差不了太多。”他把杯子放到边上的茶几上,对常青说,“开始吧。” “今天各组都干了一天,饭前零碎的说了一点。”常青对大家说,“现在各组详细地说一下吧。从最远的开始。” 坐在角落的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欠起身,手拿一张准备好的稿纸说起来:“第一天的情况不好,通知说得不明确,困难很多。我们商量着,就这样下去,一个月肯定完不成任务。”说完,他看一下于总。于总抬一下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几个问题:一c计划书的工作量与实际相差太多。我们是根据通知上说的情况安排的人员,要按时完成,我们得向工厂汇报,增派人员。二c我们带的都是通用工具,没有专用工装,要让厂里做一部分带来。三c做好了没有试验台架,还得从新制作。以上条件的制约,请求延长工期。”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单位的人都应声附和,互相点头称是。 常青拿着本子记完,提高嗓门说:“静一下,挨个儿说。” 后两个单位发言,基本和前面的差不多。于总蹙一下眉,端起杯喝一口水,朝刘志远这边看过来。 “我们倒没觉得太难。”刘志远清一下嗓子,简单说了一天的情况。 “你们今天修了几台?”于总扬一下眉。 “分解了六台,明天开始组装。” “万事开头难。”于总点一下头,想一下,对大家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都回去早点休息,明天继续。散会。” 又是一个简单的会。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刘志远想,可能远处的几个矿条件差些,所以困难就多,但回头想,自己这边问题也不少,场地小,地面杂乱,干起活儿来十分别扭。他开始盘算怎么把现场归置一下。一天下来确实有些疲惫,他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到现场,刘大海已经带人把配件拉了过来,正在分拣。刘志远一阵欣喜。 “你们挺快呀。” “能不快吗?下了班矿上就组织开会,了解情况,连夜准备,要求一点也不能耽搁。”刘大海委屈地对他说,“我昨晚十二点才睡。” 刘志远不以为然,自己干起活来,十一二点睡觉是常事。他召集人员过来,讲了昨晚考虑的方案,大家觉得好,便分头开始行动。 现场专门腾出一片场地,打扫干净了用于装配;边上就近的地方,放置试验台架,再往边上就是通道,以便装好一台拉走一台。 收拾完了,看大家开始各自干起来。刘志远对刘大海说:“走,看一下你拆不下来的设备去。” “兄弟,等一会行不?”刘大海正蹲在地上抹着汗,低头喘着气,“真是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 “瞎扯什么?”刘志远哈哈大笑起来,“你还不到三十岁。” “刚出校门,我能连踢两场球。”刘大海摇摇头,“现在不行了,这么点活儿,累成这样。” “走吧,你这是坐办公室的时间太长了。” 刘志远拿起边上的帆布手套,招呼焊工。刘大海不情愿地起身,一手提着油黑的帆布手套,晃悠着跟着他俩往前走去。 这是一台类似卷扬机的设备,露天存放,机器已经拆完,架子下只剩一根轴,一端有一个大轴承套着,轴承已经锈死。 “就是这根轴拆不下来,大锤砸都不行。”焊工说。 “这就是你们用的设备?”刘志远看着刘大海,“哪有这么干的,锈成这样你们看不见” “原来是打算报废的。”刘大海摇一下头,“这回不是你们来了嘛,上边又让修起来。” “看来这些都不是你们家的。”刘志远瞥他一眼,“电视机不亮了都得想法找人修,这可是设备,就是猪圈也得搭个棚吧?”他边说,边围着设备转了一圈,连说带比划把想法给焊工做了交代。焊工听了直点头,转身就去找东西。 “你是大学毕业吗?”刘大海穿着已经很脏的工作服,什么也不讲究地就近坐下,抬头问他,“我怎么看你像一个农民工?” “农民工怎么了?都是干活挣钱吃饭。”刘志远做着准备,扭头看着他,“不瞒你说,初中时我还卖过冰棍呢。” “不管怎么说,”刘大海不解地看着他,“你也得沉下心来,研究点学问,搞个什么项目,积累点资本,以后也好早点升个高级职称或者混个一官半职。你现在这个包工头的样子,小心连个像样的对象也找不到。” 刘志远看他一眼,想起了范长水,纳闷走了几百公里,口音都快听不懂了,怎么都一副腔调。 “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他自得地笑起来,“赶紧干活儿吧,小心领导怪罪下来,你连这个小科长也保不住。” 焊工提着一条粗麻绳过来,在要打的轴端上方拴了。刘志远指着放在边上的一根大棒料说:“我们俩抬起来,你赶紧套好。”说着招呼刘大海,“来吧,搭把手。” 吊好棒料,刘志远抬着一端,让刘大海扶着一节铜棒垫上,焊工托着被打轴的另一头。 “都看好了,我打了。”刘志远说着慢慢悠起大轴,猛地撞去。“噗”的一声,被打的轴往里缩了一截。 “动啦。”焊工惊喜地叫了一声。 “再扶好。”刘志远这次轻敲一下,那边的轴“嗵”地掉在地上。 “行!”身后有人叫好,刘志远回头一看,于总带着常青和秦先在看着他们。于总走过来,笑道:“这办法你都用上了。” “这叫‘悠锤’,小时候见大人们用过。” “我们当年土法上马时也这么干,不过要注意安全。”于总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到一边。常青c秦先也跟过来。 “你那边的工作现场我看了,井井有条,效率很高。”于总说,“其他三家现场差很多。我考虑这四支队伍就让你来统一指挥,进度上c技术上都由你来负责。有意见吗?” “行吧,”刘志远想一下答应下来,“就是干活嘛。” “说得好,就是干活。”于总笑一下,“好,晚上我就宣布。你继续忙吧,注意安全。”说完就领着常青c秦先往回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刘志远一眼。 “行啊,”见三人走远,刘大海朝刘志远瞪大了眼睛,“你让部里的领导看上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刘志远看着周边地面不耐烦起来,“赶紧收拾现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意外收获(二) 57 怪老头的情怀 晚上开会,人一到齐,于总就宣布了决定。大家都有些吃惊,四个带队的,刘志远的岁数最小,在厂里还不是领导干部。 “刘志远同志在进度c技术上总负责。”于总说,“大家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提一提。” 三个矿的带队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表态。 “小刘,”见大家半天不说话,于总示意刘志远,“你说一下吧。” 刘志远心想自己对别的矿情况不熟悉,仅有的一些就是昨晚上大家反映的问题及于总上午说的那么一点,就说:“我还没去过那几个矿。这样,明天大家走之前,先到我们那里拐一下,看看有什么可取的,然后我再到你们那里去看看。” 会议很快开完。刘志远回去把情况说了,让盛利带着大家干,有问题再找他。盛利感觉工作已经上了路,答应很爽快。 第二天早晨,按照刘志远说的,大家都先到他的现场,常青c秦先也坐着吉普车过来。几个领队开始都不服气地板着脸,但看了一会儿,便开始信服地点起头来。其中一个找刘志远问:“这些辅具的图纸还在吗?” “我给问问,”刘志远有些担心,“最好他们别扔了。” 把盛利叫过来问一下。盛利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片,又走到当时干活的现场找一圈,回来说:“找是都找着了,都成这样了。” “没关系,”领队接过来,“能看清就行。” 见其他两个领队也过来要,刘志远说:“那就各队多找几个人过来抄一下,那样快。试验工装的简图在我本子上。” 各队的人集中过来,三个人对着一张图就地画起来。刘志远把自己的大本子递给一个领队,几个人都凑过去看。拿本的人看一下当页图纸,习惯地往前页翻看一下,又急着继续往前翻,过一会,钦佩地抬头看着他:“刘工,你整天就想这些事?” “怎么了?”刘志远看他好奇,笑道,“干什么就得想什么。当然,女朋友的事不往上记。” 大家哈哈笑起来。 各矿把图纸抄了,都乘车离去。刘志远对秦先说:“各矿的配合很重要,我们这儿刘大海都和我们一起干上了。 “能让他动手可不容易。”秦先看一下刘大海的方向,“各个矿我都要求了,可这些领队黏黏糊糊的拿不出主意,我也没办法。今天咱们再逐个督促一下。” 刘志远找盛利问一下情况,感觉没问题,就和常青c秦先上了车。 “刘总,”车刚启动,常青笑说,“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的专车了。” “我一直不明白,于总这么大的官,怎么亲自组织这事?”刘志远不解地问。 “这事没跟你们说过。”常青说,“于总一辈子在西北的基地工作,在部里威望很高,是国家都挂了号的专家领导。现在身体不行了,部里把他调回bj给个闲职,让他休养,可他就在这个闲职上弄出了这档子事,还要亲自来,谁说都不管用,连部长都让着他。来时部里特别嘱咐我一定照顾好他,就这样他昨天还到各个点跑了一圈,下午就到医院打了点滴。” “这样的领导没见过。”秦先说。 “是。”常青感慨道,“尤其在大机关里更是少见。他来部里,就是让他在家休养的,可他偏要上班,到了办公室又觉得不习惯,一会儿是这个建议,一会是那个意见,还说得都对,但没一件好办的事。人家功劳太大了,不听就生气,机关的人都有些怕他。这次是看了你们局里的一份报告,就非得组织一次现场服务。除了他,谁会想这事?” “不过,不搞这个活动确实不行了。”秦先说:“就是国家管着,要不然我们说什么也得买进口设备。我听说那些合资的矿山,清一色进口的,质量好效率高,服务也好。咱这可好,我一个管设备的地方,成了局里最忙的部门。” 一天下来,其它几个矿的工作也全面铺开,回来三人向于总汇报。于总听了精神很好,笑道:“这是刘志远的功劳。就这样往下干,进度会提前的,大家都可以早点回家。” “来了就想给人家干好,没觉得怎么急迫。”刘志远说。 “你看来是还没有牵挂,”于总笑起来,“那些有老婆孩子的就不一样了。” “牵挂是有的,”常青说,“但才来几天,比起你们在西北几十年差远了。” “我们那时的人跟现在不一样。”于总看一下他,挑一下眉毛叹感道,“谈朋友处对象见面还互相称呼‘同志’呢。” “就是你们那时打下了国家现在的工业基础。”常青钦佩地看着他。 “别提这事了。”于总喝一口水,吃力地咽下,摇摇头。他起身到卧室,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小东西对刘志远说:“你看这是什么?” 刘志远见里边好像有录音磁带,就问:“不会是录音机吧?” “就是录音机,录c放音,还有收音功能。”于总拿在手上掂了掂,“我们那时确实让国家该有的基本上都有了,可是人家做得更好了。” “在部里见了你们局里的报告,很痛心。”他对秦先说,“我们现在就是售后服务嘛,天经地义的事,还要上级来组织。”他看着面前的三个年轻人,“以后要看你们的了,我是干一天少一天了。” 于总说得有些激动,但刘志远内心没有什么感应,只对他手里的小录音机感兴趣,心想:“要是能给罗娟买一个就好了。” 平时这正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有些浮想联翩。 “早点休息吧,”常青起身,对于总说,“时间不早了。” “还不晚吧?”于总看一下墙上的挂钟。 “咱们可是有约定的。”常青笑说。 “好好,”于总笑起来,“你们一天也辛苦了,早点休息。” 三人出门。送走了秦先,常青对刘志远说:“到我房间坐一会吧。” 比起前天晚上在门口陌生又有点居高临下的态度,他现在像变了个人,友善又热情。 “我看于总对你挺好。”进了房间,常青笑道,“除了正事,以前他是从不说这么多话的。” “我倒没感觉,很正常啊。” “你也是个人物。”常青看着他笑起来,“于总给你安排任务,你连个条件也不提就答应。让你这个工作一年多一点的人管理三个副处长,你心里不打鼓?” “就是带着干活嘛,有什么鼓可打的?” “今天上午那些带队的对你的本子很感兴趣,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每天我都把技术上的一些东西记下来,临时想起的方案也写在上面。”刘志远把本子递给他,“这是一个好兄弟教我的,办法很好。这段时间我在设计一个通用的矿山设备,想法很多,所以记的也多了些。” “我大学毕业就进了机关,”常青翻了翻本子,摇摇头递回来,“再也没接触过专业,荒废了。” “那职称没耽误吧?” “那铁定,到时就会给你戴上的。不过我们那里现在时兴在职研究生,你知道,机关里要提职,那可是硬指标。” “那些没用。”刘志远摆摆手,“再高的职称搞不出东西也是白搭。” “你像生活在真空里一样。”常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社会上的东西你啥也不懂。” “懂那些干着么?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那多好。”刘志远笑笑,“我现在就想找一个小矿好好看一下,光自己瞎想,心里觉得空得慌。” 从常青房间出来,刘志远走到盛利那里。几个人正在打牌,见他进来,盛利站起身说:“正好,刘总来两把。” “干活儿我行,打牌你们行。”刘志远笑说,“你让别人替一下,咱俩商量个事。” 两人走到一边,他问:“你注意到我们修理的都是些什么故障了吗?” “光顾忙活了,好一台就往边上放一台,没记。” “你把前两天的回忆一下,再往后的,都记下来给我。我感觉,坏的设备,有使用问题,也有设计的问题。你统计一下,我要琢磨琢磨。” 第二天到各个矿时,刘志远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十几天下来积累了厚厚一摞。他做了一张表格,每天晚上回来分门别类进行统计c分析,渐渐看出一些门道。 一天晚上向于总汇报完一天的工作,刘志远拿出统计表对他说:“于总,我感觉咱这主产品的设计要改一改。”他把故障的统计分析情况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是啊,现在都九十年代了,不换型号,肯定跟不上形势,生产了几十年的产品,哪能一成不变?你的想法很好。”于总想一下,“这样,你的统计继续做,明天我和他们局里说一声,征集一下对设备改进的意见。” 过了两天,三人在路上,见秦先老打哈欠,刘志远问怎么回事。 “让各矿征集意见是你的主意吧?”秦先不满地看他一眼。 “有一部分是我的。” “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秦先说,“现在修设备正紧张着呢,你又加了这么一档事,弄得我昨天晚上熬了一宿。” “不就是统计一下嘛,设备修理我在给你操着心,能有多少事?”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秦先无奈地摇摇头,“这次维修活动部里组织的配件刚够用,但你们走了呢?设备再坏那不还得抓瞎?我得让各矿统计缺项,向部里交涉。”他扭头对常青说,“你们那些大人们不知是怎么做的计划,想要的来不了,不想要的堆了一大堆,不信我带你们到我的总库里去看看,这叫什么事!” 前面的道路有一个三岔口。秦先看一下表说:“太累了,今天中午我请你俩吃顿饭。”说着让司机拐上了小路。 “这是到哪?”常青问。 “一个小矿,”秦先说,“他们经常找我帮忙,今天宰他们一顿去。” “正对你的事了。”常青回头对刘志远说。 确实是一个小矿。车开过一个用角铁搭起的小牌坊,就看见一栋简陋的两层楼房,上面还插了杆红旗,外边的廊檐不时有穿着随便的人员走动。 秦先下车叫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穿着西装c农民模样的人介绍道:“这是部里的常助理,这是维修队的刘总。” 来人是矿上的老板,听见介绍,赶紧点头哈腰上来握手。 几个人走到楼后。一排平房,前面的地上倒了水和菜叶,一个泔水桶在阳光下散发着异味,几个上点岁数的男女正在里面忙着做饭。 老板向厨房打了招呼,把他们引进一个装修很好的房间。房间贴着壁纸,桌椅都很考究。 “你这里还挺讲究。”酒菜上桌,常青看着笑说。 “我们的矿虽小,但来往的客人很多,还有不少领导。”老板笑说,“到外边吃饭不方便,只得在这里将就。不过我的厨师可是高价请来的,领导们一会儿尝尝味道。” 今天秦先是想好好喝点酒休息一下的。常青是部里来的人,老板见了就更不放过了,找尽借口频频举杯,一场下来两人大醉。刘志远帮着老板安排两人在一个房间睡下,又让老板安排专人陪他到矿上看了一下午。 看时间不早,刘志远回来把两人叫醒。常青揉着眼睛说:“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 “人家好不容易见到个bj来的人,能放得过你?”刘志远笑着递给他一杯水,“如果你一开始就说滴酒不沾,那你就可以不喝,只要一喝,那就少不了。你这点酒量以后再下来得注意了。” 常青迷迷糊糊地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人生博大精深,使劲学都学不过来呀。” 58 灵机一动 一天晚上汇报完工作,于总从卧室拿出一叠材料交给刘志远:“这是各矿汇总上来的意见建议,我简单看了一下,觉得很好。矿山机械你是专家,拿去研究吧。” 回到房间,刘志远的心思就全扑在这上面,一连几天晚上,搞出了一个改进方案,有图纸c有文字说明。 于总拿了方案让局里的总工程师组织技术人员评审一下。参与评审的人员看了很兴奋,给予充分的肯定。 “想不到你闷不嘟的搞出了这么个东西。”第二天常青对刘志远说,“我看了的感觉是老树上终于张出了新芽。” “你别大惊小怪的,再长芽也是老树。”刘志远不无遗憾地说,“这修修补补的东西,小打小闹了,我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推到重来,重新设计新的,那才过瘾。” “就你自己?” 常青的印象中,刘志远是一个扎实肯干c脚踏实地的人,现在听了他的话,感觉有点痴狂离谱了。 “给几个帮手更好。”刘志远好像仍在幻想中,“我自己也行。” “兄弟,你醒醒吧。”常青拍着他的肩膀笑起来,“就现在这个方案还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呢。” 于总听了局里的评价很高兴,晚上听完情况汇报,专门说起这事。 刘志远解释道:“上午我和常青说过,这仅是修修补补,要真是想更新换代,那就得另起炉灶,重新设计,把现在的新技术都用上,结构思路都要全新的。” “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于总欣慰地说,“在这个环境下,假如能走出这么一小步,就是了不起的胜利,能为将来的改型换代趟出一条路子。” 以后的几天于总的心情一直比较好,再加上维修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他要到现场亲自看看。常青给各带队的打了招呼,汇报要简明扼要,争取一上午就让他回到招待所。 眼见为实,四个矿看完,于总的心彻底放下来。往回返时,他看时间尚早,就对常青说:“中午请志远c秦先吃顿饭吧,算是犒劳。” 上了车,常青问附近有没有好点的餐馆,秦先把大家引到就近的一个镇上,选了一家干净的饭馆坐下。 “点点儿好的。”于总嘱咐常青。 在等菜的时间,他起身,走到窗前欣赏外边的街景,嘴里哼着小调。 服务员倒上茶,常青叫他喝水,见他没反应,就要起身给他端过去。 “不用不用。”于总摆摆手回来坐下,手捂着冒着蒸汽的茶杯,抬头看着远处,意犹未尽的样子。 “您刚才哼的是什么曲子?”秦先问,“我好像也听过。” “《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你应该听过的。”于总缓过神来,笑着示意常青拿过包,取出录音机,按下一个精致的小按钮,悠扬的歌声放了出来。 “走上这呀 高高的兴安岭 我瞭望南方 山下是茫茫的草原 他是我亲爱的家乡 亲爱的汉族兄弟呦 和我们并肩建设呦 在那些野草滩上 盖起了多少厂房 ” 他入神地听着,头随着旋律轻晃,节奏强烈时,手指在桌上点出节拍。 服务员端上菜来,于总睁开眼睛,对大家说:“这是五六十年代的歌,我听了几十年,百听不厌。歌里唱的就是我们那时想的,苦了c累了唱上一段就来了精神。” “你们看这录音机。”放完歌曲,他拿起录音机欣赏着,“这是我女儿从国外给我买回来的。几十年了,我们建了那么多的工厂,造出了两弹一星,飞机大炮,可就造不了这个小玩意儿。”他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抬头说,“不瞒你们说,这东西拿到我手里,第二天我就把它拆开了。精巧的设计,创意的工艺,精密的制造,看着就让人羡慕。人家还批量生产,卖到了全世界。”他摇摇头,“我们的问题在哪儿?我倒不担心没人才,总有像志远这样一茬一茬的青年才俊不断出现,可总感觉缺了什么。为什么我们造不出好东西?几十年我们一直在追赶,人家有了,我们就仿造,老跟在人家后面。我这样干了一辈子,临到退休,身体也不行了,可看到还有这么大的差距,真是心有不甘呀。” 他像做报告一样侃侃而谈,三人端坐着洗耳恭听,对他说的内容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所有人都想着把事情做得最好。”他说着,眯着眼看着远处,像在眺望走远了的人,“知道吗?我们不缺人才,就缺这样的土壤。我是不行了。” 菜上齐,他突然发现三个人都静坐着,连忙催促:“你们别光听我说呀,赶紧吃,快凉了。”他问常青,“怎么没酒?拿一瓶来。” 常青要来一瓶酒打开,给刘志远c秦先一人倒了一杯,自己到了一点。 “不行。”秦先说,“凭什么你就这么一点?” “上次那劲儿还没过去。”常青摇摇头。 “你得练。”秦先拿过酒瓶,咕咕地给他倒上。 “常青就喝点吧,就这一瓶,不会让你多喝的。”于总笑一下,目光转向刘志远,“志远能喝酒吧?” “我和秦先加起来也不抵不上他。”常青笑说。 “看这身体应该可以。”于总笑道,“那就把这瓶酒喝完。事情没干完,多了不给。”他举一下手里的茶杯,“不要拘礼,你们开始喝吧。” 三人没了拘束,都端起杯来喝一口,开始吃菜。刘志远早就看准了红烧肉,第一筷子就夹了一大块塞进嘴里,无所顾忌地嚼起来,也不听常青和秦先在说什么。于总羡慕地看着他,把夹在眼前的一点青菜放进嘴里。 “于总,晚辈敬您一杯。”嘴里的东西咽下,秦先端起杯,站起来对于总说,“我岁数不大,也见过一些领导,您是我最敬仰的。小秦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的您包涵。” “说好了的,”于总摆摆手,“你们喝。” “您就用茶水意思一下,我一口喝了。”秦先固执地说着,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看人家秦先。”常青见秦先喝完,用胳膊肘捅捅刘志远,“你别光顾着吃呀。” “哦。”刘志远止住嘴,也端杯站起来,看着于总一时想不起说些什么。 “啥也不要说。”于总笑着端起茶杯,“能喝你把酒喝了,这段时间数你辛苦。” 刘志远抬杯示意一下,一饮而尽。 “好好,赶紧吃菜。”于总连连点头,“这次组织检修工作,最大的收获是志远的这个改造方案,意义很大。我已将资料传到部里,组织专家讨论。如可行,组织力量尽快实施。” 于总随和,大家无拘束,痛快地吃了喝了,心满意足地上车往回走。于总自然地坐到副驾驶位置。这是他的习惯,觉得这样视野开阔,有乘车的乐趣。 三人坐后排,开始还有说有笑,过一会儿都沉默下来。于总在前面,戴着精致的耳机,不停地反复按着录音机按键,嘴里嘟囔着,好像还沉浸在饭前说话的语境中:“几十年了,来回就是这么几个能听的。” 回到招待所,常青安排他赶紧休息,自己也倒头就睡。 刘志远对秦先说:“到你这儿光顾干活了,你也领我到你们局里看看,见识见识大矿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秦先是酒场的老手,中午这点酒不算什么,反而使他更加兴奋。他叫上车带着刘志远看了几处,都热情地做了介绍。 走到一个大院前,他朝里指一指:“这就是我们的总库,你不是要看看吗?” 跟门卫打了声招呼,两人走了进去。进的第一间小库房,刘志远就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大堆密封圈。 “这些你们得用多长时间?” “十年也用不完。” “妈的。”刘志远感到十分滑稽,“给我们下的任务可是一天都不能耽误的,到了现场就是这样!不瞒你说,今年我还专门为这产品做了一台专用机床。” “他们计划瞎下,你们跟着瞎干。”秦先鼻子里“哼”一声,“你看那边,急需的零件库房都空了。” “你把急需的配件明细给我。”刘志远头脑一激灵,“回去我给你想想办法。” “好啊,走之前我准备一份给你。”秦先兴奋地说,“三个月内你能给我解决一批,我到你那里请你吃饭。” 检修工作结束,秦先开始征求意见c购买车票,局里局长c书记一班人盛宴饯行。第二天早晨,常青拿着厚厚的一个信封给刘志远:“这是你们组的,他们局里很热情,坚持给了些奖金。” 常青走后,刘志远把钱数了数,抽出几张给盛利留着,过去敲开他的房门。 房间里两人正在收拾行李。刘志远把信封交给盛利说:“他们局里给了点奖金,包括你,把这钱些平均分了。” 回到房间,刘志远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边收拾边回味起这趟出来的收获,尤其是于总那天讲的,像是给他指点了一块富饶的处女地,很有吸引力。在厂里是没人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的。 想起就要见到母亲和罗娟,他心里生出温情和暖意。 自己收拾好了,他到各房间看一下,大家都很兴奋。 “是不是早就想回家了?”他笑问。 “这是拿了钱了高兴的,这一趟等于挣了三个月的工资。”盛利笑道,“还有,不只是为了钱,出来跟你干活儿,也挺痛快的。” “这么点钱就高兴成这样?”刘志远把他叫出来,把剩的钱塞到他手里,“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 常青急急忙忙走过来,对刘志远说:“于总让你上去一趟。” 进了房间,于总笑着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刘志远:“这是单独给你的,一定收下。再有,现在你不能回去,要跟我们去趟bj。修改方案部里组织专家看了,要扩大范围开个评审会,你得在场。” “好吧。”刘志远长出一口气,“那我就跟他们交代一下。”临出门,又问,“我还要准备什么?” “拿好你的材料就行。” 刘志远送盛利他们上车。刘大海跟着秦先过来,见他不走,奇怪地问:“你是怎么回事?” “于总要我跟他们去趟bj。” “行。”刘大海堆起笑脸拍一下他的肩膀,“你一生无忧了。到bj做了领导,千万别忘了咱哥儿们还有这么一段。” “瞎扯什么?我去是参加一个讨论会的。” “他说的也不错。”一边的常青看着刘志远,“看现在这势头,只要你想去,凭于总的威望,留在部里不成问题。” “算了吧你。”刘志远连连摆手,“让我这个勉强上了大学的人整天跟你们这些高材生们一起受罪去呀,我不干。” “刘总。”刘大海认真地看着他,“你可别不识时务,一个人一辈子可没多少机会。” 面包车启动,大家朝车内的盛利他们挥手道别。看车走远,刘志远对大家说:“别在这儿站着啦,到我屋去,有烟有茶,晚上咱们还有一顿酒喝。” 59 会审 车到bj站已是上午九点,已有车等待接站。一路上于总尽显疲态,刘志远和常青非常担心。 “先去医院吧。”上了汽车,常青说。 “别。”于总像已经想好了一样,“先去招待所,把志远安顿下来。下午他还要开会。” 到了招待所,常青下车帮刘志远登记入住。刘志远说:“别管我了,看于总很虚弱,你看他去吧。” “你还是不了解他。”常青继续办着手里的事,“你住哪个房间,是单人还是双人,我要说不清楚,他会急的。” 办完手续,他把刘志远送到房间:“就这样吧。可以直接到餐厅吃饭,中午休息一下,下午我来接你。” 刘志远关上门,换上拖鞋,仰头靠在被子上。他很挂念于总这个人,心想,就这个身体还亲自到矿上管这些小事,太小题大做了。直接去医院,也不跟家人打个招呼?他感觉到这个黑瘦的老头有股子特别的劲头,像一个外出归来看见家园荒芜了的人,有着干不完的事。他不禁想象自己要是到这个岁数会是什么样子。 下午常青来敲门,他开门就问:“于总怎么样?” “咱们边走边说。”常青说,“把你放下他就到部里安排下午的会,看这架势,他是非要把这事办成不可的。忙到中午直接去了医院。” 车开进一条较窄的马路。路两边高大的树木落完了叶子,透过繁密的枝干,阳光下,一栋白色的十层建筑十分耀眼。 “这就是主楼了,后面还有一个院子。”常青介绍一下,对司机说,“车就停在前面吧。” 司机放慢车速,寻找适合停车的位置拐上便道。 “还有几辆好车。”刘志远看着外边停着的各式车辆感慨道。 “还有几辆?”常青看他,“你口气还挺大。这是首都,到哪儿你能见到这么多好车?” “我们那里是没这儿多,可咱看过电影c电视,见过阵势。” “跟你说吧,哪儿都不如bj。”两人下车进了门厅,常青揽着他的肩膀小声说,“你知道这个楼管着全国多少钱?” “管全国怎么了?”刘志远不愿在口头上服输,“那些车没一辆是国产的,你们是怎么管的?” “嘘。”常青食指竖在嘴前,“小声点,这是国家机关。” 从七楼电梯口出来往西走,楼道高且宽敞,从偶尔开着的办公室门望进去,里面陈设简洁大气,人员都是很有素质的样子在低声交谈。相比之下,工厂的办公楼就显得拥挤繁乱c人声嘈杂了。 常青把刘志远引到一个会议室门口,正要进门,一个三十四五岁样子的人出来。他衣着端庄讲究,发型一丝不苟,唇边刚刮的胡子显得利索且有修养。 “邢处长,”常青叫一声,伸手指指刘志远,“这就是刘志远。” 邢处长见刘志远这么年轻有些错愕,但瞬间就调整过来,礼貌地笑着伸出手来握一下,自我介绍道:“邢晓光。一路赶来辛苦了。” “还有五分钟。”常青看一下表。 “都到齐了,进来吧。”邢晓光把两人让进门。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会议室。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对面坐了多半圈人,岁数都在四十五岁以上,有的头发花白,看起来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大家面前放着一样的资料和各式样的笔记本,见刘志远进来,都面露好奇。 “这就是方案的提出人,”邢晓光向大家介绍,“北方厂的刘志远。” 见众多双眼睛看着自己,刘志远从东到西点几下头,见邢晓光拉开了椅子,便就势坐下。 “在座的都是部里组织的专家。”邢晓光对他说,“前几天部里召开研讨会对你的方案进行了论证,今天请你来,是有些问题要和你沟通一下。”说着目光转向对面,“看哪位专家先讲?” “技术革新c技术进步是应该做的事。”正对面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点一下头,动一下面前的资料,看着刘志远,“我问一下,你是否考虑过这么大改动的风险?还有,改动部分使用了一些我们没用过的新的技术,你是否经过了认真论证?” “新东西谁也没用过,只有用过了才知道好不好。”刘志远顿一下说,“不行就改进嘛。改动部分是用了点新技术,但都是现在进口设备上用了多年的技术,大家有机会看一下,满大街都是。” 他的话直来直去,没有任何修饰,但道理很直白,跟这个会议室的气氛有些不协调。 邢晓光不由看他一眼。 那人带上花镜,看一眼资料,目光通过镜框上边看过来,开始问起具体技术问题。他言语简洁,专业而且很有深度。 邢晓光观察着刘志远的表情。 刘志远略想一下,简单准确地作了回答,并对方案的使用c加工c装配c维修各方面进行了详尽的补充解释。 一番话下来,现场气氛开始活跃,各种问题一一提出。 常青坐在一边,看刘志远像在做毕业答辩一样对答如流,不禁担起心来。这家伙这样的信心满满,确实有点胆大妄为了:这可不是面对几个老师的提问,听得高兴了多打一点分,讲错了顶多给个差评,现在是要把这么多专家说服,让国家投入成百万的资金去做的! 他忐忑地看着刘志远和专家们你来我往的思想交锋,像个孩童看着大人们安排自己的命运一样,无能为力又惶恐不安,整整两个多小时,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各位老师,”邢晓光看一下表,瞅准说话的空档,恭敬地提醒专家们,“我看是否休息一下?” “别了,谁需要方便自己去。”对面专家摆摆手,盯着刘志远又提出一个问题。 问题一个一个提出来,这个答完,那个又提出,而且越来越刁钻古怪。刘志远心想,这就是好学校和差学校的不同了,要不是进厂后看了一些资料,肯定很难答得上来。 直到有一个头发花白的专家提出了一个他没考虑到的问题,他止住了嘴。 “我没往这方面想过。”他如实地说着,心下想,这个问题和这次设备改进关系不大呀。 “我们现在做的事,关系着国家的重大技术装备。”对面的专家说,“你的方案要改动经过几十年考验的成熟技术,而且,我们这里一改,全国都要动,更要非常的谨慎。大家都要为国家利益负责任。” 刘志远注意到,整个一下午,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建议说一句肯定的话,或许是担心,或许是对他的方案不是很信任。 “管它呢,爱搞不搞,本来就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想起正在构思的小型通用设备,“这才是正路,自己干自己的,没有必要让这么多的婆婆来刁难。” 这样想着,在神色凝重的一排专家面前,他一脸坦然。 散了会,邢处长走到专家们中间,开始低声交流。常青带着刘志远出了门。 “你真行,今天是舌战群儒。”常青不安地看着他,“在这些权威们面前你也不害怕?” “我光着脚,不怕穿鞋的。”刘志远笑道,“我也不求他们什么。改进建议是我觉得应该这样,提出来就满足了心愿。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有什么可怕的?”他突然警醒过来,对常青说,“咱们去看看于总吧,他不是在医院吗?” “还等着你去看?”常青轻松下来,“人家现在正等着请你吃饭呢。在去医院的路上,他说志远今天下午不轻松,晚上好好请他吃顿饭。知道你爱吃肉,他特意订了饭店,下午输完液就去等咱们了。” 刘志远心里一阵热乎。 黄昏时刻的街道,车水马龙,路边的行人熙熙攘攘,各色商铺都亮了灯,远处巨大的霓虹灯变幻着各式图案,浓浓的都市气氛扑面而来。眼前的繁华景象,让刚从冷清的矿山过来的刘志远一时难以适应。 车在一家讲究的饭店前停下。司机说:“家里有点事,我会早点过来,在楼下等着。”待两人下车关了门,他一脚油门,一溜烟开走。 饭店大厅灯火辉煌,咋一进来,不得不迷上眼睛。常青领着刘志远上楼进了一个小包间。 于总已经坐在桌前,见两人进来,慈祥地示意坐下。 “输了多长时间?”常青问。 “输完坐车过来正好,刚点完菜。”于总往前欠一下身,问刘志远,“下午情况怎么样?” 刘志远还没反应过来,常青抢着把情况简要情况讲了一下,指着他说:“他对答如流,一点也没怯场。” “还是让一个问题绊了一下。”刘志远皱一下眉,看着于总,“大家好像对这事不很热情。” “可以想象得到。”于总摇摇头,“几十年没搞过新东西,谁的心里都发怵。都是所谓的专家了,不想担责任,又要有所表现,不愿缺席c回避这事。”他笑着猜测道,“都不表态吧?” 两人都点点头。 “刀不用就生锈,人不干事就发懒,”于总抿一口茶,“时间一长就变态了。” “那你们的基地可做了好多事。”常青鼓一下勇气说。 “那些都是国家项目,人员c资金,尤其是直接管理,是政治任务,没有干不成的事。”于总看着他,“老实话,我已经习惯了那种环境,不停地往前冲。回到bj,对内地太平盛世c慵懒无为的气氛很不适应。怎么能想象,五十年代的技术,到现在还奉若神明?” 他摇着头正想再说,服务员端上来三盘小菜,三套碗碟。后面跟一个戴着厨师帽的小伙子,推着一辆类似列车餐车的小车。 “烤鸭,”常青看着刘志远,“于总专门犒劳你的。” 于总示意他把桌上的酒瓶打开,笑说:“你俩喝这一瓶,志远能喝就多喝点,不够,那就多吃肉。” 厨师把鸭片端上,于总包了一卷给刘志远夹过来:“开始吃吧,自己人别讲究。” “于总您也吃。”平时不拘礼节的刘志远不自主站了起来,“我吃自己来。” “听我的。”于总固执地伸手示意他赶紧坐下,“这是特意慰劳你的,见你痛痛快快地吃我心里才高兴。” 见刘志远坐下把一包鸭肉放进嘴里,于总嘿嘿笑起来:“看你的吃法,真是享受。想当年我也这样,但那时吃的是窝头。” “志远是个奇才。”常青斯文地咬一口鸭肉卷,慢慢嚼着顺着他的话说,“听他说话的口气像跟那些权威们平起平坐一样。” “技术上是没有岁数大小的。”于总笑道:“往往好的技术c好的主意都是年轻人提出来的。现在论资排辈,工程师c高级工程师一级一级往上熬,有了职称,还没干成什么事就没了灵感和激情了。连艺术界也在评一级二级的,有了好作品,还愁别人不认可?你们看,到现在有几部能拿得出手的音乐作品?”他又从衣袋里拿出录音机,“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来回来去那么几首歌,怪不得年轻人都愿意听港台和国外的。” 看见录音机,刘志远住了嘴。他想起了罗娟。 “我看要实施这个项目有难度。”常青说。 “我也感觉到了。”于总说,“这些年被毙掉的项目很多,好多青年才俊变得碌碌无为,荒废了一代人。” 对这个项目,刘志远的观点是改了更好,不改也行,修修补补的没多大意思。他钟情的是通用设备,那上面有他无拘无束的尽情发挥,所以对面前两人的对话只是听,不搭腔,嘴里吃着,脑子里想着,眼睛盯着于总手边的录音机。 于总看吃得差不多,看着他笑问:“吃好了吗?” “酒足饭饱,谢谢于总。” “以后要是再有机会合作,你也不要跟我客气,就像现在。我喜欢这样。”于总笑道,“明天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他转向常青,“你带个车陪志远到处看看。” “别了,”刘志远连忙说,“明天我得回去。” “是不是有美人在家等着呢?”常青看着他笑问。 “是。”刘志远如实地点点头。 三人说笑着走下楼。上了车,常青对司机说:“先送刘工去招待所。” “先送于总回家。”刘志远小声提醒他。 “他还要输液。”常青凑过来小声说,“我们还得去医院,他不让我告诉你。”接着又放大了声音,“我一会儿给你联系车票,晚上打电话给你。” 前面,于总看着车外,像在想着什么事。五颜六色的灯光,给他黝黑的面庞勾勒出了忽明忽暗的轮廓,凹陷的脸颊,述说着沧桑和缺憾。 临近招待所附近的一个大商场,刘志远下了车。道别之后,于总恋恋不舍地向他挥着手,直到车走远。 录音机的专售区域,明亮c雅致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各个品牌的进口小录音机,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来回走了几趟,没有找到于总的那款,刘志远便开始自己了解性能和价格,可着口袋里的钱数,选了一台买下,又到边上的盒带专区挑选盒带。回想着罗娟提到过的歌曲,加上估计她可能喜欢的,他选了一塑料袋,又到食品区买了些吃的,就急着往回赶。 他要等常青的电话。 回到房间,他马上按说明书要求,给电池充上电,开始欣赏录音机,像得到一个宝物一般。 上中学时,他在学校边上的家电修理部见过各式的录音机,也帮着打开修理过,当时就被录放音的原理所震惊:机械与电气的巧妙结合竟会产生如此美妙的效果。现在手里的“神器”则更进一步,粗笨的机体变成了人类的掌中玩物,操作便捷,精致且功能强大,宜人的外观设计使他感到赏心悦目。他不禁感叹:机器能做到如此极致,应该是到了艺术的境界。 他自觉懂得了艺术,范长水手里的那些玩意儿,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小小的机器握在掌中,反复把玩,爱不释手,为它倾其所有,他也觉得非常值得。 机身只比盒带稍大,他握在手中,所有功能单手都可以随意操作。他经常翻看《机械设计手册》,此时看着机身上的微型开关,心想,要进行国产,恐怕国家还没颁布标准呢。 常青打来电话,说是明天早晨九点的火车,他带车前来送行。刘志远想一下,给老方打了电话,说明天晚上回去。想起罗娟马上就能拿到这台机器,他幸福地想象着她惊喜的样子。 第二天,电池充满电。装上盒带,戴上耳机,按下放音键,他感觉一下进入一个了巨大的音乐广场。录音机音域宽广,低音深沉,高音细致透亮,比在商场嘈杂环境试机时又好出许多。 刚收拾好,常青进来,羡慕地看着刘志远手里的东西。 “大手笔。出来这一趟,带一个好东西回去。我犹豫了两个月了,都没舍得出手。” “于总怎么样了?”上了车,刘志远关切地问。 “老倔头。”常青摇摇头,“一早就到部里去了,就为那事。昨天的情况你都见了,阻力很大。到最后,你看吧,弄不好又是一场空欢喜。” “我总觉得于总有点怪。”刘志远问,“他老伴呢?” “前两年去世了。女儿在国外,没人照顾他。大家都劝他歇一歇,找一个伴儿颐养天年,他就听不进去,整天闲不住,到这边提建议,到那边揽事情,弄得谁也不待见,也不知图个啥。但他是上边挂了号的人,大家也拿他没办法。这回的事,是你惹起的,又让他上了心,但我看很难。你想,这么大的事,靠他一个人东碰西撞就能办得成?” 两人在候车室东扯西扯,直到检票口开闸放人。 “走了。”刘志远两手提着东西,对常青说,“有机会到厂里指导工作。” “机会不多。”常青看着他,“我也就是一个跟班的,在于总身后跑跑颠颠,干些杂事。你倒可以考虑一下刘大海的话,趁于总还在位,到bj来吧。” “不来。”刘志远摇摇头,“这儿不是我呆的地方。” 60 傻小子睡凉炕 刘志远牙衔着车票,两手提着东西找到自己的卧铺车厢,腾出手来让列车员验了票,走进狭窄的过道。 床铺核对无误,把行李放在桌上,拿出水杯,他准备往行李架上放东西。行李架已经放满,只留一点空隙,他把东西往两边挤了挤,将行李和磁带包放底下,吃的放上面,放好了,爬上铺去,拿出录音机。 列车启动,车厢内秩序稳定下来。下铺两人像是一起的,在低声说话。 刘志远戴上耳机听了几首歌,兴趣便开始一点点淡却下去。开始是欣赏录音机的品质,歌也好听,可一盒磁带好听的歌就一两首,后面听着听着就感觉乏味了。 他爬下铺来想多拿几盒换着听,但取下包,原来一摞一摞的磁带已乱成一堆,只得解开袋子翻找,里面哗啦哗啦直响。 “是倒卖磁带的吧?”身后有人打趣道。 刘志远回头,见下铺的一个三十来岁的样子,戴着眼镜的人正看着他。 “自己听的。” “自己听买这么多?” “刚买的机子,”刘志远抬抬手里的录音机,“捎带多买点,省得老买麻烦。” “行啊,有钱人。”“眼镜”看见录音机,眼一亮,顺嘴说出了牌子,提高嗓音说,“这么多磁带呢,回去再听吧。会‘拱猪’吗?来两把怎么样?” “行啊。”刘志远正想着怎么打发时间,便欣然答应。 “眼镜”又征求他中铺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意见。小伙放下书,犹豫一下,起身下床。“眼镜”找来行李箱放在两床中间,上面再平放一个公文包,打开扑克包装,对刘志远说:“咱俩换个位置。”他要和同来的人对门。 同来的人岁数比他大些,方脸,细长的眼睛显得很坚毅。“眼镜”招呼打牌时,他一直看着窗外,待这边收拾好了才转过身来。 长时间没有“拱猪”,刘志远有些兴奋,抓完牌,习惯性地做一番规划。 “出牌。”“眼镜”催他。 牌不是很好,刘志远按照常规出了一张,看对门小伙出得很犹豫,心想,可能他也有点难处。对方开始出牌,先试探性地出了几张,接着出牌速度加快,很快第一局结束。“眼镜”拿过小伙面前的红桃和“猪”,数了分数,在一个本子的背面记下来。 “我打牌不行。”小伙不好意思地看着刘志远。 “没关系,就是玩嘛,你跟着出就行了。”刘志远已经看出他打得是有些问题,但想起和左军山对门时的情景,心情宽松了下来。 对门的牌艺不行,让他松了一口气。以前和左军山一起打牌,他心里已经产生了负担,现在可以放心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出牌了。 很快刘志远两人输到了一千分。“眼镜”得意地在本子上画了一道杠,兴奋地洗起牌来。 “小伙子加把劲儿,”他扭过头来对刘志远戏谑道,“我们可不愿欺负人。” “好久不打了,有些手生。”刘志远不服气。刚才那几把确实运气不好,没有什么好牌,他擅长的“全红”一直没有机会。 第二轮开始,前几把还那样,终于摸了一把好牌,刘志远的心突突跳起来。他仔细盘算着,不敢出错一张,看着对门有些困难,便说:“放心出,别为难,有我呢。这回我们也让他们见识一下。”但出到最后几张,突然感觉有问题。他看看自己面前的“猪”c“羊”和满把红桃,细数一下仍有一张漂在外边,心情一下跌倒谷底。最后一张打出,他们一下子输到了头。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满脸得意地展示着手里的红桃二朝他笑道:“百密一疏啊。” “你够损的。”刘志远懊丧地瞥他一眼。 “这叫牌艺。”那人呵呵笑起来。 “眼镜”洗好牌,带着白帽子的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眼镜”和那人交换一下眼色,和刘志远商量:“吃了再打?” “行。”刘志远把洗好的牌放在包上。 “来四份。”“眼镜”对列车员说。 “别,我俩的我来。”刘志远起身掏钱。吃着饭,他对小伙说:“你打得越来越好了。” “琢磨出了点道道。”小伙点点头。 “吃了饭争取把他们打趴下。”刘志远用筷子指指那两个人。 吃完饭再战,他的手气大变,好牌一副连一副,有几把自己这边差了,对门又好了。他们开始赢。刚开始是自己乐,后来想起那张红桃二,他对那人说:“不再百密一疏了吧?” “傻小子睡凉炕,”那人斜他一眼,“全凭火力壮。” 打了四五轮,到了四五点钟样子,刘志远他们仅输了一次。小伙子洗完牌,放到中央,那人打一个哈欠说:“差不多了,歇会吧。” “在哪工作?”小伙和“眼镜”收拾东西,那人问刘志远。 “北方厂。” “你是北方厂的?”“眼镜”停下手,看一下那人,有些惊喜,“巧了,我们也去。” “出差?”刘志远问。 “出差。”那人点点头,“要在你们厂住一段时间。你在厂里做什么的?” 刘志远想,老方还没给他分配工作,自己的桌椅在技术组,就自我介绍道:“算是技术员吧,我叫刘志远。想打牌可以随时找我。” “我叫梁跃进,比你岁数大,你就叫老梁吧。”那人说,“他是小高。厂里有专门打牌的地方?” “单身宿舍。”刘志远说,“我那间宿舍每天都有打牌的人,每天晚上到十二点。” “就这样你的牌技还那么差?”梁跃进笑起来。 “来厂以后,这是我打得时间最长的一次。”刘志远笑了笑,“我那里有高手。” 两人问起厂里的事。刘志远了解的不多,不知道的就直说不知道。 “看你对厂里的事不感兴趣。”小高说。 “管那么多事干什么?”刘志远看着他,“我只对机器感兴趣。” 两人对视笑一下,不再往下问。 外边天色灰蒙蒙的,快落山的太阳只是一团白亮。梁跃进看着窗外的景色,皱起眉头。 “快到了。”小高看一下表。 列车员过来换牌,大家起身收拾行李,大包小包都放到床铺上。 走出出站口,刘志远对他俩说:“往北走不远就是招待所,有班车。” “厂里有车来接,”梁跃进说,“你也一起走吧。” 接站的是一个司机。刘志远想,要是能坐一下胡厂长五十万的车就好了,在bj看了那么多好车,正想看看是怎么个好法。 跟着司机走到车前,见是一辆伏尔加,他感到有些失望。 “这儿还有这样的车?”小高上了车觉得好奇。 “老毛子的车是难看了点,”梁跃进扭头看他一眼,“但是皮实。” “还是西方的好,”司机插嘴道,“又好用又好看。” “得多长时间到?”梁跃进问刘志远。 “现在路修好了,顶多还有十分钟。”刘志远看着前面宽敞平坦的路面,“你看到围墙就到了。” “你出去了多长时间?”司机扭头问,“围墙已经拆了,边上规划了商场c银行和政府机关,公交车已经通了进来。用不了多久,咱这里就跟城里差不多了。 “才走了一个多月就成这样了。”刘志远有些惊讶,“厂区的围墙总不能拆吧?” “还没拆。听说厂里还要让出点地来,以后沿街都建商铺。现在厂里也没人做个主,损失大了。” 厂门还在,两边拆掉的围墙残留着没清完的砖头瓦块,以前楼房和围墙之间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现在成了工厂的门面。 车路过班车站,刘志远一眼看见亭亭玉立的罗娟,正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远方。她和不少人一样,在等着班车。 “停一下,我在这儿下。”刘志远对梁跃进说,“老梁,我在总装车间,想玩牌了,就给我打电话。” “好吧,”梁跃进笑笑,“看我们在这里能呆多长时间。” 刘志远两手提着包,悄悄走到罗娟身后,轻轻咳嗽一声。罗娟回头见是他,跺一下脚,满脸惊喜。 “该死的,吓我一跳。你没坐班车?” “厂里来了两个人,”刘志远满怀深情地看着她,朝远去的伏尔加努努嘴,“搭车回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苦涩的决定(一) 61 温馨的初夜 罗娟接过一个包,两人往回走。她身上淡淡的诱人的气息让刘志远感到窒息。刘志远停下脚步,端详着她。 “我真想抱你一下。” “先回家吧,”罗娟笑着低下了头,“老太太等着呢。” “你也回去?” “我可不敢。”罗娟笑道,“这一阵我都是让海霞过去看的。” “对了。”刘志远放下包,拿出录音机递到她面前。 “呀!”罗娟一阵惊喜,“你买的?” “现在是你的了。”刘志远自得地点点头,从上衣袋里拿出耳机给她戴上,插好,按下按钮。 罗娟直着眼睛听一会儿,忘形地大声叫起来。 “太好了!” 因为戴着耳机的缘故,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引得几个路人驻足回头。 “不知道全不全,”看罗娟摘下耳机,刘志远提一下手里的盒带,“我能想到的都买了。” 罗娟看一下,满意地点着头,依偎着他往前走去。 快到家门口,刘志远说:“一起进去吧。” “家里还等着吃饭呢。”罗娟笑着摇摇头。 “这是给你爸妈的。”刘志远也笑一下,从装食品的袋子拿出一包,连同袋子交给她。 “给老太太吃吧。”罗娟拦住,“她太想你了。” “这不还有嘛。”刘志远凑到她耳边嘿嘿笑道,“我现在总觉着是一家子了。” “你还真是有了进步。”罗娟欣喜地朝他撅了一下嘴。 这时已经天黑,刘志远趁周边没人,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快回去吧。”罗娟轻推他一把,“一会不就又见到了嘛。” 门没锁,刘志远推开,立时闻见满屋的饭菜香味。 “妈。”他叫一声。 “班车还有十分钟,”母亲从里屋出来,欣喜地抬头看着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是搭车回来的。”刘志远提一下手里的包,“您还没吃吧?先尝尝这些。” “你还没回来我怎么吃?”母亲接过包来,“快洗手去,饿了吧?” 刘志远洗了手,走到桌前,母亲已经给他盛好饭,正掀开盖着菜的空碗。空碗里凝结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好似母亲的思念,下面一碗红烧肉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香味。他凑上去闻一下,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 “您也赶紧吃吧。”见母亲只顾看着自己,他放下筷子,帮她打开食品的包装,“才走了一个月,也变不到哪儿去。” “你走后,那个姑娘每天来看我,还帮着干活。”母亲咬一口小点心,嘴唇上还沾着碎屑,凑过来神秘地说,“电视上那个是不是不好了?我看这个也不错。” “妈,您可别想错了,就是电视上那个。”刘志远哭笑不得,“看来我得赶紧把她领回来了。” 吃完饭,刘志远披上羽绒服要出门。他下车时,感觉厂里比bj冷,晚上要多穿点。 “刚回来,”母亲有些失落,“放下碗就走?” “我出去给您找儿媳妇去。” “就光在嘴上说。”母亲笑嗔道,“这么长时间了,连个影儿都没见着,我看上一个还不是。” 走到约好的地点,罗娟也过来。刘志远揽着她的肩膀就往厂外走。 “外面乱七八糟的,”罗娟笑道,“你也不怕绊倒了?” “那咱们去哪儿?” “我带你去个地方。”罗娟神秘地说。走了一段,刘志远感到奇怪。 “这不是去宿舍嘛。你不怕那帮人拿你开玩笑?” “你走的第二天,左军山就把钥匙给了我。”罗娟看着他,“他们在外边找了专门打麻将的地方。” “这小子改行了。”刘志远说,“早该这样,害得咱俩每天走铁道c钻树林,刮风下雨只能干想着受煎熬。” “这一个多月你怎么过来的?” “事情多了占住脑瓜就好点,一闲下来满脑子就是你。” 刘志远把一个月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问:“厂里怎么样?” “还那样,就是组合机床上的人在跟车间闹别扭。汪主任不是说过嘛,上了组合机床,工时不变,可到后来一算,就是少的也得多拿将近一千块钱。他不干了,要压缩,说组合机床厂里还投了资呢,这也要考虑,闹得大家意见很大,非要到厂里说理去。最后还是郑书记说,谁要是再闹下去就给处分,硬是给压下了下来。不过大家还是多拿了点。” “真是拿不起来放不下,”刘志远想象着汪主任的样子,“以后谁还愿意再给他干?” “你去bj的情况怎么样?” “说不好。”刘志远若有所思,“专家们好像有些抵触情绪,常青说机关里经常有把事情拖黄了的时候。不管这么多,修修补补的东西不干也罢。不过,bj的烤鸭真好吃,我一定要让你好好吃一回。” “我吃过,确实不错。” “什么时候?” “上高中的时候,部里组织文艺汇演,我们代表厂里去bj演出。” “我还没见过你跳舞是啥样子。”刘志远看着她面露饥渴。 “上高中时,我是想考艺术院校的,也下了功夫。”罗娟低下头,“我的文化课还可以,有优势,专业也行。开始挺顺利,到后来给刷下来了。” “为什么?” “他们说我太胖了。” “不胖呀。”刘志远疑惑地看着她。 “比起别人,还是胖点。” “考官真是瞎了眼了,那些长得像豆芽一样的就好看了?不去正好,你就是为我准备着的。” “还说呢。”罗娟用胳膊肘撞他一下,“没上了大学,我妈对我很不满意,以后一听参加文艺演出就不高兴。上了班,逼着上了三年电大,还都是业余时间,弄得我像关禁闭一样。” 刘志远得意地笑起来,怜爱地揽住她的肩膀。 “生生把一个高素质的美女给我留下了。” 一进楼道,满是烟油的混合气味,昏暗的光线下,两边墙角堆满簸箕c笤帚c和放着杂品的纸箱。两只灯泡串联起来的照明光亮只能让人看清眼前的通道,每走一步,脚下都有黏糊糊的感觉。 上了二楼,罗娟有些紧张,前后张望。刘志远打开门,她抢先进来,轻声说:“闭上眼。” 刘志远闭上眼睛,听着她开灯,关门。 “睁开吧。”罗娟说。 刘志远睁一下眼,立刻被灯光刺激得急忙闭上。眼前景象闪一下,他觉得房间已经变了样。 房间已变得温馨和洁净,窗户挂上了浅色黄蓝圆圈图案的窗帘,桌面干净,中间一只罐头瓶子里插着几支黄花。床单是崭新的,带着素色的碎花,被子套上了暖色的被套,叠得整齐。墙角没有垃圾,墙上钉了个简易的衣架,一块崭新的毛巾挂在上边。 满屋都是罗娟的气味,温馨而有生气。 “这不跟新房一样了吗?”他惊喜道。 “瞎说。”罗娟在他脸上捏一下,“新房你就想要这样的呀。”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刘志远抱住她,“只感到舒服。” “你终于回来了。”罗娟柔软的长臂搂上来,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刘志远听得激动,使劲抱住她,低头找到红热的面庞,两人热吻起来。 罗娟的身体已经酥软,刘志远把她抱到床上,扑上去亲吻。 伴着罗娟轻声的呻吟,刘志远的呼吸越来越粗。 “罗娟。”他喘着粗气说,“我等不及了。” 罗娟睁开眼睛,双手捧着他的脸,亲一下,又笑一下,开始褪下自己的衣服。 一个是热烈的火山,一个是荡漾的海水,两人合力激起了惊涛骇浪。 狂涛过去,两人紧紧依偎。 罗娟眼角流出泪来,流到刘志远的臂膀上。 “不高兴吗?”刘志远爱怜地给她抹去,贴着她的耳边问。 罗娟摇摇头,几缕头发搭在她闭着的眼睛上。她又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二天,天气很好,早晨的阳光透过寒冷清亮的空气,把建筑照得轮廓分明。远处一个井盖呲呲冒出一股雪白的蒸汽。 刘志远左右张望,想在上班的人流里找到罗娟的身影,但一直走到车间门口也没见到,就干脆走了进去。 罗娟已开始工作,一身工装整洁干净,正站在通道边低着头认真地往小本上记着东西。 刘志远走到她身边,故意咳嗽一声。罗娟一抬头,给了他一个调皮幸福的笑脸。 办公室门开着,老方正在给盆景浇水,见刘志远进来,兴奋地放下水壶,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人还没回来,表扬信已经到了。”他从桌上拿起一张传真纸递过来。刘志远接过简单看一下,感叹于总办事的高效率。 “干得好。”老方递给他一支烟,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你这次在部里给咱车间争光了,厂里还要奖励你们。今晚上咱们先好好喝一场庆祝一下。” “怎么闹这么大动静?”刘志远惊异这么点事竟有这么大的反响,但转而一想,这是部里的表扬,现在又是老方的关键时期,要的就是部里的肯定,不禁心生感慨。看着欢喜得有些忘形的老方,他不自主地摇一下头。 “那帮小子都跟我说了,”老方的笑容还没落下去,“连部里领导都很欣赏你。” “不光是我,咱们这几个人出去都可以。”刘志远说,“在家里看着很平常,但跟别的厂一比就看出来了,听招呼,手头也利索。” “这就是素质。”老方点点头,“咱们建厂时高,不像那三个厂,在手工作坊基础上建起来的,根本不能比。” 袁书记满脸笑容进来和刘志远握手,嘴里连说辛苦了。他正想再说点什么,听门口有人叫他,就连忙朝刘志远摆摆手,面带笑容走出门去。 “晚上你选地方,”老方笑道,“你叫人。” “还有个事。”刘志远点一下头,“我在矿上了解到,那边配件缺得厉害,我想咱们组织一批送去,肯定能赚钱。” “那边要得急,肯定是笔好买卖。”老方皱起眉想一下,“可咱车间没有加工能力,其它车间你看那样子也不行,厂里也不接外边的活儿。”他顿一下,“你那天说的要搞一个通用设备的事,我想了好长时间,倒觉得应该试试。” “是,这回出差,我还到附近的一个小矿实地看了一下。他们也是用着咱们差不多的非标设备。我把想法和他们管技术的讲了一下,他还很感兴趣,说要是真能搞成,他们马上就要。” “试制费用的事你怎么想?” “那就要说服老林了。他有钱,又都是自己的,没人管他。” “他能愿意?要是不成,他的钱就要打水漂了。” “所以,我想先把图纸搞出来再去说服他。”刘志远信心十足,“只要能挣钱,他不乐意才怪呢。” 老方笑起来:“主要是看他对你放不放心。” “放不放心是他的事。”刘志远志在必得地说,“我先设计出来,他要不干咱找别人。”说着冷静下来,“说到底还得想法挣钱,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从老方办公室下来,刘志远去看一下盛利几个人。几个人正在一起聊天,见他过来,都刘总c刘总地喊。 “这是回家了,别瞎叫。”刘志远摆着手笑道,“我是助理工程师。” “大家要请你吃饭。”盛利说。 “行。”刘志远答应道,“不过这几天不行,到时我叫你们。” 到车间找到罗娟,说了晚上的事。 “又喝酒。”罗娟幽怨地看他一眼。 “没办法,老方安排的。”刘志远赔着笑脸,“见左军山了吗?” “我忘了跟你说,他调到运输处去了。” “这小子,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在,又打不了电话,人家怎么告诉你。” “对了,咱们装电话吧,你家我家都装。” “听说好贵的。” “以前我还挣了点钱,咱装得起。” “我家的你别管,我跟我妈说去。” “这你就别管了。”刘志远朝她笑笑,“我这是为了找你方便。” “你先联系登记,”罗娟红着脸笑一下,“我跟我妈说。” 还没到办公楼,徐建从生产处的后门出来,老远就招着手朝这边喊。 “功臣回来了。” “什么功臣,就是出去干了点活儿。”刘志远摆摆手,“晚上老方请客,一起去。陶伟呢?” “到车间去了。你别管了,我告诉他。” “那你把左军山也叫上,你打电话方便。” 两人分手,刘志远走出厂门,到邮电所去登记电话。还没走到,老远一辆破旧的解放车开过来,在他面前猛地停下。伴着一股尘土,一个戴墨镜的人开门跳下来,也不说话。他定神一看,是左军山。 “开个破解放,吓唬谁呢?” “破是破了点,可咱是司机了。”左军山摘下墨镜笑说,“啥时回来的?” “昨晚上。” “没干坏事吧?” 刘志远反应一下,明白了他说的意思:“早知道,你还等我走了才交钥匙。” 左军山已笑得前仰后合。过了劲儿,他问:“你这是干啥去?” “登记装电话。” “还没跟你说。”左军山伸手制止,“前几天二拐找来要给你一笔钱,说是感谢你。我说你是不稀罕钱的,他说那就给你装部电话。他现在包了这一片的电话安装工程。” “这小子,什么挣钱干什么。” “人家就有这本事,发了大财了。”左军山点头感叹,“就这样,一会儿我跟他说去,明天就装,装两部,还有你丈母娘的。” 62 梦寐以求的奢侈品 中午吃完饭,刘志远到单身宿舍,想叫上张四清晚上一起吃饭。刚上楼,就见他端着放着碗筷的盆子朝水房走来。 “回来了?”张四清一边热情地招呼,一边把盆子放在水槽里。 “回来了。”刘志远点点头,“晚上车间给我接风,专门来叫你一块坐坐。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你们车间的事我就不去了。再有,”张四清摊开两手,“你看,这娘俩也离不开人。” 刘志远想说孩子这么大了,曲丽芳就不能干点家务?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见他态度很坚决,就不再强求。 “前一阵见罗娟来收拾房子,”张四清手里刷着碗扭头笑问,“是不是要结婚了?” “丈母娘还没让进门呢。” “这是个难题。” “你那时候是怎么做的?” “咱条件不行,就得放低姿态。”张四清自言着,一脸认真地伸出双手,“就这个样子,一直保持到现在。” “我可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刘志远苦笑一下。 “我看,就是给了你机会也不一定能做好。”张四清笑起来,“你有你的优势,想想办法抓紧点,这么漂亮的人可不要让别人惦记走了。” 对这事刘志远充满自信。他心情放松下来,等张四清洗完,两人各回自己房间。 房间仍有新鲜感。他一坐上床,罗娟丰满圆浑的身体及脉脉温情就浮现在眼前,身体马上又有了反应。对激情的回味,又使他沉浸在欢乐中。 靠在被子上睡了一觉,醒来想起这段时间思考的一个个方案,他突然感觉通用设备成型了,就从抽屉里拿出大本子,一张一张地画起草图来,直到外边响起下班的音乐。 把一下午画的草图翻看一遍,刘志远得意地合上本子,哼起小调,穿上外罩轻松出门。路过水房,他拐进去用凉水呼噜呼噜洗一把脸,更觉得神清目爽,回味着刚刚设计的一个个精巧结构,不自觉地甩着双手下了楼。 左军山已经等在饭馆,见他进来说:“事情办好了。明天礼拜天,家里都有人,正好过来装电话。” “你给我问好多少钱,回头我给他。” “跟你说了别管。”左军山有些不耐烦,“那天他要给的钱,比装这两部电话多得多。再说,他装电话还能是市场价吗?别牛哄哄的,你给个机会,人家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 听见外面老方和老板说话的声音,两人赶紧迎出去。老板正给老方点烟。 “照好的上,”老方吸一口烟说,“今晚要好好喝一点。” “没问题,”老板赔着笑,“以后这小店您老还得多关照。” 老方抬抬夹着烟的手,跟着两人进了房间。 “几个人?”见是一张小桌子,老方问。 “还有徐建c陶伟,几个自己人。”左军山说。 “行吧。”老方坐下问,“你去运输处了?” “有半个月了。在车间呆了六七年,出来才知道什么是自由。” “开了一辆破解放,”刘志远笑道,“看把他高兴的。” “哎,别着急,咱刚去,低调点。”左军山认真地说,“开破车不用跑远路,还练手。” “军山还是有点谋略的。”老方笑起来。 左军山被说得不好意思,自己笑着点点头。 徐建c陶伟进来。左军山把两人让到老方两边,自己挨着徐建坐下,开始倒酒。 “看来快了。”徐建认真地对老方说,“部里来了两人搞审计,一个副局长带队。” “什么时候来的?”老方警觉起来。 “昨天晚上。” “我说呢。”刘志远笑说,“跟我一起回来的,打了一路牌。” “没说什么吗?”老方关切地问。 “说是来出差,别的啥也没说。厂里派的是伏尔加接的。” 老方点点头,开始招呼喝酒。 “这次志远出去给厂里争了光,今晚接风,都是自己人,大家放开喝。”他端起杯来,一两一杯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大家见状,也都没二话,一起喝了。 “这几年老胡待管不管的,”徐建放下酒杯看着他,“厂里都乱了套了。” “在其位就要谋其政。”老方嚼着嘴里的菜,摇摇头,“像他那样没道德,部里也不负责任。你看看咱们做的这产品,几十年不变,整天弄这个破东西,有时我都感到厌烦了。有了新产品才能挣钱哪。” “是,看看外国的东西卖的是什么价?”徐建也点头认同,“不过人家的东西确实好。” “跑题了。”左军山端起杯来,碰一下刘志远,“为了你才喝酒的,你也不说一句话。来,端起杯来,大家再喝一口。” “对对,再喝一杯。”老方笑着迎合道。这时他已满腹心事。 接连喝了四五杯,大家都沾了酒气,徐建c左军山和老方开始热烈讨论,刘志远和陶伟在一边小声说话。 “有一件事,咱干一把。”刘志远把配件的事说了一下,“你对生产熟悉,咱俩一起干。” “好啊。”陶伟很兴奋,“这两年我想钱都想疯了。” “好,明天你把清单看一下,看有没有问题。”落实了开头的事,刘志远心里松快了些,“那产品到哪干呢?” “还得找个大厂。”陶伟想一下,“以前西山厂来人说过,他们那里没活儿干。” “西山厂?” “就是张四清他们厂。” “好,先看清单吧。”刘志远说,“行的话,我找四清联系一下。” 大家喝得好,谈得热烈,散场时已经快十点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罗娟早晨起床,洗漱完,杨金枝已经把三人的早饭准备好,稀饭c馒头c鸡蛋和自己做的小咸菜。简单吃完,罗娟系上围裙,洗了碗筷,开始打扫房间,收拾该洗的衣服。杨金枝开始准备午饭,罗道成提了有点咯吱咯吱响的凳子,到阳台修理。 “电话先别装了,花那么多钱,等你弟弟毕业上班了再说。”杨金枝对罗娟说,“毕业分配弄不好还得花钱。” “他毕业还得两年。”罗娟看着她,“打个电话多不方便,您不想呀。”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杨金枝瞥她一眼,“你都二十好几了,还不给你准备嫁妆?” 罗娟忍着惊喜,观察着母亲的表情,有意说:“我就别考虑了,五年以后再说吧。” “你在故意气我。”杨金枝生气起来,把手里正择着的菜扔地下,“没一件顺心的事。你每天晚上跑出去我管你了吗?以后过好过坏自己负责,吃糠咽菜自己活该!” 罗娟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过去,摇动着她的肩膀安抚起来。 “人家跟您开玩笑呢。” “这是开玩笑的事吗?”杨金枝抬头看着她,眼角流下泪来。 罗娟的鼻子也有些酸楚。 “好了好了,咱不说了,不装就不装吧。”她说着,端过一杯水来,“喝一口,坐下歇一歇。 听了母亲的话,罗娟感到了希望,母亲巨大的让步,让她心生感激。转而一想,刘志远也不会辜负期望的,她相信自己的选择不会错。 可怜天下父母心。杨金枝一直观察着她和刘志远的情况,看她已经不能自拔,自己也只能默认,尽管内心很大的抵触。 “这人到底怎么样?”她经常不放心地问罗道成。 “说不好。”罗道成总是含含糊糊地说,“和别的人不一样,脑瓜不难使,干活也不错。” “你真混,”杨金枝瞪着眼睛埋怨起来,“让你挑工人呢!” 老方爱人杨秋芳也经常过来游说,昨天还拿着表扬信专门到库房让她看,说了很多刘志远的好话。 杨金枝看着她心想:“你也别这么说,就你那咋咋呼呼的老方我就不喜欢。” 阳台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罗娟c杨金枝走过去,见门口一个穿着脏乎乎工装的小伙子,肩上挎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工具兜,正和坐着的罗道成说话。 见娘俩过来,罗道成说:“装电话的。” “我们没说要装呀。”杨金枝纳闷。 小伙退出去,抬头看一下门牌,又进来,拿着手里的纸条说:“就是这儿呀。” “就是这儿,”罗娟接过来看一下,就往屋里领人,“来来,装吧。” 小伙子招呼外面的一个人:“进来,就是这儿。” “怎么回事?”罗道成不明就里地站起来,杨金枝也拉一下罗娟的衣服,满脸疑惑。 “您就别管了。”罗娟神秘地笑一笑,“看把电话机放哪儿吧,别让人家等着。” “就这儿吧。”杨金枝无奈地指指沙发前面的茶几。 外边进来的小伙把一个盒子放到茶几上,两人拉开沙发,开始在墙角钉钉布线,把电话线扯到屋外。 见两人出去,杨金枝问罗娟:“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给人家说过,没说马上要装。”罗娟摊开两手,“既然来了,那怎么办?” “这么大姑娘了,”杨金枝瞪她一眼,“看你办的事!” 两个工人很快布好了外面的线,进来打开盒子,拿出一只鲜红的电话机放在茶几上,接好线,拿起听筒听一下,对罗娟说:“半小时内开通。”说着拿出几张纸,用笔指指说,“上面有这个机子的号码,签个字吧。” 罗娟签了字,小伙撕下底联递给她,就往门外走。 “多少钱?”杨金枝追上去问。 “这部是免费的。”小伙说,“里面还预存了话费,别的事不知道,我们只管装。” “到底怎么回事?”杨金枝愣愣地看着两人出门,回头惴惴不安地看着罗娟。 罗娟已经在摆弄光亮精巧的电话机了。电话机比车间的漂亮,放在茶几上,整个房间立刻增色很多。 她知道这事是刘志远做的,具体怎么回事还不清楚,但心里很踏实。 “妈,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她看着母亲,“赶紧把您记的罗杰的电话和老家的电话都拿来,跟大家都说一声。” “是不是—”杨金枝仍不甘心,用手指指刘志远家的方向。 “是,是。赶紧拿号码去吧。”罗娟笑着站起来,轻推着母亲,不愿她再说下去。 罗道成也过来,看着电话机觉得新鲜。这种只能领导使用的东西,现在竟然摆在了自己家里,他感慨这时代变得太快了。他把电话机整个拿起来,看了正面又看反面,不禁摇头叹道:“做工真好。” “您是看工件习惯了。”罗娟笑起来,“咱这是程控电话,而且是直拨的,想打哪里就打哪里,不像车间里的要通过总机。” 杨金枝拿着一张旧纸过来递给罗娟,摘下花镜忙别的去了。罗娟看一下墙上的石英钟,拿起电话试一下,照着纸上的一个号码拨出去,要对方帮忙叫人。过一会儿,电话传来亲切的声音,她兴奋地大声叫道:“大姨,我是罗娟。”说着拿开听筒朝厨房喊,“妈!是大姨。” 杨金枝急忙过来接过电话,叫了声大姐,眼泪就流了出来。 早晨回来吃完饭,刘志远就在家等着。因为要装电话,他让陶伟上午到家里来。九点多的样子,陶伟进门,礼貌地叫了母亲,两人就坐在桌边开始商量。 “没问题,图纸办公室都有,连工艺我都熟。”陶伟看了刘志远带回来的明细说,“可咱怎么个干法呢?” 由于没做过这样的事,前面也没有先例,所以想到的困难就很多,两人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想对策。装电话的过来,刘志远也只是简单照应一下,装好了也没试。 “先这么干起来,”最后刘志远说,“本钱我这儿有,反正咱俩一起去,有事再说。” 中午母亲留陶伟吃饭,陶伟看商量得差不多,就说没跟家里打招呼,改天再来,说着起身出门。 “你俩商量啥事呢?”吃饭时,母亲警惕地问刘志远。一上午两人商量时,她一直在旁边关注着,尽管好多名词听不懂。 “我俩要出去做个买卖。”刘志远随口说,“估计要走十天半月的,您还得给准备点钱。” 母亲听了没说话,但饭吃得慢了。 “别人去干可以,”下午母亲给了他钱,不安地看着他,“我不愿意你去。” “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刘志远想,自己刚出差一个多月回来,母亲肯定是不愿他再离开,就连忙劝道,“事情办完就回来。” “咱在厂里工作,就要好好的,别再做别的事。”母亲殷切地看着他,“你的工资也够咱们花的了,再别想别的。” “以前我要是出门,我还真有点担心。”刘志远笑起来,“现在我出去,每天都有人过来看您,我真的不怕了。” 见说服不了刘志远,母亲转身默默地进了厨房。 晚上吃完饭,刘志远想找一下张四清,就早早去宿舍,但敲敲门,没有人,心想他这是去哪啦? 走进自己房间,他翻开大本子,对着昨天画的图纸研究起来,发现不合适的地方,马上改动,罗娟轻轻的敲门声也没听见。 “做啥呢。”罗娟推门进来,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问,“连敲门都不理?” “想搞一台通用设备,”刘志远笑着站起来,把本子递给她,“这是画的草图。” 罗娟翻了几页,把本子递回来:“怎么和液压c电器搞到一起了?” “这是趋势,以性能为上,各种技术集成,进口的设备都在用。这样体积小,性能好。”刘志远接过本子合上,“电话装了吗?” “装了,你事先也不说一声。”罗娟点点头,兴奋地说,“我妈不太反对你了。” “怎么回事?”刘志远惊喜地问。 罗娟把今天的事c说的话讲了一遍,刘志远像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老太太还是讲道理的。”他点头感叹。 “下面就看你怎么见他们了。”罗娟抬头看着他,满怀好奇和期待。 刘志远笑着说了昨天和张四清的对话:“我就这样行吗?” “没那么高要求。”罗娟噗地笑起来,“不用你干活,现在开始你就练好叫叔叔c阿姨,以后叫好爸妈就行,别到时见了面叫不出来闹笑话。” “好,以后我每天早晨起来先叫十声叔叔阿姨。”刘志远说起了和陶伟商量的事,“不过,最近我还要出去一趟。” “又要走。”罗娟幽怨地看着他。 “有挣钱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刘志远两手托起她的脸,“我要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罗娟的身体不自主地靠了上来。 一时,房间里又充满了春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苦涩的决定(二) 63 起步 第二天早晨,刘志远洗漱完了,回家吃饭。家门没锁,进去见饭菜已在桌上,但不见母亲,里外找一遍,没想到她就躺在床上。他吃了一惊,赶紧过去问:“妈,您怎么了?” “没事,”母亲无力地摇摇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你先吃饭吧。” 刘志远摸她的额头,滚烫。 “发烧了,赶紧去医院。”他有些急,扶起母亲,拿起边上一件棉袄给她穿上,抱起就要走。 “这像啥?”母亲摇摇头,无力地摆一下手,“我能走。” 见母亲站在地上,颤巍巍地挪了两步,刘志远心急如焚:“那我背您去总行吧?” “有个车子推着最好。”母亲低头看着地面。 刘志远来厂,还没想到买辆自行车。这大早晨的找谁去?他灵机一动,拿起电话给罗娟打去,响了两声,又放下。这是他俩昨晚约定的信号。过一会儿,罗娟电话打来,刘志远急切地说了母亲的情况,让她把家里的自行车骑过来。罗娟在那边连说别着急,她马上过来。 刘志远拿暖壶给母亲兑了点温水。母亲沾一下嘴,抿抿嘴唇就摇头,指着桌上的饭菜无力地说:“你吃点。” “我不饿。”刘志远抹一下泪说。 罗娟进来,像熟人一样来到母亲跟前:“阿姨,咱们去医院吧。”说着给她系好棉袄扣子,轻轻扶起来。 两人小心地把母亲扶下楼,抱到自行车坐上。刘志远推车小心往前走,罗娟把自己的围巾给母亲围上,在后边扶着,嘴里安慰道:“阿姨别担心,一会儿就到了。” 母亲闭着眼,点点头。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完,飞快地写一张条子交给刘志远,安排住院。刘志远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医生例行公事般说:“流感,这阵人多了。” 刘志远背着母亲到二楼病房。罗娟推开门,迎面护工正抱着一包旧床单出来,笑说:“真赶趟,刚收拾完。” 刘志远没心情跟她说话,背着母亲朝床位走去。罗娟抢先过去铺展被子,回身扶母亲躺下。 病房宽大,但看得出老旧,刷着绿漆的墙围漆皮龟裂,露出块块白斑。墙壁和房顶已变成黄色,房间显得昏暗。两张床铺,靠暖气的窗下,并排两个床头柜,柜面已成黑色,角落平时碰不到的地方依稀可见原有的斑驳白漆。 “我在这儿看着,你回去拿暖壶c毛巾来。”安排母亲住下,看着护士把液体输上,罗娟对刘志远说,“再有,找几张干净的报纸。” 刘志远看一眼母亲,走出病房。他骑车回到家,拿了罗娟说的,又想了想尽可能拿全了东西,装进上学时用的一个大网兜,一只手提着骑车回来,快到医院时,见到正往前走的薛姨,连忙下车叫了一声。 “志远。”薛姨吃惊地问,“你这是干啥?” “我妈发烧,刚住院。” “严重吗?” “现在迷迷糊糊的。” 架好车子,两人一起往病房走去。 “您这是怎么啦?”刘志远问。 “一晚上嗓子疼,来开点药。没大事。” 进了病房,见罗娟正一手扶着母亲输液的手,一手给她掖着肩头的被子,薛姨走近了问:“怎么样?” “刚量了体温,四十度。”罗娟赶忙站起来回答。 “可不是嘛,这么大岁数,四十度。”薛姨看着母亲,按按罗娟的肩让她坐下,突然觉得不对,回头看一下正在往出拿东西的刘志远,又觉得不好问。 “好好照顾,”薛姨见母亲仍然昏睡,扶一下着罗娟的肩说,“我过会儿再来。” 见刘志远拿起暖瓶出去打开水,她追上来问:“这女孩是谁?你妈没跟我说过呀。” “哦,女朋友,我妈还没见过。” “真好,还有点面熟,是厂里的吧?” 刘志远说了罗道成的名字。 “你真行。”薛姨抬头看着他夸奖道,“这可是厂里的大美女啊。”说着欣喜地拐向药房去拿药。 刘志远朝水房走去。 “刘志远。”身后有人叫。 刘志远回头,是王芸。 “你怎么来了?”王芸问,“不是要走吗?” “我妈病了,早晨刚发现,发烧四十度。” “是啊,几号病房?我去看看。”王芸刚要走,又停下,“那你们就去不了了吧?” “我是去不了了。”刘志远低头叹口气,“不过,不去太可惜了。” “不去就不去吧。”王芸看着他,“现在社会这么乱,别出去让人给骗了。” “别说得那么可怕。”刘志远笑笑,“我们这样的人出去,不去骗别人就是好的,哪还能让别人骗了?”他定一下神,看着她说,“要去,我去不了让陶伟自己去,你可别给我打退堂鼓。” 王芸领知道刘志远的脾气,见他说得坚决,扭头就走。 刘志远提着水回去,王芸正和罗娟用报纸垫着床头柜的台面和抽屉,见他进来,瞪了一眼。 刘志远往碗里倒点水,涮一下出去倒掉。 “开始我也不愿他去。”罗娟扶着母亲输液的手,扭过身来对王芸说,“可问清了情况,觉得这机会挺好的,准备也充分,应该去。不是老太太生病,今天就两人一起走了。” “我去跟陶伟说一声。”见刘志远进来,王芸拍一下罗娟的手,起身出了门。 “她有点不相信我们。”刘志远看一眼关上的门。 “你以为我不担心呀。”罗娟看着他,“早晨吃饭了吗?” “不饿。”刘志远摇摇头。 “把水凉上,”罗娟指指柜子上纸包着的棉签,“一会给老太太沾着水湿湿嘴唇,我出去给车间打电话请个假,也告诉我妈一声中午多做一点饭。” “中午我到食堂吃点就行。” “昨晚怎么说的?” 刘志远笑一下,坐到母亲前面。 罗娟回来,给刘志远带了点吃的,让他起来吃去。 刘志远三下五除二吃了饭,正要往外扔包装,正碰陶伟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些水果之类,后面跟着王芸。 陶伟看了母亲,问了情况,对刘志远说:“那就我去吧,下午就走。” 刘志远看一下王芸。看来早晨的话起了作用,她没再拖陶伟后腿。 他拉一下陶伟,示意出来一下。出了门,他从上衣袋里拿出一沓钱:“咱本钱不多,可以多做几趟试试。去了直接找秦先,实在不行找刘大海。”说着又拿出一张纸条,“他们的情况都写在纸上了,我的电话也在上边。” “那西山厂那边—” “昨晚找张四清家里没人,早晨也没动静,不知去哪儿了。反正是先去矿上,我见到他联系好了电话告诉你。” 正说着,楼道尽头病房门开,张四清一手端着小尿盆出来。 “这不是张四清嘛。”陶伟说。 张四清也看见了他俩,但在医院不能大声喧哗,就抬抬手招呼一下。 “是谁病了?”待他走近,刘志远问。 “孩子。昨天下午在幼儿园发的烧,接到电话就把他送过来了。”张四清看着他,“你们这是?” “我妈病了,也是发烧。”刘志远朝病房努一下嘴。 “哦,”张四清放下尿盆,“进去看看。” 母亲仍然在昏睡。罗娟扶着母亲输液的手坐在一边,见张四清进来,连忙客气地欠身朝他点一下头。 “你这么忙还过来看看。” “我孩子也在住院。这一阵感冒的太多了。” 张四清看着母亲,问了情况,神情透着关切。 “好啦。”刘志远进门说,“四清你来,还有事问你一下。” 待张四清出来关好门,他说:“陶伟想到你原来的厂里协作点产品,但不认识人。” “这是好事,好说。”张四清看着陶伟,“你直接去找生产科长王科长。”说着要摸兜找笔。刘志远拿出笔,陶伟把纸条反过来递给他。 张四清记忆好,一年多了,姓名号码仍记得很熟。他写字快,一会儿就写好了递过来。 “先找科长,其他的人需要时再找。今天我回车间就给他打电话。”他说完,赶紧拿起尿盆,“我得快点,一会又要叫了。” “那我就走了。”陶伟看着张四清走远,对刘志远说,“老太太这边你就辛苦吧。” “也不打个招呼?”刘志远指指里边。 “下午的车。”陶伟笑一下,“我先回去准备,还得给她做饭呢。” 回到病房,罗娟向后看看问:“陶伟呢?” “走了。”刘志远往后摔一下头说。 “净瞎闹。”王芸瞪他一眼,“挣钱的能人有的是,还轮得着你们去?”见刘志远对自己带搭不理,她拍一下罗娟的肩,“我走了,正上着班呢,有事叫我。”说完又不满地瞪刘志远一眼,出了门。 “她是担心你们出去受了骗。”罗娟说。 “吃饭还有噎着的时候呢,干事肯定得冒点风险。” 母亲皱着眉头动一下,刘志远赶紧伏上去问:“妈,你想干啥?” 母亲又睡过去,喘着粗气。 十点多,张修安和薛姨提着一些东西过来。 “还烧吗?”张修安问。 “还是那样。”刘志远摇摇头。 “刚进来时间不长,还得有个过程。”薛姨说,“这样,你们在这儿,中午我给你们送饭来。” “不了阿姨。”罗娟扭过身,“我妈说了她做饭。” “你妈真好。”薛姨扭头问刘志远,“听说她做饭很好吃的,感觉怎么样?” 刘志远嘿嘿笑一下:“我还没去过她家呢。” “这怎么回事?”薛姨看着贴心服侍母亲的罗娟,“就是说,除了你俩,两家都还没见过面?” 罗娟红着脸,笑着摇摇头。 “今天不就见了面了嘛。”张修安笑起来。过一会儿他叹口气对罗娟说:“老嫂子一辈子不容易。志远两岁时父亲去世,那时她还年轻,可为了孩子,硬是一个人把志远拉扯大,还上了大学。你俩要好好地伺候,要好好报答老人呀。” 罗娟认真地点点头。 “志远这孩子从小倔强,有个性,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多担待。”张修安不放心地说,“说不过他的,就直接找我们。” “挺好的,就是见了外人不爱说话。”罗娟笑着看一眼刘志远,“现在我还担心一会儿见了我妈他会怎么样呢。” “你这孩子,”薛姨笑着责怪刘志远,“你的嘴就不能甜点?现在叫阿姨,将来叫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好好,”刘志远赶忙点点头,“我一定叫。” 闲聊一会,杨金枝轻轻推门进来。薛姨赶紧迎上去:“杨师傅,麻烦你了。”见杨金枝一脸疑惑,张修安赶忙解释,“我们和志远家是老乡。” “还烧吗?”杨金枝关切地问。 “还是将近四十度。”这边罗娟已经站起来,走过来说,“医生说观察一下,不行下午就换药。” 杨金枝仔细看着母亲,像是辨认是否见过。待她抬起头来时,薛姨捅捅刘志远,刘志远红着脸叫一声:“阿姨。” 罗娟和薛姨两口都笑起来。杨金枝看一眼刘志远,也被气氛感染,但抿着嘴憋住笑意,冷静一下对薛姨说:“你们都上班,就别操心了,有他们俩个孩子呢。” 看没太大问题,薛姨两口就起身告辞。刘志远罗娟送到门外,薛姨再三嘱咐刘志远要懂事。 “确实烫得很。”等两人进来,杨金枝小声说,“一会我回去熬点粥拿来,要是想吃了就可以吃点。我现在回去做饭,中午来换你们。”她回头对刘志远说,“你也一起去吧。” 刘志远点点头,老实地“嗯”一声。 “妈您稍等一下,”罗娟突然想起事来,“我们去看看张四清的孩子。” 两人从亲友拿来的东西中挑些孩子爱吃的装在兜里,出了门。 张四清正把湿毛巾敷在孩子额头上,曲丽芳坐在边上看着。 “刚睡着。”见两人进来,张四清笑着示意两人在对面床上坐下,曲丽芳也起身,伸手让坐。 罗娟走到孩子跟前,俯身仔细看一下,回过头来小声问:“好点了吗?” “好多了。”张四清点点头,“还略微有点烧。” “中午我们带点饭来。”罗娟对曲丽芳说。 “别别。”张四清扭过身来,赶紧摆手,“她还爱吃食堂的饭。” “那你们就照看着吧,”罗娟小声说,“有事说话。” 出了门,刘志远说:“我见过四清做的饭,太简单了。” “他们负担也重。”罗娟点头叹道。 两人把杨金枝换走,罗娟笑说:“这不叫一声你身上也没掉块肉。” “她好像还是不很喜欢。” “我已经很满意了。”罗娟笑道,“张叔薛姨帮了大忙。” “没想到这第一关是这么过来的。” “以后路还长着呢。”罗娟笑起来。她摸一下母亲额头:“好像低点了。” 刘志远赶过来紧摸一下:“对妈的身体我是有信心的。等她醒来,该看你的了。” 快中午的时候,杨金枝老两口一起进来,罗娟赶忙起身示意身后的刘志远。 “叔叔c阿姨。”刘志远低声叫道。罗道成看着他点一下头,杨金枝扫了他一眼向罗娟询问情况。 “好像好点了。”罗娟说。 杨金枝摸一下母亲,点点头,对他俩说:“回去吃饭吧。” 等两人出去,罗道成笑道:“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老实的样子。” 杨金枝白他一眼,回过头来看着母亲说:“也挺可怜的。”说着拿着湿棉签仔细点起母亲的嘴唇来。 出了门,刘志远一下轻松了许多。 “还得让人提醒。”罗娟歪头看着他。 “以后不用了,我就把他们当父母看待。”刘志远深吸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世界上也就再加上他们两人了。” “这还差不多。”罗娟很满意这样的回答。 进了家,刘志远好奇地审视着这个想过无数次的地方。房子很小,跟想象的差距很大,但收拾得利索。 罗娟去盛饭,刘志远掀开盘子扣着的菜,立觉香气扑鼻。 “你们家的伙食不错。”他笑道。 “谁家一天吃红烧肉c炖鸡块的?”罗娟端过饭来,“这是为你准备的。好好吃吧,快点吃完把他们换回来,中午我爸还要休息一会儿。” 吃完饭回来,把老两口换走。刘志远指指对面的病床对罗娟说:“你也休息一会吧。” 罗娟看一眼摇摇头,坐下伏在母亲手边,双手托着下巴闭上眼。 刘志远坐在床头,一手扶着母亲的手,一手放在她的头上,手指轻轻抚弄着柔软的头发。 这时,他突然觉得生命是如此的厚实和温暖。 64 金口难开 母亲深吸一口气,动一下头,看见边上的刘志远。 “妈您醒啦。”刘志远连忙问候,“喝点水吧。” “阿姨好点了吧?”罗娟也欣喜地凑过来。 母亲看看罗娟,又看着刘志远,像是在问。 “妈,我给您领来了。”刘志远笑道,“您看是不是电视里的那个?” “阿姨,”罗娟握住母亲输液的手问候道,“您还难受吗?” 母亲想起身,可稍动一下,就皱起了眉头,只得紧紧握住她的手。 “阿姨,您先歇会,等好点了咱们再说话。”看母亲难受,罗娟轻声地说着,示意刘志远拿水来。刘志远扭身端过水,用勺子喂到母亲嘴里。母亲品一下吃力地咽下,努力看着罗娟,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缓缓闭上眼。抓着罗娟的手渐渐松开。 “见好了。”罗娟高兴地说。 “到晚上就能跟你说话了。”刘志远笑起来,“你知道要把你领回来,她都催了我一百遍了。” 晚上吃完饭,又给母亲带来一碗小米粥,放在保温壶里。 “但愿今晚能吃一点。”罗娟看着母亲说。 正说着,母亲睁开眼,皱眉想一下,看见罗娟,就要抬起输液的手。罗娟连忙按住说:“阿姨,现在输着液呢,不能动。”母亲使劲想翻过身来,刘志远赶紧过来协助。 母亲的手扶住罗娟手背,两眼直直看着她,目不转睛。 “妈,这是真的。”刘志远笑道。 母亲也不看他,只盯着罗娟,满意地露出笑容。 “阿姨,”罗娟像自家人一样亲切体贴,“现在好点了,您吃点饭吧。” 母亲摇摇头,眼角流下泪来,扶着她的手,想抓了个宝贝一样不愿再松开。 “妈,您吃点吧。”刘志远在小碗里盛了点粥,用嘴试了冷热递过来。 母亲像没听见一样,仍然看着罗娟。 “阿姨吃点吧,”罗娟俯下身,温情地劝说道,“这样病好得快。” “头疼得厉害,”母亲嗫嚅着皱紧眉头,“不想吃。” “那就闭上眼睡会吧。”罗娟抽出手来,理理她的头发,“想解手您跟我说。” 夜里母亲起来了一次,但坚持要到厕所方便。罗娟照顾得无微不至,刘志远看着感动不已。 第二天早晨,刘志远打来两人的早点,又给母亲买了点汤。两人刚吃完,母亲醒来,精神好了许多。两人把她扶起来靠在竖起的枕头上,罗娟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刘志远端过汤,母亲不理他。罗娟接过来,舀一勺,用嘴试了,喂到她嘴边。母亲痛快地接受了,嘴里品品咽下说:“好吃。” “妈,”刘志远笑说,“您现在就开始偏心了。” “不想跟你说话。”母亲抬眼瞪他一下。 看着母亲的表情,刘志远满脸疑惑摸不着头脑。 “阿姨,他有什么不对的您就说,”罗娟又喂了母亲一勺汤,“别憋在心里。” “他要出去做生意。” “阿姨,”罗娟明白了原委,赶紧解释,“他不去了。” “你还不了解他,拧得很。”母亲瞥一眼刘志远,摇摇头对她说,“上大学时就到处跑,怎么说都没用,现在工作了,还这样哪行?” “好了,妈,以后我就在单位好好干,”看虚弱的母亲说了这么多话,刘志远有些心疼,“您就放心吧。” “那天气得我一宿没睡。”母亲还没是理他,眼睛看着罗娟。 罗娟回头看一下刘志远,刘志远紧闭着嘴摇摇头。 罗娟岔开话头,说些感兴趣的话,时间不长,母亲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说得投缘,话就多起来,母亲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的脸,言语中透着幸福。 薛姨和张修安进来,见母亲有了些精神,也都放下了心。 母亲想起身,薛姨赶紧过去扶住:“别动,刚好点。看你昨天的样子把人吓死了。” “以后我可得注意了,不能生病,好好活着。”母亲靠上枕头,目光又回到罗娟脸上,扶住她的手,“我还是有福气的。” “知道你一见就会喜欢得不得了的。”薛姨笑着对她说,“这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了。” “人也好,懂事,又能吃苦。”母亲的眼神充满疼爱。 “见了你爸妈了吗?”薛姨问罗娟。 “今天早晨刚好点,还没见。中午他们过来。” 薛姨回头和张修安交换一下眼色,在对面床坐下,开始和母亲东家长西家短地聊起来。 护士过来换液体,母亲感激地看着她说:“麻烦你们了。” “别客气。”护士换完挂着的瓶子,拉下口罩问罗娟,“罗姐,是不是见了你就好得快了?” “是是,”母亲抢着回答,“我现在头也不感觉疼,觉也不想睡了。” 薛姨c张修安看着她孩子般的神态,宽慰地笑起来。 老方和杨秀芳提着东西进来。刘志远一惊,赶忙迎过去。 “好点了?”老方把东西交给他,侧过头去看母亲。 “早晨起来有点精神了。” “方主任这么忙也过来看看。”这边张修安薛姨罗娟都站起身来,张修安恭敬地说。 “别的事都可以放放,志远母亲病了一定要来。”老方走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俯下身对母亲说,“老嫂子,你生了个好小子啊。” “年轻不懂事,麻烦领导严加管教吧。”母亲看着他说。老方进来时,罗娟已经小声做了介绍。 “可不能这么说。”老方仍弯着腰,“这可是栋梁之才。你看,厂里最漂亮的姑娘都喜欢他。” 母亲目光又回到罗娟有些羞涩的脸上。 “方主任。”张修安在老方身后小声叫一声,等他回过身来,把他拉到一边,“一会老罗两口过来。你看,人都在,咱就把他们小两口的事说开了,也算两家见了面。” “好主意。”老方扬一下眉,“到时我来说,省得隔着窗户纸大家都别扭。” “那就麻烦你了。” “我早就想把这事办了,可那老杨固执。”老方说,“你也别客气。我听说过原来老刘的故事,可惜生不逢时。志远这小子像他爸,行,出了一趟差,就让部里表扬了,还下了文件。” “有点任性。”张修安说。 “男人就得这样。”老方手压着他的肩膀感慨道,“你我半辈子了,天天让人管着,前怕狼后怕虎的,到末了干了点啥?”他看一眼母亲身边的刘志远,“这人堪当重用。” 张修安知道他是厂长的热门人选,连连点头:“那主任你就费心了。” 杨金枝手里提着个小袋子进来,后面跟着罗道成。两人见病房里这么多人,都有些诧异。站在门口的老方呵呵笑起来。 “做点什么好吃的?” “好吃也不是给你的。”杨金枝抬头瞥他一眼,往母亲病床走过去。 “哎呀。”见杨金枝过来,母亲让刘志远扶着坐起来,伸出手来感激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客气,赶上事了那怎么办?”杨金枝把袋子交给罗娟,回头看一下刘志远,“看他一人也照顾不了你。这是应该的。” “是呀,还是有一个闺女好。”母亲让她坐在床上,“看你家娟多好。”说着目光又落到罗娟脸上,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姑娘没经过事,”杨金枝也看一眼在边上站着的罗娟,“也照顾不好你。” “不不,太好了。”母亲赶紧说,“自打一见面我就看不够,又懂事,又能干,就是怕我家志远让你不高兴。” “可不是这样。”在一边竖着耳朵听着的杨秀芳过来笑说,“你家志远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才进厂一年就把厂里几十年干不成的事给做了,这回又给厂里争了光。我看,他和罗娟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转脸问杨金枝,“姐你说是吧?” 杨金枝白她一眼。 “今天真巧了,大家都在。”老方嘿嘿笑着过来,“我看现在就把孩子们的事定了。” 张修安c薛姨不安地观察着杨金枝的表情。 “志远,”老方把刘志远拉过来,“叫叔叔阿姨。” 刘志远经过了反复的演练,痛快地叫了。杨金枝看着他高大身躯和憨憨神态,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现场的气氛一下轻松起来。 “过上一年半载的,就把婚结了。”老方见状,趁热打铁对罗道成说。 “你个方疯子。”杨金枝起身,急忙把他拉到一边,紧着眉c咬着牙低声说,“你家嫁闺女就这么随便呀!” “到时我带着他们到你家里去提亲。”老方哈哈大笑,扭头对张修安说,“张工也去。” 张修安和薛姨已笑得合不拢嘴。老方把杨金枝领到床边让她坐下,对母亲说:“我这嫂子就是嘴不饶人,但心眼很好。” “好好,能看得出来。”母亲像刚坐完过山车一样,稳一下心情,马上堆出笑来,扭过头对刘志远说,“都是父母,你以后可要懂事了。” 刘志远点点头。 65 老罗的苦恼 刘志远和罗娟吃完饭回来替换老两口。 出了医院大门,杨金枝对罗道成说:“你说这个方疯子,这事也能强买强卖?你也不吭个气儿。” 罗道成没回答,低头背着手往前走。 “你倒是说话啊,闷葫芦一样的。”杨金枝有些急,“你闺女的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 “人倒是还可以。”罗道成说,“身体好,能干,能吃苦,将来也饿不着。” “你就这点能耐,光吃饱喝足就够了?” “我觉得这个也行,比以前的那个,好像还踏实点。” “你就那么满意?”杨金枝不满地看着他。 “说不好。”罗道成摇摇头,“这人有股子劲,说不出来,好像谁也不怕一样。” “就跟他爸一样。”杨金枝说着,烦躁地摇起头来,“这样的人现在能吃得开吗?他爸当年就死得不明不白的。” 罗道成沉默下来,本来就有的一点顾虑,让她说得更加严重了。 走到家,看表离上班还有十几分钟,他就习惯性地倒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可是没了一点睡意,罗娟从小到大的样子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现。人家都看重儿子,他倒觉得女儿更贴心。女儿长大了,谈婚论嫁正常,但找个啥样的女婿好呢?成了他面前一个天大的课题,从未面临过的选择,令他惶惶不安。他不想沾女儿什么光,但安稳c可靠是他的底线。 前一阵,冯尚追求罗娟时,来家里介绍的人把他的学历c学校c家庭情况一一介绍,条件无可挑剔,尤其是参加工作两年就提升为技术处副处长,罩上了金色的光环,他一时也说不出二话;专门让人领着到库房看一下,杨金枝见了也是非常满意,回来乐得合不拢嘴。 罗道成是搞总装配的,工厂的产品问题在这个环节暴露出来的最多。他见过冯尚来处理技术问题,年纪轻轻,处理问题的各种套路用得娴熟,说话办事都是一套一套的,八面玲珑,不担一点责任。尽管罗道成对技术部门的做法有着几十年的意见,但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一茬一茬的人都是这么做的,而且都沿着这条线走上去当了领导,所以他对冯尚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冯尚很好,将来在厂里有个高一点的职务,也就有了地位,罗娟在厂里也就稳定了。对此,尽管内心有着隐隐的别扭,但大形势就这样,所以他对冯尚还是认可的,也乐见事成。 可没想到,罗娟硬是顶住各方的劝导,拒绝了冯尚。 后来,人们传言罗娟和车间一个新来的大学生走得很近,杨金枝让他了解一下。起初他认为杨金枝是猜测,没有理采,到后来罗娟晚上以各种借口出门了,他才开始上心,但了解到的情况与想象的差距很大。打架,跟领导闹别扭,在车间不守规矩,各种传闻让他不敢相信罗娟会看上这样一个人。他对自己的女儿有信心,不相信这是真的,也未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跟杨金枝说。杨金枝把从不同渠道了解的情况,回来跟他讲,他也不置可否。 刘志远开始组装组合机床的事在厂里引起很大的反响,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包括他自己。他就借上下班路过时特意去看看。 左军山是在厂里的名人,他认识,边上的当然就是刘志远了。 他注意到,这年轻人干活还是一把好手。做事邋遢的人,干起活来东西铺一地,满身油泥;而利索的人,工具c零件安排得井井有条,即使干再多的活儿,衣服上都很少见到油污。凭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判断,就干活来说,他对这样的人是喜欢的,而且,这样的年轻人在厂里并不多。 当年的老肖他认识,岁数比他大两岁,是他在厂里比较佩服的几个技术人员之一,是为数不多的老牌大学生,心灵手巧。但是,就因为没做成组合机床,经不住人们的说三道四,一气之下调走了。但令人难以想象的,没用多长时间,这台组合机床竟然让刘志远给做成了。 他开始改变对刘志远已有的印象。 罗娟说晚上加班调试组合机床,杨金枝让他晚上到车间看看。年轻人的几句话,几个眼神,证实了以前的传言,女儿的确是恋爱了。 直觉上判断,他欣赏女儿的眼光,跟一个靠双手吃饭的人厮守一生,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假如大家生活在一个荒岛上,没有那么多的规则,单纯地凭着智慧和力量去创造美好生活,找这样的女婿是理想的。 但对罗娟的选择,他内心有些依恋和不舍,加上前面的传言和杨金枝对做工的偏见,短时的认可又被疑虑冲散,纷乱的思绪像乌云一样罩在心头,挥之不去。 李海霞是罗娟的闺蜜,来家时说起这事,则一边倒地说刘志远的好话,有男子气c有正义感之类,但都难以使他彻底释怀。 老方让爱人杨秋芳来家几次,说起这些事。罗道成把听到的传言讲了,杨秋芳都一一给了解释,说:“我就是车间的人,事情都很了解,很多传言都是添油加醋跑了调的。年轻人有冲动有什么不好?我家老方就很喜欢。” “我家老罗不喜欢。”杨金枝接着话茬儿说。 “也不能这么说。” 杨秋芳扭头看过来,罗道成摇摇头。 “话说回来,这不是为了老方喜欢,也不是为了你老罗喜欢,是你家罗娟喜欢。”杨秋芳对他说,“你家罗娟实在太好了,看着她长大,我们也不会忍心让她受委屈的。” 罗道成明白,杨金枝理想的女婿是一个讨人喜欢c知书达理又有上升空间的人,她对自己一辈子在车间干活儿感到窝囊和不平。孩子分配工作时,看着罗娟当了车工,而有头有脑的子女都分了好工作,他心里也感觉十分失落,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整天和冰冷的机床打交道确实很残忍。自己是厂里连续多年的劳动模范,还上bj接受过表彰,一辈子给工厂做的贡献比谁少?凭什么自己就这样,连女儿的工作都安排不好?杨金枝的埋怨他只能默默承受,但回来嘴上却对罗娟说:“车工好,技术全面,学点技术比啥都强。” 从这以后,每当被评为劳模,站在领奖台上接受领导表彰时,他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感谢,心里却有了说不出的滋味。想了许久,最后明白,这些都是哄着他继续干活的,同时也要求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也像他一样。说到底,在这个社会要想生活好,有地位c有实权是实实在在的硬道理。真正的荣耀不是受奖的人,而是颁奖的人。 尽管心有郁结,但他没有能力改变这个现实,只能一如既往地做着身边的事,随着时间往下走。 现在找个女婿也是一辈子呆在车间,他实在有点不甘心。 就是在车间,也有上升的机会,但看刘志远身上的那股劲头,确实不像是块当领导的材料。 现在老方当厂长的呼声很高。他看上刘志远,或许将来有些机会,但观察刘志远的接人待物,和他见过的领导差得太远了。赵干途c郝世业这些总工c副总们,一步步上去的故事他都很清楚,刘志远身上没有一点他们那样的素质。 不会来事,不讲究关系,说话c做事都直来直去那怎么行? 他平时不善言语,喜欢踏实地做事。因为兴趣,他对机械原理感悟很深,成为全厂有名的工人技师,解决过很多技术难题,但为人处事一直谨慎,从不与领导争执,即使自己的技术声誉如日中天时也这样。六十年代初进厂到现在,几十年来的阅历使他深有感触:周边一个个敢想敢说的人的没一个是有好结果的;即便是厂里的老刘c车间的老方这样当上领导的人,虽说有棱有角,但他们说话办事也是分人c分场合的,他就见过老方给比他大的领导送礼的事。他有时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性格,能够平平安安地走到现在,但代价是长时间地承受地位不平等c内心不平衡带来的苦恼。 他见到的和听说的,对刘志远见了很大的领导连一句恭维的话都不说的情形,无拘无束c敢想敢干的劲头,内心有着隐隐的快感。自己一辈子胆小怕事,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主见,他有时觉得自己脸上过多的皱纹,就是因为常年违背内心感受赔着笑脸落下的痕迹。 但是,他对刘志远的目无领导c不守规矩,在理智上又有着深深的担忧。他要为自己女儿的未来着想。 胡思乱想,一会东,一会西,搅得他心烦意乱。上了班,他很想找一个人聊聊,排解心里的烦扰。想了半天,他去找袁书记。 “老罗,恭喜你呀。”袁书记见他过来,展出他招牌式的笑脸,嘿嘿笑道,“老方都跟我说了。” “哼。”罗道成说,“杨金枝说他是强买强卖。” “好多事就是这样,窗户纸不捅不破,说开了就是一家人了。”袁书记笑着,起身给他端来一杯水,“我知道,你们老两口对小刘有点看法,这很正常。人家长到二十好几了,突然要变成你们家的女婿,肯定觉得突然。” “你说的是这个理儿。”罗道成摇摇头,“但事在我身上,感觉不一样啊。” 袁书记凝神看着他,等待下文。 “这孩子干活还行。”罗道成抬头看着他,“就是有点无法无天的劲头,是吧?” “在咱车间时间短,我倒没看出什么来。”袁书记想一下,“在九车间的时候人们有说这说那的,可人家把组合机床搞出来了;来了车间没几天,他随便找几个人就干了一个装配组的活儿,这你是亲眼看见的,活干得还可以吧?出了一趟差,给厂里挣了一封表扬信回来,这还是部里的表扬信,正在这节骨眼上,老方高兴得不得了。”他做出夸张的表情,“听一起去的孩子们讲,部领导看上了他,还专门让他去了趟bj。” “有这事?”罗道成眼睛一亮。 “你想想,他就是比大家晚回来了两天嘛。” 罗道成想起罗娟拿回录音机那天,已经见过出差的人了。 “老实说,”他点点头,但仍心存顾虑,“总觉得他有点生,不老练,心里不踏实。” “这人是和同年龄的不大一样,想法也不同。”袁书记说,“不过,你不觉得他比起别的更好点吗?” 当书记的人总有强词夺理的习性,言不达意,罗道成想,他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解开自己的心结。 “还有,人家还要求进步呢,在九车间时就交了入党申请。”袁书记起身,到对面柜子拿出一个档案袋,取出一张纸看一下,把档案袋放回原处,回身对他说,“没错,就是他的。他就这样干下去,不要出什么岔子,明年我就第一个发展他。” 罗道成的心情一下舒展了很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外来的和尚 66 形势突变 母亲出院。刘志远提着大包小包回家,罗娟带着母亲去洗澡。母亲没想到见面没几天,罗娟就对自己这样的亲近和体贴。 从澡堂出来,路上碰见李海霞。 “以后再也不用我传话了吧?”李海霞嬉笑着对一老一小说。 “不用了,不用了。”母亲连忙笑着,热情地打着招呼,“闺女,一起去家里吧。” “怎么,今天没上班?”罗娟问。 “不光我没上班,我们车间一半的人都没上班。没活儿,真好。” “去年这时你们可正忙着呢。” “诶,今年就不忙了。”李海霞得意地扭头看着她,“你不是看我们歇着难受吧?” “我们现在正紧张,看着不平衡。” “你们学习好的分到机加车间,当时我们很没面子。”李海霞笑说,“现在好了吧?我们是集体作业,比你们自由得多。” “忘了你哭天抹泪的时候了。”罗娟瞥她一眼,“你这是干啥去?” “刚把孩子给他奶奶送去,想找俩人到市里转转,买两件衣服。不歇着吧,想,真歇了,又没事干。” “烧得你们。” “没事干,就到我家去吧,一起吃饭。”母亲笑说,“老是麻烦你,也不在家坐一下。” “那是她不让我坐。”李海霞看一眼罗娟,“她怕您认错了。” “你也是个好姑娘。”母亲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李海霞凑到罗娟耳边小声问:“怎么发展这么快?” 听罗娟小声把事情说了,她笑着对母亲说:“阿姨,您真有福,发一次烧,领回来个儿媳妇。” “你小声点不行?”罗娟不好意思地看一下周边。 “确实,福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母亲忘情地看着她,“今天开始我就要烧高香了。” 刘志远在家安置完东西,到厨房看一下,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见母亲生病前买的菜,干的干c蔫的蔫,他干脆收拢起来准备一起扔掉,心想,干脆到饭店买几个菜回来,还省事。 正要出门,听见楼道里李海霞的说话声,他欣喜地打开了门。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饭馆端菜来?” “今天我还赶对了,多要几个好的。” 进了门,母亲招呼罗娟和李海霞坐下,四周看一下说:“还是家里好。” “我先烧点水。”罗娟说着提起暖壶和带回来的换洗衣服往厨房走去。母亲起身想拦住,李海霞拉她坐下:“阿姨,您病刚好,就让她干去吧,给她机会表现一下。” 看罗娟笑一下进了厨房,母亲低头抹起泪来。 “阿姨,您这是高兴的吧?”李海霞赶紧扶住她的后背。 “我前世积了德了。”母亲吸一下鼻涕,点点头。 罗娟熟悉一下厨房,往壶里接了水放到液化气灶上,却找不到火柴点火,又不好意思问。正在尴尬时,见旋钮边上绑着个像打火机按钮的东西,按一下,灶口“啪”一声有一点星光,她笑了一下,明白是刘志远的小聪明,便放开气,按一下,火“噗”地着了。想起自己家里灶台上堆着的火柴棍,她想,要卖这个,肯定比卖冰棍强。她真切感觉了到刘志远高大身躯里的精细。 母亲跟李海霞说着话,听罗娟洗起了衣服,就起身过来说:“衣服我洗,你别动。” “就这么几件,”罗娟笑笑,“搓两把就完。” “水凉啊,孩子。” “没事,还有我的呢,您过去歇着吧,”罗娟抬着湿手拦住母亲,叫李海霞,“你把阿姨拉过去,我一会儿就好。” 刘志远提着两个大袋子回来,对李海霞说:“今天你得喝酒。” “早就说要请我吃饭,”李海霞笑说,“今天赶上了不喝酒那行?” 罗娟提着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从厨房出来,小声问刘志远,“挂在哪?” “我去挂外边,你把菜放盘里。” 刘志远回来,桌上已经整齐地摆好饭菜,筷子也规矩地放在桌上。 “别客气,坐吧。”母亲对李海霞说,“屋子太小了。” “你快点过来呀,”李海霞反客为主地朝厨房喊罗娟,“等你开席呢。” 罗娟拿着四个沾着水的酒杯进来,边走边甩着水。 桌子靠着墙,母亲c李海霞一人一边坐了,把刘志远罗娟两人让在中间。 “阿姨,”李海霞端起杯敬母亲,“祝您长寿。” 母亲没有酒桌的经验,在家也没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今天又是罗娟第一次来,所以觉得手足无措。见李海霞举杯,她连忙拘谨地端起面前的果汁:“谢谢,一起喝。”她问边上的罗娟,“你也能喝点酒?” “我给她倒的,”李海霞霸道地说,“她今天必须喝酒。” 罗娟看一下她,端起杯,笑着祝福母亲:“阿姨,祝您健康。” 母亲喜上眉梢,端起来喝一口,笑眯着的目光留在她脸上再也不愿移开。 “来吧,李大姐。”刘志远端起杯对李海霞说,“我敬你一杯,以后继续努力,多多美言。” “看你说话还可以,跟丈母娘也这样不就好了吗?”李海霞笑道,“哪还用我们给你帮腔。” 这话一下戳到刘志远软肋,他赶紧扭头征询罗娟的意见。 “我这几天表现还可以吧?” 罗娟抿嘴微笑着摇摇头。 “你就是不会来事。”母亲说,“娟她妈心眼多好,你怎么就没话呢,说点好听的割你的肉了?” “阿姨,您不了解,他是害怕丈母娘。”李海霞大笑着说,“他怕说不好了,丈母娘给罗娟气受,他心疼。” “我告诉你,以后你就不能让娟儿受一点委屈。”母亲瞥一眼刘志远,“要不然我不让你。”她说着扶住罗娟拿筷子的手,“他有不对的你就跟我说。” “也没什么。”罗娟笑道,“跟我妈刚开始有点生分,慢慢就好了。” “你说点别的不行?非拿我来开涮。”刘志远又端起杯对着李海霞,“让我难堪你好受是不是?来,把这杯酒喝了。” “那就说点别的。”李海霞喝了酒放下杯,“听说要换厂长了。” “还用你说,”刘志远拿起筷子夹菜,“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是谁?” “老方呗。”刘志远把一块肉放进嘴里,“还能有别人?” “错了。”李海霞看着他,“部里派来了一个,在厂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 “哪个?” “一个副局长。” “不是老方嘛,怎么变了?”刘志远头脑中闪出那张红桃二。 “你都是听谁说的?”罗娟也停下筷子,“我们怎么不知道?” “昨天听说的,厂里都知道了。”李海霞看着两人不解的神情,理所当然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们方主任就是再有能力,也顶不住上面一句话。” 罗娟一下心乱如麻,吃完饭,收拾好了,心事重重地回到家。 “还没出嫁,”杨金枝不满地瞥她一眼,“就想留在人家里了。” “妈。”罗娟耐着性子说,“人家正烦着呢,您就别再添乱了。” “怎么啦?”杨金枝警觉起来。 “方主任当不了厂长了。” “我当是啥事呢。”杨金枝松了口气,开门去上班,“当不了就当不了吧,他那样子,当了厂长还不知怎么样呢!” 罗娟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到沙发上,心神不宁地拿起电话给刘志远打过去:“你问问,海霞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志远往车间打电话无人接听,往老方家打也没人,就起身跟母亲说:“我到车间去。” “方主任可是好人。”母亲已经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催他快去。 刘志远换上工作服往外走,刚到厂门,看见远处罗娟也走过来,就停下脚步。 “当不了就不当吧。”待罗娟走近,他说,“不当这个厂长还不活了?” “一家人都在这个圈子里,还是上边有人好。” “你忘了,咱们不是说好实在不行就去卖冰棍吗?”刘志远笑说,“你来当老板。” 罗娟噗哧笑一下:“那你这么着急去车间干什么?” “我是想和老方聊聊,别太把这个当回事。”刘志远看着她心疼地说,“这几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好几天不去车间,也不知有啥事。”罗娟低着头往前走,“心里有事,呆在家里也不踏实。” 67 要想有快乐,都得靠咱们自己 老方不在办公室,在车间找了一圈也没见着。车间里没人干活,人们都成群地在议论着。刘志远想肯定是在议论这事,就不想再问,转身往回走,走到门口,见袁书记正往黑板上写着通知。 “你妈出院了?”见刘志远过来,袁书记关心地问。 “上午出的院。又要通知啥事?” “对了。”袁书记说,“厂里刚通知,下午四点全体干部c三委四长到礼堂开会,你也得去。” “是不是宣布厂长的事?” “可能是。”袁书记看一下周边,“下边都嚷嚷遍了。” “听说是派了一个来?” “说不准,传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刘志远感到他是在打官腔,不好明说传言的事,就问:“方主任呢?” “一上班就让尚书记叫走了。” 看时间还早,刘志远想从他嘴里先了解点东西,便站在一边看着他写通知。袁书记的字很好,他印象中只有大学里老一点的老师才有这样的笔体。 “什么是三委四长?”待袁书记写完,他问。 “支部委员c分会委员c团支部委员。”袁书记拍着手上的粉笔灰,像背书一样,“四长是党小组长c分会小组长c团小组长和班组长。” “袁书记字漂亮,记忆也好。”刘志远点着头说,“方主任要是当了厂长,你也应该去厂部了。” “还是在车间好,自由。”袁书记摆摆手,“我跟老方也说了,就是不当厂长,咱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也可以了,非要那名分干什么?” “他是什么意思?” “这人胃口大,想带着全厂干番大事。”袁书记摇摇头,“我劝他,五十出头的人了,别那么大的气性,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现在讲究的是干部年轻化c知识化c专业化,咱那一条都不沾边,要顺应潮流,不要自寻烦恼。现在还是想想几年后自己怎么过退休生活吧。”说完,他看一下表,“你可别忘了,到时去,我再去逐个通知一下。” 刘志远明白了底细,低头往厂外走去。厂区的马路上,上班时间从各个建筑物中陆续走出许多人,景象特别。 开会的座位都是按照各单位分好的,在礼堂门前贴着位置图。总装车间的区域,老方已经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抱着胳膊,眼睛直看着舞台。他两边已坐了许多的人,刘志远只得就近找个位置坐下。 主席台摆了一排桌子,罩着墨绿色的台布,五只白色的茶杯等距摆放,闪闪发亮,后面的浅绿色帷幕被灯光照得异常鲜艳。尚书记领着几个人上来,把中间的椅子拉开,让一个人坐了,自己和梁跃进分坐两旁。胡厂长坐在靠右的边上,一个刘志远不认识的人在左边坐下。这通常是主持人的席位。 与宽大鲜亮的背景相比,台上的五人显得渺小,脸色蜡黄。 “同志们,现在开会。”主持人手扶一下话筒说,“首先宣读任命书。” 大家的传言得到确认,梁跃进被任命为北方厂的厂长。 梁跃进站起来发言。观众席鸦雀无声,人们关注着这个新掌门人的初次亮相。 说了两句,话筒音量有点小,梁跃进把弯下的话筒板起来。他没用讲稿,言语流畅,讲了领导和组织的信任c北方厂的历史功绩,表示将不辜负上级领导的期望,带领全厂干部职工齐心协力创造北方厂新的辉煌。最后的表态,以他有些感染力的语调,在会场激起一片掌声。 刘志远没有鼓掌。他觉得梁跃进的讲话言辞华丽,但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和电视里的大同小异,一样的套路。他心想,别弄来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胡厂长发言。他讲了岁数不饶人及领导的关怀,讲了十几年来工厂的发展和全厂干部职工的理解和支持。表达感谢后,他起身鞠了个躬,也博得不小的掌声,间或还有感动得流泪吸鼻涕的声音。 最后部里来的领导对梁跃进作了介绍,寄予期望,对北方厂干部职工表示慰问并规划了美好的远景。 刘志远开始对套话感到厌烦时,会议结束。他心想,直接宣布梁跃进是厂长就行了,没必要让这么多人耽误这么长时间。 人群站起来,礼堂里满是嗡嗡的议论声和噼里啪啦座椅翻起的声响。 刘志远走到老方跟前,老方向他点点头,两人随着人群往前挪动。出了门,人群一下散开。 “不让当就不当,”刘志远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还能怎么样?”老方苦笑一下,看着前方,“咱们自己干。” 他掏出烟,拿出一支烟叼上,突然想起来,又把烟盒递给刘志远。刘志远也顺手抽出一支,老方拿出一个打火机先给他点上。 两人抽着烟,站在路边便道上。散会的人群从他们身边流过,不时有人回头看一眼老方。 “这打火机不错。”刘志远想把话题扯远点。 “这个给你,”老方把打火机递过来,“我兜里还有一个。” “不错,”刘志远接过来打了几下,“得几十块钱。” “五块,”老方笑一下,“国产的。” 刘志远把玩着打火机,吧嗒吧嗒地按几下,火苗欢快地一闪一闪,没有一次断火,拿在手里感觉还很舒适。 “这是南方的外协厂家送的。”老方说,“以前国产的打火机你见过吗?”他说着,用手指比划着,“就那种呱嗒呱嗒的?” “见过,要不见了这个感到新鲜呢。” “这是南方的小作坊做的,比那些大城市的打火机厂做得都漂亮,还好用。”老方深吸一口烟,“我不仅是为了当官才想当这个厂长,我是想让这里像一个真正的工厂一样造出好东西来。” “是。”他的话在刘志远心里引起共鸣,“我也是为了要造大机器才进的厂。” “看得出来。我小时候也爱捣鼓东西,就想着要专心地干些自己想干的事。打仗也喜欢,在部队碰到了上战场机会,可打得有点过了,得了战功也受了处分,这才到了厂里。可没想到这里是这么复杂,有劲根本使不出来。” “这里是大厂。”他环视着工厂的各式建筑,好像有很多怨气要表达出来,“建厂这么长时间,别看两代人没跟土坷垃打交道,但在这官办的地方,没养成什么好习惯,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宗们差不了多少。”他掂掂手里的打火机,“你看这市场经济,才几年时间,那边就做出了这么精致的东西。这么简单的玩意儿,正规的厂子硬是几十年都没做好。我看呀,这人们除了晚上关了灯干点真事,一出门,穿上一件外套,就全变了样,时间一长,连自己都不知道整天忙忙碌碌是为什么了。做起事来,你看那个别扭劲儿。” “这样的环境,要想干点像样的事,非得自己说了算才行,那就得当厂长。”他像作总结一样,“当上个七八年干出点事,为厂子打个基础,也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事情就是这样。” 他眯着眼看着远处,像是在消化眼前的失落,过了好长时间,回过头来,不自觉地拿出烟:“你说的造通用设备的事,我就想着走到这个位置上,集中力量好好干一把。做了几年非标设备,对这个市场很了解,全国这么多小矿山,肯定能行,到时不愁厂里没活干。改造一下生产线,就可以大批量生产。” “可以跟这个梁跃进讲一下,他也可以干嘛。” “自己的孩子自己亲。”老方摇头笑道,“你提的意见在人家那里能当回事吗?在厂里呆久了你就明白了。现在只能在车间里干了,起码在这几百人的地方我还说了算。”他又拿出烟,两人点上,“设计你就单枪匹马地干吧,要快,需要什么你直说。” 开会的人都已走完,剩下路上零星几个散步的人。两人聊得投机,连着抽了三支烟。 “走,”老方说,“咱俩找个地方,开瓶酒,边喝边聊。” “改天吧。我妈今天刚出院,也没跟她说。” “行。”老方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明天再说。” 刘志远往回走,回味着老方的神态和说的话,感到新奇: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想法怎么跟年轻人一样一样的,同张修安相比,反差太大了。 一下午,母亲一直挂念着这事,见刘志远进来忙问怎么样。 “是真的,刚开会宣布了。”刘志远看着她宽慰道,“没啥事,不当就不当吧。” “厂里的事我不懂,不过我看方主任这人是个能成事的人。”母亲认真地说,“不让他当厂长可惜了。” 吃完饭,刘志远要出去。母亲笑一下,关照多穿点衣服。 罗娟的情绪还没从下午的会议中缓过来。刘志远见她不太高兴的样子,把散会后老方说的话讲了一遍。 “厂里没人了?非得从上边派一个来?”罗娟忿忿地说,“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这是部里的企业,当然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刘志远觉得理所当然,“咱们就是干活挣钱吃饭的人,厂子不是咱的,做不了主的事,你再想也没用。报纸上c黑板报上的话都是胡说,什么主人翁,每个工人都说了算了,这个工厂还不乱套啊。” 罗娟抬眼看一下他,觉得是这个道理。 “都叫老方是‘方疯子’。”见她脸色平缓下来,刘志远笑问,“我搞不明白,他不像啊。” “他的故事很多。简单说吧,刚转业时,按照他的职务,厂里把他分到机关当部门的一个领导,他不干,非要到车间,指名要去总装。到了车间,厂里要调整班子让他当副主任,他又不干,最后保留干部待遇,在车间当工人,干几个月就换个工种,还跟我爸干了几个月。那时起,厂里就有人叫他‘方疯子’了。你要知道,转业干部来厂时都要提条件的,他级别高还有战功,却死皮赖脸地争着到班组干活儿去,那不是疯了吗?”罗娟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不过,到现在为止,除了我妈,我还没听说过有人敢当面叫过他。” “后来怎么就当了主任了呢?” “你想,像他这么干的,厂里有几个?加上他很聪明,办事利索,很快就一级级提了上去,当了主任。” “连我妈都说他能干成事。”刘志远笑道,“见你爸妈的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竟一下子就说到结婚了。” “我开始时纳闷,为什么还没见过面他就看上你,让你去总装。现在想来,你们还真有点像。”罗娟看着他笑起来,“你可不要让人叫了疯子啊。” “左军山已经叫过了。”刘志远笑着摇摇头,“管他们叫什么。咱就干咱喜欢干的事,要想活得好,要想有快乐,都得靠咱们自己。”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他的大本子,翻到画的草图,“现在起我就开始搞这台通用设备。” 罗娟接过来翻了几页,担心地看着他:“这可比组合机床复杂多了。你一个人能行吗?” “别看组合机床简单,可是走了整个过程,我心里有了底。图纸多,那就让技术组全上,我只出方案草图。”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够了。”刘志远一手揽住她,一手伸向她的胸前。一个多星期没有单独相处,他饥渴难忍了。 罗娟搂住他的脖子,凝神看他一会,嘴唇热切地贴了上来。 68 新官上任 吃完早饭,刘志远起身上班,刚走上马路,见左军山嘴上叼着烟,两手揣在裤兜里低头往前走,在上班的人流中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态。运输队在厂外,他去的是车场的方向。 刘志远迎上去咳嗽一声。左军山歪头见是他,眯着一只被烟熏着的眼说:“稀罕,你怎么正常上班了?” “好几天没上班,今天还不正常点?” “好几天?干什么去了?” 刘志远把母亲生病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不够意思。”左军山埋怨道,“这事你都不跟我说一声。老太太没事了吧?”他把嘴里的烟蒂吐掉,“我还以为换了厂长你要好好表现呢。” “像你那么势利。”刘志远笑道,“谁当厂长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关系。”左军山停下脚步,“我原来有一个打算,老方当了厂长我就给他开车去。” “就是想跟着混吃混喝吧?” “计划都落空了。”这时左军山已没了刚才的样子,显得有些懊丧。他看着走进厂门的男男女女感叹:“不过,这么个厂,够新来的这小子喝一壶的了。” “那是你操心的事吗?开好你的破车就行了。” “开不上小车那也得开个新车。”左军山抬头想一下,“咱的车确实是最破的,可要换新车我就是头一个。” “不跟你瞎扯了,我要赶紧上班去。”快到上班时间,路上的行人见少,他郑重地说,“现在刚开始,我要好好表现,明白吗?”说着加快步伐向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晚上安排一下吧,跟老方一起坐坐。” 刘志远走进技术组办公室,开始收拾起自己的办公桌。刚来时,他也就是在这里看看图纸资料,还没考虑到底要干什么,加上遇到这么多的事,他在角落里的办公桌上积了很厚的尘土。 “刘总要开始工作了?”前面的唐斌见状笑问。 唐斌比刘志远大两岁,刘志远刚来时他的心里有种特别的看法。虽然听说过刘志远在九车间干了组合机床的事,但老方这么上心地把他弄到这个待遇很好的单位,他想这刘志远肯定和领导关系不一般。见到刘志远在车间东逛逛西看看悠闲自在,在办公室呆着也对人待搭不理的,他的心里开始不平衡,心想和领导有关系就是不一样。就连刘志远出了一个月的差,他也以为是老方给派了什么好差事,直到车间大会上袁书记宣读了部里的表扬信,听了盛利们讲的故事,才开始对刘志远肃然起敬。他意识到,别看这人岁数小点,还是有点真本事的,不能小看,所以他也跟着盛利他们叫起“刘总”了。 “什么刘总。”见唐斌这么喊他,刘志远有些别扭,还没跟他说过话呢,就这么随便,“我现在刚刚是助理工程师。” “大家都在这么叫。”唐斌笑道。 “都是开玩笑叫的。”刘志远想起昨晚罗娟说的别让人家叫了“疯子”的话,心想这要好听多了,便笑道,“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有什么事你就吭声,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现在不是帮忙的事了,咱们要一起干点事。”刘志远笑一下,把本子打开递过去。唐斌连忙起身接过来。 “就是这个,方主任安排下来的。”刘志远把草图指给他看,“这是一台通用设备,要是做成了,省得咱们每天改来改去画图纸。” 唐斌拿着本子翻了几页,开始凝神静气看起来,像面对远方来信一般兴趣盎然。 “拿过去看吧。”刘志远又拿起抹布擦桌子,连边沿那些很难擦到的地方也不放过,像一个仔细的司机在保养车辆。 “你怎么把液压c电器都搞到一块儿了?”唐斌看了一会,问从外边洗完抹布回来的刘志远。 “这不很正常吗?” “这东西我可弄不了。”唐斌摇摇头,“在学校学那点电气东西都还给老师了。” “没关系,你能看多少看多少,听安排就行。”刘志远说着,想起要通知老方晚上吃饭的事,就起身走出门。 老方正在和袁书记低声说话,香烟在他的手指间冒出飘忽不定的青烟。 “志远过来,”见刘志远进门,老方伸手招他走近点,“正说你呢。” “小刘有才华。”袁书记笑眯眯地看着刘志远,“现在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没什么。”刘志远知道是在说通用设备的事,“一台小机器,弄着玩吧。” “好,车间大力支持你。”袁书记笑着起身,对老方说,“那你安排吧,我通知小董c老戴来开会。” “有什么可安排的。”看袁书记出去,老方对刘志远笑道,“搞设计我是外行,都听你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只管往前干,我做后盾。” “别把这事想得那么邪乎。”刘志远说,“先把设想画成图,接下来试制改进,就这么简单。不过前期自己干好说,关键是试制费用,外协的不给钱怕是不行。要赶紧和老林联系,实在不行大家集资干。”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老方说,“我已经在考虑。回头我跟老戴交代一下,技术组的人留下一半处理日常业务,其他的你来调度。”他看着刘志远问,“你来什么事?” “晚上一起先吃饭。”刘志远说,“就叫上军山c徐建。” “没问题。”老方明白了他的好意,“你选地方通知人,我来安排。” 刘志远回到办公室。唐斌还在看着大本子,见他进来就问:“你前面的是些什么东西?我怎么看像是咱们的产品呢?” “我没让你看这些。”刘志远笑笑,“都改过了你没发现?” “是改了不少。”唐彬一脸疑惑,“你弄这个干什么?” “闲着没事,画着玩的。”被他这一问,刘志远想起了设备改进的事,心想这么多天还没动静,事情怕是已经是黄了,转过来又一想,修修补补的事,成不成也无所谓。 “画着玩还计算得这么仔细。”唐斌不解地看着他。 “看你该看的吧。”刘志远不愿再提这事,“我快要布置任务了。” 跟母亲c罗娟说过,下班前他走到饭馆,点完菜就到了下班时间。 左军山进来,看左右没人,说:“下午他们开会,不过现在该散了。”他拿起桌上的烟,点上一支,“今天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估计是开始烧了。” “这个梁跃进我认识。”刘志远说。 “话说大了吧?”左军山疑惑地看着他,“人家是从bj来的。” “就是从bj回来时我们坐在一起,拱了一路的猪。”刘志远笑起来,“赢了他好几把。” “那他就是个菜手了。”左军山若有所思地说,“连你都赢不了,能好到哪去?” “那天真奇了,开始有点背,后来那牌是怎么打怎么有。”刘志远兴奋地说起那天的牌局,“他还不服气,说有机会再打。” “到时我去,让他见识见识北方厂的水平。你感觉这人怎么样?” “说不好。”刘志远回想着那天的情景,“牌算得很准,但那是在玩儿,看不出什么。有些人看是人模狗样的,可做起事来却是绣花枕头。你别说,我还真担心那样,愿意跟像二拐那样的打一架,不愿意跟冯尚那样的说一句话。” “那当然,”左军山瞥他一眼,“你们是情敌。” 老方和徐建过了二十分钟才进来,两人表情严肃。 “真是饿了。”见了已经上了的几盘菜,老方换了脸色,笑一下,端起酒杯向大家示意,自己先喝一口,吃起菜来。 三人都抬杯喝一口,动筷子夹菜。 “今天会开得怎么样?”左军山问。 “一开始当场就免了三个中层。”徐建左扳着手指说了三个人的名字。 “为什么?”左军山十分惊讶。 “迟到。” 左军山错愕地张开了嘴。 “开了半天的会,”徐建看着他继续说,“其实就两句话:令行禁止,说一不二。” “好,就得这样。”刘志远不禁赞叹道。 “确实,”老方也点一下头,“要我也这样。” “看这人还行啊。”左军山说。 “行不行走着看。”老方端起酒杯,“来,咱们喝酒。” 69 人心惶惶 因为迟到的原因撤了三个干部,在建厂历史上绝无仅有,第二天这事就在全厂引起轰动,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在议论,大家都不安地等待着梁跃进下一步的举措。 过了一星期,厂里又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全力推广经济责任制,从上到下将经济指标层层分解下去,同时进行机关定员定编,精简机构,明确责任;生产一线压缩定额工时,提高劳动生产率。一个个文件,一个个通知目不暇接。 梁跃进着重强调,厂里下达的计划c指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并保质保量完成,否则不管哪级干部,就地免职。 由于有先前的范例,各级干部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敢怒不敢言,一时,全厂上下人心惶惶,生怕改革改到自己头上。 袁书记整天忙着宣传贯彻,下边不断反映上来各种意见,弄得他焦头烂额。 “他都是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他埋怨道,“下面的人都适应不了了。” “哪个都不是他弄来的。”老方笑笑,“你翻翻八四年编的文件,都是咱们自己编的,就是这么多年没好好执行罢了。”他抽口烟,“就这么贯彻下去,能解释的就解释,不好解释的,就让他们找我来。” 袁书记本来想老方对梁跃进应该是有抵触情绪的,所以想对他发一下牢骚得到点理解。但老方的态度让他感到惊讶。 一个多月的时间,厂里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当月的工资发放,上不封顶,下不保底,人们又开始议论起哪个人这月拿了多少钱了。怨声渐渐退下,大家开始在新的环境下去适应。像刘副厂长那样的工作作风变成普遍现象,从上到下一级压一级,脾气都变得暴躁起来。 同时,厂里的各项工作都开始理顺,车间懒散的现象得到扭转,以前要让领导逼着干的事,因为和利益挂了钩,现在都有人主动去做了,车间生产节奏快了起来。 “开始时我真担心大家闹事。”袁书记见形势稳定下来,对老方感叹道。 “这是在咱这儿。”老方笑道,“大家都习惯了听上边的,头上长刺的能进了咱们工厂?加上工作跟经济利益直接挂钩,挣钱吃饭,天经地义。谁不爱钱?这是对的。” 听完这席话,袁书记彻底放了心。他一直担心,要是老方跟梁跃进对着干,自己也跟着卷进去。 “你也别说有没有头上长刺的,”他笑道,“那小刘不是吗?开始我还担心他有什么行动呢。这么多的会,我有意都没叫他。” “我知道你是说他那次投空票的事,现在这些事他不会管。”老方笑道,“老伙计,你看人还是不行,不让他开会,正中他下怀。改革的事他能不知道?罗娟能不跟他讲吗?” “当时你跟我说很多人有意见。”他看着袁书记,“我倒真想咱车间有一个能上来跟我闹一闹,可惜没有。但要是刘志远碰上有意见的事,他是会的,你也听说了,九车间老郑都害怕看见他。” “老实话。”袁书记点点头,“平时我说话时都很注意,都顺着他说,就怕呛着他惹出事来。” “没必要,真没必要。”老方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他在办公室带着几个人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我还没许过他一分钱,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吗?” “这我倒没想过。” “他干了他喜欢干的事。”老方认真地说,“有人固执干坏事,也有人固执干好事,可咱们都把固执当坏事了。其实固执才能干成事。”他来回摆着手,“你c我,五十多了,半辈子做事看着上面的脸色,又警惕着下边的表现,还要顾及周边的反应,累不累?很累,还没干成什么事。而刘志远,九车间四个领导三个说不好的,可人家解决了几十年的问题。” “你说的我还没适应过来。”袁书记摇摇头。 “你是呆在这个环境里时间太长了。”老方笑说,“你知道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时候,需要什么样的人吗?” “先这样吧,我办点事去。”袁书记见他又说起战场的事,摆摆手站起身。 老方上战场也就二十天的事,可他已经讲了十几年。在厂里这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环境下,这段经历就像一个灯塔发射着耀眼的光芒,时时刺激着他,而他也时常拿出来照照别人。 袁书记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听得耳朵都起了膙子。 袁书记刚下楼,看见门口梁跃进走进来,旁边郝世业正殷勤地跟他说着什么。 “梁厂长,”他一路小跑迎上去,满脸笑容地问候道,“您过来了。” 梁跃进点点头。郝世业说:“梁厂长要来看看生产情况。方主任呢?” “他正跟一个客户谈事。”袁书记对能否把老方叫下来不自信,几次两人在一起见梁跃进过来,老方都是让他去接待的,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有些为难,左右看一下,见小董正要上楼,赶紧喊了一声。小董见是梁跃进来了,一路小跑赶过来。 “厂长。”他喘着粗气叫一声。 “这个月计划装配几台?”梁跃进对他点点头,开始迈步往车间里面走去。 “生产计划是四台。”小董说,“看上个月的情况,这个月出五台也没问题。” “现在工作都与经济利益挂钩了,职工积极性很高。”袁书记补充道。 “企业就是搞生产的,所有工作都要围绕这个中心。”梁跃进点点头,说话的神情不像一个三十五六的人,而像一个老首长居高临下对下属进行教育。 袁书记连连点头称是。郝世业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在上面记上几笔。 梁跃进抬头看一眼正往前方开动的巨大吊车,又环视一下生产现场,若有所思地问:“这个厂房设计能力是多少台?” 郝世业歪过头来看袁书记,袁书记闭着嘴,晃着头转着眼珠子在想。眼见就要冷场,郝世业赶紧说:“设计能力肯定不止这几台。上个月干了四台,这个月干五台,已是厂里的最高记录了。我来厂到现在,一直是每月两三台的样子。” “是是,”袁书记赶紧点头迎合,“而且还跟头咕噜的,忙得一塌糊涂。” 吊车吊着一台设备过来,郝世业赶紧揽着梁跃进闪到一边。梁跃进抬头看着大机器从自己的眼前缓缓通过,眼中流露出敬畏之神。从大机关里出来,面对实实在在的钢铁巨物,他感觉环境变得实在太快,陌生而又充满了挑战。想起这样的大机器今后都要在自己的组织下生产出来,成就感油然而生,每次到车间他都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面前的这个大家伙,就是各个车间产品的组合。他开始渐渐熟悉工厂的生产流程,但越是这样,就越感到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了解。 按道理,他到下边来,应该带上他的副手或者总工,可是主管生产的刘副厂长自从他出台第一项措施,就没有放低过姿态,礼节上的寒暄没有少,但对他的不屑也时时溢于言表,与他前期了解的判若两人。刘副厂长的情绪直接影响到生产处长,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干部。总工赵干途与刘副厂长年龄差不多,也快到退休年龄,而且体弱多病,对梁跃进的改革举措也多有微词,甚至在会议上。尚书记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已明确表态做好他的帮手,实际上也对那两人做了不少的工作,但要改变由来已久的现状和思维习惯很难。赵干途对精简技术部门的繁杂冗员,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这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干部是他提的,人员是他进的,动一个人他都不高兴。他说技术队伍是工厂的命根子,不能动。梁跃进在会上拍了桌子:“这是国家的工厂,不是你的私人领地,现在是厂长负责制,任何人必须服从工厂的决定。”散了会,赵干途就开始休病假。所幸的是,副总工程师郝世业站到了梁跃进一边,将他的措施落实了下去。 一个多月的上任经历,梁跃进就像进入一个泥潭,搅起了波澜,同时又明显感觉到各个方向或明或暗的抵触。总装的方主任,到现在为止也没单独见过面,即使到车间,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他需要像郝世业一样明确站队的人。 他设想,一定要在春节前把班子调整好。他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尤其是现在手握大权,对自己的决断,决不允许有任何不和谐的杂音。 他在考察寻找合适的人选。 中旬,他去了趟bj,领教了从上到下盘根错节的关系,不过还是把刘副厂长拉了下来,把劳资处的钱处长提为副厂长,并确定为常务副厂长,管理工厂的日常业务。 钱处长是他在厂调研期间发现的人才,头脑清楚,记忆力强,全厂职工的花名册都在他的脑子里。这人上过七二一大学,从基层干起,做过总装车间主任,对机关业务熟练,管理基础好,梁跃进开始的一套组合拳,就出自他的手笔。 赵干途没能动得了。上面对他的说法是:“老专家,做了一辈子贡献,都快退休了,就让人家干到底,在家养着吧。”尽管目前有郝世业顶着,能干点事,但他隐约感到这人并不是总工的合适人选,所以提总工的事就此作罢。 徐建升为生产处处长兼工厂总调度长,主管全厂生产。 初步搭起了管理架构,但他仍感到隐隐的不安全感,近处观察身边的助手们,放眼注意下面的各个中层干部,刘副厂长和赵干途的教训让他做起事来如履薄冰。 有时,他对上面把自己放到这个位置上感到愤懑。 为什么偏是他? 梁跃进八三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部里的一个印刷厂。厂子小而且不太规范,但是还在大的系统里,让他心里平衡了些。当时厂里管理混乱,人浮于事,他跟着混了一段时间,觉得这样下去太无聊了。一天,他下决心找到领导,说要承包印刷厂,干不好自愿认罚。大机关里这个不起眼的小单位爆出这事,一下使他成了新闻人物。他用了两年时间把这个厂子搞成了先进单位,引起了领导的重视,把他调进机关,成了一个年轻的副处长。接下来的几年顺风顺水,他几年一个台阶逐步升为了副局长。在他正要再进一步时,一纸调令把他安排到了这里。虽说升到了局级位置,但这里不是发号施令的机关,而是最基层工厂,管着好几千号人,有经济指标考核,牵扯着安全稳定,哪一个方面都不能出事,否则都会葬送自己的前程。他有些抵触情绪,但领导找他谈话,说这是组织对他的信任,国企改革正拉开序幕,需要年富力强c有学历c有知识的人去掌控,搞好了,可以带动其它的三个厂,盘活整个大局,况且他还有搞好一个厂子的经历。梁志坚当时哑然失笑:“胡闹,一个小小印刷厂能跟国家骨干企业相比吗?” 领导已经决定,来找你谈话也就是个形式。他只能硬着头皮走马上任。 第一次进厂,见到四周荒凉的田野和工厂破烂的围墙c灰蒙蒙的建筑,他的心情失落到了极点。但在他坐到厂长的座位上时,不服输的他又下了决心:一定要搞出点名堂来,再风风光光地杀回去,绝不能失败。 现在几板斧砍下去,没有引起大的乱子,工厂的秩序按照他的预想逐渐走上了正路。头一次掌控这么庞大的系统,稳定了局势,他心生成就感,尽管还有诸多的不顺,但紧绷的神经还是宽松了些。 “可以过个好年了。”他想。 70 劝说 老林来厂,又签了一台非标设备的合同。 “你老是搞这些,”老方把合同文本交给他,“变过来变过去的,我们费点事应该,你也不嫌麻烦?” “这台跟前面那几台可是一样的,你直接安排就行。” “我看了。”老方说,“我说的是类似这样的非标设备。上次我们刘工提的建议,搞一个通用的多好,你为什么不感兴趣?” “你是不是没当上厂长受了刺激?”老林看着他笑起来,“你们是正规的工厂,应该知道,这是搞正规的设计,搞的是通用设备,不是小打小闹。”他认真地说,“能设计个脸盆水桶的我相信,但要设计这么复杂的设备,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人。你看‘凤凰’c‘永久’自行车,几十年了都这样,谁敢变一下?你们生产的设备也是几十年了,这么大的国家,谁能改动得了?” 一连串的提问把老方问住。他虽然觉得这话并不十分在理,但又无法反驳。 “咱们也就是能干点小打小闹的事,挣点养家糊口的钱。”老林看着他,想起厂里给他起的外号,不禁笑起来,“考虑问题要实际一点。” “不对呀。”从他的笑容里感到了点意思,老方不服气,“啥事不都是人做的嘛,咱就不是人?”他伸手止住老林再说下去,出门对隔壁喊,“让刘志远把总图拿过来。” 回到座位坐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老林,像在说:“你看了再说。” 老林和他多年合作,对他的脾气很了解,也就不再说话,慢慢品着杯中的茶。 刘志远拿着一张零号图纸进来,半边卷着,半边随风飘动。 “让老林看看,”老方站起来,“你给他讲讲。” 刘志远把图放在桌上,老方赶紧把桌上的水杯拿走,擦一下留在桌上的一圈水渍。 老林见状,觉得不看有点失礼,就敷衍着点点头,起身看起图纸来。 “不要看这台设备复杂,我要是批量生产了,成本比你的非标设备高不了多少,价格却能增加一倍以上。”刘志远看他的目光在图纸上晃来晃去,心不在焉,就指着图纸不同的部位,逐个做了介绍,“说白了,就是用差不多的钱,把bj吉普换成了桑塔纳,你还能卖高价。” “你的口气有点大了吧?”老林不屑地看他一眼。这种口气是刘志远最受不了的,他着起急来。 “你会看图吗?不信自己看嘛!” “让老林耐心看。”老方笑着摆摆手,让刘志远不要激动。 老林散漫的目光在一个局部停下来,蹙起眉头,像在仔细评估,好久才抬起头来。 “这么复杂的东西,先不说行不行,单是试制,就要花很多的钱。” “说半天说啥呢?”老方笑起来,“就是想让你投资嘛。” “这些年我是挣了些钱,不过投进去我就两手空空了。”老林认真地看着他,手指点着桌面提醒道,“你们可是有工资保着的,我是除了那点钱啥也没有。我们还是说点现实的,谈谈刚签的这台设备怎么按时交工吧。” 老方看说服不了他,就转移话题,打电话安排中午的酒席。 老林走后,刘志远卷起图纸也往出走,到了门口回头说:“不行咱们就集资自己干。” “你专心搞你的设计吧,不要分心。”老方也显得有些焦虑。桌上电话响,他回身接了起来。 “志远回来。”他拿着电话喊一声,又回过头来看着天花板笑呵呵地说,“当处长了应该一起坐坐,我来安排。” 见刘志远回来,他笑说:“徐建今晚请客。” “应该。我听罗娟说了,他当了生产处的处长。” “是好事啊。”老方不自觉地往后拢一下头发,若有所思地说,“就该让年轻人上去,人老了想得就多,思想会有惰性。真羡慕你们。” “你现在也不老。” “你们现在不管怎么样还能干点事。”老方摇摇头,“我们那时候,脑子就像灌了浆一样,跟着人家搞这个运动那个运动,都给荒废了。” “那时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那时的人怎么能那样?” “大形势造成的。”老方眯着眼摇起头来,“像蒙住了眼睛不停推磨的驴,上面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指示,下面就使劲地往里钻,什么这个道路,那条路线的,大家还辩论,你斗我,我斗你,干活做事都要求服从领导听指挥,指到哪打到哪,不能有二话。那时的口号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你要是在那个年代,”他看着刘志远突然笑起来,“肯定是个坏分子。” “我爸就是那时死的。”这话刘志远听得似懂非懂,但让他想起了自己父亲的一些传说,“到现在都说不清为什么。” “那时候,”老方沉下脸来,“你父亲就是一个敢想c敢说c敢做,认准理儿不屈不挠的人。我听说过,很佩服,可惜那个时候的环境容不得他。过去的事了,你也不要费心去追根究底。以你父亲的性格,在那时不是在这件事上受害也得在别处遭罪。别看我现在说话不拘束,那时也吃过亏,后来学乖了,看着别人做事,跟着别人胡说才混了下来。我这辈子最痛快的时候就是在战场上的二十来天,目标简单又明确,黑白分明,你死我活,没有任何顾虑和阻碍,感觉生命都是透亮的。” 他说着,好像又回到刺刀见红的时刻,脸色发红,两眼炯炯有神。 “就是现在,想干点事也不容易,乱七八槽的事扯着,动弹不得。”过了一会,他又说,“那天,老尚叫我过去,说要推荐我当副厂长,我不干。这么大岁数了当个副厂长,还听人吆喝c看人眼色行事有什么意思?还是在这一亩三分地我说了算好。”他看着刘志远,“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现在就想出去单干。” 一番话触动了刘志远的心弦,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昨晚我把想法跟老伴说了,她哭天抹泪地不同意,还拿离婚威胁我。”老方手指尖敲打着桌面,“人那,就像在笼子里养大的狗,开了门都不愿出来。” “现在好在你手里还有个项目,”他深吸一口烟,鼻孔喷出两个直直的烟柱,“先干着看。” 下班前,刘志远找到罗娟。罗娟奇怪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刘志远说了晚上一起吃饭的事,罗娟责怪道:“你也不早说,家里也不知道。” “打电话呀。”刘志远看着她笑道。 “还没习惯呢。”罗娟灿然一笑,俏皮地冲他撅一下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上去打个电话。” 刘志远在车间中间空地站着,环视四周,好奇地感受着车间的变化。几个洗手池前都站满了人,还有人正拿着肥皂盒往那里走。洗得快的已经在工具箱前擦手,有的姑娘对着小镜子梳几下头,为出门做准备。 以前,这个时候大家都早已经挤在门口说笑着等待下班铃声了。 顾顺雨从机床群里走出来,瞥他一眼,像没事一样往办公室走去。刘志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走远,心想这小子倒没什么变化,看来适应能力还很强。 罗娟和杨秋芳两人亲近地说笑着随着人流走过来。走近了,杨秋芳抬头看着刘志远笑说:“好好照顾罗娟啊,你可不能欺负她。” “不会,不会,”刘志远笑说,“托在手里,抱在怀里。” “你也不怕人笑话。”罗娟羞红着脸看他一眼。 “志远还挺有意思。”杨秋芳噗哧笑起来,示意两人前面走。 出了厂门,罗娟看着他说:“刚才你看着阿姨的眼神不对。” “这你也能看得出来?”刘志远笑着说了老方两人的故事,“你说这老两口也闹别扭。” “谁家都一样。不过我可不愿意这样,有事心平气和商量嘛。”罗娟抬头看着他,“你会吵架吗?” “吵得少,打的多。”刘志远认真地说,“但是绝不对你。” “我可不敢看你发脾气的样子。”罗娟笑道,“你可注意了。” “你放心吧。” 走到饭店,徐建c梁英已等在门口。见两人过来,梁英笑说:“看把刘志远幸福的。” “你就别再说了。”刘志远笑着看一下罗娟,“教育我一路了。” “该教育。”梁英笑说,“你这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应该让罗娟给你调理调理。” 刘志远听着,看一下徐建,人家确实是文质彬彬c笑容可掬,心想要成他那样,自己装都装不出来。 两个女人开始低声说笑。徐建把刘志远拉到一边问:“陶伟干嘛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人家好不容易请假出去一次,干嘛非要急着找人家回来?” “不是。”徐建说,“我考虑让他当我的副手,人不在没法办呀。” “过年总该回来了吧?不过,我想他可能不想干。” “为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刘志远神秘地笑一下。 左军山两口子过来。左军山穿着一身休闲装,两手揣在裤兜里,韩燕仍是一副笑脸看过来。 “这人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徐建看着左军山笑道,“在车间整天都是一身工作服。” “不就是开个破车嘛,”刘志远不屑地着左军山,“有什么神气的。” “你俩说我啥呢?”左军山见两个人看着他说话,瞪着眼问。 “说你开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的。”刘志远笑说。 “破车?”左军山扬起眉,“告诉你们,就是今天,哥们我刚接了一台新车,‘东风’,马上就要开始跑远途啦。以后你们想捎个什么东西c买个特产就说话。” “那今天你请客。”刘志远说。 “那算什么?”左军山看着徐建,“今天我来。” “算了吧你。”徐建笑笑,“出去一趟也就是挣个补助费。” “这你就是老外了。”左军山摇着头拍拍他的肩膀。 老方过来,徐建迎上去问:“阿姨呢?” “不叫她。”老方甩一下头,“咱们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第一桶金 71 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节日气氛越来越浓,来找老方推销年货的客商络绎不绝。老方安排袁书记下去征询一下大家需要什么,不要搞老一套。 这事牵扯着在车间厂里的影响,袁书记不便开会征求意见,只得从办公室开始,再到各工部c班组了解意见,拉了个单子给老方。老方看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名片,挑出几张交给他:“你就找他们办吧。” 第二天客商就把东西送来,袁书记在商店找了地方存放,动员楼上的职能人员去分拣,同时逐个班组口头通知下去,下班后去领取,注意不要张扬。 老方特意嘱咐,技术组的人一个不要抽调。 下班,刘志远叫上罗娟去领东西。 “你们车间发点儿什么?”刘志远问。 “你又不是没在车间呆过,”罗娟笑一下,“今年好点了,汪主任到处搜刮了点钱,一人发了一小瓶香油,大家拿纸一包,装在裤兜里就拿回去了。” “这个老汪。”刘志远说,“看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来气。要是他有点魄力,守着这么大的加工能力,到哪儿不能弄点钱?” “陶伟出去也没消息,”罗娟知道他说的是陶伟出去的事,“那天王芸见了还问呢。” “家里没电话,也不好联系呀。”刘志远心里也有些挂念,但不想往坏处想,“为了汪三儿的事,陶伟现在还欠着债呢。这趟出去,不呆不傻的,挣是肯定能挣一点的,缓解一下困难。” “他们也是,教训一下就行了,非得打得那么狠。” “就这样还不行呢。”刘志远笑道。 “我听说后来还把汪三儿绑在树林里冻了一晚上,这才让他彻底死了心。” “你怎么知道这事?”刘志远一惊。 “总装车间的同学跟我说的。”罗娟抬头看他,“这里是不是还有你的功劳呢?” “没c没。”刘志远赶紧否认。 “啥事都瞒不住我。”罗娟怪嗔道,“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不说这事了,”刘志远赶紧赔着笑揽住她的肩膀,“咱赶紧领东西去。” 分东西的地方在商店的后面,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四周是计划经济时代卖菜的水泥柜台。门口进出的都是总装车间的员工或亲属,大家脸上都带着满意的神情。 “你个壮劳力刚过来。”见刘志远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本子正在忙活的小董喊,“来来,过来搭把手,天都黑了。罗师傅的一份我让车间的三轮车送回去。”说着招手让骑着三轮车的盛利过来,装了一份,让罗娟带着回家,刘志远留下来帮忙。 东西到晚上八点多才分完。小董打发走了人,留下两辆三轮车,对刘志远说:“剩下的是你我和主任书记的,我和书记一车,你和主任一车。咱俩分头送,早晨把车骑到车间。赶紧装吧。” 刘志远装好车,明显感到比大家分的多了一些。他看一下正在往车上搬东西的小董,心想这人还有这心眼。 骑着车到老方家门口。见老方正在楼前的储藏室里忙活着,刘志远就叫了一声。老方回过头来笑说:“怎么把你给派上了?” “顺便搭把手。”刘志远说着往下搬东西,老方过来帮忙。搬完老方那一份,刘志远接着往下搬,说:“东西太多,我们俩吃不完。” “你还有丈母娘呢,别忘了。”老方赶紧制止,回身走进储藏室,“过来,帮一下。” 刘志远进来,见两边架子上放满了烟酒和各种土特产,像一个商店。老方指着让他拿下几件,自己搬出去装上车。 “这是干什么?”刘志远出来问。 “过年到丈母娘家空着手去?”老方把他往车座上推,不容置疑地说,“正好有车,不说别的了,赶紧走。” 刘志远搬一箱东西进家,母亲看着惊讶地问:“发这么多?” “下面还有多半车呢。” 母亲赶紧跟着下来,看着东西说:“我们简单留点,都送到娟家去。” “大晚上的—”刘志远有些为难。 “去。”母亲坚决地说,“娶人家的闺女,你连门都不敢进呀!” 刘志远硬着头皮骑车到罗娟家。听见里面很热闹,他敲一下门,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迎出来。刘志远怀疑是走错了,正想退一步再看一下时,罗娟穿着毛衣从里边出来,见了他满脸惊喜,碰一下边上的小伙小声说:“就是他。” “姐夫。”小伙欣喜地叫了一声。刘志远明白,他就是罗杰了。 罗娟轻打一下罗杰,咯咯笑起来,赶紧招呼刘志远进门。 “先往里搬东西吧。”刘志远指一下身后的车。 杨金枝老两口正在桌前摆放饭菜,听见姐弟俩在门口说笑,正觉得纳闷,刘志远抱着一只大箱子进门来:“叔叔阿姨,放哪?” “就放地下吧。”老两口连忙站起来。 刘志远放下箱子又转身出去。 东西都搬进来,本来就很小的房间一下就挤得转不开身。 “怎么又弄这么多东西?”罗道成问。 “过年嘛。”刘志远看着地下的东西,“找个地方安置一下吧。” “正好赶上吃饭。”罗娟拉他到厨房洗手,“东西多,回头我们慢慢收拾。” 洗了手来到桌前,凳子c筷子已摆好。看刘志远坐下,罗道成说:“等罗杰回来,今天吃饭晚了,一起吃吧。” 罗娟在桌下踩一下刘志远的脚,刘志远赶紧端起杯来:“叔叔阿姨,我敬你们一杯。” 罗道成端杯起来看着杨金枝,杨金枝不自然地端起面前的饮料。 见刘志远喝了酒,罗娟松了口气,对他说:“赶紧吃菜吧。”说着又把远处的肉夹到他碗里。 “姐夫辛苦了,”罗杰端起杯来,“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酒,罗杰看母亲瞪着他,咧嘴笑一下。 “你的设计怎么样了?”罗道成问刘志远。 “总体结构刚完,我想再仔细推敲一下,下一步搞部件。”说起了设计,刘志远的心情轻松起来,边吃,边把大体结构给他做了介绍。 “这样的设计在以前的设备上很少用。”罗道成认真听完,有些诧异,“有也是简单地组合一下,做辅助。” “这是趋势呀。”罗杰兴奋地插嘴道,“不把机电液优化组合,性能就体现不出来。现在进口汽车上都是这么用的。” “小孩子家,别乱插嘴。”杨金枝不满地看他一眼。 “妈,人家说得对呀。”罗娟说,“再有一年他也大学毕业了。” “你可要想仔细了,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罗道成想了会儿,不放心地对刘志远说,“有一个部件做不出来或做不好,整个项目都要毁掉。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投入几百万打了水漂。” 见他说得诚恳,刘志远有些感动,连连点头称是。 吃完饭,罗娟送刘志远出门。杨金枝边收拾桌子,边问坐在沙发上沉思的罗道成:“你说他搞的什么,不行?” “也不是不行,就是风险太大,国内没人这么搞过。”罗道成说。 “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杨金枝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烦死了。” 罗娟满面笑容地进来,见老两口都坐着不说话,正想问,罗杰从她房间出来,手里拿着小录音机呵呵笑着说:“姐啊,你还有个真家伙呢。” “什么真假的,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姐夫姐夫地叫。”杨金枝瞪他一眼,“地上这么乱也不知道收拾。” “这是怎么啦?”罗娟不解地看着她,“刚才还好好的。” “这也只是担心。”罗道成看着杨金枝,“不过人家搞组合机床时也有很多人说不行,最后还是搞成了。” 见是说这事,罗娟放了心,开始归置地上的东西,扭头对杨金枝说:“做啥事都有风险,但那也得搞呀,车间还想发展呢。” “还不是为了你。”杨金枝瞥她一眼,“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喜欢担惊受怕。” “谢谢妈妈了,为我担心。”罗娟笑着走过来,两手放在她肩上,“您也看看人家这段时间干的事,都让部里表扬了,还不好吗?” “好啦好啦。”杨金枝抬头看着她,“以后我也不管了,你自作自受。” 72 当家人的苦恼 罗道成的提醒,让刘志远的思想有了负担,回到宿舍,靠在床上没有睡意。开始的激情冲动,逐步化作蓝图,接下来面临的将是大额的投入。技术组的几个人,车间要求全面配合,加上自己攒的这点名声,大家热情都很高,从没人提出过任何意见和怨言,事事按照他的意见办;老方对自己也是几乎毫无保留地支持。要是出了问题,大家的努力和信任,资金损失,还有老方看重的荣誉都将面临风险。 “万一自己有个疏忽怎么办?”他突然一激灵,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司机,开车时要是打个盹,一车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他开始感到孤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他让人晒了两份图纸,让大家继续往下做,自己卷起一卷就出门。困惑的时候,他想起张四清。 张四清还是像往常一样在车间忙碌,见他过来,笑道:“你个大忙人,不是插着门就是见不到人,这阵忙啥呢?” “到你办公室说去。” 技术组办公室没人。 “这阵就干这个了。”刘志远摊开图纸,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担忧,恳切地看着他,“还是想请你把把关。” “这是小矿山上用的?”张四清简单扫了一下图面问。 “是。” “正规军还在用‘三八大盖’,你就给游击队配上冲锋枪了。”张四清蹙紧眉头,“结构比老式的复杂得多,做起来你可要小心了,有一个零件不行,就能坏你的事,咱们国家的事你要清楚。”说着,盯着图面,他凝神静气,进入了忘我状态。 刘志远拿出一盒烟,打开,抽出一支点上,坐在一边看着他。这阵张四清的脸色好了些,好像胖了点,但看图时紧闭的嘴唇,使本来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嘴角皱纹更加明显。 两支烟的功夫,张四清深吸一口气,像从沉睡中醒过来一样,坐到椅子上。 “东西不大,可牵扯的方面很多。”他扭头看着刘志远,“老实话,这样的系统不像组合机床那样简单,我也没搞过,看你的东西我也是学习。新东西没有借鉴,必须得慎重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这样,这阵我手里的活儿不多,你把图纸留下,我静下心来仔细看看。”他想一下,“你呢,也回去仔细琢磨琢磨。自己设计的东西有思维惯性,不好发现问题,你得用反向思维,倒着想,往坏处想,往极端处想,这样才能找出毛病。发现问题就是收获,这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刘志远入神地听着,内心被强烈震撼,感觉张四清比自己高大了许多。 从记事开始,他就没有听到过如此深刻c贴心的教诲。他从小到大见到听到的都是“因为c所以”,尽管有很多“因为c所以”并不构成因果关系,但书上c课堂上就是这么讲的,所以自己对一些课程不感兴趣,任着自己的性子去读书c做事,认为教育都是无理的说教,不听最好。 “好吧。”他站起来,自己走了出办公室。 关建时刻有人提醒,感到幸运;遇事有人商量,他觉得踏实。 他低着头往回走,满脑子心事,出车间门时,抬头见梁跃进进来,边上跟着郝世业。 “老梁?”他一愣。 “正是。”梁跃进说着上前一步和他握手,“我记得你是总装的吧?” “是。”刘志远看着他,“我还等着你找我‘拱猪’呢,怎么当起厂长了?” “当厂长也可以‘拱猪’呀。”梁跃进笑起来。 “好。”刘志远点点头,“这阵我忙,有空了我找人咱们打一把。” 梁跃进笑着点点头,走进了车间。 “这个二百五,”郝世业回头看一眼刘志远,对梁跃进说,“没大没小的。” “哎。”梁跃进制止道,“这人有个性,一根筋,挺有意思的。” 这是郝世业和梁跃进接触以来听到的最平易近人的话。平时梁跃进对下属都是公事公办,觉得不合适的,就毫不留情地点出,言辞还有些刻薄。时间不长,部下们都养成了说话前都要仔细掂量的习惯,即使开始说话,也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色稍有变化,立即打住,免得引来更多的呵斥。 “对,这人技术不错,”见梁跃进这样说,郝世业连忙换了口气,“在九车间还做了一台组合机床,解决了大问题。” “组合机床?”梁跃进有些惊讶。他的印象中,机床生产是专业厂家的事。 “就是九车间刚进门那台。”郝世业说,“不过,产品都干完了,机床现在闲置着。” “走,”梁跃进来了兴趣,“回去看看。” 两人又往回走。郑书记c汪主任送他们出车间时间不长,见又回来,不知有何事,立刻紧张地迎上去。 “厂长想看一下组合机床。”郝世业对两人说。 “那边那边。”老汪赶紧指着组合机床方向,殷勤地带着两人走过去。 组合机床上的活干完后,罗娟和老李进行了保养,导轨上都涂了油,贴上了报纸。 走到跟前,老汪上前就要揭开导轨上的报纸。梁跃进明白这是保护导轨防锈的,就制止道:“别了,我就是看看大概。” 老汪连说带比划介绍了机床的性能:“效率提高十倍以上。” 郑书记也在他身后连连点头称是。 “这么多?”梁跃进有些吃惊。他回头问郝世业:“是那个刘志远一个人搞的?” “以前有个肖工搞过,后来没搞成。”郝世业想把事情讲述详细些,就从肖工的事说起。 “我问的是现在。”梁跃进不耐烦地打断他,“是不是他一个人搞的?” “是。”郝世业立即止住话题。 “今年它还能起到作用。”梁跃进说,“我看机床的状况很好。” “厂长,”老汪一脸愁云,“往年这台机床上的产品生产计划在年底前就下了,可现在元旦都过了还没动静。” 梁跃进点着头,转到机床身后看一下,又往远处看一眼:“这台机床比买的机床性能怎样?” 郝世业刚受了呛,没敢马上回答。 “因为是专用机床,还是半自动的,所以比买的要好。”老汪说,“我们其它设备全是手动操作。” 梁跃进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答复后自顾点点头,继续往前走。郝世业快走几步跟上,老汪和郑书记在后面恭敬相送。 “到底是大厂。”梁跃进自言道,“有能人。” “对。”郝世业紧跟着说,“历史上部里有重大工程,都是咱厂承担重要设备的制造。” 梁跃进看着前方默默无语。 “这个刘志远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突然问。 郝世业一下想不起刘志远那天说的学校名,情急之下说:“南方一个刚从大专升本科的学校,不出名,我记不清了。”说完,他身上出了汗。 他见过梁跃进问钱副厂长问题,全是对答如流。问起全厂有多少个车工,钱副厂长除如数回答外,连几个高级工都一起说了出来。刘志远是他管的技术人员,搞不清楚他的学校,确实有些难堪。他庆幸那天有事没事和他多聊了几句,不然连这点都回答不上来。 他提心吊胆地跟着往前走,准备着迎接梁跃进的训斥。 “把全厂有能力的技术人员情况了解一下。”梁跃进仍抬头看着前方,像在思考一个大方案一样继续说,“工厂要进步,少不了他们。科技就是生产力。” “好好。”郝世业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边走边记下来,“我马上办。”见厂长没有继续追究他刚才的疏忽,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走进老孟车间,见徐建带着一个调度,正跟老孟站在通道上说着什么。老孟背对着门口,抱着胳膊,立得很直。看徐建两人的神色,他是在和他们讨价还价,态度坚决。 “正好,厂长来了。”徐建看见梁跃进过来,对老孟说,“你干不了就跟他说吧。” 见徐建看着自己后方,老孟赶紧放下双手,扭过头来。 “哦,”见梁跃进已经走近,他的脸一下变得谦恭起来,“厂长。” “你们谈啥呢?”梁跃进笑问,“这么激烈。” “就是生产安排的事,都说好了。”老孟笑着,对板着脸的徐建说,“就按你们的计划办,到时一定完成。” 梁跃进笑着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同时招一下手让徐建过来。 “九车间的组合机床怎么没活儿了?” “今年的计划到现在还没下来。”徐建说,“不光这一项,其它的产品计划都比去年少。我正在测算,按现在的生产节奏,大概在九c十月份任务就能完成,产值比去年下降百分之二十,就是说第四季度很可能没活儿干。” 这是个非常不好的消息。郝世业睁大眼睛看着梁跃进这个当家人的反应。 “知道了,”梁跃进平静地朝徐建点点头,“你忙去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这时,梁跃进已怒火中烧。开始制定年度计划时,是和老班子一起讨论的,当时刘副厂长手里拿着厚厚一沓计划,说起来信心满满c头头是道,提出了产值比上一年增长百分之十的目标。梁跃进想头一年来个开门红,就下了决心,把指标定下来,进行分解,计划已下达到各单位。现在突然出现这么大的窟窿,让他猝不及防。 刘副厂长是出了疏漏,还是打有埋伏? 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刚上任就强势介入,让刘副厂长来了个请君入瓮。 “确实是大厂能人太多了。”他想,以后可要严加提防,要不然让人给卖了,自己还帮着数钱呢。 回到办公室,他拿起电话把钱付厂长叫来。 “今年的任务还有不小的缺口。”他看着钱副厂长说。 “是啊?”钱副厂长一脸惊讶,“我正在测算,还没结果,再过两天给您汇报。” 其实,凭钱副厂长的聪明,早就看出了问题。他刚上任,盯的第一件事就是年度生产任务,两到三个月的任务缺口明摆着,但看这梁跃进志在必得的样子,不想自己去浇这盆冷水。刚接手工作,近期内不说也有情可原,梁跃进要是从别的渠道了解到最好,自己正好顺水推舟。 “这可是大事。”梁跃进说。 “现在生产节奏加快,就是一个月没活干也不行。”钱副厂长点点头,“这么大的厂子,人员工资c机物料消耗c能源动力费c折旧费,每天一开门就是几十万。”他小心地看着梁跃进,试探着问,“要不我们去bj找找?” “再过几天就放假,节前厂里的事你安排好。”梁跃进点点头,“趁着机关还上班,我先去找计划处沟通一下,了解一下情况再想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定下的指标绝不能打折扣!” 钱副厂长看着他铁青着的脸,有些恐惧,连连点头说:“好好,您赶紧去,家里的事我安排。” 73 旗开得胜 厂里放了假,刘志远放下手里的工作,想帮着母亲打扫家里卫生。可母亲是利索人,家里地方又不大,已经收拾得很洁净。刘志远把平时够不到的墙角c床柜下面打扫了一下,就再找不到可以动手的地方,干脆就坐到沙发上,开始看他的动画片。电视里正放着《鼹鼠的故事》,不一会,他就津津有味地深入进了剧情。 母亲开始准备年货。见她一袋一袋往回买东西,刘志远说:“东西都发了,再买点蔬菜就行了,咱俩能吃多少?” “以前咱俩凑合一下就行,现在有娟了,得像样点。”母亲兴奋地说,“你看这些,买得都不多,花样多了点。我明天还要蒸点年糕,咱们像像样样过个年。”母亲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商量道,“我跟你说个事,三十儿我想让娟过来一起吃饭。” “妈,人家还没过门呢。”看着她殷切的眼神,刘志远不忍心回绝,但想一下杨金枝的态度,便为难地说,“她妈也不干呀。” “那就初一来。”母亲不依不饶,“你也不要出去到别人家了,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好好过个年。” 见刘志远点了头,她长出一口气,欢喜地走到厨房,过一会又进来,笑着对他说:“我说,今年你俩就把婚结了,行吗?” “您着什么急呀。”刘志远不想对母亲说杨金枝对他的态度,就安慰道,“罗娟迟早都是您的儿媳妇,别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母亲跺着脚说,“你看电视里那些事,今天好了明天散的,罗娟这样的姑娘能到咱家,我可积了八辈子的德了。回头我找你张叔薛姨商量,到她家去一下,把事情定下来。” “先别去,我求您了。”刘志远无奈地想了想,竖起食指说,“顶多再过一年,给您把她娶回来。” “那么长时间啊,干什么非要等呢?”母亲双手合十,抬头看着天花板说,“老天保佑吧,别出什么事。” 刘志远看着嘿嘿笑起来。 “笑什么?可灵呢。”母亲拉下脸来说,“现在街上好多人开始练功,修善积德。你们不结婚我就要去练。” “那您就练吧,听说还健身呢。”见母亲转移了话题,刘志远放下心来。 中午吃完饭,刘志远在床上好好睡了一觉。这段时间全神贯注在他的设计上,也不觉得疲乏,今天放松一下,反而觉得有些累了。醒来时看外面天是黑的,他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早晨,听着厨房锅碗瓢盆的响动,再看周边,才明白现在是晚上了。 “这段时间累了吧?”母亲见他坐在床上发愣,心疼地说,“睡觉开始打呼噜了。” “我倒不觉。”刘志远揉揉眼睛,“就是睡过头了。” “想吃什么?”母亲看着他问,“现在家里可是啥都有。” 刘志远正想说话,电话突然响起来,拿起一听,是陶伟。 “啥时回来的?”他一下兴奋起来,“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下午回来的。”陶伟说,“回来把自己收拾收拾,刚洗完澡。晚上咱俩到外边吃饭吧,一起聊聊。” 母亲在一边警觉地听着,见刘志远放下电话,赶紧过来叮嘱。 “出去吃饭可以,你可不能再动歪心眼。” “您就放心吧,”刘志远无奈地点一下头,“我肯定长记性了。” 走到饭馆时,陶伟已在门口等着,正跟一人在闲聊。他穿着利索,新理了发,刮了胡子,像变了一个人。 两人进了一个小间,桌上已放了两个凉菜,一瓶酒。 “怎么样?”刘志远关心地问。 “先喝了一杯再说。”陶伟坐下把酒倒上,“在外边好几次都想跟你好好喝一场。” “那你也连个电话都不打。” “顾不着。”陶伟端杯示意一下,自己嘬了一口,挑着眉咽下,咂着嘴,伸出一个大巴掌,“你知道我这趟挣了多少钱吗?” “五千?” “五万!”他加重语气,下意识地看一下门口,从身边的小包里拿出用报纸抱着的钱,放到刘志远面前,“咱俩平分,这是你的。” “不多。”刘志远随口说。这段时间他满脑子全是筹款生产的事,这些钱离做设备需要的还差得很远。 “还不多?”陶伟惊异地睁大眼睛,“就咱俩的工资,你得干二十年!” “我现在正搞着一台设备,要试制,就是没钱,厂里肯定不出,老林也不愿投,”刘志远觉得失了言,赶紧解释,“正犯着愁呢。” “还想那事干嘛?”陶伟又端起杯,一口喝了,“咱们单干吧。不出门,不知道外边的精彩,在厂里每月那点钱,扣扣缩缩的还不够花,出去才知道,挣钱是那么容易。” 两杯酒下肚,他罕见地打开话匣子,讲起这一趟行程。 陶伟一到矿上,就直接找秦先。知道了是刘志远介绍来的,秦先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放空炮的。” 陶伟把配件清单拿出来交给他。 “东西太多,你把最紧要的先划出来,我给你准备。” “你怎么跟刘志远一个脾气?”见他单刀直入,秦先笑道,“再着急也是公家的事。到时间了,咱俩先吃饭,吃完我跟领导汇报一下再说。” 秦先请陶伟吃了饭,在招待所安排了住宿,自己出门去汇报。下午他过来对陶伟说:“你就按照这张表去准备,每种五十套,先来哪种都行。不过我们是见了东西再给钱,国营单位不会骗你的,再说还有刘志远在呢。你报一下价吧。” 来时的路上,陶伟把厂里的计划价反复熟悉了,到临下车时突然想,应该提高些,大不了再降下来,于是咬着牙往上狠狠加了一大截。他把改过的价目表交给秦先。 秦先简单看一下,折起来放进兜里,晚上他又来陪吃饭,见面就表了态。 “就按你说的价格办,但是要快。” 他给订了票,第二天陶伟就直奔西山厂。 西山厂建在深山里。荒芜的石头山间一条水泥路弯弯曲曲地不断向里延伸,汽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渐渐看见一大片开阔地,厂房密布。陶伟感叹,这规模比北方厂只大不小。 直接到办公楼找到王科长,说明是张四清介绍来的,让厂里干点活儿。王科长很兴奋,赶忙倒水让座。 陶伟把带来的图纸拿出来,王科长急切地一张一张翻看,看完,指着一小堆图纸对他说:“这些厂里有料,我马上可以安排,那一堆不行,您得有预付款,我们好买料准备。” 想了一下身上带的钱,陶伟把生活c运输必须的留下,给他报了个数:“先提这么多钱的货,你看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咱们一批批来,干够这些钱的量我就提一批。你报个价吧。” 王科长把要干的产品图纸一张张翻开,记下图号,写上价格。 陶伟拿着他写的报价表一看,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呆愣着一时说不出话来。王科长的报价仅是他给矿上报价的三分之一! “是高了点。”王科长见状赔着笑说,“不行再降降?” “你们也不容易。”陶伟缓过神来,稳住情绪说,“就这样吧,不过要快。” 王科长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叫人给他安排食宿,自己开始安排生产。 招待所像一个没有完全完工的设施,但墙壁裂了缝,门窗变形,看来是建造很久了。室内桌椅简陋,床板咯吱咯吱响,房间没开通暖气,好在外边阳光很好,还不至于太冷。刚从矿上来的陶伟,感觉极不适应。 中午的饭菜简单,馒头和没多少油星的蔬菜。吃完饭,陶伟就想出来看看。 生活区很大,大部分都是平房,仅有的几栋宿舍楼还显得老旧。马路高低不平,往远处看,一些房子还建在半山腰上。宿舍楼都像是厂里六七十年代的式样,每个楼道口都有一个破旧的垃圾池;平房前面都用各种板条树枝搭起一个个简易棚子,养着家禽。路上的行人也大都穿着褪了色的工作服,有的还打了补丁;偶尔出现几个穿便装的人,也显得过时寒酸。 陶伟以前听说张四清的厂很穷,看着眼前的景象才觉所言不虚,单从着装上看,这里比北方厂至少落后十年。 与生活区不同,厂区的建筑却不差于北方厂,有些建筑比北方厂新而且还更有气势,只是路上车辆及行人稀少,冷清了许多。 进了车间,整齐高大的设备让陶伟感到震撼。这里很多是进口的自动机床,但大都停着,有些还处在封存状态,零星几台转动着的设备显出一点生气。 前面过来一个人,陶伟上前打听车间主任在哪儿。 “你是不是北方厂来的?”来人看他一眼。 “是,我找你们主任,王科长说那批活儿大多数在这里干。” “我就是。”那人热情地说,“刚接到生产计划,现在我出去通知人去,加班干。你到办公室歇会儿?” “不麻烦了。”陶伟赶紧推辞,“你们忙吧,我随便看看。” 主任朝他点点头,忙不迭出门骑上自行车走开。 陶伟在厂区转了一下午,该看的都看了,感到肚子有些饿,就想出去吃点饭,但想起招待所的饭菜又觉难以下咽。出了厂门,见远处一排房子像是饭馆,就走了过去。 饭馆门脸不大,但进去可见里边还接了个大间,放了两张圆桌,铺着白色的塑料台布,环境还算整洁。 陶伟看着墙上挂着的菜谱,点了一盘炒饼,一碗鸡蛋汤。在等待时,他和老板闲聊起来。 “生意还可以?” “不行。”老板摇摇头,“厂里工人一月才发三十块钱,谁能来这儿吃?我这里也就是单位来了客人搞个接待,卖上几桌,可是这么深的山沟,也不能每天来人呀。” 两块钱,热乎乎地吃了个饱,陶伟心满意足,对便宜的饭菜价格感到吃惊。 第二天去车间,主任笑道:“昨晚就开始编工艺,列出材料明细,上午领料,下午就可以开始生产了。” “你们的管理比我们好。”陶伟吃惊这里的工作效率。 “一个月没事,好不容易来点活,”主任难为情地看着他,“大家都抢着干。” 陶伟每天盯着各项产品的进度,看到了提货的数量,就找王科长,交钱提货。 王科长热心地帮他联系运输车辆,组织装车。 凌晨出发,一辆bj轻卡跑了整整一天,在下班前,赶到了矿上招待所。陶伟赶紧下车给秦先打电话。秦先骑着自行车过来,跟他打一下招呼,就爬上车,掀起篷布一角,看见草绳裹着的零件,高兴地说:“晚上我们好好喝一场。” 第二天,按照秦先的安排,吃完早饭,陶伟将车带到总库,秦先已经带人等在那里。卸了车,几个带着量具的人对着图纸一件件检验,一直到检完竟没有发现问题。 “到底是大厂干的活儿。”陶伟的心踏实下来。 秦先高兴地拿着局长批的条子带他到矿务局财务处领钱。 刚拿到钱时,陶伟竟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出了门他才镇定下来,走到无人处,把不是整扎的钱拿出来递给秦先:“谢谢你了。” “应该我谢你们。”秦先一愣,赶紧推辞,“你这样做是在骂我呢。我要收下了,让我怎么见刘志远?” “那我请你吃顿饭总可以吧?” “赶紧到招待所吃饭,我都安排好了。”秦先摆摆手,扶着他的肩膀,“你赶紧走,赶紧回,就是我最需要的。” 回到西山厂,陶伟兴致极高,给车间管生产和技术的人员每人发了二十元奖金,又把大家叫到饭馆吃了一顿。 “你没见过,到饭馆吃顿饭,大家那个高兴呀。”陶伟认真地看着刘志远,“咱不是文人,可我当时就想,那里的人真是可以用‘勤劳善良’来形容。” 刘志远摇摇头:“那是穷的。” “还真是。”陶伟说,“饭店老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次厂子边上一个农民找到派出所,说自己家的鸡饲料老丢。派出所破案时,沿着洒落的痕迹走到一户平房,发现那户人家的锅里正煮着鸡饲料准备吃呢。” “还有这样的事?” “假不了。”陶伟点点头,“那些平房我去看过,那里的人确实很穷。” “这就怪了。”刘志远极其不理解,“都有一个脑袋两只手,怎么能穷成这样?” “他们原先都是从全国各个城市抽调过来做项目的技术骨干,项目搁浅,他们就没人管了。他们还人生地不熟的。” “那也不对呀,去干点别的呀,哪儿不能找口饭吃?” “不好办。”陶伟摇摇头,“像张四清这样有技术有能力的年轻人这不出来了嘛。可这厂里近万人哪,谁都有这本事?” “这么好的设备技术都可惜了。” “我也这么想。”陶伟又端起杯来,“见了这个样子,我想决不能把自己拴在厂里了。什么国企,到这样了还没人管,谁把你当回事?钱攥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谁也靠不住。这次的机会太好了,说什么都不能放过。” 刘志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段时间我就跑了三趟。” “也够你受的。”刘志远笑起来。 “错了。”陶伟笑着摆摆手,“来回一趟就是好几倍的钱,哪还感觉累啊。”说着,他满脸红光地端起杯,“来,喝了。” “徐建还想让你回来当副处长呢。” “让我当啥都不干了。”陶伟摇摇头,“我过完年就走。明天跟我爸说一下,让他到厂里打个招呼,办停薪留职。” “你那王芸同意吗?” “见了钱,”陶伟笑起来,“啥意见都没了。” 喝完了酒,两人起身,刘志远把钱还给陶伟:“这钱是你的,你继续跑吧。” “这是什么话?”陶伟推回来,“这是咱两人的事,你拿着。” “你跑的就是你的。”刘志远不容置疑地把钱塞到他衣袋里,“你现在最需要钱,就别跟我争了。我要想挣钱有的是办法。” “你非得这样,”陶伟眼睛一下潮湿,看着他,带着哽咽说,“那好吧,我现在还去干,以后不管挣多少还是咱俩一人一半。” 74 弟弟的诧异 三十晚上,刘志远在外边放完鞭炮回来,母亲已经摆好了饭菜,祭了父亲,又掉下泪来。 “好了。”刘志远劝道,“现在应该高兴,您看吃的喝的要啥有啥,多好。” “缺罗娟。”母亲抹一下泪,吸一下鼻涕看着他,“要是她在就圆满了。” “明天不就来了嘛。” “她妈是不是还对你不满意?”母亲不安地问。 “好像有点。”刘志远喝一口酒,“我也有点怵她。” “我看是你有毛病。”母亲埋怨道,“在医院时,我就看着你不好。谁家的女婿见了丈母娘不都是毕恭毕敬c百般讨好的?可你,就是闷在一边不说话。要我,我也不喜欢你。” “长了这么大,突然冒出个爹娘,就是一下适应不过来。” “有本事你别娶媳妇儿。”母亲有些生气,“你喜欢人家的娟,就不能变得机灵点?都怪我没教好你。” “好好,我努力学习。”见她又不高兴起来,刘志远恳求道,“您得让我慢慢适应。”过一会他又摇一下头,“她人也不能说不好,但要是觉得你说话不爱听了,一句话能噎死你。” “这下可好了,”母亲咯咯笑起来,“你也有怕的了。” “您还笑。”刘志远说,“小心她不让罗娟过门。” 母亲放下筷子犯起愁来。 “人学乖点c嘴学甜点就那么难吗?”