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至》 正文 第一章 老少 金秋十月,临安城正是一年一度的花会,人流如织,鱼龙混杂,一老一少跟在杂耍班子后面入城来。 老人面色黝黑,两鬓微霜,身形佝偻,裹着一身不合时令的大氅,脸上有一道丑陋伤疤,甚是骇人,有一同挤着入门的小媳妇,扭头一看,吓得捂着胸脯跑远,离得远了,还不忘在地上啐一口唾沫,道一声:真丑! 老人气得背着手直哼。 跟在老人身后的少年人,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薄棉袄,一双略微破旧的牛皮靴,两颊微红,神情雀跃,入城来先耍了一个从杂耍班子刚看来的把式,过路人有的觉得好笑,从衣兜里弹出一枚铜板,少年人羞红了脸,可不想收,老人倒是没在意,从地上将正好嵌入青石板间的铜板抠出来,揣兜里,面不改色。 俩人顺着人流一直向前,看啥都觉得好奇,少年人拉着老人胳膊,喋喋不休,一会儿问这糖人怎么是吹出来的啊?一会儿问这桂花酿真是拿桂花酿的酒啊?老人被聒噪的脑仁疼,傻徒儿哟,就这桂花酿,就给你馋虫子勾引出来了,一会儿要是见了城里各式各样的吃食,还不得把我这老底都给扒光啊? 老人眼珠一转,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就开始竖着手指头挨个算计这一路上的花销,少年人越听越愁,最后可算是听明白了,若是赏花会就不能买零嘴吃食,若是买衣服就不能喝桂花酿,少年人哪里顾得上别的,先来一碗桂花酿解解馋! 老人也不是不通人情的家伙嘛,看着徒儿眼巴巴的小脸,一脚就向着一处顶气派的酒楼走去,还没到门口,伙计就将一老一少迎入店里,老人啧啧称奇,就说这临安城富庶,连酒楼里都会搞这种幺蛾子,少年人更是好奇向着店里张望了一眼,这才笑嘻嘻的进了酒楼。 一老一少找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少年人先拿着袖子擦了擦桌子,结果再一看,袖子上半点油都没沾上,感慨道,真干净。老人方才还一本正经板着的脸垮下来,四处张望一眼,探出五指如钩,啪的一声敲在少年人脑袋上,骂了一声,少年人这才吐了吐舌头,老实了,抱着碗,等着伙计上菜。 当然这饭菜,只有两碗桂花酿。 周围坐着的客人有瞧见这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一老一少的,指指点点几句,被老人那张丑脸上的眼睛一瞪,也不说话了。 少年人还欲说什么,老人伸出手指横在干瘪嘴唇前发出了一声嘘声,少年人无趣的闭上嘴,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 不远一桌的三个江湖人有些显眼,一个使长鞭的瘦高个,长鞭就缠在手上,他一脚站在地上,一脚站在凳子上,明明是个瘦竹竿儿,却穿了一身宽大衣袍随风荡漾,再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豪迈的很。 还有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人,头上戴了一个方巾,手上一柄羽毛扇,在凳子上坐的八风不动。 还有最显眼的,就是一个使双锤的汉子,一身赘肉,怕是得有三百斤重,再加上两只加起来怕是得有一百斤的大铁锤,三百斤从门口晃晃悠悠到座位上,一跺脚这酒楼都在晃,给柜子后的掌柜的看的心窝子疼。 等着坐在座位上,一张椅子嘎吱嘎吱响,这汉子倒还为别人考虑,趁着这椅子没散架从上面抬起屁股,干脆也不坐了,就站着抓起鸡腿啃。 少年人瞪着眼睛比划着这汉子那一对铁锤,感慨小看了这天下英雄,早知道这般容易就能将趁手兵器带进城里来,哪用为了包裹着的长枪死乞白赖塞给守城门的官爷半贯铜钱的好处? 再一扭头,果然见师父悔的脸都绿了。 少年人耳朵一动,且听那瘦竹竿压低声音道,“这位哥哥,那剑宫的通天塔里真有数不清的珍宝秘籍” 另外两人立刻小鸡啄米点头,生怕这瘦竹竿不信,少年人斜着眼睛看去,那使双锤的汉子咬掉鸡腿,一拍胸脯,而那青年文士将扇子啪的一声打在那双锤的汉子脑袋上,骂了一声憨货。 少年人强忍着笑,实在是那使双锤的憨货在前一刻挨个将对那西湖剑宫心怀不轨的江湖武夫从头数了遍,还不忘评价这些人恶狗扑食一般,吃相难看,接着不出意料,就被那是这三人中大哥一般的文士教训了,还恶狗扑食?你也不想想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这不是将自己也骂进去了? 那位青年文士羽毛扇在胸前轻摇,又朝着身旁的三百斤汉子点了点,微微一笑,实在不能再情真意切道,“我与我这兄弟,有自知之明,我老胳膊老腿,我这兄弟则行事莽撞,就是想在各位好汉手里捡漏来一两本三流秘籍都得靠运气,哪像徐兄弟你轻功无双,这次出手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差,定然手到擒来。” 瘦竹竿果然飘飘然,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使双锤的汉子则十分不服气,暗暗在心里较劲。 少年人这会儿也是听出来了,就数那文士打扮的家伙最坏,要不都说读书人蔫儿坏蔫儿坏呢,话里话外只使了两招,一招“捧”,一招“激”,就叫这两人去打头阵,不用说是存了浑水摸鱼的心思。 这三人话中说到的地方,那座西湖剑宫,路上少年人就有耳闻,听说就在湖对岸,碧瓦朱甍,风景如画,与法华c灵隐两寺并称三大圣地,可惜了却是闲人免进,这宫中寻常剑士倒是没少在外面走动,赶上运气好的,还能碰上剑宫中的女剑士结伴下山,环肥燕瘦,一个比一个更加气质出尘。 路上和少年人讲述这故事的当地人说的声泪俱下,乖乖,不说别的,就说西湖剑宫中的女子,那可都是脸蛋俊俏剑比脸更俊的的女侠啊!不说垂涎美色了,就是敢出言调戏的,也得想好了会不会被抹了脖子。之前倒是有一个外地游侠,路上偶然碰见剑宫的仙子回眸一笑,听说晚上色胆包天想偷溜进去西湖剑宫一亲芳泽,结果小看了剑宫的门禁森严,仙子的影儿还没见到,就被这剑宫中人打断腿扔了出来,那天湖对岸整宿都能听得到哀嚎。 少年人先入为主,也觉得那座西湖剑宫必然是比龙潭虎穴更龙潭虎穴,少年人很为这三个打剑宗主意的江湖人担心。 赶上店里人多,掌柜的亲自端着酒壶给客人上酒,走的累了,没胆子打扰别的大爷,一屁股在这一老一少对面坐下,斜着眼睛瞅了一眼,看这少年人盯着窗外发呆,掌柜的也是个嘴闲不住的,随口介绍起这临安城的风俗人物,从湖中金桂说到县主簿家年方二八的小姐,从哪家寺庙的菩萨灵验说到碗中桂花酿的味道,心情半是同情更多的则是炫耀,大概是因为好久没见过到这么没见识的外乡人了。 老人小口啜饮着桂花酿,不知道琢磨什么,但也时不时点头,倒也没让掌柜的半斤唾沫白费。 少年人竖着耳朵,正偷听那三人商量如何潜入剑宫的对策,关键地方那三人又压低了声音,这掌柜的偏偏在耳边喋喋不休,少年人一句话也听不见了,脸色微忿,吐着舌头小声嘀咕,你这掌柜的,真是聒噪!接着从兜里摸出酒钱留在桌上,就要拉着老人离开。 掌柜的耳朵尖,自然听到了少年的话,被这么半大的少年呛声,一张脸憋得发红,等着看少年要走,胖脸上露出一抹冷酷笑意,一指头按住桌上铜板,冷声道,“站住。” 少年人扭头道,“我们可付了酒钱了!” 掌柜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指了指门口写着字的酒招,解释道,“瞧见没,‘半两一壶,十文一碗’,你们喝的这两碗酒,可就是一壶了,给吧,半两银子。” 掌柜的一打响指,眨眼间就从店里窜出三个汉子,膀大腰圆,双眼如铜铃,身躯瘦小的一老一少在这三个汉子的映衬下就如同小鸡仔,实在是可怜凄凉。 周围有原本想上来替这一老一少解围的酒客,看到这三个大汉,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觉得见义勇为这种事还是等下次吧,也都刻意的避远了,看这情形是掌柜的将少年的话记恨在心里刻意寻仇,还是不要惹火上身的妙。 老人苦着一张脸,向后退了两步,结果险些被门槛绊倒,更是引起了三个大汉的一片嘲笑声,老人强自镇定下来,拍了拍身旁少年人的肩膀,一副认命神情道,“徒儿,数钱。” 少年人哦了一声,这就要拿下包裹,实际却轻车熟路与老人传递眼神,师父啊,我们是打还是跑? 老人挠着脸颊,在心中琢磨得失,跑了容易,打也不难,就眼前这几个虾兵蟹将,还能拦的住他们师徒俩?难的是万一被赶出这临安城,再被贴个告示通缉,那不就耽搁大事了吗? 少年人也觉得在理,这全天下的告示就没有给人画的好看的。 掌柜的被这一老一少跃跃欲试的眼神看的发毛,头一次有点后悔是不是该惹上这两个外地人,转瞬一想,又觉得好笑,就看这一老一少的装束,还能是啥厉害人物不成? 咽了口唾沫,指着楼中挂着的匾额给自己打气道,“国子监的左祭酒,算是大人物了吧?他在这里喝酒还留下了这题诗,‘桂香酒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州’,听听,在咱这百年声誉的桂香楼,才半两一壶的桂花酿,真不贵。” 少年人从行囊里掏出半贯钱扔在桌上。 掌柜的老怀大畅道,“哎,早这么不就对了,你可以去附近问问,上一个敢在我们桂香楼吃霸王餐的,是不是如今还半死不活在床上躺着?咱这虽然是小本生意,可好歹对面就是那座在江湖上也是庞然大物的西湖剑宫,怎么能没有点儿剑宫脚下的规矩?” 话音刚落,斜刺里突然杀出来一个锦衣玉冠的青年人,身后跟着一帮蜂拥而至的恶奴,一脚给掌柜的揣了个跟头,一身肥肉的掌柜的在地上翻了个滚,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之前还骂骂咧咧,看到踹他的人是谁,不说话了。 这位让掌柜的噤若寒蝉的公子哥任意拍打脸颊,边打还边骂,“你脑袋被狗啃过还是被女人屁股夹过?还有脸说规矩?你来和我好好说说,谁给你定的规矩?” 掌柜的脸上赘肉一颤,不用说,眼前这位敢飞扬跋扈当街行凶的,就是方才掌柜的狐假虎威的正主了,名字叫李月白,是西湖剑宫那位宗主李疏狂的儿子。 李疏狂是剑术大家许筹的小师弟,但在剑宫中辈分极高,平素不出山,但山下传言这位宗主熟知经纬,熟读佛经道书,气质儒雅,他这个儿子,却是一顶一的纨绔败家。 此时这位李大少爷一摇折扇,语气讥讽道,“你这座酒楼在这里有十几年,这最普通的桂花酿也不过从二十文钱涨到了三十文一壶,什么时候要半两银子了?这两天刚涨的?你牛啊,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肯定带着一帮人来给你捧场。” 掌柜的听的面如土灰,总算是听明白这位李大少爷干什么要找自家的麻烦了,虽然心里觉得和李月白的“丰功伟绩”比起来自己实在不值一提,但哪叫李大少爷近日一改往日性子开始做善事了呢? 少年人得意洋洋朝着掌柜的扮了个鬼脸,将之前掌柜的揽到怀里的半贯钱又拿回来,结果被老人一瞪,又不情不愿的数出二十文来,就要放在桌上。 