她叹口气,“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好,我以前就没感觉到你这毛病,可赶到这时候也已经晚了。你看人家把娟教养得多好。你到人家,是要当半个儿子看的,这楞呼呼的样子那哪儿行?” “开玩笑呢,您就当真了?再说,我到她家去过,她妈也没把我赶出来呀。”刘志远把筷子塞到她手里,“我告诉您,罗娟就喜欢我这样的,娘娘们们的人她看不上。” 听他这么说,母亲开始吃饭,但依旧心事重重,过一会瞪他一眼:“你就不让人省心。” 刘志远又开始百般哄劝,直到她脸上有了笑容。 “你这不是挺行的嘛,”母亲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见了娟他妈就不会了呢?” 吃完饭收拾完了,她开始看春晚。 刘志远看了几眼觉得没意思,想起吴明,找到传呼机号码,拿起电话打过去。时间不长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是志远吧?”吴明张嘴就说。 “就是我。先把电话号码记了,以后你跟我联系,传呼太麻烦。” “你怎么还没配呼机?”吴明埋怨道,“都什么年代了,没呼机怎么行?是不是有困难?我给你办一个。” 刘志远没感觉到配呼机的必要性,他想给罗娟配一个倒是应该的,找起来方便。他想着,嘴上说:“整天在厂里不对外联系,用不着,你就记着有事中午晚上给我打电话就行,一般我都在家吃饭。你怎么样?” “很好啊。”吴明口气欢快,“我现在已经做到总代理了。” “什么总代理?” “我看你呀,在厂里都呆傻了。”吴明不胜惋惜,“就是公司的产品专让我来卖。我现在已经趟开了很好的路子,就是没人帮着。”他说了个英文的外国品牌,“要是有你在,用不了几年我们肯定能成气候。” 知道吴明的情况很好,刘志远心里也高兴,但吴明再次劝他一起做事的话,没往心里去。 “你好就行。我在这儿也挺好的,你别瞎操心了。” “国营企业我见过,你不应该在那里呆得住呀。那个姑娘就这么吸引你?” “你是没见过。”刘志远嘿嘿笑起来。 “我说呢,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间我去看看,到底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你来吧。”刘志远得意地说,“肯定不会失望的。” “是谁呀?”见他放了电话,母亲问。 “吴明,就是上学时我们一起打工的同学。” “他现在干什么?” “自己干呢,挺好。” “钱挣多少都是身外之物。”母亲看着他,“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最好,你可不能再有别的想法。” “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嘛。”刘志远自知说漏了嘴,谨慎地看着她,“看您的电视吧。” 第二天吃完了饺子,母亲刚收拾完,张修安两口来拜年。 “老是你们来,应该我们去的。”母亲满脸喜气地说。 “你是嫂子,应该我们来。”张修安笑道,“看你这阵精神挺好的。” “在厂里也习惯了,吃喝不愁,没啥操心的,一天到晚光吃不干能不好吗?”母亲笑道。 两人坐了,张修安问刘志远:“你现在做什么?” “正在设计一个设备。”刘志远说,“以前车间给人家做的非标设备都大同小异,可谁家跟谁家都不一样。我想搞一个通用的,省点事。” “志远可是厂里的名人了。”张修安对母亲赞许道。 “是挺好的。”薛姨也笑道,“要不罗娟那么死心塌地跟着他呢。” “他可不好。”母亲端过茶来放到茶几上,“这孩子就是不会来事,大过年的,连句好听话都没听他说。” “叔叔阿姨人家都叫了,”薛姨笑道,“你还想让人家做什么?” “在老家,这时候是要跪下磕头的。”母亲在刘志远放好的椅子上坐下。 “这是在厂里。”薛姨看着刘志远笑道,“志远都是工程师了,不应该讲究这些。” “那也得说点吉利话呀。他这个样子,我看娟她妈都对他有意见。” “这你确实得学着点了。”张修安也看着刘志远,“杨师傅可是个能干的人,做饭好吃在厂里是有名的,你哄好了她可就占大便宜了。” “昨晚还说的,是我从小没教好他,不懂规矩。”母亲叹口气,“你说让娟她妈高高兴兴的,今年把婚结了,多好。” “你妈说得对呀,”薛姨疑惑地看着刘志远,“这有什么难的吗?” 这一会儿,刘志远见老人们总把自己当话题,觉得很别扭,不管好坏都不想插嘴,但见薛姨问他,只得委屈地说:“我可是认真学着呢。” 张修安两口哈哈笑起来。 “你们看,就这个样子。”母亲看着刘志远哭笑不得,“能不让人操心吗?” “谁都有个性,别强求。”薛姨对母亲说,“跟你说,在他俩好上前,多少条件好的人找罗娟,她都不答应,还就看上你的志远了,你说怪不怪?你放心,老杨也不是不开明的人,以后习惯了就好了。只要两人好,你就没必要瞎操心,这不是在老家。” “我看志远跟大哥当年一样一样的。”见母亲仍没笑脸,她说,“想想你那时候?” “对对,你想想,”张修安嘿嘿笑起来,“你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母亲看着刘志远,噗哧笑起来。 罗娟正在洗碗,罗杰手里拿着小录音机过来,一手摘下一只耳机说:“姐,大过年的求您件事。” “说吧。”罗娟喜爱自己的弟弟,对他的要求都是满口答应的。 “这个给我吧。”罗杰抬抬手里的录音机。 “别给他。”身后的杨金枝说,“自从他回来,这东西就一刻也没离手,这样拿到学校还能学习吗?” “好。”罗娟朝罗杰使了个眼色,“妈,我听您的,不给他。” “一个上学的学生,”杨金枝不满地看着罗杰,“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像啥?” “这东西在学校很普及,”罗杰显得很委屈,“不是您想的那样。” “好了好了。”罗娟笑着劝道,“不说了。” 李海霞进来,兴奋地向罗道成c杨金枝拜年。杨金枝欢喜地过去和她说笑。 “我姐夫是不是很有钱?”罗杰凑到罗娟跟前问。 “这是他出差时用部里给的奖金买的。”罗娟摇摇头,但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部里给的?”罗杰有些吃惊,“他做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出去干活干得好了点。” “都到让部里奖励的程度了,咱妈怎么还这态度?”罗杰不解地眨着眼睛。 “你觉得他怎样?”罗娟小声问。 “好。”罗杰脱口而出,“就是眼神直来直去,有些可畏。” “他就是这个样子。”罗娟不禁笑起来,“报到时还没进厂,就打了外面的地痞,就是那个叫‘二拐’的。” “真的?”罗杰有些吃惊,“我们上学时,坏小子们都怕他,跟他有点关系的人都趾高气扬的。二拐挨了打就这么善罢甘休吗?” “不光没有找事,后来还找他来帮忙呢。”罗娟朝电话机努努嘴,“这电话就是报酬,一下装了两部,得好几千块钱呢。” “他怎么跟这些人搞在一起?” “公平交易,干了活儿给点报酬不应该吗?” “我想不好。”罗杰摇摇头,“不过这事要是让咱妈知道了,她肯定不干。” “你不觉得一个男人应该无所顾忌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向他学习?”罗杰被这个话题问住,过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是自然长成这样的,从小泥里水里长大,啥事都不怕。”罗娟认真地看着弟弟,摇摇头,“真要是让你这样,我还担惊受怕呢。好了,不说这些了,好好上你的学,不要胡思乱想。录音机到时你悄悄拿走,我不吭声不就完了嘛。” 罗杰欣喜地点点头。 “哎。”李海霞在一边喊道,“你俩在一起嘀咕起来没完了,也不照顾一下客人。” “就过来。”罗娟笑道,“你李大姐来了,还能怠慢吗?” “阿姨,”见罗娟洗完手走过来,李海霞对杨金枝说,“中午我们同学聚会,在外边吃饭。” “每年你们都搞这些。”杨金枝瞪她一眼。 “妈,我们也是。”罗杰说。 “那大过年的就剩我们俩了。”杨金枝不满地看一下两人。 “又不是不回来,看您急的。”李海霞笑道。 “你们不会到那边去吧?”杨金枝警觉地看着她,“别瞎闹啊,让人笑话。” “就是同学聚会嘛,”李海霞笑着,拉起罗娟就走,“有啥?” 两人出门,开始在大街上轻松说笑起来。 “看你妈好像不怎么拦你了。” “她吧,还是有点拐不过弯来。”罗娟低下头,“刚才我和罗杰说话,突然发现我也不想让他做冒险的事,喜欢让他安安稳稳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我理解我妈。” “就是这个刘志远弄的。”李海霞夸张地说,“那天还听说他跟梁厂长在车间称兄道弟的,有这事吗?” “他没跟我说过这事呀。”罗娟惊愕地看着她,“这阵整天忙他的设备,我们也很少在一起。我只记得有一天梁厂长到车间看组合机床去了。” “厂里的大小头头见了梁跃进,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就刘志远跟他大大咧咧的。行,以后有什么好事,我也跟着沾沾光。” “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别瞎说。” 到了刘志远家楼前,罗娟说:“一起进去坐会儿吧。” “我的任务完成了,”李海霞冲她笑一下,扭身往家走,“你们一起陪陪老太太吧。” 刚走上楼道,门就打开,迎面是母亲欢喜的笑脸。 “我听着就是娟来了,快进来。” “阿姨,”罗娟恭敬地问候道,“过年好。” “好,好。快进来坐。” “阿姨您也坐。”罗娟和刘志远对视笑一下,扶着母亲坐下。 母亲拉着她的手刚坐下,又站起来:“你们说话,我到厨房去一下。” 看着母亲出去,刘志远说:“她想你都快想疯了。” “你呢?”罗娟笑问。 “那还用说?昨晚跟吴明通电话,他让我配个呼机,我想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我随时都能找到你。你妈他们好吗?” “好。就是我跟罗杰都出来,剩他们老两口在家了。” “我也很想到你家看看去。”刘志远嘿嘿笑起来。 “那也得等到明天呀。” “是有这规矩。” “你不害怕了?”罗娟看着他笑问。 “有你在就不怕。刚才张叔他们教我嘴甜点,多叫阿姨叔叔,少吃饭多干活,这样丈母娘才喜欢。我想过去试试。” “行了,该怎样就怎样。”听着他半真半假的话罗娟笑起来,“你要是硬装出来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母亲是出来给罗娟沏茶的,回来时见两人窃窃私语,就躲在门口不忍心打断,听见罗娟的话,忍不住进来,把水端到她面前。 “阿姨您别忙了,”罗娟赶紧站起来接住水杯,“有啥事我们来。” “他有不懂的地方你就教他,”母亲殷切地看着她,“千万别让你妈生气。” “没事,您别担心。”罗娟把她扶到床前坐下,“我妈没事,慢慢就会好的。” 三人说笑一阵,母亲起身准备饭菜,罗娟赶紧过来说:“今天您就不要动了,我来做饭。” 见她说得坚决,母亲只好推刘志远出去:“那你过去帮着。” 两人来到厨房,罗娟问:“刚才听海霞说你跟梁厂长认识?” “那天回来时我搭的就是他们的车,火车上我们打了一路的牌。没想到他当了厂长。” “这个人挺凶的,厂里的领导们都怕他。” “他又不是马王爷,”刘志远不解地看着她,“有什么可怕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太岁头上动了土 75 峰回路转 梁跃进的年过得并不舒坦。 一回bj,他就到部里的计划部门了解情况。计划部门的人都公事公办,答复他计划都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安排的。这些年下面意见很大,现在安排起计划来各方面都有顾虑,很不好做。 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梁跃进一时手足无措,找到原来的同事们,他们都嘻嘻哈哈地说些恭维的话,就一身轻松地走开准备回家过年。一人站在走廊里,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人们,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从基层干起,一直到副局级,他一直认为只要规规矩矩地做事,干得比别人好一些,将来的前途就不会错,所以,平时没有注意建立自己的关系网。他的关系非常简单,上级,下级,同事以及家人,现在面对窘境,他有了抓紧拓展关系的念头。可是临近放假,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实在不好打扰;就是硬着头皮去找,临时抱佛脚也不会有好效果。 春节越来越近,越接近年节的漩涡,被抛弃的感觉越强烈。 “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去。”妻子武月华见他愁眉不展,劝道,“现在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就是干不好也没关系,让他们换个人去试试,现在国营企业都不好搞,尤其是机械行业,谁都知道。” 武月华也在部里上班,在一个与工厂没多少关系的部门做一般的办公室工作。她的父亲是部里的老人,但到退休职位都不高,临退休前凭老关系把刚毕业的两人安排进了部属单位。梁跃进的成功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上来的。 梁跃进不做声,服输不是他的性格。他开始盘算,离任务断档还有好几个月,建立关系有足够的时间,这是他自己的事;但工厂全局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受煎熬,厂里各级也要把责任分解下去,同时也要为一旦局势不可扭转做好充分准备。 节后他提前回厂,叫来钱副厂长,把情况和想法说了。钱副厂长很快拿出了方案,在厂长办公会进行传达。尽管大家思想上一时不能适应,但这时的梁跃进在厂里已经是一言九鼎,方案顺利通过。 上班第一天,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梁跃进讲明形势,宣布一些列改革措施:人事管理实行“三项制度”改革,即干部能上能下,职工能进能出,工资能高能低;将现有的车间及经营单位改为分厂和经营性公司,工厂下达对外承揽产品的指标,各分厂c公司对自身的生产任务负责,鼓励对外承揽业务。 散了会,全厂喜庆的节日气氛一下子被严厉的寒流吹散,中层领导们都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但大部分单位几乎没有对外联系的经验,一时手足无措。以前大家都是把完成生产计划当做头等大事的。 感到高兴的是老方。以前他的非标设备部件制造厂里不管,别的分厂也没兴趣干他的活儿,他只能到外边找协作厂家,进度质量都不能保证,而且还牵扯很大的精力,现在各单位都有指标压力,他想再找谁干应该很容易了。散会刚走出办公楼,就有分厂厂长找他,其中就包括老汪。 “一会我就派我的计划员到你那儿去,能干的都给我留下。”老汪说。 “以前我求爷爷告奶奶让你们干点活,那个费劲啊,现在我也要挑一挑了。”老方笑道,“你那里也就能干点小件,成不了气候。那几个车间行。” “先别一杠子打死,”老汪仍不死心,“去看看总行吧?” 布置好了厂里的事,梁跃进开始往部里跑,争取任务。不想其它三个厂比他还着急,通过各种关系打通关节,有个厂还从他嘴里挖了一块肉走。来这一趟,就得到了这样一个通知,梁跃进气得跟计划处长吵了一架。但是,萝卜不大,长在了份上,处长对他这个局级干部竟不屑一顾。他找领导评理,人家还有更充分的理由等着他:“全国一盘棋,各厂都要过日子嘛。” 换了岗位,他在厂里说一不二,但在部机关却一钱不值,几天下来,他被弄得身心疲惫。走出大楼,重新审视一下这栋十层的机关大厦,他心里有了深切的c截然不同的认识。 以前他也是这样对待全国各地来找他办事的人的,有时是自己就决定了,有时是跟领导碰一下。自己的笔头动一下,就能影响到下边成千上万人的命运。现在他也从分子变成了众多分母中的一员。 这就是权力,世道轮回,他想。 在上面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厂里还得自己下功夫。可是,他的措施在热闹了一阵后,又回到了开始。整个环境都不好,各单位找到的产品都很少,只有总装分厂不断地有非标产品生产,虽说不能影响整个大局,但却是一枝独秀,所以他经常到总装分厂找老方了解情况,忍受他牛哄哄的态度。 老方对梁跃进不卑不亢,问一句说一句,没有多余的话。他现在等着刘志远的设计,如果能搞成,对老林的依赖减小了,厂里要是让继续干,就在厂里干,要是厂里不让干,正好有了借口,下海创业,过自由的日子。 梁跃进一天天在焦灼中度过,每个月一拿到生产报表,就感到离悬崖又近了一步。但是,让徐建减缓生产节奏,也不是他的性格。 进入四月份,尚书记来找他商量“五一”节的活动安排。大一点的活动,是要提前准备的。 “简简单单,”梁跃进抬一下头说,“你看着安排吧。” 有了以前刘副厂长的教训,他在厂里十分重视各项工作的情况了解,以保证全面的掌控。尚书记为官处事周全,遇事也就及时通气,说准确点就是汇报。尽管名义上两人是平级,而且还比他大了近二十岁,多年的磨练使尚书记很快调整了自己,小心地做好一个配角。 他了解梁跃进的心思,主动请缨:“要不‘五一’期间我也跟你一起去一趟bj,多带点礼物,各个码头都拜一拜。” “盘子就这么点,其它的厂子还不如咱们。”梁跃进看他一眼,“上次还把咱们原来的一些产品抢了去,让别人挖了一块肉走。” 他知道老尚以前是有些关系的,但现在都已经退位,说话不管用了,所以对他不抱希望。 “不过你也要想开。”尚书记劝道,“现在改革开放,与市场接轨,外国的企业也都是有低谷的,正常现象。咱不能自己作践自己。” 梁跃进摇摇头没说话。在困难面前妥协,他是绝不甘心的。 厂办白主任进来,躬身递过几张纸:“部里传来的,红头文件随后到。” “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还来什么文件。”梁跃进不耐烦地说着,随手接过文件。他简单浏览一下,看完首页,又赶快抽出下一页,再回头看第一页,脸上忍不住露出惊喜的笑容,像发现了宝藏一样。 他兴奋地把纸递到一脸惊愕的尚书记面前。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快速浏览一遍,尚书记也是满脸笑容:“这下好了,现有产品升级,还带着资金下来,说明部里还是想着你的。” “咱们是基础最好的厂嘛,应该放在咱这儿。”梁跃进自得地把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向一边捋一下,像把这几个月的烦恼甩掉一样。 他拿起电话把郝世业叫来。 门轻轻敲了两下,听见梁跃进的答应声,郝世业小心地推门进来,恭敬地叫声厂长,见他脸色很好,心里踏实了些。他拘谨地站着,对旁边沙发上身高体胖的尚书记视同无物。 梁跃进把文件递过来,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 郝世业仔细看完,抬头恭维道:“厂长您真是有魄力,争取到了这样的好项目。咱的产品干了几十年,早该改进了,这也是为国家的机械工业发展做了贡献呀。” “这不是我的功劳。”梁跃进摇摇头,“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以前你们没有过类似的报告上去吗?” “这是国家的项目,我们可没资格改动。”郝世业摇摇头,“要改,也是部里的研究所提出来,我们执行。” “对,那么大的研究所,国家养着,是应该拿出点东西了。”梁跃进点头想一下,突然问,“不对,上面写的是以我们为主导,研究所辅助呀,这是怎么回事?” 郝世业一下紧张起来,要以工厂为主导,他这个代理总工就得当仁不让地牵头组织,这可是牵扯全国的事。赶紧再看一遍,白纸黑字确实是这样写的,他的额头渗出了汗。 看着郝世业诧异的神情,梁跃进心里没了底,好事要是干不好那就更麻烦。他的脸也沉了下来。 “也都别着急。”坐在一边的尚书记忙说,“这只是下发的文件,肯定还有详细的解释,看一下文件上的联系人,打个电话去问一下。” 头脑有些发懵的梁跃进赶紧扭身去拿电话。 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里面是一个清脆礼貌地的男声:“梁厂长吗?我是企管处的常青,通知的传真件见到了吗?” 梁跃进不认识常青,但知道了是部里来的电话,马上客气地作了回答。 “明天邢副局长到厂里去,早晨到站。一共三个人,请安排一下接站。” “邢副局长?”梁跃进头脑快速转一下。他知道的局级领导没姓邢的,就疑惑地重复一遍。 “邢晓光。”常青笑道,“刚任命的,主管企业。” “好,好。欢迎领导到厂。”梁跃进赶紧应承道,“明天我安排接站。” “明天部里的邢副局长过来,就是为了这事。”放下电话,梁跃进对面前的两人交代,“书记关照一下接待工作,郝副总看能准备的准备一下。” 两人受命出去,梁跃进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了解的这个邢晓光。 平时都在一座楼里办公,两人时常碰面,但没有业务的交集。平时感觉这人衣着讲究,机灵还带点圆滑。后来听说他的父亲是部里的老干部,把他放在部里是给一个好的条件,以后有个上升通道。但是,部里各个部门的业务性很强,不塌下心来很难胜任,所以他一直是干些跑跑颠颠的差使,组织个活动,搞个接待等。 梁跃进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上来的,对这样的人怀有天生的鄙视。他离开机关一段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邢晓光进步这么快,当了主管自己的副局长,还是让他感到十分的诧异,失落感油然而生。 他的心里是不平衡的,对邢晓光能否管好工厂持怀疑态度,尤其是对这回让工厂牵头组织产品改型这么大的事情,更是觉得心里摸不着底。但多年的工作经历告诉他,不合理的事多了,自己只能面对和适应,对邢晓光不能有任何情绪化的表现。况且他是带着大礼来的,往下怎么走,干起来再说,怎么都比自己坐在办公室发愁强。这么想着,心里就释然了,他咬咬牙下了决心,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情况,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到嘴的这块肉吃下去。 76 出乎意料的人 第二天早晨,估计邢晓光一行快到时,梁跃进叫上所有领导班子成员及主管生产的徐建,排成一排,站在办公楼前等候。办公楼的人没见过这阵势,纷纷议论,不知是要来什么尊贵客人。 车开过来,梁跃进迎上去开门,邢晓光笑着出来和他握手。梁跃进将迎接的人员一一介绍,邢晓光也介绍了一同来的设计室王主任和常青。 “这么大的阵势。”邢晓光看着大家恭维的笑脸说,“我一个副局长,做点跑跑颠颠的事,干嘛搞得这么隆重?” “应该应该。”梁跃进笑说,“大猫小猫我还是分得清的。” 寒暄几句,梁跃进把三人引到办公室对面的会议室。会议桌上摆了上好的瓜果c香烟。 宾主相对坐了,邢晓光从包里拿出红头文件,起身递给梁跃进:“这是正式文件。我们这次来,一是把文件传达了,再有就是想听听工厂的想法,看有什么困难,一起拟定一个工作计划。文件事先已经传了过来,都看了吧?” “昨天我们已经开会进行了传达。”梁跃进恭敬地说,“感谢上级对我们工厂的信任和厚爱。昨天的会议上,大家统一了思想,明确了目标,一致表示,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坚决完成任务。” “好。”邢晓光点头应承着,看一下边上的王主任。 “我说几句。”王主任清一下嗓子,“这次改型,提出的方案新颖大胆,有些技术还没有在我们的设备上使用过,部里组织专家讨论了多次才定下来。由于是新事物,所以没有确定具体的完成日期,但尽快完成是部里定下的调子。”他说着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本资料,起身递过来,“设计思路和方案都在上面。” 梁跃进没想到一个动静这么大的项目,没有任何先兆,设计方案已经成型了。他翻开资料,里面有文字叙述,有各样的算式,有折着的图纸,一时看不过来。 “内容很多。”他抬头对邢晓光说,“我看这样,我们组织有关人员认真学习一下,趁专家在,有问题也好及时请教。” 对面的三人不解地互相看一下。梁跃进以为他们是在互相征询对自己意见的看法,就继续往下讲:“不好意思,有个问题想问一下。通知上说要让工厂牵头搞这个项目,设计上的事为什么不是研究所牵头呢?” “工程上的事,”王主任说,“最好是让方案提出者牵头为好,因为对总体思路把握最准确。” 梁跃进左右看一下他的助手们,大家听了这话也是一头雾水。 “方案提出者?”他疑惑地看着王主任。 “刘志远呀。”一边一直没说话的常青睁大了眼睛,“他回来没给你们讲吗?这是他在矿上检修时提出的方案,还为此专门去了趟部里交流。项目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放在了你们厂。” “是他带队去的矿上,干了一个月。”刘志远去矿上服务的事,只有郝世业清楚。他对梁跃进说:“其它的事回来没讲。” “明白了。”梁跃进想起来厂时的情景,点头叹道,“这小子,搞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汇报一下。” 简单沟通一下,常青和王主任留下继续和郝世业交流,梁跃进把邢晓光引到自己办公室。 见梁跃进关上门,邢晓光放下矜持,轻松地欣赏起办公室来。 “就你的车和办公室,这已是副部长的待遇了。还是来当厂长好,山高皇帝远,你一个人说了算。” “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我是有苦难言哪。”梁跃进让座倒茶,“以后还得部里多多支持。”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邢晓光像个老熟人一样,看着他说,“在部里呆着有什么好?干点事,一百双眼睛看着你,还说三道四的,啥事都干不了不说,还落一身不是。这回这事,还亏了老于头的掺和,没他还弄不成。” “就是那个基地回来的老于吗?”梁跃进新奇地问。 “就是他。”邢晓光笑着点点头,“到了部里这看这不惯,那不顺眼的,老是提意见,弄得部长都没办法。有人说他像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说不得,骂不得,还事事都得顺着他。去年,他到各个矿调研,年底又组织了一次现场服务,回来就提了一大堆意见,弄得计划处里外不是人。拿到这个改型方案后,他就找各级领导要求实施,但这项目不符合国家引进消化吸收的产业政策,大家都不愿表态。最后他找部长直接理论,硬是把事办了下来。” “老于还是办了件好事。”梁跃进感叹道。 “救了你们厂。”邢晓光看着他笑说,“也解放了我,提了半格,让我专门负责工厂的事。”他点着头,认真地说,“你不知道,出了机关,真有解放了的感觉。” “抛家舍业的,”梁跃进有苦难言地看着他,“在外边跑一段时间你就明白了。” “不会的。谁都想往上走,但不只是在机关里能往上熬。你看这形势,搞实业是趋势,也能出成绩,你走的路子是对的。我就喜欢跑跑颠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直说。” 梁跃进对他说的不感兴趣。他不认为这个轻浮的人能干成什么事,所以他只是敷衍地笑着点点头。 “我现在有两个任务。”邢晓光说,“主要是改型要搞成,捎带着搞好工厂和矿上的联系,改变工厂没活干,矿上没配件的状况。这是积累多年的矛盾,现在因为这个改型项目,工厂终于有专人负责管理了。” “好啊,这可是大好事。”为任务不足煎熬了几个月的梁跃进一下来了兴趣,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邢局长就是工厂的大救星了。” “不是我,不是我,”邢晓光笑着连连摆起手来,“是那个老于头。” 张四清的修改稿给刘志远提出了不少问题,刘志远很服气,同时也很感激。加上自己倒查出的问题,他踏实地定下了方案,完成了设计,开始组织描图晒图。下一步就是编制装配工艺了。 这段时间,唐斌领教了刘志远一竿子插到底的工作方式。为了一个问题,他可以干个通宵;觉的不行的方案,不管干了多少,全部推倒从来,不管大家费了多少心血。过程中他私下是有不少怨言的,但看着刘志远都干在别人前面,也说不出别的话,现在方案终于定了稿,反而生出对刘志远的佩服之心,尽管自己比他大两岁,但说起话来已经很恭敬了。 “刘总,我们描图时,在这一张张图上总写通用设备,老感觉差了点什么。反正都是自己设计的东西,你就不能起个名字,像人家外国那样?” 这段时间刘志远全身心扑在经济性c可靠性c加工性上,别的事情都由大家做了,对描图晒图没怎么上心,所以没想这么多。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感到了新鲜感。 “应该。可起个啥名呢?大家一起想想。” 这还真成了他心中萦绕的一个问题,下班路上见了老方,又说起这事。 “就叫‘志远号’吧。”老方随口说。 “不好听。”刘志远摇摇头。 “这么大的厂子,连一个商标都没有。”老方感叹道,“要有了就不用咱们费劲了。干这个,我水平不行,你们想吧。我估计这台设备肯定能叫响,应该起一个什么人都爱听的名字。” 回到家吃了饭,刘志远又坐在床上凝神想起来。 “你不是都设计完了嘛,”母亲看着他,“怎么又琢磨上了?” “没事。”刘志远摇摇头打开电视机,找他的动画片。 晚上一见罗娟,他就说起起名的事。 “别人有提的吗?”罗娟问。 “老方说叫‘志远号’。” “不行,‘致远号’是让人家打沉的军舰的名字,不吉利。《甲午风云》你看过吗?”罗娟看着他,“这是产品,怎么能用人名字?没见过。” “我也这么感觉。”刘志远摇摇头,“我也觉得不好听。”他说着仰起头,靠在被子上苦思悯想起来。 “设计这么大的事都干了,”罗娟看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起个名字还这么费劲。以后—” 听她这么一说,刘志远立刻欠起身,眼睛放着光亮。 “你说以后我给孩子起名也会这么费劲吗?” “我可没这么说。”罗娟咯咯笑起来。 “就叫‘鼹鼠’。”刘志远突发灵感,“我刚看了电视。” “你说让孩子叫‘鼹鼠’吗?” “咱俩能生出个鼹鼠来?”刘志远哈哈大笑。 罗娟羞涩地上来拧他的嘴:“叫你胡说。” 第二天上班,刘志远一进办公室就对大家说:“这台设备就叫‘鼹鼠’。就这样吧。” 唐斌拿起笔写了一会儿,摇头说:“本来想简单一下,不想减了两个字,却多了五六笔。” “倒是挺新颖。”其他的人有说好的,“鼹鼠就是打洞的,适合矿山机械。” 见大家对他的创意热烈讨论,刘志远很得意,回想起电视里鼹鼠的各种情节。 “刘志远!”门口有人喊了一声。 刘志远扭头,见是常青,边上站着郝世业。他一脸惊异地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 “你挑起了事,”常青笑着走过来,“后面就不管了?” “你说是设备改型的事吧?” “对。”郝世业赔着笑说,“部里下了通知,就要开始组织实施了。” “郝副总您去忙吧。”常青扭头对他说,“我们俩聊一会。” “好好,你们聊。” 对部里来的人,郝世业不管多大岁数都是毕恭毕敬的,常青让他走,他就顺从地连连点着头,笑着往后退去。 刘志远看一下身后忙碌的人,领常青出来,想找一间没人的房间两人单独说话。 “别找地儿了。”见刘志远一间间地看,常青兴奋地说,“领我到处看看,我也是第一次来。”说着仰望着高大的厂房,“这工厂好大呀。” “我就是冲着大厂来的。”刘志远自豪地看着他,“你也来吧?” “可不行,”常青连忙摇摇头,“我见了这阵势都害怕。” “那是没把你逼到这份上。”刘志远笑起来,“你要是找不着其它的工作,想要挣钱吃饭,逼着你进来干活,呆两天你就不害怕了。我们这里将近一半还是女的。” “对了,”常青对他说,“领我去看看你的女朋友,看她到底长啥样,能把你这样的人栓柱。” “看看就看看。”刘志远得意地说,“咱可不像你有了还藏着掖着的。” “你去的时间太短,又着急着走,她离得远来不及。” “于总怎么样?”刘志远关切地问。 “见这个事情定下来他就住院休息了。”常青感慨不已,“回部里不到两年,他得罪了不少人,尽管大家表面上都不说,心里都盼着他离开。定这事时,于总跟领导说,就再听他这一次,以后就等退休了。” “就这么点事,还能让他说出这话来?” “也就是于总,谁愿意干别人没干过的事?干成了不说什么,干的过程中冲撞了谁,那可是要记一辈子的,不定哪天赶上什么事,就给使个绊子。” “你们那么大机关的人,怎么也像小学生一样,你跟我好了c我跟他坏了的?” “是人都一样,只不过小学时候露骨一点,大人们比较含蓄罢了。” “那你还是到厂里来吧。虽然我这里也有勾心斗角,但不在这个单位还可以去别的单位,实在不行就出去单干,像你们那样还不憋死。” “像你这样肯定不行。”常青叹道,“这里学问大了,够学一辈子的。像这回来的邢局长就是个能人,啥事都能见到他,啥事又都没他的责任,谁也不得罪,还一级不落地往上提。这回,于总折腾了半天,他提了个副局长。” “哪个?” “就是那天主持你答辩的那个人。” “我看那个人挺好的,文质彬彬,还有修养。” “你不行,看不出事。”常青冲他摆摆手,“咱俩私下说,开始他也不愿意掺和这事,后来风向变了,他就积极起来,最后还混了个主管当。” “都是人精。”刘志远不禁感慨道,“那你就好好学着吧。” 走进九车间,眼见大片机床很多都是女工在操作,常青很是诧异。在一台机床前站下,看女工干完一道工序,他问刘志远:“她一天得干多少?” 刘志远看着地上的一堆,估计一下说:“差不多得这么多,八个小时。” “那你那个也是这样的吗?” “原来是。”刘志远说着,眼睛已经在车间扫视了一遍,找到罗娟。他指着远处的罗娟说:“就是那个。” “个子挺高的嘛。”常青睁大了眼睛。 “你走近了再看。”刘志远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见刘志远领着一个人过来,罗娟也往这边走,手里拿着一张小图纸。 待她走近,刘志远伸手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部里的常青。” “你好,”罗娟热情地伸出手来,“常青。” 常青轻握了一下手,看着她睁大了眼睛。 “欢迎领导来指导工作。”罗娟笑一下。 “不敢指导。”常青自知有些失态,尴尬地指一下刘志远,“我们都是他招来的。” “就是我去bj的事,”刘志远对罗娟解释道,“就要开始实施了。” “是吗?”罗娟惊喜得脸上泛出了红晕。 “现在开始,”常青笑道,“我们就要征用他了。” “他一天的瞎忙,”罗娟红着脸,看一眼刘志远,“我都习惯了。” 77 眼神 “怎么不说话了?”出了车间,刘志远问。 “我在想她像一个电影明星。”常青低着头说,“叫什么来着?漂亮还朴实。” “别瞎想了。干嘛要像别人?我自己看着好就行。” “何止你看着好?见了她没人会说不好的。”常青扭头看他,“老实说,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我看上她,她看上我,就这样。” “牛人。”常青撅一下嘴。 会议室里面挤了很多人,大家都围着桌上的文件在看,像一群学生在看考试答案。 两人进去,常青走到正和大家交流的王主任身边,小声说:“刘志远来了。” “哦,”王主任抬头看见刘志远,伸出手来,“设计师。” 刘志远一眼认出这个满头白发,在座谈会上带头说话c底气不足的人,不过他还是礼貌地点点头。 大家的眼睛都看过来。刘志远扫视一下,大部分是技术处的人,冯尚也在。 “找个大的会议室吧,”王主任对郝世业说,“最好有块黑板。” 一大群人哄哄地往大会议室走去。 “一会你先说说吧。”王主任对刘志远说。 “说啥?”刘志远对那天他不太友好的诘问仍有印象,“方案我都写出来了,很详细。” “就把你当初的设想讲一下就行。你是最有发言权的。” 刘志远心里是没把这当回事的,但看他恳切的态度,就答应了下来。 走上讲台,面对众多惊异c不解的目光,他讲了去矿上的经历c生产一线的建议和对故障的统计分析,把改动思路和要点做了介绍。 下面的人对产品的改动都有些不好接受,不管老的还是小的。大家来厂时就围着这个产品转,根本没想过要改动,现在看着他轻松随意c无所顾忌地侃侃而谈,感觉像是一个一口外地口音的人突然闯进了家里一样。 “就是这点东西,”刘志远两手一摊,“说完了。” “基本思路就像刘工说的。”王主任见他没提任何要求就往下走,赶紧上来补充道,“但我们接下来进行的是工程设计,是要把设想变成蓝图,要准确理解设计思路,系统地开始工作。” 下边开始嗡嗡议论,像是有着太多的疑问。 “不要私下议论了。”郝世业上来,向下面挥着手,“有问题可以一个一个说。冯尚,你先来。” 冯尚一表人才,衣着鲜亮,大家议论时显得格外激动,郝世业提名时一眼就看到了他。 “这是国家干了几十年的产品,是一个系统工程,”冯尚表情复杂,显得有些激动,“现在说改就改,是不是有点太轻率了?” 周边一片附和声。 郝世业不好回答,看一眼王主任。 “现在不是让大家讨论行不行,这个问题已经经过了专家论证,有了结论。”王主任定了一下神,“今天把方案介绍了,是需要大家进行落实的。” “对。”郝世业扬一下手里的文件,“部里已经下了文件,现在就是下达任务。” “大家听我说。”王主任见下边依旧嗡嗡声不绝,清了一下嗓子说,“理解大家的心情,毕竟是干了几十年的产品了。开始我们跟大家一样也是有些抵触情绪的,但是大家看看外国先进的产品,举个例子,就说汽车吧,人家几年就要换代,我们的‘解放’开了多少年?不能比呀。部里的决定是对的,大家都不要怀疑。” “跟部里的反应一样一样的。”常青见状,低声对坐在一边的刘志远说,“我看项目很难进行下去。” “搞不搞吧,”刘志远说,“本来就是修修补补的事。”他抬手看一下表,“你去跟他们说一声,咱俩走,我请你尝尝厂里饭馆的味道。” 厂办主任进来,走到郝世业身边耳语几句。郝世业转身和王主任小声交换一下意见,对大家说:“大家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但任务必须要完成。今天算是一个通气会,下一步工厂将做进一步安排。散会。” 刘志远领着常青下楼。在办公楼门口,他见梁跃进和邢晓光正低声说笑,便朝他们点一下头往外走。 “刘志远。”梁跃进喊,“你干嘛去?” “下班呀。”刘志远回头说。 “回来回来,他们没跟你说吗?”梁跃进有些急,“你怎么能走?中午一起吃饭。” 郝世业带着王主任下来。梁跃进不满地责怪道:“你怎么不跟刘志远说一声?” “上面乱哄哄的,”郝世业赶忙认错,“疏忽了。” 一辆面包车开过来。厂办主任打开后车门,恭敬地对梁跃进和邢晓光说:“局长c厂长,上车吧。” 梁跃进赶紧换了脸色,先请邢晓光上车,又回头看着刘志远:“我请你吃顿饭都不行?” 常青笑着把刘志远推上了车。 尚书记已等在大包间,饭桌布置得高档华丽。一阵推让,邢晓光坐在了中间,梁跃进c尚书记一边一个说笑着坐下,同时招呼王主任和郝世业c常青和刘志远在两边就坐,厂办白主任坐在靠门的一侧。 “这个刘志远跟我有缘,来时我俩就坐一趟车,在一起打了一路牌。”梁跃进对邢晓光介绍着,扭头像解释上午的尴尬一样对刘志远说,“你干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想当无名英雄吗?” “这点事有啥可说的?”刘志远看着他,一脸无辜,“再说也没人问我呀。”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梁厂长说两句吧。”尚书记看人坐齐,提醒梁跃进。 “欢迎邢局长啊,给我们带来了生机。”梁跃进端起杯对邢晓光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先共同端三杯。” “我们也是奉命而行,”邢晓光笑着端起杯来,“谢谢工厂配合。” “好酒,”喝了酒,邢晓光咂一下嘴,“口感很好。” “这是梁厂长特意吩咐准备的陈酿。”厂办白主任连忙插话道。 “bj来的领导,啥没见过,”梁跃进满脸恭维地看着邢晓光,“只能用特产招待了。” “老哥你在笑话我,”邢晓光连连摆手,“你才是正牌的局座。” “邢局长年轻有为。”见邢晓光吃了几口菜,尚书记端起杯,“以后工厂就靠您多关照了。来,第二杯。” 邢晓光端起杯,连说谢谢,一口喝了酒。那边郝世业对王主任说:“王主任,您喝完吧。” “不行不行,”王主任放下半杯酒,连连摆手,“我酒量不行。” “您不是可以喝两杯的吗?”邢晓光不解地看着他。 “今天不行,”王主任摆着手,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家喝吧。” “那王主任多吃菜。”见他坚决,梁跃进嘱咐郝世业,“郝副总你照顾好了。” “这一杯我来说吧。”邢晓光端起第三杯,示意一下梁跃进c尚书记,“为了把设备改型工作做好,咱们机关c工厂齐心协力。干了。” 三杯酒喝完,郝世业端着酒站起来,走到邢晓光身后:“邢局长,我敬您一杯。” 邢晓光嘴里正嚼着菜,见他过来,客气地说声谢谢,端起酒喝了,转身对梁跃进说:“你们到底是大厂,人才济济。” “这点我认同,部里的一些老干部就是从这里上去的,骨干企业嘛。” 郝世业走到常青身边敬了酒,走回自己位置,恭敬地朝王主任端起杯来。 “老师,您随意,我喝了。” “别客气。”王主任抬一下杯,“现在搞新技术,压力都在你们身上,不容易呀,以后的工作全靠你们了。” “有您这样的前辈做后盾。”郝世双手端杯看着他,“小郝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完一仰脖喝了下去。 “上午情况怎么样?”梁跃进看着他俩问。 “看来大家有些不适应。”郝世业立刻从慷慨的情绪中反应过来,谨慎地看着他。 “正常,怎么也得有个过程。”见梁跃进皱一下眉头,邢晓光拍一下他的手,“开始部里也是这样。” “两个小老弟不要光说话呀,我敬你们一杯。”梁跃进很快调整过来,端起杯,招呼刘志远和常青,“你俩以前认识?” “是我跟着于总去的矿上。”常青喝了酒说,“于总很欣赏刘志远。” “刘志远,咱俩喝一杯。”梁跃进看着刘志远笑说,“你应该能喝点吧?” “能喝点。”刘志远看他一眼,端起酒一口送进嘴里。 “他可不是能喝点,而是很能喝。”常青笑起来,“你说于总请谁吃过饭?在bj不光请他吃,还管他酒喝。” “好样的。”梁跃进看着刘志远,“刘志远,那今天我再跟你喝三杯。” “喝就喝。”刘志远毫无顾忌地端起杯来。 “这就是刘志远。”常青赞赏道。 两人喝完,大家叫好,气氛热烈起来。 看客人酒喝得差不多,梁跃进对邢晓光说:“中午你休息一下,想散心的话到城里看看,明天再安排周边的活动。” “你忙吧,”邢晓光摆摆手,“我也不是只呆三天五天的,有的是时间。” 吃完饭,安排了客人,梁跃进把下午工作跟尚书记做了交代,喊住正要下楼的刘志远。 “你来,到我房间坐一会。” 梁跃进一个人在厂里住,占了客房的一个套间。套间里边是卧室,外面是客厅,沙发茶几电视机一应俱全。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梁跃进从茶几下拿出一包中华烟,打开,一人一支点上。看他抽烟的样子不很专业。 “我早就看你跟别人不一样,有思路,有才华。”他看着刘志远,“这样,长话短说,我们合作一把,有什么要求,我能办到的你只管说,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找我。” “没什么要求。”刘志远摇摇头,“我就是一个干活儿的。” “咱们大家都是干活儿的。”梁跃进不禁笑起来,“这次的改型工作我想让你来牵头,在办公楼给你安排一间办公室。”他想一下,“赵总也不上班了,你就在那里。” “没必要这样。”刘志远听出他的意思,但自己的心思都在“鼹鼠”上,不想让别的事情干扰,就直白地说,“设计思路和大纲都写得很清楚,剩下的就是具体工作了,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没问题。”说着真切地看着他,“不要担心搞不成,这事真的不大。” 梁跃进一时感到无措,自己明明是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承诺,可这人却毫无感觉,是没听明白还就是不明事理?但看着他清澈而且固执的眼神,又觉得不像,里面单纯自信,不容谈判。 “好吧。”他想一下说,“咱们一言为定。你回去休息吧。”见刘志远起身走到了门口,他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不会亏待你的。” 刘志远走后,梁跃进睡意全无,回想着他那种从未见过的眼神,感觉陌生又有些怪异。这眼神清澈透明,除了它想表达的意思,看不出任何杂念,看着让人感到新奇和生畏。一般人,在这难得的机会面前,肯定不是做作的谦逊就是感激涕零,而刘志远则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一样,无动于衷。他越想越觉得费解:不管什么人,金钱c职位c名利,怎么也得图一样吧? “他在总装分厂。”他想着惊出一身冷汗,眼前出现老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 是不是老方对他有什么承诺?从接触的感觉来看,老方是有些能力的,思路也行,就是态度傲慢。他跟尚书记交流过,但尚书记笑道:“他就是那样的人,顺毛驴,没有什么坏心眼。” 这样看来,刘志远也不像是因为老方的原因在有意回避自己。 下午走进会议室,与会人员都已到齐。想了一中午刘志远的事,梁跃进环视一下周边的下属们,发现每个人的眼神都比刘志远的丰富,突然感觉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自己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都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过来的。 如同第一次见到设备改型方案一样,刘志远这个人的言行,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 他看一眼尚书记,尚书记清一下嗓子对大家说:“好,现在开会。” 会议的主题就是改型项目。工厂成立改型设备领导小组,各单位也要成立相应组织,行政一把手挂帅。 讨论工厂领导小组名单时,梁跃进对尚书记说:“把刘志远加上,排在我后面。” 听着他的决定,大家面面相觑。这么大的行动,工厂各级成立领导小组是通用的习惯做法,是一种形式,实际上就是要一把手亲自抓。但这是要以正式文件的形式下发到各单位的,把刘志远放在梁跃进后面,难免引起全厂上下思想的混乱。 “他还是一个小孩儿。”尚书记看着他,满脸顾虑。 “就是这个小孩儿提出了改型方案,救了工厂。”梁跃进下了决心,“不拘一格降人才嘛,就这么定。” 在座吃惊最大的是郝世业。刘志远的名字排在他前面就是对他的否定。他觉得梁跃进这么做太过于鲁莽和富有深意。联想到上午他忘了通知刘志远吃饭时梁跃进的态度,他感到了将被抛弃的感觉。设备改型是刘志远提的方案,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作为代理总工的他无地自容,如临深渊。 本来总工的位置已经摆在他眼前,现在突然变得遥不可及,甚至毫无希望了。 78 自古英雄出少年 散了会,郝世业马上召开技术系统全员大会,贯彻落实工厂文件,进行动员,同时祭出“干部能上能下c职工能进能出c工资能高能低”的三项制度改革武器,强势推进设备改型的技术准备。 面对极为不利的局面,他要竭尽全力地做好手里的事,力争在跟刘志远的竞争中扳回一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将不惜代价。 散了会,他又把技术处三位领导叫到办公室,对大家的畏难情绪进行批评,特别对冯尚不留情面,因为在会上他是第一个提出不同意见的。他不能允许在技术系统再出现不同的声音。 “冯副处长,你的态度要改变,”郝世业的脸色通红,脑门上暴着青筋,“否则在这岗位上就不合适了。” 冯尚在会上发言是他提名的,讲的也是当时大家在下边的观点,只是加上了一点自己对刘志远出风头的抵触情绪,言语并不激烈。平时郝世业对他比较客气,尤其是和朱意结婚以后,更是关爱有加,现在突然像变了个人,冯尚一时不能适应。不提岳父的关系,单凭自己是尚书记看上并提名的年轻干部,他就不能接受这样的态度。 “开会不就是让发表观点吗?”他不服气地看着郝世业,“而且还是你让我说的。” “你还犟嘴!”郝世业猛地拍一下桌子。 技术处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人,被郝世业叫来后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听他讲话,不想突然变成了这个局面。 “听郝总说,”他碰一下冯尚,“你别插嘴。” “不。”冯尚有些激动,站起来对处长说,“他这是柿子捡软的捏,想拿我开刀。”说完,他扭头对郝世业说,“就拿我开刀,你也没那个本事,不就是个代理吗?”说完扭身出去,砰地关上门。 处长要追出去,郝世业把他拉住,心里想,让他闹一下也不是坏事,找到梁跃进才好,正好让领导知道自己在雷厉风行地贯彻着工厂决定。 “以后决不能惯这毛病,走了就别干了!”他看着门口愤愤地说。 尚书记正在办公室审定宣传部门送来的宣传提纲和工厂会议的报道。厂里这么大的行动,大力宣传是必不可少的,面前的三张稿纸,已被他画满了钩圈。 逐字逐句审定稿件是他多年的习惯,特别是梁跃进来厂后,重视宣传报道,他就更加小心仔细。宣传要符合党和国家方针政策,同时要对上梁跃进的口味。 冯尚敲门进来,脸上还带着委屈和怒气。 “呦,小冯,”尚书记像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和蔼可亲,“怎么了?” 冯尚气呼呼地把刚才的事讲一遍,说到最后竟哽咽起来。 尚书记示意他坐下,抬头回想一下刚才讲的细节。 冯尚是尚书记看上提拔起来的年轻干部,年轻c学历高c学校好,尤其还是厂里的文艺骨干,各项活动积极参加,平时接人待物得体稳当,加上长得标准斯文,各方面都符合他理想中的后备干部形象。 “好了,我明白了。”尚书记笑一下,“现在厂里的改型项目是关系到工厂生存发展的第一要务,各级领导的思想压力都很大,郝副总也是这样,态度不好我去批评他。小冯啊,现在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呀,就是受点委屈,也不能闹情绪。我相信你能干出好成绩的。” 尚书记语言平和,循循善诱,听得冯尚的眼里又充满了热泪。 技术准备是改型项目展开的基础,在工厂高压态势下,各种说三道四的现象得到遏制,技术部门开足马力运转起来。 下午上班,刘志远看见罗娟走在前面,就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喂。” 罗娟猛一回头:“吓我一跳。” “想啥呢,低着个头?” “想你的事呢。”罗娟关切地问,“厂里真的要启动改型?” “是。”刘志远把饭桌上听到的讲一下,“赶了个好时候。厂里今年生产任务不足,有了这个项目,今年明年的吃饭问题就解决了。” “这下厂长该感谢你了。” “他也没必要担心和感谢。”刘志远把饭后梁跃进的话说了一遍,“换谁当了厂长我都一样干。” “听你的话,真比大道理好听得多。” “又是那些‘理想信念’吧?” 罗娟感慨地摇起头来。 下午,离下班时间还早,罗娟见很多人开始洗手,有的人已经开始往楼上走去,便纳闷地问边上的人。人们说是要开会,她走到黑板报前,上面果然写着马上要开车间大会的通知。她心想自己满车间跑,估计是没通知到。 “肯定是改型设备的事。”她想。 走到会议室门口,正好杨秋芳从会计室出来。罗娟等了她一下,两人一起进了会议室。 “这不当头不当脑的开啥会呀?”杨秋芳问。 “可能是厂里有了新任务了。”罗娟笑一下。 两人找了空位坐下,前面郑书记就开始招呼开会。 “现在传达工厂文件。”老汪探着头伸着手对远处说话声音大的地方喊道,“都不要说话了。” 郑书记端着文件,清一下嗓子念起来。 当念到刘志远名字时,下面立时一片嗡嗡声,罗娟的心怦怦跳起来。 “他们没写错吧?”杨秋芳一脸惊异。 “没错。”罗娟红着脸摇摇头。 “排在郝世业前面,那时总工的位子呀。”杨秋芳对她说,“志远干了啥事,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改型项目是他搞的,”罗娟镇定了下来,“就是上次去矿上的时候。” “我早就看这志远有出息,”杨秋芳欣喜地笑起来,“你的眼光也太好了。” 罗娟难为情地低下头,内心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 “回去告诉你妈,”杨秋芳笑着碰一下她,“看她怎么说。” 罗娟噗哧笑起来。她在想,刘志远在干什么? 下午一上班,老林带着一个客户来找老方。 “来时也不打个电话。”一见面,老方笑道,“设备生产很正常,你这是不放心了还是有了新的单子?” “说是新单子,也不是。”老林和客户在沙发上坐了,接过老方递过来的茶水,“上次你们跟我说了通用设备之后,我感觉方案是挺好,但老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谁会拿几十万去做试验?”他指指边上的人,“这是我的本家,就是开矿的,回去我跟他说了,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但他有点不死心。他们的山那边,就是一个合资的大矿山,清一色的进口设备。他见识过那家伙的效率,老想着要是小矿也能用上先进的东西,那就太好了。这回就是他非要让我带他来了解一下情况的。” “从他介绍的性能来看,确实是不错。”边上的林老板看着老方,“要是在哪里有现成的用户用得好的话,我现在就买。没见过的东西确实有点不放心。” 老方观察两人的态度,首先感觉方案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要不他们也不会大老远跑来了。 “凡事都有个开头,”他笑一下,“就像生孩子一样,还没生出来,谁也不知道长啥样,但那也得生呀!” 他让了烟,自己也点上,抽一口,鼻子里缓缓喷出烟来,突然笑道:“咱们是老交情了,我说句笑话,‘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这么个大厂造出来的东西能错得了?现在是有点风险,但要是成功了,那就是早买早得利,好设备早用上一天,能多挣多少钱?” “你们是大厂没错,”林老板认真地看着他,“可听他说搞这设备的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是年轻,大学毕业还不到两年,可他是个怪才,搞东西很在行。”老方笑说,“不要小看了年轻人,他们比我们那时候聪明多了。” 林老板开始问一些性能上的问题,老方能答的都答了,怕还有疏漏,就说:“我把他叫来亲自给你们讲讲。” “不用不用,你说得已经很好了。”林老板连连摆手,“我们随便聊聊,不是正式来买的,不要打扰人家。” 正说着,袁书记拿着文件进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这刘志远干了件大事!” 老方看他一眼,好奇地接过文件低头看起来。 “厂里要求马上传达。”袁书记提醒道。 身后的老林站起来对正在看文件的老方说:“你们有事,我们先回去。” “别,你们别走,正好你们也看看。”老方伸手拦住两人,待仔细看完最后一点,站起来,把文件递给老林,“这可是国家项目,刘志远提出的,还要他牵头实施。”他扭头催促袁书记,“你去把刘志远叫来。” 老林看完文件,又交给林老板。他扭头看着老方,还是不敢相信:“国家项目就这么个年轻人牵头?” “这不白纸黑字写着的嘛。”老方认真地说,“我们体制内的人这么认为就罢了,你这当老板的怎么也这么想?自古英雄出少年,你们的本家,,二十多岁就当军团长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袁书记笑眯眯地推着刘志远进来。 “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老方看着刘志远笑问,“怎么没听你说过?” “老老实实讲,这么个事儿真不值弄这么大动静。”刘志远不屑地说,“真正好的是‘鼹鼠’。” “大专家呀。”老林伸出手来赞美着,介绍了旁边的林老板,“你说的‘鼹鼠’是什么?” “就是你们说的设备。”老方解释道,“志远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鼹鼠’。” “‘耗子生来会打洞’,”老林哈哈笑起来,“这名字起得好。” 办公室一下洋溢起欢快的气氛。 “这趟没白来。”林老板急切地对老方说,“就这么定了,第一台我要。我出预付款,你们赶紧生产。” 79 和信仰 散会就到了下班时间,罗道成跟着人群往出走。到了会议室门口,老方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今晚回去好好喝一杯。你记着,过几天我要到你家去,你让老杨好好准备一下。” 罗道成知道他说的是刘志远的事,就笑着点点头。可出了车间,他心里越想越感觉很不寻常。 女儿还没结婚,但已经和刘志远交往了很长时间。双方老人都见了面,不管杨金枝对刘志远再有什么成见,现在家里考虑事情,已经把两人想到一起了。会上听见刘志远的名字排在郝世业前面时,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为多年的劳模,他的名字也是经常上文件的,但多是表扬通报一类,名字就放在前面一大堆套话后面,有些还是以附件的形式出现。就是上了第一页,也是在职工代表大会的主席团名单里,开几天会,一句话都轮不上说的角色。刘志远这次是仅排在厂长后面的牵头人,使他感到新鲜和惶恐。 才二十几岁,能干得了这事? 回想自己,他二十岁出头刚出徒定级,干活过程中一些技术问题还不敢擅自做主,就是自己觉得有十分的把握,也得请示一下领导,至少要跟带班的师傅说一声才敢动手。“爱表现c爱出风头。”到现在也不是句好话,出了问题,轻则开会受到批评,重则要受处分,在自己档案里加上一页纸,走到哪里,提职入党都会受到影响。自己谨小慎微几十年,才到了技术上说了算的地步,可这个刘志远,来厂不到两年,就已经干了太多出头的事,而这一回的风头出得更大,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他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担忧。 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情况,这是他对刘志远的最大顾虑。 到了家,罗娟杨金枝忙活着做饭,罗道成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言不发。 “爸,”罗娟眼尖,连忙过来问候,“您不舒服吗?” “没事,”罗道成摇摇头,“帮你妈做饭去吧。” 饭菜端上来,罗娟给他倒酒。 “今天怎么倒了这么多?”杨金枝觉得奇怪。 “您看我爸今天回来不说话,”罗娟笑道,“就是为了想多喝点。” “对对,”罗道成赶紧点点头,“今天多喝点。” “今天怎么回事?”杨金枝不明白这爷俩的举动,疑惑地看着罗娟。 “刘志远做了个项目让工厂下半年有饭吃了。”见罗娟低头笑着吃饭不吭声,罗道成喝一口酒说,“今天厂里下文件把他的名字排到了郝世业前面。” “我说你们爷俩神神秘秘的,是为了这个。”杨金枝止住筷子,瞥一眼罗娟,“告诉你们,这么多年见过的愣头青多了,有几个好结果的?要实实在在过日子,还是会来事的人好。赶紧吃你们的饭吧。” 吃完了饭,罗道成又回到沙发想他的心事。罗娟洗了碗,端一杯水过来放下,在他身边坐下小声问:“下午你们也开会了?” “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个事?以前没听说过呀。” “他跟我说过。”罗娟点点头,“后来感觉阻力挺大的,估计成不了就不再提了。” “干了几十年的产品,他这么一说,就要改了?这可是影响全国的事。” “部里都审定了,应该没问题,上午我还见他带了领导在车间呢。”虽说厂里已经把行政单位改为分厂,实际中人们还都觉得叫车间顺口。 “领导?”在技术上,罗道成和部里的人交过手,感觉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神秘,“要搞不成这可是要担责任的。” “爸,您就别想那么多了。”罗娟宽慰道,“这么多人呢,有问题还发现不了?” 罗道成摇摇头。 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刘志远来车间找罗娟,见到顾顺雨。 “刘总有时间啦?”顾顺雨像老熟人一样向他打招呼。 “什么刘总?”刘志远冷冷看他一眼,“你骂我呢。” “可不是光我在叫,”顾顺雨满面笑容地凑上来,“下面的人都这样。” “当初你们背后叫我‘刘二’时也是这样的。” 刘志远不屑地抬起头,继续寻找罗娟。 “都是玩笑嘛。”顾顺雨赔着笑,“以后有事你就直说。说到底还是咱们九车间的人好。” “罗娟在哪儿?”刘志远依旧四处张望着。 “在那边。”顾顺雨殷勤地指着罗娟所在的方向。 刘志远点一下头走过去。 罗娟看见刘志远,赶忙从机床堆里往出走,脚被通道上的铁屑缠了一下。她立刻警觉地停下,弯腰小心拿掉,抬起头对刘志远笑了笑。 “小心点,你着什么急?”刘志远赶忙迎过去,“多危险。” “今天怎么有时间了?”罗娟满脸笑意。 “今天出完图,我让组里的人都过一个礼拜天,下礼拜开始组织生产。”刘志远看着她笑说,“明天老太太请你吃饭,她都想死你了。晚上我们也过一个周末。” “这是在车间。”罗娟红了脸,对他撅一下嘴。 “车间好啊,”刘志远把刚才的事得意地说一下,“现在我来找你,都有人给指路了。” “你就这么好糊弄?背后他们该怎样还怎样。这帮人。” “我知道。不过,看着他们点头哈腰的样子还是挺过瘾。”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母亲就急切地开始筹划中午的饭菜。 “妈,您着啥急嘛,”刘志远宽慰道,“就三个人能吃多少?” “能吃多少?做了些好的还不够你吃呢。”母亲说着要出门,“我还有点别的事。” 刘志远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可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满脑子是昨晚两人温存的画面。罗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激起他的热情,丰满婀娜的身体让他现在都觉得留有余香。 他比母亲更急着想见到罗娟。 觉着心神不定,电视的少儿频道也是播放着思想道德的文艺节目,他索性起身到厨房打开换气扇,吸了一支烟。走回来时,发现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上面一个面目修缮得光鲜的中年男子,盘坐在莲花上,闭着眼睛,左手托在腹部,右手举着兰花指,头顶罩着太阳的光晕。 这段时间太忙了,每天回来就是吃,吃完一抹嘴就走,他不知道这幅画在家里挂了多长时间。画下的高低柜上放了一只小香炉,里边有一小堆燃尽的香灰,旁边还放着一本薄薄的小书,黄色的封皮,红色的铅字,显得古旧神秘。他随手翻开,都是些因果c功法c修炼c报应等等词汇,里面的话,比学校政治课本上的还深奥,没有一句他能看得明白。他不解,活生生的世界怎么能有这些东西。他想起老家一座小庙里那些老太太们虔诚的样子。 “是不是要等到临终没有了后才能看懂这些?”他想,七八十岁才信的东西,母亲怎么也信起来了呢?她还不老呀。 听见敲门声,知道是罗娟来了,他马上去开门,见面就把她抱起来。看罗娟羞急地看里间,他笑说:“我妈买菜去了。” 罗娟拍拍他的脸,亲他一下:“赶紧看看有啥活可干,我们不能光吃呀。” “一早她就把房间收拾好了,”刘志远把她放下,怜爱地看着她,“有啥可干的?” “你一人在家干啥呢?” “你看,”刘志远指指墙上的画,“我妈现在研究这个了。” “现在咱厂好多老年人都信这个。”罗娟走过去,拿起柜子上的书翻一下。 她站着翻书的样子格外好看,文静贤淑,丰满的体态更加性感。 “世界上有这么多好的事情,”刘志远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还会有人相信这些?” “我听人家讲过,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看你就是个不信的人。” 刘志远忍不住又上来揽住她的腰。 “我就信这实实在在的。” 罗娟看着他会意地笑一下。 听见门口有动静,两人赶紧过去。母亲没想到罗娟已经来了,听着她亲切的叫声,连连答应着嘿嘿直笑。罗娟赶紧接过东西,让母亲进门。 “放下放下,你别动。”母亲说。 “没事。”罗娟挽起袖子就要动手。 母亲把她拉进门:“不着急,还早呢。” “只有你来了,这家才像个家的样子。”走到床前坐下,母亲笑眯眯地看一眼刘志远,“他就把家当成了饭馆,来了就吃,吃了就走,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这阵儿他确实忙,我也见不着他。”罗娟看一眼刘志远,“他给厂里办了件大事,昨天厂里开会,厂长都感谢他呢。” “是这样吗?”母亲看着刘志远,“也没听你说。” “算是吧。”刘志远点点头。 母亲起身冲着墙上的画像双手合十,眼睛闭了会,长出一口气:“真灵呀,前一阵我才许了愿,现在就现了。” “都是您的功劳,”罗娟和刘志远交换一下眼色,笑着对母亲说,“每天让他吃饱喝足了去做事。” “不对不对,善以善待,还要加紧修炼哪。”母亲赶紧摇摇头,拉住她的手,“我给你们俩都求保佑了。” “您保佑了些啥?”刘志远站在一边,看着她直笑。 “这能说吗?”母亲瞪他一眼,回头看着罗娟笑起来,“你们猜都能猜得出来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强买强卖 80 不愿到bj去的人 看到厂里的改型设计工作全面铺开,王主任松了口气,对梁跃进的领导能力赞赏有加。研究所专门派来几个人常驻厂里协助工作。邢晓光要到各矿调研,沟通厂c矿联系,临行前,梁跃进设宴送行。 下午,梁跃进赶到招待所,对邢晓光说:“你到矿上看能不能揽点任务过来。改型项目虽说好,但现在我的很多制件能力闲置,生产不均衡。” “沟通厂矿,说白了,就是建立起配件的供应机制,免得上面拍脑门下计划。”邢晓光说。 “我的意思是你得到需求信息先通知我,我干不了的你再分到别处去。” “你很自私呀。”邢晓光会意地看着他。 “我不会亏待你。”梁跃进直白地表了态。 “咱哥俩没问题。”邢晓光看着他点点头。 “要快。”见他痛快答应,梁跃进笑说,“加上改型项目,‘五一’前我想调整一下年度生产大纲。” 正说着,郝世业敲门进来,恭敬地和朝邢晓光打了招呼,看着梁跃进。 项目开始后,他抓得很紧,每天向梁跃进汇报进展情况,今天到时间就追到了这里。 “邢局长不是外人,”梁跃进看着他,“你就在这儿说吧。” 郝世业把今天的计划完成情况,解决了什么问题,明天的打算一口气讲了一遍。梁跃进凝神听完对他说:“你别光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这是系统工程,要从设备的整体考虑,不能光注意细节。你忙,那就让刘志远把把关,情况要经常与他沟通。” “梁厂长说得对。”邢晓光听了,赞许地点着头,“记得刘志远第一次参加部里组织的专家答辩时,问的问题就很宽泛,确实是系统工程。”他转向梁跃进,“那天竟然没把他问住,看来是有统筹考虑的。” “对。”梁跃进强调,“这就是总设计师的思路。这人是有点个性,但那也得沟通呀。” 郝世业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这人倒是挺听话的。”邢晓光看着门口说。 “水深得很哪。”梁跃进摇摇头,“总工老赵头,占着位置休病号,明摆着是在作对。下面都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不得不防呀。” 工厂会议开完后,郝世业受到巨大震动。梁跃进将刘志远的名字排在自己之前,用意很明显,他对刘志远是很看重的。依照梁跃进的魄力,他是可以直接将刘志远提为总工的,而照刘志远现在的气势,也顺理成章。郝世业如履薄冰c谨小慎微地努力着,为自己争取着筹码,以逐渐消减刘志远的影响。好在全厂整个技术系统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可以不受干扰地施展自己的计划。同样的原因,在每天的汇报中,他尽量避免提及刘志远的名字, 但今天梁跃进又特别提出刘志远,好像是对他的提醒,看似温和的言语掩饰着的冷眼,令他如芒在背。 刘志远正和老方筹划“鼹鼠”的生产。 有了组合机床的生产经验,搞起“鼹鼠”来,他心里有了底气。厂里能做的都划了工艺路线,让小董找相应车间加工。因为有组合机床配件加工的前车之鉴,他特意嘱咐小董:“告诉各个车间,这是给我干的活儿,不能有质量问题,要不然我可是要退货重干的。” “志远说的对,这帮东西没人管着,弄不好真的给你胡来。”老方也对小董交代,“计划下去后,你要亲自盯着进度和质量。” 与组合机床不同的是,“鼹鼠”没有可以借用的通用配件,除了自己生产的,都需要协作厂家专门制作。老方拿出一张表,上面是非标设备配件的制作商名单及制作专长,涉及橡胶件c塑料件c密封件等等。刘志远看了,觉得有些不放心。在设计“鼹鼠”时,他考察了非标设备的一些配件,也结合了自己在维修工程机械时采购配件的经验。市场上这些东西鱼龙混杂,都直接关系到产品的质量,他要亲自把关。 “把他们都叫来,带上产品,”刘志远说,“我想逐个过一遍。” 在车间,平时对外打交道涉及到钱和价格,都是老方亲自掌控的,别的人都插不上手。 “行,我现在就逐个打电话,来一个你审一个。”见刘志远提出这个想法,老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用谁不用谁你说了算。” 电话铃响起来,老方拿起来听一下,把话筒交给刘志远:“厂办找你。” 电话是通知刘志远中午下班到招待所的。 “够你忙的。”老方笑道。 “也没什么,具体的设计郝世业抓得挺好,不用我管。” “技术处的人都说累得受不了了。”老方笑说,“白天黑夜地干,郝世业从来都没这么严格要求过。”他笑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不是应该的嘛。” “这是你的功劳。”老方摇摇头。 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 “上面空着个总工的位置,下边有你不停地闹着动静,郝世业怕你抢在了他头里,所以拼命地干。原来能躲就躲的事,现在都把在手里,就怕你沾边抢了风头。” “我还有这能力?”刘志远噗哧笑起来。 “这个梁跃进不简单,是个人物。”老方认真地看着他,“生生把一个滑头搞成了干将。” “那我就是一个工具了?” “不,现在只要你想,就能当上这个总工,以后能不能跟梁跃进合得来另说。好几个途径听来的,梁跃进对你评价很高,说有了你,他能干大事。” “不干,”刘志远连连摇头,“那不自由。” “有种。”老方赞赏道,“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你好好干吧,我老了,以后给你打下手去。” “那天我想起一件事。”他拿出烟来点上,吸一口,突然转换了话题,“你跟罗娟也不能老是这样呀,我看趁着现在的势头把婚事定了,我来给你办。” “好啊,”刘志远喜出望外,“我正不知该怎么做呢。” 老方把想法说了。刘志远看一下表,给母亲打了电话,就出车间去找罗娟。 “又喝酒去。”罗娟见了他埋怨道。 “不光这事。”刘志远笑一下,“我还要到你家提亲去。” “啥时候你的胆量变大了?” 听他说了老方的意思,罗娟噗哧笑起来:“我说你怎么突然有了底气。” 两人正说笑着,姚伊娜穿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过来。 “两人真亲热。” “你怎么来了?”罗娟有些惊喜。 “刘总,”姚伊娜看着刘志远,“不打扰你吧?” “你也跟着瞎叫。”罗娟瞥她一眼。 “全厂人都这么叫,为什么我不能?” “说吧,有什么事?”罗娟问。 “今年‘五一’搞文艺晚会,你要出节目。” “不是说不搞了嘛。” “现在有了改型项目,”姚伊娜看一眼刘志远,“梁厂长想要鼓舞一下士气,还要求开放点,让部里领导看看咱们的精神风貌。” “好哇。”罗娟兴奋地说,“好久不活动,身体都皱了。” “不反对吧?”姚伊娜看着刘志远。 “这有什么可反对的。”刘志远看着罗娟笑说,“我还没见过她跳舞呢。” “好,那我给她安排个带劲的。” 招待所门前,小广场周边的绿化带一片新绿,树上的嫩叶被鲜亮的夕阳照得金黄。王主任和常青,一个儒雅老者,一个英俊小生,轻松随意地站在门口说着话。 看见刘志远,常青兴奋地迎上来。 “你个大忙人,见你一面都不容易。” “确实是忙。”刘志远点点头。 “还是在搞设计吗?”王主任问。 “是,在车间搞一个小设备。” “你是个搞设计的专才。”王主任点头赞许道,“这样的人我这么多年见得不多。” “也没什么。”刘志远说,“就是想把自己的设想做出来。” “不这么简单。”王主任摇摇头,“思想不受束缚才能放开想,做事无所畏惧才能大胆地干。”他看着刘志远,“研究所就缺你这样的人。上次见面后,我们把情况跟部领导做了汇报,领导很欣赏你。到我们那里去吧,所有手续部里给你办。” “不去不去。”刘志远想起那栋坚固的大厦,心有畏惧,连连摆手,“就这么个简单项目,真没必要弄这么大动静。” “他是让美女给勾住了。”常青笑说。 “爱人也可以一起办。你好好想想。”王主任认真地看着刘志远,“本来是要单独跟你谈这事的,现在说起来了,就正式把部里的意见告诉你。你可想好了,一般人没这机会。” “你个傻帽,别牛哄哄的。”常青也拍一下刘志远的肩膀,“全中国有的是人,不缺你一个。” 两个人的夹击,一时让刘志远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王主任目光真诚,不好再次拒绝,便诚恳地解释道:“我这人喜欢随便,适应不了机关。” “去了不是让你享福的,是给你一个更大的平台。”王主任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向常青求助,“改型这件事,真让我突然感觉到老了,研究所需要新的带头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常青看着刘志远埋怨道,“行与不行,你连句谢谢都没有?” “谢谢您。”刘志远对王主任说,“不过在这儿我确实觉得挺好的。” “老师您就别费心了。”常青对王主任说,“这人就这样,他要是有这心,跟于总说一声,早就办了。走吧,到时间了,别让领导们等着咱们。” 王主任随着两人往里走,不禁自言自语地摇起头来。 “还真有不愿到bj去的人哪。” 81 翩翩起舞 尚书记把工会主席侯文献叫来,交代“五一”期间的工作,特别强调要搞一台晚会,要有生气有活力。 侯文献一一记下,回到办公室盘算如何展开工作。 厂里的工会除了节假日搞些例行的活动外,平时就没有啥事,与厂区热闹的生产形势形成巨大的反差。侯文献整天坐在办公室闲得发慌。 梁跃进来厂后,厂里的变化很大,各种制度得到落实,生产变得流畅,职工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改观,最明显的是竖起了自己的权威,在厂级领导班子内,大家都唯他马首是瞻,说话都得紧盯着他锐利的目光,生怕出错。 领导班子开会,侯文献也只是听和记,最后点头同意,没有机会插嘴。平时,梁跃进都不正眼看他,时间一长,他心里就开始打鼓,生怕哪天改革改到了他头上。五十岁的人,熬到这个位置,再变一下,以后不知该怎么过下去。 接到任务,终于有事可做了,他立时兴奋起来,要在梁跃进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略微考虑了一下,他把姚丽娜叫来。 姚伊娜长得漂亮,能歌善舞,在工会呆了五六年,主管文艺工作,还兼着厂里的电视节目主持,平时穿着时尚。按道理做电视节目以该是党委宣传部的事,但当时厂里建闭路电视和厂电视台是工会牵头搞的,电视的播音主持就一直让工会做了下来。开始侯文献有心推出去,但梁跃进来了之后,担心这样有工作推诿之嫌,从此作罢,好在姚丽娜乐此不疲,没有怨言。 “今年‘五一’要搞一台晚会。”侯文献说。 “我知道。”姚伊娜点点头,“还要搞得有点活力。” “书记刚跟我说的,你怎么知道?” “那天梁厂长跟我说的。”姚伊娜笑笑,“我还列了一个节目单子。” “赶快拿来我看看。”是梁跃进说的,侯文献就不再往下问。 姚伊娜递过单子,上面已经写了十几个节目。侯文献看了一遍摇起头来。 “是有了活力,但都是劲歌热舞,有点闹了。”他把节目单放在桌上,“时间还来得及,放在这儿我先想想。” 侯文献是厂里的文艺骨干出身,对搞文艺活动在行。他把节目单改过了,就拿去找尚书记汇报。尚书记看了觉得有点沉闷,说还是要加上点年轻人喜欢的舞蹈。 “前几年工会不是组织了个拉丁舞学习班吗?”他想了一下说,“厂里出去比赛还得过奖的,为什么不加上?” “几年前的事了。”侯文献说,“那些人都成了生产骨干,我怕抽出来排练影响生产。” “生产要抓,活动也要搞。”尚书记把稿子递过来,“适当用点工作时间,多利用业余时间,一定要搞好。要跟各单位领导交代,保证时间。” 有了尚书记的表态,侯文献心里有了底,回到办公室跟姚伊娜交代一下,就拿着稿子去车间。 郑书记来找罗娟,说了排练节目的事,又有些为难:“刚下了一个临时生产计划,要得还很急,千万不能影响生产,厂里的事也要办好。 “我知道了,两头我都顾着。”罗娟会意笑一下,正要忙去,郑书记又说:“他们现在就要让你去一下。” 罗娟安排了手里的事,来到办公楼。办公楼里的人很少穿着整身工作服的,有的也是上下搭配一件。一身工装的她,还穿着翻毛皮鞋,出现在走廊里显得有些另类,不过,姣好的身材,还是引来一些目光。 姚伊娜的办公室在三楼,因为要录播的原因,她的房间比较大。见罗娟进来,她一阵惊喜。 “太好了,我还担心车间拦着呢。车间不太乐意吧?” “不要影响生产,”罗娟笑学着郑书记的神态口吻,“厂里的事也要办好。” 姚伊娜哈哈笑起来。 “你说,现在的人们怎么都这样了呢?说话不阴不阳的。” “这叫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有了事你自己负责任。” “这样的人就得让你那刘志远去治他。听说刘志远在的时候,郑书记都怕他。” “人家是领导,能怕下面的人吗?他俩也就是谁也看不上谁。” “刘志远挺有男子气的。”姚伊娜羡慕地看着罗娟,“你的眼光真好。” “哪有你好啊,研究生。” “就是图个名声吧。”姚伊娜摇摇头,“听说刘志远要提总工?” “没有的事,就是有,我也不愿让他当。年年轻轻在下边自由自在多好。” “真是好事找上门来还有不愿要的。”姚伊娜观察着她的表情,“年轻化c知识化c专业化这是上了报纸的。” “叫我来就是说这事的吗?”罗娟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 “我就不能问问了吗?”姚伊娜意犹未尽,“我看你是让这个刘志远给感染了。” “你还别说,人想得简单了,心情就会愉快。”罗娟习惯了刘志远在大家心中的形象,不想辩解,“他就是一个啥都不在乎的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为当官c挣钱操心,到落得个轻松自在。” “看你说的,好像与世无争一样。”姚伊娜瞥她一眼,“那他还做了这么多的事?” “他就喜欢干呀。”罗娟拿起桌上一盒磁带,“好了,说正事吧。” “拉丁舞你是必须上的,”姚伊娜把节目单递过来,“其它的你选。” “好久不跳了,也不知道怎么样。” “那就试试。”姚伊娜走到录音机跟前,找出磁带放进卡座,激荡的旋律立即爆了出来。 “轻点,”罗娟提醒道,“这是办公楼。” “你不想我这是什么地方?”姚伊娜拉起她的手,“我这也是在工作,来。” 跳了一会,罗娟过去关掉录音机,喘着粗气说:“不行,老找不着感觉。” “这样能行吗?”姚伊娜哈哈笑起来,“一身工作服,还穿着大头皮鞋。” “不光这些,确实生疏了,这样怎么上台?”罗娟摇着头,“就这一个,还得好好练。”她抹一下额头上的细汗和落在脸上的一缕头发,“这个节目你是怎么安排的?” “最好是你跟冯尚在前面领舞。”姚伊娜说了自己的设想,不放心地看着她,“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罗娟回味着刚才的一个动作,“就是跳舞嘛。” “好,这个就这么定了。”姚伊娜松了口气,“我还得问问那个冯公子去。” 下午罗娟给刘志远打了电话,说要排练节目,问他去不去看。刘志远说来了一个客户要接待,去不了。 晚上吃完饭,罗娟收拾完了对杨金枝说:“妈,我排节目去了。” “又排节目?”杨金枝一惊。 “好几年都没去过了。”罗娟一脸委屈。 “都什么时候了?”罗道成拿着报纸,眼睛从花镜上方看过来,“还管人家。” “去吧去吧,”杨金枝朝罗娟挥挥手,“现在我也管不了你了。” 罗娟笑一下出了门。 排练现场在礼堂的舞台。几道帷幕高高撩起来,舞台显得很宽阔,加上明亮的灯光,环境热烈而温暖。 见姚伊娜正在舞台中央对一个节目的十来个男女讲解着,罗娟只能等在一边看着他们。 “罗娟。”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她扭头一看,冯尚潇洒地走过来。 “我还以为你来不了呢。”罗娟看着冯尚笑说,“你们现在是最忙的时候。” 冯尚两手一摊:“我现在解脱了。” “怎么了?” “我要调走了。”冯尚有些得意,“今天下午刚来的信儿,到省局去。” “恭喜你。到那里做什么?” “平级调动,过了‘五一’就走。” “也好,工厂的情况你熟悉,到那里正好用上,以后发展空间大。” “主要是现在的工厂容不下人了。”冯尚摇摇头,“你看看上面一个个青面獠牙的,见人都恨不得咬一口,没法呆了。” “我怎么没感到呢?” “你是不知道。”冯尚认真地说,“在你威胁到人家位子的时候,就会有人嫉贤妒能,给你小鞋穿了,想法把你挤走。” 罗娟听了凝神想,是说郝世业吗?也不对呀,他是在高估自己了。 “其实我还是挺留恋工厂的。”冯尚深情地看着她,“有你在,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地方。” “人家朱意多好啊。”罗娟看他一眼,“你就别再瞎想了。” “该你们了。”姚伊娜在一边喊。 两人一起和几对演员走过去。姚伊娜把设想讲了,排了位置,对两人说:“你俩先跳一遍,让大家熟悉一下。 音乐响起,两人对一下步伐,随着旋律舞动起来。冯尚含情脉脉,罗娟热情投入,恰恰舞舒展开放的舞姿,让两人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曲跳完,周边的人都不禁鼓起掌来。 排练完毕,罗娟和姚伊娜往回走。 “那会儿看你俩聊得挺热乎的。”姚伊娜笑说。 “他说要调走了。” “真的是呀?”姚伊娜有些吃惊,“下午我听人说,还以为是开玩笑呢。是让朱意他爸找的关系,到省局还当副处长。他以后就成了管咱们的人了。” 82 生猛小生 做各类小配件生产厂家中最先来的,是父子俩,他们与老方合作多年。老方把父亲叫老根,儿子叫小根。 老根个子较高,头发花白,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尤其是笑起来眼角那两条,眼神透着机敏和老到。小根长得清瘦c白净,看来很有主意,个子与父亲差不多,但长相差别很大,走在大街上没人会联想到他们是爷俩。 “你们的货太粗拉了。”刘志远看了他们带来的配件,对老根说,“虽说要台儿有台儿,要眼儿有眼儿,但没一处是光溜的。你们见过进口的吗?” “我们的价格便宜呀。”小根说,“而且你这专用的产品国营企业不给你做,你能到国外去买吗?” “有话我们好说。”老根拦一下小根,“刘总,我跟你们方主任是老关系了,这么多年都是我们供的货。我们的产品,东北c西北c南方的大企业都在用。” 刘志远对他们的介绍不感兴趣,听着他俩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回想着和哪个同学很像。 “我不管是不是老关系。”耐心等他们说完,他板起脸,“我现在做的是我自己的设备。我只要好东西,别的不管。” 正说着,老方领着一个年轻人进来。年轻人中等个,长得结实,留着利索的小平头,显得很精干。 “他也是来推销产品的。”老方对刘志远说。 “我叫俞强,专门做设备配件的。”年轻人走到刘志远跟前,恭敬地双手递上名片,“不知道您需要什么规格,我随便带了两个样品,您看一下。”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样品放在桌上。他口音和老根差不太多,但语气急促。 刘志远让俞强在老根旁边坐了,拿起产品看一下,对老根说:“你看看,还是能做好的嘛。” 老根接过来正反看一看,递给小根。小根拿到手就说:“做成这样,要加大多少成本哪。” “我们是质量第一c价格第二。”俞强挺直了腰,“做不了的不做,要做就做最好。” 刘志远听得高兴,不禁赞赏地对他点点头。 “你是看过我的图纸的,要求也熟悉。”他又对老根说,“说吧,能不能按照要求做,能做的赶紧做出样品,不能做的话,我就找他。”说完目光转向俞强。 站在一边的老方认真地说:“以前我不在行,提不出明确的要求,现在开始就要按照刘总的要求做。关系好归好,但产品是第一位的。” “做。”老根坚定地说,“我回去就投几台设备,照着要求干。” “好,那就这样。”刘志远说,“一个月内我等着看样品,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晚上我们坐坐?”老根求助般看着老方。 “赶紧干去吧。”刘志远朝外挥挥手。 “你们先到旅馆去,晚上我们一起坐坐。”老方指一下俞强笑说,“叫上俞总,我请客,大老远来的。” 见两人出去,刘志远把目光转向俞强:“说说你的情况吧。” 俞强还是直着腰说:“我是两年前开始做配件生意的,现在规模不大,主要是因为刚进入这行需要熟悉,再有是市场也不景气,没有值得投入的方向。刚才我说了,我要做就做最好的,价格适当也高点。要只顾价格我可能竞争不过他们。” 看着他的劲头,刘志远突然生出异样的感觉。他对老方说:“我带他去看看图纸,看他是不是觉得应该投入。” 俞强看了图纸,对他说:“我看过不少的图纸,你的要求是最高的。你是为了完成设计,还是真的要做成这样?” “当然要按照图纸做了。”刘志远说,“必须按照图纸干。就我的经验,要干还是能干好的。咱们国家实在做不了c做不好的东西,设计时,我都采取别的措施回避了。” “看得出来,很实际。”俞强看着图纸点点头,考虑一会儿说,“你介绍一下设备的整体情况吧。” “你了解这些干嘛?”刘志远纳闷,“做你的配件就行了。” “不保密吧?”俞强固执地看着他,“说说也用不了你多长时间。除了配件图纸,别的我也不拿。” “那我就给你说说。”刘志远略想一下,把以前小矿山用的设备情况,存在的缺点和矿主们的需求大概说了,并详细介绍了“鼹鼠”的特点。 “现在还没有生产,就已经有订单了。”他补充道。 “好,那我走了。”俞强认真地听完,向刘志远要了配件的图纸和电话号码,起身要走。 “明天再走吧,晚上方厂长要请吃饭。” “谢谢。”俞强伸出手来握一下,“我还有急事。三天内给您打电话。”说完,他把包挎上肩,径直走出了门。 见刘志远一个人回来,老方问:“那个小伙子呢?” “走了。拿了图纸也没说干不干,不像老根志在必得的样子。” “你发现没?”老方看着他笑说,“这人和你有点像,冲劲十足。” “这我倒没注意。”刘志远仍在想着配件,“我现在就担心老根,他是最关键的。再好的东西,到处漏油c漏水,一会这儿堵了,一会儿那儿坏了,机械做得再好也经不住这么糟践。” “咱们的非标设备出去售后服务,大多是因为他的问题。”老方也有同感,“有时候为了他一个小零件,我得大拆大卸,费工费时。” “在设计时,我考虑了这点。那些进口设备我修了很多,现在看来人家是考虑很充分的。”刘志远不屑地摇摇头,“咱们现在干的产品,用的是老毛子的方案,差远了,现在改一下,还弄得惊天动地的。” “我是大老粗,没怎么上过学。”老方认真地看着他,“但我想啊,这设计也应该像老太太做鞋一样,有的人做的穿了舒服,有的人就不行。” “是这样的,不过要复杂得多。”刘志远笑起来,“又要好用,又要好修,又要节约还要比别人便宜,是综合考虑的,最主要的是要看人家需要啥。你的东西要是好得出乎意料,那价格就是你说了算了。” “我看那林老板就是中招了,铁了心地想要。”老方嘿嘿笑起来,“要是真的搞成,我们也开一条生产线,好好地干上一把。”他说完咬咬牙,眼中透出兴奋和憧憬。 “老根很关键。”刘志远说,“别的通用配件都好说,一个产品几家做,也简单,咱们可以挑着来。他要是掉了链子,咱还真没办法。俞强是有冲劲,可看他还没做过,指望不着,顶多以后成熟了再做配套。” “别看老根,他进入这个行当时就很有眼光,”老方靠到椅背上,向后捋了下头发,“做得再差也有人要,你还拿不住他。” “实在不行咱们的‘鼹鼠’拖一拖,”刘志远狠狠心说,“咱也投资干配件。” “自己干没资金。开始咱不是想集资吗?我问了不少人,都拿不出多少钱来。就是有了钱,咱北方人也做不好。咱厂的管理在全市算好的,但你想想,别看东西不好,老根的东西咱厂能做得了?” 刘志远想一下,点头认可他的观点。 “人家把做东西当做养家糊口的生意,咱们是为了完成任务。”老方无奈地摇摇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到底为什么?你看咱这里发了财的人,没造东西的,要不靠关系钻空子,要不倒买倒卖,还有像二拐那样靠黑白通吃来挣钱。这块地方,好像就不是长庄稼的。” “你为什么能做事?”他打开了话匣子,“因为你不通这里的世故人情,小时候吃过苦,卖过冰棍,知道怎么伺候好了别人自己来挣钱。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 “晚上还得和老根好好谈谈,”刘志远对他的感慨无动于衷,“他要做不好了,‘鼹鼠’肯定受影响。” “该谈还得谈,但关键是我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得想法再找厂家。”老方点点头,“再找到一家,老根就不会这么牛气。” 他看一下墙上的石英钟,给老根打电话,告诉了吃饭的地点,起身对刘志远说:“到点了,跟他们喝两盅去。” 老根父子已等在饭店门口。一见面,父子俩赶紧把两人让进房间。桌上已经摆了上好的烟酒,凉菜也上了几个。 “不是我来请吗?”老方说。 “这么多年关照,”老根赔着笑,赶紧让座,“这点事算什么?” “大老远把你们叫来,”老方看着他笑一下,“给你们出难题了。” “不不。”老根赶紧说,“你们要求得也对,谁都是要好产品的。”他端起杯,向两人示意,“我们喝酒比不上你们,就不守这里的规矩了。先喝一口,以后大家随意,酒管够。” 老方喝了酒,对刘志远说:“这阵你也辛苦了,今天就多喝点,解解乏。” 刘志远对过来倒酒的小根说:“你们还真得想办法按照我的要求做。我费了几个月的劲儿可不想弄个到处是毛病的东西。” “一定一定。”老根接过话来,“刚才我们商量了,对你们北方厂的产品要仔细检验,挑最好的向你们供货。” “我看你们不投设备不一定能做好。”刘志远看他一眼,伸手去夹菜。 “在办公室跟你介绍了,”老根观察着他的表情,“全国很多地方都在用我们的产品,不是都用得挺好吗?” “我以前搞过工程机械维修,”刘志远看着他,“工地上一提到国产机器都摇头,性能差还不说,还走到哪都流一滩油。我可不想做那样的东西。” “我们的产品比国营的要好。”老根还是信心满满,“你可以问方主任,要不也合作不了这么长时间。”说着端起杯,“来来,喝酒。” “这些年有你们这些朋友的照顾,加上我们的产品质量也过得硬,才有了这样的规模。”他痛苦地喝了一口,赶紧吃口菜,赔着笑脸对刘志远说,“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好了。” 刘志远不愿听这些毫无意义承诺,酒喝了一半,他就出去上厕所。走到拐角,老根跟了出来,往他裤兜里塞了些东西说:“以后多多关照,有我的就有你刘总的。” 刘志远马上意识到这是钱,马上厌恶地掏出来还给他:“跟你说了这是我自己的设备,再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那好那好,”老根尴尬地收起钱,“我们以后再说。” 两人回到桌上,老方已经有些酒意,晃着头自豪地看着老根。 “老伙计,你知道我现在干的是什么吗?别看电视报纸整天吹的赶超世界水平,告诉你,这回我干的可是真的,我要让大家看看,我们到底行不行。” “还没见东西,光做了点介绍,林老板就下了定单。”他得意地拍着刘志远的肩膀,“志远现在是部里挂了号的专家,你们看好了。” “看得出来,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老根向小根使了眼色,两人端起杯来,“我们爷俩敬刘总一杯。” “我们可说好了,东西不好我可不要。”刘志远看他一眼,端起杯来喝了,“你要干不好我就找别人。这么大的国家,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家干得好的?” “刘总放心好了,”老根的微笑有些僵硬,“我们一定把最好的送过来。” 吃完饭,大家起身。老跟从边上的袋子里拿出四条烟,老方刘志远一人两条,笑说:“不太好,随便抽吧。” 老方接了,见刘志远推让,便轻轻碰了他一下。 “烟酒不分家。给人家个面子,拿了吧。” 83 新车 跟剩下的供货厂家都谈完,刘志远想了解一下厂内的生产情况,便从小董处拿了份生产计划,开始各分厂到处察看。他现在是厂里的名人,走到哪里都有稍微认识点儿的人上来打招呼。他说的话已经不再像做组合机床时那样无足轻重,需要陶伟带着介绍了。 “鼹鼠”一台小设备,产品相对不多,整体比较顺利。 这天刘志远走到张四清车间,正好见他在下面,便老远喊了一声。 “来监工了吧?”张四清回头见是他,连忙笑说,“有什么不对的,刘总多指示。” “你办事,我放心。”刘志远兴奋地走过去,“好久没聊聊了。” “是该好好聊聊了。”张四清在手中的单子上签了字,交给边上的人,“你的产品一如既往,我都亲自给你盯着,保质保量,尽可放心。”说完,认真地看着他,“你应该抓住机会,再使一把劲,把总工拿下。” “人家郝世业干得好好的,干嘛去争?”刘志远笑起来,“再说,我现在就觉得挺好。” “他这人不行,当个副总还得让人拿着鞭子抽着往前走。”张四清摇摇头,“你不一样,帅才,要是厂里让你当总工,用不了几年,准能带着大家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刘志远从没听他说过夸张的话,看着他难得的表情觉得非常有趣。 “让我管十几个人的足球队还行。这么大的厂子,婆婆妈妈c乱七八糟的事我听着就麻烦,别说管了。”他笑着摆摆手,“说说笑话可以,对这些本人根本就没有一点兴趣。” “多少人做梦都想的事,”张四清看着他摇起头来,“在你面前啥都不是。” “我现在就是想把‘鼹鼠’搞好,”刘志远认真地说,“还有把罗娟娶了。” “怎么说你呢?”张四清噗地笑出了声。 “你当总工是合适的。”刘志远突然说,“让我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我一个外来户,没根没底的,”张四清连忙摇摇头,“谁都不了解,不行。” “我跟梁跃进说去。” “算了吧,我现在也可以。”张四清拍一下他的肩膀,“听说你的‘鼹鼠’已经订出去了一台?” 刘志远点点头。 “这确实是个好东西。”张四清满怀信心地看着他,“你看吧,它比改型项目一点都不差,厂里要是有眼光,就这一个产品就能把厂子养起来。” “先干出一台看看。设计是一回事,干起来又是一回事,仅配套厂家就让我放不下心。他们要是不行,整个设备都得跟着完蛋。” “说起来都是整体工业水平不行,所以造不出好产品。”张四清想一下,“可是老是这样说,你的好产品永远出不来。总得有人先做,但这是要有勇气的。”他羡慕地看着刘志远,“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去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觉得你这样的人太少了。我有时也觉得应该闯一闯,可是话到嘴边又退了回来,不敢迈出第一步,而你,已经毫无顾忌地走了很远,还都取得了成果。老实话,我这里有佩服,也有自责。”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你也来呀。” 张四清低头看着脚下,脚尖拨弄着地上一小卷铁屑,过一会抬起头,看着他点了一下。 刘志远从东门走回车间。一台装配好的设备正在试车,操作工熟练地扳动着各个档位,机器发出不同的声响,粗犷低沉。这台设备看起来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刘志远知道,改型设备的转速要高,声音要比它细一些,而且要小得多;至于“鼹鼠”,那将是更加轻快平稳的音调了。对将要出现的新设备,他不自主地生出期待来。 试验台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常用的操作手柄已被磨得变了形,设备本体经过无数次的刷漆覆盖,破碎之处,露出一个个深坑,层层叠叠,像老树的年轮。装置显得老旧又笨重,改型设备的试验仍将在这上面进行,但“鼹鼠”的试验,刘志远为它设计了个精巧的装置,简洁又美观。可以设想,用不了多久,“鼹鼠”将在新的装置上轻盈地欢唱。 刘志远喜欢听机器正常的轰响,刚来时,一次能在这里站上半天,而这里的试验工人,因为噪声大是要享受劳动保健费的。现在随着对产品了解的深入,声音成了他要解决掉的首要问题,老设备在他面前也已变得傻大笨粗。 “开始向于总提意见时太保守了,”他想,“要是把‘鼹鼠’的技术都用上,那就好了。” 梁跃进带着钱副厂长走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刘志远扭头见是他俩,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呢?”梁跃进笑一下,揽着他的肩膀远离轰响着的设备。 “开始提建议时有些保守,改得太少,换了汤没换药。” “不要好高骛远了。”梁跃进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能保证改型成功你就立了大功。” “对对,”钱副厂长马上堆出了笑容,连声附和,“一定要确保改型成功。” “你要经常到郝副总那里了解一下总体的情况。”梁跃进认真起来,“我已经跟他打了招呼。” “他干得挺好的。按照设计思路去做,不会有问题。”刘志远轻松地摇摇头,“不是很多产品已经投下去了吗?” “你是不是觉得找他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梁跃进觉得他的话是在敷衍,“就那间办公室,你赶紧搬进去,后面的手续我来给你办。” “对对,”钱副厂长也热情地看着他,“厂长很欣赏你。” “别提这茬了。”刘志远抬手止住,“我就喜欢在车间做具体的事。” “怪不得人家叫你‘刘二’呢!”梁跃进恼怒地瞥他一眼,“不识抬举。” 钱副厂长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刘志远的趣闻轶事,都是他这个原劳资处长告诉梁跃进的,本意是想提醒一下他,这可不是个有多少修养的人,绝不合适当领导。但见梁跃进情有独钟,固执己见,他就不敢再进一步斗胆建言了。现在见他碰了一鼻子灰,脱口冒出一句怨言,实在忍俊不禁。 不过他觉得,在这个工厂里,能够跟梁跃进这样平等对话的,也就是刘志远这一个。见梁跃进说完,背着手自顾走开,他紧赶几步跟了上去。 梁跃进这时的固执不是一时冲动。他私下里向常青了解了刘志远在矿上的故事,发现刘志远有思路,有组织能力,做事果断,非常符合他理想的属下标准。钱副厂长讲的趣闻轶事,则成了对刘志远印象的铺垫:有个性的人应该这样。满眼唯唯诺诺的人,使他内心深处感到惶恐。 现在大部分改型设备配件已经投下去试制,下边反映上来的情况不容乐观。厂里的中层干部普遍老化,很多在五十五岁以上,几十年来吃的都是现成饭,大都没经过新产品制造的过程,不能适应改型项目这个新事物。工厂的考核严格,老到的干部们对付他的手段也是各式各样,目的就是一个,不管能不能干成事,但肯定不让你抓到把柄,不担责任。身边的助手们也好不到哪去,表面上都点头哈腰,但他的想法就是不能如愿地变成现实。他真切地需要刘志远这样做事一竿子插到底的人。 刘志远的不领情让他不得不考虑下一个方案:不改观念就换人。五十五岁以上的一刀砍掉,说起来也名正言顺,年轻化c知识化毕竟是趋势。 他的想法站得住脚,尚书记也提不出什么意见,但由于临近”五一”节,所以定下过了节再实施。 邢晓光要来厂。他出去时间不长,就给梁跃进发来了一张加工零件明细,要求最快时间交货。梁跃进佩服他的工作效率,严令用最短时间完成,知道他今天要来,还特意问一下徐建。徐建答:“已经完成,正准备发货。” 见了面,梁跃进热情地握着邢晓光的手说:“邢局长真是干将,立竿见影。” “不敢。你梁厂长下了令,我能不诚惶诚恐地去做吗?”邢晓光嘴上说着,内心十分得意。他到的第一个矿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配件问题,不料事情办得像顺水推舟一样,异常顺利,矿山当天就列出了单子。他感叹这工作真是太好做了。 “活儿已经干出来了,”梁跃进满心欢喜地说,“正待发货。” “第一次合作,可不能出问题,这可是我的面子。”邢晓光卖弄着说,“送货的车也要安排个车况好的。” 梁跃进连说没问题,拿起电话就做了安排。放下电话,他心有感慨地看着邢晓光,此时已经对他已经刮目相看了。 “你的观点是对的。一个人确实不能老呆在一个部门或者一个行业里,走出来,外边的世界很精彩。” “这就对了。”邢晓光得意地点着头,“从到机关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这一辈子到底为什么?就是为了一级一级往上熬吗?最终熬到最上面的终究是那一两个,弄不好哪天上面再派一个下来,就会惊醒一茬人的梦。你手中的权力c你的地位只有在接触到了下层才能发挥作用。” 梁跃进这时已经觉得邢晓光是高人了,自己以前确实是有些迂腐。他开始庆幸上边把自己派了下来。 “但是,也不能老在下边呆着。”邢晓光又笑一下,“时间长了,会让上面的人把你当做任劳任怨的傻子看。就在下边干着吧,再也没人会想起你。他们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你就亏了。” 邢晓光这次说的也对。梁跃进的思路让他甩过去又拉回来,自己感觉也上了个档次。 中午又是一场盛宴。梁跃进把刘志远叫上,一是因为王主任和常青都在,再有就是郝世业也在场,他要让郝世业时刻警醒着。 梁跃进的注意力都在邢晓光身上,除了场面上的应付,同大家喝了几杯,其余的时间都在和他说笑喝酒。 郝世业看着刘志远有些尴尬,感觉在酒桌上不跟他说一句话或者不喝一杯酒不合适,但把他当做上级于心不甘,当做下级又觉得不妥。 他定了一下神,端起杯来对刘志远说:“刘总,咱俩喝一杯。”语气把握得恰好,叫了刘总又略微带点戏谑。 刘志远坐在对面,只顾和常青说笑,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常青捅了一下,他这才发现郝世业正端杯看着自己,便礼节性地端起杯来,一口喝下。 散了席,尚书记郝世业招呼客人上楼休息,梁跃进让厂办主任调来车,带着邢晓光一溜烟出了厂。 刘志远两手揣在裤兜里,往单身宿舍走去。 厂里的围墙打开后,周边渐渐热闹起来,各类建筑以工厂为中心铺展开来,各个人流集中的路口出现了流动摊点,以烟摊居多。 一个烟摊边停着一辆崭新的东风卡车。左军山嘴里叼着烟,腋下还夹着一条,正在掏兜付钱。 “嗨!”刘志远喊了一声。 左军山转过脸来,嘬一口嘴角的烟,怪异地看着他。 “你完了?” “吃顿饭有什么的?” “你感觉不到。这帮人整天在招待所吃喝,你知道大家说什么吗?都说是你招来的。” “是我招来的没错,可也给厂里干活儿了。” “就是说说,也不吃我的喝我的。”左军山笑一下,把嘴里的烟蒂吐到地上,“你认什么真?” “干嘛买这么多?”刘志远看他夹着整条烟觉得奇怪。 “现在我要往外地送货去,远途。”左军山走向驾驶室拉开门,“上来吧,我拉你一截。” 上了车,刘志远习惯性地四处查看:“活儿干得还是挺粗拉的。” “成了职业病了。”左军山猛地启动了车,“我这可是新车!” 刘志远不自主地后仰一下,头碰到了后座上。 “新车你就这么开呀!” 84 父辈情谊 老方打电话让张修安来一下,张修安立即意识到是因为刘志远的事。这段时间,刘志远在厂里搞了这么大的动静,使他感到宽慰,同时也有些惊讶。 自从听说来厂前就打了架,他对刘志远是有些看法的,感觉同是敢想敢做,刘志远比他的父亲多了些野性。在后来的时间,一直都在注意着他,每当有人说起刘志远,他的心就不自主地提一下,生怕又惹了什么事。他时刻准备着,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为刘志远惹下的麻烦去赔礼道歉。 对他们母子俩,张修安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当年他和刘志远的父亲同乡同窗,虽说岁数差不多,但他生性懦弱,做事谨小慎微,而刘志远的父亲天生豪气,仗义疏财,爱打抱不平,生出很多事端。往往事情过后张修安自己后悔不已,作为最好的朋友,不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做他的战友,感觉自己亏欠他太多。参加工作后,刘志远的父亲一直表现突出,吃苦耐劳,敢做敢当,是他的心理上的依靠。太多复杂的原因,使刘志远的父亲英年早逝,他失去了一个可以依赖的伙伴,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在这个环境中生存。刘志远的父亲去世后,看着刘志远和母亲孤儿寡母,他生出了强烈的保护,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弥补多年来因懦弱留下的亏欠。 出了事情以后,刘志远的母亲从一个聪明伶俐c热情大方的女人,一下变为幽怨的寡妇,身边还没断奶的刘志远脾气倔强,生性顽劣,使他深感担忧。但他下定决心,不管他以后能成啥样,此生一定要像一个父亲一样全力保护他们,作为对年轻时的补偿。 刘志远的成就,让他像一个父亲一样感到宽慰,不仅仅是减少了身上的负重感,更多的是发现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年轻有为,敢想敢做,尽管对他的无拘无束仍感到担忧。他发现,刘志远比他自己的两个上大学的儿子优秀得多,就像越是荒山野岭,越能长出名贵的人参一样。 把刘志远的婚事尽快办了,是他现阶段的一件大事。 见了老方,他开门见山地问:“是为了志远的事吧?” “对对,坐。”老方笑着,点上烟,吸一口说,“昨天下班,我问了一下罗道成对志远的看法。他对志远一下子干了这么大的事有点顾虑,但让我几句话给说通了。其它倒没太大意见,也愿意他俩早点结婚。就是老杨还有些别扭,但从各方面的反映看,她也不是太反对,尤其是志远这次的表现,上哪找这样的人去?我想趁热打铁,把事情给他们办了。” 张修安看着他,心想这个全厂的牛人正好对了刘志远的脾气。 “方主任,你说到我心里去了。该怎么做,我听你的。” “我当媒人,你做婆家人,咱俩一起找老罗见一下面。”老方胸有成竹地说,“商量好了,正式到家里提亲。” 看着这个一向不拘小节的人说出这番话来,张修安觉得宽慰和好笑。 “好哇,咱们现在就去。”他笑一下,“我那老嫂子跟我说了好几遍了,不知这边是什么态度,我一直拿不好主意。” “志远的父亲有你这个朋友,”老方掐灭烟头,凝神看着他,“在天之灵可以宽慰了。” 一句话说得张修安热泪盈眶。 “稍等一下。”他伸手让老方坐下,手哆嗦着,嗓音有些变调,“说这事,我这样下去不好。” 老方崇敬地递过来一支烟,给他点上。张修安别扭地嘬了几口,都吐了出来。他紧闭着嘴,痛苦地品着香烟的苦味:“对他们母子俩,我也没做过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帮过什么忙。老嫂子好强,有了难事也不说,自己硬挺;志远自小不服输,但顾家,知道照顾体贴母亲。别的孩子上大学花父母的钱,他倒往家里寄钱。母子俩不容易,到了厂里,虽说有不少对志远说三道四的,也亏了有你们这些好人照顾着,才有今天。” “你说错了。”老方笑着摆摆手,“不是我照顾他,而是他做的事都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把刘志远做的事掰着手指头说一遍,“事情办得让人服气。昨天我也是这么跟老罗讲的,他也认同。” “就是他的脾气秉性有点和别人不一样。你多包涵,好好调教。” “谈不上,谈不上,这样最好。”老方连连摇头,“他要是整天见风使舵,让大家都看着高兴,就干不成事了。你是不是老是担心他惹事?” 张修安抿着嘴,点点头。 “做啥事都惹事。”老方笑起来,“我那大小子二十二岁,在部队,上次回来我就跟他讲刘志远的事,让他做事不要太顾虑,只要不做犯法的事就行。谁也不要去讨好,就是在部队呆不下去,那咱就回来干别的,说不定过得还要好。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活路多,没必要担惊受怕了。” 都说老方说话无顾忌,今天果然见识了。张修安冷静了些,两人起身下楼。 “‘十一’结婚怎么样?”他回头看一下老方。 “我也是这样跟老罗说的。”老方笑道。 罗道成正帮着几个年轻人装配产品,看两人像是有事的样子,便跟边上的人交代一下,用手里的一团布擦一下手,走过来。 “不是跟你说了嘛,”老方责怪道,“以后就别上手干了,这些人都是你的徒孙了。” “也不费劲,老在屋里坐着别扭。”罗道成笑一下,引两人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是计调组边上的一个房间,门后放着一堆一人高的各种发黄的生产用表,靠窗是两张三屉桌,一张上面放满了新的旧的图纸,一张上面铺着一整张玻璃板,下面衬着绿色的花纹纸,显得利索干净。 “坐,坐。”他从墙角搬过来椅子,又要去提暖壶。 “别忙了。”老方说,“刚在上面喝了。” 三人坐了,张修安笑着对罗道成说:“我今天来,是特意为了志远和罗娟的事。” “知道,他都跟我说了。”罗道成点着头看一下老方。 “两人是郎才女貌,瓜熟蒂落。”老方得意地说。 “是是。”张修安赶忙接话,“志远他妈也很着急,老是催我。” “行。”罗道成说,“那就定下来吧。” “那杨师傅那边—”张修安看着他。 “这事我来办。”老方说,“咱们就这样商量好了,到‘十一’,让两个年轻人结婚。‘五一’到家里去定一下,也算个仪式。吃饭嘛,就在外边,我来安排。” 从老罗办公室出来,张修安一阵轻松,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和老方分手后,他直接出了厂门,到刘志远家把这好事告诉了刘志远母亲。 中午,刘志远下班回家,见母亲满面红光,好奇地问:“什么喜事让您这么高兴?” “多亏你张叔和方领导,啥事都给你想好了。”母亲兴奋地说了张修安来的事,双手合十,冲着墙上的画像闭一会眼。睁开眼时,她深吸一口气,神情像面临宽广的大海一样欢愉,拿起筷子对刘志远说:“快吃饭吧。” 刘志远看着如释重负的母亲,感觉到这事没有定下来之前,她是多么的无助,烧香拜佛似乎给了她些精神寄托。 下午上班,他找到罗娟说这事。罗娟笑说:“中午我爸跟我讲了。” “你妈呢?” “晚上方主任老两口过来跟她说这事。” “你妈会发脾气吗?”刘志远有些担心。 “这段时间跟她说你好话的人很多,她自己也听见了。”罗娟看着他笑说,“嘴上说说,估计不会反对。以后就看你的了。” “我现在就开始叔叔阿姨地开始练,直到张口就是。” “你可别叫错了。”罗娟噗地笑起来。 晚上罗娟出去排练节目,刚出楼道,见老方两口子进来,赶紧叫了叔叔阿姨。 “你这是干啥去?”杨秋芳问。 “排节目去。” “你爸跟你妈说了吗?” “没有。”罗娟笑着摇摇头。 “好了,你去吧。”老方说。 “以前老杨是不让她出去的。”杨秋芳看着罗娟走远,自言道。 进了门,杨金枝笑说:“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赶紧倒水沏茶,”老方一屁股坐进沙发,“晚上的酒有点多了。” “没事,别听他的。”杨秋芳赶紧解释。 “听不听,人来了怎么也得倒点水呀。”杨金枝看一眼靠在沙发上和罗道成说话的老方,到厨房沏了茶,端过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喝吧。” “你别走呀,”老方笑起来,“有正经事跟你说。” 杨金枝看着他,皱着眉像是在猜测什么事。 “罗娟的事不能再拖了,应该定个时间。”老方说。 “我就知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杨金枝瞪他一眼。 “你家罗娟好眼光,找了刘志远。”老方侃侃说起来,“你看人家,上了文件,电视c报纸都在表扬,我跟你说,他要是愿意,总工都能当。” “想说什么你就直说,”杨金枝打断他的话,“别拐弯抹角的。” “‘五一’两家见一下面,把婚事定了,”老方挺直了腰,胸有成竹,“我看定在‘十一’结婚挺好。” “好像你是爹娘一样。”杨金枝瞥他一眼。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杨秋芳赶紧插话,“两人郎才女貌,还有啥顾虑的?赶紧定了吧,你也好早点当姥姥。” “我怎么总觉得这疯子是在强买强卖呀。”杨金枝不甘心地看着她。 “话粗理不粗,是时候了。”杨秋芳笑起来,“再等个两三年你放心吗?” 杨金枝低下头摇起来:“老觉得这人不太会来事。” “会来事的人多了,有几个能干得了事的?”杨秋芳怪罪起来,“你这么精明的人装什么糊涂呀。” “这事我做主了,‘五一’两家在这儿见个面,然后到外面吃顿饭,把事定了。”老方看着有门,嘿嘿笑一下,端起茶杯,对杨金枝说,“喝完了,再续点。” “自己去。”杨金枝白他一眼。 罗道成起身要接茶杯,老方端杯的手闪一下:“就让她给我倒。” 杨金枝起身接过茶杯:“出了什么事找你方疯子算账!” 老方得意地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丈母娘的笑容 85 单飞 左军山是第一次放单飞,一个人跑远途。他开着车窗,任由和煦的春风吹拂,听着车载放音机播放的特意准备的歌曲,一路惬意。到了下午六点来钟,一盒磁带来回听了几遍开始厌烦,他正想换一盒时,又觉得肚子饿了,左右看一下路边的小饭馆,心想吃一顿就是十来块钱,就决定忍一下,再坚持两个小时,到了那里再说。他懒得再换磁带,干脆关了放音机,找到一个有音乐的电台,将就听着往前开。天色暗下来,收音机里的噪声越来越大,勉强听到八点钟的报时声时,进入了矿山。他问了两次路,找到目的地。几个人在等着他,一下车就让他感到了热情,握手寒暄,把他引进饭馆。 酒足饭饱后,在宾馆住下。他感觉这一趟虽说累了点,最后还算顺利,便舒舒服服地洗了澡,一觉到了天亮。 第二天,接待人员过来,陪他吃了早饭,说是配件要检验一下,今天有时间带他到附近的名胜古迹玩一玩。玩了一天回来,说是检验完了,没啥问题。 “明天我就回去,”晚上吃饭时,左军山对接待人员说,“你得给我个收据吧?回去我好交差。” “收据那行?我们还等着给你钱呢。”接待人员说,“你说个数,我好汇报。” “开始他们啥都没谈吗?”左军山纳闷。 “上边来了个领导,要了单子就传走,过段时间就来电话让接收。”接待人员摇摇头,“就这样。” “好了,我明白了。”左军山翻了翻白眼想一下,“你把单子给我,明天给你报价。” 回到房间,左军山给徐建打电话,问这批配件是怎么回事。 “梁厂长直接给我安排的,让我赶紧组织,”徐建坦然说,“完了催我赶紧发货,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左军山说,“你们连钱都不要,都想当活吗?你赶紧把发货单上的产品逐个填上价格,电话报过来。” 徐建也觉出了问题,答应马上安排。 十点左右,徐建打来电话,报了价格,说明这是厂里的计划价。左军山拿着单子算了一遍,吓了一跳,这辈子还没经手过这么多钱呢。现在人生地不熟没个商量的人,他心里有些惶恐。躺在床上,想起跟着二拐谈生意的情景,都是先报个高价,然后再讨价还价的,他一下有了主意,翻身起来,逐个产品提了价,重新写了张表,忙了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把表格交给接待人员。接待人员仔细看了一遍,问了些看不懂c看不清的问题,逐一记下,起身就去汇报。待他回来时,手里提着个包,高兴地对左军山说:“办完了。”说着把包放在床上,拿出钱来,对着单据一叠叠点清,让左军山写了收据,恭敬地说:“领导还给你准备了点礼物放在外面。” 看着满满一包钱,左军山像突然被带到了一个奇幻的仙境,一时大脑晕眩,办事人员催促了两遍才让他警醒。他晃一下头,定一下神,表面上仍保持着矜持,做出很老到的样子:“公事公办,客气什么。”嘴上说着,心里猜想着到底给了点什么礼物。 第二天吃完早饭他就准备往回走。上车仔细把钱放好了,看着矿上给的礼物,心里十分满足。上了路,他心里开始嘀咕,万一有人知道他带了这么多的钱,拦一下车就麻烦了,便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到家七点来钟。按照自己一路上想的方案,他把车直接开到招待所,敲开邢晓光的门。 邢晓光吃了饭正在看新闻,见左军山提着包进来,有些纳闷:“有事吗?” “我刚从矿上送货回来。” 邢晓光兴奋起来,赶紧让座。他已经意识到这次的事办得有些缺陷,急切想了解情况。 “这是货款。”左军山把钱放在桌上,拿出两张表格,“这是厂里的计划价金额,这是我加价后的数额,与实际相符。您点一下。” “不用不用。”邢晓光如释重负,“办得好,办得好。” 第二天,邢晓光提着装钱的包到梁跃进办公室,把包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钱到了。” “邢局长办事滴水不漏,实在佩服。”梁跃进估计着钱数差不多,拿起电话把财务处长叫来。财务处长看了一下按厂计划价填报的单子,打开包数一下钱的扎数,对他说:“好,我现在就入账。” “等一下。”梁跃进伸手拦住,“这是通过中间人揽来的产品,行规是百分之三的佣金,是吧?” 财务处长点头称是。 “回去清点一下,把那百分之三拿过来。”梁跃进看一眼邢晓光,“我们去交给人家。” 见财务处长出去,邢晓光客气地说:“咱们自己人,你就别搞这些了。” “亲兄弟明算账。”梁跃进笑道,“这是市场经济,应该的。” “你们到底是大厂,人才多,随便找出一个素质都是好的。”邢晓光感叹道,“这次派去送货的那个司机,叫左军山的就很好。我想呀,以后到矿上去应该有个帮手,你就把他配给我吧。” “没问题。”梁跃进拿起电话问,“什么时候到你那里报到?” “中午一点吧,让他到我房间,有些事要跟他交代一下。” “确实是这样,七八千人的大厂,能人有的是。”梁跃进安排完了,得意地说,“明天你不是要回去吗?今晚我特地安排了五一晚会的彩排,敬请光临。让你欣赏欣赏我这儿的文艺人才。” 财务处长拿着一个纸包进来,交给梁跃进,并说了数。待他出去,梁跃进把纸包交给邢晓光。邢晓光接过来,打开纸包,点出一半交给他:“这是在办公室,别推推搡搡的。”见坚辞不收,就把钱直接放进了他的抽屉。 左军山成功地办完了一件事,颇觉得意,想中午做点好吃的犒劳自己。刚要动手,处长打来电话,让他中午到招待所去报到。他有些惊异,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猜测可能是这次的事办得好,下一个任务又要让他做了。看一眼从矿上带回来的礼物,他心想以后就是专干这样的事也不错。 进了房间,邢晓光满脸笑容地把他让到沙发坐下。 “这次你干得不错。”邢晓光说着打开手包,把上午和梁跃进分剩下来的钱交给他,“这是奖金。你回去先配个传呼机,将来好联系。我跟梁厂长打了招呼,以后你就跟着我干了。” 左军山拿着钱,诚惶诚恐,连连称谢。留好了联系方式,他看邢晓光要休息,便毕恭毕敬地告辞出门。 邢晓光和研究所的专家们要回bj过节,晚上梁跃进设宴饯行。 刘志远接到通知,马上找罗娟“请假”。 “今天晚上彩排,”罗娟看着他,“你一定要去看。” “常青要回去,”刘志远有些为难,“我得陪他一下。” “不。”罗娟撒着娇说,“我排练了这么长时间,你都没去看过,今天一定要去,哪怕正式演出你不去都行。” 刘志远从没见过她这样强求过自己一件事,孩子一样撅着嘴的表情是那样的诱人,容不得拒绝。 “那我去,让常青这小子自己喝酒。” “也不耽误什么事。”罗娟满意地笑起来,特意嘱咐他,是倒数第二个节目。 刘志远问了开始的时间,估计一下,放心地往招待所走去。 跟多次宴会一样,客套奉承,端杯喝酒。 酒过三巡,梁跃进兴奋起来。下午郝世业向他汇报,图纸已经出齐,明天开始全面安排生产。试制计划即将全面展开,他心中一时充满战前的豪情。 “老专家。”他端杯敬王主任,“这段时间辛苦了,我敬您一杯。” “是梁厂长领导有方,这次回去,我们也好向领导交待了。”王主任笑着端起杯,“这个项目准备,要是按以前的经验,至少要半年时间,现在这么快完成,我要感谢梁厂长。”说着一口喝了杯中酒。 “王主任客气了。专家就是专家,给我们提了这么多好的意见,让改型设备更加完善了。”梁跃进客套一下,又倒了一杯酒转向常青,“小常,咱俩也喝一杯。” 正和刘志远说话的常青赶紧端酒站起来:“谢谢梁厂长。” 和常青喝完,梁跃进左右看一下郝世业c刘志远两人。 “刘志远c郝副总,一起端一下,我也要敬一下我们的两位功臣。” 郝世业端着酒站起来:“是厂长领导得好,我们就是做点具体事。” “诶,不能这么说。”梁跃进做出责怪的表情,“你郝副总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的。谢谢,一起喝了。” 三人喝了酒,常青碰一下刘志远:“你就不能多一句话?” “还是咱俩喝的好。”刘志远端杯对他说,“别人我不敬,等你当了官,我好好敬你。” 两人喝了口酒,常青放下杯叹口气说:“路途遥远哪。” 厂办主任起身,走到梁跃进身边耳语一下。梁跃进点一下头,对边上的邢晓光说:“你先吃点饭,咱俩准备走。” “不用了,”邢晓光摆摆手,“现在就去吧。” 两人起身,梁跃进对郝世业交代:“我们先走一下。你今天一定要让大家喝好。” “放心吧厂长,”郝世业接受任务一样站起来,“我一定完成任务。” 两位领导出去,留出的空位像二拐缺失的两颗门牙。现在厂里在座的就数郝世业职位高了。他端杯站起来,环绕全桌向大家示意。 “我们一起端一下?” 大家轻松了起来,端杯喝了面前的酒。 “老师,”郝世业见王主任没喝完,恳切地劝道,“明天就要走了,您就多喝点,晚上正好休息。” “我今天已经超量了。”王主任摆了摆手。 “这段时间我从您那里学到了太多的东西。”郝世业把自己的酒倒上,又给王主任点上一点,双手递过去,“我敬您一杯,一定要喝了。”王主任无奈地站起来接过酒,扭头对刘志远说,“刘总,那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刘志远不自主地站了起来:“王主任辛苦。” 他去过几次技术处,见过头发花白的王主任在一排排绘图板前来回走动,不厌其烦地讲解。可以说,对他的设计思路,王主任是最了解的,有些改进完善的地方,自己确实是还没想到。 喝完杯中酒,大家坐下,郝世业又倒上,端起来对刘志远说:“老弟,我敬你一杯。虽说比我小几岁,可你前途远大呀。” 刘志远端起酒喝了,说:“你们先喝着,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不行。”郝世业的眼睛已经发红,“厂长已经给我授权,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是罗娟给他安排的任务。”常青笑说,“他要不去看,怎么回答提问?就让他去看一下,他要是不回来,他的酒我替他喝。” “好说。”郝世业问刘志远,“第几个节目?我派车送你去,快去快回。酒是不能逃的。” 他真的出去安排了车,一会儿就把刘志远送到了礼堂。 86 青春舞蹈 尽管是彩排,还是吸引了很多观众,礼堂的前半部分黑压压坐满了人。刘志远不打算长看,就从西侧过道往前走,这样看完罗娟的节目走起来方便。 舞台上的灯光很亮,正上演着一个小学生的节目。节目内容不出俗套,跟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没多大变化,但是灯光布景吸引了他。整天跟机床c零件c图纸打交道,青灰色成了他生活的主色调,现在舞台上丰富多彩的景象让他感到赏心悦目。 “你也来看?”边上一个女声说。 刘志远扭头一看,是朱意。 “你怎么不上?”他知道朱意也是文艺骨干,感觉奇怪。 “我刚从bj回来。”朱意笑一下,两排整齐的牙齿在幽暗的背景中格外醒目,“整天忙你的改型项目,搞一点图纸就往研究所送一点,我连个接替的人都没有,哪有时间排练?” “给你们添麻烦了。” “都说你不会说话,这话不是说得挺到位的嘛。”朱意新奇地看着他,“有你这句话,我心理也就平衡了。” “你倒挺容易满足,说句话就能起到作用。” “那要看什么话了。”朱意仰着头看着他,“你要是对我说辛苦了,就这样好好干,我扭头就走。” “你又不是我的下属,”刘志远看他一眼,心想这应该是回来后他们领导对她说的话,不禁笑一下,“我干嘛要这么说?” “你还挺有意思的。”朱意的两排牙齿又展现出来,舞台的光亮映出她姣好的面部轮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样过?” “今天正喝着酒,兴奋。” “你是专门来看这个节目的?” “不来不行。”刘志远点点头。 “还没结婚就管上了。”朱意忍不住笑起来。 主持人拿着话筒款款上来,还没张口,朱意说:“就是这个,你好好看吧。” 演员出场站好位,舞台灯光亮起来,罗娟c冯尚两个主跳在前,后面四对在两边散开。罗娟身着嫰红旗袍,大腿两侧叉得很高,使高挑丰满的身材更显韵味。她头上盘着发髻,眼睛描大了,脸色在灯光照耀下红润鲜亮,青春洋溢。 旋律响起来,热情奔放,节奏中充满着开放和激情。在一个暂短的造型后,两人随着欢快的节奏舞动起来。罗娟踩着音乐的节拍一步一蹴,肢体随着节奏扭动,舒展的长臂收回又拉长,绕身又展开,像带着旋律的飘带。她两眼看着冯尚,脉脉含情。两人时而靠近,时而拉开,开放大胆的腰部动作,让人心旷神怡,演绎着青春和技巧的美感,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用舞蹈述说着青春故事。 刘志远还没仔细地品味,节目结束,全场掌声雷动,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和口哨声。 “他俩倒真像一对。”朱意说。 “就是跳跳舞嘛。”心驰神往的刘志远被她一句话拉了回来,看着她笑说,“我还没在意呢,你倒吃起醋来了。好了,你在这儿看吧,我走了,酒还没喝完。” 邢晓光坐在梁跃进和尚书记中间,情不自禁地鼓着掌。演员退下后,他问梁跃进:“这两人是外边请来的吧?” “完全是厂里的人,”尚书记得意地炫耀道,“一个是技术处的副处长,一个是车间的技术员。” “真不愧是大厂,”邢晓光由衷感叹,“什么人才都有。” 刘志远带着满脑子的舞台印象回到酒席,看着满桌杯盘狼藉,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郝世业已经有了醉态,但对他仍然盯得很紧,大着舌头说:“刚才我跟大家都喝了,就等你了。来,咱俩再喝三杯。” “喝就喝。”刘志远招呼倒酒。王主任上来劝道:“郝副总已经多了,算了吧。” “不多。”郝世业挥着手说,“我要跟我的好哥们再喝三杯。” “您的酒量两个都不是他的对手。”常青也劝道,“大家都喝了不少,早点休息吧。” “那就这样。”王主任朝刘志远使一下眼色。 大家起身,刘志远看着不依不饶的郝世业,对大家说:“你们上楼休息,我送他回家。” 出了招待所,他把郝世业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半背着他往前走。郝世业已经步履不稳,身体前突后仰,嘴里不停地说:“真高兴呀。我们的辛苦没白费,梁厂长都表扬了。” 上了楼,郝世业摸出钥匙,把门打开。蔡玫从里间出来,见他东倒西歪的,问刘志远:“他喝了多少?” “问这么多干什么?”郝世业说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没见来人了嘛,赶紧倒茶。” “别倒了,我走。”刘志远朝蔡玫摇摇头。 “不行。”郝世业伸手拉他坐下,脑子好像清醒了些,“好不容易来了,我们好好聊聊。” 蔡玫拿过两只放了茶叶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回身取暖壶,拿起晃一下,是空的,便回头说:“刘志远你稍等一下,我烧点水。” “我要不在家,啥事都不行。”郝世业抬一下手对刘志远说。 这时,里屋五岁的女儿跑出来,穿着秋衣秋裤,头发散乱,脚下的拖鞋啪嗒啪嗒响。 “爸爸又喝多了。” “爸爸不在家,你连水都没有吗?”郝世业揽住女儿问。 “能没水吗?我刚给她倒的。”蔡玫从厨房探出头来。 “漂亮吧。”郝世业给女儿理一下头发,自豪地问刘志远,“像我还是像她妈?” “像你。”刘志远嘴上说着,心里想,“要是像了蔡玫就麻烦了。” “你给叔叔弹一下琴好吗?”郝世业爱怜地看着女儿。 “大晚上的,别弹了。”没等孩子回答,刘志远连忙阻止。 “也行,过两年就能上舞台了。”郝世业满脸得意,“到那时再看。”说着拍拍女儿的脸颊,“先睡觉去吧,爸爸和叔叔说话。” 女儿乖巧地趿拉着拖鞋走回房间。 “这么漂亮的孩子,”刘志远对郝世业说,“看你们给买的拖鞋,不合脚啊。” “她买的。”郝世业朝厨房努努嘴,“说孩子的鞋要买大的。” “一个拖鞋,等正好了,也该坏了。”刘志远笑起来,“再说也太大了点。” 正说着,蔡玫在厨房“哎呦”一声,随即听见水壶提手倒落的声音。 “你就不能拿布垫一下再提吗?”郝世业冲着厨房喊一声,回头对刘志远说,“家里啥事都离不开我。” “加上单位的事,”刘志远嘿嘿乐起来,“够你一天忙的。” “所以我要找你好好聊聊。”郝世业看着他点点头,“冯尚要调走,我想让你来接替他,以你的能力,应该提副处了。你要同意,我去找领导说去。” “我就想在车间,”刘志远听出他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直白地表了态,“别处哪都不去。” “也是。”郝世业像松了口气一样点点头,“在机关里不好混,尤其是在现在,上边压得紧,下边不听话,净受夹板气。” 蔡玫两手提着铝壶进来,提手上裹着厚厚的毛巾。她笨拙地往茶杯里倒水,一杯还倒得太满,溢出了一点。 “笑话了。”郝世业赶紧拿布沾一下,对刘志远说,“媳妇不怎么会干活。” 蔡玫见他在刘志远面前说自己不好,有点不高兴,撅着嘴说:“你行,你能干,能干人家也不提你当总工。” “当总工?”郝世业往后捋一下头发叹道,“难呀,当不当吧,当了也是个受气的差事。”说完看一下刘志远,见他看着沙发心不在焉,就问,“你看啥呢?” “你的眼光太差了。” “怎么?”郝世业一惊。 “我在看你的沙发。你这要当总工的人,就这么设计呀,沙发要这么多拐角干什么?颜色也不对,怎么看怎么别扭。” “别看颜色不对,款式也不合适,”听是问沙发的事,郝世业松了一口气,拍着刘志远的肩膀嘿嘿笑起来,“可我看着顺眼。” 刘志远盯着他得意的笑脸,想知道个究竟。 “好吧,我就给你讲讲。”看着他探究的眼神,郝世业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感觉有点烫,马上改成两个手指头夹着,赶紧吸一口,嘴里衔了两片茶叶,在门牙上嚼起来。 “前年,有一次我跟书记到市里办事。办完事,书记想看一下家具,就开车到家具店。在里边转了半天,他看上了一套沙发,就指着跟服务员说要买。服务员指着边上的拐角说这是一套,要买一起买。她说了价钱,还挺贵。书记开始犹豫,问能不能不要拐角减点钱?服务员说不行,要这样拐角就卖不掉了。说完我们就往外走,到了门口,书记又说,这沙发真是太合心了,不买太可惜,要和他们好好谈谈。看着书记很喜欢,我说光看着您买了,现在想起来我家正缺一个沙发拐角呢,我买这个拐角。书记高兴得不得了,赶忙回去买了下来。” “怎么样?”郝世业得意地看着刘志远,“你看这眼色行吗?”他的眼睛红着,酒意仍很浓,嘴角还有两点白色的唾沫星子。 “真是发贱。”刘志远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好好学着吧。”郝世业老到地笑起来,“老弟呀,你还年轻,不懂。当下级的,要时时想着领导,到了关键时候领导才能想起你,这是学问。” 刘志远看着不伦不类的沙发拐角,心想,这个郝世业算计得过度了,也就是蔡玫这个女人能忍受家里有这么个玩意儿。他突然发现房间里好像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从郝世业家出来,刘志远立刻感觉到空气新鲜,但刚才房间中的景象不禁使他反复回味。仅就客厅来看,桌上c茶几上乱七八糟都放着东西,沙发上铺的垫子,没一块是正的。他想,这是蔡玫的事了,别看她上班时打扮得人模狗样,到家一看就原形毕露。这样的女人不行,郝世业这么精明的人能跟她配上,实在是匪夷所思。 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辆汽车经过,留下浓浓的汽油味。看着旁边家属楼上零散的灯光,他突发奇想:估计像郝世业家那么乱的不会太多。 礼堂已经变成一个黑越越的建筑,但在刘志远眼前却是罗娟舞台上的绰约风姿,令他心驰神往。尽管两人言语c肌肤经常亲密接触,他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罗娟是本内容丰富的书,精彩又深邃。 他后悔送郝世业回家,还听了些让他反胃的故事,干扰了他美好的联想,耽误了他和罗娟相聚的时光。 回去洗漱了就躺到床上,但酒劲已经过,满脑子的杂乱印象使他难以入眠。 87 筹划 第二天上班,刘志远到车间找罗娟。 “怎么样?”罗娟孩子一样看着他。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节目,”刘志远难掩内心的欢喜,“还是媳妇演的。” “好久没上舞台了,还是有点生疏,好几处应该再放开点。” “可以了。”刘志远笑笑,“朱意在下边看着都吃醋了。” “你们俩怎么在一起?”罗娟奇怪地看着他。 刘志远说了看节目的事。 “不会的。”罗娟摇摇头,“开始是叫了她的,她要出差,是有事不能参加。”见过来两人,她笑一下,“晚上再说吧。” 进了总装车间,盛利几个小伙正在门口热烈议论着。这是装配车间和制件车间的区别,在九车间,机床边上两三个人多说几句话,就会有领导过来说事的。 “昨晚看了吗?”见他过来,几个人都笑着问。 “看了看了。”刘志远知道是说罗娟节目的事,乐得合不拢嘴。 “一晚上没睡好觉吧?” “确实没睡好。” 几个人哈哈笑起来。 “我也是第一次见她跳舞。”刘志远看着他们个个戏谑的表情,“你们可别瞎想啊。” “你这就管得宽了,”盛利笑说,“还能不让人家想想?就是想了也不会告诉你的。” 大家又轰地笑起来。 “也就是想想而已。”其中一个对刘志远笑说,“你也别担心,平时我们连说句话都够不着。” 走到楼上,技术组几个人也在热烈议论,刚要进门,就听见老方在远处喊他。 进了办公室,老方笑说:“明天就是‘五一’了。我得跟你交代一下。” “你只管吩咐,我全部照办。” 看着他顺从的样子,老方呵呵笑起来。 “就你现在这个态度,要到在社会上,你能当部长。看来还是罗娟的力量大。有了这个态度,我也就没什么可交代的了。”他把明天的安排说了一遍,笑问,“你妈都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准备了钱。按老家的风俗,还要买点心和烟酒。” “我估计她会很操心的。但这是在厂里,四面八方的人都有,各有各的风俗习惯,凑到一起反而简单了。”老方想一下,“这样,钱呢,包一个红包给罗娟,再提上两瓶酒,手里不空着就行。跟你妈说一下,不要准备太多东西,免得浪费。” 刘志远点一下头,拿起电话,家里没人接。 “估计是出去了,一会儿我回去一下。”他坐下说,“我想过了节到老根那里去一下,实在是不放心。俞强那边,电话里说得挺好,可没见到过东西。” “俞强那边别指望了。”老方的思想也回到了工作上,“就是他采购了设备,也是刚开始干,好不了。别看这机械产品,有些方面和酒厂差不多,你得有陈年窖池才能酿好酒。咱这行当,就是得有有经验的人,像老罗那样的,有几个在身边,心里踏实。有他们在,出的东西即使自己认为不是太好,也不离十,比一般单位好得多。你看看外面的设备就知道了。老根毕竟干了这么多年了,经验是有的,要换掉他还得慎重。现在只能敲打着他,让他好好干。” 刘志远认可他的观点,不过实在是踏不下心来。 出了厂门往家走,不远处见左军山领着孩子在散步。孩子两三岁样子,一只手被左军山提着,路走得很好。 刘志远使劲咳嗽一声,左军山回过头来。 “居然也干起看孩子的事了。”刘志远笑着走过去,两眼直盯着孩子,“是谁的?” “我的呀,”左军山挑着眉毛自豪地说,“还能是谁的?” “我看着不像,脸比你大。” “这点想我媳妇。”左军山笑起来。 刘志远从兜里摸出一百块钱,递给孩子,抬头对左军山说:“你别让我给错了。” “妈的。”左军山笑着对孩子说,“儿子,拿着吧,谢谢二叔。” “你他妈的啥时都不吃亏。”刘志远直起腰哈哈笑起来,“你怎么不出车了?” “还真是占了你的光,认识了邢局长。”左军山说了他跟邢晓光的事,“这人挺够意思的。” “这行不错,干个年没问题,市场很大。” “我不管这些,工作自由,有零花钱就行。”左军山说着从腰间取出传呼机,“记一下号,有事‘考’我。” “行啊,你啥时配的?” “经常谈生意,就是个工具。”左军山煞有介事地说,“过段时间做好了,我也给你配一个。” “看你这样子,还真像个大老板了。” “老板不大,不过车间的活儿好多是咱们揽来的。” “好了,做你的生意吧,我要回去一下。”刘志远习惯了左军山这种有点好事就想显摆的劲头。他心里急着要见母亲。 “去吧,”左军山挥一下手,“有事说话。” 回到家,母亲刚买菜回来。 “正拿不定主意呢。”见刘志远进门,母亲一脸为难,“我到新开的商店去看了一下,花花绿绿的不知道买啥样的好。不像在家里,有那么几样就行。” “我还担心您买了呢。”刘志远放了心,“没买正好,我就是回来告诉您别买了。这是在厂里,您带些点心蛋糕去让人家笑话。” “空着手去,那像什么样子?” “您包个红包,多放点钱,再买两瓶好酒提着就行了。酒我去买。” 刘志远买了酒回来,见母亲正开着箱子翻找衣服,床上已经铺了几件。 “妈,这件就挺好的,还找什么?” “总觉得不太体面。”母亲看他一眼。 刘志远上大学时,每次回来都要给母亲带些吃的穿的,衣服她都舍不得穿,一直放在箱子里,现在派上了用场。 “你看这样行吗?”母亲右手提着上衣,左手拿着裤子摆在身前问。她做事较真,一直要挑到满意为止。 “行。您穿什么都好看。”刘志远看一下表,打开电视,按着按键,开始从上到下找节目。 “你也会糊弄我了。”母亲一脸不满,“来,试试你的。” “妈呀,您就别操心了。”刘志远扭头说,“我穿什么罗娟都说好了。” 母亲利索地做好饭菜,刘志远已经饥肠辘辘,洗了手,拿起馒头就是一大口。 “明天你可不能这样了。”母亲嘱咐道。 “应该啥样?” “应该小口小口吃。” “就这样?”刘志远故意咬一小口,“累不累呀。” “你也会开你妈的玩笑。”母亲笑起来,“该啥样的我也说不好。你看人家娟,做啥都看着顺眼。” “这回不用再催我了吧?” “你看你的事,自己都不要操啥心,领导c张叔都替你想着,啥事都给你办了。”母亲认真地说,“要知道报答,好人是有好报的。有时间你也去听听人家讲的课,真有道理呀。” 刘志远看一下墙上挂着的画,心想这跟它有什么关系,正在琢磨着,陶伟打来电话。 “回来啦?”他拿起电话兴奋地问。 “晚上一起吃饭吧,就咱俩。”陶伟说,“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是陶伟吧?”见他放下电话,母亲警惕地问。 “看把您急的,就是吃顿饭。”刘志远夹起一口菜,“您放心好了,我在厂里干得好好的,不出去。” 下班前刘志远跟罗娟说了声,一个人到饭馆,陶伟已经等在门口。陶伟的脸晒得黝黑,穿着一件普通的体恤,但脸上带着成熟和机敏。 “你很精神。”两人坐下,刘志远看着他,“就是衣服不讲究。” “我倒没感觉。”陶伟拧开酒瓶盖,开始倒酒,“在外面经了一些事,对穿衣打扮不感兴趣了。” “可吃菜讲究了。”刘志远看着上来的菜笑起来。 “挣钱不就是为了吃好点吗?况且我们已经不缺这一点了。”陶伟端起杯,示意一下,两人喝了一口。 “怎么样?”刘志远问。 “咱们赶了个尾。”陶伟咽下酒,看着他,“过了年,到矿上揽活的人多起来。听说部里也开始关注这方面的事,矿上也不像开始那样如饥似渴,提的条件多了,价钱也直着往下掉。” “应该把军山叫来,他现在就专门做着这事。”刘志远说了左军山情况,“这么好的事谁都愿意干。” “我也是这么想。”陶伟点点头,“可老是这样下去不行。我想咱有了点钱了,干脆弄几台设备搞加工,这样哪儿的活都可以干。再不济,咱还落几台设备在手里。” “也行,搞机械加工咱们在行,在厂子附近就行。你最了解厂里的窄口设备了,缺什么咱上什么,光厂里的活儿就能把自己养起来。” “咱俩想到一块去了。”陶伟兴奋起来。 “这样咱们也有厂子了。”刘志远也很高兴,但过一会,情绪又低沉下来,“可惜我出不去。” “这点事,我先做起来还行,找几个人,有钱有活儿,问题不大。”陶伟端起杯,“将来要是干好了,需要技术含量时你再想办法出来。” 刘志远无奈地点点头。 “明天有好事是吧?”陶伟笑问。 “我像一个木偶,让大人们推到了舞台上。” “做起事来你是把好手。”陶伟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可对人情往来的事你怎么就这么木讷?” “仪式再好,说离就离,那些偷情私奔的却铁得不行。”刘志远摇摇头,“说句老实话,做这事,比干活还累。” “我说不过你。”陶伟笑道,“有本事你把罗娟她妈说服了,你就可以不去。” 88 定亲 第二天吃完早饭,母亲把房间收拾了,对正在看《动物世界》的刘志远说:“马上就是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看电视?” “妈,说白了这就是个形式,干嘛这么当回事?” “形式?”母亲不解地看着他,“没这些形式,娟就到不了咱家,你不着急?我可跟你说好了,今天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跟你没完。”母亲说着,继续忙手里的活儿,突然又说,“我不明白了,娟她妈对你怎么了?我也没听说过什么事呀。” “她妈人也不能说不好。”刘志抬头想着措辞,“她就是不喜欢我,我也不习惯别别扭扭地跟她说话。” “以后结了婚,你就是人家的女婿,他们就是你的老人,不管怎样都得孝顺。”母亲好像明白了什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从小我舍不得打你c舍不得骂你,弄得好多道理你都不明白。”说完,她叹口气,“这么大了还老看猫啊狗啊的,也不知人家娟喜欢你什么?” “人家就喜欢了,你说为什么?”说起罗娟,刘志远兴奋起来。 母亲瞥他一眼,正想说话,张修安敲门进来。他今天也是很正式地穿了西装打了领带。 “嫂子,都准备好了?” “啥都不让带,就包个红包,带两瓶酒,你说这像啥?” “这跟家里不一样。”张修安笑道,“咱们出来的人不能抱着老黄历了,其实就是意思一下,没有也不行。志远,你今天要好好表现呀。” 母亲端过水来:“正说着他呢,怪我从小没教育好。” “好了妈。”刘志远说,“不就是多叫几声,多赔点笑脸吗?我会。” “这孩子就这样,还要娶媳妇儿。”母亲看一下张修安,无奈地摇摇头。 “嫂子,咱们去吧。”张修安笑着看一下表。 “好c好,”母亲从兜里拿出红包看一下,又仔细放回去,拍一拍,“志远,赶紧。” 三人并排往前走,母亲在中间,刘志远提着酒。离门口还有点距离,就听见里面老方洪亮的说话声。刚一敲门,罗娟就笑着迎出来,叔叔阿姨地叫着,俏皮地朝刘志远使个眼色。里面的罗道成夫妇c老方夫妇都站起来走到门口迎接,房间内充满了带着寒暄意味的欢声笑语。母亲拉着刘志远到罗道成c杨金枝面前,让他恭敬地叫了叔叔阿姨,老方夫妇和张修安齐声叫好。 “见面礼呢?”看母亲手捂着口袋不知所措,老方解围道。 “娟,过来。”母亲欣喜地招呼罗娟,从兜里拿出红包,双手递过去,眼睛贪婪地看着她的脸。 “谢谢阿姨。”罗娟满脸通红地双手接过,还低头鞠了一个躬。 “你看这婆婆,”杨秋芳笑道,“眼睛看着罗娟都舍不得离开。” “你们真好,生养了这么好的闺女。”母亲拉起杨金枝的手说,“今天早晨起来我就教育志远,让他好好学着。今后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们尽管说,不行的话就告诉我,我教训他。” 杨金枝只是礼貌地微笑着,看着殷勤的母亲。 “你家志远也是个人才,在厂里可是个名人了。”杨秋芳笑说,“你也教育得好,给厂里干了这么大的事。像他这个岁数的大学生,好多都还在干着打杂的事,你家志远已经搞了好几个项目了。” “确实是这样。”张修安连连点头,“这样的年轻人确实是不多。”说着面向罗道成,“罗师傅应该最清楚。” 罗道成点点头,看一眼杨金枝。 “张工。”老方拍一下张修安的肩膀,“我看时间不早了,咱们到饭店说去,这儿太挤了。” “好好。”张修安看一下罗道成,罗道成连忙答应,大家都起身往外走。母亲和杨秋芳陪在杨金枝两边,张修安和老方跟罗道成交谈着,刘志远罗娟两人在后面,小声说笑。 “你今天叫得不错。”罗娟笑说。 “我练了多长时间了,还能叫不好?”刘志远抬头笑起来,“可惜呀—” “怎么了?” “好不容易练好了,叫不了几天又要改口叫爸妈了。” “那你接着练。”罗娟嘿嘿笑起来。过了一会,她问:“昨晚陶伟说点啥?” “他说要自己开个厂子。”刘志远说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是不是又动心了?” “也就是想想而已。”刘志远点点头,但看着前方的母亲,又摇一下头。 “先别想这么多了,现在厂里的机会不是也挺多嘛。” 饭店选在外面刚开的一家。比起厂里原来的小打小闹,外面的老板出手大方,装修得好,高,一下吸引了不少厂里的顾客。 进了房间,按着来时的顺序坐下,刘志远c罗娟忙活着端茶倒水,老方把经理喊来,嘱咐赶紧走菜,质量要好。 刘志远和罗娟倒好酒水,已经上了几个凉菜。 “你们小两口也别忙了,”老方吩咐道,“让服务员来,你们坐下。” “今天是志远c罗娟定亲。”他把手中的烟蒂按灭在烟缸里,看一眼罗道成和张修安,端起杯说,“好日子,大家先端起来喝一杯。” 男人们端起酒杯,女人们端起面前的果汁,一起喝了一口。 “老罗老杨还有老嫂子,你们养了好儿女,我看着都羡慕。”老方又端起杯来,“来,老人们喝一杯。”他交代边上的服务员,“给那两位老太太也倒上,不喝点酒说不出话来。” “你是想看我们笑话吗?”杨金枝瞪他一眼。 “别听她的,倒上。”老方霸道地说。 看着两人的酒杯倒满,他得意地笑起来:“这就对了。两位当娘的也端起来,要为了孩子好,你们就喝了。” 母亲端起杯来,看着杨金枝,杨金枝不满地瞪着老方。老方着看着她嘿嘿笑道:“大家等半天了。” “你这个方疯子,喝酒也强迫呀。”杨金枝噗的笑起来,向母亲示意一下,两人对视着,徐徐把杯中酒喝了下去。咽下酒,她不禁咳了一下:“该死的方疯子,害死我了。” 母亲赶紧给她理起后背来。大家哄堂大笑,融洽了开始有些拘谨的气氛。 “你们两个,”见大家吃了几口菜,老方正式地对坐在一起的刘志远和罗娟说,“敬一下父母吧。” 罗娟碰一下刘志远,两人站起来,端着酒先对罗道成,罗娟叫了声“爸”,刘志远熟练地叫了声“叔”。罗道成笑着站起来,哎哎地答应着,端起杯来喝了酒。两人又端杯面向母亲和杨金枝,“妈”c“阿姨”叫了,两个老太太也都端起了杯。 “先别喝。”老方对杨金枝说,“你可看好了,这样的女婿你打着灯笼都难找。敢作敢当,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才是男人的样子;谁都有毛病,你就不要再求全了。志远呢,你就学着点,让罗娟多教教,凭你的聪明劲,啥学不会?刚才你叫的我没听清,再叫一声。” 刘志远鼓足勇气又叫了声。看着他认真憨厚的样子,杨金枝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方c杨秋芳和张修安都鼓起掌来。 张修安钦佩地看着老方说:“方主任你真有办法。” “这真是难得的一对,天造地设。”老方感叹道,“看了他俩,刚才我还想说一句诗,你这一说,我一下又给忘了。到底是老了。” “你也喜欢诗?”张修安有些诧异。 “看着不像是吧?”老方笑起来。 “方主任早几年记忆力好,”罗道成说,“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 “年轻时当过两年炮兵,练过速算c计数。”老方说,“那时练得脑子闲不下来,就开始偷偷地背唐诗,记了一些。” “学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写来也会凑。”张修安看着他恭维道,“不简单。” “是学到了点东西,弥补了上学少的缺陷。”老方端起杯来示意两人,“可是到了工厂,发现这些东西没有一点用处,把情啊意啊的用到生产上,非出废品不可。” 三人都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催生“鼹鼠” 89 老根小根 过了五一上班,刘志远就想到老根那里看一下。他让老方打电话订了票,看时间还来得及,就拿着“鼹鼠”的生产计划,到各车间查看一了遍,快到中午,找罗娟说了声,就回家吃饭。 天气已经暖和,不用带多少东西。下午罗娟到车站送他。 “又舍不得了。”刘志远看她恋恋不舍的样子笑说。 “出去少喝点酒。”罗娟嘱咐道。 坐了一夜的火车,刘志远在一个大站下来,又转乘长途汽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老根所在的镇上。这个镇比较大,比北方的一个县城小不了多少。找一家干净的旅社住下,他开始打听老根的厂址,可这个镇上的小工厂很多,服务员居然不知道有老根这么个厂子。安顿好了,他自己按照地址去寻找。他事先没有通知老根,现在也不想打电话告诉他,就想直接到现场,看一下实际的生产情况。一路走,一路问,最后一辆三轮车把他拉了过去。 老根的厂子离镇上有好几里远,建在路边。厂房东西有五十米的样子,前面一个院子,右边是几间办公室,西侧房子门前放着泔水桶一样的东西,像是伙房,后面是三排石棉瓦顶的简易厂房,院落里堆放着各种下脚料。 一进门,突然西边墙跟窜出一条狗,狂吠着冲过来,把刘志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做出应急准备。狗被脖子上的链子拉住,但仍然不屈不饶地冲他叫唤着。 别看叫声大,这条狗其实体型瘦小,耷拉着耳朵,让人看着很别扭。 刘志远左右看一下没人过来,就直接进了车间。与外面的光线相比,车间暗了许多。房顶没有开窗,生锈的角钢梁柱直接架着石棉瓦,几个区域上方,简单地从梁上吊下来几个灯泡。从大工厂过来的他,感觉很不适应。在厂里,所有的设施都是按照建筑规范设计的,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象。 车间里纵向排列的几台设备显得老旧,但操作的工人都认真专注,他这个生人进来,竟没人抬头看他一眼。这又与与北方厂明显不同。 第二个车间也是同样的景象。走到第三个车间,见到了他想见的类似产品。东边几台设备在生产,西侧组合装配c包装。他走到设备跟前,看见地上的产品,还同老根他们带去的一样,没有丝毫改进。几个上了岁数的女工在分拣c包装c入箱。她们穿着各式的衣服,都是农家妇女的打扮,只是身前多了件围裙。 “你们的老根呢?”刘志远对老根的不守信用很生气,问边上的工人。 “你找谁?”女人疑惑地看着他。 刘志远突然想起“老根”是老方给起的外号,连忙改口。 “你们老板呢?” “来了客户,去接去了。” “你们的东西都卖到那里?”刘志远指指她手里的产品。 “不晓得,”女工摇摇头,“我们就是做工的。” “那你们每天生产的多吗?” “多,每天就是这样,忙不过来。” 刘志远想,怪不得老根不当回事呢,他的产品根本就不愁卖。他看一下表,还不到十一点,就从眼前的设备开始,仔细考察他的生产流程。 老根的设备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五十年代c六十年代c七十年代的都有,漆面已经大部分脱落,代之是厚厚的油泥;设备附件也残缺不全,只是满足生产功能,有些手柄是直接焊了一节钢管替代,长年累月,已经被工人的手磨得圆滑光亮。设备竟然能用到这种程度,让从正规国营大厂来的刘志远感慨不已。 刚要出大门,狗又叫起来。这东西长得并不凶狠,但叫起来却很敬业,见刘志远做一个要在地上捡石头的动作,就赶紧退缩几步,又叫唤几声,但态度已不像开始那样嚣张了。 “既然养还不养个像样的!” 刘志远看着它有种奇怪的感觉,突然联想起老根爷俩。 门外进来一辆白色的桑塔纳,在他身边停下,小根推门出来。 “刘总?” “你爸呢?” “他在镇上,你什么时间来的?”小根热情地下了车,伸出手来和刘志远握一下。紧身的体恤和牛仔裤使他更显单薄。 “到一会了,在你这里看了看。” “我们这里比不上你们国营大厂,见笑了。” “你们进新的设备呢?我怎么没见到呀。” “我特意安排了。”小根拿出中华烟来,给刘志远点上,“你的产品我肯定仔细加工,再挑出最好的交给你。” “那你让我看看。” “模具还没回来。既然厂里你已经看了,那就先上车,我进去交代一下。”小根说着叼着烟走进车间,过一会走出来,烟已经没了。 “你车间都是易燃物,”刘志远关心地问,“你的烟头扔哪啦?” “我们很注意的,”小根若无其事地拉开车门,“我踩灭掉了。” 车很快到了镇上,在一家饭店前停下。小根把刘志远带进一个包间,老根正在里面陪着两个人说笑。 “刘总,”看见刘志远,老根惊异地站了起来,“什么时间来的?” “他上午来的,已经到厂里看过了。”小根说。 “你的产品模具还没回来,我会抓紧的。”握了手,老根示意刘志远坐下,递一包烟过来,向先来的两人介绍说,“这是北方厂的刘总,是来看货的。”说完又介绍那两位。两人都是知名大厂的采购员,一个西北,一个在中原,是来签合同的。 握手寒暄了,老根把服务员叫来点菜。接过菜单,他先递给刘志远。 “啥都行,”刘志远摆摆手,“你看着来。” 老根痛快地点了几个菜,对两位说:“这都是你们爱吃的。”他又指着菜单,“这是新上的菜,尝一尝。” 小根提了三瓶酒过来,打开包装,拧开盖子开始倒酒。 “别多倒了,”刘志远盘算着自己的心事,“下午我还有事。” “到这里了,还能有什么事?”老根嘱咐小根,“刘总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今天有这两位朋友在,一起多喝点,到满c先到满。” 在酒桌上,刘志远的原则性不强,认为劝酒是人家的热情,而且他自己也没喝多过,见老根固执,他也就不再坚持。 菜上来,确实跟厂里的花色不同,一些北方见不到的蔬菜,让刘志远想起上学时的味道。 “欢迎各位,连刘总都亲自来了,大家一定要尽情喝。”见小根坐了,老根端起杯来对两边的采购员说,“你们二位要替我陪好刘总啊。”说完自己先抿了一小口,两个采购员则深深下了一大截。 “刘总,您就多喝点吧。”见刘志远敷衍着喝了一口,小根劝道。一个采购员也帮着腔:“到了这儿了,您就放开,跟到家一样。这一老一少的热情没说的。” 刘志远经不住劝,又端起来补了一口,问那个采购员:“你们厂效益怎么样?” “不行。”采购员点上烟嘬一口,拿到手上吐出一股烟柱,“现在的机械行业普遍都不行。”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一下另一个,“他们厂也快发不出工资了。” “还就他这里好。”另一个采购员指一下老根,伸手夹菜。 “我这里是小买卖,几位多来几次,就够我吃了,不能跟你们正规大厂比呀。”老根端起杯来,“来,我再敬大家一杯,这杯可要喝完了。” “没问题,您说话了,我们肯定陪好刘总。”一个采购员朝刘志远端一下杯,仰头喝了下去。 刘志远埋头吃菜,没心思和他们拼酒,他们叫就喝,喝完继续吃,有时也听一下老根和他们的对话。他有一个感觉,除了编制是属于他们原来的单位外,这俩采购员基本上是让老根收买了,对其惟命是从。 吃完饭,刘志远没觉得喝多少酒,那两位已经走路晃悠了。老根对小根交代几句,连忙走过来。 刘志远板着脸看着他:“你说要买新设备做我的产品,现在没有。” “刘总放心。”老根赔着笑,“到时我把好产品给你送去不就行了?” “我可把丑话说头里,产品不好,我可不要。” “这个你放心好了。”老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小根把两个人安排上了车走过来,把刘志远拉到一边,像是不愿让老根听见一样:“刘总,我安排了一个地方,去洗个澡吧,一路上累了。那里的小姑娘挺好的。” “谢谢,下午我还有事。”刘志远回头对老根说,“边上不就是车站吗?” “干什么这么着急?”小根走过来,“去哪里?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要去见一个朋友。你们忙吧。” “你来也不打个招呼。”老根看出了他的不满,“大老远过来没见到产品,也没好好招待你就要走。” “没关系,要是你做出了好产品。”刘志远看他一眼,“到时我请你。” “那实在不好意思了,没招待好你。”小根把一个装了东西的塑料袋递过来,见他推辞,就硬塞到他怀里,“就是两条烟,你路上抽。你要是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们了。” 刘志远想,要是俞强那边不行还得靠他们供货,只得收下烟,目送他们驱车离去。 他看一下手里的烟,想起当时做组合机床时的心情。那时形势所迫,到最后还是做了妥协,用了很多自己不愿意用的部件,像吃了碗馊了的饭一样别扭。“鼹鼠”可是要卖到全国去的东西,现在又到了这个阶段,要是再来一次妥协让步,让他重新修改图纸适应超差品,就实在无法忍受了。 前面车站边上停着好几辆三轮车,司机们正凑在一起抽烟聊天。他朝那个方向召了一下手,一辆三轮车骑了过来。 “到哪里去?”车夫问。 “造设备配件的厂子,我都想去看看。”刘志远挥挥手,“从近处开始,你就拉着走吧。” 到黄昏时分,看了十几家,收了一叠名片,但没有一家比老根好的。他死了心,回到旅社门口,把老根给的两条烟递给车夫:“够吗?” “多了。”车夫看着烟笑笑。 刘志远挥挥手让他走开。 90 实业公司 俞强也在一个镇上。有了在老根那里的经验,刘志远安顿下来就直接找了辆三轮车过去,路上想着如何说话,让俞强加快投入,即使现在用不上他的产品,只要认真干,过个两三年总是可以的。 出了镇子,是大片的油菜地,满眼的油绿使人赏心悦目。走了十分钟的样子,车在路边一个二层建筑前停下。建筑不大,但前面的小空地竟然还竖了两根旗杆,高的是鲜艳的国旗,低的是一面白色的旗帜;不大的门脸,边上却挂着一个很大的牌子,在路边显得很气派,但与后面的建筑极不相称。 从外边看,俞强的公司规模比老根的厂子略小,但名字却响亮上口:“强盛实业公司”。 刘志远走进整洁的门厅。 “你找谁?”旁边值班室一个老头探出头来问。 “我叫刘志远,找俞强。” “你等一下。”老头拿起电话叽里咕噜说一通,探出头来对他说,“俞总马上下来。” 没过多久,上面楼梯有脚步声。 “刘总!你好啊。”俞强走下来热情问候道。他一身整洁的工装,显得精神和专业。 “刘总是不放心我吧?”两人握了手,俞强引他上楼,“我们正在开会,商量设备的工艺布置。” 正对楼梯的是会议室的门。 “这就是刘总。”刘志远一进去,俞强就兴奋地介绍起来。会议桌前站着三个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刘志远。俞强逐个介绍:两个年轻的是他的两个副经理,一个负责生产,一个负责技术;五十来岁的,是他从sh请来的专家沈师傅。刘志远和三人握了手,目光就落在了摊开的图纸上。这是一张车间平面布置图。 “为刘总的产品,我专门腾出了一个车间。”俞强说,“大部分设备已经到货,现在在讨论如何布置。” “你都买了设备了?”刘志远有些吃惊。 “我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过了吗?” “走,带我去看看。”刘志远转身往出走。 俞强对后边的三个人说:“基本上就这样,我先领刘总看一下设备,回来再听听他的意见。” 两人下楼,俞强不停地介绍起他的设想,但刘志远充耳不闻,就想马上见到设备。 小楼的楼梯后面是一扇门,通往后面的车间。过了一块空地,进了一个不大却标准的小车间。车间满地是腾开设备后的痕迹,中间空地上的新设备大部分包装还没打开。 俞强又详细地逐台介绍设备的功用,使刘志远肃然起敬。 “投了不少钱吧?” 俞强点头说了数。 “就为了‘鼹鼠’?” “对呀。”俞强回答很自然。 “我还没见到‘鼹鼠’是啥样呢,你就这么有信心?” “刘总开玩笑了。您是设计者,肯定已经了解了用户的需求。”俞强自得地笑一下,“从你那里出来,往回走我坐的都是长途汽车,打听有小矿山就去看一下,跟老板们介绍‘鼹鼠’。我发现他们都很感兴趣,回来就决定上这个项目。这次走的还是一条不长的路线,你想全国多大呀!”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刘志远深受鼓舞,但也满怀疑问。 “高中毕业我就开始做服装生意,从南方进,到北方卖,现在还有一个公司在运作着。钱虽然好挣,但总觉得买卖这行,来回来去都是别人造的东西,还是干点实业踏实,所以我就把公司委托别人打理,回来专心办这个公司。现在政府也鼓励,给了我这块地。”他强调说,“现在刚开始,我只是在这块地的中间建了这么个小厂房,周边还有很大的扩展空间,要是需要,厂房随时可以建起来。这里规划的就是工业区。” “多好的地,可惜都让你们建了厂房。”刘志远想起来时看到的景色,“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么好的油菜了。” “想不到刘总对土地还有感情哪。”俞强笑起来,“你是来晚了点,早来一个月,看见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你会更舍不得的。” “你们应该到北方荒瘠的土地上去建厂房,”刘志远想起他打猎时去的地方,“不应该在这里。” “荒瘠的土地长不好庄稼,也造不出好产品。跑了这几年,北方的情况我了解一些。”俞强抬头看着他笑一下,“刘总不要悲天悯人了,比这儿好的土地还有,我不占别人也会来占的,关键是我占了这块地,是要造出像样的产品的,跟产粮食一样。” “说说你怎么造好产品吧。”刘志远回到了现实。 “你见那个老师傅了吧?”俞强看着他,“我为了把他请来,在sh呆了一个星期,像请诸葛亮一样三顾茅庐,好不容易说服了他。他一来,我心里就有底了。你放心,我转这行绝不会打一枪换个地方,要干就要干出点名堂,起码在国内,远的现在不说。” 第一次见俞强,刘志远觉得他说话有点过,现在见了眼前的实物,那些过头的感觉现在变成了可敬的冲动。 俞强领他看了后面的车间。由于搬进了过多的设备,这里显得有些拥挤,但生产秩序井然。刘志远拿起一件产品端详,显然要比老根的好很多。 “靠人,也要靠设备。”他自言道。 “我这是给进口设备做的配件。”俞强摇摇头叹道,“现在市场让低档货冲击得很厉害,销路不好。” “我要是还干维修,就买你的东西。”刘志远把玩着手里的零件,“别着急,好东西总是有人要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俞强也拿起一件在手里掂了掂,“比进口的便宜,质量又相近,卖不好没道理。就像我干‘鼹鼠’的配件,认准了它是有销路的。” “好吧,拿出东西来再说。”刘志远伸出手扳着指头说,“时间c标准都现成,你就好好干吧,我走了。” “现在就走?”俞强吃了一惊。 “一个月后见。”刘志远向后摆摆手。 “刘总,”俞强追上来,满脸不安的神情,“因为相信你我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们之间连个协议都没签,你大老远的来,连顿饭都不吃就走的话,我该睡不着觉了。” “吃了饭就一定要用你的东西了?”刘志远看着他笑起来,“那还是不吃的好。” “我要的是你的态度。”俞强认真地看着他,“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 两人走到门厅,俞强让一个年轻小伙子把上面三人叫下来。 “在里边也没敢让您抽烟。”他拿出一盒烟打开,顺手连烟跟打火机一起递给刘志远,“你拿着吧,我不抽烟。” “我还以为你抽呢。”刘志远推辞道,“这些你留着招待客人吧,我平时没事也不抽。” “别客气了,”俞强又推回来,“一会儿再给你拿两条。” 刘志远无奈,只得收下。 “这打火机很漂亮。”他看着手里的打火机说。 “干这行,这打火机对我也是一个启发。”俞强感慨道,“以前倒卖服装时,有时也捎带弄点进口打火机,不管多贵都能卖得出去。我当时觉得外国的东西就是好,咱们根本造不了,可没几年,那帮小老板们硬是把这个东西给造了出来,比外国的不次,价钱还便宜,都发了财了。”他说着,着重点一下头,“这说明一个问题,我们不笨,只要允许我们干,我们啥都能做好。” 刘志远好奇地指指两边关着的走廊门。 “这两边是做什么的?” “左边是生产c计划c财务等办公室,这边是我的计量c试验c化验室。” 刘志远心想这俞强还真不是想捞一笔就歇手的人。厂里的计量c化验室他是见过的,俞强再怎么搞,也不能跟厂里比,但一个小厂已经想到了这点,已经比老根强很多了。他心里更加踏实了些。 见三个人拿着图纸下来,俞强吩咐道:“请刘总把把关。” “这个我不懂,”刘志远摆摆手,“你们自己来吧。” “那就这样。”俞强对管技术的说,“就这么布置,越快越好。” 管技术的连连点头,走进左边的走廊门。趁着开门,刘志远往里瞥了一眼。里面地面洁净,反射着对面窗户照进来的光亮。 “我们出去吃吧。”俞强说着,招呼大家往院里停着的一辆面包车走去。管技术的出来时,楼上刚才叫人的小伙子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兜子。 饭店不大,但里边装修精致,整洁典雅。走进包间,小伙子拿出一个精致的茶盒交给服务员。俞强把刘志远让到上座,自己在旁边坐下。 “这里是小地方,刘总包涵。” “我吃什么都行,”见俞强把菜单递过来,刘志远让一下,“你点吧,越快越好。” 点完菜,俞强让小伙子拿过大袋子,先拿出一瓶“加饭酒”放到沈师傅面前。 “先顾刘总。”沈师傅连忙提醒道。 “下午我给两个助手都放了假,”俞强取出两瓶白酒,看着刘志远,“中午多喝点?” “就这两瓶,我还要赶路呢。” 上了几个菜,俞强端起面前的茶水:“欢迎刘总,我们开始喝吧。” “你怎么不喝?”刘志远觉得奇怪。 “这辈子一大缺憾,就是喝不了酒,沾一点就脸红脖子粗。”俞强笑笑,“有时酒桌上呆时间长了还头晕呢。” “人有了钱,‘吃喝玩乐’四个字,”刘志远喝一口酒笑起来,“你天生只能享用三个。” “所以我要在其它方面多赚回来。”俞强点点头,“做配件就是我的一大心愿。” “他真的是很着迷。”沈师傅笑说,“现在他每星期还到市里上夜校呢。” “不会是去混张文凭吧?”刘志远感到新奇。 “做自己的事,要文凭有什么用?”俞强点着筷子说,“我实实在在地想学点东西。我不要学分,那些没用的课也不上,只要实用的。我要规规矩矩地办一个公司。”他看着刘志远,“我没你的才华,但跟你一样有志气,你设计再好的东西,总得有我这样的人来帮着做。” 这方面的事刘志远还没有想过,但听他一席话,好像身旁突然打开了一扇门,在自己与困难的搏斗中来了个帮手,顿觉神清气爽。 “我敬你一杯。”他端起杯来。 “不敢不敢,你是设计师。”俞强也端起杯来看着他,“我第一次和沈师傅吃饭就说起你。刚才他还小声跟我说,你这个设计师跟他们邻居家的孩子一般大,而他们还在今天一个公司明天一个公司地找工作呢。” “我在工厂干了半辈子。”沈师傅端起杯,钦佩地看着刘志远,“技术人员见了不少,还真没见过设计师,没想现在见到了,还是一个这么年轻的人。” “我从来就没想到‘设计师’这个词,设计个产品是觉得有意思还能卖个好价钱。”和大家一起喝了酒,刘志远放下杯,“干着干着,就想搞得更像样点。老实话,以前我搞了两个设计,都是在别人原来的基础上修修改改的,总觉得不过瘾。这次可是从头开始,但搞的时候信心满满,现在有些提心吊胆了,就担心哪个环节出问题。人家花了这么多的钱买了你的东西,回去不能用或者用不好,那我就不好交待了。” “我看了你的图纸。”沈师傅喝了一小口酒,放下杯子,“我们厂里原来给外国公司做过来料加工,只要条件合适,我们的人也是能做出好产品来的。这里俞总决心大,我也想放开手脚干上几年。这里的产品,我可以拍胸脯说,不会有问题的。” “你们随意,我把这杯酒喝了。”刘志远听得高兴,端杯朝俞强和沈师傅举一下,剩下的多半杯酒一饮而尽。 沈师傅喝了一口加饭酒,看着刘志远点头赞叹:“都说北方人能喝酒,今天真的见识了。” 91 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真的要走了,”吃完了饭,刘志远对俞强说,“家里还有很多的事。” “好不容易到南方来一次,我想带你到处看看。这里很开放呀,不像你们那里保守。你在这里呆两天,我找个姑娘来陪你。” “算了吧,”刘志远嘿嘿乐道,“我家里有。” “家花不如野花香。”俞强老到地说,“挣了钱不就是为了享受吗?” “这一朵就够我消受一辈子了。”刘志远自得地摆手笑起来。 “啥样的美人,把你迷成这样?” “你们忙吧,早点弄出东西是正事。”刘志远没接他的话,“下午正好有一趟车,我得赶紧走。” “那我送你去。” “别。”刘志远认真地说,“我要的是你的好东西,你还是在家呆着好好干吧。这事别再说了,哪有电话,我跟家里说一声。” 俞强向小伙示意一下,小伙从包里拿出大哥大递过来:“拨完号按一下发送键,其它就跟普通电话一样用。” 刘志远告诉了母亲回去的时间,也体会了一下高科技的神奇。 打完电话,他把大哥大还给小伙子,羡慕地看着他放回了包里。 小伙子把他送到车站,一路上他问了不少俞强的事。 上了火车,天就黑下来,但车厢里的嘈杂一点没有影响他的思绪。他已经不怀疑俞强能做好“鼹鼠”的配件,现在脑子里全是对他的羡慕:开着自己的公司,自由自在,全身心地实现着自己的愿望。他想起陶伟说的要办厂的事,心想一个小加工厂,目标太小了,回去要好好跟他谈谈,就奔着造“鼹鼠”去准备,轰轰烈烈干一场。 到家已近中午。因为是上班时间,车站人不多,等在路边的罗娟显得很突出。刘志远好像一下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温情涌遍全身。 下了车,罗娟要接他的行李,刘志远把行李背到身后,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看什么,不认识了?”罗娟有些羞涩。 “感觉像走了好长时间一样。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回来?” “我昨晚上去看老太太,她跟我说的。” “厂里没事吧?” “变化很大。大部分单位领导都调整了,五十五岁以上的都下来,提了好多年轻人。你现在是分厂的副厂长了。” “你呢?” “我也是,接替杜副主任。” “好呀,”刘志远欣喜地叫起来,“我媳妇儿当领导了。” “还是干那些事。”罗娟也笑一下。 “不过,技术组那几个宝贝够你受的。” “能干多少就干多少,也不指望他们。新来的两个大学生,我带了一年多,能起到作用了。” “老方没动吧?” “没动。顾顺雨当了分厂厂长了。” “这小子终于熬成正的了。” 还没进家,就闻见饭菜的香味。两人推门进去叫了声,母亲在厨房探出头来,兴奋地说:“娟你去接他了?” “正好有点时间,接了他一下。” “还是娟想着你。”母亲见他俩放下东西连忙催促道,“好了吗?都过来洗手c吃饭。” 罗娟洗了手,帮母亲盛饭端菜。刘志远擦干手进来,看着桌上的饭菜说:“还是家里的饭好。”说着端起碗大口吃起来。 母亲看着两人,手里端着碗想着心事。 “妈,您吃呀。”刘志远奇怪地看着她,“您这是怎么了?” “我想啊,哪天你俩把结婚证领了。听说厂里腾出了点房子,要分房,领了证也好先排上队。” “这是个好主意。”刘志远看着罗娟,“你选个良辰吉日,咱把证领了,省得老太太惦记着吃不下饭去。” 罗娟笑着点点头,低头吃一口饭。 “日子我已经给你们选好了。”母亲兴奋地放下碗,站起来从高低柜的小香炉边上拿过来一本日历。 刘志远接过来看一下,发现这东西还挺复杂,除了农历阳历星期外,还密密麻麻写着哪天适合做什么。 “哪找的这些东西?” “街上买的。”母亲兴奋地说着,连翻几页,“你们看,这天好。” “好,”刘志远瞟了一眼,把日历放在一边,“就这天去领。” 吃完饭,罗娟抢着收拾完碗筷,刘志远把俞强给的特产分出一大部分提在手里,送罗娟出门。 母亲开始闭上眼,双手合十,对着墙上的画像蠕动着嘴唇默念起来。听见刘志远回来,她欣喜地睁开眼说:“真灵啊,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都是正常的事,您不要瞎想了。” “不许胡说,”母亲拍他一下,“心诚才能灵。” 刘志远无奈地摇摇头。 下午上班时,厂区被强烈的阳光照得刺眼,面无表情的人们鱼贯进了大门,在十字路口又分向各处;附近车间的大门敞开着,像几个方形的黑洞,一个个人消失在里面,机械且没有生气。刘志远看着这情景突然生出陌生感来。 他想起了俞强。相比眼前庞大的建筑群,他的厂房太小了,但却充满了激情,像环绕着的大片油菜地一样生机勃勃。 工厂是老了,人们几十年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单调乏味。 他想象着,假如这里面是几十个俞强那样的公司会是什么样子?各样的挑战,带着更多的激情,不断规划着新的事情,把一件件变成现实,就是做不成,做的过程也是痛快的。 还没进车间,他就被老方叫住。 “回来了?” 刘志远看着他点一下头,把用报纸包着的两条烟递给他。 “这是俞强给的两条烟,你尝尝。” “有件事我没跟你商量。”老方接过烟看一下,“上面来征求意见,我提出让你做分厂副厂长,已经下了文件了。” “无所谓,能做‘鼹鼠’就行。” 老方松了口气,问起这趟南方之行的情况。 “老根不如俞强。”刘志远说,“但都没见到东西,结果还得等见了东西再说。”他把情况简要说了一下问,“咱们的配件怎么样?” “你说得没错,好几个车间都有粗制滥造的情况。我挨个去把他们的厂长骂了一顿。” “你不是说过嘛,不是自己的东西,没人会把它放在心上的。”刘志远笑一下,“我早就领教过了,骂几句根本起不到作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陶伟要办厂子,干脆就让他照着‘鼹鼠’的需求采购设备,现在造配件,以后可以干总装,咱们自己做自己的主。” “好啊,到时我这个厂长也不当了,帮着他一起干去。”老方像突然想通一个难题一样,满脸兴奋。他掏出烟来,递给刘志远一支,自己也点上:“不知道陶伟在不在厂里,我得找他商量一下。对了,你以后就到老戴的办公室办公。” “老戴呢?” “我给他安排个地方养着吧,干了一辈子,该歇歇了。” “别。”刘志远说,“我在办公室也坐不住。我去跟他说一下,他还在那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他还管着,我就抓产品。” “要是这样的话,”老方笑一下,“还是我跟他说吧。” 刘志远走进技术组,大家都嬉笑着开始起哄:“刘副厂长请客。” “想吃饭我随时都可以请。”刘志远笑说,“单要为这事,没必要,就是一个干活的差事嘛。”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唐斌夸张地说,“放着总工不当,偏来当这个副厂长。你要不当就该轮上我了。” “你去找梁跃进说去,”刘志远笑起来,“总工的位置还空着呢。” “开个玩笑罢了。”唐斌摆摆手,“我可不想为了当个官,让别人当狗一样去骂。” “凭什么让他骂?你的脸上不也长着嘴吗?你也骂他呀,大不了不干嘛。” “不说了,不说了,”唐斌连连摆手摇头,“我不能跟你比。” 晚上,老方叫了陶伟,和刘志远一起找了个饭馆坐下。 “床子选得怎么样了?”刘志远问陶伟。 “问了一圈价,新的根本买不起。”陶伟摇摇头,“就这点钱,买上几台就没了。” “厂里设备库里放着不少老旧设备你去看看。”老方说,“有些说是老设备,其实并没用多长时间,都是哪届领导头脑一热,要上个项目,买了设备,项目最后没搞成,设备也就闲置了。再有八四年企业整顿时,调整过生产布局,好多设备清出了现场,时间一长就没人管了。让你爸跟他们打个招呼,咱也是为盘活工厂资产嘛。” 陶伟茅塞顿开,端起杯来向两人敬酒。 “再有产品定位的事。”刘志远说,“原来想的是做矿山机械配件,现在想不好。你也知道现在做这个的多了,关键的是部里也有人开始做这个事,你能争过他们吗?市场有需求,他们又是领导机关的,打个电话都比你跑断腿强。我跟方主任商量了,选设备时,就照着生产‘鼹鼠’来。” “鼹鼠?”陶伟一头雾水。 “志远又搞了一台设备,起名叫‘鼹鼠’,”老方解释道,“还没生产,就已经订出去了一台,前景不可估量。” “机械配件在厂里加工不顺,这你是知道的。”刘志远说,“‘鼹鼠’的配件也一样。我们想,你就建个加工基地,专干‘鼹鼠’,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了。市场不会错的,南方一家公司,就专门为它建了一条配件生产线。机械这块儿,咱独一份干,也没人跟你争。” 陶伟喝着酒不说话,像是在思考。可以看出他有着不小的顾虑。 “可以先考虑考虑。”老方看出他的心思,“志远,明天给他一套图纸,让他也熟悉一下。” 92 天生悟性 陶伟对老方c刘志远是信任的,对刘志远的市场感觉一直很佩服,但现在突然冒出了个“鼹鼠”,他不熟悉,心里没底。近半年时间,自己在外面跑,一下从舍不得在饭馆吃顿饭变成不再为钱发愁,他深感机会的难得,得来财富的宝贵,要是再让他回到从前,那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自己在新的上,又有了更高的目标,他要有自己的公司,要有一部好点的汽车,这些,都要谨慎地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手里的这些资金,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感觉出来,眼前的两人都是在用自己人的态度对待着自己,而且刘志远还有自己手里的资金的一半,感觉不行,也不会把自己往火坑里推的。但是,他是已经跳出体制的人,要是投资失误,不仅无法接受经济上的损失,单是失败的颜面也不能承受。 他感到为难,要是老方和刘志远两人的意见不一样也好,可以让他有个是非判断,可是现在,那个一向特立独行的老方好像已经对刘志远言听计从,变成了他的一个随从。 他还是不踏实。 老方看出他的犹豫,心想应该给他一个考虑时间,就岔开话题说些轻松的话题,三人嬉笑着喝了不少的酒。 第二天早晨,王芸上班,陶伟把孩子送幼儿园安顿好,就给左军山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 “哥们现在有的就是时间。”左军山笑道,“说吧,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我从外边带了些好茶,你想要的话就过来。” 时间不长,左军山就推门进来,不解地看着他。 “钱挣够了?也不出去了?” “都联系好了,一边在等着,一边在加班加点地干,我在家歇几天。”陶伟说着从柜里拿出一包茶叶,放在他面前,“这是明前茶,我这儿有打开的,泡一杯你尝尝。我给老爷子拿了一包去,他说好几年没喝到这么好的茶了。” “退了休,没人给送了。”左军山说着,拿出烟抽出一支,烟盒随意放在茶几上。 “档次高了。”正在倒茶的陶伟瞥他一眼。 “有福之人不用愁。”左军山潇洒地吐出一柱烟,“别看你们东跑西颠的,小本买卖,能挣多少?” “那你们能拿出多少本钱来呢?”陶伟认真地看着他。 “我们?”左军山笑笑,“我们是无本买卖,走到买家,好吃好喝好招待;拿了单子,往这边一传,回来还是被当成贵宾供着。我们来回一趟,光动动嘴就能有这个数。”他伸出两个手指头,“这还不够你跑几个月的?我们不光是给咱厂,那几个厂也联系,你想业务多大吧。最迟在年底,我就能开上桑塔纳了。” “你们是‘官倒’。”陶伟把水放在他面前,“所以,我不想跟你们竞争了,现在想弄几台床子,干个机械加工,挣个加工费,这样稳当。” “这样也行。等你有点规模了,我也可以扶持你一下。” “靠你扶持哪行?”陶伟看着他笑起来,“哪天你打一个盹,我不也跟着瞎吗?要投钱进去,就要综合考虑,正为这事烦着呢。” “还有点味道。”左军山两个手指夹着茶杯,在杯沿上吸一小口茶,吧唧一下嘴,“你有想法了吗?” “昨天晚上志远和老方说,他们搞了一个叫‘鼹鼠’的产品,要准备批量生产,想让我专干这个。” “我说这个牛人这段时间干啥呢,原来又弄了个东西。他的想法和干的活儿还可以,但是刚弄出来的东西有没有销路,质量行不行谁也说不准。你绑着个‘鼹鼠’,还真不如绑着我呢。” “也不能这么说。”陶伟也点上一支烟,笨拙地嘬一口,“要是行了呢?我就是独一户,没人跟我争了。所以我想他们说的也有点道理,而且,这里投的资,志远占一半。” “我知道你们的事。这个人敢冒险,啥事都敢做,什么都不怕,我看,就是赔了他也不会在乎的。放在你身上就不敢了。” “是。”陶伟点点头,“这人是有头脑,人也仗义,但碰到事,老让人担惊受怕。” “你才感觉到?”左军山嘿嘿笑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事,在旁人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你给‘鼹鼠’投的设备,还不是一些通用的?顶多小一点吧。老方他们以前干的东西我见过,就是不行了,也可以干别的。太大的设备像落地镗那样的估计你也买不起,干起来你也得外协,出了问题也损失不了多少。我说,这回你就听他们的吧。” 陶伟本来就是在行与不行之间犹豫,听了左军山的话,心里踏实了下来。 “找他聊聊去。”左军山把杯里的水喝干了,嘴里嚼着一片茶叶,“听说他当了分厂副厂长了。”他满脸无法理解的表情,“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病,梁跃进让当总工他不干,给个分厂副厂长倒屁颠屁颠的。” “这也是老方让他当的,换个人也不行。”陶伟笑着,把那包茶叶递给他,“拿着。” “给老爷子喝吧,”左军山摆摆手,“我现在啥都有。” 两人进了车间,几个房间都没见到刘志远,就来到老方办公室。 老方正和小董在说话,见两人进来,兴奋地站起来:“呵,两个大忙人,有时间了?”说着让两人在前面沙发上坐了,自己过来发烟沏茶。小董眼疾手快,赶紧接过暖瓶。 “这办公室该装修了。”左军山像第一次来一样四周看一下,“外边像你这级别的,都是老板桌和转椅了。” “这人不能出去,一出去眼界就高。”老方对小董笑笑,“这两位,现在可是厂里的名人了。” “都是老板了。”小董看着两人点点头。 “啥老板,”陶伟谦逊地摇摇头,“出去混口饭吃。” “以后有什么好的机会,想着点大家,”小董仍带着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不能自己闷头发财呀。” “就是碰运气。”左军山像个过来人一样,随手端起茶杯,“像我们这样没文凭c没职位的人,也只能出去瞎混。还是你们正规军好,稳稳当当地当着官儿拿着钱。” 小董笑一下,拿着手里的一叠计划表对老方说:“我再去重新排一下。” 老方看着小董出去,点头叹道:“有一句老话,叫人挪活,树挪死,人不能老在一个地方呆着。但有些人看别人在外面挣了点钱就羡慕,真让他放弃眼前的位置,还真舍不得。”他说着,要给两人续水,两个人连忙站起来。 “老主任怎么客气起来了?” “现在你们都是人物了,哪能跟以前一样。”见两人接了水坐下,老方笑问,“今天怎么凑一起了?” “听说刘志远又搞了一个叫‘鼹鼠’的东西?”左军山说,“我来就是想听听他的汇报。” “你是领导身边的人,干的都是大事,”老方看着他笑起来,“怎么也关心起这些小东西来?” “什么领导身边的人。”左军山自嘲地笑笑,“咱不是外人,说白了就是给人家提提包c拉拉关系,混点吃喝吧。领导挣个大头,咱也沾点小便宜。” “这也是个行当。”老方认真起来,“别看大学有文秘这个专业,可培养出来的人不一定能干得了你这个差事,这也是需要功夫的。” “确实是。”左军山有所感触,“做这事,要站在领导的角度看问题,他想到的,你要领会好,没想到的你更要替他考虑周全。领导不好出面的,你得巧妙地把事办好,反过来,领导也不会亏待你。” “行了,你已经毕业了。”老方欣赏地看着他,“老实话,要让我干这事,我就干不了。” “我也干不了。”陶伟也钦佩地看着左军山,“这些东西你都是跟谁学的?也没见你看过多少书呀。” “这叫悟性,懂吗?”左军山看老方掐灭了烟头,赶紧走到他桌前,再递给他一支,拿出打火机点上,回头对陶伟说,“别看你也是中专毕业有文凭,干这个还真不行。那个刘志远不也是牛哄哄的吗?今天搞一个这个,明天搞一个那个,让他陪个领导试试?” “那得让领导伺候他了。”陶伟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方主任。”他收起笑容说起正事,“昨天说的‘鼹鼠’的事,就按你俩说的办。放心吧,我这就开始想办法。” “这是好事,先一点一点来。”老方欣慰地看着他,“‘鼹鼠’真要是红火起来,还得有一段时间,但是要抓紧。” “刘志远呢?”左军山见有了结果,想起了别的事。 “几个车间干的活儿有问题,他去处理一下。该回来了。” “这小子还就得您来调理,梁跃进都不行。” “不能这么说。”老方急忙摆手,“志远是个奇才,放在九车间,老汪c郑书记见他怵头,在咱这里那可是宝贝。