掌柜的连忙说使不得,这一老一少却不想占人便宜,掌柜的偷瞟了一眼李月白,现在哪敢收这烫手山芋一般的铜钱啊?想了个折衷法子,青口白牙就敢说这桂花酿一文钱一碗,捏了两文钱就死活不肯收了,一边抖着一身肥肉一边嚷嚷“敢再让我收下,我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实在是不能再能屈能伸了。 最后还是李月白做了个和事老,看在掌柜的诚心悔过的份上,他李大少爷就勉强放过掌柜的这个为祸乡里的恶霸,皆大欢喜,只有掌柜的抹上一把辛酸泪,目送着李大少爷离开,觉得今儿实在是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这天底下哪有还得被恶霸欺负的恶霸? 一老一少去往湖堤上,李月白恰好同路,一老一少找了个渔家,打听怎么去往湖对岸,渔家人摘掉青色斗笠,一甩鱼竿,从船上下来,矜持道,“你们来的时间可是晚了,这花会正赶上人多的时候,你看这整个临安城的船全在湖上了,哪里还有空着的船了?小老儿这艘船是专门为主家人准备的,可不借敢给你们,一会儿也不成。” 老人气哼哼转身,打定主意不坐船了,大不了绕到湖对岸。 少年人苦着一张脸,老话说得好,望山跑死马,人就两条腿,还不如马呢。 接着这渔家老汉一抬头,看到了这一老一少身后的李月白,立刻咧嘴一笑,喊了声少爷,小跑两步上前,额头都笑出了褶子道,“船早给少爷备好了,看日头不早了,是不是叫人准备晌午的酒菜?正好泛舟游湖,还耽误不了少爷吃喝。” 李月白哈哈一笑,扭头说道,“我也正好要去湖对岸,老人家如果不嫌弃我这艘船简陋,同去?” 老人还未答话,少年人先捏了嗓子,装出老人的嘶哑声音道,“不嫌弃,不嫌弃,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人心底哀叹,就怕自个儿徒儿胳膊肘往外拐,结果这会儿直接就要拐上贼船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看着后面这嬉皮笑脸的青年人就浑身不得劲儿,冷哼一声,望一眼天上逐渐晒人的日头,再看一眼一脸得意洋洋的渔家老汉,还是没拒绝,两手插兜,就要溜达上船。 忽然众人身后就传来一声爽朗笑声,竟然是方才在酒楼里的那三个汉子,领头的那青年文士一把羽毛扇在胸前轻摇,身后瘦竹竿依旧一身衣衫随风飘荡,再加上那足有三百斤的大汉耍的一双大锤虎虎生风。 若是李月白年纪小的时候,看到这样打扮作风的江湖好汉,怎么也要拉着几位结为异姓兄弟,衣兜里的银票也该被打赏出去了,后来见的多了,尤其是在西湖剑宫这种剑道圣地,整天都是高来高去的神仙剑客,也就索然无味了。 那位摇着羽毛扇的青年文士微笑道,“我们正苦于无船游湖,看到眼前这船是公子的,我也就舍了这张老脸来求一求,不知能不能让我兄弟三人搭个顺风船?” 李月白一摇折扇道,“能再结识三位好汉,我是自然求之不得,走,上船。” 身后跟着的一帮奴仆,看着眼前这船马上就被挤满了,七嘴八舌相劝,“少爷不让我们跟着上船?这可不成啊。” 接着瞟了一眼船上这些牛鬼蛇神,眼神摆明了就是不信任。 李月白没好气在这奴才屁股上踹了一脚,骂了一声滚,接着又说了一声等等,吩咐道,“我在这儿等着,你们叫人给端来一桌酒席摆上船,我今儿要与诸位好汉不醉不归,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到不了就等着回去挨板子吧。” 这些奴仆听了自家少爷要打板子的威胁,一哄而散,朝着桂香楼的方向奔去,还别说,还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一个个端着食盒跑来了,就连掌柜的都双手捧着一坛老酒,哼哼哧哧跟在这帮人身后,摆出一张笑脸,小心翼翼将酒坛递给船夫,临走还依依不舍的摸了一把酒坛,心中微微抽痛,这酒可是珍藏了好久的几十年陈酿啊,他那店里的存货都不多。平日里这掌柜的连送出一个铜板都要心疼半天,如此慷慨倒是头一遭了。 等着遣散众人,这艘乌篷船缓缓驶入湖中,离晌午还有一段时间,众人不急着吃喝,李月白先吩咐船夫沿着湖堤行船观赏湖中风景,西湖万里无云,波光粼粼,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李月白站在船头,清风拂面,无数游船画舫擦身而过。 看到这艘独属于李大少爷的简陋乌篷船,有美貌女子掩面而笑,也有胆子大的摇着手绢,朝着李大少爷暗送秋波。 那些良家女子,他李大魔王就勉强放过了,至于那些对他李大少爷狠抛媚眼的青楼名妓,有一个算一个,李月白全都调戏了回去。 说说这个姐姐又丰满圆润了,吃了什么养胖的?什么时候让小弟我尝尝姐姐的十八般武艺?说说这个妹妹怎么脸上长了痘啊,是不是昨夜太操劳了啊,什么时候来剑宫找哥哥我啊,定然让妹妹乐不可支,流连忘返。 这些老小就在秦楼楚馆中耳濡目染的风尘女子,有几个听不出李大少爷的弦外之音?被李月白嘴上占了便宜,还要被身边同行的姐妹嘲笑,恼怒的,羞红脸的,欲拒还迎的,千姿百态,争奇斗艳,一时成了湖上一景。 忽然远处一艘画舫径直朝着这边激射而来,船上雕梁画栋,紫纱流苏,如同水上楼阁,船头桌面上就摆着一只金蟾形香炉,透出薰香袅袅,船舷两侧却贴了铁片,在船头更是做了鹿头状的撞角,整个看去不伦不类。 看到这艘某人得意洋洋自称“鹿头船”的游船,李月白啪地一合折扇,眼神阴冷道,“哟,砸场子的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为何不去 远远看去,立在船头的是一位身躯单薄的公子哥,双眼狭长,眼窝却微微下陷,这人李月白自然认识,姓王,可惜了一脸麻子,李月白将如何折辱人玩出了新意,这小子曾经自讨没趣,李大少爷给起了一个外号,叫小白脸,可这临安城里被骂作小白脸的,无一不是模样俊俏到女子投怀送抱的男子,要不也是几个爱好独特的世家公子后宅豢养的兔儿相公,他这一张脸和小白脸实在不相关。 临安城中不知是谁先散出的传闻,说这位公子哥与某位朝中大员有几分不清不楚的关系。不少人猜测是朝中红得发紫的“二王”,一是德高望重的吏部尚书王北望,二是新任监察御史的庙堂新贵王鸿,哪一个都是攀附上都能一步登天的角色,不过他李月白还不晓得这小子的底细? 这人实际出身扬州一个小家族,在前朝这王家还是一只庞然大物,世代为官,一门两公卿,在这临安地界儿,出了门确实可以鼻孔朝天了。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大兴王朝坐拥天下,陛下更是春秋鼎盛,能容忍这些前朝遗老苟延残喘已经是殊为不易,连带着王家人出门都带着几分低声下气。 听闻李疏狂熟读佛理,喜好收藏,几年前王家人曾经给西湖剑宫送来一尊半人高的西域金佛,以示交好。同样作为后辈,李月白和这王家的小白脸也有过几面之缘,不过说句心里话,李月白是当真看不上这在脂粉堆里扎久了的酒囊饭袋,见面从没给过这王家公子哥好脸色,都是直接称呼小白脸的,没想到这王家公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逢人就腆着脸说这绰号是李月白李大少爷赐的。 事情的转折出在半年前,这家伙的亲妹妹在上京城街中游玩,朝中一位上朝后归家的二品大员掀开轿帘,一眼看到春光明媚,美人比春光更明媚,枯木逢春,一下子心里就泛起了别样的心思。不过能在朝中爬到二品的高度,自然不会做出授人以柄的事情,只是吩咐下人给王家去了一封信,隐晦表明了意思。 正四处钻营无门的王家求之不得,不出半月就将自家闺女拾掇好打包送上了门。那位朝中大员也是真心纳妾,送来的彩礼比迎娶正牌夫人都不逊色,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来贺喜的客人。 能从扬州一个小家族中走出来嫁给二品大员,难道还不算是攀上金枝?唯一有些遗憾的啊,就是那位二品大员的岁数,七十有六。来贺喜的客人默契的对这点闭口不提,至于那位姑娘家如何心头哀怨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在朝中有了这座靠山,这王家的公子哥自然有底气翻脸不认人,对曾经给自己起绰号的李月白,更是心头怨恨,碍于家里长辈的威慑不敢与李月白大打出手,那也少不了针锋相对。 李月白更是对这卖妹求荣的家伙心头鄙视,不过李月白显然低估了自己在这扬州的名声之差,在外人看来,他李大公子和这王家的小白脸半斤八两,实际是一路货色,本来李月白与这无耻败类划清界限的举动,也被人们看作是狗咬狗,成为他被酒楼茶肆风传的荒唐故事的一笔。 两个扬州败类一旦遇上,哪次少得了针尖对麦芒? 画舫上两个身段婀娜的女子端着食盒上来,这位公子哥先咬了一棵葱葱玉指递上的葡萄,哈哈一笑,出声讽刺道,“之前不都说你李大公子和这扬州的几个花魁都关系匪浅,怎么最近我听说李大公子并没有给那几个花魁?是她们眼界高到连你李大公子都看不上了,还是你李月白实际外强中干,有心无力?” 身旁半跪着托着食盒的女子心中一惊,心道这个冤家,怎么能把她在床上无心说的风言风语都给抖出去了?若是叫那些信任她的姐妹们晓得,她还怎么在楼子里立足? 不过转念一想,她们这些身为红馆人又与头牌遥不可及的可怜女子,能有人看中哪怕没个名分都殊为不易,还能再强求些什么? 一时只是神色凄凉。 李月白呵呵一笑,同样半点不留情面道,“小白脸,你属狗的啊,四处乱吠?再说是不是外强中干,和你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倒是你妹妹,有十六岁没有?听说嫁给了一个七十多岁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一人受难,鸡犬升天,你们吴家这买卖做的是真划算啊,怪不得都好大的威风。” 不知是这一声“小白脸”的称呼还是亲妹妹嫁给耄耋老人的事实捅到了痛处,麻脸公子哥双目喷火,一招手,立刻有个打手气势汹汹站在他身后。 李月白冷笑道,“怎么,想打架?你也不先问过今日我船上的这三位大高手?” 李月白说的这三位高手,自然就是蹭船游湖的这三位好汉了,方才这三位好汉在船上坐的那叫一个安分,本来就怀着别样心思,自然是越不引人注意越好,奈何还是被李月白抓了壮丁,李月白这么扯着嗓子一炫耀,不少目光齐刷刷打量过来,想低调都不成了。 瘦竹竿先皮笑肉不笑的站起来,抱拳道,“在下徐白鹤,青州人士,一手长鞭使的还算过得去,希望这位公子给点面子。” 摇着那羽毛扇的文士高人风范起身,恰到好处一笑,拿着扇子指了指身边那拎着双锤的汉子,“我叫张三,这是我兄弟李四,我们受身旁这位公子相邀上船,如果这位公子您要是出手,我们就免不了也要向您手下讨教一二了。” 他这话说的聪明,看似是站在李月白一边,实则点出了与李月白并不是主仆关系,要是真打起来,自然也不会出死力。 使双锤的这汉子挠挠脑壳,接着连连点头。 