部里要是有眼光,把这个厂子交给他都没问题,可那帮玩意儿根本不想这些,也想不到这些。刚才陶伟说,让领导伺候他,说得没错,得有人帮衬他。我现在想,我是老了,应该甘当人梯,给他做帮手了。” 听他说完,两人都愣在那里,不理解往日高傲的老方怎么突然放低了姿态。 “你们发现没有,对他说三道四的人很多,就是你们也把他做的事当笑话,可还是愿意把他当自己人。”见他俩不解的神情,老方笑说,“为什么?他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但他是个不掺假的人,做事一竿子插到底,而且还有眼光。要做成事,就得要这样的人,只可惜现在这个社会容不得他。老尚就不看好他,说这人有反骨,不可重用。不就是有时做点出格的事吗?我说他跟我很像,老尚不赞同,说我是受党教育了多年的人。”说到这里,他不禁摇一下头,“教育了多年,学到了什么?听话和说假话。志远不一样,他没那个细胞,不会掺杂使假,整个人清澈透明,跟他一起共事,感觉非常轻松和放心。不过,看他这样我还是有些担心,不定哪天让人使了绊子,摔了跟头。” “那真得经常提醒提醒,”陶伟说,“让他多注点意。” “你们小伙计们也要经常说说他。”老方点头赞同。 “这个人,”左军山摇一下头,“除了他娘,估计没人能说得动他。”正说着,腰间的传呼机响,他掏出来看一下,走到老方办公桌前拿起电话,神秘地说:“领导有指示。” “那我们回避一下?”老方认真地看着他。 “不用,”左军山对他摇摇头,“先看看什么事。” 接通了电话,里边说了好长时间,他只是恭敬地连连点头称是。放下电话,他立刻喜笑颜开:“领导给我搞了一辆车,明天去提。好了,今晚我请客。”说着笑起来,“到酒桌上去教育那个刘志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喜庆的证书 93 权力的滋味 刘志远拿着小董提供的问题明细逐个车间处理问题。由于生产进行了一段时间,铸钢c铸铁c锻造c焊接等前道工序的产品已经转入机械加工,他的工作量小了很多。 在张四清的车间简单看一下,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很感激。 “干你的产品,我有成就感。”张四清笑说,“别人不清楚,我可知道这是领先全国的东西,生产c技术我都给你盯着,尽可放心。” “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你也学会文绉绉的了。”张四清摆摆手,“那是老方他们那个年代的事了。咱这是工厂,要做好一件事必须齐心协力,精密配合。跟你合作,就是累点心里也痛快,因为做的是纯粹的事。” 出的问题都是现场加工出现的超差现象,好在小董盯得紧,在开始就及时发现,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几个车间处理起来还算顺利,但是老是出现的超差现象让刘志远恼火。他心想,啥时候能放放心心地做点事? 走到老孟车间,见技术处长c质检处长c老孟带着十来个人围在检验台前争执着。 “刘总来了。”见刘志远走过来,老孟说,“让他给评评理,这个问题是我们车间的事吗?” 刘志远凑上去看一下图纸,是改型项目的产品。 “这不是明显的砂眼吗?”老孟指着一个产品内腔里的细小斑点,“怎么能怪我们机械加工呢?” 刘志远看一下产品,又看一下边上的质检处申处长。 申处长个子不高,四十岁的样子,开始有些谢顶。 他瞪着眼睛冲老孟说:“你为什么不在车完后就提出来?非到现在磨完了你才说?” “精车完了可是你的检验员检过的。”老孟一脸不屑,“刚开始就给你们反映过这批活儿有砂眼,你们不当回事,现在出了问题你来追究责任了,你这质量怎么管的?不合格的铸件都转到下道工序来了。这事我不负责,你爱找谁找谁去。” 申处长碰到了横茬,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面对高大强硬的老孟,他的目光开始闪烁不定,有些猥琐。 “你看,”过一会,他扭头对技术处长小声说,“能不能想办法挽救一下,就这么几个小点,我看也不影响使用,你签个字放了吧。” “报废!”刘志远听他这么说,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知道这个部位是起什么作用的吗?” “你,”申处长惊异地抬起头来,“你一个分厂副厂长,这里有你什么事?” “忘了领导小组里都有谁了吧?”刘志远抬手指着几个人,“我看你们谁敢放过去。”他说完走出人群,走了两步又回来,对申处长训斥道,“你们在这里吵吵有什么用?这是出砂眼的地方吗?哪出的砂眼找哪儿去!” 他来是要看自己产品的,不想和他们纠缠,说完走到一边,拿出小董的单子。单子上这个车间的问题最多。 走到一台机床前,他把操作者的卡尺拿过来,里外量一遍,问操作者:“怎么差这么多?” “你的公差要求严,这台破床子精度根本达不到要求。” 这台设备,除了经常滑动的部位显出点光亮外,其余都被或重或轻的黄袍覆盖,所有配合的缝隙中塞满了细碎的铁屑,很多已经生锈。 “那你找车间修呀。” “找过,见床子能动就没人管了。”操作者回头摇起手把干他的活儿,“现在工时紧,我也不想耽误时间。” 见他不再搭理自己,刘志远有些生气。老孟笑着走过来。 “刘总。” 刘志远正不高兴,看着产品没理他。 “还是你说了句公道话。”老孟继续笑着说,“让这个申处长自己挨骂去吧,梁跃进正为这样的事急着眼呢。” “你自己量一下。”刘志远把自己产品的图纸递给他,指一下边上的产品,“我告诉你,这件赶紧重投。有问题的我一件不要,时间也不能耽误,到时给不了合格的产品,我就找梁跃进要去。”说完转身就走。 “哎,刘总,”老孟在后边喊,“商量一下嘛。” 刘志远没听见一样低着头往前走去。到了九车间门口,他下意识拿出手里的单子看一下。这里没事,但走到了,他就继续走进门去,要见一下罗娟。 “谁又惹你了?”罗娟问。 “你怎么知道的?” “都写在脸上了。”罗娟看着他笑起来。 “看老孟他们做的事。”说着,刘志远无奈地摇起头来,“本来是想跟他们好好说的,可一见车间那个样子就来了气。把我的活儿安排在了一台破床子上,干的那活儿呀—” “现在厂里最重要的就是改型产品,其它的没人当回事。”罗娟提醒道,“你还真的要注意了。” “都是产品还分亲后。”刘志远看着她,“那你的怎么没事?” “这不是亲的嘛。” 罗娟不爱开玩笑,突然的坦率,惹得刘志远哈哈笑起来。 “小点声,这是在车间。”罗娟也被自己的话逗笑,左右看一下,“你就这么几项产品在这里,我都亲自给你盯着呢。” “我说咱车间哪有这水平。”刘志远止住笑,“但全车间这么多品种项目,你不能都这样呀。厂里这样不对,干不了别干,要干就要干好。” “多年养成了习惯,没办法。生产处拿着鞭子每天来要进度,动不动就在会上批评,弄得技术口c质量口一点发言权都没有,老是被动挨打。” “这个状况确实要有人来管管了。”刘志远点点头,“你看申处长那个熊样,能管得了啥事?” “你别看那样子,他可是近十年来在这个位子上干的时间最长的一个人。”罗娟伸出食指,“以前这个位置,别人顶多干一年。质检处长这个位子不好坐,管松了上面不干,管紧了下边受不了,来回都是得罪人。” “怕得罪人那就别干,要干就要彻底干好。”刘志远说起了刚才的事,“该管的管不了,出了问题就想和稀泥,我可见识了。” “哪儿都一样。”罗娟摇摇头,“车间出问题是正常的,不出问题就不正常了。不同的是那边老孟态度强硬,他就和稀泥,这边领导软点,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原来的老汪c现在的顾顺雨都供着他,不管怎样,大家一起把产品糊弄过去了事。”她瞥一眼远处的顾顺雨,“产品有了问题,小的他就见天追着让我签字放行,大一点的就催我去找质检处办理协议接收,办不下来他就想法打点申处长。” “那你就办吗?” “我不管,不行就是不行,要做好产品,不能只顾进度。他们平时不管,但产品出了问题交出不去了就开始着急。” 刘志远听她说着话,眼见顾顺雨朝这边走过来。 顾顺雨当了分厂厂长,精神状态也有了变化,在车间东张西望的目光,已不像以前一样漫不经心,现在是看到一处都要停一下,看清楚了再放过,神情也显出了些庄重。 “呵,”走到两人跟前,他好像刚看见刘志远一样,语气中带着居高临下和公事公办的味道,“刘副厂长,今天有空了?” “我来看看我的产品。” “我刚看了,你的产品没问题。”顾顺雨还是那副神情,“我们可是把你们的东西当作重要产品看待的。现在快结束了,后面还有吗?要有的话赶紧说,我派计划员去一下。” “你们忙着改型产品,还有时间干这个?” “改型产品只是试制一台,虽然品种多,但数量不大,现在也到了收尾阶段。你们要帮帮忙多给我点活儿,哪天我请你们老方吃饭。”顾顺雨转向罗娟,“罗副厂长,那两件你赶紧去把协议办了吧,办了就可以交库,生产处催得急。” “超差太多了。”罗娟看一眼刘志远,“别说找质检处,就是我也不同意放过去。” “那也得想想办法呀。”顾顺雨咂一下嘴,着起急来,“梁厂长每天都盯着生产计划的完成情况,你没去开过生产会,那是要骂娘的。” “什么产品?”见他逼着罗娟,刘志远问。 “改型产品。”顾顺雨朝检验台指一下。 “带我去看看。” 三人走到检验台前,罗娟指着工作台上两件加工好的产品,说了超差的部位和超差量。 刘志远拿起放在产品上的检验卡片看一下,对顾顺雨说:“报废,赶紧重投。” 顾顺雨吃惊地看着他,好像在判断他的身份。 “赶紧干吧。”刘志远对他说,“又不是铸件c锻件。这个领来棒料就可以干的,别再犹豫了。” “刘副厂长。”顾顺雨有些不高兴,着重地称呼着他的职务,“这好像不是关键部位,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这是第一台试制。”刘志远看着他,“出了问题是你的产品造成的,还是我的设计问题造成的?我要是认准了是你的产品质量问题造成的,梁跃进还不剥了你的皮。” “好c好,刘总,”顾顺雨已经反应过来,堆出讨好的笑容,“我马上重投。” 94 平等的人 到了下班时间,两人一起往回走。 “亏得你来了,”罗娟说,“要不他还要跟我急呢。” “想急就让他急,能把你怎么样?” “说正事,我怎么都不怕,要是受了委屈,就忍不住要落泪。”罗娟为难地说,“现在大小是个领导,当着车间那么多人多难为情呀。” 罗娟是不会做出不讲理的事来的。刘志远对她的为人处事非常佩服,听了要她受委屈的话,心里不能接受。 “要是觉得不高兴了,觉得受了委屈,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收拾他。” 见罗娟不说话,只顾低着头往前走,他心生爱怜,故意说起笑话来。 “我还没见过你哭的样子呢,一定更好看。” “讨厌。”罗娟抬头嗔他一眼,“你还盼着人家哭呀。” “诶,你还别说,有的人哭看起来就好玩儿。”见她开口说话,刘志远笑起来,“我见过很多哭的人,各式各样的,最难忘的是小学最后一年。我们班里的一个降班生,比我大两岁,高我半头,仗着身高马大,在同学之间都横着走,谁不顺着他就欺负谁。那天中午放了学,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人打了起来。当时周围人多,硬给拉了开来。回到家吃饭,我妈问,你的衣服怎么破了?是打架了吗?我当时一看,衣服掉了个扣子,边上还撕开了一条缝,便赶紧说,刚才劳动,不知怎么弄的。但看他把我的衣服弄破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吃了几口饭,我就跟我妈说学校要组织劳动,要早点去。出了门我就去找他,见他正在家吃饭,就在路口一直等到他走过来。见了面我对他说,有本事咱找个人少的地方比一比。这小子哼一声说,比就比。到了拐弯没人的地方,我说可以了,扭头冲着他脸上就是一拳,这家伙一下子捂住脸,蹲在了地上。我踢他一脚让他站起来,他不吭声也不动弹。见踢了几次都不理,我就自己上学去了。他一下午没去。放了学,我回刚到家门口,就见他爸正生气地和我妈说着话。我妈见我过来瞪着我说,看你干的好事,怎么把人家打成这样?坐在一边板凳上捂着脸的那个同学看我来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的一只眼睛肿得像个茄子。他爸见我比他小,就再次问他的儿子,是他吗?儿子捂着脸点点头,哭声又大了起来。他爸生气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个窝囊废,给我滚回去。说着拎着儿子的耳朵,也不跟我妈打招呼就走了。” “他爸不认识你吗?” “他爸一直在外边上班,我也就老远见过他一次。” “你是看见别人哭就高兴。” “你没见过他平时盛气凌人的样子。”刘志远点着头说,“那个哭声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痛快。那爷俩走后,我妈很生气。我看她掉了眼泪,心一下就软了,说,你罚我吧,晚上我不吃饭。过了一会,她把饭端到我跟前。我说,你掉眼泪我就不吃。过了好久,见她没眼泪了我才开始吃饭。我不能见我妈流泪,估计也见不得你流泪。” 罗娟不禁低头笑起来。两人说笑着,不觉到了岔路口。 “这边走。”刘志远笑着伸手指一下他家的方向。 “你事先也没请我呀。”罗娟噗哧笑出声来。她摆一下手,两人各自走开。 走到家,洗了手,刘志远端起碗来就吃饭。 母亲正想说什么,听电话铃响,就过去熟练地拿起听筒。寒暄两句,她扭头叫刘志远:“是军山找你。” “等了你一上午,”刘志远刚接过电话,就听左军山埋怨道,“到哪儿去了?” “在车间处理产品问题。有事吗?” “晚上请你吃饭,不会有问题吧?” “这有什么问题,你天天请才好呢。” “军山晚上请吃饭。”放了电话,刘志远对母亲说,“这小子出去发财了。” “你又来了。”听他这么说,母亲板起脸来,“我跟你说,我不要你升官发财,就要你平平安安地在厂里好好干。你看现在多好,有了娟儿,工作也好,老天爷都给你安排好了,不许再做出格的事。” “我就随便说这么一句,看您这一通说的。”刘志远低头扒一口饭,“您放心吃饭吧,我没这个意思。”见母亲仍然不高兴,他岔开话题,“看您现在接打电话挺老练的。” “现在练功,认识的人多了,电话也就多起来。”母亲笑道,“这些练功的人啊,心都挺善的,谁家有什么事,都很关心。人家讲得可好了,有时候我也想让你去听听,改改惹是生非的秉性。” “妈,您饶了我吧,在学校我连政治课都不爱听,您还想让我听他们念经吗?” “看你就是个心不净的人。”母亲瞪他一眼,“只能我去替你们烧香许愿了。” 下班到新开的饭店,进了左军山订的雅间。左军山c老方c陶伟三人正在喷云吐雾地说着话。 “也不开换气扇。”刘志远说着打开开关。 “现在见你一面都难了,”左军山看着他调侃道,“请吃饭还迟到。” “跟罗娟说了一声。” “人家志远做得对。”陶伟给他拉开椅子,“赶紧坐吧。” “上午我们还说只有你妈能管住你,”左军山看着刘志远,“现在再加上一个罗娟。这样也好,让我们也少操一份心。” “赶紧点菜吧,”刘志远说着起身出去叫服务员,“我可不是来听你唠叨的。” 服务员进来,左军山翻开菜谱看一下,又交给老方:“方主任点,捡好的来。” “都是自己人,”老方把菜谱推回来,“简单点就行。”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左军山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我们出去一个菜就好几百,这点算什么?” “我来点。”刘志远瞥他一眼,把菜单本合上,交给服务员,“四个热菜,你这里最贵的鱼c鸡c肉和海鲜一样一个,再随便上四个凉菜,快点。” 服务员说了凉菜c热菜的菜名,不放心地看着左军山征求意见。 “就这样,赶紧上。”刘志远催促道。 “去吧去吧,就按他说的来。”左军山朝外挥挥手,从身后的一个大袋子里拿出四瓶酒来,“这是厂里送我们领导过节的酒,全给我了。人家bj可看不上这些。” 老方拿过一瓶,眯着眼看一下:“还真是好酒。赶紧倒上,咱们尝尝。” 左军山c陶伟起身,一人拿一瓶,打开盖子开始倒酒。房间立时弥漫起酒的醇香。 老方端起杯,闻一下,又抿一口,嘴里咂么一下说:“确实不错。” “这酒就得给您这样的人喝才不浪费。”左军山得意地看着他,“您识货。” “酒是陈的香,也就是我们国家能酿出这么好的白酒,咱们有口福啊。”老方突然摇摇头,“可是我搞不懂,怎么造别的东西就不行了呢?” “酿酒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这是文化,是给像您我这样的老爷们造出来享用的。”左军山看一眼刘志远,“造东西,是像他这样生猛的人做的事,您就不要操这心了。” 凉菜上来,服务员转着桌子,均布放好。 “方主任,咱开始吧。”左军山说。 “开始吧。”老方看着他笑一下,“你不说两句?” “说啥呀说。”左军山端起杯来,“这可真是自己人,大家一起来。” 喝完第一杯,陶伟赶紧倒酒。轮到左军山时,他习惯性地在杯子旁边点了点,老到地行了个叩指礼。 “您说的造东西的事。”左军山对老方说,“我这段时间跟领导走了不少的大厂,发现大家都在为过得好一点发愁,见了现成的活儿都跟苍蝇见了血一样。开始我们没多少经验,往各厂短平快地放了点活儿,现在干完了,都追着要,但没有一家说要把活做得更好或是开发产品的。” “一帮大傻帽们。”刘志远嘴里嚼着东西嘟囔着,“自己到矿上找去呀,没人拦着。” “去去,”左军山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你别再说话了,一张嘴就是别人不爱听的。那些领导们不是你,要都是你了,就没我们今天的饭了。” “我才没心思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刘志远看着面前的酒,“我也感觉这酒不错,香不说,到了肚里暖烘烘的,还不辣。” “这就是醇香了。”老方笑说,“志远有长进。” “你好好干。”刘志远朝左军山端起杯,“以后隔三差五的叫上我们来改善改善。” “还说你有长进呢。”左军山瞥他一眼,端起杯,向老方和陶伟示意,“领导说了,看这势头很好,过段时间要以我的名义办个机械公司。我,左军山,时间不长就是总经理了,吃顿饭算什么?” “进步挺快呀。”老方看着他赞赏道,“来,一起喝一杯,祝贺一下。” “到时咱也不叫什么厂子,”刘志远端起杯对陶伟说,“也叫公司。” “咱不能跟左总比,”陶伟羡慕地看着左军山,“人家是大买卖。” “诶,一样。”左军山摆一下手,“都是法人,咱们是平等的。” “你们赶上了好时代了。”老方咽下嘴里的酒感叹道。 “您也不晚。”刘志远看着他,“咱们的‘鼹鼠’开始配套了,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装出成品来。” 一下上了两盘热菜,左军山探头看一下,示意老方先夹,自己也随后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还是家常菜。”他摇一下头,“味道一般。” “行了,你也显摆够了。”陶伟碰他一下,“两个月前,你敢说这话吗?” “诶,你还别说。”左军山瞥他一眼,“就是这两个月,我们出去吃饭,都是单位的一把手陪着,挣了钱不算,还长见识呢。” “好吃。”刘志远夹一块肉放进嘴里,大口嚼起来,“陶伟你不要打击人家的积极性,说好了是要经常请的。” 老方哈哈起来:“你们三个小哥们真有意思。” “您这么大岁数,也别像这个二愣子一样想造什么机器了。”左军山对他说着,左手正反倒一下,“这才是真的,倒倒就来钱。哪天您不干了,到我公司来。” “不行,不行。”老方连连摇头,“干你们这行的都是奇才,我可干不了这差事。”他看着刘志远,“我是跟不上形势了,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志远造‘鼹鼠’吧。” 95 欺骗 “鼹鼠”的配件开始陆续转进车间。因为有了老方c小董的全力组织,配件的加工进度很快。想起初次做组合机床时的窘况,刘志远感到了组织的好处,不再需要自己啥事都亲力亲为了。 他把技术组的人大部分留下,继续做改型设备的装配工艺,安排唐斌在下面归整配套来的“鼹鼠”部件。他整理着“鼹鼠”的资料,不时到外面看一下楼下成片的零件,心中跃跃欲试。下午把手里的文件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下楼,想亲自带着唐斌逐件验收。 唐斌把交来的部件分门别类放在地面的牛皮纸上,大件靠在一边整齐地 摆放着。刘志远在边上摆一张桌子,上面放了可能用得到的各种量具和图纸,检完一件,就放到桌子的另一边,地上也是铺好了的牛皮纸。大一点的部件,他直接到现场检验,没有问题的,就用石笔做好标记和记录。 唐斌比刘志远早来两年,办公室的业务已经熟悉,但面对具体产品就有些生疏,测量各型零件的量具也用得不熟。见刘志远干得那么熟练,他有些尴尬,但也不敢加快速度,生怕漏过超差的尺寸,有的尺寸拿不准,还反复测量三四遍。他担心,要是让刘志远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人批评一顿,脸上实在挂不住。 罗道成走过来,从桌上拿起几张图纸看一下,就到一边找产品。 “这点活儿您就别插手了,”刘志远劝道,“我们两个人呢。” “我闲着也没事。”罗道成弯腰拿起一个零件,“现在早点发现问题,返修起来也多点时间。” “罗师傅,我帮着您吧。”唐斌见罗道成看尺子时用花镜,看图纸时又使劲低着头从眼镜上框看出来,赶紧过来说,“您来测量,我看图做记录。”说着,拿起纸笔,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 检了几件,罗道成拿着一个工件停了手。 “你把他叫过来。”他对唐斌说。 “刘总。”唐斌叫一声。 “怎么了?”刘志远扭头,见罗道成仔细地端详着零件,便好奇地走过来。 “这里好像不对。”罗道成用卡尺的尾部点点零件的内孔边缘。 刘志远拿过产品仔细端详,又对着光亮照一下,心生怒气:“妈的,孔干大了,给我镶了个套!” 这是上次在老孟那里看见的那件活儿。 “这是受力部位。”他气得鼻翼张得老大,喘着粗气,“要是发现不了装上了,估计连试验台都下不了就得出故障。” “这些人怎么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唐斌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找老孟算账去。”刘志远说着把手中的尺子重重放到桌上,起身要走。罗道成一把抓住他的衣服:“这是车间和车间之间的事,你去不合适。”说着转身叫唐斌,“你去把老方叫下来。” “这确实不像话了。”他自己也不禁摇头叹道,“这在以前是要受处分的。” “什么处分,”刘志远怒不可遏,“应该枪毙!” 老方急急忙忙过来,拿起零件眯着眼仔细看一下,也是气都不打一处来:“这也太损了。” 罗道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他才冷静了下来。 “这事我来处理。”老方走到正背着手看着大门口的刘志远身边,“我给孟华文打电话,让他过来。你就别再说话了。” “其它的活儿怎么样?”见刘志远没反应,他回过头来问罗道成。 “刚检了几件还可以。”罗道成说,“当时我还想了,你和他一人抓进度,一人抓质量,就是干正式的产品也没这么好过,不想出了这种事。” 老孟接到老方电话,自己也不相信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 “我方运昌还能讹你吗?”老方语气严厉。 老孟急忙掐掉手里的烟头,把生产副厂长找来,问是怎么安排的。 “我特意安排到一台好床子上去返工,”副厂长说,“还交代,能修就赶紧修,修不了的马上重新投,到现在也没见到反馈。” “他把干大的内孔又车大了一圈,镶了个套,”老孟抬眼瞪着他,“还让人家看出来了。” “不会吧?那我去问问。” “问啥?东西就在人家手里。”老孟焦躁地站起来,“就一个方运昌就够难办的了,还加上那个刘二。” 两人急忙下到现场,走到那台机床前。副厂长问操作者:“总装的活儿你给镶了一个套?” “是。”操作者自得地说,“他们也就是做个非标设备,将就过去就行了,没必要这么认真。你有事吗?” 这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老车工,以技术娴熟细腻著称,分厂有什么急活c难活都找他解决。这次镶的套,没点技术含量的人还是搞不好的。 “师傅啊,”副厂长气急败坏地拍一下大腿,“您惹祸了!” 老孟一步迈上脚踏板,厉声喝道:“我跟你说过,这是刘二的东西,马虎不得,你就是这么安排的?” “是我没有交代好。”副厂长赶紧点头认错。 “好啦,也别垂头丧气的。”老孟瞪一眼操作者,回头对他说,“事出了,那怎么办?好好认错去吧。刘二要是把这事捅到厂里,你我都得受处分,他得被开除。你去,把技术c计调都叫上,赔礼道歉去。” “好c好。”副厂长的额头上一下出了汗,忙不迭走开去找人。 见副厂长一路小跑走远,老孟掏出烟来点上,咬着嘴唇想对策。 “主任,”后面的操作者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白着脸过来对他解释道,“你看,我也是为了车间好。” “你记住,这么大岁数了,做事要多长个心眼。”老孟鼻孔喷出两柱烟,拿着烟的手向后指指,“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那我怎么办?” “我这不正想着办法呢嘛。”老孟厌烦地挥一下手,“干你的活儿去吧。” 这里是全厂最大的机械加工分厂,产品品种多,工种全,技术复杂,车间领导也都业务精熟c技术全面,历届厂领导都不敢小视他们,所以老孟在厂里也是一个很牛的车间主任。直到现在换了梁跃进,出手不讲以前的规矩,他才开始有所忌惮。 “事情大家已经知道了。”等副厂长领了一大帮人过来,老孟对大家说,“这种事要是让厂里知道了,那是可以上纲上线的,后果不堪想象。两个要求:一个是这种事以后绝不能再发生,不管在哪道工序,哪类产品,产品出点问题谁也说不出什么,但这样处理不行;再有,现在大家跟我一起去赔礼道歉,把事情压下去,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孟领着一大帮人从大门口进来。刘志远背着手看着他们,身后老方和罗道成见这阵势也有些吃惊,站在原地看着人群。 走近了,老孟加快脚步,径直走到老方面前:“我们错了,老兄你怎么处置都行,但这是咱哥俩的事,不要把事情闹大。”说完,他又对罗道成说,“罗技师,也向您道歉了。” 面对这个平时总是仰着头说话的人这么谦恭的态度,罗道成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眼睛不自主地看向刘志远。 老孟走到刘志远跟前,诚恳地说:“刘总原谅这一次,损失我全部承担,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刘志远看着他,强烈的厌恶感猛然涌起,浑身觉得极其难受,想抬手给他一拳,又觉得十分的不值。在这现代化的工厂里,他忍受不了同事中有这样龌龊的人和事,像不小心吃到了只苍蝇,恶心和憋屈使他欲罢不能。 “你得付出代价。”他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老孟见刘志远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便回头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跟过来的老方和罗道成。 “把你的产品都拉回去,”老方和罗道成对视一下,对老孟说,“把有问题的产品重新做了,保证一点问题没有后再送来。给你一周时间,再有问题,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你先去安排,我们商量一下。” “谢谢了。”老孟朝老方c罗道成和不正眼看他的刘志远抱一下拳,扭头对身后的副厂长交代下面的事。 一群人走后,老方递给刘志远一支烟,点着打火机。刘志远赶紧用手护了,凑过来点上。 “杀人不过头点地。”老方劝道,“老孟这样,我认识他十几年从没有见过,看他补救的情况吧。” 到了下班时间,车间的许多人一边好奇地看着这边,一边往门口涌去。刘志远狠狠嘬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拧灭了,朝老方摆摆手,径自走出车间。 一路上他眼前老是老孟那张讨好c敷衍甚至是无赖的表情,满腔的失望和无奈淤积发酵着,使他憋得难受,到了家门口,闻见母亲饭菜的香味,心里才平和了些。 “怎么了你?”母亲正往桌上摆放碗筷,见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 刘志远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但咬一下牙忍住了。这种被人狠狠欺骗而又无可奈何的憋屈,在母亲面冒出了发泄的冲动。 “到底是什么事?”母亲不安起来。 “没事,”刘志远摇摇头,端起碗吃起来,“您吃饭吧。”他是从来不让母亲分担他外面痛苦的人。 闷声吃了两口,听见有敲门的声音,母亲不放心地看着他,起身去开门。 “阿姨,”罗娟手里抱着一个塑料袋进来,喘着粗气,“我妈刚蒸了包子,让我送几个过来。” “看你跑得这么急,”母亲爱怜地把她让到桌前,“快过来一块儿吃吧。”说着去厨房盛饭。 “你没事吧?”罗娟抱着包子,观察着刘志远的脸色。 “就是有点不舒服。”刘志远起身从边上拉过凳子让她坐下,摇一下头,“没事了。” 母亲端着饭,拿着筷子进来。 “您赶紧吃吧,”罗娟站起来接了,宽慰着母亲,“没啥事。” “一回来就见他阴沉着脸。”母亲仍不放心,“问他也不说,到底怎么回事?” “您放心吧,没事了。” 母亲心里踏实了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但还时不时看刘志远一眼。 三人吃完饭,罗娟起身要收拾,母亲抢过来说:“我来,你们说说话。”见刘志远起身,罗娟对母亲说:“阿姨您忙吧,我们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门,见刘志远仍沉着脸,罗娟就往他身上靠了靠。 “我爸回去就跟我说了,看你铁青着脸不放心,怕出去惹事,就让我赶紧过来劝劝你。” “现在能惹什么事?当时他要是跟我来硬的,我一拳上去,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你这点不好,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两人低头往前走一段,罗娟说,“有了事,要不出去打一架,要不生闷气把自己气死。世界这么大,啥事没有啊?眼里不揉沙子,这怎么能行呢?让家里人为你操心。”她说着嗓音有些沙哑,吸了一下鼻子。 “好了,没事了。”刘志远的心一下松软下来,揽住她的肩膀,“你别担心了,就当走路让石头绊了一下。” “石头绊了你一下,”罗娟破涕为笑,“你也去打石头吗?” “我去打放石头的人。” “你还不改?”罗娟娇嗔着,抬手掐了他一下。 “感觉到疼了。”刘志远咧一下嘴,“我记住了。” “以后碰到想不开的事,先想想你妈和我。”罗娟抬头看着他变晴了的脸,“记住了?” 刘志远停下脚步看着她,像面对着一片宁静又温暖的湖水,愤懑和气性被瞬间溶解。夕阳中,她秀美的面庞被染成温暖的金色,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亮。伴着她说话的余音,刘志远仿佛身处柔波荡漾的湖水中,被无数柔软的滕蔓撩拨着,内心充满了舒缓的温情。 “全听你的。”他顺从地点点头。 96 黄道吉日 再过一天就是母亲说的“黄道吉日”。 “老太太没催你吗?”罗娟问刘志远。 “你没见吗?户口本c身份证早就放在高低柜上了。”刘志远笑起来,“今天你去可能没顾着说。都让这个老孟给搅的。” “不说这事了好吗?”罗娟看着他,“我问了,还要车间出个证明。” “这好办,明天上班我跟老方说一声。你妈没什么意见吧?” “她说我的事她不管。”罗娟看他一眼,“她现在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没有障碍了。你以后要经常到我家去。” “没问题,不过老是觉得有些拘束。” “刚开始谁不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这也得锻炼。”罗娟看着他,“要不咱现在就去?他们现在吃完了饭正没事,我爸还为你担着心呢。” “那就去。”刘志远横一下心。 天色已黑,宿舍楼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男女老少的嬉笑怒骂伴着锅碗瓢盆的交响扑面而来,透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见罗娟推门进来,罗道成正要问,刘志远叫了声:“叔叔。”又向刚从厨房出来的杨金枝叫一声,“阿姨。” “来了,”杨金枝像来了普通客人一样看他一眼,“坐吧。” 罗娟见刘志远叫得痛快,满心欢喜,赶忙倒水沏茶。罗道成已经起身,把刘志远让到沙发上坐下。 “今天的事,就按方主任说的办吧,都在一个厂里呆着,事情做得太过激了不好。” “这个事确实太损了。”刘志远又愤愤不平起来。 罗道成点点头。他原来的平头,现在已经长得很长,白发在灯光照耀下愈发显眼。 罗娟像他,但标刻着岁月沧桑的眼角和嘴边深深的皱纹,与罗娟青春妩媚的面容反差极大。罗娟的眼神是杨金枝的,机灵有神,而他的眼中则是浑浊和深沉。 “今天老孟做得也有诚意了。”他看着刘志远,“他几乎把车间所有的干部都带了来。你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人这一辈子,自己不定也要有求人的时候。” “我都跟他说了,”坐在刘志远旁边的罗娟说,“您就别再提这事了。” “你爸说话呢,你插什么嘴?”见罗娟打断罗道成的话,杨金枝不满地说,“大人教育教育有什么不好?年轻人做事,要给自己留后路,都在这个大院里生活着,有啥必要把关系弄那么僵?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杨金枝坐在餐桌边,正戴着花镜端着簸箕择选大米里的杂物。她刚退休,但不像别的人那样要适应一段时间,一天天在家,老是觉得有做不完的事。 “妈,这些他都知道了。”见母亲打开了话匣子,罗娟担心刘志远不好受,就岔开话题对罗道成说,“他的‘鼹鼠’有啥问题,您可不要不好意思说呀。” 罗道成在劝说刘志远时,内心是矛盾的。不说,他担心,说了又怕刘志远不服气,听罗娟说起“鼹鼠”,心情轻松起来。 “比以前的非标设备好多了,应该是一个很好用的东西。”他看着刘志远,“设计得不错,但我总担心,像咱们老设备,全是钢件的,齿轮传动,有啥问题都明摆着,处理起来简单方便。现在这么多液压件c橡胶件,还有电器件都搞在一起,老觉得不踏实。好多东西不过关呀。” “确实,我也有些担心。”刘志远恢复了自信,端起水喝一口,“不过,现在已经开始做了,不管怎么样,就一定把它做好,有啥问题解决啥问题,哪怕再往后拖几年。有些眼下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在设计时也做了回避。” 杨金枝关切的目光越过眼镜框看过来,转而又看一下罗娟。 “机械设计得很精巧,关键是外购外协零件的质量。”罗道成说,“咱们国家的东西,环节多了c零件多了可靠性就差,不定那个件会出问题。你看现在的自行车,多了个链盒是漂亮了,也不脏裤脚,可用不了几天就变形。你看用了一段时间,有几辆不是哐啷哐啷响的?老式的没有,它简单,反而没事。” “我也喜欢简单的。”刘志远点头赞同,“但要怎增加一些功能,要提高效率,有时确实要增加一些环节。您看进口的设备,人家的就是好用。” “那组装时可得注意,”罗道成点点头,“不能像普通设备一样做了。” “所以从开始我就想尽可能地做好。” “你喝水吧,”罗娟看他又要回到开始的话题,打岔道,“都凉了。” 见罗道成打了个哈欠,刘志远放下杯子朝她使了个眼色。 罗娟朝杨金枝那边努努嘴,刘志远点头会意。 “阿姨c叔叔你们休息,我走了。” “那你也早点休息。”罗道成也站起来。 “口气还不小。”看罗娟送刘志远出门,杨金枝问罗道成,“要跟进口的东西比,你说他的话有准儿吗?” “还真有可能。”罗道成点点头。 “黄道吉日”,罗娟一早来到刘志远家。两人把介绍信c户口本仔细装进文件袋,等过了人流多的上班时间,起身要走。 母亲欢喜得两手不知在哪放,看两人要出门,连忙嘱咐:“路上小心啊。” “就这几步路您还不放心。”刘志远回头笑一下。 “那早点回来吃饭。” 初夏的太阳已升得老高,空旷的街道弥漫着早晨的湿气,路边树木葱茏,麻雀们成双结对,上下翻飞,开始一天的忙碌。便道上有一对老人,男的拄着拐杖,女的提着小马扎一晃一晃地缓慢前行。 “再过五十年,我们也像他们一样了。”罗娟感慨道。 “到时那个马扎肯定是我提着的,不像这个老头。” “你没见人家走路都不利索了吗?” “我到那时肯定没事。”刘志远拍拍胸脯。 “五十年后那会是什么样呀?”罗娟畅想着,挽起他的胳膊。 “到时你就是奶奶了,会有一堆大的小的孩子,整天为他们吃的喝的忙活。”刘志远笑说,“我呢,估计还是在造机器,那时走到哪里都能见到“鼹鼠”,各种型号的各种产品。” “满街的老鼠。”罗娟笑起来。 “这些房子都得推倒重来。”刘志远朝边上的建筑挥一下手,“这里将是一个大公司的总部。” “看你说话的口气,”罗娟看着他气吞山河般的神情,噗哧笑了起来,“像一个总理。” “不对。”刘志远仍看着前方,“总经理。” “我看你真是受了刺激了。”罗娟哈哈笑出了声。 出了工厂原来的生活区,道路变得宽广笔直,但建筑却稀稀拉拉,不远有几处大的工地。 走到原来的老镇上,罗娟四处寻找那个办事处,满脸疑惑:“就是这个地方呀,媛媛跟我说得很清楚的。” “是不是这里?”刘志远指着边上一个低矮c挂着一块老旧的牌子的老房子。 “应该是这里了。”罗娟看一下确认道。 “我们结婚就到这里登记吗?” “厂里这么多人都是在这里,咱就不行?”罗娟认真地说,“大小人家是政府,不通过他们就不合法。” 低矮狭窄的走廊,一边一个房间,左边的门关着,右边的传出说笑声。两个人走进去,见正对着门的三屉桌前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手拿着烟,眯着眼着边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旁边是一个高一点的文件柜子,门没关严,刘志远个子高,可以看见里边有烟酒之类的东西。 “我们是来结婚办证的。”罗娟双手捧出糖果放桌上,看着两人恭敬地说。 两人停止了嬉笑。男的看一眼桌子上的袋子,拉下脸来。 “证件。” 罗娟打开文件袋,把所有东西拿在手里,挑出证件递给他。 “都拿过来吧。”男的抬头看一眼罗娟,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会儿,又转过来瞥一眼魁梧的刘志远。 他开始仔细地一件一件察看,看到介绍信时,往桌上一放,推过来:“不行,这个不行。” “怎么啦?”罗娟紧张起来。 开介绍信时,她特意问了刚领了证的张媛媛,连刘志远的也仔细看了,觉得不应该有问题的。 “这样写不行。”男人说。 “您看,”罗娟赔着笑脸,“我们大老远走来的。” 刘志远一见到这个男人就有些反感,所以一直板着脸,见罗娟给他赔着笑脸说话,心生怒气。 他凑到桌前,两只拳头抵着桌面,左右瞪着两人。由于力量大,桌子晃了一下。 “那你们说该怎么写?” “也行,”女的有些恐惧,瞥一眼男人,“给他们办了吧。” 办公室静了下来,文件归档c贴照片c盖章c交钱c登记c给药丸,时间不长都办完。 临走时,罗娟笑着对两人说:“谢谢你们了。” 刘志远则扭头走出门去。 “东西带少了。”出了门,他说。 “我想起来,张媛媛他们来是亲戚关照过的。好了,别想了,反正是办了证了。” “一锅汤里掉进了一颗老鼠屎,这么好的心情让他们给搅了。” “好了,”罗娟挽起他的胳膊,“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嘛。过去了就算了。” 两人走上大道。远处工厂密集的建筑,在薄薄的雾霭中,气势雄伟,与刚才的景象相比,恍如两个世界。 “来时觉得挺远的,现在往回走,也不觉得远了。”罗娟说。 “你知道来的时候我怎么想的吗?”刘志远笑说,“我想骑上你爸的自行车带上你,小时候我见年轻夫妻进城都是这样的。” “幸亏没骑。到政府办事,没有感到进城的喜悦,反而像到了旧社会的衙门口一样。你看那个男的,眼里色眯眯的,要是他太阳穴上再贴一块膏药就更像电影里的县衙小官了。” “一看就像个欠揍的。” 一辆桑塔纳停在他们身边。两人正纳闷,开门出来个高个子,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乌亮,戴着墨镜。 “刘哥。”那人摘下墨镜叫道。 是二拐。他门牙已经补上,整齐雪白,但看着有些不自然。 “你这是干嘛呢?”刘志远问,“衣帽整齐的。” “没什么呀,我天天就这样。”二拐下意识低头看一下,又抬头看罗娟,“她是—” “哦,你可以叫嫂子了。”刘志远说着,往后指指,“刚领了证。” “嫂子。”看着罗娟,二拐探一下脖子,算是点了头,“嫂子也太漂亮了吧?” “这是二拐,”刘志远笑着对罗娟介绍,“现在是李总了。” 罗娟礼貌地朝二拐点一下头。 “你现在忙啥呢?”刘志远问。 “在厂子边上建饭店,在政府边上建饭店和洗浴。”二拐转过头,手指着几个正在施工的建筑,“用不了半年就可以开业了,到时我请你。”他兴奋地说,“今天大喜,上车,找个地方我请你们吃饭。” “有时间吧。”刘志远摆摆手,“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转转。你忙自己的去。” “也好,今天就不打搅了。办事的时候一定告诉我。刘哥,我先走了。”二拐拉开车门,正要上车,又回头对刘志远说,“刘哥,”他用食指往地下指指,“这个地盘是咱的,你以后有事跟我说。” “赶紧走你的吧。”刘志远笑着挥一下手。 二拐关上门,车倏地窜了出去。 “这么好的车,”刘志远看着远去的桑塔纳,“让他开上糟蹋了。” 97 绝妙的对策 两人说笑着往回走。整天在厂房里呆着,现在有爱人陪伴,享受这蓝天白云,两人心情像和煦的阳光一样明朗舒畅。 “咱从那边走。”走近工厂,刘志远指着一个热闹地方,“打开围墙后,我还没去过农贸市场呢。” 农贸市场建在原来生活区旁边一条新开的马路上。马路两边新栽的树还不高,但已挤满各式各样的简易的店铺,蔬菜瓜果c鸡鸭鱼肉的摊位一家挨一家,排得老远。走进去,刘志远新奇地看着各种招牌,罗娟则被各类商品吸引,见到感兴趣的瓜果,还上手感觉一下生熟的程度。 “现在的东西真多,”罗娟感慨道,“啥都有了,外观还好看。” “只要有钱。”刘志远笑一下。 两人挑了几样水果买了,刘志远提着,从一个过道走进生活区。这里是原来的商店,现在门脸两边开了很多店铺,服装鞋帽c干货熟食,还有两家银行的营业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罗娟—”李海霞在远处喊。 两人站住,看着她快步走过来。她手里提着的一把芹菜,翠绿的叶子欢快地抖动着。 “你们去领证了?”李海霞一脸兴奋。 “你怎么知道的?”刘志远问。 “我见你丈母娘了,她告诉我的。都这个时候了,你那顿饭怎么还不请?” “确实是,欠了李大姐的情了。”刘志远抬头想一下,“哪天补上。” “还顺利吧?”李海霞转过来问罗娟。 “证是领了。”罗娟摇摇头,看一眼刘志远,“他差点跟他们急了。你说这些人怎么这样啊。” “你们得带点儿像样的东西去才行。”李海霞笑说。 “东西咱倒不是买不起,我买了最好的糖。就是没想到,高高兴兴的事,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讲究。” “估计是怕了这个家伙了。”李海霞看着刘志远,“你去问问当年左军山的证是怎么领的?” “他是怎么领的?”罗娟好奇地问。 “我也是听说。”李海霞笑起来,“他们领证时去了三次,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那时路还不好走,左军山跑急了,回来问别人怎么回事,说这婚还结不成了?别人问他带东西了没有?他说开始时带了点糖果,后来没带。别人笑他不识路子,明摆着要东西嘛,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再一次去,左军山下狠心买了两条好烟,去了就往桌上一放,证件很快就办完了。临走时,看东西还没收起来,他一激灵顺手又拿了回来。”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左军山有才。”刘志远赞叹道,“这事怪我。他说过,有事要找他请教的,我还真疏忽了。” “我说你呀,”李海霞收起笑容看着他,“真要向他好好学习学习,别整天一根筋一样。看人家,才几天,现在要啥有啥,这才叫本事。” “还买吗?”罗娟问她。 “不买了。”李海霞抬一下手,“肉和菜都有了,中午包包子,他爱吃。” “我也爱吃包子,过两天就让我妈包一次。”三人说着往回走,刘志远说,“不过,芹菜馅的没吃过。” “以后你还能少得了好吃的?”李海霞看着他,“把丈母娘哄好了,啥好吃的你都能吃得着。我都是跟她学的。” “你们又没活儿了?”罗娟问,“白天出来逛逛真舒服。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大白天可以在外面活动活动。” “刚干完他的活儿,接着又来了左军山的,还都是急项,白天黑夜连轴转。这批活儿昨天晚上刚干完。”李海霞无奈地看着他俩,“你们说,现在安排生产怎么都跟抽风一样?” “现在都在抢活干,哪都一样。”罗娟笑一下,“咱们好歹有活干,听说别的厂子连工资都发不出去。” “我可受不了了。”李海霞摇着头,“老是这样,孩子管不了不说,自己也白天黑夜不分了。晚上拼命干,白天还睡不着,老犯头晕,去医院看了看,说是内分泌失调,生活没规律造成的。这么干能有规律吗?” “那你调出来。”刘志远说。 “到我们那去吧,”罗娟看着李海霞,“起码不用老是上夜班。” “不去。”李海霞摇摇头,“好不容易动一次,又到你那里,让我一个女人整天撅着屁股摇手把?不去。”她抬头看着刘志远,“我想到你们车间。” “你去干装配?”刘志远一愣。 “就是装配我也去。” “好吧。”刘志远想一下。 “你能办?”李海霞惊异地看着他,“那咱可说好了,一言为定。” “下午上班我就跟老方说去。” “我可不是开玩笑说的。”李海霞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下脚步看着他。 “我也不想跟你开玩笑。” 厂里对一线工人的调动管得很严,尤其是从脏累险差的岗位往出调人。李海霞早就想调出来,可是父母公婆都是工人,没权没势,一直找不到门路,现在刘志远信誓旦旦地提出来,一时感到难以置信。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她激动得眼里充起了泪水。 “那我请你吃饭。”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声音有些哽咽。 “好了,又不是别人。”罗娟安慰道,“他应该做的。” “一定给你办了。”刘志远看着她,“时候不早了,回去包包子去吧。” 劝走了李海霞,罗娟担心起来:“海霞可是当了真了,你一定要给人家办好了。” “刚才我想了,一个女人干铸造,还不分昼夜,确实不合适。我先找老方,他要是办不了我就找梁跃进去。”过了一会,他又说,“这是实际情况。要是老方能办,就是她直接去找老方也可以。” “你倒不觉得难。”罗娟抬头看他,“那方主任连走路都是昂着头的,厂里有几个人能跟他搭上话?别说一个普通工人了。” 两人回到家,母亲已经摆好了饭菜,小香炉里一根细香冒着多姿的青烟。 “妈,”刘志远把结婚证拿出来,展示在她面前,“我完成了一项任务。” “赶紧放好,”母亲欢喜地拍他一下,“洗手吃饭。” 两人坐下开始吃饭,母亲则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罗娟,也不动碗筷。 “您光看她也不能当饭吃呀,”刘志远看着她笑起来,“以后有的是时间,赶紧吃饭吧。” 母亲两行热泪直直地流下来。她抬手一抹,抽泣一下:“好好,我吃饭。” 由于惦记着李海霞的事,刘志远下午早早去上班,来到老方办公室。 “办了?”老方带着花镜,从文件上抬起头。 刘志远笑着点点头:“铸钢车间的李海霞想调到咱这里来。” “我知道这个人,嘴快c腿快,挺利索的。”老方想一下,“来吧,就让他当资料员,在楼上打打杂。” “调一个人这么容易?”老方痛快的回答出乎刘志远的意料。 “不容易。”老方摇头笑笑,“但需要的该调的还得调。你没发现咱们楼上和九车间不一样吗?” “是不一样。”刘志远钦佩地看着他,“九车间养了一大帮吃闲饭的,还净惹事生非。” “想来这里的人很多,找我都一概不理。”老方有些得意,“请神容易送神难,来个‘事儿妈’谁照顾谁去?所以宁缺毋滥,跑跑颠颠的事都书记干了。这个李海霞在车间吃过苦,技术工人又有基础,来了没问题。你让她跟他们车间说好了,咱这边我让书记去跑,实在不行我找老尚。” 刘志远想起上午李海霞激动的样子。事情就是这样的奇特,在此之前她是那样的无助,现在机会就像一扇大门突然在她面前打开,她的困境瞬间解决了。 他把情况告诉罗娟,罗娟马上放下手中的工作去找李海霞。不到一星期的时间,李海霞就拘谨地来到车间,向老方报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又想打“全红”了 98 意外惊喜 李海霞每天比别人早来半小时,先打扫老方和书记办公室,准备好开水,接着开始擦扫走廊,到人们来上班时,现场已经窗明几净。 “以后走廊你就别管了,”袁书记对她说,“这里都分着卫生责任区的,有人负责。” “我干点这个没什么。”李海霞仍低头擦着地面,“大家都忙正事,” “你看,怎么样?”老方看着李海霞问刘志远。 “就这也比铸造车间轻松多了。”刘志远笑说。 “不对。在那边是不干不行,在这里是主动要干的,态度不一样。”老方摆摆手,“人跟人差多了。以前带兵时练出来的眼光,一看就知道这人行不行。”他点上烟问,“这阵忙什么呢?” “我现在应该准备装配方案的事,但心老是静不下心来。南方那边都到时候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不行我还得去一趟。” “上次去你已经说得够透了。”老方摇摇头,“老根他们是讲究经济效益的,不做赔本的买卖,咱们在试制,他是不会投设备的。我看最终的结果是他还是挑好的交过来,顶多比以前好点,但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变化。我们的产品也只能限于这个水平,谁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是国情,不是你我能改变的。等俞强那里做出了好产品再说上档次的事吧,现在安下心来做装配的准备,这是当务之急。” 正说着,楼道里传来说话和脚步声。感觉有些异样,两人正想着是谁,俞强和沈师傅上来,抬着个大行李包。两人赶紧上前迎接,把他们带到办公室。 “他们来过了吗?”俞强喘着粗气问。 “谁?”刘志远一脸茫然。 “那一家做配件的。” “没有。” “那好,”俞强松口气,指指地上的包,弯下腰,拉开拉链取出一件塑料纸封着的零件,交给刘志远,“产品我给您送来了。” “坐下说。”老方看着俞强急不可耐的样子笑起来,“再急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李海霞进来倒水沏茶。 “这是我做的产品。”俞强刚坐一下又站起来,又抽出一件打开包装,递到老方手上,“您仔细看看。” 老方拿起看一眼,又赶紧拿出花镜带上仔细端详:“这真是你们做的?” “绝对是。”俞强的脸上毫无掩饰地露着不安。 老方把产品递给对面的刘志远。 刘志远已经在一边看了一件,心里有了些底,这跟他见过的进口配件没什么两样。但他还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着崭新美观的零件,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在产品的非配合面上,俞强公司的标记规整清晰。 “尺寸怎么样?” “这个我就不用解释了,”俞强信心满满,“可以现场测量。” “大老远来的,先喝点水,喘口气。”老方客气地招呼两人,“一会我们再检验。” “这是验收标准。”俞强喝口水,又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本资料递给刘志远,“产品的各种理化指标我们全是按着它来做的。”这是一本这个行业的技术标准汇编。 刘志远接过翻了翻。在设计和使用方面,他一般只是提出使用要求和达到的标准,不涉及更细的各种指标。但他想,既然你拿来了,我就想法检验一下。他把书留了下来。 “找个地方我们检验吧。”俞强喝了几口水,又站起来催促道。 “东西也不多,就在这里检验,我这里亮堂。”老方看一下旅行包。他对产品外观很满意,也想亲眼看一下检验结果。 刘志远给唐斌打电话,让他叫上检验员,拿上相应的量具到办公室来,特意嘱咐,把罗道成也叫来。 “你们干得挺快。”老方让烟,见两人都摆手不抽,就扔给刘志远一支,自己点上,吸一口,看着两人感慨万分。 “想做的事就要全力以赴干好,这是我们公司的理念。”俞强又紧张地喝一口水,“从试制开始到现在,我们两人都吃住在公司,连家都没回过。” 竟有人对“鼹鼠”如此上心,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还做出了精致的产品,刘志远心里一阵感动。 “非常感谢你们的合作。”老方说,“‘鼹鼠’要是能成功,你们功不可没。” “感谢的话不用说了,实际上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发展。”俞强放下茶杯,“这仅是个开始,下一步我要给全国的工程机械和成套设备配套,在‘鼹鼠’项目上我要一炮打响。” 唐斌和检验员抱着一堆量具进来,老方示意放到他桌上。俞强拿出图纸。 “图纸还这么新。”刘志远笑笑。 “就用过几次,包括复印。”俞强忙不迭往出拿产品。 刘志远紧张地盯着唐斌和检验员,直到所有的零件检验合格他才松口气。看着两人带来的手册,他问俞强:“尺寸问题不大,内在质量怎么保证?” “我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俞强弯腰从包里拿出一叠试验报告交给他,“我们是请专门的检验机构检验的,这是检验报告。”他拿起一件产品,“你看,上面的产品批号都对应着。” 刘志远拿起翻了翻,这时才发现罗道成早已站在了他身后,便回头征询意见。罗道成也赞许地点着头。 “刘总,你看见了,尺寸都符合要求。”边上一直没说话的沈师傅随意拿起一个零件,“但是你注意,这几个位置的尺寸我都加严了,减了两丝,全部在你尺寸的下限,为的是配合起来更好。你看这里,图纸没有标注,为了维修拆卸方便,特意加了一道边;这里,你看也是没标注,我加了几个加强筋,这样可以提高强度。” 刘志远被他的讲解折服,感到这个领域也有很多讲究,禁不住多问了一些产品和工艺的问题。沈师傅都详尽地作了解答。 作为设计者,听了沈师傅的介绍,刘志远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畅快。他们把自己的设计变成现实的同时,还做了更加细致周到的完善。他自觉遇到了高人,也对sh师傅的专业素养感到钦佩。 老方也是爱接受新鲜事物的人。认真地看了整个过程,他感到惭愧,原来老根这爷俩简直就是粗制滥造,而自己竟从没提出过像样的要求。他已对俞强刮目相看。晚上他兴奋地设宴款待两人,还特意叫上唐斌,想让他也感受一下。 晚上,大家坐了,老方对俞强说:“产品最终好坏要看实际使用,但是今天的情况还是让我再次感到后生可畏。我先敬你们两位一杯。” “谢谢方总关照。”俞强恭敬地站起来,双手捧杯,一口喝下。 “沈师傅不能喝酒吗?”老方连忙让他坐下,见沈师傅只是抿了一口,关心地问。 “我忘了,”刘志远笑说,“沈师傅只喝黄酒。” “没关系的,”沈师傅连连摆手,“白酒也可以吃。” “我们的招待还不如你们的产品想得周到。”老方示意唐斌,“去看看有没有黄酒,没黄酒就来一瓶葡萄酒。” 唐斌很快拿了一瓶葡萄酒进来。 “赶紧倒上。”老方笑着,端起杯来看着沈师傅,“我听说过不少sh师傅的故事。原来我们厂就有很多sh人。” 沈师傅双手接过唐斌递过来的酒,客气地连连称谢。 “你们南方人吃饭仔细。”老方开始招呼两人吃菜,“到了我们这里只能将就了。” “蛮好蛮好。”沈师傅手里端着筷子说。 “俞强。”刘志远端起杯,“我们一直是把你当做备份方案考虑的。你今天来,给了我一个惊喜,我今天想多喝点,你能多喝一杯吗?” “好。”俞强的脸已经通红。他端起杯,欲言又止,停了一下,像下了决心一样:“我酒量不行,但是愿意再跟你喝一杯。” “刘总。”沈师傅劝道,“他今天已经跟方总喝了一杯,不能再喝了。” “俞总不能喝吗?”老方看着俞强。 “已经红彤彤了吧?”俞强已经有些醉意,拍拍自己的脸,孩子一样笑起来。 “那你就喝水。”老方笑笑,“刘总喝酒。” “哪能这样,”俞强看着刘志远,“这不失礼了嘛。” “意思到就行,你放心喝。” “那刘总我敬你。”俞强端起面前的茶杯。 刘志远一口把杯中酒喝了下去,抹一下嘴:“有你这样的人跟我们一起造机器,真高兴。” “俞总,今天您也给我上了一课。”唐斌也端起杯来敬俞强,“都说我们的设备跑冒滴漏解决不了,现在应该成为历史了。”他说完看一下老方。 “课是刘总给我们上的。”俞强端起杯来喝一小口水,“是他提出了要求给了我们机会。” “沈师傅今天讲的让我受益匪浅,谢谢了。”唐斌喝完,又倒上酒端起来敬沈师傅。他酒量也不行,第二杯喝下去,脸上就已放起光来。 “你们说起精度来都是几‘丝’几‘丝’的,不如我们直接叫‘道’好听。” “人家叫的都是学名,”老方解释道,“我们的是土话。” “也不是土话。”沈师傅摆摆手,“我去过不少北方的大企业,他们都这么叫,还挺好听。毕竟大家做这行的,天天就在这个精度上工作,叫得顺口。在南方,像我们sh这地方,‘丝’好叫。” “叫‘丝’好像洋气点。”老方朝他端起杯来,“我来厂时厂里的sh师傅大部分都退休了。今天见识了sh师傅的风采,明白了为什么当年sh的产品那么好了。我敬您一杯。” “现在也不行了。”沈师傅喝了酒,摇摇头,“我们厂现在就快开不下去了,除了国家重点工程有点需要勉强支撑外,人都散了。”他看着俞强和刘志远,“sh不行了,因为出不了像他们俩这样的人,尤其刘总还是国营企业的。” “这是个意外。”老方看一眼刘志远,想着在这里他也是被很多人不看好的,便不由端起杯来,“志远,咱俩喝一杯。” 99 糊弄人的事 有了俞强的产品垫底,剩下都是自己能控制的了,刘志远心头的顾虑一扫而光。 一早来到车间,开始精心准备自己的事,见李海霞拖着地出现在门口,他随口叫了一声。 “李大姐。” “吓我一跳。”李海霞一惊,“今天你怎么来这么早?脸上好像有喜事一样。” “我就不能高兴高兴吗?”刘志远笑了笑。 “哎。”李海霞神秘地问,“那方厂长我见了都害怕,可对你挺好的。” “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你就只见到这些?” “这个车间确实是挺好,各干各的事,这么些天也没见着过吹胡子瞪眼的,干起活儿来心情愉快。” “本来就是干活的地方,能有啥事?” “忘了在九车间的时候了?”李海霞瞪他一眼,“你是不是就喜欢郑书记整天盯在你的后屁股后面找事儿?” 刘志远一时语塞,九车间的记忆扑面而来。 “不跟你说了,”李海霞看见大门口有人陆续进来,便低头做起自己的事来,“上班前我得把这点儿拖完。” 唐斌他们几个已经把“鼹鼠”的装配工艺规程编完,等着刘志远审阅。以前刘志远在组里看资料主要是看结构和零件,对装配工艺并不感兴趣,因为自己动手干了好多年,有自信。但翻了几本,他的观念就变了,这里的工艺规程全都是从工具c工装的基础准备开始,然后一步步进入到装配,从如何开始到如何收尾,详尽细致,就是一个一点不懂的人,看着规程也能把产品组装起来。他不禁感叹,这才是正规军,比自己做组合机床时规矩了很多。 但仔细看下去,他发现了问题。 “里边的东西还没装全就盖上盖子了。”他拿着一本问唐斌,“这活儿能干下去吗?” “这个部位以前都这样编的。”唐斌接过看一下,点头认错,“我也没仔细想。” “拿以前的我看看。”刘志远看一下里间一排排柜子,“算了吧,我到底下找一本去。”说完往楼下走去。 盛利几个人正在干活,见刘志远过来,就停下手,微笑着看着他过来。 “把你这道工序的工艺规程拿出来我看一下。”刘志远对盛利说。 盛利用布擦了手,低头在柜子里翻找,找了半天,拿出一本发了黄但很干净的工艺规程递给他。 刘志远接过翻看一下,类似的装配都这样。 “这东西你们平时不看吗?” “谁看呀。”盛利不屑地说,“要是看了这些,”他指一下周边的产品,“这些一台也装出不去。编这些东西都是给来检查的人看的,没用。” “这不是瞎扯嘛。”刘志远甩甩手里的工艺规程,“这么多人干了这么长时间,就为了应付检查?” “这样的事多了。”盛利习以为常地说,“也只能这样。这上边的错误不说,有些规定还是几十年前的东西,早过时了,还在上面写着呢。你看,这密封用的材料,我上班时就开始用密封胶了,你看上面上写的,还是铅油。” “这个没用了,我拿走。”刘志远扬一下手里的规程,扭头往回走。 走到楼梯口,正碰上罗道成要进办公室。 罗道成手里拿着一把卡尺,见他风风火火的样子,有些诧异。 “有事吗?” 刘志远把工艺规程递给他:“这东西净瞎编。” “这是八四年上边号召搞技术革新时侯编的。”罗道成接过来看一下,又递回来,“那时,除了图纸没人敢动外,其它的变了不少,毛病很多。不过也没人看,所以这么多年也没人去管这事。你怎么想起看这个?” “‘鼹鼠’就要组装,编的工艺规程就是这样的。” “刚开始是要好好搞。”罗道成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技术员哪。这样吧,谁负责,你让他找我,我帮他们弄。” “你说的没错。”刘志远上了楼,对唐斌点点头,招呼在座的搞改型设备的人,“以前是这样的,但更早以前的不是这样。”他挥一下手里的规程,“所有编写好的工艺规程全部推倒从来。大家把建厂时的规程找出来,参考着做,编写时要设身处地,采用最佳方案来装配,为了交差编的,编了也没用。” 活音落下,大家都停了手,面面相觑。 “刘总,这么干,那就费老劲了。”唐斌看着他,“说句老实话,这东西就是个形式,下边干活有罗师傅他们在呢。他们根本就不看这东西,带着大伙儿摸索着干上几台就都会了。” “人家不把你们当回事,你还心安理得了。”刘志远瞥他一眼,“干吧,别说没用的了。不管是改型设备还是‘鼹鼠’,一旦干起来,谁编的工艺谁就照着干一遍,到时我也参加。咱们都是技术员c工程师,别让下边的小徒弟们看笑话。” “那图纸上不合理的地方呢?”唐斌翻着手中的图纸,“你看这合箱时还上铅油呢。” “如实改了。”刘志远翻着面前的图纸说。 “刘总,”唐斌严肃起来,“这事原来可是请示过郝总和赵总的,他们都说原图不能变。” “改型设备是我设计的。”刘志远有些不耐烦,手指点着桌面,“你好好看看图纸,该用密封胶的地方,我连型号都标注了。都什么时候了,原来的图纸还会再用吗?” 刘志远板起脸来是有威慑力的。唐斌瞭他一眼,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连着两天,刘志远面对着图纸,把“鼹鼠”的方案仔细过了一遍。马上要开始装配,他不能容许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任何意外,要把“鼹鼠”做成最好。他整天凝神注视着图纸,不觉边上的人都已走光,待觉察到时,开始纳闷,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严,把大家吓跑了?回头一想又放下心来:还怕他们跑了?爱干不干,剩下自己也能做出来。 把能想到的细节都考虑好了,他心情宽松了下来,就想去九车间找罗娟。 还没出门,小董进来说:“‘鼹鼠’的标准件到了,在办公室,你去看看?” 外协组就汪三儿一个人在。他站在桌边,正认真地从地上放着的编织袋里往出拿东西。刘志远见状皱起了眉头。 “标准件咱可是都要的国内最好的呀。” “对。”小董说,“我也是这么跟他交代的。我拿不准,所以让你来看看。” 汪三儿抬眼看一下刘志远,又赶忙低头干活。他把各类标准件分装在一个个塑料袋子里,大大小小的摆了一桌,地上的牛皮纸上也铺了一片。 “刘总,”他拿出一张单子,谨慎地看着刘志远,双手递过来,“这是采购明细。” 刘志远看一眼明细,随意抽一种在桌上寻找,拿了几袋都不是,一时来了气。 “你来找。”他指着明细对汪三儿说,“这种。” 汪三儿的脑门上出了汗。以前非标设备的标准件采购,他都是按品种粗略分一下,分几个小袋子装起来一股脑放进大编织袋的。这样供货商和他自己都方便。工人们干起活儿来,电器就从电气袋里找,螺栓就从螺栓袋里找,最多费时挑一下,大家也习惯了。现在是给刘志远干活,他格外小心了点,特意细致分了一下,不想又找不着了。 “你把不同类别分开放,不同规格都标上标签。”刘志远耐着性子,“这是在造设备,不是到菜市场买菜,零件用混了是要出事的。” 小董惶恐把刘志远送走,返回来对汪三儿说:“赶紧干吧,人家说得对。” “以前还不如这样呢,”汪三儿有些委屈,“不都没事嘛。” “那刚才你怎么不说?”小董看他一眼。 刘志远找到罗娟。 “闭门思过完了?”罗娟扬起眉来问。 “怎么了?”刘志远一脸疑惑。 “晚上我到家找你,老太太说你吃了饭就到车间去了,在家也不吭个气儿。我担心有啥事,就到你们办公室去看看。”罗娟噗哧笑起来,“你抱着两手盯着墙上的图纸,像打坐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在窗外看了你足足一小时。后来怕打扰你,我就自己回来了。” “为这事呀。”刘志远长出一口气,“老担心有想不到的地方,心里不踏实。现在好了,向夫人报到。” “你好了,我爸可累了。”罗娟娇嗔道,“你的手下都跑到我爸的办公室办公了,一天下来口干舌燥的,连口水都顾不着喝。你怎么说大家了?弄得他们人心惶惶的。” “我说怎么都没人了呢。”刘志远想一下,“我也没说什么呀,就说了以后编的工艺规程不要再让小徒弟们看笑话。” “人家都是技术员,有的还是工程师,你这么说可不是都着急了嘛。” “这说明我的这些人还是要面子的。”刘志远欣慰地笑起来,“不像你们那几位,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也应该,也为了他们好,技术员应该有技术员的样子。”罗娟若有所思地说,“晚上到我家吃饭,我妈做了好吃的了。” “行。”刘志远略有迟疑。 “还是有点不痛快。”罗娟看他一眼。 第二天,刘志远刚进车间,就见老方和老孟在存放“鼹鼠”配件的地方抽烟。老方直直地站着,老孟赔着笑脸在和他说话。 看见刘志远,老孟走过来,递上烟笑说:“一会儿把产品送来。要是再有问题,我听从你发落。” “你早这样不就行了嘛。”刘志远没接他的烟,看着产品,“还要等到现在?” “好啦,老弟,”老孟表情尴尬地拍拍他的肩膀,“再也不会有这事了。” 见唐斌正抱着一堆文件往罗道成办公室走,刘志远招手叫他过来:“把手里的事放一下,叫上检验员检一下他们的活儿。他们一会儿就送过来。” 见他黑着脸,唐斌连忙答应,回头就朝检验组走去。 刘志远要去看汪三儿的外购件,还没进门就听见大门口有动静,一辆铲车开进来,两边跟着好几个老孟车间的人。车开到存放区,老孟带头,一件件往下搬产品,轻拿轻放,非常小心。刘志远哑然失笑,他来厂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这样对待产品的人。 汪三儿按照刘志远的要求每一个袋子上都贴上了口序纸,仔细地做了标记,还按采购明细依次摆好,方便检查。 “以后就这样做,”刘志远抽检了几个品种,没发现问题,扭头对他说,“不能出任何问题。” “行,行。”汪三儿连连点头,见自己的工作得到认可,松了一口气。 “老根来了,”小董进来对刘志远说,“方主任领他们上楼去了。” “但愿他们也拿来好产品,咱们也多一道保险。”刘志远好奇地笑一下走出门去。 “没挨骂吧?”小董问汪三儿。 “没有。”汪三儿指着桌上的东西,“你得给我做一个像药房那样的柜子,把东西放进去。” “他要求的?” “不是,这样不就方便点嘛。” 小董比汪三儿大五六岁,是从学校开始,看着这个混小子一路走来的,也知道他和刘志远的故事。把汪三儿放到外协组,他老大不愿意,但碍于老方的威严,不敢表露出来。他担心在自己分管的业务范围出问题,又怕说多了汪三儿犯浑,所以宁可自己多操点心。见汪三儿今天这么老实,他有意想多问几句。 “你就这么怕他?” “这人下手太毒。”汪三儿点点头,“你都想不到他会用啥方法整治你。” “我听说过他的事。”小董笑起来,“不过我俩关系很铁。” 刘志远走到老方办公室,老根站起来和他打招呼。 “产品拿来了?”刘志远问。 “拿来了。”老根指一下老方的桌子,上面已放了不少的产品,“您看一下,肯定比以前的上了一个档次。” 刘志远拿起一件看了下。产品比以前是好了很多,但还能依稀见到修剪毛刺的痕迹。 “设备还是没投。” “能保证质量吧?”老根笑说。 “老根,”刘志远把产品放到桌上,“我跟你说过几次了,我干的是自己的东西。你想挣钱最多,可我想做得最好。” “这个价钱的产品,这应该是最好的了。”老根听出他的不满,连忙解释,“除非你要价钱高出十倍的高精尖产品。” 刘志远从墙边俞强的纸箱里拿出一件产品递给他:“你看一下吧。” 老根接过看一下,又拿出花镜戴上,仔细端详一会儿:“这要真是这次给你们做的,那我就退出。” 小根听他这么说,立即拿过来,急切地看一下,便紧闭着嘴,把产品放到桌上,无奈地扭头看着老根。 “我们要的是规规矩矩的东西。”刘志远又把俞强的检验报告递过来。 老根眯着眼看一下,转给小根。小根急切地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100 货真价实 刘志远开始审查装配工艺,一本本地看,一点点地感受着罗道成的精湛技术。工艺巧妙c精细,详尽周到。他感叹,也只有他能生出罗娟这样美丽聪慧的姑娘。他不解,多年的劳模,为什么这些技艺品质没有体现到工厂的产品上? 他疑惑地问罗娟。 “我爸的劳模,主要是因为他吃苦耐劳,顺从听话。”罗娟摇一下头,“他要是把这些想法都用到实际中,那就跟你一样了,别说当劳模,能不能在这里呆下去,顺利地把我们养大还是个问题。” “现在我过得也不错呀。” “你又不愿意看这方面的书,也不愿意听大人唠叨,不会理解这些。”罗娟看着他笑起来,“不过这样省心。” “我现在做得不好吗?” “挺好的。”罗娟看着他天真的表情,宽慰道,“大不了我们卖冰棍去。我喜欢这样。” “鼹鼠”开始装配。老方特意腾出了一整块的装配厂地。厂地挨着主通道, 用起吊车也方便。刘志远把盛利抽了过来,让他当装配组的组长。 “这回可是真的了。”他把一摞工艺规程交给盛利,“新东西,要从这里开始。” 盛利不信任地接过随意翻几页,过了一会便仔细看起来。 “这帮人进步真大。”他看了一会说。 “应该是有进步。”刘志远笑说,“你看吧,他们还会跟着你一起干呢。按工序你分一下工,腾出半天时间让大家熟悉一下,我们开始操练。” 盛利对他说的将信将疑,但觉得组织学习一下是应该的,便点一下头,回去安排。 按照规程要求,两个或三个人负责一个工序或者部件。大家拿着配套明细,把零件领齐,放在自己的工位和零件架上,各自开始行动。罗道成依然是老习惯,这边看看,那边说说。技术员们跟着自己编写的工艺全程跟踪。楼上负责改型设备的技术员们开始是抱着观望的态度看着下边,但看了一阵,没有出现以往做新产品时手忙脚乱的景象,便信服地扭身各干各的事去了。 刘志远则是抱着兴奋c期待又有些不安的心情,时刻盯着各个工位,把握着现场状况;有时还盯着一个部件,想象着转动起来的情景,反省自己的方案。 他有信心,但是还有点担心。 尽管井井有条,但开始的装配还是比较慢。十来天的功夫,几个大点的部件装到一起,设备才有了一个大概的模样。 这时,老林和林老板来厂。 “来得早了点。”老方领着两人到现场看了,笑着对他们说,“再过上十来天就能见到成品了。” “一个礼拜前他就开始催我要过来看看。”老林看一下林老板,拿出传呼机,“你看,我就是出趟门,一上午就呼我两三次。” 老方看着林老板不禁笑起来:“是担心预付款打了水漂。”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林老板连忙解释,“对你们国营大厂我是放心的。我现在的设备老出问题,要是‘鼹鼠’早一天开始干活,我就早一天得利,是这个道理吧?”他指一下老林,“他只顾忙他的事。” “我也得赚钱生活呀。”老林笑着转过脸对老方说,“我们周边的小矿我都跑了个遍。现在有意向的有十来家,不过他们要看我这兄弟的使用情况。” “咱们可说好了,这台的价格我可是优惠的,”老方认真地说,“再有就不是 这个水平了。” “放心吧。”老林说,“我是干啥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林老板看着现场忙碌的刘志远:“不是厂里的专家吗,怎么老呆在车间?” “他就愿意在车间。”老方笑笑,“上面给了高位子不要,就喜欢在这里造机器。” “不好。”林老板看着刘志远摇摇头,“还是当官好,无本万利,但凡有一点能耐,不能做动手挣钱的事。像我们这样是挣了些钱,可都是提着脑袋干的。”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挺佩服他的。”老方也看着那边,“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活着就要图个痛快,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能只看当官这一条路。把‘鼹鼠’做出来,抓在手里,自己做自己的主有什么不好?” “他一个开矿的懂什么?”老林不自主地笑了笑,“我想,这台设备出厂,肯定是这个行业轰动性的事。不信你们看,将来就是你们全厂都上,也干不过来。”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三四天组装起来,后面还得试验。”老方对二人说,“没问题最好,要是有问题,那可就说不准什么时间交货了。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好了我通知你们。”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就是要在这里看着等到交货。”林老板摆摆手,“食宿我们已经安排好,你不用管。” 这样他俩每天上午下午准时上班,看一下进度再回宾馆。 第一天他俩过来时,刘志远就已经看见,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但他不想跟他们打招呼,东西造好了,是最好的解释。 “鼹鼠”装配成型,两人兴奋地围着欣赏起来。 “有问题吗?”正在收尾的刘志远问。 “不敢,你是专家。”老林说,“你的东西再好,可是货卖一张皮,外观也要搞漂亮点。” “你说得对。”刘志远看着他点点头,回头指指设备,“先这样去试验,说不定有什么问题还得大拆大卸的。等没问题了,我仔细弄。”他招手让唐斌过来,“林总说得好,要注意外观。你现在就回去弄个方案出来。见过进口的设备吗?就照着那样弄,弄好了让我看看。” 唐斌顺从地点一下头,放下工具往回走。 “他们好像都很听你的话。”老林笑笑,“这人的岁数也好像还比你大。” “都是一起干活,没什么听话不听话的。”刘志远一边擦着手,一边扭头对正带着人收拾工具打扫现场的盛利交代,“准备吊具吧。” “你们这是?”老林问。 “那边。”刘志远向东指一下,“吊到试验台上面去。”他朝远处的吊车招一下手,见吊车工没反应,就粗着嗓门叫一声,“吊车!” 三十来岁的女司机往这边看一眼,吊车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巨大的车体开始往这边移动,声音轰轰隆隆,好像整个厂房都在晃动。 林老板睁大眼睛看着上方,头随着吊车的移动仰到了最高。 罗道成指挥着盛利几个人在给“鼹鼠”挂钩。盛利站在上方,手里提着一把钢丝绳,眼睛盯着巨大的吊钩缓缓落下。 “这设备多重?”林老板问。 “九点八吨。”刘志远看着上方的盛利说。 见盛利挂好吊具,罗道成抬手示意起吊。 “安装时你得请一台十六吨的汽车吊。”刘志远回头对林老板说。 “这没问题。” 吊车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鼹鼠”的主机慢慢提起来。 “这吊车能吊多少?”林老板问。 “八十吨。”刘志远回答。 几个人跟着吊起来的“鼹鼠”主机往试验台走去。老林像个老熟人一样给林老板介绍这个车间的情况,林老板左右张望着不住点头。 “刘总每月挣多少钱?”林老板问。听刘志远说了自己的工资,他一脸惊异。 “你去帮着我干吧,我给你加五倍。” “跟你去开小矿?”刘志远盯着“鼹鼠”摇一下头,“十倍也不去。” “他是想让你过去给他办个厂子,”老林解释道,“就地生产这样的设备。” “矿上我去过,干这个不行。”刘志远的脸上露出自负的神情,“在这里,造机器的东西要啥都有,这是配套能力,在你那里买一个加工件跑上几十公里那怎么行?不是随便找一快地儿就能当工厂的。” “鼹鼠”到了试验台上方,罗道成小心指挥着吊车找准安装位置,盛利几个人在试验台四周盯着,几个人同时叫好时,“咕咚”一声,“鼹鼠”主机准确就位。 “留下两个人,”等附属设备到齐,刘志远对盛利说,“其他的回班组吧。” 连接油管,紧固螺栓,在各部分检查确认无误后,设备注油通电。 “没事了,”刘志远见人没散,催促道,“怎么还没走?” “干了这么长时间,”有人笑说,“也让我们看看动起来的样子。” “不会是等着看我的笑话吧?” “你刘总的设计,”那人连连摆手,“谁敢看笑话?” “那好。”刘志远说,“你去,把方主任叫来,我等着你们。” 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却像踩着海绵一样不踏实。他又围着“鼹鼠”检查一番,还爬到上面看一眼,盘一下该动的部位。 满面红光的老方快步走过来,欣喜地看着已经成型的“鼹鼠”。 “这么快?” 刘志远把老林两人叫过来,介绍了试验的流程。 “要是检查没问题,”老方说,“就开始吧。” 试验台电机启动,操作者握紧离合器手把,谨慎移动,盯着“鼹鼠”的输出轴。 操作者名叫李起,四十多岁,最早是装配工,由于干活利索仔细,被调到这里专门负责负荷试验。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启动试验一个不熟悉的产品,动作显得有些拘谨。 “按照试验规程来吧。”观察了一会,刘志远对他说,“有异常情况立即停车。” “鼹鼠”欢快地转动起来。 由于试验台位置在车间的东边,厂房里的响动对这边影响不大,可以听见“鼹鼠”平缓的声响。这是刘志远预料到的,可习惯了这边机器轰鸣的人都为之惊叹,有的还以为是出了故障,忍不住观察他的表情。 加到满档没问题,刘志远放下心来,拍一下李起的肩膀:“按照规程走,上机器操作吧。” 这时的操作是林老板熟悉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起的手。李起一个轻快的动作,“鼹鼠”就有明显的反应,收放自如。 “我来试试?”他好奇地走上前来。 “现在刚开始还不行。”刘志远摆手阻止,“等没问题了会让你上手的。” “你感觉怎么样?”老方问在一边紧张观察着的罗道成。 “确实是个好机器。”罗道成感叹着,看一眼刘志远。 “我看,跟现在的设备比,确实就像桑塔纳和bj吉普一样。” “是这样。”罗道成由衷地露出了笑容。 “国产设备也能做成这样了。”老方走到老林和林老板跟前,得意地问,“林老板的感觉呢?” “卖给别人的价钱,翻一倍吧,”林老板认真评估着,“没问题。” “我现在就想涨价。” “我们可是有合同的呀。”林老板紧张起来,“你别忘了。” 老方和老林哈哈笑起来。 101 不同凡响 晚上老方安排吃饭,林老板坚持要做东。 “哪有这道理?”老方说。 “现在是我求你了,你就听我的。”林老板固执地问,“什么时间给我发货?” “你就随了他吧。”老林也在边上帮腔,“产品做到这个程度,已是卖方市场了。我也不想多贪,黄河以南的销售归我。” 刘志远来得晚了点。待他进门坐下,老林还看着门口,见后面没人,就对老方说:“应该把那个老师傅也叫上。” “哦。”老方意识到了什么,“我把他忘了。他平时从不参加这场合,我也就想不起来了。志远打个电话去吧。” “估计他的酒已经喝了一半了。”刘志远笑一下,“算了吧,下次再说。” “你们不知道。”老方对两人说,“那是志远的老丈人。” “啊?”林老板有些吃惊,“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看出来。” “他是我们厂多年的劳动模范,还到bj开过表彰会。”老方介绍道,“装配技术在厂里是说了算的,还一年到头任劳任怨,坚持在一线。现在岁数大了,我硬把他从生产一线拉下来,让他到技术组做个顾问,可他不干。没办法,我就在一楼给他找了间办公室。就这样,车间有事他还是抢着上。” “那他挣多少钱?”林老板看一下刘志远,“比他怎么样?” “以前多点,现在差不多了。” “这哪里说得过去?”林老板看一下老林,“能干的c多干的要多拿才行。这么点钱,在这里干一辈子,真不能想象。” “我们这里讲精神,”老方笑笑,“还讲奉献。”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是不符合情理的。”林老板看着他,“在我那里,像这样给我干活的人,给少了我心里都过意不去。将心比心,你讲精神c讲奉献,不能只要求下边,厂里也要讲,给人家干得好的多发钱也是精神和奉献,公平交易嘛。” “这就是志远说的‘原理’。”老方嗤地笑一下,赞同地点点头,“这是真正的道理,可不合道理的事太多了。很多事情都不能往深处想,想多了,就不想干了。诶,怎么还不上菜?” “对不起了,”正说着,服务员端着菜进来,“今天客人多。” 林老板起身给刘志远倒酒。 “你应该能喝酒的,今天多喝点吧。”他又对边上的老方说,“看来我在这里等着装配完还是对的,见到了装配的过程,开了眼界,心里更踏实了。” “你还是得赶紧回去。”刘志远提醒道,“这里顶多一个星期就可以发货,你那里的准备要快点做,要不然‘鼹鼠’去了也是等。” “还真是这样,”老林说,“这边也该放心了。我在这里,你明天就回去吧。” “看一下几点的车,”刘志远说,“早晨还要到车间,我把安装图给你。要是来不及,一会儿我给你拿过来。” 罗道成像往常一样的下班,略低着头,背着手,随着人流往回走;不一样的,是内心的欢喜。他见到了自己亲手组装出来的最好的产品,听着“鼹鼠”轻快的声音,像听到美妙的音乐一样感到舒服。他的眼前老是浮现出刘志远的身影,没过门的女婿,一个有着各种争议的人。他纳闷,罗娟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光。 回到家,饭菜已上桌。他洗了手在桌前坐下,罗娟拿着酒瓶给他倒酒。 “多倒点。”他说。 罗娟愣一下。 “今天多倒点吧。”罗道成看着她笑说。 “今天是怎么回事?”杨金枝也不解地看着他,“不是定了量的吗?” “‘鼹鼠’今天试验了,真好。” “真的?”罗娟像突然见到一缕彩色的光亮一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罗道成抿一口酒,“声音好,操作灵便,加了满载也没问题,整个机器很有劲。” 杨金枝已经听明白了是什么事,低头吃自己的饭,竖着耳朵听着爷俩交谈。她已经不愿再破坏两人的心情了。 “好看吗?”罗娟兴奋地问。 “设备嘛,都那样。”罗道成又喝一口酒,“好的是里边的东西。开始我对他这么大胆地用这些技术有些担心,现在好处都显出来了。” 罗娟看一下母亲。杨金枝瞪她一眼:“你们俩说话,看我干什么?” “都是自己家里的事了,”罗娟笑起来,“你为什么不高兴?” 罗道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呵呵笑说:“你妈心里是在偷着乐。” “快吃饭吧,”杨金枝噗哧笑一下,又板住脸,“都凉了。” 见到父母对刘志远由衷的赞许,罗娟赶紧端起自己的碗来。她现在像一个走出密林见到了蓝天白云和宽广草原的人,心情轻松明朗,急切地想见到刘志远。 “这么着急干啥?”罗道成看着她,“他和老方正请客户吃饭呢。” 第二天继续试验。 老方和老林在旁边看了一会,老方说:“上去坐一会,喝点水,时间长着呢。”说着,招呼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看了一会了,都各回各的岗位吧。” 大家刚散去,罗娟从远处走过来。她灰色的工装裹着姣好的体态,浑身洋溢着年轻女性的风韵。 通道两边都是钢铁的大家伙,她的到来,立刻给这里带来了生气和温情。这是刘志远在这里从没感到过的。 罗娟面带笑容看着刘志远和罗道成,两个男人也自豪地看着她。 “刚把老板打发走,”刘志远笑说,“你也来验收了?” “我来看看这小老鼠长啥样。” 刘志远亲自上手,把设备演示一遍,指着刚转过来试验的一台老型号产品说:“比那个小了一号。” “结构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罗道成看着罗娟,“原来是纯机械的,挂起档来还能听见齿轮碰撞的声音。现在的,你看现在。”说着,他像小时候教她摆弄玩具一样,耐心地一步步试着给她看,还不停地讲解着。 罗娟也像回到了儿时,看着父亲的每一个动作,表情好奇又认真。 “不错,验收了。”她欣喜地看着刘志远,趁父亲不注意,给了他一个俏皮温馨的笑脸。 罗娟走后,刘志远又在“鼹鼠”的各个部位摸了一遍温度。 “还行吧?”罗道成问。 “没问题。”刘志远擦着手,“还是简单了点。我见过外国的设备,人家都是自动监测的。开始我也想过这么干,可一想那样就太贵了,做了也不会有人要。” “怎么自动检测?”罗道成很感兴趣。 “就是在设备的各个关键部位安装精巧的传感器,把温度c转速c震动这些参数变成电信号集中传到控制器,这样坐在控制室就能看到各种数据。还有好的,”他指一下操作手柄,“这是液压或是电动的,要是搞成自动控制的话,坐在控制室里就可以远距离操作了。” 刘志远讲起来口若悬河,罗道成则认真地倾听,不时点头问一些问题。 “这些都是大学里讲的?” “书上是有,但只是讲讲原理,做个简单介绍。光在学校看书听讲不行。”刘志远看着“鼹鼠”,“更多的是我上学打工时在外面见到的,有的我还拆开研究过。” “咱们现在确实落后太多了。”罗道成看着那台虎头虎脑的老产品感叹道。 “五十年代的技术,一直没变,人家可是一直在改进,到现在肯定差很多。”刘志远说着说着起了豪情,“不过,现在只要有人要好的,我就能给他造出来,还不能比外国的差了。” 罗道成开始听着介绍还是挺信服的,可听他这么一说,不禁看他一眼,心想这话就有点离谱了,我们造的还能比外国的好?但眼前摆着“鼹鼠”,他又无法反驳。他不想再听下去,装作要检查“鼹鼠”情况的样子走到试验台前。 除了罗娟,刘志远来厂后还没有跟一个人一下讲这么多。他没有察觉罗道成的心理变化,走到李起身后,想变一下参数。 “刘志远。”身后有人叫他。 刘志远回过身,见梁跃进和郝世业站在一边,便朝两人点一下头,又回过头向李起交代几句,才向他们走过去:“哦,老梁。” 他在厂里第一次见梁跃进叫了老梁,以后改不了口,就一直这么叫了下来。梁跃进也不在意,新奇地看着“鼹鼠”问:“这是个什么家伙?” “车间做的非标设备,正在试验。” “好,在外边揽点活儿好。”梁跃进点点头。他知道总装分厂自己揽的产品占了很大的比重,所以经济效益一直很好。他每月都很仔细地审阅总装分厂的报表。 “到年底还能做多少台?” “说不准。这是刚开发的新产品。” “你设计的?”郝世业又一下绷紧了神经。 “是。以前都是每个用户各提各的要求,每个合同都有或多或少的改动,很麻烦。所以,我干脆设计了一台通用的,照顾大多数的需要,对结构性能进行了优化。” 内行的郝世业听着设备的声响,看着李起的操作和周边的附属设施,已经觉出了不同凡响。 “是机电液一体的?”他问。 “是。” 梁跃进好奇地走上一步:“机电液一体是什么概念?” “你见过现在进口的机械了吗?”刘志远看着他,“就是那样的。” “挖掘机?”梁跃进抬头想一下。 “不一样,”刘志远笑起来,“不过也差不太多。” “你的意思是说,”梁跃进盯着他,喜形于色,“我们厂也能造那样的产品了?” “这不造出来了嘛!” 梁跃进抱着胳膊,看了“鼹鼠”许久,对郝世业说:“就是太小了点。” “是,是。”一脸尴尬的郝世业连忙凑上来,“咱们国家的水平,也就是小打小闹。” “就看你有多大的想法了。”刘志远听了这话有些生气,对梁跃进说,“大的也能做。” 梁跃进拍着他的肩膀嘿嘿笑起来。 “你又想打‘全红’了!” 罗道成本来是把看“鼹鼠”当借口,不想听刘志远再说下去,现在后面来了梁跃进和郝世业,等了半天还不走,又听见梁跃进对刘志远戏谑的笑声,就想避开走远点。 郝世业来时就见到他在这里,但一直碍着梁跃进在身边,不好分身,见梁跃进和刘志远说笑起来,就走上一步叫道:“罗师傅。” 罗道成回过身对他点点头。 “罗师傅,罗道成,”郝世业回头对梁跃进介绍道,“工厂多年的劳模。” “你好。”梁跃进脸上带着和刘志远说话时留下来的笑意,例行公事般和迎过来的罗道成握一下手。 “梁厂长您好哇。”罗道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这个年轻的厂长,脸上不自觉地堆起谦恭的笑容,腰也弯了下来。 握了手,梁跃进又转过头来想跟刘志远说话。刘志远见他怠慢了罗道成,内心不快:“他是我的岳父。” “啊?”梁跃进一惊,马上回过头握住罗道成的手热情地说,“罗师傅,您可找了个好女婿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顶天立地的人 102 另类 各分厂的产品大部分已经交库,改型产品的装配计划下达,小董带着计划调度开始配套。 郝世业带队下到分厂,检查工艺c工装准备情况。这项工作梁跃进很重视,目的就是要保证改型设备组装时不能出问题,确保万无一失。 刘志远忙着“鼹鼠”的发运,把迎接检查的事交给了唐斌。 郝世业走进车间,见是唐斌来迎接,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大为不快,但看一眼远处忙碌“鼹鼠”的刘志远,又无可奈何。 进了技术组,他看每个人的桌上除了正在做的事,没有迎接检查的迹象,就问唐斌:“你们到底搞了没有?” “搞了,搞了。”见郝世业不高兴,唐斌赶紧回答,“我们搞了很长时间呢。” “搞你们的‘鼹鼠’吧?” “迎接检查,”旁边的范小青小声埋怨道,“你们得把要检查的东西摆出来呀。你搞了这么长时间技术,还不知道这规矩?通知了郝总亲要自来看的。” 范小青三十岁左右,眉目清秀,说话文雅和蔼。 刘志远一门心思搞“鼹鼠”,让唐斌当技术组的组长,把组里的日常杂事都交给他来做。其实,开始唐斌是想做一些准备的,可是刚拿出几本,正好刘志远进来,问他干什么? “明天厂里要来检查,一般是把要检查的资料都摆出来,看起来方便。” “原样放回去。”刘志远拿了一本资料要出门,“现在这么忙,费了这么大的劲归置好了,这一拿还不乱了?检查哪本,就从架子上抽。”说完腾腾走下楼去。 唐斌和刘志远接触了一段时间,虽说到现在还没有受到过刘志远以领导姿态的训斥,可从内心已对他发怵。刘志远说的,他不敢违反,现在却惹得郝世业不高兴了。 “范姐,这是明细,您来抽编号,我来拿。”见范小青说话温和,唐斌心情宽松了些,“我们领导是怕搞乱了。” “这样也行。”范小青看一眼郝世业宽慰道。 “不行又能怎么样?”坐在一边的郝世业说,“多拿几本过来。” 范小青拿着明细,和唐斌往资料架走去。 “你就这么怕你们领导?” “也不能说怕。”唐斌想一下,“就是他这个人说话做事很专断。” “欺负人?” “那倒不是。反正跟着他干活不轻松。” “听说他人还是不错的。”范小青观察着他的反应。 “从这儿开始拿吧。”唐斌掩饰着内心的尴尬,从架上取下一本工艺规程。 两人抱过来一大摞。范小青抽了一本放到郝世业面前,自己也拿上一本,在一边坐下翻看起来。 “确实是新编的。”她对郝世业说,“连没有改动部分都是新的签章。” “还是个实在人,不偷懒。”郝世业看着面前的规程笑一下,凑近范小青的脸小声说,“就是抄,也得抄几天的。” “工作量确实不小。”范小青笑着点点头。 范小青是总工程师办公室的人,郝世业的得力助手。她人长得漂亮,说话c做事细致周到又善解领导的意图,很得郝世业的信任。郝世业也把她当做身边的人来看待。 “抄?”站在郝世业身后一直紧张盯着的唐斌委屈地说,“郝总啊,这些可都是真刀真枪地弄出来的!” 旁边的人都围过来:“这一次我们可真是把所有有用的规程都彻底整理了一遍,不亚于一次工艺整顿。” 郝世业没想到唐斌就在身后,还听见了自己和范小青的悄悄话。他自觉失言,抬头看着大家,连忙解释:“我是说你们的工作量很大。不错,大家辛苦了。” 对总装分厂进行工艺检查,是郝世业提出来的,这是他作为代理总工程师应该想的事,要是让梁跃进提出来,他自己就被动了。他知道厂里这些规程应付差事的现状,没有从道理上说不过去,有也就是个形式。开始他想随便派几个人过来检查一下了事,但转而一想,要是在这里找出点刘志远的毛病,正好扳回一分,到时就是他不向梁跃进汇报情况,刘志远也要领这个情。可这样,就要直面刘志远,他心里有些犹豫,但转而一想,要是仔细查,肯定会有问题,实实在在的问题摆在面前,刘志远再牛,总得认个错吧?但一进车间,见迎接的是唐斌,他一下感到失落,进了技术组看见他们没准备,便生出发泄的冲动,连训斥的话都想好了。 现在的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刘志远干得很好,但不经意的一句话又使自己陷入困境。他设法扭转这个尴尬的局面,有范小青在,他要表现出真诚,面对大家,更要有官威。他想了,在临走时说句轻松的话,抚慰一下大家的情绪。 “郝总确实是这个意思。”范小青也看着大家笑说,“对里边的一些改进还很欣赏。” “对对,总装分厂在这次技术准备工作中做得最好,”郝世业连忙点头迎合,“应该提出表扬。” “郝总。”唐斌松了口气,满心欢喜地对他说,“我们这次可是认认真真地干了二十多天,彻底解决了规程和实际两层皮的问题。”他把郝世业面前的规程往后翻几页,“您看,该用密封胶的地方我们都按照实际情况进行了明确。” “这是对的,很好。”郝世业点点头,“图纸上已经改了,我是签了字的。”他笑着对大家说,“不错,回头我把情况向厂长汇报,还要在全厂会议上表扬你们。”他扭头问唐斌,“你现在是组长了吧?” “前一阵刚刚说的。”唐斌一脸谦逊,“也就是带着大家一起干活儿吧。” “干得很好嘛。”郝世业老到地说,“技术组长c技术副厂长,一步一步往上走,路已经是通了。” “大家知道,我只知道干活,没有更多的想法。”唐斌看一下大家,轻松地笑说,“再说,人家刘总岁数比我还小,我能熬得过他?”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你们刘总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不会在这个位置上久留的。”郝世业摆出领导的架子,“唐斌好好干,大家都有希望。”他说着看一眼范小青,起身要往出走。 刘志远进来,看一眼郝世业,转脸问唐斌:“说明书整理好了吗?” “这不郝总检查呢。”唐斌伸手指一下自己的桌子,“已经弄好了,还没来得及拿下去。” “检查完了?”刘志远扭头问郝世业。 郝世业笑着点点头。 “完了就干正事吧。”刘志远说着,走到唐斌桌前,拿起他准备的资料。 唐斌没法,只得朝门口的郝世业抱歉地点点头,转过身来照应刘志远。大家见状,也都各回各的位置。 郝世业的笑容僵在脸上,低头和范小青出了门。 “这是我第一次跟他接触,”范小青说,“是挺严肃的。” “什么严肃,就是一个二愣子!”刚才的情景让郝世业颜面扫地,他心里正不好受,听她这么一说,便“嗤”了一声,“就像山里来了个野人,放在咱们中间,没规没矩,横冲直撞。你说话他听不懂,还在厂里这儿捅一下,那儿弄一下,让你没法应付,你说难受不难受?” 范小青嘿嘿笑起来:“郝总说话还挺幽默。” “不是我幽默,”郝世业抬起头,无奈地长出一口气,“这话我也是想了好长时间,才觉得是这样的。” “可是梁厂长好像挺欣赏他。” “咱俩私下说。梁厂长比他好点,清醒时还说点人话,办点人事,时间长了你能摸清他的思路跟着他干。”郝世业扭头看着她,一脸无奈和怨恨,“可这个货,你不知道他一天价在想什么,油盐不进,说不好了还咬你一口。” “你想开点吧,让人家当分厂副厂长,人家也没说什么。”范小青宽慰道,“当面是不讲情面,让领导下不来台,可在背后也没有做什么小动作。想开了,其实挺简单的,平时工作注点意就是了。” “你是没跟他共过事。”这些话,郝世业听着受用,但仍然摇着头,“接触几次就知道了。”快进办公楼时,他又嘱咐道,“这话就咱俩说的,啊?” “看你谨慎的。”范小青笑一下,“放心吧。” 103 顶天立地的人 再有两三个小时,“鼹鼠”的试验科目就要全部结束,刘志远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几天来他盯着“鼹鼠”,老觉有事还没办,可就想不起来是什么。 “嗨。”有人从背后拍他一下,扭头一看是张四清。 “我说总感觉有事。”刘志远喜出望外,“原来是向张老师汇报的工作的事还没做。” “业务有长进,嘴也学甜了。”张四清笑笑,朝走过来的罗道成躬一下身,“罗师傅好。” 罗道成也点一下头,但看他着的眼神有些陌生。 “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张四清。”刘志远介绍道。 “哦哦,”罗道成脸上露出笑来,连连点头,“听说过,都是年轻有为的人。” “还得您这样的老专家多指教。”张四清恭敬地说,“你家志远是好手,他比我强。” “你就别谦虚了。”刘志远笑说,“有你在我心里才踏实。” “你们聊着。”罗道成客气地对张四清说,“我收拾收拾东西去。” “这点事您就别动了,”刘志远说,“一会儿我来。” 罗道成边摆手,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块油布,“你们聊吧,又不费事。” “试验挺顺利?”张四清直奔主题。 “挺顺利。”刘志远看着“鼹鼠”,“但不知在工况下怎么样。” “在家里试验充足了,出去即使有问题也大不到哪儿去。”张四清说着走到“鼹鼠”跟前,各个部位仔细查看一番,神情跟看图纸时一样专注。他靠近箱体,侧耳细听,过一会儿又摸一下各处温度,转过身来,对刘志远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这么漂亮的东西竟然让你给做出来了。” “就是小了点。”刘志远把手里的一小块擦布递给他,自得地欣赏着“鼹鼠”。 “这样好。先干小的,有了问题好解决,就是出了大问题影响也不大。你也不要想一口吃个胖子,这是对你设计思路和结构的验证,要跟踪它以后的使用情况,不管大小问题都要仔细记录,不要怕多,越细越好。有些问题肯定是我们在桌面上想不到的,解决一个问题,方案就成熟一步。” 这话刘志远听得非常舒服。伙伴一样的信任和支持他已习惯,但这种大哥式的教诲,他很少感受到。他说不出是应该感激还是设法报答。 “好,”他信服地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做。” 老方笑呵呵地过来。刘志远介绍:“这是—” “张四清。”老方笑着伸出手来,“经常见面,就是没说过话,也是一个精英。” “老前辈过奖了。”张四清谦逊道,“真正好的是志远,敢想敢做。我这样的也就是做点具体事。” “那是没给你这个机会。”老方摇摇头,“你的能力我知道。”他说着,冲“鼹鼠”甩一下头,像介绍自己家里的宝物一样,“你看了?” “看了,是真的好。” “都说咱们设施老旧,干不出好东西,其实都是人的事。”老方看着里边恢宏的厂房,“现在志远闷着头干,这不干也做成了嘛。” “他是遇到了一个好领导,您的支持是保障。” “不不。”老方连连摆手,“我没做什么,从决策到具体做都是他自己,我只是跟着过了一把瘾,亲眼见识了一个好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领导都像您这样就好了。” “我是老了。”老方摆摆手,“以前的知识和见识现在没了一点用处。现在才想明白,其实做事说白了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觉得可以就上,不必太多顾虑。只要想干,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张四清看着侃侃而谈的老方,心里羡慕不已,心想这俩人怎么走到了一起。自己觉得人际关系复杂,并为此到处小心翼翼,活得很累,可刘志远这样天不怕c地不怕,不顾人情世故的人,反而走出了一条阳关大道。 他看着在一边翻看说明书的刘志远不禁点头赞叹。 “志远的这几步走得是挺漂亮的。” “小老弟呀,我这一阵才觉得开了窍,人其实不是像大家说得这么复杂。”老方抱着胳膊笑说,“杂七杂八的事不要怕,像志远说的,大不了自己卖冰棍去。自己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去做,就是干砸了,靠卖冰棍也要把钱还上,回头再干。自己不呆不傻,总有干成的时候。” 他边说,边摸出烟来,让了张四清一下继续说:“我来这个厂,也是冲着造大机器来的,可惜,现在明白过来已经晚了。人老了,思想也跟不上形势,所以以后我就想给他当个助手,他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打扫战场,捞个实惠。我估计呀,”他点着头,“这‘鼹鼠’会像‘凤凰’自行车一样成为抢手货的。” “应该很好卖。”张四清看着“鼹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看。”老方伸出大手朝前方左右摆一下,用洪亮的嗓音规划着蓝图,“这个厂房开四条装配线,分两大片,一边是改型设备,一边是‘鼹鼠’,到时这里就红火了。” “厂房原来的设计好像就是这样的。”张四清也放开眼,向里张望着。 “晚上正好有安排,”老方兴奋地看着他,“你也参加吧,我们好好聊聊。” “不不,你们坐吧,我喝不了酒。”张四清赶紧摆手,看一下表,“时间不早了,我回去还有点事,方厂长您忙着吧。”他对一边的刘志远招呼道,“志远,我走了。” 刘志远的目光从手里的文件上抬起来。 “晚上一起吃饭。” “以后有机会吧。” 张四清回头摆着手,出了大门。他略微有些驼着的脊背,在阳光照耀下更加明显,地下的影子显得粗短笨拙。 “‘鼹鼠’造出来,他功不可没。”看着远去的张四清,刘志远说,“设计时他指出了致命的缺陷,要不然不会这么顺利。我挺佩服他的。” 老方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从开始认识到现在,老方没听他说过一句软话,对他这么佩服张四清,感到十分不解。 “他这个人我了解,是比较聪明,就是有点过于谨慎,放不开。” “他是从外厂调来的,可能有顾虑。” “顾虑什么?他来得总比你早吧?” 刘志远想一下也是,但他对张四清的尊敬不可消除:“这人的技术水平在我之上。” “比他好的有的是。”老方笑笑,“你是到bj见过专家的人,你说对吗?” “这倒是。” “可他们都缺了一点东西。”老方想一下,“他们聪明,对身边的事想的也多,顾虑也就多,所以迈不开步子,生怕惹出什么事。而你不同,说话时一看眼神就能看出来。你的目光是直的,对谁都一样,不容置疑;而他们,说话时都观察着你的表情,假如你是个恶魔,“嗨”一声,他就能把话缩回去。” “不会吧。”刘志远笑起来,“跟他接触这么长时间,我怎么没发现?” “你经的事少。”老方看着他,“这几十年我光跟男人打交道了,还包括你死我活的敌人。除非在生死关头,咱们的人大部分都这样,像样的极少。” “那你觉得咱厂里谁像样点呢?”刘志远想起老方赞扬梁跃进的话,“是梁跃进?” “他不行。”老方断然摇头,“别看他在厂里说一不二c吆五喝六,到了bj也得跟孙子一样见谁都得点头哈腰,你想都能想得出来。”他自嘲地笑一下,“包括我也是。习惯了,不这样都不行。” “那你说。”刘志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高论,觉得怪异,“那咱们国家谁最像样?” “头上没有再比他官大的,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老方看着他爽朗地笑起来,“以前是老人家,现在是邓大人,身边的就是你。” “你说得没边了。”看着他有些异样的眼神,刘志远忍俊不禁,“他们是管国家的人。我不一样,把眼前的小老鼠弄好我就满足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老方认真起来,“不管干什么,做起来都是事。但做的时候都是顶天立地,认为是对的,拍了板就定了,敢作敢当,那就不容易了。你想想接触过的人,有几个人是这样的?我算看透了,茫茫人海,蝇营狗苟,猥猥琐琐,少有敢出头冒尖的。可你不一样,不顾忌任何关系,无拘无束,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让人看了痛快至极。” “你说得有点玄,我都听不懂了。”刘志远开始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不过,我感觉张四清还是有想法的。他不会老当一个副主任。” “也许吧。”老方看着他迷茫的眼神,嘿嘿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我当疯话说,你当疯话听吧。” 罗道成从远处走来。他已经把周边收拾利索,见两人还在神聊,就对老方说:“时间到了。” 刘志远回过神来,赶紧走到“鼹鼠”跟前,在几处摸了摸。 “没事吧?”老方问。 “正常。”刘志远回一下头。 104 好奇的看客 “鼹鼠”下了试验台架,接下来放油c保养c补漆c包装,收拾停当了,装车等待明天启运。 “你不是要去吗?”老林对刘志远说,“我一起订了车票吧。” “不用,我们俩跟着车一起走。” “那哪儿行?”老林说,“你一个设计师,坐着卡车去送货不像样子。” “什么像不像样的,就是坐个卡车嘛。你订自己的车票吧。” “就让他坐卡车去吧。”老方劝老林,“不跟着走他不放心。” “像对亲儿子一样。”老林叹道。 “这事搁你我都一样。”老方笑起来。 刘志远选了盛利一起去,除了帮助安装调试,最主要的是要跟踪一段时间,排除可能出现的故障,做好记录,以便以后改进。盛利干活细心而且有主意。 见“鼹鼠”被拆散了装进箱里,刘志远心里确实有些不踏实,担心路上摔了碰了的,就是有盛利在,他还是不放心。 晚上回家,母亲和罗娟给他做好了饭。 “大设计师回来了。”罗娟看着他笑说,“赶紧洗手吃饭。” “下午老林也这么叫来着。”刘志远走到厨房洗手,问跟过来的罗娟,“你也这么叫,‘设计师’就这么好听?” “反正搞技术的很多,真正设计出好东西来的没见过,”罗娟仰着头自豪地看着他,“就像你这样的。” “我倒没觉着有多么了不起,就是把‘鼹鼠’做出来了,看着它可靠地运行感到舒服。他们装箱时钢丝绳勒掉了一点漆,我就心疼得很。老林说我像对亲儿子一样。” 看着他的神态,罗娟的笑意一下涌上脸来,但里屋还有母亲,没敢做声。过一会她正想说话,母亲快步走过来问:“你们说什么?有儿子啦?” “妈呀,您真会听话。”看着母亲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神情,刘志远哈哈大笑起来。 “阿姨,”罗娟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说别的事呢。” “我还以为你们—”母亲失望地看着她。 “好了。”刘志远揽着两个女人的肩膀走到饭桌前,“先吃饭,吃饱了饭啥都有了。” “看见大街上老头老太太带着孩子,我都眼气得慌。”母亲手拿着筷子看着他俩,“你们也快点呀,趁着我手脚灵便,也不用你们操什么心。” 罗娟笑着给母亲夹一口菜,正想说话,刘志远鼓着腮帮说:“明年,我保证。您赶紧吃饭吧。”说着扭头问罗娟,“应该问题不大吧?” 罗娟红了脸,用胳膊肘碰他一下,羞涩地说:“你以为种瓜点豆呢。” 母亲心不在焉地吃完碗里的饭,放下碗就走到小香炉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对着画像拜了拜。 “得,”刘志远自言道,“又多了一件心事。” 第二天,车从车间东门出发。老方c袁书记c罗道成c小董看着车开出门。盛利碰一下刘志远:“你夫人也来了。” 刘志远看见罗娟小跑着过来,便探出车窗向她招手示意。 “记得上次咱们出差她也是来送的。”车驶离车间,盛利笑说。 “爱操心的命。”刘志远心生怜爱,“今天她早晨要开会,说好了不要来的,这又来了。” “刘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司机看他一眼,“你知道全厂有多少人在羡慕你?” 司机四十多点年纪,长得高大体面,给人感觉是让他当个司机有些屈才。 “我们也这样说他。”盛利笑起来。 车驶上国道。道路两边高大的杨树像两堵绿色的墙,归拢出前面宽广的大道,树干间看出去,金黄的麦田一望无际,在微风中泛着绵绵波浪。 “还是经常出来走走好,到外边看看马路和庄稼,眼睛都感觉舒服。”盛利感叹道,“老实话,现在麦子都黄了,今年我还没见过麦苗呢。” “你也是个烧包。”司机笑一下,“进工厂不容易,可出去种地很简单,让你在太阳底下晒几天,你就不这么说话了。” 刘志远看一眼司机,心想这家伙还挺有主意,突然发现什么,就问:“你这车是不是原来左军山的?” “是的。”司机两手把着方向盘,看着前方,“他开了不到两个月就攀上了高枝,现在吃香喝辣的。我已经开了四个多月了,到现在一点迹象都没有。” “咱厂里就一个左军山。”盛利感叹着,扭头对刘志远说,“下边的哥们都佩服得不得了。” 刘志远嗤一声:“就是一个官倒。” “刘总说得轻松。”司机往这边歪一下头,“这样的事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厂里出去做小买卖的不少,都是挣个辛苦钱。你看人家小左,整天吃着喝着就把钱挣了,不服不行。你看吧,过不了几年,他就是个大款了,这小子有本事。你刘总在厂里也算风云人物,能挣了多少钱?干好了,顶多将来厂里给你配个车,但退了休你还啥也不是。人家小左已经开上自己的桑塔纳了。” “也对。”刘志远回想着左军山请客时的豪气样子,“这也是一条路子。谁跟钱过不去呀。” “我们造出了‘鼹鼠’也不错。”盛利说,“看林老板那高兴样子,那可是能挣大钱的,活儿干到了这个份上我心里也很满足。” “关键是要能拿到钱。”司机说,“想这些虚的有什么用?有点本事还是自己干吧,现在摆个烟摊就比在厂里上班挣钱多。” “那你也去呀。”刘志远看他一眼。 “过过嘴瘾吧。”司机自嘲地摇摇头,“咱也受不了人家的苦,日晒雨淋的。” “合着你也就是说说。”刘志远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乏味了,“想挣钱就得真刀真枪地干,这点还是人家左军山好。” “最关键的是钱挣得不多但是有,待遇不高也比农民强。”司机自得地点着头,“吃饱喝足了聊聊稀罕事,要是真的让自己干,大多数人不会去的。” 刘志远眼睛看向窗外,心想这也就是个酒囊饭袋,一路上就不愿再和他搭腔,听着他和盛利说笑,自己昏昏入睡。 赶到林老板矿上,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周边的大山树木葱茏,唯独这一片裸露着白色岩石和红土,大地像被揭了一块绿色皮肤,让人觉得痛惜。刘志远忍不住想,得多少钱才能弥补这缺陷。 跟着林老板的一辆半新不旧的皮卡车往那块空地行进,砂石铺就的小路颠簸不平,刘志远不禁心疼地回头看一眼他的“鼹鼠”。 老林和林老板恭候在路口,后面还站着几个人,等到走近,大家一起把车引到一片空地停下。一辆汽车吊已停在一边。 刚下车,林老板笑着迎上来,要拉刘志远到一边的一排平房去喝茶。刘志远连忙摆摆手。 “赶紧卸车,我们不累。” “再紧也不在乎这么一会儿。” 刘志远看一下车的方向,刚才二人后面的那几个人都伸着脖子往车上张望,老林在一旁介绍着。 “这些人是谁?” “他找来的。”林老板往那边瞥一眼,满肚子牢骚,“同行是冤家的道理都不懂。我的设备还没到,他就到处给我宣扬,还带了那么多人过来看。咱们别急着卸,等他们走了再说。” 刘志远看一下那边忙活的老林,心想说的就是他了。 “这么大的老板,心眼就这么点。”他朝林老板笑一下,“你就让人家看看嘛,非要把人家都逼到我那里去吗?这事你挡不住的,卸车吧。” “好吧,”见刘志远这么坚持,林老板无奈地摇摇头,“那就卸。” 刘志远指挥着把大小部件一件件卸下来。随着包装打开,那几个人更是看得仔细。等他闲下来,老林把几个人叫过来做了介绍。 “产品做得不错,像正规的产品一样。”一个人说。 “本来就是正规的产品。”刘志远笑道,“你们以为是啥样的?” “别看刘总岁数小,”老林炫耀道,“可已是部里有名的专家了。” 几个人是现实的,对名头不感兴趣,直接提出问题:“一天能产多少吨?” 刘志远如实说了,还加上几句:“人数可以减一半,还安全。” “大家先别着急,”老林得意地笑起来,“待装好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刘志远在林老板指引下,勘察了现场,把明天的安装工作做了安排和准备。 第二天一早,把司机放回去,林老板开着皮卡车把刘志远和盛利从镇上带来时,老林带的几个人已经在这里了。 “你看,他们比我还关心呢。”林老板说,“中午我还得管他们吃饭,这里成了给他做广告的地方了。” “这广告也是给我做的。”刘志远笑起来,“你想开点。你的价钱低,再有你装得最早,等他们开始订货时,估计你已经想订第二台了。他们怎么也赶不上你。” 林老板看着那边不情愿地点点头。 不到两天时间,“鼹鼠”安装完毕,开始带负荷实际作业。几个人不顾四周荡起的尘土,守在一边,看c听,还用手抓起采出的矿石端详,临走时一个个变得灰头土脸。林老板见老林带走了人,开始踏实地欣赏起自己的“鼹鼠”,左看右看,喜不自禁。 “我要请你好好喝顿酒。”他对站在一边仔细观察着的刘志远说。 “我还得改进一下。”刘志远拍拍手上的灰尘,“除尘不好。” “那得增加成本了。” “该增加的还得加呀。” “算了吧老弟。”林老板说,“现在就很好,你别治聋治哑了。灰大点怕什么?没关系的。” “人老在这环境不好。”刘志远认真地思考着。 “城里人讲究。”林老板拍一下他的肩膀,右手食指摁住一个鼻孔往地下擤一下,反手又换一个,抬起头来时,鼻翼两边都带上了灰印,“都是庄稼地里出来的人,还能在乎这个?能挣钱就行。” 第二天,老林带的着几个人又准时来到,一个个已经穿戴整齐,围着一晚上开出的矿石啧啧称奇。 见刘志远下车,老林迎上来,把他引到一边伸出一只张开的手。 “再订五台,你得赶紧回去安排了。” 刘志远吃了一惊。他认为,新产品怎么也得有一个成长周期,大点的订单两三个月后再来是正常的,现在来得这么快,实在是出乎意料。 “他们都认可了?” 老林笑着点点头。 “你们这里的人灰头土脸的,思想还挺先进。”刘志远感到奇怪,“我这东西在厂里还有人不适应,到这里才几天他们就认可了?” “谁不愿意用好东西?灰头土脸的人,给他一辆奔驰车照样开着走。”老林提醒道,“别看我们这里荒山野岭,人可都是见到过好东西的。” 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 “山那边就是一个合资的大矿山,清一色的进口大设备。”老林抬头朝西方扬一下,指一下后面几个人,“他们有几个在那里打过工。” “远吗?”刘志远兴奋起来。 “不太远,就在我们县内。” “那好。”刘志远对他说,“明天我想去看看,你找辆车带我去。” 老林回头看一下后面的人,有点为难。 “别考虑他们了,一会我跟他们讲去。”刘志远说着,拍一下他的肩膀,“再搞一台好点的相机,我要拍照。” 老林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引出了这么个麻烦事。 “车我有,可是相机上哪儿找。家里的傻瓜相机行吗?” “你在这里这么多关系,连一台相机都找不着?” 老林低头想一下,叹口气说:“好吧,我想办法。” 105 见多识广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按照老林安排,刘志远坐上林老板的皮卡往大矿走去。 早晨的空气湿润清新,路边墨绿的山峦青翠欲滴,从北方过来的刘志远感到无比的舒适。道路宽广平坦,更加引起他对大矿的神往。 “鼹鼠”现在的良好表现,给了他很大的自信。他要去见识见识那些让人看着高不可攀c望而生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前方出现一线白色的建筑,被朝阳染得黄亮,走近了感到气势恢宏。除了建筑,各种大大小小的设备分布在各处,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隐在淡淡的雾霭中。 “这是一个大单位了。”他想。 “这里就是。”司机介绍说。 “这么大。”刘志远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你可能听说过,这里就是国家级的中外合资矿山。” 这方面的知识刘志远并不多。他的眼睛已经仔细盯住其中一点,想辨别出是一台什么样的设备。 车开到一个大门前停下。大门两边是金属的栏杆,沿着公路向两边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对面是各式新的旧的建筑,饭店c宾馆应有尽有,像一个小城市。刘志远拿出烟,递给司机一支,自己也点上,站在路边一边往里看,一边等着老林。 烟刚抽完,一辆暗红色的桑塔纳驶来,老林开门下车。刘志远往车里看一眼,只见副驾驶一个姑娘正在收拾面前的东西,像是老林亲戚,没有拍照的人。 “人呢?”他问老林。 “什么人?”老林一愣。 “拍照的。” “你这人,”那姑娘提包下了车,不满地看着他,“这么个大活人在眼前你看不见?” “拍照的人呢?”刘志远没理她,继续问老林。 “这是县委宣部的黄科长c黄玲。”老林有些难堪地指一下姑娘介绍说,“我们今天就是以她来采访的名义进去参观的。她来拍照,一会儿里边来人接待。” 刘志远对黄玲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但眼神里仍然有些不信任。他的印象中,玩摄影的大都是穿着马甲的男士。 “你会用相机?”他问。 “这话说的。”黄玲看一眼老林,开始怀疑他一路上介绍的刘志远。 “那就将就着照吧。”刘志远宽慰着自己,“又不是照人,能把设备照清楚就行。” 黄玲明显感到了轻视,瞪了他一眼,扭头看向别处。 里边出来两个个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都规矩地穿着一身工装。“矮胖”手里还提着几顶白色的安全帽。 “是黄科长?”见老林迎上去,“高瘦”问。 “我是开车的。”老林笑着指一下黄玲。“高瘦”上前和黄玲握手,恭敬地说:“欢迎指导。你们几个人进去?” 黄玲看一下刘志远。刘志远问老林:“你进去吗?” “就他俩进去。”老林指着刘志远和黄玲对“高瘦”说。 “那好,请多指示。”“高瘦”看一下刘志远,又看一下黄玲,脸上堆出讨好的表情,“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没事了,”感觉被冷落的刘志远挥一下手,“你忙去吧。” “那好,”“高瘦”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还没变过来,指一下“矮胖”,“他来陪同你们二位。你们注意安全。”接着转过身板起脸对“矮胖”交代,“要照顾好两位领导。”说着,向后挥挥手匆忙离去。 两人戴上安全帽,跟着陪同进了门。 “那个人是谁?”刘志远问陪同。 “公司的设备主管。你们不是要看设备吗?”陪同扭头问正从包里往出拿相机的黄玲,“你们想到哪里看看?” “想看看这里的主要设备。”刘志远说。 “我们这里的主要设备有近十套,从国外进口的,都是看一个型号。” “那就就近带我们看一套吧。” 陪同抬起左手往前一指:“这一排过去都是。” 刘志远抬眼望去,大小设备一溜排开伸向远处。尽头,一个象大桥一样的传输带不停地往一辆矿车里倾注着矿石。排着队的矿车看起来小巧,但外观很有个性,像夸张的儿童玩具。 “那好。”他说,“你先忙去吧,我们随便看看。”说着就要迈步往前走。 “等等。”陪同紧赶几步追上来,“我要给你们讲一下注意事项。”他例行公事般一条两条讲起来,都是些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要求。 刘志远耐着性子听完,朝设备走去。由于他走得快,黄玲得紧赶几步才能跟得上。 “你这人怎么只顾自己?”黄玲喘着粗气埋怨道。 “对不起。”刘志远回头,带着歉意笑一下,“我是见了设备有些兴奋。” 黄玲端着相机,冷脸看着他:“你还会说‘对不起’三个字?” “这台,”刘志远指着边上的设备,“拍吧。” 黄玲举起相机拍了一张,刚放下,刘志远又说:“这个位置,再拍一张近景的。” 黄玲往前走了几步,对好焦距又拍了一张。 “过来,”已经走到前面的刘志远又在喊,“在这个角度再拍一张。” “你能不能一次说清楚?”黄玲不满地走过来。 “我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设备,怎么说得清楚?”刘志远两眼盯着设备,头也不回地说,“让你怎么拍就怎么拍。” 往前拍了几台设备,黄玲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你这个人自大,”她停下,直起腰,用手背抹一下刘海,“独断。” “你说我呢?”聚精会神看着设备的刘志远没想到她说这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对,”黄玲站在那里,看着他点点头,“说你呢。” “不就是拍几张照片嘛,怎么引出这么多的话?今天我是来看设备的,你是来拍照的,有什么不对的?来,这儿,拍一下。” “你在单位跟上级领导也这样吗?”黄玲端着相机走过来拍了一张。 “不光是领导,”刘志远笑着点点头,“我对谁都这样。” “吹吧,你这样的我人见多了。”黄玲一脸鄙视,“跟普通人颐指气使,见了当官的就像哈巴狗一样。男人们,概莫能外,包括你。” “你说错了。”刘志远嗤一声,“我长这么大,做事从来就没看过别人的脸色,当官的算什么?” 黄玲来时,老林介绍刘志远是一个搞设计的老总,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就来了气:“你还虚伪c吹牛。” “自大c独断,现在又加上虚伪c吹牛。”刘志远回头看着她,“到现在我还一个字都没说你呢。” “你能说出什么来?”黄玲不屑地看着他,“一个设计人员,见了人家的设备,像苍蝇见了血一样,还好意思说别人?” “那你说我们今天不该来?”刘志远指着设备的一个部位,让她接着拍。 “对,像你这样的男人,应该坐在办公室好好想想。”黄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拍了一张,“老天爷让你们长了胡子,就是要让你们做出点像样的东西。你看看,包括这相机,你们造得出来吗?” 刘志远看一下她胸前挂着的相机。相机的带子紧贴着她的前胸,勒出两边诱人的轮廓。这时,他才发现黄玲的身材还是不错的,比罗娟稍瘦,但也凹凸有致;脸型不难看,发型很时尚又不失职业女性风采。 “你也别拿这个说事。”他回过神来,“我不是干这个的,我要是干这个,造的东西肯定要比它好。”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黄玲撇一下嘴,“‘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填补国内空白’,我一气儿能给你说出一大堆,你信吗?大报小报,电台电视,连篇累牍,就是见不到几个像样的产品,功夫都在嘴上了。投机取巧,天花乱坠,一点实事都做不出来,看透你们了。怪不得伙伴们都欣赏外国男人,你们真的是不行。” “你也别站在天上说话。”刘志远第一次听见一个异性如此攻击他的同类,本能地做出反应,“你漂亮,你有知识,可为什么也混到这个穷乡僻壤来了?” 黄玲低头从挎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本递过来,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态。 “在城里油头粉面的男人看得太多了,我是想到乡下来看看有没有本色的。” 矿上的陪同一直在他们后面跟着,因为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不知领导是如何用意,所以一直不敢靠近,见黄玲从包里往出拿东西,便好奇地往这边观望着。 刘志远看一下,是黄玲的工作证。她是bj的大报记者。 “你们的报纸我从来不看。”他把证件还给她,“估计看了真要变成你说的那样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单位分配了挂职锻炼名额,是我主动要求下来的。” “找到原生态的了吗?”刘志远认真地看着她,“住在土坯屋里从身上找虱子吃的,见了女人就走不动的男人好找得很,我帮你介绍一个?” “你恶毒。”黄玲立刻一脸怒气。 “好了,干活吧。”刘志远也觉自己的话在一个女子面前说出来有些刻薄,就言归正传,“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你就是按照我的要求给我拍照的人。好好干吧。” 两人继续往前走。拍了几张,他心里老是回味着黄玲刚才的话,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你们爱找外国男人我管不了。不过,我告诉你,这里,纯男人还是有的,怕的是真要是让你见到了,你也看不出来。” “你这样的?”黄玲不屑地瞟着他,“我看不像,一个刚从山上下来的嘛。” “这是你的眼光。”刘志远不理会她的调侃,“你可以拥有你的观点,是不是喜欢满胸脯黄毛那是你的自由。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斗嘴的。现在开始,就是拍照,别的话一句不说。”他说着抬手示意,“这个角度拍一张。” 黄玲欲言又止,闭着嘴咽了口唾液,朝他手指的方向对一下焦距按下快门。 走到一台高大的设备跟前,刘志远怔住,看着上面霸气的公司商标,心想,这应该是这套设备的主机了。主机庞大的躯体发出平缓有力的轰鸣声,各个部位透着力道和精细,使他感到强烈的震撼。这就是他梦想中的大机器,一个梦寐以求的猎物,它的每个动作c每一点声响都激起他强烈的征服。 “这台你就多个角度拍吧,越仔细越好。” 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对黄玲说一声,继续往前走去。 “不要靠近,危险。”在后面跟着的陪同快步走过来,“你再往前走,该扣我的奖金了。” 设备周边尘土飞扬,但黄玲没有在意,左手托着镜头在远处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或横拍,或立景,有时还弯下腰托着相机对焦距,专业形象尽显。待她觉得该拍的都拍了,收起相机走到两人身边,瞥了刘志远一眼。 “这套设备基本上就是这样了。”陪同说。 “谢谢你。”黄玲对他点点头。 刘志远仍然看着主机,感觉意犹未尽。 “国内有生产这样的设备的吗?” “开玩笑!”陪同夸张地叫起来,“这设备国内怎么能造?”他指着周边的设备群,“所有这些,连配件都是从国外运来的,每年要好几百万呢。” 黄玲抬起头,冷眼观察着刘志远的表情。 “几年了?”刘志远问。 “呦,这我可不知道。”陪同摇摇头,“我来了有五六年了,这设备一直用着,不过现在故障比以前多多了。” 刘志远低头往回走。 “配件你能造吗?”黄玲抬头看着他,语气中带着戏谑和调侃。 “你等着。”刘志远点着头瞥她一眼。 “嗤。”黄玲不屑地看着他,“一万年太久。” 不远处一辆大矿车挡在路上,还是刘志远开始见到的那个样式,但现在看大了很多,越往近走,越显得高大,走到近前,只能用巨大来形容了,仅车轮就相当于他两人的身高。 “又是一台外国知名公司的产品。”他仰头感叹。 “您给照张相吧。”正吃惊着,黄玲拿起相机,调好了焦距递给陪同。刘志远知趣地躲往一边。 “你过来呀。”黄玲向他招手,“留个纪念。怎么,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刘志远说着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见黄玲摆了一个夸张的手势,陪同按下了快门。照完相,黄玲抬头望着高大的车体笑了笑,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刘志远。 “感觉到渺小了?” 刘志远低头不语,三人出了大门。 老林和林老板的司机已等得不耐烦,担心刘志远会没完没了地看这看那,见三人出来,如释重负。 “不顺利?”老林见刘志远低头不说话,不解地问。 “还可以。” “可能是受了点刺激。”黄玲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老林看一下表,“吃饭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越级命令 106 满载而归 一连几天,“鼹鼠”运行得很好,刘志远放下心来。他把盛利留下,再观察一段时间,自己和老林回厂。后面的五台“鼹鼠”要落实到合同,赶紧安排生产。 在回来的火车上,他拿出黄玲拍的照片不停地翻看。 “你是不是又有了新想法了?”老林好奇地看着他。 “是。” “这个就难了,不像‘鼹鼠’这个小玩意儿。”老林拿过几张照片像抽着扑克牌一样一张张看着,“除非是国家重点工程,一般的矿山还用不了这个,而且已经有了现成的进口品牌。” “他们的价格高,”刘志远若有所思,“配件都是从国外进货。” “适可而止吧,”老林劝道,“‘鼹鼠’刚开始,足够你们吃一段时间的了,弄好了,你们全厂都跟着沾光。” “两回事,那是老方该想的。”刘志远笑一下,“黄玲说我像苍蝇见了血一样。真是这样,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套设备的结构。” “你年轻,血气方刚。”老林认真地看着他,“我虽然不是工厂里的人,但接触工厂也多了。咱们国家要想赶上外国的机械制造水平,没个三四十年不行,这三四十年还不能搞运动。” “我也是刚开始想。”刘志远满怀憧憬,“现在‘鼹鼠’还没完全成熟,我要搞这个事,得等‘鼹鼠’没了大问题以后再说。” “现实点吧。像我这个年纪的人,现在是凭着老关系,熟门熟道挣点养老钱。”老林有所感悟,“就是年轻时,也是谁都不愿做出头干事,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大家都懂。现在是宽松点了,要趁着机会赶紧挣点钱。你们老方还是有眼光,以后‘鼹鼠’的配件都在指定的小厂做,这叫聪明,你懂吗?” “这事我知道。”刘志远不屑地摇摇头,“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就想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要把这个东西做出来。我还不信了,都是人,他们能做的,我就做不了?” “这是市场经济。你上面还有领导,很多事你左右不了。”老林抖抖手里的照片,“这可是需要很多资金投入的,要是造了出来没人要,那可就惨了。”他咧一下嘴,做着凄惨的样子,“做生意赔光老本躲起来的人有的是。你现在有地位c有技术c有产品,该见好就收了。” “好好卖你的‘鼹鼠’去吧。”刘志远看着他苦口婆心的样子觉得可笑,“前怕狼后怕虎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听老人言,”老林无奈地摇头看着他,“吃亏在眼前哪。” “先生。”刘志远笑着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已经说了不少,我肚子都饿了。走,我请你吃饭去,咱俩开瓶酒。” 正是厂里的下班时间,马路上人流熙攘,路边的小商铺早早点上了灯。这是各类店铺生意最好的时候。 老方在车站等着班车,罗娟走过来。 “方叔。” 老方扭头见是她,笑说:“我想我们等的是一样的人。” “他上车前打了电话的,估计是这趟车。” “他没跟你说别的?” 罗娟看着他摇摇头。 “他把老林带回来了。”老方张开手掌,“一下要签五台‘鼹鼠’合同。” “这么多?”罗娟吃了一惊,“这才刚开始呀。” “早就预感,这个‘鼹鼠’不简单。”老方逐个蜷起手指,“优化了结构,掌握了用户需求,先进的技术水平,可靠的质量,价格还不贵。”说完忘形地握着拳头抖一抖,“小娟,你说这还愁卖吗?”他自得地嘿嘿笑起来,“今天晚上我要请他们好好喝一顿酒。” “方叔。”看着他得意忘形的样子,罗娟劝道,“您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老是喝酒喝酒的,也别怪秋芳阿姨埋怨您。” “没关系,我这身体没问题。”老方拍拍胸脯,“你可别学你阿姨,整天盯着志远婆婆妈妈的。有的人喝酒是为了麻醉,真正的男人喝酒,是为了想得更宽点,更好地做大事。这是好事。” 看他这样子,罗娟想起“方疯子”的外号,不禁笑起来。她明白了为什么刘志远能跟他走到一起:尽管他长了一辈,但都是思想简单,一门心思想干点事的人。相比自己整天在车间接触的顾顺雨这些人,他们之间少了拘谨的心计和顾虑,更多的是单纯的追求和信任,更多的相互欣赏。 男人之间这种难得的关系,让她看得如痴如醉。 暮色中,在各色灯光衬映下,开着大灯的大客车开过来。 刘志远一出车门就看见罗娟和老方站在接站的人群外,兴奋地朝他们招一下手。 走近了,老方和老林握手寒暄,罗娟伸手来接刘志远的行李包。刘志远往后摆一下问:“你们挺好的吧?” “都挺好的,没事。”罗娟看着他,像在数他是否少了几根头发一样,“怎么晒得这么黑?” “每天都在露天呆着。”刘志远指着边上的老林,“你看他也一样。”说着,一手揽住她的肩膀,看一下老方就要走。 “别。”老方伸手拦住,“我跟小娟说好了,咱们先喝酒。”说着笑一下,“时间不会长,把包给小娟,咱们走。” 刘志远看一眼罗娟。罗娟接过提包小声提醒道:“少喝点。” 恋恋不舍地看着罗娟走开,刘志远跟着老方老林往前走。 “不行不行。”老林朝老方连连摆手,“在车上他就把我喝多了,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你知道酒喝多后的解药吗?”老方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着说,“就是下一顿再喝点。” 老林确实不愿再喝,但在老方的一再劝说下勉强喝了两杯。看老方是真的高兴,刘志远就陪他多喝了一些。走出饭馆时,他略微感到了点酒劲,但激情昂扬,心里满是那个高大的设备,脑子里一个一个的方案冒出来,创造的冲动让他头脑发胀。 走到楼下,抬头见家里灯亮着,借着灯光看一下表,时间已经很晚。他估计罗娟已经回家了。但一进门,就听见厨房洗衣服的声音,探头一看,罗娟正洗着他的衣服。 “没喝多吧?”罗娟扭头问,一小缕头发落在她的眉毛上。 刘志远上前理一下她的头发,摇摇头正要说话,母亲过来说:“你自己的衣服也不洗,大晚上的,还让娟动手。” “上车前洗澡换下的,来不及洗了。”刘志远问,“带回来的东西好吃吗?这可是那里的特产。” “好吃。”母亲过来对罗娟说,“剩下这点我来洗。赶紧擦擦手,你俩拿着东西去看一下你妈,时间不早了。” 两人出门,刘志远就要往宿舍走。 “不是去我家吗?”罗娟说。 “想得不行了,”刘志远揽住她的肩,“你不想吗?” 罗娟低头笑一下。过一会儿,她说:“分房子了。” “在哪儿?” “五十二号楼,一楼,两家一个厕所的。” “在哪个位置?”刘志远抬头想一下。厂里七八十栋楼房,他还没有建立起方位概念。 “集贸市场和往回走第二栋。挺好的,前面还有几棵大树。” “明天带我去看看。”刘志远兴奋地说,“这下好了,买一个沙发,配一个大点的茶几,看资料画图都可以了。还有有了自己的伙房,省得半夜出去洗把脸还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影响了别人。”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们不用再偷偷摸摸在一起了呢。” “诶,”刘志远压低声音说,“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还刺激。” “去你的。”罗娟娇嗔道。 “四清的房子分了吗?” “他们也分了。厂里是按照夫妻双方职务c职称c工龄排的号,他们比咱们靠后,挑了个二楼一间半的,一梯六户两个厕所。” “也行,比在单身强多了。” “曲丽芳不乐意,这两天在组里老撅着个嘴,跟谁都带搭不理的。那天听梁英说,她回去还跟张四清吵闹,又说没本事了,受欺负了什么的,张四清哄了大半夜才了事。” “四清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找了她?那把咱们的房跟他换了。” “换了也不行,曲丽芳要的是单元房。我看了,分到单元房的都是几十年工龄或是中层正职。” “那就太不讲理了,一点点来嘛。” “现在厂里的房子越来越紧张。像左军山他们结婚早的,一结婚不管大小都有房,现在越来越难了。” “将来四清在厂里是有前途的。你看吧,用不了几年他就能当正职。” “你有这个把握?” “有。厂里产品更新快,需要真能干的c有真本事的人。有了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 单身楼窗户的灯都亮着,里边传出各式各样男男女女的说话声,独刘志远的房间黑着一块。 “其实房子要那么大有什么用?”刘志远说,“能摆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就行了,没必要为了这个吵闹的。” “你刚才不是说了还要沙发c茶几的吗?再说,不能永远是两个人呀。” “哦,对了。”刘志远兴奋地笑起来,“我还要让你生一堆孩子呢。” 107 一哄而散 早晨进车间,刘志远突觉变了样:产品配套区改型设备的大小部件铺了一大片,或是成排或是成摞,拥挤得像库房;各个角落都有办公楼的人在来回走动,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原来井井有条的装配现场现在像个集市。 “怎么这么热闹?”他问边上的小董。 “厂里为了改型设备的组装专门开了动员会,要求全厂各单位c各部门都要深入现场,全力以赴支持。” “有必要吗?乱哄哄的这么多人像打狼似的。” “大家说梁厂长就喜欢这样,这样有声势,这叫会战。”小董笑说,“昨天所有厂领导还来了呢。” “什么会战,简直是乱战。”刘志远“嗤”一声,“部件还没配到工位,他们就开始嘻嘻哈哈,是干活的样子吗?让无关的人都到一边呆着去,装配线就留我们的人。规程都发下去了吗?” “发了,罗师傅还做了培训。” “行,那你组织配套,我去轰人。” 装配线上各个工位都有别的单位的人,有的在说笑,有的三两人在一起抽着烟。 “各单位没关系的人都回去!不要留在现场。”刘志远沿着通道一边往前走,一边冲着人群喊,右手还往外挥舞着,像赶孩子一样。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扭过头来见是虎着脸c凶神一样的刘志远,便纷纷离开工位往出走。 “这是厂里让我们来的,”有大胆的在他面前路过说,“我们还不想来呢。” “都走。”刘志远瞪着眼,“谁要说你们,就说是我让走的。” 其实大家都是很不情愿地被派下来充数的,听他这么一喊,都一哄而散。时间不长,生产线利索了下来。 “刘志远。”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他。 刘志远回头,见是姚伊娜,边上还跟着一个扛着摄像机的。今天她没有穿时装,但鞋跟依然很高,大波浪的发型配着一身崭新的工装,显得很别扭。 “你怎么把各单位的人给赶走了?”姚伊娜生气地说,“这是厂里要求的,你有什么权利把人赶走?” “今天的镜头还没拍吧?”刘志远看一眼后面的摄像机笑起来,“耽误了你的事了。” “你就是一个捣乱分子,走到哪儿,哪儿就不安生。”姚伊娜生气地叫道,“厂里要求机关处室服务一线,你可好,对着干。” “你拍吧,拍我就行,我来说话。”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刘志远不禁笑起来。见他俩仍站在原地没反应,他催促道:“拍呀,现在让你们拍就不敢了?” “拍,”姚伊娜恼羞成怒,指着他对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说,“使劲拍这个捣乱分子!” 小伙子眯起眼,把镜头对准刘志远。 刘志远从姚伊娜手里拿过话筒,左手指一下装配线说:“今天装配线继续配套,部分工序下午可以开始装配。谢谢大家的关注。”说完他把话筒交给姚伊娜,像导演一样,“你们过去拍几个大家配套的镜头。” 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顺从地往前走,镜头对准装配线。由于手里拿着话筒,姚伊娜看见连线拉直,只得跟了过去。 “我会找一个管得了你的人说事的。”她回头愤愤地说。 两人顺着装配线往下拍,从东门走了出去。 刘志远对刚才自己的举动觉得好笑,心想是不是接触了大报记者,无形中受到了感染? 看着车间恢复了正常状态,他心里感到十分舒坦。正欣赏着,老方笑着走过来。 “把他们都赶走了?我刚听说,下来看看。” “乱哄哄的,又不是乡下的开镰收割,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赶走了好。昨天我就对老尚说,别搞这么大的形式,有困难我会找厂里的,没事来这么多人反而碍事。他说我在下面呆傻了,这是厂里研究决定的,叫做发动群众,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大干快上。我看说服不了他们,干脆让他们组织得了,懒得再管。这下倒是清净了,可让你唱了黑脸。” “什么黑脸不黑脸的,爱咋样就咋样。见了出工不出力的样子我气都不打一处来。” “你见的还是少了,”老方看着他笑起来,“见多了还得把你气死。” “赶走就不生气了。”刘志远满脸狐疑,“我就不明白了,组装个设备为什么非得搞这些没用的事?咱弄‘鼹鼠’可不能这样。” “你得慢慢适应。”老方不置可否地摇一下头,“老林说新的‘鼹鼠’你还要改一下?” “略微动一下,加除尘措施,不影响总体性能。” 两人说着往楼上走去。老方指一下自己办公室的方向问:“你不跟老林说两句?” “我俩一路说得太多了。”刘志远笑一下,“我到技术组安排一下,一会儿回去看看房子。” 走进技术组,唐斌正背对着门,一条胳膊搭在椅子靠背后面,一只手挥动着在跟大家讲着什么。见大家眼睛看向门口,他扭头一看是刘志远,马上站了起来。 “刘总,正和大家说刚才的事呢。真解气,你把机关的人给训了一顿。”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把‘鼹鼠’的总图拿来。” “不是在外面试得挺好吗?” 刘志远摆摆手,让他赶紧拿来,打开图,指着图上一处说:“把这儿改了。” “明白了。”唐斌看一下,“为了除尘。” “‘鼹鼠’又订了五台。”刘志远对大家说,“大家要从配件开始管好自己管的部分。改型设备开始组装,各自要盯好装配工艺,下午就开始到现场去。” 安排完了车间的事,他去找罗娟。一见面罗娟就问:“你把机关的人都赶走了?” “是,根本不需要他们在那里。人多了碍事,再说看他们也不都是心甘情愿在车间的。”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一路嚷嚷着从这里走过去。”罗娟一边收拾手里的东西准备走,一边看他一眼,“你把他们赶出来随了他们的愿,但嘴上没一个说你好的。按理说你做得对,但是这是梁厂长定的事,我担心得罪了他。” “没必要担心。”两人走出门,刘志远轻松地说,“咱也不求他什么,倒是那个姚丽娜好笑。” “怎么了?” 刘志远讲了车间里的事,感慨道:“到底是党委机关里的人,别人高高兴兴地走了,看她那个样子,倒挺维护梁跃进权威的。” “你不知道。下边都在传,说她和梁跃进关系不一般。别让她到梁跃进那里告你一状。” “不是说了嘛,不要担心这事了。”刘志远笑一下,“说说房子吧。” 来到楼前,刘志远左右看一下:“位置不错,到菜市场方便,树确实长得好。”他指着树下几个拿着大蒲扇说闲话的老人,“我老了也可以这样了。” “你就这么大的志向呀。”罗娟笑着,拿出钥匙打开门。 这是五十年代的建筑,门前有一个半封闭的小阳台,水泥的台子和下面的台阶做得很规整。木质的门窗显得老旧,油漆斑驳,裂了一道道不规则的纹路。进门是一间稍大的客厅,旁边是可以放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床头柜的卧室。客厅往里走是方正的厨房,刘志远两臂张开,握着拳头能顶着墙壁。厨房里边是一扇门,打开是昏黑的走廊,对面是有一个蹲坑的厕所,散发着尿臊味。 两人回到客厅,刘志远说:“夫人出方案,我出力气,哪天叫上左军山,先把房子收拾了。” “人家现在是老板了,整天衣帽整齐的,叫他合适吗?咱俩慢慢弄吧。” “不叫他叫谁?这事不能少了他。上次领证没跟他说还差点出了问题。夫人就说怎么干吧。” 罗娟笑着从衣袋里拿出两张纸递过来:“都准备好了。” 她把要做c要买的家具和平面布置都画了出来,图面整洁c清晰。 刘志远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看一下四周,兴奋地说:“我们有了小窝了。”说着把罗娟抱起来,冲着她的胸部亲一下,“我要让你在这里生孩子。” “生一个你这样的。”罗娟甜蜜地拍拍他的脸颊。 姚伊娜两人拍完了总装现场,原计划好要到别的分厂拍点素材的,但经刘志远这么一闹,原有的兴致了无踪影。 “回去,今天不干了。”她对小伙子说一声就往回走,一路低头不语,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像是倾吐着不满。到了办公楼后门,她说:“把机器给我,我要让这个刘二尝尝苦头。” 她提着摄像机腾腾上了二楼,来到梁跃进办公室门口,透过门缝见他一人在,就推门走进去。 正在看文件的梁跃进见她气呼呼地进来,笑问:“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 姚伊娜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他身边,把摄像机放在桌上,打开回放说:“你自己看吧。他把各单位的人都赶走了。” 梁跃进盯着小屏幕看完刘志远的视频,嘿嘿笑起来:“这小子回来了。” 姚伊娜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奇怪:在厂里是没有人敢违背他的要求的,否则将是严厉的训斥甚至是组织处理。 “你还笑?他把派去的人都轰走了,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特殊。”梁跃进抬头笑笑,“没他能有改型设备吗?” “那你也得教训教训他,把计划都打乱了。” “这人除非枪毙,否则油盐不进。”梁跃进看一下虚掩的门,胳膊抱在胸前,看着她,“你想,给他总工都不干的人,说啥能听进去?人家能力确实在那里摆着,厂里还能找到第二个?他在部里的声望都很高。” “亏了没让他干。”姚伊娜体贴地说,“要是把他放在你身边,还不知道要惹多大的事呢。”说着身体往他身边靠近了些。 “你坐到沙发上去,”梁跃进看一下门口小声说,“来人看了不好。” 姚伊娜红了脸,走到沙发上坐下,依旧不依不饶:“那你说怎么办?” “下午你再去拍一下开始装配的镜头,不就首尾呼应了嘛。”梁跃进看着她笑笑,“到时我也去。” 108 猜忌 下午上班,车间里的人们开始工作,各忙各的。刘志远一进车间就看见姚伊娜和扛摄像机的小伙子站在车间空地上东张西望。 “你怎么又来了?”他走过去问。 “你总不能把我们也赶走吧?”姚伊娜瞪他一眼。 “哪敢。”刘志远想起罗娟说的话,“就是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也得把你留下。” “你这人做事怎么就不考虑后果?” “有什么后果可考虑的?”刘志远笑说,“我要的是结果。你看现在没用的人走了,车间里正常了吧?就要这结果。” “你也不怕厂领导批评你?” “那要看他说得对不对,说得不对还不定谁批评谁呢。” “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刘二’呢。”姚伊娜见他铁嘴钢牙,又生起气来。 “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刘志远嘿嘿笑道,“‘狗不理’不好听吧?可人家是著名商标了,好事不在乎别人怎么叫。好了,不跟你说了,要是站累了楼上有凳子。”说完径自往楼上走去。 姚伊娜看着他走远,心想罗娟怎么看上这么个人?她好奇,这两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袁书记带着车间的职能人员下来帮助班组配套。见到姚伊娜,他刚想打招呼,就见刘志远过来跟她说起话来。看两人争得还挺激烈,便好奇地站在远处观望,等刘志远扭头走开,他满脸恭维地走过来。 “姚干事,需要什么帮忙的,你说话,我们全力配合。” 姚伊娜回过神来,想起了眼前的事。既然梁跃进已经定下了调子,她就想法要把这条新闻做圆满了。她的腹稿是要让分厂厂长老方在现场表一下决心,觉得这样才好,可是正找着人,刘志远来了个插曲,几句话把她的思路给打乱了。 “要采访一下方厂长,”见袁书记表态,她正好提出要求,“麻烦您找一下。” 袁书记知道老方是个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人,印象中还没专门上过电视接受过采访。他后悔自己多嘴,找上门揽了件麻烦事。 “方厂长现在有客人,”他灵机一动,“正忙着呢。” “现在厂里还有比改型设备更大的事吗?”姚伊娜拿着机关干部的腔调,“一会儿梁厂长还要过来,他怎么也得下来汇报一下吧?” 姚伊娜搬出了梁跃进,袁书记无话好说,只得硬着头皮上楼找老方。 老方c老林正对坐在办公桌前说话,刘志远临时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看着两人。 “就这么点事了。”老方对老林说,“增加了除尘功能,再加上三千,这合同就签了。” “价钱都翻了倍了,还在乎这点?”老林看一下刘志远,“咱们都不是外人,这里你俩说了算。老实话,我的钱还不是你们的?留出的利润大家都有份。” “老哥。”老方笑说,“我看这形势,‘鼹鼠’这个型号,光你这一片区域,卖出一百台不成问题。抢手的产品,开始的价位很重要,我这边不管能干多长时间,但基础要给后边的人打好,省得落埋怨。你就努把力吧,就是少赚点。” “你不会觉得我的东西不值这点钱吧?”刘志远看着不甘心的老林插嘴道。 “可不是。”老林赶紧摇摇头,“我以后就靠‘鼹鼠’生活了。” “那就加上三千。”刘志远站起来,“反正黄河以南的市场都是你的,也差不了这点。” “好吧,”老林看着两个当仁不让的大汉,只得点头答应,“你们坚持不让,我也没办法。” “这就对了嘛,互利共赢。”老方嘿嘿笑着,扔给刘志远一支烟,打着打火机凑过来点上,自己也点上抽一口,深深吸进去,对老林笑说,“晚上咱们再喝点?” “酒是一点不喝了。”老林连连摇头摆手,看着桌上的合同说,“那就赶紧办吧,我还想早点回去。” 袁书记进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对老方说:“宣传部要采访你,在下面等着呢。” “什么采访?就是让我表决心吧。”老方掐灭烟蒂,正想拒绝,但看一眼边上的刘志远,站起身来,“表决心就表决心,我去。” 袁书记意外地有了收获,放下心来:“那就—” “走。”老方对老林说,“老哥你等一下,我跟他们胡诌几句,一会儿就回来。” 老方原本不想接受采访,可是想起刘志远不顾一切地给他清了场,他也要有所表示。 袁书记一路小跑在前面带路,老方身高马大,大步跟在他身后。 “姚干事,”见了姚伊娜,老方笑问:“想让我说点什么?” “就说一下你们打算如何做好改型产品就行。”姚伊娜满脸恭敬,眼里透出媚气,“您老领导了,随便说吧。” “小件那边已经开始组装了,”老方指一下前方,“到那儿里去。” 走到装配的工位,姚伊娜指手画脚安排了老方和机位。 “感谢各单位对我们工作的配合和支持,使我们有了顺畅的作业环境,”老方对着镜头说,“现在部分装配已经开始,总体比较顺利。”说完看着姚伊娜,“可以了?” “老主任,”姚伊娜急忙补充道,“说一下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规程上都写着呢。”老方把话筒交给她,“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说着就往回走。 看他已经无话可说,姚伊娜不好再强求。 “拍装配线的工人。”她急中生智嘱咐小伙子。安排了小伙,她对袁书记说:“袁书记,一会儿你找一个人讲几句话。” 老方从小件装配出来,看见大门口进来五六个人,在外面强烈的光线衬托下像几个活动的黑影。他看出来有老尚和梁跃进。 走了个对面,再不见就说不过去了,他只得迎了过去,走近了,和梁跃进同时伸出手来握一下。 “过来看看?” “有问题吗?”梁跃进微笑着点点头。 “刚开始,还看不出来。”老方说,“一般情况下,第一台装配肯定会有不少问题,估计不会顺利的。” “有思想准备是对的。”梁跃进看着忙碌的装配线点点头,“但出了问题要有办法。你估计会出什么问题?” “配件的加工质量,外购外协件的质量。” 梁跃进突然感到老方好像有点事先铺垫的意思,先把丑话说头里,为以后延误进度埋好伏笔。 “多跟装配一线保持沟通,有问题及时处理。”他对身边的郝世业说一句,又转向后面的徐建,“装配计划必须不折不扣执行,严格考核。” 所有的装配工作都在老方手里,严格考核就是针对着总装的。老方也听出了意思,不再说话,跟着他们往前走。 “是两班倒?”过一会,梁跃进问。 “不是。”老方说,“第一台装配,工艺不成熟不能倒班,一道工序不同的人干,出了问题不好找原因。现在是大班,人多,适当延长上班时间。” 梁跃进有些不满,紧闭着嘴吸一下气。老方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像一堵理性生冷的墙挡在面前,让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现场四平八稳的状况,和他心里的期望及全厂上下热热闹闹的气氛极不相称。他开始琢磨,这老方到底在想什么? 他低头不语,周围的人自然不敢吭声。走到东门口,一群人出去,老方就此止步,扭头往回走。 几个人往前走时,袁书记就在小装配间往这边看,见没人叫他,他也乐得躲开落个清静。看见老方送走了领导,他赶紧凑了过来。 “好像梁厂长不太高兴?” “我哪知道他高不高兴?”老方笑一下,“我说的都是实际情况。” “上面下来的人都喜欢表个决心,你好好表个态就好了。”袁书记看着他,“先说好的,出了问题再说嘛。你看他周围的人,都哄得他高高兴兴的。” “你说的我懂,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老方停下脚步,摸出一支烟点上,认真地说,“可是现在老了老了,脸皮却变薄了,实在不愿意再赔着笑脸说好话了。” “你以前也好不到哪儿去。”袁书记看着他的样子心想。“好了,”他说,“我一会儿组织几篇稿子,电视上放放c喇叭里念念,也造造声势,挽回点影响。” 梁跃进低头往前走着,联想到刘志远赶人的镜头,突然后背发凉:这两人是一条心的,总装这么重要的地方让他们把持着,没有可靠的人在,说不定以后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几个人进了办公楼,见梁跃进没提要求,就各自回办公室。郝世业觉得今天的事情是说到质量问题引起的,就想多和梁跃进说两句,因为他负责质量管理。 见郝世业跟进来,梁跃进有些诧异,正待问,郝世业连忙说:“厂长,质量我会严加控制的。” “确实是个问题。”梁跃进点点头,“就是装起来了,带着一大堆问题又有什么用?” “对对。”郝世业连声附和。梁跃进这种和蔼的商量的口吻,听得他心里很舒服:“我让质检处狠抓一下。” “总装的方运昌当主任几年了?”梁跃进若有所思地问。 “有六七年了。”郝世业对他仍想着方运昌不感到吃惊,脑子快速转一下,“前几年他搞了点非标设备,日子比别的单位好过些,所以比较牛气。前一阵还活动着要当厂长呢。” 梁跃进听了点点头,平静地说:“没事了。你忙去吧。” 109 越级命令 改型设备的装配全面展开。刘志远全身心扑到了上面,早来晚走,每天每个工位他都要看一遍,有时还亲自上手一起干。开始还顺利,可没几天,配件没倒角去毛刺的c粗糙度不够的各式各样的问题开始出现。为了保证装配质量,他开始组织人员修理,有的班组整体停下来打磨零件。 装配的进度计划是生产处按照工艺流程安排的,每天装到什么程度,哪个小总成何时装配完毕都有明确的时间要求。问题的出现使进度慢了下来,而且差距越来越大,开始是调度们围着各个点转,后来徐建就亲自过来督战了。 “能不能标准低点,”他问刘志远,“往前赶赶进度?” “这可都是技术处自己定的要求,不苛刻呀。”刘志远把图纸递给他,“要是我的话还要严。” 徐建看着图纸,拿起工件自己检验一下,发现确实有问题,只得无奈地把工件放下。 这段时间,他为了组织改型设备的生产整整瘦了一圈。梁跃进的要求很严,每个零件c每道工序都要处在生产管理系统的控制之下,所以他几乎把整个生产计划都背了下来,每天还不断更新。他指挥调度们都是精确到每个图号c每道工序。工厂每天要开调度会,而且梁跃进只要在厂都亲自参加,整个生产计划的执行像一辆无坚不摧的战车,按照预定的方案,一个节点个节点地向前推进,顺利圆满。为此,梁跃进对他赞赏有加。 但装配出现这么多问题是始料未及的,他只好如实向梁跃进汇报情况。 “妈的。”梁跃进紧蹙眉头听完,“不是都说没问题吗?怎么这么多事?你的意见呢?” “应该适当调整一下计划,能够往下进行的往下进行,有问题的考核返工返修进度。” “计划要严密,总装那里还要盯紧,不能因为配件质量问题无休止地往拖下去。”梁跃进低头生着气,“你去,把郝世业给我叫来。” 徐建看一下边上的电话机,心想打个电话不就结了?正想着电话响起来,梁跃进顺手拿起听了一句,板着脸把电话交给他。 徐建探身接过电话,听了两句便惊叫起来:“什么,他让全线停产了?” “怎么回事?”梁跃进瞪着他。 “刘志远让全线停产了,方厂长也同意。” “胡闹。”梁跃进猛地拍一下桌子,“他有什么权利让全线停产?”说着手指着门口,“你去跟他们说,没我的批准,谁也没有权利下停产命令!” “好好,我马上去。” 梁跃进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徐建听了不寒而栗,看着他惊恐地退出门去。 徐建一路小跑赶到总装。现场刘志远正叉着腰看着边上的一堆产品,老方和生产处的调度都看着他不说话,装配线上的工人成群挤在各自工位边议论边看着这边。 “你这是怎么啦?”他问刘志远,“产品有问题自然有负责任的人,你这么一闹,就都成你的事了。” “管他谁的事,该停就得停。”刘志远铁着脸,“你看,这活儿是人干的吗?” “一个杠一个杠二。”边上是一对左右盖,徐建一见就说出了它的图号,“怎么了?” “你自己检一下。”刘志远瞥他一眼。 徐建看一下边上的图纸,从工具箱上拿把卡尺,来回量了一遍,满脸狐疑地抬起头来:“尺寸没啥问题呀。” “连他妈的左右手都分不清。”刘志远弯下腰把两个工件合在一起,“给我干成一顺了!” 刚才徐建从车间出去后,刘志远想,别等发现问题再修了,干脆把将要装配的后几道工序的零件都检一下,有问题集中修,这样拿到手的都是合格的,装起来顺利。开始逐个检验时,尽管各样的问题不少,他还能忍受,但这两件的出现,让他怒发冲冠。 “都别干了,”他站起身,挥着手对整个生产线喊,“全停下!” 生产线的上百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 “都停下!”刘志远对一脸惊异的小董喊,“都把下道工序的零件检好了再装配。” 小董在一个工位上帮忙,听见刘志远喊,吓了一跳。过来问清了情况,看刘志远的表情可怕,他不敢搭腔,但感觉全线停产事关重大,不能擅自做主,就转身去找老方。 老方急匆匆下来,了解了情况,鼻子哼了一声。 “停得对,我赞成。磕磕绊绊地往前走这不是活受罪嘛,还不如不走。” 生产处的调度见状,感觉局势已控制不住,就给徐建打电话,听说他到了厂长办公室,就直接拨通了梁跃进的电话。 梁跃进带着一大帮人从大门口进来,有尚书记c钱副厂长c郝世业c质检处申处长,连党委组织部的人也来了两个。 “这是兴师问罪,”老方看一眼心想,“或许连现场宣布免职的准备都做了。” 徐建见众人过来,快步走到梁跃进面前,小声把情况做了汇报。梁跃进走近工件,瞪着眼睛左右看一下。老方和刘志远都直直地站在一边不吭声,理直气壮。 “你自己检一下。”梁跃进满脸怒气地把郝世业拉过来,指指地上的零件。 两件活儿已经让刘志远放在了一起。郝世业蹲下拿起零件,脑门上立刻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你这个质检处长是怎么当的?”他转身厉声呵斥申处长,“产品干成这样都发现不了?” 郝世业这么一来,把梁跃进的注意力调到了申处长脸上。 梁跃进今天确实是带了“枪”来的,连“子弹”都带了,设想是借此一举把老方拿下,以儆效尤,但没想到风向突然转了过来,一时没有心理准备。他盯着申处长,目光如炬。 申处长已经满脸是汗,鼻尖上的汗珠有黄豆大。他看着地上的产品嘟囔起来。 “估计,估计是操作者和检验员都看错图纸了。” “什么他妈的咕叽咕叽的,”梁跃进怒吼道,“你们这是玩忽职守!” “申处长,这可是关系工厂生死存亡的产品,来不得半点马虎呀。”一边的尚书记见申处长还要张口,赶紧伸手拦一下,“你现在马上召集全处大会,总结经验,拿出改进措施,完了向厂长汇报。” “行,行,我马上去。”申处长像得了救命稻草,看着尚书记连连点头,偷看一眼梁跃进,小心地后退一下快步离开。 “装配不能停!”梁跃进怒目圆睁,瞥一眼老方刘志远,扭头走开。 在一边看了整个过程的袁书记对小董说:“各个工位留上两三个人,有个干活的样子,其他该挑该选的继续。” “妈的,直接宣布免职我倒省心了。”老方心想。他看一下刘志远,欲言又止,觉得这样说出来就是拱火了,对他不好,就劝道:“你以后做事不要太冲动,要不然明明占理的事,好事也做坏了。” 下午一上班,车间一下来了几十个陌生面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拿着量具,有的拿着图纸,三两个人一组走到配套好的工位,低头干起活来。 申处长把全厂的检验员都调了来,突击检验产品。 刘志远背着手,一个摊点一个摊点地察看,像一个考官在监考。 “真没想到是这样。”徐建走过来说。 “我怎么感觉厂里的人干活儿都跟开玩笑一样?”刘志远不解地皱着眉头,“这可都是吃饭的行当呀。” “其实,也就是厂长关心质量这事。”徐建无奈地笑一下,“一把手就是再混,做出的东西是他的脸面,也得对质量关心,何况梁厂长还是想干点事的人。其他的就不敢恭维了。” “这就是国营企业。”他摇摇头,“干好干坏都差不多,大不了挨几句训斥,会来点事的还能少受批评。上午从你这儿回去,厂领导班子就召开质量问题专题会,一开始郝世业就做了自我批评,还掉了眼泪。”说着,两手一摊,“他就没事了。散了会,听见他在走廊里训斥申处长,把申处长说急了,也喊,‘这得罪人的事你们领导都缩到后面,让我去顶雷,我多拿多少钱?’” “这是给逼急了。”刘志远不禁笑起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的印象中,这申处长办事窝窝囊囊的,没有底气。 “也难为他了。”徐建看着远处拿着一个小本子忙着登记的申处长,“郝世业精得跟猴似的,他也只能当个替罪羊。” “你们管生产的也要想着点质量。”刘志远也看着可怜,对徐建说,“现在东西是生产出来了,有了问题不还是要从来嘛。” “分工不同。”徐建说,“不过我还是讲道理的,每道工序完成我都以他们开了合格证为依据,是他没把住。他说不合格的,我绝不会往下道工序转。不过他这个差事确实也不好干,那帮分厂厂长们的头都不好剃,碰到事情,软的硬的一起上,加上他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有时还想沾点便宜落个好,到头来屎盆子全扣到了他头上。产品到了总装就没法糊弄了,出了问题,只能让他负责任。” 见申处长走近,刘志远叫一声:“哎,你过来一下。” 申处长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委屈。平时走到各个车间,大家都还把他当个人物,现在出了事都缩到了后面,没一个人来帮腔,甚至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有。上面一味地指责c摆脱责任,生产产品的各分厂头头们不管以前说得多好,现在都藏着不露面了。他感到孤单,期盼这时有人跟他说一句话,哪怕说点不相干的事也好。 听刘志远叫他,感觉总算有人理睬自己了,他也就不管是什么口气,顺从地走过来。 “有事吗?”他领教过刘志远的训斥,看着他弱弱地问。 “我跟你说呀,你平时就不能硬气点?”刘志远热心地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别把不合格的放到下道工序来,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多被动。挺简单的事,就这么难办吗?” “刘总。”听到了关心的话,申处长心生感激,“你不知道,咱厂的人亲戚套亲戚的,就是平时说话都得小心点,生怕传到别人耳朵里去。质量的事,出了问题是要受到批评或者扣工资的,弄不好处理一个人得罪一大片。我也得为自己考虑,一家人都在厂里,把人都得罪了,我还怎么往下混?我早就跟他们提过,我干不了这个差事,可他们不答应,非得让你干。” “我看你还是想干。”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刘志远想起罗娟说车间打点他的事,就不屑地笑一下,“既然想干就要有干的样子,处理起问题来缩手缩脚的,最后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申处长,刘总说得对。”在一边听着他俩说话的徐建附和道,“在这个位置上,你管是得罪人,不管还是得罪人,还得罪了上面,把自己夹在中间多难受,倒不如就横下心来,一是一c二是二地把住关,需要我帮忙的你说话。” “行行。”申处长连连点头,“你们说得对,谢谢你们了。我还得赶紧统计废品去。” “去吧。不过事情已经这样,就不要再藏着掖着的了。”徐建嘱咐道,“你就把所有问题都统计上,一次性解决,千万别再返工了。” 看着申处长低头走远,刘志远自言道:“但愿他能听进去。” “烂泥扶不上墙。”徐建摇摇头,“这话我都跟他说过多次,他也答应得挺好,可转过身就不是他了,就是这回这么大的事,估计也不会起到作用。不过,”他说着笑起来,“这回你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 “你要不这么闹一下,产品的问题没法充分暴露出来,组装起来今天这个事,明天那个问题,完成不了进度,我也脱不了干系。” 重新检验的人剩下最后一组,刘志远关心地走了过去。申处长拿着计算器在专心地累加统计,坐在板凳上的检验员站起来伸一下懒腰说:“这里还有一件。” “说一下图号。”申处长按完手里最后一个键,看他一眼。检验员说了图号,申处长摆摆手:“这件不算,是办过协议接收的,我有印象。”他说着要求边上的人,“查一下协议单。” 边上的人从一沓子单据中找出了那张单子。 申处长接过来看一下:“没错,这件就算是合格的。” 刘志远拿过来一看,发现产品内孔大了两道,上面质检处c技术处c郝世业都签了字同意放行。 他继续翻看其它的协议单,看完了,对申处长说:“把跟它相配的那根轴检一下。” 申处长不解地看他一眼。 “检一下。”刘志远不容置疑。 “刘总。”申处长看着他,“可以了,那根轴已经检过,没问题。郝副总让我们统计这一次的合格率,是要向厂长汇报的。” “检一下能费了多大的事?”刘志远生起气来。他一眼看见了放在架子上的那根轴:“轴不就在这儿嘛,量一下跟它配合的轴径。” 检验员见他当仁不让,申处长又不置可否,就拿起千分尺量一下,报了数说:“正好下差,合格。” “就是说它俩配合,”刘志远看着申处长,“你给我留了两道的间隙。” “你装起来还好装呢。”申处长赔起笑来。 “这件废了。”刘志远把单子交给他。 “这可是郝总都签了字的。” “谁签字也不行。你们回去把这些协议单都仔细梳理一下,凡是影响寿命和产生噪音的协议统统作废,零件报废重做。” 这样的协议在以前司空见惯,现在又要统计合格率,申处长觉得刘志远有点欺人太甚了。 “这事我定不了。”他板下脸来,开始招呼大家收拾东西。 刘志远想这小子的脸变得挺快,就厉声喝道:“你是不是想让我第二次全线停产?” “事已经到这份上了,你拧啥?”见两人僵持,检验员劝申处长,“跟郝总汇报呀。” 申处长夹着资料气呼呼地走开。 徐建说的话还在耳边,刘志远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一下。 “真是说了也白说。”他想。 110 一人一个心眼 申处长回去,把事情向郝世业做了汇报。郝世业生气地拍一下单子。 “都这样下去,这工厂就别开了!” “那就别理他?” “算了吧。”郝世业想一下,又拿起协议单,“虱子多了不怕咬,也不在乎多增加这一件。你仔细看一下,把涉及传动和操纵的单子挑出来,我重新审一下。” 两人忙活了半天,把合格率统计了出来。 “百分之八十多。”申处长说,“说起来也不算低了。” “你说话怎么不过脑子?就是一件不合格整机也装不出来!” 郝世业看着他,重重地靠到椅背上,开始考虑如何措辞向梁跃进汇报。 确定了返工c返修和重新投入配件的明细,徐建组织人员以最快的速度编制了生产计划,划分好工艺路线重新安排生产。梁跃进则像天上盘旋的鹰盯着地上的兔子一样,全神贯注,稍有差池便雷霆万钧。 总装分厂的装配线平静了下来。 刘志远有了时间,开始考虑自己的房子。他到西门看一下,木匠铺还在,但规模扩大了。老板已经不干活,雇了好几个人,有两个老头还是他在厂里木工房见过的。他仔细看一下他们干的活儿,感叹做木模的手艺,做家具太可惜了。 谈好价格和日期,交了定金,他到家给左军山打了传呼,等了会儿不见回电,看一下表还早,就想回车间。 “是进厂吗?”在厨房忙碌的母亲问,“中午叫娟回来吃饭吧,我给你们炖点肉吃。” 中午两人一起回来,家里香气扑鼻。 “真香。”罗娟笑着对母亲赞许道。 “我做的可能不如你妈讲究,”母亲谦逊地笑一下,“将就吃吧。” 洗了手,三人坐下,刚要动筷子,电话响起来。 “是左军山。”刘志远站起来去接电话。 “上午陪着领导说话不方便。”左军山说,“我在南方呢。啥事?你说。” “南方?”刘志远自言道,“我说这段时间看不见你呢。没大事,想让你跟我一起收拾房子。你说过,啥事都要先请教你。” “我今晚上回来。”左军山说,“我以为多的大的事呢,正好给一个喝酒的借口。告诉我在几号楼,明天早晨你在新房等我。” “那今晚上就开始喝酒。” “别。”左军山说,“今晚上是留给老婆的。我们在前方打仗,后院不能起火。” “人家在南方呢,你让人家回来就刷房子。”见他放下电话,罗娟说,“你现在也忙,抽空咱俩干吧。” “这不是你做的事。”刘志远笑一下,“现在全厂就我们最清闲。左军山在外边整天吃香喝辣的,回来干点活他也愿意。你们车间废品多吗?” “这段时间车间活儿不太多,专心做改型设备了,所以质量稍好些。有超差的,但没废品,顾顺雨本来是想在梁厂长那里表一下功的,不想办了协议的要重新审查,返工不了的最后还废了几件。他很失望,跟人说,这都是你的主意,背后还骂骂咧咧的,说你是败家子,瞎折腾。”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不当着我的面就行。”刘志远说起那根轴的事,“你知道的,这样凑合着用没问题,但这是第一台设备,开头不要求严了,以后还不放了鸭子?” “是。”罗娟信服地点点头,“可厂里人们都习惯了,你这一下子收紧了不适应。” 母亲看着两人说话,尽管内容听不懂,但对刘志远在厂里的人际关系感到担心。 “在厂里有话跟同事们好好说。”她停下筷子,“为什么偏要惹大家不高兴呢?” “我这是给他们提的意见,不是要求。”刘志远看着她不安的神情,宽慰道,“罗娟说的事,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这么干的。” 正在低头吃饭的罗娟噗哧笑起来。 “他们怕你再停一次产。” 看母亲吃完最后一口饭,罗娟起身收拾。母亲也没客气,走到高低柜前翻找东西。 “您找啥?”已经开始看电视的刘志远问。 “收拾房子了,不需要钱?” 等罗娟洗完碗进来,母亲把一个存折交给她:“你们看着需要什么自己买吧。” 罗娟打开一看,吃了一惊:“这么多?” “他上学打工和这两年的工资。” “我们用不了这么多,”罗娟把存折递回来,“您留着吧。” “再多的钱以后都是你们的,”母亲板一下脸,又推回去,“喜事嘛,咱也办得风光点。” “给你就拿着,”刘志远说,“大不了剩下。” “你上学怎么能挣这么多钱?” “公司外勤的施工队我和吴明包了两年。不是说了嘛,我要是不回厂,怎么都应该是小老板了。” “你又来了。”母亲回过头来,“好好做你的事,不许胡思乱想。” “他也就是随便说说,”罗娟扶着母亲的肩膀安慰道,“您别生气。” “你以后就好好管着他,”母亲斜一眼刘志远,“别让他再胡思乱想。” 下午上班,刘志远去找张四清。张四清见他就笑。 “你笑什么?”刘志远疑惑地看着他。 “你刘总几天不搞点动静就过不去。” “当时确实是把我气坏了,一气之下都让停了下来。” “其实谁都知道有问题,就是一级瞒着一级,看着问题产品转到总装。”张四清笑起来,“不想碰上了你,一下把盖子揭了开来。包括我这里的问题,开始我提出来设法挽救一下,头头说耽误了进度那可是要挨骂的,后来干脆就不通过我转了出去。” “都是些什么人!”刘志远一脸不解,“现在出了问题不还是事吗?” “法不责众。大家都心知吐明,都有问题,他们处理谁去?梁厂长再厉害,他也只得受着。现在生产计划又下了,各单位二十四小时马不停蹄加紧整改。” 刘志远突然像打开了天窗一样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每天上班下班熙熙攘攘的人们,都怀揣着各自的心眼和手段在这个工厂里做着各种各样的事。他感觉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下去真是太没意思了,真不如卖冰棍去。 “不提这事了。”他厌烦地摆摆手,“我来是问,你的房子定了吗?” “不定又能怎么样?总比在单身宿舍强。” “曲丽芳那边—” “她也就是发发脾气。”张四清低头叹口气,“该搬还得搬。” “我说,”刘志远提高了嗓音,“你那个夫人有些太不讲理了,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搁我身上一天也受不了。” “我信守开始的承诺。”张四清抬头看着他,目光有些凝重,“刚认识时她不是这样的,况且现在还有孩子。” 刘志远无话可说。他感到心里有些憋屈,自己觉得很简单的事,可放在别人身上却是千差万别。 “明天我刷房子,你忙,我想把你的一起弄了。” “我也是明天,在车间叫了几个活儿不多的帮一下。”张四清笑一下,“你管好自己的就行了。” “我今天到你这里来,”刘志远苦笑一下,“怎么老碰到说不下去的话?” “这是你这个特殊人物的感觉。”张四清认真地看着他,“你是坚持自己想法的人,所以碰到点不顺利就很敏感;我们这样没棱没角的,天天都这样,习以为常了。” “我看你不像。”刘志远摇摇头。 晚上吃了饭,罗娟找了旧工作服和鞋c帽c口罩c毛巾,连同笤帚簸箕,两人抱着去新房。一进屋,她就忍不住想动手干这干那。 “大晚上别动,澡都没法洗。”刘志远急忙拦住,“明天我们怎么也是脏,你只管提要求就行了。” “明天就是刷房子,有啥说的?” “我要的是具体要求,那天的方案是框架,有些地方还理解不好。你仔细讲讲,不要怕多,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那我就说了?” 罗娟从厨房开始讲起,有时是和刘志远商量,更多的是她已经考虑成熟的方案,细细道来,听得刘志远暗叫佩服。 “你好像很有研究啊。” “女人嘛,把家收拾好是天性,还能研究啥?”罗娟看着他,“我说的都记住了?” 刘志远点点头。他想起曲丽芳的样子,站在那里发起愣来。 罗娟不解地看着他:“诶,你想啥呢?” “今天我去找四清,说起他老婆来了。”刘志远皱起眉头,“你说这人怎么差这么多?” “本来人跟人就不一样。”罗娟想一下,“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可别鼓动张四清跟她对着干呀。” “今天刚张口,又让四清给噎了回去。” “他说什么?” 刘志远把张四清的话说了一遍:“总感觉他太委屈。” “张四清嘛,”罗娟想了想,“他好像是有设想来满足曲丽芳的,有技术c有想法c人也聪明,就是有些胆小怕事,顾虑太多。”她抬头看着他,“像让全线停产这样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你是说我好呢还是坏?” 看他一脸疑惑,罗娟露出由衷的笑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走马观花 111 教诲 早晨,刘志远来到新房,回想着罗娟昨晚上的安排,发现开始听着挺复杂的,现在形成印象倒显得简洁实用了。 门外黑色桑塔纳无声停下,左军山一身休闲装,戴着招牌似的墨镜,站在门口往里打量一下,径直迈步进来。 “不大呀,两个副厂长加起来就这待遇?” “你凑合着吧。”刘志远说,“我已经觉得很好了。昨晚过得怎么样?” “公事公办。”左军山边摘眼镜边说,“完成任务了。” “这点事你都办不了,那不有毛病了。”刘志远拿起给他准备好的旧工作服,“赶紧换衣服,去买材料去。” “安排好了,一会房修组的送过来。”左军山接过衣服,“现在还用得着咱哥们干这事?” “怎么跟他们说的?” “一人一盒烟,告诉他们哪儿要刷房子就行了。” “你别,房子还是要咱们自己刷的。他们干的我还不放心呢。” “那当然。”左军山看着他,“结婚嘛,啥事都让别人干了还行?” 刘志远忍不住笑起来:“别光带了嘴来说话,换衣服去。” 左军山钻进车里换衣服,还没出来,三四个工人推着小车到了门口,车上带齐了粉刷房子需要的所有东西。刘志远连忙称谢,和工人一起把东西搬到小阳台上。 “下午四五点钟吧,来这儿把东西拿回去。”卸完车,左军山过来对工人说,“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了。” 两人穿戴整齐,遮住头脸只露两只眼睛,开始扫房子。刘志远扫完身边时,不见了左军山,外边也没人,就打开楼道门往里看。左军山已经把厕所扫完。 “我没想到厕所也应该弄一下。”刘志远说。 “新房嘛,到处都应该像个样子。”左军山进门眯着眼睛四周看一下,“都完了?” 两人走出几乎看不清人的房间,左军山摘下口罩大喘一口气:“原来这是谁家住的?一百年没扫房子了。” 罗娟和母亲提着一只大暖壶和茶杯茶叶过来。 “辛苦了。”罗娟看着灰头土脸的两人问候道。 “应该应该。”左军山看着她,“还是你的水来得及时,我们俩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军山,谢谢你了。”母亲感叹道,“这么大的领导还干这活儿。” “妈,您别高看他了。”刘志远哈哈笑起来,“他是不干活就痒痒的人。” “不许胡说,人家帮你干活,连句好话都不会说。”母亲瞪他一眼,对左军山说,“中午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好了,把水留下。”刘志远说,“你们俩一个去上班,一个买菜做饭。” “你们喝水,我陪老太太买了菜就回去。”罗娟把沏好的水放到石凳上,搀着母亲的胳膊往菜市场走去。 “看这婆媳俩的样子,”看着两人走远,左军山说,“我好像在几十年前见过。” “疯了,”刘志远瞪着他,“你才多大?” “真的,婆媳应该是这样的。” “少废话吧,赶紧喝了水干活儿去。”刘志远把杯中的水喝完,倒上,提着壶等着左军山。左军山看他一眼,忍着烫,一口一口喝了半杯,“你他妈跟催命似的。” 两人和匀了涂料,把大盆抬进房间。刘志远突然噗哧笑起来。 “说我疯,你才疯了呢。”左军山瞪着眼,“不明不白的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你领结婚证的笑话。那是真的?” “是真的。”左军山自嘲地笑一下,“去了四次。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太幼稚可怜了。” “要是能再结一次婚,”他说着拿起沾满涂料的滚子沿墙角往下拉了一道,“我他妈的让他们给我上门服务来。” “你有这本事?”刘志远来了兴趣。 “那当然。”左军山自信地说,“不信咱们试试。” “那我跟韩燕说一下,”刘志远笑起来,“让她配合一次。” “不开玩笑。”左军山认真地说,“跟领导出门长的见识,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 刘志远没说话,手里干着活儿,静等下文。 “你一个平头百姓想办中国的事,走到哪儿都得跟孙子一样求人看眼色。”左军山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要想痛痛快快把事办成,最好的办法是打听好了谁管这个办事的,去把他的领导打点了。领导说一句话,下面办事的人,你想让他怎么样都行。结果呢,把事办了,你还结识了高一级的领导,可以办更多的事。” “这是你总结出来的经验?”刘志远听了觉得有道理。 “领导教的,我试过,还真灵。”左军山老到地说,“越小的鬼儿越难缠。” “你说的领导就是那个邢晓光吧?”刘志远认真地回想着跟邢晓光接触的情景,“他这个人看起来很有修养,也很敬业的。” “什么眼光!这个社会上哪有像你这样傻不拉几,认准一件事一根筋干的?”左军山看着他,“做啥事,跟你造机器一样,都是要有技巧的。跟他出去办了几件事,我是真服气了。” 他讲起了两人在外面的奇闻异事。 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或许就是这样发生的,刘志远想。他对他们干了什么事不关心,但对邢晓光这个当官的感兴趣。 他以前在打工时,各方关系都由老板打理,遇到了问题,老板给政府官员打个电话就能摆平。有这个原因,他很想了解一下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领导们我真还没有直接接触过。” “怎么没接触过?”左军山看着他,“梁跃进来时就是邢局长这个级别,你们还打了一路牌呢。别看他们坐在台上人模狗样的,其实,也都是人,你需要的,他们都需要,只不过人家档次c水平高点罢了。” 左军山见盆里涂料见了底,就提起桶往盆里倒,刘志远见状赶紧拿一个木棍不停搅拌起来。 “就拿对女人来说,”倒完浆水,左军山蹲下感叹道,“咱就不能比。” “有权c有钱,啥事不能干?”刘志远自得地说,“你别忘了,我是在南方呆过的。” “你那叫什么?那叫卖淫嫖娼,一般人干的事。”左军山炫耀道,“人家接触的那可都是有档次的女人,野花跟家花不能比。像咱们,见了漂亮的,也就凑上去说个话,人家能搭理你就算不错了;他能上前说上几句,就让女人忘不了他,还请他吃饭,给他买礼物。你说,这不是倒了嘛。” 讲起在外面的轶事,左军山口若悬河,不停地讲着,不住地感叹。 刘志远想起在资料室的情景和自己追求罗娟时花的心思,也感到邢晓光这人确实不简单了。 “真是有本事,那你可得好好学着了。” “学着试过。”左军山认真地说,“碰到看上眼的,试着过去跟人搭腔,可是说话不过五句,人家就客气地朝你点点头,扭头走了。” “看来你也就是吃点俗饭的人。”刘志远哈哈大笑起来,“我告诉你吧,二拐在这附近开了洗浴店,你也就适合在那里了。” “不行。”左军山摇着头说,“那是实在不行了的去处,有档次的都是要有情人的。”说着,他拿一个小盆舀了点涂料,拿起排刷,在没刷到的地方仔细地补了几笔,“这些,说了你也不懂。” “那你光看着别人一个又一个的不眼馋?” “从小到大,见过的漂亮女人多了,哪能都钩得上?”左军山自嘲地摇摇头,“习惯了。” 到下午四点左右,活儿基本干完,房间一下变得整洁明亮。门窗的木框都刷了油漆,玻璃擦得跟新的一样。 见几个工人准时过来,刘志远看着左军山感叹:“你算得真准。” 外面天气已经不太热,树荫下有些热乎乎的风。两人把现场打扫了,左军山拿出烟来,两人点上。 “早跟你说了的,做事多请示。”他吸一口烟,“该教你的东西太多了。一会痛痛快快洗个澡,晚上喝着酒慢慢给你讲。” 罗娟面带笑容看着他俩走过来,左军山夹着烟的手朝她指了指。 “验收的来了。” “还真是。”刘志远扭头一看,不禁笑起来。 “你们说我什么了?”罗娟好奇地问。 “能说你什么?说你好呗。”左军山把烟蒂扔地下,引她往屋里走,“仔细看看,有不合适的就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还打算晚上来擦玻璃呢,都给擦干净了。”罗娟四周看一下,觉得很满意,“左总辛苦,干了这么多活儿。” “何止干活?”左军山夸张地睁大眼睛,“我今天还给他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呢。” 罗娟警惕地看着刘志远:“你学了多少?” 112 推心置腹 第二天上班,刘志远在车间门口碰见陶伟,感到诧异。 陶伟皮肤晒得黝黑,人也瘦了不少,穿着一件深色的体恤,腋下夹个小皮包,像外面的一个包工头。 “怎么弄成这样子?”刘志远看着他问。 “没什么呀。”陶伟低头看一下,“哦,就是晒得黑了点。以前出去到水库打鱼,一天也能晒成这样。” “怎么样了?” “租了一个简易的闲置厂房,还有一片空地。招人c办证,设备刚收拾好,老方就打电话让过来接活儿。” “正好赶趟,这一下子就是五台。” “我开始忙活时,还一直担心这‘鼹鼠’要是不行怎么办,现在一下子给这么多活儿,我又担心下边的人能不能干好了。” 两人边说边走,刘志远刚问完设备和人员情况,就进了老方办公室。老方见了陶伟的样子,兴奋地拿出烟来发一圈,连忙让座。 “这才是干事业的样子嘛。” “这下好了,少了我一块心病。”小董倒着水对陶伟说,“咱是干总装的,整天追着配件加工不适应。你是干配件的专家,我就不用再操心了。” “现在刚开始,”陶伟沿着杯沿呲呲吸一口滚烫的热水,“我还担心干不好呢。” “你别谦虚了,有了这么股子劲头,啥事干不好?”老方吸着烟,眯着眼透过袅袅上升的青烟看着他,“昨天放了电话,再打就没人接了,我就找个车到你那里去看了一下。小院收拾得挺利索,设备也行,看出来你还是有长远打算的。” “没什么长远打算。人家就给这么块地儿,我只能就和着来。昨天放下电话就出去了,工商所让我去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老方关切地问。 “有啥问题。”陶伟看着他,“商量晚上的饭局安排在哪儿。”说着,摊开两手,“还没开工,光这些事就干掉了我半台床子。” “该花的钱还得花。”老方见小董出去,指指墙角的一堆东西,“这是一套整图,你全拿走。价格咱也不让别人说三道四的,就是厂内的协作价。我的意思,所有配件你全包,外协也由你来组织,这里只管组装。配件的路子志远已经趟通,联系方式都给你。” 陶伟顺从地点点头。 “昨天我去你那里,看设备还行,但只覆盖一小部分产品。”老方接着说,“你得有几个使得上劲的帮手,外协c内部计划调度这些,都需要人。” “这段时间我也在厂里和附近的厂子踅摸人,有几个基本说好了。”陶伟说,“人应该不是问题。”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老方对刘志远说,“别看厂子小,需要操心的地方挺多的。” “你是个人才。”刘志远看着陶伟,“这些事要是让我来办,费劲。” “人各有所长,”老方笑起来,“你俩各有优点。” “老主任,在我物色的人里面,您是第一个。”陶伟恳切的目光看着他,“您什么时候能脱开身过去?有时候,碰到腻歪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早想出去。在这儿,我的心里也不痛快。现在你们已经趟好了路,我说走就可以走。”老方想一下,“两个事,一个是想看到改型设备成功,在厂里这么多年了,要看着它有点起色,也算一个心愿;再有,我在这里,要帮你把‘鼹鼠’生产引上正轨,有点积累和经验。我可不想让志远的作品落到别人手里。” 刘志远明白了他的打算,深感佩服。 “先前我在其它分厂见过一些‘鼹鼠’的图纸,”陶伟说,“估计干到十五到二十台时,就能赚个差不多,再往后还可以增加几台关键设备。” “这不很快了嘛。”老方爽朗地笑起来。见一边刘志远沮丧地低着头,他说:“光咱俩说话,把志远冷落了。” “你们都走,”刘志远抬头看着他俩,“我呆在厂里就没意思了。” “你年轻,能干的事多了。”老方认真地看着他,“不过,照顾好你妈也是天大的事。像我母亲走得早,现在想陪都没机会了。”他笑起来,“再说,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是我们这样的人干的。” 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陶伟突然呵呵笑起来。 “方主任的意思是说,你是专门打‘全红’的。” 改型设备的零件制作按照计划完成。装配线再次启动,刘志远全身心地扑了上去。开始时他对二次生产的质量还是有点顾虑,眼见一个个部件装起来,他心里的担心一点点减轻,但仍然感到不解:看来事情还是能做好的,可人们为什么非得让梁跃进拿着鞭子跟在屁股后面盯着呢? 总成装起来上了试验台架,安装固定就位。各工种完成后续作业,人们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都神情轻松地各干各的去,留下试验组的李起两个人,准备试验的各项工作。 刘志远各个环节检查无误,刚要下令开机,郝世业匆忙过来制止。 “等等,先不要动。” “怎么回事?”像刚到嘴的肉被人拿走了一样,刘志远不满地看着他,“不试了?” “全厂上下干了半年出来的成果,你想开就开呀。这也太随便了吧?”郝世业不理会他瞪着的眼,不屑地说,“说你不会来事,一点也不冤枉。这启动的命令应该是厂长来下的!” “这又不是装车发运,有必要吗?”这时的刘志远,急切想见到结构改动后的状况,急不可耐地问,“他们什么时候来?” “二十分钟。”郝世业是从梁跃进办公室直接来这里的,抬头估计一下时间,“顶多。” “好,那我等。”刘志远看一下表,心想时间也不长,就看一眼静卧在台架上的设备,对李起说,“先等一会,二十分钟后开机。”说着低着头走出车间。 最后一分钟他是数着秒针过来的。差十来秒时,他走进车间,李起两个人已准时守在操作台前。 “启吧。”刘志远说。 设备启动起来。试验规程是烂熟于心的,他紧盯着几个关键部位,不停地让李起改变参数,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机器的任何声响,后面站满了人都没察觉。暂短的担心和紧张过后,他的心情松快下来,听到了身后的说话声。 “有问题吗?”梁跃进在他身后忐忑地问,一改当时喝令停产后的凶态。 “没事。”刘志远扭头看他一眼,“和设想的一样。”说着一步跨下台架。 “不是让你等一下再开机吗?”旁边郝世业不满地说。他有意把说话的声音提得很高,一是设备有些噪声,再有就是他要让梁跃进听见。 “等二十分钟是可你说的。”刘志远瞥他一眼。 郝世业还想说话,见梁跃进跟着刘志远转过身来,就咽一下唾液,止住嘴。 “估计要试验多长时间?”梁跃进问。 “不会太长。”刘志远说,“纯机械结构的,相对简单。” 梁跃进看着设备点点头。 “厂长,声音非常好。”郝世业满脸笑容地凑上来,“比原来的小多了。” 梁跃进抱起双臂,看着设备满意地点起头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哪。”边上老尚也凑过来,“几十年的东西终于变了样了。” 众人都看着梁跃进笑起来,像是在祝贺,也是在讨好。 连续三天,刘志远专心进行他的试验,旁若无人。梁跃进每天上午下午各来一趟,只是身边带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了郝世业。他开始还问些问题,见刘志远话不多,就不再问,过来转一圈,看一下没有异常情况,转身走人。 下午过来,郝世业翻一下试验大纲,兴奋地对梁跃进说:“厂长,这是最后一项了,试验马上就可以结束。” 梁跃进走上试验台架,也学着刘志远的样子摸一下他常摸的部位,抬头征询他的意见。 “可以了?” “没问题了。”刘志远看着设备点点头,把手中的擦布递过来。 “起草报告,”梁跃进学着刘志远的样子擦一下手,扭头对跟过来的郝世业交代,“马上申请鉴定。” 郝世业点头答应,但不知他还有什么要求,就仍站在原地等候着。 “赶紧去呀,”梁跃进有些不耐烦,“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郝世业连连应承,快步走了出去。 “改型设备的定型,”梁跃进欣喜地看着刘志远,“你是头功。” “老梁,”刘志远认真地看着他,“说句实话,这台设备真的没什么了不起,局部修修补补的没啥意思。” “你不知道。”梁跃进朝他摆摆手,也正事地说,“我跟你说几点:一,这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改型,是技术上的突破。二,是在工厂生产任务马上要青黄不接时部里下的任务。三c要是鉴定成功,老设备肯定停产,改型设备我们就是定点厂家,也就是说我们是系统内独一家,以后再也不会为任务不足发愁。这个项目对工厂的贡献无可估量。” 梁跃进说完,看着刘志远,等着他张口。按照习惯的套路,作为一个最高首长,话说到这个地步,部下即便不是感恩戴德,至少也得表示感谢或者说几句谦虚的话。 “这是你这个厂长想的事。”刘志远不屑地笑一下,“我想的是别的。” 他这副无所谓的样子,让梁跃进感到意外和好奇。 “我说,”梁跃进伸长脖子看着他,“你这脑瓜子里一天天的在想什么?” “我想干一台大的,你敢不敢?”刘志远看他一眼,转身拍一下边上李起的肩,“你上楼,从我抽屉里把那包照片拿来。” “什么东西?”梁跃进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事情,满脸疑惑。 刘志远说了那个矿山的名字:“我想做那样的成套设备。” 梁跃进一时满脸的不可思议。作为管过全国的部局干部,他知道那里的情况。 “那可是全套进口的!” “对,我去看过。”刘志远看着他,“你要是敢做,咱们就好好合作一次,干把大的。” 梁跃进一时感到无言以对。虽说是部局领导,但他和全国人民一样,对这些高大上的设备也是望洋兴叹,想都不敢想。刘志远的话在他看来像是疯话一般。 照片拿来,刘志远取出递给他。这些在电视c电影里见的过场景,很多都有了刘志远的身影。 “你跑那儿干什么去了?” “听说那里有这么个矿,感兴趣,就过去看了看。” 梁跃进开始时认真地看,渐渐速度快了起来。看到最后一张,他有些好奇:“这个女的是谁?” “bj的记者。”刘志远说了黄玲报社的名字。 “你们认识?” “现在算是认识了。”刘志远急切想知道他的态度,“你别光说女人,我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梁跃进开始往袋子里装照片,一张又一张,都放进去了,手指还伸进去归拢整齐,慢慢把袋子封口折好,又用两指捋直,慢慢交给刘志远,用食指点点他的胸膛,又指指自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是你我能做得了的事?” 梁跃进的作风和气魄刘志远有所耳闻,心里也一直把他当做一个敢想敢干的人来看待,现在看他这副样子,感到非常的失望。刘志远心想,既然说出来了,就干脆说到底。他也伸出手,模仿着梁跃进刚才的语气,板着手指头,不容置疑地讲起来。 “一c这么大的国家,市场需求很大,做出来肯定有人要。二c啥事都得有人开始做。三c原理上可行,我们也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的,一定能干好。四c就我的经验,技术上的事,很多时候就是窗户纸,你不敢去捅,就永远捅不破;你去捅了,就会发现远不像开始想象的那样困难。” “我现在是没钱c没人。”他看着梁跃进,“你是要啥有啥,你只要想干,当好后勤,我保证能给你做出来。” “少年壮志不言愁。”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梁跃进感慨起来,“首先我对你的想法表示钦佩。但是,我告诉你,我比你大几岁,对现实的情况比你了解多一些。那些年,经常有人提出些听起来很好的建议,也上了不少的项目,我告诉你,全国的半拉子工程多了去了,很多项目都不得不中途下马。为什么?不符合国情啊。”他指指刘志远手里的照片,“你说的东西,我估计得有上千万或者几千万的投入,就算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谁敢拍这个板?更别说还没个影子呢。” 刘志远看着他,手指轻轻拨弄着纸包,心里回味着他的话。 “老弟,要脚踏实地,想问题要现实一点。”梁跃进拍一下他的肩膀,像一个兄长一样,“改型设备刚有起色,我们先观察一段时间好不好?” “再有,”他想一下,“老实话,厂里的这些人我都考察了,还真找不出像样干事的。给你总工干不干?” “你要是做这个进口设备,我就干;否则,我当这个分厂副厂长挺好。” “说你这个人一根筋呢!”梁跃进不禁一脸的丧气。 “你说的厂里没人也不对,有些是你还不了解。”刘志远无动于衷,“构件分厂的张四清就是一个人才。论技术水平,他在我之上。” “张四清?”梁跃进不解地看着他,“他没做过什么突出的事呀。” “我的所有设计都是他给我把的关,有些关键性的建议还是他提的。”刘志远看一下办公楼的方向,“那里边没一个人能比得了他。” 梁跃进看他一眼,眼神带着太多复杂的内容。 “好了,我知道了。”他朝刘志远点一下头,背着手朝西门方向走去。 113 街头 收拾好了房子,罗娟的心思就全用在了新房的布置上。晚上两人到新房,她把自己的新想法说了,问刘志远的意见。 “我不是说了嘛,只要有你,弄成啥样都行。你说吧,我只管出力。” “你也不讲究点格调c品味?” “我只有一点本事,”刘志远看着她,坏笑着说,“能看中你,别的不行。” “是不是左军山教你这么说的?” “这种事能听他的?”刘志远坦诚地说,“真是这样。你做的啥都好,我都会喜欢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说的是对的。”罗娟笑起来,“好多小两口都会为了装修闹别扭的。媛媛两人就是,两人都有主意,谁也不让谁。” “他那个男的也是,一个技术员,有那么多的事要想,鸡毛蒜皮的事,听了媳妇儿的不就行了嘛。” “你还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罗娟满意地看着他。 新做的家具搬进来,房间充满了油漆和松木的混合气味。罗娟开始置备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刘志远很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脑子里已经开始酝酿起新的设计方案。 母亲也开始忙碌起来。她和薛姨一起准备床上铺的盖的,家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堆满,每天老觉得时间不够用,街上的课也没时间去听了。 罗娟专门请了假,拉上刘志远到市里采购物品。开始刘志远还有点兴趣,但转了几家商店,他就开始呵欠连天了。罗娟则始终兴趣盎然,每进一家商店,就像进了一个新天地,欣喜地跟他说这说那,刘志远只能机械地应承着。 渐渐地,罗娟发现了他疲乏不堪的样子:打着哈欠,连眼睛都快睁不开,红红的,好像要就地睡下似的。 “挺好。”罗娟看着他笑起来。 “什么?”刘志远立刻警觉起来,“看上哪个了?” “我说你呢。”罗娟心疼地看着他,“你到现在还没烦。” “没有,”刘志远连忙摇头,“没有。”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我想把该买的都买了。”罗娟指着一个店铺说,“我去看看,你就别进去了,坚持一下,站在外边看看街景就不困了。可别离开呀,别找不找你了。” 大街上车水马龙,便道上人流如织。刘志远站在边上守着一大堆物品,像河流中的一个孤岛,显得很突兀。 身后有人拍一下肩膀,把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张四清。 “喊了你好几声,都不搭理。”张四清笑问,“站在路边干啥呢?” “罗娟在里边买东西,让我在这儿等着。” “人家在买东西,你在外边观望,哪有你这样的?” “你冤枉我了。”刘志远指指身边的物品,“这些都是我们一起买的。不过我是实在是没兴趣了,跟着直犯困,还好她让我在外面等着,这才有了点精神。你干嘛呢?” “今天车间有车出来,我买了一台彩电。”张四清指指停在路边的一辆皮卡车,“你们的买了吗?” “我们已经看好了,哪天方便了买回去。” “正好,现成的车,一起买了吧。” “车太小,还有一台冰箱呢。”刘志远看一下皮卡,“再说吧。” “我忘了,你准备的是新房,几大件是要备齐的。”张四清弯腰拿起一个包,“先把地上的东西放车上吧。” 两人装了东西,刘志远看一眼商店大门,突然想起了件事。 “那天我和梁跃进聊天,说起了你。” “我说呢。”张四清看着他,“前天在车间他把我叫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了半天。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的,从没说过话。” “天将降大任于你。”刘志远欣喜地笑起来。 “不会吧,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你还经常跟他聊天呢。” “两回事。我是跟他说要搞大型成套设备的事。” “大型成套设备?”张四清看着他,惊异得合不上嘴,“这你也敢想?” “这有什么?有需求,原理上也可行,为什么不行?我看得出来,梁跃进有点害怕。” “这么大的事,放谁身上都得掂量掂量。你在原理上说说可以,可面对现实不一定可行。” “不,肯定行。”刘志远信心满满,“他要是不干,我就自己想办法。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事,有空了我把大概的框图画出来,你看看。” 看着面前这个自信得有些狂妄的人,张四清心里极想劝他一下,但想起人家已经把几个设想都变成了现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见罗娟两手大包小包的出来,刘志远赶忙迎上去。 “没想到你买这么多。先出来叫我一声再买呀。” “也不沉。”罗娟把东西交给他,抹一下刘海,惊奇地发现张四清站在一边, “张副厂长,你怎么来了?” “我买了台电视,刚要往回走,一眼看见这么个大块头站在街边,真让人感到新鲜。”张四清看着刘志远手里的大包小包,“赶紧把东西放车上。” 放好了东西,刘志远问罗娟:“还买吗?” “不买了。这些回去试试,需要的零碎我哪天自己来就行。”罗娟看着他笑起来,“怕把你累坏了。” “那就赶紧上车回去。”张四清对她说,“你的志远是考虑大事的人,让他做这事真是屈才了。” “他今天表现还不错。”罗娟满怀歉意地看一眼刘志远,“我看得出来,他是在坚持着呢。” 按了吊灯,装了窗帘,沙发盖上雅致的蒙布,扶手也搭上了雪白的绣花方巾,喜庆的床罩套上,新房一下变得温馨和舒适。刘志远欣喜万分。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结束单身生活了。” “这是自己的家了。”罗娟温情地看着他,“满意吗?” “在这里你更好看了。”刘志远看着她,习惯性地托起她的脸颊,情不自禁凑上嘴去。瞬间,两人激情涌动,紧紧拥在一起。 “张四清说你在想大事。”春潮过后,罗娟抚摸着他宽阔的肩膀问,“你又在想啥呢?” 脸埋在她的胸前,沉浸在温柔之中的刘志远不情愿地摇摇头。这时,他不想让任何事情干扰这舒适港湾的宁静。 到快吃晚饭的时间,两人才恋恋不舍地起床穿衣。 “我想坐大型成套设备。”刘志远坐在床上,眼睛看着前方,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怕罗娟不明白,又扭头看着她,“就是电视上你见过的那样。” “那得多大呀!” “照片在车间,明天我拿回来你看看。单台主机八十吨,咱们的厂房正适合干这个。” “这可是大项目了,不是像你搞‘鼹鼠’那样说搞就搞的。”罗娟停下正在梳头的手,“再说,你做了哪里要呢?”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刘志远已经没有了一点儿女情长,变得理性和豪迈,“全国这么多矿山,就中外合资的这家用了这种大型成套设备,其它的就是咱厂生产的这种,全都老掉牙了。市场肯定会很大的。” “太大了。”罗娟被他的雄心震撼,心扑扑地跳起来,难以自持。刘志远的这个设想,已远远超出了她对产品的认知范围。 “看把你吓的。”看着她惶恐的神色,刘志远心生爱怜,走下床来,揽住她的腰,痴痴地说,“我刚开始想,一步还没动呢。” 罗娟紧贴着他的身体,手指摩挲着他条块分明的前胸,盯着他的眼睛,像要看透他的心思,又像是在评估他的构想。 看了许久,她说:“干吧,我不怕。” 114 经验之谈 部里批准了召开改型项目鉴定会的请示,梁跃进专门召开厂长办公会研究布置。 梁跃进把厂长办公会看作是他统领这个大厂的最有效的工具。在这个会上,他强势地将自己的观点灌输给他的副职和助手们,对发现的倦怠和异议毫不留情地进行揭示和矫正。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班子已经没有了不同的意见,对他的决策惟命是从。 这次也一样,他要求全厂上下c党政工团c生产后勤各司其责,为开好鉴定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郝世业是这次活动的主要牵头人。他明白,改型项目是梁跃进来厂一年最主要的政绩,也是稳定自己地位的大好时机,来不得半点马虎。所以,他对下属的资料准备c产品展示c会场布置都要求苛刻,力求做到万无一失。在梁跃进的高压态势下,他已经没有了一点宽容,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马上就暴跳如雷,严厉训斥。直属单位总工程师办公室更是如临大敌,每天加班加点,加紧准备。鉴定会的文件,哪怕是有一个标点符号不对,也要推倒重来。 朱意是负责文件资料的,熬了几天,有些不耐烦了。 “不就是一个鉴定会嘛。”她走到范小青桌边打个哈欠,看着都在低头忙碌的一群人,“至于这样兴师动众的?” “把你放在他这个位置上,”范小青笑一下,“你也会这样的。” “不会。”朱意摇摇头,“开始生产时就这样多好,也就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废品c耽误这么长时间了。现在产品都做好了,再这样有意思吗?”她说着,看一眼郝世业的办公室方向,不屑地说,“我看纯粹是为了早点扶了正,把‘代理’两个字去掉。” “大小姐,”范小青手心向下做个手势,让她小声点,压低声音说,“别发牢骚了,现在都快干完了,你再说这些有用吗?赶紧收尾,打印装订吧。” 她了解朱意的脾气。朱意家庭条件优越,从小娇生惯养,爱使小性子,就是郝世业都让她三分。郝世业特意吩咐要看好她,哄着她干活,不要惹事。好在朱意平时对她比较信任,有话也愿意对她说。 “为什么厂长不提他当总工?”朱意俯下身来,小声问,“以厂长的魄力,不光是因为赵总的事吧?” “你又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厂长还是看上那个刘志远,最近还找他谈了一次。” “有这事?”范小青满脸狐疑,“以前倒是有人这么嚷嚷来着,有段时间不说这事了。不过,我看刘志远这个人的脾气比郝总好不了多少。不管怎么样,郝总平时待人还是挺客气的,那个人要是当了总工还不定什么样呢。你认识他吗?” “认识。”朱意点点头,“他进厂打架时我就在车上。这人倒是挺仗义的,技术也好,改型项目不就是人家提出来的嘛。有人说他凶,发起狠来满眼的邪恶,我倒没这个感觉,人家就是喜欢直来直去罢了。” “还是好好辅佐郝总吧。”范小青笑起来,“哪天让刘志远来这里当领导,你试试就知道了。” 各车间也在彻底打扫卫生,把不常用的东西堆到角落,桌子c工作台擦得干干净净,通道一尘不染。 “平时保持干净就行了,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刘志远背着手看着工人们忙碌,对老方说,“这与产品鉴定有关系吗?” “这是梁跃进的脸面。部里要来领导,他能不收拾收拾?”老方不屑地笑一下,“哪儿都一样。以前在部队比这更厉害,领导看得见的地方连墙都得刷一遍。” “那看不见的地方呢?” “那就不刷呗。”老方笑一下,新奇地看着他,“你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经的事还不多。我告诉你,只要有上级,就会有这种现象,一个想法骗,一个乐意让骗,你要骗不好了他还不高兴。” “这不都有病嘛!” “你以为呢?这种现象满眼都是。这就是现状。” 部里组织的专家开始进厂。梁跃进把每一个人都当做贵宾看待,都要亲自见一面,握着手寒暄几句;见了王主任,更是显出恭敬和诚恳。 “梁厂长真是有魄力,这么快时间就把首台样机造了出来。”王主任钦佩地握着他的手,“这事在其它的厂是不可想象的。” “都是您这样的专家们给打好的基础。”梁跃进谦逊道,“光凭我们可不行。” “那个刘志远在干什么?”王主任关切地问。 “他现在是总装分厂的副厂长。”梁跃进笑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 “啧。”王主任不满地咂一下嘴,“这样的人怎么能放在分厂呢?” “不瞒您说,总工的位置我就是给他留着的,他就是不干。”梁跃进已经知道了刘志远的想法,不能对他讲,但在追问下,不说也不行,只得选择了大家都公认的俗套说法,“反而在分厂干个副职倒挺乐意的。您说这人哪,啥样的都有。” “有才华的人都有点个性。”王主任看着远处,像在思考着,“他的想法是跟常人不一样,我让他到bj也不去。我看哪,他在厂里是有打算的。” “他不是想当厂长吧?”梁跃进开起玩笑来,“要是那样,我倒解脱了。” “他就是出去单干也不会当你这个厂长的,也干不了。”王主任摇摇头,“不过,你要善待他。只要在企业干,你有多大的愿望,他都能给你实现得了。这样的人确实不多。” 梁跃进点头认可他的观点。厂里最好的那辆车开过来,他一下来了精神。 “副部长来了。” “那你忙。”王主任扭头看一下车,转身跟着接待人员上了楼。 工厂的整个领导班子排成一排在门前恭候着。车停下,邢晓光下来,梁跃进迎上去,眼睛却看着另一扇车门。 “领导临上车有事来不了了,”邢晓光伸出手来说,“让我撑一下门面。” “什么撑门面,”梁跃进有些失望,但马上调整过来,“你是正管哪。” 他把邢晓光引进自己的办公室,秘书忙不迭跟进来端茶倒水。 “你真行啊。”邢晓光看着他,“改型项目能在这么短时间完成,说明你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厂。大型骨干企业呀,不容易。” “几样东西,”梁跃进伸出右手,逐个板着手指头,“权利c金钱再加上一些手段,用好了,多少人都能管住。”他摇一下头,“这人就是贱骨头,你对他软他就硬,你对他硬了他就软,整了个几个刺头,局面就打开了。开始时我也有些发怵,你看进厂的人,几个大门全开得走十五分钟。其实,人,”他看着邢晓光摇一下头,“就那么回事。” “佩服。”邢晓光笑起来,“部里对你评价很高。来时副部长说,老头子特意交代,要好好表扬你。可惜他有事来不了,我这身份又不够格,不能在会上讲,只能当面传达了。” “也就是改进了这么一台设备,谢谢领导的关心。”邢晓光的话,给了梁跃进一点慰藉。就算领导来不了,但老头子能够首肯自己的工作,就是最大的奖赏。 “就是这一台设备,宣布了一个时代的结束。老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的时代过去了。产品里有了我们自己的技术,这是老头子最看重c最高兴的。” “这事,说到底我们还得感谢老于,别管他工作方式怎么样,毕竟是在人家推动下才立了项的。回头我去bj要好好请请他。” “请不着了。”邢晓光喝一口水,抬头看着他,“让孩子接到外国养病去了。” “这样也好,”梁跃进有些失望,“忙了一辈子出去享享清福,外国的医疗水平也高。” “是一条路子。”邢晓光感叹,“不光老人走,现在孩子出去的也多,有能力的c有钱的都一门心思往外走。” “漂洋过海,人生地不熟的,吃苦费力,为什么都要出去呢?” 梁跃进抬头想起自己的心事。孩子七八岁了,说起来还早,可到时就是眨眼的功夫,人家都是往外走,自己不走就不入流了。想起以前听说的出国的一系列杂事,他自感在远离bj的这个岗位上,有诸多的不便。 “那边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做什么事都是真的。”邢晓光看着他推心置腹地说,“关键的是人文环境这里更是不能比。你看看我们,上上下下的关系,不讲道理的各种潜规则让人疲于应付,太累了。” “连你都说这话,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梁跃进苦笑道,“我认为,你是最适合这种环境的。有时我想大学应该开一门课,专门讲这个问题,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社会学。要有,我不惜代价也要好好学学去。” “大学里的课。”邢晓光摇摇头,“那些长篇大论的,你还记得多少?都是这里抄点,那里摘点装订成册,号称理论,其实就是当时报纸倾向的不同专业说法,哪个在认真研究实际学问?今天是这个观点,明天换了一个领导又是另外一个说法,讲起来都是头头是道,口若悬河。只要符合当时的‘核心价值观’就可以放心地讲,绝不犯错误,真正的东西一点没有。你不想学,他要考试,否则没有毕业证。说到底,我看其实真正实用的就是这两个道理:一是像我这样的眼观六路c耳听八方,费心费神地去适应现实;再有就是位置要足够高,像你在厂里一样,这一亩三分地你说了算,只可惜范围还是小了点。” 梁跃进坐在沙发上,两肘撑着膝盖,手里摆弄着一精致的圆珠笔。邢晓光看着他,像是等待他肯定的回答。 办公室里只有风扇吹出的沙沙声。梁跃进沉默一会儿,有所感悟地点点头。 “人都是现实的。”见自己的理论得到认可,邢晓光继续说,“你看老于,这么认真的一个人,一辈子了,到不了这级别,享受不了这个待遇,国内有限的几个像样的医生也不是为他服务的,最后还是走了出去。不管怎么样,他还有个好女儿想着,你我最后能升到什么位置?谁也说不准。老实话,自己实实在在地有些积累,这是真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梁跃进笑说,“可我们身在这个体制中,又有什么办法?拿着俸禄,就得干活,就是有点气也得受着呀。” 杯里的茶水,被风扇风吹起了点小水纹。梁跃进低头看着,心想这邢晓光在机关这么多年,竟然还这么口无遮拦,真把自己当成知己了。 门轻敲了两下,厂办白主任探进头来,恭敬地提醒道:“厂长c邢局长,时间到了。” 115 走马观花 两人起身往会议室走去。几个秘书恪尽职守地站在门前,见两人过来,殷勤地把门打开。这是一个专门接待重要客人的会议室,椭圆形的长桌摆在屋子中央,地上铺了地毯,椅子也是实木雕花式样。各地请来的专家都已就座,恭候着领导的到来。 把邢晓光引到主席座位,梁跃进在对面的汇报席坐下。 “那好,现在开会。”邢晓光看一下周边,对身边的王主任点下头,谦逊地说,“今天把各位专家请来,是要对改型产品进行鉴定,这是对我国机械工业技术进步有重大意义的活动。现在就请梁厂长做一下情况汇报。” “尊敬的邢局长,尊敬的各位专家,欢迎来工厂指导工作。”梁跃进清一下嗓子,“改型设备在部局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研究所专家的直接指导下,首台样机已经制作完成。”他拿起郝世业给他准备的讲稿,开始汇报。改型设备的试制过程他了如指掌,说起来底气十足。 各位专家领导都是行内人,都很清楚规矩。进来时每人桌前都放了一个文件包,大家都看一眼,谁也没动,等梁跃进开始讲话,便开包找文件,一份份地找,最后看见一个信封,看一下厚度,再把最上面的那份梁跃进的讲稿拿出来,顺着他宣读的进度,一页一页往下翻动。 会议气氛严肃,显得庄重,梁跃进的汇报条理清晰,声音洪亮。除了领导专家的关心外,他让还讲到全厂职工家属的热情参与,一线职工战高温c斗酷暑加班加点,技术人员的群策群力c废寝忘食,先进人物可歌可泣的事迹,言语间充满激情。 坐在对面的邢晓光看着他,欣赏着雄辩的口才和洪亮的嗓音,暗自佩服。这样的人,加上有实际的贡献,上升的通道是畅通的,他内心则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体制内,职位的金字塔越往上越尖,身边多一个成功者,自己就减少一份机会。隐隐的忧虑一直环绕着他,直到听出梁跃进的语气接近尾声。 下午现场检查,刘志远作为分厂的技术主管值守在设备旁,负责演示并回答专家的提问。 专家们都提着文件包,三三两两地查看设备c翻阅试验记录。 “你觉得这台设备性能怎么样?”一个近六十岁,身材瘦小,头显得很大,狭长脸上布满夸张皱纹的专家问刘志远。他说话中气十足,夹着香烟的手指都已被熏黄。 这个人一来车间就到处察看,工艺c工装都看得仔细,刘志远印象很深,感到这还真是一个有心人。 “我觉得没什么。”刘志远看着他,“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点改进,是对原有设计的完善。要说改型,有些勉强。” 带着专家们现场检查的郝世业很紧张。他不担心设备会有什么问题,就担心刘志远说出什么话来,对自己有不利的影响,毕竟他才是最早的设计者。他眼睛看着别处,耳朵却注意着刘志远的嘴。 “改进还是比较大的,性能也优化了,”专家看着设备自言道,“听这声音就不一样。” 刘志远伸出手,板着手指把当今机械设备常用的技术说了一遍:“这些都没用上,能说好到哪去?” “这倒是。”专家信服地点点头,“很好,干我们这行的还有明白人。” “这是在开鉴定会,”一边的郝世业有些难堪,碰一下刘志远的胳膊,“说点好话行不行?” “郝总多虑了。”专家看着他笑一下,“我们是在探讨问题。鉴定结论是上面表了态的,我敢保证通过没问题。” “蒋总您见笑。”郝世业看一眼刘志远,回头笑着解释道,“我们工厂的人说话都很随意的,您别介意。” “介意什么?”刘志远听了很不服气,“哪点说错了?” “郝总是有点过于谨慎了,小伙子呢,你要理解。”见刘志远有点恼,蒋总劝道,“你说得也不错,不过以后还要多向郝总学习,这样才能进步。” 刘志远扫一眼边上的郝世业,不屑地嗤一声。 “你们厂也不错。”郝世业见蒋总健谈,生怕再问出什么,就扯起别的话题,“我见过你们搞的非标设备,市场挺好的。” “不行,不行。”蒋总连忙摇头,“还是你们行,走的都是正规的路子。” “蒋总您退了休到我们这里吧,”见蒋总仍然抱着这个话题不放,郝世业有些焦虑,“来给我做顾问。” “不不。”蒋总摇着头,下意识地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放到嘴里,左手的打火机随之点着,贪婪地吸一口,“还有不到一年就该退休,在国企我是干够了。本来跟他们都说好了的,先让年轻人上来,我也带上一段时间,一个管产品的副总岁数太大了不好,可临时又下了一个任务,又脱不开身了。退了休说什么不能再干,有些单位已经在找我,我想换个角色试试。” “您这样的专家到哪儿都是宝贝。”郝世业拍一下他的肩膀,顺势把他揽向一边。 整个现场检查,刘志远都在场,郝世业如芒在背,原先计划把设备优点详细介绍一下的,这下也没了情绪。 刘志远这是第二次经历验收。看着十几个专家东张西望地走出车间,他感到这跟厂里验收他的组合机床差不了太多,甚至更加流于形式。 “问题不大吧?”老方走过来问。 “嗤。”刘志远看着空洞的大门不屑地说,“走马观花还能闻到点香味,他们过来都扯了一会淡,啥也没说出来。” “只有打起仗来你死我活的时候才会较真。”老方无奈地摇一下头,“其它的,稀里糊涂,有较真的就是怪物了。” 郝世业领着专家们回到办公楼,正在和邢晓光说笑的梁跃进走过来关切地问:“没事吧?” “没事。”郝世业摇摇头,“就是现场那个刘志远胡说八道了几句,我硬给岔开了。” “接下来的工作要抓紧。”梁跃进没有预料中的大发脾气,“招待所那边要安排好。” 专家们回到会议室,大家交头接耳地开始小声交谈。王主任征求大家意见,但不管看到谁,不是摆手就是摇头。 “那就通过了?”王主任说着,示意助手把已经准备好的文件拿到专家席,“没意见大家就签个字吧。” 时间不长,鉴定结论下方签满各种笔体的姓名。王主任审视一遍放下心来,起身问助手。 “领导们呢?” “就在隔壁。”助手抬手指一下。 轻轻敲开门,见梁跃进c郝世业正陪着邢晓光说笑,王主任犹豫一下走进去。 “有结论了?”邢晓光看着他笑问。 “好事,我就不避讳了。”王主任看一下两人,把文件交给邢晓光,“通过了。” “好,”邢晓光拿着文件,手在上面弹一下,“新的时期开始了。” “那我就通知人?”梁跃进看着他。 “好吧。” “通知全体厂领导,”梁跃进吩咐郝世业,“过来开会。” 所有领导班子成员这时已经等在办公室,听到通知立刻赶了来,按职位在梁跃进两旁坐下。 “好,现在开会。”邢晓光老练地看一下会场,清一下嗓子,“首先请王主任宣读专家组意见。” 王主任带上花镜,一字一句把鉴定结论念完,邢晓光c梁跃进带头鼓起掌来,会场一片欢声笑语。 邢晓光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首先我们对各位专家这一天的辛勤工作表示感谢和敬意!”他看着梁跃进和他的部下们,抬高了嗓音,“北方厂干部职工努力创新,奋力拼搏,改型产品试制取得圆满成功,为国家机械工业的技术进步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此,向你们表示感谢和祝贺!” 热烈的掌声过后,梁跃进讲话,对部领导的关怀,研究所的指导,各位专家的信任再次表示了感谢,并对各位专家在厂期间可能的照顾不周表示歉意。他表示,北方厂将不辜负领导和专家的期望,为国家的产业升级做出义不容辞的贡献。 见流程俗套走完,邢晓光意气风发地做起了总结发言。 “改型设备顺利通过鉴定,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在这里,我就提前放个风,鉴定会通过之时,就是老产品停产之日。部里的通知马上下发,北方厂将进行首批产品的制造,进一步进行工艺验证。” 北方厂的人带头鼓掌,专家组里其它三个厂的人拍着手,相互间开始摇头撇嘴。 业绩是比出来的。梁跃进春风得意,一洗在bj争取计划额度时受到的怨气。现在他光凭着改型设备,就能大幅度地拉开与其它三个厂的距离。 晚上他举行盛大宴会,领导班子全体,加上郝世业的鉴定会服务人员一起陪同领导及专家们。 酒喝到高兴处,邢晓光对他说:“你的文艺宣传队素质很高。专家们有喜欢唱歌跳舞的,吃完了饭叫上几个能歌善舞的一起陪一下。” 招待所的楼上刚装修了一间歌厅,梁跃进带着姚伊娜陪他唱过几次歌。 梁跃进正在兴头上,立刻答应,把工会主席侯文献叫过来,让他赶紧安排。 侯文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忙把姚丽娜叫出来。 “让我找谁去呀?”听了侯文献的安排,姚伊娜不满地说,“吃饭的时候想不起来,吃了饭让人家陪着唱歌跳舞合适吗?” “厂长刚安排的,你赶紧找一下吧。”侯文献不敢和她来硬的,只得赔着笑脸,“救场如救火呀。” 说到梁跃进,姚伊娜不再埋怨。她转眼想一下,“咯噔咯噔”跑到值班室开始打电话。平时,为了搞活动方便,文艺骨干家里的电话号码,她都记在随身小电话本上的。 罗娟的电话是装得比较早的,开始她就看见,但罗娟现在是领导了,她犹豫了一下闪了过去,继续往下打。正是在吃饭时间,她顺利地找到了几个人,还让她们把临近的叫一下,一起过来。安排完,她心里还不踏实,毕竟直接叫到的人不多,就鼓起勇气给罗娟打了过去。 罗娟正在收拾碗筷,心里想着一会儿把新房的窗帘不合适的地方用线缭一下。接到电话,她有些犹豫,一是心里有事,再有就是陪人跳舞觉得有些别扭。 “是不是你那个刘志远不让来?”姚伊娜说。 “不是,他晚上有客人。” “那还有什么呀?过来帮我一个忙。这可是政治任务,厂里的改型设备通过了鉴定,就算为了庆祝做一次文艺演出吧。” 见她如此恳求,罗娟只得答应。她洗了手,赶紧挑选衣服,稍做打扮出了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喜极而悲 116 翩翩绅士 姚伊娜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用手帕扇着风,红扑扑的脸上泛着细汗。见罗娟过来,她兴奋得跳了起来。 “还是领导觉悟高。那几个开始答应好好的,一会儿就变了卦,不是家长不同意,就是对象找她有事。” “就咱俩?” “还有朱意和范小青,在里边正陪着专家们吃饭呢。行了,咱们几个能抵挡一阵了。咱俩先上去,里面有空调。” 还没进歌厅,就听见里面传来时大时小的音乐声,进去一看,工会的干事正在调试设备。 “今天真是不一样,”见两人进来,干事惊讶地看着罗娟,“把歌星请来了。” “什么歌星。”罗娟笑一下,“来玩的。” “这套设备,还真的要你这样的人来用,别人都是浪费。” “干你的活吧,想唱一会儿你也来两首。”罗娟笑着,好奇地欣赏起歌厅的装潢。 “还可以吧?”姚伊娜像主人一样介绍道,“市里高档的歌厅也不过如此。” “市里的我没去过。”罗娟嘴上说着,内心也确实感叹装修的豪华,没想到工厂还有这么个场所。沙发靠背是真皮的,透过大厅里淡淡的香水味,还能闻到皮货特有的气味。她摁一下,明显感到货真价实的质感。 “要是放在家里,就显得太奢华了。”她想。 “梁厂长这人就是这样,不搞就不搞,要搞就要搞得像个样子。他看了市里几个大厂的,就说要弄得比他们高一个档次。”姚伊娜一脸钦佩的神情。她指着沙发:“你坐一下试试。” 罗娟两手握拳撑在沙发面上坐下,往后仰在靠背上:“确实挺舒服。” 门口传来嘈杂的声音。 “来了。”姚伊娜起身迎上去。 梁跃进和邢晓光说笑着进来,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姚伊娜把邢晓光引到靠前的位置,在一个长沙发坐下,其他的人欣赏着厅内的环境,自认座位。 朱意和范小青进来,一眼就看见罗娟还保持着迎接客人的样子在那里站着。 “今天真是不一样,”两人惊异地打着招呼走过来,“把你也请来了。” “她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罗娟指一下姚伊娜,“我不来也不行啊。” 三人在就近的沙发坐下。范小青抓一把瓜子给她,自己也抓起几个嗑起来。 “吃吧,别闲着。今天的场合应该把刘志远也叫来。” “唱歌跳舞他一点兴趣也没有。”罗娟笑着摇摇头。 “我是说吃饭的时候。梁厂长不是说了嘛,改型设备他是头功。” “把他叫来,”朱意探过头来说,“郝总不就没面子了嘛。” 罗娟摇摇头:“刘志远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场合。” “也是,实际的职务都不要,更别说虚名了。干大事的人,不会拘于小节的。”范小青看着她,“你的眼光真好。” “各位来宾,”前面梁跃进站到小舞台上,手举着话筒,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改型设备通过鉴定为工厂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再次感谢上级机关领导和各位专家的信任和支持。现在有请尊敬的邢局长为大家高歌一曲,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邢晓光风度翩翩地走上台,接过话筒,开始致辞。他的口音标准,嗓音洪亮又带着磁性,热情中透着儒雅。 “应该感谢北方厂的领导和全体员工,为国家的机械工业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我现在为大家献上一首《北国之春》,希望大家喜欢。” 悠扬的旋律响起,邢晓光仰起头,进入了歌曲的意境。北方早春凌冽的春意,母亲的关怀,对爱情的渴望,对故乡和父兄的思念,让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孤独c眷恋和希望,一个身处异乡男人的情怀,深深打动了罗娟。这是她听到的真人演唱最好的一次。一曲终了,她情不自禁地随着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欢快的舞曲响起,姚伊娜领着邢晓光向她们走过来。她伸出手,先介绍罗娟,罗娟也客气地站起来,随着邢晓光文雅的手势步入舞池。时间不长,舞池中的人多起来,徐建邀请了朱意,郝世业揽着范小青,梁跃进和姚伊娜对视着脉脉含情。 邢晓光的舞姿标准而又随意,像自然的流露,罗娟跳起来感觉很默契,音乐的旋律和节奏让她沉浸在说不出的愉悦中。 以前,罗娟在厂里的舞伴就是冯尚,不管是表演还是娱乐,两人都是搭档,跳起舞来棋逢对手。现在比较起来,冯尚缺了邢晓光的成熟和风度,像一只没熟的瓜,带着青涩。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邢晓光看着她说。 罗娟的思绪从旋律中走出来,抬头看着他,抿着嘴摇一下头。 “真的。”邢晓光认真地说,“好像认识好长时间了。” 罗娟认定是第一次见,但听他说得这么肯定,便细细回忆起来。她略皱眉头,微噘着嘴,摇着头,满脸的天真。 “对了。”邢晓光笑道,“五一,你上台表演的‘恰恰舞’。” 罗娟笑起来,看着他点点头,幽暗的光线下,一线牙齿带着喜气。 “你跳得真好。”邢晓光赞赏道,“有专业水准。” “我们都是业余的。”罗娟谦逊地笑一下,“前几年厂里为了活跃文化活动,从外面请了老师培养几个骨干,我是那时学的。” “拉美的舞蹈,热烈奔放,节奏感强烈。”邢晓光侃侃而谈,“和我们四平八稳的文化格格不入。跳这种旋律,光有好的基础和舞蹈素养还不够,还得有很好的悟性,所以我们一般人跳不出那个韵味。那天看到你们的表演,我很吃惊。” 乐曲结束,两人停在稍偏的位置,邢晓光伸手,示意就近坐下,打开一听饮料递给罗娟。罗娟抹一下额头上的头发,赶紧欠身双手接过来,客气地说声“谢谢”。 “你们到底是大厂,”邢晓光看着她,“做事出手不凡。你看这歌厅,很大气,其它的三个厂就显得土气得多。厂里的人才多,专业素质好,还有修养,上次看了你们的表演,真还以为是请来的专业演员呢。” “建厂早,规模大,”罗娟赞同地点点头,“基础是好了一点。” “我很想跟你学一下,”邢晓光试探着她的反应,“可以吗?” “邢局长太谦虚了。您跳得是真好,还有唱的歌。”罗娟钦佩地看着他,“我还想跟您学呢。” “那好,我去安排一下。”邢晓光说着起身去吧台。 待他回来时,姚伊娜已经站在舞台上,手拿话筒说:“下面请梁厂长给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下面的人齐声叫好。 “我五音不全。”梁跃进走上去,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摆动着回应大家的热情,“但今天高兴,给大家献丑了。” 姚伊娜向干事示意一下,歌曲的前奏响起。梁跃进的嗓音洪亮,透出男性的雄壮和浑厚,但确实如他所说,没有一点委婉,歌曲由着自己的性子唱,韵味全无。他努力地唱着,大家耐着性子听,直到唱完,都礼节性地拍起手来,唯有郝世业叫了一声好,还站起来鼓掌。 “老梁治厂有方,”邢晓光摇头笑道,“可这歌唱得不敢恭维。” 罗娟点头笑着,等着接下来姚伊娜安排的乐曲。 乐曲欢快,梁跃进入迷地欣赏着,合着节拍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姚伊娜笑着走近把他拉了起来。徐建和朱意,郝世业和范小青也双双进入舞池。 一起进来的专家都是大岁数的人,见识了场面,又有领导在场,都趁势出了门。 邢晓光站起来,热情地邀请罗娟:“再跳一曲?” 罗娟笑着起身,搭上了他的手。刚走两步,徐建和朱意舞过来,险些碰到邢晓光的后背。朱意客气地朝她笑了笑。 “差点撞上他们。”朱意看一眼徐建。 “这事怪我。”徐建摇摇头,“这跳舞我还得练。” “你就回去让梁姐教你嘛,现成的老师。” “干我这差事的,白天晚上不在办公室就在车间,晚上一回去,娘俩都睡一觉了,哪有时间。”徐建摇摇头,看一眼收放自如的邢晓光,“干这个是要有天赋的,我不是这块料。你将就着跳吧。” “挺好的。”朱意说着,也看一下邢晓光和罗娟,“邢局长好像是个老手了。”说着,内心有种不可言状的感觉。 “大机关的人嘛,见多识广。” “梁厂长就不一样,”朱意俏皮地看一眼梁跃进和姚依娜,“两人一比,他像个土老帽。” 那两人认真地跳着,步伐僵硬呆板。 “可他管人厉害。”徐建咧一下嘴。 “都是大老爷们,”朱意看着他的表情不禁笑起来,“看把你们吓的。”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徐建摇摇头,“官大一级压死人,加上他说话有些刻薄,我宁愿少拿些钱,也不愿意挨他的训。” “我也能看出来。你以前多讲理的一个人,现在也学会吹胡子瞪眼了。” “那是给逼的。就拿今天来说,梁厂长高兴,我不来不行。”跳完一曲,两人坐下,徐建看一下表,无奈地望着舞台,期盼着快点结束,“一会儿回办公室那些事还得干,又不知道要到几点回去了。” “现在有请邢局长给我们表演‘恰恰舞’。”姚伊娜兴奋地走上台,像通报喜事一样宣布道,“大家欢迎!” 邢晓光带着罗娟起身,来到舞厅中央。欢快的舞曲响起,两人对视着试了几步,随着音乐流畅地舞动起来。周边的人的都被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激情四溢的舞姿。合着舞曲的节拍,罗娟像一个十七八岁充满激情的姑娘,目光热烈又温情;邢晓光则像一个成熟而奔放的男人,面对少女倾诉着爱慕。舞曲停止,掌声不自主地响起,两人像在舞台上一样,一起给大家施了个礼。 “邢局长真是多才多艺呀。”梁跃进拍着手走过来,大家也起身围过来跟着恭维。 “是你们的罗娟跳得好。”邢晓光谦虚地摆摆手,看一下正在和姚伊娜说笑的罗娟,“有这样的人在,我也想来当厂长了。” 117 直抒胸臆 下午俞强过来,老方和刘志远叫来陶伟商谈继续供货的事,晚上一起吃饭。 倒上了酒,老方端起杯来:“俞总随意,我们可是开始喝了。” “不喝不行,但就这些。”俞强把面前的小盅酒一口喝了,痛苦地咽下,赶紧端起边上的茶杯喝一口水,半天才缓过劲来。 “我怎么就享不了这福呢?”他看着三人说。 “这得练。”老方笑起来,“以前你老往南方跑,以后经常到这边来了,得慢慢适应。” “以前真没想到,”俞强认真地看着他,“我的事业能在北方找到支撑点。” “这才刚开始,”陶伟插话道,“还没成气候。” “酒好不怕巷子深。”俞强摆摆手,“现在已经有生产厂家到我这里接洽,要‘鼹鼠’的配件了。” 陶伟和老方面面相觑。刘志远的心沉了一下。 “我们才干了一台,也没大的宣传,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知道?” “第一台出来就应该想到这一步。”俞强冷静地看着三人,“你们想,效率一下提高那么多,那还不是一个新闻吗?现在机械行业普遍不景气,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产品,那还不趋之若鹜啊。现在是市场经济了。” “那就是说有人在仿制咱们的‘鼹鼠’了?”老方警惕地看着刘志远。 “这肯定免不了。”刘志远点点头,“但没想到这么快。现在明白了,刚开始安装时就有不少的人在看,我还以为都是买家呢。” “那咱们的图纸可要管好了,”老方嘱咐陶伟,“就是外协也要拆开了放出去。” 陶伟认真地点点头。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要是大家都干起来了,自己投入的这么多资金就要打水漂。 “那别的厂家来问我要货,”俞强关切地问,“我给不给?” 陶伟跟他不熟,不便回答,但眼神已经明白显示出了不同意。 “给。”刘志远果断地说,“咱们生产能力就这样,这么大的市场,还能挡住人家仿造了?我们只要不把全套图纸送出去,他们仿制总不会比原装的好。”他感觉到了老方两人的顾虑,回过头来说,“他们仿制,等于给我们打广告。这五台的我们已经改了,以后我还有别的想法。他们只要死心踏地地跟,就让他们跟,我不断有新东西出来,他们永远赶不上。就像卖雪糕,都开始生产了,大家都知道了有这种好东西,就有人愿意花高价买正品货了。” 陶伟将信将疑,但老方会意地点起头来。 “刘总营销高手。”俞强钦佩地看着刘志远。 “什么高手,”刘志远自嘲地笑一笑,“就是卖冰棍的道理。” “这下一举两得,”老方看着俞强端起杯来,“你的生意就好了,正牌假冒通吃。” “未来五年,”俞强红着脸,伸出三个手指头兴奋地说,“应该有三百台,我连残次品都有了销路。不过,我保证到你们这里的都是正品,价钱也不高。” “俞总,”陶伟释怀地笑起来,“你喝茶水,我敬你一杯。” “咱俩干了。”老方也端起杯来示意刘志远。酒桌上一时几乎凝结的气氛舒缓下来。 “你不会只干‘鼹鼠’吧?”刘志远喝了酒,放下杯问俞强。 “在商言商。”俞强笑说,“我刚才说的是‘鼹鼠’的前景。”他看一下老方和陶伟,“要做就要做大的,用‘鼹鼠’富裕的生产能力,我去主攻国内市场的进口机械配件。这段时间,在市场上已经撕开了几个口子,就像打仗一样,有了突破口。” “商场如战场,区别是一边用的是战略战术和真刀真枪,一边是用的营销谋略和产品。”老方有了点酒劲,说起打仗感慨起来,“可惜,上战场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商场我总感觉跟不上趟。这么多年混过来,满肚子的经验理论和唐诗宋词都派不上用场,都快成了废物了。” “经验还是有用的。”陶伟听出他的伤感,宽慰道,“关键是您的人品,还是我们敬重的。不管是在车间还是在我们的小厂,只要您在,就能把现场镇住,我心里就踏实。产品的事让他们考虑,咱俩专心生产吧。” 大家聊得投机,酒也喝得尽兴,散场时已经很晚。 出了饭店,俞强抬头望着黑暗中一处樱桃色的霓虹灯说:“咱们一起去放松一下吧。” “今天喝高兴了,早点回去休息。”刘志远拍一下他的肩膀,“你的钱留着造配件吧。” 俞强感觉拍到肩上的手很重,质感明显又透着野性。他站在宾馆门厅的灯光下,目送他们低声谈论着远去。三个黑影渐渐隐没在幽暗的树荫里。 在岔路口分手,刘志远就着树荫透下来的路灯灯光看一下表,往新房走去。 罗娟不愿意闻到单身宿舍的那种厨房油烟和厕所混合的气味,新房布置好,就先让他住了进去。平时晚上她也在新房做些零碎的事情,但再晚还是要回家睡觉的,免得母亲怪罪。 拐过一个楼角,刘志远看见前面四个女人,正说笑着往前走,好像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是罗娟无疑。 他故意咳嗽一声,罗娟便停下了脚步。三人不解地回过头来,见刘志远走近,又开始叽叽喳喳说笑起来。 “到底是两口子,联系都有暗号。”路灯下已经看清刘志远的脸时,姚伊娜笑说,“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 刘志远对姚伊娜的印象还保持在那天在车间的时候,见她这么热情的招呼一时有些不适应。他点点头,没出声。 “又喝了不少吧?”罗娟问。 刘志远看着她点点头。朱意在暗处看着他没出声。 “现在是领导,”范小青笑说,“机会多了。” “来了个客户,多喝了点。”刘志远跟她也就是在车间见过一面,不熟话也不多。 “一看这就是个能喝酒的人。”范小青像个大姐一样对罗娟说。 “你看,”罗娟看着刘志远笑一下,“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这样。” “酒囊饭袋?”刘志远扭头看看三人。 “想到哪儿去了?”范小青赶忙撇清,“你要是酒囊饭袋,厂里就没有做事的人了。说你有男子汉气质呢。” “什么男子汉,小心眼儿,跟你说话也不搭理。”姚伊娜歪过脸来问,“是不是还在生那天的气呢?” “好像那天是我惹你生的气吧?” “亏你还记得。”姚伊娜直白地说,“老实告诉你,那天我想让你尝尝苦头,就到梁厂长那里狠狠告了你一状,想让他把你叫过来臭骂一顿。” “后来呢?”范小青好奇地问。 “后来?他嘿嘿笑了一下,没事了。”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三个人分头拐向不同方向,剩下刘志远罗娟两人继续往前走。 “你今天也去招待所了?”刘志远问。 “怎么,”罗娟扭头看着他,“你不高兴?”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刘志远揽起她的肩膀,“我看得出来,你的爱好比我多。想玩儿就玩儿呗,就像我搞设备也是凭兴趣,你从来也不说别的。” “我可是去跳舞呀。”罗娟试探着他的态度。 “跳舞有什么?”刘志远使劲揽她一下,“你和我妈都是我最放心的人,我能担心什么?以后这样的场合你想去就去。我老觉得女人就应该干这些,跟铁块子打交道是我们男人的事。” 楼上有几家的灯还亮着,楼前车棚里挤满了各式样的自行车,像晚间归林的宿鸟。再往前走没了亮光,大树下黑越越的,走上小阳台的台阶时,罗娟绊了一下,刘志远急忙伸手托住她酥软的胸部。 “明天我在这儿给你装个灯,回来时先摸灯绳就好了。” 进门开灯,立刻感到明亮和温馨,刘志远手上刚才的感觉弥漫到了全身。 “今天不许干活,”他往沙发上一靠,“我太想你了。” “那你也不赶紧过来洗洗?”罗娟从厨房探出头来。她一进门就到了厨房去洗手。 两人走近便拥在一起,像已经预热好的一样,很快进入了状态。 罗娟一晚都同邢晓光在一起。邢晓光的一言一行都发散着诱惑,一举一动,不经意间都会引起她的反应。她的岁数不大,可见过了很多的追求者,但就是对跟她接触时间最长的舞伴冯尚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回来的路上,陪着姚伊娜她们说笑,可邢晓光的言行举止老不自主地在眼前浮现。她有些惶恐,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心像放在车上的半杯水,止不住地晃动,难以平静。直到听见刘志远的咳嗽声,她浮动的心才有了着落。回来洗手,离开了他一下,这种感觉又冒了出来。 狂风暴雨般的激情过后,她浑浊的念头清亮了起来,但头脑空虚,感到了一丝害怕。 她梳理着刘志远韧性十足的头发,自言道:“离结婚还有—” “一个月零三天。”脸埋在她胸前的刘志远瓮声瓮气地说。 118 庆典 离结婚还有十来天的时间,母亲的心情开始焦虑,总担心有什么事考虑不周全,嘴边起了个大疖子。 “这么多人呢,你着什么急?”薛姨看着她的样子笑说,“事情都摆在面前,有啥着急的。” “你也别这么说,你有两个儿子呢,”母亲缝着两人的小褥子,抬头看她一眼,“看你到时是什么样子的。” “嫂子,”薛姨宽慰道,“你的心情我理解,现在该办的事都差不多了,真的不用太着急。罗娟这孩子挺能干的,看把屋子收拾得多好。” “你说我这是哪辈子积了德了,碰到这么个好媳妇?” “是挺好的。”薛姨看着母亲,“你看人家对你,像对她亲妈一样。” “我看街上的人说得挺灵的。”母亲咬断线根,认真地看着她,“我啥都没讲,人家就把儿媳妇的脾气秉性说得头头是道,说将来还是难得的贤妻良母。” “人家本来就是好。”薛姨看着她幸福的表情,也感同身受,“你就等着享福吧。不过,街上的人杂,也别谁说的都信。” “这我知道。但我就信一点,就像人家讲课的人说的,真c善c忍,多积德就会有好报的。” 薛姨看着她,无奈地摇起头来。 老方和张修安提着礼物到罗家,商量罗娟的婚事,罗道成和两人围着桌子喝茶说话。杨金枝和罗娟准备着酒菜,不时往这边看一眼,时刻关心着谈话的进展。 酒菜上齐,老方招呼杨金枝一起坐。 “你们喝吧,”杨金枝朝这边挥一下手,“我忙着呢。” “你不来算是怎么回事?”老方看出了点意思,恳求道,“过来吧,老嫂子,有话你可以直说嘛。” “老罗也是厂里的老人了。”杨金枝围裙也没摘,走过来说,“多少年的劳模,家里这么大的事,厂里的领导一个也不出面?” “除了有亲戚关系,你见过几家结婚厂领导参加的?”老方明白了她的意思,解释道,“你要是请了,人家到底来不来?来了坏了规矩,不来人家难堪。再说,我好歹也是个分厂厂长,就一点面子没有?” “好了嫂子,咱家这事也够风光了。”张修安也劝道,“方主任大事小事前前后后的,可以了。” “那你可给管好了,”杨金枝无奈,瞪老方一眼,“出了岔子找你算账。”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罗道成不满地看她一眼。 “好,总算得到嫂子的认可了。”老方爽朗地笑起来,“怎么说都高兴。来,喝酒。” 按照厂里流行的做法,新人一般都是出去旅游几天,回来再办酒席c举行婚礼。 “想好去哪了?”刘志远问罗娟,“我的意思咱们再去一次泰山,把上次缺的课补上。” “这时候我可不去。”罗娟摇摇头,“一辈子的事,再看不见日出不好。” 最后两人商量好,确定了方案和路线。按照刘志远的规划,十来天的时间,bjcsh,长江c黄河都看了一遍。 没有上下班时间约束,没有杂事的干扰,轻松环境下,两人尽情享受着对方的青春和活力,不觉到了归期。 临回来时,罗娟在收拾行囊,见刘志远看着电视不自主地在笑,就不解地问:“看个动画片就把你喜欢成这样?” “今天还真不是看动画片笑的。”刘志远扭过头来笑说,“我想起一件事。出来以前我随意选了这么个路线,一路下来也没见你烦。像你这样有艺术细胞的人,应该是爱看高山流水c风景名胜的。” “你也有凭习惯看人的时候?”罗娟笑起来,“以前在泰山时,我看右边,你看左边,那时你怎么说的?爱看真的东西。这趟下来,还真不错,长了不少见识。”她感慨道,“从小到大,老在厂里呆着,真把人呆傻了。” “看来我这没文化的人说的话,”刘志远嘿嘿笑着说,“在你身上还真管用。” 两人回厂已快天黑,母亲和罗道成两口在车站等候。见两人下车,母亲上前拉住罗娟的手落下泪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这不好好的回来了嘛。”罗娟给她擦着眼泪安慰道,“您别着急了。” 晚上双方老人和老方c张修安两家一起在饭店吃饭,喜气洋洋。老方把婚礼准备的情况跟两人做了交待。 第二天九点来钟,两人刚洗漱收拾完,新房就开始陆续来人。最先来的是李海霞,进门就要看两人的照片。 “来得早了点,”刘志远笑说,“中午才从市里捎回来。” “现在是看照片的时候吗?”罗娟拉一下李海霞,“赶紧来帮我弄衣服。” 左军山和陶伟进来,刘志远把从外边带回来的烟茶拿出来款待他们。 “十来天,”左军山看着他说,“没变样呀。” “就这几天还能变什么样?”刘志远纳闷。 “他的意思是说这十来天你没累着吧?”陶伟笑起来。 “老夫老妻了,”刘志远明白了他说的意思,看一下关着的卧室门,“像你们那时候。” “来,”李海霞开门对大家喊,“看看新娘的婚纱。” 罗娟已经穿好婚纱,正对着镜子做整理。 “有啥看头,”左军山歪着身子往里看一眼,“都一样。” 正说着,外面姚伊娜手里提着摄像机进来。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连衣裙,一进门就直着嗓子喊罗娟。 “又来了一朵花。”左军山扭头对刘志远说,“你看好了,别认错了人。” 陶伟笑起来:“她可天天都是新娘子。” 姚伊娜化妆是内行,进了卧室就开始张罗。 “时候不早了,”罗娟突然出来提醒刘志远,“你去理发吧。” 这是两人说好了的,上午罗娟化妆,刘志远收拾发型,再回来一起去婚礼现场。 “你们各就各位吧,”刘志远站起身来对左军山说,“我得收拾头发去。” “时间还早。走,”左军山拍一下陶伟的肩膀,“一起给他参谋参谋,给他弄个像样的。” “发型我都跟那里说好了。”罗娟在里间听见他说话,不放心地扭过头,“你可别瞎指挥啊。” “好好,遵命。”左军山摆摆手笑起来。 “女人就是事多。”三人说笑着出来,左军山说,“刚才韩燕非要跟我一起来,我说带着孩子一起添乱哪,再说以她前几年的经验也插不上手。你看罗娟那一身婚纱,前两年也穿不出来呀。还有那发型,在哪做的?” “昨天在市里。” “那为什么不把你的头一块儿收拾了?” “她说我晚上睡觉不老实,第二天怕乱了。”刘志远笑笑,“早就跟理发馆定好了。” “看人家,”左军山感叹,“啥事都考虑这么周到。” “行了。”陶伟看着他,“韩燕伺候你也不错。”说着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纸包给刘志远,“这是我和王芸的一点意思,你拿着。” “光说话了,还有我的。”左军山也拿出差不多大的递过来。 “你们给这么多干啥?”刘志远拿着两个沉甸甸的红包看着两人,“我还有呢。” “你赶上好时候了。”左军山拍拍他的肩,“我们那时给个高压锅就是好东西了。拿着吧,早点给我生个侄子。” 厂里的理发馆在大澡堂的边上。和澡堂的设施一样,这也是建厂时高标准的建筑,里边设施齐全。这里早两年有四五个临近退休的老工人为全厂服务,围墙拆了以后,外面的小发屋经营时尚的发型,渐渐把业务抢走,一段时间这里就成了老年人的专用场所。厂里开始考核经济指标后,这里老是亏损,行政处干脆就把理发馆包给了外面的老板,生意一下兴隆了起来,成了年轻人的时尚去处。 “老板,”刚一进门,左军山就大声招呼,“来贵客了。” “到哪都跟到你家一样。”刘志远看他一眼。 “你可说着了。”陶伟笑起来,“他老爷子就是在这里退的休。放在去年这时候,他到这里还是老老实实的。” “你是罗娟的先生吗?”衣着时尚的女老板热情地过来,操着南北混合的口音问刘志远。 “是。”刘志远点头看她一眼。他对这个称呼有些不适应, “来来,这里。”女老板上下打量一番,把他引到一个已经准备好的座椅前,提起雪白的罩布,“坐,坐。” “还特别照顾呀。”左军山看着她。 “是的,”女老板端详着刘志远,“罗娟的先生嘛。” “罗娟有什么特殊的?”左军山不服气。 “她是厂里年轻女孩的偶像呀。”女老板挑起眉毛瞥他一眼,“不说别的,为了做生意,也要服务好呀。” “你可小心了。”左军山看着刘志远,“今天结婚我给你提个醒,别弄得小姑娘们都追起你了。” “我可没这兴趣。”刘志远噗哧笑起来,“一个就足够我消受了。” “给他弄个新潮的。”左军山对女老板说。 “就是这个式样,”女老板指一下边上的图样,“罗娟定好了。” 看刘志远规规矩矩坐着,直着眼看着镜子,左军山说:“弄成啥样你也不看看?” “你怎么这么多事?”刘志远瞥他一眼,“不就理个头吗?”他扭头催促女老板,“赶紧开始吧。” 三人从理发馆出来往回走,走到举办典礼的大食堂前。 “时间差不多了。”左军山看一下表,“我俩留下,你自己回去吧,路上小心别让小姑娘给劫了。” 刘志远一进门,满屋女人的嘻笑声。 罗娟已经妆扮好,喜庆得像花一样,见他进来,欣喜地叫了起来。 “就是这样的!” “太夸张了。”姚伊娜歪头端详着刘志远,表情夸张,“这不是许文强嘛,再披上一件黑大衣就更像了。” 罗娟将刘志远的发型设计得潇洒俊朗,个性突出。 “要的就是这个劲儿,男人范儿。”李海霞瞥她一眼,“你不喜欢许文强?” 姚伊娜依旧凝神看着,自言道:“但一般人不敢这么打扮,这是外国明星和大领导的样子。” “亏你还见多识广呢。”李海霞不屑地看着她,“理个小平头就好看了,是吗?” 姚伊娜仍目不转睛盯着刘志远,像在认真评估着一幅作品。 让人品头论足刘志远很不适应,但这时候又不能跑到一边去,只得硬着头皮面对着她们。 “好好看,想看我还可以多站会儿。今天你们说我什么都没事。” “别听她胡说,你这样最好。”见刘志远尴尬,李海霞像护着自己的弟弟一样,“她也就是在厂里叽叽喳喳的,没见过世面。” “也是,”姚伊娜像理解了一道难题样,对站在边上的罗娟说,“看一会儿就顺眼了。” 准备停当,大家簇拥着两人缓缓往大食堂走去。姚伊娜在前面,不断变化着角度进行拍摄。 离食堂还有一段距离,路两边出现了间隔两三米摆放的红色的二踢脚,一直延伸到大门口,像鲜艳的路标。左军山在远处指手画脚地安排着一挂挂红色的鞭炮,见刘志远过来,他拿下嘴角上叼着的香烟炫耀起来。 “一会儿让你看看我怎么设计的。保证是全厂婚礼最出彩的礼炮。” “好不好是次要的,”罗娟嘱咐道,“别伤着人。” “干这种事还用你操心?”左军山挥一下手,不屑地说,“去吧去吧,赶紧迎接客人去。” 食堂大厅,陶伟胸前别着红布条,带着几个人在布置餐桌。东墙上巨大的红双喜字喜庆醒目,二十多张盖着雪白桌布的饭桌上,放好了烟酒糖茶。 “二十五桌,还留了两桌备用。”陶伟过来,拿着来宾名单递给刘志远,“应该没问题了。” “你看着安排吧。”刘志远摆摆手。 两人回到门口,见老方两口c张修安两口,簇拥着母亲c罗道成c杨金枝过来。母亲穿着罗娟给她买的崭新的衣服,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放着光亮。 母亲见了罗娟,喜形于色,上前拉着她的手呵呵笑起来。 “真好,真好。” “本来就漂亮,”薛姨也看着艳羡不已,“这么一打扮就更像电影明星了。” “难得见到这么合适的一对。”杨秋芳对母亲说,“看你的志远也是一表人才。” 一边的刘志远陪着老方和杨金枝说话。 杨金枝躲开老方喷出的烟,用手往一边扇一下:“你别光嘻哈说话,一会儿该说正经的了,都想好了吗?” “昨天晚上写了半天。”老方拿出一张红纸让她看一下,“都准备好了。” 客人们陆续到来,大家恭喜祝福一番陆续进入餐厅。宾客除罗道成c杨金枝c罗娟的老乡c朋友c同学外,大部分是九车间和总装车间的人。 张四清和曲丽芳拉着孩子的手过来。张四清走近刘志远,握一下手,凑到他耳边笑一下。 “这下踏实了。” 曲丽芳也露出难得的笑容,向罗娟祝福。刘志远发现,她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纳闷为什么平时总板着脸。 顾顺雨过来。他知道今天的婚礼自己是不多的几个中层正职领导之一,所以端着架子,和两人握一下手,说声恭喜便走进门去。 看时间快到,老方开始安排新人和双方父母进场。 厂办白主任风风火火地过来对他说:“一会梁厂长和几个厂领导要过来,你们赶紧准备一下。” 在场的人都表情错愕。 “赶紧进去和陶伟说一下,前面留出一桌,厂头头要来。”老方招手把左军山叫过来交代,刚说完,就见招待所方向几个厂领导簇拥着梁跃进走过来。 “你不是说来不了吗?”杨金枝瞪着眼质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方摊一下双手。 正说着,几人走近。 “我们是不请自来呀。”梁跃进伸出双手快步走到刘志远跟前。 “怕请不动你们。”刘志远笑一下。 “恭喜您了。”梁跃进转向母亲,双手握住她的手,“您生了个好儿子,娶了个好儿媳呀。” 母亲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领导,已经不知如何说话,只是不停地点头称谢。 来到罗道成夫妇面前,梁跃进仍面带微笑,礼节性地握手祝贺。 罗道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不自觉地弓下身来,双手握着他的手连说谢谢。杨金枝看着梁跃进,眼里充满激动,跟他握手时,掉下了眼泪。 “您这么忙,还来参加我们孩子的婚礼,真是太感谢了。” “这是应该的,”梁跃进也被这情景打动,“你们父一辈子一辈地为工厂做贡献,我应该感谢你们哪。” 进了大厅,里面嘈杂的环境里立刻冒出了惊叹声。看着厂里最高级别的领导,大家都有些吃惊,好多人都站了起来。老方赶紧安排领导们就坐,掏出准备好的讲稿开始主持仪式。 还没张口,身宽体胖的尚书记过来拉他了一把:“你一边歇会儿,我来。” “大家静静。”尚书记的嗓音洪亮,像带了扩音器一样。整个现场安静下来,几个孩子的嬉笑声显得格外突出。 “今天,刘志远和罗娟结婚大喜,给国庆佳节添上了浓墨重彩。一个青年才俊,一个花容月貌,天造地设,绝世无双,成为工厂历史上的佳话。下面请工厂厂长梁跃进同志致辞,大家欢迎!” “刚才尚书记的赞美毫不为过。”梁跃进在掌声中走上来,摆着手回应下面的热情,略带拘谨地说,“我代表工厂领导班子对他们的结合表示衷心的祝贺!”等掌声落下,他提高了嗓门,“在此我只说三句话:一是祝愿两位新人百年和好,早得贵子,为工厂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二是祝愿双方父母身体健康,益寿延年;三是祝愿咱们的工厂好运长久,繁荣昌盛。谢谢!” 梁跃进国庆节的计划是把妻女接来,趁着假期,带着他们到周边看看名胜古迹。长时间不在bj,这对妻子是个交待,自己是厂长,各方面都方便。头一天,他让厂办安排好了车,给景点打了招呼,可刚安排完,就听姚伊娜说刘志远结婚的事。他对刘志远心存感激,同时也欣赏他的才华,觉得这时是应该出面的,可偏偏刘志远连个招呼都没打。权衡再三,直到早晨他才决定要参加婚礼。几个厂领导知道了这个消息,也跟着热情起来,一早都凑到了招待所。 来时,他是打了腹稿的,但见尚书记言简意赅,话已说到了极致,就临时把想好的说辞提炼了一下,感觉也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接下来的一套流程,尚书记滴水不漏地完整主持下来,赶到动情的节点,他引经据典,妙语生花,把仪式办得浓情又有格调。 下面的人听惯了他的长篇说教,谁也没想到堂堂书记也懂得这么多的人情世故。 119 喜极而悲 婚礼办完,母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仪式好坏她不在乎,关键的是圆了心愿,办完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但杨金枝却觉得很风光,这是工厂历史上难得的婚礼,是对她和罗道成在工厂兢兢业业一辈子的最好奖赏。同时,她也眼见了刘志远在工厂的地位,心结彻底解开,开始看着他越来越顺眼了,回门时吃饭,还笑眯眯地给他倒了酒。 婚后休整了几天,刘志远和罗娟开始上班。厂里改型设备的首批生产已经展开,车间一片忙碌。每天中午晚上下班回到家,母亲都刚好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两人坐下就吃。 “妈,您也别老是每天做这么多好吃的,还这么准时。”罗娟觉得很过意不去,“简单点,我们回来也可以搭上一把手,别累着您了。再有,我们离菜市场近,早点您也别买了,我们出去几步就是。” “吃吧吃吧。”母亲欢喜地给她夹着菜,“我就喜欢看着你们吃饭,心里高兴。你养好身体,我现在开始想孩子了。” “妈,您真是一步不落地赶着我们走呀。”刘志远嘿嘿笑起来,“一点喘气的机会都不留。” “看我的身体还好,早点要孩子,我也可以帮上忙呀。” 吃完饭,两人回去休息,路上罗娟低着头不自禁地笑起来。 “还想着老太太的话呢?”刘志远忙问。 “是。”罗娟扭过头来看着他,“你看这人哪,一步一步都跟设计好的,到哪一步,别人不说,自己也该想了。” “那就赶紧要孩子吧。”刘志远满脸笑意,“老是采取措施,我总觉着不痛快。” “不行。”罗娟看着他,“这一阵你老喝酒,不好。” 这段时间,刘志远打算抽出空来仔细理一下“鼹鼠”的方案,为下一步改进优化做准备,可老有客户来打问“鼹鼠”的事,很多看来是有购买意向的。老方安排招待,他当然要作陪,酒场多了,自己也感到肚子上有了赘肉。 一天上午,刚跟客人握手寒暄完,桌上的电话响起来,老方拿起一听,变了脸色,急忙把电话交给刘志远。 “你妈现在在医院抢救室,”那边王芸急切地说,“赶紧过来。” 刘志远放下电话,拔腿就跑。 “你先去,”老方跟出来,“我马上就来。” 医院大门口有几个人表情怪异地议论着。刘志远一路小跑冲进大门,左右看一下,朝抢救室跑过去。 抢救室里挤了很多人,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见刘志远进去,有人说:“好了,缓过来了。” 母亲一见刘志远,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刘志远俯下身,抚摸着她满是泪水的面庞。 “妈,您这是怎么了?” 母亲使劲摇头,哭得更加厉害。 “你就让她哭一会吧,”王芸把刘志远拉到门口,“这样会好受点。”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你丈母娘说的。”王芸看一下母亲的病床。刘志远也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杨金枝正站在母亲床前,边给她擦拭着眼泪,边耐心劝说着。 “杨师傅说,刚才去买菜,在银行门口看见你妈直愣愣地站着,就问她怎么了?你妈说刚才一个女的见了她说,你家刚娶了媳妇吧?但从你的脸色上看,儿子和儿媳要有血光之灾。你妈一下傻了,忙问怎么办?那人说可以求一下仙人,做个功法,可以去祸免灾,但那得要花钱。你妈立刻就把身上装的钱都拿出来给了她,见女人摇头,又交出了腕上戴的金镯子;女人还说不够,你妈着急,就领她到家拿了存折,把钱都取出来交给了她。女人拿了钱说,你在这儿等一下别动,我去问问大师看行不行。就这样,你妈等了好久不见人来,就觉得受骗了,跟杨师傅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就昏了过去。” 刘志远听完,怒发冲冠,两手握紧拳头就往外走。 “这时候谁还等着你去打呀,早跑没影了。”王芸追出来喊,“已经叫了警察,你去有什么用?” 刘志远停下脚步,想一下,懊丧地往回走。罗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这是怎么啦?” 王芸简要向她介绍着,三人进了病房。 母亲已经冷静下来。见三人过来,她拉起罗娟的手又“哇”地哭起来:“娟呀,我对不起你们哪。” 罗娟俯下身百般劝慰,刘志远看一下旁边的医生。 “住院吧,”医生说,“情绪太激动,观察一下。” 住了几天院出来,母亲像变了个人,目光呆滞,不愿说话,不愿见人。两人不放心,刘志远陪着她睡了几个晚上。 一天,母亲对两人说:“好了,你们也不要再操心,我没事了。你们该上班的上班,别再为我耽误事,还跟以前一样到时回来吃饭。” “妈,这就对了。”罗娟宽慰道,“人都说破财免灾,您这么想就行了。钱我们还会挣的,丢一点不算什么。”说着拿出一叠钱交给母亲。 母亲见到钱,立刻放下手,神情紧张起来。 “我以后不拿钱了。” 眼见坚强的母亲成了这样,刘志远一时热泪盈眶,咬着牙,咽一下口水。 “妈,您得给我们买吃的呀。” “这样吧。”罗娟看一下他,“我现在不忙,每天我陪咱妈去买菜。” 这样坚持了几天,母亲开始适应,日子渐渐恢复常态,只是一点,不能提“钱”这个字。 稳定了母亲,刘志远来到派出所。 建厂时厂里没有派出所这个机构,以后设立派出所时,工厂就找了一套大面积的一楼单元房做为办公场所,把前面阳台拆开作为门面。由于面向道路,工作起来也方便,所以一直沿用下来。工厂所有的楼前都做成封闭的绿化带,唯独此处,铺了一条水泥道,两边种了几棵树,现在已长得枝繁叶茂了。 面对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刘志远做了自我介绍,眼睛直盯他,询问案件进展,那种气势,要是抓到了那个骗子,非手撕了她不可。 “抓到骗子了吗?” “刘总,我知道你。”平时在街上表情威严的警察叹口气,无奈地说,“各行都有各行的难处,这不,前两天厂里又出了一件和你母亲类似的案子,真是防不胜防。关键是要教育好自己的老人。我们已经备了案,一直在尽力侦破,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您。” 见他说得诚恳,刘志远一时无话,转身走了出来,可走了几步,一想还是没结果,就心生怒气,内心像一只憋足气的气球,随时要爆裂开来。他又走回去,也不打招呼,伸手拿起了电话。 “你在哪儿呢?”他对左军山说,“过来陪我说说话。我在派出所。” 桑塔纳在门口停下,左军山下车,摘下墨镜,探头往里看一下,小心往里走。 这是他第二次进派出所。第一次是他和陶伟把汪三儿的腿打断后,被带进来的。 进了门,他先小心地朝桌后面的警察点一下头,又向里间的警察打了招呼,这才放下心来看着困兽一样的刘志远。 刘志远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几个警察看他一触即发的样子,都不敢吭声,见好不容易来了个说上话的,都朝左军山点头示意。刘志远身后的一个向他使眼色,让他赶紧把刘志远弄出去。 “你呆在人家这里干啥?有事咱们出去说。”左军山搂着刘志远的肩膀把他带出了门,“好了,这事大家都知道,警察也在尽力想办法。” “我他妈的让你来帮我说说话,”刘志远站住瞪着他,“你倒把我拉出来了。” “这是什么好地方呀,”左军山往后看一下,“你还在愿意这里呆着。” “厂里又出了一件我妈那样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左军山和事佬一样,“这帮家伙就是吃干饭的,人模狗样地穿着警服,不该管的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有了事,啥也干不了。” “你知道我在里面想什么吗?”刘志远咬牙看着他,“我想把他们拉到银行门口站岗去,省得再出这些事,也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别看他们破案不行。”左军山瞥他一眼,“你要是真的拉他们一把,他们可就有事干了。”他拍拍刘志远的肩膀,“老弟,你还年轻,好多事不懂,社会上的事都像你造机器一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就好了。” 刘志远仍低着头,黑着脸,他的话一句没听进去。 “我还真不信了!” 两人说着,远离了派出所。左军山拿出烟,给他点上,自己也深深吸一口,开始设法平和他的心情。 “你可别一条道走到黑,那是要吃亏的。”左军山不屑地看着他,“像今天一样,有事就叫我,没坏处。好了,跟家里说一声,中午我开导开导你。” “行了,”刘志远歪一下头,“你能说什么话,我现在就能想出来。去,开上车,到银行门口看一看。” 银行,其实就是一个比一般储蓄所大一点的地方,营业面积有两间房子大,里面挤了很多人,光线暗淡,铺着大理石的水泥柜台高到一般妇女的肩膀,地下满是各种废弃的单据。门前马路是通往菜市场的主路,男女老少,人流量很大。 母亲的事出了以后,刘志远是第二次来这里,看见陌生的女人,他都不由自主地多看一眼。 “走吧,”左军山不耐烦起来,“看你这样子,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神经病呢。” “这里人流量大,干什么的都有,厂里那么多治安协防员,专门放一个人在这里,就不会出这事。”刘志远认真地说,“哪怕一个老太太也行。” “说你神经,还真是。”左军山耐着性子劝道,“你以为你是公安局长呀。操不着的心,走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习惯和基因 120 最后一道防线 老方又签了三台“鼹鼠”。他把陶伟叫来,让他到工厂财务把配件制作的预付款提了,顺便到办公室坐坐。合同定了不少,他现在担心的是能不能保质保量地完成,搞砸了对谁都不好。 陶伟腋下夹着一个皮质手包进来。 “你看看,”老方笑着让座,对刘志远说,“小老板就是这个样子的。” “也就那个小包最像,能装个几千块钱的。”刘志远笑说,“一般人出门拿不了这么多。” “几千?”陶伟说着,抽出一张支票,“光这就是五万多。” “刚才我们俩讨论了一下,”老方认真起来,“现在这么多的活儿,担心你那里能不能吃得下,能不能吃得好。” “三个月前我也这么想。”陶伟轻松地看着他,“现在基本没了负担。协作渠道畅通,资金富裕,人员也到了位。最关键的是,”他顿了顿,看一眼刘志远,“这是咱自己的企业,来干活的人都是想着多挣钱的,人们想得很明白,干不好了啥都没有。所以在厂里经常出现的质量c进度问题,在这边都不一样了,不用老是开会说道,大家都很尽心。配件陆续会过来,不会误事。另外,图纸的事我也想了办法,避免流出。” 老方眯眼看着他,点点头,看样子略有存疑,但转眼看刘志远一副放松的神情,也就放下心来。 “这样的话,”他点上一支烟说,“‘鼹鼠’的装配就跟改型设备搅到一起了。” “咱们厂房的设计能力没问题,到时好好组织就行。”刘志远扭头看着陶伟,“既然你有了配套的能力,现在就抓紧干,这边继续签合同。不就十五台吗?赶紧干够,有了点钱,那边上一台大点的吊车,彻底自己干了。我看梁跃进对‘鼹鼠’不感兴趣。” “我还没想这么远。”陶伟摇摇头,“配件生产刚上路。” “迟早的事,”刘志远急切地伸手拍拍桌面,“早点一步到位好呀。” “志远说得对。”老方按灭烟蒂,“看‘鼹鼠’的势头,将来没多长时间就会供不应求的,咱们自己掌握主动权最好,也不用再看别人的眼色了。你也别心疼刚准备好的设备,地方不够的话咱就把设备处理了,专门干装配。” 老方和刘志远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将来的事,但陶伟感觉这两人的想法有点太靠前了,自己一时有点跟不上: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加工能力,说改行就改行? “这样有点太可惜了。”他看着两个志在必得的人说。 “‘鼹鼠’的形势你知道。你能看着‘鼹鼠’在厂里跟后娘养的一样有合同干不出去,在这里耗死吗?”老方笑一下,循循善诱地说,“先别着急,还有一段时间,先把眼前的事干好,你会想明白的。” 厂里改型项目的生产也紧锣密鼓地展开。有了首台试制的教训,徐建在编制生产计划时,把配件生产量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为以后可能出现的废品损耗做备份。梁跃进在关心生产计划落实的同时,也特别关注现场的产品质量。为此,郝世业也格外小心。他实在是害怕梁跃进不分场合c不分轻重的训斥。但是,各类产品在生产的第一道工序,超差品和废品就开始出现,为了避免担责,他拿出自己的法宝,每天向梁跃进汇报现场的质量情况,把他的炮口直接引向分厂厂长,以减轻自己的压力。 在首台改型设备通过鉴定后,梁跃进一时信心满满,但对现场不断出现的质量问题恼火异常,经常在会上大发雷霆,甚至连动用组织措施的想法都有了。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是全厂所有单位和所有的工艺流程,问题分布非常广泛,查找责任时,新产品c新工艺c新工人等等都是原因。 他想杀一儆百,但举着刀,却找不着下手的地方。 困惑之中,他近一年建立起来的自信受到动摇。他可以让干部工人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但却不能让大家尽心尽力地做,大会小会强调主人翁意识,强调责任心,起不到任何作用。尚书记组织干部学习,可发现书本上c报刊杂志上刊载的连篇累牍的东西拿到这里竟毫无用处,废品该出还是出。 梁跃进不解,走访其它的工厂。在饭桌上说起这事,老资格的厂长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这叫国情。”一个头发花白的董事长笑说,“设身处地,把你放在一线岗位上,你会怎么想?几十年,几百年,国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已经成了基因。国企改革力度大,我的头衔从厂长都变成了董事长,其实核心一点没变。” “习惯变成了基因。”梁跃进反复思考着这句话。他内心不服气,但又找不到破解的办法。面前来来往往的下属,来汇报的,被叫来挨批评的,都顺从圆滑,说起来头头是道,有的还上升到政治觉悟的高度来表态,可是碰到具体的事情,依然故我。开大会时,有时他看着下面一个个长相不尽相同的面庞,却感觉他们都有着共同的东西。“是基因吗?”他问自己。 他把尚书记叫来,说起这事。 “梁厂长,”尚书记迟疑片刻,看着他说,“说句老实话,相比其它部门的领导,你已经干得很好了。凭你的事业心和责任感,当全国劳模都够格。俗话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是几十年历史的企业,有它特有的传统,一代一代地传承,有好的,有坏的,也有根本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我想你比我更明白。现在的职工,从小到大,从开始说话走路,都是从这种环境开始的,你想改变他们,可能吗?要承认现实。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有成绩,不要出大问题,这应该就是我们的目标。” 毕竟是见多识广的人。老尚的话给他一些宽慰,尽管没有解开他想把事情做得更好的心结,但把他带回了现实。只要改型设备能独家干下去,不要出大问题,他在部属企业就能保持一家独大,独树一帜,坚持上三两年,应该有一个好的结果。部里的领导普遍老龄化,他自己感到希望很大。这么想着,他心里宽松了些。 “鼹鼠”的配件开始进车间。一辆轻卡,上面产品摆得整齐,怕磕碰的还用草绳包了起来。除了俞强商品化的包装外,总装车间还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刘志远c老方觉得新鲜。 送货来的是小蔡,原来一个车间的调度,做组合机床时刘志远和他一起喝过酒。 “你啥时候去的?”刘志远问。 “从这批活开始干的,在厂里办的停薪留职。” “感觉比厂里怎么样?” “肯定要比原来累,”小蔡笑说,“但心情不一样。” “啥心情?”老方笑问。 “现在是干活挣钱吃饭。”小蔡认真起来,“所有的事都跟钱有关系,不能有一点马虎。陶伟,不,陶总定的指标都是实实在在的,质量c价格c交货期都达到指标,上不封顶,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是自己的。说实在的,在厂里时,我也想干好,可大家都在稀里糊涂地混,时间一长就觉没意思了。现在是个机会,干活儿是累了点,可是每天觉得心里很充实。” 老方看一下刘志远,想看看他对小蔡讲话的反应,但刘志远的眼睛只盯着产品。 “可以逐个检验。”小蔡自信地说。 老方吩咐检验员找来量具仔细检验,小董也关切地凑过来,搬活儿拿图纸一阵忙活。 看着检验了一批,刘志远放下心来对老方说:“不会有太大问题了。” “活干得不错。”老方拿过交货单看一下,对小蔡说,“但是以后要注意,你提货c交货要成组地来。连交货带配套,这样来了我就能开始组织装配,你也可以把急需的资金用到关键地方。” “我真的还没考虑这么周全。”小蔡看着他连连点头,“这是第一次供货,下次注意。” 小蔡走后,老方一时感慨万千。 “不一样吧?”他问刘志远,“省心多了。”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干不好了拿不上钱,就没法活。”刘志远看着车间的场景,疑惑地摇起头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简简单单的事,搞得这么复杂。” “我当兵之前,还吃过大食堂呢。”老方拍一下他的肩膀,“那时没人考虑怎么干好活,就惦记着那顿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粮食都烂在地里没人管。” “这事我倒是听说过。”刘志远不解地问,“那时的人们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老方下意识地看一下左右,“你就不能想,想了就会出问题。上面的要求就是怎么跟你说,你就怎么做。” “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刘志远一脸迷茫,过一会,他又问,“那人们不都成傻子了吗?” “我那时就这样。”老方笑笑,“人们长个脑瓜子,里面没自己的东西,喇叭里怎么说就跟着怎么做,经过的事多了,自然就变得圆滑起来。说老实话,就晚上跟媳妇在一起的时候说的是真话。” “都这样那还干不干事了?” “想干一点事,那还得找领袖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你刚找到根据要干的时候,别人又找到另外相反的话给你扣上一顶帽子,搞不好你就要倒霉了。”老方认真地说,“你不是问过吗?咱们的产品为什么几十年不变,就是这么造成的。人都没了主见,谁还能做事?所以都凑合着,只要不犯错误,上级领导满意就行。” 刘志远对历史不感兴趣,但看着小蔡送来的产品,回想着第一次跟他喝酒时的情景,感觉现在就是不一样了。 门口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叉车满载着改型设备的配件开了进来。 “坏事,”老方一激灵,“厂里也开始配套,真赶到一块儿了。” 小董开始组织人员准备清点接收。 申处长带着几个人进来,对他说:“这些还不是正式配套来的。你们先把车卸了,产品就放在这里,等厂里组织检验完了再说。” “这是怎么回事?”小董觉得奇怪,小声问边上的检验员。 “瞎他妈折腾。”检验员笑说,“就是怕让那个刘二再停一次产。” 这是郝世业的主意,得到了梁跃进的赞同。再次配套工作开始前,郝世业专门召开质检处大会,特别强调要在进行总装配前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刘志远看车停在那里,几个人不卸活儿光说话,就走过去问小董。 “怎么回事?” “他们说要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胡闹!”刘志远着起急来,看一下已经卸在现场的“鼹鼠”产品,心想要是在这里检验,就要摊一大片,现场就乱得不能要了。 “我这里场地不够。”他对申处长说,“你们要检验可以,但不能占这里的地方。” “这是郝总定的事,我只是照办。”申处长不屑地看他一眼,招呼小董,“董副厂长,赶紧卸吧。” “不行。”刘志远伸手拦住,“你们检好了再送来,我这里不是检验场地。” “刘副厂长。”见小董停了手,申处长板起脸看着刘志远,“你我没什么恩怨,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 “我没心思跟你过不去。你的东西赶紧拉走。” “跟你说不着!”申处长摊了牌,“你一个副职,还做不了主。我找你们厂长去。”说着转身往楼上走去。 老方已回到办公室,正喝着水,筹划着现场布局,见申处长气冲冲地进来,不禁一愣。 “怎么了?” 申处长见了他有些发怵,说起话来没了底气。 “是这样,郝总为了保证上线的产品没问题,要在配套前把产品再检一遍。”他咽一下唾液,“我们要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产品已经拉到现场,但刘志远在底下拦着就是不让卸。” “他做得对,我这儿场地也不够呀。” “这可是郝总安排的。” “谁安排得不合理也不行呀。”老方尽可能和蔼地看着他,“你都占了我的阵地了,还守什么最后一道防线?去,找别的地方去吧。” 121 分庭抗礼 申处长把情况如实向郝世业汇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没了负担。 “刘志远拦着不让卸车。” “你找方主任呀。” “找了,他也说场地不够,不同意。” “看你的工作做的,”郝世业欠起身,手碰到电话又缩回来,“早在前面干好了还有这事?” “这回生产处也不敢催得太急,可让这两个刺头挡住了。” “那你有没有胆量拍胸脯说产品没问题?”郝世业瞪着他,“要是这样,就理直气壮地卸到现场!” “别别,还是小心点好。” “那就别再丢人现眼了,”郝世业想一下说,“把产品拉到库房,检一批送一批。” 正式开始配套时,徐建来到车间,见刘志远正在清点“鼹鼠”配件感到惊讶。 “怎么你们自己的活儿也赶在这时候过来?” “不是赶在这时候,合同就是这么定的。” 远处,老方正带着人清理现场,腾出那条常年闲置的生产线。 “也好,大厂房正式起到作用了。”徐建看一下在远处忙碌的老方,“那条线好像从来就没用过。” “现在的‘鼹鼠’订单很多,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干一场。流水线一开,那才叫过瘾。” “改型设备可也是你弄的,你也有亲有后呀。” “两回事。”刘志远摆摆手,“就像张四清说的,改型设备再好也是步枪,‘鼹鼠’再小,可它已经是自动的了。” “两头兼顾着吧,”徐建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再说厂里也没说不让你们干嘛。” 两天时间,车间北侧以前堆放杂物的生产线清理了出来,视野一下开阔了许多。 梁跃进到车间巡视,对车间的准备很满意,到开始组装时,才发现北线干的不是工厂的主产品。一边是改型设备,一边是‘鼹鼠’,两项产品齐头并进,他看着心里很不舒服。 “现在进度这么紧,总装分厂怎么还干自己的产品?”他把徐建叫到办公室说,“还铺那么大的摊子。” “这是他们自己腾出的生产线。” “自己腾出的生产线也是工厂的。”梁跃进有些急,“还有没有主次?跟他们说,全力突击主产品。” 见他已经下了决心,徐建不再说话,从办公室出来,内心很纠结。老方要是不腾那块地方,也不会有人想起这事,现在腾了倒成了问题。看老方的架势,“鼹鼠”也是想要大干的。他知道,改型产品生产,上面定的计划并不紧,这样按部就班地下去按时完成没问题,但梁跃进要的是大干的气势。 他盘算着如何同老方交涉。 老方正和老林c几个客户谈笑风生,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方主任。”徐建把他叫出来小声说,“还得全力突击主产品,‘鼹鼠’要停一下。” “为什么?我又不耽误他改型设备的进度。” “厂里是这么要求的。”徐建无奈地看着他。 “你也看见了,这么多的客户催得紧,难道‘鼹鼠’就不是厂里的产品?”老方有点急,“不停,爱咋地就咋地。”说着转身返回办公室。 徐建一个人被晾在走廊里。按照现在养成的作风,遇到分厂的抵抗,他是要发脾气或者是上报厂长采取措施的,可现在面对的是老方,而且人家说的不是没道理。他一时没了主意,回到办公室,两手捧着一杯水坐在那里发愣。平时他总是马不停蹄地忙碌,看着他现在这样子,下面的计划调度们也感同身受,不敢吭声。 第二天,梁跃进又打电话把他叫上去,这回是要大发雷霆了。 “徐调度长。”他虎着脸,但仍可以看出是压着火的,“工厂的指令还执行不执行?” “方厂长保证按计划完成改型项目。”看着他的样子,徐建有些胆怯,但还是坚持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们的产品客户催得也急。” “这是分庭抗礼!”梁跃进猛地拍一下桌子。他站起来,红着眼睛,手指着门口吼道:“你去,马上把他的生产线停了,要不连你一起处理!” 他并非不想让分厂干点自己的产品。要在平时,四条生产线有三条做主产品他是可以接受的,但现在改型设备是他的头等大事,不能允许有任何事情冲淡大干的气氛。尤其是已经提出了要求,而且等了一天,“鼹鼠”的装配还在按部就班向前推进,性质就变了,这是对他权威的蔑视,绝对不能容忍。 徐建低着头出来,心里想着如何向老方摊牌,听后面有人叫一声,回头看是尚书记正召手让他进办公室。 “怎么回事,”尚书记问,“发这么大的火?” 徐建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感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尚书记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慢慢点上吸一口,把火柴摇灭放在烟灰缸里,慢慢吐出烟来:“这个方疯子牛劲又上来了。” 刘志远站在四条生产线中间靠门口的地方,抱着胳膊,看着秩序井然的装配现场,像在欣赏风光无限的景色。这种场面像是在他梦境中出现过的,现在看在眼里,心旷神怡,徐建和老尚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也没注意。他憧憬着未来,心想要是天天这样,而且设备越做越大,那是什么景象。 小董从大门口匆匆进来,见喊他一声没理睬,就上前碰他一下。 “哎。” 刘志远惊醒,不解地看着他:“怎么啦?” “出事了。厂长因为开了‘鼹鼠’的生产线大发脾气,办公楼的人都知道了。” “为什么?”刚才还满怀憧憬的刘志远一头雾水。 “说是嫌咱们没把主产品放在主要位置。” “这不扯淡嘛!”刘志远叫了起来,“生产计划我都看了的,三条线往前推,一点问题都没有。发脾气就让他发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尚书记和徐建正在上面说这事呢。”小董摆摆手,指指楼上,见刘志远要往上走,又把他拉住,“先看看情况再说。” 尚书记和徐建正在做老方的工作。老方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不说句话。 “就这么定了,”尚书记看一眼边上的袁书记,“你去把全体干部找来,我给你们开个会。” 刘志远跟着开会的人进门,见老方仍然板着脸坐在那里,又看一眼尚书记,不想尚书记正直瞪着他,像看着一个另类。过一会儿,尚书记扭头对袁书记耳语一下,看一下周边,放开声问袁书记:“到齐了吗?” “齐了c齐了。”袁书记连连点头。 “那好。”方书记拿出要说话的姿态,正要开口,袁书记弯着腰走到刘志远跟前,示意他出来一下。 到了袁书记的办公室,刘志远问:“啥事?” “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呀。梁厂长对咱们有意见,尚书记亲自来给我们协调帮忙。” “我们没做错什么事呀,他来干什么?” “刘副厂长呀,你真年轻。”袁书记像一个长辈一样板下脸,“你见过为了哪个单位的生产党高官亲自来做工作的?” “别拐弯抹角了。”刘志远明白了叫他出来的意思,“不管怎样,这事梁跃进做得不对。” “可别这样说。”袁书记连忙伸出双手摆动着,“有什么意见你跟我讲,我来传达。” “这你就别管了。”刘志远站起来,“没事了吧?我开会去。” “别着急,还有一件事。”袁书记连忙站起来挡在门口,“上面已经批准你为预备党员,就剩走一下程序了。本来是要找你谈一谈的,正好有机会。” 刘志远感到话题新鲜,就停下脚步。 “来车间这一年你进步挺快的。”袁书记拉他坐下,满脸笑容地说,“别人不清楚,我可知道,一般人是做不了这些事的,所以我和老方碰一下,今年发展党员你排在了第一位。报上去上面批得也很痛快,说明工厂领导是对你也是另眼相看的。你要继续努力。” 刘志远正想说话,那边传来桌椅板凳的声音,接下来是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会开完了。 袁书记赶紧起身迎出去,没见着尚书记,就赶到老方办公室。 “这事就这样安排。”尚书记从老方办公桌上拿起烟点上,对进来的袁书记说,“回头我和梁厂长碰一下。” 袁书记顺从地应承着,看一眼老方。 “你是支部书记。”尚书记对他说,“这段时间他有什么异常情况,你马上向我汇报。”说完掐灭烟头往外走。袁书记连忙跟出来。 刘志远见了散会的人,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就往老方办公室走去,迎面碰到尚书记。尚书记看他一眼,眼睛一闪径直走开。 老方见刘志远进来,放松了僵硬的坐姿,从桌上拿起烟说:“妈的,你看见了吗?干了这么多年,没一件事是让你尽兴的。” “他是怎么安排的?” “四条生产线全上改型产品,‘鼹鼠’挤到小件装配间,小件装配间原来的产品搬出来干。” “这就有点胡闹了。小件装不出来,大件怎么装?” “这就是政治,”老方看他一眼,“为了政治做出的牺牲。” “梁跃进要的是阵势,上边领导来,看着好看,这是他的态度和业绩。”看着刘志远不解的神态,老方解释道,“他会想在厂里干一辈子吗?早点让上边认可,就可以早点高升。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凡是他关心的事,必须是第一位的。” “不懂。”刘志远听着直摇头,“我就觉得这是混账逻辑。” “你别给我闹腾去啊。”老方伸出手来嘱咐道,“我告诉你,你的日子还长。这边老林他们怪罪就怪罪我,毕竟这里我是头。看得出来,我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了,不是说了嘛,干够十五台‘鼹鼠’我就走。” 刘志远被老方一通看不见的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所措。 “这阵跟你说得不少了,以后你慢慢体会。”老方见状苦笑一下,“能领会多少就领会多少,实在领会不了也不怕,凭你的本事,就是混蛋当厂长,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122 不男不女 生产线按照尚书记的布置做了调整,刘志远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回家吃饭时跟罗娟说起这事。罗娟劝道:“不合理的事多了,你能都管得了吗?刚上班时,看到一些事觉得不合理,还天真地跟领导说一声,以后就见怪不怪了,到了现在就懒得再想这些。只要不出大事,别计较太多。” 一边低头吃饭的母亲听着两人的话,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平时觉得刘志远有不对的就会直接说出来的,但自从那件事出了以后,她就再也没说过。可以看出来,她觉得,再大的错,也不如自己犯的错大,所以有事就开始压在心里。 细心的罗娟催促刘志远赶紧吃饭。吃完饭,收拾了碗筷两人回去休息,路上她说:“以后别在咱妈面前说这些事了。我看他是想说你,又有些自卑和歉疚不敢说。老这么憋屈着,她心里多难受呀。” “好,以后我注意。”刘志远想着母亲难过的表情,“但长时间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啊。” “最好是有人跟她多说说平常话。”罗娟低着头说,“以前一起练功的人她不愿见,我让我妈过来,可是两人待一会儿,就没什么话了。老太太没在厂里上过班,认识的人少,挺难办的。” “我有办法了。”刘志远突然笑起来,“你只要一怀孕,她就有了盼头,就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他拍拍胸脯,“这阵我喝酒也少了,我看今天就可以。” “跟你说正事呢。”罗娟抬头掐他一下。 “这就是正事。”刘志远嘿嘿笑起来。 罗娟也笑着低下了头。 和罗娟在一起,刘志远的心情就好像一直照耀着早晨点钟的太阳,委屈c烦恼都没了踪影。 可下午一进车间,烦心的事又扑面而来。他很想找人说说,但见了小董一提起这事,小董就笑一下,找个借口忙活去了。他看着小董的背影感到奇怪:难道说说都不敢? 他背着手低头走在通道上,像一个思想者。 梁跃进带着郝世业c钱副厂长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走过来。梁跃进在中间,自得地向两边的客人介绍着情况。看他的神色,好像客人并不是太大的官。走到刘志远身后时,一个客人指着边上的设备问一个问题,钱副厂长和郝世业赶紧围过去解释c讲解。梁跃进朝刘志远走过来。 “嗬,”梁跃进看着刘志远,“变得深沉了。” “能不深沉吗?”刘志远懊恼地往一边指指,“把车间的产品都挤到了小间里,这活儿还能干呀。你可以去看看。” 这时钱副厂长和郝世业过来。 “他还挺有意见。”梁跃进笑着指指刘志远。 “小刘这人就这点好,”钱副厂长看着刘志远迎合道,“有意见当面说。” “要顾全大局,”郝世业一副官腔,“不能只看眼前自己的利益。” “好了,哪来那么多的意见。”梁跃进拍一下刘志远的肩膀,息事宁人地说,“给我看好了现场,别出质量问题,首批产品顺利出去了,我请你喝酒。” 刘志远憋着一肚子的气,只等这梁跃进来硬的就打算一股脑说出来,但梁跃进态度和蔼,像个兄弟一样,倒使他没了思想准备。待反应过来再想说,几个人已经走了过去。他想追上去,刚一迈腿,身后被人拉了一把,回头看是袁书记。袁书记急切地对他摆着手,又向后指指,让他回去。 刘志远回头看一下走远的几人,有些不甘心。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找他们还有什么用?”袁书记估计着前面的人已经听不见说话了,就劝道,“非把他们搞急了,不让你干‘鼹鼠’了才高兴?惹急了他们,停你的‘鼹鼠’也就一句话的事。” 老方领着几个人说着话走过来。刘志远只认识一个,就是老林,可以想象得出老方是怎么无可奈何地跟他做解释的。 刘志远心里有话想跟老林说,就把身边的袁书记打发走:“好了,他们都走了,我想说也没机会了。你该忙忙去。” 老林在远处看见刘志远,开始跟左右的人介绍,走近了,朝他伸出手来。 “你还一直盯着生产线呢。” “都是现成的东西,不用盯。” “刚才你见梁跃进了?”老方笑问。 “是,刚想说两句出出气,他们就打着哈哈走了。” “没必要再跟他们说这些,”老方无所谓地摇摇头,“我已经想开了。” “要是干的全是‘鼹鼠’,你们厂就发大了。”老林看着场面宏大的改型设备装配现场感叹道。见刘志远用不安的目光看着客人,他赶忙解释:“刘总放心吧,我跟老方介绍了,这几个可都是实实在在来提货的。” “那第一台安装的时候就不全是了?” “那是我的错。”老林点点头,“那里边五个人两个是生产厂家的。那时只管把你的‘鼹鼠’往好里介绍,没想到招来了竞争对手。” “我们已经猜到了。”刘志远点点头,“就让他们仿造吧,反正我们也一下造不了这么多。” “我见过你们的梁厂长。”老林对老方说,“好像很精干的一个人,他怎么就看不出这个来?” “那是吃官饭的人,没这个细胞。” “国营大厂,就是不一样。”边上的一个人抬头看着高大的厂房感叹,“人家干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的。你们看这些工人,好像生来就是专门吃这碗饭的。” “人家这是专业。”老林看着他,“跟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不一样。” 刘志远看着那人好奇的眼神,心想他也许就是哪个小矿的老板,雇了几十个人,刚从使用镐头c铁锹过渡到使用机器,没有见过世面。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样的人有着特殊的亲近感。他们从做到卖最直接,干多少,卖多少c挣多少钱,没有中间环节,目的直白明了,更像自然的人。反观自己身处的现代化工厂,却离这个最简单的循环太远了,连人,都变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了工作的原动力。工人还简单点,挣够工时拿工资,好的时候还有一点奖金,但像梁跃进和郝世业他们,就变得不伦不类了。说是官员,可他们满嘴的经济指标,说他们是企业家,又根本就没有“买卖”的意识。跟这些人在一起,他确实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相处。 这段时间和大家交流多了,他感到很多以前自己不关心的问题,确实是需要搞明白了,否则面对事情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来文科还是有用的,”他想,“要是见了有用的课程,还是值得学习一下的。” 老方领大家走到一台正在试车的改型设备前。 “别看都是你们厂的主产品,”一个老板像个内行一样停下来,仔细听一下,大声对老方说,“我看比‘鼹鼠’差多了。” “这也是刘总设计的。”老林凑上去解释道。 “怎么差这么多?”那人回过头来看着刘志远。 “这可是国家产品,几十年没变过,”老林补充道,“也就是刘总才敢改一下。” “这东西白给我我也不要。”那人看着设备摇摇头。 “那是你见了好的了。”老林笑起来,“这么多年那些大矿上不都用着嘛。” 老方和刘志远把老林几个人送到门口。 “情况就这样,对不起了。”老方看着他们满脸歉疚,“不过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生产线上的产品一完,我马上全线突击‘鼹鼠’。” “方总,你们可得有危机感了。”刚才说话的那人说,“人家仿制的厂家已经找过我,你们不抓紧点将来恐怕没人再找你们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老方笑说,“不过,那些厂家能仿制‘鼹鼠’,可仿制不了我的刘志远,我干了几十年才碰到这一位。‘鼹鼠’真正关键的东西都在他脑子里,别人是学不来的。” “大家也是着急,好东西光看着用不上也不行。”老林无奈地说,“就这样吧,我们先回去。” 看着几个人遗憾地走远,刘志远实在有些不甘心。 “人家可都是带了钱来提货的,真觉得对不起他们。” 这是老方第一次听他说了句带点人情味的话,感觉很新鲜。 “这是官办的企业。”他感慨道,“告诉你,凡是带官字的,涉及事情没道理,涉及人伦没人情。” “我也开始琢磨这到底是为什么了。我本来是冲着大厂来的,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让我失望。” “我也觉得没希望。可有时觉得这么大的厂子,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资产,搞不好浪费太大了,简直是在暴殄天物。所以当时我想当厂长,不管上面有多少婆婆,至少在这里我说了算,可以尽可能做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现在没机会了,已到了这个岁数,感到很失落。” “我在俞强那里,看他的小厂占了一小片油菜地就觉得很心疼,咱厂要比他大百倍,这么想来更可惜了,这里能种多少庄稼呀。” “你说得有点极端了。”老方笑起来,“好歹这里还是能做些东西,基础还是有的。比如改型设备,虽说不伦不类,毕竟还是一台机器。我老了无所谓,但你想做大机器,还只能在这里,陶伟那里虽好,但跟这里没法比。要实现你的愿望,你还得在这里守着。” “感觉憋屈。” “你忍忍吧。不光在这个厂,就是全社会,没有不忍能做了大事的。那些当了大官的人现在可以任性了,但他们一路过来忍的东西,多得你可能都想象不出来。” 老方说出这样的话,刘志远觉得十分别扭。他不禁审视一下老方,发现高大的身躯已经没了线条,方头大脸没了棱角,细小的皱纹已经开始在他面部蔓延,粗壮的白发像密集的刺一样在头上蓬勃生长,印象中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无可奈何地出现了衰老的迹象。 办公楼方向袁书记匆匆忙忙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叠表格,走近了,眯着笑眼从中取出一张递给刘志远。 “给你,把表填了。” 是入党志愿书。表格用纸很厚,铅印的字体,很正规。 看着袁书记上楼,刘志远拿着表格对老方说:“还成了真的了。” “你现在是梁跃进的红人,谁敢拦着你进步?”老方笑起来,“可惜你志不在此。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当厂长,带一带这帮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人,让他们改改形象。这么多年我都受够了。” 123 成熟的男人 中午回家,刘志远把表格交给罗娟。 “进步挺快嘛。”罗娟看一下高兴地笑起来,“祝贺你呀。” “我也没像左军山说的那么多麻烦事。”刘志远双手一摊,“像多长时间一次书面汇报,多长时间谈一次话什么的,我啥也没做。” “你特殊呗。”看母亲坐下,罗娟兴奋地对她说,“妈,他入党了。” “就得这样,好好干。”母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看着刘志远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抬一下筷子催促两人,“吃饭吧。” “这入党是怎么回事?”从母亲那里出来,刘志远问。 “这都不懂?”罗娟新奇地看他一眼,“你看哪个领导不是党员?这说明你的思想觉悟提高了,工作了有成绩,达到了党员的标准,有了当领导的可能。以后呢,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要跟同事搞好关系,要听领导的话,不许顶嘴。”她突然笑起来,“简单地讲吧,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 “就这标准?”刘志远连忙摇头,“这党还是入不入吧,那样还是我吗?” “你可别给我乱说啊。”罗娟抬一下手里的申请表,“你开始是答应过的,这事要听我的。表我给你填好了,你到时就在会上念一下就行。” 刘志远想起确实是答应过她,就闭上了嘴。 晚上,他看着电视,罗娟在茶几上认真地填写申请表,填完,已经快十点了。 “字还得你自己签一下。”罗娟把表格推过来。 “申请时不就是你签的吗?” “这不一样,要是让人看出来了,就太不像话了。”罗娟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签了吧,啊?” 见刘志远痛快签了字,她欢喜地把表收起来:“就你这样子,当初是怎么入团的?” “我真的啥都没做。到大学报到时,我的档案里就是团员了。”刘志远起身换了一个台,“后来见了同学问这事,都说我们学校挺好的,几个考上大学的都给办了手续。你看我的入团时间就是高考成绩公布的时候。”他看着罗娟问,“好啦,这事就算完了?” “你们车间还得开支部大会,你得把申请书念一下,然后介绍人讲话,大家给你提意见,最后举手表决。” 听说还要念一下,刘志远就拿起申请书看起来。 “这些好像都是在政治课本里见到过的,有些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看完一脸茫然,“我能做到的怎么说都行,我不理解的,让我在会上当着么多人,怎么念得出来?” “大家都是这样的。”罗娟宽慰道,“那时我入党宣誓时,面对白墙c红旗c金黄色的镰刀锤头就觉得特别庄严神圣,有要献身的感觉。” “献身可以,但要明明白白的,”刘志远认真起来,“你看那些入了党的人,哪个是像你写的这样?我这段时间正在琢磨这些事,这人们到底怎回事?老方说是不阴不阳,不男不女,我觉得还不是,起码回到家关上门就不是这样的,因为他们都有孩子了。” “就你这样认真地想。”罗娟噗哧笑起来,“事情都这么想下去,那日子就没法过了。谁能把真实的自己带到现实中来?出门还得穿件衣服呢。” “可这衣服穿得太厚重了,还带着面具。”刘志远挑一下眉毛,“事情还就得这样想下去,设计一个部件,你不把它的前前后后想透,造出来肯定出问题;就是想透了,造出来还得经过试验验证。我就不信,做人就必须稀里糊涂的。” “可能是觉着有点别扭,”罗娟眼神里带着哀求和期盼,“但是为了我,你就不能委屈一下?” 罗娟任何非正常的表情都更增加她的美丽,尤其还在这柔和的灯光下。刘志远顺从地点一下头。 第二天上班,老方笑着接过刘志远手里的申请书,打开看一会儿便不住点起头来。 “罗娟的字挺漂亮的,工整娟秀,跟她人一样。” “听说还要开会?”刘志远关切地问。 “对。”老方看着他为难的神情,“不过,这一次开不开吧,开会也是走走形式。我跟老袁说一声,让他跟大家打个招呼就算通过,谁也不会说什么。作为你的一个介绍人,说实在的,我觉得党里就缺你这样的人。我知道大家对你都有看法,把你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品头论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们凭什么?”说完,他笑一下,“罗娟为党做了件好事。” “我能干什么?” “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行。” “要是这样还行。”刘志远放下心来,“我就担心不让干这个c不让干那个的,那样还不如不入。” “既来之,则安之。”老方说,“现在好些,不像以前一样‘自古华山一条路’了,一个人可以有了些选择。就这样吧,你该干啥干啥,让他们看看我们还有这样的党员。”过一会,他又笑起来,“有意思,像你这样入党不为官c不为钱的,现在真是不多了。” 晚上吃完饭,罗娟收拾了碗筷,像往常一样陪母亲说话聊天。 “妈,您这是给谁织的,”罗娟见床上一件母亲织的毛衣有些过于宽大,便好奇地问,“这么大的腰围?” “我估计着也快用上了吧?”母亲拿起毛衣来看着她。 “我猜这是给你织的,”刘志远看着罗娟嘿嘿笑起来,“赶紧吧,再晚了就用不上了。” “妈,您想的真周到。”罗娟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真要到时候,现在市场上啥衣服都有,您就别费事了。” “我现在不出门了,正好在家做点事。”母亲拿起毛衣看着她,“万一用上了呢?” “肯定能用得上。”刘志远说。 “别光拿好话哄我。”母亲朝他笑一下,“好了,都回去吧,早点休息。” 两人穿好外罩,刘志远检查一遍母亲取暖的电褥子和厨房的水电,走出门来。 “这你都没看出来?”刘志远笑问。 “脑子里光想着你开会的事了,”罗娟挽住他的胳膊,“随口这么一说。” “老方说会不开了。”刘志远深吸一口气,又使劲吐出来,哈气在路灯照耀下粗壮有力。 “太好了。” 罗娟放下了心事。刘志远讲了老方的一番话。 “对了你的事了。”罗娟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方主任很对你的脾气?” “有时候他也很狡猾。”刘志远笑笑,“想得比我多。” 罗娟抬起头看着前方,像在思索一样。 “你不喜欢这样的人?”刘志远爱怜地问。 “你这样的最好,就是有时候让人担心。”罗娟摇摇头,“人家方主任可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这叫成熟。” “那像郝世业c顾顺雨那样的就更成熟了?” 罗娟噗哧笑起来:“那都快烂了。” 124 常青的变化 十二月中旬,首批改型设备产出,按照计划,部里安排研究所来厂对生产工艺进行验证。上午开完会把工作布置了,见工作正常开始,常青就到车间找刘志远。 刘志远正在“鼹鼠”生产线上巡视,常青一见他就伸出手来。刘志远伸手握了,开始感到奇怪,以前他一见面是先拍肩膀的。 “你是不是当官了?”他问。 “刚宣布的事,你怎么知道?” “看来我的眼光有了长进。”刘志远得意地笑起来,“一见面我就看了出来。” “副处,”常青摇摇头,“还是个打杂的。” “还打杂?”刘志远夸张地看着他,“这个级别到了县里是要给配秘书的。” “那是外派后的事。”常青伸出右手,四个手指捏着小拇指,“在那栋大楼里,我还是这个。”说着恢复常态,拍一下他的肩膀,“说说你吧。这一年,改型设备是部里全年工作的一个亮点,我们部门的工作算是有点成绩。你功不可没,我们也跟着沾了点光。” “说真的,这改型设备真不值得弄这么大的动静。”装配现场,四条线全部上了“鼹鼠”,场面壮观有序。刘志远伸手指一下:“你看看真家伙。” “这是我搞的一种面向小矿山的机器,”他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性能好,供不应求。” 常青边看c边听,等介绍完,他老练地点点头。 “我们国家的装备,老一套,没大缺小,没有特色,你的小老鼠算是弥补空白了。不过,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我想干大的,”刘志远来了兴趣,说出了几个月前的想法,“你能做主吗?” 常青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才说出话来。 “你还真是啥事都敢想哪。” “你说,”刘志远追问,“你能不能做主?” “我官太小。”常青连连摇头,“就是官大了,这事也不敢表态。外国发展了上百年才有这样的水平,我们这样子能行吗?再说,上面也都在看着风向,说不定哪天连改型设备都要重新审查,因为大批量生产后肯定会有问题。至于搞你说的大机器,除非再来一次大跃进,上面大头脑子热了发了狠话,下边才有可能去做。” “说了也是白说。”刘志远的激情退了下来。 “听说你结婚了?”常青看着他,“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 “结个婚有必要搞那么大动静吗?”刘志远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没出来,“要是做了一台大机器,就是请电视台来也值得。”看常青低着头不说话,他问,“听说于总出国了?” “对,他出国治病去了。”常青找到了依据,看着他,“你看,连于总都认可国外的水平,我说的没错吧?你还是得现实点。” “那是人家的女儿接出去养病的,两回事。要说医学,应该不会说出什么来,我们可是治了几千年的病了。《本草纲目》上小学我就知道。” “不和你抬杠了。”常青揽着他的肩膀,“带我到厂里到处转转,给我上上课。” 想起上次来,常青看着大设备有些害怕的情景,刘志远看着他不禁笑起来。 “现在地位不同了,想了解情况,为将来当大领导做准备。” “在官言官。”常青点点头,“就从这儿开始讲吧。” 介绍了总装,介绍配套,再介绍机械加工c热处理,一直到了最先开始的铸造和锻造工序,常青都听得认真,在本子上记了很多。刘志远感觉他是有备而来的,所以讲得很仔细。快下班时他已经口干舌燥,但身边有一个这样谦虚的人,他讲着也有一点快感。 “其实当老师也挺好的。”两人随下班的人流往招待所走,刘志远笑说,“我讲了一下午,挺有成就感。” “那你也得有好学生。”常青瞥他一眼。 宴会餐厅两张大桌已坐满了人,大家说说笑笑,气氛热烈。 “常处长c刘志远,就等你俩了。”见两人进来,梁跃进站起来招呼,“来来,这边坐。” 刘志远见王主任看着他,就势点了一下头。 梁跃进今天很兴奋,看人到齐,和边上的邢晓光交换一下眼色,站起来致辞。 “今天,我们的改型设备正式通过验收,首先感谢部局领导和研究所专家的大力支持和帮助,我先敬一杯。”说完,他自顾喝了,接着又端起一杯,“这第二杯,我敬北方厂的同事们。今天,改型设备正式通过鉴定,也是我来北方厂一周年的日子。一年来大家给了我太多的理解和支持,整顿了企业,理顺了管理机制,关键的是开发了长远的产品,为工厂未来几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谢!” 他说着,突然有些哽咽,这情绪也迅速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 “我来说两句。”第二杯喝完,邢晓光站起来,伸出手来压一压身边交头接耳的声音,清一下嗓子说,“这一年梁厂长感触很深,部局机关也为北方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创了意想不到的新局面感到欣慰。在此,我也转达部领导对北方厂全体干部职工和研究所科研人员的崇高敬意。大家干杯!” 除了该端杯喝酒的时候,常青和刘志远一直在探讨下午的问题。常青是个用心的人,喝着酒,下午不理解的问题不停地冒出来。 第三杯喝完,刘志远招呼服务员上啤酒,常青伸手挡住:“今天这场合你想喝啤酒?” “今天一下午我连口水都没喝,你也不心疼?放心,就是当水喝的,别的一点不耽误。”刘志远对服务员说,“这里咱是主人,听我的。” 看服务员倒上啤酒,常青端起杯来。 “那就感谢刘老师一下午的讲解了。” “真痛快。”刘志远端起来一口喝了一杯,看一眼梁跃进的方向,“我就讨厌吃个饭假惺惺地叨叨起来没个完。” “刘志远。”梁跃进端杯看着他,“我说过,今天一定要敬你一杯。改型设备你是头功,也是对我帮助最大的人。你说吧,咱们喝几杯?” 对梁跃进的表态,大家开始有些诧异,但稍缓一下神,都凑趣地喊:“三杯,三杯。” “三杯就三杯。”刘志远端起杯来。 “说两句客气的。”边上的常青碰一下他的腿。 刘志远已经看着梁跃进,开始一杯一杯地喝起来。两人喝完,大家齐声叫好。 “真是年轻有为。”对面的王主任笑说,“刘工,先吃口菜,过会儿我也敬你一杯可以吗?” “我敬您。”刘志远端起杯,“其实,这点事根本用不着老这么挂在嘴上,何况还是你们具体做出来的,”说着又一口干了。 “这人喝酒还行。”邢晓光对梁跃进说。自从刘志远进门,他就一直冷眼打量着他。 “一个怪才,个性十足。” “是,去年的时候,我组织答辩,见来的是这么一个人,真担心面对这么多顶级专家他怎么回答。可他一张嘴就目中无人,像对普通人一样和专家对起话来,一点客气谦逊都没有。” “这是我在这个厂碰到的唯一一个无法掌控的人。”梁跃进感慨道,“不图名c不图利c不要官,天不怕地不怕的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邢晓光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刘志远,撅着嘴摇摇头。 “你们什么时间走?”散了酒席,刘志远问常青,“明天在的话,我请你到别处吃饭去,这里太别扭。” “明天一早就走。回去还要汇报,部里要开会研究。” “那好吧,以后再说。” 两人正要分手,梁跃进热情地过来拍拍刘志远的肩膀。 “上去唱首歌吧。” “不,不。”刘志远想尽快离开这个应酬的场合,连连摆手,“我回去了。” 走出门,他满脑子是常青的事。常青的变化让他感到新奇,当了副处长,看起来整个人都有了变化,处事的观点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家里灯火通明,他以为是有客人,一进门就四下张望。 “怎么了?”罗娟笑问,“这眼神。” “我以为有客人呢。” “不是。”罗娟说,“你不在,心里没着没落的,所以就把灯都打开了。” “你这是怎么了?”刘志远关切地问。 “下午我去医院,说是有一个月了。” 刘志远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兴奋地把她抱了起来。 “这才是喜事呢。” “你小心点。”罗娟急切地说。 “你怎么不早说?” “开始是怀疑,今天下午去了趟医院才确定的。晚上姚伊娜让我去跳舞,看了结果就没了心思,只想在家赶快见到你。” “那我们该怎么办?”刘志远显得手足无措。 罗娟笑一下,从沙发上拿起一本《生活知识大全》递给他。 刘志远接过来翻看一下目录:“还真有这样的好书,里头啥都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老少劳模 125 惊人的计划 “今天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中午回家吃饭,母亲奇怪地问。 “您要当奶奶了。”刘志远说。 母亲瞪大眼睛,看着罗娟。罗娟点头笑一下。 母亲忘情地拍一下手,赶紧让她坐下:“上午你妈来还说这事呢,现在真是了。”她下意识地往墙上看,那幅画已经被刘志远撤了下来。 “多长时间了?”她急切地问。 午饭吃得喜气洋洋,母亲被挡不住的喜悦笼罩着,脸上看不出一点原来的阴影。吃完饭,罗娟起身收拾,母亲拉住她的手说:“以后你也别抢了,不能让你再沾一次手。” “妈,没事的,人家最后一个月还有上班的呢。” “那是她们,”母亲撅着嘴,“你不行。” 罗娟的喜事加上母亲欣喜的笑脸,让刘志远突然感觉到拨云见日般的豁然开朗。好事成双,说来就来了。 晚上到杨金枝家吃饭,也是喜气一片。 “知道以后怎么照顾吗?”席间,杨金枝看着刘志远问。 “知道。” “能得你。”杨金枝怪嗔道,“又没生过孩子,你怎么能知道?” “我看书。” “妈,”看着刘志远憨憨的表情,罗娟赶紧解围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啥书都有,不像你们老辈的了。” “啥你都不放心。”罗道成看一眼杨金枝,“两家人离得这么近,比你那时候不是好多了嘛。男人要做男人的事,婆婆妈妈的就别再强求了。” “我不就是说一下嘛,看你急的。”杨金枝看一眼刘志远,“毛手毛脚的我还不放心呢。” 杨金枝对刘志远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始是刘志远做出了这么大的事,工厂领导的另眼相待让她勉强接受了他,一段时间不带偏见的接触后,发现自己的女儿确实是眼光独到。刘志远做事利索,不说废话,待人诚实,说一不二,厂里的不少老同事都对他赞赏有加,连街上的小混混见了自己都带着敬而远之的神情。 吃完饭,罗娟帮着杨金枝收拾,罗道成拉着刘志远在沙发上坐下。 “改型设备的生产计划下了吗?” “没有。昨天吃饭时,梁跃进说要到部里去要计划。” “现在‘鼹鼠’供不应求,加上改型设备,今年咱车间可能要放卫星了。袁书记那天跟我说,每人的奖金能发到上千。”罗道成说着又担心起来,“可是看着生产线老是提心吊胆的。谁都看得出来老方在跟梁厂长对着干,不定哪天就要爆发冲突。” “爆发不了。顶多过了年,老方就不干了。” “那他干啥去?” “到陶伟那儿专干‘鼹鼠’。” 罗道成有些吃惊。他是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人,他的意识里,工厂就是一辈子生活工作的场所,天经地义。在此之前,见到徒弟陶伟出去单干,认为是年轻人想法多,可以理解,现在老方也要出去,让他感到十分意外。老方是比他小了几岁,可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也有这种出格的想法? “是不是因为没当上厂长?” “不光是,他是想出去痛痛快快干点事。” “听见了吧?那纯粹就是一个疯子。”那边忙活完的杨金枝听了这话,过来对罗道成说,“年轻人出去就出去吧,他一个半大老头子也出去,像什么话?”她转向刘志远,“你一天价跟他在一起,要多留个心眼,可不能学那样疯疯癫癫的。厂里对你不薄,要好好干。” “我们在说话,”罗道成无奈地看着她,“你别打岔好吗?” 等杨金枝走开,他急切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找机会再做一台大设备。”刘志远直抒胸臆,把见到的和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罗道成听了满脸错愕。吃饭时他还在想,现在罗娟怀了孕,以刘志远在厂里的地位,安稳幸福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但刘志远这样离谱的打算又把他的心提了起来。 “那可是最先进的设备,在国外也只有那么几家公司能造。你想得是不是有点不现实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您最了解,设备嘛,不管是哪国造的,都不外乎是这么点东西,人家能造的我们为什么不行?”刘志远真切地看着他,“您看‘鼹鼠’,刚开始的时候是觉得结构新了c机电液一体了,怕造出来不好用,现在最早生产的那台已经运行了好长时间,反应很好,就连仿造的都快出来了。成套设备也这样,好不好,干了再说,不干永远不知道好坏。” 罗道成憧憬的幸福景象被打破。他知道,刘志远说出来的是一定要做的。他是内行,明白刘志远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是总感觉心里没有一点底气。眼前的现实情况与他的设想之间差距太大了,大到无法想象。 “说够了吗?”母女俩在厨房说了一会儿话,杨金枝过来对两人说,“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她把一袋子吃的交给刘志远,“你拿着,路上看好了。” 老两口把他俩送出门,杨金枝还不停地嘱咐,看着他们走远。 初冬的天气,已经寒气逼人,风吹着干透的树叶在地上翻滚,声音干脆又连续,开始讲述冬天简单又严厉的故事。 刘志远把罗娟肩上的围巾往后拉一下,揽住她的肩膀,如同挽着春日的暖阳,感到温情,又生出护卫的责任。除了爱情,现在他又多了一种期盼。 “看你小心的。”罗娟抬头看他一眼,“我可没那么娇气。刚才你跟我爸说大机器的事了?我妈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竖着耳朵在听。” “她听清了吗?” “听个大概。她问我,说你是不是又想着干什么了?我把你的想法大概说了一下。” “她怎么说?” 罗娟嘿嘿笑起来:“说你不让人省心。” “你爸看样子也有点发怵。”刘志远看着她,“你不担心吗?” “我不担心。”罗娟摇摇头,“你不是说了嘛,大不了咱卖冰棍去。我愿意看你做事的样子,专心又霸气。” “可是,现在还没一点影子呢。”刘志远有些失落,“我现在要是个厂长就好了,自己说了算,马上就可以干起来。” “你也想当领导了?”罗娟新奇地抬起头来,“看出当领导的好处了?” “是。”刘志远老实地点着头,“只要能造大机器,让我当什么都行。” 罗娟看着他脱口而出:“那你就当总工吧。” “不行。” “为什么?” “说了不算。你看郝世业在梁跃进面前那个孙子样,说啥也不能干这个。” 罗娟低下头,看着脚下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的路面。路面上一会儿出现了两人的身影,越走越长。 “你怎么不说话了?”走到前面的灯光下时,刘志远问。 “没事。”罗娟摇一下头,“我觉得你是能当好总工的,而且要是干好了,能把咱厂带得更有前途。可是,实际上不行。” “为什么?” “以梁厂长的脾气,你们俩还不打起来?” “那倒是有可能。”刘志远笑笑,“我现在是看上这个厂子的规模和基础,舍不得离开这里,可乱七八糟的事也让人厌烦,真想找机会狠狠整治一下,看这些人到底能不能自己把事情做好。” 罗娟不禁撅嘴摇起了头:“这些人可不好对付。” 126 最坏的结果 过了元旦,梁跃进的工作状态一下转到另外一种模式。除了年度生产计划还有些剩余外,眼前的事就是年终决算c总结评比c奖金兑现;春节前还要拜访老干部和困难职工,到政府各部门烧香磕头等等;最关键的,还要落实新一年度的生产任务。 对新的一年,他信心满满,仅改型设备就可以让他过得无忧无虑。老型设备停产,等于把四个厂的生产任务集中到了他一家,就是市场再不好,也足够他吃饱穿暖了。但奇怪的是,元旦过了好几天,生产计划迟迟没有下达。 按照惯例,年终岁尾,他和老尚是要到部里述职的,他想趁此机会去催促一下。 到了部里,在招待所把老尚安顿下来,他就要往家赶。老尚要送他下楼,他连忙阻止。 “我在楼上窝着没意思,”老尚笑说,“顺便出去透透气。” 走到门厅,老尚说:“你看,那几个厂的早来了。” 在一起议论着的几个厂的厂长c书记已经看见了他俩,都笑呵呵地过来打招呼。 相对老尚,梁跃进是这个圈子里的新人,所以老尚一边和大家寒暄一边把他做了介绍。 由于梁跃进的履历和业绩,大家都用生疏又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梁厂长出手不凡呀,”一个厂长恭维道,“一年时间就做出了这么大的事,以后我们就更望尘莫及了。” “干企业你们是专家,我是边学边做啊。”梁跃进谦虚地说,“还得向你们多学习。” “不行了,我们的思想都老了,做事还得靠你这样有知识c有文凭的人。”那个厂长扭头看一下后面几个,回过头来对他说,“你们厂搞好了,希望也能拉我们一把,有福共享。” 梁跃进嘴上谦虚着,可内心非常受用。一年的努力,最好的评价就是在这几个同行面前出类拔萃。他的思维一闪,好像预见到了明天座谈会上领导讲话的神态。 “你们各位好好休息,”他笑一下,“我还得回家看看,老婆孩子都有意见了。”说着,摆一下手,朝门外走去。 大家打着哈哈送他出门,看着他上车离去。 “一个人抛家舍业的在外边,”老尚说,“确实不容易。” “很正常,这也是上升的成本。”一个厂长说,“照他现在的势头下去,顶多三年,就能回来再升上一格。” “那就是副部了?” “不信咱等着看。” 按照惯例,第二天是在领导主持下进行座谈,各单位把情况做一下汇报,再往后是个别交流,各单位把意见c建议向领导汇报,领导针对各单位的具体情况再做具体的要求,签订年度的任期目标责任书。一场热闹的宴会过后,新的一年就开始了。 第二天一早,梁跃进来到招待所接老尚。 “刚才通知座谈会延期,”老尚说,“要咱俩在这里等通知。” “这是为啥?”梁跃进有些诧异。 “还没到bj,就感到气氛好像有点乱,各大媒体说的调调都不一样,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梁跃进端起老尚给他泡好茶的杯子,打开看一下,茶色发深,像是陈茶,刚要放下,一想这样不好,就喝了一口,艰难地咽下。这里是bj,他这个大厂的厂长也只能是这份待遇。 “在厂里山高皇帝远的,有啥事情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他摇一下头,无奈地说,“平时我也没时间研究这个。” “我们就是粒沙子散落在这里,”老尚抬头环视一下房间感慨道,“下一步风把我们吹到那里都不清楚。” 两人心神不定,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等到快九点,电话响起来,老尚赶紧拿起,听了几句,就连连称是。放下电话,他惊异地半张着嘴,看着梁跃进。 “部长要接见。” “这是什么意思?” 梁跃进也感到有点意外,但他跟部长汇报过工作,不像老尚一样受宠若惊。 “赶紧走吧,”老尚已经缓过神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梳子理一下头发,“车还在楼下等着呢。” 梁跃进依旧神色凝重,跟着他走出房间。 跟领导汇报工作,是要做充分的准备的。官职到了这一级,要是让领导问住答不上来,会给领导造成不好的印象,到了关键时刻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准备不好,还不如不见。想到这一点,梁跃进开始有些忐忑,脑子里设想着部长召见的几种可能,逐条思考起对策来。 “可能是什么事?”老尚也感到了不踏实。 “说不准,”梁跃进摇摇头,“走着看吧。” 部长的办公室在大楼的东端,顺着走廊往前走,越走越安静,也越感觉到威严。 秘书轻敲一下高大的门,细听里面有回声,就轻轻推开,将两人引进去。 部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正跟坐在对面的三个人说着话。三个人是主管的副部长c主管的局长,让梁跃进感到惊异的,还有邢晓光。邢晓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见两人进来,部长起身,热情地伸出手来。 “我们前线的将士回来了。” “老爷子,”梁跃进见状,也恭敬地握住他的手,“看您的身体很好,真高兴。” “小梁子还是这么会说话。”部长说着,拍一下他的肩膀,转过身和老尚握手寒暄。 两人同围过来的人都握了手,坐了,看着部长缓缓走回自己的桌前。 部长六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面目清瘦,但两眼机敏有神,说起话来带着长辈般的和蔼宽容。 “小梁呀,”他亲切地看着梁跃进,“你去北方厂整一年了吧?” “是,”梁跃进赶紧欠一下身,“正好一年。” “一年时间,你就把干了几十年的产品升了级。”部长看着旁边的窗户,若有所思地说,“贡献很大呀。”他看一眼梁跃进,又对老尚点一下头,“今天把你俩叫来,是要通报部里的一个决定。”说着,他右手拿起一个精致的茶杯,左手拿起盖子撇一下水面的浮沫,喝一口,看着梁跃进,“部里决定,把改型设备的成果推广到其它的三个厂去,使我们的整体水平上一个台阶。” 他说完,放下茶杯观察梁跃进的表情。 梁跃进的心咯噔一下。这个决定比来时设想的最坏结果还坏。 “老爷子,”他不自主地站起来,声音有些哽咽,“这不公平呀。” “这事对北方厂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好的结果,但对全局有利。”部长有所准备,“开始是考虑让主管部门通知这件事,后来感觉不能不顾及到你们这些功臣的感受,所以就由我来亲自告诉你们。” 梁跃进无助地看一下边上坐着的三人,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既然部里做了决定,我们坚决拥护。”老尚清一下嗓子说,“但是我担心,这样会挫伤北方厂干部职工改革创新的积极性。” “我相信你们两位的能力和素质,还有北方厂的基础。”部长笑了笑,示意两人坐下,往前探一下身子看着梁跃进,“北方厂历史上都是部里的骨干力量,挑大梁,打硬仗,你们有过硬的工程技术队伍,到现在我都忘不了。进入新时期,你们又培养了像刘志远这样的技术能手。”他喝一口茶,“这个人哪,原来的老于在我面前表扬过他,研究所王主任专门给我推荐,是个难得的人才,也就是你们北方厂能出这样的人。” 听着他的话,梁跃进快速思考着对策。已经定下来的事,肯定不能更改,但这与领导面对面的机会实在难得,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想法争得最大利益。改型设备白干了,但是试制过程给了他很大的荣誉的同时,更增添了他的底气。 “既然部里定了,我同意书记的意见。”听部长说起刘志远和挑大梁的事,他来了灵感,咬一下牙说,“我们还有一个计划,我想上大型的成套设备,就像南方合资矿山那样的,赶超世界先进水平。” 部长充分的准备被他突然的建议打乱。惊异之下,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茶。 “想法很好啊,可以进行调研。”他向后抹一下白发,看着梁跃进说,“你写一个报告上来。” 这时,边上的秘书走到桌前,轻声说一下,部长点一下头。 “本来是要跟你们多谈谈的。”部长对梁跃进说,“可惜时间不允许。以后有事尽管找我来。” 见部长的话说到这儿,大家都站起来。部长特意走到两人跟前,拍着梁跃进的肩膀鼓励道:“年轻有为呀。要顶住压力,再创辉煌。”眼神里带着欣赏和宽慰。 从部长办公室出来,梁跃进走在前面,低着头不语。他感觉,把改型设备交给大家干,今天在场的三人肯定都是参与者,对此他满怀愤懑。 出了大楼,邢晓光赶上来:“领导要请你俩吃饭,现在也到了吃饭的时间。”见梁跃进低头不语只顾往前走,他又赶上一步,凑到他身边小声劝道,“事已至此,硬別着劲儿有用吗?都是顶头上司。” “好吧,”边上的老尚拉一下梁跃进,扭头对邢晓光说,“邢局长,我们一起吃饭。” “气头还不小。”副部长两人笑着走过来。 “部长,不说这事了。”尚书记赔着笑脸说,“到哪儿?我们来安排。” 坐到饭桌前,梁跃进的情绪才调整了过来,敷衍地吃了饭,就要回招待所。邢晓光还要安排明天的事,就跟车一起过来。 “邢局长,我觉得这事干得不漂亮。”上了车,梁跃进看着他,“这不是吃大户吗?” “这也没办法。”邢晓光见他又提起这事,有些难堪,“对部里来讲,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它几个厂子垮了,上面都是要担责任的。” 梁跃进冷眼看着他,想起他在厂里跟自己毫无距离的样子,突然意识到,在别的厂他也会是这样的。具体负责工厂事务,这个主意肯定就是他出的。这么想着,他不禁摇起头来,感叹自己还是嫩了点。 其实,最早向部里提出这个建议的就是邢晓光。其它三个厂在改型设备鉴定通过后就一直在公关游说,关键的人就是他。对他来说,这等于是送上门来的好主意,正好顺水推舟。方案上报后,部领导对他站在全局立场考虑问题颇为赞赏,他也自觉办了件得意的事。现在面对满肚冤屈的梁跃进,他只能想尽办法圆这个场了。 “其实,其它三个厂的水平你也知道,要能形成能力至少要半年时间,这段时间的任务基本上还是北方厂的,你们只要抓紧,一年的任务量还是不用发愁的。”他看着梁跃进冷冰冰的脸,突然灵机一动,“我对你们今天提出的方案倒是很感兴趣,真要是把这事做成了,那前途就不可估量了,谁想要都要不过去。” “你没看见部长的态度吗?”梁跃进瞥他一眼,“一张空头支票,打发了我们了事。” “也不能这么说。他不是让你们开始调研,拿出报告吗?” “好了,你别安慰我了。”梁跃进不耐烦起来,“都是从大楼里出来的,我啥事不明白?让你拿报告是领导的表态,可以是支持,也可以是反对,真要是不同意,找个理由就可以给你扔到一边。你当我是小孩儿呀。” 邢晓光感觉到了他沮丧愤懑的情绪,但这事确实与他有关,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等以后寻找机会再来修补裂痕。树敌,是他从政的大忌。 接下来是例行的开会。梁跃进看着兴高采烈的厂长们无言以对。有时,碰到哪个厂长看过来的眼神,他都能从中读出狡黠和窃喜。他觉得,要是对已经定下来的事再表露不满,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缺少风范;但话多了,又觉得实在对不起自己。所以他干脆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句话不说,代表工厂的发言,都由老尚代替,自己就抱着胳膊听和看,心里筹划着回去如何吃掉更多的订单。 127 前呼后拥 回到厂里的招待所,梁跃进正要洗漱,郝世业打来电话。 “厂长,听说改型设备要给其它几个厂干了?这太不合理了吧!” 梁跃进奇怪,这bj刚定的事,厂里怎么就知道了?但郝世业的电话还是让他感到一阵温暖,离开了无情的bj,又回到了自己的团队。 “是这样。”他稳定住情绪,“这也是部领导从大局考虑做的部署,也是我们北方厂给国家做的贡献。” 郝世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原本想表示一下安慰,趁机表达自己铁了心跟他干的忠心,在他困难的时候,如能得到一两句知心话那就更好。 可是,梁跃进的官腔,又使他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可是我们想不通呀。”郝世业卖着乖巧,“您带着我们辛辛苦苦干出来的成果,就这么给了别人我们有意见。” 梁跃进听得出矫情和虚伪,但这时的他却感觉很受用。 “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他拿出掌门人的姿态,“不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们还有机会。” “厂长您就指示吧,为了工厂的发展,我保证,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梁跃进嘿嘿笑着放下电话,心里阴霾一扫而光。他手拿着毛巾坐到沙发上,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行动。 总装分厂“鼹鼠”要发货,客商来了很多。晚上老方要宴请客人,打电话让左军山过来帮着招呼一下。 左军山帮着陶伟c小董安排好了饭店,想着快下班了,就开车到车间想接几个人。 老方办公室里挤满了人。刘志远在沙发这边不停地向几个人做着介绍,时不时还要用手比划着。老方在自己的桌前抽着烟,正和几个人在说笑。满屋人声嘈杂,烟雾弥漫。 左军山挤开人群走到老方跟前:“都准备好了,往那儿走吧,我车上还可以带几个。” “人太多了,都走着去吧。”老方看一下表,对老林说,“咱到饭店再聊。”说着,又朝刘志远那边喊,“志远,要不到饭店再说?” “马上说完了。”刘志远回一下头。 屋里一阵桌椅板凳的声响。大家陆续往出走,有的还兴致勃勃地边走边聊。 刘志远和左军山走在最后。 “左老板,”客人刚走完,李海霞就进来收拾,看见左军山就开起了玩笑,“你也来买设备?” “你这是啥眼光,我能来买设备吗?” “那你来捣什么乱,”李海霞开始清扫满地的烟头,“还嫌人不多?” “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看来你还没受好教育。”左军山看着她笑笑,“见了领导要有礼貌。”说着,像个领导一样地问刘志远,“她在这里表现怎么样?不听话的话跟我说,我来教育她。” “别在这儿碍事了。”李海霞嘿嘿笑着把他推出门,“赶紧走,客人都走远了。” 两人上了车,左军山对刘志远说:“告诉你一个消息,改型设备要四个厂一起干,厂里的任务马上就要不多了。” “正好干‘鼹鼠’。”刘志远眼睛一亮,“今天又来了这么多,我正犯愁怎么办呢。” “你的东西就卖得这么好?” “这你可是见了的。一屋子人,一小半是催货c提货的,一多半是来订货的,你说吧。” “撞了狗屎运了你。”左军山瞥他一眼,“现在机械行业普遍不景气,你倒来了劲了。” “很简单,大家都抱着几十年的老产品去推销哪行?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就像看女人。”左军山坏笑起来,“也要经常换换新的才刺激。” “说白了,”刘志远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罗娟可是刚怀上你的孩子,你是不是有想法了?” “你他妈绕着弯想戏弄我。”刘志远看着他坦率地说,“说老实话,到现在,罗娟我还没看够呢,对其他的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是你没碰到机会。” 他俩先到饭店。 “告诉我来的都是什么人,我好安排座位。”陶伟迎上来,焦急地问刘志远,“别一大群人来了乱哄哄的。” “包括老林,有个老板,技术人员也差不多个,其他的是随从或是提货打杂的。” “那你能分得出来吗?” “跟我说话的那十来个人我能分出来,”刘志远一下愣住,“其他的不行。” “这也叫事。”左军山走过来,“打杂的岁数大不了,搞技术的你知道,这不结了?三桌,我来安排,你在边上候着。”他说着瞥一眼还在发愣的刘志远,“你也就是搞个小老鼠什么的,正事你还真不行。” 一大群人缓缓走过来。老方走在最前面,方头大脸的,老远最先看清面目的就是他,被一群人簇拥着,像领袖一般。边上老林和几个人都满脸恭维地在和他说笑。 走近了,老林对刘志远笑说:“没想到这么大的阵势吧?” “要搞就要搞这么大的阵势。”刘志远嘿嘿笑起来。 “从小就想当官,吃香喝辣,前呼后拥。”老方满脸兴奋,“没想到官没当成,倒让小老鼠给做到了。” 左军山利索地分派着客人,很快各就各位。 酒宴隆重热烈。欢声笑语之间,有心计的客人不断想法向老方敬酒,都想把自己的产品排在前面。 “其实,该敬的是你们,是你们让我这么风光。”老方虽说酒多了,但还不失理智,“再有,我实际上就是一个做后勤的,真说了算的是那边的刘总。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今天的聚会。” 一时,刘志远也成了焦点,人们都围了过去。 坐在老方身边的陶伟小声说:“听军山说厂里的改型设备要四个厂一起干了。” “你是不是感到组装‘鼹鼠’有些犯难?”老方看着他,眼睛已经有点发红,带着浓重的酒气。 “要是咱干不出来,”陶伟扫视一下酒场,“这些人还不把我吃了呀。” “我已经看透这里不是做‘鼹鼠’的地方。”老方有些失态地嘿嘿笑着,“改型设备再怎么生产都是老一套,成不了气候。你们是小老弟,但我心甘情愿地想去帮你们干一番大事。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哪有卖东西的嫌顾客多的?要有当大老板的志气。千万不要犹豫,现在钱已经差不多了,赶紧进设备安装调试好。我在这里顶多再坚持一个月,到时就过去帮你。” 陶伟没见过一向威严的老方如此袒露心扉,宽厚的声音充满了无私的信任和期待,隐隐带着些孩童般的任性,使他有了沉沉的踏实感。 第二天,几台“鼹鼠”开始包装发运。左军山昨天一晚上都在听人讲“鼹鼠”,很想见识一下这东西到底长什么样,便一早就开车来到车间。几个小青年见他从车里出来,都羡慕万分,争相和他打招呼。他已是厂里年轻人的偶像了。 左军山应承着,砰地关上车门,摘下墨镜,扬着头走进车间,身后好像带着一股潇洒的风。 包装现场一片忙乱。几辆卡车已经等在东门外,一辆正在车间装车。左军山走到一台正在包装的“鼹鼠”跟前,看一眼,就想找老方去喝茶,可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鼹鼠”,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一下,不自主地点着头,快步往楼上走去。 老方正和刘志远在低声说话,见他进来,笑问:“昨晚上没喝多吧?” “这场面见得多了,能喝倒我的人还真没有。”左军山看着他,“第一我有酒量,第二,咱的嘴也跟得上。” “你那点酒量我清楚。”刘志远看他一眼,“你的嘴我更了解,就是会吹。” 老方听了呵呵乐起来。 “不开玩笑了。”左军山摆摆手,“我问你们,现场包装的是不是‘鼹鼠’?” “是呀。”老方不解地看着他。 “前两天我在南方厂就见到了这样的设备,”左军山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认真地说,“好像是刚组装好。” 老方听了一惊,看一眼刘志远。 “他们干得真快。” 原来听说有的单位要仿造“鼹鼠”,刘志远还信心满满,隐隐有些得意,现在真的知道人家已经把自己的作品仿造出来了,内心还真不是滋味,立即警觉了起来。 “他们干到什么程度了?试验过了没有?” “我哪知道。”左军山不耐烦地看着他,“真家伙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把你的大哥大拿出来,”刘志远像给他下达命令一样,“给他们打个电话,就说有人想要,问什么时候能供货。” 左军山一楞,看一眼桌上的电话机,明白了他的用意,就从鼓鼓囊囊的衣袋里抽出移动电话,翻着眼珠子想一下,拨了出去。刘志远和老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是左助理。”接通了电话,左军山拿捏着说,“你们的‘鼹鼠’干得怎么样了?领导想了解一下。” 对方迟疑一下,赶紧汇报了情况。左军山则一直保持着开始的语气,板着脸,嘴上只是“对”c“是的”,真的像个领导一样。打完电话,他潇洒地用左手的食指按一下电话键,抬眼看着两人。 “他们是做出来了,也开始试验,可是毛病太多,不能用。”他提醒道,“他们厂长很重视,正要组织全厂攻关。” “也不能太乐观,”刘志远已经冷静了下来,“就那么点东西,造出能用的产品只是时间问题。就让他们搞去吧,我估计两年内还是供不应求的,这么大的国家。” 老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在外面就是这个做派?”刘志远想起什么似的问左军山。 “是啊。”左军山习以为常地看着他,“还能哪样?” “还真像个当官的样子了。”刘志远嘿嘿笑起来,“小心让人家当骗子抓了你。” “我不跟你说过嘛,在中国这块地儿上,最好用的就是这个‘官’字。”左军山坐下,从老方桌上拿烟点上,“干啥事都离不开它。不过,”他笑一下,“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合理借用领导的力量,不会做过头事的,你放心。” 老方欣赏着左军山的圆滑老练,不无感慨地点起头来。 128 给脸不要脸 听见办公室有了轻松的笑声,袁书记拿着一叠文件进来。左军山看领导要说事的样子,起身朝刘志远招招手。 “下去给我介绍介绍你的小老鼠。既然说起了这事,我也了解一下,有机会在领导面前给你宣传宣传。” “这样也好。”老方赞许地朝刘志远努一下嘴,“去吧。” 两人走到楼梯口,正见罗道成往上走。 “爸。”刘志远叫一声。 “没事,”罗道成点一下头,回答他征询的目光,“我找一下袁书记。” “他在方主任那里。”左军山向后指一下。 两人下了楼,左军山扭头看着刘志远,不禁笑起来。 “叫得挺顺口的嘛,都说你一直抹不开面子的。” “你操的心太多了,想点正事吧。” 罗道成走进老方办公室,正在说话的两人都一愣,赶紧招呼他进来。 “一点小事。”罗道成拘谨地笑一下走到办公桌前,“今年开始就别给我弄先进了。我现在已经不在一线,再弄了不好。” “你是不是觉得有了接班人了?”袁书记看一眼桌上的先进人员申报表笑起来,“今年你和刘副厂长我都报了。” “千万别。”罗道成急忙摆手,“我现在确实没做什么。你们把我弄上去,不是让我难堪嘛。” “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老方笑着拿出一张纸,两指提着让他看,“这是上边的指导意见,就有你。你是工厂先进的旗帜,不能倒呀。再说,车间里的人都知道,不管是‘鼹鼠’还是改型设备,现在干到这份上了,还没出过什么大问题,能说没有你的功劳吗?”他扭头独断地对袁书记说,“别听他的,我做主,给他报上。” “啧。”罗道成咂一下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呢?劳模就是要有劳模样的,我现在每天在办公室坐着,再当劳模,你骂我呢。我告诉你不行。” 老方从来没听罗道成说过一个“不”字,现在见他突然变得这么坚决,一时没了主意。 “老罗,”袁书记见老方的脸僵住,便笑着对罗道成说,“方主任刚才说了,就算你在办公室,可对车间的贡献也是明摆着的,你的劳模当之无愧。再说,这是上面带帽下来的,我们也不能违抗呀。你就算是配合车间工作吧。” “不行不行。”罗道成还是摆着手,“别的事好说,这事今年说着什么都不行了。”他说着站起来往出走,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真的不行了,啊?” “这下麻烦了。”袁书记看着老方,“尚书记特意交代,今年是工厂继往开来的一年,梁厂长特别看重。” “老罗是个本分的人。”老方想一下,“每年他都推让,没想到今年这么坚决。不过,人家就是不想当了,也不能强求呀。你找老尚说一下,要尊重人家本人的意见嘛。” 袁书记找到尚书记,如实汇报了情况。尚书记有些生气:“这么多年的劳模,怎么这样不听话!” “老方说要尊重人家个人的意愿。” “他懂个屁。”尚书记生气地说,“这是政治。罗道成代表着工厂心灵手巧c任劳任怨的职工素质和文化,面对新的形势,要继续发扬光大。厂长要给他颁奖,正是这个寓意。这不是他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让他当,他就得当。” “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态度这么坚决,怕做起工作来有点难。” “我看你是跟那个方疯子时间长了,已经不会有自己的主意了。”尚书记瞪着他,“这是组织安排,你明白了吗?” “那我回去再试一下。”袁书记叹口气。他明白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很重了。 “那个刘志远没问题吧?”他正要起身,尚书记问。 “还没顾得着征求意见呢。” “说说你对这个人的看法。”尚书记招一下手让他重新坐下。 袁书记没有准备,刚才又被说了重话,脑子有点发懵。 “你是想让我说好还是说坏?”他观察着尚书记的脸色问。 “你随便说。”尚书记被他滑稽的样子逗乐,挥一下手让他放心讲。 “他平时上班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袁书记鼓起勇气,“不高兴了还让全线停产。这领导们都是知道的。” “你讲,你讲。”看着他一句一句地往出蹦,欲言又止的样子,尚书记催促道,“想说什么就说,没关系。” “厂里让这样的人当劳模,以后我还怎么教育别人?思想工作就更不好做了。” “就是说你对他也有看法了?”尚书记看着他来了兴趣。 “是。”袁书记一吐为快,“他来这一年,是干了些事,可车间里的人也都有了变化,小青年敢想敢说,老的也敢顶着干了。你看,连罗道成这样的人也好像有了主意。” “这个人,打从进厂,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尚书记赞同地点着头,“在九车间,郑书记就很头疼,还闹了一次选举事件,给工厂造成很大的被动。不过,”他搜索着合适的词汇,“确实也干了点事。” “就是功过相抵,也达不到劳模的标准呀。” “那个老方是怎么看的?” “他俩人已经完全搞到一起了。”袁书记满脸委屈,“以前我在车间只看老方的眼色行事就够费心的了,不想又加了一个他,您说这工作还怎么做?本来想趁着入党开支部会让大家给他提提醒,可老方一句话会也没开成。” “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尚书记往后抹一下头发,苦笑一下,“你是老同志了,我也不瞒你,劳模的事是梁厂长提出来的,还要让他做典型发言。现在是厂长负责制,我也只得做好配合。以前对这样的人有种说法,叫可以利用,不可重用。现在新时期了,一切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们的观念也要变了,尽管心里觉得不舒服。但是,要看好自己的地,管好自己的人,不能再出大的乱子,眼睛盯紧了,有事及时汇报。典型发言的稿子你起草,让我看一下再给他,别让他上台胡说八道。” “好吧,我就按照党委的意见办。”见他说得贴心入理,袁书记频频点头,起身要走。尚书记又嘱咐道:“你回去告诉罗道成,没有价钱可谈,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接受。” 袁书记忙不迭往回走,一路上脑子飞快地转动,寻思着如何对付这一老一少。还没进门,迎面碰上刘志远送左军山出来。 “袁书记小心了。”左军山笑说,“这么大岁数撞您一下我们可担待不起。” “你要撞了就好了。”袁书记满脸堆笑,尴尬地说,“我这快到站的人,省得到现在还费心劳神。你发了财,我也有理由跟着沾光了。” “别别,您还是好好活着吧,党和人民需要您。”左军山拍一下他的肩膀,板起脸来说,“刘志远干了这么大的事,今年你们要不让他当劳模,我可要到领导那里告你们的状的。” “干部群众都看着呢,刘副主任当之无愧,不会忘了他的。”袁书记顺手抽出一张表格,“你看,表都填好了。” “这事你们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刘志远皱起了眉头。 袁书记一下怔在那里,张嘴看着他。 “你他妈的别烧包了。”左军山推一下刘志远,“给脸不要脸,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他转向袁书记,“这事就这么定,他要耍无赖,你找我。”说完,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倒一下,猛地一打方向,一溜烟朝大门方向驶去。 见左军山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袁书记怕节外生枝,就拍一下刘志远的肩膀,急忙走进车间。他要把尚书记的意见告诉老方,他明白,真正做起思想工作来,老方的说服力要比自己强得多。 老方不在办公室。袁书记想在车间也没见着他,就直接下楼推开罗道成办公室的门。老方正和罗道成说着什么,像是在低声探讨,气氛平和投机。 “谈得怎么样?”见袁书记进来,老方问。 袁书记摇一下头。他原本是想和老方商量好了再摊牌的,现在到了这个时候,只得硬闯了。 “老罗,有些事咱们在下边可能不理解,领导有领导的评价标准,站得总比我们高。”他认真地对罗道成说,“刚才尚书记让我告诉你,工厂对你的评价是客观的,你够这个资格。同时,这也是政治任务,老党员要有党性,你就不要再坚持了。” 话说得重,没有退路,老方也感到吃惊。 “事已至此,那就没啥说的了,”他看着罗道成,两手一摊,“好事坏事都得上了。” “既然是组织决定,那我就不说什么了。”罗道成看一眼袁书记,认真地说,“可是说清楚,我可没啥先进事迹可说。” “不用不用,”见罗道成松了口,袁书记喜上眉梢,连连摆手,“这些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那就这样,”见已经说通,老方看着罗道成站起来往出走,“到时你就上台站一下就行。” “还是老同志,”袁书记跟在后面如释重负,“通情达理。” “你说,”老方不耐烦地看着他,“这选劳模挺好的事,怎么掺和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说道?” “这不是为了树标杆,带动全体嘛,还能有啥问题?” “我看没必要。市场经济,能干的,干得好的,只要待遇跟上,没解决不了的事。” 见老方的杠劲上来,袁书记止住嘴。他知道到这时再跟他讲理是讲不出名堂来的。他想起老方刚接手总装车间的时候,为了稳定思想c凝聚人心,连部队里的宣传鼓动手段都用上了。 “他倒变得挺快,还像一个先哲。”他摇头想着,进了老方办公室。 “还有一个呢。”他看着老方,“刘志远,刚才我跟他说了这事,他好像也不太乐意。” “他和这个情况不一样。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跟他做工作。” “厂里还要让他做典型发言。”袁书记赶紧补一句。 老方摇起头来:“这个就不好办了。” 129 老少劳模 罗杰放假回来,晚上罗娟c刘志远一起回家吃饭。见两人提着东西进来,罗杰兴奋地接过,姐姐c姐夫叫得亲热。 “让我看看,又长了吗?”罗娟扳住他的肩膀笑说,“跟你姐夫比比。” “都多大了还长?”罗杰笑说,“我现在的身高已经对得起咱爸咱妈了。” “你想对得起我们,”杨金枝笑着过来,拉罗娟到沙发上坐下,扭头看一下罗杰,“还早呢。” “我爸呢?”罗娟问。 “也不知道哪根筋坏了,没病没啥的,”杨金枝朝卧室努一下嘴,“一回来就躺到了床上。” 罗娟正要起身,罗道成走了出来。 “爸,”罗娟关切地问,“您没事吧?” “没事。”罗道成摇摇头,“你们也没事吧?”说着也看一下刘志远。 这几天刘志远忙着迎来送往,两人很少见面。 “上午您上楼好像有事?”想起他上午心事重重的样子,刘志远问。 “为了劳模的事。”罗道成嘟囔道。 “有问题吗?”罗娟关切地问。 “以前在一线干活,让当就当了。”罗道成摇着头,“现在整天坐在办公室,再当就不合适了,可非得压着让当。” “为了这事呀。”罗娟笑起来,“让谁当,不让谁当,人家厂里都有考虑的,您也犯不着为这事烦恼。”她对正在桌上摆放碗筷的杨金枝说,“妈,今年咱家两个劳模。” 杨金枝停下手,看一下罗道成,又看一下她。 “别看我,”罗娟笑着,朝刘志远努一下嘴,“是他。” “真的?”杨金枝有些意外,看着刘志远惊喜地问。 “他们也没跟我商量,给我报了。” “我说呢,今天回来就感觉家里不一样,”罗杰拿着酒杯过来,“原来是有这喜事。” 罗娟起身,帮着安排碗筷,刘志远也站起来摆放椅凳。 大家坐了,罗杰端起酒来:“我先敬两位劳模一杯。” “就别再提这事了。”罗娟笑着看一眼刘志远,“这个也不太乐意,中午我劝了半天。” “全都有病。”杨金枝看一下罗道成,又看一下刘志远,耷拉下眼皮,低头开始夹菜。 “出去三年,才知道哪儿都不如厂里好。”罗杰看看杨金枝,又看看罗道成和刘志远,不解地问,“厂里正是你们这些劳模们带头干出来的,表扬你们有什么不应该的?” “咱爸是认为不应该老是他,你姐夫是觉得没必要。”罗娟端起面前的水笑一下,“但一样的是厂里都认为应该。来,为两个劳模再干一杯。” “凡事都有个完。”见刘志远端杯看着自己,罗道成也端起来,“这一次算是为了工作,以后就是你们的了。” “赶紧碰一下,”见刘志远木讷着没说话,罗娟赶紧催促道,“两个劳模喝一杯。” “真不多见,一家出了两个劳模。”罗杰拍着手,讨好地看着杨金枝,“都是妈您照顾得好。” “让你们当就当,有什么不应该的?”杨金枝看一下两人,“现在有几个人干公家的事像你们一样的?晚上睡了半截觉还爬起来记点事,怕明天想不起来。” “姐夫,”罗杰惊异地问刘志远,“有这事?” “你姐夫是一觉到天明的人。”罗娟心疼地看着罗道成,“是在说咱爸呢,” “是在编装配工艺的时候。”罗道成对刘志远说。 “确实。”刘志远又端杯敬他,“现在想来,活儿干得顺利,不出问题都觉得应该,其实都在前面准备的时候考虑好了,有一点想不到就不行。以后我也得注意。” “这就像老方说的,‘谋定而后动’。”罗道成放下酒杯,“早几年他第一次说这个词的时候,我还不理解,后来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老方这人看着大大咧咧,其实肚里还是有东西的。”说完,他夹一口菜放嘴里,嚼几下,又对刘志远说,“你也不错。” “还得您多指导呀。”罗娟喜笑颜开,赶紧又夹一筷子菜放在他面前的小蝶里。 “姐,”罗杰哈哈笑起来,“看你像在讨好领导一样。” “老没老样,小没小样,都跟那个方疯子学的。”听了罗杰的话,杨金枝忍不住笑起来。享受着家庭融融的气氛,她内心非常的欢愉。 “妈,您老是说方叔的不是。”罗娟怪嗔道,“其实人家是粗中有细,也很有眼光。” “我就看不上他那咋咋呼呼的样子。” 第二天,刘志远对老方说:“‘鼹鼠’在外边装了不少了,盛利一直负责指导安装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总说没多大的事。不了解产品在外边的情况我心里不踏实。” “也是。这段时间老是忙里忙外的,你不说,我还意识不到这点。你是不是想出去一趟?” 刘志远点点头。 “好吧,也应该出去看看。罗娟那里没事吧?” “现在还没事。我得赶紧去,快过节了,要是不去,节后那些小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工呢。” “那就赶紧去。”老方想一下,试探着问,“听说表彰会上还要你做典型发言。” “还这么多事?”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这么多事。表彰会嘛,先进人物总要说说自己的想法,鼓励大家好好干,要不开会有什么用?” “那就说两句。”刘志远痛快地答应下来,“我还正有话要跟大家讲呢,要重视‘鼹鼠’,要搞好质量,要搞大机器。” “这是你当了厂长以后说的话。”老方哈哈大笑起来,连连摆手,“这个会可不是让你说这个的。” 正说着,袁书记拿来一叠稿子。他看一下老方,把稿子递给刘志远:“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发言稿,你先熟悉一下。” 刘志远接过来大概看一下,对他说:“这可不是我想说的。” “你就念一下就行。”袁书记赔着笑脸说。 “不念。”刘志远把稿子还给他,“我念了不就是我说的了吗?你看你写的,没一句我想说的话。想让大家好好干,你把钱放在这儿,不用说就有人去干。再说,就算是你替我写的,可我干改型设备c做‘鼹鼠’时一点都没这么想。非要找人念,你就找别人吧。” 袁书记的笑脸一下僵住,求助般看着老方。 老方拿过稿子,简单看了一下。稿子从感谢到表功,再到表决心滴水不漏,流行的官样套话,一句没少。他感叹,袁书记还是有点文采的。 “你去跟老尚说一下,换个别人。”老方把稿子还给袁书记,“我也给他打个电话。” “好好,”袁书记找到了台阶,连连点头,“我现在就去。” 袁书记走后,老方好奇地问刘志远:“你就这么不愿意念一下这稿子?” “我刚看一眼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不能想象在上千人面前再念一遍。” “这是工作环境,”老方低头摇一下,又抬起来看着他,“你就一点不能适应?” “为什么要适应?”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我现在发现,这发言稿上写的跟学校里先进同学上台念的都是一个腔调,怎么到现在还是这样?上大学时一个同学头一天在台上慷慨激昂,第二天就被发现偷了室友的东西。在台上花里胡哨念一通,私下里偷鸡摸狗的,有什么意思?要说就要说自己想说的,不想说的一句也别说。要是我看上了别人的东西,我就会直接跟他说出来,让他开价。” 老方原来估计刘志远是不愿意抛头露面才不愿讲话的,现在听他这么讲,倒觉得像开了一扇新鲜的门。几十年来他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偶尔在发言稿里见到一两句新颖的说法还会感到新鲜,刚才看了袁书记的稿子还佩服写得好呢。现在听了刘志远的话,突然觉得道理就是这样的,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看清这些,心里感到一阵惋惜。 他感到,眼前的刘志远,就像一个在草原上呼吸着新鲜自然的空气长大,一个无拘无束c自由奔放c思想没有任何俗套拘绊的游猎者,信马由缰,令人羡慕。 “这是宣传鼓动的方式。”他拿起一支烟点上,看着刘志远解释道,“包括领导给先进人物颁奖,是体现领导的认同和关怀,树立榜样,号召大家学习,这是太平常的事了。” “我也不要他们给我颁奖,也不需要他们认可,因为我还没认可他们。”刘志远说,“要是他们觉得我干了点事,要奖励,那干脆把奖金给我,越多越好,别的就算了。这表彰会我也不开了,你给我请个假,我去走访‘鼹鼠’用户去。” “好吧,”老方眯着眼,看着他率真的神情,带着浅浅的忧虑,慢慢地把烟蒂摁在烟缸里,“我替你请假。” 袁书记又来到老尚办公室。 “怎么样?”老尚欠起身问。 “老的没事了,小的又出了问题。”袁书记摇一下头,把刘志远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自己写的稿子递过来。 “这个人怎么跟刚从山上下来的一样,啥规矩都不懂?”老尚瞥一眼稿子,放在桌上,“这大学是怎么上的?” “也不是个什么好学校。”袁书记补充道。 “你看原来的那个冯尚多好,名牌大学毕业,一表人才,聪明懂事,可惜让省政府看上了。”老尚惋惜地看着眼前的稿子,无奈地说,“这个人怎么不走。好吧,我有机会亲自会会他。”说着手按着稿子,抬头对他说,“这事我找梁厂长商量。” 袁书记刚出门,老方电话打过来。 “你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人?”老尚张嘴就说。 “这个人怎么啦?就是这么个人干了改型设备。你看上的人能干得了这事?” “亏了没让你当厂长。”老尚有些恼火,“看来你还不如梁跃进呢。” “老领导,”老方笑起来,“说句老实话,我还真从刘志远身上明白了点道理,我们真该换一个角度看问题了。” 老尚眼前闪出二十多年前那个积极上进的年轻军人的形象。一个聪明干练c稍有些莽撞的人,现在老了,只剩下了鲁莽。 “我还有事,没时间跟你啰嗦。”老尚不耐烦地放下电话,起身又坐下,开始仔细推敲跟梁跃进说话的措辞。 进了梁跃进办公室,他生气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梁跃进看着他说完,爽朗地笑起来。 “老书记别生气嘛。他不讲,换一个不就行了?让郝副总讲。” 130 像一个将军 表彰会如期召开。这是梁跃进到厂一年的一个成果展示,也是稳定军心,鼓舞士气的一个最佳机会,所以从会场布置c到会人数等规格很高,办得隆重热烈。会议按照惯例,宣读表彰通报,党政工团各方面,领导班子成员逐个宣读,轮流颁奖。劳模是第一批次颁奖的,上台的人披红戴花,梁跃进满面红光地握手问候,让全场的人看见这个往常严厉无比的人,也有亲和的一面。受奖的劳模当然也是受宠若惊,握手时点头弯腰,连连称谢。 坐在台下的罗娟看着父亲。此时罗道成花白的头发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钟红色的脸庞上挂着谦恭的笑容,与梁跃进握手时,眼睛又眯成了两条细缝。不知道他想法的人,还真能以为他当了劳模觉得无上荣光了呢。罗娟感到一丝悲哀,庆幸刘志远没来,否则,世界上两个她最依赖的男人都是这个神态,她会感到无地自容的。 “刘志远怎么没来?”坐在她旁边的顾顺雨问。 “出差去了。” “厂里也是,人家干了这么大的事,到年底了还把人家派出去,就不能让人家风光一下?”顾顺雨的话表面听来是惋惜和不平,里面却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成分。 “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罗娟看他一眼。 郝世业上台发言。他今天特意烫了头发,西装革履,胸前的红花把面庞映得红扑扑的。他双手端着稿子,显得很庄重,说话慷慨激昂,一副讲述辉煌c表达决心的姿态。一年来工厂的所有成就,他都把梁跃进放在前面,表决心时又号召全体工程技术人员在梁厂长的英明领导下奋力进取,开创工厂美好未来。 讲完他鞠躬致谢,梁跃进带头鼓掌,下边自然是掌声雷动。 “有什么了不起的。”顾顺雨不服气地看着他,“好像这些好事都是他干的一样。” “人家不都是说在梁厂长的领导下做的吗?”罗娟笑道。 “拍了领导的马屁,又表扬了自己。”顾顺雨扭过头来,笑眯着眼看着她,“这人就这本事。” 梁跃进最后讲话。他讲了一年来工厂上下齐心协力,进行了重大改革,职工的精神面焕然一新,完成了上级下达的各项经济指标,工厂安全稳定。最关键的,他着重强调,工厂完成了改型设备的试制c定型并批量生产,为国家的机械产品升级做出了重大贡献。 讲到这里,下边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梁跃进略作停顿,很想借此说一下自己的看法,平衡一下大家的不满,但犹豫一下,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自己还是国家干部,要以大局为重,尤其是在大会上。 “不管外边形势怎么变化,”他提高嗓音,坚定地说,“我们北方厂全体职工还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改型设备别的厂开始试制,但是形成能力的就我们一家。我要求,全厂上下齐心协力,抓住机遇,在别的厂还没形成能力之前,拿下今年的全部订单。” 他的话说得有些悲壮,在会场引起难得的c发自每个人内心的持久掌声。他受到了感动,稳定一下情绪,继续说:“可以说,我们在过去的一年所取得的成绩,与改型设备的成功密不可分。有人讲,现在的企业,不搞技改是等死,搞了技改是找死,但是我们北方厂却在这方面尝到了甜头。我们有了成功的经验,在抓紧完成任务的同时,今年要开始进行大型项目的调研,为工厂的持续高效发展探索更大的机遇。” 下面又是一片掌声。 刘志远背着双肩包,今天火车,明天长途汽车,考察一个个小矿山。小矿主们都对“鼹鼠”很满意,热情招待。每到一处,不管早晚,他都坚持要到生产一线看一下正在运行着的“鼹鼠”们,见它们都在恶劣的环境下坚强稳定地的运转着,心里无比欣慰,比告诉他当了劳模的感觉要好得多。觥筹交错间,他刻意询问设备存在的问题,得到了很多意见和建议,发现了一些潜在的需求,有些还很有价值。他每天睡觉前连需求带设想,在大本上记了很多。 感觉问到的问题基本雷同时,他归心似箭了。他惦念母亲和罗娟,也想着早点把想法变成蓝图。 罗娟把他接回家。母亲见了他,心情一下放松了下来。 “快过年了,你非要出去,”母亲责怪道,“让大家为你担惊受怕的。” “我出去您还不放心?”刘志远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笑说,“前一阵老受憋屈心里腻烦了,要是碰上一个找事的正好出出气。” “说你还来了劲了。”母亲拍他一下,“你这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那样?” “赶紧洗手去吧。”罗娟推着他去厨房,“咱妈给你做了好吃的了。” “我忘了,”刘志远洗着手小声问,“当个劳模给了多少钱?” “五百。” “太少了。” “当一次劳模就把钱给足了,也是怕你们有了钱不想再干了。”罗娟笑起来,“这叫精神鼓励。” “搞得这么复杂,才这么点钱。”刘志远啧啧摇头,“以后坚决不当了。” “当不当吧,当了也是给别人看的,没啥意思。”罗娟看着他,“估计明年也不会叫你当了。” 来到桌前,母亲已经放好碗筷。刘志远看见桌上一大盘红烧排骨,立即喜笑颜开,夹起一块咬一口,连连嘟囔着说好吃。 “你看看,”母亲怪嗔道,“这哪像个要当爹的人?” “坐下吃吧。”罗娟下意识地扶一下肚子,抬头对他笑说,“能跟你抢食吃的还得有还几年呢。” “坐下吧,”一句话说得母亲喜笑颜开,嘿嘿笑着拉他坐下,“像个啥样子。” “表彰会上梁厂长说要调研大型设备,”稳稳地吃了几口饭,罗娟问,“你知道这事吗?” “他真是这样说的?”刘志远惊异地停住了手,嘴也半张着,半天才嘿嘿笑起来,“看来明年的劳模还是要当的。”他两只手掌撑在桌上,抬着油乎乎的手指,“成套设备的照片我让他看过,当时他没答应。这是哪根筋动了,想起了这事?” 见他专神地问着罗娟,母亲也停下筷子看着他。她喜欢儿子这样的神态,像要决策一个大的行动一样,像一个将军。 “估计是改型设备让别的单位干了,他要争一口气。” “好样的,”刘志远赞叹道,“这才是男人。” “快吃饭吧。”罗娟递过纸巾,“他也只是说要调研,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刘志远从亢奋中冷静下来,吃饭的样子已经不是狼吞虎咽了。 两人回到家,罗娟打开电视,刘志远没心看,还在想这事。他把照片拿出来放在茶几上,一张张翻看。 罗娟顺手拿起那张刘志远和黄玲的合影,端详着说:“长得还是不错的。” 第一次把照片拿回来,已经讲了照片的来历,见她又这么说,刘志远笑起来。 “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也是随便说说,看你多心的。” “老听别人说见了女人这样那样的,可除了你,我都没感觉。”刘志远张开臂膀揽住罗娟,欣赏着她渐渐胖起来的脸。不管如何变化,她的神韵永远像磁石一样深深吸引着他,占据着他所有的感情空间。 “你说的话比诗都好听。”罗娟看着他笑起来,“那天王芸跟我抱怨,说陶伟在外边经常到洗浴中心去,那里可是有小姐的。还有左军山也经常带着客人到那场合。我可跟你说了,你可别在外边沾一身脏乎乎的回来。” “这样的机会有,”刘志远摊开两手表白道,“可我确实没去过。” “我也没说你去过呀。”看他老实的样子,罗娟噗哧笑起来。 “不说这个了。”刘志远突然想起什么,“这趟出去想了不少的方案,觉得挺有用的,得赶紧弄出来,别过后忘了。”说着拿出他的大本子,哗啦哗啦地翻到后面让她看。 “现在厂里要大上改型设备,你们还要投入力量搞‘鼹鼠’,”罗娟接过来看一下,担心地摇着头,“关系别搞太僵了。” “改型设备现在计划投下去,到总装最快也要三四月份。现在陶伟的‘鼹鼠’配件已经开始配套,估计和改型设备重合的时间有限。原来老方是想干够十五台就要走的,现在一下来了这么多,他也放不下心了。” “方主任走了你怎么办?你当这个分厂厂长?” “不干。”刘志远断然摇头,“分厂厂长光做改型设备没意思。我去跟梁跃进说,他要是让我设计成套设备,我就干总工。” 说得兴奋,他往上捋了一下毛衣袖子,臂腕上隐隐突出的青筋彰显着壮志和力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东方风来满眼春 131 优雅的女子 第二天一早,老方和小董站在车间门口,看着一片产品在说话。见刘志远走过来,老方对他点一下头,回身继续对小董安排。 “赶紧跟陶伟核对缺项,最晚要在放假前配完套,春节我们初一初二初三休三天,其它的时间全部突击‘鼹鼠’。就这么安排,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说。” “好吧,现在开始计调组晚上加班。”小董看着老方不容置疑的态度,“节前一定配套完。”说完,他朝刘志远点一下头,扭身走开。 老方凝神看着小董走远,好像还有什么事没放下心来。过一会,他回过头来,笑着对跟刘志远打起了招呼。 “回来了?” “配套有问题?”刘志远关切地问。 “这次好几台赶到一起,不同的厂家集中送来,已经发现缺项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漏项,要是再重新投就来不及了。”