瘦竹竿则是心下一惊,悔得肠子都青了,都怪自己一时疏忽先发了话,瞧瞧,张三李四,此时就是再说自己实际叫王五,也没人信了。 麻脸公子哥脸色变幻,他这画舫上此时只有几个不入流的打手,真要打起来,对付这三人中的两个估计都要吃力。 李月白洋洋得意道,“小白脸,你认输不?” 乌篷船上撑船的船夫嘿嘿一笑,朝着李月白竖了个大拇指。 李月白眨眼。 船夫憋足了劲儿,立刻朝着远处划起乌篷船。 画舫上的公子哥尚在思索,眨眼就瞧着乌篷船没影儿了,自言自语道,“哎,他怎么跑了?” 身后有人眼珠转了两转,猛地一拍大腿道,“少爷我们都想歪了,这又不是在陆上,而是在水里,只要我们拉开距离,任他手下有多少高手,还能隔着水面打上来不成?” 麻脸公子哥仍疑惑皱眉,“那他跑什么?” 这人立刻领着公子哥站在船头,伸手一指船头撞角,提醒道,“少爷你忘啦?去年您为了让咱这船看起来更威武霸气,可是在船头贴了二十斤的铁片,花费不菲啊,咱打不过,咱可以撞啊,就他那小小乌篷船,还不得立马粉身碎骨?” 麻脸公子哥脸上露出喜色,啪的一声打在这人脸上,骂道,“那你还啰嗦什么?这么大好的机会还不叫人快追?” 今日来游湖的众人在湖上发现了一幕奇观,一艘乌篷船,一艘画舫,在湖上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乌篷船上,使双锤的大汉成了最苦的苦力,两只铁锤已经被放到一旁,正光着膀子和船夫一人一边抡着船桨,可惜了划船除了要一把子力气更得掌握技巧,这使双锤的大汉大半的时间都做了无用功,时不时被文士打扮的大哥踹上一脚,再时不时被船夫骂的劈头盖脸,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要照着这李月白说的,对面那船上人是他死敌,肯定撞上来,那不正好真刀真枪的打一场? 李月白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没看咱这船,撞的过?这汉子正要说话,李月白再说了句,你会水? 至于为什么是他当苦力,不用说了,谁叫他最重呐?再加上他刚才死死抱着那两只铁锤不肯撒手扔下水,就被大哥一脚踹来划船了,如今不用人催,这使双锤的汉子就使出吃奶的力气了,奈何加上他的三百斤重量,都给蚱蜢舟压成了秋后的蚂蚱了,快也快不起来啊!不一会儿就被后面的游船追上。 麻脸公子哥脸上转怒为喜,登上船头,看一眼眼前这乌篷船的吃水线,啧啧,头一回看到李月白作茧自缚,神清气爽啊,伸手从旁边女子托着的果盘里拿出颗橘子,边吃边问道,“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看吧,李月白没辙了,向着船头一坐,耍无赖道,“我为什么跑?你敢撞吗?” 麻脸公子哥哈哈大笑,要说当众杀人,更是杀李月白这个剑宫宗主的独子,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过若只是让李月白狠狠的丢一回脸,自然另当别论。大不了等李月白抱头求饶,他再派人给他从水里捞出来嘛,至于这船上的一帮乌合之众,自然就没有这待遇了。 王家公子哥随即怅然一叹,也不耽搁,当即吩咐船夫道,“来,给我狠狠的撞!撞沉了这乌篷船,回去我就给你们打赏。” 乌篷船上的三个好汉刹那间神情各异,叫徐白鹤的那个瘦高个四处张望,看来已经打算仗着轻功好弃船逃生了,使双锤的这汉子气得鼻孔里直冒烟,他奶奶的,肥羊还没到手呢,哪有劫匪给肥羊先当了半天的苦力的?最后再被肥羊的对手给怼死,简直不能是更光辉灿烂的劫匪一生了,拿起铁锤正要和人拼命,也没想好先砸谁,反正看李月白和对面这公子哥这俩小白脸都不顺眼,恨不得一个脑袋一下,都当西瓜砸了,之后要死要活要逃命之后再说。 正气哼哼的拎起铁锤,就被一双手抓住,挥着羽毛扇的那青年文士早就屁股坐不住了,一双腿颤颤巍巍勉强没哆嗦,说话却都有些不利索了,出师之前就被师父训诫过,说江湖险恶啊,他自认为将这四个字琢磨透了,如今才惊觉师父真乃神人也,原来江湖险恶真说的是江也险恶湖也险恶,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个旱鸭子泛什么舟游什么湖啊?难不成他壮志未酬要先被湖水淹死?好在有半路上蒙骗来对他死心塌地的兄弟,眼前这使双锤的汉子,那就是救命稻草,那不得好好抓住? 青年文士一脸悲苦道,“兄弟啊,你可不能抛弃哥哥。” 使双锤的汉子闷声一哼,实在是本来就浆糊的脑子此时更浆糊,拎起来双手的大锤,看了一眼,想着能不能给对面船砸了,青年文士立刻缩在这使双锤的汉子身后,想着实在不济还有三百斤肉,能挡一挡。 接着却有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也来抢地方,老人拉着少年人,心急火燎的跳到这汉子身后,一本正经道,借个地方,躲躲,青年文士来不急回答,对面的游船已经迎面直撞过来,使双锤的汉子大吼一声,双眼通红,猛地举起铁锤就向着对面船上撞角凿去,青年文士赶快趴在地上,眼角直抽,不忍再看那三百斤肉被撞成一滩烂泥的场景,这个憨货!柿子也得挑软的捏,你分不出哪里是木头哪里是铁? 老人轻飘飘一巴掌拍在这使双锤的汉子后背上,轻喝了一声去。 众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站立不稳,乌篷船不住晃荡,却并没有散架,反倒是入耳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响,接着眼睁睁看到对面的被撞角铁皮包裹的游船从船头开始,木板上裂开一道巨大缝隙,劈里啪啦爆响,接着几片甲板也没能撑住,下一刻就散落到水里,游船上人们齐刷刷后退,尖叫连连,一片人仰马翻。 瘦竹竿徐白鹤被灌了好几口水,又抓着乌篷船船舷攀上来,旁的人不是趴着就是缩成一团,一眼看去只有那使双锤的汉子鹤立鸡群,站在船头,仍旧摆着一个举着双锤的霸气姿势,徐白鹤不由得吞了口唾沫,能一锤子给游船砸成这样,那得是多深的内功?心中骇然,小跑两步上前,双手抱拳,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道,“哥哥原来这么俊的功夫,兄弟我先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呐。” 使双锤的汉子也正狐疑,将双锤放下,挠了挠脑壳,怎么这看着挺结实的画舫这么不禁打?琢磨不明白,不明白,不过能听人奉承还是好的,也就继续挠了挠脑壳憨笑,在旁人看来,就是让人琢磨不透的高手风范了。 画舫上惊吓过后终于安定下来,人们大眼瞪小眼,互相一瞅,不约而同问,少爷呐?忽然一声“少爷您怎么掉下去了啊?”的哀嚎声传来,众人齐刷刷的向着水里看去,可不,之前那小白脸正在湖里狼狈划水呢,这船上的奴仆,哪个自认为不是忠心耿耿?甭管会不会水,全都下饺子一般的跳下船。 没有趁手的家伙不能痛打落水狗是个大遗憾,不过李大少爷自然还有别的法子,李月白一本正经的观察了一眼船下水流,吩咐船夫将船划到正在那小白脸上游的地方,一手就解开裤腰带,这下琢磨出来自家少爷要做什么的船夫眼珠子也瞪大了,嘿嘿一笑,不怪船夫惊叹,这临安城里自认为有些身份的人物,可是谁也干不出这种荒唐事情来。 李月白掏出家伙,在这湖水上游,这一尿可真是一泻千里,完了还刻意抖了一抖,湖里的那位公子哥已经快要被气得背过气去了,游船的上的女子看到李月白动作,有的满面羞红的背过身去,有的捂着脸不敢看,当然也不乏几个平日里就作风放浪的,用团扇半遮着脸巧笑晏晏,在两人间指指点点。 那青年文士贼眉鼠眼四周观察一遍,趁着无人注意,偷摸溜进船舱,奸诈一笑,伸手摸向怀中,怀中那是从黑店里高价买的独门蒙汗药,只要沾了,保准发情的公猪也能睡成一头死猪,不过下一刻这文士笑容就僵在脸上,之前尽顾着得意了,没注意到那一老一少不知什么已经坐在了船舱里。 这就十分尴尬了。 老人指节轻扣着碗沿,要是这人敢出手,他不介意帮外面那小子将这心怀不轨的家伙拿下,好歹是坐了人家船不是?不过这青年文士下一刻却没暴起伤人,反倒不急不缓摇着扇子,竖着手指嘘了一声,这才旁若无人将蒙汗药掏出来洒在饭菜里,还不忘拿筷子绊了一拌,临走了,终于想起来指了指自己嘴巴,意思是让这俩人别多嘴,显然,这就是不痛不痒的威胁了。 老人向着船舱里坐了一坐,两手插兜,仰头发呆,意思就是我啥也没见到,相当配合,倒是身边的少年人,当真是少见多怪,似乎被下吓到了,肩膀一个劲儿抖,咋的,没见过下药的?青年文士大事已经成功了一半,心情大好,羽毛扇轻点,好心安慰道,“你这小子别抖了,只要老老坐着,我保证不杀你。” 少年人赶紧点头如小鸡琢米。 折腾了一炷香的光景,对面游船上公子哥终于被人拉扯上船,奴仆们一个个呼天抢地,喊着,少爷,您可别吓我啊!等着人终于醒了,有气无力看了李月白一眼,连一句狠话都没留,就灰溜溜带着一帮人远遁了,走的比来的还快。 李大少爷意气风发,此时正好该大吃一顿,热络招呼几位好汉入座,大家各怀鬼胎,青年文士风度翩翩一摇羽毛扇,心中倒也是感慨万千,当初师父说过一句话,能坐在一起吃饭,就是缘分,况且是在如此一波三折之后,若不是这李月白是非劫不可的肥羊,他倒是想真正能泛舟湖上把酒言欢,毕竟风光是好风光,酒是好酒。 想着拿着羽毛扇朝着桌上一道西湖醋鱼点了点,对着李月白抱手道,“人间滋味千千万,难比此中第一鲜,既来这湖上,这鱼不得不吃,鱼的鲜,再加上老醋的酸,我曾经有幸尝过一次,确实回味无穷啊,客随主便,既是主人家,公子您就先动筷?也叫我们随后一饱口福?” 使双锤的汉子肚子先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李月白立刻打蛇上棍道,“哎哎,这就不对了,你们远来是客,哪能我先动筷?这位兄弟不是早就饿了?开吃!诸位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哪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讲究?” 接着就将鱼头夹到那使双锤的汉子碗里,这莽汉没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那青年文士几次打眼色都没能注意,盯着碗里肥硕鱼头,不好意思挠头道,“刚才使的力气过猛,这浑身饿的和抽空了似的,就需要些好酒好菜。” 青年文士恨铁不成钢,在桌子底下猛踩这汉子脚背。 瘦竹竿徐白鹤急中生智,可算想到了祸水东引,夹了一大块鱼肉,递给桌上不声不响的老人,拱手道,“长者为先,在这桌上您是长辈,您先吃才对。” 下一刻这鱼肉就被扔了回来,老人端着空碗冷笑道,“老夫平生最见不得鱼腥味,这鱼啊,我是无福消受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青年文士脸色变幻,心中想着一会儿怕是得见血光了,这老家伙这么不识抬举,是不是应该第一个扔进湖里喂鱼,嘴上仍是笑盈盈道,“徐兄弟不是说对这鱼惦记已久,既然这鱼肉都到了你碗里,你就领了这份心意吧?” 