老方说完,拿出烟点上,“这趟出去怎么样?” “有收获。‘鼹鼠’还能有不少的改进。” “让他们仿造去吧,”老方得意地笑起来,“老子又改进了。” “估计四月份能出图。” “那时就要到陶伟那里干了。厂里要跟别的厂抢活儿,估计五月份开始,他们就根本不会让你插进别的产品。” “你回来了?”袁书记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对刘志远说,“正好,梁厂长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啥事?” “没说,赶紧去吧。” 梁跃进办公室,钱副厂长c郝世业c技术处的处长和一个很面熟的人已经坐在那里。 “又出去了一趟?”见刘志远推门进来,梁跃进迎过来握着他的手笑说,“弄得我想给你颁奖都没机会。” “钱太少,不值得。” “嫌钱少?”梁跃进哈哈笑起来,示意他在沙发坐下,“这回给你弄个大的。” “我们探讨一下大型成套设备的事。”回到座位,梁跃进板下脸对大家说,“上次刘志远给我看了一些成套设备的照片,并提起工厂生产的事。”他转向刘志远,“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这个矿大家都知道,报纸电视上经常见到的。”刘志远见是为了这事,一时兴奋,“我看的就是现场的成套设备。”他把整个设备的流程,大概结构和达到的标准尽他所能作了介绍,深吸一口气说,“回来我分析了,技术重点在他的主机,从现有的技术能力上说,我们完全可以设计制造,而且工厂的厂房设施正好可以满足要求。采取外协的办法可以解决设备能力上的缺口问题。”他看着梁跃进,“工厂要干,一是先要找好买家,二是给我抽调二三十个人,现在就开始考虑设计。” 梁跃进本来是想让他简单介绍一下情况的,可刘志远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大堆,连方案都有了,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哪有你这么急的性子。我还没拿定主意,你就想好怎么干了。” 周边的人都附和着讪笑起来。 “看看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梁跃进环视在座的人。 刘志远的一番话,触动最大的是郝世业。他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又让他抢了先,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最让他感到揪心的是刘志远这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他要是带头设计了成套设备,那总工就顺理成章地非他莫属了。 “厂长说得对。”郝世业想一下,看一眼梁跃进,“听刘副厂长的介绍,这台设备要试制,没个几千万不行,所以要十分的慎重。” “不管是否有买家,工厂做技术储备是应该的,要不然来了机会也会抓瞎。”他又转头看一下在座的人,像在寻找同盟军,“我看能不能这样,工厂先组织有关技术人员到现场考察一下,先有一个感性认识,回来给工厂提交一个报告供工厂研究,这样循序渐进往前推进比较稳妥。” “这样好,这样好。”钱副厂长听着他条理清晰的建议,马上点头表示赞同。钱副厂长一直在工厂工作,没有和外边打交道的经验,刚才猛然听刘志远讲了这么一通,也感到突兀和惊讶,心里一时无法适应。 听了两人的表态,梁跃进沉思片刻,点头表示同意。 “好。”他看着郝世业,“那就赶紧准备吧。” 几个人起身往出走。梁跃进把刘志远喊住,认真地问:“这设备可是国外进口的,你说我们自己能设计?” “可以。”刘志远肯定地回答。 “好了,”梁跃进点点头,“你忙去吧。” 看着刘志远出门,他又陷在椅子里沉思起来。 回到办公室,刘志远的部下们都开始热情地起哄。 “刘总,你当这劳模可是也有我们的功劳呀,”唐斌嬉笑道,“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不就是吃顿饭吗?容易,也应该。”刘志远笑笑,“但是我老觉得这事情不对,刚才我还跟梁跃进说,劳模给钱太少了。你想,就我这样子的,能让我当上劳模,不就是因为改型项目嘛。可你们看,生产过程出了这么多的质量问题,而我们装配却很顺利,这说明是我们做了大贡献的,应该奖励大家。”说着,他从后边裤兜里拿出一沓钱来,抽出零钱,交给唐斌,“我想好了,五百块你来处理,按劳分配,最后把结果让我看一下。记住,留出大家吃饭的钱,到时一定叫上我。” “开个玩笑,不能当真。”唐斌赶紧背起手来,“这是你应得的钱,我们也就是打个杂。” “小家子气。”刘志远朝他瞪起眼来,“我能问梁跃进要钱,你就不敢拿这点?亏你还比我大两岁。” 唐斌看一下大家,大家都面面相觑。 这时电话响起来,是老方让刘志远过去。 “就按我说的办。”刘志远把钱放在唐斌面前,“你可以不要钱,但是事情办不好我可以扣你钱,你信吗?”说完,急忙走出门去,走了没多远,听见办公室里轰地热闹起来,他不禁摇头笑了一下。 俞强坐在老方对面说话,边上还坐着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子。见刘志远进来,俞强兴奋地走过来,伸手和他寒暄。 “不在家好好准备配件,”刘志远问,“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方总召唤,”俞强看一下老方,“我哪敢不来?” “这一下这么多产品,我把他叫来对一下计划,”老方解释道,“别出了岔子。” “他生产的肯定比我们要的多得多。要落实的,就是要优先保障我们。”刘志远问俞强,“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就是这样子。”俞强坦诚道,“这事我也不瞒你们,现在‘鼹鼠’的产品确实供不应求,市场上假冒我的都有了。”他摇一下头,“真没想到这市场发展这么快。”他说着,看一下表,“这样吧,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中午我来安排,一起坐坐,我们边吃边聊。”他指一下边上的女子,“她第一次来,想看看国营大厂是什么样子的。我先带她在厂里转转看看。” 开始刘志远是想自己带着参观的,可心里惦记着‘鼹鼠’的改进方案,再看一下边上的女子像是黄玲一样的有主意的人,就不敢贸然提议。他灵机一动,走到门口冲走廊喊了一声:“李大姐,过来一下。” “中午你们自己委屈一下。”老方站起来,“这阵事情确实太多,不敢多喝酒。晚上吧,我多叫些人,咱们好好喝一场,解解乏。” 李海霞进来,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刘志远。 “小李,”老方笑说,“你陪着两位客人在厂里转转,介绍介绍情况。” 李海霞引两人出门,走两步又返回来对出来相送的刘志远小声埋怨:“这外号也能在大走廊里喊吗?”说完瞪他一眼。 “这李海霞看似大大咧咧,”李海霞领两人走后,老方笑说,“其实内秀。” “她开我的玩笑也不少了,再说我喊他大姐也没错。” “这女的是谁?”老方问。 “我也不知道呀,还以为你知道呢。”刘志远看着他,“我知道俞强是结了婚的,还有孩子。不过这个看着不像。” “看来他们关系不一般,那就当夫人接待。晚上叫上罗娟,还有陶伟c左军山两口一起坐坐,一年了。” 132 中年人的感怀 一天的时间,刘志远把想法落实到了纸面上,像放下了身上的一块重物,心里一下轻松起来。回家的路上,他把方案又在脑子里过一遍,感觉方便了操作和维修,还能提高效率,心里一阵得意。但想起这是对产品的改动,是要经过试验考核验证的,他的心又揪了起来。他想到了张四清,要和他探讨一下可行性和可靠性。他庆幸有张四清这个人,否则他搞设计就是单打独斗,孤立无援。 到了家,罗娟已经换下了工装,简单梳洗完毕,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觉得奇怪。 “有事吗?” “没什么,心里想着‘鼹鼠’的事。”刘志远摇一下头,“还想着请四清给我把把关。” “那也不能现在就找他吧?”罗娟说着把衣服拿过来,“赶紧换衣服,别让人家等咱们。” 街上下班的人流高峰已经过去,远处的各种摊点生意兴隆。 “老听说别的女人怀孕挑食得厉害,”刘志远看着罗娟,“看你跟没事一样。”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罗娟笑起来,“以前咱车间有个人,刚怀孕时见饭就想吐,弄得家里都着急不知该怎么办。问她到底想吃什么?她指指院里的鸡窝说,就想吃鸡食。” “那倒省钱了。”刘志远哈哈大笑。 “还能真让人家吃鸡食?家里人变着花样想方设法哄着她吃呗。反正有人怀孕是挺受罪的,可你看我,反而饭量大了,吃啥都香。”她说着站住,“你看胖了吧?肚子也有些显了。” “有点。”刘志远打量着她点点头。 “体型没了。”罗娟抬眼看着他,“你不觉难看了吗?” “肚子越大我越有成就感。”刘志远揽住她的肩膀往前走,抬头自豪地说,“你说我这个人,从小打打杀杀的,没想到现在这么挺顺利,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你把我也当成你的工作场地了?”罗娟看着他娇嗔道。 “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刘志远嘿嘿笑道,“我要让你一个一个地生下去。” 老方和陶伟c左军山两家已等在饭店门口。见刘志远两人说笑着过来,韩燕c王芸迎上来,一边一个扶住罗娟,左军山又开始调侃起来。 “重点保护对象来了。” “别当回事,”罗娟笑说,“我现在啥事都没有,能吃能睡,正点上下班。” “肯定是个小子了。”韩燕笑着看王芸一眼,“看她那个时候懒的那个样子。” “幸亏只让生一个。”王芸摇摇头,“我可再也不想受这罪了。” “那两人还没来吗?”这边刘志远问老方。 “李海霞去叫了。” “快当爹了,”左军山问刘志远,“有什么感觉?” “你孩子都三岁了,还问我?” “他是急着要给你介绍经验呢。”陶伟笑起来。 陶伟的脸比上次见到时又黑了些,穿着宽大的衣服,人也显得更瘦,但眼神却变得沉稳了很多,像一个经历了许多风雨的人,长了有四五岁的样子。 “那边吊车c试验台怎么样了?”刘志远问。 “吊车刚装好,现在正把拆掉的机床地基整个平一下,打上水泥。试验台地基已经打好,外协件还不全,这两天齐了,我安排人过节期间装起来。”陶伟感叹,“没想到行情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叫东方不亮西方亮。”老方笑说,“我们‘鼹鼠’是小了点,可是供不应求;改型设备是大,还要跟别人抢饭吃。也不知道这些人的脑瓜子是怎么长的。” 远处俞强推着自行车,身后两个女人扶着走过来。见车架上放了很多东西,陶伟和左军山赶紧过去帮扶。 “我们都准备好了,”老方也过来拍拍俞强的肩膀,“你还拿这么多东西。” “过年了嘛,大家尝尝鲜。” “早说呀,”左军山说,“我有车。” “说你的本事都在嘴上一点没错。”李海霞喘着粗气瞪着他,“看我们来不了,你开车去接一下呀。” 放下了东西,她跟老方说一声要走。 “别,好不容易碰到一起,怎么就要走了呢?”左军山看她一眼。罗娟也劝她留下来。 “都是领导们,我就不碍事了,”李海霞摆摆手就往回走,“以后没外人了再说。” 进了包间,大家自然地选定了各自的座位。老方在中间,一边是俞强和刘志远,一边是陶伟左军山,女眷们坐在对面,女子两边是罗娟和韩燕。 “又一年了。”看凉菜已经上好,倒上酒水,老方端起杯来喜庆地说,“今天大家尽兴。来,干了第一杯。” 男人们面前的酒都一口喝了。刘志远见俞强没有推辞,笑说:“酒量见涨了。” “涨了一杯。”俞强竖起食指,“现在还是连你们这里的三杯开场酒都过不了。”果然,第三杯他就端起了茶水,这时连脖子都红了。 三杯过后,正好热菜上来,老方招呼大家赶紧吃。罗娟和韩燕也照顾着女子,边吃边介绍这里的风味。 “今年‘鼹鼠’这么快成气候,你俞总功不可没呀,”老方朝俞强端起杯来,“我敬你一杯。” “先别,”左军山伸手阻止,“还没介绍呢。” “哦,这是我的错,都以为是自己人,只想着喝酒了。”老方放下杯,指着他对俞强介绍道,“这位是左总,做的是机械配件贸易,是志远和陶总的伙伴。”他又转过来对左军山说,“俞总,‘鼹鼠’的配件供应商。”接下来逐个介绍了罗娟c王芸c韩燕。面对女子,他冲俞强笑一下。 “这个你来介绍吧。” “张越,”俞强和女子对视一下,“我的助理。” 桌上的人都恍然大悟,暂短地交流一下眼色,又马上恢复了常态。 “幸会,我先敬你一杯。”左军山端起杯来敬俞强,见他端起茶杯,连忙说,“这可不行。” “他真的喝不了酒。”刘志远解释道。 “我让助理代劳行吗?”俞强看着左军山。 “代劳可以,”左军山看一下张越,“但得三杯。” 俞强用征询的目光看看张越,张越莞尔笑一下。 “我也不会喝酒的。”张越款款站起来,“既然左总盛情,那只得从命了。”她说着右手端起面前的酒盅,抬得不高,左手做托底状,微欠一下身,笑容可掬地说,“左总,我敬您。” 和罗娟的漂亮不同,张越的俏丽和妩媚显得更加外露。 打从一见面,左军山就开始打量她的长相举止,猜测到了她的身份,比在座的都先心里有了些底,但面对这优雅的举止,可以融化人的笑容,反而一时不知所措。 “好,谢谢。”为了掩饰内心的局促,他端着杯站起来,豪爽地一口喝了酒,重重地放下杯子。 张越则是看着他,把酒凑到嘴边,徐徐喝完,抿着嘴,放低酒杯,半倾着空杯向他示意。 大家齐声叫好。 “坐下喝,坐下喝,”左军山不好意思再面对如此的礼仪,伸手示意她坐下,“站着喝不算。” 老方看着两人喝完剩下的两杯酒,嘴上跟着叫好,眼中欣赏着张越优雅的举止,内心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张越仪态万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眼前的场景,使老方联想到一千多年前诗词中的意境,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从年轻时糊里糊涂地跟着搞运动,到军营里任劳任怨地学习锻炼,再到战场上舍身拼杀,最后在工厂痴梦一般地追求理想,一路走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掉了队。 满眼的青年才俊和俏丽佳人,使他感慨万分,暗自惋惜自己度过的枯燥时光。本来他的一生也是可以这样丰富多彩的。 他庆幸自己赶到了舞台的边缘,但是场中的主角们已经在毫无顾忌地慷慨高歌了。 见张越喝完三杯酒,罗娟和韩燕劝她赶紧吃点菜。 “你别跟他们这些臭男人比,”韩燕劝道,“粗粗拉拉的,不懂规矩。” “北方男人挺好的,豪爽。” “还是人家俞强看起来斯文些。”罗娟赞赏道。 “他在南方也算是一个棱角多的人了。”张越看一眼俞强,“男人没了棱角就不像样了。俞强很佩服你家刘总,经常在公司的大会上讲他的故事。” “他就是一个做起事来什么也不顾的人。”罗娟抬眼看一下正在和陶伟大杯喝酒的刘志远,“大杯喝酒,大口吃肉。” “这样好。”张悦也欣赏地看过去,“多有男子气呀。” 刘志远开始端着杯敬老方,脸上已经带了点酒气。 “方主任,你们先去干‘鼹鼠’吧,我还想在厂里干一把大的。” “志远又看上大活儿了。”老方端起杯,笑着对左军山说。 “瞎折腾。”左军山看着两人把酒喝完,对老方说,“这个人就是不碰南墙不死心。现在产品有了,工厂也有了,还搞什么大机器,好像全中国就他有气魄。别人都把他当工具用,他还屁颠屁颠儿地跟着干,今天人家高兴了把他当人看,搞不对付了狗屎都不如。看这世道,大家都在凑合,都在互相利用,沾点眼前便宜,就他那个一根筋的样子,以后非得吃亏不可。” “我倒不这么看。”坐在两人中间的陶伟说,“没有志远的这股子劲,就没有这个小厂和‘鼹鼠’。现在他在厂里闯闯,闯成了大家好,闯不成再过来,两不误。你也别说他那股子劲,你是这种聪明,人家是那种,不能都跟你一样。” “陶伟说得对。”老方端起杯对两人说,“来,跟你们小哥俩喝一杯。” 俞强和刘志远说起明年的发展,意气风发。他说,现在在这个行业也摸了一段时间,了解了一点情况,产品除了“鼹鼠”外,很多领域都涉及了,现在想扩大规模,把给他的那块地开发起来,扩大产能,希望刘志远还有更好的项目能搞起来。 他问刘志远说的“要干一把大的”是指什么? “大型成套设备。”刘志远眼睛直射着他,“就像国外进口那样的。” 俞强说了那个矿山的名字,刘志远志在必得地点一下头。 “就是那样的。”他说着,掩不住内心的兴奋,晃着头憧憬起来,“那可是真是像样的东西了。” “现在我们就说好,”俞强也像打了兴奋剂一样伸出手来,“配件我来供。图纸出来马上告诉我,我保证决不拖你的后腿。” 酒桌上,男人喝得酣畅,女人们谈笑甚欢。服务员过来小声提醒老方,时间已经不早了。 “今天喝得高兴。”老方看一下表,带着歉意地端起杯来,“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家来日方长。来,杯中酒,我们一起干了。” 往回走的路上,罗娟问刘志远:“看你跟俞强说得投机,喝了不少吧?” “可能是。”刘志远意犹未尽,“说得高兴,也没有什么感觉。” 133 男人的品质 从春节前三天开始,厂里放假十天,但是涉及前道工序的铸钢c铸铁c锻造c原材料下料c焊接及机械加工的分厂必须连续加班,突击改型设备。总装分厂则是全力保“鼹鼠”,要抢在改型设备来到前把手里的订单组装完毕。 放假前,除了按照业绩兑现了奖金外,总装分厂把能想到的吃的c用的年货都作为福利发给每个职工,创历史新高,用老方的话说:“‘武装到牙齿’,让大家过个肥年,不用操心买东西,专心干活。” 出格的举动引来别的分厂的嫉妒,也引起工厂的注意。 在梁跃进看来,这是老方又一次在做给工厂看。 车间派人把东西直接送到了家,满满摆了一地。母亲发愁没地方放,催着刘志远把吃不完用不着的拿到丈母娘家,刘志远只得出来找车送过去。 杨金枝也在发愁,但好在地方要比母亲那里宽敞不少,阳台,厨房都可以暂时存放。刚归置好了,刘志远又送来了一堆,她笑说:“这下都往哪儿放呀。” 刘志远在屋里转一圈,看连冰箱里都塞得满满的,就对罗杰说,把小屋窗户打开,放到外面去,这天坏不了。 厂里住房紧张,家家户户都想办法拓展空间,窗户外都用角铁搭了简易的架子,存放一些暂时不用的物品。刘志远把堆在架子上的大葱抱进来,把一些不怕冻的食品放到架子上摆好,又用细绳扎住,防止大风刮掉;回到屋里把干瘪了的葱皮捋下来,重新整理一下捆好,再绑到外面的物品上。时间不长,他就利利索索地收拾完毕,把地打扫干净。站在一边的罗杰基本搭不上手。 刘志远干活麻利,杨金枝看得出神。罗道成过来,碰她一下,朝刘志远点着头努努嘴。 “去。”杨金枝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 “妈,”罗杰笑说,“您老说方叔不好,可看人家这领导当的,啥都给您准备好了。” “我是说他的嘴不好,”杨金枝笑着让两人去洗手,“咋咋呼呼的,你可别学他。” 刘志远和罗娟都在继续上班。三十那天,两人都放了假,中午简单吃点就开始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你们回去休息一下再过来。”母亲对他们说,“我啥都准备好了。” “饺子馅儿还没准备呢吧?”罗娟问。 “肉菜都剁好了。” “好。”刘志远炫耀道,“今年特殊,您留着,晚上让罗娟来调,您也尝尝儿媳妇的手艺。” “您也歇会吧。”罗娟对母亲说,“下午我们过来,厨房的事您就别管了。” “妈,”看着母亲没着没落的样子,刘志远揽住她的肩膀宽慰道,“您别着急,不就是过个年嘛。” “都是过年,”母亲瞪她一眼,“今年一样吗?” “还真不一样。”刘志远笑着看一下罗娟。 “妈,您别担心,”罗娟附和着,“我们三人就是几个菜,吃完我跟您包饺子。” “去吧去吧,”母亲想一下也是,对刘志远挥挥手,“看好娟,小心慢点。” 下午两人回去,一进门,刘志远就闻见隐隐的香烟味。 “妈,您烧香了?”他奇怪地问。 “刚才我祭了一下你爸。”母亲平静地看他一眼。 “为什么不等我们回来一起做?” “好啦,没事了。”母亲摆一下手,“我怕你们年轻人看了不习惯。” “妈,您喝点水。”罗娟端过水来递给坐在床上的母亲,“以后这事就让我们去办,关键是您要开心c想得开。现在生活好了,您想要什么有什么,更要心情愉快。再过几个月您还得看孩子呢。” “好孩子,我知道了。”母亲揽着她的腰,头轻抵在她的肚子上,抽泣起来。 罗娟百般安抚,让她喝了水,把杯子放桌上。 “妈,您织的毛衣正好,”刘志远也找着让母亲高兴的话,“连孩子都护上了。” “还是想早点好吧?”母亲抬头看一下罗娟,破涕为笑。 厨房里的事母亲都准备完,鸡鸭鱼肉都炖好盛出,炒菜的葱姜蒜也剁好放在碗里,罗娟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菜端到了桌上。一家三口坐下,刘志远端了一杯酒,敬一下照片上的父亲,倒在地上。 “开始吃饭吧。”暂短的沉寂后,母亲笑说。 “妈,”罗娟端起面前的一杯果汁祝福道,“祝您身体健康。” “好好,”母亲也高兴地端起杯来,“一家都好。” “妈,明年这里就要多加一把凳子了。”刘志远喝完酒放下杯,欣喜地看着她。 “净说废话嘛。”母亲先是一愣,过后笑起来,“也不用,到时我抱着。”她明白,这是孩子们在找着她高兴的话说,便幸福地接过话题。 三个人的年夜饭伴着欢声笑语,吃得充满温情,好像没有听见外面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今天别守岁了,娟也不方便,你们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早点回来。”包完饺子,母亲从墙角拿出鞭炮催促道,“一起出去放了。去年还惦记着,今年就想不起来了。” “今年不是娶了媳妇儿了嘛。”刘志远嬉笑道。 两人踩着厚厚的鞭炮碎屑往回走。 “刚才我仔细看一下父亲的照片,”罗娟说,“你跟他长得还真像。” “也就是在照片上看看,我也没见过真人。小时候我看见别人都有父亲,自己没有,也感到点自卑。慢慢长大了,这种感觉就少了,感到家就是我妈,现在又有了你,我已经非常满足了。现在就想挣钱吃饭,做更大的事,挣更多的钱,让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刘志远畅舒胸臆,罗娟抬头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人会走过多么艰辛的道路。他就像一棵挤着石缝长出来的松树,没有童年美满的回忆,没有少年时灿烂的阳光,一路走来,长大成人,肯定经历了比常人多得多的苦涩和艰难。但令人称奇的是,他不仅没让命运扼杀,反而栉风沐雨,长得挺拔粗壮,更加坚强和特立独行。 厂里这样的单亲人家也有,但交往中或多或少都能看出人生缺陷带来的痕迹,而他例外,没了管教c呵护,反而造就了独特c完整的人格。 罗娟想着肚里的孩子。为其营造美满舒适的生活环境是天性,但要是个男孩子的话,她很希望能培养成一个跟他爸爸一样的人。 她觉得,一个男人,就应该拥有这样的品质。 马路两边鲜红c喜庆的彩灯在寒风中摆动着。 “你怎么不说话?”刘志远问。 “在想你和孩子的事。”罗娟低着头笑一下。 “我造大机器,将来我们的孩子去造飞机c轮船。” “那人家就不能去做个政府官员了?” “我们可不去做那种吃伸手饭的人。”刘志远连连摇起头来。 一大早罗娟被外面的鞭炮声叫醒,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这可是新年了。” “我还想再躺会儿。”刘志远翻过身,手臂放在她已经膨胀起来的胸脯上。 “你睡到几点都没事,”罗娟扭过脸,手扶着他的臂膀说,“我刚进家门就睡懒觉行吗?” “忘了,新媳妇儿呢。”刘志远抬起脸来,“赶紧起床。” 两人利索地起床收拾床铺,洗漱c打扮出了门。 早晨的阳光把座座楼房轮廓照得清晰明亮,外面空气难得的清新,像刚洗过的一样。楼道口的各色春联,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宽广笔直的马路两边彩旗飘动,路上已经有了衣着鲜亮的孩子的身影,一手牵着大人,一手拉着高高的彩色气球。气球舞动在天空蓝色的背景中,令人遐想。 两人叫着妈推开虚掩的门。母亲穿着罗娟买的新衣服,头发梳得齐整,满脸喜庆地迎上来扶住罗娟的胳膊。 “妈,”罗娟俯下身,拉着母亲的手,贴着母亲的笑脸问候道,“过年好。” “好好,”母亲欢喜地应承着,帮她脱下外套,“你们都好。” “今天你啥也别动。”见罗娟转身要去厨房,母亲栏住说,“水已经烧好了,我马上就下饺子,一会就好。” 吃完饺子,刘志远抢先站起来:“今天我来刷碗,慰劳慰劳你们。” “你可别毛手毛脚的,”母亲不放心地看他一眼,“大过年的摔了东西可不好。” 厨房窄小,能放东西的地方放满了昨晚的剩菜剩饭。这是母亲刻意这么办的,今天一天就吃这些了。 有人敲门,母亲赶紧过来:“肯定是你张叔。” 开门就是喜庆的问候。罗娟也过来叫了叔叔阿姨,连忙让座。 “志远也下厨房了?”薛姨惊喜地看着刘志远。 刘志远叫了两人,用手背蹭一下溅在脸上的水点呵呵笑起来。 “我也要开始熟悉熟悉。” “快当爸爸了,就是不一样。” 张修安今天的腰好像也直了些。他四周看一下房间,又看一下母亲和罗娟,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宽慰和满足。 “他叔,”母亲劝道,“您坐呀。” “嫂子。”张修安坐下,从罗娟递过来的果盘里抓了一小撮瓜子,欣慰地看着母亲,“好日子开始了。” “多亏了你们的照顾。”母亲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满脸红光地点着头。 “这是你的福呀。”薛姨拉着她的手,眼睛转到罗娟身上,说起孩子的事来。 张修安见刘志远进来,拉他坐下:“这一年你干得不错。老实说,出乎我的意料。” “您是说那个改型设备吧?” “不光是这些。车间方主任对你评价也很高。” “我也是随随便便干的,想到哪了就做到哪。” “这样干下去就很好。”张修安欣慰地看着他,“好好发挥你的技术特长,搞好和领导的关系。” 刘志远见他固定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模式,心里有些别扭。 “我想做大型成套设备。” “大型成套设备我们也都是在电视c电影上见过。”看着刘志远固执的眼神,张修安开始有些不安。他耐着性子说:“但是我觉得提出做这事有点过于玄乎了。我们的工业才发展了多少年?能跟老牌资本主义比吗?梁厂长是bj来的,可能见过世面,我也佩服他的魄力,但实际的国情不能不考虑。”他说着满怀顾虑地摇起头来。 “这事是我提出来的。”刘志远平静地说,“我是想着自己设计c制造。” 张修安欲言又止,嗓子眼像突然堵了东西一样,低下头无奈地看着周边的地面。他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情,又让刘志远给搅乱了。 “提出就提出吧,以后也别介入了,”过一会儿他抬头看着前面的白墙,若有所思地说,“安安稳稳地工作。领导欣赏你,你妈身体也好,罗娟又怀了孩子,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说着,他转过脸来看着刘志远,“这事不是郝世业在挑头做吗?听说过了年就要出去考察了。” “都谁去?”刘志远奇怪这事为什么没通知自己。 “郝世业c总师办主任c技术处处长和主管开发的副处长。” “管开发的副处长?”刘志远问,“是那个中等个儿,不爱说话的那个吗?” “刚提的。”张修安点点头,“原来在工艺研究所干点杂事的人。研究生毕业来厂四五年了啥也没干出来,这回,凭着媳妇的关系当了领导。” “媳妇?” “就是厂里电视上的那个。”张修安摇摇头,“你还年轻,人际关系很复杂,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确认了考察人员没有自己,刘志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见过了,没必要再去一趟,就不再深究这事。 两人走后,他对罗娟说:“姚伊娜的老公当技术处的副处长了。” “你觉得是该当还是不该当?”罗娟想听听他的看法,歪着头问。 “我看也就是管管图纸c干点抄抄写写的料。平时在路上,见了他就不自主地猜他的岁数,没想到是姚伊娜的老公。那次在梁跃进办公室见他,两眼看人时都是那样的。”刘志远看一眼正在看电视的母亲,小声对她说,“一个咋咋呼呼,一个呆若木鸡,你说两人上了床该怎么过?” “你管人家床上的事呢。”罗娟噗地笑起来,露出调皮的眼神,压低着声音说,“我们私下里都叫他‘老木’。” 134 白白长了一身本事 从初四开始,总装车间除去请假回老家的人,全体上班,四条线全开突击“鼹鼠”,老方两条,刘志远和小董一人一条全程督战。老方看着这阵势,兴奋无比。 “就这样干‘鼹鼠’,”他兴奋地对小董说,“一年下来让全厂都跟咱们一块儿过好日子。” “可惜咱现在是插着厂里的空档干的。”小董也有同感,“还有,看着线上人多,但办公室和辅助线的人都使不上多大的劲的,都怕干错了挨骂。其实进度并不快。” “这个假放得有点长了。”老方可惜地摇着头。 “我估计最后还得和改型设备冲突上。” “到这份上了,只能尽可能地往前冲,真要是碰上了再想办法。” 尚书记带着徐建过来。跟老方和小董握手寒暄一下,他就到就近的装配线上对工人进行慰问。宣传部干事的相机开始对着他不停地闪烁。 见拍得差不多,他示意干事往前拍一些工作场面,自己走到老方跟前。小董见领导过来,知趣地走开,和徐建说起生产上的事。 “可千万别再跟改型设备搞到一起了。”老尚不无担心地对老方说。 “那可没准。”老方无奈地摇一下头。 “前天怎么跟你说的?”老尚瞪着他,“现在又变卦了。” 只要都在厂里,两个老战友每年过年肯定是要在一起坐坐的。 “那天当着孩子们的面不好说。”老方狡黠地笑一下,“我跟你讲吧,这个分厂厂长我不想干了,等干完这批‘鼹鼠’,我就打报告辞职。” “你干什么去?” “我想停薪留职,出去闯荡一下。”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你以为还是年轻人哪?”老尚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再说,你一个中层正职搞停薪留职影响不好,别说梁厂长同不同意,连我这一关你都过不了。” “那我就请病假。老赵头这么长时间不上班,不也一样拿工资吗?” “你能跟他比呀。”老尚瞪着眼说,“你不行。”他说着就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我看你是真有病,不过不能请病假!” 刘志远在整条装配线前后走动,哪里慢了,就上去搭把手,装完一个组件,仔细端详一下,回想着当初设计时的考虑,很有成就感。他手里攥着一小块擦布,看着生产线,像照顾着自己的菜园一样自得愉悦。 技术组在家的人都在办公室更改“鼹鼠”设计。唐斌有疑问,拿着刘志远的草图下来,见刘志远正看着一个组件在发愣,感到好奇。 “刘总又在构思新作品了?” “原来是想在这里做一个液压缸的。”刘志远回头见是他,指一下部件说,“可担心‘鼹鼠’的液压系统太复杂了,还加大了体积,犹豫一下就给放弃了。 “可以了。”唐斌说,“就这样已经比传统设备好太多了。” “为什么?”刘志远天真地说,“好事还不让人想想呀。” “要是结构放大五倍,加上它就很自然了。”唐斌看着部件,仔细端详一会儿,“这样对咱们传统的结构来说将是革命性的。” “这才是你的水平嘛。”刘志远忘形地拍起他的肩膀,“以后要是做大设备咱就这么干,这块儿你来设计。” “不不,我也就是说说过过嘴瘾。”唐斌连连摆手,“没见过国内的设备用过这个结构,不敢。我这么做了,出了问题算谁的?” “要是成功了呢?”刘志远不满地看着他,“成果不也是你的吗?” “就是成功了,也轮不着我一个无名鼠辈去领这个功。”唐斌不以为然,“比方说,你的新技术要发表论文,像你我这个档次的,人家理都不理你,非得靠上一个名人不行。还是老老实实一步步地熬吧,这样最稳当。” 两人好不容易说到了一起,唐斌的思想又突然拐了弯。 刘志远懊丧地瞥他一眼,不耐烦起来:“过来有什么事?” 见刘志远板起了脸,唐斌拿起图纸,恢复了在他面前的低姿态:“这里你没标注,我估计着是这样的,拿不准,来确认一下。” “非得我点了头才行?”刘志远看一下图纸,像个老师一样,“我在叙述里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类推。再有,你自己不是算得很好嘛。” “好了,明白了。”唐斌如释重负,扭头就走。 “回来。”刘志远忍着气看着他,“你岁数比我大,经验也不少了,为什么就不能自己拿点主意?” “凡事多请示,”唐斌脸上露出老到的笑容,“不犯错误。” 一个假期,“鼹鼠”的新图描好。待唐斌校对完毕,刘志远抽查了几份都没错误,就签字晒图。 他对唐斌的工作还是认可的,这人思路清楚,办事认真,偶尔一两次说话不着调,只当是性格活泼。可他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愿意有点担当,要是他能负责任地提出一点建议或是找出一些图纸上的不足的话,倒是一个很好的帮手。 图纸晒好,唐斌把图纸整齐地摞放在刘志远桌上向他交差,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开始和边上的人说笑。刘志远无奈地看他一眼,从图纸中抽出几张,去找张四清。 张四清正带着两个检验员检验一排一个姿势摆放着的箱体。他带着一副半新的线手套,每测量一个尺寸,都要在待测的端面上擦一下再吹一口气,确认干净没杂物再把量具靠上去。发现刘志远站在边上,他笑着站起来。 “来拜年了?” “这点事还要你亲自上手?” “这是假日期间干的,今天要交库,我不放心再检一下。”张四清摘下手套,突然笑起来,“要是因为我们的活儿再被停一次产,那我可受不了。” “就那么一次,还让你们记一辈子?”刘志远不想再说这个话题,“这个年过得不错?” “可以吧。过年我一个人回老家呆了两天,其它时间都在原来的厂里。孩子现在能说能笑了,姥姥姥爷都挺高兴的,尽管不富裕,还硬给了不少压岁钱。你们过得还好吧?” “还行。”刘志远动一动腋下夹着的图纸,“搞这个呢。” “又有新作品了?” “‘鼹鼠’我又改进了一下,还是请你来把把关。” 进了办公室,刘志远在桌上铺开图纸。 张四清见到图纸就沉静下来,目光在图面上的一个点停留了一会,便迅速转向一边,又接着迫不及待地翻开下一张。 “你越跑越远了。”看完几张图,他点头感叹道,“都到了人机工程的境界。你把操作人员自己都可能没想到的地方都考虑得很好,我现在只有学习的份。老实讲,现在的‘鼹鼠’,已经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产品了。” “我可不是来听好话的,想听好话我们那里有的是。” “我说的都是真的。”张四清带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眼神看着图纸,“我要是一个顾客,现在只要知道是你设计的产品,我会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顿了一会,他抬头看着刘志远,“真是佩服你。” “我不把你当外人。”他说着低下头,“按道理,我的学校比你的出名,走的地方也比你多,职务也比你升得早,可内心深处就没想到过,像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能干成什么事。现在从专业角度说,你达到了,唯一的缺憾是上级没认可。你的技术,要是由国家来推动,那创造的财富将不可估量,你也没必要每天直接跟铁块子打交道了。” “别再往下说了,再说我快听不懂了。”刘志远对他这样的神态,感觉奇怪生疏,“我做出了一件像样的东西,还挣到了钱,达到了目的,这就够了。” “我有报社的同学,”张四清突然抬头问,“文采很好,让他给你报道一下?” “千万别。”刘志远连连摆手,“合同我现在都干不过来,再做广告没必要。” “真么说你呢?”张四清看着他无奈地摇一下头,像面对着一个冥顽不化的人,“白白长了一身本事,太可惜了。” 135 东方风来满眼春 梁跃进让郝世业带队去考察成套设备,是因为部长发过话,不做不行,但他心里很清楚,成套设备的立项生产,现在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他节后一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徐建叫来听取改型设备的生产情况汇报,随后拿着生产计划仔细分析。现实的事就是今年的吃饭问题,当一个厂长,最关键的是要把一年的任务拿到手,不然,所有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他反复计算了,上半年要是抓住其它厂没有形成能力的机会突击一下,加上留有的一些配件生产计划,今年一年就有了把握,可以腾出精力来谋划明年的工作。 他要求,配件的产成品不能像以往那样等生产计划执行完后再往总装分厂配套,可以转入的,直接配至现场,配齐一部分装一部分,节省时间。 这样,改型设备就和“鼹鼠”提前交上了火,小董不得不抽出人手进行改型配件交接。他每天一边盘点配套情况,一边从小部件开始组织装配,但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装配进行不下去,反而挤占了一些场地。 “鼹鼠”顺畅的生产秩序被彻底打乱。 “你们抢工期,抓进度我理解。”老方不满地对徐建说,“可这生产跟打仗一样,都是有规矩的,主力部队还在几十里以外,你就让先头部队跟敌人硬拼吗?” 徐建知道他说得有理,但是厂长的要求就是硬性的,谁也不得违反。这是梁跃进一年来树的规矩。 “老主任,您是老革命了,还不懂这规矩?”他无奈地摊一下手,“领导下了令,我也只是一个执行者。” 梁跃进带着钱副厂长来到车间,看见改型设备开始往分厂配套,而且一天比一天多,但装配却没有一点起色,心里开始焦虑。 “为什么改型设备还没开始装配?”他责问徐建。 “配套不全。”徐建解释道,“各单位都是按照计划生产的,有些工序长的产品还来不了。” “那简单的也可以开始干呀。” “厂长说得对,”边上的钱副厂长看一下产品说,“先干能干的。” “一个部件几十上百个零件,仅装能装的,这样车间就到处都是半成品了。”徐建看一下钱副厂长,明白他这是在给厂长圆场,就继续解释道,“您看,那边已经铺了一片,占了场地干不成活儿,车间也不愿意呀。” “怎么不行?”钱副厂长突然变了脸,“小徐呀,我看是你的观念有问题。” 钱副厂长去机关之前就是总装车间的人,对产品及生产流程很熟悉。梁跃进开始被徐建解释得有些动心,现在听他这么说,又增强了他的自信,也感到自己说得有道理了。 “你去把他叫来。”他一眼看见远处装配线上的老方,对徐建说。 “确实,大家的观念还有待转变,”看着徐建走远,钱副厂长说,“全厂一盘棋,不能只顾芝麻不顾西瓜。” 梁跃进看着远处的老方,心里想着别的事。 徐建领着老方过来。老方看着梁跃进,等着他开口。 “方厂长。”钱副厂长看着他,“改型设备能装的要赶紧开始呀。” “钱副厂长,你也是干过总装的,应该了解这儿的特点。”老方不满地看他一眼,向后指一下,“配件不全,装装等等,这活儿能干吗?我车间的产品也是工厂的产品,现在条件成熟,等突击完成,接上改型设备正好。现在停下成熟的,干配件不全的,到最后车间全是半成品,那不乱套了嘛。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没道理呀!” “厂长,”徐建看梁跃进脸色铁青,时刻就可能发作,赶忙上前解围,“我跟方厂长再仔细排一下计划,下午到您办公室汇报。” 梁跃进不置可否,背着手走开。 “这总装也太不顾大局了。”钱副厂长紧赶几步追上来。老方是他的继任者,几年来总装车间风风光光的表现,一直是他隐隐的心病,想起来就如鲠在喉。梁跃进对老方的不满,正好给他打开了一个出气口。 梁跃进低头不语,只顾往前走。老方的话确实也无懈可击,“鼹鼠”现在占了全部的生产线,前后工序都占得满满的,改型设备配套不全不能装配也是浅显的道理。他不能接受的是老方的态度,要是用请示的口吻或许大家都可以有退路,现在当着钱副厂长和徐建的面这样顶撞,要是让了步,以后怎么面对他们? 他是喜欢有能力有棱角的人的,但前提是不能有挑战自己权威的现象出现。现在面对这个目中无人的方运昌,他的忍耐到了极限。但是,总装分厂是工厂的龙头老大,事关全局,他又不能贸然行事。他在寻找着合适的理由和机会,把方运昌拿下。 “你到徐建那里核对一下生产计划。”梁跃进对钱副厂长说,“改型设备的主导地位不许干扰,要选好最优方案,确定以后,立即展开,所有其它产品全部让路,不能商量。” “也好,把事做得他们说不出话来。”钱副厂长看着他的脸色连忙答应道。他一直等待着梁跃进说出撤掉老方的话,没想到说出了这个。 回到办公室,梁跃进的怒气仍没有完全消退,愤怒和担心使他难以平静下来。在他面前,改型设备还不是最大的隐忧,关键是改型设备以后的事。 成套设备是他向部长提出来的,但是部长不咸不淡的官话,就是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也会这么说的,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他想起邢晓光那张饱含着丰富内容的笑脸,很想找他说个明白,但春节期间好不容易联系上,他说是跟着父母到hn旅游去了。 “妈的,把我坑成这样,你倒出去潇洒。”梁跃进心里骂道。他认定,提出改型设备技术扩散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个邢晓光;那天在部长办公室,心里最高兴的应该就是这个人。自己付出了一年的辛苦和努力,邢晓光却收获了领导的信任和赞誉,让他大感不平和失落。 里里外外事情不顺,使他有气无处撒,有力无处使,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在办公室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走了一会儿,感觉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他干脆走到桌前,一屁股坐在椅子里,烦躁地抽过一张早晨送来的报纸。 “东方风来满眼春”。报纸的通栏标题带着抒情味道,醒目又充满新鲜感。他看了几行,觉得文笔带着新鲜的气息,便静下神来读了下去。 一气读完,感到里面很有深意,他靠到椅背上想归纳一下。这时,老尚进来,左手捏着报纸,右手提着花镜,看着他面前的报纸欣喜万分。 “你也看了?” 梁跃进点点头。 “风向定了。”老尚用花镜点着报纸,“我估计,接下来是全国范围的传达和学习。” 梁跃进眼前一亮,暗自感叹老尚的语言形象c精准c到位,对他的政治嗅觉感到佩服。他看完后也是这样的感觉,正在想着用什么词语来表达。 “学不学吧。”他冷静下来,“咱们内陆城市,风要吹过来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呢。” 老尚的判断没错,当天的电台c电视就开始全篇播放,部里也传来文件要求组织学习,认真传达到每个职工。老一套的手法,梁跃进感到厌烦: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对自己有利的政策。 过了几天,邢晓光来电话,说要来厂。 梁跃进吩咐厂办白主任:“你们接待一下就行了,好吃好喝好招待。我就不见了。” 他把钱副厂长和徐建找来,交代他们和邢晓光谈一些配件上的事。 傍晚,左军山接了邢晓光,在饭店吃了饭就去两人常去的洗浴中心。邢晓光问了一些厂里的情况。 左军山说了梁跃进为了抢改型设备订单,好多分厂过年都没休息的事。 “这回可是得罪大了。”邢晓光感叹道。 “那怎么办?”左军山着起急来,“我们还得做生意呀。” “老弟呀,”邢晓光胸有成竹地笑起来,“我不带点东西来,找挨骂呀?放心,这回肯定能把他哄高兴的。” 第二天到了厂里,只有钱副厂长和徐建在门口接驾,告诉他说梁跃进正在忙别的事。 “我知道他忙什么。”邢晓光笑一下,朝楼上摆摆手,“劳驾去告诉他一声,我邢晓光求见。” 徐建在传达室打了电话。梁跃进不知邢晓光的葫芦里带了什么药,就答应让他上来。 众人推门进去,梁跃进没事一样热情地起身迎接。 “有失远迎呀,罪过c罪过。” 钱副厂长和徐建见两人寒暄,就要抽身出去,邢晓光伸手拦住:“你们别走,一起听一下。” “恭喜北方厂。”邢晓光没事一样的坐到沙发上,满脸红光地看着梁跃进,“你提的建议部里已经采纳,还要求特事特办,遇到的问题一路绿灯放行。” 梁跃进一愣,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事。 “上成套设备。”邢晓光故作镇静,“部里紧急研究,一致通过由北方厂来承担这个任务。部里投资,全力支持。”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惊得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开玩笑吧?”梁跃进站起来看着邢晓光。 “谁敢拿好几千万的事开玩笑?” “你真是个好信使。”梁跃进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握住邢晓光的手,在他身边坐下,“说说,怎么回事?” 秘书进来倒茶,钱副厂长挥挥手让他出去,自己动手,忙活起来。徐建也赶紧起身帮忙。 “你们没看报上的通讯吗?”邢晓光见局势已经逆转,就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像没事一样地说,“第二天部里就组织学习讨论,统一思想,要甩开膀子干一场。可说起来大家手里都没有像样的方案,我们就把你那天的意见提了上去。部长知道这事,很快就有了答复,立刻决定上,要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在部里的其它行业开一个好头,树一面旗帜。” “那做了给谁用呢?”梁跃进抽出手来,给邢晓光端茶。 “要不说你梁厂长有福呢。”邢晓光吸了一口茶,门牙嚼着一片茶叶,“西部正好有几个项目要引进进口设备,正在部里报批呢,随便找了一个给你。就这样,连买家都给你找好了。” 喜从天降。梁跃进看着对面的两个部下一时语塞。 “邢局长,”钱副厂长恭维道,“您真是给我们北方厂带来了福音,我想我们全体员工都会感谢您的。” “不用谢我,都是部里的决定。”邢晓光摆摆手,“我也就是一个具体办事的。” “钱副厂长说得对,”梁跃进听出了话外之音,拍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对自己的怠慢表达歉意,“北方厂的人忘不了你邢局长。” “我这次来也是带着任务的。”邢晓光端起杯喝一口茶,正事地说,“部长不是说了嘛,你们要起草一个报告。” “你去把尚书记叫来。”梁跃进想起要让老尚知道这事,就让徐建去叫一下,扭过头对邢晓光说,“我们非常重视领导的指示,节后一上班,就派了一个考察组出去调研。”他问钱副厂长,“时间不短了吧?” 时间快到中午,梁跃进对邢晓光说:“过年都没见着你,今天咱哥俩好好喝一杯。” “中午简单吃点就行。”邢晓光摆摆手,“你们都忙,下午我还要打电话汇报这里的情况。晚上吧。” 邢晓光又一次成为梁跃进的座上宾。两人走出办公楼时,正见到姚伊娜要去广播室。 “邢局长,”姚伊娜喜笑颜开地伸过手来,“好久没来指导工作了。” “晚上安排几个文艺骨干一起跳舞。”梁跃进看着她笑说,“今天我可是提前跟你说了。” “这还差不多。”姚伊娜媚他一眼。 “把罗娟叫上。”邢晓光急切地补充一句。 “人家都挺着大肚子了。”姚伊娜娇嗔道。 邢晓光一脸局促。 “车来了。”梁跃进看他一眼,会意地笑一下,“我们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直爽的代价 136 浇了一盆凉水 上次在梁跃进办公室开完会,郝世业思想压力很大。尽管上成套设备只是一个设想,还没定论,但刘志远有技术c有冲劲,说不准还真能让他抢占了先机;更可怕的是他比自己小了很多,要是他当了总工,自己也只好当“百年副总”,永无出头之日了。 他要做到万无一失。虽说那次在梁跃进办公室灵机一动,给自己扳回一分,但想起刘志远那副志在必得样子,他内心便充满焦虑,一个年都没过好。他想着,既然这次带队出去考察,就要充分了解情况,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方案来。为此,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规划好了行程,一路下来,边考察边了解,晚上挑灯撰写调研报告,让随行的人员钦佩不已。 当他对大型成套设备的生产有了初步方案时,蔡玫给他打电话,说了部里决定在北方厂上项目的事。他庆幸自己多想了一步,现在收集的资料翔实,可以顺着梁跃进的思路进行发挥了。 他知道梁跃进的脾气,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自己赶紧回来。他立即改变行程,收拾行囊,打道回府。 梁跃进看郝世业的脸瘦了一圈,心存感激。 “辛苦了。”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郝世业谦逊地回答着,直奔主题,按照梁跃进习惯的思路,先介绍成套设备和生产的可行性,再说存在的问题,说得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同时又加入了自己的想法,“我们考察的设备,虽说是外国七十年代的技术,但以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就是按照现成图纸生产,也要克服很多的困难,比如有些生产设备还要更新。要说我们自主设计制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成套设备的事是刘志远提出来的,一开始就是主张自己设计制造,所以在梁跃进头脑中就有了印象。但是在他的脑海深处一直有着隐忧,把这么大的一个宝压在刘志远身上确实是有点不放心。现在见郝世业讲得头头是道,也觉得很有道理,自己设计确实不是一个可靠的方案。 隐忧解决了,梁跃进像饥饿时吃了一碗利口的面条,浑身舒爽,对郝世业的建议全盘照收,边听边点头。 “你说我们不能设计,”过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图纸怎么办?” “我们在南方矿时,”郝世业胸有成竹地看着他,“通过设备方的人员和我的关系,找到了生产设备的外方,他们的答复是愿意提供图纸,与我们合作生产成套设备。” “合作不行。”了解国家产业政策的梁跃进断然拒绝。合作生产,其实就是外方借我们的场地设施生产他们的产品,最终东西是人家的,到时还怎么谈业绩? “必须我们全部自己生产,”他定下了调子,“哪怕是购买技术。” “那可是要花不少钱的,”郝世业看着梁跃进坚定的神色,一时没了主意,“还有,人家卖不卖也不知道。” “一会儿邢局长过来,我们汇报一下,让部里想办法。”梁跃进说完又吩咐道,“就照着现在的思路,赶紧起草报告。” 在这个事情上,梁跃进像一个在孩子群里孤立无援的男孩找到了一个大哥哥一样,不用再到处看别人的脸色,现在有人给撑腰,有人给做主了。 他把买图纸的想法说了,忐忑地看着邢晓光。 “想跟我们国家合作的国外大公司很多,这个应该不是问题。”邢晓光想一下,“不就是那家公司吗?我打电话让他们接触一下。” 邢晓光来厂的第二天,左军山就来找刘志远。刘志远c老方好像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见他进门,老方呵呵笑起来。 “你们又揽了大买卖了。” “你们都知道了?”左军山惊异地看着他。 “就这么大个圈子,啥事能瞒得住?”老方示意他坐下,“再说也不是坏事。” 左军山往他桌上扔一支烟,自己也拿出一枝,指一下刘志远。 “这下他又有事干了。” “怎么个干法?”刘志远关切地问。 “只知道上面同意咱厂搞成套设备了,具体方案还不知道。” “这个东西干起来过瘾,一套设备排起来上百米长。”刘志远兴奋起来,“我算了一下,咱们的厂房高度刚好做这个。” “这么大?”左军山有些惊讶。 “好几千万呢,”老方笑一下,“还能不见到点东西?” “我说哥们。”左军山看着刘志远,“这可不是个小老鼠,搞这么大的东西你行吗?” “其实原理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大的东西加工装配起来难度大点,结构上要多考虑强度和振动。”刘志远轻松地说,“真要是干起来,肯定会有想不到的地方,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嘛。” “又是你的原理上可行。”见他说得随意,左军山大不以为然,“这么大的东西c这么多钱,要我是梁跃进,也不会把这事交给你这个二愣子干的。你呢,还是老实点,要是干不成,鸡飞蛋打,惹一屁股骚,让全厂的人骂你。” “军山说得有道理。”老方观察着刘志远的表情,“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但是这么大的厂,还牵扯到上面,不定哪个环节出问题你就干不成。所以,你先别忙着张罗,让他们先搞起来,不行了你再上。再不济,厂里非要让你来牵头,也要让他们来找你,万一有个疏漏,也有个退路。” 见两人都在劝,刘志远想再说什么也没用,就看着窗外,不再应声,听着两人说天道地神聊起来。 这段时间,他的脑子里一有空档就冒出成套设备的各种构想,已经形成了一种推着他前进的惯性,怎么也不能停下来。 回到家,见他少言寡语,罗娟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他说了老方和左军山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呀,”罗娟想一下,“这么大的事,厂里是不会让你牵头搞的;牵扯到部里,就更不会让你干了,顶多需要的时候让你参加进去。你也别着急,就是厂里让你带头干,我也支持你,干不好也不怕。” “要听领导安排,”母亲听不懂他俩的话,但是觉得事关重大,也停下了筷子,“可别冒失。” 刘志远开始在忐忑中一天天地度过。过了一段时间看老没动静,他就憋不住要去找梁跃进。这天刚出车间门,看见梁跃进和郝世业表情轻松地走过来,他便赶紧迎了上去。 “老梁。” “呦,好几天不见,”梁跃进笑问,“又出门了?” “成套设备怎么没消息了?” “对了,忘了通报你一声。”梁跃进一听是这事,便认真起来,“厂里决定引进那个成套的图纸生产,已经向部里打了报告。” “为什么?” “有现成的干嘛还要自己另搞一套?” “那是他们七十年代的东西,都过时了。我们要做就应该重新设计,用最新的技术。” “老弟,”梁跃进息事宁人地说,“对你的闯劲我感到钦佩,但我们得讲现实。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把五十年代的水平一下提高到七十年代还不够吗?一步跨了二十年,什么时候有过?”他说着,揽着刘志远的肩膀往里走,“好了老弟,别纠缠这事了,以后干起来有的是需要你的时候。正好,你也见过实物,一起看看厂房和吊车。” “我不同意这么干。” “这也是部里的意见,”在一旁看着他俩的郝世业凑过来,满脸得意,“都已经确定了的事。” 刘志远火热的头脑被猛地浇了一盆凉水,懵懵懂懂地跟着两人进了车间。 郝世业开始口若悬河地介绍他的想法和布局,梁跃进则是饶有兴致地边听边点头,对厂房内堆积的改型设备配件及“鼹鼠”紧张的生产场面视若无睹。 这两个产品在成套设备面前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邢晓光已经带着北方厂生产成套设备的报告回bj汇报。 报告初稿打出来后,邢晓光看了一下笑说:“梁厂长呀,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气魄的人,这报告怎么写得这么保守?” 梁跃进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部里急着要立的项目,趁此机会你还不想法多捞一把?”邢晓光看着他,“要上世界水平的产品,老用土枪土炮哪行?依我说,趁势把厂房改造了,把设备更新一下,改善一下形象。钱对你们是真金白银,对上面就是数字,领导高兴,大笔一挥,你这里就旧貌换新颜了。你放心地开列项目申请资金,估计这一次没问题。” 梁跃进为此专门组织会议,对报告进行了大规模的充实,报出的资金预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悬。但邢晓光看后,还是不屑地笑一下。 “既然你们实在想不出来了,那就只能这样。” 邢晓光走后,梁跃进反复想一下,突然开了窍:多出的钱还可以想法变通成利润呢。但是报告已经递了上去,覆水难收,他开始后悔没再多要些;不过转而一想,申请的资金比起开始的初稿已经多了很多,心里便平衡了下来,开始展望美好的明天。 郝世业完全掌控了梁跃进的注意力。在车间里,刘志远跟他们走了几步便开始心烦意乱,嘴里嗤一声,撇下两人,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楼梯口,老方和袁书记正往这边张望着。 “梁厂长没说什么吧?”待刘志远走近,袁书记关切地问。 “你们放心吧,他已经顾不上这事了。”刘志远知道他俩是担心“鼹鼠”的生产,厌烦地挥一下手,腾腾往楼上走去。 “抓着老虎,”老方爽朗地笑起来,“不管老鼠了。” 刘志远上楼,用老方的外线电话给常青打了过去。 “这几天,全是你们北方厂的事了,”那边常青说,“忙得一塌糊涂。” “都是瞎忙。”刘志远不客气地说,“为什么不让咱们自己设计?是我们缺胳膊少腿了还是脑袋瓜子不行?” “还真让你说着了。”常青说,“前两天,于总给部领导打越洋电话也质问这个事。部领导不好回答,今天还专门组织专家开了个研讨会。告诉你,所有专家没一个敢表态支持自主设计的。你说,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个国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个小老百姓上蹿下跳的有什么用?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呢。看你这一根筋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有本事你自己做出一台来我看看!” 137 冷落一边 部里的批复下来,成套设备正式立项,梁跃进召开办公会研究下一步工作。他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现在要听听大家的意见,以便把工作做得更全面些。目前最主要的两件事,首先是落实技术转让合同,再有就是召开职工代表大会。 开会是老尚特意提醒的。梁跃进开始不以为然,现在生产任务这么紧张,他恨不得连节假日都不放假,召开一个全厂性的会议,要耽误多少事。老尚解释,这是工会必须的程序,就是做出重大决定前要经职工代表大会审议通过。 “程序必要,”老尚说,“同时上这么大的项目,把全体干部c三委四长召集起来开个会,也是一个动员嘛。” 梁跃进想这倒是必需的,就答应下来,还要求把会议组织好。 郝世业带着一班人马去bj,商谈技术转让事宜。事先,邢晓光已经跟外国公司接洽好,他们去就是谈具体的细节了。 知道了自主设计无望,刘志远的思想好几天转不过弯来。看着他烦躁不安的神情,老方想法在车间找点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 晚上回家,罗娟则直接对他进行劝导。 “知道左右不了的事,干嘛自己作践自己?要是咱自己能做主的事,你干什么我都支持,就像你说的那样,就是去卖冰棍我也跟着你。” 听了罗娟的话,母亲内心非常受用:“听人劝吃饱饭,大家还能害了你?” 正说着电话响起来。母亲那件事情以后,家里的电话少了很多,所以响了两声她也没去接。见罗娟要起身,刘志远赶紧过去拿起听筒。他喂了两声,一下兴奋起来。 “你在哪儿呢?” “我在bj。”吴明的南方口音已经带着点京味,“你们是北方厂吧?听说要买成套设备图纸?”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代理的就是这家公司的产品。” “什么?”刘志远一惊,“你代理这家公司产品?正好,我告诉你,他们要买图纸,千万别卖给他们,给多少钱都别卖。” “这里边有什么事吗?”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叫你别卖就别卖!” “你没受什么刺激吧?”吴明听着刘志远的声音不对,关心地问。 “你才受刺激呢。我让你别卖就别卖,弄一堆陈糠烂谷子过来祸害人呀。” “你别跟我嚷。”吴明好像明白了点,“我只管卖设备,不管技术转让。他们是跟外方直接联系的。我是听说了与北方厂有关系,才给你打的电话。” 刘志远一听泄了气,迟疑片刻,生硬地问候了一句:“你怎么样?” 吴明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刘志远的表情渐渐舒缓下来,到最后还有了笑容。 “肯定是吴明,”见母亲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罗娟补充道:“他的好朋友。” 刘志远放下电话,嘿嘿笑起来:“一个在bj有房有车的资本家。” “他结婚了吗?” “没问。” “你这朋友当的,也不关心人家。” “问都别问,他结婚能不告诉我?” 郝世业签了合同回来。刘志远很想知道合同的内容,设备的规格型号性能都是他所关心的,毕竟这是要在他眼前做起来的大机器。路上见到郝世业,他急忙追了上去。 “你那个设备是不是跟南方矿上的一样?” “对对,就是那个型号。” 郝世业匆匆忙忙的样子。他头也不回地应一声,往后摆一下手径直走进办公楼后门。 现在的郝世业,已在和刘志远的竞争中占了上风。赵干途的退休时间马上要到,他只差最后的任命了。 办公楼的后面是一片草地,由于常年不见阳光,加上已经高过楼顶的树木遮掩,在晴朗的天空下这里也显得阴暗潮湿。依稀可见的老旧砖墙,本来充满朝气的砖红色在暗绿的环境里显得毫无生气。 刘志远愣愣地站在原地,回味着郝世业匆匆消失的背影。 本来他应该是这个项目的中心,要是自己设计的话,他现在已经白天黑夜地干起来了。现在他却成了个局外人,眼前的这一切好像都跟他没了任何的关系。 这段时间在他头脑中冒出的很多构思和想法,已经生根发芽,有的已经形成了方案。现在这一切都没了用武之地,即将喷涌而出的创造突然被盖上了一个无情的盖子,积蓄已久的能量,像不听话的小兔子一样在他心里不停地蹦蹿,顶得脑门阵阵发痛。 进厂两年多,他手头基本上都有项目占据着,忙碌又愉快。现在被甩到了路边,看着小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从未有过的失落和空虚,使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很难受。 张四清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过来。 “你愣在这儿干什么?” “没事干了。”刘志远两手一摊。 “不是让各单位上报厂房设施的改造方案吗?你怎么能没事呢。” “没人通知我呀。”刘志远想起那天梁跃进和郝世业来车间的样子,内心又一阵不舒服,“可能厂里直接规划这事了。” “有这可能,你那里是成套设备的主战场嘛,厂里直接规划也在情理。”张四清走到他面前,拍一下他的肩膀宽慰道,“可以了,你来厂不到三年,比来了三十年的人干的事都多,还不能让别人也做点事?成套设备的事,国家给投资改造设施c更新设备,到明年这时候咱厂就能全变个样。这个事,你还是头功,大家都知道是你最早提出来的。这么想,你心里就会平衡点。” “是不是头功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个。”刘志远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就是觉得弄一套七十年代的图纸来干,实在窝囊。就算不是我的事,但看着别人上当受骗,咱也不能不吭声呀。” “刚才我见了郝世业,想问点情况,”他气都不打一处来,“他他妈的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没说两句话就走了。是这个型号没错,可它是哪个版本的,是不是南方矿的原图也不知道。我的‘鼹鼠’才几天,我都改了两次了。我就不信他们用了二十年一直没改进。” “你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那是一个成套的图纸,总体的思路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张四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刘志远一脸落魄的神色,他苦笑一下,劝道:“你的心情我知道,但也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么大的投资,谁都没搞过,引进现成的成熟技术肯定把握比较大,应该理解。” “我不这么看。”刘志远梗一下脖子,“我看他们是害怕,没底气。” “基本上是这样。”张四清忍不住笑起来,“不过,这事要是让我来决定,我也会这样。走走看吧,我先过去了。” 看着张四清走进小门,刘志远低头往回走,进了车间,觉得百无聊赖,就想干脆上线干活去。他端了一杯水,走到盛利工位前。 “你到边上歇着,我干会儿。” “你这是怎么了?”盛利感到奇怪,“厂里这么大的事你还有空到这儿来?” “大事?”刘志远满腔委屈地看着他,“伊拉克那边的事还大,就是不让我去管!” 刘志远开玩笑的时候不多。冷不丁听他说出这话,盛利憋不住笑了起来。 “笑啥?”刘志远说着,有种想哭出来的感觉,“真事儿!” “我手里的这是最后一台最后一点了。”盛利感觉到了他失落的情绪,也不敢深问,“你接手我怕漏装了东西。你非要干活的话,要不你帮着收拾一下?” “最后一台了?”刘志远感到诧异。 “你看,”盛利指一下身后,“配套件都没了。” “终于抢了出来。”刘志远有了些许宽慰。 “听说以后都要放到陶伟那里去?” “你愿意干“鼹鼠”还是改型设备?” “愿意干‘鼹鼠’。”盛利看着他,“改型设备的工时是厂里定的,太紧,多干了也挣不了多少,少干了一点就拿不全工资,不像‘鼹鼠’是咱们自己定的,只要不耽误太多时间就能完成,剩下的就是挣奖金了,这样大家也有积极性。你看,过年加班大家都没有怨言,都抢着干,活儿也出得快。我出差回来,有时间还能挣上不少工时。” “关键是‘鼹鼠’的利润高,车间好安排。”刘志远拿着一把专用辅具问他,“这些不用了吧?” “不用了。” “以后再干,”刘志远自言道,“各个工位设计一套专放辅具的移动小车,省得来回拿,耽误事。” “那样好,就像医院里的那种小车,用的时候拉过来,不用的时候推走,东西都放在一个小车上还容易找。” “就这么办,装四个万向轮。”刘志远从盛利的工具箱里拿出纸笔,几下画了一张草图,“看看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对对,就是这样的。”盛利欣喜地说,“上面放工具,下面两层还可以放些密封胶c擦布那样的辅料,干起来能省不少事。” “好,我这就安排他们出图做去。”刘志远轻松地往楼上走去,一时忘掉了成套设备的事。 138 放炮 跟唐斌安排完,就到了中午下班时间。刘志远出门,见车间门口挤了很多人感到好奇,走过去一看,是会议通知:“下午两点,全体中层以上干部c三委四长c职工代表到礼堂开会。” 刘志远对开会有着本能的反感,见身后老方走来就问:“又是什么会?不去行吗?” “职工代表大会,就是为了成套设备项目启动的事。”老方笑笑,“就是个形式。你不是感兴趣吗?去听听也好。” 中午吃饭时,刘志远说了开会的事。 “我印象中你是不愿意开会的,”罗娟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今天热心起来了?” “可能与成套设备有关。”刘志远认真地说,“我要去听一听。” “娟你就不要去了。”母亲关切地看着罗娟,“里边那么多人,乱哄哄的。” “嗯。”罗娟点头答应,“正好下午车间还有点事。”她问刘志远,“你们车间的方案报了吗?” “我们是直属,不用。我见郝世业和梁跃进来看过,估计是厂里直接搞方案了。”刘志远好奇地问,“你们报了些啥?” “我们还是定位在小件加工,把那几台精度低的粗车机床淘汰了,换成新的。” “你们还不趁此机会搞几台好的,像数控设备什么的。” “说是给了钱更新设备,其实我们占不了多少光,就是换掉精度低的,也是挑靠近通道的那几台,看起来好看。”过一会儿罗娟又欣喜地说,“不过,厂房要翻新,重铺地面,换掉所有木质窗框,这下车间要豁亮多了。成年累月呆在灰暗的环境,心里都感觉到压抑。” “看电视上挺好的呀,还要花钱整?”母亲也是偶尔从厂区大门往里看一点,对车间不了解,就插嘴道,“厂里哪来这么多钱?” “这次又是他先提出的方案。”罗娟笑着指指刘志远,“国家批准了,给拨了钱改善环境c增加设备,车间里的人都念他好呢。” 会场布置得庄重大气,北方厂几届几次职工代表大会的巨幅会标悬挂在舞台上方,字体工整有力,从东到西不留边际。舞台前面摆了一排鲜花绿草,把铺着墨绿台布的主席台衬得很有生气。主席台分三排,后面两排是主席团的各单位代表,前排是厂领导。 刘志远进去时,代表们基本到齐,偌大的礼堂多半座位已经坐满。按照门口张贴的位置图顺着通道找到总装分厂的坐席,见老方旁边还空着一个,他就侧身挤了过去。 舞台上,帷幕后的厂领导们鱼贯而出,按着次序走到前排。工会主席侯文献最后出来,在边上坐下,手扶一下话筒,吹口气试一下音响,宣布大会开始。 会议议题是首先由梁跃进做去年的工作总结和今年工作展望的报告,然后由尚书记宣读部里的关于在北方厂生产成套设备的通知,职工代表分组讨论,最后梁跃进对讨论提出的意见进行解答,全体参会人员对上边两项议题进行举手表决。 梁跃进开始讲话。上次在年底的表彰会上他算是进行了一次总结,但由于改型设备的原因,有着很大的保留。现在不同,改型设备的阴霾不再,展现在面前的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光明大道,他一下变得意气风发,讲起话来底气十足,满面红光。 他再一次总结了去年各方面的成绩,特别强调了改革的成果和改型设备的成功为工厂发展打下的坚实基础。 虽然梁跃进嗓音洪亮,但是因为不停地看着稿子,讲话缺乏生动,连“鼹鼠”这么重要的产品也只字未提。 刘志远听了几句就感到后悔,开始犯困。今天来开会,他是来听真刀真枪实际问题的,而不是电视里流行的套话,但刚低一下头,瞥见老方像军人一样地正襟危坐,他又不自主地又挺起了胸。 “在年底的表彰会上,我们提出开始大型产品的调研。”讲到今年的工作,梁跃进放下了手中的稿子,眼睛扫视一下会场,“现在时间只过了四个多月,大型成套设备的生产就确定在我们工厂了。大家要充分认识到这个项目的重要性,经过一到两年的努力,我们工厂就将与国际上的知名大公司站在一个水平线上,成为国家机械行业的一个高地。” 听到这里,刘志远又开始反感:就这么个七十年代的东西,还和国外一个水平?他想起身出去,但边上坐着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老方,庞大的身躯把狭小的过道堵得死死的。环顾四周,大家都带着兴奋的表情听着梁跃进激情四溢的演讲,他只得重新老实坐好,但是内心烦躁不安,眼睛看着前方,梁跃进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尚书记宣读完部里的通知,侯文献开始布置分组讨论的事宜。技术处室和所有的分厂技术副厂长分在一组,讨论地点在礼堂化妆室。 休会的话音刚落,会场立刻杂音四起。 “是不是坐不住了?”老方看着刘志远笑问,“我看你像浑身长了刺一样。” “是,”刘志远点点头,“刚才要不是你堵着路,我就走了。” 两人站起来,往边上的休息室走去。 “这一招我练了几十年。”老方嗤地笑一下,摸出烟来点上,“开会嘛,想听不想听都要保持一个姿势,哪怕你脑子里想着打牌的事,也要让人看着像在认真听讲。” “不行,不行,我可受不了这个罪。”刘志远摇着头,“好了,我先回去了。” “诶,”老方挡他一下,“一会儿是讨论,不像这么规矩,别担心。你不是对成套设备感兴趣吗?正好听听有什么意见建议。” 刘志远问了个人才找到化妆室。化妆室在舞台的最后面,长度比舞台还长,较宽,中间放着一个长长的工作台一样的大长条桌,周边墙上都是化妆镜和洗脸池,下边摆着临时找来的长条凳。 这么大的空间当做会议室总感觉有些浪费。 刘志远进去时,周边的长条凳都坐满了人,只剩中间“会议桌”还有空位。召集人是总师办的主任,近六十岁的样子,一头白发,面目表情宽厚慈祥。 “刘总,到这儿来。”见刘志远进来,他连连招手。坐在他旁边的厂领导是郝世业。见刘志远过来,他也很有风度地招一下手:“刘副厂长,边上坐满了,坐这儿来吧。” 刘志远开始以为中间的座位是专门留给他的,现在才明白是周边的人都不愿坐在这里。 “按照会议的安排,我们技术系统的在一起讨论。”刘志远刚坐下,召集人就宣布开始,“参加我们组讨论的厂领导是郝总。现在就厂长的报告和成套设备的项目启动请大家发表意见。” 话音落下,刚才还到处嗡嗡的交头接耳声一下停止,现场一片寂静。 “我们搞技术的都应该是思想活跃的人,怎么连一个发言的都没有?”沉寂了几分钟,郝世业四周看一下说,“都不说话,我可点名了。” “我先说吧。”技术处长抬一下手,“这一年多来,梁厂长带领全厂职工锐意改革,开拓创新,在生产经营c产品开发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代表技术处对厂长的报告表示支持。成套设备的技术引进,符合国家‘引进c消化c吸收’的政策,是工厂发展的重大机遇,我们技术处全体干部职工,决心在工厂领导的正确领导下,齐心协力,保质保量完成工厂交给的任务。” 接下来,铸钢分厂发言:“一年来工厂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处长刚才的发言,说出了我们的心声,我们完全同意。成套设备的生产,我们铸钢分厂是第一道工序,我们保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为成套设备的早日完成做出我们的贡献。” 下面各单位都开始发言,但内容基本一致,所不同的是各单位性质不一样,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刘志远看着说话的人,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个个认真庄严地表达着决心,但都不涉及一点实际问题。 他感到十分的不解。不说七十年代的技术落后,单每个车间新产品试制就会面临很多问题,这些技术主管们怎么就没有一点想法?面前的遗憾和内心积攒的焦虑使他忿忿不平。 会场的气氛庸碌矫情,与弥漫在常年闲置的化妆室的气味十分契合,没有一点生气。 刘志远十分后悔听了老方的话,进了这么个场合。 左右的人一个个都发了言,眼看着轮到自己,想起自己也要像他们一样拿腔捏调地说话,他身上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低下头,谁也不看,想躲过这一场尴尬。 “刘副厂长。”对面的郝世业叫了他一声,“大家都说完了。你们总装分厂是工厂的龙头老大,是装配的主战场,谈谈你们对成套设备的想法吧。” 刘志远被突然的提问打了个措手不及,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我只能说真的想法,假的不会说。” 会场一片哄笑声。 “当然是说真的了。”郝世业对他表现出的憨态感到好奇,“这么多单位都发表了意见,你能说哪个是假的?” 刘志远像被逼到了墙角,迟疑一下,直起身来。 “好,那就说真的。” 做了决定,他放下了包袱,两肘支在桌上,看了郝世业一眼,又左右看一下会场,无所顾忌地讲起来。 “我们引进的成套设备图纸,是人家七十年代的技术,到现在近二十年了。现在要说我们按照图纸生产出来,就和人家一个水平了,不对。我们刚出校门时间不长,大家知道,现在国外这些年都朝着机电液一体化发展,好的都用上计算机控制了,现在我们还花这么多钱买一套旧图纸回来当宝贝,我不同意。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设计?举个例子,我们车间生产的‘鼹鼠’,虽说是个小型设备,但技术集成度要比这套设备高很多。这套设备我去看过,我认为我们是有这个设计能力的,之所以选择引进这套图纸,我认为是领导胆小怕事,怕担责任,还有以次充好的嫌疑。我主张自主设计生产。”说完,他看着郝世业,“这是我的意见。” 刘志远一开始讲话,整个会场便立刻静了下来,鸦雀无声。郝世业刚听了几句,就感到一个彻底打败刘志远的机会到了,心脏开始突突直跳。他飞快地记录着,钢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边记录,边盘算,一直到刘志远说完,好像得到了意外收获,感到非常的满意。 “很好,”他抬头问刘志远,期盼着再有下文,“还有吗?” “说完了。”刘志远长舒一口气。 休会,参加讨论的人都像交了差一样一哄而起,纷纷起身往外走去,化妆室一片桌椅板凳的声响。和通常不同的是这时没有大声的嬉笑,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走过刘志远身边的人还用新奇的目光看他一眼。 召集人和郝世业规整着面前的资料,准备和其它组一起向工厂领导汇报讨论情况,汇总意见。 刘志远感到身后的人拍了他一下,回头看是张四清。 “走,”张四清表情严肃,推着他往外走,“出去跟你说个事。”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点的地方,刘志远奇怪地问:“怎么啦?” “你在会上说这些有什么用?”张四清埋怨道,“你看看大家都是怎么说的?聪明人不光你一个,可说出来的就是你。你没听梁厂长说吗?这就是一个动员会,不是让你提意见和发表不同见解的。” “那他还安排讨论c表决干什么?” “怎么跟你说呢?”张四清见刘志远又现出了愚顽的表情,无奈地摔一下头,像一个秀才遇到了不讲理的兵。 张修安急急忙忙过来对刘志远说:“开会你说这些干什么?什么时候开大会是让你随便发表意见的?你长这么大连这个都不懂?”看得出他是有点气急败坏了。 来自父辈的训斥,刘志远第一次领教,一时不知所措。 “一会儿复会表决,他不能参加。”张修安低头喘了几口粗气,对边上的张四清说,“到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举手反对那麻烦就大了。” 复会的人开始陆陆续续进场,张修安和张四清一边一个,挟持刘志远逆着人流往出走。 “你带他走远点,”到了门外,张修安对张四清说,“我在门口守着。” 刘志远回头看一眼惊魂未定的张修安,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但一时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恍惚中,他顺着张四清的推力快步往前走去。 汇总意见时,召集人汇报了大家表示齐心协力干好成套设备的决心,说到刘志远的不同意见,他不想把事情搞大,就说:“还有个别同志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但也仅仅是个人看法,我们组绝大多数是拥护工厂决定的。” “这个人是刘志远。”坐在领导席上的郝世业插话道,“他对引进技术生产成套设备表示反对。”说着,他照着记录本一字不落地把刘志远的话念了一遍。 听到这个情况,处在众星拱月亢奋状态的梁跃进,像突然碰到一个刺客一样感到惊异。从小到大,从乡村到bj,从一个不懂事的男孩直到当上局级干部,他开过无数的会,从没见过这样特立独行,在这样隆重的会议上旗帜鲜明地提出反对意见的人。 这个人还是刘志远,一个他曾想提拔为总工程师的人。 他突然发现,这刘志远竟然是一个口无遮拦,不懂起码人情世故的家伙。他纳闷,从小学到大学毕业,这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曾经力排众议,对刘志远另眼相看,在周边的冷眼中流露出对他的好感。刘志远现在的表现,像突然给了他这个满怀善意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他自觉自己看人眼光有了问题,惭愧之余又被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而愤怒,脸色变得铁青。 见老尚c和郝世业在好奇地看着自己,多年的官场历练让他迅速镇定下来。 “这么大的工厂,有点不同意见太正常了。”他做出平静的样子,看一下周边,“下一组。” 139 密谋 “老看着我看什么?”两人走出了一段路,刘志远突然意识到不正常,“你回去吧,本来我就不想参加这个会。” “我现在回去也是迟到。”张四清笑一下,“干脆落个顺水人情,陪你回家,完成张工交给的任务。看得出来,张工像父亲一样地关心你。” “没必要。”刘志远连忙摇头,“他老怕我惹事。不就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吗?我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我看你像是个外星人。”张四清看着他无奈地笑一下,“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他是怕影响你的前途。跟领导唱反调,你就不会得到赏识,更别说提拔了。” “干嘛非要靠别人提拔?”刘志远反问道,“就是提拔了又怎么样?” “好了好了,在这个事上我们无法沟通。”张四清摆摆手,“说点别的吧。”他认真地问,“你就这么不看好这个项目?” “不是不看好。”刘志远遗憾地说,“就是眼见费了这么大的劲,还搞一个比人家落后的东西,觉得窝囊。” 现在仍然是上班时间,马路上行人稀少,两个一身工装的年轻人显得很扎眼。夕阳金黄,照得大街两边树上的新芽泛着油亮的光点,温湿的空气让人感到舒适惬意。 “不管怎样,也是前进了一步。”张四清耐心地向他做着解释,“就算不是最先进,也是让我们的技术水平一步前进了二十年。领导定了的事,最好不要唱反调。” “这是人家二十年前的一步。”刘志远揶揄道,“再过二十年我们再买一套图纸回来,再进一步。” “好了,这不是你我能定得了的事,我们说啥也没用。事情已经这样,你就别再较真了。”张四清拍着他的肩膀,“你不是做梦都想着造大机器吗?不管好坏,马上就要开始干了。” “这倒是。”刘志远无奈地点点头。 远处传来嗡嗡的嘈杂声。张四清往后看一下,礼堂大门开始涌出人群。 “我的任务完成了。”他笑一下,“咱俩也聊好了,各回各的家吧。今天沾了开会的光,早点做饭吃饭。” 回到家,母亲正往油锅里放菜,刺啦一声,冒出一股油烟。见他回来,母亲一边忙着翻炒,一边关心地询问起来。 “开完会了?” “开完了。”刘志远靠在门框上,看着锅里正在变色的蔬菜,回想着刚才和张四清的谈话。 “今晚上做点你小时候爱吃的。”母亲往锅里放了盐,加了酱油,翻炒几下,盖上锅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一下午我都在想着你开会时的样子。小时候干部们开会,我们都躲得远远的,就你,带着一帮孩子在外面捣乱。” “我怎么不记得?” “你记得就好了。”母亲笑嗔道,“那个调皮劲儿,那些干部们也拿你没办法。” 盛出了菜,刘志远双手接过。 “小心别烫着。”母亲连忙嘱咐道。 “我都多大了。”刘志远说着,凑到菜上闻一下,“还真是小时候的味道。” “你别没规矩地拿起就吃啊,娟儿还没回来。” 正说着,罗娟推门进来,笑着叫一声妈。 “正说着你呢。怕你没回来,他先吃起来。”母亲笑说,“赶紧洗手吃饭。”说着打开水龙头用脸盆接上,又提起暖壶倒上热水,用手试一下水温。 “会开得怎么样?”看着狼吞虎咽的刘志远,罗娟问。 “买图纸的事是板上钉钉了。”刘志远鼓着腮帮说,“开完会我就觉得饿,没事干就光想着吃了。” “你就别在这事上较真了。”罗娟劝道,“咱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先看看外国的东西也好,以后自己干起来还更有把握。” 张四清说了半天,刘志远还是感到别扭,但罗娟的话一下疏通了他的思想。他停住嘴,看着她钦佩地点点头。 第二天上班,老方见到刘志远就笑了起来。 “昨天你放了一炮?” “郝世业非要让说,不说又不行。” “说就说了吧。”老方嘿嘿笑道,“不过以后开会能不说就别说,都是定下来的事情,说了也白说,犯不着无端得罪人。记住,开会就是让你表决心和鼓掌举手的。” “不是不说。”刘志远像明白了一个大道理一样,“以后凡是会一概不参加。” “你自己看着吧。”老方赞赏道,“带着一身本事,没必要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我是走到头了。”说着他拿出一张纸来,“这是辞职报告。先不当这个分厂厂长,来人交接了,我就到陶伟那里专心干‘鼹鼠’去。” “也行。”刘志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惋惜。他迟疑一下说:“等厂里干完成套设备我也去,到时咱们放开手干一场。” “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是对成套设备着迷了。”老方笑道,“不过,在这个事上他们也好像有意在回避着你。你现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全面地了解设备的整体情况。”说完,他拍一下刘志远的肩膀,“我现在就找老尚去。” 职工代表大会上虽说出了点刘志远的“杂音”,但顺利走过了“法律程序”,起到了宣传鼓动的效果。梁跃进踌躇满志,手里握着一个巨大的筹码,开始考虑以前想做但觉得条件不成熟的事情。 图纸到厂还有一段时间,现在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人事,对前一段时间用得不顺手或者认为不合适的人事进行调整:首先就是要撤掉方运昌,他代表着厂里一些老资格干部对自己的怀疑c观望甚至抵制,现在条件成熟了。 对刘志远,梁跃进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自认为对刘志远不薄,还对他许下了总工的位子,并一直虚位以待,可看他现在的表现,简直没有了一点可以做为一个同盟者的可能。 在这么大的厂子里,刘志远是唯一可以跟他用平起平坐的姿态讲话的,如确实有不同意见,出于公心或者私交,可以在私下交流,但在大会上这样表态,分明是在当众拆台。刘志远生性率直,但这次更多的可能是有人在唆使。 梁跃进庆幸没有让他当了总工,要不然还不知能惹出多大的乱子。把方运昌调整掉,刘志远也不能放在下面,这两人几乎把总装分厂搞成了独立王国,必须彻底肃清影响。但刘志远是在部里有影响的人,还不能把他怎么样,“尊重知识c尊重人才”,大会小会都在讲的话,他自己不能在这上面失分。 正想着,老尚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这是总装方运昌的辞职申请。” 梁跃进心里咯噔一下,一记出气的猛拳被对方轻盈地躲了开来,一时有些懊恼。他知道老方和老尚的关系,眼睛盯着申请的时间镇定一下自己,抬头看老尚时,已是满脸惋惜的神色。 “他还有几年呢,怎么就不想干了呢?” “随他去吧,”老尚有些无奈,“这个人就这样,这么大岁数了还是这么任性。” 梁跃进轻松地把申请书往桌上一丢。 “你看那个刘志远怎么安排?” 老尚听出了他的态度。 “我早就看出这个人不是一块好材料。”他用小拇指尖往后理一下头发,想一下说,“不懂规矩,蛮横粗暴,放到哪儿都是另类。” 见老尚说得这么极端,梁跃进示意他坐下,调转了话头。 “这个人技术还是很好的。” “你看看他在会上说的那些话,像是一个正常人吗?”老尚像忍了很久一样,“当初他刚来时,我就特意把安排在九车间,嘱咐老郑好好看着他,就这样还惹了不小的乱子。现在老郑这样的干部不多了,还真不知该把他放到哪儿好。” “现在不好办了。”梁跃进苦笑一下,“你也亲耳听到了,连部长老头都知道了他,还得给他安排个合适的位置。”他说着,欠起身跟老尚商量,“你还是抽时间跟他谈谈,看他到底在想什么。现在成套设备这么大的项目,全面铺开后不知会碰到什么问题,还是多一个人多一把力。” “好吧。”老尚看出梁跃进隐隐的担忧,也想起了点刘志远的好处,便点头开始思考对策,“不过肯定谈不出什么好结果。” 有人轻轻敲门。梁跃进应了一声,郝世业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见老尚在,他便尴尬地立在门口看着梁跃进。 “我过会儿再来吧。” “进来吧,”梁跃进抬手示意,“我们在闲聊。” 郝世业拿着一张报纸走到梁跃进桌前,满脸殷勤地指着一个标题说:“这是省里的报纸。您看,省政府决定扶持重大技术改造升级项目。”说着又翻到第二版,指着已经用铅笔画出的一行字,“资金额度我算了一下还不小。” 梁跃进看着报纸眼睛亮了起来:“正好补上了我们计划的缺口。” “这份留下,我好好看看。”他又翻回第一版对郝世业说,“可行的话赶紧联系。”说完伸手示意他坐下,和蔼地转换话题,“说说你对刘志远的看法。” “技术很好。”郝世业的心思还在报纸上,见梁跃进给他出了题目,脑子迅速转一下,观察着梁跃进的表情,“就是人有点个别。” “把他安排到你身边怎么样?”梁跃进笑一下,试探着问。 郝世业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这样不好吧?” “你那个办公室主任不是要退休吗?”梁跃进看着他的表情直想笑,“我想让刘志远接替。” “不行啊,厂长。”郝世业站起来,连连摆手,语气近乎哀求,“这样安排,我的工作就没法做了!” 他满怀希望地过来,一是提供一条好信息表一下功,最关键的是那个决定的实施细则中明确要求,凡接受扶持的项目,必须实行厂长领导下的总工程师负责制,自己到现在还名不正言不顺呢。可没想到梁跃进还没看见那句话,却把最大的竞争对手安排了过来。 他隐隐感到梁跃进对自己还是不太信任。 “管不了就想点办法。”梁跃进用决定了的口气说,“既要有事做,还不能管得太宽。”说完,他拿起报纸低头看起来。 “我看这样好,”边上的老尚茅塞顿开,“都兼顾了。” 这是个决定事情的时刻。梁跃进和老尚都在,郝世业必须尽快地拿出方案。 “厂长定了的事我坚决照办。”办公室静了一会,郝世业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就让刘志远在我这里当主任,专管产品质量,现在这个申处长确实有点软弱不得力。” 梁跃进的眼睛在报纸的一处停留了一下,抬头看着正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郝世业,似乎明白了什么,过一会儿,又看一下老尚。 “具体的责任还是要让申处长负,事情还得申处长做。”老尚想一下,“刘志远可以做一些技术上的参考,最后决定权在你。就是名义上让他管质检处,你明白吗?” 见梁跃进还没表态,郝世业心里没底,就站在桌前看着他。 梁跃进在专心看着报纸,感觉没了动静,就抬起眼皮看着他:“就这么定吧,开完会后宣布。” 140 忐忑 罗娟的身材已经很显了,但她自己并没有感到过多的不便,仍然正常上着班。两个进厂一年多的大学生小伙儿在她这个美女带领下,很快适应了环境,业务渐渐熟悉,一般的事务都能自行处理。办公室的几个人也眼见她挺着肚子正常上班,有事也不象以前一样斤斤计较,事事来麻烦了。 她有了点时间,注意力集中到生产过程的产品质量上来,尤其注意检验环节。年初为了抢市场,改型设备配件制作计划下了很多。按照计划,现在正是陆续产出交库的时间,产品品种数量多,问题也就层出不穷,形式五花八门。 看着眼前的废品,罗娟有时埋怨操作者:“好好一件产品,就为了一点小小的疏忽就报废了,多可惜呀。” “计划都是多投了的,少一两件没关系。”操作者不以为然地看着她,“不光我这样,你看车间里哪个不是?” 罗娟扭头去找顾顺雨。按照规定,出了废品是要扣工资的,罗娟已跟他说过多次。 “你怕扣多了也可以少扣点嘛,让大家也都有点责任感。” “出废品的人都是能干活的,”顾顺雨说,“干得越多废的就越多。都罚了谁还愿意干活?” 罗娟无奈地看着他。她明白,尽管他找的理由看似合理,但这仅是表面的说辞,这个人是不可能为了公家的事情去得罪人的。都在一个大院里生活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的还是祖孙三代在厂里,处罚一个,牵动一片,认真地处理一件事,对他来说,代价太大。 渐渐地,车间形成了风气。有了问题,顾顺雨就要罗娟向上沟通,办理协议接收;确实要报废的,看一下家庭关系,对没跟没底的,他就当着众人劈头盖脸训斥一顿,显一下威风,但也不敢过度,因为前面很多例子摆着呢,惹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发过火后,他赶紧翻看生产计划,要是在徐建留的宽裕度内,此事就此作罢;批量大一点的废品,就私下把废品处理掉,跑到毛坯车间央求,哪怕结算价格高一些,再进一批毛坯,重新组织突击;还要做好检验员的工作,不能让厂里知道。所以,到了这个时节,车间的生产还是轰轰烈烈,热闹非凡。 检验台在车间的正中央,前面一排铺着胶皮的工作台上放满了各种待检或正在检验的零件,后面是三面用柜子围着的一小块空地,检验员们可以转身到柜子里拿取量具或者技术文件。罗娟有身孕,处理技术问题时,大家就把她让进来坐在凳子上。 刚处理完一件产品,罗娟感觉前面一阵骚动,抬头看见姚伊娜带着一个小伙子在拍摄车间的生产现场。 姚伊娜看见检验台上摆放整齐c闪闪发亮的工件,便示意摄像机转过来。检验台前有察觉的人赶紧闪开,罗娟也不自主地站起来。 “你就别动了。”姚伊娜笑着伸手制止道,“这一条拍完了。” “你可不能把我这样子也播出去呀。”罗娟笑说。 “把你放上去才有价值呢,这么敬业。”姚伊娜说着,朝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挥挥手,“就在这个车间,你到处看看吧,有价值的就再拍上几条。”她回头对罗娟笑笑,绕过检验台,兴奋地在她身边坐下,右手自然地扶一下台面,又赶紧弹开。台上的胶皮浸透了机油,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铁屑。 “你的刘志远当总师办主任了,正在打印文件。”她拍一下手,凑到罗娟面前说,“升了一级。” “怎么回事?”罗娟吃了一惊。 罗娟正为老方要辞职的事犯着愁。刘志远到总装是老方要去的,后来做的一些的事,也都是在老方的鼓励和支持下完成的。现在老方走了,以刘志远的习性,在总装能做成什么样,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现在刘志远要到总师办当主任,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这可是机关的核心位置,人才济济,个个机智圆滑,把他这样的人放进去,真想象不出将来会是什么景象。她的心一下子被揪紧。 “厂里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他到那儿去?” “这你还不满意?”姚伊娜看着她不安的神情,又往前凑近了点,“我跟你讲,梁厂长对刘志远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在职工代表大会上,刘志远是唯一一个唱反调闹腾的人。梁厂长真是太宽宏大量了。” “他怎么啦?” “说梁厂长买图纸不对,不如自己设计好。” “他也就是随便说说吧。”罗娟放下心来,“我还以为打起来了呢。” “哼。”姚伊娜耸着鼻子怪嗔道,“就你这样管男人,他以后还不上房揭瓦呀。” “这回我可是有点担心了。”罗娟认真地看着她,“以后把他放到你们这些人精堆里,还不知能惹出什么事来。” “行啦,多少人在羡慕你们呢,”姚伊娜白她一眼,“这么年轻就当了中层正职。” 姚伊娜走后,罗娟心事重重。 “恭喜你了。”顾顺雨过来,满脸堆笑,“刘志远当总师办主任了,文件已经下来。” “谢谢。”罗娟心情忐忑地看着他,“能干成啥样,走走看吧。” 她这样认为,刘志远是开疆拓土的人,干不了和平环境中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事。心理烦躁不安,下了班,她急忙走到刘志远必走的路口等他过来。那边已经出现下班的人流,老远看见刘志远和老方说笑着,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你看,”老方往前抬一下手,“小娟在前面等着你呢。” “她肯定是不愿意我去总师办。”刘志远看着罗娟不安的样子猜测道。待走近,他赶上两步,揽住她的肩膀笑说:“我们俩在猜,你不愿意我去那儿。” “你们怎么知道?”罗娟噗地笑起来。 “你是怕他到了办公楼学坏了。”老方看着她笑笑,“是吧?” “方叔可不能这么说。”有刘志远在身边,罗娟立刻有了精神,“那里面可都是工厂的精英。” “精啥英,”老方一脸不屑,“都是吃仨混俩的货。小娟你别怕,现在不是明目张胆地人整人的时候了,志远去也就是见见世面,伤不了半根毫毛的。历练多了,回头我们好好去造‘鼹鼠’。” 等老方走开,罗娟问刘志远:“你愿意去?” “这有什么?”刘志远轻松地看着她,“他们也不比我多一条胳膊多一条腿。不过有点奇怪,这回把老方免了,也没任命新的主任。” “车间里的人说厂里要搞招聘,竞争上岗。”罗娟抬眼看着他,“大家都说,就是怕让你当了分厂厂长管不了你才把你支开的。” “哪那么复杂。”刘志远笑起来,“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些。” 老方辞职后,袁书记暂时主持分厂全面工作。长期处在配角位置,一下面对全分厂的大小事情,马上要到五十五岁的他有些挠头。 唐斌当了总装的技术副厂长,和小董各管各的事,分厂的基本架构还在。老方就借此机会不再上班,第二天就去陶伟那里报到了。 刘志远上班先去了车间。他要跟技术组的人道个别,顺便把自己的东西拿走。 一进门,大家都开始起哄,主任长主任短的一阵嬉笑,一致表示今晚要请刘志远吃饭。 “唐斌呢?”刘志远左右看一下问。 “让书记叫走了。” “这回可真的轮到他了。”刘志远嘿嘿乐道。话音刚落,唐斌进来,兴奋地叫道:“刘主任驾到,赶紧做指示。” “我可是记得他说的话呢。”刘志远笑着对大家说,“现在他当了官了,以后你们就可以像骂狗一样地骂他了。” 唐斌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在,现在刘志远提起这事,一时哄堂大笑。 “我当时说的是更大的官,这么个小官不算。”唐斌伸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样吧,为了以后少挨骂,今晚我请客,堵堵大家的嘴,以后就当没这回事。隆重邀请刘主任参加。” 大家哄笑着鼓起掌来。 “好,咱们今天好好喝一场。有话晚上再说,我现在拿了东西报到去。”刘志远说着,拉开抽屉拿出大本子,顺手翻一下,见只剩了最后一页空白纸,不禁感叹起来,“真是有缘。” “这本子可值钱了。”唐斌看着也不胜感慨。 “有什么用?”刘志远又感到了失落,“图纸都花钱买回来了。” “也不能这么讲。”唐斌认真地说,“以前我也以为外国的水平要比咱们高得多,我们这辈子也赶不上,就是在咱们搞‘鼹鼠’的时候也是这么想。虽说‘鼹鼠’采用了很多国产设备还没用过的技术和组合,那也认为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比人家差得很远。见客户们这么喜欢,我还想要是见了进口设备他们还不疯了?有一回,我在丈母娘家边上的一个进口设备的维修站,仔细看了分解的情况,大家猜什么样?也就是咱这水平,只是外观比咱们讲究了点。所以,我想我们也是能造出好东西来的。有刘主任带着,就是成套设备也不怕。” “其实我对买图纸也有不同的看法。”说着,他认真地看着刘志远,“要把买图纸的钱给咱们一半,我们肯定能干好。” 刘志远没想到碰到了一个同盟军。他一阵窃喜,但转而又想,这又有什么用呢? “你说话可要小心了,”想起那天张修安的话,他嗤地笑一声,“尤其不要在会上说。” “会上说说怕什么?”唐斌看一下周边的人,“他们要是先跟我讲好,说了之后提我当总师办主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大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鸡毛和令箭(一) 141 上任 刘志远一手拿着大本子,一手拿着一只当做水杯的罐头瓶子往办公楼走去。 他曾在总工程师办公室门前经过,印象中那个房间很大,里面的人也很多,桌子拥挤,人要从里边出来还要侧着身子。 他猜想这么多的人都是干什么的,一个办公室怎么用得了这么多人?快到办公楼时,突然想明白了,假如总工负责的每一个方面,都配一个专业的人,这么想来,这一屋子的人还不够呢。 “首先要把情况摸清楚。”他低着头想,“去了以后首先要了解各人的分工,将来管理起来方便。但办公室的人不能太多,人多了反而做不好事。” 快到办公室,就见门口有密集的水点一直延伸到走廊远处,里面像是在擦地。门半开着,他探头一看,又不自主往地退了出来,左右看一下怀疑是走错了。 办公室很空旷,也很豁亮,里面分明只有两个女人,朱意和范小青。 “她俩确实就是总师办的人。”这样想着,他满怀疑惑地走了进去。 办公室北墙一排柜子,只把西侧的窗户闪了出来。柜子前面是两张对着的三屉桌。西侧横着的是跟老方一样的两头带柜子的办公桌,比普通的三屉桌要大,显得端庄一些。室内弥漫着尘土和水的混合气味。 “嗬,”正在擦着大桌子的朱意惊叫道,“刘主任到了。” “刘主任,”范小青停下手里的拖把,露出客气的笑容,“我们正在打扫卫生迎接您呢。” “以后咱都是一起干活的,都随便点最好。”见她们说得客气,刘志远摆摆手,“我记得以前这屋里很多人,都去哪了?” “成立了成套设备办公室,把我们俩没用的留了下来。”朱意说着,拍拍办公桌,“这是你的位子,那两个是我们的,你以后就领导我们这两个兵。” 听朱意说完,刘志远回头看范小青。她已经出去,拖把靠在桌沿上。 “就咱们三个人也行,”刘志远回过头来把本子杯子放桌上,“人少了事少,多了我还嫌麻烦呢。” 朱意想说什么,门口传来郝世业的笑声。范小青领着他走进来。 “好啊,刘主任到任了。”郝世业说着伸出手来和刘志远握了一下,“梁厂长很看重你呀,特意把你调上来做最关键的事。”他走上前来,搭上刘志远的肩膀,“走,到我办公室去。” 走不远就是郝世业的办公室,在厂领导办公室里这是最靠边的一个。办公室比梁跃进的小了一半,一张和刘志远一样的办公桌,软面带扶手的椅子,桌前面放了两只单人沙发和茶几,门边靠墙立着一个文件柜。 “坐吧。”郝世业面带笑容看着刘志远,“这回调整,厂长特意强调了你有技术c敢管理的优点。现在厂里各项工作都是建厂历史上最好的,改型设备和配件生产任务饱满,又争取到了成套设备的生产,可以说,过上两三年,我们整个工厂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也面临一些薄弱环节,比方说,质量管理,现在这个申处长有些软弱。我这边呢,事情确实太多了,也顾不上,所以特意请你来主持这方面的工作,也算作为我的助手帮帮我的忙吧。” 他说完,观察着刘志远的反应。刘志远则感觉他的话没说完,也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总师办主任应该是负责面很宽的。”郝世业字斟句酌地说,“不过,现在主要任务是成套设备项目的展开,工厂从各单位抽调了骨干人员组成专门的班子,还专门提了一个副主任专做这方面的事,力量已经很强了。” “就是说,我以后只能管质量方面的事,”刘志远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对他拐弯抹角的表述感到反感,“别的不能插手是吧?” “是这个意思,”郝世业尴尬地笑一下,“但不能这么说。” “直说没关系。”刘志远认真起来,“这样也好,厂里的质量也确实该有人管管了。我可以负责质量,但你可跟那个申处长说好了,以后他就归我管理,不服从我就处分他。” 郝世业没想到刘志远答应得这么干脆,但觉得他的要求有些过分了。 “你俩现在是平级。”他嗫嚅着,突然担心刘志远把话收回去,便赶紧抬头看着他,“先这么定,我去请示一下厂长。” 朱意和范小青两人在面对面小声说着话,见刘志远从郝世业办公室回来,都住了嘴,观察着他的表情。 “你们说你们的。”刘志远摆一下手,走到桌前坐下,张开双臂,两手撑着桌沿,像一个将军一样思考起来,两眼炯炯有神。过了好长时间,他对面前的两人提出了要求。 “你们把八四年编的管理制度给我找出来。” 他听老方说过,这套制度当时是部里为了规范国营企业管理,组织专家搜集了国内外的先进经验,结合工厂的实际情况编制的。 “你要那东西干啥?老掉牙了。”朱意感到奇怪,见他直着眼不说话,就站起来,转身看着一大排柜子想一下,蹲下身来打开下面的一组,“在这儿,好几大本呢。” “印象中是厚厚一摞子。”范小青也走过来,“记得我刚上班时还帮着装订呢。” 两人一起,一本一本地抽出来。朱意拿着两本,皱着眉头跑到门外拍掉上面积攒的灰尘,进来放在刘志远桌上。 这是十六开本的油印资料,蓝色封皮,上面大号字体写着“北方厂企业管理制度汇编”;存放时互相叠压的大部分还透着干净和新鲜,未压到的边缘已经泛黄。先拿来的两本是《生活后勤管理》和《治安保卫管理》,刘志远简单翻一下,就放在一边。这时两人一人手里拿着几本从门口进来,把书放都在桌上。刘志远翻一下,找出《质量管理》那本,其它的就摞起来,让两人放回柜子里。 “好了,”他对两人说,“你们可以忙自己的事了。” “当时还用老式打字机。”两人返回座位,范小青好像还在延续两人的话题,“呱嗒呱嗒的,记不住字盘还打不了。” 自此,刘志远就一心扑在面前的资料上,到下班都没再跟两人说一句话。 下午下班,刘志远来到定好的饭店。 唐斌已经等在门口,见了他笑说:“把你的老朋友也叫来了。 “谁?” “进去你就知道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李海霞大声说话的声音。 刘志远笑起来,掀帘进门,看着大大咧咧的李海霞说:“好久没听见你这么放开地说笑了。这么长时间在车间憋坏了吧?” “过来,坐我边上,我们好好叙叙旧。”李海霞伸手把他拉过来,“在车间你是领导,那是干正事。现在你就是我的小弟弟。”大家一阵哄笑。酒菜还没上,气氛已经热烈起来。 上了几个菜,唐斌端起杯来:“今天刘总高升,大家聚在一起庆祝一下,说好了一醉方休。第一杯干了!” 大家齐声响应。喝了酒,大家都说这段时间刘志远在技术组带着干活,虽说累了点,但回过头来看,确实是做了不少以前没做好的事,都有成就感。 恭喜祝贺的话说完,已经酒过三巡,唐斌的脸已经红起来。 “刘总,”他端着杯问刘志远,“你知道你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吗?” 刘志远一时语塞,看着他已经通红的脸,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让我看到一个风靡全国的产品也是人设计出来的。” “你这不是废话嘛。”刘志远噗地笑起来,“外国的东西好,也是人设计出来的。外国人也是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前总是认为能设计出好东西来的都不是一般人,没想到就在我身边。” 大家听了齐声附和。 “你说得对。”李海霞插嘴道,“他还真不是一般人。你见过厂里有几个人敢叫厂长老梁的?”她说着,看着刘志远,“就他一个,有股子二百五劲儿。” 这也是大家对刘志远的一致看法,只是没人敢说罢了。李海霞的话音落下,大家都观察着刘志远的表情。 “你说得不对。”刘志远看一下李海霞,站起来做了一个作揖的姿势,“那明天上班我就站在大门口,见了谁我就这样给他作个揖,叫声叔叔大爷,这样就不是二百五了?” 大家没想到刘志远做起这个动作来是这样的逼真,真像电影里旧社会小老板的样子,立时哄堂大笑。 “那样就是五百了!”李海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现在你是升职了。”喝了一会儿酒,唐斌对刘志远说,“只是方主任不干了有点太可惜。这段时间跟着你俩干,尽管累点,可都觉得心里痛快。” 大家也都表示同感。 “人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刘志远看着他,“干了一辈子,快退休了,还不让人家自由一把?” “那也不到退休年龄呀,离办退休还得几年呢。” “你老外了。”李海霞朝唐斌摆摆手,“可以病退呀。厂里在劳动局有关系,编个假病历交上去,就可以办病退手续,我都快帮他办完了。就是出了个岔子,让人哭笑不得。按理说方主任对大家都很好,不应该开他的玩笑,但是这事就这么办了。” 唐斌急不可耐地催她快说。 “陶伟让王芸找医生给他办个假病历,医生说刚给咱厂办了一个,病历是现成的,改个名就行,第二天王芸就把病历给了我。医生写的字我看不懂,所以我也从来不看。我拿着病历就对方主任说,病历办完了,现在交劳资处去。他把我喊住,说拿过来我看看,干了一辈子,看看是因为什么病退的休。结果他看了一眼就为难起来:‘能不能换一个病?’” “啥病?”大家都好奇地看着她。 “神经病。” 大家又轰地爆笑起来,有的还前仰后合,长时间停不下来。 “我正要走,”李海霞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等大家的笑声小了些又接着讲,“方主任又把我喊住说,算了吧,反正都是编的,就这样吧,别再费事了。说着他自己也笑起来,‘让人家叫了一辈子‘疯子’,没想到办个退休还就是因为这个。’” 就着老方的笑料,大家喝着酒和饮料,时间过得很快。 “我就是觉得方主任好,跟着他干活心里舒服。”唐斌说,“这回他走了,再来一个会是啥样的?” “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会为了这个发愁?”李海霞看着他,“对脾气的就好好干,不对脾气的就混呗。已经当上领导了,谁还能把你怎么样?” 刘志远听了唐斌的话,心里一激灵,这两天光顾自己了,忘了一件大事。抬手看一下表,时间已经不早,他打算明天一早先去做这事。 142 争权 第二天一上班,张四清正在给下面几个人交代工作,刘志远一来就像有什么大事一样把他拉了到了一边。 “总装分厂要招聘厂长,你报名了吗?” “你觉得行吗?” “什么行不行的?这是必须要做的。” “厂里找我谈过了。” “你答应了吗?” “我说要考虑一下。” “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赶紧去报上。你要不去,我去给你报。” “厂里调整方主任,看得出来是为了成套设备的事。”张四清摇摇头,“这可是引进外国的技术,国内谁都没干过,谁也不敢保证不出问题。我本意是想报,但又有点担心。” “哪有百分之百保证没事的?”刘志远看他黏黏糊糊的有点生气,“到时有问题解决啥问题不就行了嘛。再说,即使有事,扒拉扒拉办公楼里那几个脑袋,你看看有几个能干的?还就得你去。我现在管质量,全力帮你,保证送到你现场的都是合格的产品,不像改型设备那样。技术上的事我们还可以商量嘛,别看是过时技术,我还是想要把它搞成的。那天你是怎么劝我的?” “现在我们就去。”看着张四清犹豫不决的神情,刘志远拉起他的胳膊就走,“我陪你。” 刘志远的力量很大,把张四清的胳膊捏得生疼,如同注入着无所顾忌的勇气,使他不自主地迈开脚步。张四清内心对招聘的向往是强烈的,现在心存的一点顾虑让刘志远一冲而散。他知道,刘志远为人处世考虑不是很周全,但却是一个能够成事的人。恍惚中,他被一股强大的充满激情的力量裹挟着,来到了办公楼。 看着张四清报了名,刘志远悬了一晚上的心踏实下来,轻松愉快地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申处长正坐在他的桌前和两个女人说笑,表情轻松自在,同在车间见到的样子判若两人。 相比车间昏暗的厂房和嘈杂环境,办公室显得明亮洁净c舒适宜人。 见刘志远进来,申处长收起脸上的笑容,站起来叫一声刘主任。刘志远示意他坐下,走到自己座位上,拿起《质量管理》那本资料。 “从今天起,”刘志远看着申处长,“生产现场的检验员,不管哪道工序的,对工艺负责;最终检验的,对图纸负责。有错检c漏检把不合格的产品放到下道工序的,按规定处罚。上面怎么写的,以后就严格照着办。” “这上面都有处罚条款,”他翻开资料,指着条款对申处长说,“现在工资比以前高了,处罚加倍。” 两个人的戏,没有开场白,一下子进入主题。 申处长一下子愣在那里,两眼紧盯着资料上的条款,鼻尖上渐渐渗出了汗珠。 “刘总。”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刘志远说,“听说那时实行了没几天,就有告状的c砸领导家玻璃的c扎自行车胎的,活儿都没法干下去了。” “你就说是我要求的。”刘志远无所顾忌地看着他,“马上回去开会,就这么要求下去,谁有意见让他找我来。记住,我不能给你发奖金,但可以扣你工资。”见申处长还坐在原地看着资料,他催促道,“赶紧去安排,明天开始我就要到现场检查了。” 申处长不情愿地低头出去,朱意和范小青面面相觑。 刘志远又专心致志地看起他的资料来。这本资料编得规范细致,目的c职责c要求等直到罚则系统配套,没有一句报纸上的那种套话空话。一本看下来,他对工厂质量管理方面的工作内容和要求就有了明了清晰的了解。 他不明白,规章制度早就放在这里,为什么工厂还会这样? 第二天一上班,刘志远就叫上申处长到各个检验点去查看。 “开会了吗?”他问。 “开了。”申处长连忙点头回答。 “有不服的吗?” “这倒没有,一散会都嚷嚷着走了。” 老孟车间检验点,一个检验员正在检验一排摆得整齐的零件。量具定好一个尺寸,他就在一个方向从头检到尾,回过头来再换一个尺寸再来一遍,这样批量检验效率高,还不会漏掉尺寸。刘志远以前没管过这方面的业务,还真没注意到有这样的技巧,看着这场景,不禁暗自感叹起来:真是各行都有各行的门道。 “那检出来的不合格品怎么办?”边上的一个检验员问申处长。 “你等一下。”申处长扭头看刘志远,但见他神情专注,没敢打扰。 “怎么了?”刘志远听见说话声,扭过头来问。 申处长把检验员的话重复了一遍。 “对不合格品不就是返工c返修或者报废吗?”刘志远理所当然地说,“这种问题还用问?” 申处长原来是觉着刘志远在场,有什么问题由他来回答最好,免得自己说了,他再表态驳了自己的面子;同时也想看看刘志远回答不上来时的尴尬样子。但没想到短短两天,刘志远就熟悉了检验的规定,还对答如流,把尴尬留给了自己。他内心一下警觉了起来。 “不是。”检验员说,“我是问这些确定报废的零件怎么办?” 申处长一时不好回答。平时,除了在装配现场发现废品由他组织处理外,工序上的废品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车间自行处置了,就是他的前任也是这样,时间久了他竟没了主意。 “规定上不是写得很明白吗?质检处统一集中处理。”刘志远对他说,“跟大家要求一下,所有废品都由检验员看管起来,不许私自处理。星期天我们组织人员把各个车间的废品都集中起来,放在显眼地方,我要让每个分厂厂长看看他们自己干的废品。” 下午走到九车间,刘志远在远处看见罗娟在检验台边上正和一个工人在说话,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走了过去。罗娟也看见了他。两人对视着,直到走近,会意地笑一下。见他像个管理人员一样走在车间里,罗娟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紧跟在后面的申处长开始把检验员叫到一起,布置刘志远的要求。 “没想到他这么听你的话。”罗娟看一眼申处长。 “以我的经验,这人是随时可以翻脸的。”刘志远也扭头看一眼,“管他呢,我该怎么要求就怎么要求,不听话就处理他。” 星期天早晨,刘志远和申处长约好在厂门口见面。 “我看这几天各个点已经攒了不少废品。”刘志远说,“这样,以中间大道为界,你负责东部,我负责西部,一上午时间把事情搞完,下午你可以休息一下。注意一定要把废品放在显眼的位置,明天咱俩逐个车间让他们领导看看。十一点半还在这儿集合,汇总一下情况。” 看着申处长走远,刘志远突然感到别扭。把废品摆出来的下一步就是处罚,他已想好了方案,但规定上要求处罚必须经过总工程师批准,要是自己先提出来再让郝世业否决了那还不如不说。他的习惯是要干事,就要自己说了算,毫不犹豫地干个彻底。现在头顶上放了这么一个人,实在是感到不舒服,就像被绳子困住了身体,无法施展拳脚。 犹豫一会,他想,不管罚不罚,先摆在明显位置,让分厂领导感受一下也是好的,只是差了这么一点。 快到十一点,刘志远这边已经摆完。看着一堆废品他又想,应该再在上面挂一块牌子,大大地写上“废品”两字。他不自主地摸一下兜,但有笔没纸。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正想着找纸,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刘志远回头,见梁跃进正疑惑地看着他,边上还站着郝世业。 “这些都是废品。”刘志远往后指指身后的一堆,“这个车间这个星期出的。” 梁跃进一惊,瞪大眼睛走上前去,问跟过来的郝世业。 “这可能吗?” “有可能。”郝世业的心突突跳起来。他没想到又让刘志远揭了一块伤疤,猛然感到无地自容。 “什么叫有可能?”这时梁跃进已经火冒三丈,“是不是这两年都这样?” 郝世业两手垂着,脸色发白,站在一边说不出话来。 梁跃进在管理上是要强的人,面对层出不穷的质量问题如鲠在喉。他多次尝试解决这个问题,但每每打出一拳,都像碰到了棉花,差点闪了自己的关节,事情还都不了了之。下属们都用各种理由躲过了他愤怒的打击。现在面对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废品,愤怒之余,他看到了一个机会,转身走到站在边上的刘志远面前。 “你能保证这些真的都是废品吗?” “不是废品,我费这么大劲干什么?” “你想怎么做?”梁跃进急不可耐地看着他。 “你给我处罚权。”见他问得严厉,刘志远回答也干脆,“我要让出废品的人吃不上饭。” “好。”这话正中梁跃进下怀,他咬一下牙,对边上的郝世业说,“你去通知财务处,现在开始,质量上的奖罚不管多少c不管对谁,刘志远签字算数!”说完,他背着手朝门口走去,在门外光亮景色衬托下,黑乎乎的背影像一只发怒的野兽。 郝世业楞了一下,看一眼刘志远,急忙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 到门口见了申处长,刘志远问了情况,说:“明天上午你把各个点摆出来的废品明细拿到我办公室。” 143 动物理论 刘志远急切想知道各单位的反应,第二天一上班,便直接去了车间。各车间堆积的废品前都有不少的人在围观,也有个别的人看见有自己的产品在里面,便想从堆里挑出来。 “刘主任,”老孟问走过来的刘志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让大家看看自己出的废品。”刘志远平静地说,“受受教育。” “算了吧你。”老孟不屑地甩一下头,“你想让我们出点丑,好让厂长对你另眼相看吧!想要卖好,开大会时少说一句话就全有了,何必这么挖空心思呢?老实说,厂里会作秀的人我见多了,都是扯淡,没见过一个办真事的。你年纪轻轻的,学点儿好不行?” 刘志远心里想着更进一步的动作,听他这不阴不阳的话觉得好笑,便认真地地朝他点点头。 “你会见到一个办真事的人的。” 十点钟,申处长已经等在办公室,有些拘谨地跟两个女人说着话,不时看一下门口,生怕刘志远突然闯进来。 “你这魂不守舍的是怎么回事?”范小青奇怪地问。 “这几天他已经把我搞得无所适从了,”申处长又看一下门口,“一会这个想法,一会那个要求,别说做,就是记都记不过来。你们在一个办公室呆着能受得了?” “幸运吧你。”朱意笑起来,“他来这个办公室这么长时间,跟我俩说的话都能数得过来。看来他还是重视你。” “还是不重视的好。”申处长摆摆手,看一下门口,回头说,“你俩说,厂里这么安排算是怎么回事?总师办主任应该是打杂的,怎么管起我们质检处了?按道理我们俩还是平级呢,让他管我们,这不是胡闹嘛。” “领导这么安排就有领导的道理。”范小青笑说,“大家都知道质检处是个得罪人的单位,现在你上面有个人,不正好减轻点压力嘛。” “负担还没减轻,麻烦已经来了。”申处长又往外看一下,“现在每个车间门口都堆着一大堆废品在那儿展览,你说这是在寒碜谁呢?说是让车间看看自己的废品受受教育,实际上这不是我们质检处在自己揭短嘛。也不知这个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哪个领导不维护自己分管处室的利益?” “按道理这么做也没错。”范小青说,“但好像应该商量一下,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这样才好。” “我觉得挺好的。”朱意看着申处长,“要是他事先跟你商量,你肯定不答应。” “说的就是这个事。”申处长把手里的废品清单放在桌上,“你们看,他还不知道要玩什么花样呢。” “我猜是要打印,”范小青拿过来看一下,“贴到大门口去。” “你饶了我吧,让全厂几千人每天上下班都看一眼,我这个质检处长还怎么当?”申处长不自主地咧一下嘴,“你们也别给他出这个主意,我现在已经够难受的了。” “那你觉得他想干什么?”看他狼狈的样子,朱意笑起来。 “最好的结果是,他拿着清单说:‘你看,出了这么多的废品,说明我们的工作有差距,以后要注意了。’”申处长盯着朱意白皙漂亮的脸,“你觉得可能吗?” “你太聪明了。”朱意哈哈笑起来,“不过这话好像在哪听过。”她指一下郝世业办公室的方向,“是他?” “人家那才是领导,”申处长不禁点起头来,“不像这个不按规矩出牌。” “现在你说人家好了。”范小青不满地看着他,“你以前可也是牢骚满腹的。” “唉,”申处长摇摇头,“人跟人不能比呀。” 话音刚落,听见门外刘志远的脚步声,申处长赶紧把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别再说话了。 刘志远进来就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申处长递过来的资料,眼睛里冒着兴奋。 “你上去一下,把你们的罚款通知单拿下来。” 刘志远把每张明细都仔细过一遍,逐个累加一个了总数,写在表格下方,神情专注,对面的两个人好像不存在一样。见申处长拿着一叠单子站在面前,他兴奋地把手里的清单递过来。 “你坐下,照着我下面写的数额开罚款。” 申处长接过来一看,惊恐地叫了起来:“罚这么多?你想要人命呀!” “从今天起。”刘志远欠起身,拿过面前的罚款单,从后面撕下几张,又坐下,看着申处长说,“全厂所有关于质量的罚款我签字立即生效。你开别人的,不开我就开你的。” 朱意和范小青都停止了说话,睁大眼睛看着这边两个男人,惊异地观看着面前的这出活剧。看了一会,朱意忍不住走到申处长身边。 申处长看着刘志远不容置疑的眼神,低下眼睑想一下,无奈地开始一张一张地写起来。刘志远则两肘撑着桌沿盯着他的笔尖在单子上滑动。申处长一张一张地写,写好一张放在一边,刘志远的眼睛也就跟着单子移动,从这边到另一边。 “这张你还没签。”申处长写完,刘志远把手里的一张递给他,自己揽过写好的单子,飞快地在总工程师一栏签起名来。 “明细附在罚款单后面。”签完,他把罚款单归置一下连同明细交给申处长,“马上交给财务处,通知下去。还有,”他把要出门的申处长叫住,拍拍桌上的管理制度,“你要开会跟大家说明,以后不管是谁,不管什么岗位,严格按照上面的规定执行,质检处内部也要有严格考核。你每天晚上把一天的情况统计上来,开好处罚单,第二天让我签字。不管是谁,对下面的问题有隐瞒不报的,只要我检查出来,这些废品就都算他的。” 看着申处长老老实实地走出门,刘志远展开双臂,手撑着桌沿,像完成一个得意设计一样志得意满,看着门口点头自言起来。 “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时朱意就站在他面前,但他竟视若无睹。这几天朱意一直在一边观察着他,并开始渐渐改变对他的印象,但现在尴尬的情景,不禁使她感到一丝失落。 “好像一个嗜血成性的家伙看见了猎物。”她朝凶神恶煞般的刘志远嗤了一声。 “你是在说我吗?”刘志远从亢奋状态中醒过来。 “对。”朱意看着他点点头。 “老实说,别的不懂,你说动物世界我可有研究。”刘志远天真地笑起来,像一个大男孩,“一只狮子他要不好好捕猎它就会饿死,所以大自然赋予了它嗜血成性的品行,让它对猎物毫不留情,在凶狠的捕食和随后的饕餮中享受快乐,完成它的使命。人不也一样吗?造东西挣钱吃饭这是天经地义,老出废品说明这人出了问题,那就不让他拿钱,让他活不下去。优胜劣汰,这太正常了。” “你这就是一个动物理论。”一边的范小青和善地看过来,脸上还特意做一个着重的表情,配上她文静的脸,好像更有说服力,“残酷,不通人情。” “为了弥补废品损失,徐建每次下达生产计划都要增加百分之二十。”刘志远见又出了个不满意的人,就认真解释道,“全厂一年产值多少,废品损失有多少,应该能算出来了吧?多可惜呀。” “那你应该采取说服教育的方式来引导呀。”范小青看着他,“动不动就罚款,还罚那么多,你就不怕都到你家吃饭去吗?”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刘志远轻松地笑起来,“让我管,我就这么干。” 朱意回头和范小青对视一下。范小青示意她回来坐下,别再跟他说话了。朱意回到座位,两人开始各做各的事。 等刘志远出去,范小青说:“都说这人心狠手辣,还真是的。”她露出怜悯的表情,“你看把申处长吓的,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像他这样的老油子还就得让这样的人管着。”朱意不禁笑起来,“一物降一物。” 罚款单第一天下去,没什么反应,接着第二天c第三天继续下,分厂厂长们坐不住了。 老孟在车间拦住申处长问:“你们一天一天地下单子,是真的罚吗?” “可不是真的嘛,这还有假。”申处长瞪起眼来,“刘二干事你还不知道?到发工资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我要不开单子他就要罚我,我也是没办法。” 顾顺雨拿着一叠单子找罗娟,也问是不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见他开过玩笑?”罗娟笑起来,“这些罚款里也有我的份呢。” “你那点算什么?”顾顺雨瞪大了眼,抖抖手里的单子,“我的一个月工资快没了。”说着急忙往外走去。 到了财务处,已经有好几个分厂厂长在和处长理论。 “我就是一个执行的人,”财务处长把授权刘志远的条子展示给大家,无奈地说,“跟我吵有什么用?我说了也不算呀。” “这活儿没法干了。”顾顺雨对老孟说,“一个生瓜蛋子拿着棍子想打谁就打谁,根本不把中层干部当回事,厂里出了这么个玩意儿,乱套了。” “你们都别在这儿挤着了,”看着气急败坏的分厂厂长们,财务处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该找谁找谁去吧。” 有人抬头望一下楼上,但欲言又止。几个人气呼呼地往出走,谁也不敢挑个头,提出找梁跃进或者刘志远。 大家往办公楼的后门走去,要各回各的单位。刚要出门,正碰着梁跃进和郝世业进来。 “你们这是干啥呢?”见这么多分厂厂长在一起,梁跃进关切地问。 走在前面的顾顺雨手里正拿着单子。他心一横顺手把单子递过去,满脸委屈地把憋在心里的怨气说了出来。 “您看,我们一个月的工资,都快让他罚完了!” 梁跃进看着单子,听他说这话,立刻变了脸,把单子甩到他身上,怒气冲冲地往里走去。 “活该!” 第二天的工厂中干会上,梁跃进又说起这事。他特意强调:“出了废品受处罚天经地义。今后哪个领导再上蹿下跳发泄不满,小心我撤了他的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鸡毛和令箭(二) 144 心烦意乱 这一系列的事情,郝世业都在场。梁跃进的每一次表态,都像是对他的敲打。幸好任命总工的申请已经报了上去,要不然,他不知道还要忍受怎样的煎熬。 省里的那个决定是最后一下推手。梁跃进在上报部里的经费申请时,尽管已经听从邢晓光的劝告解放了思想,报上去后还是发现还存在很大的缺口。正在自怨自艾之时,省政府出台了政策,他立即要求郝世业去联系。与以往与政府打交道的艰难情况不同,这一次,在打第一个电话时,就得到了肯定的c痛快的答复。梁跃进喜出望外,连老尚都在私下说:“梁厂长这人是福将,运气好。” 几次跑下来,坐实了省里的款项。工厂调整了资金的使用方案并向部里做了汇报。部里拨的资金比较多,主要用于厂里的设备设施建设,剩下一部分连同省里的资金则全部用在成套设备上,基本做到了心想事成。 调整工厂领导班子的事也水到渠成地报了上去。 郝世业本来可以舒缓下来的心情又被刘志远打乱。那天在车间,梁跃进对他的态度根本就不像是面对着一个厂级领导,使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设计得很好的布局,让刘志远冲了个乱七八糟,到了现在,自己还要为了位置而担忧。 既生瑜,何生亮。他佩服古人经典的表述。尽管自己已经是定下来的总工候选人,但内心里却隐约期望着厂里出一起大的质量事故或者因为大额罚款引起的,让刘志远丢一点分,平衡一下自己的心态。虽然梁跃进的表态给了刘志远最大的支持,但他仍密切观注着下边分厂厂长们的动静。 事与愿违的是,半个月下来,车间堆放的废品开始逐渐减少了。 最高兴的是徐建,早晨开完生产会,他就跑到办公室找刘志远。刘志远正在罚款单上签字。朱意c范小青见他进来,都站起来热情寒暄。大家都知道,徐建是新的生产副厂长的候选人了。 “我上班这么长时间,”朱意笑说,“还没见过生产副厂长来过这个办公室。” “真是的,不光你,连我也没见过。”范小青把自己的凳子搬过来让徐建坐下,看着他笑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是你们刘总。”徐建朝刘志远努努嘴,“我特意表示感谢来了。” “什么好事?”朱意问。 刘志远签完了字,抬头问徐建:“你怎么到这来儿了?” “我是想问问,”徐建看着他,“我下个月的计划按增加多少做?” “我仅是个帮忙的,”刘志远指指正在整理罚款单的申处长,“具体数据你得问他。” “减个百分之十应该问题不大。”申处长板着脸说。 徐建眨着眼睛点点头,对都还站着的朱意和范小青说:“都是有劳这两位,我的工作量一下就减了百分之十。” “我得罪的人可是增加了百分之百。”申处长接起话茬,“现在马路上老孟他们见了我都不说话了。” “是你不跟他们说话还是他们不跟你说话?”刘志远好奇地问。 “都不说话。” “这就怪你了。”刘志远笑起来,“你凭什么非要跟他们说话?记住,你是猫,他们是老鼠,不一样的。你有事需要安排他们,就直说,没必要看他们的脸色。” “谁都能跟你比呀。”申处长不满地看着他,“我可不行。没事了吧?我送单子去。” 看着申处长出去,范小青说:“这段时间也够难为他的。” “有个质检处长的样子了。”徐建笑起来,“下边的人你硬了他就会软,你软了他就会硬,你要是不应不软,就里外不是人了。像我们刘总一样,一个标准,抹下脸来一视同仁,现在局面不就打开了嘛。”他说着,转向刘志远,“说吧,什么时候请你吃顿饭?赶紧定个时间,我要走了。” “就这点事还请什么饭。”刘志远笑笑,“就是现场堵了一下,也没解决什么根本问题。我想吃的时候会找你的,赶紧忙你的去吧。对了,我也想下去看看,咱们一起走。”说着,他起身揽着徐建的肩膀说笑着走出门去。 看着他俩出去,范小青有了些感慨。 “没想到现场还真有了效果。” “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谁见了不害怕呀。”朱意说,“现场还真的要有这样的人才能镇得住。你别看,这个人还真是有些特点的。” “你又开始研究男人了。”范小青看着她笑起来。 “有的人看一眼觉得不错,可接触时间长了不行。”朱意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有的人看似粗粗拉拉的,可人家有内涵。” “你是说他吧?”范小青指指刘志远的办公桌。 “他刚来时在路上打架,我就在车上。”朱意点点头,“那个狠劲就别提了。他打人时,不像别的人连打带叫的。他不吭声,只是轮着拳头往脸上打,几下就把那个人打得满脸是血。打完了上车还是没说话,衣服穿得皱巴巴的,脖领上还带着脏印。到了车间的事你都知道了,可人家硬是做成了那么多的事。别看郝总风度翩翩,比不上他。” 范小青欲言又止,低下头看起面前的一本工业杂志。杂志中间放了一支铅笔,文章上面画了几道横线。 “这么大的工厂需要各方面的人。”过一会,她抬起脸说,“我也觉得刘志远在某些方面有特长,但郝总是全面的人才。你想想,要是让刘主任当总工是个什么样子?” “那可就热闹了。”朱意翻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咱们都得像申处长一样?” 两人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刘志远并不因为现场有了点进步而罢休。他想的是要管,就要把厂里的质量彻底管好,一劳永逸。每次到车间,他满脑子就是想的这个问题。《质量管理》上的要求,他都已经让申处长贯彻了下去,虽说问题有所减少,但还是照样出现。他经常拿着每天的质量问题清单反复研究,想找出问题的根本原因在哪儿。走到张四清车间,又想起他的事一直没消息,就四下寻找,见不到人,就上了楼。 车间办公室,一个机关模样的人正和张四清在谈话,气氛认真。刘志远猜想是在说招聘的事,就耐心等了一会。时间不长,里面声音大了点,接着是椅子移动的声响。谈话结束了。 张四清两人低声说着话走出来,见刘志远站在外边,有些惊异。 “等了一会了?” “没有,刚到。” 张四清和来人握手道别后,揽着刘志远肩膀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组织部的,说招聘的事。明天开始。” “就这么点事,拖了这么长时间。” “凡事要有程序呀。”张四清笑说。 “什么程序。”刘志远不屑地说,“我看这次招聘就是给你准备的。” “这话怎么说的?” 两人进了办公室,就近找了两把椅子坐下。办公室的一头,一个技术员在翻看工艺文件。 天气已经有点热,办公室的窗户都开着,纱窗外就是随风摇曳的树枝。树叶嫩绿油亮,无孔不入的阳光穿过缝隙照进来,在室内的地下c桌上照出闪烁的光斑。一幅悦人的风景画,生动又充满朝气。 “论技术,我想不会有人能跟你比。”刘志远低声说,“论工艺水平和经历还是你好。咱岁数又不大,没人比你更有优势。” “我一来就在这个车间,没做过别的什么事,”张四清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厂里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啧。”刘志远咂一下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都是我跟梁跃进说的。” “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张四清摇头笑一下,“上去了一只脚,下都下不来了。” “把那一只也提上去不就结了?”刘志远嘿嘿乐起来。他像一个男孩子对朋友讲述一个新奇的计划一样,凑到他面前:“这回你当主角,我管质量当配角,咱们一起好好干一场,造一套大机器出来。你没见过,主机辅机连起来上百米长呢。” “这可是牵动部里省里的项目,”在刘志远面前,张四清显得老成了很多,“我想起来就觉得底气不足。” “这算什么?还是买来的图纸。”刘志远瞪着眼睛说,“开始我还想自己设计呢。伙计,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我每天都在车间呆着。” 作为成家立业的男人,有时张四清觉得刘志远看问题过于简单,有些幼稚,但是想到人家还是干成了不少出人意料的事,最关键的,他身上的那种唯我独大的气势,又让他感到既敬畏和亲近。 “好了,不说这事了。”他咬一下牙,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从鼻孔放出来,“你来不光是为这事吧?” “质量的事。”刘志远神色凝重起来,“我怎么感觉无从下手了呢?” “你现在挺好的呀。”张四清没想到他说这话,“你自己可能感觉不出来。我跟你讲吧,我们拿工资吃饭的人,做事的最终目的就是得到领导认可,好多人都为此挖空心思。而你,包括这次质量整顿,每次都做到了厂长的心坎上,你还想怎么样?” “能做到每个人都不用拿着鞭子监督着,自己把活儿干好就最好了。” “现在大家都在说,你刘志远罚款有瘾,可谁知道你还有崇高理想呢。”张四清忘形地嘿嘿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开导着说,“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犯错,一线的工人更是这样,头脑清楚时干得好点,犯了糊涂就会出错。头天晚上跟媳妇生一晚上气,第二天上了班,不干活不行,一干就出废品,这不很正常嘛。谁家的媳妇都能跟罗娟一样?” “你说的有一点道理。”刘志远不服气地看着他,“可很不全面。” 不像在讨论技术问题时,每次都能在张四清这里找到满意的答案。刘志远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现在只能决定自己思考了。 刘志远从小到大都是凭着兴趣做事的,接触的都是些实实在在的物件,从小时候手里的石头棍棒,到成人后的工程机械c收录机c电视机,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现在感觉产品质量看着都是物件,但生产它的是人,包涵着太多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容,这对他来说感到十分的陌生。他与人交往的方式很简单:合作或者冲突,很少顾及其它的方面,就是朋友善意地给他讲解做人的道理,他也嗤之以鼻,认为都是没用的东西。但现在让他管质量,他就不得不要研究这方面的事,可是想着想着,头就大了。人要比机器复杂得多。 从张四清车间出来,他就一直低着头在想事。以前从不感兴趣的问题,现在事实摆在面前,逼着他不得不去想,但面对的却是茫茫的迷雾,让他不知所措。 他不禁咬一下牙,甩甩纷乱的头颅:“一定要想个明白!” “刘总。”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他回头一看,顾顺雨赔着笑脸走过来。 “刘总。”顾顺雨拍拍他的肩膀,“刚才我们几个人到办公室去找你,说是跟徐建一起下车间了。要是让罗娟转达,又觉得不成敬意。” “什么事?”被问题困扰着的刘志远正心烦意乱,“你直说。” “是这样,”顾顺雨见他不耐烦地要走,便赶上一步,“刘总的思想先进,我们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想明白。现在车间产品质量有了进步,废品也少了,大家都想感谢你一下。我们几个分厂厂长商量,要请你吃顿饭。” “好啊,那你就请吧。”早晨申处长的话还在耳边,现在见是这种状况,刘志远高兴起来,“我去,把申处长也叫上。” 中午回家,母亲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等罗娟回来洗了手,三人坐下拿起筷子,才忍不住说起来。 “今天上午我去买菜,以前一起练功的一个老大姐跟我说,你们家的刘主任可厉害了,车间的人都怕他。”母亲说着,看着罗娟,“我开始还以为他又打架了呢,后来她跟我说是罚款,他们家的孩子上班十几年了还没受过这委屈。”她转脸看着刘志远,“你就不能好好的,都在一起上班,有话好好说嘛。” “你看,”刘志远对罗娟笑一下,低头扒了一大口饭,“工作都做到咱妈这里来了。” “妈,这事我知道,真是工作上的事。”罗娟宽慰母亲,“他没胡来,您放心。” “都是干活挣钱吃饭的人,对人别太较真了,”听了罗娟的解释,母亲稍微轻松了点,但仍不放心地讲起了道理,“要是轮到你错了,别人也不放过你。” “妈,这您绝对可以放心。”刘志远看着她笑起来,“在厂里还真没人敢跟我较真。” 母亲心里一急,干脆放下了筷子。 “说你干的是正事,你就不能说点让咱妈放心的话?”罗娟埋怨着,赶紧对母亲说,“妈,您可别生气,他说话随意您还不知道吗?” “妈,”看母亲拿起筷子,刘志远赔起笑来,“看您这快当奶奶的人脾气也大起来了。” 母亲不禁笑一下,低头开始吃饭。 顺利消解了一场小误会,罗娟放心地端起碗来。其实,这段时间,各方面对她的压力也很大。除了顾顺雨外,在厂区的同学c闺蜜们都来找她说情:“又不是你家的事,何必动真的?” 李海霞有时从办公楼拿了报纸文件过来也说这事。 “我不好意思到楼上找他去,你跟他说吧。全厂的人都知道刘志远是明升暗降,人家把他架起来了,他干嘛还非得那么为他们卖命?就是出点力气也就算了,还专干这得罪人的事。比他官大的人有的是,都躲在一边等着看笑话呢。告诉他别傻了,舒舒服服地当个主任多好。” 但罗娟有自己的见解。她眼看着身边的顾顺雨从开始的背地骂娘,到不得不认真地抓具体的工作,现在见了废品也开始脸上冒汗了,开始不留情面地处罚不负责任的人和事。眼见着刘志远把一个油头滑脑的人逼到墙角,一是一c二是二地做起真事来,她心里异常愉悦,像经历了一次激情饱满的性生活一样感到舒适满足。 她欣赏刘志远的率真和果敢。 “以后在家你说话要注意了。”回去的路上,罗娟提醒道,“咱妈到了更年期,容易激动生气。” “我还真没想到过这事。”刘志远怔一下,连连点头,“好了,以后我专拣好听的说。” “我还真担心你把上班时的劲头带到家里来呢。”罗娟笑起来。 “我上班时就那么可怕吗?”刘志远看着她,“今晚顾顺雨几个分厂厂长还要请我吃饭呢。” “真有这事?”罗娟有些惊讶,不放心地劝道,“我看这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想要在酒场上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去行吗?” “答应了的事,”刘志远说,“我去。” 145 盛情宴请 下午快下班时,刘志远回到办公搂,两个女人已经回家,办公室空荡荡的。他打电话把申处长叫了下来。 “顾顺雨跟你说了吗?晚上一起吃饭。” “平时见面话都不说了,”申处长摇摇头,“突然请吃饭是什么意思?” “吃个饭有什么意思?”刘志远看着他,“你不会害怕吧?” “这有什么可怕的。”申处长硬着嘴,“不老实还收拾他们。” “这就对了。”刘志远笑起来,“现在根本用不着你看他们的脸色,这不他们老老实实地找你来了嘛。一起去,看看他们的态度,咱是对事不对人,他们要是理解了更好,理解不了爱咋地就咋地。” 顾顺雨和老孟几个人已等在饭馆门口抽烟说话。刘志远老远看见,除老孟外,还有身材粗壮的铸钢聂厂长c热处理的分厂厂长李大个。顾顺雨个子矮点,在他们几个中间显得小巧,但精明机灵。 见他俩过来,几个人互相笑一下,顾顺雨迎上前来和刘志远握手。 “终于把你们请到了。”他一脸讨好的表情,“早就想请你们二位,一直没空。” “有事就说嘛,”刘志远警惕地握一下手,“何必请客。” 顾顺雨扶着他的后背往里走,边上的人也上来热情招呼。看来顾顺雨的号召力很强,请的都是在厂里平时很牛气的人。刘志远跟他们没有过多的客气,互相点一下头就进门在桌前坐下。他与这几个人都打过交道,但都是工作上的关系,私下没什么交往。 桌上酒已经倒好,一两一杯的,放在每个坐位前面。 “老板,”大家刚坐好,顾顺雨就朝外喊,“上几个凉菜这么费劲?” 申处长趁势小声对刘志远说:“除了顾顺雨,这三人都有一斤的酒量。” “别怕。”刘志远感叹罗娟猜得真准,今天可能要好好喝一场了,就小声对他说,“开始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剩下我来。” 上了三个凉菜,顾顺雨端起杯来。 “刘总是我们车间出去的人才,走时就要请他吃饭的,一直没办成。今天我请客,大家一起好好聊一聊,一醉方休。来,第一杯。” 他说着端酒示意一下大家,大气地一口喝了下去。大家喝完放下杯,老孟突然发现申处长杯里还剩了点酒。 “申处长不够意思了,大家都喝了,你就差这么点?” 大家也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刺激申处长。 “申处长大刀阔斧地整顿质量,我们都很佩服,”老孟盯着他,“怎么喝起酒来就跟女人一样?” 刘志远看一下,确实酒还剩了三分之一,就笑着对申处长说:“不至于一杯也喝不下去吧?你把这点喝了,算个意思,下边的我来。” 申处长看他一眼,面露难色。 “申处长,”老孟认真地看着他,“这段时间我们从不理解到主动开始抓质量,变化都跟大,也是对你工作的支持。现在请你来喝酒,你就这样对待我们?听说上面来了人,你还是能喝点的,轮到我们就不行了?” “那是实在没办法了。” “看来我们的面子还是不行。”老孟对左右的老聂和李大个说,“不喝就不喝吧,以后咱该怎样还怎样,他愿意怎么罚就让他罚,不就是损失点钱嘛。我不信他就一点问题没有,起码我发现了要告诉厂里,要罚大家都挨罚,咱们扯个平。这样—” “好了,别说了。”听着老孟真真假假的话,申处长着起急来,紧张地盯着他的嘴,不等说完,连忙伸手阻止,“不就是点酒嘛。”说着端起酒来喝了下去,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好,今天咱们就好好喝一场。” “这就对了嘛!”大家齐声叫好,“还是申处长有魄力。” “第二杯我来说。”见顾顺雨倒上酒,申处长端着酒站起来,“质量整顿这事,是工厂的意见,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就是照令而行,有得罪的地方,请大家包含了。我敬大家一杯。” “申处长见外了。”顾顺雨赶紧拉他坐下,“站着喝不算。” 大家喝了酒,刘志远不满地瞥一眼申处长,觉得他说得有点憋屈了,看着大家吃菜,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第三杯我来说。”他端起杯来,“咱们干活是干活,喝酒是喝酒,说别的没意思。来,第三杯,我敬大家。”说完,一口喝了下去。 “为什么不能说?”申处长放下杯不服气地看着他,“喝酒就是为了沟通感情的,光喝酒不说话有什么意思?” 连着三杯下肚,他已经满脸通红。 “说得好。”顾顺雨接着话茬,“刘总说得对,申处长说得也对。” “申处长。”他说着,又端起杯来,“咱们这么多年了,都从副职熬到了正职,现在你大权在握,要多多关照呀。我敬你一杯。” “这么说就见外了。”申处长也端起杯,没了一点矜持,“工作上的事你也多理解。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大家都过得去就行。” 喝了酒,他醉态毕现,盯着新上的热菜,两眼通红,眼角堆出了一点细小的黄色眼屎,连嘴边留下的酒水也不擦,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嚼起来。 刘志远看他这样子,知道有点醉了,就想开始给他挡酒。 “其实,我也知道申处长的为人。”老孟端起杯来,“咱俩虽在工作上有些冲突,但感情还是在的。我也敬你一杯。” “对对。”边上的老聂和李大个也帮着腔,鼓动申处长喝酒。看样子,他俩已经做好了下一杯的准备。 申处长止住嘴,抬眼看着老孟,眼神有些犹豫。 “大家慢点。”刘志远劝道,“热菜刚上来,让申处长吃几口。” “对对,先让人家吃菜。”顾顺雨说着端起杯来敬刘志远,“刘总,咱俩就不说别的了,我敬你一杯。” “你俩关系特殊。”老孟笑起来,“罗娟还是你的副职,一杯不行吧?” “那就三杯。”刘志远笑说。 “三杯就三杯。”顾顺雨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豪气地端起杯来。喝到第三杯时,他看着酒杯,明显感觉有些犯难,但看见刘志远痛快地喝了下去,也一鼓作气,一口喝下。 “好。”老孟拍一下手,“听说刘总海量,我也敬你三杯。” “别说敬了,一起喝。”刘志远笑一下,对边上的老聂和李大个说,“进厂好几年了,我一直在小圈子里做事,跟大家接触不多。今天都在一起,我一会儿也敬你俩,大家认识一下。” “大家赶紧吃菜。”看两人喝完,顾顺雨说,“慢点喝,菜还没上齐,酒都喝得差不多了。” 刘志远看一下申处长,他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吃了几口菜,刘志远惦记着刚才的承诺,就把茶杯里的水倒在面前的空碗里,满满倒上酒。 “咱也别一杯杯地麻烦了。”他对老聂和李大个说,“一人一杯,怎么样?” 两人都是被顾顺雨叫来陪好刘志远喝酒的,本身自己也都让刘志远罚得够狠,见刘志远主动提议,也就没有二话,连忙答应下来。但要一次喝完满满一大杯酒,还都有点顾虑。 “让你们俩在一边看笑话。”老孟笑起来,“现在让刘总敬你们了,多被动。” 老聂看一下老孟,刚想说话,刘志远已经咕咚咕咚地把酒喝了下去。 “咱俩一起吧?”老聂拍拍李大个的手。 “干了。”李大个看着面前满满的一杯酒,喉结不禁往上顶一下,但想起每天下来的罚款单,便狠下心端起杯来,抿着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嘬,突出的喉结在细长的脖子中间上下移动,像连杆带动的滑块。好不容易喝完,他干咳几声,嘴眼都挤到了一起,好半天才喘出气来。 “喝得太猛了。” 看老聂也艰难地喝完,老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这就是不主动的结果。” “这点酒不算什么,”李大个豁出去喝了满满一杯,不想还让老孟数落,心里不服,“我就是喝不了猛酒,过会儿我敬你三杯。” 老聂喝了酒,看一眼正在和顾顺雨说话的刘志远,趁机对老孟小声说:“一会我也敬你。毛坯上小小不言的缺陷,你就网开一面吧,别屁大的事弄得满世界都知道。” “就是的。”李大个也凑过脸来,“热处理的事也是,几十年的调质都这么干的,偏偏现在到你这儿就不行了?” “你们惹的事,我来擦屁股,还不让我说说话吗?”老孟看一下两人,瞪着眼睛说,“过去稀里糊涂的就算了,现在出了问题就是钱。”他说着瞥一眼刘志远,伸出三个手指头,“现在每天罚我就是这个数。” 顾顺雨在想着办法和刘志远套近乎。他从刘志远进车间,说到成功做好组合机床,说自己尽管和他有些小的冲突,但是能够配合的都是尽量配合。最关键的是,他早就看出刘志远是一个有前途的人,厂里像郝世业这样的人根本没法比。让郝世业当了总工,梁厂长真是瞎了眼了。他还说到,罗娟现在怀了孕,他是怎么对下边严格要求,对办公室多提醒,不能累着罗娟了等等。 言语矫情,刘志远听了十分反感。他看着顾顺雨,心里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让他多喝点酒。 顾顺雨说了半天,见刘志远在认真地倾听,感到很欣慰。他从没见过刘志远这样的谦虚和耐心,感觉自己的努力起到了效果,就说到了主题上来。 “刘总,说到底,你还是咱们九车间的人,你的工作我绝对配合,车间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也多包涵。来,咱哥俩喝一杯。” 刘志远本想让他多喝两杯的,但是听他最后说的意思,不甘心同意他的话。 “你俩私下里一点一点喝不行,”对面已经和老聂c李大个喝了不少的老孟见状,摆动着大巴掌喊道,“要喝就喝三杯!”其他两人也跟着一起起哄。 “看来喝一杯不行了。”刘志远端起杯对顾顺雨说,“来,不就是三杯酒嘛。” 第一杯顾顺雨顺利喝了,赶紧吃口菜;第二杯就有些困难,分了两次才喝完;现在看着第三杯酒就不想再碰了。 “我给你端起来。”刘志远把酒端到他面前。 顾顺雨看着酒杯,还没用手接的意思。 “咱俩的酒还没喝呢,你就这样了。”老聂站起了身,“喝了,不行我喂你。” 顾顺雨一直在评估着这杯酒喝下去的后果,听他这么一刺激,干脆就豁了出去,从刘志远手里接过杯子,看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仰头灌进嘴里。他紧闭着嘴唇,梗着脖子艰难地咽下,突然放下杯子,起身向外冲出去。 “多了。”老聂笑着拉开椅子往出走。 “差不多了,这儿还趴着一个呢。”老孟对刘志远说,“今天不尽兴,改天我请你。” “可以了,可以了。”李大个也说着起身过来搀扶申处长。 “起来吧,”刘志远拍着申处长的后背,“该回家了。” 申处长睡得正酣,一点反应都没有。李大个无奈地看一眼刘志远。 “架起来走吧,”刘志远说,“在这儿睡算怎么回事?” 两人一边一个把申处长架了起来。 “别动,别动,”申处长低着头,固执地不愿起身,“我就想在这儿睡。” “这儿没媳妇,”李大个笑着戏谑道,“还是回去的好。” 两人跌跌撞撞地扶申处长出门,老孟拿起桌上的烟跟出来。门口,在昏暗的灯光下,顾顺雨正紧抱着门前的大树,脸紧贴在树干上,老聂在一边耐心地劝说着。 “这个交给我。”刘志远扶着申处长对李大个说,“你去帮老聂去吧。”说着催促后面的老孟,“你也去搭把手呀。” 老孟正要过去,老板追出来喊住他:“孟厂长,结一下账。” “今天说好是他请客的。”老孟看一下正在黑影里抱着大树的顾顺雨,不情愿地接过账单,草草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146 旁观者和评论家 第二天早晨,刘志远在办公室等申处长。过了平常该来的时间还没见人影,他就拿起电话问是怎么回事,听里面回答是申处长还没来,不禁摇头笑一下。 “怎么了?”一直在观察着他的朱意感到奇怪。 “昨晚喝多了,” “又来领导了?” “没有,跟几个分厂厂长。” “昨天早晨还抱怨没人理他了,怎么晚上就喝多了?”朱意好奇地问,“都是谁?” 刘志远说了几个人的名字。 “这几个人,都不是善茬,肯定是故意把人家灌醉了。”范小青噘着嘴摇摇头,“他心眼再多也对付不了这些人。车间里的厂长们,哪个不是文武双全,白道黑道通吃的?罚了人家这么多钱,他们能饶了他?” “你没喝吗?”朱意看着刘志远问。 “能不喝吗?”刘志远笑一下,“开始是冲着我来的,可他硬是抢了风头。不过他也就是趴下就睡,顾顺雨跑到外边抱着大树就不松开了。” 两个女人都嘿嘿笑起来。 “你说你们都图个啥?”范小青说。 “人家非要请,”刘志远摊开双手,“我有什么办法。” “抽烟是为了咳嗽,喝酒是为了难受。”朱意看着他笑说,“这回吃了人家的c喝了人家的,你该手下留情了吧?不都说,‘酒杯一端,条件放宽’嘛。” “照样。”刘志远冷下脸来认真地说,“该罚的还罚,他们愿意请的我还去,看他们有多少钱。” 范小青和朱意对视一下,冲他撅一下嘴。 门外响起杂乱的说话和脚步声。 “要不你就别吃人家的,吃了人家的就要领点情。”范小青看一下表,从抽屉里拿出笔和一个精致的笔记本,起身出了门。天气热,她给门留了很大的缝,可以看见外面匆匆过去的人。 “这是干啥呢?”刘志远问。 “总装分厂厂长的招聘会。”朱意说,“她是职工代表,领导让她参加。” 刘志远开门出去,往开会的方向看一眼,但只见了最后几个人的背影。他关心张四清的表现,站了好一会才走回来。这是他第一次渴望参加的会议。 进了门,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心神不宁。 “怎么一下子就蔫了?”朱意不解地看着他,“有事吗?” “张四清也参加,也不知道能不能选上。” “还有你关心的人?”朱意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刘志远看着她,“我喜欢实实在在的人,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清的。” “我看不见得。”朱意神秘地看着他,指指范小青的桌子,“她为什么能去开会?是因为他是职工代表。你知道她还是人大代表吗?” 刘志远一愣,看着她摇摇头。 “她就是你上次投了弃权票的人。”朱意得意地说,“没想到吧?她现在代表了你,还和你在一个办公室。” “准确地说,”刘志远补充道,“还是我的部下。” “部下?”朱意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你能管得着她什么?” 刘志远被问住。他认真地想一下,刚来他就被告知只管质量,后来一直就没再碰到过其它的业务。来办公室时间不短了,包括朱意,他和两人确实没有任何工作上的交流。 这么长时间,他看出来朱意是一个资料员,范小青除了看看杂志外,确实不知道她负责哪方面工作。他对范小青也没下过一个工作指令,对自己的工作来说,她一直是个旁观者和评论家。 现在想来,他实实在在的部下就申处长一个人。 “确实是。”他点头承认,“我确实一点都没想到。那又怎么样?” “反正假如我想当代表,”朱意两肘支在桌沿上,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不选我我会不高兴的。” 刘志远也看着她,想起在车上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眼光审视她时的感觉。虽然她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女人,但她的俏皮和任性,加上那白净耐看的面庞,现在还带着一点女人的小心眼,言辞犀利但非常单纯友善,还是让人感到她可爱的一面。 “她要是在选之前找我谈谈,我或许还会投她的票的。”刘志远笑一下,“高不高兴在她,反正是过去的事了。不过我看这人还是挺愿意看书的。”他说着,眼睛瞟一眼范小青桌上的杂志。 “上面是郝总的论文。”朱意笑一下,走过去把杂志拿起,递给刘志远。 刘志远接过来翻一下,感到内容很熟悉,便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论文的标题是“老型产品升级改造初探”,写的是改型设备,从开始的设想c设计,到后来的工艺实现,洋洋洒洒,形式跟他以前在教科书上见到的一样。以前他对写论文的人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作者们总能把看似简单的东西,上升到艰涩难懂的理论高度。现在论文的作者就在身边,而且写的还是自己熟悉的东西,他感到新奇和亲近。他目光移动的速度渐渐慢下,拿着杂志,不自觉地静默下来。 待他看完,朱意已站在他桌前,手里又拿着几本杂志等着他。 “刚才人家跟你说了好几句话都像没听见一样。”朱意埋怨道,“以前报纸上说,有人路上看书能撞到电线杆,我总以为是在瞎说,现在真相信了。这儿还有几本呢。” “写得不错呀。”刘志远的注意力从杂志里走出来。 “啥呀。”朱意不屑地看着他,“别人在前面干了,他写一个总结,就算论文了?还发表在这么高等级的杂志上。你看看吧,还有写组合机床的呢。”她把杂志往桌上一放,眼睛直看着刘志远,认真地说,“你知道吗?人家现在是部里知名的专家了,还要升什么教授级职称呢。” “从写的文章上看,”刘志远由衷赞叹道,“他当个教授没问题。” “你傻呀。”朱意着起急来,“别的我不知道,这改型设备和组合机床可都是你提出来的,看他写的,好像都是他搞的一样。” “不争这个事。”刘志远摆摆手,“人家写的就是人家的,我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那你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怎么罚人家的钱?” “有时候是在琢磨怎么彻底解决质量问题。”刘志远看着窗外自言道,“更多想的是成套设备。” “还想呢。”朱意不满地看着他,“人家现在就怕你插手,所以才只让你管质量。现在现场也见了效了,你自己干点啥不行?我觉得你要是写论文肯定要比他写得好。你也发表上几篇,本身也有很好的成果,也报个高级职称,就是混,也比别人风光了。” “你这么漂亮的人也这么想?”刘志远惊讶地看着她。 “这么想怎么啦?”朱意一头雾水。 “你也喜欢混日子的人?” 朱意怔住,看着她半天不说话。 刘志远感到无聊,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大本子,随意地一页一页翻看起来。尽管厚厚的一本,但他对每一页都感到亲切,甚至记得当时标注某一个细节时的情景和想法。 “我不喜欢。”朱意过了好久才说。 刘志远已经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开始兴趣盎然地看起自己的笔记。 “跟你说话呢!”朱意提高了嗓音。 “你说什么了?”刘志远抬头问。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朱意一脸委屈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不满地看着他,“跟人家说着话呢,你就突然做起别的了,不礼貌。” “想说什么?”刘志远也意识到了不妥,赶忙合上本子,赔起了笑脸,“大小姐请讲。” “没说的了。”朱意撅着嘴转过脸去。 申处长拿着一叠单据进来。 “没事了?”刘志远笑问。 “头疼得厉害。”申处长摇一下头。他的眼袋还鼓着,眼睛通红,面露倦色。 “我说你喝一杯就行了,你非得抢着喝。” “缓和缓和关系呀。” “缓和个屁。”刘志远瞪他一眼,“说白了他们就是想让我们喝多了出出气。”说着伸手接过他拿来的单子,“你没偷工减料吧?” 申处长摇摇头。刘志远不放心地看一遍,一张一张签了名交给他。 “赶紧送下去,送晚了真让人家觉得咱吃了人家的嘴软了。送完回去歇一会,看你这样子,我都难受。” 看申处长出去,朱意笑着对刘志远说:“你还挺有同情心的嘛。” “这也叫同情心?我是为了自己。他难受不愿动,会耽误我的事的。当初不让他喝他非喝,自作自受。没那个本事就别装傻充愣。” “你可别这么说,现在申处长的腰杆也硬了。”朱意笑起来,“以前到资料室都是客客气气的,现在也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了,还说工作态度不好,要罚款。看他那个狗仗人势的样子就来气。” “那个地方确实该处罚一下了。”刘志远想起以前他在资料室的遭遇,看着她说,“她们本来就是应该为车间服务的,你看她们那德行,哭丧着脸,跟欠了她们多少钱一样。” “现在不一样了,你再去的话她们肯定会热情的。那天我过去,和她们说起你来,都说你样子狠了点,人还是正直的。”朱意正想说下去,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夹杂着热烈的议论声。 范小青拿着本子进来。 “怎么样?”刘志远迫不及待地问。 “没有悬念,肯定是张四清了。”范小青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一口,转脸问他,“你俩很熟吗?” “对。” “以前不很注意这个人,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好。技术c工艺c生产都讲得头头是道,他还表了决心,说要是能当选,全力保证成套设备成功,连厂长都给他鼓了掌。咱们厂里真是藏龙卧虎。” 刘志远松了一口气,喜不自禁地说:“这时要是来杯酒,那才有点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嗜血成性的家伙” 147 侦探 盛夏的车间异常闷热。铸造车间的工人穿着厚厚的工作服进行作业,站在炉前衣服都是湿透的,红热的铁水炙烤着他们像刚洗过澡的脸,反射着耀眼的光亮。后道工序打箱清理则是乌烟瘴气,气压低,加上老厂房通风不畅,灰尘笼罩着所有现场的人。锻造好些,烟尘少了,但操作人员离通亮的炉口c锻件更近,操作起来更让人感到钦佩。 走到机加车间,刘志远的后背已经溻透,虽然感到些凉意,但糊在后背上的一大块衣服让他感觉非常别扭。 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和各个检验点之间隔着申处长,为了解具体情况,他每天一定要亲自见一下实际现场,掌握第一手信息。这无形中也增加了申处长的压力,所有报上来的情况他都反复核实,以免因为错误受到刘志远的指责。 检验点的产品堆得很多,刘志远就上手帮着整理一下现场。申处长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心急火燎地过来,满脸汗水,鼻子尖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走了大半个厂子找你。” “怎么了?”刘志远站起了身。 “第一台改型设备在外边出了故障,”申处长用手背蹭一下鼻尖,把单子递过来,“厂长批示要严查原因,严肃处理。” “这么大的事,”刘志远抹一下额头上的汗水,两个手指捏着已经湿了一片的单子,“厂长都批示了,干嘛不找郝世业?” “郝总说了,质量问题你全权负责,他不好管。” “这是什么道理?”刘志远抬起眼来,“损坏的部件拿回来了吗?” “在成品库房。” “去看看。”刘志远起身就走。 成品库房在库区的外侧,马路边上的一幢小型的厂房内。从门口望进去,中间一条笔直的通道延伸到远远的尽头,两边一组一组整齐码放着各种包装箱;门洞两边是办公室,再进去两步,是一小片的空地,当做交接c检验使用,地上铺着几大张牛皮纸,带着油泥的损坏零件散放在上面。 见两人过来,保管员赶忙从办公室出来说:“刚才郝总也带人来看过了。” “他说什么?”申处长问。 “就是看了一下,没说什么。” 刘志远把损坏的零件仔细检查了一遍。这些部件包括一个渗油的小箱体,一套断裂的齿轮轴,几个磨损的齿轮,还有其它一些辅助的易损件。 “箱体漏油是老聂的事。”刘志远说。见他开口说话,申处长赶紧凑过来,拿出纸笔记录。刘志远看他一眼,继续说:“齿轮磨损是热处理的问题,让他们好好查原因去吧。” 申处长快速记完,看着断裂的齿轮轴,等着他表态。 “你也说个话呀。”刘志远不满地说,“我说错了,你也错了记?” “你说得都对,都对。”申处长连连点着头,“不过这断的齿轮轴不好说,可能是加工的事,也可能是热处理的事。” “去打电话把他们三人叫过来。”刘志远说着蹲下身开始琢磨起来。 从设计角度来说,涉及机械加工的尺寸,都看得见摸得着,他有把握,但对热处理,他只知道在图纸上提出性能要求,至于废品里面的金属组织,他没有深入研究过,不好直观判断。 “还是库房凉快。”老聂从太阳底下走进来,对刘志远笑一下,用粗厚的手掌抹一下脸上的汗,腮边留下一道黑印,“怎么了刘总?” “这是首台改型设备的箱体,出去漏油了。”刘志远指着箱体说,“厂长批示,要重罚。” 老聂蹲下,两手正反搬动油黑的箱体,眯着眼,仔细审视一会那道不规则的裂纹,站起来老实承认了错误。 “认罚。” “不光是认罚。”刘志远板脸看着他,“要搞清为什么出现裂纹,以后怎么避免。” “好,我们认真分析。”老聂又抹一下脸上的汗,原来那道黑印又改变了方向。 李大个进来。相比粗放宽厚的老聂,他显得沉稳老到,额头仅有点细汗,衣服整洁。 刘志远指指零件,简单说了情况。李大个看了磨损的齿轮没说什么。他从地上撕一小块纸,垫在手上,拿起断裂的齿轮轴端详了许久。 “刘总,这是老孟加工的事。”他对刘志远说,“你看,过度圆弧太小,应力集中导致断裂。” “就算圆弧太小,也不是没有呀。”老孟在背后说,“真是因为圆弧过小断裂,那在热处理以后就会出现,那还至于用了这么长时间吗?” 两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把你们叫来是让你们看看原始的情况。”刘志远听出李大个是想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老孟是有点胡搅了,就对两人说,“你俩别争,先测量过度圆弧,再把断口切开做金相试验,是谁的问题用事实说话。” “你们俩争吧,我处理自己的事,不陪你们了。”一边的老聂已经打电话叫人来处理,看着两人谁也不服谁,就嘿嘿笑着起身离开。 两人互相看一下都住了嘴。申处长赶紧上来拿起零件招呼保管员找汽油清洗。三人来的过程,他都保持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三人都不好惹,为了搞好关系,自己已难受了好几天。他发誓以后遇到事再也不能出头了,于是体力活就抢着来干。 清洗干净,申处长两手捧起零件,大家一起往精密测量室走去。几个人低头往前走,谁也不说一句话。 精密测量室设在厂区中部的工具车间。一个小门,进去是一个小门厅,里面是一间很大的仪器室,仪器上大多数盖着浅蓝色的蒙布,拉着窗帘,显得阴暗;里面空调开得很足,一进门,人们便不禁打个寒战。从蒸笼一样的外面进来,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申处长把零件交给两个测量员,并做了交代。测量室是洁净场所,由于备的拖鞋不够,他自己只能站在仪器室外面等待结果。 刘志远第一次来这里,好奇地四下审视这个特殊环境。尽管年代久远,但从细处看,这里各种设施仍可以看出当年建造时的精细和讲究。他对当时建厂时的严格设计和考究施工感到佩服。 这是全厂的基准中心。 检测圆弧的半径很简单,很快里边就有了结果:检测尺寸不合格。 听到检测员报的数,老孟穿着大皮鞋直接走了进去。开始申处长想把他叫回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时气头上的老孟给他两句他可受不了。 “都清楚了吧?”李大个摊一下手对刘志远说,“没我事,走了。” “金相还没看呢,”老孟拿着一小块布,边擦着手,边跨出门槛,眼睛直瞪着他说,“你能保证没问题?” “做金相需要多长时间?”见测量员拿出零件,刘志远问申处长。 “到下午下班吧。” “你们也别争了,”刘志远对两人说,“有仪器在呢,用数据说话。你们先处理别的问题去吧。” 两人出门,李大个对老孟埋怨道:“事都出了,你担着点算了,非得拉上我干什么?” 刘志远和申处长拿着零件往理化室走去。 “那些仪器也需要检验吧?”刘志远问。 “那当然,这叫定期检定。”申处长这时心情很轻松,见他问这事,便开始侃侃而谈,“这事归政府的技术监督局管,但咱厂的仪器要求高,他们检不了,我们又找了行业的计量站,由他们定期来检定。技术监督局能检的,还由他们来检。”说着,他朝远处一个大秤房努努嘴,“这个大地秤就是技术监督局检的。” 刘志远看过去,想起了刚进厂参观时见到的情景。 “检的时候是不是要在几个角上放几个大铁块子?” “那是砝码,”申处长终于有了在刘志远面前卖弄的机会,“是标准器具。” “砝码c标准器具?”刘志远听着他的话就来了气,“那上面怎么还带着泥巴和麦秸?” “政府的事,就是稀里糊涂。”申处长没想到刘志远见过检验的过程,就老到地笑一下,“他们来一下也就是个形式,到时开个证书,你去交钱就行了。” “这是稀里糊涂的事吗?”刘志远认真起来,“这秤都不准,进厂的原材料还有准呀。你到农贸市场买东西是不是也要问个几斤几两?”他说着走到略微有点晃动的秤面上,指着脚下说,“今后都让那个行业计量站来检,不许政府插手了,这么弄是在糊弄谁呢?” 到了理化室,申处长交代了工作,带着刘志远参观各个专业室,如数家珍般逐一介绍了一遍。刘志远看着繁琐的检验流程心有感慨:一个如此复杂的工厂,还真不是能靠简单命令管理得了的。 回到办公室,他对朱意说:“找几本热处理工艺的书来看看?” “你真会安排任务,”朱意看一下表,“都快下班了。” 到下午下班时,申处长拿着试验报告单进来,见刘志远专注地看着一本热处理的书,就站在一边等着,一时没敢打扰。 “有事你就说呗。”朱意笑一下,“至于这么毕恭毕敬的?” 见刘志远抬起头,申处长双手把单子递过去:“还确实有点问题。” “明天的罚款单把这些事加上。”刘志远接过单子看一下,“这回不光要狠狠地加倍罚,还要让他们拿出整改措施。”见申处长又露出为难之色,估计又要说出退让的话,他用笔敲一下桌面,“起码这件圆弧小的零件是你的漏检,按道理你是要承担责任的。你不想想,这是一台套设备,现在生产线上走着的多少台套?这件圆弧小,别的你不去检查一下?还有这个齿轮磨损,明摆着是没淬上火嘛。圆弧的事你要连夜解决,假如明天生产线上发现了有问题的产品,这罚款单上就要有你的名字了。” 申处长鼻尖上的汗珠开始往下掉。他弓着腰,惶恐地听着刘志远说完,抹一下鼻尖,转身跑了出去。 “看你把人家吓成啥样了?”朱意嘿嘿笑起来。 “这叫吓?”刘志远嗤一声,“他就想把事情一件件混过去。上午我现场抽查是没发现问题,要不下午就开始让他上了。让他晚上干,是惩罚他。” “你这个领导也够狠的。”范小青往这边瞥一眼。 “那看对什么人。”刘志远呵呵笑道,“这个申处长就像弹簧一样,你一脱手他就会蹦起来。” 148 惦记 自从上次罗娟说过后,为避免母亲不必要的误解,刘志远回家就不再说工作上的事了。吃完晚饭,陪着罗娟慢慢往回走,他才说起今天的经历。 “领教了吧?”罗娟笑道,“厂里谁都不愿担一点责任,能推的推掉,推不掉的就是拉上一个陪绑的也好;拉不上陪绑的,就开始请客送礼,想法把事情压下去完事,没想到现在碰上了你。下午热处理的技术副厂长找我来了,让我跟你说一下,说都是公家的事,大面上过得去就得了,没必要非得较真。” “你怎么说?” “我说你这个人就这样,我管不了。” “实际上可不是这样的。”刘志远赶紧纠正道。 “我这不是托辞嘛,看你敏感的。”罗娟笑着瞥他一眼,“不过,这个热处理实在是该整治整治了。每次出了问题都是我们下道工序倒霉,调个质不是软就是硬,车间的工人都怨声载道。他们的李厂长是科班出身,从原来的赵总到现在的郝总都很看重他,加上他看似稳重很有知识,一般车间跟他打官司都赢不了。你说试验数据有问题,让他来解释,他会不厌其烦地摆出一大堆理由,还能心平气和地跟你讲解,直到你不再追究为止。” “那齿轮磨损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吧?” “他会说你是把没经过处理的产品转到装配线上去了。” “这人有意思。”刘志远笑起来,“我要好好会会他。” “你只看了一下午的书就能跟他讲理去?”罗娟笑着摇摇头,“小心让他把你教育了。” 第二天,把申处长送来的单子处理了,刘志远就直接去了热处理分厂。实在讲,这个车间一直是他的盲区,有时路过也只是走马观花,没有深的研究。这一次,他是要仔细地看一看了。 厂房很高大,但经过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房顶的横梁c吊车都变成了灰黑色。各式的炉子形状不一,都带着半新的银粉颜色,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有的飘着小小的火苗,有的冒着直冲房顶的烟气,整整四排,从南到北排过去。有的炉子前面还配有淬火用的油槽或水槽。厂房两端和中间留有较宽的通道,车间里来往车辆很多,产品转入c转出的,出炉c装炉的,一派忙碌景象。 刘志远四处搜寻没见着李大个,便孤零零地一人站在中间,一时不知从何处看起。 “刘总。”李大个笑着从他身后走过来。两人礼节性地握一下手。 “报告结果怎么样?” “有问题,我已经让质检处通知你的技术副厂长了。”刘志远认真地说,“罚款单已经开下去,是加倍处罚的,现在财务已经做了帐,一会就下到车间。” “平时罚点就罚点,”李大个的笑容僵在脸上,“这次一下这么多,也应该跟车间商量一下吧?” “你是专家,我估计断轴的原因你心里已经有了底了,”刘志远不容置疑地看着他,“最好现在就给我讲讲。” “没见到报告,”李大个两手一摊,“让我说什么呀?” “书我也看了一点,就是不很精。”刘志远笑一下,自己往前走去,“你是专家,还是给我讲讲断裂的原因吧。规定上可是说了,下次再出问题可是还要加倍的。” “我也不计较齿轮磨损的责任了,但断轴的原因要仔细分析清楚。”李大个一脸无辜地追上来,“我这里真的没什么问题。就拿这里来说吧,”他指着边上一台井式炉,“这里面就是跟那些齿轮一样的零件,炉子都是自动控制的,你看能有什么问题?你要是找出问题,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绝无怨言。” “好。”刘志远见没有配合的意思,就对他说,“反正罚款单已经下了,我的话也已经说了,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说完,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对着一个工件仔细端详起来。 李大个在一边待了一会,觉得无趣,就自己往楼上走去。不一会,技术副厂长拿来了试验报告,他赶紧接过看了一眼,觉得很委屈。 “这也不是导致轴断的必然原因呀。齿轮磨损是不是我们的责任就不说了,这断轴的罪名咱们可不能背。” “可罚款单已经开下来了。”副主任说。 李大个挥挥手把他打发走,开始仔细研究起试验报告的表述,从语法上c逻辑上查找错误之处。 刘志远还在井式炉周边观察,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见到一件物品就蹲在那里看上半天。其实,他是在想着对付李大个的办法。问题是有的,可光处罚没用,要找出真的原因,还得让李大个服气,这样才能起到效果。但在这里呆了大半天了,他还没想出好的主意。 “闪开。”这时几个工人说笑着过来,提醒他,“离远点,要出炉了。” 刘志远退到通道上,看着一个工人在配电盘上一阵操作。 “怎么现在开炉?”见身后又来一个人,刘志远好奇地问。 “早晨五点装的炉,现在差不多了,开完炉正好回家吃饭。” 一个人开着吊车懒洋洋地过来。另一个按下按钮,炉门抬起,缓缓摆到一边,渐渐露出通红的炉膛。炉膛像一个炽热的坑洞,把周边的两个人的脸照得通红,离得老远的刘志远也感到了辐射过来的强大热量。 吊钩缓缓落下,两个人配合,勾住炉内的料架。吊车缓缓起升,一个硕大黄亮的圆柱体被吊出来,发散着巨大的光和热,烤得人满脸生疼。看着这些操作人员居然习以为常,刘志远不禁心生佩服。 料架入池,接触到的油面立刻燃起火焰,直到料架完全没入油面才变成一股黑烟冲上房顶。油池开始沸腾起来。 壮观的场景结束,刘志远突然开了窍,想明白了下一步该做的事。他走到车间计调组,要了一份本月的生产计划,回到办公室。 “劳驾。”他把计划交给朱意,“请把涉及上面产品的热处理工艺规程给我搞来。” 李大个已经想好方案,写了一个申诉提纲。他想找梁跃进,要是说通了就可以最大限度挽回影响。但想起上次顾顺雨的遭遇,他又打消了念头,只得去找郝世业来评判。他抬手看一下表,已快到下班时间。 下午上班,刘志远刚走到办公楼门口,见李大个从对面走来。两人互相点一下头,也不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起上了楼。走过长长的走廊,李大个开始敲郝世业的们,刘志远继续前行,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厂里怎么搞了这么个人管质量?”李大个问郝世业。 “也打着你了吧?”郝世业看着他笑起来,“感觉到疼了?” “要是我真的犯了错,处罚再多我也认。”李大个把试验报告递给他,把自己的理由头头是道地讲了一遍,“可是你看,热处理是一大专业,随便拿着大棒子乱打一气,以后我们这活儿还怎么干呀。” “这人的机械设计是很好的。”郝世业看着试验报告说。 “可这是热处理,隔行如隔山哪。” “要肯定他的工作积极性,这是厂长说的。”郝世业抬眼看着他,“谁干活没个差错?你应该正确理解。好了,想开点。你的意思我明白,有时间我跟他说说。” 朱意抱着一大摞工艺规程进来。刘志远起身把规程安排在桌角放下,自己又坐下看起书来。 “大老远给你搬来,”朱意抹一下额头上的汗埋怨道,“你连个谢谢也不说?” “你是资料员,”刘志远抬头笑了笑,“这不应该吗?” “你看看,这人就这样。”朱意站在风扇前吹着风,用手指捏着粘在身上的衣服抖动着,对范小青说,“今年一夏天我就没出过这么多的汗。” “说句好话就这么难吗?”范小青问刘志远。 刘志远已经在专心致志地看起书来,对她的问话没有一点反应。 两个女人对视一下,朱意不满地冲刘志远撅一下嘴。 刘志远掌握了热处理一周的生产计划和几十台炉子大概的开炉时间,列了个明细。每一项产品入炉前,他都把该项产品的工艺规程熟记于心,再下到现场时,心里有了底气,头一天就发现了不少的问题,感到很有收获。 第二天晚上,罗娟看他不再说这个事,便关心地问起来。 “领教李厂长的厉害了吧?” “没感觉到他有多厉害。”刘志远把昨天上午的经过讲了一下。 “你还真聪明,开始就堵住了他的嘴。” “不过我也感觉到他是很不服气的。下午一上班他就去了找郝世业。” “郝世业没找你吗?’ “没有。找也没用,现场确实就有这么多的事,他要找我我就拉他看去。对了,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去观察车间的装炉和出炉。一点有一台装炉的,三点有一台出炉的,我都要去看。” “那你还睡不睡觉了?” “没事,我就看一个星期。” 晚上,刘志远按时到车间,工人们已经开始往一台推杆炉上码放产品,见刘志远过来,都有些吃惊。 “我值班,过来看看,不影响大家。”刘志远感觉到了他们疑惑的眼神,就随意地说,“你们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装完炉,刘志远做好记录,记下出炉的时间。他看一下表,离下一炉的出炉还有一个多小时,心想回去不值得,但车间四处也没个呆的地方,就走出厂房点上一支烟。 外面比车间凉快很多,但感到明显的潮湿。厂区的绿化很好,高大的树冠和地上的草坪黑洞洞的,一支烟没抽完,身上已被蚊子咬了两个疙瘩。他想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看见远处生产处的后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就走了过去。大办公室没人,他就靠在窗下的长条椅子上坐一会,又感到有些困倦,干脆就躺下闭上了眼。 “刘总,”生产处的值班调度把他推醒,“你这是怎么啦?” 刘志远惊异地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摇摇头。 “没事。” “是不是跟罗娟吵架不让你回家了?” “你说这可能吗?”刘志远不禁笑起来,“这个礼拜晚上我值班,借你的地方休息一下。” 一连几天,这里成了他的临时休息场所。尽管比车间的环境好了点,但锲而不舍的蚊子们,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十几处鼓包。 一天早晨四点多要出炉,刘志远按时过去,观察完现场作业后时间还早,又不想回去打扰罗娟休息,就开始在厂区漫步。这时天色已亮,马路被高大的树木遮掩着,显得宁静c清凉;厂房外粉刷过的红墙,在粗大的树干后面显得有些阴湿,墙面剥落的地方不时出现一些老旧标语的痕迹,整齐的砖缝和树干上粗犷生动的图案像在述说着内容丰富的故事。晨曦透过缭绕薄雾照过来,让人变得清醒又充满朝气。 走到家门口,正碰见母亲买了早点送过来。母子俩在门前小声说笑两句,很是惬意。 几天下来他感到了疲惫,但让他有机会领略到了工厂的另一面。这里,提供了全体员工生活的机会和场所,几十年来,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繁衍的家园。这么想着,他对工厂的亲近之感,油然而生。 这点上,他要感谢李大个,要不然他这时还在睡梦中呢。 他把一周的情况进行整理,每天c每班c毎炉清楚记录,存在的问题按照产品的装炉摆放c温度控制c时间控制c淬火方法c辅具使用等各方面分类列出;同时逐条对照规程或参考书的要求指出改进意见,后面还附了有机会看到的几台炉子的设备状况,指出炉内温度均匀性等问题,整齐誊写了十几页稿纸,并做了复写。 上午处理完了申处长的事,他拿着稿子去找李大个。 刘志远这几天在车间的怪异行为,早已有人告知李大个。李大个猜测是在找问题,不过他有自信,热处理工艺他在厂里是说了算的,刘志远一个搞机械加工和装配的人不会看出什么名堂。 但是,当看完刘志远递过来的稿子,他完全怔住了。 “你也看见了,稿子我是复写过的。”刘志远看着他错愕的表情,认真地说,“老实说,这里面还没有造成断轴的直接证据,但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你要是不认可的话,我现在就把这稿子给梁跃进一份,让咱俩的争论暂时有个仲裁。至于断轴的真正原因,你要不认真查找的话,我会一直这样做下去。” 李大个拿着稿子,额头上难得出了汗。 “刘总,你写的这些事我都认账。”他想一下,“我佩服你。你就是把稿子给梁厂长我也不反对。以前只听说你这样那样的,现在真是长了见识。好,剩下的事你就别再操心了,你要相信我。 “佩服有什么用?”刘志远不愿只听好听的话,“你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放心吧,老弟。”李大个感慨地拍一下他的肩膀,“有你这么认真对待,谁还敢玩忽职守?” “好吧。”看着他诚恳,刘志远态度软下来,“那咱就这样,目的就是把事办好,以后要保证不再出断轴的事。另外,对有些规程我有点看法,有时间我们再探讨探讨。”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心想,就算不是搞这个专业,自己也要尽办法把断轴原因找出来。他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要是李大个拿着好话塘塞自己,不做真事,到那时,他就在这个车间设一张办公桌,同时要向梁跃进建议,撤掉李大个的职务。 149 星期天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上班,刘志远一进门,见两个女人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谈论着厂里的人事任免。 “张四清怎么样?”他站在门口问。 “你问谁呢?”朱意戏谑地抬头看着他。 “就算问你吧。” “文件已经放在你桌上了。”朱意扭头对范小青说,“好几天了,主任终于知道这办公室还有我们两个人,开始说话了。” 张四清已经正式任命,郝世业c徐建的任命书也一同下来。刘志远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文件。 “像是任命了他自己一样。”范小青看着他笑了笑,提着墩布出去洗涮。 “其实高兴的不光是你,”朱意看着门口说,“这个人也很高兴。” 刘志远看着她,一脸疑惑。 “她跟郝世业是一拨人。”朱意小声说,“我跟你说,你以后说话要小心点,当着别人,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别说,说不对付的,一会就会传到那边耳朵里。”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还能把我咋样了?” “人家为你好,”朱意说着撅起嘴来,“你就这样。” “好好,”刘志远感谢她的好意,顺从地点一下头,“听你的。” “早明白这点,”朱意一下高兴起来,“这文件上就会有你的名字了。” 刘志远不在乎她说的话,心里想着该找张四清聊聊了,毕竟自己在总装呆了一段时间,情况比较熟悉。 “嗬,挺清净呀。”左军山进来。他穿着讲究的t恤,裤缝笔直,皮鞋锃亮,加上叼着香烟,与办公室氛围很不协调。 “你怎么来了?”刘志远欣喜地问。 “来看看你不行?”左军山说着从嘴上拿下香烟。烟灰已经很长,朱意赶紧去找烟灰缸。原来办公室来的人多,是备着烟灰缸的,现在刘志远不常抽烟,所以烟灰缸被放到了柜子下面。 朱意把烟灰缸递到左军山面前,生生地看着这个另类。 “谢谢。”左军山接过烟灰缸,往里弹一下烟灰,对刘志远说,“办公室条件不错,还有美女陪着说话。” 朱意白他一眼,噘着嘴回到自己的座位。刘志远让左军山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自己拿过范小青的椅子坐在对面。 “当个主任是个什么滋味?”左军山坐下,两手撑着桌沿,左右看一下问。 “能有什么滋味?到哪儿都是干活嘛。” 申处长拿着一叠单子过来,见左军山坐在那里有些吃惊。刘志远伸手接过单子看一下,欠身从笔筒里拿出笔,一张一张地签起名来。签过的,左军山就拿过来看一眼,像个审查文件的领导。 等刘志远签完,左军山拿着其中一张在他面前抖了抖。 “别人都跟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后面。”他瞪着刘志远,“全厂就你傻了吧唧地认真,就你是铁包公,还下手这么狠。看这张,人家李大个都给你服了软了,你下手也不留点情?” 刘志远从他手里拿过单子,和别的放在一起,在桌上墩一下捋齐了,递给申处长,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怎么什么事你都知道?” “别看你是主任,下面分厂厂长一级我可比你熟。”左军山不以为然地笑一下,“他们在背地里骂你,我还老给你做解释c添好话。”说着欠过身来,“你知道吗?现在这帮人在一起吃饭,每次都能说到你,都把你当个怪物一样。”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别让我听见就行。” “不过,”左军山看着他点点头,“你这次整了李大个,他们开始服气了。昨晚跟几个人一起吃饭,说起这事,一人一个版本,听得我直乐。有人说李大个给你鞠躬认错,是这样吗?” “说得玄乎,哪有这事?”刘志远噗哧笑起来,“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事的?” “哪有闲心管这事。”左军山笑着摆摆手,“我刚从徐建那儿过来。他说起请你吃饭的事,你牛哄哄的请不动,让我来招呼一下。” “吃个饭嘛,哪有这么讲究?”刘志远想一下,“好,那咱们就好好喝一场。正好张四清也当厂长了,咱们几家一起坐坐。我想,到饭馆来回来去都是老一套,这次咱来个新鲜的,星期天,到我家,我门口地方大,大树底下凉凉快快的多好!” “这主意不错。”左军山站起身,“到底是设计师,出的主意都跟人不一样。我跟徐建说去。” 看着左军山出去,一边一直没说话的朱意不屑地说:“有了几个钱,你看那嘚瑟劲,穿得再好也挡不住流里流气的劲头。不就是给人提个包,吃人家点残渣剩饭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这话说的。”刘志远不同意她的说法,起身把椅子放回原处,走到自己的座位,“人家就是喜欢这个做派,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觉得这人很好,起码没有人前人后虚情假意的,嘴上都是随便说说,要是遇到事,就能看出来了。”他看着朱意,真想说比你那位人模狗样的冯尚强多了。 “我好像觉得,”朱意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应该和这些人在一起的。” “那我应该跟啥样的人在一起?” “说不好。”朱意摇摇头,“虽说见你们一起打过架,但还是感觉你跟他们不一样。” 范小青提着拖把进来,看着两人认真的神色感到奇怪。 “两人在探讨啥呢?” “涮个拖把这么长时间?”朱意随口问道。 “刚到门口,就让郝总叫过去。成套设备的图纸快要到了,厂里要请人翻译,还要抽调人员组织审图描图,估计几个月都闲不下来了。”范小青把拖把靠到墙角,扭头问刘志远,“主任,你的英语水平怎么样?” “不行。”刘志远摇摇头,“学得慢,忘得快,见到东西也是连猜带蒙的,还离不开字典。翻译的事可做不了。”他急切地问,“图纸几号到厂?” 他已经对图纸心驰神往,就像猜谜语时急切想知道答案一样。 “郝总没说,看这样子是快了。”范小青看着他摇一下头,转过身来问起朱意穿衣服的事来。 看着两个女人小声说话,刘志远坐在椅子上一时无聊,就起身出去找张四清。 见刘志远出去,范小青对朱意说:“十点,技术线全体大会,郝总要做动员布置。” “这事应该叫上人家主任。”朱意看一下门口,“你看他知道了图纸要来的那股兴奋劲儿。” “没让通知。”范小青撅起嘴摇摇头。 总装车间门口,刘志远碰见刚出来的梁跃进和尚书记,后面还跟了组织部的两个人。梁跃进先向他打了招呼。 “刘主任,到车间看看?” 刘志远点一下头就走了过去。尚书记不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车间刚散了会,大家正从二楼大会议室下来,互相说着一些不想干的事,见到刘志远都热情地问候一句。 “刚开了宣布的大会。”盛利迎过来说,“要是你留下来多好。” “以后别这么说。”刘志远把他拉到一边,“我俩谁干都是一样的,要说干这个职务,他比我合适。这个人很好,你以后要多帮着点。” 张四清坐在老方的办公桌前,正跟一个年龄稍大点的人说话。见刘志远进来,他满脸笑容地起身迎接。 “刘主任来了,赶快坐。” “咱们就不要客气了。”刘志远笑着摆摆手。 “这是高书记。”张四清介绍道。 “刘总。”高书记伸出手来和刘志远握一下,“以后要多多关照呀,我俩人生地不熟的。” “这肯定不用说。”张四清拍着刘志远的肩膀,“不过,我们也要尽可能地做好。” “好,你们哥俩聊。”见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高书记朝刘志远笑笑,“有机会我们一起坐坐。”说着走了出去。 刘志远欣喜地看着张四清:“这回可是有了你施展拳脚的机会了。” “图纸还没到厂,我这里要忙起来,至少要半年的时间。目前还是要顺着你和方主任现成的路子走,用不着操多少心。”张四清下意识地拉开抽屉又推上,不好意思地说,“刚来,连一盒烟都没准备。” “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刘志远连忙摆摆手,“我没烟瘾,你知道的。” “方主任退休了,”张四清看着他,“你不来我还要找你去。‘鼹鼠’是个好东西,我知道方主任出去是专门干这个去了。我这边的关系你还得给我介绍介绍,眼看这个批次的改型设备要出去,我得赶紧落实下面的任务。” “你想多了。”刘志远笑笑,“陶伟那里的‘鼹鼠’根本干不过来,这儿的客户是被现场的改型设备给吓跑了。我把老林的电话告诉你,他们巴不得跟你联系呢。” “那我可要好好请你吃一顿饭了。”张四清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四清,”刘志远没想到他刚上任,就和自己客气起来,“你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只要是你的事,就是客户不多,该给你介绍的我还是会给你介绍的,你再这样就不好了。” “朋友再好,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张四清笑说,“你定时间吧。” 刘志远说了星期天的打算。 “也就你能想出这个主意,”张四清有些担心,“不怕让人说你太张扬了?” “家庭聚餐怕什么?顶多到九点,我们也影响不了别人休息。” “那也行。”张四清松口气,“你就负责桌椅板凳,其它的我全包。” “随便。”刘志远说着走到门口,像以前一样喊,“李大姐!” 李海霞小心地走到门口,探头见刘志远正和张四清说笑,就郑重地走进来。 “刘志远,现在换了领导了,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是换了领导了,但只是年轻了点,其它都一样。”刘志远戏谑地对张四清说,“四清,以后李大姐有什么不对的,你多包涵。” “哪里。”张四清看着李海霞,“李师傅的为人我知道,以后就是合作了。” “你看人家张厂长说的话,”李海霞瞥一眼刘志远,“你就不能学着点?” 从总装出来,刘志远一身轻松,绕了个弯走到九车间找到罗娟,说了吃饭的事。 “倒是挺有创意的。”罗娟开始有些意外,想一下笑起来,“那咱们得好好准备一下。” “准备啥?左军山操办,李海霞负责桌椅,张四清负责酒菜,我们只管吃就行了。” “那哪儿行?到咱家吃饭,你还当甩手掌柜的了,怎么也得做几个像样的菜吧?” 150 聚餐 星期天下午,两人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罗娟就不耐烦起来,催着刘志远一起出去买菜。 “看你急的,不就吃顿饭嘛。”刘志远看着她,“你啥也别动,你说,我干。” “跟你说一句干一点,还不如我亲自动手呢。”罗娟笑起来,“走吧。” 两人出去买了些熟食和蔬菜,罗娟还坚持买了一大块带皮的肉和一条大鱼。回来她把泡了蔬菜,收拾完鱼c肉,点火炖上,又开始准备冷盘。 厨房很小,只留着一个人的回转空间。刘志远想进去搭把手,罗娟把他挡出来:“有你在边上看着就行了。” 所有的过程,刘志远都靠在厨房门框看着,插不上手。看着罗娟挺着肚子不停地忙活,他拿毛巾给她擦一下额头上的汗,心生歉疚。 “都是我的不对,出了这么个主意。” “你也会婆婆妈妈的了?”罗娟看他一眼,“这样多好啊,热热闹闹的。再过两个月我想这么干都干不成了。” 待凉菜焯好淋干,熟食切好在盘子里码放整齐,葱c姜c蒜等调料调好存在碗里,刘志远心疼地扶她坐到沙发上,给她打开电视机。 “我得学学做饭了,总不能让你生了孩子还伺候我吧?” “你现学现卖我可受不了。”罗娟不停地扇着扇子,“算了吧,两个老太太都憋足了劲要伺候呢,还轮得着你插手?” 看外面的太阳光不是很毒了,刘志远出去看一下:“今天运气挺好,不下雨。就是有点热。” “关键是不那么潮了,太阳一下去就会凉快的。” 刘志远接了一盆水,端出去把地潲湿,仔细扫了一遍,进门拿出接好灯口的电线。 “劳驾,看看挂在哪儿合适。” “按理说挂外点宽敞,可那样就不好挂了。”罗娟手扶着肚子出来,看一下说,“就着这根树枝挂吧,小心点。” “这样的话就得有一两个人靠着树根了。” “你也有脑子转不开的时候?闪开不就行了嘛。” 左军山的车过来。下了车,他见两口子在挂灯,抬头看一下茂密的树冠说:“行,还真有点格调。别说晚上,就是现在开两瓶啤酒在树底下喝着也不错。来,”他招呼刘志远,“往下搬东西。” 后备箱盖翘着,里面放满了折叠凳;车门打开,里面斜靠着三张折叠的小圆桌。 两人把桌凳摆好,加上刘志远自己的小桌,四张摆成一长溜,但左右看着不舒服,就又摆成方形,可这样地不平,四张桌子还高低不一。刘志远开始找东西垫桌腿。 “有点意思了。”左军山看着摆好的桌椅,板着手指头数一数,对罗娟说,“人不少呢,你家的碗筷够吗?” “一会李海霞拿过来。”刘志远从桌下退出来,身上的汗衫已经渗出点点汗印。 “进来喝点水吧。”罗娟招呼左军山。 “不用。” 左军山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杯,绿水青茶,泡开的茶叶像在树上一样完整挺拔。看着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小口,罗娟笑起来。 “你现在也讲究了。” “这是文化。”左军山把杯子放在发动机盖上,摆着谱说。 “你是抓住一切机会显摆。”刘志远不屑地看着他,“不就是一口水嘛。” “这个人你也应该调理调理了。”左军山朝他努努嘴,对罗娟说,“见了谁都横眉竖眼的,厂里什么人都敢罚,人都让他得罪光了。” “就是这样的人。”罗娟看着刘志远笑道,“他可没你这么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我可以教他呀。只要他谦虚点,别再牛哄哄的就行。” “左军山。”车后面李海霞喊道,“快来接我一下。” 左军山扭头,见李海霞两手提着东西艰难地走过来,连忙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两个装满碗筷的兜子。 “都怪我,光顾着摆桌子,忘了你李大姐。” “你说这人,”李海霞抹着汗对罗娟说,“从我家搬了桌子就往下走,我喊他都不理。等我提着东西下来,他车也开走了,害得我走这一路,看把手勒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左军山提着兜子放桌上,看她一眼,“刚才还想着去接你一趟呢,可一说起话就给忘了。” “你就这一张嘴好使。”李海霞突然认真地看着他,“对了,我问你一下,你是属猪的还是属狗的?” “你才属猪狗呢。”左军山噗地笑起来。 “又在拿谁开玩笑呢?”徐建穿着一身工作服匆忙过来。 “有李大姐在,我能拿谁开玩笑?”左军山自嘲道,“开我的玩笑呗。” “就这样就行。”徐建看一下眼前的布置,对罗娟说,“其它的你们就别管了。” “菜张四清都订好了。”罗娟提醒道。 “那酒水饮料我来负责。”徐建看着一边忙活的刘志远,“今天要跟我们刘总好好喝几杯。我还得去一下,那边张四清车间还开着会呢,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赶紧去吧,你那是正事。”看徐建走开,罗娟对李海霞说,“你去看看,我小火炖的鱼跟肉,估计差不多了。要是好了的话,烧壶开水。” “你也进来吧。”李海霞说,“光听左军山吹牛你不烦哪。” 那边正和刘志远说话的左军山委屈地扭过脸来。 “这么半天我都没惹你了呀。” “我的手现在还疼呢,能忘得了你?” 李海霞正要进门,见那边梁英走过来,又停下脚步。 梁英衣发型简约,衣着宽松c时尚,带着她特有的风韵。她朝树下的刘志远和左军山点一下头,见罗娟满脸欢喜地抬手招呼,便笑着走过来。 “到这儿给你们添乱了。”她拉起罗娟的手,“这个时候了,还这么利索。” “也感觉到不利索了,”罗娟嘿嘿笑着说,“不过能吃能睡。” “还正点上下班呢。”李海霞补充道。 “一家子劳模。”梁英感叹,“车间里挺辛苦的,这个时候该注意了。” 三人进门,厨房里传来诱人的香气。 “本来徐建是要安排在饭馆里吃的。”梁英扶着罗娟坐下,“可你家刘志远出了这么个主意。不过大树底下,微风习习,也挺好。你别说,看你家刘志远人高马大,还真有灵气,徐建说起他来很佩服的。” “他也就是由着性子做事,开始在车间也不顺。” “这也就是在咱们这里。要是在国外,像他这样的早就是出名的人了。” “也不求出名。”罗娟摇着头欣慰地说,“只要他顺心就好。” 李海霞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像这里的主妇。 “鱼好了,肉还要再炖一下,水已经烧上。你们的茶杯c茶叶在哪?” 拿了杯子,她羡慕地看着梁英:“星期天几家一起热闹一下真好。不像你们当老师的,一年两个假,还可以出去玩一玩。我们一年到头是从星期一就开始想星期三,过了星期三才看到希望。好不容易到了星期天又得洗洗涮涮,没意思透了。” “确实是,挣的钱还不多。”梁英看着罗娟,“我带着学生到车间看过。你们说这么多人长年累月呆在乱七八糟的厂房里,多憋屈。那厂房里为什么不搞得干净一点?” “大家都习惯了。”罗娟感叹,“所以进了车间大家的心态也就马上变过来,干活都是得过且过的。” “就是像刘志远那样的少。”李海霞撅起嘴来,“就他各色认真。” “你们可不能老说人家坏话。”梁英朝门外看一下,“我倒觉得他挺有特色的。你说呢,罗娟?” “让大家说说也好,”罗娟也看着外面笑起来,“谁都不说了这人就没意思了。” 水壶叫起来,李海霞赶紧进去关了火,走到门口喊道:“左军山,水开了,你不倒水?” 梁英也起身,帮着倒水沏茶。 外面左军山正抽着烟和刘志远说话。 梁英把茶壶放在桌上,看见一点烟灰飘到边上的一摞碗上,就端起来往屋里走去。 “这个人,”左军山瞥她一眼,“碗筷非得要亲眼看着洗干净了才放心。” “我看是你事多。”刘志远看着他,“人家再洗一遍也没坏处呀,你管得了这么多?” “我是说要是跟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那可够累的。” “我可听说当年你们这些人选对象时,都是把人家当标准看的。” “现在看来老婆还是实惠点的好。” 见韩燕领着孩子过来,刘志远朝那边努努嘴:“实惠的来了。” 左军山扭头一看,赶忙起身迎过去,抱起孩子亲一下,对韩燕说:“怎么才来?” “在外面跑了一身臭汗,刚给他洗了。” “真实惠。”刘志远看着韩燕,嘿嘿笑起来。 “你们在说啥呢?”韩燕不解地问。 “你问他。”刘志远指一下左军山。左军山赶紧朝他示意一下。 “影响团结的事不做,影响团结的话不说。” “你说,”韩燕笑着追问刘志远,“他又胡说什么了?” 这时,李海霞抱着洗好的一摞碗出来,见了韩燕,赶忙放下热情地寒暄起来。 “你可得好好管管他了。”她指着左军山,“以前挺好的一个小伙儿,在外边跑了几天都学坏了。”说着对左军山怀里的孩子说,“宝贝,可别跟你爸学。下来吧,我和你爸给你拿好吃的去。” 梁子过来,憨厚地朝刘志远点点头。 “你怎么刚来?”李海霞埋怨道,“想来了就吃呀。” “刚从车间出来。”梁子无奈地解释道。 “梁子,”左军山在后面招呼着,“一起上车。” 罗娟和梁英说着话走出来。 “感觉怎么样?”韩燕带着她招牌一样的笑脸迎过来,对罗娟说,“有段时间不见,好像还有两个月吧? 罗娟带着被人问候的喜悦,连忙应承着,附身爱怜地摸一下孩子的脸:“长这么快。” “不生孩子不知道,”韩燕笑说,“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感觉自己都老了。” “你可不显老。”梁英看着她,“就你这张笑脸,跟几年前一样。” “又来一个小小子。”见张四清领着曲丽芳和孩子过来,韩燕笑说,“看来你肚子里的也跑不了。” “罗副主任,”曲丽芳过来,客气地对罗娟说,“给你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多有意思呀,快坐。” “徐副厂长一会过来。”张四清对刘志远说,“方主任和陶伟来吗?” “左军山联系的,我没问。”刘志远看着他,“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不是跟你说了嘛,直接联系老林,用不用我和他打个招呼?” “也好,”张四清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跟他说一下吧。” 左军山的车开过来,李海霞和梁子在后面一边一个下了车,手里都提着一大堆塑料袋。大家都上去接过,拿到桌上,把盘子摆开,一样一样地倒出来。 “都是我点的,”张四清对大家说,“不知道合不合大家的口味。” “这是我们厂长的心意,”李海霞补充道,“不合口的请大家包涵。” “溜须拍马的。”左军山新奇地看着她,“没想到你李大姐也会这样。” “别看你人模狗样的,其实你啥都不懂。”李海霞不屑地回敬道,“这叫素质,明白吗?” 徐建过来,身后跟着一辆三轮车,一个售货员模样的人骑着,车上装了一箱白酒,三捆啤酒和几瓶碳酸饮料。 “徐副厂长,”罗娟不解地看着他,“您这是贩货呢,拿这么多。” “今天意义特殊,大家好好热闹热闹。”徐建笑了笑,“你,不敢强求,剩下的人都得喝。” 151 特殊的机会 酒菜摆好,大家开始自由选座位。李海霞撕下两只鸡腿,两个男孩一人给一个,又对左军山的儿子说:“你领着小弟弟到一边吃去,吃完了再来,阿姨这里有饮料。” 桌子是顺着树荫摆的,不是正南正北,大家也就不分职务高低,就势坐了。 “徐副厂长,”左军山看着徐建,“您致个辞吧。” “在这里,”徐建摆摆手,“应该是志远说话的。” “要让我说,”见他这么说,刘志远端起杯来,“那就开始喝。” “哪有你这样的。”梁英嗔道,“你要是不会说,让罗娟来。” 大家齐声迎合。 “确实是个特殊的机会。”罗娟笑着,端起面前的一杯白水笑说,“来,大家端起杯来,恭喜徐副厂长和张厂长履新。” 大家都热情地端杯庆贺。女人们喝一口啤酒,男人们则把面前的白酒干了。 梁英夹块红烧肉咬了一小口,仔细品一下对罗娟说:“刚出锅时就闻着和别人做的不一样,真好吃。”说着,示意对面的徐建也尝一下。 “你这么讲究的人,”坐在她旁边的左军山不解地看着她,“也吃红烧肉?” “欣赏美食也是品味,”梁英笑道,“就许你喝好几百一斤的茶,不许我们尝一小口肉?” “大家都尝尝。”李海霞招呼大家,“这个做法都是跟老太太学的,我也是。” 大家一人一块肉,盘子里下去了一大半。 “确实不错。”徐建吃了一口说,“来,第二杯我说一下。为了这一顿酒,我等了好几天。罗娟做的肉香,志远做的事好,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两年厂里的大事都有志远的功劳。我提议,敬他一杯。” “也感谢他今晚的这个创意。”梁英仰头看一眼头顶窸窣舞动的树叶,也笑着端起杯来。 “这也叫创意。”刘志远天真地呵呵笑起来,“在老家夏天吃饭都是在院里的。来吧,一起喝。” “你们看他那傻劲。”李海霞看着他,“随便给他一句好话,就乐得合不上嘴了。” 大家都看见了刘志远憨憨的神态,加上李海霞的调侃,轰地大笑起来。 这是宿鸟归林的时候,无数的麻雀在树枝间蹦跳,叽叽喳喳地交谈,悦耳动听。平时,这是楼房林立的家属区独特的一片景致,现在树下围坐着一群吃喝的年轻男女,欢声笑语,变成热闹场所,引得行人驻足侧目。 “今天跟大家一起,确实是机会难得。”大家说笑一阵,张四清端起杯来,“我一个外厂来的人,厂里能这么看重我,离不开在座各位的帮助,以后还要仰仗大家帮忙了。我敬大家一杯。” “张厂长别见外。”跟大家一起喝了酒,徐建说,“跟你们原来的厂子一样,咱厂也是四面八方的人聚到一起来的,能在一起工作就是缘分。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就找我,就像原来老方主任一样。” “徐副厂长,谢谢。”张四清感激地站起来,双手端起杯,“我敬您一杯。” 工厂的副厂长已是很高的职务,尤其是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圈子里。一般人对厂领导是很敬畏的,现在徐建出现在这个场合,自然就成为大家的中心。 “徐副厂长。”李海霞示意一下对面的梁子,自己先也端起杯来,对徐建说,“要不是这个机会,我们也不会坐到一起。我们两人敬你跟梁英一杯。” 徐建是刚喝完坐下,见她又提起,开始犹豫。 “海霞你坐下。”梁英笑起来,“以后可别这么生分,都是一起从小长大的,将来该怎样还怎样。”她对徐建说,“咱们一起喝一杯。” “一杯那行?”左军山左右看一下梁英和李海霞,“没喝过吧?第一次要喝三杯。” “今天你没得罪他吧?”梁英端杯看着李海霞。 “好像是有点得罪。” “好像有点?”左军山瞪着李海霞,“你把我说得一钱不值,伤了自尊心,到现在情绪还低落呢。赶紧喝了吧,让我看着高兴高兴。” “你们随便喝吧,”韩燕笑着打起圆场,“别听他瞎嚷嚷。” “左总现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现在也可以和海霞分庭抗礼了。”梁英看着左军山笑起来,“我记得以前都是她追着你骂的。” 两个女人各喝了一点,徐建和梁子一口干了,拿起筷子示意梁子吃菜。 “是的。”左军山点点头,“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泼辣了,也不知这几年我们梁子是怎么过来的?来,梁子,我敬你一杯,安慰安慰。” “一杯那行?”李海霞说,“要喝就喝三杯。梁子,跟他喝!” 这是左军山刚才的话,现在李海霞原封不动用在了他身上,大家都鼓起掌来,起哄让他俩赶快喝酒。 “来吧,左总,不就是这一点酒嘛。”梁子端杯看着左军山。他身材粗壮高大,这点酒根本不在话下。 “看人家梁子都端起来了,”梁英笑着催促道,“军山你也主动点。” 左军山看一眼李海霞,自嘲地抬一下双眉,运气一样准备一下,端起杯来对梁子说:“这是咱俩的事,与他们没关系啊。来,三杯。” “看来左军山还得练练。”看着两人喝完,梁英笑说。 “左总还是有量的。”坐在左军山边上的张四清说。 “这点酒算什么?”左军山自我宽慰道,“咱是好男不跟女斗。” “要是方主任和陶伟来了就更热闹了。”张四清说,“他们怎么没来?” “人家是私营企业,哪像你们一样有时有晌的?”左军山说,“上午我去了一趟,都在忙活着呢。” “丽芳,这是韩姐。”罗娟端起水杯,朝曲丽芳和韩燕示意,“一起喝一杯,以后算是认识了,有事大家都通个气。” “韩姐,”曲丽芳端起杯来对韩燕说,“我不能喝酒,我们意思一下。” “我也不行。”韩燕也端起杯来,“咱们不能和他们一样,还是随便点好。看你家张厂长多好,有文化又有才干。” “他可不能和你家左军山比。”曲丽芳看一眼张四清,又看一眼左军山,“要是有他一半儿,我们也就好过了。” “你别着急呀,”韩燕笑起来,“人家不是刚当上厂长嘛。” 见罗娟和两个女人喝酒,徐建碰一下旁边的刘志远:“今天你应该是主角的,怎么光在一边看热闹呢?来,我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酒,放下杯,徐建已满脸酒意。 “听说你最近把热处理给整治了一下?”他好奇地看着刘志远,“起初我还不太相信你能对付得了李大个,这几天我观察还真是有了效果。说说你是怎么搞的?” “我也没做什么。”刘志远纳闷为什么这点事大家这么感兴趣,“开始说他有问题,他不承认,我就用一星期时间把他的问题统计了一下,就这么简单。” “说你是每天二十四小时在那里盯着?” “这怎么可能呢?”刘志远无奈地笑起来,“我不吃饭睡觉了?我是记好了他毎炉的装炉和出炉时间,到时就过去。” “这也了不得。你半夜三更还去盯着人家干活,还一连好几天,这么干,碰了谁都得草鸡。”徐建看着他笑起来,“你把人家给吓着了。我下边一个调度私下跟李大个说起这事,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谁经得住这么检查呀,不怕吹胡子瞪眼,就怕你白天晚上惦记着他。你动不动就来真的,没人不害怕。”说着,他认真地凑过脸来,“老实说,你这么做,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得罪人?” “这有什么?”刘志远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应该的嘛!” “你俩干啥呢?”左军山不满地看着两人,“大家都在喝酒,你俩悄悄说起来没完了。罚你们,一个从左到右,一个从右到左打一圈,女的喝一杯,男的喝两杯。尤其你刘志远,不会说话也就算了,连酒也不喝?” “好,”刘志远意识到了自己的主人身份,爽快地端起杯来,“我打一圈。” “不行。”李海霞大声说,“现在厂里都在说你的坏话,就我们几个在护着你,你还不站起来?” 刘志远笑着站起来,一个一个地往下喝,到梁子那里,梁子也不自觉地站起来。 “今天的场合,梁子发挥不了特长。”左军山对刘志远说,“你这当主人的也不多喝两杯?” “好。”刘志远看着梁子,“上次干组合机床,补的锻件还多亏了你,今天算是感谢。”说着往面前的茶杯里倒了多半杯。 左军山见状,也倒了差不多的酒递给梁子,自己也站起来看着两人:“喝吧。” 梁子身高和刘志远差不多,但要胖一点,皮肤黝黑。接过左军山递过来的酒杯,他朝刘志远示意一下,豪爽地一仰脖喝了下去。 刘志远也不含糊地一口一口喝下。罗娟担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过一会儿看他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就你起哄,”她瞥一眼左军山,“往后可不能这么喝了。” “你们看罗娟,眼睛盯着刘志远一口一口地喝,那个操心哪。”李海霞笑道,“我们梁子也不是一样喝的?还是人家新婚的感情深。” “好像你们七老八十了一样。”梁英看着她,“说错了,罚酒。” “对,罚酒,”左军山赶紧凑过来,“我来倒!” 大家齐声起哄,一时场面热闹起来。 远处纳凉的老人开始提着小凳往回走。 “差不多了。”徐建环视一下早已黑下来的天色,趁着大家说笑的空档提醒道。大家会意,都降低了说话和嬉笑的声调,喝完杯中酒,起身收拾。 一晚上互相开玩笑,徐建带来的酒已快喝完,但菜没下去多少。罗娟看着发愁,对李海霞说:“我俩都在家吃饭,你们把剩下的鸡鸭鱼肉带回去吧,免得浪费。” “我也拿不了这么多。”李海霞对张四清说,“这几样动得少的你们拿回去,省得明天再着急回去做饭。其它的我拿。” 女人们开始忙碌着收拾碗筷,男人收拾桌椅。左军山在一边抽着烟c剃着牙,开始点评今天各人的表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又一个造大机器的人 152 吃了鸟屎 刘志远对李大个做的事,只是想敲打敲打他,让他认识到问题,找出断轴的原因,没有更多的奢望。昨晚听了徐建的话,觉得有些得意,所以在办公室处理完了申处长的事,就直奔热处理车间,想看看现场是不是真的变了样。 跟往常相比,今天车间好像冷清了许多。中间最大的车体炉的炉门被高高地提起来,旁边一台轴流风机冲着炉内吹着风,马力强劲。厂房顶部一个坏了的排风扇窗口飞进来的一只麻雀,由于受不了里面的烟气,在左突右冲地寻找着出口。 “这是怎么了,还往里吹风?”刘志远好奇地问台车前的女工。女工穿着灰黑且有些宽大的工作服,后背已被汗水洇湿。 “这不是要整改嘛。里面一组炉丝接触不好,两只热电偶烧坏了拽不出来,现在赶紧把炉温降下来好修理呀。” “怎么现在想起来修?” “不修行吗?”女工不满地看着他,“你都罚了款了,谁还敢凑合?” 刘志远这段时间白天晚上来车间检查记录,近期还有罚款下来,车间里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些人还挨了罚。 “修是应该的。”看着女工的神情,刘志远得意地笑一下,“要不然还得挨罚。” “这么累,这么热,看我们多难呀,还得挨罚款。有事你就不能好好说吗?” “我好好说那也得管用呀。” 刘志远说着往炉子里看一下,又抬头看一下高大的炉门,觉得脸上有一点绒绒的感觉,便用手指摸了一下。 “一点油灰,”女工看着他不禁笑起来,“你摸一下,现在成了花的了。” 刘志远看一下手指,果然是漆黑。他想起那只鸟,抬头寻找,它正好找到进来时的洞口飞了出去。 “过来洗洗吧。”女工热心地说。 刘志远感激地跟着她走到厂房尽头的洗手池。 “你也看见了。”女工递过来肥皂,“这热处理就是这么个环境,能把活干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到别的厂还不如咱们呢。您也体谅一下下边,下手别那么狠。” “我看一些设备的表面还是挺新的。”刘志远洗完脸道了谢,疑惑地问,“里面怎么成了这样?” “表面都是为了迎接上边来人检查新刷的,几十年一次次地刷,银粉都有一厘米厚,有的地方都开始掉块了。” “炉子修好了,这儿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嘛。”刘志远看着她,“活还是能干好的。” “你说得轻松。”女工无可奈何地朝他撅一下嘴,拿着肥皂盒走开。 刘志远嘴上这么说,但看着她挂着汗渍的后背,心想,既然费了劲,为什么就不能干得更好点? 不过,看着年久失修的设施,他感觉环境还是重要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那个心情,想干好都难。厂里的医院虽说旧了点,但就是在那样的场合,医生护士们怎么想也不会随随便便做一件事的。母亲住院的几天,他有切身的感受。看来,要让大家把活儿干好,跟经济利益挂钩是重要的,但其它方面也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自从开始有了探求如何搞好产品质量的心思,各方面的事情,都能引起他的联想。他寄希望于下一步工厂的投资,彻底改善一下生产条件。 看到前段时间的努力有了切实的效果,他满意地走出车间。刚出门,一辆叉车吼叫着开过来,前面斗子里堆满了新加工出来的零件,有的上面还带着新鲜光亮的铁屑。车过一个坑,颠一下,车斗里的产品哗啦啦响成一片。 “停下。”刘志远喊道。 “怎么啦?”司机被他严厉的呵斥吓了一跳。做组合机床时他送过产品,知道刘志远的为人,而且现在还握着罚款的大权,所以不敢掉以轻心。 “怎么啦?你这是运石头呢还是运齿轮?这不都磕坏了嘛。” “这么多年都这样,”司机辩解道,“后面还有磨的工序,没出过什么事。” “你给我小心拉回去。”刘志远瞪大了眼睛,“告诉你们厂长,就说是我说的,每件重新检查,修磨好了再小心送来,要不然我可要加倍罚款了。” “这可不是我的事,”听说要罚款,司机立刻紧张起来,“是调度让我拉来的。好,现在我就送回去,把话给你传到。”说着,他慢慢轰着油门,小心地开了回去。 偶然碰见的情况,驱散了刘志远刚冒出的一点得意,使他意识到要把质量搞好,远远不止修理了一个李大个就能做好的。这是老孟的产品,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低着头,顺着车辙往前走,想象着老孟的态度。 走进车间,老远见叉车前几个人在往下卸产品,调度小吴正在训斥着司机。见车间还是听了自己的话,刘志远停下脚步,想观察一下就回办公室。现在他最大的愿望是尽早看到图纸。 他走到一台车床前,看着远处叉车那边的情况。正在操作的一个女孩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他,有些紧张。 “没事,你这里没事。”刘志远对她笑一下,“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叉车司机挨了训斥,懊丧地低着头走过来。 “你这是干啥去?”刘志远迎上去笑问。 “狗仗人势。”司机往回看一下,“一个他妈的小调度,就这么横。” “他说你什么了?” “他说我质量意识差,不长眼,见了你也不开慢点,现在生产处要得急,耽误事了。” “这他妈是什么道理。你别走,跟我来,我跟他说去。” “还是你去吧。”司机摆着手往出走,“我回家有点事。” 见刘志远板着脸过来,小吴赶忙满脸恭维地迎上来。 “刘总,我们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开始修磨了。您放心,不合格绝不往下转。” “你们也是。”刘志远本来想要发一下脾气的,碰上了这么好的态度,一下消了气,“辛辛苦苦干出来的产品像一堆石头一样拉到热处理去,你们不心疼呀。” “没办法,现在的工人就这素质,哪一点照顾不到就会出事。” “我看是你的事,搞不好还是老孟的事。” “不会不会,也不看看现在是谁在管着质量?有您在,谁还敢糊弄。” “嗬,刘总来了?”老孟赔着笑脸走过来,“有什么不对的你指出来,我们马上改。” 小吴见是老孟,往边上闪一下,讲了刚才的事。 “这底下的工人真是。”老孟做出生气的样子对刘志远说,“好了,这事我们自己处理,刘总就别再操心了。我保证以后不再出现这种情况。” “别光嘴说,”刘志远听得出这是在应付,不屑地看着他,“拿什么保证以后不出这事?” 老孟被问住,看一下小吴,小吴也看他一眼,一时说不出办法来。 “你们做点转运工装不行?”刘志远不耐烦地说,“不同的产品做不同的工装,这样放得稳,每一趟装得也多。” “好主意呀。”老孟茅塞顿开一样地扭头对小吴说,“马上办,按刘总说的。” 小吴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说的是为了应付还是真的想干,站在原地没动。 “还不赶紧去做,那边墙角有的是不用的废料,又不费事。”老孟说,“从这一车开始,必须放到工装上来转运。”他说完转过脸来看着刘志远,“还是刘总聪明,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别来这一套。”刘志远瞥他一眼,“好坏话我还是听得出来的。就按你说的,从这车开始就用工装来转,要不是的话,我就开罚!” “你说的,工作上的事能随便开玩笑吗?”老孟上前一步,拍一下他的肩膀,“走,到楼上去,我那里有好茶,给你泡一杯,咱们好好聊聊。” “有时间吧。”刘志远对这种刻意的殷勤感到反感,转身就走。 出了车间,刚走上主干道,见李海霞从九车间方向走过来。 “刘志远。”李海霞抬手喊了一声,加快步伐走过来,“我这辈子真是服了你了。”她喘着粗气,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表情。 整个早晨,刘志远都被不同的事情干扰着,见李海霞这么说,心里一下不耐烦起来。 “又怎么了?” “你出的好主意,在大树底下吃饭。”李海霞看着他,“你猜怎么着?昨晚我拿回去的菜里,每盘里都有鸟屎。”她腻歪地咧一下嘴,“白呼呼的,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想了半天,梁子认出来了。你说说,就着这东西,大家吃了一晚上。” “我到现在也没什么感觉。”刘志远怔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吃了就吃了吧,没事就行。” “还没事呢,我现在想起来就恶心。”李海霞拧着鼻子,“我刚才跟罗娟说了,她也差点吐出来。” “现在没事了吧?”刘志远紧张起来。 “现在是没事了。我一看她那样子吓坏了,赶紧东拉西扯地说了些别的,这才过了那股劲。” “也不知道梁英知道了会怎么样。”刘志远放下了心,嘿嘿笑一下,“最好再也别说这事了。好像四清也拿回去了点,咱们去跟他说一下。” “他好像还不知道。”李海霞说,“早晨见了我点一下头就进计调组开会去了,没事一样的。” “去看看他。”刘志远笑一下,就往总装分厂走去。 张四清在办公室认真地看着本月的生产计划。以前老方也看,但只是看个大概,记住几个大的节点,剩下的就是小董的事了,现在他一副事必躬亲的样子,和老方大不相同。见刘志远进来,他热情地站起来寒暄让座。 “你忙吧。”刘志远笑说,“我还有事呆不长。李海霞说昨晚上的菜里有鸟屎?” “早晨我看见了。”张四清平静地说,“翻一翻找一下,有的扒拉掉就行了。其它都好好的。”说完他看着刘志远笑起来,“谁家晒的麦子能免得了家雀飞上去?” “是这个道理。”刘志远说,“你没事就好。还有,老林的电话我已经打了,这两天他就过来找你。” “这些都是现成饭,组织起来没问题。”张四清拿起手里的生产计划,“关键是‘鼹鼠’。”他认真地说,“现在社会上帮助承揽到产品是有销售提成的,我忘不了你。” “你这话真的说远了。”刘志远摆摆手站起来,“好啦,你抓紧联系,我现在关心的是成套设备。” 153 又得罪了人 办公室没人。刘志远望着面前空荡荡的两张桌子,心想她俩干啥去了?她们做啥事连他这个主任都不知道。 正想着要做什么时,申处长带个身着深蓝色制服的女人进来,伸手指一下他。 “这是我们刘总。” “我是技术监督局的。”女人像警察一样拿出证件向他展示了一下。她居高临下的姿态,加上两个有些上翘的肩章,威武之气有点像黑猫警长。以刘志远的眼光看,这女人长得还算可以,身材高挑,制服使腰身显得苗条,匀称的面庞,两只大眼睛配着长长的睫毛,要不是说话语调生硬,还真是一个美人坯子。 “技术监督局怎么啦?”刘志远不屑地看着她。 “你们的地秤没有检定。”女人收起证件,“定个时间检一下,超期使用我们是要罚款的。” “上次行业计量站不是检过了嘛。”刘志远看着申处长,“怎么还要检?” 在女人身边的申处长朝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他们检了不算。”女人严肃地说,“这是有规定的。” “不算?他们的资质要比你们高两个级别。”刘志远有些生气,“他们不算,你们算,这是什么道理?” “少说没用的话,”女人直盯着他,不耐烦起来,“你们到底是检还是不检?” “不检。”刘志远也来了气,向外挥挥手,“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我这里是企业,是要干活儿挣钱吃饭的,没时间跟你们废话。去吧!” 女人转身往出走,申处长连忙跟出去。 “申处长你回来。”刘志远喊道。 “我把科长送走后马上回来。”申处长向后嘟囔一声,连忙回头赔着笑脸跟女人解释,像是自己办错了事一样。过一会他喘着粗气进来,抹一下鼻尖上的汗对刘志远说:“这下可把他们给得罪了,给他们准备的中午吃饭都不吃。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供着他们的。” “爱吃不吃。”刘志远还生着气,“我们做的一点错都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事你就别再管了,出了事我负责。” “这可是真的啊,”申处长瞪大眼睛看着他,“我不负责任。” “那还用说。”刘志远又往外挥挥手,“去吧去吧,该干啥干啥去。” 刘志远还没来得及回味刚才的事,朱意和范小青说着话进来。 “你俩干啥去了?”刘志远问。 这时他第一次关心她俩的行踪,两人听了有些惊讶。 “刘主任开始关心我们的工作了。”朱意笑起来,“正好还缺劳力,你可以去帮帮我们。” “那要看是什么事。” “厂里请了专业人员,还把懂外语的都组织起来突击翻译图纸。我们负责按着图号分拣归类摆好,方便调阅。现在资料室已铺得满地都是,忙活了一上午,才弄了一小部分。你有兴趣吗?” “我可没这个耐心伺候他们。”刘志远听是这事,摇头回绝,但不一会儿又讨好地看着她,“我倒想请你帮帮忙,先搞点图纸来看看。” “我想这个问题不大吧?”朱意看一下范小青。范小青喝着水,点点头。 “好吧,这事我来做。”朱意爽快地答应下来,“不过第一不能搞丢了,第二要等到下午,这么远跑一趟也来不及了。” 下午上班,两个女人都直接去了资料室。刘志远一人在办公室没事可做,想着她们回来要喝水,提一下暖瓶又只剩了一小半,就跑到楼下水房打了水,给两人换上新水晾上。刚把桌上地下的水渍擦干正要坐下,门口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 “您是刘主任?”小伙子腋下夹着一厚摞图纸,生生地说,“朱师傅让我把这些给您送过来。” 小伙子走后,刘志远赶忙解开捆着的线绳,迫不及待地打开图纸。 第一个印象令他感叹,整张图纸没有一个字是手写的,印刷体工整c规矩,厂里手工描绘的图纸与之相比,一下子变得简陋和粗糙。 这正是他最想要看的总图和各大部件的分图。 图面上的各种线条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像一个顽皮的男孩有了心爱的玩具一样,整个下午他都沉浸在图纸里,快下班时,朱意和范小青说笑着进来他都没有感觉到。 朱意走到他桌前,敲敲桌面,使他猛然惊醒。 “回来了?”他抬头看着朱意的脸,“水给你们晾好了。” “谢谢。”朱意抱着胳膊,看着满桌铺开的图纸,得意地问,“是你最想看到的吧?” “确实是。”刘志远满意地说,“看来让你当秘书还是很合适的。” “这还用说?”朱意得意地扭动一下腰肢笑起来,“我也是这么多年办公室经验的人了嘛。” “你还别说,”范小青拿着水杯笑起来,“没经验就是不行。” “今天下午闹了个笑话。”朱意对刘志远说,“请来的翻译把设备上的一个‘挡块’翻译成了‘狗’,审核的老师傅不明白,问翻译这导轨上蹲着一条狗是什么意思?把大家都逗乐了。” “人家翻译的也没错,”范小青解释道,“后来翻一下词典,也确实有这个意思。” “这个翻译估计不是工科毕业的人。”刘志远笑起来,“上学时科技英语是专门一门课。” “看你的英语水平还不错?”范小青好奇地看着他,“这图纸整看了一下午。” “想了解结构原理,只要图纸符号c数字标注清楚就行。”刘志远摇摇头,“我的英语不行,很多单词都好像是见过,但仔细看起来,又说不准。” “那好办。”朱意说,“明天我让那个小伙子给你拿一本专用词典过来,厂里一下买了好多呢。” “那个小伙子是干什么的?”刘志远问。 “来了一年的大学生。”朱意说,“别看干活不行,但毕竟在车间见过东西,又毕业时间不长,干起翻译来,比专业的都好。” “那就谢谢了。”刘志远拿起桌上的大本子,“还想麻烦你一件事。你看,最后一页都记满了,能不能再给我找一本这样的?我用惯了。” 朱意接过本子,在手里掂了掂:“我的柜子里可没这么大的。” “我看梁厂长喜欢用大的。”范小青也过来,拿过本子翻一下,“不行到厂办去看看?” “对,我去看看。”朱意说着,看一下表,走了出去。 范小青拿着本子随意翻了几下,在其中一页停了下来,凝神看一会,惊异地抬起头来:“你就是在这上面设计的改型设备?” “是,”刘志远点点头,“本子可以随身带着,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记上,这样方便。” “这后面的好像不是改型设备。” “这就是‘鼹鼠’,从开始构思到具体设计都在上面。” 范小青往后翻了几页,缓缓回到桌前坐下,兴趣盎然地看起来。 朱意拿着一个塑料纸包着的大本子进来,见范小青入神地看着本子,也好奇地探过头去。 “都记了点啥?” “‘鼹鼠’有这么复杂的零件?”范小青指着本子上画的一张图,对朱意说,“你看,比改型设备还要讲究。”说着她又问低头看图的刘志远,“这么复杂的孔系咱厂也能加工?” “就是在厂里干的。”刘志远抬一下头,“当时让我费了好几天的功夫,做了些简易工装,最后效果还挺好。” 朱意不禁回过脸来,钦佩地看他一眼。 “好好留着吧。”范小青慢慢合上本子递过来,“以后要是办厂史展览,这可是最好的文物了。” “正好一样大,”朱意新旧本子比一下笑道,“厚薄也差不多。” “真是有运气,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刘志远接过新本子,打开包装,前后欣赏c把玩一番,翻开内页看一下,“在这上面还可以做不少事。” “你真的认为我们自己能设计成套设备?”范小青突然认真地问。 “是。”刘志远不容置疑地回答,“为什么不能?这套图纸确实是七十年代的水平,少了很多现在流行的技术。我看了一下午,觉得有些是可以借鉴的,更多的是要更新。我拿本子不是为了记录他们说了什么,而是把自己的想法记下来,感兴趣的时候连图也画出来。哪天厂里要是想在上面进行改造,方案都是现成的。” “你又来了,吃亏不长记性。”朱意看一下范小青,“好好抓你的质量吧,这是厂里给你的光荣c艰巨的任务。” 外边已经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我现在也觉得刘主任说得有道理。”范小青若有所思,“要是咱们有能力,花了这么大精力,再搞出一个落后的产品来太可惜了。” “你说话可得小心了,”朱意看着她笑起来,“有人听了可是要不高兴的。” “不就是说说嘛,还犯了法了?” “把你放在一边不让你管事还是可以的。”朱意看一眼刘志远。 “准备走吧,下班了。”范小青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事情已经这样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人家不讲了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刘主任还这么年轻。” 三人一起说笑着往出走。走廊里已经没人,走到郝世业办公室门口时,正碰上他开门出来,几个人打了个照面。 “忙起来下班都晚了。”郝世业笑说。 “说了点事耽误了。”范小青笑一下。 三人继续说着话往前走,刘志远在中间,两个女人一个单纯一个稳重,气氛融洽。 郝世业看着心里有些异样。他原地站了一会,看他们走远,重重关上了门。 154 现在吃回来了 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杂乱。郝世业放下手里的东西,开始归置物品。蔡玫的习性是用了东西随手放,再想用时见不着就喊他来找,所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东西放到固定的地方,免得一会儿又喊叫。 这时郝世业还在回想着范小青姣好利索的身影。他经常拿蔡玫跟她比较,简直是天上地下。范小青为人谨慎c礼貌,头脑清楚讲道理,所以几年在办公室一起工作,相处很默契。他有时想,当初搞对象时怎么没遇见她。 他和蔡枚是在学校恋上的。那时的蔡玫性感而又粗放,跟他自己凡事谨小慎微正好互补。他开始认为蔡玫的没心没肺倒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但来到工厂,一起生活了几年,感到了不适,当时不能自拔的冲动替代不了日后的理性。他觉得自己理想的伙伴应该是范小青一样的人,眉目清秀又不张扬,理性又不失包容,自己在职场上费尽心思往前闯,需要这样一位内助在后院给自己打理内务。范小青处处显现的良好修养和女性的细致周到,不时让他浮想联翩。但是,这是在工厂,而且是在众目睽睽的机关,在自己全身心地向上努力时,不能有任何的负面新闻。他隐忍着时不时冒出的念头,把深深埋在心底,有时翻出来想一下,还得赶紧藏起来,不敢露出一点声色。 看得出来,范小青对他还是尊重和敬佩的,即使他做一些工作时出现疏漏,只要她在,都会想法弥补,把不利影响减少到最小。 这次调整刘志远的工作,安排办公室,他费了一番心思,除了把有实际业务的人员都调开外,特意把范小青安排进去,以起到及时通报情况和避免再生事端的作用。见到范小青和刘志远和睦相处的一幕,让他感到了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 刘志远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吗?他感到十分费解。 简单做了饭,吃了,刷锅洗碗,跟孩子说了几句话,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开门时,他不自觉地往刘志远的办公室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桌上放了一叠厂区设施改造的方案,是经梁跃进最后圈定的,让他感到宽慰。 为了这套方案,他反复修改了五六稿,每次到梁跃进处送审,都免不了一顿训斥。他是想尽量搞得更加合理一点,但一直搞不明白梁跃进的想法,方案不停地被否定。他暗自感叹,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又在工厂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到现在才明白,真正懂业务的,还是掌权了的人。送审了两次以后,他已经没了主意,不管好坏,唯一的标准就是梁跃进的首肯。 晚上过来,就是把方案再过一遍,大方向不动,具体的措辞c标点符号改一下,明天一早交打字室打印,下午就可以开会布置了。 明天上午省厅领导要来厂,就省里拨款事项履行一下最后的程序,其实就是来看一下,款项随后就到账。这是他最得意的一笔。 第二天一早安排了稿件,通知了下午的会议,就到了省里领导来的时间。因为安排的是所有厂领导到门口迎接的,他急忙赶到门口,但只见到一个厂办秘书在那里等着。 “是不是已经来了?”他心里一惊。 “没有。”秘书说,“刚才厂长他们下来等了一会,又上去了,让我在这里看着。” 郝世业忙不迭赶到梁跃进办公室,小心地敲开门。梁跃进和邢晓光正在里面轻松地说笑着。 “刚才有点事耽误了,”郝世业解释道,“我还以为来了呢。” “省里的事我清楚。”邢晓光笑笑,“只要不是顶头上司在这里,说十点到,十一点来就不错了。来也就是嘻嘻哈哈转一圈,吃点拿点的事。” “你再去看一下,”梁跃进不放心地嘱咐郝世业,“看厂办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人员数量都别错了。” 郝世业跑到准备接待的会议室,见桌上都空着,屋里也也没人,就赶到办公室问是怎么回事。 “已经准备好了。”厂办白主任正坐在桌前抽着烟,见他心急火燎地进来,指一下面前的一摞大牛皮纸袋,“刚才都摆上了,一说暂时来不了又收了起来。里边装了钱,怕出啥岔子。” “人员数量都没错吧?” “反复点过了,不会有问题的。” “事关重大,”郝世业这才想起抹一下额头上的汗,“千万别出了乱子。” 快到十一点,梁跃进和邢晓光说笑着走出来,郝世业赶紧跟上,白主任起身拿着东西去会议室。 正像邢晓光所说的,几人在门厅等了不一会,三辆乌黑锃亮的轿车鱼贯而来。先下车的是郝世业见过的一个副厅长,五十来岁,瘦高个,戴着金边眼镜,发型讲究。郝世业赶紧上前给梁跃进做了介绍。副厅长和善地和梁跃进握握手,逐个介绍随行人员,笑容温和,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 副厅长介绍最后下车的冯尚:“这是你们厂培养的专家,我将来的接班人。” 梁跃进看着冯尚面熟,但有副厅长在,便礼节性地握一下手,没多说话。 郝世业走到冯尚面前,尴尬又热情地伸出双手问候道:“冯处长,你这是到娘家了。” 冯尚面无表情伸手握一下,像对一般下属一样,点一下头,就转向下一个厂领导。 来宾介绍完,梁跃进转身介绍邢晓光。 “这是部里的邢局长。” “邢局长?”副厅长吃了一惊,马上眼睛一亮,伸出双手,表情由和善变成恭维,“失礼失礼,让邢局长久等了。” 邢晓光笑一下,礼貌地和他握一下手。 大家寒暄完毕,一起朝楼上走去。副厅长紧挨着邢晓光,不停地解释路上是怎么堵的车,怎么想办法赶过来的事。 进了会议室,省里的领导坐在面对门口的位置,邢晓光和厂里的领导坐在对面。 见大家落座,寒暄声落下,梁跃进恭敬地看着副厅长说:“我先汇报一下情况吧。” “那就请吧。”副厅长看一眼邢晓光,朝他点点头。 梁跃进把国内此类设备的现状和需求,以及成套设备的基本数据做了详细的汇报。他首先感谢省部领导的信任和关怀,特别强调,在省部领导的关怀下,北方厂将不辱使命,为国家机械工业的发展,为提高我省在全国机械行业中的地位做出义不容辞的贡献。 抑扬顿挫c铿锵有力的汇报结束,副厅长带头鼓起掌来。 按照常规,接下来应该是由副厅长作像模像样的指示,国际c国内和省内的形势,政府对企业的政策和要求,这些都是必须要说一下的。但副厅长见对面坐了部里的领导,自己也不好发表过多的谈话,就直截了当地表了态:“提高国家装备的制造水平,是国家和省里的产业政策,部里支持,我们省政府也责无旁贷。今天我们来,就是正式通知你们,专项资金已经批复,即刻到位。”说完,他恭敬地看着邢晓光,“请邢局长做指示。” 大家齐声鼓掌。 邢晓光笑一下,心想他没说的废话都得我说了,就拉起腔调,侃侃谈起来。 坐在边上的郝世业对这些空话不感兴趣。他做着聚精会神倾听的样子,心里却在品味着眼前闪过的一幕幕情景。 副厅长面对梁跃进明显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而对邢晓光则马上换了另一副神态,变化之快,令人钦佩。但他窃笑,要是梁跃进回到部里,也不是你个副厅长能高攀得起的了。 还有那个冯尚,以前那个在自己手下连主意都不敢拿的家伙,从下车起,就看不出他是从这厂里出去的人,到现在也是官威十足地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端着架子,对以前的领导们不屑一顾,让人不胜唏嘘。 他心里生出不平,但又觉得无奈:“谁让人家有个老干部丈人呢。” 刘志远早晨上班,见办公室没人,估计两人已经去了资料室,就提着暖瓶下楼打水。见楼道里忙忙碌碌的跟往常不一样,他感到有点奇怪。但他在办公楼的管理范围有限,习惯了做自己眼前的事,就没再往下想。 打了水,听见李海霞在身后叫他。 “我正要上去找你呢。” “啥事?” “张厂长要你到他那里去一下。”李海霞手里拿着一摞报纸文件,往车间方向指一下。 “有事吗?” “你去一下不就结了嘛,问啥?”李海霞说,“我得赶紧走,不能见你,看见你我又要恶心了。” 刘志远嘿嘿笑着上了楼。他处理完了申处长的单子,等小伙子拿来图纸和词典,就往总装车间走去。 还没进车间门,就看见有人在擦玻璃,车间装配线停着,所有的人都在打扫卫生。上午时间打扫卫生确实有点不同寻常。 “这是怎么回事?”进了张四清办公室,他张口就问,“大早晨的打扫什么卫生?” “厂里通知了,今天省里有领导来视察,全厂打扫卫生,尤其是总装分厂。” “来就来呗,”刘志远想起了办公楼的异常景象,“有必要兴师动众的?” “领导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想那么多干什么?”张四清看着他的样子笑一下,从桌下的柜子里拿出两袋茶叶,用报纸包好,推到他面前,“朋友送了点茶叶,你拿去喝吧。” “你喝吧,”刘志远知道张四清一向节省,就往回推一下,“都说这东西好,可我兴趣不大。” “我这辈子是享不了这个福了。”张四清摇摇头,“每天晚上都为睡觉发愁,再喝茶就更别想睡了。” “以前没发现你失眠呀。” “这不当了领导了嘛。”张四清苦笑一下,“一天到晚乱七八糟的事,晚上躺在床上跟白天一样清醒。” “这是梁跃进有眼光。”刘志远笑起来,“找了一个不睡觉的人,这样干工作多好。” “你是没尝过这个滋味。”张四清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一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难受得很哪。” “要不你到医院看看?”看着他的表情,刘志远也认真起来,“开点安眠药试试。”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这么年轻就开始吃药好不好呀?” “那你找医生看看总是应该的。活到现在,我还就相信医院和医生了。” “好吧,坚持几天,要是还这样的话我就去看看。”张四清点点头,“还有,今天老林要来,你晚上一起陪一下?” “你们谈吧。”刘志远摆一下手,“现在罗娟到了非常时期,晚上我也不敢离开她。” “这是正事,我就不能再强求了。” 拿了茶叶出来,刘志远想一天没到车间,就绕了个远路多走了几个,回到办公室刚到十一点,就想再看一会儿图纸。正要坐下,楼道里一阵说话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要去会议室。他好奇地看着门口,想看看来人都是什么样子的。一群人从门口走过,一个熟悉的人往这里看一下。刘志远一激灵,是冯尚。暂短的惊异过后,他想起冯尚走时就是副处长,大小也算领导了,觉得这也很正常。 坐下没多长时间,朱意和范小青回来。 “今天回来早了?”刘志远好奇地问。 “我们也不是搞翻译的,帮他们着把一天的图纸准备好就行,没必要一直在那里陪着他们。”朱意端起水杯,“不过这样也好,每天去帮一下忙,回来水都给晾好了。” “刘主任还是挺会体贴人的。”范小青看着刘志远笑说。 “看在图纸的份上,我给你们倒点水算什么?”刘志远笑着打开报纸,“要是你们没有睡不着觉的毛病,这里还有好茶呢。” 范小青拿起一袋看一下:“还真是好茶。这一袋就放在这里了。” “没问题。”刘志远说,“放多放少你们说好,下午我给你们泡上。” 会议室方向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刘志远指一下外面朝朱意呵呵笑起来。 “这些人里还有你的冯相公呢。” “我能不知道吗?”朱意瞥一眼门口,“走到哪吃到哪,现在吃回来了。” “人家这回可是给厂里送钱来的。”范小青看着她,“成套设备的部分资金用 的就是省里给的钱。” “给钱不给钱他们几个人能说了算?”朱意不屑地说,“他们也就是来充个数,混个吃喝罢了。” “人家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的。”范小青不解地看着她,“这么风光,你还想要啥?” “他再风光能比过我爸了?”朱意说,“一天到晚喝得东倒西歪,见了求他的人眼睛抬得高高的,碰到有用的关系就像橡皮膏一样粘着人家,在比他官大的人面前就跟孙子一样低三下四,那个样子,我都腻歪透了。就这副德行,跟他出去了两趟我就再也不想去了。不像你家是军官,休假回来,一起吃好吃坏都是自己的,那才叫生活。” “我明白了。”范小青笑起来,“你是嫌他公务繁忙顾不上单独陪你了。一会把他叫进来我说说他。”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朱意赶紧过去关上了门。 “我现在都不愿看见他。” 155 新生命 进入预产期,罗娟身体宽厚,脾气也变得豪放,以前细小的事情她都会认真地追究,现在就放心地交给下边的两个技术员来处理,自己只管影响车间全局的事。两个年轻小伙子对面前的这个美丽认真的大姐言听计从,任劳任怨。 “你们都二十多岁了,该拿主意的就拿,不要老是请示。”她对两人说,“只要不出大格,出了问题,责任我来负。”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每天坚持来车间,尽管已不再干满八个小时了。 母亲和杨金枝看着她越来越不方便的身体,劝她不要再上班,但她却觉得自己没啥大事,老是惦记着车间里关键的技术问题,每天一定要自己看一眼才放心。母亲见她拧着,不好多说,杨金枝说话就直白一点:“你就跟你爸一样,啥事都不放心。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何况你这么一个小小车间呢。” “现在观念跟你们那时不一样了,”罗娟笑说,“书上讲这时候要多活动,到时生得才顺利。” “你可要看好她了。”见说不过罗娟,杨金枝不放心地看着刘志远,“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要负责任的。” 刘志远没经过这样的事,听了她的话,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他看一下罗娟,对杨金枝郑重地点点头。 前一阵,他的心思都在图纸上,白天基本在办公室,看起图来,视面前两人如无物,只是晚上推掉所有活动陪着罗娟。到了这时,他觉得图纸已经不再重要,罗娟才是第一位的,每天打发走申处长,就来到车间,看着罗娟办完事情,护送她回家。 上班时间厂区马路空旷,两人像散步一样边说边走,很是扎眼。以罗娟的身态大家见了无可厚非,可刘志远老在身边就觉得有些不合适。有时李海霞见到他们,笑说:“还真看不出来,你刘志远还挺有耐心的。不过也就是你,换了别人,即使有心,也不敢在上班时间陪着老婆散步。” “说他也不听,”罗娟看一下刘志远,既满意又有点怪罪,“一个领导这样子确实影响不好。” “护送媳妇回家,这有什么可说的?你要是在家里呆着,人们不就看不见了。”刘志远转头对李海霞说,“她每天到车间来,你不知道我妈多担心。她自己也不敢多说,老是逼着我劝她别上班了。” “我也感觉到了,不过我自己觉得有把握。”罗娟解释道,“怎么都是活动,又不像以前一样正点上下班。” “还是活动活动好,我那时生的头一天还爬六楼呢。”李海霞笑起来,“再说,在厂里刘志远是什么人,还怕别人说三道四吗?” 这天,刘志远和往常一样接了罗娟往回走。 天气已经不太闷热,道路两边大树上茂密的树叶变成了深绿色,不宽的绿化带上杂草繁盛,几乎掩住了上下水c电线电缆的井盖;旁边的排水沟,由于今年的雨水多,水泥的护坡上长满了青苔,缝隙间长出的杂草粗壮挺拔。马路尽头,变电站前面已经有施工的队伍开始破路施工。 “等我生完孩子,马路都要拓宽到树底下了。”罗娟有些不舍地说,“有时候我还挺喜欢现在这样的,上下班的路上能看见边上的花花草草,要是都变成了马路,就没意思了。” “不拓宽怎么行?”刘志远说,“马上要上成套设备,都是大工件,现在的马路大一点的车连弯都拐不了。” “可老师傅们说,这次要把那些井盖和排水沟都埋到地下,将来维修和排水都是事。” “这确实是个问题。”刘志远不解地说,“既然上面给了钱,为什么不规矩地改造一下?这厂子又不是开一天两天的。有时间我跟梁跃进说一下。” “都开始干了,你再说有什么用?听说郝总想搞好点还挨了批呢。” “挨了批也得坚持呀。”刘志远说,“人家骂两句就缩回去了,这个总工当得窝囊。” “想点正事吧。”见这个话题引他生了气,罗娟怕他真的找梁跃进闹出不快,就赶紧转移话题,“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我妈早就想好了,她还让我征求你的意见。”刘志远看着她,“男孩子叫钢,女孩子叫玉。” “你也不有个意见?” “名字嘛就那样,我觉得这样也行。你要是有更好的也说出来,我没意见。关键是将来孩子能长成什么样子。” 走到厂门口,两个四十多岁的门卫看见罗娟的样子,都面带钦佩地站起来朝他们点一下头,看着两人慢慢走出去。 “要是男孩子你希望他成啥样?”罗娟问。 “现成的,我这样就行。” “也是这样固执和坚强。”罗娟摸着肚子笑道,“你看,小家伙蹬得多有劲。” “又动了?” “你一说话他就动个不停。” “这也有感应。”见罗娟没想往家走的意思,刘志远嘿嘿笑起来,“反了,家在那边。” “我想多走会儿。”罗娟说,“一坐月子就是一个月,怎么过呀。” “到时会有一个小家伙陪你的。” “还不知道长啥样呢。”罗娟笑起来。她朝边上的商店那边指一下,“你去买几块巧克力来,都说生之前吃了有劲。” “好像你现在就要生一样。”刘志远说着,扶她到路边,叮嘱道,“你别动,我马上过来。” 见他买了巧克力回来,罗娟伸手要过一块,剥开,咬了一块,大口嚼起来。 “你看我现在的吃相可笑吧?” “这有什么?我不怀孩子也这么吃。”看走了时间不短,刘志远担心起来,“差不多了,早点回去,我妈又该着急了。” 罗娟已经停下脚步,面露痛苦的神色。刘志远惊异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已经浑身是汗了。 “怎么啦?” “好像是来了。”罗娟惶恐地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这是上班时间,马路上行人稀少,也见不着一辆车,刘志远焦急地四处张望。路边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双手提着东西,看见两人的样子,急忙赶过来。 “刚开始感觉吧?” 罗娟点点头,几缕头发已经被汗水粘在了额头。 “别着急。”女人对刘志远说,“看看能不能找辆车?” “谢谢阿姨,”罗娟痛苦地摆摆手,“不用了,我能坚持。” “还好,这儿离医院不远。”女人说着,腾出一只手,和刘志远一边一个,小心地搀着走罗娟到了医院。医院门口的人们见状,有的赶忙上来帮扶,有的进去叫担架车。担架车推出来时,罗娟已经艰难地迈上了台阶。 刘志远跟着众人把罗娟推进产科病房,看着她痛苦的表情一时手足无措。 “还挺及时的。”王芸朝他点点头。 “正好走到医院不远出现了情况。” “是来赶拨的吧?”王芸噗地笑起来。 刘志远正焦急万分,在这样的环境,在这个时候,他对王芸习以为常的言语和表情感到极为反感。 “什么赶拨?” “这一拨生的全是男孩,”王芸看一下罗娟,仍然笑着说,“刚才还出院了两个。” “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刘志远冲她喊了起来。 “我可爱看你着急的样子了。”王芸戏谑地看着他,“别担心,你妈和杨阿姨都叫人通知了。你就在这里看好罗娟就行。”她说完俯下身对罗娟说,“你坚持一下,叶大夫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进来。她个子和罗娟差不多,显得成熟老练。见了罗娟,她微笑着俯下身,回头看一下刘志远,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你出去一下。” 刘志远出来,门被严严地关上,好像一下隔绝了和罗娟的联系,心里很是不放心。过一会,想起叶大夫的神态,他又觉得没有了担心的必要。她的沉稳和王芸提起她来时尊敬的语气让人感到踏实和宽慰。 罗娟的病房在走廊的北端,对面除几间病房外,有两扇里外可开的大门,门楣上“产房”的字样显得老旧但正规。门口两个老人焦急地探着头,侧着脸,听着里面的动静。刘志远身后就是楼道的窗户,外面的光线把走廊照得通亮,让他对楼道的景象一览无遗。走廊不长,有七八个病房的样子,浅绿色的墙围有点起皮,露出白色的墙底。 几个病房传出孕妇痛苦的呻吟或者婴儿的啼哭,不时有人提着一些生活用具进来。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忙碌又显出职业素养,跟车间里人们粗放的举止形成鲜明对比。长时间在车间和办公室工作的刘志远对这里的环境感到生疏,医院特有的气味和氛围让他手足无措。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忐忑地等待着里面的消息。 门打开,叶医生大姐一样地看着他笑一下:“挺正常的。别着急,还得等一等。”说完急匆匆地进了对面的产房。 罗娟还跟刚才一样,阵痛袭来时紧蹙双眉,微张着嘴长吸一口凉气。刘志远心疼地抚摸着她的额头,问王芸:“还要多长时间?” 王芸还没回答,便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母亲和杨金枝几乎是挤进来一样,不顾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都盯着床上的罗娟。罗娟忍着痛想起身,刘志远赶紧把她按下。 “啥时候开始的?”母亲焦急地问。 “十一点多点,”刘志远说,“从车间出来,在马路上走了一会就开始了。” “你们别着急,叶大夫刚才看过了。”王芸帮着把两个老太太手里的东西放下,“还得一段时间,等产房里的那个出来,就可以进去了。” “想吃点东西吗?”杨金枝走到床前,拉着罗娟的手问。 罗娟眼角的泪水汹涌而出,刘志远赶紧用纱布挡住擦干。母亲拿过温湿的毛巾给她沾一下额头,也不禁流下泪来。 “娟啊,别害怕,家里人都在呢。” “做女人多不容易,”杨金枝扭过头来对刘志远说,“你可要记住了。” “嗯。”刘志远看着罗娟点点头。 罗娟被推进了产房,刚才痛苦的表情和呻吟,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一下变成了无情的大门。 王芸还上着班,关照一下就下了楼。刘志远和母亲c杨金枝心神不宁地等在门前。母亲神情紧张,手里抱着小被子和洗得发软的包裹布,面对着门口不说话。杨金枝等了一会,就返回病房去准备别的东西。罗道成过来,问了刘志远情况,见母亲不安地一直站着,就劝道:“嫂子,你坐一会吧。” 母亲像没听见一样依然站在那里。 “妈,”刘志远提醒道,“跟您说话呢。” 母亲猛然惊醒,见罗道成在身边,长喘一口气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刘志远拉她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下,她依然直着眼睛看着罗道成:“老天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吧。” “知道你的心情,大家都一样。”罗道成宽慰道,“也别太担心,这是在厂里,比老家的医疗条件要好些。”说着,他自己也禁不住往产房看一眼。 “你们那里有准备吗?铺的c盖的?”杨金枝从病房出来,看一眼罗道成,对刘志远说,“需要什么准备的让你爸去一下。” “哦,亲家,”一直看着产房发愣的母亲回过神来,“我昨天还去看了一下,都有了。” 产房门开了一个缝,护士探出头来。这边四个人一起走上去问:“怎么样了?” “你进来一下。”护士对刘志远说。 罗娟躺在产床上,头朝门,下身腰以下被高高地挡着,叶大夫和一个护士在 做着检查。听见刘志远进来,她努力向后看一眼。 “罗娟你别动,”护士赶紧宽慰道,“他不是来了嘛。” “我来了,别担心。”刘志远给她擦一下额头上的汗,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腰疼。”罗娟痛苦地呻吟起来。 “你把手伸到她腰下垫着,这样舒服一点。”叶大夫看一眼刘志远,又和蔼地对罗娟鼓励道,“坚持一下,再使一把劲,快出来了。” 罗娟忍着剧痛,紧咬牙关,一次次地努力,额头上又充满了汗水。 刘志远的手垫在她的腰下,感到了她的痛苦和顽强。他从没想到自己能到这个场合,也没想象到一个人的诞生要经历这样的痛苦,面前爱人漂亮的面庞被折磨得变了形,头发散乱,脸色通红,眼角挂着泪珠。他很想替她做点事,可是无能为力。 “你就坚持一下吧,”他给罗娟擦着汗,动情地说,“想喊就喊出来。” “对呀,”叶大夫鼓励道,“快了,再使一把劲。” 罗娟闭上眼睛,喘着粗气,在一声长长的c撕心裂肺的喊声过后平静下来。 刘志远抱着她的头,见那边医生护士紧张忙碌,知道孩子生下来了。 “臭小子,还撒一泡尿。”叶医生弯着腰突然笑一下,随之响起孩子倔强的哭声。 “恭喜你呀罗娟,”护士把孩子包好,放到婴儿秤上,“是个男孩。” 罗娟仍然闭着眼,好像还没从刚才的痛苦中醒过来。刘志远看一下刚放到婴儿秤上的孩子,感到异常的陌生。孩子的脸朝着父母,一只眼睛已经睁开,另一只也在努力着,想全面地看一下这个世界。 母亲和杨金枝进来。母亲抚着罗娟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心疼地掉下泪来。 “娟呀,你受苦了。” “大胖小子。”杨金枝抱着孩子过来,乐不可支。 罗娟看见了孩子,开始的眼神是冷冷的,但不一会就像带了磁性一样目不转睛了。 “你也看看吧,”杨金枝得意地对母亲说,“你的孙子。” 母亲在给罗娟擦汗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孙子,已经有了印象。 “眼睛像他爸。” “脸型像他妈。”杨金枝抢言道。 罗娟躺在床上,宽慰地笑了起来。 罗娟顺利生产,没两天充足的奶水及时到达,大人小孩皆大欢喜。出院后母亲晚上就住在了他们家里,在沙发上睡觉,孩子一有动静便机灵地起身过来帮忙。罗娟很不好意思,但她坚持道:“也就开始这几天,等你们习惯了我就走。” 奶奶和姥姥包揽了全部的事务。有时候刘志远见到眼前的活儿,顺手做一下,母亲见了就拦住:“现在当爸爸了,养家糊口是你的事,这些都不要你动手。” “你也不要这样护着他。”杨金枝看不惯,“让他干点活儿,也知道知道生儿育女的难处。” “这点事还不够我干的呢。”母亲呵呵笑起来,“你说我一天价吃了喝了没事干,再不干点活儿,那不成废物了嘛。” “真是亲娘,”杨金枝朝罗娟撇一下嘴,“一点都没错。” “您看他吃得多有劲。”罗娟看着吃奶的孩子喜滋滋地说,“将来又是一个造大机器的人。” “你们都是一条心了。”杨金枝忙着手里的活儿白她一眼,“现在又加上了一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不拿村长当干部 156 刨根究底 早晨上班的路上,刘志远的心思又回到了成套设备的图纸上,开始回想上次是看到了哪个部分。进门时,范小青和朱意刚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办公桌上还才残存着点点细小的水珠。他突然有了一个发现,在办公楼里,就是平时工作不积极的人,对早晨打开水c收拾卫生的事还是卖力的,包括朱意。 见刘志远进来,范小青笑说:“主任的产假休完了?” “说明白了,”刘志远笑起来,“可不是我生孩子。” “不是你生孩子也差不多。”朱意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他,“才几天就胡子拉碴的了。” 刘志远抹一下嘴,确实有几天没刮胡子了。俞强送的进口剃须刀很好用,平时他都是早晨顺手就剃了,即便有时忙起来疏忽了,只要两天没刮,罗娟都会提醒的。这几天生活规律改变,满脑子是孩子哭了闹了c拉了尿了的事,罗娟顾不着他,他自己也竟然给忘了。 “当了爹了,”他摸着胡子的硬茬苦笑一下,“长点胡子还不正常?” “我看是一点都没变,就是生了儿子有点得意忘形。”朱意朝他撅一下嘴,“你要是能变了,太阳就要从西边出来了。” “正常。”范小青笑说,“有的人生完孩子刚上班,眼圈都是青的。看来你还没怎么遭罪。” 刘志远和两人说笑着,给申处长打了电话,从面前拿过一张图纸看起来。 申处长把他从图纸中叫醒。 “你怎么才来?”刘志远看一下旁边已经码了一摞的图纸问。 “这几天你不在,乱七八糟的事搞都不清楚了。”申处长苦笑一下,为难地说,“几个分厂正在扯皮,谁说谁有理,产品都走不动了。” “说具体点。”刘志远来了精神。 “总装需要一个急项,老孟的产品装配后转过去,试了没多长时间就研坏了。他拿回来分解了说是热处理的事,硬度不够。李大个来到现场测试,刚好合格,就怀疑是顾顺雨转过来的产品不合格,可是检一下又没问题。就这事,生产处要得急,找不出问题又不敢再往下投料。” “东西是死的,就在那里放着,还能找不着问题?”刘志远站起身,把签好字的单子塞到他手里,“去看看。” “先等一下,攒了好几天的单子财务处老催着要,我先送下去。”申处长像见了救星一样,步履轻快地出了门。 “这事闹腾了两天了。”范小青看着刘志远,“也奇怪了,只要厂里产品要得急,就会出这样奇怪的事,等急的变成不急的时候,又没事了。” “那郝世业不管管吗?” “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全才呀。”范小青撅起嘴来,“这么大的厂子,这样的事多了,谁都能管得过来?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实在绕不过去了,就是把涉及到的单位从工艺到设备全面整顿一遍,再试验一下,好了就好了,不好的,就改图纸工艺或者降低标准。现在,一出了事你就要刨根问底追究责任,事情就不好办了。再说,郝总和厂长出国考察去了,就剩徐建急着眼在到处追。” “出国考察?”刘志远觉得新鲜。 “厉害吧。”朱意看着他,“还是去欧洲,梁厂长c邢局长还有郝总。刚才我还跟小青说呢,他们应该叫上你。” 刘志远听了若有所失。他内心是真心想出去看看的,可怎么想,这事也轮不着自己去。 “看不看吧,见到过人家的产品就行。”他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就问,“今天你们怎么不去资料室了?” “都给准备好了。”朱意说,“累了好几天,还不让我们歇一歇?回来在办公室想说说话,又碰上你这个人,没说两句就一头钻到图纸里去了。” “你们俩不是说得挺好嘛。聊了这么长时间,都在说啥呢?” “我俩在说欧洲的什么东西好。”朱意感慨道,“说了半天,觉得什么都比咱们强。”她突然笑着问,“要是你去欧洲,回来会给我带个什么礼物?” 刘志远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他们的机器是挺好的。” “没情趣。”朱意瞥他一眼,“也没让你真买。你就说说化妆品呀c香水什么的,听着也让人高兴一下。” “他要是真说出这话来,”范小青难得地咯咯笑起来,“我都会觉得奇怪了。” “刘总走吧,”申处长看着刘志远,“我把他们都叫到现场了。” 看着刘志远出去,范小青对朱意感叹起来。 “你说香水什么的他肯定不会想到,但看他做事的这种劲头倒是让人觉得挺带劲的。” “真是应该让他出去考察一下。”朱意也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若有所思地说,“这人其它的方面都挺好,就缺了人家男人的那种气质风度。” 顾顺雨c李大个和老孟已经在现场。三人蹲在出问题的部件前,各人的身后都站着自己的技术员,像是在争论,但显得底气不足,见刘志远过来都有些惶恐。 顾顺雨双臂搭在膝盖上,紧张地看着正在说话的李大个。李大个身材瘦长,蹲下后膝盖都快碰到了下巴。 “我说,”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在损坏的滚道上仔细摸几下提醒老孟,“也有可能是装配时掉进了杂物,你看这里脏的。” “你别没根据瞎掰了。”老孟身高体胖,单腿蹲在地上,挺着腰,不耐烦地摆一下手,“我这里不会有问题的。”他费力地站起来指着地上的产品对刘志远说,“硬度不够,啥都别说了。” “刚才不是又打了一遍硬度嘛。”李大个也不满地站起来,“怎么还这样说?” “确实是刚打的。”顾顺雨也急切地看着刘志远。 “打了也是刚够下限。”老孟很不满意他在刘志远面前的帮腔,“要不就是你的滚柱超差了,你俩都跑不了。” 刘志远蹲下,摸一下工件上的划伤,抬头看着李大个。 “再打一遍。” “好,好,我再打一遍。”李大个信心满满的样子,“你说,在哪儿打?” “该在哪打就在哪打。”刘志远开始不耐烦。 “你们看好了,我换一个地方再打一遍。”李大个看一下他,又看一下老孟,从身后技术员手里接过一个精巧的仪器,蹲下在工件上随意选了一个点,拿细砂纸用力地打磨几下,把仪器探头贴上去打出了一个数,站起来让刘志远看看仪器显示的数字,不容置疑地读了出来。 “正好合格。” 刘志远看着数据,心里有了底。他在左军山的《机械工人》上见过这样的经验,在被试表面用力打磨会起到加工硬化作用的。 “你也说这合格?”他也对顾顺雨的帮腔很反感,瞪着眼对他说,“我跟你说,就这点事,连左军山都能看出问题来。”说着,他扭过头来看着李大个,“精磨过的表面还用你再打磨吗?” “叫人来把活儿拉回去。”李大个看他一眼,对身后的技术员说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 “眼见为实。”见李大个毫无怨言地领了责任,老孟感叹着拍拍刘志远的肩膀,“果然名不虚传。今晚我请你们吃饭。” “我来请。”顾顺雨抢言道。尽管刚才受了刘志远的奚落,但见排除了自己的责任,他也高兴地笑起来:“不好意思,上次我请客让孟主任结了账,这回补上。” “你们的酒我可不喝。”申处长连忙朝他摆起手来。见有了结论,他心里也一款石头落了地,心情也松快起来,但想起上次酒后受的罪,又五味杂陈,“看你们昨天那样子,都快把我撕了,上了酒场还不定会怎么样呢。都没安着好心,我们自己想喝酒有的是机会。”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沟通沟通感情嘛。”顾顺雨拍着他的肩膀,“我保证这次不会让你喝多的。” 三个人说话时,刘志远的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工件的损伤部位。 “为什么损伤的是轨道的两边,中间都没事呢?”他扭头对申处长说着,蹲下来,用手指来回摩挲起损坏的印痕。 三人被他突然的话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有了担责的人,现在又提出一个问题,他们都担心再找到自己的事。 “这很好解释。”老孟轻松地看一下大家,“开始磨损后,碎屑挤到了两边,越磨越深造成的。” “那为什么不挤到中间来?”刘志远抬起头认真地问。他顺手拿起几个滚柱,站起来对申处长说:“你能保证这些都是合格的吗?” “这能保证。”顾顺雨抢着说,“因为是急项,数量也不多,所以我是特意安排的床子和检验员,每件都检验了。这产品咱们干了几十年,别看它公差要求严,工人都干熟了,不会有问题的。” “刘总的精神我佩服。”老孟赔着笑说,“不过,在这点上你是多虑了。我搞机械加工这么多年,啥事都见过,还就是没见过这里出问题。” 刘志远手里拿着闪闪发亮的零件,看一下申处长。申处长本来不想表态,见刘志远的眼神逼着他,就顺着老孟的话点点头。 “我也觉得没啥别的问题了。” “反正李厂长下一个转过来还有点时间。”见三个人都是这种不想深究的态度,刘志远觉得再跟他们耗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对老孟说,“这几个滚柱我先借用一下。”说完转身就走。 看着两人走远,顾顺雨幸灾乐祸地说:“看来李大个还是真的是服了他了。” “一物降一物。”老孟哼一下,“你再能说会道,可他油盐不进!这段时间梁跃进不在,便宜那个家伙了。” 下班回家,见刘志远轻轻推门进来,母亲打着手势细声提醒道:“轻点,孩子刚睡着。” 刘志远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前,推开一道细缝,见罗娟和杨金枝坐在床上正俯身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罗娟抬头对他笑了一下。 母亲让他脱下外衣,打着手势催他赶紧吃饭。饭菜边上放了一碗晾着的鲫鱼汤,刘志远拿着勺子蘸着尝一下:“真是没味。” “你以为是给你做的呀。”母亲笑起来,“娟真是争气,开始奶水就这么大,喝了汤还发胀呢。” 刘志远端着鱼汤进门。杨金枝看他一眼,想接过来。 “妈,”罗娟小声说,“您出去歇会吧。” 刘志远舀起一勺喂罗娟。罗娟喝了一口,伸手接过碗来:“一勺就行了,我自己来,这么喝着别扭。” 皱着眉喝了半碗,罗娟把碗递回来,摇一下头:“实在不想喝了,放一边吧。”她用手帕擦一下嘴,“厂里没事吧?” “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这不孩子睡了嘛。”罗娟笑了笑,“随便说,就说你上午干了点什么。” “全是扯皮的事。”刘志远把上午的事说了一遍,“可就是搞不清楚为什么在两边磨损。” “你还是亲手量一下滚柱吧。”罗娟想一下,“前几天刚调整床子干了一批协作的活儿,看看是不是那儿的事。” 下午一上班,刘志远就拿着产品来到九车间,找一把千分尺量一下,果然发现了问题。 他走到那台设备前问操作者:“你干的活儿尺寸超差都量不出来?” “没事呀。”操作者一愣,接过来量一下,“你看。” “你两头都量一下。” 操作者按照刘志远的要求量一下,立刻满脸惊异。 “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呀。” “去,”刘志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你们主任叫过来。” “刘总,”操作者诚惶诚恐,“这肯定是设备的事了。以前我们都是量一下中经,从来没出过问题的。” “放心去叫吧,这事跟你关系不大。” 操作者顺从地往办公室走去。刘志远等了一下,也转身去找电话,心里想,幸亏多了个心眼,要不然就让这几个人连哄带劝地给卖了,替他们把气出到了李大个身上。他要把申处长叫来,让他认真吸取一下教训。 打了电话回来,他看着床子,不自主地把玩着手里的几个滚柱,想着怎么给 申处长来几句话,让他记得深刻一些。 一边马丽走过来。她的工作服穿得利索了点,脸还是很白,但更胖了些。她也结婚了,听说嫁了个外厂的干部。 “刘志远。”她叫了一声,口气里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敬重,像一个邻家的大嫂,“这是你的老家,干啥这样怒气冲冲的?看把人家给吓的。” “我没说什么呀。”刘志远对她的变化感到新鲜。 “还用你说呀。”马丽撅一下嘴,“看一下你的脸就够了。”她说着走近了些,像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差不多就行了。别罚人家,行吗?” “你就别瞎操心了。”刘志远感到了一种肉呼呼的憨态,“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顾顺雨和操作者认真探讨着问题走过来。看见刘志远,他满脸堆着笑,把他拉到一边。 “老实话,我实在是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出问题。好在只有我们几个知道。”顾顺雨哀求道,“现在事情已经有了结论,李大个也认了账,这事刘总您就别再追下去了,就算我求您一回。” “放你这一马不是问题。”刘志远看着他,“这批活完了以后你还干了多少别的产品?怎么也得有了三四天时间了吧?” 顾顺雨一听,赶紧回头问一下操作者,又急忙转身拿起千分尺测量起边上的一堆产品来。刘志远判断,只要机床没有再调回来,这几天干的产品都好不到哪去,顾顺雨紧张的神色,更增添了他的信心。 等着申处长,他有了空闲时间看看熟悉的厂房。马丽已经开始干活,不时还不放心地往这边看一眼。她身边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清走,其它机床周边也一样,感觉环境宽敞整洁了许多。车间四周搭建的各种小房已经拆了一多半,冬日的阳光照进来,和煦温暖,给车间增添了生气。想起在这里的一年多时间,刘志远生出很多的感慨。 罗娟说的厂房改造已经开始了。 申处长老远就看着刘志远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像在征询出了什么事。 待他走近,刘志远把手里的滚柱递过去。 “全部带锥度。” 申处长接过,急忙走到顾顺雨身边,把顾顺雨吓了一跳。 “把你也叫来了?” “这些怎么都带了锥度了呢?” “实在是没想到。”顾顺雨摇头叹口气,“原来机床一直是干这个的,从来没出过问题。前几天外边来协作了一项产品,把机床给动了,这个滚柱要得急,一时疏忽就直接安排上了床子。” “看你干的事。”申处长拿过千分尺量了一下,不禁咂一下嘴,“厂里要得这么急,这下连我也跑不了。” “是是,”顾顺雨也测量着产品,满怀歉意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别嘴上说,下面该怎么办?” “所有责任我来负。”顾顺雨回头看一下刘志远,“我找他说去。” 两人来到刘志远跟前,顾顺雨挺着胸膛对他说:“刘总,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想求情了,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绝无怨言。” “你刚才量的那些产品怎么样?”刘志远冷眼看着他。 “那些都是我在外面自己找的活儿,”顾顺雨额头上出了汗,“损失都是我自己的。” “我不管是不是你从外边揽的,你自己损失了活该。”刘志远扭头对申处长说,“你不是首件都要检验吗?怎么这一批都废了?” “是我的错。”顾顺雨赶紧上前一步解释道,“是我没跟他说,我自己私自干的。” “处罚是为了不让你们再出问题。”见两人像是商量好了对付自己,刘志远看着顾顺雨说,“只要你能保证以后不再出问题了,不处罚申处长也行。你愿意全部承担责任,也好,那我就把那一堆都算上,加倍处罚,让你好好长个记性。” 157 你就是这个品种 罗娟数着日子挨到了孩子满月。中午吃完饭,喂饱了孩子,哄睡了,她要跟杨金枝一起去洗澡。不让洗澡是她月子里最痛苦的事。 母亲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服拿过来放到床上,看着她笑起来。 “回来干干净净地‘挪骚窝’去。” “妈,回来以后衣服我就自己洗,”罗娟看着衣服满怀感激,“这段时间您太辛苦了。” “这孩子,”母亲怪嗔道,“还跟我见外呀。” 母女俩走后,母亲附身端详着孩子的脸对刘志远说:“越看越像小时候的你。” “我最早的照片还是两岁时的,”刘志远笑说,“看不出来。” “怎么看不出来?”母亲从沙发上的一个袋子里拿出老旧的相册,翻出那张全家照,“你看看,这脸型,这眉眼哪都像呀。” 刘志远接过来,看一下照片上的自己,感觉还是不明显,不过他不愿违了母亲的心愿,敷衍着点了一下头。倒是父母年轻时的形象吸引了他。父亲依然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劳动布的工作服没有一点皱褶,胸前“安全生产”四个字清晰可见。母亲梳着两个短辫,丰满的圆脸透着朝气。现在再看她沧桑的脸,恍如隔世。 “您真老了。”刘志远心疼地说。 “当奶奶了,能不老吗?”母亲拢一下掉到面前的一缕花白头发,看着照片上的父亲,又看一下孩子,“要是你爸还在,多好。”说着两行泪水直直流了下来。 “好了。”刘志远赶紧上前给她擦拭眼泪,拿过相册合上,“您又来了。高高兴兴的事,怎么又哭起来了呢?” “生了男孩子是好。”母亲吸一下堵塞的鼻腔,看着孩子说,“就是你们刘家人的性格太让人担心了。” “刘家人性格怎么了?”刘志远呵呵笑起来,“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从小到大,”母亲瞪他一眼,“你啥时候让人省心了?” 刘志远正想辩解,门外汽车喇叭响一下,接着是左军山兴奋的叫声。母亲赶紧催他出去迎接:“要小声点。” 关了卧室门出来,左军山刚迈上台阶,刘志远赶紧示意他不要说话。 “睡着呢。” “都想过来看看,可听说姥姥不愿意让人进门。”左军山看着他,“知道那娘俩去洗澡了才敢过来。怎么样?这爹不好当吧?” “还可以,两个老太太把活儿都包了。”刘志远笑一下,“我也就是晚上孩子拉了尿了,罗娟喂奶时搭把手。” “好福气。”左军山抽着烟,饱经沧桑一样地说,“我那时候,媳妇奶水不够,大半夜的我得起来冲奶粉,凉了热了的,没睡过好觉。你看我这身板儿,从那时开始就没长上肉。” “你就是这个品种,”刘志远看着他笑起来,“能怪孩子?” “妈的。”左军山忍不住笑一下,“说点正经的,孩子满月得有个仪式吧?那边老方和陶伟特意叫我来定一下。” “你安排吧。过了今天,啥时候都行。” 罗娟和杨金枝娘俩过来。罗娟身体略显臃肿,脸色绯红,见两人在门口说话,便热情地笑起来。 “左总有时间了?” “该‘挪骚窝’了,我还不赶紧过来接驾?” “还是人家小左有眼色。”杨金枝不禁赞叹道,“一会儿到家请你喝酒。” 陶伟c老方在饭店安排了孩子的满月酒席,把几家子都叫上。罗娟顾及孩子不能来,刘志远则像一个前来赴宴的人。 左军山两口子带着三四岁的儿子,陶伟两人领着女儿,看得刘志远浮想联翩,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这么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老方瘦了,也黑了点,只是那嗓音更加响亮,少了以前也不太多的矜持。 “志远也当爸爸了。”他笑道,“过上二十年,又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我现在就想他快点长到他俩这么大。”刘志远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孩子。 “看来志远也是感觉到累了。”陶伟看着他笑起来。 “想像不出你洗起尿布来是啥样子。”韩燕也好奇地看着刘志远。 刘志远看大家都冲着自己说话,有些不自在,便看着剩下的三个座位问陶伟。 “还有谁?” “徐建一家子,估计也快到了。” “那就开始准备上菜,来了就喝。”刘志远站起来开瓶倒酒,走到王芸跟前,他说,“你是立了第一功的,今天一定要喝白酒。” “我喝可以,你更不能少。你还得替罗娟喝呢。” “我说,你可得小心了。”刘志远对边上的陶伟说,“这人的账可算得太清了。” 陶伟看王芸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一下。 “你说话可得注意了。”在一边耐心地和儿子说话的左军山插嘴道,“不能挑拨夫妻关系。” “这点上刘志远比你强,”王芸对左军山说,“人家是直了点,但没你那么多的花花肠子。韩燕,你可要小心看好他了。” “我这可是在帮着你说话呢。”左军山一脸无辜。 王芸正要说话,徐建一家子进来。 “徐副厂长大忙人,”大家都忙站起来寒暄,“可算来了。” “实在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徐建抱着拳冲大家示意,“刚散会,没办法。” “别客气了。”刘志远对他说,“赶紧坐下,大家都等急了。还有你,”他看着梁英,“你老看着我干什么?还不安排孩子坐下。有三个月没在一起吃饭了吧?” 话音刚落,站在一边,眼睛直直看着他的梁英突然手捂着嘴,扭身往外跑去。 “这是怎么啦?”老方不解地看着徐建。 徐建见韩燕和王芸已经跟着出去,便看着门口,担心地说:“我也不知道。来时的路上还好好的。” “是不是来反应了?”左军山看着他,“我看你这个副厂长也快当不成了。” “不会呀,”徐建有些失态,“我们都是很注意的。” “好了,没事了。”韩燕笑着进来,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看着一屋子惊魂未定的男人笑说,“我还以为来喜了呢,原来是不能见到刘志远。” “怎么回事?”老方转脸问刘志远。 “我哪知道?”刘志远无奈地摊开两手。 “还记得那天你家门口吃饭吗?”韩燕看着刘志远笑起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徐建招呼大家坐下,对老方说了那次吃饭的事,“一开始都不知道就算了,后来过了一个月,她在菜市场碰到李海霞说起了这事,她一听当场就吐了,整整两天没吃饭。” 左军山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还说没你啥事呢。”他眼角带着笑出的泪水,抬头对刘志远说,“那还不是你的主意?” “去把她领回来。”老方点了一支烟,朝外努努嘴,对韩燕说,“不能因为这点事一辈子连面都不能见吧?” “好了,”这边梁英已经过去了那股子劲,噘着嘴朝王芸摇摇头,“没事了。” “幸亏那天我没去。”王芸一边帮着冲洗,一边说,“这个刘志远就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不行,”梁英接过韩燕端来的茶水漱了口,“我得回去了。” “可别当回事,”韩燕劝说着拉她往回走,“回去我们都说他,你不往那里想就行了。” 看见三人进门,刘志远站起来,诚恳地对梁英说:“实在对不起了。不过那天也确实没有想到。” “不说这事好吗?你还没完了。”见梁英又撅起了嘴,王芸说,“人家不愿意见你看不出来?赶紧坐下吧你。” “好了,咱们言归正传。”见大家坐了,老方掐灭烟头,端起杯来笑说,“今天是志远孩子的满月,大家一起端一下吧。” 喝了第一杯酒,大家回到了主题,说笑着动起筷子。 “现在都当爹了,以后这些不靠谱的事就少做点。”左军山看着刘志远,“你听厂里的人都在怎么说你,一个让人家隔离使用的人,还傻不唧唧那样认真地卖命。罗娟就在九车间,你还把顾顺雨罚成那样,这不是缺心眼嘛!” “军山你还别说,这么大的一个厂子,还真缺他这样的人。”刘志远还没张嘴,徐建接过话来,“好多事没人认真做,问题也就暴露不出来。我是挺佩服的。厂领导班子里有人嘴上不满意,可碰到实际的事,看出来也得让他三分。” “第二杯。”老方端起杯来示意大家,自己一口喝了,笑说,“志远入党的时候,我就不愿让别人对他说三道四的。要是让大家放开说,还真的不知道能说出什么话来,弄不好连党都入不了。” “我说你怎么混进党内的,”左军山看着刘志远调侃道,“原来是这样。” “我看厂里还就他像个真正的党员。”徐建说,“敢想c敢做,直来直去,不徇私情。” “还净出馊主意。”左军山朝刘志远端起杯,“来吧,祝贺你,咱喝第三杯。不过,我提醒你,今天大家可是冲着你来的,一会儿你打一圈,算上小孩,说两句感谢的话,会吗?” “你这话说的。”韩燕埋怨道,“人家志远在厂里大小是个中层正职,你到现在连个班长也没当上过。” “韩燕你别不知足了,”王芸赶紧替左军山辩解,“人家军山可是给你挣钱了。” “厂里还这么忙?”这边老方放下酒杯问边上的徐建。 “现在是在做成套设备的技术准备,生产线上干些零碎的合同,我这里还不是太忙。”徐建夹一小口菜放到嘴里,“厂长和郝世业从欧洲考察回来,刚开完办公会。” “怎么样?” “梁厂长下了一个结论,咱们比人家至少落后一百年。”徐建不可思议地点着头,“听他的口气,咱这里就是啥都不行了。” “这话是说得有点过了。”老方也感到难以理解,“咱们的产品就算不改型,到现在也就四十年时间。他们是人,咱也是人,能差了这么多?”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徐建说,“可是比较一下桑塔纳和bj吉普,你又不得不信。” “听见了吧?”老方对在一边认真听着的陶伟说,“但我还是不太服气。咱再干上两年‘鼹鼠’挣点钱,也出去看看。我就不信,他们还真的能好到天上去?” “那可是要出国呀,可不是简单的事。”陶伟有些惊讶,转而想一下,端起杯来笑着对徐建说,“不过,挣点钱还是要的。敬领导一杯,既然厂里不太忙,那我们的活儿得抓紧了。” 刘志远顺着时针方向,开始一个一个敬酒。轮到了梁英,他赔着笑脸正要说话,梁英连忙伸手制止。 “你别张嘴,我自己喝。” 大家轰地笑了起来。 158 女人的刺激 成套设备主机的图纸刘志远看得很仔细。他整天都坐在办公室,一张张地反复研究,有时还拿着函数计算器算一下。待他觉得看完了,就开始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一大摞图纸发呆。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朱意好奇地问。 “真的说不上先进。”刘志远摇着头,“有些地方我还觉得有问题。” “主任。”范小青看着他,“国外上百年的技术积累,肯定有人家独到的经验,好多技术问题不理解是正常的,干起来慢慢消化吧。” “原理在全世界都是通用的,”刘志远依然是那副神态,“好坏谁都能看得出来。” “怎么说也比我们现在的技术先进吧?” “那倒是。” “我觉得,”范小青认真地说,“现在已经不是说好不好的时候了,应该想的是怎么把这个事情做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上上下下都认准了这件事,国家投了这么多的资金,就算不是最先进,也得先搞出来。要是搞不成,出了问题不要说谁来担责任,单说那浪费那也太大了。” 刘志远看着她,紧闭着嘴,点点头。 “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在一边一直审视着刘志远的朱意笑着对范小青说,“还真有点味道了。” “不跟他们争就算有味道了?”刘志远睁大了眼睛,“生米都做成了熟饭,我还能咋办?老实讲,把买图纸的钱拿出三分之一,给我几个人,我肯定能搞出比这更好的东西来。” “主任,你是搞了不少东西,我真的很佩服。”朱意看着他,“但是你要说跟欧洲的技术比,我觉得不合适,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那天郝总过来说的事,我还真信服。”她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瓶子,举在面前说,“你看这包装,先不说香味,单看着就让人喜欢。我们,”她摇一下头,“还真不是看不上自己,是真的不行,尤其是像做大机器的你们这些男人们。我不是贬低你们,看看做起事来的样子,真是一百年也到不了人家这水平。” 是一小瓶香水。刘志远想起来,这两天她们身上的味道怪怪的,原来是这样。不过细想起来,两人身上的味道还是有点不同。 他喜欢自然的气味,尤其是罗娟洗了澡后身上透出的诱人的清香。两人身上沾了点怪怪的味道就这么沾沾自喜,他觉得好笑;一小瓶指头粗的香水,就改变了朱意对郝世业的态度,他更觉得不可思议。不就是出趟国嘛,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她们俩是这样,梁跃进他们去了的人的感受便可想而知了。 朱意的话,刘志远感到似曾相识,黄玲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他两肘撑着桌沿,看着她,有些不服气。 “那你还嫁了人了呢。” “我是瞎了眼了。”朱意斜眼看着他,自嘲道,“嫁了就后悔。” “又开始胡说了。”范小青像大姐一样嗔道,“人家冯尚这样的人你到哪儿找去,还嫌人家这个那个的。 “就是这样嘛。”朱意把香水往面前的抽屉里一扔,噘着嘴说,“庸俗,势利,一见就来气。” 刘志远对她说的不感兴趣,收回目光看着面着前的一堆图纸,又开始琢磨起自己的事来。 “主任。”朱意叫了他一声。 “什么事?”刘志远一惊。 “我说,”朱意不屑地看着他,“你们这些男人们能不能干些让我们女人看着痛快点的事?” 刘志远像突然受了猛烈刺激一样看着她。 “自己设计一个成套设备算不算?” “净说这一百年以后的事有什么用?”朱意不屑地说,“我说的是现在。” “说的就是现在。”刘志远拍着面前的图纸,“我老感到这台主机设计有问题,弄不好真的要重新设计。” “你是想设计想疯了。”朱意看着他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情,噗地笑起来,“外国的设计还不如咱们?” “真是这样。”刘志远认真地说,“结构上落后点也就算了,我还怀疑这台设备达不到标称的能力,有百分之八十就不错了。” 范小青在一边欣赏着两人的对话,觉得格外有趣:一个任性,任性得有点妄想;一个固执,固执得有些痴狂。但听了刘志远的话,她心情沉重起来,坐了一会,借故走了出去。 听着范小青远去的脚步声,朱意警觉起来,说话的口气同刚才判若两人。 “我跟你说过,当着她的面说话注点意。这套图纸不行的话是随便说的?” “这有什么?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她去告诉谁都不怕,就是郝世业在面前我也会这么说的。” “你真的认为图纸有问题?”朱意有些惊讶。 “现在只是感觉,就像给了一道数学题,知道能做出来,但还没有想好具体的解题步骤。” “那你就别再说了。”朱意松了一口气,看一下门口,“没有板上钉钉的把握,你这么随便说,这不是自己找事嘛。听我的,以后别再说了,行吗?” 她的率真和友好使刘志远感到除罗娟之外的另一种关怀。感动之余,他发现自己刚才是有些冒失了。 “好吧,听你的。”他顺从地点着头,但心里的疑团扔拖着长长的尾烟。 范小青确实是找郝世业去了。见进来的是范小青,郝世业一阵窃喜,温情脉脉地小声问候起来。 “香水还喜欢吗?” “挺好的,谢谢。”范小青顺着郝世业的手势坐下,欲言又止。她一时没想好怎么说。 “有事吗?”郝世业依然那样看着她。 “我们一起闲聊,说起成套设备,”范小青鼓起了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刘主任说好像图纸有些问题。” 郝世业听了先是一愣,转而轻松地笑起来。他站起身,走到放暖瓶的柜橱里拿出一只洁净的茶碗,打开文件柜,取出一瓶包装讲究的咖啡,往茶碗里放了一小包,倒上开水。办公室立刻飘逸起特殊的香味。 “你尝尝,速溶的,口感很好。”他把茶碗放到范小青面前,用一把精巧的小勺缓缓地搅拌几下,“要是喜欢,我还有一罐。” “郝总,”范小青礼貌地欠一下身,仍然关心着刚才的疑问,“你说有这种可能吗?” “放心好了。”郝世业笑笑,宽慰道,“用这套图纸生产的产品在那个矿上用了好多年了,我都亲自去看过,能有什么问题?你尝尝这咖啡,快凉了。” “没问题就好。”范小青没动手,仍然心事重重。 “我看呀,”郝世业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他是不是有点失落感呀?想找出点问题挽回颜面。” “我现在不这样看。”范小青摇一下头,“刘主任这人挺单纯的。” “单纯?”郝世业深有感触地看着她,“表面上莽莽撞撞的,我看他一点都不简单。你看哪,他很会琢磨梁厂长的心思,好多事都做到了厂长的心坎上。这方面我自叹不如。”说着,他指指咖啡,“赶紧喝呀,都凉了。”说着起身端过来。 范小青接过碗来,抿了一小口,嘴里品了品。 “苦。” “喝上几口就感到香了。”郝世业笑起来。 范小青走后,郝世业坐在椅子里回想一下刚才的对话,感觉心里很不踏实。他站起来想出去,但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拉开了门。 梁跃进正和尚书记说话,见进来的是郝世业,便示意他坐下。 “不打扰吧?”郝世业拘谨地问。 “有事就说吧。”梁跃进想他也就是那些事,也就没有回避尚书记。 “厂长。”郝世业看一下尚书记,目光又回到梁跃进脸上,“现在成套设备的各项工作正按计划顺利展开。可是,厂里好像有一些杂音,说什么是过时技术了c花钱不如自己干了等等,最近又有人说这套图纸还存在问题。人家原图生产的设备在我国运行这么多年了,还冒出这样的说法,我想是不是有人别有用心呢?我觉得有必要加强一下宣传,以免混淆视听。” 梁跃进敏锐的目光看着他,等他讲完,已经明白了一切。 “这还真是个事。”他对尚书记说,“行政上的精力全力扑在了引进技术上,有必要让宣传部组织一下,搞一下宣传。” “对。”尚书记点头表示赞同,“大战临近,就怕军心涣散。这事我来组织。” “说这些话的,”梁跃进转过来看着郝世业,“是刘志远吧?” “我也是听说。”郝世业看着他的脸色,谨慎地回答道。 “这个人是有技术的。”梁跃进想一下,“嘴不把门是他的缺点,但你也要跟他多沟通,毕竟工厂是第一次搞这么大的项目,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至于他的这些不负责任的言论,”他转身对老尚说,“尚书记,不行你找他谈谈?组织性c纪律性还是要讲的,关键的是要讲清楚,这是工厂,不是农贸市场。” 尚书记的脸红了起来。梁跃进这个话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他说,但至今他还没跟刘志远正面交谈过。从参军转业到在工厂当上党高官,刘志远这样的人他也碰见过,但是没有一个是需要单位的党委一把手去亲自谈话的。一般的处理是早早打发回家或者是抓住一个把柄,不再任用,让其在基层做些具体工作。中间几级的差距,根本用不着他这个高层领导出面。他对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没有经验,要谈的话,还得做不少的准备。 “好吧。”他点头应承着,“找个机会我跟他谈谈。” 见领导有了表态,郝世业起身告辞。出了门,他感觉过来这一趟还没有完全收到预期的效果。尽管自己如愿以偿当上了总工,但是梁跃进还是对刘志远网开了一面。全厂的中层以上干部,除了刘志远,只要一提出不同的意见,梁跃进是会毫不留情地进行反击的,轻则厉言训斥,重则调整岗位甚至免职;而对这个岁数不大,又桀骜不驯的人则另眼相看,个中含义令人费解。技术再好,可现在是全套的引进图纸,要说对他有所依靠,也说不过去,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梁跃进对自己仍然留了一手。 只要刘志远在,他就不会过一天安心日子,想起这些,他就如芒在背。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老远看见刘志远的办公室大敞着门,他心想,这个到处都不设防的人,还能没办法整治他一下?否则,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 159 法院传票 早晨,郝世业刚把一天的工作计划理了一遍,正要开始安排,厂办白主任手里拿着一张纸进来。 “郝总。”他把纸递过来,“这是法院的传票。” 郝世业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到哪里都深得老师和领导的喜欢,进了工厂也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跟公检法有过任何联系。一眼看到鲜红的“人民法院”印章,他的心急速跳起来。 “怎么回事?”他颤抖着手接过纸来,抬头看着白主任。 “你自己看吧。”白主任带着公事公办的语气,全然没了对一个工厂领导的尊敬。 区里的技术监督局把工厂告上了法庭,原因是违法使用计量器具,要求工厂依法缴纳罚款,限期改正违法行为。 “厂长知道这事吗?”郝世业胆战心惊地看完传票,抬头讷讷地问。 “厂长看了很生气,传票上不好批示,就叫我马上拿来让你处理。” 看着白主任出门,郝世业已经出了一身汗。他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困境,在工厂里大事小事经了不少,好歹都能应付过去,但面对法院的传票,则是一筹莫展。他压根没想到在工厂里兢兢业业c劳心费力地工作,竟招来了法院的传唤。他的印象中,法院是跟罪犯和专政联系在一起的。 把一杯滚烫的茶水喝完,他的心情平和了一些。他拿起电话找申处长,打了半天没人接,气得“啪”地把电话挂上,但手刚离开,又重新拿起拨了过去。对方好半天才有人接起来,说申处长找刘总去了。他又把电话打到刘志远办公室。朱意接起电话,听郝世业的口气不好,放下电话对申处长说:“你赶紧去郝总办公室,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申处长进门时,郝世业已经想明白了。厂长让他负责,他也一定要找到一个人来承担责任。申处长就是负责计量器具检定的。 面对一脸茫然的申处长,郝世业板着脸,拍拍桌上的传票,往前推一下:“这是可是你负责的业务,要上法院得你去。” 申处长也是一眼就看见了鲜红庄严的法院印章。他惊恐地拿起传票快速浏览一遍,突然轻松了下来。 “是因为地秤的事。”他对郝世业说,“我说让他们检定,刘志远不让,还说出了事他负责。” “你是主管。”郝世业眼见好不容易抓到的替罪羊要溜走,便怒不可遏,拍一下桌子怒吼道,“谁说了也得你负责!” “我可是有记录的。”申处长也白了脸,摆出鱼死网破的神情,“让刘志远负责质检处的工作是你亲口说的。” 郝世业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他本来是要好好发泄一下的,现在被堵了回来,心里便更加愤怒,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那你他妈的把刘志远给我叫来!” 申处长铁青着脸出了门。 “你。”来到刘志远办公室,他拍拍桌子,对正在看图纸的刘志远说,“叫你去呢。” “怎么回事?”刘志远一惊,抬起头迷惑地问。 “叫你去你就去。”申处长依然面无表情,“找郝世业去。”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改变了对刘志远毕恭毕敬的态度。 刘志远纳闷这人没过了十分钟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便起身看他一眼走了出去。范小青和朱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 “出了什么事?”范小青问申处长。 “哼。”申处长气都不打一处来,“他惹的事想让我负责,看错人了吧!” 刘志远懵懵懂懂推开郝世业的门,看他一脸怒气觉得奇怪。 “什么事?” “你不是能吗?”郝世业见了刘志远,新恨旧怨一齐爆发,猛地拍一下桌上的传票怒吼道,“看看你的能力,就管这么点事还捅这么大的篓子,你还能干什么?” 刘志远的眼睛一直都没离开他的脸,见他这没头没脸一阵吼叫,立刻来了气。 “你好好说话,”他抬手指着郝世业,“不然我对你也不客气。” “你看,”郝世业软了下来,把传票递到他面前,“法院都来传票了。” “就你这德行,”刘志远说着扭身就走,“就是法院把你抓起来我也不管。” “刘总。”郝世业连忙起身追上来,无可奈何地说,“你还是回来仔细看一下吧,因为厂里没让他们检地秤的事,他们告到了法院。”说着揽着刘志远的肩膀走回来, 见他语气平和了下来,刘志远拿起传票看一下,又放回桌上。 “着什么急呀?我们做的没错,就是去法院,也正好和他们理论理论。” “刘主任呀,这法院是好人去的地方?”见刘志远是这个满不在乎的态度,郝世业心急如焚,但是再也不敢发火了。他强忍着,口气近乎哀求:“像我们这样的企业干部坐在被告席上像什么话呀。你去一下技术监督局,找一下他们,说几句好话,再按他们的要求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他们撤诉就行。” “凭什么给他们说好话?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走了。” 郝世业又把走到门口的刘志远拉回来,已经没了一点领导的风范。 “刘主任,我们这几年也没什么过节。”他压低着声音,哀求道,“这次你就算帮我一个忙,去一下。我这个总工去办这事也不合适呀。” 刘志远听不得软话,听他这样的语气,开始有些犹豫。 “先去试试,好吗?”郝世业看有点希望,继续恳求道,“不行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刘志远帮人是从来不含糊的,见他这样言辞恳切,便低头走到桌前拿起了传票。 郝世业送刘志远出门,看着他往楼下走去,这才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现在他已经很明白了。所谓检定肯定就是一个借口,这些机关干起正事来从来就没有认真过。刘志远的强硬的态度仅仅是一个触发点,实际原因是自己这段时间忙着成套设备的事,连当上了总工也没到他们那里拜访一下;刚过去的中秋和国庆也没有一点表示,一下把事情推到了绝路。如何解开这个疙瘩他现在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梁跃进不管,厂办也就不管,动用关系进行疏通这条路子走不通,现在只有等着刘志远过去说点好话,认个错,听听反应再考虑对策。要是能够撤诉就更好了,但目前看来希望不大。 刘志远走到杨金枝那里,跟她说了一声要出去办点事,就骑了罗道成的自行车往厂外走去。 自行车在家也就是驮个重物换个液化气罐用一下,所以看起来很旧,但各处灵活可靠。出了生活区,刘志远突然意识到,自己连技术监督局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他朝上次二拐介绍的区政府的方向骑了过去,想到了那里再打听。 160 不拿村长当干部 新铺设的马路宽阔平坦,绿化带隔出两边的自行车道,其中的树还不高,但已经可以看出绿荫大道的雏形。初冬时节,白日耀眼,视野开阔,在空旷的马路上骑车,刘志远感觉十分畅快。整天在厂里忙活,他没想到出门就有这样的景致,要不是身上还带着任务,出来骑着车撒撒欢,让凌冽的寒风吹一下是将很惬意的事。 路边一个白色的建筑吸引了他,风格现代,端庄大气,相比之下,工厂办公楼的俄式格调就有些保守了。他想看看这是个什么机关,期许正好是他要找的地方。见大院的门开着,他一拐车把溜了进去。 “停下!”刚进门,身后一个人喊住他。 刘志远吃了一惊,回头看,一个穿着皱皱巴巴制服的黑大个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 “我找技术监督局。” “门口这么大的字你看不见?你以为这是你家呀,想进就进?出去,这是法院!” 刘志远懵懂地出来看一下,果然墙上挂着块法院的牌子,只是让停在跟前的一辆车挡住了。 “怪不得郝世业这么害怕呢。”他心想,“这法院连门卫都这么横。” 找到政府大院,刘志远长了记性,仔细确认了没错,放好自行车,看见门房开着窗户,就探进头去问:“我要进去,到技术监督局。” “不在这儿。”里边一个瘦小的干巴老头,手里夹着烟,猛吸一口,一缕青烟使他眯上了一只眼睛,“都在里头哪能放得下?那边,不远。”说着,用夹着香烟的手往左指了指。 “你们就不能在这里挂一个牌子,”刘志远退出头来,看一下巍峨的政府大楼,抱怨道,“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你们下面的机关在哪儿多好!” “这事我管不了。”老头摆摆手。 技术监督局是路边的一栋小楼。刘志远把自行车靠在便道边的墙上,理直气壮地对门房说:“我找你们局长。” “二楼,”里边一个正在织毛衣的女人看他一眼,往上理一下头发说,“北边。” 刘志远顺利地进了院子。这是左军山教给的经验,找人办事,最好找领导,下边小鬼难缠。果然,一说找局长,立即得到了放行。 办公楼门厅正面的墙上粘贴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底金黄的大字,下面放了两盆长青的盆景;边上的一面墙是政务公开栏,挂着一大片崭新的照片,局长c书记到各个科室的领导都在上面。 刘志远上楼往北走。长长的走廊,两边的办公室门都开着,男男女女,说笑c抽烟c看报纸的形形色色,这使从工厂来的他很不习惯。在厂里,即使再悠闲的部门也比这样的景象差得多。 局长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面的很大,摆着阔气的办公桌,对面和靠窗摆着像是真皮的沙发;里间有男女在里边说笑。 刘志远刚坐下,进来一个女孩,正是上次跟他发脾气的那个,只是今天没穿制服,一身休闲的衣服配上娇好的身段,让人看着舒服了些。 “你想干什么?”她认出了刘志远,冷冷地问。 “找你们局长。” “你等着吧。他忙着呢。”女孩说着进了里间,里面的说笑声一下又大了起来。听里面的声音,像是局长要接受区电视台的采访,今晚就要播出。 刘志远等了有半个小时,两个女的一左一右拥着局长出来。局长四十出头,高大魁梧,浓眉大眼,头发梳得整齐流畅;红色的领带,一身崭新的西装,一双新皮鞋锃光瓦亮。刘志远一惊:这个市郊地方还能出这么光鲜的人物? 局长扫了他一眼,继续和两个女人说笑,两个女的也是百般殷勤。刚进来的那个谄媚了两句,想起正事一样指一下办公桌:“时间不早了,您赶紧看看发言稿吧,已经放桌上了。”说着扫了刘志远一眼,和另一个一起走了出去。 局长坐到办公桌前,拿起稿子看起来,好像坐在一边的刘志远不存在一样。 “局长,我是北方厂的,”刘志远有些生气,站了起来,“来跟你说说法院传票的事。” “怎么,”局长抬眼看他一下,眼睛又回到稿子上,“法院的传票写错了?” “我说是你们罚款的事。”刘志远看着他的样子,火气又大了些。 “我们罚款是有根据的。”局长瞥他一眼,起身从身后的书柜里拿出一大本书,翻开递给他,“你看好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这些规定不合理。”刘志远背起手来不接,看着他说,“买个苹果还非得到你家门口买,我到市里买就违法了,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法规,你懂吗?”局长鼻子里哼一声,脸上带着嘲笑,又坐回椅子上,扭头看着他,“法规规定的,就是合理的。”说着,他把稿子仔细折叠起来,放进胸前的内兜里,“你们厂子大,级别高,不把我们放眼里,可是你们占了我们的地方!”他用食指点着桌面,“我这里也是一级政府,我有审批权和执法权。法规规定了,对你们的量具c产品我们有监管的职责。我可以罚你们,也可以不罚你们,罚了你们,就要乖乖地接受。” 刘志远正想反驳,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局长威严地拿起听筒听了几句,脸上露出了笑容:“哎呀,中午晚上都有安排,你就别客气了。”说完,他有些不耐烦地继续听了几句,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何必这么客气。好吧,中午我早点儿过来,一点半吧,我在办公室等你。”他放下电话,看着前方想了一下,回过神来继续对刘志远说,“你都听明白了?以后我不再跟你们废话,有事直接移交法院。”说着看一下表,起身要走。 “我可以跟你们打官司。”刘志远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小声但坚定地说,“中级不行就到高级。” “你以为法院是给你家开的?”局长笑起来,轻拍着他的肩膀让他闪开,戏谑地说,“告诉你,我既然能向法院起诉,就有把握赢,你懂吗?撤诉是要付两千块撤诉费的,我能傻到那个程度?”他说完就往出走,刚到门口,又转回来,对愣愣地站在那里的刘志远说,“你走吧,别在这里耗时间了。回去告诉你们领导,不要不拿村长当干部,这次罚得还是轻的,小心让你们的产品出不了门。这里是执法单位,说你没事就没事,说你有事,你哪儿都是问题。”他凑过脸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刘志远,“小伙子,要懂规矩,明白点道理。你还年轻,好好学着,罚的钱也不是你家的,回去说一声交差吧。”说完,扬长而去。 刘志远还从没有让人这么教育过。局长的话打乱了他开始的想法,使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一个人在办公室站了会儿,觉得无趣,他怏怏地低头走出来,快下楼时又碰见那个女人。女人有点得意,看他一眼就仰着头走了过去。 出了大门,刘志远突然想抽烟,两手一摸兜,啥也没有。他马路两头看一下,也不见烟摊,就往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走去。刚拐弯,就见对面一个门面豪华的洗浴中心,边上有一个烟摊,他便急忙走过去买了烟跟打火机,取出一支点上抽起来,开始回想刚才的事,理一下思路。 从开始说话到自己一人出来,局长满嘴的法规c规矩弄得他一时分不出好坏,后面的一番话,还让他感到自己就是他们手中的玩物,生杀予夺,得听他们安排。想到这里,他一时心生怒气,越想越觉得这个趾高气扬c说话阴阳怪气的局长可恨。他纳闷当时怎么就没有打他一顿的冲动。 局长已经把话说死,没了退路。他想现在就回去把事情说了,就像局长说的,不仅仅是为了这一件事,让厂里和这边好好沟通一下也行。但想起局长的神情和郝世业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他有个习惯,遇到一时解决不了的问题并不马上放弃,而是放在脑子里,慢慢酝酿,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了好主意,设计出的方案反而出乎意料的好。可眼前的事,传票上定了时间,容不得慢慢寻找解决办法。 站在马路边看一下表,已快到下班时间。他想起这一趟出来,啥事也没办成,反倒受了一顿教育,惹了一肚子气,觉得十分窝火。他一口一口地嘬着烟,紧张思考着对策。 洗浴中心出来一个衣着讲究的人,下了台阶就朝一边停着的一辆轿车走过去。是二拐,刘志远一下来了灵感,快步走过马路来到轿车跟前。 二拐吃惊地推门下车,看着一身工装的刘志远:“刘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边有点麻烦事。”刘志远大拇指往那边指一下,“碰到了一个无赖,很想揍他一顿。” “还在吗?”二拐往那边看一下,“我叫人收拾了他。” “你也就是在街上耍耍横。”刘志远笑着指一下那边树梢上露出的楼顶,“是那个局里的事。” “哪个科c那个股?”二拐信心满满,“你尽管说。” “是局长。”刘志远看着他,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确实不好办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放心,包在我身上。”二拐听完,不屑地往那边扫一眼,“刘哥,赏个脸,我请你吃顿饭,完了咱俩一起去。” 上了二拐的车,七拐八拐,停在了一家饭店前。 “他这里的面做得好,我喜欢这一口。”二拐问,“你能吃吗?” “人能吃的我都爱吃。”刘志远看他一眼。 一进门,大厅领班,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把两人领到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像是很熟悉的样子。 “您要点什么?”领班问刘志远。 刘志远见没问二拐,就指一下他:“跟他的一样。” “再来一瓶酒,加两个菜。”二拐利索地把领班打发走,显得很潇洒,“这儿是我的专座。” “你还应该在边上建个专用包厢。”刘志远看一下窗外戏谑道。 “老弟我在这个地盘站稳了脚,谁都不怕了。”二拐摆一下手,“说白了,咱也是苦出身,没必要摆那谱。这儿多好,视野开阔。” 上了四个菜,服务员打开一瓶酒,按照二拐的习惯,倒满两人面前的茶杯。 “你结婚也不叫我。”二拐端起杯来对刘志远说,“现在补上吧。” “啥时喝都一样。来,喝。”刘志远想起当时确实没把他当回事,就端起杯来岔开话题,“说说吧,你跟那个局长的事。” “别看那小子人模狗样的,其实比我好不了多少。”二拐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说,“我开始起步的时候,就在他那里。他是乡里的书记,挣的钱我一半他一半。后来他进城当局长就是我给他跑的。最近他办了一件不地道的事,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想解释,我都没理他。有了你今天的茬儿,正好去找他一下,要是摆平了,就放他一马,要是不识抬举,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就这么个事。” 这是牵扯到政府和法院的事,刘志远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是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也只能走着看了。心情放开,感到了饥饿,他端起杯来示意一下,仰脖喝了一大口,肚里一下充满暖意,温乎乎的酒气让他头脑兴奋起来。 “我说你们这个对地方怎么净出这种玩意儿?”他认真地问二拐。 “哥,”二拐一愣,委屈地看着他,“你是在说我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刘志远一愣,反应过来笑一下,“你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哪有钱挣你就奔哪儿,天经地义。” “是,我也觉得跟他们不一样。”二拐松了口气,看一下他,端起杯来喝一小口,“跟他们打交道时,有时也想,有人已经给了你钱让你干正事,凭什么你还靠着这差事挣另外一份?老实话,表面上我还给他们一点面子,私下里,也确实看不上他们。” 一点半多一点,两人到了大门口,门房听见动静,探头看一下是二拐和上午来过的刘志远,就把头缩回去,又趴在桌上睡了。 局长的门关着,耳朵凑上去听,里面有说话声。 “你先敲一下门,”二拐对刘志远说,“我得撒泡尿去,憋坏了。” 刘志远敲了几下门,里面一阵小骚动。等了一会,又要敲时,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生意人样的人出来,回头还对后面的局长说:“拜托了。” 局长送人出门,看见刘志远,脸上立刻出现了一丝愠怒,但前面还有一个客人,他马上又满面笑容地陪着往前走。客人转身止住局长,坚持不要再送,局长也就势停下,和他握手道别。 “你怎么又来了?”局长不耐烦地看着刘志远,“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嘛。”说着往里走,感觉刘志远跟在后面,就回头推着他的胸脯,“去去,没时间跟你废话!” 刘志远被激怒,伸手抓住他脖子上的领带,用力往回一拽,差点把他的头磕到开着的门沿上。 局长感觉到了他不满的力量,一时惊恐。他正要喊叫,二拐甩着手上的水过来。 “算你有眼光。”见两人已经招架上,二拐笑着对他说,“也敢跟我哥动手。” 局长见是二拐,脸上立刻堆满难堪的笑容,想低头示意,但脖子被刘志远勒着动弹不得。刘志远见状,松开手,厌恶地推他一下。局长踉跄着,手指抠进脖领松开领带,对二拐赔起笑脸:“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别废话了。”二拐甩一下手,不耐烦地指一下刘志远,“就说我哥今天的事,摆平了以前的事也一笔勾销。” 惊魂未定的局长转向刘志远,从兜里拿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过来,见刘志远仍怒目圆睁地盯着他,他又转身把烟递给二拐。二拐不屑地甩一下头:“少来这虚头巴脑的。你直说,行还是不行?” “没问题,一句话的事。”局长嗓音还有些颤抖,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来来,别都站着,坐,坐。” “那撤诉费的事?”刘志远冷眼看着他。 “那还用说嘛。”局长满脸恭维,讨着好说,“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说你这老弟呀,别怪我怪你,怎么来时也不跟我通报一下?都是自己人,弄出了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上午那个器宇轩昂的人,此时没了一点尊严。 刘志远心生厌恶,不愿再看他一眼。 “你还有事吗?”他扭头问二拐,“没事咱们走。” 出了大门,二拐说:“今天既然来了,就到我那儿歇一会儿,我给你挑个有品位的姑娘陪你放松放松。” “算了吧,家里还有人等得着急呢。” “那你有时间再过来。”二拐当是刘志远惦记着媳妇,会意地笑一下。 “下次他要是再惹了事你告诉我。”刘志远打开车锁抬腿跨上,抬头看一眼小楼,“你别出面,我替你揍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年轻人和老狐狸 161 用心之人 没想到已经走上绝路的事,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刘志远想起局长送他们出门时点头哈腰的猥琐样子,感叹相貌堂堂的男人,转眼间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变化。厂里也有让他不喜欢的人,但也就是耍点小心眼,背后使个绊,远远没有赖到这个程度。整天跟工艺图纸打交道,习惯了条理分明,一五一十,想不到社会上的事竟能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会儿是法规条例,一会又变成个人的承诺,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更让他纳闷的是,这些人还有权,连法院都为他们服务。工厂造不出机器,工人就没饭吃,而他们却能轻松愉快地在办公场所嬉笑c抽烟c看报,拿着法律法规颐指气使。相比之下,工厂里的人就显得窝囊无比。 去时觉得很远,回时却很快。刘志远来到办公楼,总共也没用了半个小时。 他先找到郝世业。 “怎么样?”郝世业一见他,瞪大了眼睛问。 “他们那边撤诉,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刘志远说完就往出走,“他们再也不会来捣乱了。” “刘主任,”郝世业还没从诧异中反应过来,连忙追上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就行了,”刘志远头也不回往办公室走去,“没必要问这么多。” 办公室里没人,早晨打开的图纸还那样展开着,目光落上去,不一会他就心无旁骛了。 “哎,回来了!”朱意的说话声惊醒了他。 “情况怎么样?”范小青关切地问。 “没事了。”刘志远平静地摇摇头,看着她俩一起回来,奇怪地问,“又有什么活动了?” “翻译完了,开始组织描图出图。”朱意坐下,甩着手腕子说,“好久没写字,整个手都酸疼。说说你的事,早晨那么大动静,这一会儿就没事了?” “全办公楼的人都知道刘主任去法院了。”范小青惊异地看着刘志远,“上午开会动员,郝总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的。” “事不小,可解决起来也挺快。”刘志远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就是这么回事,正面找他不行,拐个弯过去,他就跟个孙子似的。” “你看早晨申处长那样子。”朱意感慨道,“跟个泥鳅一样,碰到事先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这不也过去了嘛。” “外面的人,”范小青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还是在厂里好,没有乱七八糟的事。” “这些官员可都是你们选出来的。”刘志远突然想起来,“你们动不动就去开会,都干啥了?” “开会嘛,就是听会。”范小青转身到墙根提过暖瓶,给大家都续上水,看着他说,“事情都是上边定好了的,主席台上念一下,就一致举手同意,这叫政治纪律,每次都这样。不过现在又加了一点,就是最后要搞一次大宴会,大家互相沟通认识一下。” “那开这会还有什么意思?”刘志远迷惑不解。 “下次选举我们让你去。”朱意看着他笑起来。 “对,让主任去。”范小青看着刘志远,“我开了几次,开始是觉得挺神圣的,到后来看着把开幕式c闭幕式搞得这么隆重,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我现在就起了。”刘志远赶紧对朱意摆摆手,“你们千万别出这个馊主意,我连厂里的会都不愿意参加。” “你以为真的会让你去呀。”朱意咯咯笑起来,“真要是让你去,除非哪个领导吃错药了。” 下午下班,罗娟正抱着孩子喂奶,见刘志远回来,就问上午有啥事。刘志远又把事情讲了一遍。 “就像你说的,我们长大了还得去造大机器。”罗娟看着孩子叹道,“还是在厂里好,起码做的是实在的事,到社会上那样混我可接受不了。” 孩子的小嘴贪婪地吮吸着,罗娟的胳膊稍微一动,就被拉变了形。 “可不是,”刘志远忘情地看着这母子间原始又温情的接触,“吃了娘的奶,就得干正事。” “你们是在说我们钢钢的吃相吧?”母亲把饭菜放好,听两人在说吃奶的事,就笑着过来,“可不是,结婚前是金奶银奶,生了孩子就是猪奶狗奶了。看我们吃得多有劲儿。” “您还没说结婚后是什么奶呢。”刘志远回头嬉笑道。 “铜奶铁奶。”母亲翻他一眼。 刘志远和罗娟对视着不禁笑了起来。 第二天上班,刘志远进门,见只有朱意在打扫着卫生,觉得有些奇怪。平时这些事都是她和范小青两人一起做的。 “我去打开水去。”见朱意拖着地退到门口,他跨进门来。 “打好了。”朱意拦一下他,“劳驾主任在外面等一下,干了再进去。” “那把墩布给我。” “男人干男人的事,女人干女人的事。”朱意直起腰,抬头面对着他,“你就在门口等一会吧。”说着,提着墩布往水房走去。 远处徐建从办公室出来,左手兜着一个本子往这边走,老远向刘志远招一下手。 “昨天你去法院干什么?” “没去法院。”等他走近刘志远解释道,“技术监督局把咱们告了,要罚款。现在没事了。” “我说呢,你一个搞技术的能惹什么事,还得去法院。” 郝世业夹着本子走过来,满脸带着笑:“看不出来,刘主任是全才,搞外交也是行家。” “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已经过去,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刘志远摆一下手。他看得出来,郝世业现在的笑表露着真情。 梁跃进和朱意说着话过走来。刘志远看一下办公室,已经有了干的地方,就想迈腿往里走,但两人已经走近。 “昨天传票的事解决了?”梁跃进问。 “有人帮忙说了一下,现在没事了。” “帮忙说一下。”梁跃进忍不住笑起来,“不止这样吧?”他看一眼身后涌来开会的人群,拍一下刘志远的肩膀,“好,有时间再说。”说完往前走去。 刘志远看一下后边,都是分厂的厂长c处室的处长们。他没心思跟他们打招呼,和朱意一起进了门。 “这么多领导,就你是例外。”朱意倒着水说,“你看着没什么想法吗?” “我认为这是梁跃进对我的照顾。昨天不是说了嘛,我是最不愿意开会的。”刘志远奇怪地问,“诶,你怎么不去描图了?” “把我给开除了。”朱意笑说,“他们嫌我的字难看。” “这也是一个不干活的理由?”刘志远不解。 “你的图纸看完了吗?今天我要收走。” “完了。”刘志远把面前的图纸叠起来,摞放好,用线绳捆了,对她说,“谢谢,你让我先把图纸看完了。” “还跟我客气。”朱意一边整理着从收发室拿上来的资料c报刊杂志,一边问,“你不是说图纸有问题吗?那怎么办?” “只是怀疑。现在的感觉是与标称的功率不符,不过时间短,验算起来太复杂,不能定论。也可能是人家用的材料好,那也说不定。但要是我来设计,绝不会这么干。” “行了,那你就别再瞎想了。你到资料室看看,全厂的技术人员能集中的都集中起来,出了图就要开始全面试生产,好坏就是他了。” “我当然希望图纸没事,就是落后点,也算一个产品,也是一个大机器。花了这么多的钱,动用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再搞不成,那就太可惜了。别看没按照我的意思办,但是我还是会全力帮忙的。不过,我实在是想自己设计。”刘志远停一下,把本子递给她,“这段时间我看图纸,看到很多过时的技术,心里痒痒得很,一边看一边把自己的想法记在了上面。” 本子连写带画已经用了一半。朱意随意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此部分应该这样。”接着是原理描述c框图及局部的技术细节;再翻一页,则是一幅两页纸连起来的详细部件图。 “整天见你写写画画的,我们以为你在做笔记呢,原来写的都是你自己的想法。”朱意不解地看着他,“人家的东西你没看?” “我找它的毛病,还能不看它的图?”刘志远拍拍胸脯笑说,“主机c辅机,包括边边角角的,你可以随便提问。” “你真的想自己设计?” “我都把草稿打好了。”刘志远轻松地笑起来。 “那么多的图纸,就你一个人?” “你仔细看好了,我要做的是主机。这套图纸问题最大的就是这块儿。别看那么多的图纸,五c六台辅机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这些东西别说咱厂,其它一般的厂子都能设计。都是通用的东西,不要觉得用了英文就了不得了。花了这么多的冤枉钱,真可惜。” 朱意没接触过设计,听着他侃侃而谈,隐约觉得有些道理;再看他的自信和豪气,感觉活到现在,接触到的众多男女中还没见过一个这样的人。联想到那次途中的打斗,她自己建立起来的男人标准形象轰然倒塌。面前的刘志远睿智又放荡不拘,令人生畏又可亲近。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刘志远停下他的演讲,“是不是觉得有点吹牛了?”他自信地笑道,“知道‘鼹鼠’吗?我就是这么干的,现在市场上都供不应求。” 刘志远平时说话都是简单直白。朱意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敞开心扉,言辞确切c充满豪情,不说内容,听着就觉得舒服爽快。 “不是。”朱意摇摇头,“平时没见你这样说过话,没想到你比街上推销产品的人都会说。” “那是街头贩子,”刘志远笑着摆摆手,“小儿科了。” 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申处长推门进来,把捏成一卷的单子放到刘志远桌上:“刚开了调度会,来晚了。” “申处长,”朱意见他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好像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感到十分别扭,所以故意问起这事,想看看他的反应,“你也不问问法院的事怎么样了?” “都解决了的事,”申处长转过身来,一脸尴尬,“还说它干什么?” 刘志远利索地签完字。申处长接过来,逃跑一般慌忙出了门。 “这样的人,”朱意看着门口说,“恶心。” “习惯了,没关系。”刘志远随意摆摆手,“从上小学开始我就经常碰到这样的事。你也别怪他,我出的主意我惹的事,我负责。” 162 棒打上司 组织的力量是强大的,集结了全厂的力量突击,成套设备很快开始出图。看着崭新的蓝图,刘志远有着说不出来的兴奋。来厂时间不长,他已经过了好几次蓝图变实物的过程,尽管不是很先进,但眼见一个巨大的机器唾手可得,还是难掩内心的愉悦。 申处长进来,把单子放在他面前,欲言又止。刘志远伸手拿过单子,急切地看着他。 “这图纸都发了,你有什么打算?” “按道理下边就要开始编制检验规程,确定关键工序什么的,事情很多。但是,大家对成套设备一点印象都没有,光熟悉图纸就要很长时间,不好干。加上手里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也没想好下边该怎么做。” “我想把你的技术员c检验员都集中起来,我来给他们讲讲,熟悉一下,这样不就快了嘛。”刘志远抖抖手里比以前少了很多的单子说,“现在现场好点了,还能有什么事?” “又断轴了,”申处长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传真。” 刘志远接过瞭一眼,抬头看着他,目光严厉。 “可没我什么事啊。”申处长赶忙撇清自己,“这段时间我可是都按照你的要求,热处理的各道工序都安排了检验,温度c时间和设备都有检查记录。” “没你什么事,就没李大个什么事,那都是谁的事?” “不信你就到现场检查去。都是真实记录,我就是做假也来不及。”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要的是找到真正的原因!”看着申处长急着要给自己摆脱责任,刘志远有些恼火,起身就往出走。 走到车间,一台高大的设备正在安装,一台老式的汽车吊已经作业完毕,正在缩回吊臂,设备上下都有安装人员在忙碌。 “这么乱,”刘志远心情有些烦乱,“你还说没问题?” “这不是在安装设备嘛,”申处长坦然解释道,“这批活是在装之前出去的。” 走到轴类的热处理炉前,他叫检验员和操作者把各种记录都拿过来给刘志远。刘志远一本本地翻看,感觉确实比以前好了很多。 “这只是表面的东西,要是编,也能编得好。”刘志远问,“实物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就能到。”申处长有些委屈,忽见李大个急匆匆走过来,觉得有了同盟军,“如果这次还是因为热处理的原因,那纯粹就是技术上的事了。” 刘志远顺着他的目光扭过头,李大个已经面色凝重地走到近前。 “刘总,这次要确实是我的问题,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狡辩。”李大个很诚恳,“早晨申处长给我打了电话,我就觉得这事奇怪。上次你怀疑是我这里出的问题,我不敢不承认,因为现场确实存在很多毛病,历史上也确实出现过极个别这样的现象。现在整改了还连续出现这个问题,就有些奇怪了。早晨我让材料员到钢材库查了一下,”他看着刘志远,“二月份开始,这个牌号的钢材就换了厂家。你知道,从建厂开始,咱们都是用国家确定的定点厂家,从来都没换过。” “这供货厂家是写在技术文件里的,是谁让改的?”刘志远扭头问申处长。他对李大个的话将信将疑,但毕竟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 “这我不知道。”申处长轻松地说,“采购归物资处管。” “都出了质量问题了,你还觉得跟你没关系?”刘志远看不惯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转过身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查,还要狠狠地罚。” “还有,”李大个认真地补充说,“从原来剩下的材料和新进的材料上各取一个样,做一个全分析,这样有说服力。” 物资处都是些八面玲珑的人,在厂里吃吃喝喝最多,所以人脉广,势力也大,现在让申处长去调查,确实给他出了难题。 “化验的事我可以去做。”申处长一脸窘迫,“但查物资处,我们是平级的业务处室,查人家好像说不过去。” 刘志远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屑地瞥他一眼。 “我来查。” 钢材库在库区的外侧,长且高大,北边是长长的铁轨,火车可以直接开进来,以方便把动辄几十吨的各类钢材卸下。库里分区堆放着不同的型钢c板材c圆钢等,有的圆钢像树一样粗大,但表面光滑笔直,透着力道。靠着南墙是巨大的货架,密密麻麻分类存放着各种不同规格的细碎材料。这些就是偌大工厂的粮食,各类钢材将从这里分送到各个不同的厂房,最终变成各式各样的零部件。 申处长到化验室调取存档的试样和记录。刘志远跟在库管员后面穿过钢铁的通道,找到那批原材料。 库管员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工,一身工作服在她身上匀称合体。 “这堆是过年前进的一批,已经发了一部分,”她介绍道,“这边是原来剩的一点。” “你们不是整批地发料吗?” “不是,这里是钢材不一样,不像别的库房是先进的先出。您看,这么多的材料,只要是同一个牌号的,我们是哪个好取就取哪个。原来的挨着通道,就取得多点,新进的发了没多少。” “这个价钱便宜了三分之一。”刘志远接过账本,仔细核对了钢材端部的标识,对库管员说,“你们也敢用?” “到我们这里来的就应该是合格的,我们不管这些。”过一会,她警觉地问,“怎么,出问题了?” “幸亏你们发得不多。”刘志远点点头,他指着剩下的一堆,“新进的先不要发了,先发原来的。” 刚出钢材库的门,申处长迎面走过来,向刘志远汇报情况。 “从试验报告上看,新进的数据也合格。” 刘志远接过来看一下,不禁皱起眉来。 “怎么就做这么几项试验?” “定点厂家的产品,好坏就是它。这几项是关键的常规检查,确定牌号没问题就可以放行,几十年都这样。” “可是现在换了厂家了。” “我已经派人到市里做全分析去了,明天下午能出结果。” 看来换了材料是确定了的事,但是要确认就是这个原因引起的事故,证据还不足,要等明天的化验结果。李大个提出找外面化验,看来是底气十足,但就凭这点就判定他没问题也为时尚早。 刘志远带着满脑子的心事回到办公室。 “遇到难题了吧?”朱意关切地看着他怪异的神情,“还没见你有过这个样子。” “没什么。”刘志远认真地说,“我在像一个侦探一样在研究案情。” “你也就是一个工程师,还想搞破案?” “现在还请你保密,我把案情给你介绍一下。”刘志远点着头,把掌握的情况和自己的判断讲一遍,“现在还要看化验结果,要是有问题,那就能确定是物资处的事了。” “你还谁都敢动。”朱意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劝说道,“这些可都是神通广大的人,外边有路子,手里有钱,厂里上上下下都走得通。你想处理他们可要小心点了。” “这有什么?”刘志远并不在乎她的提醒,“有钱我就多罚点,眼里进了砂子我还管它是哪来的?你放心,这点事不算什么。” “看你这样子,哪像一个读书人?” “读书人应该是啥样子?”刘志远觉得好奇,“是不是像白娘子身边的那个,叫什么来的?想起来我就恶心。那时我们跑了老远看了那场电影,回来给我气的。以后这样的东西就一概不看了。” 朱意回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手托着下巴看着他:“每天跟你在一起,老像是在看惊险电影一样,心里害怕,但是还想看。” “这可不是演给你看的,我就是见不得这些事。” “那你活着累不累呀?” “这么做着心里就痛快了。”刘志远看向窗外,心里奇怪人们怎么对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看法。 化验结果拿回来,新材料的杂质含量比标准高出了许多。 “原因清楚了。”刘志远对申处长说,“这批钢材不能再用,哪来的退回哪去,还要找供货商索赔。现在开了罚单连通知一起下去。谁采购的谁负责,查一下合同就行,这不难吧?” “是不难。”申处长站在原地嗫嚅道,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还有什么事吗?”看着他犹豫的样子,刘志远催促起来,“没事快去办。” “这可是你定的事。”申处长扭头对朱意说,“你给作证。” “我做事从来不需要别人作证。”刘志远挥一下手,“去吧,谁要有意见让他找我来。” 见申处长出去,他放下心事,开始考虑给质检处讲解图纸的事。 “看申处长好像真的有什么难处。”朱意说。 “难处大了。”刘志远抬头看着她,“新材料混在旧材料里干了大半年了,那些带病的设备他要一台一台地去查,不能让人家的设备带病运行呀。” 时间不长,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纸,怒气冲冲地进来,后面跟着申处长。 “刘总,”那人质问刘志远,“你们这么做可就不讲道理了,干嘛要罚我?” “是你签的合同吗?” “是。”他就是采购员。 “那不结了?为这事我罚申处长也罚不着呀。” 采购员回头看一下朱意,欲言又止。 “你就直说,”刘志远催促道,“没有什么可回避的。” 采购员还是不放心地看一下朱意,但见刘志远态度坚决,就横下心来,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年前,邢晓光来厂检查成套设备准备情况,梁跃进自然是当作上宾来款待。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朋友。”说完了正事,他对梁跃进说,“好事,你见一下吧。” 来人是一个钢厂的推销员,四十多岁,中等个,口才极好,满脸的老到和经验。他介绍了市场上特种钢的价格行情和生产情况,特别指出那些老牌的钢厂思想保守,管理混乱,成本太高,不像他们这样的中型企业产品转型快,产品质优价廉。他的话语速较快,但条理清晰,逻辑分明,颇有感染力。 “我们的产品比你们一直使用的要便宜三分之一,还保证质量。”最后他亮明底牌,“现在你们系统的其它厂都在用我们的产品,有的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你们是大厂,按照你们厂的用量,一年下来省下的资金可是一个大数。再有,我们全国各地跑市场的,不会做人是混不下去的。”他看着梁跃进隐晦地说,“我们懂规矩。” 梁跃进听完他滴水不漏的介绍觉得有些道理,加上旁边邢晓光殷切的眼神,不觉动了心。他把主管采购的徐建叫来,问这事能不能办?徐建很内行地说,最早的技术文件上明确规定了定点的厂家,要更换的话,需要技术部门的通知。梁跃进又把郝世业叫来,让推销员再做了一遍介绍。 郝世业一时很为难。他知道原材料对产品质量的影响有多大,不敢贸然下这个决定,但是看着梁跃进急切想知道答案的神情,加上旁边坐着的邢晓光,他开始评估犹豫不决带来的后果。 脑子飞速转一下,他看着梁跃进和邢晓光:“既然兄弟厂都在用,有的用了好几年也没听说出什么问题,那就用吧。”说完,他又转向徐建,正式通知一样地说,“那就用吧。” “这事就这么定了。”梁跃进见顺利地解决了问题,豪爽地看一下邢晓光,转过脸来对徐建说,“下一批采购就开始。” 采购员讲完,满脸委屈地看着刘志远。 “刘总您想,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小虾米能做得了主?”他把手里的文件递过来,“您看,合同上有徐副厂长的签字。” 刘志远对厂里的采购流程不了解,一开始是认定是采购员私自做主买了这批钢材,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个背景。 “行了,你没事了。”他接过合同看一下,打发走采购员,拿起合同就往徐建办公室走去。 徐建正好在。尽管两人的办公室离得不远,但刘志远一直没有进过这个门。见刘志远急急忙忙进来,徐建新奇地站了起来。 “什么风把刘主任给吹来了?” “你看,这批钢材出了问题,我在追究责任。”刘志远走到他桌前,把合同及化验单交给他,“你把郝世业的书面通知给我。” “没有通知。”徐建一愣,“当时我也觉得这么大的事以该有个书面的文件。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我就找郝世业要,他说厂长都定了的事,没必要再出通知了,让我直接照办。厂里排名他在我前面,我又不好为这事再找厂长,事情就这么办了。” “糊涂。”刘志远生气地看着他,“原则上的事你也敢妥协,还不留证据?你想承担全部责任吗?我找梁跃进和郝世业去。”说着要往出走。 “他俩今天出门了。”徐建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来回踱了几步,“不过,我有当时的记录。”说完他走到办公桌后面,从书柜里翻找一下,拿出一个笔记本,找到那一页,递给刘志远。 笔记本上,年c月c日,时间c地点c人物,谁讲了什么,后来怎么样,都记得清清楚楚,刘志远看了,佩服他的谨慎和细致。 “好了。”他说,“这就足够了。”说着自顾走出了门。 办公室里,申处长正表情轻松地跟朱意说笑着。 “你上去,开罚款单。”刘志远严厉地对他说,“郝世业c梁跃进一起罚。” 申处长转过身来,半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 “你愣着干什么?”刘志远瞪着眼催促道,“还不快去!” “谁你都敢罚?”申处长没了退路,一反常态地对他喊叫起来,“你有病呀!” “你写不写?”刘志远被激怒,倏地站起来吼道,“不写我就罚你!” “让你开就开。”朱意被这情景震住,过一会见申处长还是愣在那里,赶紧走过来,推着他往门外走,边走边说,“为了他们你自己挨罚犯得着吗?” “你真是一个死脑筋。”出门走远了几步,她小声埋怨道,“他让你开就开,签了字你不交不就行了嘛。” 163 五大三粗的人 申处长按照朱意的意见办了,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一夜难眠,生怕刘志远再追下去,自己也好受不了。第二天一过来他就提起刘志远感兴趣的话题,岔开他的注意。 “刘主任,你说什么时候我召集人开始培训?” “对你们的时间,啥时都行。”刘志远说,“外面肯定还要有出问题的产品,你要做好准备。谁要是买了这样的产品,那可倒了大霉了。” “我已经跟徐副厂长汇报了,相关配件增加一些生产计划,一有反映马上更换。”见刘志远又提起这事,申处长赶紧解释,“再有,这批材料已经封存,不会再出问题了。” “那你赶快安排培训的时间。”朱意在他身后打岔道,“我也想学习学习。” “那今天下午就开始。”申处长感激地看她一眼,“我现在就去安排。” 看着申处长像躲瘟神一样匆忙出去,朱意不禁笑一下,转脸问刘志远。 “你也不备一下课?” “内容都是现成的,现在想的是怎么讲得大家爱听。”刘志远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我就讨厌在课堂上照本宣科地照着讲义念。你都理解了,他还一字不落的啰嗦下去,非得把大家讲得昏昏欲睡才罢休。要讲就得讲大家爱听的。” “你那是大学,现在是给有实际经验的人讲。” “就是嘛,又要把设备介绍了,又不能枯燥无味。” “那就看你的现场发挥了。”朱意看着他笑说,“你打架时的样子我忘不了,但是你讲课是什么样子,还真是想象不出来。” “打架是常事。”刘志远也笑了笑,“可这讲课确实是第一次。” 申处长找了一个大车间的会议室,全厂检验员们都准时从各个方向往这里汇集。成套设备的宣传声势很大,报纸c广播c电视天天在讲,但设备到底是个什么样子c什么结构也不清楚,大家都很想了解,所以得到通知,便踊跃参加,不再像平时开会那样找个借口就躲开。 跟九车间的一样,会议室也是一排排的低矮长凳。大家进来就互相说东道西,一片嗡嗡声。会议室前面架着一块木质黑板,刚刷的黑墨,散发着微微的臭味。 朱意和姚伊娜最后进来。姚伊娜手里提着摄像机看了刘志远一眼,有点陌生地朝他点一下头,和朱意一起在前排坐下。 “她怎么也来了?”刘志远皱一下眉头,转脸问申处长。 “都让各单位写稿子呢,把她叫来,也算我们一篇。”申处长说着朝会场板起脸来,“都别说话了。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成套设备,方便下面的工作,现在请刘主任给大家讲课。各组的组长管好自己的人,在讲课时要是有交头接耳c做与听课无关事情的,每次罚款五块。” “别听他的,不罚款。”刘志远看他一眼,朝大家摆摆手,“要是我讲得不好大家可以提意见或是自行离开,都随意。好,现在我就开始讲。” 开场白别开生面,一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刘志远从大家熟悉的改型设备开始,讲到和成套设备的区别,通俗易懂地慢慢铺展开来。因为已经对图纸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加上他对厂里的产品十分熟悉,所以讲起来轻松流畅。他事先想好,下面大部分是一线的检验员,就有针对性地着重讲解了下一步具体的做法,所以大家听得很有兴趣。 开讲时,姚伊娜起身拍了几个镜头,见刘志远讲得生动别致,便又好奇地坐回来。听了一会,她心生感慨,忍不住对朱意说:“想不到这五大三粗的人讲得还挺好。” 刘志远的演讲很吸引人,现场秩序井然,大家都入神地听或记着笔记。姚伊娜的举动在面前显得很特别,引得他不禁瞥了一眼。 姚伊娜一下红了脸。她坐了一会儿,感到不自在,就弯着腰,提着摄像机轻手轻脚出了门。 整整讲了两个多小时,黑板擦了有十几遍,由漆黑变成了灰白色,但下边依然兴趣盎然。讲完,大家都不自觉地鼓起掌来。没接触过刘志远的,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人还是这样的才华横溢,起坐离席时,还不忘多看他一眼。 “我上学都没听过这样有意思的课。”朱意走上前来兴奋地说。 “确实讲得好。”申处长也敬畏地看着刘志远,“一下讲了这么长时间,早点回去休息吧。”他衣袋里还装着刘志远签发的罚款单,担心他回办公室继续追问这件事。 “回去也没事。”刘志远说着就往出走。申处长碰了一下后面的朱意,使了个眼色,又朝刘志远努一下嘴。 “别担心,”朱意笑一下,“我跟着他。” 办公室,左军山坐在刘志远的椅子上,像主人一样双手撑着桌沿正和范小青说笑,见刘志远和朱意进来,便好奇地歪头看着他俩。 “混得不错呀,出门进门都有人陪了。” “还说我受气,你有这个待遇?”刘志远笑起来。见左军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就从墙边拿过一张折叠椅,在旁边坐下:“左总有时间了,到我们这里视察视察?” “对,来了解了解情况。”左军山看着朱意和范小青,指一下刘志远,“这个人最近有什么异常表现?不正常的及时跟我汇报,我来处理他。” “跟真的一样。”朱意咯咯笑起来,“老提着包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还真学会了点东西。” “何止学会了点。”范小青笑说,“人家自己开了公司,现在都是总经理了。” “小公司c小公司,”左军山被哄得有些不自在,连连摆手,“不算什么。” “别谦虚了。”朱意笑说,“左总给安排一个职务,我给你打工去。每天管着这些破资料我都烦透了。” “可不行。”左军山看着她正事儿地说,“像你这样的身份和模样,我连工资都付不起。还是回家当你的官太太,上班陪着刘总到处转悠吧。这可是北方厂第一牛人,明白吗?” “人家左总现在是场面上的人物。”范小青看着朱意,朝左军山努一下嘴,“要找人,怎么也得到省歌舞团去,岁数还不能超过二十岁。” “大姐你是在骂我呢。”左军山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不能再跟你们说了,再说下去我该从窗户跳下去了。像我这样的,也就对付对付刘志远这样的行,在你们这样的职业女性面前只有挨耍的份。”说着,他扭头对刘志远说,“走吧,出去教育教育你。” 出了办公楼,刘志远问:“你这样神叨叨的,叫我出来干啥?” “干啥?”左军山瞪着他,“听说你连梁跃进都罚了?” “这有什么?” “你也不想想,是谁在给你发工资?他是你的老板,搞清楚了!” “我管他什么老板不老板。”刘志远把脚下一粒鹅卵石踢得老远,“规定里也没说厂长不能挨罚。”他说着警觉起来,“这事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有毛关系,纯粹是为了你,怕你这个不长眼的二百五吃了亏。”左军山眼珠转一下,“好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只能让我们领导跟梁跃进说一下,缓和一下关系,你也别再追问这事了。我跟你说,推销钢材的这个人背景很深,连我们领导都巴结着他。其它的几个厂早就用上了他们的钢材,就是咱们厂太正规,又因为梁跃进是从上面下来的,一直有点顾忌,没想到一攻就破了。看人家做的事,上上下下打点得周周到到,连库管员都请吃了饭送了礼。明告诉你,你从钢材库一出来,我就知道你去了。本来觉得你这么大的人应该懂点事的,没想到还是弄成了这样。” “爱咋样就咋样。”刘志远说,“反正我是罚了,这批钢材决不能在厂里继续使用。你信不信,谁要敢用,我打断他的手。” “又不是你家的厂子,犯得着这样认真吗?”左军山拿出烟来,给他一支,自己也点上,深吸一口,无奈地说,“我告诉你,这世道上不合理的事多了去了,你都这样对待,还不累死你。” “也就是厂子建在了这么个鬼地方才这么麻烦。”刘志远扔掉还剩半截的烟头,“我在南方上学打工时就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你那时候是学生,就是打工,卖点力气,顶多是靠着点小聪明挣点钱。”左军山看着他,“这是实际的社会现实,哪都一样。老实话,你也就是有那么点技术,其它的你真是差得太多,什么都不懂。知道吗?人家在拿你当枪使呢!就你这脑瓜,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屁颠屁颠帮人家数钱呢。我说,这质量你也别管了,你跟本就没这能力干这个事。听我的,老老实实到车间当个工程师去,好好学学人情世故再想别的。” “不管到哪我都这样,干啥都无所谓。”刘志远两手插进裤兜里,看着他得意地说,“我现在觉得挺好,罚了他们,看着他们老老实实地改正,心里舒服。我也不相信你说的哪都这样乱七八糟的,都那样人还怎么活?别瞎操心了,好好跟着你的领导倒腾配件去吧,我现在挺好的。” “有种,犟驴一个。”左军山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总有一天你会碰得头破血流的。” “那我也认。”刘志远梗着脖子说。 164 委曲求全 被刘志远瞪了一眼,姚伊娜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出了门仍然感觉不自在。刘志远自信满满的形象顽固地萦绕在脑际,使她不能自己,推开车间的门,迎面碰上了梁跃进和郝世业,才让她清醒过来。 “干啥呢?”梁跃进笑问,“这么心事重重。” “差点碰着了你,”郝世业赶紧赔着笑脸奉承道,“你可是工厂的形象呀。” “刘志远在给全厂检验员讲成套设备呢。”姚伊娜定一下神,手指着上面,“讲得真好。” “哦?”梁跃进有些意外,对郝世业使个眼色,“走,咱们上去听听。” 三人蹑手蹑脚上了楼。一进楼道,刘志远的讲课声就从最里边的会议室传了过来。走到门前,梁跃进从门缝看进去,里面还真是秩序井然。刘志远讲得条理分明,不时还引起下面的反应,认真地提问一句。 梁跃进一阵感动。听了一会儿,他做了个手势,三人悄悄地退了回来。下楼时,他一直低头不语,到了楼下,才开口嘱咐姚伊娜。 “好好报道,今晚放在头条。” 看着姚伊娜出了门,郝世业连忙认错。 “确实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点。我马上组织所有技术人员进行培训。” “谁来讲?” 郝世业犹豫起来。厂里全面接触到图纸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但也只是在各个审查流程走完后,按照程序在上面签了个名。其他的人都是按照图纸的组别明确分的工,各人只负责一部分,要是进行系统的讲解,还得组织好几个人,但动员c布置c备课肯定需要时间。依照梁跃进的脾气,这样是绝不容许的。 见梁跃进低头盯着地面,像是等着马上要有答案的样子,郝世业慌不择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那就让刘主任讲吧。” 梁跃进身体动起来,迈开步子点点头。 郝世业跟在他身后,心里犯着嘀咕:一是还没征求刘志远的意见,要是他一口拒绝,还真没有办法要求,他实在不愿再求他一次;再有,他也从来没有安排刘志远系统地接触成套设备的图纸,零星了解一点,给下面工人讲讲可以,但面对全厂工程技术人员,能不能讲,讲得怎么样都是问题。 跟梁跃进走了一路,他一路的心不在焉,几次回答问题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惹得梁跃进很不高兴。这次,等于说刘志远又想到了他前面,打了他一巴掌。他也委屈,自己一天要处理多少事呀。 两人回到办公楼,已快到下班时间。郝世业借故从刘志远办公室路过,见里面朱意和范小青正在兴奋地说话,就停下脚步,把范小青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厂长要让刘志远给全厂的技术人员讲成套设备。”他一脸难色,“没安排他看过图纸,不知道行不行。” “外文图纸一到厂,他就开始看了。”范小青笑起来,“不是还说图纸有问题了吗?” “我是说全部的图纸他都看了?”郝世业有些吃惊。 “他不光看完了图纸,还记了大半本子笔记。我看这个人确实是很好的,下午给质检处全体培训就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听朱意说讲得非常好。”范小青停了一下,看着他,“我觉得你应该和他好好沟通沟通。这人做起事来可不是一般的认真,技术底子还非常扎实。” 郝世业不服气,有些妒忌地看着范小青,但有梁跃进的要求,他又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说,要是让他讲课不会不答应吧?” “我想不会。”范小青看着他,“但是我说的你也要听进去。” “那当然。”见她说得恳切贴心,郝世业宽慰地点点头,“我一定找机会跟他谈谈。” 第二天早晨上班,刘志远进门时,两人已经把办公室打扫干净。范小青提着墩布正要出门,看见刘志远,好奇地笑起来。 “昨天左军山把你教育了?” “他能说出点什么?”刘志远不屑地说,“还没进厂门,我俩就开始打交道,他那一套早就习惯了。” “尽管是好朋友,但看你俩不是一类人。”范小青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动身往外走,“他好交往,你能做事。” “都是凭兴趣。”刘志远笑一下,走到桌前拿起大本子随意翻看起来。 “看她对你说得这么好。”朱意看一下门口,“昨天你走后郝总把她叫过去说了半天,神神秘秘的。” “爱说啥说啥去,与我无关。”刘志远靠上椅背眯起眼睛畅想起来,“我现在想,这套设备要是做出来,估计得把总装分厂全占满了,很壮观啊。” “要不是昨天听你讲了,我还以为跟原来的设备差不多呢。”朱意也仰起头想象着,“确实是,那得多大呀。” “咱们国家的设备,说小的不小,说大的不大,没有特点。”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就算是引进,也觉出大的好处来了。”刘志远摆摆手,拿起本子,“好了,不说了。昨天讲课时突然冒出了一些想法,我要赶紧记下来,要不哪天忘了太可惜。” 范小青领着郝世业进来,见刘志远正专心地在大本上又写又画,便轻轻拍一下桌面。 “刘主任,郝总找你。” 刘志远抬头,正看见郝世业笑眯眯的眼。 “啥事?” “到我那儿去一下吧,”郝世业显得有些拘谨,“咱俩商量个事。” “我也没啥保密的。”刘志远实在不愿放下手里的事情,“有事你就在这儿说吧。” 郝世业拗不过,只得看一眼身后的朱意,弓下腰来。 “厂长打算让你给全厂的技术人员讲一堂课,把成套设备全面介绍一下。” “行啊。”刘志远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啥时候?” “今天,不明天,”郝世业喜出望外,“你也准备一下。” “好了,我知道了。”刘志远说完,又埋下头来。 “好好,你先忙。”郝世业和范小青交换一下眼色,对低着头不再理会他的刘志远说一声,步履轻松地往外走去。刚到门口,他又回头嘱咐范小青:“那你就通知吧,就在礼堂。会场也要先准备一下。” “走。”朱意站起来:“我帮着一起弄。” 中午回家,刘志远跟罗娟说了讲课的事,罗娟很兴奋。 “我也想去听听。” “你抱着孩子去?”刘志远笑起来,“算了吧,在家有时间我给你开小灶。” “你放心吧,”罗娟自信地看着他,“孩子的习惯我都清清楚楚的,啥时拉屎c拉尿c吃奶c睡觉我都心里有数,等把他哄着了,我去听一会,家里两个老太太还伺候不了一个孩子?” 其实,听讲课的内容对罗娟来说仅仅是一个方面。她是搞机械加工的,只要了解一下产品的简单的原理就可以。关键的,她是想领略一下刘志远站在舞台上讲课时的风采。 第二天下午,快到上班的时间,罗娟抱着孩子催促刘志远:“快到点了,你也早点去,那么多的人呢。” 刘志远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看罗娟怀里的孩子。孩子两个小眼睛也精神地看着他。 “他现在比我还精神呢。”刘志远笑起来,“你想让他睡觉?我看你是去不成了。” “我们马上就要睡觉。”罗娟轻晃着孩子,在他小脸上亲一下,“睡着了好让妈妈听爸爸讲课去。”说完她抬头催促,“快走吧,去晚了不好。” 165 年轻人和“老狐狸” 舞台上一排放了三块黑板。由于全厂的黑板和架子都是统一制作的,所以三块黑板一字排开,整齐划一。黑板前面放了一张会议桌和一把椅子,背景帷幕没打灯光,上方的射灯直照着,台前的物品显得格外突出和鲜亮。 刘志远准时走上舞台,郝世业从对面的帷幕后面快步走到会议桌前。 “大家静静。”郝世业弯下腰,凑着话筒看着下面的观众席,“为了更好地展开成套设备下一步的工作,今天我们请总师办刘主任给大家介绍一下成套设备的概况和关键要点,大家欢迎。” 下面掌声稀稀拉拉,更多的是嗡嗡的议论声。 刘志远走到桌前,左右看一下,把话筒从座上取下拿在手里,感觉有些别扭。 “我就要这一件就行了。”他对边上的郝世业说,“其它的都搬走。” 台下一阵哄笑,接下来又是热烈的交头接耳声。 郝世业紧张地看一下他,赶忙招呼在帷幕后面的范小青和朱意过来搬开桌椅。刘志远也帮着,但由于手里拿着话筒,把叮叮当当的声音放送到了整个会场。下面的人们则像观看一出舞台剧一样,有的看着上面说笑,有的还指指点点,摇头叹息。 “大家都是从事设备生产的技术人员。”刘志远回到舞台中央,拿着话筒,无所顾忌地讲起来,“原理我不用多讲,只讲这套设备与我们现有产品的不同之处和制造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事项。这套设备跟我们生产了几十年的产品最大的区别是它的成套性,从采矿的第一道工序开始,一直到把产品产出都又它来完成。这是一个系统,区别于我们以前的单台设备。” 没有一句客套,直入主题,抓的都是大家关心且实用的问题,三四分钟下来,下面已经鸦雀无声。 刘志远入厂时间不长,但他经历了专用设备制造c产品的集中售后服务c产品的改型和“鼹鼠”的设计生产,经验丰富,讲起来底气十足。讲到某个部件c结构,他能把长短优劣讲得透彻明了,实例信手拈来。精巧的设计细节,他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或者随手在黑板上画出简明的草图,往往能直接联系到大家经常能见到的实物,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富有感染力。 讲到技术的先进性,他拿现有的改型设备作为参照,指出相比五十年代的技术,七十年代的技术有了质的飞跃,这是引进这套技术的最大价值,但也是最大的缺憾。这些二十年前的技术,与当今的先进水平,有着巨大的差距。他顺便介绍了当今的流行技术,列举了大家经常在市场上见到的机电液一体c技术高度集成的进口产品,对不能在工厂自行设计成套设备感到惋惜,事实详尽,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工厂领导班子成员都参加了培训,梁跃进也是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来听课的。毕竟成套设备这个项目,惊动了部和省,还投入了巨额资金,项目的成败对自己的前途至关重要,所以他要尽可能多地加以了解。 在部里,他听过一些专家的讲座,但是不管是讲理论或政策,每次听完都觉得收获不大,几个小时听下来,能记住的就是些似是而非的概念和几句格言,所以内心对这些浮光掠影的讲座有一种抵触感。但是现在不同,这次是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内容,况且已经听过刘志远讲课时的只言片语,他有了一点信心。 他做了思想准备,即使刘志远讲得枯燥无味,但为了尽快了解成套设备,听听他的见解,也比只听着郝世业的一面之词强。所以他放下手里的工作,带着班子成员一起走进了礼堂。 开始的插曲引起了一阵骚动,让他感到一丝失望。毕竟是在工厂,还是刘志远这么个人,全然没有经验老到的专家教授开讲时的周全铺垫。可是接着往下听,他感到了一股新鲜的气息,直白明了,不拘一格,没有废话,就是不懂技术,听起来也是津津有味。 新鲜感过后,在不断地感受各类机械技术的同时,刘志远专断c不留余地的口吻,引起了他的反感,越往下听,越觉得如芒在背。这个目中无人c侃侃而谈的家伙,面对台下这么多年龄比他大c资历比他深c职务比他高的人,讲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一字谦逊的言辞,讲到成套设备与当下先进技术的差距时,更是毫不留情。 梁跃进脸上一阵发烧,开始后悔让这个家伙站到了舞台上,也怨恨郝世业事先没打好预防针,让刘志远这样口无遮拦地唱着反调。可是,现在身处这好几百人的会场,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又感到庆幸,幸亏当时刘志远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当了总工,要不然的话,身边放着这样一个人,每天任着性子跟自己唱着反调,后果将不堪设想。想起这些,他心中一阵后怕。 罗娟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着,急急忙忙地赶来时,刘志远正讲得起劲,声音洪亮,带着熟悉又让她神往的自信和果断。 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头,罗娟就近在后面的空位坐下,不想前面就坐着姚伊娜,她又起身凑了过去。 “你也来了?”姚伊娜压低着声音面露惊喜。 “我也来听听。” “讲得太好了。”姚伊娜赞叹道,“我也不怕你嫉妒。我不懂技术,光听他说话就觉着特别带劲。他在家里也是这样吗?” “在家里这么说话,那还怎么过日子呀。” “真佩服你的眼光。你当初怎么就能看出他有这个能力?” “你家的也好呀。”罗娟瞥她一眼,“那么高的学历,人又稳当,不像我们老让人当成另类。” “真没想到,咱厂还有这样的人才。” 姚伊娜没听出罗娟话里的话,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舞台。时间不长,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急忙拍一下罗娟的肩膀,提着摄像机弯腰起身。 “我得赶紧做节目去,晚上还得播出呢。” 罗娟静下心听起来,不知不觉进入状态,差点误了该回去的时间。 “尽管有些问题,干起来要费点劲,但我相信咱们厂是有能力把这个大机器造出来的。”刘志远讲到最后,归纳了一下今天讲的内容,诚恳地说,“生产上c质量上肯定会出现很多问题,但造大机器是我的梦想,我愿和大家一起努力把它生产出来。”说完,他举一下手中的话筒,“我讲完了。”走了一步,他突然想起什么,又举起话筒朝观众席鞠了个躬,“谢谢。” 下面掌声雷动。 看着下面纷纷起立的人群,在热烈的议论声中,刘志远走下舞台。坐在前排的朱意和范小青迎上,朱意递过一杯水来。 “你把桌子撤了,连放水的地方都没有,赶紧喝点吧。” 刘志远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抹一下嘴:“讲起来也没觉得渴。” “祝贺你,”范小青笑道,“效果比在学校里的大课堂还要好。” “有啥说啥嘛。”刘志远跟着两人往出走,“也没刻意准备。” 出了门,三人正要各自离去,迎面尚书记笑着走过来。 “讲得不错,”他伸手和刘志远握一下,“连我都听明白了。” 其实,在听刘志远讲到这套图纸的技术不先进时,尚书记猛然意识到让他上台讲课是个错误。他看一眼梁跃进,尽管他是认真听讲的样子,但细微处还是能觉察到他的不快。 尚书记的脸一阵火热,因为梁跃进两次让他找刘志远谈一谈,他都没有做。不是因为没时间和机会,而是内心有些抗拒,他实在不愿意和这样的人直接对话。 不管是谁邀请的刘志远,现在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放了一次厥词,他这个书记难逃责任了。 散场后,他看着梁跃进低头自顾往出走,心想再不找刘志远谈一下说不过去了,就留在门口,点起一支烟等着刘志远,思考着从哪个角度切入话题。 朱意和范小青看尚书记像是有话说的样子,就跟两人打了一下招呼走开。 尚书记又拿出烟来,递给刘志远,见他摆摆手,便自己点上。 “你的技术很全面。”他看着刘志远,“看来大学生进厂,还是先放在基层锻炼好。” “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刘志远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不想跟他绕弯子。 “是有点事。”尚书记被问了个猝不及防,小拇指向后理一下头发,“刚才你在讲课时说成套设备技术落后。我想,现在全厂上下万众一心大干快上,你在这时候讲这个,感到不太合适。”他低头想了一下,抬起头来说,“让你给全厂的技术人员讲解图纸,是梁厂长c党委对你的充分信任,你怎么能唱反调呢?” “我说的都是事实。要是不说清楚,大家都把这些当成了经典,以后再搞别的设计时都仿照着来,是要闹笑话的。” “那也得注意场合和方式。”尚书记努力克制着自己,“你这么讲,好像自己比工厂整个团队都聪明,给人感觉从厂长到总工都是不学无术,整天在工厂里瞎闹了。这是个人主义呀,你要注意了。” “个人主义怎么啦?谁对了就得听谁的。”刘志远着起急来,“让大家把事情了解清楚不应该吗?” “你技术确实不错。”尚书记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性急了,无奈地摇一下头,耐着性子看着他,“可是对政治理论的学习有很大的差距。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你说的是这个理论那个思想吧?我确实不懂。”刘志远认真地看着他,“我就知道卖一根冰棍挣两分钱,可以当学费;造了机器能挣大钱,挣得越来越多,造得越来越好,一分钱一分货。” 尚书记彻底看明白了,这个刚才在舞台上口若悬河讲解技术的刘志远,其实就是一个懵懂的c没有一点政治素养的人,没有理想,更没有远大的追求。 他不由想起了冯尚,两人岁数和个头都差不多,但一个觉悟高,聪明驯服,让人看着舒服;而面前的这个,像是从外星来的,明的暗的规矩在他身上没有一点约束,说话做事直白露骨,令人生畏。 他突然感觉,凭他几十年来的政治工作经验,面前的人就是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用工厂里的行话,是应该当做废品处理掉的。可现在的形势下,居然把他摆到了这样突出的位置,还险些被梁跃进当做能人拉进领导班子,他心里极不适应。 “你说得也有道理。”尚书记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带着宽厚的笑容,拍一下刘志远的肩膀,换一个角度,像一个长辈一样鼓励道,“好好干吧,工厂需要你。你的技术确实很好,只是有一点要记住,要做成一件大事,要依靠集体的力量,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行的。这个道理你认可吗?” 跟他讲了几句,刘志远已经开始厌烦。他很不习惯有人来搅动自己已经形成的思维惯性,用标签标注自己的某一个想法和行为再加以约束。但听尚书记说到这里,他觉得也有一点道理,便点一下头,想要走开了。 “这就对了。”见刘志远有了点肯定的表示,尚书记看到了话题的切入点,“我知道,你是想造大机器的人,现在正是你施展才华的好机会。梁厂长很看重你,正好大家一起配合好好把它搞出来。” “我这样还不算配合吗?”刘志远奇怪地看着他。 “是在配合没错。”尚书记笑一下,“但是还可以配合得更好。比方说,有时说话的时候注意点方式方法,注意点场合,工厂这么大的行动,需要统一的思想,全厂上下每个人都要步调一致,这样才能把事干成。” “你的意思是即使有问题也不能说吗?比方说这台设备设计上的缺陷?” “当然可以说,不过要通过正常的渠道,向你的主管领导反映,比如说郝总。”说到郝世业,尚书记想起他在梁跃进办公室说的情况,“但是对这台设备,人家在那边的矿上已经用了很多年了,事实证明技术是成熟可靠的。