徐白鹤尴尬刚夹着鱼肉,一眨眼怎么的桌上众人全都瞅着他?拎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简直就一个哑巴吃黄连,他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再城府不深,也晓得了他是倒霉的要被牺牲的那一个,江湖上称兄道弟的好汉不可信啊,他要是先被蒙汗药迷晕过去,接下来就算这二位得手了什么宝贝秘籍,还有没有他的份就不好说了,接着也就把筷子放下,大不了这戏唱不下去,就地散伙拉倒! 终于拿双锤的大汉忍不住了,你们推辞你们的,俺这肚皮都打鼓了,也不耽搁,先啃了一块鱼肉,砸吧嘴道,“好吃!” 没出几个呼吸的时间就眼睛发直,晕之前还猛地站了起来,脑袋哐当一声撞在船舱顶上,这下更晕了,仅剩的力气去摸自己的两把铁锤,摸到一半就悠悠软倒了,最后还不忘感慨了一句“好厉害的蒙汗药!” 徐白鹤快人一步,踢倒长凳,身形一转,左手如钩,一把将见势不好正要起身的李月白拽近,接着右手甩起长鞭,就要缠在李月白脖子上,接着却突然动也动不了,低头一看,一头冷汗,老人不知什么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伸出两指轻轻点在徐白鹤手腕上,只这一下,徐白鹤探出的手腕就无法寸进,高下立判,老人轻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青年文士如坐针毡,晓得自己栽了,拿着羽毛扇挡脸。 少年人总算不用再憋着笑,一下子笑得直拍桌子,眼泪都该出来了,好好的一桩劫人夺宝的险恶事,生生被这三个活宝搞成了闹剧,实在是有趣。 船舱外传来一声响动,船夫摘了斗笠,边撸起袖子边钻进船舱,前一刻还怎么看老实憨厚的船夫这一刻神色凶残,向着老人只瞟了一眼,就立刻换了一副狗腿子笑容问李月白道,“少爷,得手了?还是绑上?” 老人有心盯了一眼这船夫的下盘和手腕,微微一笑,将手缩回袖子里,看来他不出手也无碍,之前看走眼了,这看似毫不起眼的船夫功夫不错,最少也有两品,制住这两个三品武夫都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的家伙绰绰有余。 李月白大手一挥,喊了一声,“绑!” 渔夫小跑着拖来堆在船底的粗麻绳,挨个将这三位好汉手脚都绑了个结实,就连仍在呼呼大睡的那壮汉都没放过,就是这憨货梦里不知道自己被绑了,嘴上尚且流了不少哈喇子,想来是个美梦。 李月白坐在上首,啪的一声一摇折扇,一脸奸诈笑意道,“你们谁先说说,各位好汉在菜里下药,意欲何为啊?” 徐白鹤脸色灰暗,一副生无可恋神情。 青年文士抖了抖绳子,显然被绑的十分不舒服,手被绑着还死乞白赖的扭着手腕抓住扇子,蹦跳着站起来,咳嗽一声,不急不缓,死鸭子嘴硬道,“如今是我百密一疏,早在定计之前,我就赌你这位剑宫少主不会是常人面前的纨绔无赖,必然是韬光养晦,即使没有高深功夫,也自有不同与普通人的手段,才坚持第一个迷晕了你才能下手,却没想到你偶然带到船上的一位老人家也是仙踪飘渺的前辈高人,时运不济,我认栽。” 老人捏着胡子,有些飘飘然。 李月白鼓掌道,“你这认栽的话里都能塞进三千马屁,妙啊,可惜了我不吃这一套,许叔,等着一会儿船靠岸,记着找人给这三个家伙扔后山喂狼,唉,山里又要添三条孤魂野鬼喽。” 青年文士一个趔趄。 李月白冷笑,问道,“怎么,许你们打劫我,还不许我报复?” 青年人一张脸垮下来,试探性的问道,要不,你也打劫我?接着也不管李月白答不答话,一蹦一跳的将扇子捧上来,万分不舍道,你瞅瞅,我这扇子是货真价实的金雕毛的,价值千金呐,就这一把还是我曾经救了一个能徒手搏虎豹的高手,他送我的,他半辈子藏了东海碗大的珍珠,收了泰山上脸盆大的灵芝,却认为这扇子最珍贵,贡献这些毛的那只金雕,振翅则风雷起,高飞则天地惊,独一无二啊。” 李月白嘴角直抽,打量了一把这羽毛扇,笑骂道,“还碗大的珍珠,还脸盆大的灵芝,你真当我认不出来这是鸡毛涂了色?看来啊,你还是去后山喂狼吧。” 青年文士急得一头冷汗,连声说着别别,急中生智朝着地上扔着的那俩大铁锤努努嘴,信誓旦旦道,这个是真的!不少铁呢,也值银子。 被李月白称为许叔的渔夫从兜里掏出手,一手就将铁锤拎了起来,乐了,生怕这青年文士死的不够快道,“少爷,空心的!能有三十斤就不错了。” 李月白抚着折扇,感慨道,“打劫的混到你们这份上,也真不容易。” 青年文士都该哭了,苦着一张脸道,“是,您看在我们不容易的份上,就给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李月白眼神玩味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西湖剑宫没这个规矩,我也没这个习惯,正好,剑宫什么都缺,就不缺心法秘籍,就都留下吧,剑宫里秘籍只要能找着的随你们挑,不过你,我不放心,许叔,咱剑宫里的独门秘药还带着吧?” 李月白接着朝着青年文士努了努嘴,接着渔夫伸手给他松了绑,一个巴掌大的盒子扔出来,砸到脸上,打开,是一枚淡青色丸药,青年文士捏起来,犹豫不决,被渔夫踹了一脚,这才如丧考妣般咕噜一声咽下。 李月白站起身,拍了拍青年文士的肩膀,一副从此我们就是好兄弟神情,问道,“你叫啥?不会真叫张三吧?” 青年文士狗腿子般的一笑,又摇起羽毛扇,道貌岸然道,“鄙人张不三。” 李月白古怪瞅了青年文士一眼,这名字,无法形容啊,牙酸道,“不三不四的不三?” 青年文士张不三摇头道,“不三心二意的不三,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坚定本心,没有一颗坚若磐石不肯移的道心,何来大道光明?” 李月白这下真惊叹了,神情复杂道,“好名字。” 张不三牛皮吹完了,将羽毛扇向着腰里一塞,总算想起来还要讲究江湖道义,指了指另外两个好汉,李月白将手掌压下,说道,“先不急,等到了剑宫里,自然有人给他们松绑。” 事情利落解决,李月白向着船夫招手道,“许叔,回了。” 看着被这张不三祸害的饭菜,李月白无奈摇头,接着一把揪开酒坛泥封,给酒碗里满上,酒香四溢,李月白自言自语道,酒是好酒,不喝可惜了,自己先端了一碗酒灌下,张不三紧随其后,也端起碗,竖着大拇指称赞道,“好酒!” 乌篷船缓缓靠岸,群山扑面而来,李月白半醉微醺,走穿船外,冷风扑面,霎时清醒了不少,李月白吐出一口浊气,指着山上隐约可见的亭台楼阁,问道,“如何?” 紧随其后的老人品了一口小酒,心悦诚服道,“底蕴深藏,剑气浩然,果然盛名不虚。” 李月白眯眼笑道,“那老人家现在还想去往剑宫一观?” 老人洒脱抛掉酒碗,拿着袖子抹了抹嘴巴,在四溅的酒水中大踏步上岸,只给慢了一步的李月白留了一个背影。 老人豪迈声音传来,“去,为何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不闻钟声两百年 十月游人如织,在这山上买茶水为生的小老儿早早拿着一根扁担挑着卖茶的家伙式上山来,路过寺庙,看了一眼,香烟袅袅,但凡进了这寺庙门的,少说了也得递上十几个铜板的香火钱,有讲究的人家,就不止是铜板了,铜板死沉死沉才值多少,捐给佛祖的就要真金白银才是正理。 小老儿羡慕啊,不要说真金白银,想着只要什么时候能要坐在家里一天收一扁担铜子,一辈子下来还不富可敌国啊?正白日梦做的有滋有味,结果被人踩了一脚,一看,还是同行抢生意的,冤家路窄啊,赶紧提上被踩掉鞋子,骂骂咧咧追上前去。 等着到了一处树荫底下,将扁担里东西拿出来,就在这道旁将几根木头架子一树,再铺上张布头,这就是简易的茶摊了,再沏上茶摆上碗就等着顾客上门了。 茶就是这山里采来的野茶,几乎不值什么钱,清凉解乏,难得是便宜,才三文钱一碗,甭看现在人不多,小老儿可一点不愁,这才是刚出日头不久,等着快晌午时候,艳阳高照,这路上行人谁不想来碗凉茶解乏? 无所事事时候卖茶的小老儿就喜欢听人闲聊,比如什么最近那法华寺的佛像身上又镀了一层金?听到此处,想到还是家里傻婆娘说的话有意思:你说佛祖身上又不长虱子,身上镀老厚的金子做啥子? 小老儿嘿嘿一乐,扭头时候正看到远处山路上一个身影,立刻哎呦一声起来,边拿着抹布擦着手边喊道,“老李,你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眼前是一个不怒自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朴素青衫,身板并不瘦弱,反倒有几分魁梧,在人群中看去也颇有几分鹤立鸡群。 陈老汉眯着眼微微一笑,急急说道,“等着,我这儿有好不容易托人弄来的白马毛尖,你这嘴刁的肯定喜欢!”说着也不等中年人说话,就在摊前忙活开了,中年人看着老陈正一脸投入的沏着茶水,摇头苦笑,安静等在一旁。 半响之后,陈老汉两手捏着碗沿,端着茶碗一脸喜色的喊道,“茶来喽,一碗毛尖茶,快活似神仙!” 中年人也不讲究,接过茶碗,就一撩长衫,蹲在树荫底下啜饮茶水,还是照旧和这个卖茶的小老儿聊些家长里短。 陈老汉在一旁嘿嘿直笑,想起这人第一次来这茶滩上,闷葫芦一个,叫了一碗茶水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连个搭话的都没有,陈老汉只当这又是哪个读书读傻了的读书人,根本就没多理会。 当时在这茶摊上坐着的,可是还有几个叫嚣着去剑宫挑战的江湖豪侠,结果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被轰了出来,到他这茶摊上,唠叨起那些出身没一个差了的剑宫子弟,那可是一肚子酸水,小老儿不幸也被拉着说了几句口无遮拦的话,要不是小老儿之后尿急,钻到树林里去方便迷了路,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中年人沿着上山的那唯一条路走去,那里可是通往剑宫的啊! 当天晚上小老儿就吓得没合眼,这可是假李鬼碰上真李逵,假李鬼跑了,他这帮腔的就要完犊子啦,忐忑了个半个月,老李倒是如常来茶摊上喝茶,既没让人拆了他这摊子也没给他赶出剑宫山门下的一亩三分地。 后来经常见面,才发现原来西湖剑宫里的人也不是都有三头六臂嘛,小老儿胆子也大了,也敢偶尔开个玩笑,问问中年人在剑宫里是做啥的?问问这剑宫里的老神仙平日咋打发无聊日子? 那时候这位剑宫宗主端着一碗只值几文钱的粗陋茶水,啜饮一口,说道,我啊,就写写画画,至于剑宫里的老神仙?平日是还不是就吃喝拉撒?要不是就掰着手指头数过去的日子有多少。 听到中年人说只是在剑宫中写写画画,小老儿有些失望,不过仍好奇问,那剑宫里敢情还收人做文书工作?神色有些愕然,不过接着呵呵一笑,也不否认,小老儿就接着追问一年能给几两银子?眼前中年人伸出一张手掌,悄悄比划说,这个数! 五两?五十两?再多,小老儿就打死也想象不出来了,不过怎么说都是在家大业大的西湖剑宫,最少也得有五十两吧?小老儿还想再问,中年人则摇摇头,高深说天机不可泄露了。