这样的话,你就没必要再发表不同意见了。你要知道,我们国家的技术水平跟人家有着巨大的差距,有些疑问是正常的,或许能通过引进c消化c吸收,将来是会慢慢理解的。” “不出问题最好。”刘志远把他的活在脑子里回味了一遍,确实感觉没什么问题,“我也想顺顺当当造出一台大机器。” “这就对了嘛。”尚书记兴奋起来,“你还是很有觉悟的。” “不就是让我别再说话了吗?”刘志远想尽早结束这别扭的谈话,便无奈地点点头,“好了,这事别再说了。我答应你。” “到底是刘总,”有了意外的收获,尚书记满脸笑容地伸出手来,“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刘志远见状,只得顺势伸手握了一下,但老感觉有什么事没想透一样。 看着尚书记背着手笑呵呵地走开,他隐约有点上当钻了圈套的感觉,心里反复想着个中原委,走到了家门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堂吉诃德” 166 来客 罗娟抱着孩子等在门口,见刘志远低着头进来,兴高采烈地说:“讲得太好了。今天可以喝点酒,奖励你。” “讲得好,还是有人听了不高兴。”刘志远感慨地摇摇头,简要说了刚才和尚书记的对话。 “边吃边说,饭都凉了。”母亲过来,从罗娟怀里接过孩子。 两人走到桌前。桌上真的放了一小杯酒。 “厂里还是挺看重你的,要不尚书记也不会亲自跟你谈话。”罗娟挑了一小口米饭,举在嘴边停住,看着刘志远,“不说就不说吧,说了也不会有人听进去的。” “我等于从别人手里要了条胶布把自己的嘴给封上了。”刘志远自嘲道。 “不说话还能把你憋死呀。”母亲瞥他一眼,“俗话说‘祸从口出’,还是少说点话好。” 刘志远一口喝了面前的一小杯酒,朝罗娟举起杯来:“再来点?” “吃饭。”罗娟笑着给他夹一块肉,“不就是不让你提意见了嘛,不提就别提。” 俩人吃完饭,刘志远从母亲手里接过孩子。 母亲不放心地看着他:“你笨手笨脚的,别碰着了孩子。” 罗娟给母亲盛来了饭,轻轻放桌上,又把筷子摆好:“妈,您也吃吧,老让您吃我们剩下的。” “不就是一个先后嘛。”母亲拿起筷子,责怪道,“再也别说见外话了。” “这叫什么见外,本来就是。”罗娟说着,亲昵地坐在对面看着她,“您也确实是辛苦。” 罗娟说得真诚,母亲喜不自禁,心里暖洋洋的,一顿饭没尝出滋味。 母亲吃完饭,罗娟抢着收拾碗筷,母亲擦了桌子,拿着抹布到厨房。 “您就别管了。”罗娟抢过抹布,闪开身,“您赶紧洗洗手,歇会吧。” 看一下罗娟,母亲受用地洗了手,到外间要抱孩子。 “尿了,”刘志远说,“你看我的毛衣都湿了。” “这时该把把了。”母亲接过孩子,“赶紧拿盆去。” “湿得多吗?”罗娟擦着手出来,关心地问,“要不去换一件。” “不多,不用换了,捂一捂就干。”刘志远摸一下肚子,“每天带着孩子的气味上班,就像老是抱着他一样,想起来就有意思。” “那你就捂着吧。”罗娟过来摸一下,笑起来,“我想了个主意。你找个罐子放在窗台上,晚上我给孩子喂奶时腾出一只手就给他接尿,这样就不用每次把你叫醒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刘志远说着,满屋子看一下,就只有玻璃的罐头瓶,但想晚上迷迷糊糊的要是掉在地上打碎了还不安全,就开门出来,在小阳台角落里找了个易拉罐,进门对罗娟说,“这个好,还不易撒出来。” “这么小的口,”罗娟看一下笑起来,“每次我还得瞄准,多不方便。” “那你把上面的盖子去掉不就行了?”母亲提醒道。 刘志远拿起端详一下,觉得要是硬把上盖割掉,是要留毛刺的,更不好,就研究起这个盖子是怎么封装上去的。 电话响起来。刘志远拿起听筒,听了一句就满脸兴奋。 “你在哪儿?怎么现在想起来打电话?” 是吴明。两人一般是过年过节通一次话互相问候一下的,这次是他正好要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 刘志远告诉了他具体的住址,放下电话对罗娟说:“明天吴明要来。” “哎呀,你看家里这么乱。”母亲知道刘志远和吴明的关系,开始着起急来。 其实,母亲和罗娟都是利索的人,家里还是井井有条的。 “这不挺好的嘛。”刘志远四处看一下,“别太在意,他又不是外人。” “那也得简单收拾一下。”罗娟也紧张起来,开始收拾,把一时没用的物件放起来,平时犹豫是不是要扔掉的东西,一股脑放到袋子里。刘志远上前帮忙,她抬手挡一下笑道:“你就把今晚的事解决好就行。” “他爱吃什么?”母亲问,“我明天去买。” “鸡鸭鱼肉他全爱吃。” “跟你一样。”母亲噗哧笑一下。 待罗娟收拾完毕,孩子也开始哭闹,这是要睡觉了。罗娟用热水洗了手,擦干了,从母亲手里接过孩子,一边哄着,一边对母亲说:“妈,您也该休息了。这么晚了,要不还在这里睡吧。” “这么几步路,马路上都有灯,怕什么?你赶紧哄孩子睡吧。”母亲说着弯腰提起罗娟装好的一袋子要扔的东西,“我顺便带出去。” “您别管了。”罗娟赶紧劝道,“明天他上班带出去正好。” “又不沉。”母亲已经把袋子提在手里,附身亲一下她怀里的孩子,“好孩子,赶紧吃奶睡觉吧,明天一早奶奶就来。” 刘志远在阳台上忙活。送了母亲,他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处理好的罐子。 “好了,这以后就是我儿子的专用工具了。”他用手在罐子沿上划一圈,“圆滑过渡,跟专用的一样。” 早晨,刘志远被孩子的一阵梦呓唤醒,睁开眼才觉一宿没事。见身边的罗娟正在轻轻地安抚着孩子,平时罗娟是要陪着孩子多睡一会儿的。他起床穿衣,刚要出门,罗娟轻声提醒了他一句。 “窗台上的尿倒了。” 刘志远想起了晚上的事,拨开窗帘一个缝,拿起小罐子晃一下:“还不少,这可是童子尿呀。” “童子尿那么珍贵,”罗娟笑起来,“那你就喝了吧。” “以前的传说也不可信。”刘志远还真的闻了一下,摇摇头,“街上有收头发的,还就是没有收这个的,说明以前的都是胡说。现在连穿西装的都不干正事,我还真不相信以前那些穿着长袍马褂的人,能够认真地研究一个实际科学问题。算了,我还是到掉吧。” 上班,刘志远到办公室,同两个女人聊了聊讲课的情况,处理完申处长的事,就赶忙回家。按吴明说的时间估计快到了。 罗娟抱着孩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初冬的阳光金子般珍贵,捂得厚厚的孩子眯着眼,陌生地注视着外面的景色。 “再往外走走,”刘志远迎上来接过孩子,“让他也晒晒太阳。” “有风。” “穿得这么厚怕什么?到明年这时候,他就穿着开裆裤满世界跑了。” “还哼着鼻涕。”罗娟笑道。 “奶奶买菜去了?”刘志远往屋里看一下。 “两个老太太一起去的,一边走还一边探讨着你说的鸡鸭鱼肉怎么做。” “其实,你妈做的好吃,我妈做的也有特点,各有各的好。” “也是,只要是鸡鸭鱼肉,怎么做都好吃。”罗娟担心地看着孩子,“好了,时间不短了,进来吧。”说着,她看一下主马路的方向,“也该到了。” 刘志远抱着孩子进了门,罗娟给孩子摘下帽子,退下外套。 “看你的心情,”刘志远笑说,“比我都着急。” “老听你说你俩这样那样的,吊起了人家的胃口。” 门外汽车喇叭响了一下,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吴明从副驾驶那边下来,刘志远兴奋地出门迎了上去。 “哎,吴明!” 吴明转过脸来,怔怔地看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着走过来拍起他的肩膀:“哈哈,刘志远,像一个工程师的样子了。”说着指一下车后,“过来,搬东西。”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进门。 见罗娟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要来帮忙,吴明停下手,看着她夸张地说:“原来嫂子这么漂亮!” “你好吴明。”罗娟好奇地打量着他,含笑问候一声。 吴明戴着一顶呢料帽子,上身是考究时尚的外罩,脖子上漂亮但不鲜艳的围巾让人一看就是个事业有成,很会生活的人。 相比对外打交道不多的厂里人,他的装束显得时尚又洋气。 167 也就是个买办 吴明身高比刘志远略矮,但要胖一些,圆头圆脸,还带着圆的眼镜,眼睛不大也是圆的,但机灵有神。 “我终于明白了刘志远为什么非得要回厂了。”他仍无所顾忌地看着罗娟。 “他回来是为了造大机器的。”罗娟热情地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笑说,“这两年就一直没闲着。” “这么说找到嫂子是捎带的了?我怎么没这样的机会。”吴明屁股刚挨到沙发又站起来,“还有小侄子。先不说别的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满是灰绿色图案的小本子,在孩子眼前晃一下,“叫叔叔,拿着去买好吃的。” “他现在叫了,”刘志远嘿嘿乐起来,“还不把你吓一跳。” “你们结婚生孩子我都没来,”吴明把本子递给罗娟,“现在补上。” 罗娟这才意识到他手里拿的是钱,一本一百美元的钞票。她惊异地看着刘志远,一时不知所措。刘志远也看着吴明满脸惊异。 “你是不是抢银行了?” 吴明得意地笑一下,弯腰从一边的一个包里拿出一个盒子,交给罗娟。 “电话里志远说你喜欢音乐,这个是我刚从国外带回来的最新一款,希望你能喜欢。” 又是一台微型的随身听,比以前的更加小巧精致。上次刘志远给的那台让罗杰拿走后,罗娟一直觉得若有所失,尽管接下来准备结婚及婚后生活丰富多彩,但闲暇时还不时冒出想要再买一台的念头,尤其是现在,孩子睡着后更想静静地听着音乐放松一下。但昂贵的价格,又让她望而却步。现在心仪的礼物一下出现在面前,让她感到惶恐和不安。 “我问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看吴明向罗娟献着殷勤,刘志远追问道。 “一个国外知名公司的代理商,”吴明转过脸来,“我平时送的礼,能买几栋房子,这点也叫事?”他的南方口音,不时带出点京腔,“我告诉你,当时要是听了我的话,现在你根本不用窝在厂里当一个工程师了。” “那就谢谢了。”罗娟放下心来,示意刘志远倒茶。 “谢什么?”吴明朝她瞪着小圆眼,“嫂子是不知道我俩的关系,除了女人不能共享,其它,我的就是他的。” “喝你的水吧。”刘志远说,“说了这么多话你也不累?” “不累,不累,说话多少要看是对什么人。”吴明看着罗娟,指指刘志远,“他可是不分敌我,都是一个态度。在厂里还是这样吗?” 罗娟看一下刘志远,噗哧笑起来。 “这也是他的优点。”吴明点点头,“说到做到,说一不二,以前我们的客户,跟我们打过一次交道,以后每次都点名让我们出工,最后毕业时老板都舍不得让我们走了。” 两个老太太满手提着东西出现在门口。刘志远赶忙起身开门,吴明也跟过去,要和他一起接过她们手里的鱼肉蔬菜,两个老太太连连推辞。 “这就是吴明。”刘志远笑着介绍道。 “阿姨,你们好。”吴明向两个老太太各鞠了一个躬。 “你好c你好,欢迎你来。”两人热情地回应着,好奇地打量他一番,往厨房走去。 “就这么几个人,买这么多的菜?”吴明问刘志远。 “你什么都吃,人家就什么都买嘛。” 两人回到客厅,吴明开始从地下的包里往出拿东西,嘴里不停地阿姨长阿姨短地问候着。 “好了。”站在一边的刘志远说,“这里面都是吧?是的话就别再往出拿了。”他回头对两个老太太说,“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絮叨。” “比你好,”杨金枝瞥他一眼,“看人家小吴多会来事。” “就是。”母亲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吴明,“一看人家就是见过大世面的。” “看我的人缘还是不错的吧?”吴明看一下刘志远,又转向两个老太太,“两位阿姨,你们坐下休息,做什么菜,我们来。” “你们说说话,”母亲欢喜地朝他笑笑,“赶紧坐。” “小吴,你坐着吧,我们随便做点家常菜。”杨金枝说着也进了厨房。罗娟抱着孩子跟了过去。 吴明看一下厨房的方向,端起杯来喝一口水,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这次来,一是来看看你们,再有就是问问你的情况。咱俩一起干吧。”他恳切地对刘志远说,“我想把事业往大里搞,需要一个技术总监,可是到处找,博士c硕士试了好几个,都不行。书呆子,没有实际的经验,一张口就露怯。以你的素质,再加上在厂里干了两三年,没人比你更合适。” “你开始的想法是对的。”刘志远看一下厨房,小声说,“在厂里呆了三年,确实感到跟这里的人一起做事很别扭,可老太太就是认准了这个地方,不让离开。” “慢慢谈嘛。咱们在她喜欢的地方买一套房子,实在不行就请人来给她解闷,现在又有了孙子,更没问题了。” “不行,我最了解她。”刘志远摇起头来,“今天你要注意,当着她的面千万不能说这方面的事。” 罗娟笑着走过来。 “怎么了?”刘志远问。 “两个人还有不同意见呢。”罗娟笑说,“就为了那只鸡。两人出门时,我妈就说要买一只活的,现宰现做这样好吃。奶奶说是来了客人动刀子不好,最后就随了她了。现在做起来,她要红烧,我妈说南方人口轻,要按她的做法来。奶奶正撅着嘴说呢,淡不叽叽的让人家怎么吃?” “我现在已经不是南方人了,哪的菜都能吃。”吴明看着刘志远呵呵笑起来,“好福气,每天有不同的风味伺候着你。” “那你现在一个人在bj?”罗娟问。 “一年也呆不了多长时间,到处飞。” “那为什么还不成家?” “就是没碰上像嫂子一样的,要有马上结婚。” “你是挑花眼了吧?”罗娟笑起来。 “有两个,一个在bj,一个在南方,”吴明抬头看着她,眼神有些迷茫,“都好又都不好。” “小心鸡飞蛋打。”刘志远嘿嘿笑起来,“两个都跑了。” “我还没这个把握?肯定不会。”吴明自信地摆摆手,“咱不说这个了行吗?” “你是怎么做起这个事来的?”看他有些难处,罗娟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 “挣钱有不同的档次。”吴明又来了精神,“有的动动嘴皮就来钱,有的跑断腿;搞贸易搞批发,看准路子了,你都不知道这钱怎么会来得这么容易。最苦的就是在工厂里做工的人。上学时不是学过嘛,工人阶级,为什么?因为他们确实是无产阶级,离了那点工资和自己的体力,就啥都没有了。就拿着这点钱,还得看别人的眼色,一个工人,往下看是自己的脚,往上看全是比自己官大的人。我在工厂呆了几个月,就说什么不在那里干了。”说完,他扶了扶圆眼镜,看着罗娟。 “那你后来是怎么想的?”罗娟看一眼仍是一身工装的刘志远问道。她对吴明的高论感到新奇和怪异,感叹在外面闯荡的人,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 “换了几个行当,最后我看准了国外的大公司,先给他们做推销。开始也不顺利,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还做不成几单生意。一次在客户那里看到他们的一个项目审批单,一长串的签名,说明这些人都需要打点,但后来想明白了,最后那个才是最管用的,于是再有了新的项目,打听好了,就找关键的人打通关节。” “一次,得到消息有一大项目要上马,我就直接去找主管局长。早晨上班我在大门口挡住他,把想法说了,谁知道他一点表情都没有,转身就走了进去。我想跟进去,又被门卫拦住,打问他的电话,谁都不告诉。我怕他什么时候出来错过了,就在门口等。那是在冬天,北方这个地方,干冷干冷的,还刮着风,我也没穿多厚的衣服,实在冻得不行,想去远处的商店买一件,又怕错过机会。没办法,只得死等。到了中午没见他出来,一直等到晚上整个办公楼都下了班,还是没见到影子。你们想啊,那是冬天,我一直都在那里站着。不过我打定主意,就是别的什么都不干,今天也一定要把这个局长搞定。等人走完了,我见里面楼上还有一个窗户亮着灯,就想着等这盏灯灭了,我就回去。正在想着,大门里面有人叫,我一看,正是那个局长。他笑着问我:‘你要是实在等不着我了,该怎么办?’我说:‘我就打听你家在哪儿,一天不行就两天,一定要见到局长大人。’” “不想那局长乐了,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还说:‘今天一天都是接待这个项目的相关方,中午坐了他们的车出去吃饭,看见你还等在那里,觉得很有意思。你这样的年轻人从来没见过。你说吧,到底是什么打算?’” “志远知道,接下来就是咱的强项了,一直说到了局长不住地点头。”吴明说着,表情得意起来,“最后,我还认真地给他讲,我们公司是有业务经费的,要他相信我本人的为人。” “你们猜后来怎么着?他拍拍我的肩膀笑说:‘走,今晚我请你吃饭,这个项目的采购就你来做了。’” “你们知道,这可是一条大鱼。”吴明点头感叹,“一下打开了大面积的市场。凭着这个,我现在,一步步成了总代理。” “也就是个买办。”刘志远嗤了一声。他对吴明的故事并不感兴趣,脑子里想的是他开始说的话,为什么造机器的反而成了最底层的人。他回想着以前接触到的理论和名词,灵光一现,冒了这么一句。 “就是这个意思。”吴明扶一下眼镜框,坦率地点点头。 “他想自己搞成套设备呢。”罗娟指一下刘志远。 “你一个人干得过来吗?”吴明惊异地看着刘志远,“对你的能力我倒不怀疑,可光那图纸就得装一车!” “主要的图纸我看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刘志远把厂里购买成套设备图纸的事讲了一下,“大部分都是通用的,就是那个主机复杂点,我还老觉得不对劲。” “好不了。”吴明很不以为然,“我就是这家公司的代理。买图纸的事是政府直接跟总部谈的,我也是从侧面了解了一些情况。你想想,那些满嘴政策法规的人跟老牌资本家谈生意,能占得了便宜?最浅显的道理,给你们的图纸生产出的东西要是跟我卖的一样,那老板就是吃错药了。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同样也是一套设备,但性能要比我卖的低一个档次。” 罗娟钦佩地看一眼刘志远,全厂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问题。 “从买图纸到生产要花不少钱吧?”吴明问刘志远,“不过,即使低一个档次,也比咱们原来的强多了。咱们国家的事,勉勉强强搞成,大吹特吹一番,起到效果就行。我呢,仍然可以轻轻松松挣我的钱。” “是。”刘志远点点头,“花了这么大的价钱,搞出这么个东西,实在有些窝囊。到了现在这个程度,要是不搞,浪费就更大了,我还是要帮他们搞成。不过,我下了决心要自己设计一个最先进的,就是那台主机。” “你还真敢想,就那台主机值钱。人家可是百年技术传承的公司。”吴明想劝他两句,可话到嘴边,想起了他敢想敢做的秉性,只得无奈地叹口气,“你要搞我不反对,但我告诉你,这可不是像搞一台小工装那样简单。一旦你要是搞成,我来给你卖。说句老实话,现在卖外国设备的生意太容易做,看着国内的这帮冤大头们,我都有些过意不去了。钱来得这么容易也觉得没刺激。” “志远,”母亲笑着向这边招呼道,“把桌子拉出来,准备吃饭。” 饭菜丰盛。吴明像到了家一样毫无拘束,大口吃肉,大杯喝酒,借着酒兴,天南地北的奇闻轶事信手拈来。他的语速快,加上表情丰富,时不时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尤其是两个老太太,从没听到过厂外的这个世界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两人听着他东一句,西一句,说不完的笑话,就都没了客气和矜持,把他当成自家人,嬉笑着夹菜劝酒。 预先订好的出租车到了门口。响了好几声喇叭,吴明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看着出租车走远,罗娟好奇地问刘志远。 “以前你俩在一起,天天就这样吗?” “他的话比以前多多了。” 168 被封住了嘴 吴明这一趟,带来了丰富的信息,加上和尚书记的谈话,一时让刘志远感到有点乱,他需要消化一下了。上了班,签完申处长送来的单子,他就坐在椅子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两个女人。 “哎。”朱意叫他,“昨天看你家热热闹闹地在送一个人,是谁呀?” “我的大学同学。”刘志远醒过神来。 “看人家风风光光的,受了刺激了吧?” “刺激?”刘志远看着她笑一下,“受了刺激是什么样子的?” “反正你的脸色不对。” “是不是尚书记找你谈话,”范小青关心地看过来,“要委以重任了?” “瞎猜什么?都不是。”刘志远不耐烦地摆摆手,拿出大本子,翻开一页,随意看一眼,渐渐平复了心情,脸上恢复了往常的神态。时间不长,他抬起头来。 “从今天起,”他对两人说,“我就只管在申处长的单子上签字,完了就回家抱孩子。”说着拉开面前的抽屉,开始收拾需要的物品,像要调走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意看着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跟儿子在一起省心,他不会给我立规矩。”刘志远笑道,“劳驾,把那一套设计手册给我拿来,我在家也好好学习学习。” 看着刘志远抱着大堆东西出门,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前天还信心满满地讲课呢,”朱意看着门口怅然若失,“怎么今天就成了这样?”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范小青摇摇头,“不过,这段时间接触,我确实感到人们对他的传说都不对。人家做的,看着好像有些出格,但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有些还是应该厂长c总工出面的,人家不怕得罪人,都主动干了。厂里确实需要有一个这样的人。” “可惜都容不下他。” “我去问问。”范小青起身往出走。 郝世业正要出门,见她过来,马上一脸笑容:“有事吗?进来说。” “今天看刘主任很奇怪,”范小青跟他进了门,“抱着一大摞材料回家去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真的?”郝世业的眼里闪出一丝欣喜,但又马上恢复了和她见面时的神态,“他还算聪明。” “怎么了?” “怎么了?”郝世业看着她,“好像全厂就他一个人行。你没见前天他讲课时的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吗?别人都是傻子?他还不自量力地说成套设备的图纸这不行c那不行,这是什么场合也不看看。这回是厂长亲耳听见了,有他的好?尚书记找他谈了话,以后不许他再胡说八道了。” “我觉得厂里这么做不合适,况且人家说的也没什么错。”范小青低头看着地面,“你们就不能大度点?不就是说了两句话嘛。” “看来你也受到传染了。”郝世业嗔怪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书记跟他谈的,让他顾全大局。好了,不说他了。我正想找你,现在成套设备的工艺准备全面展开,我想成立一个审查小组对工装c工艺设计进行审核,别到了生产时再出问题。” “不是有项目办公室吗?” “他们哪顾得着这些。跟省里c部里研究所的联系都是他们,再说,他们自己也安排了一些工装的设计任务,不能自己设计自己审核吧?”郝世业说着,为难地摇摇头,“他们对工艺研究都不深,我也不放心。我打算从各车间c技术处抽调一些对工艺精通的老同志,成立一个小组,专门进行审核指导。组长由我来担任,你当副组长。” “要不把刘主任请来吧。”范小青看到了机会,“他搞过机加,装配也在行。老实话,搞这些,我也是只知道一点皮毛。” “厂长书记都表态了,我还能把他请回来搞审核c提意见?”郝世业连忙摆摆手,带着恳求的口吻说,“这是全新的技术准备,不像以前一样修修补补,不成立这么一个机构,不好向厂长交待。你就先做起来,就算帮我的忙,好吗?” 范小青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自觉地想象起要是刘志远碰上这事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我可是仅仅挂个名,最后还得你来拍板。” 郝世业见她答应,满心欢喜,很想就势拍一下她诱人的肩膀,但看着她清秀理性的脸,提起的手又放了下来,嘴上说:“到底是高素质的人,关键时刻靠得住。” 刘志远抱着一摞东西出门,碰见张修安正领着两个年轻人往里走。阳光下,他显得更加苍老,头发雪白,背也更驼了。 “叔。”刘志远叫一声。 “你这是干啥去?”张修安问。 “我这是拿回家看的。您这是?” “主机的试验台架设计得很大,我们去现场实际测量一下。”张修安突然兴奋起来,“对了,你对车间熟悉,你看放在哪个位置合适?” “我把东西放回去,”刘志远想一下,抬一下手里的东西,“马上就来。” 一进总装车间的大门,立刻感到耳目一新。门洞变得敞亮,连黑板都重新刷过,没有写过字,黑里透着新鲜。厂房显得更加高大,以前灰黑色的梁柱都已喷白,显得洁净c充满力道。天顶的小窗都是新换的窗框和玻璃,被阳光照得通亮,反射下来的光线把整个车间照映得柔亮舒适。处处大幅的蓝底白字宣传警示挂牌,与吊车巨大的橙黄色车体对照鲜明。白墙的高处,绿的c灰的c红的各种管路,规整地延展到各个工位。 整个厂房高大雄伟,丰富的色彩展示着专业的气势。 刘志远在这里呆了近一年,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明快,甚至吸一口气都觉得是清新的。 张修安正和张四清在车间的东侧拿着图纸商量,不时手扶着花镜低头看一下图纸。 见刘志远过来,边上的一个年轻人让了一下。 “专家来了。”张四清笑道。 “刚才商量着放在这个位置。”张修安回头看一下刘志远,指着图纸说。 “要是单台试验这里是最好。”刘志远四周看一下,“可是系统试验时还得连接辅机,这样的话,那边有柱子,辅机就没地方安置了。”他说着往一边比划一下,“往这边闪三米。” “那样的话,就把通道给占了。”边上的小伙子说。 “这通道是按照中型产品生产设计的。”刘志远说得像一个决策者一样,“现在做大型的,必须重新规划。” “这样好,这样好。”张修安看一下图纸,又扭头征求张四清的意见。 张四清也点着头表示认可。 “还是刘总。对设备熟悉,思想不受拘束。”看着张修安带着两人走远,张四清拍着刘志远肩膀解释道,“除了那天听你讲了一下,我到现在还没看过几张图纸呢。” “你现在是管全面的,让你看也没时间。不像我,在厂里,我不找别人,没人来找我。” “你找了他们几次,就把他们吓得心惊肉跳了。”张四清噗地笑起来,“所以,在办公室配了两个美女把你栓柱,让你少管他们的事。”他欣赏地看着刘志远,“不过话说回来,你一出手就动真的,大家说起你就谈虎色变,现在还真没人再敢稀里糊涂做事了。老实话,从我这里最能体现出来,配套来的零件比以前强了很多。” “确实配了美女,但现在连话都不让说了。”刘志远自嘲地摇一下头,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 “那天你说到图纸不合适的事,我当时心里也有点担心,过后见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来。没想到厂里还是这么在乎。说说怎么啦?现在大家不还是认真地在干吗?不过也好,”张四清认真地拍拍他的肩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得信守承诺。人家不愿意听的话,说了没用,不说也罢。” “是我自己把自己的嘴给封上了。”刘志远委屈地抬头环视一下,“他们也确实想得太多。这套图纸是落后了,但毕竟也是大机器,不管这么多,干起来我还是会全力以赴的。这么好的厂房,弄不出一台大机器就太浪费了。” 169 “堂吉诃德” 孩子渐渐胖起来,眼睛机灵有神。平时不管是把他放在床上或抱在怀里都手脚不停,好像自己在寻找着乐趣,好长时间都不用大人管;但稍有一点违背他的意志,便开始张牙舞爪地大哭大闹。 “这孩子脾气大。”母亲说。 “您还记得他爸小时候的样子吗?”罗娟笑问。 “哪能记得那么多?就是记得他小时候就是一个犟脾气,越大越犟。” 刘志远对孩子,从最初的陌生到现在的亲近,从被动地协助,到主动地承担一些孩子的事务,渐渐的,孩子身上的奶味c稚嫩的肢体c天生的各种需求和本能的反应,唤醒了他的父爱,一天不见就有牵挂的感觉。平时每天上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他一眼,逗一下,抱一抱,说些像是很不搭调的话。 “真是亲儿子,”罗娟笑道,“要不也带不出你那么多的废话。” “废话?”刘志远认真地说,“我们这是在沟通。你看,我说话时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在听。” “你应该学一些幼儿教育的东西,给孩子唱唱儿歌,讲讲童话什么的。” “有你一天在叨叨就行了。”刘志远欣赏着孩子,“我才不教育呢。人家天生的秉性要比现在的教育好得多,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 “你还没说完呢。”罗娟不屑地看着他笑道,“想拉就拉,想尿就尿,你不管,长大了还了得?” “人的天性你用不着操心。”刘志远郑重地看着她,“长大了,不需要谁来管我们,我们自然就会知道怎么挣钱吃饭。” “娟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母亲在外间嘟囔起来,“我就是没把他管教好,到现在还天不怕地不怕的,整天让人操心。我们家钢钢可不能这样了,该管的还要管。迎来送往,接人待物,该教还得教,不能像他这样山上下来的一样,什么规矩都不懂。” “你不是要干你的正事吗?”见母亲不高兴了,罗娟对刘志远使了个眼色,“赶紧去吧。” 茶几上,母亲已经把上面无关的东西都拿走,刘志远拿回来的书c本整整齐齐地码好,边上还并排放着两支笔。 “妈,”刘志远嬉笑道,“我看您当秘书还是不错的,想得很周到。” “干你的活儿吧。”母亲被他厚脸皮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 刘志远打开大本子,前后翻了一阵,理了一下思路,静下神来开始动笔。身边孩子的哭闹,锅碗瓢盆的声响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声音。渴了,他伸手就端起母亲凉在一边的茶水喝一口;到了吃饭的时间,起身就坐到桌前,端起来就吃,吃完一抹嘴又回到沙发上,连一句话都没有。 “看他像着了魔一样的,”母亲不安地看着罗娟,“你能受得了吗?” “妈您别担心,我就喜欢他这样。”罗娟看一眼专心致志的刘志远,“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劲头。有他这样,我就是吃苦受累也愿意跟着他。” 母亲宽慰地抹一下她的肩膀,起身收拾碗筷。 开始两天,刘志远早晨吃完饭还到办公室等申处长,后来觉得太浪费时间,也没心思跟两个女人说长道短,就让申处长把单子送到家里,也不让他进门,敲一下门,他就迎出去,签好了字把他打发走。 “你也不上班,”申处长见他每天这么神神秘秘的,鼓足勇气问,“整天呆在家里干啥呢?” “没你的事,少问这么多。”刘志远不耐烦地看他一眼。因为承诺,他不能再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别人,但每次想起这些,心里就会生出怨气。 杨金枝每天过来,见刘志远只顾忙乎自己的事,连个招呼也不打,过了几天就不满地对罗娟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得了癔症?” “妈您别在意。”罗娟笑着解释道,“他是一门心思在搞一个设计,技术难度高,工作量大,让他在这样的环境做事,够委屈他的了。” “点个头,叫一声就碍着事了?”听她这么讲,杨金枝稍微宽慰了点,但仍不能释怀,“我辛辛苦苦地伺候你们大的小的,连这点礼数都没有?” 回到自己家,她不满地对罗道成说:“看你那个女婿,现在我到他们家,他连眼皮都不抬一抬。” “他在干什么?”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整天写啊画啊的。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用,跑到家里来,人模狗样的,还让大家看着他的脸色伺候着。” 罗道成第一感觉是刘志远在搞设计。他对刘志远是另眼相看的。他以前见过刘志远设计“鼹鼠”时的样子,不过那时是觉得这个人有些怪,后来见到“鼹鼠”这么成功,才理解一个行为怪异人的价值,而且怪人还成了自己的女婿。 “他好像又在搞什么设计。”他思忖着,“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你知道,他搞的几个设计都是很好的。” “这个设计c那个设计,我看他现在也没有干出什么像样的名堂来。”杨金枝不满地说,“你看他那个同学,那可是一个班里出来的,看人家的接人待物,又有钱。”她说着摇摇头,“他就这么干,厂里也没太把他当回事呀。” “你又看上有钱的了。”罗道成喝一口酒,伸出筷子夹菜,“人跟人不能比呀。他要是出去单干你愿意?” “早就说过,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杨金枝心烦意乱地放下碗筷,“让人看着哪都不顺心。” 杨金枝的话,提醒了罗道成。刘志远的秉性他了解,现在这样的闭门造车,干正事还好,要是他拧着一股劲,干了点别的,事情好坏还难说呢。 “罗娟这丫头,”这么想着,罗道成也添上了心事,“有啥事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车间的环境变了,罗道成每天早晨上班的头一件事就是四处查看一下,一是欣赏,二是检查一下哪里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张四清当了分厂厂长后,对他很倚重,经常来征求意见,这一点和刘志远有很大的不同。张四清聪明但又十分的谦逊,方方面面照顾得很周到,这种态度,到让罗道成增加了负担。他一心想辅佐好这个年轻人,不忍心出现任何岔子。 现在他又增加了一件心事,就是猜想这个刘志远到底在干什么?自己不好直接去他们家问,只好把这事放在心里任它不停地搅动。 张修安又带着两个年轻人过来。罗道成见了不自觉地迎了上去。 “老罗。”张修安笑着过来,和他握一下手,“又开始忙了?” “可不,几十年了,再不忙我们也赶不上了。”罗道成笑道,“看你们这段时间老是往车间跑。” “所有工装都得重新设计。”张修安往他身边靠近了些,看一下边上的两个年轻人,“新来的大学生,包括岁数大一点的工程师,吃惯现成饭了,实际经验都不多,谁也不敢做主。厂里硬是把我们这样快退休的人推到前面,一天下来真是有点累。现在想来,像志远那样的年轻人真是太少了。” “是。”罗道成点点头,“就是一点,这孩子爱惹事,听说前段时间给大家上课,说了不少图纸的坏话,又惹厂里不高兴了。” “他的课我去听了,讲得很好。”平时小心谨慎的张修安这时倒不这么认为,“要是他爸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那么复杂的系统,让他讲得活灵活现,在咱们厂的历史上我还没见到过。说点图纸的坏话,没点本事能讲出来?搞技术的人,就得一是一c二是二,不能像搞政治的人那样颠三倒四。” “不像以前了,离了工厂你哪都不能去。”他一脸坦然,“以前我总担心志远惹事,现在看他的能力,就算厂里不高兴也没什么,凭他的技术水平,到哪儿还能发愁吃喝了?” 一番话说得罗道成心里踏踏实实的,没了开始时的忐忑。 “听说他现在把自己关在家里在搞设计。” “好事呀。”张修安挺直了腰,抬头想一下,“年轻人嘛,有什么想法就应该早点搞出来,像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别说搞,就是连想法都没了。我现在脑子里的这点东西,还是早年跟志远他爸一起搞技术革新时,留下来的一点经验。他要搞设计,你就放心让他搞吧,能有什么坏处?不过,”他看一下罗道成,“我还要跟厂里说,让志远参与成套设备的生产,毕竟是从来没搞过的项目,我们的那些东西都过时了。” “确实是。”罗道成已经满心欢喜,“他搞的那个‘鼹鼠’,我弄起来就费劲,不服老不行了。” “我算想开了。”张修安深有感触地说,“志远刚来时,我真是提心吊胆的,见了人就打听他在车间的表现。他要是弄出点事,我还是真是打不得骂不得,干着急没办法。现在看来,志远有自己的想法,很多想法还是对的,毕竟不是以前那个年代了。你看看这三年,他干的事咱厂历史上谁做过?我说呀,年轻人有心思搞设计是好事,我们就别再瞎操心了。” “你说得对。那你忙吧。” 听一向谨慎的张修安这么说,罗道成已一身轻松,正要走开,张四清夹着一个文件夹急急忙忙走过来。 “张工,试验工装的图纸快出来了吧?我这里还等着编制工艺呢。” “设计已经搞完。”张修安认真地说,“就是上面审查老是定不下来。我们设计时认为不会出现问题的方案,他们也抓住不放,谁也不敢签字放行。” “我看,是因为还没有人系统地把图纸吃透。”张四清无奈地摇起头来,“以前没人管就彻底放鸭子,现在有人管了就一步也走不动。”他环视一下车间,“现在还不给我们,到时一大堆任务下来,我们又得加班加点,更容易忙中出错。”他指一下那边两个小伙子无奈地咧一下嘴,“他们问的问题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进厂不到两年,”张修安无奈地摇一下头,“得有个学习过程。” 刘志远全身心进入了他的设计状态,一天到晚就是一件事,在大本子上写c画,连罗娟和孩子都不问一下。他每天唯一的说话的时候,就是想起一件事,拿起电话就给俞强打过去,询问某个配套件的技术情况。 他从朱意那里拿来的设计手册很多东西都已过时,而俞强则像一个专家,不仅对自己的产品熟悉,一些配套件的专业知识也非常精熟。当时回答不上来的,时间不长他就打来电话,总能给刘志远一个满意答复,像一个尽职能干的参谋或秘书。 家里的人渐渐习惯了刘志远的样子,尽量避免打扰他。 一天,罗娟抱着孩子,站在一旁看了他半天,而他依然傍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一点察觉。 罗娟突然噗哧笑起来。刘志远被这突然的异响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她。 “怎么了?” “我想起了书上的一个人。”罗娟忍俊不禁,“一个欧洲人和一个风车的故事。”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刘志远也笑起来,“就是那个叫什么堂吉诃德的人。你觉得我们很像吗?” “那股子劲很像。”罗娟轻晃着怀里的孩子,看着他笑道,“不愁吃不愁喝,也没人给你下任务,看你的样子像是有毛病一样的。” “我跟他不一样。”刘志远终于换了一下脑筋,饶有兴趣地说,“我们上学时在宿舍聊过这个人。他的脑子是有毛病,在做无用功,不过那劲头倒是挺让人佩服的。我不一样,我有明确的目的和可行性。开始搞‘鼹鼠’的时候,虽说没想到以后的市场会这么好,但也是觉得造出来肯定有买家;现在是我看见了一堆旧东西,想搞一个新的换掉它们。吴明不是说了嘛,做好了他来卖。我是有预见性的。” “怎么做出来?搞‘鼹鼠’时有方主任,你说什么他都支持你,现在搞这么大的一个主机,厂里不会帮你做,方主任和陶伟想帮也没这能力。” “夫人多虑了。”刘志远嘿嘿笑一下,“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先往那里开着看看,有问题再说。” “那你就开吧。”罗娟说,“不过,现在得听我的话,你又该洗澡了。现在澡堂开着门,你现在就去洗个澡,把头也理了,顺便刮一下胡子。别的我不要求你,你把这几样记住了,别到最后设计搞完,你变成野人了。” “头可理,澡可洗,胡子能不能不刮?”刘志远食指蹭一下开始倒伏的胡须,抬头问,“想问题时这样蹭一下有感觉。” “听我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罗娟笑起来,“养个好习惯。再这样下去,该影响吃饭了。” “好,那我就去收拾收拾。”刘志远本不愿意起身做别的事,见她的要求不容置疑,只得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给他准备好的换洗衣服和洗澡用具跟前,扭头笑道,“你直说不听话不让我上床,那样条件更充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红顶商人 170 行家老头 罗娟开始上班。她每天上午下午到给孩子喂奶的时间,想着孩子饥饿焦急的哭声就急忙往回赶,但每次回来,都风平浪静,两个老人把孩子护理得很好。刘志远依然是方丈一样坐在沙发上思考,或是奋笔疾书。 待刘志远感觉自己的想法思路都充分地表达了出来,大本子已经用完,后面还夹了好几张增页。这时他的心情,像走出了密林一样的轻松,抱着孩子变着法儿逗乐。孩子乐得咯咯直笑,他则像一个无拘无束的大哥哥,而不是怀里孩子的父亲。 罗娟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大本子。里面字写得不大,但很清晰,与人高马大的刘志远很不相称。 “设计完了,”她问,“下一步怎么办?” “看机会了。先把厂里的设备造出来,怎么说那也是一套产品。”刘志远说着,又用嘴拱一下孩子的小脸,“听吴明的口气,好像全国不止一处要用这种设备。我回头跟他联系一下,要是有可能,就让陶伟他们干,估计‘鼹鼠’的市场好不过三年,正好接上。” “陶伟那么点的小厂能做这个?”听他说得轻松随意,罗娟睁大了眼睛,“你上面标称的重量有几十吨呢,就怕你装起来了也运不走。” “开始不是说了嘛,车到山前必有路,吊不动就想办法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罗娟看着他,思想一时拐不过弯来。她意识里,刘志远这段时间仅仅是在实现着自己设计的愿望,而陶伟他们也就是小打小闹地挣点钱,比在厂里上班好一点罢了。真要做起这么大c这么复杂的产品,那可就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了,这么大的工厂还如此费力,他们这几个人,这么简陋的设施,简直不可想象。 她的心开始突突直跳。身在刘志远这艘船上,看着他无所顾忌地掌着舵往前开进,她心里有点恐惧了。 前面是渺茫的海平线,刘志远已经认定要去探索,前途未卜。 “你要想好了,这可不是做‘鼹鼠’这样的小玩意儿。”罗娟合上本子,眼里充满担忧,“成套设备就是在厂里,我也想象不出干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看我们车间现在干的产品,都是奇形怪状的,加工难度很大,弄得我每天精神紧张,生怕出了问题。” “没必要这么担心。”看着罗娟忐忑的神情,刘志远轻松地笑起来,“现在还没有开始干呢,我的想法也没有跟陶伟c老方说过,走走看吧。明天我就上班去,帮着厂里搞成套设备。我现在担心的是厂里的成套设备出差错,实在不愿意看着投了这么多的钱,再出问题。” “你可是答应了人家不说话的。”罗娟又添了一个顾虑。 “一定,我只干活儿不说话。” 第二天,刘志远走进办公室。室内新擦过的地面还留着一点水渍,空气里弥漫着木质桌椅及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长时间在家里搞设计,相比狭小c拥挤又充满孩子奶味c尿味的环境,这里显得空旷和安静。但时间一长,看着对面空荡的两张桌子,想起平时应该来的申处长也没露面,他开始感到空寂和孤单。 “他们都去哪了?” 他无聊地拉开抽屉,又打开下面的柜子,里面都是空空的,平时需要的东西还都在家里。于是他又乒乒乓乓地关上,抱起胳膊,想着一会儿先到哪个车间去看一看。 楼道里响起一阵男男女女的说话声。他听得出有郝世业c申处长c朱意c范小青,还夹杂着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这是来客人了。”他想。 “蒋总,那就这样,”郝世业对陌生人说,“让他们先带您到各个处室熟悉熟悉,再到车间去了解情况。” “郝总您忙c您忙。”蒋总也客气地应承道。 几个人到了门口,范小青正要介绍自己的办公室,见刘志远在里面,一阵惊喜。 “刘主任,上班了?这是业主单位的监造蒋总。” 刘志远绕过自己的桌子,迎上前去跟蒋总握手,正想说话,突然感到面熟。 “我们认识。”蒋总握着他的手笑说,“在改型设备的试验台。” 蒋总六十来岁,个子不高,精瘦,细长脸,小眼睛,花白头发直挺着,使头显得很大。 “想起来了。”刘志远笑了笑,“上次您是验收改型设备的专家。” “快进来坐。”范小青见两人认识,放下心来,赶紧招呼大家进门。 朱意从墙角拿来一把折叠椅,放在刘志远桌前,让蒋总坐下。 “记得改型设备验收时,你是总装分厂的技术副厂长。”蒋总摸着兜,拿出烟来递给刘志远,见他摆摆手,便自己叼上,“进步挺快呀,这么年轻就是总师办主任了。” “改型设备就是他设计的。”朱意插嘴道。 “呦。”蒋总惊异地看着刘志远,“那你可了不起。上次验收会上怎么没人说这事?生产了几十年的产品,没人敢动过,后生可畏呀。”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刘志远摆摆手,“我就是提了个方案,具体设计都是大家做的。” “你们北方厂就是有人才。”蒋总叹道,“还净是大手笔。” 他的烟头已烧到了过滤嘴。范小青赶紧把烟灰缸往近挪了挪,看着他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摁灭烟头。 “表扬你呢。”范小青冲刘志远笑一下,对蒋总说,“您才是系统的老前辈呢。” “唉。”蒋总叹口气,又摸出一支烟,“老了,多吃了几年咸盐。论岁数,叫前辈可以,要说有经验谈不上,没做成过什么事。”说着,他抬一下手里的香烟,自嘲道,“系统里,我抽烟是比较著名的。” “蒋总太谦虚了。”一直站在后面没说话的申处长赔着笑脸,“姜还是老的辣。您以后还得多多指教呀。” “谈不上指教。”蒋总嘴里的烟随着说话的节奏,一团一团吐出来,嘴唇干涩灰紫,“这次搞成套设备,大家都是学习,只是角色不同罢了。你们是制造,我是验收,都一样。”说完,他扭头看一下申处长,“我们到车间看看去吧。” “想去哪吧,”已在办公室呆得厌烦的刘志远站起身来,“我带你去。” “您看先去哪儿?”申处长赶忙俯下身征询蒋总意见。 “先到总装看看行了。其它单位嘛,反正过了春节有的是时间。” 朱意和范小青把三人送到门口。待刘志远走过近前时,朱意看着他笑一下。 “你好像白了。” “那是在家捂的。”刘志远做了个鬼脸。 下了楼,蒋总左右看一下问:“卫生间在哪?” “那边,”申处长满脸殷勤,“我带你去。” “不用,不用。我知道了。” “那我给您拿着包。”申处长接过一个小文件包,看着蒋总进了厕所,对刘志远说,“这个老头可得好好伺候了。他要是不发话,产品就出不去。” “你还是把精力用到现场吧。”刘志远瞥他一眼,“你产品做好了,谁有病呀没事找你的事?” “他退休前是南方厂的副总工程师,有啥事都糊弄不了他。”申处长仍然不放心,“刚才听他跟郝总说了几句,感觉这人不好对付。” “担心什么?”刘志远看着心神不宁的申处长,“你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其它的事我来做。咱可说好了,出了不合格的产品别说他,就是我也放不过你。” 蒋总甩着手上的水出来,嘴上又叼了一支烟。 “老了,不中用了。”他对刘志远说,“老跟厕所较上了劲。”说话的空当,又嘬了一口烟。 这是刘志远见过的烟瘾最大的人。以前,老方烟瘾也大,但是抽烟归抽烟,做事时也不会像他一样在嘴上叼着,说话时也是一定要拿下来的。眼前的这个人,可以想象,他在审查图纸或写东西时的样子。 快进总装分厂大门时,刘志远对申处长说:“你先进去,要是张四清不在现场,上去把他叫下来。” 一进大门,蒋总四下张望,眼里立刻充满新奇和羡慕。平整光滑的地面,鲜亮的上层建筑,使他抬头时不禁眯起了眼。 “有个现代化工厂的样子了。”他问刘志远,“都是为了这个项目改造的?” “部里c省里都给了钱。” “你们争到这个项目费了不少劲吧?”蒋总习惯性地从兜里摸出烟凑到嘴边,左手打火机随之点着。他使劲吸一口,烟头冒出的火苗和青烟使他的双眼眯了一下。 “也没费什么劲。”刘志远抬头想一下,“开始有这么个想法,时间不长上面就通知让做了。” “呵呵。”蒋总朝他笑着摆摆手,“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 张四清满面笑容地快步走来,伸出双手寒暄道:“欢迎蒋总来检查指导。” 刘志远介绍了张四清。 “别客气,互相学习。”蒋总赶紧把右手的烟转到左手,也伸出手握了,“以后我们联系就多了。”松开手,他又把烟放嘴上,使劲吸两口,拿着烟头左右看一下。 “往地下扔吧,”张四清说,“没关系的。” “别。”蒋总摇着头,“这么干净的地面,扔个烟头多不好。” “放这里。”申处长手里拿着折好的纸卷递过来。 “谢谢。”蒋总放了烟头,抬头指着正在装配的一台“鼹鼠”问张四清,“你们一个月能生产几台?” 张四清痛快地回答了,伸手引他往别处走,参观车间的主要设备设施,像汇报工作一样介绍成套设备装配的准备情况。蒋总只得跟着他往前移步,但还是不情愿地回头望一下。 “申处长给我介绍了。”张四清恭维道,“蒋总是行业的老前辈,今后要多多指教。” “我是多干了几年,”蒋总急忙摆手摇头,“但我们厂跟你们没法比,你们要正规得多。” 上楼时,张四清小声对刘志远说:“前几天俞强打电话过来。听说咱们要搞成套设备,让我问问能不能让他来提供配件。” “好事呀。” “可是不行。”张四清摇摇头,“我找了徐副厂长,他做不了主,就找了厂长,厂长还把他批了一顿,说找私营企业做配套,对这么大的项目不严肃,必须找国家定点的单位。” “什么定点单位,”刘志远嗤一声,“我看俞强做的东西比他们强得多。” 到了楼上,蒋总左右看一下,感到不解。 “既然厂房改造了,为什么办公室不顺便装修一下?” “先生产后生活嘛。”张四清笑了笑。 “这倒是。”蒋总点点头,“有钱使在表面上,哪儿都一样。但是,对你们厂,我还是心存敬畏的。七八十年代,上面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些国外的图纸,说要自己生产,用到国家重点工程上去。我们看了都挠头,没想你们还是搞成了。这两年,改型设备又是你们提出来的,关键是那个‘鼹鼠’,也是你们设计的,这就更厉害了。”他表情夸张地说,“全国都在仿造呀。” “‘鼹鼠’就是刘主任设计的。”张四清看着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心生感慨。 蒋总惊讶地扭头看着刘志远,满脸狐疑。 “是我设计的。”刘志远笑着点点头。 “这么说,”蒋总转过身来,冲他抱了一下拳,“你还是我的老师呢。” “过奖了。”张四清连忙打岔道,“您是老前辈。” “不对,不对,要实事求是。”蒋总对他摆摆手,“我退休前的最后半年,就是一门心思在仿造‘鼹鼠’,厂里还专门给我配了人c拨了钱。上次我来参加验收,想趁机考察一下,可惜什么都没见着。” “我说呢,看那天你的样子就像是有事。”刘志远想起了那天他在车间东张西望的样子,嘿嘿笑起来,“干嘛不直接问?” “那哪儿好意思?”蒋总郑重其事地看着他,“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的‘鼹鼠’设计得好,一下打开了市场,以前在进口设备上见到的技术,用了很多,想都不敢想。”他说着,从兜里摸出烟。张四清赶紧从桌上拿过来一包,笨拙地打开。 “我就抽我的,别的不习惯。”蒋总已经从烟盒里取出一支,还没放到嘴边,又赶紧递给刘志远,“这就算是敬老师的。搞设计的人,很少不抽烟的。” “我也能抽,”刘志远接过来笑道,“就是什么牌子的都一个味。” 一直站在蒋总身后的申处长看见蒋总和刘志远熟络起来,还带着点钦佩的神情,感觉找到了套近乎的话题。 “蒋总一看就是一个搞设计的行家。” “在进门之前你这么讲我还能勉强接受,”蒋总抬头看他一眼,摆摆夹着烟的手,袅袅青烟被甩得婀娜多姿,“现在在刘主任面前你这么说我就担当不起了。” 他扭头看着张四清说:“先看看你们的生产计划吧。” 171 家里的新成员 因为有了小钢钢,过起春节就有了更多的意义,母亲忙着累着,心里却是十分的欢喜。 正月初一早晨,两人准备抱孩子回家。罗娟把孩子放在母亲缝制的红色的小棉被上,给他戴了一顶两边有红绒球的帽子,穿上中式的棉袄。孩子见周边物件鲜亮,立刻手舞足蹈,躺在被子上左右摆着头依依呀呀叫个不停。 罗娟欢喜地看着他,像在欣赏一件得意的作品。 “这衣服不是给孩子穿的。”刘志远笑道,“是穿着让你欣赏的。” “看我们的小宝贝,”罗娟依然痴迷地端详着孩子,“像年画里的一样。” “不像。”刘志远探过头来看一下,“画里的孩子都是呆呼呼的傻笑,哪像我们这么有精神。” “你是在自己夸自己吧?”罗娟看一下他,“昨晚上奶奶刚说了孩子的眼神像你,你还当真了。” “本来就是。”刘志远俯下身来,对着孩子得意地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看这眼神,将来我们也是一个造大机器的人。” “你说的也是。”罗娟一边给孩子包上尿布,一边扭头看一下墙上的挂历说,“年画上的孩子,不管男女,为什么都画成一个样的?” “白白胖胖,没棱没角,傻不唧唧。”刘志远也瞥一眼,“反正我不喜欢。我倒喜欢咱们孩子,笑的时候什么都不顾,哭的时候就使劲地闹,这才像孩子的样子。” “这是画儿,放到街上卖的,人家也不能画一个在哭闹的孩子吧?” “所以我不会去买,也就是老太太们喜欢这样的。” “这就是奶奶买来非要让我挂上的。”罗娟噗哧笑一下,“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是说了嘛,打打闹闹,上山下河的那种。” “就像《大闹天宫》里的,山上山下,洞里水里都是蹦蹦跳跳的小猴子那样?”罗娟的眼睛亮起来。 “对对,”刘志远兴奋得象个孩子,“就是那样的。” “闹死了。别说那么多的猴子,家里有一个不听话的就够你受的。” “干嘛要让人家听话?”刘志远认真起来,“人生来就是应该按照本性活着的。从小到大,我出去跟不认识的人一起,商量好怎么玩儿,就开始尽情地去比试;出去跟人做生意,讲好价钱和条件,自己就放开手脚去干。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老实听话的,你还没动什么,他就说老师不让这么干c我妈不让这么做。我就说,那你就找你妈和老师玩去吧,我不带你。还是不听话的好,自由自在,尽情痛快,就算自己出了错,赔了一笔生意,我也认,大不了从头再来嘛,那样才叫生活。听别人的话,那就是为了别人活着了,我的儿子可不能这样。” “那你跟吴明一起出去打工,”他的话罗娟是爱听的,但联想到现实,又觉得不无担忧,“就不互相提醒一下?” “互相提醒就不是我俩了。”刘志远笑起来,“一般是接到活儿以后,我俩自然分工,我组织干活,他负责跟客户沟通。沟通不了的,我上去帮腔,忙不过来时他就过来一起干。挣了钱一人一半,就这么简单。” 孩子悠闲自得地把手指放进了嘴里,罗娟赶紧拉出来,看着刘志远笑说:“你看,这些不管能行吗?” “给他一个奶嘴含着不就得了?” 罗娟整理着孩子出门的物品,若有所思。 “你说的道理,我老觉在厂里行不通。” “怎么行不通?”刘志远睁大眼睛看着她,“你看,陶伟c军山c老方不都是这样吗?” “你们几个有共同的特点,都是放荡不拘。” “不是。”刘志远思索着合适的词语,“俗话说是对脾气,实际上是大家想法差不多,做起事来都互相有需求。” “最关键的是信任。”罗娟看着他,“你提出搞‘鼹鼠’时,方主任就敢放手让你干。要知道一旦做不成车间会赔一大笔钱的,还得搭上他自己的名声。” “结果是搞成了,那些想说三道四的也没了机会。” “你也在乎说三道四了?” “就是说说,我不在乎。小时候我在大街上走,总见有人指指戳戳,结果我是越长越高,到后来见了我他们都不敢有二话了。” 罗娟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只从小红被子里露出鼻子和眼睛。 “穿得这么好还是啥也看不见。”刘志远接过孩子笑起来,“等见了奶奶一泡尿就湿了,还得换下来。” 罗娟哭笑不得,娇恼地拍他一下:“念点好咒吧你。” 尽管天气阴沉,但大街上和往年一样年味十足,所不同的是人们的衣着更加时尚讲究,连孩子的衣服也丰富多彩,走了一路,没见一个重样的。 “你还让我们穿中式棉袄,”刘志远看着罗娟说,“弄得像一个小地主一样。” “大家都奇装异服的时候,我们来个典雅的,这是文化。”罗娟满怀憧憬,“大一点了,赶上正式场合,我会让他穿西装c带领结的。” 母亲门前,大红的鞭炮碎屑厚厚一层,阴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道。 刚一上楼,母亲便开门迎了出来,赶紧接过孩子。 “这一晚上我像过了一个年一样。别冻着孩子了。” 进了门,两人开始脱掉外罩。母亲抱着孩子到走暖气跟前,看着他说:“等一会奶奶给你解开,现在被子还是凉的呢。” 家里很暖和,甚至感觉有些干燥。搭挂在暖气旁边的尿布已经干透,碰一下硬邦邦的。 罗娟过来,和母亲一起把孩子放在床上,一层一层解开。孩子四肢被解放,一下子翻过身来。 “我们孩子机灵。”母亲欢喜地咯咯笑起来。她抱起孩子,闭着眼,轻顶着他的额头,许久才说:“奶奶给你压岁钱。”说着从床上拿过一个红纸包,放到孩子的手里,突然掉下泪来,“本来应该是很多的。” 她想起了上次那件事。 自从上次出事后,刘志远和罗娟两人都十分注意避免在母亲面前谈钱的事,每月一发工资,便主动把刘志远的工资交给她。平时家里的吃喝都是母亲来采购,她也没再说过什么。罗娟怀孕生子,家里头等的大事,母亲里里外外操心忙碌,两人以为这件事早已画上了句号,没想到在她的意识里留下如此深沉的郁结。 “大过年的,”刘志远心疼地扶住母亲的肩膀,“您又瞎想了。” “妈,过去的事就别再想它了。”罗娟宽慰道,“俗话说‘破财免灾’嘛。” “妈我是老糊涂了,”母亲抬起红红的眼睛,抽泣着说,“办出了这样的事。” 听着这样的话,刘志远真想拿出一大把钱放在她面前,冲淡她心中的阴影,但是摸一下兜,区区一小叠,还是为了过节见了晚辈给压岁钱的,再说这一点也起不到作用。吴明给的美元是留给孩子的,罗娟身上也没多少钱,两人有一点积蓄,都存在银行以备急需。 刘志远看一眼罗娟,又看一下母亲,怀念起在学校打工时的愉快时光,那时兴致勃勃,无拘无束,钱还来得快。现在大过年的,一时感到手中拮据。 “妈,您这么点小事都念念不忘。”罗娟看着母亲不时流下的泪水,抽出纸巾给她擦了,自己也吸一下鼻子,做出笑脸说,“您的心气这么重,以后我说话做事可要小心了。” “你这孩子,”母亲腾出抱孩子的左手,手背蹭一下鼻子,看着她埋怨道,“还跟我说这个。” “那以后我们都不再说这事,”罗娟俯下身,双手扶住她的双肩,像对孩子说话一样,“您也别再想了,好吗?” “好了,好了,听你们的。”母亲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又在这喜庆的日子。听着儿媳智慧又温暖的劝导,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催促道:“快去煮饺子吧,水已经烧好,小心把昨晚的剩菜碰了。” 见母亲心中的阴云散去,刘志远的心情也明朗了起来。 “夫人行。”他钦佩地看着罗娟,“对付老太太我一点办法没有,你两句话就解决了。” 罗娟自得地看着母亲,挽一下袖子进了厨房。 “还是娟说话好听,”母亲看着刘志远,“你也学着点。” 厨房本来就小,过年准备的东西多,晚上的剩菜剩饭一放,真是转不开身了。 昨天下午,准备年夜饭时,刘志远劝母亲少做一点,就是三个人吃,剩下了也不好处理。母亲执意不肯。 “是四个人吃,还有我们钢钢呢。再说,今年更要好好做几个菜,祭一下你爸,让他也知道现在刘家有了孙子了。”母亲说着沉静下来,流着泪自言道,“要是他还在,那该多好。” 炉子上的水被再次烧开,锅沿往出喷溅着水星,掀开锅盖,蒸汽立刻充满狭小的空间。罗娟取过码放整齐的一篦饺子,开始想一溜溜地推进锅里,但放了一夜,饺子和篦子贴得紧推不动,只得捏起两只试一下,还好,没有完全粘住。她庆幸晚上的补面加得足够,没想到平时从不接触厨房事务的刘志远还知道这些。包饺子时,她擀片儿,母亲包。母亲手快,两人正好配合。刘志远在一边没事干,就在一边负责码放,看着两人边包边拉家常。 母亲很兴奋,说东道西,最后都得把孩子带上。她手里不停地捏着,看一下床上睡觉的孩子:“明年这时候,他就可以过来捣乱了,到时你给他擀一片大的,看他能包成啥样子。” “我估计最后得把皮儿和馅和到一起了。”罗娟笑起来。 “那正好,”刘志远兴奋地说,“烙一张饼我吃。” “你倒挺会想。”母亲笑着看他一眼,“孩子长大了,你可不能瞎教他。要管还得娟来管,不能像你一样的没规没距。” 想着母亲对孩子的关爱,罗娟心里暖洋洋的。这是自豪,也是感激,她有种走入自然流淌的人生长河的感觉,前赴后继,一代对一代寄托着希望。 饺子一对对地下,锅中沸腾的水面平静了下来,冒着热乎乎的蒸汽,呲呲响着,蓄积着能量,等待着再次沸腾。 热腾腾的饺子端到屋里,刘志远正哈哈大笑。母亲在床边搓揉着梆硬的尿布,看着他说:“孩子尿了,这有什么可笑的?” “我们的品味让他一泡尿给尿湿了。”刘志远对罗娟说。 “这也有好笑的?”罗娟也噗哧笑起来。 “我想回来以前刚尿的,就把他的尿布给撤了,让他穿着新衣服时尚一下,舒舒服服地呆一会,没想刚抱着他在床上玩一会,就感觉肚子上热乎乎的,连他的新棉袄都湿了。” “看你的爸爸,”母亲探着头对床上的孩子笑说,“就让他看了一会,你就把新衣服给尿了。” 罗娟放下饺子,走到盖着小被子的孩子跟前,哭笑不得地开始收拾。孩子见妈妈跟他说话,手脚一阵欢动。 母亲把尿布递给罗娟,扭头对刘志远说:“还是造你的大机器去吧。平时厨房不让你进,以后孩子也不让你管了。” “那可不行。”刘志远笑道,“我俩现在就要开始沟通,将来好配合做事。” “家里也没换的。”罗娟手指捅一下刘志远胸前湿乎乎的一片,“就惩罚你,自己捂干吧。赶紧吃饭去。” 刘志远走到桌前,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饺子问:“妈,醋蒜呢?” “桌上碗里盖着呢,一大早就捣好了。” 两人开始吃饺子,探讨着调馅的过程和配方。 “一会吃完,我们去张叔家去拜个年,”罗娟对母亲说,“每年都是人家来。” “不用了,你们慢慢吃吧。年前你薛姨跟我说,今年他们回老家过年,我也托他们给亲戚朋友带了好。” “那就不出门了,”刘志远看着母亲怀里的孩子,满脸欢喜,“专心陪着我 的小伙伴玩儿一天。” 电话响,罗娟拿起听了两句就笑起来。 “左军山,让你中午到方主任家。”放下电话,她对刘志远说,“刚才还说今天不出门的。你们可不能喝多了。” 172 厅级干部 一上楼梯,就感到了老方家里热闹的气氛,屋里欢声笑语不断,锅碗瓢盆响成一片。刘志远刚敲一下门,左军山就挽着袖子出来埋怨道:“你怎么才来?” “让孩子尿了一泡,”刘志远捏着胸前的毛衣说,“刚在暖气上捂干。” “这就对了,让你也尝尝人间烟火。”左军山嘿嘿笑着,对里面喊,“刘总驾到。” 老方和陶伟笑呵呵地从客厅迎出来。 “志远,大家正在说你的故事呢。”老方拍着他的肩膀,“今天穿得挺时髦啊。” “时髦?”左军山插话道,“您仔细闻闻,肚子上还有尿骚味呢。” “志远现在也开始照顾家了。”杨秋芳也迎出来,欢喜地看着他,“孩子尿身上了吧?” 客厅,电视里正重播着春节联欢晚会,沙发上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正专注地看着,见老方领着人进门,连忙站起来,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刘志远。 “这是大辉。”老方介绍道,“我跟你说过的,老大,现在在部队。” 刘志远好奇地看着大辉。他跟军人接触不多,感觉很新鲜。 “这就是我刚才给你讲的刘叔叔。”老方对大辉说,“叫叔叔。” 大辉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张了一下嘴,又闭上,叫不出口。 “这样叫不对。”刘志远赶忙纠正,“我也只是比他大了三四岁,只能当哥。” “我的同事就得叫叔。”老方坚持道。 “那罗娟还叫你叔呢。”杨秋芳白他一眼。 “在厂里就得这样。罗娟在就叫哥,单独跟方主任在一起就叫叔。”左军山扭头对大辉说,“到这儿半天你还没叫我呢。” “这点便宜你也想沾。”陶伟嘿嘿乐起来。 杨秋芳拉了一下左军山的衣服:“左军山你就是一天到晚地瞎闹。” “就叫哥。”刘志远朝大辉伸出手来,“咱们里外都一样。” “叫哥就叫哥吧。”老方走过来,对正握着刘志远手的大辉说,“你要好好向志远学习,做事要敢作敢当,这样才行。去吧,到厨房帮帮忙去,让军山歇会,说说话。”见大辉顺从地出去,老方对刘志远说,“身体条件挺好,就是脾气有点肉。” “在部队领导都喜欢他,”杨秋芳不满地瞪他一眼,“年底受了表扬,还允许他回来探亲。” 陶伟给刘志远端过水来,笑说:“你喝不了烫的,注点意。” “你好像又瘦了,怎么回事?”刘志远接过来,看着他笑说,“要给咱们出去的人长个脸。要是一出去都这样,家里就更不愿让我们出去了。” “我没什么呀。”陶伟不解地看着他,“经常在外面山珍海味地吃,回到家一沾枕头就着,吃得好,睡得香。” “操心哪。”老方摆一下手,“公司不大,可是里里外外哪照顾不到都不行。” “说累也不累。”陶伟坐下来看着刘志远,“看着产品一批批的出去,心里高兴。正想跟你商量呢,现在有了点积累,我们想把厂房改造一下,买一台客货,再买一台皮卡,咱们像像样样地开个公司。” “你们看着弄吧,我到现在还没去过呢。” “这个甩手掌柜的,就喜欢窝在厂里。”左军山从桌上拿起一支烟点上,眯眼看着刘志远,“人家都看不上你,你还干得挺起劲,连梁跃进都罚了。” “‘鼹鼠’也就是再能干两三年的事,外面仿造的太多了。”刘志远没理睬他,对老方c陶伟说,“我们得准备干点大的。我已经把成套设备的主机设计了出来,将来我们就干这个。”说完,也不顾两人是否爱听,他讲了吴明来的情况,把设计的主机做了简单介绍。 老方和陶伟听了顿感突兀。 “比咱们现在的厂房还要高。”陶伟看着老方说。 老方拿了一支烟点上,半天没说话,待烟着到了过滤嘴烫了手,这才赶紧掐灭在烟缸里。 “只要有人要,干一把也不是不可以。”他说,“眼见着‘鼹鼠’的价格在往下掉,客户要求也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好干了。”说着他征询陶伟的看法,“你说呢?” “确实是难干了点,不过还能将就。”陶伟满脸的顾虑,“但要是干大机器,凭这人员c设备c厂房,想都不敢想。我们手里这点资金,只够做上几根轴的,肯定远远不够,到哪儿找钱去?” “我现在也只是设想,”看着他为难的神色,刘志远说,“咱们过一段时间再说,反正技术是现成的。不过,咱现在就得多招几个像样的技术人员,生产‘鼹鼠’需要,以后干大了更需要。”看着两人依然神色凝重,他笑起来,“看你们俩,大过年的这么紧张兮兮。”他问老方,“应该还有小辉吧?” “他在厨房给徐建当下手。”老方回过神来,眼睛里立刻闪起光亮,对杨秋芳说,“把小辉叫过来,认识认识。” 杨秋芳不满地看他一眼,起身出去。 “小辉大学二年级了,机灵聪明,爱学习,中学时每年都是年级的前三名。”老方得意地说,“前两天我跟他说起了你的故事,他很感兴趣。” “一会儿开始喝酒,谁也不能再提刚才说的事。”见老方高兴起来,左军山说,“大过年的,别坏了我的情绪。”他看着老方,指着刘志远说,“这个人就是这样,走到哪就把麻烦带到哪。” “可不能这样说。”老方赶紧摆一下手,“不像你们搞贸易的。搞企业,他这样的麻烦花钱都买不到。” “来了。”小辉拉着长腔,端着一盘菜进来。大家连忙起身,收拾桌上的瓜子花生,茶壶茶杯。 小辉比他哥哥稍矮,但显得精干,眼神中透着机灵,笑起来一口白牙讨人喜欢。 “小辉。”左军山指一下刘志远,“认识一下,这就是你爸想让你见识的刘志远,厂里的牛人。你们聊一会,我去厨房。” “刘哥,我知道。”小辉抬眼审视着刘志远,“回来时正好跟罗杰一趟车,路上听了很多你的故事,真是佩服。” “方主任,他俩都挺好的,干着自己想做的事。”被老方当榜样一样介绍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刘志远感觉别扭,“我其实也是这样,不感兴趣的也不想做。” “您可不一样。”小辉说,“说是随心所欲,其实您是敢想敢做,而且还都把事干成了。现在大家都在想法挣更多的钱,找一个更好的工作,但都没有您这一点劲头。其实,有了这些,到哪都一样,就是擦皮鞋,也能擦出事业来。我今年大二,想着再开学,也去找份打工的工作,边干边学。” 话语中带着理想和书生气,但很合刘志远的胃口。刘志远感觉遇到了知音一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他想起了罗杰,平时基本上没问过他什么,马上该毕业了,也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 “对了。”老方满意地看着小儿子,“要的就是你这个意思。” “劳驾,劳驾。”大辉端着菜上来,嘴里不停地说,“闪开点,别烫着。” 一大盆鱼片汤,红的c白的c绿的,冒着热气和香辣味,陶伟看着赞叹起来。 “徐建的手艺又长进了,色香味俱全。大辉,学会怎么做了吗?” “看了一会,”大辉把菜在桌上放好,憨憨地点点头,“知道了大概。” “真比饭馆的还要好。”老方也凑上去闻一下,点头赞许道,“只可惜他当了副厂长了。” 在客厅的几个人,开始手忙脚乱地布置椅凳,摆放酒杯碗筷。 “这个徐建不得了,”左军山也端着一盘菜上来,对大家说,“简直就像一个大厨师一样。这手艺,我服了,要是选私人厨师,我第一个要他。” “你还啥都敢想。”陶伟笑起来,“让一个厅级干部当你的厨师,那你得多大的官呀。” “这话打住,别再往下说了。”左军山举一下手,自嘲道,“我声明,本人混了快三十年,连个班长都没当过。” 大家哄地笑起来。 菜一盘盘地端上来。 “先让徐建来过喝上两杯,”老方对左军山说,“今天就忙了他了。” “好了好了。”徐建端着一盘菜走过来,边上跟着杨秋芳。 看着菜稳稳地放在桌上,杨秋芳忙着给他解开围裙,对大家笑说:“让这么大的领导给你们做饭,你们倒稳稳地坐着说笑起来了。” “阿姨,干这事对我来说是享受。”徐建看着她,“只要大家吃起来都说好我就满足了。” “来,我先敬你一杯。”老方按着肩膀让他坐下,“按理说,你这么大的领导就不应该下厨房了,可是没办法,要不然大家都吃不好呀。” “过年了,大家一起吧。”徐建端起杯来,和大家一起干了杯中酒,抿着嘴品味起来。 “这酒不错。” “这是军山带来的。”老方说着,给他拿过酒瓶来。 “军山拿来的那就不用说了,那是上档次的人。”徐建看一眼,朝左军山伸出手掌,“这酒得这个数。” “不知道。”左军山洒脱地摆一下手,“是他们硬塞在我后备箱里的。管那么多干什么?咱们喝就是了。你要是觉得好喝,我那里还有一箱呢。” “现在是喝酒的不买酒,”陶伟笑道,“买酒的不喝酒。” “这倒是。”徐建又端起杯来,对老方说,“方主任,第二杯。” “好,大家来,第二杯。”老方说着,一口喝了下去,拿起筷子招呼大家,“都尝尝,徐建辛苦半天了,趁热吃。” 大家吃了都说好。 “你一天忙成这样,”左军山问徐建,“怎么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其实这做菜也没什么。”徐建笑一下,“首先你得会吃,知道什么样的好吃,然后再想法把它做好。现在迎来送往的,整天在外应酬,吃的时候,留心一下各种做法就行。佐料无非就那么几种,淡了放盐,味薄了放糖,做的时候仔细点就行了。做好了,自己欣赏一下,对生活也是一种调剂。” “经验之谈。”老方提议喝第三杯酒,“管着这么大一个厂的生产,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扯皮的事,麻烦事想都能想得出来。你又不是那种耍心眼的人,累是肯定的。” “您猜我现在羡慕什么人?我羡慕司机c羡慕厨师。”徐建放下杯子说,“他们把活干完,回家就没事了,每天可以画一个句号,休息一下。干这个不行,事情一天到晚没完没了,还得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心里累。你们赶紧搞大点,不行我就到你们那里打工去。” “徐副厂长别开玩笑了。”陶伟端起杯来看着他,“我们是小打小闹,挣点零花钱。还是大厂正规,我现在倒羡慕起大厂的各种规范了。” 见他们探讨起问题,坐在对面一直观察着徐建的左军山端起杯来,对身边的刘志远说:“别光吃菜了,咱俩喝一个。” “我看你是不是有毛病了?”刘志远咽下嘴里的东西和他碰一下杯,“一上桌不吃也不喝,光瞪着两个小眼珠子看人的脸。” “说你也不懂。”左军山没想到他不光是闷着头在吃菜,还观察着自己,“有领导在场,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你得先看好场上的形势。这是职业习惯,或者叫素养,懂吗?” 又看到他这种好为人师的样子,刘志远不耐烦起来。 “什么习惯素养,学了一身的毛病!”他把面前的小碗往左军山面前一放,“来这里就是喝酒吃菜的。倒上一碗,好久没在一起坐了,痛痛快快喝一下。” 左军山不屑地看他一眼。他想拒绝,但听刘志远语气里带着揶揄,也就不甘示弱,转身拿过酒瓶,硬着头皮,咕咕地倒上。 “跟你在一起就是傻吃傻喝。” 看见左军山的囧态,刘志远心生得意,端起碗来,几口喝了下去,手托着空碗等着他。左军山也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可像被噎住了一样,痛苦地坚持一下,艰难地咽下,看着刘志远,面露难色,想缓一缓。 “你走南闯北的,还在乎这个?”刘志远盯着他催促道,“一咬牙喝下去就没事了。” 左军山硬是一口口喝了下去。胃里开始往上顶,他紧闭着嘴,梗着脖子压住,伸手夹菜。一小口菜在他嘴里慢慢搅动了半天,轻轻咽下,这才恢复了正常。不过,这时他已是醉意十足了。 “刚才我是想和你说,”他看着刘志远,身体有些晃悠,“看徐建那样子,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真是活受罪。挣钱的办法太多了,干嘛非得这样死撑着?还有一个人,就是你那个张四清,不光像徐建这样,还扣扣缩缩的,拿不起放不下。别人当了官都是兴高采烈的,他可好,自己瘦了一圈,活得累不累呀!现在看,像你这样傻吃傻喝的最好,什么也不在乎,也落个轻松自在。” “你们小哥俩在说啥呢,这么专心?” 老方逐个敬酒,到了左军山这里,叫了他两声才听见。见老方端着酒看着自己,左军山反应过来,赶紧端起杯来。 “我在教育他,过段时间不说就不行。” “军山,千万别把你的经验教给他。”这边徐建呵呵笑起来,“他现在这样是最好的,就是最好的学校也培养不出来。来,”他端起杯来,“志远,你干得好。别看厂里这么多的人对你说三道四,可是你每一步都想在了他们头里,做得还好,尤其那天的课讲得太棒了。” “别再说这事了。”刘志远自嘲地摆摆手,“你知道,以后我再也不说话出主意了。” “是怎么回事?”老方不解地问。 “这事全办公楼都知道。”徐建不无遗憾地讲了尚书记跟刘志远的故事,“老尚还很得意。” “这个老狐狸。”老方禁不住笑起来,“志远的脑子不是干这个的,能绕过他了?”说着,他端杯示意刘志远,“不说就不说吧,咱答应人家了,就得遵守承诺。这样更好,专心想咱们自己的事。” “可不行。”徐建摇头看着老方,“现在厂里的质量,有志远在盯着,我安排起生产计划来还有点谱,要不然就没法干了。改型设备那时候您还记得吧?” “那也不是个事儿呀。”老方看着他,“各种制度健全,老只靠着一两个人来管,这哪儿行?” “都是国家的嘛。”徐建无奈地笑一下,“要是换了私人老板这也就不是问题了。国家的事,除非像志远这样的人,认真,认死理儿,把事当做自己的一样去做才行。现在的状况谁都明白,梁跃进不比我们聪明?部长不比我们聪明?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是都拿着这么大的家当当做文章来写了,怎么好看,怎么来。” 对面,左军山已经醉态明显,正滔滔不绝地跟大辉c小辉吹呼着,刘志远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 “可惜这个环境容不下这样的人。”老方惋惜地说,“不过,我看梁跃进也舍不得对他怎么样。” “这么大的工程,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徐建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支烟,生疏地点上,嘬一口又吐出来,已经发红的眼睛被烟刺激得眯成一条细缝,“厂里多高的学历c学什么专业的都有,高级工程师一抓一大把,可现在刺刀见红了,却没一个敢站出来挑大梁的;连郝世业也是得过且过,只求做到不挨骂。所以,梁厂长决定过了年,待配件计划完成得差不多时,请一个外国专家来指导装配。上面已经批准了。” “来,都端起来喝一杯。”看着大家都开始说话,老方端起杯来,“咱们边喝边聊。” “都是自家人,喝点行了,”在一边一直和陶伟说话的杨秋芳不满地看他一眼,“喝那么多干什么?” “阿姨,大过年的,您就让大家放松一下吧。”左军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端杯对徐建说,“徐副厂长,今年我们还得好好合作。” “那当然,”徐建呵呵笑道,“左总的事,我向来是排在第一位的。你们是红顶商人嘛。” 173 红顶商人 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还有点胃口的,简单吃了饭,大辉小辉开始收拾碗筷。左军山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外面下雪了,”小辉兴奋地跑进来,“好大呀。” 众人都好奇地朝外看去。外面树枝已经挂上了白绒绒的雪坨,走到窗前,可以清晰地看见大团的雪花密密麻麻地落下,建筑都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举目远眺,茫茫一片灰白。 “好雪。”老方自言道。 “我得到车间看看去,这么大的雪,别再出点问题。” 徐建对老方说一下,跟大家打了招呼,心急火燎地出了门。 “我们也走吧。”陶伟说。 “那行,”老方看一眼沉睡在沙发上的左军山,“就让军山在这儿躺会儿。” “别。”陶伟说,“我和志远把他送回去,在家里睡怎么都方便。”说着,他附身推一下左军山,“军山,咱们回家睡去。” 左军山哼唧了一下,翻一下身又睡过去。 “你跟志远走吧,”杨秋芳对陶伟说,“这么大的雪,让他在这里睡一会没事的,大辉小辉在呢。” “这里也不宽敞。”陶伟摇摇头,“还是弄回去,我们俩架着他走。” “来。”刘志远转过身来,“我背着他,走起来还好走,他身上也没多少肉。” 陶伟和大辉把左军山放到刘志远身上。左军山毫无知觉,四肢柔软,任人摆布。出门前,陶伟把他的大衣给他披上。 老方爷仨把他们送到楼下,叮嘱路滑慢点走。陶伟见老方只穿了毛衣,就让他们赶紧回去。 路上的积雪已有一拃厚,一脚踩上去酥软舒服,到地面时又有咯吱咯吱的质感。天色阴沉,四周雾茫茫的,夏日枝繁叶茂的大树,剩下粗的和细的枝干,被雪景衬得漆黑,像国画里用笔尖挑出来的一样。 稠密的雪团直直地落下,掉在刘志远发烫的耳朵上,凉凉的,极其舒服。路面深深的自行车车辙和脚印,正被新下的白雪渐渐抚平棱角。地面白得让他不忍心一脚踩下去。 刘志远最喜欢下雪,可惜几年大学在南方,假期还要打一段时间的工,临近春节才能回来,所以几年没有见到过像样的雪景了。有时回来见到路边田野的残雪,就直后悔没早点回来欣赏。来厂后,每当发现天气阴下来,开始掉落星星点点的雪花,他就开始激动,可是都是刚刚白了一点地皮,老天就没了力气。 上中学时,赶上大雪,他能在空旷的雪地站立好久,空旷c清凉c宁静c洁白,舒适得让他敬畏。 “我看你俩开始时就一人喝了一碗。”陶伟问,“怎么回事?” “他教育了我一年了。”刘志远鼻子里哼一声,“今天感谢感谢他。” “其实军山酒量不大,”陶伟嘿嘿乐起来,“就是爱咋呼。” “不仅咋呼,还爱当老师。”刘志远喘着气说,“你要是让他抓住点把柄,他能臭你好几天。” “他说话时你就别插嘴,等他自己说得没趣了,也就不说了。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对他的,所以他对我还好点。” “我可没这个耐心,听得不耐烦了就回他两句。” “你行吗?”见刘志远脚下滑了一下,陶伟紧赶两步上前搀扶一把,“咱俩换换。” “没事,背着虽说沉点,也比听他叨叨强多了。” 前方是几座楼之间的空地,有个小凉亭,顶上是厚厚的葡萄藤。在夏秋季节,这里是人们打牌喝茶,聊天的好去处。现在葡萄藤上堆积了成片的白雪,下面的椅子和地面的雪稍薄一些,但也有一指多厚了。周边的石凳石桌上,厚厚的积雪像大面包一样,一番童话般的景致。 刘志远感觉到身上的左军山在蠕动,一直垂在肩前的双臂开始使劲搂起他的脖子。 “你没事吧?”他边走边扭头问。 左军山的胸部开始涌动,鼻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要吐。”陶伟说,“快把他放下来!” 刘志远慢慢蹲下,陶伟上来两手托住左军山的腋窝。待刘志远回过身来,两人一边一个扶住他时,左军山头往前一冲,嘴里污物汹涌而出,在厚厚的雪面上砸出一个不规则的黑洞。 “军山,”陶伟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想吐就使劲吐,吐完了就好了。” 左军山没有一点反应,身体软得和泥一样,伸着头不断地干呕着,嘴唇挂着长长的口水。 “幸亏及时发现,”陶伟噗哧笑起来,“要不然全吐在你脖领里了。” 刘志远不禁缩一下脖子。 “那样就惨了,这可不像我儿子的尿。”他看着左军山,“看来肚里没东西了,来,我再把他背起来,早点把他弄回家躺下。看这熊样子,我都替他难受。” “不,你们谁都别动。”左军山抖动一下双肩,“我就想这么呆着。” “咱把他抬到凉亭里去,那里雪小点,也可以坐一下。”僵持了一会,刘志远给他弹一下后脑勺上的积雪,朝边上的凉亭努一下嘴,“他的脖子都湿了。” 两人一手架着左军山的胳膊,一手兜着腿,尽量让他保持原有的姿势抬起来,费劲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快到凉亭时,陶伟提醒:“到了,小心台阶。”刘志远的后脚跟已经碰到了硬物,一屁股坐了下来。 “没事吧?”陶伟关切地问。 “没事,正好坐下。他也没事,垫着我的脚呢。来,加把劲,把他掫上来。” 上了凉亭,两人把左军山放到椅子上。左军山往后仰一下,又俯下身来,两肘支着膝盖双手抱着脸。 “这样他是舒服了点。”刘志远看着大衣下摆沾满了雪,又被他坐在屁股下面,“可惜了这件大衣了,刚才也来不及把座上面的雪搂一下。” “你老外了。”陶伟喘着粗气笑起来,“这么名贵的大衣,最好的洗涤方法,就是和着雪拍打,待起来时给他拍干净还帮他洗了衣服呢。” “这家伙真是烧包。”刘志远看着左军山感叹,“穿这么好的衣服,得多少钱一件呀。” “这件,你三四个月的工资吧。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就不在乎了。” “看来老挣这点死工资确实不行,”刘志远想起了早晨的尴尬,“还得出去干。” “正好啊。”陶伟欣喜地看着他,“公司正等着你来掌舵呢。你来了,咱们分工,你管市场和开发,我就干些跑跑颠颠的事,这样我们发展还快点。我也不甘心老是小打小闹的。” 这话又说到了刘志远的痛处。想起母亲的坚持,他摇摇头,长长叹口气。 “你身上有烟吗?” “没有。”陶伟上下一摸,“平时出门我一般是带上一包好烟的,今天给忘了。对,他身上肯定有。”说着,他弯腰伸手在左军山的大衣兜里摸烟,却摸出了一个精致的移动电话。他把玩一下,对刘志远说:“时代不同了,我们也该武装一下。先配呼机,咱两家,加上老方一人一个,有事好联系。” “这一个就得一两万哪。”他掂了掂移动电话,大拇指在键盘上滑动几下,依依不舍地给左军山放了回去。刘志远看着那只移动电话,心里也有些痒痒。他对传呼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看看你那边是不是有烟。”陶伟向他示意一下。 刘志远附身摸一下,抓出一盒烟和打火机:“妈的,这小子每天就抽这种烟。” 两人点着了烟,刘志远使劲嘬了一口,又使劲吐出来。和着哈气,烟柱又粗又壮,渐渐融入浓浓的雾气中。 “我妈还认准了让我在厂里干,不许出去。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这个厂子有这么深的感情。” “老人嘛,肯定有老人的想法。”陶伟看着他为难的神色,改变了话头,“你妈这辈子也真不容易,你就顺着她点吧。现在我有老方帮着,还能过得去。” “我今天说的,你可要当回事。”刘志远认真地看着他,“‘鼹鼠’现在是过得去,你干得也顺风顺水,可是,全国各地仿造的太多了。以前我推车卖冰棍,一片区域就我一个人时好卖得很,等到有了两个c三个就不好卖了,多跑多少路不说,嗓子喊破了,也不如从前。趁着现在还过得去,多招些技术人员进来,待厂里成套设备做完,我就每天过去,反正他们也不让我说话。”他说着兴奋起来,“我大概算了一下,按现在的价格,一套主机我们投上三四百万,一旦卖出去,就能翻倍地赚。” 陶伟夹着烟的手僵在半空中,吃惊地看着他。 “那么多?” “对。”刘志远自信地说,“现在外国卖过来的东西就是这么高的利润,简直就是漫天要价,可这市场上还认可。” “好,那我先招人。”陶伟嘴上说着,内心还是有些纠结。 不管别人是如何评价刘志远的,陶伟对他的市场判断能力一直很钦佩,但这次的提议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小本生意”,离真正造出大机器的企业水平还相差很远。开始听到这要投入这么多的资金时,他被吓了一跳。 但吸引力也是巨大的,担心和诱惑挟持着,使他心神不定。 看左军山均匀地打出了鼾声,刘志远笑起来:“这家伙还真把这里当家了。估计再闹事的可能性不大,咱背上他回家。” 这次左军山没有任何反抗,服服帖帖地趴在了刘志远的背上。两人伺弄着他,谨慎地下了台阶往家走去。迎面碰见认识的人,知道是喝多了的,都一笑而过,低头找着脚印走开。 韩燕见刘志远背着左军山进来,先是吃了一惊,马上又反应过来:“是喝多了吧?” “这么晚不回来你也不去找找?”陶伟说。 “他现在哪还有家的概念?”韩燕一边把床铺好,一边不满地说,“开始时出门还说一声出去干什么,现在可好,打个招呼就走,还一走好几天不回来。我都习惯了。” 两人给左军山脱了鞋和外罩,见裤腿也湿了,又把裤子褪下来,给他盖上被子。 “孩子呢?”陶伟问。 韩燕一手端着泡好茶的茶壶,一手拿着两只紫砂茶杯过来。她个子不高,但穿着时尚紧身的羊毛衫,身材也显得丰满有致;头上新烫的卷发和她的脸型搭配得很好,就是不见了招牌式的笑脸。 “在奶奶家。”她给两人倒上茶水,“你俩喝点茶吧,大老远把他背回来。” “你拿个盆过来,”陶伟说,“路上吐了一次,以防万一。” 刘志远从韩燕手上接过脸盆,好奇地问:“他是不是经常这样?” “满身酒气是经常的事,倒是没有给背回来过。”韩燕瞥一眼床上直挺挺躺着鼾声如雷的左军山,一脸委屈地叹口气,“你们说,老是这样,这日子还怎么过?” “干啥都不容易。”陶伟宽慰道,“有时候他也是不得已的。他接触的都是上层人物,迎来送往不喝酒哪行?人家不管怎样还是给你挣回来钱了。” “挣了钱又有什么用?”韩燕看一眼左军山,眼睛一下潮红,欲言又止。 “他怎么啦?”见她表情不对,陶伟追问道,“你说,他有什么不对的我说他。” “都是自家人,我就直说吧。”韩燕忍着的泪水成串流下来。她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擦了眼泪鼻涕,看着面前左军山的两个挚友,鼓起勇气说:“我怀疑他在外面有人。” “有这事?”陶伟看一下左军山。 “他说出差,十天半月的不在家,我不说什么,可是回到市里,有时还是两三天不回来。”韩燕吸一下鼻涕,“有时回来,也是晚上一两点钟,身上还带着香味,上床也不说话,倒头就睡。”她说着,看一眼左军山,“有一天,晚上十点了还没回来,我就打电话找他,问他在干什么?谁知他张口就来,说是正开着车送领导去车站呢。我机灵一下对他说,你开车也行,那你给我按一下汽车喇叭,结果喇叭没响,电话里有了一个女人的笑声。等他回来我问他,你们领导怎么成了女人了?他说什么?说是个女领导。放屁!领导有那样笑的吗?” 刘志远听了直想笑,但面对哭哭啼啼的韩燕,坚持忍了下来。 “你想多了。”陶伟放下心来,“你也别多心,他在外面应酬,接触的人多,不像厂里的人都规规矩矩的。军山不是不顾家的人,这点你放心,回头我也说说他。” 左军山在床上蠕动一下,嘴里咕隆咕隆的,三人立刻警觉起来。 “难受你就吐出来。”韩燕心疼地抱着他的头,抽出纸巾擦一下他嘴角流下的口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要来大人物 174 开始突击 节后上班,刘志远发现办公楼里没了往年刚上班时的热闹景象,感到奇怪。 他问面前的两个女人:“记得以前一上班,各个办公室都是热热闹闹的,现在怎么像没事一样?” “你真是置身于事外了。”范小青和朱意对笑一下,对他说,“我们都是提前两天上的班,技术处的只休息了三天,厂长也是初四那天就上班了。” 朱意站起来,模仿起了梁跃进的样子和腔调。 “全厂努力突击配件,确保五月中旬开始装配。” 她真是有表演才能,以她女人的身段和表情,举手投足一句话,就把梁跃进的口气c神态包括手势都表现得惟妙惟肖。 “你不当演员真是可惜了。”刘志远钦佩地看着她,“你们辛苦了,我还以为光车间加班呢。” “真是浪费人才的地方。”范小青看他一眼,站拿起桌上的资料往出走,“让你这样的人才在一边闲置着。好了,你们聊吧。” “这阵可是把她忙坏了。”等范小青出了门,朱意说,“开始是郝世业让她挑头做工艺审查,现在开始生产了,下面问题不断,郝世业却不给他做主,弄得她一肚子怨气。本来他俩关系很好的,可是郝世业到了关键时候把她推到前台,弄得她里外不是人,现在也开始说他的坏话了。”说着,她不自主地摇摇头,“这郝世业也是,原来两人关系那么好,现在赶到事上,就翻脸不认人了,真不像个男人。” “总师办不是还有副主任吗?何况还有技术处的处长们,怎么这事让她去做?” “他这个人,鬼心眼子多着呢。”朱意不屑地往郝世业办公室方向瞥一眼,“买来的图纸,生产出产品来不就是靠工艺吗?让技术处长管这事,搞成了功劳算谁的?让范小青管,永远影响不到他的位子。见下面干着老出问题,郝世业就唱高调,说这是关系工厂生死存亡的产品,哪里出了问题,就要追究哪里的责任,但他自己几乎不拿什么具体主意,所有的事都推在了范小青身上。也就是她听话,要是我,一撂挑子,爱谁管谁管去。” “其实这里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刘志远摇摇头,“这套图纸里的东西,除了要外协外购的,以咱厂的生产能力,加上新进的设备,完全能生产。出点问题很正常,就是人们见了新的东西有点害怕了。”说着,他自己警觉起来,摆一下手,“好,不说这事了,劳驾再找一个本子来。” “上次的本子给你没多长时间呀,这么快用完了?你是用还是吃呢?” “一张纸都没浪费,”刘志远拿起大本子翻给她看,“还加了几页。” 朱意走过来,拿起本子翻一下,惊异地看着他:“这段时间没来,你就是干这个来着?” “这就是我要做的东西。” “其实,现在我很佩服你的。”朱意坦诚地看着他,“可是你看,这么大的厂子干这活,还费这么大的劲,你要自己干,老觉得有点异想天开。你就在这个位子上安稳地坐着,拿着主任的钱,想干就干点,不想干没事说说笑笑多好。我预感,成套设备要出厂,最后还是离不开你。” “去找本子去吧。”刘志远催促道,“我就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答应了的事,我是不会反悔的。成套设备我是只出力,不再说话了,以后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你就不能再通情达理点?”朱意不满地瞥他一眼,扭身就往出走,到门口和申处长碰了个照面,急忙往边上闪一下,快步走了出去。 “怎么现在才来?”刘志远不满地问申处长。 “刚把局长送走,”申处长食指抹一下鼻尖说,“耽误了一下。” “哪个局长?” “就是上次你办事找的那个。” “他来干什么?”刘志远回想着那个英俊又猥琐的形象。 “上次你那事以后,郝总去拜访了他一下,还带了些礼物去,把事说开了。今天他们来,是政府节后来慰问,厂里顺便准备了点钱给他带回去。” “还给他钱?”刘志远瞪大了眼睛。 “其实,上次那事,不光是因为你把他的人赶走了。刚才来说是人员超标,没法发工资了,想让厂里赞助一下。” “他想要,你们就给呀,这也太贱得慌了嘛!” 申处长见他固执,想反驳又不敢直说,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厂里这么多的新产品,搞不好关系,人家在哪个环节卡你一下就受不了。”说着,把单子放到他面前,“签了吧,我还有别的事。” 刘志远像屁股底下有了钉子一样坐卧不宁,换了几个姿势都觉不爽,见他好像真的有事,便不耐烦地拿过单子看起来,看了两张,拿起笔来,在上面划掉了几条。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嘛,工艺不成熟造成的废品不要追究,怎么还列上了?这么一罚,就更没人敢做主了。” “好好,那就去掉。”申处长想的,是要尽快摆脱他的纠缠,越快越好。 申处长如释重负地出去,刘志远则愤愤不平地斜坐在椅子上,扭头看着窗外。给出的钱,尽管不是自己的,但人家使了个手腕就痛痛快快地交出去,实在有点窝囊。 朱意得意地拿着本子进来,放在刘志远桌上,见他这副神情,感到诧异。 “这是谁又惹你了?” 刘志远回头,看着桌上的本子,叹口气,把刚才申处长的话说了一遍,手指急促地点着桌面:“你说这窝火不窝火?” “你可是说过,”朱意看着他,戏谑地笑一下,“厂里的事你是不参加意见的。” “穷山恶水出刁民。”刘志远自知失态,但依然不能咽下这口气,“工厂建在这个鬼地方算是瞎了眼了。” “人家建在这儿几十年了,过得好好的,你才来这么几年,就觉得受不了了?我看还是专心写你的东西吧,有没有用,至少不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刘志无奈地打开塑料纸的包装,发散着清新气息的新本子让他心情好了起来。他用手别着纸沿哗哗翻一遍,欢喜地对朱意说:“这回的质量比上一本还要好。” “就怕写出来的东西没人愿意看。”朱意趴在自己的桌上,手掌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不是现在想的事。”刘志远笑一下,翻开旧本看起来,没多长时间,抬头见朱意仍然那样看着自己,就说,“谢谢你的本子,不说话了,我要开始干活儿了。” 这是他来时就想好的,既然打算自己生产主机,趁现在有时间,应该先做一些技术准备。陶伟的公司虽然没去过,但小厂的样子他见过太多了,一旦生产起来,肯定有很多的问题,现在要早做打算。现在他不在家里做这事,一是已经不再是搞整体的构思c设计怕别人打扰,再就是厂里的成套设备开始生产,他要时时关注生产的情况。 一天,申处长拿着单子过来,对他说:“那个监造蒋总来了,看他对你挺佩 服的,晚上厂里要请他吃饭,郝总让想你参加一下。” “不去。”刘志远一边审着单子,一边抬头说,“人家来厂监督,你们也不要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他还要对自己的老板负责呢。拿了人家的钱,就要给人干事,说白了,都是为了把成套设备搞好。”说着,把签好字的单子递给他,“你就把这些事做好就行。单子上的东西我不光是要签字,我还要下去检查落实的。你跟大家讲好了,成套设备都是新东西,谁要是马虎不负责任,我可一点都不会客气。” 看着申处长没趣地出去,刘志远想,这监造来了,生产肯定是有了一定的进展,不由心驰神往起来。 “该下去看看了。”他点着头自言道。 “你要下去?”对面朱意兴奋地站起来,“我跟着你去。一个人呆在这里,我都快傻了。” “让你帮我跟他们吵架去?我看还是算了吧。”刘志远指着桌上的几张纸,“这里,没事的话,你帮我把这些誊在本子上。” “我写的字可是不好看。”朱意孩子一样地看着他。 “那你往好看里写。”刘志远说着,起身出了门。 厂区的面貌已焕然一新。厂房都重新粉刷成清一色的乳白,各个建筑的山墙右上角写上了分厂的汉语拼音缩写,第九分厂是djfc,热处理及表面处理分厂是rbfc,看起来整齐c规矩,有了点电视里现代化大企业的样子。马路宽广平坦,加上两边大树上泛出的新绿和绿化带繁茂的不知名花草,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各车间内部都明亮洁净,显得比以前高大了许多。喷上了新漆的设备,虽说形状各不相同,但大小高低错落有致,展现了当时工艺布局时的匠心。每进一个车间,刘志远都要适应一下,才能回想起原来的样子,所不同的是,设备上正在加工着的产品,已经改变了几十年来的形状,变得全新了。 梁跃进出趟国还真是没白去,他心想。 脑海中的大机器正由图纸上无数的线条变成具体的实物,在忙碌的机床群中穿行而过,刘志远心里忍不住洋溢出一种豪气来。 走进九分厂,他还是东张西望,在找罗娟,也是在欣赏车间的景致,步履轻快。 “嗨。”罗娟在一边喊了他一声。 她依然是一身工装,但比以前略显得紧了一些,手里拿着一叠图纸,胸前衣袋里插着的一支笔被胸脯顶得朝前倾斜着,很是显眼。 “今天怎么想下来了?”她笑说,“像一个来厂参观的人。” “我又想回到车间了。”刘志远抬头看着明亮的天窗,兴奋地说,“在办公楼呆着感到压抑。” “你别忘了,环境是好点了,可是人,还是那些人。” “是,要是这么说,确实是没多大变化。”刘志远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左右看一下,以前在车间发生的故事又历历在目,“不过,大机器确实是在生产了。” “麻烦也确实多了。”罗娟焦躁地把图纸递过来,“你看,这两处尺寸标注明显不对,在会上反映了两天了,到现在还也没人来牵头改动。我上下找了好几个人,都是推来推去,说不归自己管。这厂里是真着急还是假着急,图纸都不对,能生产吗?” 刘志远接过来看一下,确实是有两处明显矛盾,但由于不是自己设计的图纸,所以一些具体的尺寸他印象不深,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看着罗娟焦急的样子,他把图纸卷起来:“把图纸给我,我找他们去。你先忙别的吧。” “你可不能跟他们吵去呀。” “放心吧,我不多说一句话。” 刘志远从开始的兴奋中回到了现实,拿着图纸低头出了车间,走进总装分厂。总装分厂和机加车间氛围不同,除了“鼹鼠”生产线上的人在忙碌外,其他的人或是成群地在说话,或是慢条斯理地干着一些杂活。 目光扫一下四周,没见到张四清,他转身往楼上走去。 办公室里,张四清正和唐斌拿着一叠文件在认真地讨论着问题。刘志远站在门口,不忍心打扰他们,站了一会,看他俩表情轻松下来,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好像说完了的样子,才笑着走进去。 “刘总到底是憋不住了。”张四清欣喜地看着他,“到车间来视察视察?” “我是来看看能不能找点事做。”刘志远听出他的话里还带着尚书记谈话留下来的后遗症,便自嘲道,“不说话,干活总可以吧?” “刘总还是憋不住。不说话你夹着图纸干什么?”唐斌不解地看着他,“要是我,巴不得这样呢。当着官,拿着钱,还没人催你干活c不让你担责任,多好。” “这段时间他可是忙坏了。”张四清看一下唐斌,笑着对刘志远解释道,“白天晚上都在车间做技术准备。这不,我俩刚把计划核对完,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来来,坐下。” 唐斌站起身,熟练地走到茶几上取杯放茶,端过来放在刘志远面前:“这是我们特意买的好茶,准备招待监造老蒋的,您先尝尝。” “还有烟。”张四清拉开抽屉,拿出一包烟扔过来,“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烟瘾这么大的人,几乎烟不离嘴。” “什么时候开始组装?”刘志远问。 “还有整四十天。”张四清站起来,回身看一下墙上贴着的一张装配节点图。 刘志远这才注意到那张流程图。远处看,图上前面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经被张四清勾画了许多标记。 “我想早点做准备。”张四清说,“现在做完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下一步就是我们俩,叫上罗师傅几个把每个细节再筛上几遍,确保万无一失。” 他说得流畅,但带着点焦虑和不安。 “那这样,”唐斌安顿好了刘志远,对张四清说,“厂长,你们两位领导先聊着,我先下去把刚才说的检查一下。” “你看一下那两个螺栓是不是加了弹簧垫圈了,上次我没注意看,要是试着试着松了就麻烦了。”张四清不放心地嘱咐道。 “好嘞。”唐斌朝刘志远挥一下手,“刘总您忙着,我先下去了。” 看着唐斌出门,刘志远问:“他干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人倒是不笨,就是嘴碎点。” “还不敢拿主意。” “人家是不在其位不负其责,”张四清嘿嘿笑起来,“哪都像你一样,哪个级别领导的主你都敢做。” “这不,我不再说话了嘛。” “对我你还是该说就说。”张四清看着他,“你干了这几年,经验已经比我多多了,该提醒的你还得给我提醒。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开始装配,我心里空落落的,想起来,整宿睡不着觉。 “医生没让你吃药吗?” “能不吃还是不吃好。”张四清端起水杯,喝一小口白开水,抿着嘴咽下,嘴角显出浅浅的细纹。看得出来,这段时间,他已熟悉了这个分厂的日常事务,并对工作情况有了全面的掌控,但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刘志远心里五味杂陈。 办公室里,朱意趴在桌上,正枕着胳膊在睡觉。听见刘志远进来,她难为情地抬头笑了笑:“没人跟我说话,睡着了。” “不是让你给我誊写东西吗?” “好了,”朱意兴奋地指一下他的桌子,“你看看吧。” 刘志远拿起本子看一下,感到十分惊讶。 “这不是挺好的嘛,谁说写得不好?”说着,他茅塞顿开,“我明白了,他们是不敢使唤你这个大小姐,所以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可现在都忙起来了,光我一个人没事干也难受呀。” “给你找点事。”刘志远起身,把图纸放在她桌上,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估计别的单位还有这种事,应该去统计一下,再组织人员统一审定,你干这个正合适。你想干呢就自己干,不想干的话,直接找郝世业,他也不敢不听你的。” 175 难得的兴趣 “这事还用我牵头?”朱意接过图纸,简单看一下,咧一下嘴不屑地说,“就得找郝世业。”说着,拿起图纸走了出去。 郝世业正在办公室看着图纸,这是近来很少见到的现象。自从当了总工,他已经很少直接看图了。多年的经验使他养成了习惯,做事先把组织机构架起来,明确分好工,接到任务就立即安排下去,出了问题,上面怪罪,马上就能找出责任人来,把责任推出去。当然,安排人事是需要认真斟酌的,否则会闹出乱子。他自己腾出精力专门应付上级,认真理解领导意图,做事以领导满意为准则,减少指责或训斥。这套经验,用在梁跃进这么精明的人身上,也是屡试不爽。 所不同的是,这次成套设备的生产,是工厂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全新的设计理念,全新的工艺工装,工作全面展开后各式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 梁跃进是个想干大事的人,现在做起事来,手段更加坚决:定下计划,工厂领导班子明确分工,出了问题就严厉问责。他平时说话就有点尖酸刻薄,到了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心情不好时,即使他不说话,时不时用怪异的目光看过来,也会让郝世业生出一身冷汗。 成套设备开始生产后,工厂每天都有碰头会,各单位本身也至少每天有两次以上的调度会,以及时反映问题,解决问题。全厂的口号是当天问题当天解决,事不过夜,搞得人人神经紧张。 前天的工厂碰头会上,老孟提出需要制作一套工装,技术处长也附和说,确实需要再投一套,否则难以保证加工精度。按照计划,现在已到产品的产出期,梁跃进得知现在还要制作工装,立刻勃然大怒。他无法容忍这种随意改动生产计划的做法。 “技术准备给了你们充足的时间,到现在要产出了才发现问题。”他当着全体与会人员的面对郝世业和技术处长吼道,“我把钱放在这里,就是一头猪,也能把事做好了,养你们这帮高级工程师是干什么吃的?” 郝世业是有抗打击能力的,对梁跃进的训斥已经习惯。但技术处长接受不了这么难听的话,散了会就去找郝世业,说不干了,谁能干,爱找谁找谁去,我不受这个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郝世业亲自上阵了。他要寻找一个点,既让梁跃进满意,也要挽留技术处长。技术处长四十岁出头,是工农兵大学生,有些理论基础,实际经验丰富,做起具体工作来是一把好手,而且为人耿直,不善交际,工作认死理,是郝世业理想的下属。 朱意大模大样拿着图纸进来。 “这图纸上都是错误,下面还怎么干?”她把图纸往桌上一放,口气像一个老师训斥孩子,“据说都反映了两天了,还是没人处理。你是不是非得等到梁厂长过问了才处理这事?” 正没好趣的郝世业一下来了气,但抬眼看着朱意漂亮的脸,心又软了下来。老领导的千金,他向来是另眼相看的。他接过图纸,看一下罗娟已经用笔标注出来的两个尺寸,对她解释道:“这两天技术处忙,人都投到现场去了,确实有点耽误。我马上安排。”说着拿起电话。 “这么多的图纸,肯定不会只出这么点问题。”朱意说,“现在图纸都已经发下去,开始生产了,该暴露的问题都暴露了,你应该专门统计一下,集中处理。” “大小姐说得对,还是总师办的人素质高。”郝世业印象中,朱意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认真主动地考虑过工作问题。他放下电话,看着朱意讨好地表扬一句,带着征询的口气问:“实在是人手不够了。这样,我从现场抽一个人回来审图修改,你来负责现场的图纸改动,行吗?”说完又补充道,“这也是你的本行呀。” “好吧,”朱意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那你安排吧。” 郝世业喜出望外,像怕她变卦一样,抬头想一下,赶紧转身拿起电话开始找人。技术处的人散在各车间,打通了电话,到下面找人还得需要时间,他只得拿着听筒,面对白墙焦急地等待着。 朱意听了几句好话,心里高兴,见郝世业桌上放着图纸,便好奇地走过去看一下:“郝总还做这么具体的工作?” “现场生产出了难题,我得仔细看一下。”郝世业回一下头,“我们从来没加工过这么复杂的零件,不太容易,我琢磨一天了。” “不就是偏心加工吗?”朱意不以为然地说,“咱厂做过。” “可是来不及做工装呀。”郝世业惊异地转过身来。 “你找人吧,我拿图纸去看看。”朱意简单合一下图纸,提着出了门。 不长的一段时间,朱意的表现把郝世业惊得目瞪口呆。他纳闷,这是哪根筋显灵了? 朱意拿了图纸回来,刘志远已经在专心搞着他的东西了。 “我给你找了点事。”朱意有些歉疚地说。 “怎么,”刘志远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不行?” “不是。”朱意把图纸放在他桌上,殷勤地摊开,“现在厂里急着要加工这个东西,来不及做工装。我见过你的本子上有长得差不多的东西,猜你是加工过这样的产品的,所以就拿来让你看看。” “你也关心起生产的事了?”刘志远也看着她觉得有些陌生。 “一时兴趣。”朱意笑一下,“你给看一下吧。” 刘志远大概浏览一下图纸,计算了几个部位的尺寸,抬头说:“能干。你从哪弄来的图纸?” “他正为这事犯着愁呢。”朱意指一下郝世业的方向。 “在老孟车间,靠西北角那台床子。”刘志远看着她,“我为‘鼹鼠’做了一个专用工装,你叫上他去看一下。加工范围上看,应该没问题。” “那你也跟着一起去看一下?” “不用。”刘志远把图纸合上递给她,又低下头看起自己的东西,“你带他到现场一看就明白了,要是连这也看不明白,他这个总工当不当吧。” 郝世业已经知道朱意是拿着图纸找刘志远了,见她拿着图纸回来,满怀期待。 “行吗?” “应该可以,他说要你到现场看一下。我带你去。” 郝世业略有迟疑,担心刘志远要想捉弄一下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转而一想,两人经过了这么多事,虽说他脾气倔了点,但在工作上还没有开过玩笑,现在事情又到了这个地步,或许是真的是有点希望,便站起身来。 “走,去看看。” 朱意跟着郝世业出了办公楼。她不知道接下来的结果会是怎么样,脑子里一片空荡荡的。两人都不说话,心无旁骛,朝着老孟车间方向走去。 进了车间,朱意有些转向,定一下神问:“靠西北角那台床子,应该是那边吧?” 朝着大概的方向,两人走到一台机床前。机床上正加工着一个相对简单的工件。见郝世业过来,干着活儿的小伙子有些不自在,神情紧张地盯着高速转动的工件。细细的铁屑从刀尖上冒出来,快速团成一团。 “小伙子,停一下。”郝世业在机床周边转一圈,没看见什么有价值的物品,就试探着问操作者,“你看这个工件你这里能干吗?”说着在工具箱上展开图纸。 小伙子停下机床,回过身来,大概浏览了一下图纸。 “好像差不多。” “那你怎么干?”郝世业急切地看着他。 小伙子走到墙角一个铁箱子边,掀开盖子,指着里面说:“得装上这个。这是前年总装给做的,专门加工‘鼹鼠’的工装。” 郝世业蹲下身,仔细端详起来。这工装还挺复杂,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机床的一个部件,做了一些改进,上下c左右c前后都可以移动,小导轨做得精致,上面装了可以安装刀具的刀架。 “很好,很好。”他茅塞顿开,拍一下小伙子的肩膀,抬起头在车间四处张望一下,“你去把你们的技术副厂长叫来,就在那边。” 看小伙子走开,朱意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结果,得意起来。 “这个东西做得还行吗?” “这小子做的东西还真地道。”郝世业由衷地点点头。 等技术副厂长过来,他立刻变了脸:“你们分厂自己有哪些家当都不清楚,整天在会上瞎叫唤什么?你看,”他指着铁箱子,“这不是现成的工装嘛。” 技术副厂长一脸疑惑地走过去看一眼,扭头问小伙子。 “什么时候弄了这么个东西?” “干‘鼹鼠’一直用的它。”小伙子不以为然地说,“昨天还用着呢。” 因为“鼹鼠”是总装分厂的产品,开始生产时,所有的技术c工艺准备都是刘志远搞的,技术副厂长确实是不知道。平时这台床子主要做“鼹鼠”配件,技术上他不管,所以也走不到这里。成套设备技术准备时,他认为分厂的加工能力强,干这单件产品应该问题不大,不想干起来远不是这么回事,于是逐级向上反映,弄出了这么档子事。 “你一个技术副厂长,自己有什么家当都不知道,干什么吃的!”看着技术副厂长懵懵懂懂的样子,郝世业训斥道,“把产品安排到这台床子上,你连心都不用操,一个工人都会干。” 技术副厂长想辩解一下,但见他盛气凌人的态度,只得低下头,任其自由发挥,宣泄怒气。 “我这儿的技术问题不归他管。”小伙子见状赶紧走到郝世业身边解释,“我一直干着总装的活儿,就今天有空,才干了点别的。” “好了好了,别替他开脱了。”郝世业不耐烦地挥一下手,转身对技术副厂说,“赶紧安排,你亲自盯着。”说完扭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告诉你那个孟厂长,有事直接向我汇报,别有事没事在会上瞎嚷嚷。” 朱意像一个秘书一样跟在郝世业身边。开始找到解决办法她是很得意的,但是见到郝世业在技术副厂长面前颐指气使的样子,心里又觉得很过意不去,感觉是自己给人家找了难堪。 “去吧,该忙忙去。”她停下脚步,回头满脸歉意地安慰技术副厂长,“没事了。” 看着技术副厂长怏怏地走开,她对郝世业说:“人家确实是不知道,你真没必要这么说人家。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领你来了。” “你是不知道。”郝世业看着她,老到地说,“对这些人,就不能给他们好脸看,现在不让他们长点记性,后面还不知道能给你惹什么麻烦呢。” “刘志远要是给你两句,那你该怎么想?” “给我两句?”郝世业低头讪笑起来,“他也只能做点这样的具体事了。” 听他说出了这话,朱意干脆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个穿得利利索索的人往前走,他以往对事情的种种做派都浮现在眼前。她开始觉得他身上有股味,让人不能靠近。 她开始懊悔不应该管这个闲事,低头想着心事回到办公室。 “应该没问题呀。”刘志远看着她的样子感到纳闷。 “你的东西是很好。”朱意看着他,“可是郝世业把人家技术副厂长给训了一顿,说得还挺难听。我当时就给了他两句。” “给他两句就行了。”刘志远笑一下,“其实这两个人都该挨骂。当时我做‘鼹鼠’时,把产品放到老孟车间,你看那个牛哄哄的样子,好像我求他们一样,看都不看一眼,别说帮忙了。” “那你也找机会寒碜寒碜郝世业。看他那样子实在来气。” “我可没心思跟他斗这个气。只要他不碍着我吃饭走路做事,其它爱咋地就咋地。我还有好多要紧的事要去想。”刘志远对她摆摆手,“好了,不说话了。”说着,注意力又回到了面前的本子上。 176 要来大人物 一天上午,刘志远正全神贯注地归纳这一段时间的技术准备,听见办公室外面有跟往常不一样的动静,就问面前的两个女人:“今天好像有什么活动?” “终于醒了。”朱意看着他笑起来,“想跟我们说话了?” “今天有什么事吗?”刘志远依旧满脸好奇。 “成套设备开始装配,”范小青看着他笑起来,“省里领导要来视察。” “那你那个冯公子也要来了?”刘志远问朱意。 朱意撅起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扭头看向窗外。 刘志远见状纳闷,心想是不是叫了冯公子她不高兴了?又觉得不对,以前也是有人这么叫过的。 “搞你的研究吧。”范小青对他使了个眼色,“又不关你什么事。” “有关系。”刘志远想起来,今天正好是张四清说的开始装配的节点,就兴奋起来,“正好我的事也快告一段落,今天开始我就要到车间去了。” “秉性改不了。”范小青善意地看着他,“去看看也好,这么大的工程,放着你这样的专家不用,实在太可惜了。” “让我管质量,我去看看,合理合法吧?” “当然合理合法。” “你去可得小心了。”朱意仍然板着脸,“前一段时间,为了生产配件,已经撤了两个人的职了。” “我信守诺言。”刘志远伸出两只手摆了摆,“我是去干活,只动手不动口。”说完,他把刚才的想法简单记了几笔,合上本子,两个摞起来,往抽屉里一放,站起来对两人说,“申处长要来,让他去总装找我。” 厂区各单位都在打扫卫生,不少人把擦子绑在竹竿上,擦拭厂房高处的玻璃,有的干脆从厂房里接出胶皮管子直接用水往上冲刷。马路两边高大的杨树鲜嫩油绿,几辆消防车正冲刷着路面。 这回来的人物小不了,刘志远想。 进了总装分厂,也见一派忙碌景象,新刷出的通道线笔直鲜亮,工人们在一遍一遍地擦拭着地面和工作台,东面的阳光照进来,所有平面都反射着橙黄色的光亮。 盛利挽着袖管,带着几个人在工作台边忙活,见刘志远过来,满脸怨气。 “新铺的胶皮,非得让再擦一遍,结果越擦越花。” “车间让这样的?” “不是。一大早,办公楼来了一大帮人,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通,我们也就紧跟着忙活。你说,这么做有啥用处?” “等干一点了,用稍微带点潮的布再擦一遍就好了。”刘志远笑道,“你这样永远擦不干净。你见张四清了吗?” 盛利不满地朝办公室努努嘴。 张四清正在整理桌上的几张稿子,见刘志远站在门口,不禁笑起来。 “准时来报到呀。” “你在忙什么?”刘志远问。 “这不领导要来嘛,我准备一下发言稿。” “那你准备吧,我到别处转转。” “完了。”张四清把稿子叠起来,放进上衣兜里,“坐会儿吧,我给你倒水。” “来个什么人物,这样兴师动众?” “省高官。”张四清脸上带着神秘和敬重,“不小吧?” “来就来呗,还搞这么大的动静。把工作台上长得不好看的工装辅具都藏了起来,哪都是光光亮亮的,能看到什么?” “整洁,给领导留个好印象,这是工厂对政府领导的态度问题。”张四清看着他,“你没看见,为防止杨絮飞起来,一大早几辆消防车把厂区路边的树都冲了一遍。” “要是来个总理,估计得人工造雨,挖地三尺了。” “你可是有诺言的。”张四清端过水来看着他,“在我这里说说无所谓,出去就不可以了。” 刘志远看他一眼,问起分厂技术准备的情况,两人的神态正常起来。 “这么长时间,包括你岳父的意见,我能想到的全做了。”张四清简单介绍了情况,感慨地看着他,“你带的这个技术组,还真是不错,比原来我那里的要好得多。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见,自己分管的部分都做了准备,还提了不少好建议。” “我也没带他们干过什么。现在想起来,还是车间里的人好相处一些,机关里的人要复杂得多。” “你也感觉到了?”张四清笑起来,“不过你还行。开始你去办公楼,我还担心你受不了呢,没想到在那里你干得更出色。私下里和一些中干交流,包括很多让你处罚过的人,都认为在这次成套设备生产中你是立了功的,要不是你天天像猫头鹰一样盯着下面,每天的罚款单提醒着大家,这活儿还不知道能干成啥样子呢。” “其实这段时间我根本就没管这个事。”刘志远轻松地笑了笑,指一下下面的车间,“这套设备的主机,我又重新设计了一台,连工艺方案都搞完了。” 张四清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自己又开始了这么大的一个行动。他觉得,刘志远这个人,要是搞出一些像“鼹鼠”一样的东西,就是风靡全国,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成套设备的生产是国家工程,现在他竟然自己搞了一套,确实有些胆大妄为,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我说你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你了呢。”看着面前壮志凌云的刘志远,他满脸不解和担心,“你设计这个给谁用呢?这里都已经开始制造了。再说,即使有人要,你到哪儿生产呢?” “我总感觉有这种需求。”刘志远自信地看着他,“现在生产的这套,是挤掉了一个进口项目,另外还有几个地方用的是进口的,说明市场很大。再不济,这套设备在国内已经有地方用了好几年了,估计主机已经到了需要更新的时候。试试吧,只要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我就想法把它造出来。” 为成套设备的生产,全厂上下投入的人力物力和精力,张四清历历在目,但面前的刘志远好像都没看见一样。对这种毫无顾忌的态度,他有些担心甚至是恐惧。 “回头我把设计的东西拿来,”刘志远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依然信心满满,“你给把把关。” “等做完眼前的成套设备再说吧。”张四清惶恐地看着他,“这事非同小可,你跟我说说可以,就别再到处宣扬了,以免再闹出别的事来。” “厂长。”李海霞进来,见刘志远也在,惊异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刘志远感觉奇怪。 “这段时间不见你,车间里消消停停的,跟厂里的关系搞得也好。你一来,估计又要有事了。” “一针见血。”一句话把张四清从忧虑中拉了出来。他畅快地对刘志远笑道:“还是老朋友了解你。” “我说李大姐,你就是一个乌鸦嘴。”刘志远无辜地摊开两只手,“我可是老老实实带了两只手来干活的。” 见两人斗起了嘴,张四清问李海霞:“好了?” 李海霞点点头。张四清站起来,笑着对刘志远说:“走,去看看给专家准备的办公室,提提意见。” 专家办公室设在李海霞原来的资料室。房间换了崭新的棕色的防盗门,墙壁重新刮了一遍腻子,比其它粉刷的更显整洁和光亮。地面铺了米黄色的瓷砖,一张老板桌,一把老板椅,旁边还放了一个专门购买的矮柜子,透过玻璃小门,可以看见里面放着的讲究的茶具。新换的窗户,两边挂着雅致的窗帘。门后是一个文件柜,右边放着一大盆长势茁壮的盆栽花卉。办公室不算奢华,但比张四清那边讲究了很多。 “提提意见。”李海霞得意地看着刘志远。 “他来是帮着我们干活的,用得着这么格外照顾吗?” “这是厂里的要求。”张四清解释道,“外国人和咱不一样,咱们凑合着点没关系,这可是有国际影响的。外事没小事,厂里还专门为这事开了会,配了翻译,招待所也专门装修了房间。厂长特意要求工作开始以后,全厂上下要尊重专家的意见,虚心学习;外国专家提出的意见要马上落实到实处。” “都是人,没必要分个高低贵贱的。”刘志远不耐烦地听完,很不以为然,摇着头对李海霞说,“人家外国人可是爱喝葡萄酒的,你为什么不给摆上几瓶?” “你这不是抬杠嘛。”李海霞白他一眼,“我还给他配床铺呢。” “不看了,这已经很好了。”刘志远嘿嘿笑一下,对张四清说,“你们忙吧,我到各处转转去。” “转转可以,见了不合适的地方你跟我说。”见刘志远转身出门,张四清赶紧跟上来,“你可不能直接给我下了罚单啊。” “你看你。”李海霞跟在刘志远后面戏谑道,“在厂里都混成这个样子了,谁都像防贼一样防着你。” “我就这样了,你说怎么着吧?”刘志远回头笑一下,得意地背着手下了楼。 车间里确实是万事俱备。外购的部件整箱整摞地摆放整齐,各个单位配套来的部件,也都整齐地码放在工位旁边或是配件流转箱里。规划的几处大件组装工位,工装已经摆上,保养得干干净净,几个工人围着上下欣赏着,不时好奇地探讨几句。见了刘志远,他们便兴致勃勃地询问起来。 “刘总,这家伙现在装起来还可以,再往上就太高了,那怎么干呀?” “你看看工艺去,到时是要搭脚手架的。撘起来吊车刚好能过去,干起来你们还要系安全带。”刘志远不解地看着他们,“你们为什么都围在这里不动手?” “说是领导还要来这里看一下,怕这些包装一拆,现场又乱了。等下午领导走了再动。” 看着旁边准备好的零件,刘志远心里痒痒,要是他还在车间,是绝不会让大家这么干等着的。但他欲言又止,这里已经不允许他再说话了。 心里觉着别扭,他扭头走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施拉普纳”轶事(一) 177 糊弄不了的洋鬼子 下午再来,车间里已是一派繁忙景象。整个车间,有的人在打开包装取出零件,推着刘志远最后设计的小车,往工位运送产品,有的抬头举手大声叫着吊车,行动快的小组,已经和技术员一起商量装配方案了。从车间大门看过去,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连边上的小件装配厂房,都有忙碌的人。 为了避开领导的视察,刘志远是算了时间来车间的。他测算,这么大的车间,几个主要工位看一下,领导视察至少要三十到四十分钟,现在上班到现在还不到一小时,也就是二十来分钟的准备时间,车间就全部行动了起来。 他被这景象感动,深深佩服张四清的计划和组织能力。 盛利两肘支在工具箱拉开的抽屉上,认真地熟悉着展开在柜子上的装配图,见刘志远过来,他不解地摇一下头。 “国外的结构还真跟咱们以前的不一样。咱们是从这边开始装配,他们是反过来的。” “这么设计是为了提高效率。” “那修起来就麻烦了。” “这是个问题。”刘志远想一下,“但人家设计的产品是为了用,不是为了修的。你没看见,一些我们看来用处不大的东西,人家都考虑在内了,都是为了提高性能和效率;还有的是为了减少磨损,提高可靠性的。所以看起来他们的设计要比我们复杂些,想得也周到。” “刚才领导们来说了点啥?”刘志远问。 “能说啥?”盛利往外看一下,“进车间门,主通道上从西到东走过去,也就是五分钟的时间。一群喝得满脸通红的人围着个胖子,不停地说着话,哪也没看,能说出什么来?你想,一个那么大的领导,能管得了这么细吗?我说厂里也是,来就来呗,还搞这么大的动静,弄得我们从昨天就开始折腾,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他说着,眼睛看着前方直楞起来。 刘志远也好奇地回头看去,见张四清c郝世业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外国老头, 东看西看地走过来。 “这就是外国专家了。”刘志远凝神看着外国老头,不禁皱起眉来,“我怎么看着有点面熟呢?” “是呀。”盛利笑道,“我也在想。对了,像国家足球队的教练,施拉普纳。” “嘿嘿,”刘志远也笑起来,“真像。” 说着话,人群走过来。专家见有人冲他微笑,就笑着拐到这边,朝刘志远伸出手,用外国腔说:“你好。” 专家的手粗大有力,伸出的臂腕上,满是黄色的绒绒汗毛。他头顶白发稀疏,鼻下黄白相间的浓密胡子,盖住了上嘴唇;下巴突出,刮得白亮。白色的裤子,上身穿一件砖红色的t恤,腰带把他的肚子憋得老大。 刘志远也抖一下握着的手。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外国人。 “你好。” “这是我厂管质量的刘主任。”张四清介绍道。 翻译过后,专家看着刘志远,用英语说了一句。翻译凑过来说:“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专家松开手,开始在周边察看起来。 郝世业一直在专家身边赔着笑脸,见他说了话,便小声对刘志远说:“你也跟着看看吧。” 专家拿起装配小车上的一盘轴承,仔细看一下铭牌,右手两个手指支着内圈,左手轻轻划一下,轴承倏的转起来。他把轴承举到耳边听一下声响,又小心放回,看见盛利工具箱下边露出一个东西,就弯下腰拉了出来。 这是一把穗枝掉了一半的旧笤帚,还带出来一些零碎的杂物,笤帚把儿已被油洇得发黄。 这是盛利打扫卫生时用的,用完后为了方便,就塞到了工具箱下面,后来发了新的,就把这事给忘了。零碎的东西是平时他干活时为了方便做的小垫块c小冲子一类,因为只用一两次,做得不规矩,但扔了还可惜,便就势塞到了下面。 看专家手里还拿着油乎乎的笤帚,盛利一下红了脸,赶忙接过来,又把一小块擦车布递过去让他擦手。 专家摇一下头,继续往前走。 在车间转了小半圈,专家的手已经油黑。郝世业和张四清心里都是五味杂陈:请了个专家,原来是来找毛病的。但两人都担心要是专家把他对工厂的印象告诉了梁跃进会是什么情形。 见专家没有了再转下去的意思,张四清就带他去洗手池,一边赶紧叫人去拿肥皂。 洗了手,张四清递上崭新的毛巾,示意专家到楼上去谈一下。专家摆一下手,对翻译说了一通。翻译对郝世业说:“他说,明天开始,包括他自己,进车间必须穿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现在停止生产,把现场与生产无关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 郝世业看一下周边的人,就是自己穿了便装,脸一下红了起来。平时,他自己至少上衣一定是工作服,这次是为了接待领导和专家,特意换上的。 听了翻译的话,他马上对专家连连点头称是,转脸对张四清交代:“就按专家的意见办,赶紧安排。” 刘志远跟了半天,最初是对这个外国老头感到新奇,从言行举止,到在车间的种种做法,都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不知道这个人能给成套设备的装配带来什么,直到翻译说了这么两句后,才恍然大悟:这是生产现场,所有的东西,只能都是生产必须的,有其它东西都是不对的。 他开始用钦佩的目光看待这个白发碧眼的老头了。 第二天刘志远再过来时,车间已经很热闹,各个班组排着队在材料室领取安全帽,其他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在打扫卫生。和昨天不同的是,这次是彻底的清理,连多年不动的工作台c工具箱都得搬开,边边角角打扫干净了,再推回原位。工具箱里与工作无关的东西都被清理了出来。 刘志远站在车间中央,心生感触。本来他自己就是个喜欢利索的人,来到工厂时还带着点理想的标准,感觉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可是,时间一长,大家的这种稀里糊涂的习惯,慢慢侵蚀了他,以至于连他自己都认为工厂就应该是这样的,开始对一些不拘小节的现象见怪不怪。专家的做法,让他感到一丝职业的c回归本质的味道:干什么就是干什么的。 见大家纷纷带上黄色的安全帽,他也开始觉得头顶上空荡荡的了,便不自主地往材料室走去。 张四清正对小董交代着什么,见刘志远过来笑问:“你是不是也要一顶?” “当然,我是来干活的嘛。” “给刘总也配一顶。”张四清对小董说。 小董看着刘志远,怪异地笑一下。 “你笑什么?”刘志远问。 “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听话。” “人家说得对的,该听就得听。赶紧给我拿一顶去。”看着小董走开,刘志远问张四清,“从哪一下弄这么多的帽子?” “昨天郝总把情况给梁厂长汇报了,梁厂长马上拍板,说是在国外考察时,人家那里都是这样的,要求物资部门马上采购,保证今天一早发到总装车间每个人手里,还说以后在车间见到不戴安全帽的,一次罚款五十元。” 刘志远看一下张四清,安全帽在他头顶上显得有些过于宽大,不协调,便笑说:“你能不能换一顶小点的?” “都一样大,后面可以调节的。我先戴上,做个表率,一会再紧。”张四清看着满车间明晃晃的帽子,不自主地点着头,“昨天那么一会儿,给我的触动挺大的。” “我也是。按照这个标准看,我们以前的生产现场就是一个大杂院。” “我现在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干了。”张四清有些迷茫,“这么想下去,不合理的地方就太多了。” “其实,”刘志远想一下说,“我想这事也简单,其实就是做事要较真,追根究底,不放过细节,该怎么样就必须怎么样。” “差不多,”张四清无奈地笑一下,“但是要求大家都这样就难了。” 小董提着一顶帽子递过来。刘志远接过扣在头上,立觉不合适,头上多了一个东西不说,还哐里哐当的;头箍梆硬,围着一圈感觉很别扭。他正想说什么,眼见专家和翻译走过来。 专家已经是一身工装,穿得一丝不苟,连脖领的扣子都系上。安全帽扣在他头上,让刘志远联想起欧洲二战电影里的鬼子形象。 “张。”专家表情严肃地朝张四清招着手。 张四清紧张起来,转身走了过去。刘志远好奇地跟在后面,心想肯定又有哪里不合适了。 来到厂房西北角的厕所,打开门,强烈的尿骚味扑面而来。小便池上,说不清是尿还是水,满地是杂乱的脚印;集中冲水式的大便槽里,一坨坨的大便未冲掉,上面是各种各样用过的纸张,有报纸,有车间的生产传单,甚至还有图纸的一角,苍蝇飞舞。 专家生气地指指点点说了一通。翻译对张四清说:“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和你一起管理这个厕所,生产现场不能有这种肮脏的地方。” 张四清信服地点点头,开始动手放水清理,专家也挽起袖管拿起角落的墩布。刘志远拦一下,脱口用英语说:“你别动手,我来吧。” 专家惊异地看他一眼,咕咕噜噜说了几句。刘志远一下反应不过来,回头找翻译,但翻译已经躲到了门口,他只好疑惑地看着专家的脸。专家善解人意,知道刘志远没听懂,就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又慢慢说了一遍。刘志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了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旁人不要插手。” “没关系的,”刘志远笑着转身,从水池下拖出胶皮水管,“我们一起干。” 时间不长,厕所没了异味,但三人已满身是水,鞋也湿了。出门时,见高书记从女厕所里出来,对身后的李海霞说:“你在这里看着,敞着门凉一凉,别让人进去踩一脚和了泥。” 专家和翻译说着话往车间走去,刘志远和张四清跟在后面。 “你的英语还行,能对付上两句。”张四清低着头说。听得出来,他是想转换一下话题。 “前段时间看外文图纸翻着词典想起来了一些。不行,他说快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厂长。”高书记赶上来说,“我已经安排了,以后厕所一小时清理一次,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再开车间大会要专门讲一下这些事。”张四清不自主地摇着头,“打扫着厕所,我的脸直发烧。我也确实觉得,我们跟外面的农民差不了太多了。” 刘志远跟着专家继续在车间巡视。走到盛利工位,专家认真地弯下腰,检查他的清理情况。他拉开工具箱,又指出了不合适的地方,见盛利态度诚恳地马上改正,便满意地点着头走开。 看一眼专家的背影,盛利一脸疑惑地上前拉一下刘志远:“都搞成这样了,还不行,以后还怎么干活儿呀!” “他说的都对,我反正是服了。”刘志远感叹道,“以前整理卫生是糊弄洋鬼子,现在是洋鬼子不让你糊弄了。” 178 痛苦的适应 装配工作全面展开。十来天的时间,刘志远每天跟在专家身后,听c看,渐渐有了些感悟。有时他介绍一下车间的情况,更多的是帮着专家对操作者进行解释,实在不行的,就自己上手,做给操作者看。专家看着他规矩利索的动作,不时竖起大拇指,跟他的话也多起来。 一天,走到一个已经两次提出问题的工位,见操作者依然按照自己方便的方法在装配,专家有些恼火,咕噜咕噜对刘志远说了一通。由于生气和语速较快,刘志远没听明白,但感到了他的不满,便转脸看翻译。 “他说,”翻译想一下,“为什么先前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这样干?这样装出的东西用不了多长时间要损坏的。你们的工艺文件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为什么不执行?” 操作者的做法简单实用,不知是哪年是哪个人发明的,一直延续了下来。刘志远在车间时,就见过这种做法,当时是觉得有些别扭,但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前两次专家指出来,刘志远耐心对操作者进行了讲解,现在见他又这样也是有点不高兴。 “你怎么又这样干了?”他耐着性子走近操作者,“不是跟你说好了的嘛。” “我也明白你说的道理。”操作者偷眼看一下专家,委屈地说,“但是这道工序定额工时就这么点,我要按照你们说的干,还能拿到奖金吗?不就赔死了。” “你现在就返工。”刘志远明白了原因,对他说,“按照我说的干,所有返工的工时我跟车间说去,给你补回来。你现在就改过来。” 刘志远的话,车间里的工人还是信服的,操作者痛快地答应下来。刘志远转身想给专家解释,见他正在跟翻译说话,就等了一下,不想专家又怒气冲冲地看着操作者叽里咕噜地抱怨了一通。 “他这样气急败坏地在说什么?”刘志远问翻译。他听不清专家的话,但对他不依不饶的样子有些反感。 “开始他是问我这操作者能拿多少工资。”翻译笑了一下。为了缓解一下气氛,他尽量平和地说:“我说了大概数。他说,拿的是太少了,可看他干的活儿,确实是不应该拿太多。” 专家的话说得有点绕。刘志远反应一下,觉得人家说得还是有点道理,就消了气,对专家挥挥手,用英语说:“再也不会有这事了。”说完转身去找张四清。 正要上楼,见罗道成从他的办公室出来,手里提着顶安全帽。 刘志远叫了声,问:“开始两天来车间还能见到您,后来怎么不见了?您没事吧?” “没事了。”罗道成摇一下空着的手,“前几天感冒,有点低烧。看你们都忙着,没让你妈告诉你们。”他说着往车间走几步,又停下,把安全帽扣在头上,指一下生产现场,“你跟他好好学学吧,他说的做的都对。” “您不会有什么想法吧?”刘志远在他的语气里好像听出了些别的东西。 “一开始我对厂里请外国专家确实感到不舒服。”罗道成往车间里看一眼,“在床上躺了几天想明白了,人家确实是有很多我们缺少的东西,尽管都是些简单的事,但都很在理。” 张四清正在和小董在核对生产进度。刘志远推门进去说:“你们先停一停,有个事给你俩说一下。” “怎么啦?”张四清吃了一惊。 “既然我们花钱把人家请来了,人家说得也对,就应该听人家的。”刘志远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不容置疑对他说,“这么复杂的设备,你只能在各处都把好关,才能保证总装出来没问题。” “钱都是小事。”张四清看着他,迟疑一下拿起手里的生产计划,“按时装配出来c保证进度也是不能有半点含糊的。现在一下铺开,全车间能干的都上了,就这么点人,也不能像别的单位那样从机关找点人过来义务劳动,要综合考虑呀。” 刘志远明白了他的顾虑。这个情况他也很清楚,确实是人手不够,但生产进度要求很紧,一点也不能耽误也是事实。他灵机一动,对张四清说:“就按照专家的意见办,我给你找人。”说着走到桌前拿起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老方。刘志远讲了这边的情况,要求他至少派十个能干的人过来,既帮忙,也是学习。 “什么时候?”老方爽快地答应下来。 “明天就正式过来。”刘志远放下电话,对张四清说,“来的人都是装‘鼹鼠’的能手,不会有问题。” “到底是刘总,”张四清欣喜地看着他,“及时雨呀!” “他们的工资我们从优。”小董补充道。 “就这么定。”张四清点一下头,“就按志远说的办。”他放下了一件心事,开始收拾面前的表格,突然抬起头来对刘志远说,“专家来的时间不短了,我想车间也该请人家吃顿饭,沟通一下感情。” “这事我不反对,我也参加。”刘志远嘿嘿笑一下,“把那个蒋总也叫上,我想听听他的看法。” “早就服气得不行了。”小董笑起来,“昨天他还跟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工业生产’呢。” “这几天我怎么见不着他人?”刘志远问。 “你一天天的跟在专家后面,哪有心思看别处?”张四清笑起来,“倒是人家蒋总对我说,没想到刘总这样的人也这么谦虚。” “这很正常,谁做得对听谁的。专家要是有不对的,我也不会盲从。” “好了,那就这么定。”张四清说,“回头我叫上蒋总。” 下了班,刘志远回家看一下孩子,跟母亲c罗娟说了几句话,就要出门。罗娟伸手拦住,怪罪道:“你就这样去吃饭呀,人家外国人可是讲究的,穿得像样点是对人家的尊重。赶紧换吧,给你准备好了。” 刘志远抬手看一下表,时间有点紧张,但见罗娟坚决,只好赶紧换了。罗娟又上来给他整一下衣领。 “真是的,那可是外国人。”母亲抱着孩子过来,“该讲究的时候就要讲究点。” 刘志远急急忙忙赶到招待所的小餐厅,轻轻推门进去。里面气氛融洽,张四清c高书记c小董和唐斌正通过翻译在同专家和旁边的外国老妇人说笑着。 见刘志远进来,张四清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专家的夫人。”专家也跟夫人低声咕嘟了几句。夫人看着刘志远欠一下身,微微点一下头。 刘志远也礼貌地点头回一下礼,转脸问翻译:“怎么还带了夫人来?” “人家是到中国旅游的,顺便被请来做两个月的指导。” “赶紧就坐。”张四清见刘志远还站着,笑说,“还打扮一下再来?时间一分也不差。” 刘志远顺着张四清的手势在他旁边坐下,抽空审视专家的夫人。夫人的穿着不像电视里的外国人那样的花哨,反而显得端庄得体。她头发已经全白,只是脸上的妆化得比罗娟平时重一些。她观察着在座的个人,脸上带着微笑,眼神不时露出好奇。 “他们喜欢吃什么?”张四清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问翻译。 “只要不是动物内脏,什么都行。” 张四清每点一个菜,都用眼神征询一下大家的意见,点完了,把菜单交给服务员。 “上快点,”对面的高书记赶紧叮嘱,“这边可是有外宾呢。” 翻译用手比划着,在跟老夫妻俩交谈。 “不是蒋总也来吗?”刘志远问张四清。 “我跟他说了,他不来。”张四清说,“我们再安排时间,专门请他吧。” 唐斌给每个人倒好了酒,四盘凉菜也摆上了桌。张四清举起杯,对专家说:“老人家这段时间辛苦了,给我们带来了宝贵的经验。我提议,大家敬您一杯。” 翻译过后,专家高兴地举起杯来,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大家喝了酒,翻译开始介绍桌上的菜。老夫妇俩拿起筷子,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各式菜肴,低声交流着伸手夹起菜来。 “行啊,他俩连筷子都会使。”刘志远新奇地对张四清说,“你看那老头还用得很熟练。” “人家来厂前,已经在bjsh转了一个月了,一日三餐,还学不会用筷子?” “那他也得把斯大林一样的胡子修理一下,用筷子吃饭不碍事呀。”刘志远天真地看着专家,“沾上了菜汤怎么办?每顿吃完了还得拿肥皂洗?” “你操心的还挺多。”张四清不禁笑起来,“后道工序怎么做我也不清楚。” “这也得符合工程原理呀。”刘志远夹一口菜放嘴里,低头思忖道。 “刘总。”翻译提醒道,“老头叫你喝酒呢。” 刘志远抬头,见专家正端杯看着自己,就端起杯来,看着他着喝了一小口,见他一仰头把大半高脚杯的酒一口喝了下去,自己也就势一口喝完。 “好,”唐斌兴奋地拍起手来,“刘总今天碰到老头这个对手了。” 这十来天,大家私下里都称呼专家为老头。有时正干着活,见他过来,就会有人提醒:“老头来了。”大家就开始小心翼翼。专家今天对频繁出现的这个词产生了兴趣,问翻译:“老头”是什么意思? 翻译向上翻翻眼皮,开始字斟句酌地进行解释。他也经常听见大家这么称呼他,所以翻译时,就挑着尽可能的正面意思去讲解。专家听完,展开胡子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说:“老头,好,好。” “你俩在说什么呢?”刘志远问。 “他说大家叫他‘老头’好。”翻译笑道。 大家都嘿嘿笑起来。 “好,那就叫他老头。他的名字一长串,叫起来麻烦。”刘志远端起杯来,“老头,我敬你一杯。” 老头见刘志远叫他,痛快地端杯示意一下,一口喝了,放下杯,朝刘志远竖起大拇指:“酒,好。刘,好。”兴奋的表情,跟他在车间严厉苛刻的样子判若两人。 张四清见状,也高兴地举起杯来,对高书记和两位副职说:“我们也一起敬老头一杯。” “这段时间,”他站起来,端着杯对老头说,“您高标准严要求,不仅产品装配顺利,更主要的是让我们学习到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我自己也感觉收获非常大。现在我们领导班子一起敬您一杯,表示衷心的感谢。” 听完翻译字斟句酌的话,老头高兴地举起杯,见大家都站着,也不自主地站起来,跟每个人点一下头,一口把酒喝下。 张四清喝完,示意老头赶紧坐下。老头有了些酒意,用手抹一下胡子,对翻译说了一通。翻译听完,对大家说:“他说,中国山好c水好c酒好c菜好c人也好,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其实要把事情做好,并不复杂。” “所以才把你请来嘛。”刘志远钦佩地看着老头。 “这句话就不要翻给他了。”对面的高书记伸手对翻译说,“你就跟他说,我们现在就是在奋发图强,努力追赶世界先进水平。” “告诉他。”翻译还没说话,刘志远补充道,“告诉他,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也能把产品卖到他们国家去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施拉普纳”轶事(二) 179 机修车间的钳工们 由于质量要求得严,装配进度还是比预期要慢点,张四清看着心里焦急。梁跃进也是至少一天一趟来车间视察。因为有外国专家在,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张四清还是觉出了厂长眼神里露出的不满。 “现在装配是好了点,但是我看这老头有点死脑筋。”张四清对罗道成说,“这样按部就班地下去,生产进度肯定完不成。” “不能按照进度完成你是要担责任。”罗道成也感到了他的压力,宽慰道,“但要想清楚了,要是装配出了问题,你的责任就更大,起码你要顾着一头。” 前面几个人在一个工作平台上装配一个精密组件,像是快要装完的样子。见张四清和罗道成在一边,一个人过来说:“装得差不多了,可是行不行拿不准,罗师傅来看一下吧。” 走到近前,罗道成戴上花镜,看一下图纸,又左右看一下产品,拿过量具,各个角度量一遍说:“在允许误差的上限。” “那就是合格的。”张四清的目光从图纸上转过来,“这套一共是两组,配一对。往下转吧,赶紧装下一组。” 操作者正要往下撤产品,老头和刘志远走过来。见上面有一个滑动部件,老头赶忙制止,伸手按着工件,前后动了动,不禁皱起眉头,回头示意刘志远,让他也试试。刘志远上手感觉一下,对张四清说:“有点皱,分解了重装吧。” 张四清也试一下,确实如他所说的感觉,便丧气地对操作者说:“那就分解吧。” 操作者看一下张四清和罗道成,开始动手分解。从手上的动作看,他也是非常的不情愿。 刘志远上手,利索地帮着干起来,时间不长,分解下来的零件摆满了平板。 两人分解时,老头一直在看图纸,见两人停了手,就从旁边的零件架上,取下一个光亮如镜的零件,再从平板上找出相同的一件问操作者。操作者从翻译那里得知,他是问,这个零件装配之前是不是经过了挑选? “都是转过来的合格品,”操作者一脸无辜地看着张四清,“还用挑选?” “他的意思是说,”刘志远明白了老头的意思,对操作者解释道,“就是合格品,它俩也有差别,装的时候要挑最合适的装上去,这样装配出来的产品性能最好。” 老头从翻译那里知道了刘志远解释的内容,满意地点着头,伸手把两个一样的零件并排放在平板上,想做个示范,给操作者讲得更形象点。但他一只手刚离开零件,便感觉不对,又回去按一下,把零件拿开,一手扶着眼镜,迎着光亮仔细看一下平板,不禁摇起头来。 “张。”他直起腰手指点着平板的一处,让张四清看,一脸的不可思议。 大家的头都汇聚到了这一点上,年轻人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平板上几处被 砸后的凹凸点。 老头生气地对翻译说了一通。刘志远看一下他,对张四清说:“别听翻译讲了,他肯定是在说这平板不平,干不了活儿了。” “那怎么办?”张四清着急,扭头征询罗道成意见。 罗道成看着平板,不住地摇头,过了一会说:“我刚上班时还每年刮一次,后来就很少见过了。以前咱们干的活粗拉,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合适。人家说的是对的。” 申处长手里拿着一卷单子来找刘志远,见这里围了一堆人,走过来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东西你多长时间没检验了?”刘志远手指点着平板揶揄道,“上面都有高山峡谷了。” “这可不是我的责任。”申处长马上警觉起来,弯下腰在刘志远点着的地方仔细看一下,抬起头来说,“我接手以前就没人做过。” “我问你该怎么办?”刘志远着起急来,“现在干不了活了!” “要不换一块平板试试?”申处长弱弱地看着他,鼻尖上又渗出了汗珠。 “几十年都没有修整过,别的能好到哪去?”刘志远甩一下手,“通通的,马上组织刮研!” 一个部件装不出来,会影响整体的装配进度,张四清感到绝望。他正摇头叹气时,看见远处梁跃进和郝世业正关切地看着这边,就快步走过去,如实汇报了情况。 “装配用的平板几十年都没有整修过了,已经不能满足装配需要,必须得进行刮研。这样整体进度就要耽误了。” 梁跃进如炬的目光扫到郝世业脸上。 “这是我的失误,没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郝世业连忙检讨起来。他发现申处长也在前面的人群里,正往这边偷看,就使劲地招手,让他过来。 “什么事你都敢耽误!”等申处长走近了,他厉声喝道,“装配前的技术准备我是怎么给你交代的?” “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梁跃进打断他的话,看着申处长,“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机修钳工的活儿。”申处长小心地看着他,“听说东面县里有专门干这活儿的人。” “我们工厂里的设备还要找一帮农民来修吗?”梁跃进瞪他一眼,转过脸对郝世业说,“你马上组织全厂最好的机修钳工到这里来,全面突击刮研。我给你三天时间,到时恢复生产。”说完,佛袖而去。 把情况汇报了上去,张四清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他把唐斌叫来,让他看了有问题的平板,要求他把车间其它几块检查一下,看是不是能用,再不行的话到其它车间找一找,只要有能用的,就把产品转到那里去干。他自己则带着罗道成及操作者小心地把平板上的零件撤下来,仔细地放好,像打了败仗收拢部队一样。 现场刚清理完,门口进来七八个人,手里提着工具,晃晃悠悠地过来,脸上都是一副老大不满的样子。这是机修分厂的钳工们。 带队的分厂领导是一个五十出头的人。他来到平板跟前看一下,便不住地摇起头来。 “这哪还叫平板,简直就是剁肉的砧板。这上面还有榔头砸的印呢。”他为难地看着张四清,“怎么让我们来干这事?我的钳工也就只会干点在底座上刮刮锈c在导轨上挑挑花的小把戏。” “这是领导安排的事,我管不了。”张四清笑一下,借故走开。 带队领导像是懂行的人。他系统地讲了一遍刮研平板的流程,哄着下属们先动手干起来。 “弟兄们,这是厂里压下来的活儿,不干不行呀。”见大家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手的样子,他着起急来,挽起袖子拿起一把刮刀,“都过来吧,先把上面明显的高点刮下去。” 刮研平板是有讲究的,把明显的高点去掉后,需要在三块大小差不多的平板上抹上红丹粉,面对面互相对研,研出明亮的高点后刮掉,再研,循环下去,一直到三块上面都布满均匀c细密的小高点为止。 来的几个人,两人一组轮流上,到下午下班才刮了一遍,几个人就坐在一边,累得谁也不愿意再拿起那把很轻的刮刀了。 郝世业带着申处长过来,看着散了一地的工具c杂物和歪歪扭扭坐着的钳工们,焦急万分。 “怎么样?”他问带队的领导。 “不行。”带队领导摇摇头,“这样下去,光这三块,十天也刮不完。” 申处长上前看了看,也不禁摇起头来。 “我查了标准,这还差得远呢。” 大半天的时间,刘志远跟着老头察看各道工序,但抽空就往这边看一眼,感觉场面越来越难看。下班送老头出了门,他就急切地过来看一下情况,不顾愁眉不展的郝世业三个人,拿起一把钳工们留下的刮刀,走到对面,学着他们的样子刮起来。 “行了刘总。”带队领导看着他笑起来,“干别的我不敢说你什么,干这个你还真不行。” 刘志远也觉得手里的刮刀像不听使唤的一样,费了半天劲刮出的一小片,还不如人家干得顺眼。他看着平板,放下刮刀直起腰来。 “看来还真是要有点功夫的。” “实在不行就请人吧。”对面一直紧蹙眉头的郝世业对申处长说。 “可厂长是让咱们自己干的。”申处长一脸难色。 “这样干下去得到猴年马月了!”郝世业急切地把他拉到一边,“到时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这样,你先把情况向厂长汇报一下,然后我再做一下解释,应该没问题。” “你说一下就行了,还用我汇报?” “诶,不一样。”郝世业认真地说,“咱都是为了把事情办好。情况你比我了解得多,还是你先说一下好。这事就这么定了。”说完,转身走开。 申处长被推到了前台,心想再解释一句,但郝世业已走远。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在工厂进行设备设施改造时,一个专门修理平板的小老板就来找过他。当时他觉得这要花不少的钱的,厂长同意还好,要是不同意,不一定能说出什么话来。厂里的资金管得严,花钱必须要到厂长那里审批,别人说了都不算,这使他感到为难。工作这么长时间,自己小心谨慎地做着每一件事,躲避着一个个责任,要是因为这事给扣上一个跟小老板打交道想要拿回扣的帽子,就太不值得了;同时想起几十年都没人管过这事,自己确实没必要冒着风险牵这个头。事情就这样放下,但没想到成了一个定时炸弹。 平台跟前,带队领导正给刘志远做着示范,刘志远在认真地练习着。申处长心事重重地走过来,对带队领导提出了要求。 “你们明天接着干,人一个也不能少。” “不是说要请人吗?” “厂里还没定,你这里不能停。” 带队领导刚才好好的心情一下落到谷底。他放下手里的刮刀,丧气地对刘志远说:“明天再练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申处长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盘算着怎么对厂长说最合适,但想了几套方案,到早晨上班又都觉得不好。他走进办公室也不跟人说话,把晚上写好的罚款单归拢一下,看也没看就低头往车间走去。他想先把手里的罚款单处理了,免得刘志远再怪罪,厂长的事就已不堪重负了,再让刘志远嚷几句情何以堪。 车间现场,几个钳工都站在平台前面,有的手托着腰,有的伸着胳膊甩着手,看见他就开始发泄不满。 “你们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是钳工就应该干这个?这是什么道理?” 申处长正窝着火,见他们还没开始干活,还说三道四的,便气都不打一处来。 “哪来这么多废话!让你们干就干。”他扬一下手里的罚款单,“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小心罚到你们头上!” 话音刚落,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梁跃进和郝世业站在一边看着他。他心里咯噔一下,忐忑不安地走了过去。 “请人的事你联系了吗?”梁跃进问。 “还没有。”申处长被突如其来的提问打蒙。他心想,不是说好自己先汇报的吗? “养你们这帮人是吃干饭的?”梁跃进已是怒火中烧,“工厂这么大的事,你们都当儿戏。这件事情你负全责,今天请不来人我免你的职!” “还愣在这儿干什么?”看申处长傻愣地站在梁跃进面前,郝世业像是好心地打着圆场,“赶紧去呀,你不是有联系方式吗?” 想了一晚上,到最后还是把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头上,申处长灰溜溜地走开,内心感到憋屈,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回到办公室,他找到小老板的名片,惴惴不安地把电话打过去。他担心小老板没空,今天要是来不了就麻烦了。没想到小老板答应很痛快,承诺今天下班以前肯定能到位。申处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一直包裹着他的阴霾变得无影无踪。他这时才发现,左手里拿着的罚款单还没让刘志远签字,却已经被攥得不成样子了。他心里又一紧,赶紧展开铺平,但一松开手又满是皱褶,想重新写一遍,又担心太晚了刘志远怪罪。 焦虑片刻,他灵机一动,拿过一本厚书夹上,匆匆往车间赶去。 180 混得连娘们都不如了 小老板矮胖敦实,方脸,两只小眼睛机灵有神。他腋下夹着个小皮包,见到出门迎过来的申处长,嘿嘿笑着伸出手来。 “不耽误事吧?” “正好正好。”申处长如释重负地握着手,看着他身后七八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诧异地问,“这就是你带的人?” “是啊。”小老板感觉到了他的疑虑,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吧,干你这点活一点问题都没有。电话里听你的口气很着急,一下火车我就打了面的过来。先去现场看看吧。” 妇女们都表情木讷,穿着各式各样过时的衣服,两个人手里还抱着一小捆布包着的东西。申处长忍不住回头看着她们,有种奇怪的感觉。几个女人,跟着一个八面玲珑的小老板在全国各地到处跑,不禁使人浮想联翩。 一行人走进车间,同样也引来很多好奇的目光。 “就这三块?”走到平板跟前,小老板问申处长。 “你先把这三块干了再说吧。”申处长不放心地说。 小老板扭头招呼站在一边窃窃私语的妇女们:“开始干吧,晚上加加班,明天上午把这三块交了。” “要不先让她们吃点饭?”申处长说。 “不用不用。”小老板回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咱俩先去喝二两,回来时给她们带点就行。” 这边的情况刘志远也注意到了。见申处长领着这么一群女人过来,他心想这人做事越来越不着调了。下了班,他也不放心地走过来。 三块平板分了三处,妇女们两三个人一组已经开始刮研。她们神情专注,好像世界就是面前这冰冷厚实的铁板。她们每个人动作娴熟利索,身体随着刮刀在板面上的挑动,有规律地轻微起伏着,每一刀下去都是均匀的力量,随着不宽的刀刃不停地卷起黑色的碎屑,后面留下片片金属的新亮。 看着板面角落上自己刮出的粗糙痕迹,刘志远不禁感到羞愧,自己干的那点,跟这些女人比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 他看着平板直起腰,满脸钦佩的神情。 “这是我们主管质量的刘总。”申处长介绍道。 “她们是怎么练成这样的?”刘志远好奇地问小老板。 “都干了七八年了。干得多了嘛,像这样的平板,她们这些人,平均每人一年能干一百多块。”小老板笑一下,“不瞒您说,她们这些人,你看刮刀顶着的部位,每个人的小肚子上都黑了一块,顶出膙子了。” “挣得多吗?”申处长问。 “不一定。不同的等级,每个平方都是固定的价钱,干得多挣得多。”小老板炫耀道,“像她们这样的,我手头还有二十来个。第一次合作,我找了几个稍好点的来,最好的那几个在别处干着,来不了。不过,就干这种等级的,她们几个一点问题都没有。” 刘志远放下心来,看一下表要走,小老板笑着拦一下:“刘总,我们一起坐坐去。” “谢谢,你们干吧,”刘志远连连摆手,“干好了我请你们。” 出了门,他不禁想起先前那帮钳工们懒散疲沓的样子,带队人无可奈何的神情,在他眼前活灵活现。都是人,而且还是一帮号称训练有素的人,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女人相比,反差太大了。 他觉得,根本的原因,就是这小老板与这些妇女之间的关系更加合理和直接,所以更能把事情做好。 第二天上班,刘志远和老头一起进门,到更衣室取了安全帽,就往车间里面走。老头突然拉他一下,要到平板那里看看。 其实,老头也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一开始见到那帮钳工们懒洋洋的样子,他就觉得不可思议。他认为要干就认真地干,要歇就要好好歇的,钳工们的做派让他看了很不舒服。现在见这边换了人,他顿生好奇,一上班先要过来看看。 女人们正在对研平板。两块大平板面对面合在一起,虽说上面的吊车吊着带着点劲,但推起来仍很费力。她们分成两组面对面反复推研,见一个外国老头过来,都好奇地看一眼,又拘谨地赶紧收回目光。 老头看她们推着费力,赶忙上手帮着推起来。刘志远见状也赶到另一边帮一下。 “已经差不多,”小老板过来劝道,“你们就别插手了。” 上面的一块平板被吊起,老头手扶着眼镜仔细审视板面,时间不长直起身来,朝边上的妇女点着头竖起大拇指。 小老板仰着头,满面笑容地逢迎道:“再刮一遍就可以了。” 老头赞许地点点头,扭头见梁跃进在身边,就认真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翻译对梁跃进说:“他说你的女工好,别看穿得不整齐,但干活比男的好得多。” “谢谢。”梁跃进礼貌地做出感谢老头表扬的样子应承道。待老头领着刘志远和翻译走开,他立刻拉下脸来,把郝世业叫到一边。 “你去,把机修的厂长c书记叫来,把昨天的那帮人也拉过来。”他指着几个女人气都不打一处来,“让他们看看,整天就他妈的混,混得连娘们都不如了!”郝世业刚走几步,他又大声喊道,“就让那帮人给她们打下手,把别处的平板也刮了!” 刘志远惦记着刮平板的情况,估计差不多时,就跑过来看看。两个妇女已经把最后一块板面上的碎屑抹掉,开始用笤帚清理地面,迫不及待的张四清正组织人员准备检验装配。 罗道成粗糙的手在板面上来回滑动着,对刘志远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平板了。” 刘志远低头看一下,又换个角度,寻找门口照来的光亮。板面上,铁花均匀细密,透着女性的细致和谨慎,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带着灵气。 “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干成了这样。”罗道成隔着花镜的上框看着他,“看这高点的密集程度,这块板子的精度等级已经很高,在这上面干活那可是享受了。” “那以前为什么不这么定期搞?”刘志远问。 “虱子一多就不怕咬了。”罗道成感叹道,“最早以前是有这个规定的,但时间长了不要求,就再也没人做这事了。以后师傅带徒弟,一茬一茬传下去,现在连好多带过徒弟的人也不知道这规矩。八四年企业整顿,搞了那么多东西,也都是表面的。”他手指点点平板,“像这样的事就没有要求。老实话,我也是习以为常了。” 他的目光浑浊,内心复杂,语气中带着自责和歉疚。 刘志远心里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男性长辈这样直白地表露心声。这种震撼深沉c厚重,直击心扉。 “弄好就行了。”欣赏一会儿整洁的板面,他刚才心里的一点悸动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松地宽慰道:“以后不就好了嘛。” 张四清和操作者把产品轻轻放在板面上。 “以后都得轻拿轻放了。”他嘱咐道。 “确实感到挺舒服的。”操作者笑起来,“你要是把地面也搞得这么漂亮,那我就穿着拖鞋进来。” “喂。”刘志远招呼站在一边的小老板,“今天晚上我请客。” “哪有这个道理?”小老板满脸殷勤地凑过来,“我来安排。” “晚上我都约好了。”张四清把手里的工件轻轻放上平板,小声对刘志远说,“咱们一起请蒋总吃饭,把他也带上。” 六点下班时,太阳还老高。 “你先走一步,招待好蒋总。”张四清对刘志远说,“我再把加班的事安排一下。” “有小董他们呢,这点事还用你亲自安排?” “你先去。”张四清笑着拍一下他的肩膀,“我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刘志远同老头一起出门。老头好像已经习惯了和大家一起上下班。开始厂里是安排车辆接送的,但是看着上下班的景象,没几天,他就坚持步行了。他来厂后的一系列举动,每次都会在厂里引起些震动,成为大家闲谈时的话题,所以他走在路上,不时还会有人回头看他一眼,他也友善地报以点头和微笑。 “刘,”老头指着九车间问,“这是你原来工作过的车间?” “对。”刘志远听得似懂非懂,向翻译确认一下,回答说,“这里是专门搞机械加工的厂房。我喜欢装配,后来调到了总装车间。” 等翻译完,老头又急切地对刘志远说了一通。 “他问你有没有兴趣,把你介绍到他们那里去,那里收入高得多。”翻译说,“我向他介绍过,你搞了一些设计很成功,产品销路很好。” “谢谢。”刘志远看着老头笑道,“这里好好的,我去你们那里干什么?我哪也不去。” “这里不适合你。”老头直白地说。 尽管和老头整天在一起,但是除了技术上,或者是装配过程有问题做一些简单交流外,两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突然听到这话,刘志远感到意外,尤其是他说出了自己藏在心底的痛楚。 出了厂门,立刻感到生活区的轻松惬意,宽阔笔直的马路沿着厂区的围墙朝城区方向坦荡地延伸过去。 “我也有这个感觉。”刘志远若有所思地说,“工厂建在这个地方,不远处就是农村,带进来的坏习惯很多。不过你看,现在交通发达了,拉近了与城区的距离,工厂慢慢会好起来的。” 老头看着他,固执地摇起头来。 “真的。”刘志远对他武断的态度感到不满,带着意气说,“你相信吗?用不了太多的时间,我会把产品卖到你们国家去的。” “你这话说大了。”翻译讪笑着把他的话翻了过去。老头听了无奈地摇摇头,遗憾地拍拍他的肩膀。 分头走开,翻译开始滔滔不绝地和老头神聊起来。刘志远则回味着刚才的场景,感觉怪怪的。他百思不得其解:我说的没错呀! 申处长已经和蒋总c小老板坐在饭桌前。见刘志远进门,蒋总站起来,笑呵呵地伸出手:“刘总这段时间辛苦了。” “这可算不上辛苦。”刘志远从刚才的思绪中走出来,“就是每天跟在那个老头后面,帮着他沟通一下。”说着,他叫来服务员,像背书一样菜了点。 两人坐下,小老板已经打开烟盒,给两人递上烟来。 “可不是这么简单。”蒋总深深吸一口烟,“说老实话,开始时,我确实是对咱们第一次按照外国图纸生产有些顾虑,经过这段时间观察,放心了很多。你们厂长真是大手笔,请外国专家真是非常有远见的。” “这倒是,”刘志远点头认可,“他要是不来,咱们的活儿还真不知道能干成什么样子。” “看你们俩谦虚的。”小老板笑道,“你们都是国营的骨干大厂,照你们这么说这几十年大家都是混过来的?” 刘志远一时语塞。 “可以这么说吧。”蒋总接过话来,“我一直干到退休,最有发言权。”他说着,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手里的烟头对着,使劲嘬了两口。。 “怪不得呢。”看他说起产品侃侃而谈的样子,刘志远笑道,“前年我去搞集中现场服务,就数你们厂的问题多。” “就是这么个基础,底子没打好,干不出什么好产品。这是我一辈子的缺憾。”蒋总说着,严肃起来,“不过,现在退了休,业主方面又给了我这个机会,这回可是要好好把握了。”他扭头看着申处长,“在原则问题上,这次我是绝不会让步的,要不然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菜上齐,张四清掀帘进来,对蒋总表示歉意:“不好意思,来晚了。” “可不能这么说,你干的是正事。”蒋总伸手制止,待他坐下,又改换了语气,“不过,你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下边还有两个副手呢。” 181 手舞足蹈的老头 厂房里竖起了四个高大的机体,原来宽敞明亮的环境,一下显得拥挤起来,但刘志远却是兴高采烈。每台设备他都是从底座开始介入,一层一层往上装配,现在看着巍峨的大机器,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成就感。 他心想,要是老是这么下去,自己也不再想什么别的了,就在这里一台台地做下去,干上个几十年也值。只要能做大机器,平时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算不得什么。 他把罗娟叫到车间来参观自己的成果,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看看吧,终于有了个样子了。” “你看,”罗娟仰着头,欣喜地指着上面一个部件,“那个还是我们做的。” 刘志远仍然看着她,突然觉得既陌生又可亲,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被深深吸引。在大机器的背景下,罗娟一身工装裹着丰满匀称的身体,配上鲜艳的安全帽,显得别具风韵。 这段时间,刘志远的心思全部扑在了装配上,对各个部位的安装工艺了然于心,装配过程中老头指出来的要点他都仔细揣摩了,再变成通俗易懂的语言交代给装配人员。要是有不合适的,他就跟老头交流,经常让老头叹服。装配到顶层时,老头上去不方便,就放心地让他上去指导,没了任何担心。 回到家他也是经常神情专注地在想着一件事。他的样子罗娟和母亲已经习惯,也就不愿打扰他。只有上了床,感到罗娟的温存时他才回到现实。 “你跟谁说话呢?”旁边的李海霞轻碰一下罗娟的腰,“你指的地方人家看都不看,一双眼睛直愣愣看着你,好像多久没见面了一样。” 罗娟回过头,见刘志远入神地看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是怎么了?着魔了吗?没见过呀。” “好像多长时间没见了一样。”刘志远嘿嘿笑道。 “好了,我走了。”李海霞噘一下嘴对罗娟说,“你俩在这儿,我碍事。” “我看他真是走火入魔了。”罗娟红着脸,挽起她的胳膊,回头对刘志远说,“带着我俩介绍介绍吧。” 上方的大件装配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一些管路连接和安装一些辅助部件的工作。刘志远神情轻松地带着她俩,像一个导游一样,举着手不断指点着讲解各个部位的结构和用途,口若悬河,如数家珍。 主机那边站着一群人,有老头和梁跃进,郝世业c张四清和周围的人围着两人在说话。在高大的机体下面,每个人都显得轻松和兴奋。 见刘志远三人说笑着走过来,梁跃进满脸笑容地对罗娟说:“罗副厂长也来参观参观?”他像是中午喝了酒的,满面红光。 “他非要我来看看。”罗娟礼貌地叫声厂长,看一下身后的大机器,“这设备好大呀。” “现在,我们可以说,这也代表了我们国家的水平了。”梁跃进也不禁抬头看一下,回头对郝世业交代,“等试验完成,把设备好好保养一下,让罗副厂长在这里拍些照,我们也上电视,做做广告宣传。” 翻译把罗娟给老头介绍了。见老头热情的目光看过来,罗娟大方地用英语做了问候。老头看看她,又看看刘志远,竖起大拇指:“好,好。” “他来这里这么长时间,”刘志远对罗娟笑说,“除了叫人的姓,就学会了两个字:好跟不好。” 大家都看着老头笑起来。 “离试验还有一段时间。”梁跃进对边上的郝世业说,“等上面工作完了后,可以组织各分厂来看看,告诉大家,我们的辛苦是有结果的。” 老头拍一下梁跃进的肩膀,朝刘志远竖着大拇指说:“好,好。” “刘志远。”梁跃进点点头,向前一步握住刘志远的手,“这个项目,还可以说是你立了头功的。” “梁厂长过奖了。”罗娟笑道,“他也就是打打下手,帮帮忙罢了。” “不对。”梁跃进认真地摇摇头,“一是一,二是二,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第一个提出项目来的就是他,这点我最清楚;技术培训交底,也是他搞的;两个月来的现场指导,大家有目共睹。” 旁边的郝世业也是尴尬地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技术上的事,”张四清笑着补充道,“他都给我当了家了。” “老梁,你说得不对。”刘志远抽出手来朝梁跃进摆一下,“大主意是你拿的。这么大的工程,厂长不发话,谁也干不成。”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声音干瘪,带着过多的谄媚。 “对,对。”郝世业赶紧附和道,“刘主任还是讲道理的。” 从刘志远过来开始,他就一直紧绷着神经,现在松弛了下来。 罗娟和大家点头招呼一下,三人继续往前走。 “都说你叫厂长老梁,我今天算是亲耳听见了。”李海霞看一眼刘志远,“看他无所谓的样子,好像习惯了一样。” “在火车上第一次见面时他让这么叫的。”刘志远无所谓地说,“就是一个称呼,叫老梁有什么不可以?上学时那些男女同学见了老师都是毕恭毕敬的,恨不得叫爹叫娘,背后却都咬牙切齿c骂骂咧咧的,很多老师都有了外号。叫得再好有用吗?” 罗娟忍不住笑起来,扭过脸来看着李海霞。 “你跟他说过我们学校的事?” “在车间我跟他没话,见面就是斗嘴。”李海霞说着,扭头问刘志远,“是谁告诉你的?” “原来你们这里也是这样。”刘志远嘿嘿笑起来,“我说的是我们那里。” 正说着,盛利从前面的设备上下来。他戴着安全帽,系着安全带,手里还提着个工具包。 刘志远停下脚步,看着他最后一脚睬到地面,迎上前去问:“你不是负责主机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厂长不放心这边,让我上去看看。”盛利用手背往上掫一下腰带,“没事,挺好的。” “又好一台。”刘志远往上看一眼,“现在开始你可以好好歇几天了。” “嫂子好。”盛利的目光已经看着罗娟,恭敬地叫一声。 “你叫盛利,”罗娟看着他笑一下,“他常跟我说起你。” “对了刘总。”盛利不好意思地转过脸来对刘志远说,“星期天我结婚,在招待所。你跟嫂子一起去。” “恭喜你呀。”罗娟热情地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不不,没有。”盛利连忙说,“都准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了。”李海霞说,“为了装这些设备,人家婚礼整整推迟了半个月。” “我一点都不知道。”刘志远看着盛利,“那现在你就回家去。你的事我替你干了,赶紧回去吧。” “那好,”盛利不大的眼睛露出欣喜,“那我跟张厂长说一声去。” “我说就行了,他正陪着老梁说话呢。”刘志远挥一下手,“你还不放心我做的事吗?” 盛利笑一下,提着工具包往前走去。 “他不是装配小件的吗?”看着盛利的背影,罗娟问,“怎么到了后道工序?” “这个人也喜欢大机器,装配小部件的时候他就把总成的图纸看了。”刘志远笑道,“他们的活干完,别的人都被安排过来打杂帮忙,他却要求正式上装配线。四清开始还不放心,我说你一百个心放肚里,盛利的水平不在我之下。结果干了几天,四清就把他当骨干看看待了。老头也挺欣赏他的。” “你们装配这边的人,跟我们做机械加工的不一样。”罗娟若有所思,“不像我们那边,都是各干各的。” 星期天一早,刘志远吃完饭,匆匆往出走。盛利家楼前,满地的鞭炮碎屑,楼道口的地上撒满金光闪闪的彩花,单元门楣上的大红喜字,格外醒目。车间的伙伴们,都衣着整齐,在门前抽烟说笑,好像热闹的仪式已经结束了一样。 刘志远和大家说笑几句,径直上了楼。新房里挤满了人,气氛热烈。人们喜气洋洋,踮着脚,看着客厅中央,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李海霞一身新衣,胸前带着一朵红色的花,见刘志远挤进来笑说:“新媳妇已经接来了,仪式也办完了,你来干什么?” “现在结婚怎么多了这么多的讲究?”刘志远看一下屋里攒动的人头,有些不解,“我那时候也就是吃一顿饭了事。” “那时候是罗娟便宜了你。”李海霞笑说,“现在讲究越来越多了。天不亮就要动身去女方家接亲,那里仪式办完了,还要找新路走回来。光这里的仪式就有半个多小时。现在里边正照相呢。” “你说,我能做点什么?” “你能做什么?”李海霞笑起来,“你到时去吃就行了。那边的司仪c证婚都是现成的。” “我一大早来,还想着能帮上点忙,能说上两句好话也行啊。” “去,去。”李海霞笑着推他出门,“你以为你说的话大家都爱听是吧?就是我说也比你强。出去吧,这里已经挤得挪不开窝了,有话一会儿你跟盛利说。” “我在这儿看看都不行?”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啥都不懂?”李海霞不耐烦地推着他说,“要是没事,凭你俩的关系,能不叫你帮忙?我告诉你吧,你的属相不对,赶紧离得远远的,别再给添乱了。到时你多喝点酒就行。” 她说得认真,带着严厉和权威,平时嘻嘻哈哈,这时的表情却不容置疑。 刘志远没想到人跟人之间的交往还有如此的禁忌。他想不通,回家问罗娟。 “以前不讲究这些,也就啥事也没有,”罗娟说,“现在有人一说,又谁也不敢反对。就是这么回事,人家盛利喜庆的事,你就别给添乱了。” “那两个人合作干一件事,是不是也要看看属相是不是合得来?” “别胡思乱想了,”看他依然认着真,罗娟不禁笑起来,“这叫风俗。去,洗尿布去。” “我怎么觉得奶奶这段时间好像精神不太好呢。”见刘志远起身,罗娟抱着孩子,有些忧虑地说,“你看,就是礼拜天,这时候也该来了。我问过两次,她还总说没事。” “我倒没感觉到什么。”刘志远想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端起脸盆说,“可能是孩子大了,每天抱着觉出累了。”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也有些打鼓,待到母亲进门,便仔细审视了她一番。 “你看什么?没见过呀。”母亲说着从罗娟怀里接过孩子,欢喜地亲热起来。 “没事。”刘志远朝罗娟摇摇头,又对母亲说,“妈,孩子这么大了,您老是抱着太沉。不是有小车吗?推着也一样。” “没事的,我自己有把握,管好你自己吧。只要你好好地在厂里做事,我比啥都高兴。”母亲说着,掂一下怀里的孩子,亲一下,捏着小手对他说,“再过一年,奶奶就能领着你一路小跑了。” 看着时间,刘志远来到招待所。小院地上的鞭炮摆成了喜庆的图案,到处挂着彩色气球,显着喜气。盛利和新娘穿着盛装,站在大餐厅入口处迎接客人。见刘志远过来,盛利双手握住他的手满脸歉意地说:“一开始我是想让你来给我操持的,可是家里人不让。” “属相不对。”刘志远无奈地笑一下。 “嫂子怎么不来?” “带着孩子不方便。” 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刘志远在门厅随了礼金走进餐厅。 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的人。小舞台边上两桌,坐的好像都是家里的老人和亲戚,其它更多的都是两位新人的同事和好友,总装车间的占了很大一部分。两个月来白天黑夜的装配,现在给了他们一个放松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兴高采烈,见了刘志远都大声地打着招呼。 唐斌满脸笑容地过来,伸手把刘志远引到一张还没人坐的桌前:“刘总这边请。一会老头也过来,专门安排你陪他的。” 有了早晨的教训,刘志远挥手让他忙别的去,自己就势背对着大厅坐下。刚坐下,来了个女人,笑着端过瓜子花生和两盒烟。看着她胸前也带着一朵花,刘志远意识到这是专管这个的负责人。他不禁感叹,要把整个婚礼的各个细节都安排得周到,还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正想着,听身后有人说话,他扭头一看,老方和张四清过来。两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只是张四清显得有些拘谨,老方则是意气风发。 “真精神。”刘志远欣喜地站起来。 “我们俩一个主持,一个证婚,趁此机会也风光一把。”老方笑说,“机会不多了。” “把你安排到这里是因为老头要来。”张四清解释道。 “唐斌跟我说了,没关系。你们俩忙去吧。” 坐了一会,见老头还没来,刘志远就朝窗外望去。老头和夫人正兴致勃勃地拿着一个精巧的摄像机在院内拍摄,各个角度,每个细节,他俩都充满了好奇。 老方开始用他那带着煽动性的语调开始讲话。扩音器音量很大,连他嘴里的一些细节也毫无保留地传了出来。但刘志远的注意力仍然在窗外。 老头正和几个准备放炮的年轻人热烈地交谈着,没有常见的六十多岁老年人的任何一点矜持。翻译来回传话,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刘志远觉得有趣。两个月来除了跟老头喝过一次酒,基本上没有任何生活上的沟通,每天就是行或者不行,实在沟通不了的,两人就亲自上手在实物上操作演示,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他却发现了不一样的感觉:跟这样的人一起做事省心而且高效,因为不牵扯任何工作以外杂七杂八的事。 老头确实是人老珠黄,但眼神却是单纯透明的,里面的含义,几乎与他的言行举止完全一样。 老方的嗓门又提高了一度,仪式进行到了最后:“让大家共同举杯,向一对新人表示良好的祝愿。鞭炮齐鸣!” 外面的人一阵忙活,隆隆的鞭炮声霎时响起,人和景物一下淹没在烟雾中。 炮声落下,餐厅里响起一片觥筹交错的声音,放炮的几个年轻人簇拥着老头进来。老头的头和肩上还带着鞭炮的碎屑,看见刘志远,兴奋地指指外面,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刚才放炮时的情景,嘴里不停地“轰轰”叫着,只怕他听不明白。 周围的小伙子们看着他哈哈嬉笑着,引着他们老两口坐下,端起杯来敬酒。 第二天,老头的合同到期,中午厂里设宴欢送。临走的时刻,刘志远和盛利前来送行。 厂领导和张四清都围着老头说着客套话。老头应承着透过人群四处张望,见刘志远两人过来,就走出人群,一下给刘志远来了个拥抱,嘴里说:“刘,到我们那里去吧。” 刘志远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直接接触,感觉很不舒服,又闻见他身上还有点香水的味道,就更加的不习惯。待他松开双臂,刘志远客气地握着他的手,感觉这样才自然些。 “会去的,但是我要带着我设计的产品去。”刘志远英语说得流利,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 载着老头的小车绝尘而去。听见身后的说笑声,刘志远回头看一眼送行的人。不同的笑脸和眼神,让他马上想起了他们每个人身上的一个个故事,心情一下又回到了现实。 他没心思跟他们打招呼,回过头,领着盛利朝大门外走去。 “外国人就是跟咱们不一样。”盛利说。 “我也这么感觉。”刘志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病房(一) 182 熙熙攘攘的人们 “这套设备交出去,又该干‘鼹鼠’了。”盛利随口说。 “你刚结婚,还不趁此机会出去玩玩。”刘志远说,“成套设备也干完了,正好出去换换脑筋。” “还得干活挣钱。”盛利摇一下头,“我妈身体不好,每年光药费就是个大数。想用点进口的好药,一下治好了,就是拿不出钱来。现在结婚了,跟媳妇也不好说这事。”说着,他低头叹口气,“还得想法挣钱呀。” “需要的时候,你说话。” “每月发的这点工资都是死数,谁家也担不起。” 刘志远问了需要的钱,一下也感到爱莫能助,心情沉重起来。 “要不你到陶伟那里去,那儿工资高。你一把好手,我再跟他说一下,肯定要比这里好。” “我倒是想去,”盛利看他一眼,摇一下头,“可担心家里不同意。” 话说到了刘志远的软肋,他自己也感同身受,说不出什么来了。 回到家,见母亲隔着纱帘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刘志远心中的郁闷也一下烟消云散。他迈上台阶,做着鬼脸逗一下,孩子格格地笑起来。 “越来越沉了吧。”进了门,他从母亲手里接过孩子,“您赶紧歇会儿。” “净说废话。”母亲自得地笑道,“我们长得这么好,还能没点斤秤?” 闻见厨房传来阵阵香味,刘志远抱着孩子过去:“看你妈做了什么好吃的了?” “专家走了?”罗娟围着围裙,抬头笑问。 “走了。人家还有半个中国没转完呢。” “看人家的思想观念。”罗娟感叹着,从锅里盛出菜来,“干活就是干活,享受就是享受。” “该吃饭了。”刘志远抱着孩子,后退一步给她让出道来,对孩子说,“今天的饭爸爸来给你拌,你也尝尝爸爸的手艺。” 两个月前孩子就逐渐开始吃饭,开始是喝点稀饭浇点菜汤,现在已经可以吃一点拌着菜汤的饭了。只是一点,他坚持自己拿着勺子吃,饭也撒得哪都是。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两手不自主地在身上抓挠。 “妈,您是怎么啦?”罗娟关心地问。 “没大事,就是觉得浑身刺痒。你忙去吧。” “哪块儿,我给您挠。”刘志远抱着孩子过来坐下,腾出一只手,在她刚才挠过的地方划了几下。 “别摔着孩子。没事了,把他给我,你去洗手吃饭。” “您四天没洗澡了。”罗娟一手端一盘菜进来,对母亲说,“吃了饭我带您去洗一下,也看看是蚊子咬的还是过敏什么的。” 吃完饭,罗娟抓紧收拾了碗筷,把被孩子弄了一桌的饭菜擦了,准备好洗澡的用具和换洗衣服,对抱着孩子的母亲说:“妈,我们现在就去吧。” 母亲把孩子交给刘志远,又忍不住腾出手隔着衣服在身上抓了几下:“奶瓶里的水不烫了,别忘了让孩子喝。” “您就放心吧。”刘志远接过孩子,腾出手按一下遥控器,电视里跳出了播放着的动画片,里面正唱着一首简洁明快的歌曲。 婆媳俩走到门口,看着爷俩的神情都觉有趣。 “这回可是有人陪你看了。”罗娟笑道。 “你看他也是目不转睛的。”刘志远嘿嘿乐着说。 孩子直着脖子盯着电视,嘴角流出口水来。母亲看着喜不自禁,嘴上却对刘志远说:“你也别光顾自己看了,茶几上有纱布,给孩子擦擦嘴。” 等孩子不依不饶地开始哭闹,刘志远控制不了时,罗娟回来。 “怎么样?”刘志远关切地问。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罗娟放下换洗的衣服,接过孩子,哄几下,露出塞到他嘴里,“不像是虫子咬的,也不像是过敏,身上起了很多黄点子。刚才我送她回家时说好了,明天早晨到医院看看去。” 第二天母亲一进门,罗娟赶忙问情况。母亲说:“洗了澡痒得更厉害了。” 抱着孩子的杨金枝关切地过来,腾出手提一下母亲的袖子,凑上去看一下:“好好的,怎么长了这些东西?赶紧看看去吧。” 两人给单位打电话请了假,领着母亲往医院走去。 “为了我,”母亲低着头,心事重重,“还耽误你们上班。” “这不是应该的嘛。”罗娟挽着她的胳膊,“您也别担心,就是皮肤上长点东西,不碍事的。上次您生病,那么厉害,不也就住了一个星期吗?” 