小老儿心思活泛起来,那时想着就说起自己在村里给人代写书信的儿子,也是识得几个字的,说起自己这摆着茶摊的生意,一天能赚多少文多少文钱,再攒上几年就够回家给儿子娶媳妇抱孙子喽。 与此同时,将那三位好汉交给许叔,李月白带了一老一少上山来。 一路香客络绎不绝,眼前这老人对佛家道家都不是打心眼里信奉,少年人好奇心重,倒是张罗着去烧香,顺手在路上买了些零嘴吃食的李月白在一旁闲逛,少年人还没进去大殿,先撞上一个正打扫落叶的小光头。 少年人侧着身子看向天王殿,院子里同样差不多年纪的小光头愁眉苦脸,一边背着《法华经》一边扫着怎么打扫也打扫不净的落叶。 少年人伸手拉住小光头,好奇问,你们这寺庙的开山祖师当真是烧出了舍利子的高僧啊? 小光头想起寺院里大师父二师父还有督监师父的叮嘱,没放下手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但是重重点头。 少年人再问,那你们祖师曾经在梦里遇见菩萨变成的美女是真的了? 小光头挠着脑壳,难为情一笑,这个问题他也想不明白,师父之前说过,是祖师梦里遇见了美女,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才说那美女是菩萨变的。可他将这说法告诉方丈,方丈就罚他抄了三遍《法华经》,方丈说了,祖师是大德高僧,梦里只会有菩萨,而不会有美女,可小光头觉得菩萨变成的美女也是美女啊。 于是小光头实诚摇头道,我不知道。 少年人撇嘴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你在梦里会梦见美女吗? 小光头放下扫帚,仰头朝着院中贼古老叶子也贼多的老梧桐看去,自言自语道,或许会吧。 坐在水池旁的李月白看着两个少年人聊的不亦乐乎,莫名的心情愉悦,咬了一口糖葫芦,倒不觉得等的无聊。 等着出了寺庙,三人沿着小路再上山,登山石阶上长了青苔,曲径通幽,在一处开阔空地上一方凉亭,凉亭石桌上一副棋盘,两人正厮杀的难解难分,看衣着装扮只是这山中附近的老农,并无甚出奇,不过一旦到了坐隐烂柯上,可就势如千军万马了,一个挥斥方遒,一个拍桌子瞪眼睛,就是周围个观棋的强忍住不语,却忍不住眼神乱飞,频频暗示。 原本就要走过去了,李月白朝着那几个观棋的人中看了一眼,看到一人身材高大,背影十分熟悉,喊了一声,爹? 中年人扭过头来,不是那位剑宫宗主李疏狂是谁? 李月白拱手给周围这些都是附近百姓的叔叔伯伯们问好,十分礼貌,这些人早就见过李月白,一点儿也没有普通百姓见到李大纨绔的诚惶诚恐,还有的凑上前来,腆着一张老脸问李疏狂,哎,你这儿子是又俊了,一表人才啊,怎么,不考虑考虑我那年方十八的闺女? 李月白大汗,隐约想起见过这位大伯的闺女,年方十八是好岁数,可惜了体重也有一百八,幸好李疏狂是亲爹,拿着儿孙自有儿孙福,亲事自己做主搪塞过去。 紧随在李月白身后的老人听到那一声爹同样神情一震,能让李月白这个小王八蛋喊爹的,不就是那座剑宫的主人吗?老人将双手插在兜里,站在远处,拿审视的目光打量眼前这个似乎平平无奇的中年人,最后摇头道,“看不出来啊,真看不出来。” 没过多少时间,那两人手谈的一局分出了胜负,胜了的没有趾高气扬,败了的也没有垂头丧气,道一声明日再战,就背起之前放在亭子角落里的鱼篓,说一声要赶回去给小孙女炖鱼汤,篓里有几尾新鱼,都是从今早从湖中捞来的,还在活蹦乱跳呢。 李疏狂坐上石凳,极潇洒的一摆袖子,笑问谁要来手谈一局?结果前一刻还在对棋局评头论足的看客们一哄而散,说天色已晚的,说突然内急的,更有甚者说回家看孩子,李月白都觉得十分丢人,爹啊,你看看,谁不晓得你是个臭棋篓子? 好在眼前还有这一老一少,李疏狂朝着老人一笑,伸手比划了个请的动作。 老人神情古怪,要和堂堂的剑宫宗主在棋道上一决胜负?他虽然不是木野狐名士之流,但自认为也偶尔和街头巷尾的棋手们比划几招,谁胜谁负,着实难料啊。 老人坐下,狐疑盯着棋盘,李疏狂抓了黑棋,中指微曲,弹出一子,李月白在一旁瞪大眼睛,只见这一枚棋子奇怪的悬浮于棋盘上空,好奇想要伸手捏一捏,被李疏狂眼神一瞪,缩回手来,这才眼瞅着这枚棋子落下,与旁的旗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老人哈哈一笑,一捏胡子,明白了其中门道,手掌敲击在棋盒边缘,自然有一枚白子凌空飞起,落在棋盘上。 李月白在一旁目瞪口呆,老人不愧是前辈高人啊,你看看,这一盘棋都下的羚羊挂角,不同凡俗,往日里李疏狂可不是与他这么下棋的。 单单看棋局,李月白却实在不敢苟同,两方棋子就像是两个见不得台面的老汉互相捉对厮杀,从左上角杀到中腹,再杀回左下角,期间各有输赢,他吃他子,他围他四六子,实在称不上什么布局深远,不过这老人倒是棋高一筹,虽说左下角被一连吃了十多颗子,却盘活了左上的一片濒死之子,反倒让李疏狂吃了个闷亏。 俩人杀的越发难解难分。 李月白忽然脸色一变,看到李疏狂捏着棋子的手微微颤抖,老人更是额头出了一层冷汗,喊了一声不好,伸手拽了少年人急退,下一刻身后的棋盘石桌轰然炸碎,两色棋子满天乱飞,两道身影仓皇从亭中奔出来。 李疏狂抖落身上灰尘,不失气度拱手道,“承让。” 老人冷哼一声,却只能生一口闷气,在外人看来,他们较量的是棋道,那自然是他赢面更大,但若是看在两人实际比拼的是内功,被李疏狂一击给棋子打散的的老人也只能承认技不如人,不过免不了小声嘀咕一句道,“雕虫小技。” 西湖剑宫。 两个佩剑青年缩在一棵老树后,两人的衣衫打扮都是这剑宫中弟子,不过一个长得模样较英俊些,玉簪束发,古剑悬在腰间,丰神俊朗,一个模样却有些磕碜,一样的打扮却比那英俊青年差远了,反倒有几分猥琐气。 两人正互相推诿着偷看向不远处,一见老屋,屋前一棵老桂,足有两人环抱粗细,听宫中老人说这棵桂树足有几百年,微风拂来,满树桂子悠悠洒落。 比起常有外人慕名而来,他们这些剑宫中的弟子倒是没觉得多稀奇,再美的桂树,在这山中日瞅夜瞅也没了味道,美的是桂树下的仙子,读书也美,舞剑也美,只是站着发呆也美,让人百看不厌啊。 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用细绳简单挽了一头青丝,就立在漫天洒落的桂子之中,背上一柄细长古剑,剑穗微微晃荡。 这女子同样是剑宫弟子,十多年前被李疏狂从外面带上山来,李疏狂不说女子的来历渊源,剑宫中人也就没人去问,这世上哪年都不少世家大族里原本只需琴棋书画做女红的大家闺秀沦落风尘,也不少突遭大难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众人只是一天天看着,当年那个站在桂树下也曾瑟瑟发抖的干瘦女孩眼神变得坚毅,出落的越发动人,一手剑术在剑宫年轻一辈弟子中越发出类拔萃,已经隐然是第一人,要不怎么每年都少不了妄图飞蛾扑火的狂蜂浪蝶? 女子近看眉色如黛,一双眼却不是如女儿家的温柔如水,反倒有几分凌厉味道,觉察到暗处这两个同门的窥探,女子嘴角微微勾起,伸手勾起背上古剑,脚尖轻点,几个起落间落在石亭前,这两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师弟就吓得落荒而逃了。 两个佩剑青年垂头丧气走在石子路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推诿责任,要是被长辈们骂,一定要说是对方先垂涎白玉师姐美色,怂恿着自己去偷看。 不过这二人只是嘴上说说,心知肚明白玉可不是受了欺负会找长辈哭鼻子的小师妹,倒是真敢心怀不轨的,更要担心会不会被白玉师姐大卸八块,惨死山中。 这二人中模样较英俊些的高个青年想起桂树下女子一笑的风情,脸上不由自主的荡漾起几分笑意,心中暗道,如此女子,才能是配得上我刘元枫的人呐。 正陶醉间,被身边师弟的一语惊醒,顺着这位孟师弟的目光看去,在剑宫的山门前,隐约看到一个青年摇着一柄折扇,吊儿郎当,正是李月白,身边一老一少,隐约间竟然在朝着门前石碑指指点点。 再之后,李疏狂负手而立,站得远看不见李疏狂脸上表情,但刘元枫猜测这位宗主的脸色大概不怎么好看,虽然无心李疏狂父子的家务事,仍忍不住在心底嘲笑,这位剑宫宗主教训儿子的情况他们实在是已经司空见惯,谁叫李月白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呢? 李月白经常和这临安城下三滥中人往来,带人上山不算稀奇,荒唐事情更是不胜枚举,就在今年元宵节,这位少宗主没少招蜂引蝶,惹来一帮青楼中的庸脂俗粉在剑宫脚下翘首以盼,放就孔明灯更好了,差点烧了山。 多少人将其视为这剑宫中笑柄?就连父辈几代都是这剑宫元老人物的刘元枫都替李月白觉得颜面无光。 刘元枫随手拂去落于肩上一片黄叶,似是无心嗤笑道,“这位少宗主还是如此荒唐。” 少年人站在剑宫“浩然正气”的石碑前,伸出手,脸上嬉笑,摩挲过上面篆字却分外认真,仰着头说了一声好霸气。 老人则是酸溜溜鄙视道,“华而不实。” 李疏狂摇头苦笑。 李月白更是没有取笑这对老少在外人看来行事中不加掩饰的小家子气,这对老少若是小家子气,那这世上还有谁称得上是大气磅礴? 李月白轻揉眉心,想起李疏狂书案上的密报。 老人名叫赵破虏,修为直追一品,但几年前有胡人将领呼延烈暴病身亡的消息传来,正赶上这位老人深入漠北的时候,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密报上剑宫眼线都有批注,呼延烈有九成可能死于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人,那这老人的修为就不是直追一品,而是实打实的一品了。 至于这少年人身份则更是曲折,只说是从边境废墟中被捡来,被赵破虏抚养长大,说是师徒,胜似父子,名字更有特色,叫赵念乡。 能深入漠北千里全身而退,若是有心功名利禄,边军中至少一个参将是跑不了的,只是赵破虏性情着实古怪,这些年甘愿带着赵念乡满天下乱逛。 这天下一品高手都少见,大隐隐于市的一品高手就更少见了,如今这位少见的高手却一心跑来剑宫,怎么能让人不注意? 赵破虏师徒观赏完门前石碑,沿着剑宫门后大道一路向前,一座恢弘楼阁伫立正中,两个不起眼但身手绝对会叫普通江湖人大吃一惊枯瘦老人充作守门人,需得宗主口令才能入内,楼前匾额上草书两字“睥睨”气势惊人,在李月白看来,这就可比门前石碑更有暴发户气质多了。 得了李疏狂的吩咐,李月白小跑两步上前,帮着两个老人推开厚重铁门,进去之后迎面就是一道狭长走廊。 不过等着打开机关,穿过这条走了数十遍的走廊的时候李月白仍是腿肚子哆嗦,身体两侧几丈高的墙壁上,神兵利器如林,寒气逼人。 李月白唯一大胆的时候就是第一次进来,那年七岁的儿童李月白初生牛犊不怕虎,大言不惭说若是万一有一天混不下去了,就将这些神兵利器全都倒卖出去,一定能富甲江湖,李疏狂没加责骂,反倒将这些刀剑斧叉的来历娓娓道来,什么哪个是哪朝的将军杀人十几万数所用的长刀啊,什么那把桃木剑曾经有道家天师掌握,一怒斩尽九天十地邪魔,李月白好奇之下细瞧,至今上面仍沾有不知是不是鲜血的褐色污渍。 都说神兵有灵,诛尽无数邪魔神佛生灵的万千兵器,无论是正是邪,让人望之透骨生寒,不点灯走过这里,李月白就觉得总是仿佛有女鬼趴在后面朝着脖子里吹冷气,十分瘆人,后来见识越多,再走过这里那种冷飕飕的感受却越发明显,看来鬼神之说,不可尽信,也当真不可不信。 一路向前走,转了几个弯再两次上楼之后,就走到了这座睥睨楼的尽头,比起一楼二楼,三楼明显要空旷的多,两丈余高,看来是把原本的三四楼合而为一,只有一面墙上挂着着零星几把古剑,大多的地方都是只剩下空白,正中一连八个剑架,空空如也。 李疏狂袖手站在柱子前,倒是没有难为情道,“这里最初是想要收集齐八柄越王剑,可惜了剑宫几百年,遍寻天下,只搜集了其二断水c其三惊鲵,其八真刚,如今在洗剑池中温养,其余五柄杳无痕迹,倒是有传闻说青州豪族视作传家宝物珍藏有至少两把,有机会您老可以去看看。” 一路对剑宫处处鸡蛋里头挑骨头的赵破虏此时倒是难得的神情庄严,听了李疏狂的话,郑重点头。 李疏狂继续向前,在空旷的地面上脚步声清晰可闻,若有所思道,“剑宫中曾有剑炉两座,名字有趣,一名俏俏,一名春娇,据说是当时铸剑炉的大师傅两个童稚孙女儿的乳名,可惜一座在三百年前毁于一位走火入魔的剑宫长老之手,一座就在几十年前,先皇下旨毁去,当时一首‘褴褛老妪哭于野’歌谣遍传长安,‘二叹手中无寸铁’更让手握刀兵的江湖人处在风口浪尖,比起江湖厮杀,将铁器用来制作农具也是应有之义,西湖剑宫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是如今天下剑炉十不存一,这些神兵利器同样是沧海遗珠,折毁一柄就少了一柄了。” 李疏狂在东南角的不起眼角落里停下,抬头望去,静静驻足。 赵破虏苦笑一声,朝着少年人招了招手,少年人扯开为了带进临安城里而裹上的厚厚白布,一杆长枪显露峥嵘,老人伸手,将长枪一握,抖落上面布条,信手一挥,赫赫生风。 赵破虏露出笑容道,“当年我年在不惑,却正困顿不得志,就是在这座临安城里碰上了一位年纪尚轻的剑宫子弟,他说他叫刘鸾英,并且赠了我这杆枪,他说这枪叫‘苍山月’,我听了心头大喜,觉得这枪再合心意不过,苍山月色,正是我在家乡才能见到的豪迈辽阔啊。之后我的两位旧敌死在这杆枪上,我也手执此枪断了一位胡人大将的生机,斩了胡人头颅三百余,算是勉强对得起这杆枪了,如今一别二十年,故人不再,可既然他当年说好了‘此枪赠君二十年’,我也不能再赖着不撒手,理当还给剑宫。” 李疏狂退后两步,将面前的枪架让给老人,赵破虏却先摆了一摆手,摇头道,“还枪之前,我有一桩心事需得了。” 李疏狂站立一旁,静等下文。 赵破虏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四处流浪,倒也听说了不少风言风语,听人说我那小兄弟心念的是长安城皇宫里的一位女子,老朽一身微薄功力,自认为实在无能为他讨来,三人成虎也好,确有其事也罢,但这座西湖剑宫,既然听闻是我那小兄弟凄凉葬身之处,老朽如何不来?今日见李宗主写意风流,想来剑术也是别具一格,老朽但求一战!” 说到“但求一战”之时,手上长枪点在地上,峥鸣不止。 李疏狂眯眼一笑,眼角依稀一抹细碎皱纹,朝着李月白挥了挥手,李月白心领神会,担忧看向李疏狂,这位剑宫宗主坚定点头,李月白不得不和赵念乡一道退下楼去,只是一步三回头。 直到走出睥睨楼的大门,楼内轰然炸响。 正走在半路的刘元枫,猛地听见远山处一声钟声敲响,接着一连十八响,肃穆悠长,在整座剑宫中回荡不止。 那口古钟在剑宫存在之初就被立下,后来年年悬挂在钟楼之上,人人都知敲响十八响,必然有高手在山上挑战一代剑宫魁首,一旦敲响三十六响,那就是一定是剑宫生死存亡之际。说起来剑宫年年有人来挑战,可这口钟却是在年年落灰,但凡那些来剑宫找茬的小鱼小虾,哪个能轻易走到剑宫宗主这条大鲸面前? 刘元枫只觉得头皮发麻,记不得剑宫已经多少年不闻钟声了,一百年?两百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故人 背后厚重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门上铜环一震,呼啦作响,李月白站在睥睨楼外,觉得日光有些刺眼,远望去,林间小路上桂子仍旧乘风飘落,洒然如雪。 不说江湖上一言不合就要毁去亭台楼阁无数的好汉,就是剑宫里的年轻弟子打架,也是横冲直撞毫无顾忌。这年头行走江湖啊,如果剑招不够响亮哪有脸出手,如果不拆他个一间楼阁个亭子哪对不起自己的高手身份? 两个大高手在睥睨楼中打架,这一刻却异样的安静。 相比于两个看门老人一脸肃然,严阵以待,李月白背靠睥睨楼前的白玉狮子蹲下,叼了一根野草,赵念乡踮着脚,仰着一张小脸向着楼上看去,不知道想要看到些什么,头顶上睥睨楼的鎏金匾额有些刺眼,最后少年人揉了揉眼,一脸颓然的在门前蹲下。 李月白嚼着草茎,一嘴涩味,玩世不恭和赵念乡说起几桩江湖上的趣闻,比如某某侠客半夜翻墙偷看小闺女啊,比如某某高手马有失蹄,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女侠挑落马下了,赵念乡盯着脚下蚂蚁,装作没有在听,半响却说道,“你骗人。” 李月白刚想回答,变了脸色,仰头,整座睥睨楼似乎都在晃荡,落了不少灰尘,险些迷了眼,还说什么?赶紧脚底抹油啊。 就连两个守门老人都一脸骇然后退。 等着在远处站稳脚,仰头望去,所有人顿时都瞪大眼球,只瞧着睥睨楼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成一道空中漩涡,前一刻还在风平浪静的满山翠色,在这一刻尽皆俯首。 林涛如浪。 无数在山路上的普通百姓仰头看到远山上的天生异象,惊叫连连,有虔诚的老儒生砰的一声双膝跪在山路上,嘴唇翕动,喃喃不止。还有数个佩着刀剑的江湖游侠儿,手中兵器似乎受了什么扰动,嗡鸣不知,吓得一个个将兵器紧紧握住,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稳住。 天上漩涡散去。 眨眼又云淡风轻,好似天下太平。 在众人的注视中,睥睨楼的大门才缓缓被推开,一个本就身形佝偻的老人,此时更显佝偻,神情委顿,白发飘舞,一身大氅却已经破破烂烂。 赵破虏显然落败,在睥睨楼留下了一柄枪。 少侠赵念乡立刻就红了眼睛,拿着袖子擦了一把眼眶,说着,师父,咱们不打架了,咱们去看海吧? 老人不为所动,反倒回头望向睥睨楼大门口,看到仍旧面色不改背负双手的李疏狂,叹息道老了老了啊,没了那杆陪他浴血斩头颅的长枪,赵破虏忽然觉得一阵轻松,转身向着李疏狂一报拳,一扫落败的颓然之气道,“李宗主,老朽若是能再活二十年,一定再来剑宫讨教!” 李疏狂同样抱拳回礼,气度无可挑剔道,“疏狂随时恭候。” 老人这才低下头,瞅了一眼小徒儿,气哼哼揪着胡子道,看什么海,老远呢,赵念乡生气了,背着手不理老人,赵破虏这下着急了,讨好道,那就去看,去看。 李疏狂看着这一对师徒,微微一笑,接着却猛地一咳嗽,脸庞涨红,李月白急忙上前搀扶,关切问,您没受伤吧?接着恶狠狠道,“敢伤了我爹,看我马上叫那师徒俩走不出剑宫大门!” 李疏狂连连苦笑,摆了摆手,示意无碍,接着吩咐道,“月白啊,帮我从屋里给我那件貂裘拿来。” 李月白应了一声,转身去拿。 李疏狂将手抄在袖子里,秋凉了,日头尚未完全落下,却有了几分寒意。等候了半响,李月白回来,享受着这儿子亲手给他披上貂裘的待遇,李疏狂眼角眯起,脸上都是老怀大畅的笑意,此时的李疏狂不是气度风采冠绝剑宫的青衫剑客,而只是一个享受儿子照顾的普通中年人。 李月白仍旧不解气道,“爹,您可别在意那些风言风语啊,有人散布谣言,说什么您这剑宫宗主坐的名不正言不顺,还说您害死了刘鸾英,简直胡说八道。” 李疏狂看向窗外,笑道,“不是胡说八道,看没看见对面的风雨亭,亭下苗了骨灰做肥的菊花都开满了。” 李月白看了一眼对面平平无奇的亭子,苦着脸道,“爹,咱不开玩笑。” 李疏狂一声叹息道,“不是玩笑,世人肯信的,难道不偏偏是荒唐?” 未等着李月白说话,李疏狂伸手拍了拍李月白胳膊,转而一声轻咳道,“陪我走走吧。” 父子二人沿着剑宫中山路行走,从夕阳西下走到夜幕渐起,对于这个父亲,李月白的感情复杂,可能是因为从小就是没娘的孩子的缘故,小时候就觉得这个爹十分严厉,李月白从记事时候开始,抄经书典籍抄错一次就要被打板子,哪次做错了事,更是要在屋角罚站半宿,随着他年岁渐长,李疏狂关注剑宫大小事的时间远比关注他这个儿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月白觉得和父亲之间关系开始有些疏离,直到今日,二人一路聊了不少鸡毛蒜皮的琐事,将二人之间这疏离消弭于无形。 月凉如水,一路走到洗剑池边,水声潺潺,波光里倒映出大半座西湖剑宫的灯火通明。 李疏狂沉默不语,李月白索性也不说话,二人绕着洗剑池走了一圈,李疏狂才按照记忆找着了一方立在水边的石碑,剑宫中立的碑数不胜数不说,指不定那块石头上就有前辈高人的癫狂之作,或是天下难寻的剑诀心得,或是写给心爱女子的情诗,令人眼花缭乱或血脉喷张。 可这一方石碑实在是不同,李疏狂摸黑在这方石碑上摸到一道道痕迹,才微微一笑,道,“找着了,你小时候每长个子,都要在这石碑上划下一道记号,这洗剑池中有好几把剑遭了殃,剑宫有长老更是仗着辈分给我修书一封,连我这个剑宫宗主都敢一通数落,你爹我那时候可没敢告诉你,要不你一哭鼻子,就去找这剑宫里的姑姑,还专挑最美貌的下手,鼻涕泪水抹人家一胸脯,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小子,真不像我,一看就是个满肚子坏水的胚子。” 李月白听了想笑,又笑不出声,只觉得今日的李疏狂分外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又说不出来,最后听着不知不觉反倒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眼睛里似乎有些泪水溢出来,好在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风里,只消轻轻抹去就可无人知晓。 李疏狂指着水中倒影,问道,“你看这座剑宫灯火璀璨,可这世上哪有长明的灯火?” 李月白脑子一抽,竟然也反问了一句,“心火长明?” 李疏狂哈哈一笑,欣慰道,“明天派人送你去栖霞山,还记得当年那个老道?他既然欠了我们人情,在教你时敢不尽心尽力,别看那老道不起眼,但爹看人极准,他定然不是寻常人物,平日里你做什么都依你,这你可得听爹的啊,若是跟他学的好了,不比去龙虎武当求取道家真传差。” 李月白眉头紧皱道,“明天?” 李疏狂轻轻拍在李月白的肩头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帮我在这宫里钓出一只老耗子再走?” 李月白乐道,“您怎么知道是只老耗子?” 李疏狂道,“锐意不足,只敢在背后挑拨是非,还不老吗?