到医院挂了号,两人领着母亲到了门诊室。门诊室就一个中年医生伏在桌上写东西,见他们进来,和蔼地让座,开始询问母亲的病情。正说着,外面又进来两人,像是女儿领着母亲来的。女儿见了罗娟和刘志远,热情地打了招呼。医生对他们说:“你们先坐下,稍等。” 医生做了在这里所有能做的检查,对母亲说:“您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出去有点事,一会就回来。”说完,简单收一下听诊器,放在桌上,起身往出走,对母亲和另一个老太太笑说,“你们先聊一会。” 医生往出走时,给刘志远和罗娟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跟着走了出来。 到了走廊,又往前走几个门,医生把他们领进主任室。主任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白大褂使他显得专业和睿智。 医生小声跟主任汇报,主任频频点头。听完医生的汇报,他转过来脸来。 “你是刘主任吧?年轻有为呀。”主任看着刘志远,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刘主任,从你母亲的症状上来看,不是很简单。两年前一个相同症状的病人检查结果就很不好,到现在还在维持着。我建议你赶紧去省医院做个权威的检查,没事更好,有事及时治疗,别耽误了病情。” 听了主任的话,刘志远的心里咯噔一下,潜意识里的担心变成了事实。 “那就去检查吧。” “不过。”主任面带疑虑,“不知道刘主任是不是有点关系,要找到好医生或是将来住院没关系不行。” 刘志远一时手足无措。整天在厂里呆着,几乎不跟外界接触,哪来的关系?他无助地看一下罗娟。 “那咱们医院没关系吗?”罗娟恳切地问。 “不行。”主任摇摇头,“要是把你们介绍给咱们的对口医院很简单,但他们水平有限,刘主任这么大的领导我不能不负责任。领导们经常迎来送往的,应该有点关系吧?好好想想。” 看主任也没有能帮上忙的样子,刘志远一筹莫展。 “那麻烦你们了。”罗娟对主任说,“我们先商量一下。”说着,她碰一下刘志远的胳膊,两人走出主任室。 “陶伟他们在外面这么长时间,看他们是不是认识点人?”罗娟灵机一动,“给他们打个电话。再不行,找左军山。” 两人出了医院,在家属楼的一角,用一家便利店的电话给陶伟打了过去。陶伟听了情况,也觉事关重大:“我马上过来。” “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咱妈。”罗娟嘱咐一声,心急火燎地要往回走,“这么长时间,她肯定着急了。” 门诊室里,母亲正坐在那对母女身后,不安地看着医生询问和检查。见罗娟过来,她不安地问:“你俩这么长时间出去干啥了?有事吗” “出去问了个医生,说您这病不大,但是要有特效药才行。”看着母亲惶恐的神色,罗娟宽慰道,“把您一个人放在这里了,我过来看看。药现在还没有问着,估计一会儿还要出去一下。” “你家儿媳真好。”对面的医生听她这么说,也赞同地朝母亲点一下头,“你就听她的吧,没事。” 这时的刘志远还没适应这突变的情况。平时在外面处理一些事情,他的反应是比较快的,遇到问题也能及时拿出对策。但现在涉及母亲,而且还可能有不好的结果,他的脑子变得空白,心里满是对母亲病情的担忧。 从小,他只有母亲一个亲人,稍长大后,尽管不是经常守在她身边,但情感的底层始终铺就着母亲厚厚的慈爱,支撑着他无所顾忌地走南闯北自行其是。 他从窗口买了烟和打火机,拿出一支烟点上,看着远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仲秋的阳光笼罩在薄薄的雾霭中,显得有气无力。夏日枝繁叶茂的大树,此时叶子掉了大半,残存的一些挂在高高的枝干上随风摇动,孤单又落寞,像正在换毛的鸡雏,可怜粗陋。 土黄色的皮卡吼叫着开过来,在他身边猛然停下。陶伟急忙开门下车。 “你妈怎么样?” “现在还没事,跟罗娟在一起。”刘志远回头看一下医院的大门,“就是医生说得有些可怕,要赶紧找关系到省医院去。” “关系可不好找。”陶伟想一下,“看看军山有没有办法,我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家。” 时间不长,左军山的车过来。他急切地下车问刘志远:“怎么回事?” “老太太要到省医院检查。”陶伟简单说了情况,“你有没有关系?” “谁他妈的一天到晚去跟医院拉关系?”左军山为难起来。等一会儿,他对两人说:“没关系我们也得看病呀。我说,现在咱就走,先去看看再说。没事更好,有事回来再想办法。” 两人觉得有理,就进门找母亲和罗娟。 罗娟正陪着母亲,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说话,见三人过来,惊喜地问刘志远:“找到了?” “先去看看吧。”刘志远摇摇头。 “阿姨,”左军山上前扶起母亲,“不就是身上痒了点嘛,没关系的,咱去找个偏方,几天就好了。” “军山你就找好听的给我说。”母亲看着他,“要是没事,都这么忙,还让你们专门过来?” “阿姨您想多了。”陶伟俯身劝道,“我们也是正好从这里路过,碰上了。” 罗娟搀着母亲往出走,三人默默地跟在后面。左军山看刘志远阴沉着脸,轻轻碰了一下他。 “也别全听他们的。你知道他们那个主任的外号吗?他叫草包。” 走到车前,左军山把车门打开,帮着罗娟扶母亲上了车。 “我去就行了。”他对陶伟说。 “别。”陶伟拉开自己的车门,“要是碰上麻烦事,交涉起来也多个帮手。” 左军山还是他的开车风格,几分钟的时间就出了厂门。母亲被外面的景象吸引,一时忘却了身上的瘙痒。 “现在都变成这样了,比厂里都好。”她惊讶地对罗娟说。 “阿姨,”左军山双手把着方向盘,歪一下头,“您还没进城呢,那边更了不得,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我也是觉得厂里跟外面差得越来越多了。”坐在副驾驶的刘志远说。 “以前,”左军山说,“咱厂里的车是全市最好的,澡堂c足球场也是全市最大的。现在,”他摇一下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呀。”说着,他又扬一下头,“阿姨,我说您就让志远出来闯闯吧,老是在厂里窝着,都把他关傻了。” “本来就不聪明。”母亲看一眼刘志远,“就在厂里呆着吧,还是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好。” “你说点别的行不行?”刘志远的心情一直沉重,好不容易见母亲心情开朗了点,又提起了这事,就不满地对左军山说,“你就讲讲韩燕是怎么让你按汽车喇叭的。” “怎么,这事你们也知道?”左军山歪一下头。罗娟在后面忍不住笑出声来。 马路两边的建筑逐渐密集,不时出现一座座高楼和塔吊。罗娟耐心地给母亲介绍着,母亲也像小孩子一样对外面充满了好奇。 前方的行人车辆一下变多。抬头望,几座高大的建筑展现在眼前。 “从早到晚都是这么多的人。”左军山机敏地从车缝人流里穿行,感叹道,“你说,这医院一天得挣多少钱?” 来到停车场入口,他从后视镜看见陶伟紧跟在后面,便放心地往挤去,寻找大一点的空地,好让两辆车停在一起。 刘志远扶母亲下车,罗娟从一边绕过来,赶紧扶住母亲说:“妈,您看这里的楼多高呀。” 不愧是省里最好的医院。几座高大的建筑组成一个群体,高高的楼顶装饰着飞檐,墙体是人民大会堂的颜色,光滑的大理石反射着阳光,气势雄伟。下面熙熙攘攘的人们,带着不同的神色不规则地朝各个方向匆忙走动着。 “怎么设计的,”刘志远埋怨道,“这挂号c门诊在哪?连个招牌都没有。” “我告诉你啊。”左军山也在四处张望,见刘志远有些焦虑,提醒道,“你现在是在大都市,别把你在厂里的二百五劲儿带来,这里可没人搭理你。” “咱三个往前面三个方向找。”陶伟过来说,“找不着的,五分钟以后都回来。” 走到挂号处,迎面是排得长长的队伍,大厅里人群摩肩接踵。 “你们先到那边找个座位让老太太坐下。”左军山说,“我来排队。” 刘志远和罗娟一边一个,扶着母亲往前走。陶伟见前面一个人从走廊的座位上起来,赶紧跑过去,站在座位跟前,向这边招手。 母亲坐下,眼神迷离。下车这几十分钟,她被这从没见过的景象所震撼,高楼威严,人潮涌动,这些以前只在电视里见到的场景,现在身临其境,有些陌生和恐惧。匆忙杂乱的人流让她感到焦虑c疲惫。 罗娟俯下身不停地找着话安慰她。刘志远和陶伟则漫无目的地看着周边,下一步怎么办还没有一点着落。 前面三四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过来,在各式便装的人群里格外显眼。陶伟看着一个人,觉得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那人看见他,过来关心地伸出手来:“陶总,你这是怎么了?” 陶伟想起来,这是在一次酒桌上见过的人,立刻像见到了希望一样迎上去和他握手:“我婶子病了,还不太好,但别说住院,看这么多挂号的就让人头疼。” 那人透过人群缝隙,看一下憔悴的母亲,简单问了一下情况,爽快地说:“陶总你怎么不早说呀?我来办。” 这人很热情,跟后面的几个随从交代一下,就带着母亲检查c化验c办手续,一关一关地往下走,来到了病房门口。 看似难以办成的事,竟然毫不费力地解决了。 “你跟他什么关系?”左军山小声问陶伟。 “去年的时候,我从厂里搞了点旧设备,后来开始搞‘鼹鼠’,场地不够就想把设备卖了。”陶伟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庆幸地说,“他是被一个中间人带来的,一起吃过一顿饭。设备卖给了他的一个亲戚,就这么简单。” “陶总,我的能力就到这儿了。”那人把大家领进门,对陶伟说,“我还得赶紧走,院里明天的采暖系统打压试水,我得带队检查。” “太感谢了,”左军山感激地拍一下他的肩膀,“中午我们一起坐坐?” “谢谢。有时间吧。”那人看一下表,“你们忙吧,我得走了。”说完,摆一下手,心急火燎地往电梯口走去。 183 黄黑色的尿液 病房在住院部的十四楼。建筑像是新建不久,外面是一个阳台,里面房间宽敞明亮,设备先进;三张新式的病床依次排开,与工厂医院的老旧设施相比,有天壤之别。 把母亲扶到靠窗的床上躺下,几个人走到阳台。 “还得回去一下,”陶伟说,“拿一些日用品过来。” “你回去一下吧,”刘志远看着罗娟,“这时候孩子也该吃奶了。” 罗娟猛然惊醒,看一下表,心情开始焦噪起来。 “我到公司安排两个人过来。”陶伟说,“看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刘志远透过窗户看一下母亲,心里一阵酸楚。母亲双手放在肚子上,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不安地想着心事。 “别。”他实在不放心让别人来伺候母亲,“这里有我们两人就行,你们都回去吧。” 回到病房,罗娟俯身对母亲说:“妈,我先回去一下,下午再来。” “赶紧回去吧,这时候孩子该吃奶了。”母亲想起身,被罗娟拦住,只得挥着手催她赶紧走,又歉疚地看着左军山和陶伟,“耽误你们一上午时间。” “阿姨别客气。”左军山笑道,“难得有时间和您在一起。好好听医生的话,好了以后您再给我们做好吃的。” 三人出了门,房间里一下冷清了下来。 中间床铺也躺着个老妇人,面目清癯,像是个知识分子。老伴背对着母子俩,正在用勺子给她喂饭,嘴里还不停地低声说着什么,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见另一张床空着,刘志远感到奇怪,来时说是刚腾开了一张床,这里怎么还闲着一张? “妈,您想吃点什么?”他问母亲,“我去买去。” “你要跟我说实话。”母亲摇头看着他,“身上就起了这么几个黄点,值得来这么大的医院?” “再大的医院,也不能挑着病治呀,您就别再瞎想了。军山不是说了嘛,找个偏方一下就能治好。” 母亲斜他一眼,把眼闭上,过一会又睁开说:“现在孩子该闹腾得厉害了。” 罗娟的心里也是异常烦恼。这边是住院的母亲,那边还有在哭闹的孩子,两边都割舍不下。想起孩子哭起来的拧脾气,她觉得非常的揪心。 “这事已经这样,”左军山感觉到了她的心思,看着前方说,“只能顺其自然了。” “你家孩子几个月断的奶?”罗娟问。 “好像是一岁半的时候。” 罗娟见过那本生活大全上说过断奶时间,但当时就没考虑这个事,就一带而过。问了左军山,她又开始犯起嘀咕来,无论怎样,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先到你妈那儿?”左军山问。 “嗯。”罗娟点一下头。她现在满脑子是孩子宁死不屈的样子。孩子在她怀里一天天长大,她确实没有一次让他委屈过。上了班,每天到了喂奶时间,她几乎都是一路小跑赶回来,生怕他哭闹。 车在门前停住,她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谢一下左军山就跨上台阶推门而入。 “刚睡了。”迎面是杨金枝食指竖在嘴前的表情,“医院那边怎么样?” 罗娟蹑手蹑脚走进卧室看一会儿安详睡着的孩子,又轻手轻脚地出来,说了上午的情况。 “陶伟这孩子,”杨金枝松了口气,看一眼罗道成,“关键时候还真能顶上事。” “先吃饭吧。”罗道成催促道,“有事慢慢说。” 罗娟洗了手过来,饭已经放在桌上。她刚吃了两口,见杨金枝过来,忙问:“孩子闹得厉害吗?” “孩子闹腾闹腾那不正常?哪能像奶奶一样,一点委屈都不让他受,那还不把孩子惯坏了。”杨金枝坐下说,“看来奶奶也不是一两天能出了院的,也离不开人,我看就势把奶断了。” “还不到一周呢。”罗娟心里一紧。 “正是时候。这孩子吃饭好,早点吃上五谷杂粮,长得快。前一阵我跟奶奶说这事,她还跟我急。现在正好。” “那他闹起来你们受得了?” “你们是怎么长大的?”杨金枝不满地看她一眼,“我们那时候每天还都得上班。你小时候就是这个时候断的奶,你哪儿少长了?我说,吃了饭收拾收拾,你就去医院,现在就开始,过个两三天就没事了。” 见杨金枝说得坚决,罗娟也觉得似乎有点道理,就不再吭声,但过一会又实在觉得不忍心。 “那我再喂他一次。” “那孩子刚才就白哭了?”杨金枝有些生气,“拿不起来放不下的,跟你爸一样。” 罗娟心里烦乱,随便吃了点,又到卧室看一眼孩子。 “赶紧收拾东西去,”杨金枝把她拉出了来,“孩子醒了就不好了。” “爸,一会陶伟来,把您做的躺椅拿上,到我家去接我。”罗娟对罗道成说一声,狠下心,头也不回出了门。 急急忙忙地赶回家,一进门就找那本生活大全,急切地翻开那页,确认此时断奶对孩子没坏处,她的心才踏实下来,开始收拾东西。 罗娟和陶伟一人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进了病房。母亲躺在床上睡着,刘志远守在旁边,一手放在她的腿上,一手支着腮帮打着瞌睡。见两人进来,他马上起身迎上去,小声说:“睡了一会了。浑身痒得不行。” 三人轻手轻脚把东西拿到阳台。刚一进门,母亲睁眼见罗娟,就要起身。罗娟赶忙过去扶住她说:“妈,您继续睡吧。” “孩子怎么样?”母亲坚持着坐起来。 “挺好的。”罗娟犹豫一下说,“我妈说了,现在开始断奶。” “那怎么行呀!”母亲心急起来,“还不到一周呢。”说着,眼里倏倏掉下泪来,“都是因为我,耽误孩子了。” “我看了书了,这时候断奶正好。”罗娟也开始哽咽,“您别担心。” “书上说的,”母亲说着,呜呜哭出声来,“有几样是对的呀?” 站在一边的刘志远和陶伟见状也都潮红了眼睛,但也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对面的大姐,孩子说得对,确实是这样。”见此情景,旁边床上躺着的老太太忍不住安慰起来,话音虚弱无力,“你就安心在这里治病吧。” “怎么也得到一周半呀。”母亲泪眼婆娑地看对方一眼。 “过了一周,”老太太使着力气说,“奶水就没什么营养了。” “谢谢阿姨了。”罗娟见人家好心,而且还这么费力,就回过头来对母亲说,“妈,阿姨说得对。” 母亲低头不语,不停地擦着眼泪和鼻涕,过了好久,才抬头问罗娟:“你们说,我这到底是什么病?要在这儿呆多长时间?” “阿姨,既然来了,不管大病小病,都得听医生的。”陶伟劝道,“怎么也得把病治好了才能出去呀。” “下午又把你叫来,真是麻烦了。”母亲抬头看着他,歉疚地说,“有他俩在,你赶紧忙你的去吧。” “那好,我现在就走。”陶伟和刘志远对视一下,对母亲说,“您得安心养病呀。” “好好,你去忙吧,”母亲连忙点点头,挤出点笑来,“谢谢了。” “那我就先回去,你们俩辛苦了。”陶伟对两人说,“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 走到电梯口,他看着刘志远:“钱够不够?需要的时候你说话。” 刘志远心想,两人有点积蓄,要是不够,再加上罗娟父母那里的钱应急,应该没问题。 “应该够,我们这里有钱。” 他回到病房,见罗娟一边给母亲挠着手臂,一边说着话,走近了,才知道她们说的还是孩子。 “我妈说了,钢钢现在的样子,比我和罗杰小时候皮实多了,这孩子好带。”罗娟说。 “和他一样。”母亲看刘志远一眼,自信地说,“老百姓家的孩子,冷一点饿一点都不怕。” 刘志远正想说话,突然感到下面尿急。陶伟在时就有点感觉,现在没事了就急迫起来。一上午忙活顾不上喝水,中午买饭时多要了点汤,等母亲吃完,他还把剩下的一股脑全喝了,现在全集中到了下边。 “请问厕所在哪?”他问床边上的老者。 “走到头就是。”老者往西指一下。 有事情占着心思,想不起来无所谓,现在想起来了,又有了明确的地点,刘志远便开始急不可耐。他从一间一间病房门前走过,看见了前方厕所的招牌,下面已经到了不能自持的地步。跑到厕所门口一掀帘子就往里拐,迎面正碰上一个人,鼻子碰上了对方的眼镜,他急忙闪一下,拉开裤裆,直奔小便池。 酣畅淋漓。高峰过时,听着声音不对,下体也有溅上水的感觉,凉凉的,刘志远有些诧异。他低头一看,小便池已满,边沿正往下流淌着尿液,鞋尖已被溅湿。 “妈的。”他不自主地骂一声,使劲甩几下,心想这下污染了下体,罗娟知道可就无法容忍了。他见不得眼前举手之劳的事情没人管,便四处张望,想找个工具把堵塞的尿池疏通了。 找了一圈,厕所没有合适东西,他又出来搜寻。一个放垃圾桶的黑暗空挡的墙上,挂着一根生锈的铁丝,他上前解下来,几下做了个可以夹持杂物的夹子,伸到小便池夹出一团烟头。黄黑色的尿液痛快地流下去,一会儿就见了底。尽管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看见污物顺当地流下,他心里还是涌起一阵畅快。 把另外两个小便池疏通了,他从涮墩布的水池下找出一个沾满灰尘的医用便盆,接了水,把地冲了,又对着水龙头小心冲洗一下皮鞋,这才甩着手上的水,走回病房。 “上个厕所这么长时间?”罗娟奇怪地问。 “我把厕所的小便池清理了一下。” “你可是干了件好事。”老者惊异地回头看他一眼,愤愤地说,“这个厕所我一进来就跟他们反映,十来天了始终没人管。” “不应该呀。”罗娟搓揉着母亲的小腿,一脸疑惑,“这么正规漂亮的医院,连个厕所都管不好?” 老者无奈地摇一下头,回头问刘志远:“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北方厂。”刘志远指一下工厂的方向回答。 “哟。”老者感叹道,“怪不得呢,你有这么高的素质,大厂的人就是不一样。前些年我搞一个课题时去过你们那里,规模大,基础好。” “那您是—”罗娟问。 “工大的,退休两年了。” “那您是教授了?”罗娟兴奋起来。没有上得了正规大学,在她心里一直是个隐隐的缺憾,现在见到了教授,自觉是开了眼界。 “我姓黄,”老者看着她,“黄庭坚,叫我黄老师好了。” 184 老教授 傍晚,门口出现一辆餐车。餐车比列车上的稍宽,上下两层,被盛着菜和粥的不锈钢的盆具和盖着白棉被的一个大筐,挤得满满的。 “有人要饭吗?”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妇女朝里问。看她的衣着和神态,绝不可能是医生或者护士。 “有人要。”黄教授正低头给老伴搓揉着输了一下午液体的手臂,像突然吃着了个臭瓜子一样瞥了她一眼。 “要点什么?” “还是小米粥吧,”黄教授打开床头柜,取出一只带盖子的搪瓷缸,拿走盖子递给过来,眼睛盯着她的举动,“舀的时候勺子下深点。” 妇女拿起粥勺,在餐车下层的粥桶里搅动几下,盛了一缸递过来,讨着好说:“这回可是稠的了。” 黄教授付了钱接过盛了粥的缸子,看一下,欲言又止,低头从柜子里取出小勺,在里面翻搅一下,对老伴说:“还是那样,你多吃点面包吧。” 这边,刘志远已经看准了要点的饭菜,两手端着餐具一股脑说了一遍。罗娟接过餐具一只一只递给妇女,盛好一个,接回来一个,同样也要了一碗小米粥。她在小碗里放了些米饭,再在三个菜碗里都取了点,端到母亲面前说:“妈,吃点饭吧,我来喂您。” “一天光坐着了,”母亲靠在摇起的床上摇一下头,“一点不饿。” “多少吃点,要不凉了这里也没法热。您别动,我来喂。” “给我吧,吃饭一点都不碍事。”母亲无奈地欠起身,接过碗和筷子,“你们吃你们的。” “我觉得这里的饭菜还可以。”刘志远已经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鼓着腮旁点点头。 “还行吧。”罗娟也吃了一口菜,跟着附和道。 “这是刚开始。”那边正给老伴喂米粥的黄教授转过脸来看他俩一眼,“我看你们吃上两天还会不会这么说。” 吃完饭,罗娟拿着碗筷出去洗刷。母亲扭过脸,往老夫妻那边努一下嘴,小声对边上的刘志远说:“人家讲究,你说话注意点。” 罗娟回来,在床头柜里安置碗筷。母亲看外面天已经黑下来,对她说:“我说,娟你回去吧,这里有他就行了,何必两个人都耗着呢?再有我实在放心不下孩子。” 心想这时候正是孩子要吃奶的时刻,罗娟的心事又重了起来,想象着他倔强的样子。 “妈,既然下了决心,就一下做到底,过上几天就好了,要不然大人孩子都受罪。您就别再提这事了。”刘志远也看出了母亲的不安,又回头劝罗娟,“不过你回去也好,在自己家怎么睡,也比在这里窝着强。” “孩子也不能看,你们俩又都在医院,我在家能睡得着吗?” “那太委屈你了。”母亲拉过罗娟的手,轻轻拍着,又烦躁起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还非得住院。” “妈,您别想太多。”罗娟安慰道,“谁都有得病的时候。现在到了大医院了,就是有点小毛病,咱也不怕了。” 黄教授拿出一只精巧的全波段收音机,打开,调到最小音量,凑到耳边听起来。护士进来,走到母亲床前,交给罗娟一只体温计,对母亲说:“量一下血压,把胳膊伸出来。” 母亲陌生地看着穿着一身护士服的护士,怯怯地挽起袖子。护士把血压计放在床上:“再高点。” 罗娟赶紧过来帮一下母亲,也看一眼冷冰冰的护士。她一参加工作就在工厂,对这种态度很不适应,心想就是车床我还每天保养呢,对病人怎么能这样?转而一想,人家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多的病人,每人多说一句话,就是不小的工作量,心里也就释然了。 护士测完,往本子上记一下,转身就往对面床位走去。 “多少?”刘志远不满地问,“是不是正常?” “正常。”护士头也没回,走到黄教授老伴身边。黄教授已经放下收音机,老伴早已规规矩矩地把袖子挽好。护士测量时,黄教授认真地看着护士的表情。 “稍微有点高。”测完,护士简单收一下,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提醒罗娟,“别忘了测体温。” “这人怎么这个样子?”刘志远心里感觉不舒服。 “这是在大医院,”罗娟心有同感,但还是往好处想,“她们每天得接触多少人?不像在厂里。” “店大欺客。”黄教授看着门口,回味着一闪而去的白大褂,无助地摇着头,“就这样我们还找了门路到这里来呢。” “来的时候说床位紧张,”刘志远不解地问,“怎么这里还空着一张?” “这张床两天了,一直空着。你们的床位确实是刚腾出来,就安排到了你们。”黄教授说,“正好,晚上你们还可以在空床上睡一会。” “不用。”罗娟摇摇头,“您岁数大了,还是您去睡吧。” “我有躺椅,想睡了往这里一架就可以。”黄教授指一下窗外,“就在外面。” “我现在就给你搬进来。”刘志远看他坐在凳子上,一肘支在床上,一只手拿纸巾给老伴擦着嘴角,就站起来说,“我们的也在外面。” “我自己来,”黄教授看一下表,“估计现在不来检查了。” “你别动了。”刘志远已经站起了身,推门出去,不一会搬着黄教授的躺椅进来,不等他插手帮助,几下就打开摆好,又起身出去。 “这小伙子做事利索。”黄教授对罗娟说。 罗娟手扶着母亲的小腿笑起来:“他在厂里就是搞装配的。” “你们还是干着那个老型号吗?” “已经换了一代了。”见刘志远提着躺椅进来,罗娟站起身腾开地方,对黄教授说,“最近还刚装完了一个成套设备,好大呀。” “你们也做成套设备了?”黄教授惊异地看着她,“前几年也有人提议过,可是国家组织调研,看着差距实在太大,就搁置一边了。现在也没过多的变化,怎么就装配好了?” “这方面的事,您得问他。”罗娟指一下正安装自家躺椅的刘志远,“他跟了装配的整个过程。” 刘志远正坐在躺椅里试着感觉,听他们说起自己,便抬起头来。 “什么?” “黄教授问你的成套设备怎么就装起来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刘志远拉着扶手直起身,“下了决心就干出来了。” “我们国家的工业体系,是五十年代建起来的,到现在肯定是落后了。”黄教授面露钦佩,“当时我也是持搞不成观点的。你们现在搞了出来,真是没想到。” “不过。”刘志远低头看着躺椅的调整机构,“这套设备的图纸是从国外买来的,花了很多的钱。” “我说呢。”黄教明白了原委,“差距还是存在的。大型成套设备是大分工c大协作的产物,要有雄厚的工业基础。我们国家虽说有了一点,但是总的来说,跟发达国家的差距是很大的。理念的问题,机制的问题,关键是没有相应的人才,要想追上发达国家,没个一百年的积累,不行。” “我不这么看。”刘志远抬头看着他,“确实是人的事,但是,你把事情放在他面前,干不好不让他升官c不给他吃饭,什么设备都能造出来。” “工业就是这么搞的?”黄教授看他武断偏激,讪然一笑,“你有激情是好的,但是要尊重现实。国外工业化多少年了?我们绝大部分工业生产一线的人,也就是这一辈的人开始从事专业的工业生产,脑子里的乡土观念c农民意识强着呢。我到国外去过,你看人家的服务行业,再看我们自己,别的不说,就看这护士,外国基本是见不到这种脸色的。发展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依我们国家的情况看,还得要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能设计制造大机器,是工业文明长期积累的体现。” 听了他的话,刘志远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仔细想,还是感觉没有说到点子上。护士的脸色确实难看了点,但是比起郊外技术监督局的姑娘来,又好了许多,毕竟人家还是在做着实实在在的事。大城市就是要比偏远的地方文明进步一些,要是把工厂建在离城市更近一点的地方肯定会有不同的效果。 “你说的有点道理,但不全对。”他争辩道,“我上小学时,听人说我们国家的楼房最高的是二十四层,还是在sh。你看才多长时间,这里的楼随便找一个就比它高。” “这个不一样,机器要比这复杂得多。” “我看是一样。” “黄教授说的是有道理的。”看两人争论起来,罗娟有些担心,“大家都希望快点好,但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你还年轻,很多的事没经历过,”黄教授老到地说出了他饱经风霜的经验,“再过上十年八年自己就明白了。” 刘志远看看他的满头白发,突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包括张修安和罗道成,他们的言语中好像都带着太多的沧桑,像是从荆棘丛生的密林或是渺无生机的沙漠走来的人,思想就是顾虑,没有一丝激情新意。 他想起和他说话最多的左军山。尽管两人很多场合说不到一起,但是时间长了不见还是有点惦念。他明白,左军山还是有生命力的,两人就是斗嘴,也很有快感;而面前这个头发全白的老者,则像一盘淡而无味的菜肴,引不起他一点兴趣。 他感觉躺椅的角度不好,要是罗娟躺上去不会舒服,就起身想调整一下。 “你参加工作几年了?”黄教授问。 刘志远没抬头。 “四年多一点。”罗娟看一下专心调整躺椅的刘志远,感到怠慢了黄教授,连忙答道。 “刚开始嘛。”黄教授笑笑,“我知道,在工厂里学徒是要有三年时间的。不过,看他的利索劲,将来做一个好工程师没问题。” 罗娟本不想炫耀刘志远的能力,但见他把刘志远说得太大众化了,心里有些不甘。 “就这四年,他在厂里做了不少的事。”她回头看一下刘志远,“第二代改型就是他设计的,这次生产成套设备也是他最早提出来的,而且他开始是想自己设计制造。”罗娟想尽量说得平和些,但内心不自主地涌出自豪感来。 “哦?”黄教授有些惊异,看一下刘志远,见他没有一点想跟自己说话的意思,就问罗娟,“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不出名,南方一个刚从大专升本科的学校。” “他的动手能力挺强的。”黄教授看着刘志远点点头,“再在理论上下点功夫,就更好了。那他在厂里也没有破格升为高级工程师吗?” “没有。”罗娟摇头笑一下,“我们的职称晋升很严格的,都要报部里审批。再有他好像对这也不感兴趣。” 黄教授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开始准备自己晚上过夜的事。 “你干啥呢?”罗娟看一下蹲在地上的刘志远。 “这躺椅设计的功能挺多。”刘志远站起来,“丢了一个螺帽,怎么也找不着了,我得想法固定好,要不晚上你躺的时候脚只能放在地上了。”他拍拍手,“还是在厂里方便,这东西到处是。” 罗娟的手指不停地搓揉着母亲小腿上的黄点,分散着她的注意力。母亲开始闭上眼睛睡着,但只要手稍微离开一下,便被刺痒得烦躁起来。刘志远见状,上前把手伸进母亲的袖管内,也像罗娟一样不停地摩挲起来。 “时间不早了,上半夜你先睡一会。”罗娟小声说,“看样子一会儿都离不开人了。” “没事。”刘志远回过头来,“这样多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等真正睡着了就好了。” 到了半夜,见母亲确实睡着,两人看着她,试着轻轻离开手。可不一会,她又开始烦躁地手脚动起来,两人赶紧上前安抚。 “看来你说的是对的。”刘志远说。 “以前咱们也没注意到。”罗娟看着母亲,心疼地说,“这么长时间她一个人在家睡,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两人谁也没先睡。到了后半夜,刘志远坚持让罗娟躺上躺椅,自己在母亲床尾的帮上垫了一个小褥子,手伸进母亲的裤管里,抱着她的脚挨到了天明。 185 大课题 第二天,母亲的精神还是不好。待护士来量了体温血压,抽了一管血后,罗娟伺候着她洗漱c上厕所。刘志远出去买了早点,一家人默默地吃完。 “老是躺着也不是个事,看您吃得越来越少。”刘志远对母亲说,“一会儿太阳起来了,到阳台上晒晒,稍微活动活动,可能好点。” “心烦得慌。”母亲抓挠着胳膊,“你们都说不是什么大病,可是为什么到这么大的医院?你们说的偏方药呢?赶紧要来吃呀。到了这里好像没人管了,我痒得钻心哪。”她说着焦躁地扭动起身体,“浑身都是。” “妈,”罗娟刚洗完碗手还没干,见状赶紧隔着衣服给她挠几下,“您别老想着这事,越想越痒。” 一个护士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单子,例行公事般看着这边。 “二十八床,准备去检查。” “做哪些检查?”刘志远一愣,看着她问,“要我们准备什么?” “能动的就自己走,不能动的到这边租个轮椅。能动吗?跟我来,快点。”护士还是例行公事,刚要转身,看见床脚边还没收起来的躺椅,严厉地说,“躺椅是不能放在病房的,今天要拿走。” “好好,今天我们就拿走。”罗娟一边忙着给母亲整理衣服,一边满口答应下来。刘志远看黄教授的躺椅已经不在,人好像也出去了,自己也感到好像坏了人家的规矩,但心里只顾着母亲,站起身就把这事给忘了。 一上午楼上楼下,这个间那个房地跟着医生护士转来转去,回到病房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罗娟把出去时晾好的一杯水倒掉一点,再续上点热的,端到母亲面前。母亲也没说什么,喝了几口,就靠在摇起的床上,闭上眼睛。 “这是你的。”罗娟指一下床头柜上的搪瓷缸子对刘志远说。 看着母亲疲惫的神色,刘志远端起缸子咕咕地喝起来。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停下来,把缸子递到罗娟面前:“你也喝点。” “真是累了,”罗娟喝了几口水,看着母亲小声说,“连痒都顾不上了。” “怎么检查了这么长时间?”黄教授关切地问。 “项目是不多,就是等得时间长了。”罗娟回答,“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等,加上老太太看了紧张,一上午下来真是很累。” “躺椅给收走了?”刘志远发现窗边空了自言道。 “我给放出去了。”黄教授笑说,“你们一走,我就把它搬到了阳台。本来是要提醒你们一声的,没想到今天护士来得这么早。病房不许放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道理?”刘志远有些生气,“明知道晚上没有陪床不行,又不让放个睡觉的东西,让陪床的人都坐着睡呀。再说了,就算早点放到阳台可以,也得告诉一声。” “按理说放在阳台也是不可以的。”黄教授笑道,“只是他们也知道没有不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说了就得做到,说错了就得改。”刘志远说着,转身要去阳台,“这是什么屁规定!” 黄教授怔住,一时没了话。博览群书的他,好像在久呆的黑暗房间里突然看见了一线阳光,而这话还是从一个二十几岁看似有点不通人情的人嘴里说出来的,更让他吃惊。 “他说话就这样,”看着黄教授的神态,罗娟以为是刘志远的话让他难堪了,赶紧带着歉意解释道,“您别在意。” “他说得非常有道理。”黄教授摆摆手,“不光是一把躺椅的事,这还真是个大课题。” “他本来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见黄教授说得有些玄了,罗娟不禁笑起来,“最近又跟一个外国老师干了两个月,更倔了。” “这样的人现在太少了。”躺在床上的黄夫人一直有气无力地看着大家说话,这时却插嘴道,“你们看,现在的人都成了啥样子了?” “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吃不开。”罗娟看着她摇摇头。 “社会容不得人哪。”黄教授也感慨道。 “一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过来了。”身后的黄夫人不满地瞥他一眼。 “黄教授多好,”见老两口言语有了罅隙,罗娟劝解道,“对您体贴入微的。” “我倒是也想对他尊敬的。”黄夫人说,“可是他有那个样子吗?也不知道一辈子在讲台上都说了些什么。”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指望了。”黄教授自嘲地笑起来,“出了两本书,把女儿送出了国,足矣。” “两本什么书?”罗娟好奇地问。 “都是专著,讨论工业发展前景的。” “那您不是理科的教授了?” “搞技术没出路,研究社会又太敏感。”黄教授看着她,“所以我就选了个方向,把国外工业发展的思路和管理理念介绍进来。八十年代初还是挺热的。” “听说我们厂那时候也是搞整顿,打了些基础。” “可惜慢慢走了样。” 黄夫人有点动静,黄教授回头看一下,明白了意思,就扶她起身下床,两人颤颤微微地出了病房。 罗娟开始不安地抚摸起自己的。刘志远见状忙问:“怎么了?” “涨得慌。” “那我替孩子吃两口?”刘志远笑道。 “去。人家难受你还嬉皮笑脸的。” “其实我也难受。”刘志远还是那样,“昨晚打盹还做梦呢。平时干起活来没感觉,现在闲下来一天到晚跟你在一起,真是有点憋不住了。” “这是考验你的时候了。”罗娟笑着红了脸。 “那你的奶怎么办?” “听说吃韭菜回奶。” “他们就有素馅的包子,我想吃米饭一直没要。一会有韭菜的咱们就吃,没有的我出去给你买。” 黄教授扶着夫人回来,刚安排躺下,餐车推进来。 “你的素馅包子是韭菜的吗?”刘志远急忙站起来问。 “不用问她,我告诉你有,打我来就一直是韭菜的。”黄教授对妇女说,“你们就不能换一换?哪怕价钱高点。” “我只管卖饭。”妇女有点无奈,“领导也不容易。这么多的人,还哪都得花钱。老爷子您就将就点吧。” “来十个素馅包子,”刘志远已经饿了,兴奋地说,“两碗汤。” “要那么多干嘛?”罗娟回头碰他一下,“韭菜也治不了你的病。我吃三个就够了,买四个,咱妈想吃就吃,不想吃的话你吃了。肉的你想吃多少自己定。” “今天吃肉包子了。”刘志远伸手拿过一个,咬了一口,奇怪地看着妇女,“怎么这么点肉?” “韭菜馅可是多。”黄教授笑起来。 “你来打吧。”罗娟说,“我把咱妈叫醒活动活动,怕一会没胃口。”说着,附到母亲床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妈,醒一醒,该吃饭了。” 母亲睁开眼,神情好像轻松了点。她看一下周边,深吸一口气说:“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可没多久又皱起眉头,自己抓挠起来。 罗娟帮着抓几下,扶她坐起来:“先凉一凉,您也活动一下,咱吃点饭再睡。” 吃完饭,收拾完了,罗娟对正在给母亲搔痒的刘志远说:“现在外面太阳正好,你到外面睡一会。昨晚你也没睡好。” 刘志远推辞一下,但难敌袭来的困意,出去睡了。感到脚上有点凉时醒来,太阳已经西下,不知什么时候给盖上的小褥子,把他胸前的手捂得热呼呼的。 他起身,叠好褥子,手提着进门。罗娟正一边搓揉着母亲的胳膊,一边和她说着话。 “醒啦?”黄教授看着刘志远,“你这一觉睡得真好,让人羡慕。” “让他熬夜也可以,”罗娟仰头看着刘志远,“让他睡也能睡得打雷都叫不醒。” “下午没事吧?”刘志远揉着眼睛问。 “没事。咱妈也睡了一会。” “昨晚一宿没睡着,”母亲一脸歉疚,“让你们也跟着受罪。” “没事的,妈。”罗娟握着她的手安慰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您的病治好了不就行了?” 黄教授看着这婆媳俩,露出羡慕的神情。见刘志远还站在那里,就说:“小刘,你也坐呀。下午我到阳台,仔细看了一下你们的躺椅,做得确实精巧结实,还有放脚的功能,真好,这在市场上是见不到的。这也是你做的?” “他可没心思做这些。”罗娟说,“是我爸做的,十来年了。那时时兴做家具,剩下点木料我爸顺手就做了一个。” “你父亲是—”黄教授问。 “厂里搞总装的装配技师。” “还是多年的劳模。”刘志远说着,站起来端着大茶缸,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这茶缸是不是当年发给劳模的?” “好像是。那时我还小,记不太清了。” “你们这一家子好,有设计的,还有搞装配的。”黄教授问了一些罗道成的情况,感叹道,“工厂的工人确实辛苦,尽管文化水平不高,还是为国家建设做了很大的贡献的。” 这话刘志远听了有些别扭。他心想:文化水平不高都做了贡献,你这文化水平高的做了些什么? “我们用的所有东西,”他抬一下手里的缸子说,“都是工人做出来的。” “还是有文化的好,”罗娟听出了刘志远的不满,担心黄教授误会,赶紧插话道,“知识就是力量。” “道理上是这样,可现实差太多了。”黄教授连摇头带摆手地说,“这么多的专家教授,干出了什么正经东西?这些人的本事就是一天到晚抄来抄去,到最后还把最早引进来的那点鲜味弄丢了。” 刘志远对上大学的印象就是那里有教室c有图书馆c有的是时间,老师慢条斯理地讲课,学生敷衍了事地听,比高中阶段的劲头差得很远。上大学前,他憧憬的是有引领自己走入新境界的环境和高人,结果大失所望。他最后发现,高中打好基础,把大学课程列成书单,自己抽空看看,四年时间混个毕业一点问题都没有。课堂上,听着背书一样的授课,坚持上两节课,他就开始犯困。大学几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把他带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接触更广阔的世界。 “那你们还都呆在那个圈子里面干什么?”对黄教授的话,他有同感,“出来呀,有知识,有文化,干嘛非得等到老了动不了了,再摇头后悔。” “我们这也是职业呀,”黄教授用新奇的目光看着他,像对着一个天真的小孩一样,“离开了学校我们能做什么?” “你不是可以写书吗?社会上c市场上需要什么你就研究什么写什么,挣的稿费肯定比你的工资高。” “可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黄教授看着他幼稚的样子哭笑不得,“你们做一把躺椅,舒舒服服自己躺着就行了,干这个是不行的。还是那句话,你多历练历练就明白了。跟人c跟社会打交道,一加一是永远不等于二的,在这里,这是个不等式。” “不可能。”刘志远拧着劲说,“我真的不相信你的话。不管什么事,只要原理上可行,你要想做,一定是可以做成的。” 黄教授哑然失笑。刘志远的态度,完全颠覆了他印象中的同事c学生形象,怪异c固执,像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顽童。不过,在他内心里,却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彻底把他否定。 罗娟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的对话。刘志远锋芒毕露的言语,让她感到畅快提气;但看他面对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直言不讳,没有一点尊敬和谦逊,心里又有一点不安。 “黄教授的话,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她对刘志远说,“你应该兼听则明。” “不不。”黄教授说,“我有经验,对年轻人,说教不行,最好的教育是在事实面前自己认识。” “那你等着看。”刘志远不屑地看他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病房(二) 186 白衣天使 母亲做了检查,等了一下午没有结果。第二天吃完早饭,刘志远就去找医生询问,走廊上见到那天来了一下的年轻医生。 “我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下一步怎么办?” “要做手术。” “什么时候做?” “这个我说不好了。”年轻医生说,“现在手术计划排得满满的,具体什么时候做得领导定。” “那你们主任在哪儿?我去问。” “你别找了,去也没用。” “我去问问怕什么?” 年轻医生有点不耐烦,扭头指一下。 “那边是医生办公室,就是让你进去,也没人会告诉你。都忙得臭死,谁还顾得上你?” 刘志远不信,直奔办公室走去。 这层楼房是长条形结构,朝阳,从东到西有二三十个病房。走廊这边是医生c护士的办公区和材料室c杂品库等等。护士办公区很大,前面是一长排的像银行一样的柜台,里面是办公桌。护士们有的在写,有的起身去病房,有的则不耐烦地跟柜台前的病人或者是病人家属交涉着什么。再往后是一个东西向的走廊,露出来的第一扇门,就是医生办公室。 与工厂完全不同的环境,完全不同的气氛,使刘志远感到陌生又冷酷。有所相同的,就是病人来到这里,就如同工厂里装配线上转来的零部件,任由装配工们来处置。但装配工们对待转来的零部件,素质高的轻拿轻装,素质差的,为了方便快捷,趁人不注意,是会用榔头来敲打的。 柜台的西侧是医护人员的进出口,刘志远径直走了进去。 “厕所在那边,”迎面来了个护士,不客气地看着他,“这里面没有。” “我去找医生问一下情况。” “有事医生会去找你们的。”护士不耐烦起来,“这里是办公区,不许无关人员随便进入。出去出去。” “我是病人家属,”刘志远有些生气了,“怎么是无关人员?” “看你也不像是一个农民。”护士上下打量他一下,“到哪儿要守哪里的规矩,你不明白?医生都忙着呢,你进去,耽误了治疗你负责?” 她的话把刘志远堵得哑口无言,尽管心里憋着气也无可奈何。 回到病房,刘志远带着气把经过说了一遍。 “人家说得对,不让进去有人家的规定。”罗娟宽慰道,“你在厂里不是也不让任何人破坏规定吗?别着急,医生会来查房的。” 过了时间不长,门口出现不少的人,都穿着崭新的白大褂,男的女的,像是新来的医生或是大学生。一会儿,一个中年医生领着他们来到母亲的病床前。 医生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中等个,方脸,下巴突出,胡子刮得光亮,显出成熟和干练;眼镜后面,目光睿智,额头发型上夹杂的几根白发带出了潇洒的曲线,一看就是个事业有成的人。 罗娟客气地叫了声医生。母亲想起身,医生伸手拦一下:“你就躺着吧,这样正好。”说着,他抹开母亲的衣袖像继续讲课一样说,“你们看,这就是典型的症状,因占位引起的胆汁堵塞。”他认真地讲解着,不时还做一下手势;看年轻人的头都凑过来太拥挤,又拉起了母亲的裤管。 很多的医学术语刘志远听不懂,但是看着医生的神态,他断定是一位教授带着研究生,在他们面前,躺在床上的母亲则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标本。 讲完,医生问大家还有没有疑问,见学生们都摇头,就说:“好,那我们去看下一个病例。” 一群白大褂天使般鱼贯而出。 刘志远和罗娟把母亲的袖子裤管拉上,再盖上被子。 “见过这个人,”刘志远说,“刚来那天在厕所差点把他的眼镜给撞掉了。” “那天他就来看过咱妈,你正好不在。” “他是这里的主任,”黄教授说,“姓张。” “可惜了,”刘志远惋惜地看一下门口,“应该拉住他问问的。” “医生刚才都说了些啥?”躺在床上的母亲担心地问,“还指了我的这个地方。”她手按着肝脏的位置,“什么叫占位?是不是这里有病?” “医生的话,我也不懂。”刘志远耐心地附身安慰道,“妈,您就别再瞎想了。他还看您的胳膊呢,也不能说这里也有问题吧?” 母亲不满地闭上眼睛。 “这个主任真不是东西。”刘志远小声对罗娟说,“当着咱妈的面就说占位,幸亏她没听懂。” 正说着,一个穿着黄色外套的女人进来,不由分说,开始在每张床上放一张推销药品的广告纸,走到刘志远和罗娟身边就直接递过来。刘志远接过一看,醒目的“癌症”字样格外刺眼,便赶紧叠几下装进兜里。他知道,母亲初中毕业的水平,尽管接触现代的东西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他回头看一下仍闭着眼的母亲,快速走到无人的那张床上把广告收起来。 “真是无孔不入,还都是瞎吹。”正拿在手里看着的黄教授也心领神会,把广告递过来,“医院怎么能把这些人都放进来。” 门口有说话的声音,三人看去,护士领着一对农村装束的老夫妻进门。两人都很瘦小,老妇佝偻着腰,满脸痛苦的神色;老头一手提着一大兜东西,一手搀着老伴,拘谨又谦恭。 “这是你的床。”护士说着,掀掉罩在床上的单子让老妇坐下,又麻利地回过身,从门口的壁柜里取出枕头和被子放在床上铺好,对老头说,“那个是你们的床头柜,上面是抽屉,下面的柜子可以放一些大点的东西。”说完,回过身来,帮老妇穿好病号服,又把床摇起来,热心地关照老头,“白天这样高一点舒服,需要什么角度你就这样摇下去就行。” 老头拘谨地站在一边,看着她这一阵忙活,一时手足无措,只顾点头。 “好,就这样,你们先休息一会。”安顿好老两口,护士临走时还特意关照,“有事就到那边护士站找我。” 热情c周到,而且还是对这样的一对夫妻,让刘志远对医院的看法陡然改变。 “这还像回事。”他小声说。 罗娟也看着那边点着头。从老两口一进门,她就好奇地观察,看样子也不像是亲戚关系,但对护士表现出的迥然不同的态度总感觉有点异样。 门口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医生,直接走到老夫妻床前,恭敬地对老头说:“我刚出差回来。床位我事先打了招呼,等了两天了。” 老头受宠若惊地看着他,垂着手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来,躺好,”医生俯下身,和蔼地看着老妇,“我看看。” 医生三十岁出头,个子要比刘志远还高半头,还胖一些。他白胖粗大的手按几下老妇干瘪的腹部,让人怀疑他是否能感知到小一点的病处。问了感觉,他机灵的眼睛眨几下:“应该问题不大。今天化验一下,没问题的话马上安排手术。” 老头还是频频地点头,眼中带着感激。 “医生。”见医生要出门,罗娟叫住他,“我们来这里第三天了,手术什么时候安排?” 罗娟的声音好听,医生有些诧异,扭头又看见她恳切的脸,马上热情地走过来。 “三天了?”他说着抹开母亲的袖子看一下,又抬头看着罗娟,“我知道了。我们会尽快安排的。” 两个护士推着小车进来,给老妇测体温c量血压c抽血c挂吊瓶,一通忙乱之后,又指着床头柜上的两只小瓶,对老头耐心仔细地交代如何使用,确认没问题后才离去。 “我们像是花了大价钱在这儿住宾馆一样。”热闹的场面让刘志远心生嫉妒,“还得受这窝囊气。” “你也不要着急,人家医院有人家的安排。”罗娟理解他的心情,但怕他随时发作起来,只得耐心劝慰。看见黄夫人的液体见了底,她立刻转换了话题。 “哎,你看,那瓶水到底了,赶紧叫护士去。” 刘志远赶紧过去,关了液体开关,跑了出去。 时间不长,黄教授两手提着满满的塑料袋进来,对罗娟笑说:“给她买了点吃的。” “怎么这么长时间?”黄夫人埋怨道。 黄教授意识到液体快输完,看一下输液瓶。 “已经关了。”罗娟说,“刘志远去叫护士了。” “那就谢谢了。”黄教授无奈地摇摇头,“孩子不在身边,有点事就抓瞎,一个人顾了这头就顾不着那头,真是羡慕你妈呀。” “孩子去国外也是凭着自己的能力,为了事业发展。”罗娟看着他,“像我们这样的想都不敢想。” “各有各的苦衷呀。”黄教授看一眼老伴,“要是她身体好点还可以,老是这样弱不禁风的,每年都得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有孩子在身边就好多了。” “不过,”他低头感叹,“在国内也不行。孩子自己有潜力,也想出去闯闯,我也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国内的环境你也看见了,做哪件事能够往细处想?教授没有刨根究底的精神,护士没有白衣天使的意识。设立这个职业的初衷是什么?南丁格尔的誓言,你看哪还有一点味道?其它行业也都一样,你想去吧,孩子多好的天质,放在这个环境中也得变了样。” “我看护士对那老两口还是挺好的。”罗娟搓揉着母亲的胳膊羡慕地说。 “我看呀,”黄教授摇摇头,看着罗娟小声说,“别看这个样子,估计是有来头的。” 罗娟觉得他有些偏激了,就淡然一笑,把母亲脸上的一缕头发理到了耳后。 护士腾腾地走进来,看一下输液器,麻利地拔掉上面的针头排掉里面的空气,对呆立在一边的黄教授斥责道:“你专门在这里看着病人,就看成这样?再过一会儿就要回血了。” 黄夫人也不满地瞪了黄教授一眼。黄教授自知不对,也低下眼睑,等着夫人或者护士下面的话。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埋怨。 “这回看好了,再有这事就说不过去了。”护士说着,麻利地把输液器整理好,转身走到老妇床前,俯身询问情况。她给老妇整理了贴在鼻子上的输氧管,又抬头看一下上面的液体瓶,贴心地说:“快完了,一会我过来给你换。” 护士训斥黄教授时,刘志远就端着两只湿手站在门口,不时甩动一下,见黄教授被说得一言不发,心生不平。 “你们也别光说别人。”他挡住要出门的护士,“就你们厕所的小便池,我都捅了三天了。” “女厕所还有一堆卫生巾呢,”护士瞥他一眼,绕开他往出走,“你也去弄了吧。” “真是这样?”刘志远惊异地看着罗娟。 187 求人 晚上,三张床的人都开始吃饭。刘志远和罗娟都端着碗,边吃边和母亲说话,黄教授则想法对付着挑食的夫人,那边老头耐心地用勺子给老伴喂着饭。 “我怎么感觉今天清净了?”刘志远突然感到奇怪。 平时吃饭的时候,正赶上医院的交接班,医生护士来来往往不胜其烦,今天明显不一样。 “肯定又有饭局了。”黄教授扭一下头,把舀起的勺子又放回碗里,“只要他们想吃,天天都有。” “那您是不是也请了?”罗娟笑问。 “我是通过一个学生的关系安排进来的。人都进来了,又不用做手术,求不着他们。反而他们老是找我,问是不是用点好药。” 罗娟上了心,待母亲不注意时,小声和刘志远商量:“我们是不是也该请人家吃顿饭?” “请两顿也行。”刘志远看一眼母亲,“只要能早点做手术。” 第二天,罗娟再出病房时,就开始留意能不能见到张主任,但出去了几趟都没见到。傍晚时,终于见到了张主任的背影,可自己正搀扶着刚从厕所出来的母亲,一时又脱不开身,只能眼看着他进了电梯。 进了病房,刘志远已经开始买饭。母亲坐在床上,右手搓着左胳膊,看着饭菜,不耐烦地说:“又一天,啥时候是个头呀。” “妈。”门口进来一个姑娘,穿着时尚,一手挎着包,一手提着一大包东西叫着老妇。走到床前,她把一大包东西放到床头柜上,俯身抹一下老妇的脸:“这几天事多没过来,你难受得厉害吧?” 老妇看着女儿,摇摇头没说话。 “你吃饭了吗?”老头问。 “今天吃点好的吧。”女儿看一下父亲手里的碗,拿过来放在床头柜的角上,满面笑容地说,“你看,我给你们买了什么了?”说着拿出一袋袋包装精美的食品。 “这得花多少钱。”老头看着心疼,埋怨道,“你妈就是愿意吃片汤,热乎乎的舒服。” “早跟你们说了,不要担心花钱。”姑娘打开一个包装递给父亲,“你尝尝这个。”接下来又给母亲冲了一碗汤。一家人还没怎么吃,床上c柜子上就摆了一片。 “爱吃今天就多吃点,”姑娘往母亲嘴里喂着东西说,“明天做手术就不能吃了。” “什么,明天?”老头有点吃惊,“明天开刀?” “这叫做手术。”姑娘点点头,嘴里嚼着东西,压低声音凑到父亲耳边,“昨天晚上请他们吃饭时定的,没跟你们说吗?” “你来了?”进来一个护士,见了姑娘友好地点一下头,对坐着的老妇说,“明天给您做手术。小手术,做完就好了。”说完,又把明天应该注意的事项嘱咐一遍,和姑娘打了招呼走出门去。 听到“做手术”三个字,刘志远和罗娟的神经都紧张起来,隐约听见姑娘说昨晚请了他们了吃饭,不禁互相对视一下。 姑娘很健谈,和父母边吃边说。吃完了,她利索地起来收拾,把该留下的归到袋子里,要扔掉的集中起来放到门口,然后倒上热水给母亲擦了脸,对她说:“我有点事要走了,明天一早过来。” “这么晚了你到哪去?”老妇板起脸来,“一个大姑娘家的乱跑什么?” “你就别操心了。”姑娘笑一下,提起床头的包往出走,“人家有事。” 第二天,罗娟想再不能偶尔出去看一下了,要在医院上班时就开始盯着,一定要见到张主任,当面提出邀请。她把想法跟刘志远说了,刘志远点头同意。他看一下表说:“还不到上班时间,我先去把开水打了。”说着起身拿暖瓶。 这几天的开水,刘志远都是连黄教授的一起打的,老妇两口来了,也就一同捎上。现在走到老两口床前,看一眼已经开始紧张的老妇,他心里有些不平。但暂短的迟疑过后,他还是提起暖瓶走出了门。 下了楼,电梯门一打开,满眼是人头。往出走的大都是打水买早点的,等着往电梯里挤的多是上班的医护人员。大家穿着随意的便装,有的脸上带着倦意,有的慵懒地跟边上的人闲谈;还有穿着白大褂手里提着东西的,这是抽空出来买早点的值班人员。 刘志远一眼看见了张主任。他衣冠楚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学者般的矜持,尽管身材中等,但在人群中还是格外显眼。 刘志远把手里的暖壶摆在身后,从人群中挤过去。到了张主任身边,他前胸顶着他的肩膀说:“张主任,我是二十八床的,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边说边挤着他往边上走去。 张主任见高大的刘志远两手提着暖壶,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下意识地顺着他往旁边走,手里的文件包不时被边上的人挂一下。 “张主任。”走到人少的地方,刘志远说,“我想今天请你吃顿饭,参加人员你来定。我母亲来这里是第五天了,想问问什么时候做手术?” “知道知道。”见刘志远是问这事,张主任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表情尴尬地说,“你母亲的病情复杂,我们要慎重考虑。” “我知道手术方案是早就定下来的。”刘志远不留情面地说,“我看,还是晚上请你们吃顿饭吧,你也好有机会给我讲讲。” “这就不必了。”张主任脸上堆出笑来,“我们会加紧考虑的,你放心吧。”说着,见前方电梯门打开,他朝刘志远点一下头,顺势挤进人群。 开水房前挤满了人。平时来打水都是稍等一会就能排上的。 “这是怎么回事?”刘志远踮起脚看着前方自言道。呼出的口气成了一股白雾,天真的冷了。 “说是炉子坏了,”旁边的一个男人说,“刚修好。” 男子瘦高个,穿着讲究的羊毛衫,裤子笔挺,皮鞋锃亮,要不是手里提着一只暖瓶,看不出是一个晚上陪床的人。回味一下他的南方口音,刘志远不禁低头看一下自己膝盖处鼓起了包的裤子,心想这几天确实有点邋遢了。 “设备应该定期检查的,哪能等到这么多人来打水了就出故障?” “房子是新了,人还是那个样子。”南方人摇一下头,看一下边上的高楼,“我们那里,开水都是送到病房的。” 提着开水进了病房,老妇的床已经空了。 “去做手术了?”刘志远问。 “刚推出去。”罗娟说,“今天怎么这么长时间?” “开水炉坏了。” 放下暖瓶,刘志远说了见过张主任的事。 “你怎么这样跟人家说话,”罗娟哭笑不得,“人家心里能高兴吗?” 母亲也瞥他一眼:“长这么大了,连个话都不会说。” “不不。”旁边的黄教授说,“也许这样更快。你老是巴结他,他看着好欺负,还真不把你当回事;你跟他较起真来,他还真得好好掂量掂量。中国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太阳升起,和煦的光线照进阴冷的病房,从晚上开始的焦虑c猜疑和不平淡却下去,大家的心情好了起来。 母亲坐在床上慢慢划拉着胳膊,低头想着心事。她脸上的黄点比来时多了很多。 “别瞎想了。”刘志远见母亲不太高兴,就抚摸着她的脸说,“就是做个手术。每天做手术的人多了,没危险的。” “危险我不怕。”母亲摇头看着他,“现在的样子,要是死了倒好了。我在想孩子怎么样了?” 罗娟开始心情也挺好,听她这么一说,脸也沉下来,急忙把头扭向窗外。 门口传来说话声,罗娟起身快步往外走,刘志远反应一下,也急忙跟了过去。 杨金枝罗道成进来。孩子已经被抱在罗娟怀里。刘志远手里提着东西,欣喜地对母亲说:“妈,您看谁来了?” “呦,亲家。”母亲惊喜地要下床。杨金枝赶紧过去按住她的肩膀:“你别动,你别动。”随后又端详她的脸,“黄点子又多了,你受苦了。来,看看孩子。” 杨金枝开始的话搅动了母亲的忧虑,但看见孩子,立刻兴奋起来。她伸出双手接过,在孩子脸上一阵亲热,又托着孩子的身体,让他站在自己的腿上仔细端详。她看着孩子,欣喜地对杨金芝说:“站得多有劲,还胖了。闹腾得厉害吗?” “闹腾了两天,又哭又闹,妈妈c妈妈地叫个不停。我给他买了鲜奶哄着他喝,熬了骨头汤,饿了拌着米饭让他吃饱,第三天就慢慢习惯了。” “还是姥姥有办法。”母亲搂着孩子,揉着他的小屁股欢喜地说,“要是我可不忍心这么早断奶。你看这小屁股又软又滑多舒服。” “您歇会吧,”刘志远过来抱孩子,“我来抱会儿。” 热闹过后,大家就势落座。 “既然来了医院,就要听人家的安排,也不要想别的。”罗道成对母亲说,“快点治好,快点回去。这是省里最好的医院了。” “是啊。”母亲点着头说,“医院也好,孩子们也好,可就是不知道哪儿是个头?”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罗娟问杨金枝。 “从来也没想过来医院,没想到这儿么方便。”杨金枝说,“问了邻居,告诉了哪路车,一下车就到了。”她说着站起来,把罗娟拉到一边小声说,“不是说要做手术吗?怎么还没做?看她的脸上黄点子都满了,多遭罪呀。” “我们也找了主任,他没说什么时候做。” “你们哪。”杨金枝埋怨道,“也不打听打听。要早点排上,你得请吃饭,还要送红包的。”说着,她从胸部衣袋里拿出一叠钱,“也不说什么了,救急要紧,家里就这点了。” “好多事,”罗娟接过钱,眼里一阵潮热,掉下泪来,“真是没想象的那么容易。” “好啦。”杨金枝也有点伤感,“少说这些没用的,面对现实要紧。别哭哭啼啼的,让他妈看见了不好。” 刘志远抱着孩子,看着罗道成和母亲唠家常,寻着两人说话的空档问:“成套设备怎么样了?” “出问题了。”罗道成扭头看着他,脸一下拉了下来,“昨天试车到额定负荷八十五的时候,主机冒了烟。” “有异响没有?”刘志远的心里咯噔一下。 “周边的人都说没听到。”罗道成这时的目光异常的坚定,“打开来检查,没有明显的部件质量问题。咱们自己在家说,我担心是设计负荷不够。装配都小心成那样了,绝不会有问题。” “有这个可能。”刘志远觉得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眼见几十吨的设备就要变成废铁,他很不情愿认可这个观点,“要真是这样的话,损失就太大了。” 他感到极其惋惜。在看图时,他也对这套设备有点疑虑,有些部位的设计确实是有点弱了,但这仅是感觉。设备的结构不同,要确实地指出问题所在,需要繁杂的计算,又因为后来有承诺,他就没再往下深究。 见刘志远长时间没有理自己,孩子开始不安分,看见那边的罗娟,便探过身去,“妈c妈”地叫起来。 罗娟擦一下鼻涕眼泪,伸手接过孩子。 188 筹款 “我得回去看看。”刘志远说,“下午再回来。” “出事了吗?”见刘志远和罗道成神色凝重,罗娟问。 “成套设备出问题了。”罗道成简单把情况说了一下。 “回去看看也好,”罗娟知道成套设备在刘志远心里的分量,听了父亲简单的介绍,对刘志远说,“把换洗的衣服也带回去,衣服领子袖口搓一下就放到洗衣机里。你也洗个澡。” 三人的内衣罗娟已经在这里洗过,所以放心地让刘志远去洗别的。平时她是不愿意让他动手的。 因为还有孩子,看时间已经不早,三人准备回厂。罗娟和母亲轮流抱着孩子依依不舍。临走时,孩子搂着罗娟不愿松手,还是杨金枝连哄带劝地抱着他出了门。 公交车确实很方便,一路顺畅,进厂时还没到下班时间。刘志远先回自己家,按罗娟的要求把衣服放到洗衣机里,放好洗衣粉和水,定了时,就急急忙忙往车间走去。 正是下班时间,出门的人流汹涌,迎面闪过一张张陌生和熟悉的脸。熟人跟他打招呼或询问两句,他又不能不理,只得耐着性子不停地点头说着同样的话:“车间有点事,去看一下。”不长一截路,让他感到极其漫长。 快到总装车间,路上冷清下来,最后出来的人对他说:“下午再说吧,领导们也都走了。” 车间变得空旷寂静,咳嗽一声都能听到回音,几个庞然大物伫立在车间的几个主要位置,显得拥堵和无情。刘志远去医院前,这些家伙还是他百看不厌的成果,现在却成了给人添堵的无情怪物。 主机附近的地面,铺了一大片牛皮纸,上面摆了很多大的小的部件,每个下面都是一摊油渍;不同的形状躺在地上,像战场上下来的残缺不全的尸首。 他走过去,要寻找那个关键的部件,因为既然冒了烟,肯定是有烧糊的痕迹。 他记得那些部件的形状,先找一路上估计出故障可能性大的那些,找到一个,就蹲下来反复地仔细检查,两手沾满了黑油。 “啥时候回来的?”身后有人说话。 聚精会神的刘志远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张四清。 “你怎么不回家?”他定下神来问。 “曲丽芳带孩子到市里参加一个培训班,我这里早晨还剩了点饭,就不回去了。”张四清说着,懊丧地看着满地的零件,“弄成这样子,啥也不想吃。” “原因搞清楚了吗?”刘志远站起身来。 “说不好。”张四清摇一下头,“怀疑是设计负荷不够,可这买的是成套图纸,那边已经用了很多年都没事,郝总还到那里亲自考察过。”他说着又不自主地长叹一口气。 “有没有问题,东西在这摆着呢。”见他难过的样子,刘志远劝道,“可以找部里的专家来鉴定嘛。出了问题确实可惜,但又不是你的责任,何必这么垂头丧气。” “道理我明白。可这分厂厂长当没几天,就在我这里出了问题,怎么也脱不开干系。” “找研究所了吗?” “今天上午开会定的。郝总跟那边联系,估计明天能到。” “明显是设计负荷不够。”刘志远指着地上几个零件,“八十五就成这个样子,要是我设计,起码要到一百二以上。行了,你也别太担心,多少吃点东西。”说着对张四清摊开两手。张四清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哦,肥皂。” “你妈还住着院呢,”两人洗着手,张四清惭愧地说,“我还没去看过。” “你忙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那边我们两人还可以。” 刘志远走后,罗娟买了饭,端到母亲面前。母亲摇一下头不想吃。 “刚才还好好的,您这是?”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孩子了。” “看您说的。”罗娟宽慰道,“做手术的人多了,不走后门还排不上呢。” “老嫂子,你放宽心吧。”黄教授也插嘴道,“这都九十年代了,医疗条件是以前没法比的。在这样的医院,做个手术像家常便饭。手术做完,过个十天半月的,就能出院看你的孙子去了。说不定你比我们出院还早呢。” “您看,”罗娟笑道,“教授都说了,还有假?” 母亲看一眼黄教授,伸手接过碗筷。 “好像你们厂里有事?”黄教授关切地问。 “成套设备出了点麻烦。”罗娟拿到嘴边的包子又放了下来。 看着罗娟凝重的表情,黄教授错愕地点一下头,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慢慢嚼着咽下。 “厂里的事你们都很上心的,从你爸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还有小刘,一听说就坐不住了。” “都是厂里的人,厂里的事就跟家里的一样。”罗娟看着他,“至于他嘛,着了魔一样就是想造大机器。为了这个,工资c职务高低都不在乎。” “嗬,还有这样的人。”黄教授笑道,“看着他就跟别的同龄人不一样。” “有点不懂事,”母亲试探着问,“是吧?” “不,不。”黄教授赶忙解释,“隐约的一些感觉说不明白。虽说接触不多,但感觉他做的事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痛快。” “是有这个感觉。”罗娟噗地笑起来,“不过也很容易得罪人,跟很多人合不来。” “装配出故障了?” “不是,我爸怀疑是设计的问题。” “不是买的图纸吗?” “所以纠结呢,不敢轻易下结论。” “不承认差距不行。”黄教授摇起头来,“以我的了解,短时间内我们是不能跟人家比的。不是说了嘛,装配手表,我们的零件拿到外国去装配质量就很好,在国内就不行。我看,还是不要随便怀疑,认认真真反省自身的缺陷才能有所进步。” “你又不懂,”躺在床上的黄夫人不满地看着他,“随便下什么结论?” 罗娟发现,黄夫人尽管身体虚弱,但是两只眼睛还是尖利有神的。 “你还没睡?”黄教授回头,赔着笑脸说,“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吧,别到晚上又喊头疼。” 下午四五点钟,门口一阵骚动,护士打开关着的半扇门,担架车推进来,一个人还高举着液体瓶子。 母亲被动静惊醒,瞪大了眼睛,看着躺在车上一动不动的老妇。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老妇放到床上。医生把被子下露出来的几个塑料袋子理一下,对老头交代注意事项。姑娘也凑过来,关切地问一下,频频点头。等医生护士安排好出了门,她又俯身到母亲面前,给她理一下脸上的乱发。老妇紧闭着眼,脸色发黄,对外界的触动没有一点反应。 “这就好了?”母亲盯着这边,紧握着罗娟的手。 “看样子应该是很好。现在可能是麻药还在起作用。”罗娟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把另一只手也放到她手上宽慰道,“一打麻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疼。手术就这么简单,别害怕。” “就这样把身体交给他们了?” “可不是交给他们了。”罗娟笑起来,“这里是医院,人家就是干这个的。” 刘志远提着东西进来,新奇地看着老妇,走到母亲身边。 “妈。”他叫一声,见母亲仍然看着那边,就安慰道,“做完手术都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老嫂子别担心,”黄教授笑道,“到了这里,就应该放心地听人家安排了。” “孩子怎么样?”母亲回过脸来问。 “挺好的,姥姥推着他出去,高兴得像疯了一样。” “是啊?”母亲听着,好像看见了活泼的孩子,忘情地笑起来。 气氛缓和下来。罗娟归置好带回来的衣物,回头看着洗了澡刮了胡子的刘志远:“还是整理一下好,走的时候都不成样子了。” “你也回去一下吧。”刘志远说,“我也没想到现在交通这么方便。从医院一出去,右拐一点就是公交站,上了车,半小时就到厂了。” “这几天你可是辛苦了。”母亲也看着罗娟,“现在孩子也没事了,你今天回去也洗个澡,在家住一晚好好睡一觉。姥姥一人顾了老的还有小的,也回去帮她一下。” 罗娟不放心地看着刘志远。 “放心吧,”刘志远笑说,“这里不会有问题的。” 罗娟被说动了心,开始准备,但还是不放心地看一眼母亲。 刘志远送她往出走,刚出门,正碰见那个护士和年轻医生。 “是二十八床的家属吗?初步定了后天做手术,算是正式通知你们了。”年轻医生说,“明天要把押金准备好交上,” 问了押金的数目,刘志远和罗娟惊得目瞪口呆。罗娟迟疑一下,碰一下刘志远的胳膊就往前走。 “没问题。” 两人默默地走到电梯口,刘志远无助地说:“老实话,把咱们身上的钱都凑上也不够,不行就把吴明给的美元也用上。” “听说兑换起来挺麻烦的,现在也来不及。”罗娟抬头看着他,“实在不行咱们先借。不管这么样都得先治病呀。” 做出了决定,罗娟突然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她有时身上没带零钱,临时向同学或者同事借一下,事后就一直心神不安地惦记着以最短的时间还上。现在一下子要筹集这么一大笔款项,她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到家把事情跟父母说了,老两口也是充满意外。 “我想着拿去的钱怎么也够了。”杨金枝说。 “看来这个手术很复杂。”罗道成说,“先想法借吧。” 罗娟抱着孩子,脸上装出笑容,对付着和他说两句话,不安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的杨金枝。 “找秀芳吧。”杨金枝起身对罗道成说,“咱俩去一趟。” 刘志远回到病房,也是一脸的愁云。 “你这是怎么啦?”母亲疑惑地看着他,“两人生气了?” “没事呀。”刘志远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怕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心事,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在想着厂里大机器的事。” “到底是什么问题?”黄教授关切地问。 “你是说成套设备的事?” “是的。”黄教授认真地说,“下午我和罗姑娘探讨了半天。你们厂敢打硬拼的精神让我佩服,可是我总想说,大工业生产,有它内在的规律,不能凭着意气用事。以前我们国家,有时好大喜功,搞的半拉子工程比比皆是;就是搞成的,也是不东不西,质量没法跟人家西方的同日而语。” “没你说的那么复杂。”刘志远手扶着母亲的胳膊,手指不停地在一个点上摩挲着,轻松地说,“哪有问题解决哪的问题,能够修修补补解决的就解决,不能解决的就推倒从来,自己干。” 黄教授一时语塞。他发现,面前的这个做事利索的年轻人,思考起问题来却十分不切实际。 母亲听着两人说话,觉得黄教授是在讲道理,而刘志远说话生硬,很不礼貌。 “教授说的话,”她抬一下胳膊责怪道,“你好好听着。” “这些话要是您说的,我就听,”刘志远感到了母亲的不满,嬉笑着凑到她面前小声说,“别人说的人我都不听。” “我这个孩子从小放任惯了,不懂规矩,”母亲满脸歉意地看着黄教授,“您别在意。” “没关系,没关系。”黄教授摆着手笑说,“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 “你说得对。”黄夫人转过脸来,看着刘志远,声音孱弱,但口齿间透着犀利,“好多事情都被他们这些权威们搞坏了。” 那边的姑娘开始和他母亲说话。老妇皱着眉头说疼,还想动一下身体,姑娘伸手按住说:“忍一下吧,身上还插着管子呢,别动脱了。”说着吩咐站在一边看着手足无措的老头,“你把那小碗水端过来。” 老头赶忙照办。姑娘接过来,又转身拿过一支棉签,蘸着水给母亲润湿嘴唇。 晚上餐车进来,老头问女儿:“你想吃啥?我给你买。” “你想吃啥就买点吧,别管我。我不饿。” 老头就要了三个包子,端着碗回来。 “再来一碗米粥。”姑娘看着他,“光吃干的那行?” 189 风度翩翩的男子 大家吃完饭,收拾停当,黄教授打开收音机,按时听他的广播。这时,门口出现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的男子,看着姑娘温柔地笑着。他一袭藏青色的西装,得体又显得很有风度,像一个大机关里的干部。 “你怎么现在才来?”姑娘瞥他一眼,娇嗔道,“我都快饿死了。” “我这不是来了嘛。”男子温和地笑着,目光扫一下这边的两张床,把手提着的大塑料袋子放在床头柜上,取出一包打开,拿出一小块说,“我带了你最想吃的。来,张开嘴,我喂你。” 姑娘张嘴让他把食物放进嘴里,嚼几下,鼓着腮帮嗔他一眼。 老头原来坐在床边上,见此情景,就起身离去。男子坐过来,又拿出一块递给姑娘:“好吃吧?” “光让我吃这个?” “我还能想不到这些?”男子起身,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瓶饮料,在她面前炫 耀一下。 “现在想起来了。”姑娘噗哧笑一下,看他一眼,“前几天正忙,你干啥去了?” “昨天不是跟你解释了嘛。西郊的厂子有点事,这段时间两头忙。”男子用 手指捏了姑娘嘴角的一点碎屑甩在地上,“以后没事了,可以经常来了。” “你就编着故事哄我吧。”姑娘撅起了嘴。 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嬉笑,临床的黄教授觉得好奇,下意识转过脸来想和刘志远交流一下。 刘志远左手抚摸着母亲的胳膊,右手托着腮帮在全神贯注地想着心事,对这边的情景视若无睹。 他在想着成套设备。好几千万的东西堆在那里,交出去是成果,放在车间就是废铁,他心疼得流血。从配件生产到最后装配,他在眼前一幕幕地回放着整个流程,查找生产过程的薄弱环节,但整个进程都细致严谨,无懈可击。唯一的他控制不了的地方是外购外协件,可是出问题的又不在那里。零部件的质量问题也要在使用一段时间后才能看出来。 他开始理解张四清。这么大的项目在他手里出了问题,放在自己身上也是有压力的。 反复梳理了几遍,他确定问题出在设计上,开始思考挽救方案。 母亲察觉黄教授扭过脸来要说话,想提醒一下刘志远,但见刘志远凝神贯注的样子,便忍着身上的瘙痒,尽量不打扰他。她习惯了刘志远这样的神态,心想,与其这样,也比看着两人抬杠好。 刘志远跟黄教授说的话不多,但刘志远一张嘴,她就跟着紧张,生怕说出什么生硬的话,让热心的黄教授难堪。 母亲开始想念罗娟。与人交往,罗娟的举手投足都是显得那么得体。她开始怀疑,罗娟怎么就看看上了自己的儿子,而且还这样的死心塌地。她感到了一丝隐忧。 时间不早,她忍不住动一下自己的胳膊,把刘志远从思考中惊醒过来。 刘志远扶着母亲下床出去方便。外面的床上,姑娘和男子已经不在,老头又默默地坐回妻子的床边。 扶着母亲回来,刘志远把暖瓶里剩下的热水倒在盆里,兑好了温度,给她擦了脸洗了手,安顿她睡下,又开始回到自己的状态。 一晚上,他就垫着褥子靠在床帮上,搂着母亲的脚,只要她一动,就下意识地挠几下,等她再次睡去。 他脑子里萦绕着主机的问题。看图时产生的疑虑,现在已被事实印证。仔细回想着设备的一些数据,根据自己设计时的经验反复推算c验证,在天色大亮时他得出结论,这主机要想达到需要的能力,除非连箱体一起甩掉,重新设计制造。 他庆幸自己先行了一步,新的结构已经设计完成。 事情没搞明白时,放在脑子里是个负担,一旦想清楚,就如同在黑屋里突然打开了天窗,豁然开朗。 窗外高楼迎光的一面被染成金黄的暖色,上方的天色青蓝,带着诱人的希望和活力。 他感到脖颈有些酸痛,移动一下身体。母亲的身体也动起来,睁开眼睛问:“一晚上你就在这儿?” “可舒服了。”刘志远干脆坐起来,转转头,扩几下胸。 “我这样下去,把你们都耽误了。” “您可别这么说。”刘志远爽朗地笑起来,“要不是躺在这儿,好多事还想不明白。您就等着出了院继续给我做饭吧,我又有事干了。”说着弯腰拿起暖壶,“您先忍着点,我去打开水。” 黄教授从躺椅上坐起来,把暖瓶里剩下的热水倒在盆里,见刘志远过来满脸歉意。 “今天我去吧,老是麻烦你。” “捎带的事,你就别客气了。”刘志远不由分说拿过壶来,“劳驾照看一下我妈。” 走到老妇床前,老头也感激地递过暖瓶,朝他连连点头。 老妇躺在床上的样子使刘志远心里一激灵,出了门,押金的事又像乌云般涌上心头。他打了水回来,给母亲洗漱c倒水,但没有一点心思说话。 “你这是怎么啦?”母亲不解地问,“出去的时候好好的,谁又惹你了?” “没事。”刘志远说着扭头看向窗外。 他突然想起了吴明,心想,不行就跟他张一次口,大不了治了母亲的病,自己跟他干上两年还了账再想别的办法。他打算等罗娟来了就出去给吴明打电话。 心里没了负担,他回头看着母亲说:“想媳妇儿了。” “没出息劲儿。”母亲噗地笑起来。 十点多,罗娟笑着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老方和陶伟。老方急切地过来,握住母亲的手安慰道:“老嫂子,你受苦了。” “你们这么忙,还过来看我。”母亲挪一下身体,在床上让开一点地方。 “坐这儿吧。”一边的黄教授赶紧站起来,让开自己的凳子。 “听说你在这里心情不好。”老方回头谢了一下,坐上凳子对母亲说,“可别这样。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来了,就得安下心来,听医生的话,治好了病再回去抱孙子。” 陶伟把刘志远叫到阳台,埋怨道:“你缺钱为什么不跟我说?”说着把手里鼓鼓的皮包打开又合上,递给他,“本来住院的时候就应该给你的,可正赶上刚给工人发了工资,货款还没到,有点紧张。我想着这事呢。” “我找吴明吧。”刘志远把钱推给他,“你带着一大帮子人,吃喝拉撒都得管,不容易。” “你这个人。”陶伟把包塞回他怀里,“你要知道,这个公司你有一半的股份,拿来的这些钱是你这段时间的工资。我和老方都是按月领取的,怕你不要,我一直在账上给你列着科目。现在急需,你再推辞就没意思了。”他说着兴奋起来,“公司运行很好。这几天一下签了七台‘鼹鼠’,没想到年底了,又来了个意外收获。” 陶伟的话入情入理,不容置疑。 “是四清那里干不了的吧?”刘志远问。 “可能是。”陶伟点点头,“这下张四清惨了,丢了‘鼹鼠’,成套设备也出了问题,照着梁跃进的一贯做法,他肯定好过不了。” “又不是他的问题。” “不是他的问题,难道是梁跃进自己的问题?告诉你吧,几千万的东西,对部里c省里,怎么也得有个说法,找个替罪羊是肯定的。” “这叫什么道理?”刘志远心生不平,“我看着呢,他们要是弄得不像话了,我找梁跃进去。”他想一下又说,“也好,四清要是在厂里呆不下去,正好去你那里。这可是个人才。” “你还是不了解他。”陶伟摇一下头,“这个人心气很高,不一定能看上咱们这个小作坊。” 老方笑着出来,门还没关紧,左手已经掏出了烟。他递给刘志远一支,两人一上,朝下面看一下说:“我记得这里最早是几栋灰不溜湫的四层楼房,现在成了这样了。” 有段时间没抽烟,刘志远吸了一口,觉得有点头晕。 “有个想法。”他抬手看着烟的牌子,“现在厂里成套设备出了问题,我仔细想了,只有一条路就是再买一台主机,要不然全部都是废铁。现成的设计方案,咱们上吧。” 突然的一句,他面前的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事,”沉静一会儿,老方回过头,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要投很多钱的。” “不是说说,咱们真干。”刘志远眼里露出坚定自信的神色,“你们想,厂里出问题的是主机,梁跃进不可能让全部设备就这么在厂里趴着,部里省里也不会让他这么干。凑合着交出去,我看可能性也不大,人家也是一个合资矿山,况且监造蒋总那个人也不是好糊弄的。只有一条路,重新设计制造或者他们从国外再买一台主机,组合着把成套交出去。看厂里的样子,把我设计的东西交给他们,他们是死活不会要的,倒不如咱们自己先做,还得快,做出来卖给他们。” “这得投入很多钱呀。”陶伟看着老方,“咱们这么个小公司,能做得了这么大的设备?” “要是搞成了,我们挣的也多呀。”刘志远耐着性子说,“那时,一台设备,比我们干‘鼹鼠’十年挣的都多。” 老方没想到刘志远任着性,非要干了。开始刘志远提出这事,他觉得是个很好的想法,但他一直是作为一个长远的打算来看待的。刘志远要求的招一些技术人员,他们照办了,心想即使一时用不了这么多,但从提高技术水平来看还是有用的。现在目标一下拉到面前,而且是这么个庞然大物,他确实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干十年‘鼹鼠’。”沉吟片刻,回味着刘志远的话,巨大的诱惑突然笼罩了他:施展抱负的大好时机来了。 他又拿出一支烟点上,低头想一下,抬头想看一下陶伟的态度,没想到陶伟一直在看着他。 “以我的意思,”他鼻孔里猛地喷出两股烟柱,“可以干!就是冒一次险也值得。干不成我们从头再来;干成了呢?我们就一下翻了身,可以跟大厂平起平坐了。” 陶伟一时拿不定主意。尽管刘志远以前跟他说过这个想法,但他老觉得这是非常遥远的事,现在突然提出要马上实施,着实吓了一跳。 老方是他从学徒开始就一直很敬重的人,而刘志远的眼光和干劲也让他佩服之极,但现在提出的这个课题太大了,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内心感到十分惶恐。 “有时。”看出了他的犹豫,老方思索着合适的词汇,嗓音宽厚深沉,“甚至人的一生,关键的一个决定能影响一辈子。我们打仗时,一次我带着人在一处隐蔽着待机冲锋,突然心里觉得不对劲,就马上指挥出击,一分钟后那里就变成了火海。当机立断,顺利占领了目标,还捡了几十条人命。其实生死成败都在一念之间。” “闯吧。”刘志远也看着陶伟,“我有很大的胜算。” 面对着两人咄咄逼人的眼神,陶伟感染了勇气和信心,心想再犹豫下去会让他们小看自己了。 “那咱们就干。”他咬着牙做了决定,但总感觉底气不足。 “好。”刘志远就等着这句话,“回头就把我设计的资料拿过去,让技术人员先开始熟悉。我妈的手术做完,我就过去,厂里的事就不干了。这么耗下去,我快变得没用了。” 老方出门到阳台,罗娟就接着和母亲说话,不时看一下窗外。她知道是陶伟给刘志远送钱来了,心里想着如何把钱送出去。 在家时,李海霞听说她回来,到家里看她,说了这个礼怎么送的事,几个故事讲下来,搞得她茫然不知所措。来的路上,她反复琢磨,总结出她说的道理:送礼就是既要让人家收了,还得不让人看见。可是她从没做过这事,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她想着心事,看着外面。窗外三人开始还有说有笑,但时间不长气氛就变得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她忐忑不安起来。 三个人进门,挡了一下门口的光线,病房暗了一下。见刘志远满脸兴奋,她放下心来。 “你们有事就到外面找个地方好好说,”她笑着对老方和陶伟说,“都站着也不是个事。” “说完了。”刘志远满脸兴奋。 “他又给我们安排了个大任务。”陶伟对母亲说,“阿姨,您就在这里好好治病,我们得回去了,明天我再来。”说着,他又转向罗娟,“明天我们每人都配上传呼机,有事好联系。” 两人走后,罗娟问刘志远:“配个传呼机就这么高兴?” 刘志远把钱包交给她。罗娟拿一下觉得过厚,转身拉开拉链看一下,吃了一惊。 “这么多?” “陶伟说是公司给我留的工资。” 罗娟知道一点公司股份的事,但一直认为小作坊也就是惨淡经营,不会有多大的收益。手里的钱让她心生感慨。 “你怎么不再往下问了?”刘志远欣喜地看着她,“好事在后面呢。” “还能有什么好事?” “我们准备自己生产主机卖给厂里。” “你们真要干?”罗娟惊讶得张开了嘴。 “打一开始就是想着要真干的。”刘志远兴奋得红了脸,“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病房(三) 190 高级法官 吃惊过后,罗娟看一眼坐在床上已是满脸黄斑的母亲,心情又回到了现实。 “我去把押金交了,要是见到张主任再给上一千块钱。”她看一下表小声问刘志远,“你看是多还是少?” 这是他们在厂里两个月的工资。刘志远看一眼坐在床上的母亲,她正低头挠着痒想着心事。 “给!只要咱妈好,怎么都行。” 罗娟去护士站问交钱的事,护士头也没抬,挥一下手说:“主楼一楼大厅。” 快到午饭时间,缴费处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的拥挤,前面三四个人,排了一小会儿队,罗娟就顺利把钱交了。她把收据放进包里,抬头正见到张主任走到电梯口。 “张主任。”她叫一声,小跑几步过去,红着脸,胸部起伏着对他说,“我妈明天做手术,麻烦您关照一下。” 这时电梯门打开。待里面的人出来,张主任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微笑着点一下头便往里走。罗娟急忙跟了进去。进门时她看左右没人,心脏开始通通直跳,犹豫一下,把钱放进了张主任白大褂的口袋里。 放钱的时候,她发现张主任的手有意往开闪了一下。平生第一次送礼就达到了目的,她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我妈年纪大了,”她生生地看着张主任,“我们也没经验。” “还不到六十,不算大。”张主任按了要到楼层的按钮,转过脸来,以长者的口吻和蔼地说,“吃点半流质的饭,像稀饭面条之类的。晚上十二点以后就不要再喝水吃东西了。” “谢谢。”罗娟还想问,电梯停住开了门。 “好好照顾老人。”张主任头上的发型颤动一下,很有风度地朝她点一下头,走了出去。 罗娟如释重负,想着刘志远该买饭了,就顾不着回味刚才的经历,急急忙忙 赶回病房。 “医生说了,”他对刘志远说,“要吃点半流质的饭,不是有捞面吗?” “她们的捞面都泡白了,”刘志远端着碗,十分不情愿,“不能吃。” “听医生的,”母亲抬一下手,“我随便吃点就行。” “妈,真的不会好吃的。这样的饭我在学校都吃够了。” “买一小碗,只要热就行。”母亲认真地说,“你们俩想吃什么自己挑。” 吃饭时,罗娟小声说了缴费送钱的事。 “快点做手术吧,”母亲把一小碗面条吃完,递过碗来,“我都快受不了了。” “就在明天,做完咱就好了。”罗娟安慰着,拿过两人的空碗,摞在一起,轻快地起身出去洗涮。 “真勤快。”黄教授看着罗娟的背影说。 “我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的福,”母亲感慨万分,“摊上这么个好媳妇。” “那是你养的儿子优秀了。”黄教授看着刘志远,“小刘一看就与众不同。” “哪点跟人不一样了?”刘志远好奇地看着他。 “你好像是个不服输的人,而且还有号召力。”黄教授说,“看上午来的两个人,那个五十来岁的,谈吐不俗,器宇轩昂,但对你好像很看重的。” “你错了,他才是个人物。”刘志远呵呵笑起来,“要是他愿意留在部队,现在肯定是个将军了。我们也就是想法差不多,喜欢在一起共事吧。” “你们这些人,”黄教授朝他点着头,“看起来是能成大事的。” “对。”刘志远毫不谦虚地说,“我们就要开始做成套设备的主机了。” “你们?”黄教授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摆摆手,“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几个合起来做点买卖是可以的,有胆量,有魄力还齐心,像梁山上的好汉,也像桃园结义的兄弟。成套设备另当别论,这是工业文明,我们差得远呢。依我看,像现在这样下去,循序渐进,过上五六十年,也许可以。国营大厂都做不好的事,你们要谨慎点,现在盲目上项目,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有的是。技术我不懂,可社会条件不允许呀。” “我看没问题。”刘志远坦然道,“好吃的冰棍,自然就有人买,机器做好了就会有人要,天经地义。人家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行?你说的,我还真不信。” “教授好心提醒你,”母亲听刘志远的话又有点没大没小了,不满地动一下腿,“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开窍呢?” “教授一辈子的经验,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她苦口婆心地说,“听人劝,吃饱饭呀。” 话音刚落,罗娟拿着碗筷进来,看着刘志远笑起来。 “又说错话了?” 刘志远看着她无奈地摇一下头。 “没什么,”黄教授笑一下,“探讨了点问题。好了,服侍你妈休息吧。” 罗娟顾着胳膊,刘志远护着脚,母亲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缓缓闭上眼睛。她醒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多。 “手术在哪做?”母亲问。 “在哪做?”罗娟重复一下,转脸看着黄教授。 “我也不知道在哪做手术。”黄教授摇摇头。 “在楼顶上。”那边的老头见有了感谢的机会,赶紧插话道。 “在楼上。”罗娟抚摸着母亲的胳膊,“到时候有电梯,一下就上去了。” 母亲翻翻眼皮又开始想她的心事。 高胖的医生领着护士走过来,对罗娟说:“明天做手术,我来看一下。”说着俯下高大的身躯查看母亲的脸,看完一边,又拨一下转过来,在母亲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深坑。 刘志远看着心疼,心想,这个家伙干医生这行有点浪费了,应该让他开山搬石头去。 看完胳膊和腿,医生直起腰来,对罗娟说起了和张主任一样的注意事项,像背书一样。 “张主任已经说过了。”刘志远看着他说。 “我是主治医生!”医生生气地朝他梗一下脖子,扭身就走,带走一股风。 “你怎么这么说话?”护士瞪着刘志远,“这是我们的胡副主任,博士毕业,是他做你们的手术!” “坏了。”罗娟看着护士的背影,对愣愣站在旁边的刘志远小声说,“礼送错了,好像他知道了一样。” 刘志远被噎了一下,心里正不平,听罗娟这么,马上意识到,这家伙是要给母亲开刀的,下手轻一点重一点都关系到母亲的危安。 “那就再给他送一份。”他咬一下牙,“钱不是问题,可是给这个人,确实有点不甘心。” 正说着,一个医生在门口朝这边喊了一声。 “二十八床,家属来一下。” “我去吧。”见刘志远起身,罗娟站起来拦住,担心他气头上再惹出什么事来。 看着罗娟出门,刘志远突然感到别扭。母亲,一个勤劳c慈爱的人,一下变成了一张病床的编号。 医生办公室,四壁都贴着白色的瓷砖,窗户的光亮透进来,室内显得明亮又圣洁。房间四周靠着一圈办公桌,上面散放着夹着纸张的铁质文件夹。胡副主任坐在中间的一个大会议桌前,整理着一些表格。见罗娟进来,他不由上下打量一番,露出笑来,和气地指着边上的椅子:“请坐吧。” “是这样,也是例行公事。”见罗娟坐下,他把表格递过来,“做手术肯定有风险,况且病灶在要害部位,我们需要把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情况讲清楚。你呢,要是没有意见的话,就在这上面签个字。”说完他拿起病历和拍的片子,指着上面一点一点地开始讲解,听得罗娟毛骨悚然。 “别紧张,”胡副主任见罗娟的脸色已经发白,笑一下,“我说的是极端情况,我们会尽力做好的。这么大的医院,每天要做几十c上百台手术,出现问题的几率很小。” 罗娟看着表格,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是不是叫刘志远来签这个字。 “签吧,”胡副主任劝道,“所有的手术都得这样,就是一个程序。你看,这一大摞,都是。” 罗娟看着面前的表格,紧张得脸色通红。她犹豫一下,鼓起勇气,拿起笔来开始签字,签完,庄重地把表格递给胡副主任。 “我们可是把人交给您了。” “字写得很漂亮嘛,”胡副主任接过表格看一下,“跟你的人一样。” “谢谢。”罗娟看身后的一个医生出门,便拿出准备好的钱,直接放到他闪出的白大褂衣袋里,“这是我们的一点意思。” “就这样。”胡副主任好像没见到这举动一样,见她站起来,也站起身热情地说,“在这医院里,有事你可以直接来找我。” 回到病房,罗娟忐忑不安地小声说了刚才的事。 “别担心,这是正常手续。”刘志远说,“我们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天,不就是为了做手术嘛。就是这样添油加醋地说有点不地道。” 母亲见两人叽叽咕咕地小声说话,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事,就不再插话,挠着臂上的痒处,低头想着心事,不时还看一眼那边躺在床上的老妇。 两人见状,都沉默下来,百感交集,自然分工一样,一人顾上,一人顾下给她挠痒,转移她的注意力。 “怎么也不开灯?”天傍黑时,外床的姑娘进来,随手把灯打开,埋怨老头一句。她走到床前,一边看着自己的母亲,一边把肩上的小包放到床头柜上。 “好点了吗?” 老妇微微点一下头。 “一会可以喝点汤了。”姑娘俯下身说。 整天在厂里生活,罗娟对外面的事有着浓厚的兴趣。看着姑娘,她猜想她应该是个在校的大学生,但衣着又有点过于奢华。 “天快黑了。”刘志远小声对母亲说,“外面有馄饨汤,有大米粥,您看想吃什么我去买点,明天一天您就不能吃饭了。” “不,就喝点小米粥就行。”母亲像一个小学生遵从老师的教导一样,“不就是这么一关嘛,熬过去就好了。” “妈,”罗娟宽慰道,“这里一天要做几十上百个手术,很平常的,您也别想太多。” 刘志远突然感到这一下午母亲就是在想这个事了,心里一阵酸楚。 吃完晚饭,母亲低着头,呆呆地盯着面前的被子,不停地摇着头。 “也不知道孩子在干什么?” “他能干什么?”刘志远笑一下,“吃了闹,闹了睡。” “就你明白。”母亲瞪他一眼。 “他能推着小车走几步了。”罗娟笑说。 “是啊?”母亲一脸欣喜,好像孩子就在眼前一样。 “你陪咱妈说说话,”刘志远起身对罗娟说,“我去洗碗。” “你可别把碗到处放呀,脏。” “明白。”见母亲从忧郁中走出来,刘志远自己也像卸下了个包袱。他一边看着她,一边往出走,在门口和一个大个子撞了个满怀,手里的碗筷差点脱手掉下来。 两人同时说了对不起,刘志远下意识地问:“你是?” 男子微笑着朝里努一下嘴。刘志远反应过来,回头看一下姑娘,会意地点一下头走出去。 洗完碗回来,两人还在旁若无人地嬉戏。男子站在床边正用小勺给姑娘喂食,见刘志远进来,转过身笑道:“你还挺勤快。” “你更勤快。”刘志远看着他殷勤耐心的样子笑说。 正在欣赏着这边风景的罗娟和黄教授都哈哈笑起来。 “你们是?”黄教授趁机问男子。 “哦,”男子迟疑片刻,指一下姑娘,“她是我侄女。” “她还在上学。”见女孩娇嗔地瞥他一眼,男子又舀了一小勺送到她嘴里,直起腰对黄教授说,“我是省高院的法官,前一阵省高官的案子就是我们办的。” 罗娟惊讶得睁大了眼。她长这么大没有见过法官是什么样子,仅听刘志远讲区法院来了一个人,就把厂领导们搞得鸡犬不宁,现在一个高级法院的法官出现在面前,不禁让她感到惊愕万分。 “你在西郊好像还有个厂子?”黄教授皱着眉头问。 “对。”法官再喂姑娘一口,扭头对他说,“在那边办了一个机械加工厂。”说着指一下姑娘,“她在那里兼职做会计。”说完,他转身用小勺在碗底刮出半勺喂到姑娘嘴里,“不能吃多了,想吃明天再给你买。” “上学时家里穷,想花钱都是自己想办法。”放下碗,法官谈兴未减,继续对黄教授说,“中学时在工地推过砖,到了大学好了点,时兴什么我就去批发什么,还雇了几个同学帮着推销。毕业分到法院条件就更好了,前两年西区开发,那边搞机械加工的多,我跟那里政府打了个招呼,要了一块地,贷款买了几台旧设备,专接来料加工的活儿。还可以,现在我已经买了一辆小轿车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嘛。” 一个励志故事,和了刘志远的心弦,但是想到他办厂子,又觉得不很合适。 “我们是北方厂的。”他坦率地说,“你办厂子没错,但是我要是往出协作产品,绝不给你。” “哦,为什么?” “我协作出去的产品是要有质量进度保证的。”刘志远咽一下口水,“你的产品要是有了问题,再加上不讲道理,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好坏都你说了算,哪我找谁评理去?” 一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不,不,我可不傻。”法官也笑个不止,连连摆手说,“生意上的事我从不出面,专门有人管。从小做生意,规矩我是懂的。做生意讲的是信誉和自律,你强迫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会有人来找你了。饮鸩止渴的事我是不会做的,相反我还要做得更好,质优价廉,服务周到。” “不过,你们这样大厂的外协人员也越来越不好伺候了。”他说着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纸巾擦一下嘴和手,“开始是吃吃喝喝,现在不到歌厅唱歌c不到洗浴中心洗澡都不高兴了,开销也不小。反而一些私营的小公司倒是很规范,产品多,价格也好。” “哪些小公司?”刘志远来了兴趣。 “那个叫‘鼹鼠’的就不错。他们基本不做配件,只是组装销售成品,管理规范,产品也多。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发展,要是好的话,我打算在这个方向再投几台好设备,做大些。” “看现在的情况,”刘志远认真地评估着,“再干三年没问题。” “你了解他们?” “‘鼹鼠’就是我设计的。” “啊?”法官眼睛一亮,赶紧伸出双手走过来,“那你就是老板了?以后我们好好合作,您多多指导。” 刘志远握一下他的手,看着他殷勤的样子心想:“要是早点认识这个家伙,也不用在医院受这个罪了。”但嘴上说:“做生意嘛,咱俩一样,一买一卖,公平交易就行。” “真是无巧不成书,”黄教授看着这景象感慨起来,“在病房里还能碰到生意伙伴。” 姑娘开始收拾东西,法官赶紧过去协助。不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事来,从上衣袋里拿出名片走过来递给刘志远,也问他要联系方式。 “说是明天给我送传呼机来的。”刘志远摊一下手。 “那好,反正明天我还会来的。时间不早了,大家休息。” 法官说完,冲罗娟c黄教授点一下头,朝等在门口的姑娘走去。 191 二十八床 早晨,一家人吃完饭,开始为手术做准备。罗娟带母亲去了厕所,回来让她躺下。 “还是让我站站吧,”母亲摇摇头,“一做手术还不知道要躺多长时间呢。” 罗娟站在窗前给她梳头。明亮的光线下,母亲满脸黄斑更加明显,连眼皮上都是,压得左眼只能半睁着。她比来时憔悴了很多。 趁母亲不注意,罗娟给刘志远使个眼色。刘志远凑过来,看一眼就有掉眼泪的感觉。 他问进来的护士几点做手术。护士瞥他一眼:“我能做了主呀你问我?耐心等着吧。” 刘志远又出去找主治医生,转了一圈没见着,便怏怏地回来,再看一眼不成样子的母亲,急得直叹气。 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欣喜地抬头看过去,陶伟和左军山进来。 “什么时候做手术?”左军山问,“我们还担心来晚了呢。” “没人告诉,连个屁也没放。”刘志远还带着护士那里受的气,“这个鬼地方的人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多说一声累着你了?” “你明白了吧。”左军山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离开工厂,就是这个病房你也玩不转。” 刘志远想反驳,但事实就摆在面前,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你也别怪他,”陶伟也看见了母亲的脸,对左军山小声说,“看这样子谁不着急呀。” 门口哗啦哗啦响,护士踮着脚打开半扇门上的插销,担架车推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带着口罩的人。 “二十八床,准备做手术。”护士说着拨开站着的三人,检查一下母亲穿的衣服,“躺车上吧。” 母亲惊恐地看着罗娟。 “妈您别担心,听医生的安排。”罗娟扶着她躺上车,“我们都在呢,做完手术就好了。” 母亲躺在车上,神色紧张,两眼看着不断往后闪过的一格一格无情的走廊顶灯。电梯门打开,车推进去,护士拦住跟着的四人:“好了,在病房等着吧,做完手术通知你们。” 刘志远见里面还有空挡就往里走,固执地对她说:“你们不会在这里做手术吧?” 护士白他一眼,电梯徐徐关上了门。 手术间在顶层。出了电梯是空旷的门厅,对面是一个不锈钢的大门。车推过去,大门往两边缓缓打开,里面是深深的灯光明亮的走廊,洁净又充满着神秘的气氛。刘志远被挡在门外,看着母亲被推进去。里面的景色慢慢变窄,两门紧紧合上,刀c肉c血,杂乱的景象一下浮现在他眼前。 门厅内除了白色的墙壁c灰色的地面和天花板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面对大门伫立着,内心浮想联翩。 罗娟和陶伟c左军山过来。 “怎么你也经不住事?”见他铁青着脸,陶伟说,“放心吧,这是大医院。” “你是怎么劝咱妈的?”罗娟也劝道,“这点气度都没有?” 刘志远咬着牙叹口气,转过身来。 “要做多长时间?”陶伟问。 刘志远摇摇头。这时听见身后门开了一下,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出来。 “一个手术得多长时间?”左军山拦住问。 “你是说刚才进去那个?”医生看他一眼,“说不准,至少得四五个小时吧。”说着往电梯走去。 四个人回到病房。罗娟赶紧整理一下病床,招呼大家坐下。 “人都说这种病是碰到事想不开引起的。”大家静坐一会儿,左军山说,“我看老太太的病就是因为上次受骗的事。” “这一阵好像挺好的。”罗娟皱着眉想一下。 “她心里怎么想的你就不知道了。”左军山点着头,“所以呀,再大的事你也得想开,身体是最重要的。” “想开个屁。”刘志远瞪他一眼,“你是有钱了说这话,没钱的人饭都吃不上,能想得开吗?” 左军山看他阴沉着脸,便忍下话头。 “反正手术要做四五个小时呢。”罗娟看一眼刘志远,对两人说,“要不你们都回去忙吧,就是出来也没多大的事。”她指一下身后的老太太,“我们也一直观察着,有事再叫你们。” “这段时间你俩真是辛苦了,中午我们一起在外面吃顿饭。”陶伟看一下表,“对了。”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袋子,“你俩的呼机带来了,电池都装好,现在就可以用。” 两个纸盒子,上面贴了纸条,写着姓名和号码。 传呼机小巧精致,上面液晶显示屏上正滚动着天气预报。刘志远拿在手里把玩一会儿,对左军山说:“用你的大哥大给我打个传呼。” “你有病呀。”左军山瞪着他,“就在眼前,打什么传呼?” “人家新鲜,”陶伟笑起来,“你就试一下嘛。” 左军山不情愿地拿出移动电话,看一下盒子上的号码,拨出去,仰着头报了传呼号码,对服务员说:“你就传,刘志远就是个二百五。” “先生,”服务员答道,“骂人的话我们是不能传的。” “叫你怎么传你就怎么传,”左军山提高了嗓音,“哪来这么多的事!” 不一会,传呼机响,刘志远拿起一看,冲左军山噗哧笑起来。 “你才是个二百五。” 大家哈哈大笑。 “小声点,这是病房。”罗娟抬手阻止,“要不我们出去吧。” 在外面找了个饭店坐下,左军山点完菜,特意要了瓶酒。 “都挺忙的,”罗娟说,“中午就别喝了。” “今天除了老太太的事,也是来犒劳你们的。”陶伟说,“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喝完酒,中午可以休息一会,做完手术你俩又睡不好觉了。” 上了两个菜,左军山打开酒瓶,把酒在茶杯里分了,晃悠一下对罗娟说:“还剩不多,你喝了?” “不,不,你们喝吧,”罗娟赶紧摆手摇头,“我喝点水就行。” “来一罐健力宝。”左军山招呼服务员。 “我们这儿没有健力宝。”二十多岁的女服务员抱歉地说,“要不你们稍等,我出去买一罐。” “没有算了,”罗娟说,“我这儿不是有茶水吗?” “不碍事的,一会儿就来。”服务员说着急忙跑出门去。 “这是我来医院后见到的最像人办的事。”刘志远看着服务员的背影,感慨起来。 “你是出门少,官太小。”大家喝一口酒,左军山放下杯子,瞥一眼刘志远,伸出筷子开始夹菜,“你要是政府的一个官员,哪怕是一个管事的小科长,那就不一样。有时间了我好好给你讲讲。” “还用你讲。”刘志远端起杯来喝一口,“这几天我可见识多了。隔一个床,是高级法院法官的关系,你看伺候的那个周到。开始我纳闷,这么紧张的床位,为什么等了好几天一直空着,原来是在等他们。病人一来,你看医院上上下下,像伺候他们自己家人一样。” “你说,”罗娟问,“他跟那个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蜜。”刘志远说,“我第一天就看出来了。这倒没什么,有人愿打,有人愿挨,公平公正。” “我说你要小心了。”左军山看着罗娟笑道,“不定哪天他也给你‘公平’回来一个。”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罗娟笑起来,“别说别人。” “对了。”刘志远问陶伟,“那法官说他办了个厂子,给‘鼹鼠’加工产品,不知道活儿干得怎么样?” “有四五家呢。”陶伟想一会,摇摇头,“不知道是哪个。不过活儿干得都还可以。” “昨天说的那事,要赶快动起来。”刘志远说,“在技术人员里找个基础好的,先让他把我设计的东西看一下,有问题跟我联系。回去你到我办公室抽屉里把三个大本子拿上,东西都在那里面。” 送走了两人,罗娟挽着刘志远的胳膊往回走。在病房呆了好几天,现在有时间重新审视医院的外貌,颇有感触。建筑还是那样的壮观雄伟,到处还是人潮汹涌,但是知道了里面的底细,没了高大神圣的敬意,反而生出难解的困惑。 可叹的是,即使里面有再多的猫腻,这么多的人还得通过各种关系,削尖了脑袋往病房里钻。偌大的城市,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医院了。 病房里,黄教授和老头都趴在自己的床上打着盹。两人进门,看着母亲空着的床,一时手足无措。 “你到阳台睡一会去吧。”罗娟小声说。 “你睡吧。”刘志远说着拿起床上的小被子,揽着她走出门,“我一点也不困。” 午后的阳光很好,阳台被晒得暖洋洋的。劝着罗娟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刘志远靠在栏杆上,俯瞰下面集市一样的人群。由于身在高处,听到的嘈杂声不是很响,但混杂了周边街道上各种机动车辆的声音,场景就显得气势宏大,令人震撼。繁华的街市,芸芸众生,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洋,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奈,也刺激着他不服输的神经。 “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就做不出一点像样的事?” 想起自己就要开始的主机制造,他立刻变得理性起来。设计方案中的每个细节虽已经过反复推敲,但是还要通过制造c装配c试验的考验。陶伟的公司还没去过,就从言谈中了解的情况,要造这么高大精密的主机,自己也感觉有些玄乎。现实的条件和理想之间差距太大了。 他对陶伟招了些什么样的技术人员心里没底,单是把设计变成蓝图就是一个不小的工程,需要很多的人手。他想要是有几个唐斌那样的就可以,尽管毛病很多,但还能干点事。 下方一辆响着警笛的救护车冲开人群开进来,把他拉回现实。 母亲的手术做完,在医院住上个把月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回家后的事情他一点也不发愁,因为有罗娟,她会贴心地去照顾的。他自己可以腾出精力,全力筹划大机器的生产。 罗娟在躺椅上睡得很香,像在织补这几天零碎的睡眠。她的头歪在一边,几缕头发搭在脸颊上,使美貌更加贴近自然;嘴唇湿润,在阳光下显出诱人的桃红色,美满c健康又充满性感;胸部微微起伏着,合着刘志远的心率,让他生出俯身上去亲近的冲动。 母亲是大海,罗娟是帆船,儿子是他的伙伴,温馨美满的家庭使刘志远感到无比的充实和满足。有这些在铺垫在心底,即使身上的负担再重,他也有充足的信心闯得更远。 太阳已经西斜。刘志远看一下表,想到上面看一下母亲的情况,但看罗娟在熟睡,又不忍心离开。他不容这种美态让任何人分享。正开始犹豫,罗娟身体动一下,猛然睁开眼睛,见阳光下的刘志远正靠在栏杆上看着自己,忙问:“几点了?”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 “那赶紧上去看看。”罗娟起身,提着小被子几下叠起来,“这一觉睡的,咱妈也不知怎么样了?” 192 等待粗车的毛坯 门厅空无一人,手术室的大门静静闭着,铁面无情。两人走到门前,想从门缝往里看一下,可就是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咱就在这儿等吧。”刘志远看一下表,“不定什么时候就出来了。” “时间越长,说明意外越少。”罗娟自言道。 “我都把后面一两个月的事规划好了。”刘志远赞同地点点头,揽着她的肩膀往北侧的落地窗走过去,“老太太就交给你,我去做主机。” 城市的高楼c烟囱,密集的各式建筑一览无遗。地平线上一带蒙蒙的烟灰色。 “你有把握吗?”罗娟问。 “我做事从来就没想过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想做就一定要把它做成。” “还是想周全点吧,在病房里你连个护士都对付不了。” “两回事。”刘志远看着她,“但凡有一点出路,我也不进这个病房,要不是看着咱妈,几次我都要爆发了。” “在病房你还长了修养了。”罗娟噗哧笑起来。 “我跟左军山说过,我要是定下心来做坏事,肯定不比他差。”刘志远也嘿嘿笑道,“在这里,为了母亲忍一下,不算事,但换个场所另当别论。我要像像样样地给你和孩子c给咱妈做出点事来。”说完他脸沉下来,低头摇一下,“只可惜,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医生不是说嘛,咱妈这病,做完手术,至少可以坚持五年,但他们见过的最长的病例也不过十年。” “五年也好,十年也罢,让她快乐就行。”罗娟也开始伤感,低着头说,“她这一辈子过来,真是不容易。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遭遇。” “不说这些了。”刘志远把手搭在她肩上,“不管怎样,我要让她在精神还好的时候看见我亲手造出的大机器,还要让她看到大机器的平稳运行,远了,我们就坐飞机去。” 罗娟抬头看着他的痴样,忍不住笑起来。 “她的愿望可是想让你在厂里好好干下去。” “你给做做工作嘛。” 身后有声响,两人急忙回头跑过去。手术室门徐徐打开,露出病床的头。母亲被推了出来,脸上贴着胶布,固定着插进鼻孔的输氧管。医生护士簇拥着,其中一人举着输液瓶和血液袋迈着小碎步跟着车往前走。 从生死关口走过来的母亲,面色苍白,紧闭着眼睛,花白的头发堆在两边,神情无奈又安详。 “没事吧?”刘志远问旁边的医生。 “手术很成功。待化验结果出来,会跟你们交待的。” 一阵忙乱,把母亲安顿在床上。护士把从母亲体内引出带着袋子的几根管子用胶布粘在床帮上,对刘志远说:“这可要看好了,不要让病人随便动,一旦拔出来还得开刀插进去。”说着又例行公事般交代这个袋子是尿c那个袋子是腹腔液体c这个袋子是胆汁,满了如何排液等等。 待医生护士都出了门,刘志远俯在母亲耳边轻轻叫两声。母亲没有一点反应。 “医生怎么说?”黄教授关切地问。 “他们说做得很好。” “慢慢养吧。”黄教看着母亲授点点头。 “要是化验结果是良性的就好了。”罗娟说。 “但愿如此。”黄教授宽慰道,“但是年轻人考虑问题要做最坏的打算。”他摇头感慨道,“现在生活好了,怎么这些病却多起来了呢?” “阿姨是啥病?”罗娟看着黄夫人问。 “老毛病。”黄教授回头看一眼老伴,“好几年了,倒不是很担心,仔细照顾了,到时就来医院,成了规律。你们家老太太平时身体很好吧?” “来时还看着孩子呢。” “就怕这个。”黄教授老到地说,“知道了有什么毛病,看护c治疗起来反而好。身体看来一直好好的,一有就是大病。毒素聚集到一定程度就要爆发,更难治疗,所以平时经常有点小毛病暴露出来倒是好事。”说完,他看着罗娟点着头,忿忿地说,“就像这社会。报纸c电台c电视上天天的形势一片大好,再看看周边,”他说着摊开双手,身体在病房转了一圈,“哪是这么回事?” 罗娟双手捂着母亲冰凉的脚,看着有些激动的黄教授。估计他也看出了那对老夫妻的底细,话中带着对这种现象的不满。罗娟看一眼躺在床上的老妇和坐在床边一直默默无语的老头,又感到他们也是无辜。从法官身上,切实让她看到了这个社会的丰富多彩,远远没有每天在厂里为了完成生产任务而忙忙碌碌这么单纯。 她心里有些不适应,又隐约感到好像应该这样。 “那你每天还雷打不动地听你的广播。”刘志远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儿,再倒上热水,两手感觉一下温度,递给罗娟,扭头对黄教授说,“我就从来就不听这些玩意儿。” “你还年轻。广播还是要听的,但要看怎么听,有些要反着理解,有些要听弦外之音。”黄教授得意起来,“前一阵,听广播里讲要团结,广大干部是好的,我就猜要有大人物下台了。结果,没想到是省高官。” “我可没兴趣研究这些。”刘志远笑道,“谁上谁下与我没关系。我还听说过这个人,一群人围着,挺着肚子从车间走过去。换一个瘦的不也一样?” “年轻人,你是该好好学习了。”看着刘志远自以为是的态度,黄教授摇摆着手,找到了在他面前的制高点,“他随便说一句话,就有可能改变你的命运,你信吗?大的不说了,就说眼前的,他一句话,说要开发西区,这不,那里成了全市发展最快的地方。厂里来的人都说没想到现在这么方便,就是因为有了他一句话。你是能切身感受到的。” “他这么大的能耐,”刘志远想起厂里为迎接大领导打扫卫生的场景,“能把戳在厂房里的主机的性能提高一下,那我就真的佩服他了。” “佩服不佩服有什么用?”黄教授爽朗地笑起来,“他已经进去了。” “我说的是他这么大的官,不管是谁。”刘志远依然认真地看着他。 护士进来。罗娟和刘志远让开,看着她给母亲数了脉搏,量了血压,赶紧问:“情况怎么样?” “没事。”护士头也没回,收拾起血压计就走,至始至终没看他俩一眼,“病人醒了叫我一声。” 刘志远已经习惯了这个态度,但还是不安地对罗娟说:“也不说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能喝水吃饭,这叫什么事?” “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事,”罗娟摇头叹道,“对他们来讲,就像面对一个要粗车的毛坯,怎么放都无所谓。” 刘志远突然感到身上有动静,接着响了起来。一阵忙乱,他找出了裤兜里的传呼机。他看一下对罗娟说:“军山来的,说资料已经拿到,问咱妈怎么样。”说完,不自觉地左右看一下,“他打个传呼倒方便,我怎么跟他说呢?” “我这里有。”黄教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大哥大来,“用这个打。这是我女儿上次回来给买的。” “不,不。谢谢。”罗娟谢绝道,“听说打一次挺贵的。” “没什么着急的事,”刘志远也摆摆手,“不理他。” “需要的时候你们说话。不过,”见他俩坚辞,黄教授把电话机放回抽屉,“像你这样公司的老板,应该配一个了,连法官都有。” “小打小闹,挣不上什么钱。”刘志远说,“就是比上班多点,有了点利润还得赶紧投下去准备下一批的生产。要配这东西,等做了主机再说吧。” 罗娟出门,想去问一下下面要注意的事项。 “你爱人挺好的。”黄教授看着罗娟的背影对刘志远说,“看她对你母亲的态度,真让人羡慕。” 刘志远点点头。自从两人认识开始交往,他就一直把罗娟看成是自己生活中自然的一部分,从来没有站在外人的角度看过罗娟。黄教授的话,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 “像我妈的女儿一样,”他笑问,“是吧?” “都说婆媳是一对矛盾,但在她们身上一点没有体现出来,实在难得。” “我妈说她比我懂道理。”刘志远幸福又憨厚地笑着,“有事听她的,不听我的。我也干脆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工作上的事情她也管吗?” “除了这个,其它的什么都管,我做的她都不放心。” “怪不得你这么年轻就小有成就。”黄教授发现不经意间,找到了一条和刘志远沟通的渠道,几句对话温和流畅。 “下一步你想做什么?” “重新做一台成套设备的主机。” “在厂里?” “不,在我们那个小公司。” 黄教授又有些吃惊了。他已经知道了点刘志远的脾气,不好直接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就迂回着问:“那资金c场所c人员都准备好了?” “没有。”刘志远平静地说,“走一步看一步,就像盖房子一样,有一块砖就放一块,没了再想办法。” 黄教授看着他,不住地摇着头。在大学搞了一辈子的工业教学研究,他从没听说过现代化的大机器是这样做的,这违背了所有的常规和常识。他见过为了一个重点工程,从上到下层层传达领导要求,党政工团一起动员,协调全国相关单位搞大会战的场景。几十年来,工业基础就是这么一点点建起来的。他也见过郊区作坊一样的小加工厂,心想要在那里造出比肩国际水平的产品,简直不可想象。 “你可想好了。”沉默许久,他说,“这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事。” “这有什么可想的?”刘志远的手伸在母亲的被子里,习惯性地抚着她的小腿,“干就是了。” 黄教授本来想把自己的经验和感悟说一下的,但见刘志远说得简单武断,找不着一点劝说的余地,只得忍下来,回过脸来看着自己的妻子发呆。刚才冒出的谈话兴趣荡然无存。 罗娟进来,发现两个人保持一个姿势,朝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看着母亲,一个看着妻子,默默无言,感到十分奇怪。她猜想,黄教授这么爱说话的人,现在却安静下来,肯定是和刘志远说话拧上劲了。 “你是不是说话惹得人家不高兴了?”她小声问刘志远。 “没有啊。”正想着心事的刘志远看一眼黄教授的一头白发,“刚才是说了几句话,可我想着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说了。问得怎么样?” “胡主任态度挺好,讲得挺详细。他还让我给左军山打了电话。” 正说着,见母亲身体动一下,长喘了一口气,像刚睡醒一样。刘志远赶紧站起来,附在她耳边叫一声。 母亲睁开眼,陌生地左右看一下,听见刘志远在叫,目光停在他脸上,疑惑地问:“志远,咱这是在哪?” “妈,”刘志远说着,两颗眼泪掉了下来,“这是在医院,您刚做完手术。” “娟。”母亲叫着,要抬起挂着液体的手臂。罗娟赶紧探过身去,轻轻按住说:“妈,我就在这儿。您别动,扎着针呢。” “不错,”黄教授也回过头来看着母亲,“精神还好。” 刘志远帮母亲抽出另一只手来,见她要找罗娟,就起身让开。 “好了,妈。”罗娟握着母亲的手安慰道,“您的手术做得很好。” “看您的儿媳,”黄教授羡慕地看着母亲,“像亲闺女一样。” 母亲闭着嘴,看着罗娟,微微点一下眼睑,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193 一条龙服务 第二天,当阳光从外面的高楼反射进来时,母亲挣扎着想坐起来,两人赶紧凑过来扶住她。她的精神好了许多,脸上的黄斑已变得模糊,面色开始舒展。 “妈,您要是想动的话,先跟我们说一声。”罗娟扶着母亲的手,“看您身上还插着这么多的管子呢,拉脱了就麻烦了。” “我是有点躺不住了。”母亲笑一下,声音里还带着些虚弱,但希望强烈。 刘志远小心地把床摇起来,使母亲处在半坐状态。罗娟过来给她梳理头发。 比起发病前,母亲一下老了很多,眼角及嘴边的皱纹明显加深,线条也不再细致有力。 罗娟梳完头,把散落在母亲肩上的白发一根根捡掉,对她说:“肚子里有什么感觉您就稍微活动一下,通了气,就可以吃点东西了。” “就是放个屁。”刘志远笑道。 母亲嘴角往开展一下,嘴里像含着字一样看着他:“你说话就不能好听点?好事也得让你说歪了。” 罗娟不禁笑起来,那边的黄教授更是笑出了声。 “老嫂子,小刘是话粗理不粗,是看你好起来心里高兴,想说笑话呢。” 母亲想答谢一下黄教授,但转过脸来,又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看着他,眯着眼点点头,迎着柔亮的光线闭上眼睛。 “看来手术做得不错。”黄教授又有了想和刘志远说话沟通的感觉。 刘志远看着母亲安详的面容,点点头。过去的一晚,虽然依然是躺在床脚,枕在床帮上,但母亲的脚一直很安稳,让他睡了个难得的囫囵觉,临醒来时还做了个小时候温馨的梦。眼见现在这个良好的结果,来医院后的所有不快都一笔勾销了。 “到底是大医院。”他感慨道。 年轻医生走过来,朝刘志远点一下头,示意他出来一下。 刘志远跟着他走进办公室。里面三个穿白大褂的人正说笑着。胡副主任他认识,另两个中等个儿一胖一瘦的他没见过。胡副主任见他进来,下意识地再往后看一下,没见到别人,就对刘志远说:“化验结果出来了,确实是恶性肿瘤。” 对这个结果,刘志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看着胡副主任,等着他下面的话。 “不过,”胡副主任像一个权威一样介绍道,“首先,发现得比较及时,做手术的时候我们也充分考虑了可能的不良后果,把邻近的组织都清除干净了,应该是想得很周到。你们家属也看到了,经过一夜的观察,手术是很成功的。” 他用笔指点着墙上的片子讲解起来。 对人体内的结构刘志远不了解,何况是局部的底片。他简单看一下,扭过头来,还是那样看着胡副主任。 “为了彻底治愈,”胡副主任继续说,“等到伤口愈合后,需按常规进行进一步的治疗。” 边上的两个人都开始殷勤地做起自我介绍。 “我是化疗科的。” “我是放射科的,做放疗。” “该做的都做吧。”刘志远看着他俩,“只要不让人受罪,能把病治好就行。” “那当然。”胡副主任笑说,“我们医院是干啥的?” 回到病房,罗娟急切地询问情况。 “化验结果是预想到的。”刘志远沉着脸说,“下一步要进行放疗和化疗。” “该做的那就得做呀。”罗娟说,“这有什么可说的?” 黄教授看一下睡着的母亲,走过来小声说:“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说。” “您就说吧,”罗娟疑惑地看着他,“不碍事的。” “现在人们都说,”黄教授犹豫一下,看着两人,“这医院都是在想着办法挣病人的钱,不管病人什么情况,通通的所有过程都要走一遍,说是一条龙服务。结果让病人花了很多的钱,受了很多的罪,最后还是无法挽回生命,可以说是给折腾死的。你们要想好了。他们说的还差了一项,最后还要进行中医治疗呢。” 两人被他说得一时没了主意。 “最好是找个负责任的权威评估一下,”黄教授又说,“再作打算。” “谢谢。”刘志远警觉起来,“走走看吧,反正还不到时间。”只要能把病治好,他不怕花钱,但决不能让母亲多受一点冤枉罪。 “那你们看看情况再说吧。”黄教授说着,往自己的床位走去。 罗娟看着他有点佝偻的脊背,心生感激。这样的话,就是自己家的亲戚也是很难说出口的,接触这么短的时间,他能进这样的诤言确实可敬。她想,要是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把他的两本著作看一看。 大家还没坐稳,又进来一个医生模样的人,瘦高个,近五十岁的样子,布质的白大褂有些发黄,面容慈善,显出一点儒雅的气质。看着刘志远两人征询的目光,他微笑着自我介绍起来。 “我是中医科的,刚从胡主任那里了解了些情况。” 刘志远没想到黄教授的话,这么快就有了验证。他看一眼黄教授,黄教授也正看着他。 “病情胡主任都给您说了?”罗娟礼貌地问。 “对有些症状而言,”中医大夫点点头,审视着母亲的脸,“尽快进行中医治疗是最好的选择,可以减轻病人的痛苦。” “你说的是能治好?”刘志远心里冒出了点希望。 “我说的是能减轻病痛,延长寿命。”中医大夫摇摇头,“现在刚做完手术,伤口还没愈合,说这些为时尚早。这样吧,我们中医科在后院。”他向下指一下,“在后面的二层楼里,需要的话找我们联系。有时间的话你们也可以过去看看。”说完,他拿出一个便签本,写了几句递到就近的罗娟手里。 字写得工整老到,有一两个还是繁体。罗娟看一眼,客气地道了谢,看着他出了门。 “你们看吧,”黄教授说,“一个环节都不会落下的。” “可是上哪找个权威来看看呢?”刘志远认同了他的观点,焦虑地原地转了一圈,对罗娟说,“要不等伤口好了,能在地上走的时候,我们去bjsh。” 正说着,门口有点动静,左军山和陶伟在门口轻手轻脚地往里探着头。罗娟向他们招了招手,左军山向后招呼一下,常青手捧着鲜花走了进来。 罗娟碰一下刘志远,刘志远扭头一看,兴奋地迎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 “跟着邢局长来了几天了,一直在办公楼里忙活,早晨听左助理说才知道。”常青看一眼沉睡中的母亲,走到床头柜前,把鲜花放好,回头小声问,“手术挺好?” 刘志远点点头,领他到了阳台。 “是为了成套设备的事?” “对。”常青看着他,“王主任把几个专家也带来了。从设备情况分析,明显的设计负荷不够。当时是怎么谈的,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怎么办?”刘志远对谁是谁非不感兴趣,他急切地想知道下一步的计划。 “这事关系到部里的声誉,也关系到梁厂长c邢局长的前途。大家讨论了几天,定下来两个结论:一是对外就说是我们的工业基础不行,工艺水平离世界先进水平相差太大,对先进技术要继续进行引进消化吸收,逐渐赶上;二是在厂里组织力量,死马当活马医,由总装分厂的张厂长牵头,在不改变整体外形的前提下进行改进。前天谈了话,张厂长还是信心满满的。” “不改外形怎么行?”刘志远着起急来,“依我看,这台东西要改,除了底座可以用,其它的都得推到重来。告诉你,这样的话,现成的设计方案我都有,我还可以帮着干。” “你已经设计好了?”常青吃了一惊,“那你是早就看出问题了?” “我哪有这本事。”刘志远老实说,“我是看着这台设备技术不是很先进,忍不住搞了一套新的方案,是等将来做了卖的。” “那用不上。”常青摇摇头,“为什么不能动外观?电视新闻报道都在全国播出了,即使搞成,一看外观不一样,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说法。不过,专家们对在现有基础上改进也不抱太大希望。就说是我们的工业基础不行,上上下下大家都习惯了这种说法,部里包括你们省里都能很容易接受。要得到上面的同意,首先说的话得动听,大家都能过得去事情才好办。现在主要是打算再买一台主机,一起打包把成套设备交出去。” “那就买吧。”刘志远心想,正好买我的。 “事情还不简单。”常青眼睛扫一下楼下杂乱的景象,回过头来继续说,“开始你们厂往部里打的报告,设备部分是部里省里共同出资,批文上也是这么讲的,财政是只看领导签字不认人的。现在的麻烦事是省里看到年底这事成不了,没了一年的一大块业绩,很不高兴;再加上新换了领导,对前任的事不感兴趣,都不愿再趟这浑水。它不出资,部里也出不了,这事就麻烦了。厂里跑了好几趟,那边一点口都不松,没人再愿意搭理这事。”他压低声音说,“正在打听各种关系,梁厂长准备下狠心疏通。” “就是送钱嘛。”刘志远经验十足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送错了更麻烦。”常青看着他揶揄道,“好多事你不懂。你也就是搞搞设计行。” “那就看你们这些能人们的本事了。”刘志远想起自己确实干过这种事,心服口服地笑了起来,“好好干,邢局长扶了正,将来你就是常副局长了。” “不一定有这运气。”常青低头摇一下,突然问,“你说你已经设计好了主机,有准儿吗?”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刘志远轻松看着他,“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体方案用了不到两个月,我敢保证合乎合同要求,而且性能比现在这个好得多。” “假如真的跟你说的一样,”常青看着他,好像以前不认识一样,“我看,这个国家容不下你了。” “这话说的。”刘志远笑起来,“我就是一个造机器c卖机器的人。你不说,我还不往这儿想,现在想明白了,我造大机器的兴趣,实际上就是为了让大家用最好的东西,我卖更多的钱。什么容不容的,只要这里能让我造,让我卖,自己老的小的都在这里,这儿就是我最好的地方。” “卖?”常青认真地看着他,“小心让你赔得一塌糊涂,车间里戳着个中看不中用的庞然大物让你闹心一辈子。眼前的事,国家机关都在挠头,你一个平头百姓能干得好?”他说着,看着刘志远无可奈何地摇起头来,“老实话,在bj呆着,时间长了不见你,还真有点想,但见了你,又开始为你担心。那时我们在矿上,面对具体的工作,放开手脚高高兴兴地干,真痛快。但面对社会现实你可不能异想天开。听说你也是半个老板了,收入已经叫我羡慕,守着这么漂亮贤惠的媳妇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你怎么也跟那个老教授一样?”刘志远脸指一下病房,“他就老是劝我稳当点。我觉得这样很正常呀。” “你就是一个‘单细胞’,一根筋。”常青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怎么说都没用,就转换话题,“说说吧,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听他这么一说,刘志远有了意外的惊喜,赶紧讲了对母亲病情的忧虑。 “好办,去bj这些事就包给我。”常青想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下来,“进屋吧,光咱俩瞎扯了,再好的朋友也得照个面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母亲的印象 194 怪异的撤离 有了常青的承诺,刘志远去了一块心病,剩下的就是等待着母亲的伤口痊愈。两天的时间,母亲身上的黄斑都悄悄地褪了下去,面色开始红润起来。 张修安c薛姨提着东西来探望。母亲拉着薛姨的手感慨万分。 “开始那几天,我真的感觉活着没意思了。” “现在不是挺好的嘛。”薛姨宽慰道,“看两个孩子照顾得多好。你还是有福气的。” “现在想来,就是再苦,也舍不得他们。”母亲看一下边上的罗娟,“就是给他们添麻烦了。在厂里他们大小还算个领导,一天天在病房守着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妈,看您说的。”罗娟笑道,“谁都有老的时候,我们这不是应该的嘛。” “你是怎么修的福,找了这么好的儿媳。”薛姨欣赏着罗娟漂亮贤淑的面容,对母亲说,“我们家那两个,还不定怎么样呢。” “错不了。”母亲祝福道,“都是大学生,有文化,懂道理,好姑娘还不一排一排地等着呀。哪像我这个二愣子。”说着看了刘志远一眼。 罗娟噗哧笑一下,跟着母亲的目光看过来。 刘志远正和张修安认真地说着话。 “这下麻烦了。”张修安摇着头说,“国家投了好几千万,现在一下子趴在车间动不了了。我真服了这些人的魄力。” “现在不是正想着办法嘛。” “让我们技术处配合着车间搞改进,还不让动这儿,不让动那儿的,弄不成。”他疑惑地看着刘志远,“你跟张四清关系好,他的水平到底怎么样?” “比我好,”刘志远坦率地说,“经验也比我多。” “他倒是信心满满的,在会上还表了态,说什么不辜负工厂的信任,坚决完成任务。” “这不像他说的话呀。”刘志远满脸狐疑,“有些事他比我还清楚,怎么能这么说呢?” “看不明白。”张修安又摇起头来,“这人一当了领导,说起话来就开始不着调了。老罗也是,现在白天晚上跟他搞在一起。” 母亲的病情好转,刘志远两人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可以倒替着回厂,把亲友们送来的各种礼品带回去,整理一下卫生。罗娟每次回去,把换洗的衣服洗了,回来给母亲讲一些孩子的情况。母亲欣喜地听着,乐不可支。这是给她带来的最好礼物。 刘志远则要抽空去看看张四清。早晨,服侍了母亲洗漱c吃饭,他心急火燎地离开医院。 这是上班时间,行人稀疏,厂区显得空旷,不时有转运车辆轰然开过。路边的草坪,已经被落叶覆盖。落叶有的已经干枯成白褐色,更多的是卷曲着的油黄,带着夏日树上繁盛的印记;不同的形状,千姿百态,厚厚地铺满草坪,述说着过去的辉煌,等待着冬日的萧杀。 张四清正伏桌上,神情专注,一手拿着笔,一手在按着计算器。办公室的中央居然放了一台绘图机,靠东墙的长沙发上还放了叠好的被子。桌子上堆满了图纸c稿纸c尺子c计算器和已经翻开的厚厚的设计手册。 刘志远觉着新奇,正想说话,张四清抬头看见了他,但只“哦”了一声, 就用铅笔点着图纸,开始介绍起自己的改进方案。两人没有多说一句话,好像事先约好的一样。 几天没见,张四清好像变了一个人,尽管眼里布着血丝,但精神抖擞,目光囧囧有神。 刘志远走到桌前,目光一落在图面上,便被牢牢地吸引,忘记了一切。 “好像有些道理。”看了许久,他点着图上的几个部位,“但还要好好推算一下。就是这几个地方,怎么看怎么别扭,散热c润滑都是问题。” “确实是这样。”张四清遇到了知音,便敞开心扉,点着头说,“但给的空间就这么小。要是合理设计的话,这几处就得突出一大块,那主机就成了怪物了。” “开始的结构舒舒展展,到了这里突然局促起来,看着是不舒服。”刘志远从桌上找到一张总图,手指在上面左右滑动着说,“设计一个设备,从开始就有综合的筹划,各方面都得考虑到,精确地计算好,才能定下来。现在这套东西,本来技术就已经不先进了,你再在上面搞了这些东西,更加不伦不类。” 他说着,把桌上的图纸往前一推,认真的看着张四清。 “这哪像是你干的事?把我的设计给你,重新来吧。” “本来就是一个挽救的措施。”张四清凝神盯着图纸,摇摇头,“别的不管,只要能达到合同要求的指标就行。” 刘志远不理解这个平时很宽容的人,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固执,相比之下,自己倒是有点婆婆妈妈了。 “要干事就要痛痛快快地干,你这样的委曲求全有什么意思?”他耐下心来说,“还不如不干。” “要是试成了呢?”张四清的目光从图纸上抬起来,看着窗外,像在憧憬,“就是别扭点,也是挽救了近千万的资产。” 不能说他说的没有一点道理,刘志远一时无言以对,一向对张四清的钦佩还是占据了上风。 “那也好,你想仔细了,定下来就抓紧投产部件进行试验。需要的话,给我打传呼。” 见刘志远没有继续反对,张四清轻松起来。 “该死,”他拍一下额头,“我忘了阿姨还在医院呢。” “这不是你考虑的事了。”刘志远冲他摆摆手,“千万别分心。” “那我就不去看望了,”张四清赶忙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你替我给老太太买点想吃的东西。” “钱我有的是,”刘志远赶紧上前制止,“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 “一定收下。”张四清拿出一个手包,拉开拉链,抽出三百元钱,“你是你的,我是我的。别担心,我现在大小也是个分厂厂长了。” 推辞不掉,刘志远只得收下。不经意间,他看见抽屉里的一堆药瓶。 “你开始吃药了?” “不吃不行了。”张四清笑道,“我已经没了白天晚上的概念。自己规定了时间,到时睡觉c起床。”他说着,指一下沙发,“睡上几个小时,天亮了就出去给她娘俩买早点,顺便活动一下。” 刘志远下楼时,正碰见罗道成。 问了医院的情况,罗道成说:“这两天也没顾得着过去看看。你们俩辛苦点。” “我知道,您现在帮着四清搞改造。” “方案你看了?” 刘志远点点头。 “他的想法很多,有些好像还是有点道理的。”罗道成说,“但是好不好,得试。” 看了张四清的方案,刘志远像入了迷一样。机器的各个部件,可能的各种运动,润滑散热的各种可能情况反复地在脑中闪现,返回医院的路上还在想这事,差点坐过了站。 回到病房,朱意和范小青正要离开。见刘志远进来,罗娟笑说:“你们办公室的人都到齐了。” “我们来了,你就走,什么意思?”朱意笑说。 “怪女士们事先没打招呼。”刘志远笑道,“我到张四清那里看了看。” “看了他的方案了?”范小青关切地问,“可行吗?” “回来想了一路,有些地方还没想透。” “这个人跟你有点像,也是个死心眼。”朱意说,“谁都想躲着的事,他偏偏抢着上,还夸那么大的口。” “也别小看了他。”范小青看她一眼,撅起嘴来,“要是试成了呢?本来从调研到签合同,都是郝总一手办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责任是跑不了的。他要是能把这个死马救活了,结果大家都能想象得出来。” 刘志远恍然大悟,他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层次的问题。送走了两人,回想着张四清那种忘我的样子,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觉得张四清还是出于公心的。”他对罗娟说,“搞好了是要挽救上千万的资产的,要不然放在那里也是一堆废铁。” “办公楼里的人嘛。”罗娟摇一下头,“见得多,想的也复杂。” “我发现一个现象。”黄教授新奇地对小声说活的两人说,“你们厂的姑娘都很漂亮。” “难看的没来。”刘志远笑着转过头来,“确实有漂亮的,但心眼子太多,我的脑瓜都跟不上了。” 罗娟噗哧笑起来。 胡副主任进来,朝罗娟点一下头,再看母亲。见母亲神色还好,他笑着说:“不错,你们照顾得很好。”说着走到床边,逐个看一下床帮上吊着的引流袋,对罗娟说:“你看,渐渐变少了,一天也没增加多少。” “多谢您了。” “应该的。”胡副主任像炫耀自己的得意作品一样问母亲,“感觉好多了吧?” “好好,就像又重新活过来一样。”母亲也感激地点着头,“谢谢您了。” “好,好。”胡副主任满脸得意,点着头直起腰来,扭头看着罗娟,眼神像要把她看透一样,“你们好好照顾。”说着,很不情愿地扭身走开。 刘志远一直在旁边,胡主任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这个家伙,眼里只有女人了。”他自言道,“我才是户主呢。” “你还在意这个?”罗娟开始有所察觉,咯咯笑起来,“人家都把咱妈的病治好了。” “这个人看起来是有点个性。”黄教授说着,凑过脸来,“但是,包括那个法官,都跟理想中的职业形象相差很多。” “确实是。”罗娟点着头看一眼那张床,“这两天没来。” “现在社会问题这么多,”黄教授感叹道,“但愿法官能干点正事。” “嗤。”刘志远拉展了被胡副主任掀开的被角,不屑地说,“还不一定是在干什么呢。” 过了几天,姑娘突然进来,把老汉叫出去,在门口小声地说了几句,回来就让老太太起来收拾,像是要出院的样子。 “姑娘,怎么要走?”黄教授一脸不解,“身上还挂着袋子呢。” “没事的,”姑娘友善地摇一下头,“在我们卫生院也可以养,车就在楼下。”她说着要搀母亲下床。老妇动一下,紧皱一下眉头,看来伤口还没长好。 刘志远和罗娟上来帮忙。老汉一手提着一袋子东西,一手搀着老伴,连连点着头说:“不用不用,东西不多。” 床空了,剩下的人都满脸狐疑。护士风风火火地过来,换掉被罩,连床单一起裹起来放到地上,又把床上收拾干净,铺平拉展,对大家说:“明天一早把你们的东西都收拾好,窗台上不许放茶杯暖壶,床上除了被子以外不能有别的东西。领导要来视察。” “几点来,来个什么领导?”黄教授问。 “我哪知道。”护士忙着手里的活儿,埋怨道,“人模狗样的来一趟,都把人折腾死了。” “那今天男厕所我就不管了,”看着她的愤懑,刘志远有些幸灾乐祸,“你们也该动动手了。” “放心。”黄教授对他说,“我敢保证,厕所一会儿就跟新的一样了,搞不好还要放上香水。” “晚上不许在上面睡,东西也不能放。”护士指着整理好的床铺,眼皮也不抬,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确实是你有经验。”刘志远看着黄教授赞赏道。 “咳。”黄教授摇头摆手叹口气,“哪不是这样?在学校里还搞夹道欢迎呢。” 在病房里,刘志远对这个态度生硬的护士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逆来顺受。现在见有人让她不高兴,他心里找到点平衡,便轻快地站起来在过道上来回走动起来。走到老妇的床前,见床帮的标签袋还插着东西,就好奇地抽出来看了一下。 “你知道这上面是谁的名字吗?”他像揭开谜底一样把标签递给黄教授,“法官的。” “哦,哦。”黄教授手扶着老花镜看着标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195 阴差阳错 第二天,吃完饭收拾好了,罗娟坐在床上给母亲梳头。 “你把床头柜上的水杯摆齐了。”母亲对刘志远说。 刘志远刚把窗台上的东西堆在墙角和柜子里,听母亲要求,赶忙过来收拾。罗娟把梳子里的头发检出来,对母亲说:“好了,您躺会吧。” “别。”母亲认真地说,“一会儿来领导,我躺着算怎么回事?连医生都这么上心,这应该是很大的领导了。” “多大的领导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刘志远笑说,“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就你不懂规矩。”母亲瞪他一眼,“有这么说领导的?” 母亲一直坚持坐着,看着门口。但门口只是来往的人少了点,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到了十来点钟,罗娟对母亲说:“妈,估计是不到咱这病房了,您躺会吧,别累着。” 刘志远出门到阳台。天色比起早晨更加阴沉,空气中笼罩着薄薄的雾霭,有点要下雨的感觉。再往下看,发现下面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熙攘,他就回来肯定地对母亲说:“领导已经走了,您放心躺一会吧。” 正说着,护士领着一对老夫妻出现在门口,伸手指了指着空了的病床。 “就在这儿,你们慢点。” 老太太很虚弱的样子。丈夫耐心地扶着她,慢慢走到病床前。护士麻利地铺好床铺,帮着老太太躺下,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单子看一下,对丈夫说:“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就给她输上液。” 时间不长,护士推着小车进来,利索地安顿好老太太,对丈夫说:“今天就一瓶,快完了叫我。明天早点来,输完就能回家吃午饭了。” 男子点头称谢。护士出去后,他就坐在床前,一会看看滴液斗,一会小声和妻子说两句话。他穿着老年人常穿的夹克,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利索,显得认真c沉稳。 餐车推进来,男子站起来看一下,俯下身征求妻子的意见。见妻子摇摇头,他便又坐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大家吃完饭,正好他们的液体输完。男子叫来护士,拔了针头,扶妻子下床,慢慢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两人来得早,把液体输上,男子还是那样背对着大家。大家也逐渐失去了对他们的兴趣,继续各干各的事。罗娟和母亲东一句西一句地拉着家常,吃的喝的穿的,也说些母亲能理解的厂里的事,刘志远也不时插话。 男子开始不断地回头看他们。一家人也觉得奇怪,但看着陌生的脸,也就没再当回事。 第三天,把妻子安顿好后,男子隔着黄教授问罗娟和刘志远:“你们是厂里的吧?” “是啊。”罗娟好奇地看着他。 “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男子急切地问。 “罗道成。” “罗道成。”男子兴奋地站了起来,走过来问,“是总装车间的,我认识。他快退休了吧?” “您是?” “我叫肖乃文,原来在九车间。”男子说着招呼老伴,“诶,你看,罗道成的姑娘都这么大了。” 老伴也投过好奇的目光。 “那您就是老肖了?”刘志远更是像遇见了老朋友。 “你是?” “我原来在九车间,把您的组合机床给做完了。” “哦?”老肖一脸诧异,“那可不简单。”过一会儿,他脸色凝重起来,“我就是因为这个东西,一气之下离开工厂的。” “您的故事我们都听说了。”罗娟崇敬地看着他,“没您开的头,他也想不起来做。” 老肖看着窗外,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过了好久才转回身来,脸上带着赞赏的笑容,看着刘志远。 “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在他沉思的时候,罗娟不敢打扰,见云开雾散了,就递过凳子来:“肖叔,您坐下。” 刘志远靠着窗台站着,抬头理一下思路,简单把制作组合机床的过程讲了一遍:“没有老杜的帮忙,这事也做不cd是挺好的人。”老肖点着头说,“可惜当时我们都是平头百姓,说不上话,办不成事。”他问刘志远,“你是大学毕业分配来的?” “是。”刘志远点点头,“不过,我也是厂里的子弟。” “你父亲是谁?” 刘志远说了父亲的名字,指一下躺在床上的母亲:“这是我妈。” 老肖一下愣住,两手撑着膝盖坐在凳子上,看着刘志远。病房气氛像凝固了一样。 停顿了一会,他长舒一口气,转身凑到母亲面前说:“老嫂子,这么多年您受苦了。” 老肖和刘志远说话时,母亲躺在那里也是感慨万千,见他这么过来问候,禁不住哽咽起来,越来越厉害,直到哭出了声。 老肖也是泪流满面。罗娟也流着泪,绕到对面,递给老肖一叠纸巾,自己擦着母亲的脸,不停安慰着她。 老肖擦了眼泪,擤一下鼻涕,把纸巾扔到地上的垃圾筐里,伸手拍拍母亲的肩膀:“对不起,都怪我。您还病着,我就说起了这事。”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等母亲稳定了情绪,他说,“看您现在多好,儿子有才华,还有这么好的儿媳。” 母亲吸一下堵塞的鼻孔,按着罗娟的手,看着她点点头。 “你爸比我大三岁。”老肖回过头来,用手指抹一下眼睛对刘志远说,“我进厂时,他就是我的偶像,敢想敢说敢做,精力旺盛,有独立见解,我们都愿意跟着他干活儿。可惜后来出了事,我们都没法帮他一把。” “你回厂几年了?”他问。 “四年。”刘志远使劲吸一下堵着的鼻腔,“在九车间呆了一年多,就去了总装。” “在那里他把原来的主产品改了型,设计了‘鼹鼠’,”罗娟如数家珍般介绍起刘志远的业绩,带着荣耀和自豪,“还提出了要搞成套设备。” “‘鼹鼠’?就是到处小矿上用的那个?” “是。”刘志远点点头,“开始是在厂里做,现在到外面去了。各地仿冒的很多,弄得到处都是。” “了不起呀。”老肖说,“我们到下面市县调研,经常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叫起来怪怪的,我还以为是从国外传进来的图纸呢。”他欣赏地看着刘志远,“就像流行歌曲,只要好听,不用政府推广,自然就家喻户晓。” “那您多久没回厂了?”罗娟问。 “自从出来,我就对厂里的事不闻c不问c不管。”老肖看着她摇一下头,叹口气说,“伤心伤得太重了。要不是见了你们,还想不起这么多的事。”说着,他突然想起了老伴的输液瓶,要起身过去。 “我一直看着呢。”刘志远说,“快没了,等一会我去叫护士。” 拔了针,老肖扶着老伴颤巍巍地过来。老伴拉着母亲的手也是老泪纵横,一番嘘寒问暖。 送走了两人,刘志远和罗娟找着不相关的话题打乱母亲的思绪,分散他的注意力。 “真是很感人。”黄教授在一边感慨道,“你们大工厂,历史长,人多,经历的事也多,真可以找人好好写一本书了。” “我们平时在车间,整天跟图纸零件打交道,也想不了这么多。”罗娟说,“现在回过头来看,还真是有很多的故事。老一辈人确实受了不少的苦。” “可不是,父一辈c子一辈的,两三代人一年到头在那些厂房里,机器响得说话都听不清,有的地方还烟熏火燎,不容易。”黄教授点着头说,“我的一些学生,在学校里说起造大机器都激情澎湃,可真的分到了工厂,干了两年就受不了这种单调和恶劣的环境,想尽办法调出来。工业生产,哪有那么多的鸟语花香?这么多年,这么多的事,加上以前的运动,乱成什么样,想都能想得出来。” “不过也有很多留下来的,”罗娟说,“干得也不错。” “像你们这样的。”黄教授赞许道,“就是觉得你们太委屈了。” “我不感到委屈。”刘志远看着他摇摇头,“能在厂里呆着,是有兴趣和利益的驱使。我喜欢干这个,既满足了兴趣,又挣了钱,所以我还想做得更大。要是让我去做别的,还真的提不起兴趣,也不一定能做好。以前出差时认识一个报社记者,别说干她那行当,接触了一会,就觉得受不了。” “小刘高论。”黄教授笑道,“我总是感觉你跟同龄人不同。打我上学时就开始,就被教育着要听从祖国的召唤。这么多年,我也是这么教育学生的,可现在过了退休年龄,到底一事无成,总抱着虚度光阴的缺憾。你有这样的观点,是不是读过了一些高深的专著?” “什么高深专著。”罗娟看着刘志远不禁笑起来,“他没事的时候看的是动画片和《动物世界》。” “不能吧?”黄教授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刘志远,“这话从原来这边的老汉嘴里说出来,我不会感到奇怪,可你是一个大学毕业的人,就不一样了。这是个深层次的问题,应该是一个怎么活着的命题。” “我告诉你吧,”刘志远呵呵笑起来,“别听别的人讲这个c讲那个,没那么多说道。其实就是自己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这么简单。” “都这样社会还不乱了套了?”罗娟嗔他一眼。 “你看我做过什么坏事吗?”刘志远两手一摊,“没有,我在造着大机器。就是有做坏事的人也别担心,有法官呢,省着他们干什么?闲着做生意养小秘。” “是。”黄教授看一下空着的病床,点头赞同,“我也是这么认为。” “他不懂事,瞎说一气。”见刘志远侃侃而谈,母亲有些过意不去地对黄教授说,“您别在意。” “不不,我越来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黄教授摆摆手,“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的好多想法,让我感到跟不上形势,不服老不行了。” 一上午很热闹,大家说了很多的话,到下午,没了新的话题,病房安静下来。 外面阴冷,罗娟就伏在母亲身旁睡了一觉。刘志远提着两只湿手进来,拿起暖气包上的毛巾擦一下。 “说得一点都没错,厕所就好了一天,现在又回了原样,还把我做的夹子给清理了。” 罗娟嘘一下,朝黄教授那边努努嘴。 “人家正睡觉呢。” 门口出现说话声。 “没错,就是这里。”厂办白主任看一眼门牌号回头说。 刘志远和罗娟正纳闷,白主任和郝世业拿着鲜花走进来。 “郝总,白主任。”罗娟站起来客气地招呼道,“真麻烦你们,外面下着雨,你们还过来。” 郝世业迟疑片刻,马上堆出了笑脸:“老太太住院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时间来看看。”说着,把手里的鲜花放到母亲身边的柜子上。母亲不认识他们,但知道了是厂里的领导,连忙感谢不止。 “听说手术做得很成功,”郝世业俯身热情地问候母亲,“祝贺您呀。” “这是厂里的总工程师,”罗娟介绍道,“郝总。” 母亲要起身,郝世业忙按住:“阿姨您别动,好好养着。我们也是顺路过来看看。” “你们是来找老肖说成套设备的吧?”刘志远见身边的白主任老看着空着的床铺,便直白地问。 “对对。”白主任难掩一脸尴尬。 “不,不。”郝世业马上回头笑说,“也是一起来看看你们。肖主任没来吗?” “他们只是上午来,输完液就走了。” “哦,哦。”郝世业点头应承着,“那你们照顾好老太太,我们明天上午再来。” 把两人送出门,刘志远对罗娟说:“你看,这也是送错了,没想到我们也在这里。” 罗娟无奈地摇一下头。 “这是你们的总工程师?”黄教授看着刘志远,“很年轻啊。” “是。”刘志远点点头,“这就是一个听从召唤的人。错了就直说错了,干嘛这么虚情假意的,让人心里别扭。” “行了,就这样吧。”罗娟劝道,“毕竟人家话也到了,礼也到了。” 第二天,老肖两口来得早。老肖过来把给母亲买的东西放下,见母亲推辞,便说:“这点意思您就别客气了。这么多年照顾不到,我还过意不去呢。” 刘志远说了昨天的事。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老肖摇摇头,“我是说好不想管这事的。” “您是主任?”罗娟问。 “都是下面来的人瞎叫。我都这个岁数了,还当什么主任。” “我现在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给老伴输上液,老肖过来说,“没事不上班,就等岁数一到办手续。问题是现在的领导大部分是在机关一步步熬上来或是调过来的各地的行政主管,讲讲大话,念念文件可以,具体到企业和业务基本不懂,所以有事就找我出个面。我也就做点具体工作,乐得轻松自在。这些年,我已熬过了四任厅长了。”他说着笑起来,“在厅里我是老前辈了。” 刘志远明白了当初冯尚为什么那么痛快地平级调到了省里。 “冯尚是在你们那里吧?他就是从厂里调过去的。” “知道。”老肖点一下头,“他岳父是老干部,是通过关系调过去的。不过,”他对两人说,“这个人太会来事,显得有点过,不行。我坐班的时候,见了我恭敬得很,但到了二线,见了面理都不理。刚来时间不长,就瞄着处长的位置了,他可不如你们。机关里混起来的人把他当宝贝,我是从工厂里出来的,一看就知道这人行不行。年轻人,不要老学着当官,现在形势好点了,自己干点事多好。你当了官,对下面的人可以颐指气使,可是你上面永远有人,不可能当到头;见了比你官大的,你还得点头哈腰,没意思。” “成套设备的事您还是帮帮吧。”刘志远对冯尚只是随便提一下,他真正关心的是成套设备,“要不然这么一大堆东西,眼看着成为一堆废铁,不管是谁的,那浪费也是太大了。” “这事我大概知道一点,”老肖眉头皱了起来,“你给我讲讲情况。” 刘志远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简单讲了成套设备的情况。 “看看吧,在厅里我也仅仅算是个参谋。”老肖听了点点头,“正好,你阿姨明天不用输液了,让厂里准备好材料,我回去看看。不过,什么时候能定下来说不准,得等机会。政府里的事你们都清楚。” 郝世业和白主任进来。见了老肖,郝世业的脸笑得跟怀里的鲜花一样。 “情况志远已经跟我说了。”寒暄完了,老肖对郝世业说,“你回去把设备制造情况准备一份材料给我,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再写一份申请,把部里的批复也附上,我找机会帮着递上去。” 郝世业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么的顺利,一时千恩万谢,恨不得就地跪下。 “肖主任。”缓过神来,他又殷勤地笑着,“有件事晚辈还要请教一下。”说着,挽着老肖的胳膊出了门。门口一阵推辞声。 两人进来,郝世业放大声音说:“那太感谢肖主任了,给工厂帮了大忙。” “赶紧回去准备吧,”老肖催促道,“把下面的事办好最重要。” 冷眼看着两人出去,他无奈地摇起头来。 “厂里让这样的人当总工,好不了。”他招呼刘志远和罗娟,“来,你俩出来一下。” 到了门口,老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刘志远:“这是他俩刚送来的,我也不知道多少,你妈治病,也许能用得上。” “钱我们有。”刘志远把信封推回来,“我在外面有公司,钱的事您放心。” “尽管是借花献佛,但这是我的心意。”老肖把信封塞到他的衣袋里,不容置疑地说,“你一定得收下,要不你让我办的事我就不管了。” “阿姨不是也病着吗?”罗娟为难地说。 “她的费用能全报,你妈行吗?就这样,别再推辞,让人看了不好。”老肖说着,把两人推进门,“老嫂子有你俩在,我真是放心了。” 196 枯萎的鲜花 接连几天细雨霏霏,从阳台望下去,地面湿亮,加上黄色的落叶给熙攘的人影衬上独特的背景。潮湿阴凉的空气让人心情压抑,窗上结了细密的水点,流淌下来的,则像一挂挂泪痕。病房里白天都开着灯,温湿的空气混合着病房特殊的气味,让人感到憋闷。 “这些东西什么时候拆掉?”母亲开始焦虑,看着身上挂着的管子袋子问罗娟,“赶紧回去吧,我想孩子想得厉害,一闭上眼睛,都是他的样子。” “妈,这么大的事都过来了,您再坚持一下不行?”罗娟笑说,“什么时候拆掉这些东西,医生会来做的。” “这天气,”母亲焦躁地看着窗外,“也没完了。” “明天,”正在边上听收音机的黄教授说,“明天是大晴天。” “您看,明天确实是晴天。”刘志远也把传呼机递过来。 “我哪看得清?”母亲烦躁地说,“心里够烦的了,你还来捣乱。” “妈,咱俩打赌吧?” “去去。”母亲嗔道,“我哪有心思看你嬉皮笑脸。” 第二天早晨,外面果然早早亮起来,吃完饭,天空已蔚蓝得令人遐想。 “我说嘛,”刘志远找着话想跟母亲说,“要是打赌您就输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该冷了。”母亲看着窗外自言道。她问罗娟:“孩子的衣服都准备好了?” “前天回去看了,除了我买的,姥姥也准备了一些,肯定冻不着他,您就放心吧。”罗娟宽慰道,“要不今天让我妈把孩子带来看看?” “可别,可别。”母亲阻止道,“在家里我还怕凉着他呢,大老远的来干什么?” 母亲的情绪随着与太阳的升起,渐渐开朗起来。十来点钟,她干脆坐起来,开始和两人有说有笑,自己也架起两臂,像做广播操一样转动一下腰肢。 “你去催一下医生,我已经没事了,快点拆线吧。”她对刘志远说,“我想钢钢了。” “什么时候拆线医生是有规定的。”刘志远解释道。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笑着问:“妈您这是在哪学的动作,跟真的一样。” “你妈也是上过学的人。”母亲看他一眼,“在学校我还是年级的短跑第一名呢。” 两人看母亲高兴起来,就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一个六十年代中期风华正茂的姑娘形象展现在面前,连黄教授都听得入了迷。 中午,一家子愉快地吃完饭,罗娟服侍母亲躺下休息,刘志远站在阳台,梳理着思绪。母亲的事,厂里的事,自己生产主机的事,都像阳光下的一个个建筑,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罗娟小心地推门出来。 “睡着了?”刘志远指指躺椅,“你也睡会儿吧。” “不困。你躺一会吧。” “看咱妈的情况,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刘志远说,“到时我们就去趟bj。” “可是一想到她顶多能坚持十年,又觉得太可惜了。” “我还是相信奇迹的。”刘志远说,“左军山不是说了嘛,这病跟心里结了疙瘩有关系。出了院我们给她选好方案,不让她受罪,孩子也是一天天好玩起来,她还能想别的?别胡思乱想了,躺下睡会,我去给你拿小被子去。”说着对罗娟笑起来,“我喜欢看你睡着的样子。” 下午母亲醒来,出人意料地皱起了眉头。 “妈,您是哪不舒服吗?”罗娟关切地问。 母亲摇摇头,不说话,满脸烦躁的表情。 “是不是想大便了?”黄教授小声说。 罗娟俯到母亲耳边小声问一声。母亲点一下头,又摇一下。 “那就解一下吧,有就有,没有再躺好,不碍事的。”罗娟劝着母亲,和刘志远一起开始准备。医用便盆都是已经准备好了的,两人轻手轻脚地把母亲安排好。罗娟靠在母亲身边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她梳理着头发安慰着。 母亲一阵阵努力,又一次次停下来。两人在一边看着心焦,罗娟起身把护士叫了过来。护士看一下母亲,简单问了情况说:“不行就用手抠出来。”说完就往出走,走了几步又回一下头,“我这边有手套。” 刘志远跟着出来,走到护士站。护士从一个小车上抽出一副薄薄的塑料手套递过来。 “五毛。”护士说。 刘志远楞了一下,交了钱,拿着手套回到病房。 “我来吧。”刘志远一边往手上套手套一边说。 罗娟看他一眼,把还没戴上的那只拿过来:“我来吧。” “不用不用。”母亲见状强撑着说。她焦急地摇着头,咬着牙又努力起来,腹部挺得老高,坚持一会儿,又重重地塌下来,长长喘了口气。 “出来了。”罗娟掀开被子招呼刘志远。 两人开始紧张地给母亲清理c擦洗,妥妥地把她安顿好。 “妈,”罗娟问,“好点了吗?” 母亲仍闭着眼,摇着头。 刘志远叫来了年轻医生。医生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把一下脉搏c看一下伤口说:“没事,可能是累了。” 晚上买饭时,刘志远问母亲想吃点什么,她还是那样摇摇头。两人惴惴不安地吃完饭,一边一个,守在母亲床边,不断地询问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母亲突然睁开眼,扭动起身体,头往刘志远这边甩一下,嘴里喷出一股血来。刘志远反应快,伸手接了满满一捧。 “快叫医生!”他端着两手叫道。血色红黑,带着母亲的体温,使他头脑一片空白。 罗娟领着医生急急忙忙进来。医生看一下刘志远手里的血,歪一下头说:“倒厕所吧。”说着掀开被子开始检查。 刘志远回来时,医生正在收起听诊器。 “血压还算正常。晚上我们加强监控,有情况赶紧告诉我。”医生看着护士测完血压,看一下表,对两人说,“具体措施只能等到明天拍了片子再说了。” 医生走了时间不长,两个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上面放了一台带显示屏的仪器。一个护士朝床头柜努一下嘴。 “把上面的东西清理了。” 罗娟顺从地把插在瓶子里的鲜花拿到窗台,用布把台面擦拭干净。两个护士放下仪器,七手八脚地开始在母亲身上张贴带着导线的传感器。盖上被子时,母亲身上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软管c电线,胳膊上还绑了黑色的测量血压的带子,让人觉得恐怖。 调好仪器,护士拉上母亲的被子走了出去,留下手足无措的两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黄教授被一下午的突变情况搞得一头雾水,“医生没说明吗?” “啥也没说。”刘志远看着母亲,摇着头说,“我估计是胃出血,下午就开始了。” 母亲还是那种痛苦焦虑的神情。两人没有任何办法给她更多的安慰,只能守在旁边,不安地陪伴着。一直到后半夜,母亲才渐渐地沉睡过去。 罗娟起身,轻手轻脚地收拾起身边的东西,准备两人休息。窗台上的鲜花因为匆忙移过来,原本整齐的一束,已变得杂乱,凑近了看,在惨白的灯光下,花瓣已经开始卷曲,抱拢在一起,没了生气。她怕不小心碰下来,连瓶带花一起放到了床下。 仪器不停地显示着母亲每一次心跳的曲线,单调地鸣响着。疲惫的两人打着哈欠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母亲又吐了一次血。因为有了经验,刘志远备了脸盆在旁边,一见异常马上一手扶她,一手端盆接住。看着满盆的鲜红,他心里突突跳个不止。 母亲昏睡着,一直到天色大亮。外面脚步声多了起来。 胡副主任带着三四个医生护士过来,看一下母亲,盯着仪器看一会,对罗娟说:“我们还要进一步检查一下。”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几个人把母亲抬到车上,刘志远在这边举着输液瓶,罗娟弯着腰托着一堆袋子跟出去。 拍完片子回来,还没把母亲放回床,一个医生拿过来一叠表格对刘志远说:“马上要做手术,你签个字吧。” 眼见母亲被搬上搬下,反复折腾,刘志远心里难过,已经没心思再仔细看上面写着什么。他在医生的手指的地方,快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母亲又被推进了手术室。进门时,刘志远往里瞟了一眼,里面已经是一派紧张忙碌的景象了。 门厅经过暂短的喧闹,又恢复了无情的平静。母亲急转直下的病情,让刘志远和罗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是不是昨天大便时用力过猛了?”看刘志远站在门前发呆,罗娟问。 “不像。”刘志远摇摇头,“跟这个没多大的关系。下午醒来时就看着她难受,估计胃里早就开始出血了。” 罗娟挽着他的胳膊,两人默默地回到病房。 “昨天上午还好好的,”黄教授遗憾地看着他俩,“怎么就成了这个局面?” 刘志远紧闭着嘴,咬着牙摇摇头。 “医生也没说什么,就是要赶紧做手术。”罗娟叹口气,“到了这里,也只能听人安排了。” 手术时间很长。中午吃完饭,两人就隔一段时间到上面等一会,每次都心情不安地下来,回来又都没有说话的兴趣。快五点时,护士进来说:“二十八床,病人马上要出手术室。” 两人像得到了命令一样急忙冲出病房。 197 奶奶和孙子 母亲又被安放在病床上。这时的她,面色苍白,两边脸颊凹陷了下去,尽显无奈和疲惫。她右边的袋子换了新的,左上方一堆液体瓶子旁边,还加了一个血液袋,红色的纤细管子弯着美妙的曲线伸进她的被子里。 她像是在睡眠,也像是在昏迷,喘气很粗,对周边所有的声响没有一点反应,哪怕挪动她的躯体。 医生护士都出去。刘志远两人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站在一边看着母亲发呆。 “都坐会儿吧。”黄教授劝道,“手术完了,怎么也得有个恢复期。” “怎么还有这种事?”刘志远不解地说,“我都开始做出院的准备了。” “开始我也不理解。”黄教授说,“医学上的事我不懂。不过做事确实是要往好处想,往坏处准备。第一次手术前你们就是签了字的,可能的坏结果人家都告知了。现在既然做完了手术,医生也没说别的,看来结果不会错了。放宽点心吧,好事多磨。” 吃完晚饭,两人洗漱了,刘志远坐在凳子上,手托着下巴看着母亲,好像有很多解不开的谜团一样。罗娟端着盆从外面进来,把洗完的袜子搭在暖气管上,拿起三人的毛巾放在盆里搓起来, “前两天不是刚洗了嘛,”刘志远不解地看着她,“怎么又洗?” “干坐着心里太乱,”罗娟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搓动着,“找点事做心里舒服一点。” “看你们俩分工明确呀。”黄教授见两人心情低落,有意岔开话题,就笑着对刘志远说,“这么长时间你从来没做过这些事。” “我干活她不放心。”刘志远点一下头,“其实我觉得我是够认真的了。” “你是认真,但有点过了。”罗娟手指搓着毛巾的一个点,“就像洗衣服,领口袖口重点洗,其它的不显脏的搓一把就行。而你却是不管哪里,一视同仁,我还怕你把衣服搓烂了呢。” “小罗说得对。”黄教授说,“凡事都得有重点,事无巨细都一个态度对待不好。” “你们说的不对。”刘志远摆摆手,“搞设计,每个细节都得反复想好,就这样制造起来还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呢。” “说的是平时。”黄教授耐心地看着他,“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什么事你都叫着真,那你啥都干不好,尤其是在现在这个社会。” “黄教授也是为了你好。”见刘志远要张嘴反驳,罗娟担心他又得让黄教授下不来台,便赶紧堵住他的嘴,“兼听则明。” 刘志远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见她动了一下,就马上凑过去,轻声喊了两声。 母亲嗓子里咕噜了几声,鼓起了嘴。刘志远赶紧一手拿纸巾,一手扶着她转过脸来。 一口带着泡沫的痰吐出来,里面夹杂着黑色的血块。 “还是有血。”刘志远满脸困惑。 “不对呀。”他直起身来,“这可是从嗓子里出来的,不应该有血呀。胃里的东西怎么进了气管?”说着,他低头仔细检查母亲的鼻孔。 “把医生叫来吧。”他对罗娟说。 年轻医生跟着罗娟过来。刘志远让他看了手里的痰。 “可能是口腔里残留的一起带了出来。”医生说。 “那这里的血迹怎么解释?”刘志远指着母亲鼻翼边上还留有的一小点血迹说。 “这个。”医生俯身仔细看一下,摇摇头。 “是不是手术时吐血呛着了?”刘志远追问。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什么有这个可能?”刘志远有点急,“就是!” “你别跟我急。”医生有点无奈,摊开两手说,“手术不是我做的,接班时也没跟我交代。”他看一眼母亲,“现在基本稳定了,先观察一下再说吧,病人要紧。” 见母亲动了一下,罗娟俯身小声问:“妈,您哪儿不舒服?”刘志远也赶紧 上前问候。医生转身走了出去。 母亲皱着眉头,不时蠕动一下身体,对两人的呼叫没有任何反应。 罗娟掀起被子检查一下,见里面的管子c电线都没有松动,肚子上的大块纱布周边也没有什么异常,便又重新盖好。 “妈,手术做完了,挺好的。”她安慰道,“您哪里难受就说句话。” 又是到了后半夜,母亲才安稳了下来。等输完液体,两人看一下仪器上平稳的曲线,脉搏c血压还算正常,就和衣睡去。病房里只剩下了监护仪器有节奏的嘟嘟声。 第二天早晨,窗外的天色早早亮了起来。 “呼吸好像平稳了。”刘志远和罗娟看一下沉睡中的母亲,互相交换一下眼色。 “比昨晚好了点。”罗娟俯到母亲面前听了一下,端起小碗说,“就是出气的声音大了点,好像很累了一样。” 母亲安详地闭着眼,脸色还是那样的苍白,嘴半张着,干裂的嘴唇没有血色,罗娟的湿棉球抹上去也没有反应。刘志远也俯身听了听,看着窗外的阳光说:“今天应该能醒过来。” 到太阳升得很高时,母亲的身体动了一下。刘志远赶紧过去,轻声叫道:“妈,您醒了?” 母亲没有反应,下身有了响动。 “通了。”罗娟声音里带着点欣喜。她掀开被子,急忙叫起来:“快过来,帮一下。” 母亲排出了漆黑的污物。两人一阵手忙脚乱。清理c擦洗完了,铺好盖好,刘志远又回到母亲身边,梳理着她的头发,期望着她再次睁开眼睛。 “知道你的心情。”黄教授劝道,“可是接连做了两次大手术,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了。耐心等等吧。” 又是一天,输液c输血。到了晚上,母亲慢慢睁开眼,惊异地问身边的罗娟:“我还活着?” “妈,”罗娟宽慰地笑起来,“您挺好的,我们都在呢。” “妈您饿不饿?”刘志远兴奋地凑过来。 母亲摇摇头,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明天你该回去一下了。”刘志远的心里踏实了些,对罗娟说,“收拾收拾,看能不能把孩子带来,让咱妈看看,这样好得快些。” “好像你就不想一样。”罗娟笑着看他一眼。 “说不想是假话。”刘志远也笑起来,“让奶奶看看也是真心。” 突然身边有响声,罗娟一时不知道是何物。刘志远从兜里拿出传呼机看一下,笑说:“是你的,还不习惯呢。” “是家里来的。”罗娟拿出来看一下,“得给他们回个电话。” “我去。”刘志远起身要走。 “用这个。”黄教授慷慨地拉开抽屉,拿出移动电话。不想这时电话正好响了起来,他一时手足无措。 “看来你也是没用习惯。”刘志远嘿嘿笑起来,“有人找你呢。” “对,对。”黄教授反应过来,急忙按下接听键。电话刚往耳边一放,他马上就“哎哎”答应着,兴奋地对老伴说:“你闺女打来的。”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好几度,对着话机说着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在白天,罗娟本来也想往家打电话的,但是母亲没有醒过来,怕说不清楚家里担心,就没打,但是心里一直挂念着孩子。现在看着黄教授和孩子通话,她心生羡慕。 待刘志远回来,黄教授已经把电话放在了老伴耳边。老伴声音微弱,每说一句,他就大声重复一遍。 “怎么样?”罗娟问。 “明天他们带着孩子过来。” 第二天,母亲睁开眼,好像有了点精神,不住地左右张望,好像在熟悉环境,见两人过来,也是好奇的眼神。 “妈,您好点了?” 母亲认出了罗娟,半合一下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知道孩子要来,她有心灵感应了。”罗娟高兴地对刘志远说。刘志远则是两眼盯着母亲,目不转睛。 时间不长,母亲皱起了眉头,显出烦躁,双肩微微扭动着。 “您是不是想翻身?”罗娟俯身问。见母亲又闭一下眼,两人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满身的管线,让她向右侧过身来。母亲鼻子上的输氧管像一个带子一样甩在脑后,花白的头发已揉得成了一团。罗娟上前耐心地一点点给她理梳理起来。 “这样好。”黄教授点点头,“时间长了要长褥疮的。” 罗娟用手掌不停地搓揉着母亲的后背,刘志远蹲在地上面对着母亲。母亲正在缓解着刚才剧烈活动带来的疲惫,无力地看着前方,两眼不停地眨动,大张着嘴,喘着粗气。 “一会钢钢来看您。”见她平缓了点,刘志远说。 母亲转了转眼珠,盯着他,露出征询的目光。 “对,您的孙子要来看您。”刘志远又重复一遍。母亲点点眼睑,疲惫地合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很长。醒来后她又想转过身来,两人又服侍着让她躺平。但这时开始,母亲的眼睛就一直睁着,像在等待着孩子的到来,听见门口有动静,便急切地转过头去。 杨金枝抱着孩子进来,罗道成两手提着东西。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棉帽紧围着胖嘟嘟的脸。 罗娟接过孩子,杨金枝和罗道成走到母亲床前关切地问候,但母亲只是眨着眼睛作为回答。 罗娟给孩子脱掉外衣,让他站在床上,对母亲说:“妈,您看这是谁?” 母亲看着孩子,目不转睛。孩子陌生地看着奶奶,弯腰去抓她脸上的管子。罗娟赶紧抓住他的小手。 “宝贝,这可不能动。” 母亲脸上露出了点笑意,两行热泪从眼角奔流而出。她已经没有力气张开双臂拥抱孩子了。 一家人无不热泪盈眶。 198 母亲的印象 母亲就这样坚持着,每天努力地睁开眼睛,尝试着恢复体力,但好几天过去,仍无任何好转的迹象。她的身体开始出现浮肿,胳膊和腿明显的粗大,手指按下去,印痕长时间不能消除;呼吸时伴着杂音,不时有痰液从嘴角流出。 医生做了检查,说是肺部感染。 “得上进口药了,”他征询刘志远,“很贵的。” “从来也没嫌你们的药贵呀。”刘志远不耐烦地看着他,“尽管上,我要的是把人的病治好!” 过了十几天,母亲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浮肿反而更加严重,手脚肿胀,脸上的皱纹也给抹平,偶尔睁一下眼睛,也是神情呆滞。 刘志远和罗娟看着心里发慌,隐隐感到可怕的结果即将临近。 一天,母亲精神突然好起来,头可以来回转动,想喝点水了。两人一阵惊喜,体贴入微,尽可能地满足她的要求。到了下午,看外面天气好,母亲要两人扶她坐起来。刘志远把床头摇起,整理好她身上的管线,罗娟给她梳理头发。 “妈,别着急。”见母亲有了起色,罗娟高兴地说,“这不是好起来了嘛。” “怎么都不听使唤了?”母亲想动一下腿,可努力一下没有反应,又开始焦虑起来。 “您一下躺了这么长时间,也得慢慢恢复呀。”刘志远说着,和罗娟一起把她的腿逐个弯曲几下。 “我这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呀,”母亲摇着头,看一下左边的输液管,右边的一把管线,目光落在面前印着医院标识的被子上,长叹叹口气,“要受这个罪。” “妈,您别担心,”罗娟握着母亲的手,含着眼泪宽慰道,“现在上了最好的药,用不了多长时间您就会好的。” “钢钢一天天大了。”母亲摇摇头,“家里床上还放着给他做的小被子,还剩一边没逢完。” “您就安心养病吧,回去我来做。” 看着罗娟和母亲平稳地拉着家常,刘志远的心情宽慰了很多,心想晚上到下面饭店买一碗汤回来,让她多少吃点东西。 年轻医生把他叫了出去。 “你看一下。”医生把一沓账单递给他,“第三次的押金也用完了,还超出了许多。现在把费交了,以便后续的治疗。” 刘志远接过账单,回去跟罗娟说一下,拿了钱就下楼。他排着长长的队,不停地看表,生怕母亲饿了没有东西吃。 天傍黑时,他提着热乎乎的鲜汤进门,正要说话,母亲看着他叹口气:“我累了,要躺会儿。” 刘志远把床头摇下来,和罗娟一起服侍母亲躺好,走到床头柜前,把汤倒在碗里,端过来想跟母亲说话。母亲已经睡着了。 “累了。”罗娟说,“我一劲地劝她躺下,她老是要说话。” “那就等会吧。”刘志远说着,小心地把汤碗放在暖气上。 “志远。”忽听身后母亲叫他。 刘志远转身来到她面前:“妈,我在这儿。” 母亲两眼瞪着天花板,眼神像是在井里看着一小片天空一样:“我怎么觉得你离得那么远呀。” 两人赶紧附身安慰。母亲又闭上了眼睛,呼气急促,像在酝酿着更大的力气。 怪异的话语,让刘志远感觉头发都竖了起来。他转身往出跑,要把医生叫来。 一声长长的哀鸣从身后传来。他不禁停下脚步,浑身的血液像凝固了一样。这是母亲的声音,没有一点矜持,带着深深的哀怨和绝望。凄厉的声音在整个楼层回荡,病房一下变成了幽怨的地宫。 刘志远不顾一切地把医生拉了过来。 母亲头仰在枕头上,半张着嘴,露着一线毫无生气的牙齿,带着严重的鼾声,粗狂地呼吸着,好像生命的所有都集中在了这一个姿势上。 医生镇定自若,用听诊器在母亲身体几处听一下,看了一会儿仪器。 “你们稍等。”他说着转身走了出去,时间不长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递给刘志远,“你签个字吧。我们已经做了所有的努力。” 是《病危通知书》。来医院以后所有的希望和打算变成了这么一张纸。刘志远直楞地看着,感觉心在颤抖。 “你看病人的症状,心c肺c肾都已经衰竭,不可逆转。”医生平静地说,“往后的每一分钟都是维持。” “你们的张主任c胡主任呢?”刘志远的目光离开纸面,瞪着他喊道,“把他们都叫来!” “他们都知道情况。刚才我们还进行了会诊,现在有事都走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刘志远声嘶力竭,怒目圆睁,两手攥紧了拳头,面对着医生,像一头野兽面对着一只挑衅它的小猎物。 罗娟恐惧地跑过来,抱住他的双臂,抬头安慰道:“冷静一下好吗?”又扭头催促医生,“还不快走!” 两人一边一个,守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每一次的呼吸,期盼着奇迹的出现。仪器依然如故地闪动和鸣响着,像在演奏着乐曲漫长单调的尾声。 凌晨,护士进来,对守在母亲面前的两人说:“病人的后事你们要考虑了。我们医院有停尸间,是不许探望的,要是你们单位有医院,建议趁早送回去,一旦病人停止呼吸就不允许拉出医院了。需要的话,可以使用我们的急救车。” 刘志远看一下罗娟,罗娟也看着他。 “我们回去。”刘志远站起身来。他不想往后的事情再出现在这个医院里。 “那就把费用交了吧。”护士像做交易一样看着他俩。 罗娟按照她说的数额交了钱,问:“现在怎么办?” “一会儿有人来帮你们的。”护士拿了钱数一下,抬头说一句出了门。 “那咱厂医院那边?”罗娟看着铁青着脸的刘志远。 刘志远左右看一下,正要出门,黄教授把电话递过来:“在这儿打吧。” 自从母亲出现异常情况后,黄教授插不上话,帮不上忙,一直闪在一边,不安地观察着,见刘志远急需,马上伸出了援手。 刘志远拿着电话,想了一下,给左军山打了过去。 “军山。”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妈快不行了,现在要拉回咱厂医院去。”说着带出了哭声,“你做好准备。” 黄教授接过电话,看着痛苦的刘志远劝道:“别激动,忍着点,家里的事还得你拿主意呢。” “明显的医疗事故。”刘志远接过罗娟递过来的纸巾擦了一下眼鼻,看着黄教授说,“我要讨个说法!” “小伙子,算了吧。”黄教授走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顾眼前要紧。就是官司打到高级法院你能赢?他们早就准备好了。” 推车进来,后面跟了几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人。他们让罗娟把自己家的褥子铺在担架上,搬起母亲的身体放上去。几人配合默契,不声不响,在这深更半夜,像在转移赃物一样。 “你们他妈的轻点!” 刘志远一边帮着,一边喊叫起来。 输液瓶和各种引流袋都带上,罗娟给母亲盖上被子。正要走时,护士拦在他们面前。 “身上的病号服要脱下来。” 看母亲又要被折腾一次,正心疼的刘志远火冒三丈:“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不脱。”说着推着车就往外走。 “那你们交钱。”护士依然那样冷静地看着他。 罗娟过来,给了她钱,回身去提装着东西的大袋子。来时这是放被子的,现在把这段时间的所有生活用品都一股脑地放在里面。她一提起袋子,悲怆立时袭来,抽泣哭出了声。 “好啦,还是早点走吧。”刘志远回身劝道,但着看着空荡的床铺自己也是潸然泪下。 “小伙子,你们尽力了。”黄教授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自己左右不了的事,只能面对,要学会面对现实,将来好自为之吧。” 他为两人在病房里的争议下了一个结论。 到厂时,天色已经发亮,寒风中,医院门前站了很多的人。刘志远开始准备搬动担架,突然发现母亲的呼吸变成了胸膛的一次次抽搐。情急之中,他下意识地使劲按压起她的胸膛。 “赶紧抬下去吧,”车上的人催促道,“下面就是医院。” 把母亲放在担架车上时,她的呼吸已经停止。车直接推进了抢救室。 半个多小时,门打开,推出盖着白床单的车来。刘志远急忙上前掀开床单,眼前的一切,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亲身上的赘物都已清理干净,平静地躺在床上,孤单安详,眼睛和嘴都紧闭着,决绝地甩掉了一切烦恼和牵挂。 长时间淤积的悲痛突然迸发,刘志远失声痛哭。 陶伟和左军山扶住他,李海霞和韩燕也搀住了罗娟,老方招呼着人们开始安排太平间的事情。 厂里的医院保留了独立的围墙。太平间在后院的角落,一个钢筋水泥的建筑,带着仿古的风格,周边高大的柏树给人苍凉肃然的感觉。 “冷静一下吧,小伙子。”一个老医生拿着一个脏布包着的盒子过来,对刘志远说,“抓紧时间给你妈净身整容穿衣。” 刘志远和罗娟在老医生指点下安排好了母亲,刚祭上贡品和香烛,身后一声尖利的哭叫,杨金枝和罗道成抱着孩子过来。大家赶忙上前搀扶。 “亲家呀,”杨金枝看着母亲的遗体哭叫着,“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呀。” 张修安两口子也进来,厅内哭声一片。 “谢谢你们俩。”张修安抹着眼泪对刘志远和罗娟说,“你们受苦了。你妈有了你们,也算是有福。” 工厂一直延续下来的习惯,丧事由厂工会主持办理,死者本人或者家属是哪个单位的,具体的事情就由哪个单位来承办。 上班时间不长,知道了消息的人开始过来吊唁。张四清和高书记急急忙忙地过来,紧紧握着刘志远的手说:“真没想到,走得这么快。我连看都没去看过。” “你忙的是正事。”刘志远看着他,含着泪简单把病情和过程讲了一下。 “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张四清怅然,抽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老太太走得是早了点,但再也不受罪了。你想开点。” 几个人拿着一个大相框过来。放大了的黑白照片,母亲幸福c安详地看着前方,慈祥的眼神像宽阔宁静的海洋。 刘志远盯着照片,回想着这是在哪里照的。照片上,母亲的所有印象都体现得详尽完美。他看着照片,儿时的嬉戏和顽劣,少年时与人争斗后母亲的训斥,母亲的一嗔一怒都逼真地浮现在眼前。无数次,他在母亲面前倔强地争辩,然后得到宽容和温暖。一天天长大,母亲柔弱温暖的胸怀始终是他在外面闯荡的坚实后盾。 他感到身后一片空虚,空得发凉,禁不住泪流满面。 “志远。”陶伟在身后碰一下他,“擦一下眼泪,郝世业他们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