胆气如鼠,不是耗子还能是什么?” 李月白同样眼睛贼亮道,“钓老耗子太难了,但是指不定能钓出一只小的出来。” 几间亭台楼阁,半靠山崖半倚清溪,因为地势偏高,白日里一眼就能够望尽西湖的万千景致,在整座剑宫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视野极佳之地,居中的阁楼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窗前一处躺椅上,闭目喃喃自语,是《南华经》中的一篇,“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老人七十多岁,每日昏昏欲睡,眼睛似乎从没有睁开过。吃的东西却讲究,除去每月特殊的日子辟谷不食,平日里只吃一些细心烹制的豆子水果,喝山泉水。 一帮徒子徒孙可劲儿吹捧,说老人过的是神仙日子,当然叫李月白的说法,那就叫占着茅坑不拉屎,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成不了神仙,倒是这剑宫中服侍人的小厮奴仆没少被折腾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叫做刘元枫的那位宫中才俊,就是这位老人的孙儿了,刘元枫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前,迈过门槛,猛地双膝跪地,喊了一声老祖宗,接着悲从心生,叹息道,“大事未成啊!” 实为爷孙却执意要被称为老祖宗的老人眼皮一跳,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耳朵,古井无波道,“我耳朵不聋,听到了钟声,结果也不用你来说,倒是你这么跪着,万一被人看到像什么话?先扶我起来再说话。” 刘元枫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殷勤扶起老人,老人一手拄着一根雕盘龙拐杖,慢悠悠睁开眼,走到窗前,整座剑宫尽收眼底。 老人一手拎着拐杖走出门外,抬起拐杖,抬头,敲了敲头顶上的匾额,厉声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把这阁楼的名字从望湖阁改成沧海阁?” 搀扶着老人的刘元枫心虚道,“一湖之地,气度太小,坐湖而能望海,才是我刘家的格局。” 老人脸色没有半点和缓,将拐杖拿下来,砰砰两声重重敲在地面上,这才又语重心长道,“你既然知道,就更应该长几分志气,西湖剑宫八百年,六百年都是我刘家在独领风骚,你可知,就是在这剑宫脚下,埋了多少刘家枯骨?” 老人语气陡然沧桑道,“天不佑我刘家,这些年血脉稀薄就罢了,还净是些废物,你爹病死的早,就不提了,当年你大伯,难得天赋上佳,最有希望继承我衣钵,我三番五次容忍他,可他却是扶不起的一滩烂泥,在外面花天酒地,喝醉过去被讨赌债的混混乱刀砍死,呵呵,堂堂的剑宫少主,死的真妙啊,哪怕后来我把那些敢对你大伯下手的人一个不拉的剁成了肉泥,可那些贱命拿什么换回我的一番心血?” “近四十年前咱刘家旁支倒是出了一个人物,刘鸾英,那小子从小我就看不上,心高气傲,从不拿正眼看人,但好歹是姓刘,我看走了眼,最初以为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废物罢了,后来他成为许筹的弟子,没想到更是在剑道上登峰造极。无心插柳柳成荫,老祖宗我不惜放下心中隔阂,更是将族中资源全都向他倾斜,只盼着咱刘家真正能出一个开天辟地的人物,却不想他最终还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听听,“一剑光寒十九州”,天下人再是评说他是剑仙临世,可有了上京城天子面前的那一剑,只要你还不是真正俯瞰人间的天上仙,怎能不穷途末路?若是如今你那小叔刘鸾英仍在,哪里轮得着李疏狂入主剑宫趾高气扬?千年圣地,执牛耳者却是一书生,简直可笑!” “老祖宗我都一半迈进棺材里的人呐,还要整日殚精竭虑,可我实在不敢死啊!不敢死!我要是一合眼,指不定刘家就成了再也拉不住拽不着的过眼云烟,若是眼前这座西湖剑宫,再也不复姓刘,我何以面对先祖?我宁可成山间荒野一孤魂!” 老人说完,猛地咳嗽出声,一抬头,已经是老泪纵横。 刘元枫跪在地上,死命拍打自己脸颊,痛哭流涕道,“都怪孙儿无能,孙儿不孝。” 老人长叹一声,探出五指,将刘元枫从地上拽起来,老人抬起拐杖,敲打了几下刘元枫背脊,低声道,“不怪你,起来吧,说说我吩咐你做的事情怎么样了。” 刘元枫抹掉脸上泪水,片刻间就恢复了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阴谋算计道,“早就布置好了,借用了一个猛虎帮的名头,这帮派存在有十几年,十分不起眼,原本都是一帮草寇悍匪,连三品高手都没有,靠着坑蒙拐骗勉强混口饭吃,原本那些人我收买的收买,不能收买的已经处理掉了,手脚绝对干净,现在整个猛虎帮里有二品高手三个,三品高手十几个,全是这些年我们暗中拉拢培养的心腹。” 老人双眼睁开,叹息道,“可惜了,若是赵破虏能将李疏狂重伤,我们里应外合,有这些人再在江湖上推波助澜,大事可成。” 刘元枫神情黯淡,苦涩道,“李疏狂怕早就是一品境界,却将我们瞒的好苦。” 老人思索道,“一品以上才对,你也不用太过悲观,赵破虏不过就是咱借来的一把刀,这把刀即使折了也无碍大局,反倒是已经替咱们试出了李疏狂的底,一品而已,呵呵,若是老祖宗我亲自出手,就算不敌,想来还不能打个半斤八两?可是老祖宗我一旦陨落,只凭着猛虎帮这些小喽啰,你想在这西湖剑宫中坐稳位置?太难,太难啊。” 刘元枫脸上显出一抹自嘲神色。 老人拍了拍刘元枫肩膀,微眯着的双眼中光芒闪烁道,“所以啊,还是要攻其所必救才对。” 刘元枫脸上浮现一抹喜色道,“老祖宗终于决定要对付李月白了?” 老人并未明确回答,拿着拐杖敲了两下地面,语气平静道,“别急着动手,李月白那小混蛋好收拾,关键是如何将我祖孙二人摘出去,否则不过还是拼的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就算不能嫁祸给别人,也不能在李疏狂手中落下把柄,这剑宫里的老人们,有几个始终冥顽不灵的,到时候少不了指手画脚。” 刘元枫端着一杯茶水,掀开茶盖子,小心吹了吹热气,这才递给老人,神态恭敬道,“孙儿晓得了。” 不过目光闪烁,显然心中心思复杂。 晨光熹微,风雨亭下金菊吐蕊,草地里尚且沾着露水。 一人穿着一身布褂,趿拉着一双磨出洞的草鞋,身上沾满了泥土,由于太过邋遢,一张脸被乱发遮挡,胡子拉碴,看不出具体年龄,不过只勉强看这人额头上的细密皱纹,少说也得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吧?此时这老人正捻起一片草叶,在嘴中轻轻咀嚼,望着这一片花田。 李疏狂偏爱菊花在这剑宫中不是秘密,这人是花农,却不知是什么时候替代了过去那个老伯,只是在这剑宫里也有好些年了,就连十几年前在花田旁搭建的茅屋都旧的有些漏风了。这人每日就和菊花泥土作伴,偶尔有剑宫的年轻弟子,想要讨要一两朵去讨好心仪女子,这老花农总是少不了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讽刺几句,似乎自己才是这剑宫里天王老子,有去找李疏狂告状的,却无一不被打发回来。 老花农讽刺归讽刺,最后还是从十几个品种的菊花中找不那么名贵的一两种扔过去,还有一些女弟子要拿这花瓣做香囊的,老人耐不住软磨硬泡,特意采几株气味淡雅能安神醒脑的菊花送予,别看经常看到这老人一脸神情不屑,但只要和这老人相熟的剑宫弟子,都说这花农心肠好着呢,所以老人在剑宫里人缘倒也说不上差。 就连李月白小时候都来找这老人玩,爬到背上挠痒痒,据说两岁时候一次趴在这老花农背上睡着了还撒了一泡尿,后来小娃娃李月白长成了儿童李月白,被一些志怪奇闻吸引,一度还以为这老人是类似于少林寺扫地僧一般的人物,每天神秘兮兮问些奇怪问题,给这老花农吓得见了李月白这小猴崽子就撒丫子跑。 天色还早,李疏狂漫步到风雨亭下。 亭下的老花农听到了脚步声,不为所动,反倒弯下腰端起一盆“紫龙卧雪”,用剪刀细心裁去多余的枝叶,又将泥土用双手压实,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不是与李疏狂这位剑宫宗主说话,却是换了个地方,又继续弯下腰在花田中拔掉不知何时悄然冒头的杂草。 不知是不是秋风渐凉的缘故,李疏狂站在原地,起初只是一声苦涩轻咳,只是轻咳接着转为重重咳嗽。 被整座剑宫看作花农的老人这才斜睨了李疏狂一眼,一张经历了过多风霜的脸上无悲无喜,问道,“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李疏狂点头道,“你的一位故人。” 老人哦了一声,只关注于手中的一株菊花,仔仔细细端详,略有几分不满意,拿剪刀将枯叶剪去,对于李疏狂口中的这位故人是谁,自然更是没有半点兴趣了。 李疏狂早料到如此,哑然失笑,反问道,“你觉得我儿月白如何?” 老人看着眼前这株金菊终于令人满意,微微一笑,实话实话道,“论根骨灵性,不如你,说为人处世,静气大气都不缺,唯独少了几分杀尽百万人,方为雄中雄的戾气。” 李疏狂脸色不变道,“既是我儿,需要什么戾气?” 老人悠悠一叹,含意复杂,接着搬起两盆花,转过身,侍弄花草,周围无人,老人淡漠的声音只能是对李疏狂道,“你的天赋是我平生仅见,儒道圣人本应该是十拿九稳,就是之后那一丝机缘,也不是没有机会一搏,真的成就那传说中的陆地真仙,那可就是与天同寿,你就当真一点也不在意?可惜了,你当我看不出来?往日里你就是一再涸泽而渔,如今更是自毁根基,哼,别说陆地真仙了,你数数自己可有十年好活?好自为之吧。” 当那一声好自为之传来时,老人已经走远。 秋风瑟瑟,玉佩轻轻碰撞在腰间悬剑上,叮咚作响。 这位剑宫宗主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空中弥漫的花香,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上山时的那一个春天,就在不远处,山上野花盛开,那时上一代剑宫宗主不久于人世,许筹这大弟子众望所归,除此之外,他实在还是一位除了剑术之外更对算数c天文打心眼里喜爱的可爱老人,见李疏狂的第一面,眯眼微微笑道,“我昨日算了一卦,知道你要上山来。”这位老人晚上拎了两壶酒,拉着李疏狂这位小师弟夜观星象,“七杀子午寅申宫,一遇风云便化龙?左右昌曲,紫薇星见,掐指一算,敢问百年事,何人笑掌生杀权?” 喝的摇摇晃晃,仍笑眯眯指着自己,“且看,且看,寒风吹不倒,定如老树根,枯骨二两轻如燕,酒余半壶肠尚温,苍天妒我老精魂。” 也是在那一年,许筹收的唯一弟子为了一位女子入宫提剑杀上上京城,天子一怒,多少江湖门派风雨飘摇,西湖剑宫更是首当其冲,许筹一夜醒来便已头发花白,从此一病不起,未及半年就溘然长逝。 一抹朝阳满山铺开,映照的漫山黄花灿烂如金。 李疏狂心思莫测,望着老人背影远去的方向呢喃道,“刘鸾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美人一笑诛心 天光晴朗,花会上人潮汹涌,说不少卖各种零碎耍物的手艺人,早早占了个好地方,各色的吃食零嘴,五颜六色不说,更是香气四溢。 不少奢望一鸣惊人的文人士子,不辞辛苦从外地赶来,就地饮酒赋诗,就连附近大户人家的小姐们,也各自带着一大帮的丫鬟奴仆,矜持拎着裙子绕堤赏景,美人如云,十里外都能闻得到香气。 赵破虏师徒显然没舍得错过花会,悠哉游哉穿梭在人群中,边瞧边啧啧称奇,只是老人那一身衣衫破烂,再加上那一张不讨喜的脸庞,那就是要多寒碜就有多寒碜,这下就少不了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行人指指点点了。 这便罢了,赵破虏在掏钱买东西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莽汉抢先,推搡了老人一把,老人稍稍显露了一手功夫,这汉子一激灵,吓得东西都没敢买就跑了。 赵老前辈老怀大畅,伸出一根小拇指和徒儿显摆,看吧,为师可就显露了这么一丁丁点的能耐!要不是看这莽汉一手还牵着小闺女,定要他留下一对招子!赵念乡回头看一眼站在人群中正满脸得意的老人,伸出两根手指头点在脸颊上,吐着舌头道,胡吹大气! 赵破虏两手抄在袖子里,扭头,得意洋洋一笑,忽然眼前一道身影挡了路,老人并未在意,甚至都没仰头去看,只是脚步一错,想要避开这人,没想到眼前这人倒还打蛇上棍,也跟着屁股一扭,又严严实实挡在面前。 要是碰上性情跋扈的,此时就该嚷嚷好狗不挡道了,赵老前辈可就讲究多了,若是能动手的,那是绝对不会讲道理,老人不动声色将拢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两根手指头,看似颤颤巍巍,但要是搭上哪里哪里指不定就得不小心扭一下折一把,在床上躺上了十天半个月那可不稀奇。 不过抬头看到眼前这张脸,老人又不着痕迹将手缩了回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呐,何况还是个熟人?只是一声冷哼,抱着胳膊走在前面。 看到李月白扮了个鬼脸,少年人赵念乡眼中有些惊喜,问道,李月白你也来花会啊? 李大纨绔一摇折扇,微微笑道,可不,赶巧了。 既然同游,李月白可不是赵老前辈这小气鬼,赵念乡在前面买东西,李月白就跟在后面殷勤递上银子,配合默契。赵念乡很有几分行走江湖的豪爽作风,拍拍李月白的肩膀,算是认了李月白这好兄弟,再拍着胸脯保证道,“等着再过几年我有钱了我就还你啊!” 李月白微微一笑,说着不急不急,别看赵念乡买的杂七杂八的不少,却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点花销对于李大少爷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嘛。 扭头偷看到附近商贩上赶着将东西塞进李月白怀里,甚至连银子都没收,老人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徒儿你瞅瞅,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啊,就看这附近的小老百姓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就晓得这小子平日里定然是坏事做尽,这可和你平日里叨念着大侠差远啦! 可惜了赵念乡早被金钱收买,一路嘴巴快要咧到眼角了,白瞎了赵老前辈又是抓耳挠腮又是瞪眼努嘴的暗示。 直到三人走到一处成衣铺前,赵老前辈总算是没经得住小徒儿的软磨硬泡,要说披着这一身破烂,路上确实是被人翻了不少白眼了。 赵念乡挑挑拣拣,选中了一身利落劲装,赵破虏看着一身厚实皮衣微微点头,掌柜的看出了这两个外乡人对两身衣服志在必得,扬起下巴,伸出三根手指,赵破虏问了一声三两?心口已经有些微微抽痛了,等着掌柜的说出三十两,赵老前辈就想扭头就走了,心中直咋舌,怎么到了这不大不小的临安城,花销都要翻着几番的来? 还是李大少爷踱步进来,朝着店家挥了挥手,掌柜的立刻就换了一副模样,狗腿子一般的吩咐伙计给衣服装进包裹,至于银子,李大少爷肯光临小店,那是给了我们面子,哪里用得着银子? 赵念乡喜笑颜开。 走出地店门,赵破虏看向不远处的一幕:豆腐摊子上年轻小娘子正端着碗,说着不用你,我自己来就成,不知哪里来的后生却说着没关系,憨厚一笑,就将担子挑在背上,背上出了汗不碍事,能见到小娘子一笑心中就万分畅快了,小娘子羞红了脸,扭捏捏着衣角,以赵老前辈的眼光看,都晓得这小娘子马上就要被拐跑啦。 赵破虏瞟一眼李月白,明显指桑骂槐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等着师徒二人就要坐上远行的马车,赵老前辈依然不放心,和李月白交心问,“你真没啥打算?我可是早就看透了啊,你小子才是真正蔫坏蔫坏的,那三个江湖人栽在你手里,一点不冤,你平白这么好心?老夫啊,还偏偏就是不信,这两身衣服拿的烫手喽。” 话虽这么说,赵老前辈也没说要给装着衣服的包裹扔下马车,意思很明白,老夫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还怕你这些小手段?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挤兑李月白一下子而已。 李月白也心知肚明,并不多浪费唾沫,看着老人跳上马车,轻声说道,“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马车压过青石地面,微微颠簸,赵破虏从帘缝里注视着临安城的繁华景象,在一声声卖豆皮小菜的叫卖声中思绪飘远,他伸出粗粝手指轻轻抚摸脸上的丑陋伤疤,世人皆道他丑陋如鬼,性情乖觉,原来在这几千里之遥的临安城,有这么一个纨绔子弟倒是与他想法不谋而合吗? 赵念乡正从兜里掏着东西,将几个绘着画像的小盒子在手上把玩,赵老前辈眼睛一瞪,不是胭脂水粉是啥?实则是小丫头女扮男装的赵念乡将胭脂水粉又揣回怀里,得意洋洋道,“李月白那马大哈,可是没瞧见,我偷偷买下的。” 赵老前辈一声苦笑,心道养徒儿难呐,养个闺女一般的女徒儿就更难喽。 赵念乡将包裹打开,忽然神情复杂的啊了一声,赵破虏扭头看去,这里面除了那两身,竟然还有一身鹅黄色衣裙,不用想,一定是李月白趁着他们师徒俩不注意给掌柜的暗示。 赵念乡托腮,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原来李月白那骗子早就看出她是女孩子了?是她偷摸买胭脂水粉的时候露出了破绽?还是怪她在成衣铺里打量了这身鹅黄衣裙太多眼露了破绽? 赵老前辈唯恐天下不乱道,“徒儿啊,你要是不高兴了,我就去给那个小子抓来,杀了不敢,打一顿还是小事一桩。” 赵念乡翻了个白眼,气哼哼道,“谁让你抓他的!” 小姑娘接着伸手在鹅黄裙上小心翼翼抚摸过去,嘴角渐渐弯起,弯成一弯月牙。 笑容美好。 送别了赵破虏师徒俩,李大少爷提了一份酱肘子,溜达回来剑宫,想起在这剑宫中许久未见的一位“青梅竹马”,哼着小调改了方向。 在李月白未到的时候,已经有人殷勤上门了。 今日刘元枫明显特意打扮过,站在桂树下,一身靛蓝色长袍衣带飘飘,头上戴着一顶玉制发冠,脚上踩了一双牛皮靴,拇指上一柄玉扳指,笑容和煦,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浊世佳公子。 刘元枫之前正苦恼于如何讨冰山美人欢心,说句心里话,刘元枫自认在在这一点上实在比不上李月白,可李月白那是什么货色?而他刘元枫勤勉练剑不说,更是日日殚精竭虑,就连去秦楼楚馆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在讨好女人方面他刘元枫稍逊于人实在情有可原嘛。 直到昨日在烟花馆里一位红馆人提点,他刘元枫才豁然开朗,那位红馆人昵称奶奶,岁数比一般的青楼女子要大,足有四十岁,二十年前也是名动一州的顶尖花魁,可惜了岁月催人老,不知是不是心高气傲,几个有着不薄身家的富商想要纳其做妾都没答应,直到如今蹉跎在烟花馆里。 好在这位奶奶保养极好,再加上还当真有不少人就喜欢这种岁数稍大的女人,在床上的手艺远不是那些青涩姑娘们可比,昵称奶奶的红馆人竟然在四十岁又混的风生水起,据说还勾引的两个十几岁的富家少爷要死要活。 他刘元枫对这种病态的爱慕嗤之以鼻,却不妨碍他在床上一尝这位奶奶的滋味,而且奶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从来都晓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更是不会如混在底层的可怜红馆人们一般,见到一个青年俊杰就纠缠不休。 别说,就连刘元枫这种心思阴沉的人都肯在这位奶奶的怀里放松心神,请教如何讨心上人欢心,奶奶拿着手指轻轻勾了勾刘元枫的下巴,像她这种有自知之明的女子全然不介意床上人欢好之后就讨论别的女子,反倒嫣然一笑,一语如醍醐灌顶,“投其所好而已,女人爱美,胭脂水粉金缕衣,女人爱钱,珠宝金银碧玉簪,女人爱男人,呵呵,就要看你这床上功夫讨不讨人喜欢了?另外无心插柳才能柳成荫,你看就说在这烟花馆里的下贱胚子,也敢看不上那些爱的要死要活的石榴裙下臣,就说女人爱钱,也不是一见面就扔下大笔金银说要如何如何,那一看就底蕴浅薄,反倒扔下不多不少的银子,一言一行不经意露出深厚身家更好,不叫一般的女子投怀送抱才怪?” 刘元枫被一言点醒,在心头想白玉爱的是什么?岂是金钱那些阿堵物?不好琢磨才好,这般遗世独立的女子,才是老祖宗说的日后有望剑仙的人物啊。 想到此处,刘元枫狠下心从老祖宗收藏的剑谱里拿出一本,这本《碧溪剑》是百年前一位剑道前辈所作,其中有不少练剑心得,这一本是孤本,若是拿到江湖上去,价值连城。 关键的是,这本剑谱刘元枫曾经细心研读过,其中有几处颇为深奥,刘元枫最初苦思半年之久不得其意,还是最后老祖宗亲自提点,刘元枫才豁然开朗,老祖宗的想法思路,自然是高屋建瓴,若是能有机会在白玉面前不经意表露出来,怎么能不叫白玉心悦诚服?想到这里,刘元枫更是心头火热,轻轻敲门。 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喊,刘元枫一扭头,看到不是李月白那个祸害是谁?这位剑宫少主一边啃着酱肘子,身后还跟着三个街上混混出身的狗腿子,摆腰扭跨,趾高气扬。刘元枫强忍着心头恶心,向着李月白这颗如画风景上的老鼠屎拱了拱手,蓦地没注意,被李月白拍在肩头,这一巴掌拍的结结实实,也把手上油蹭干净了,李月白这才继续不声不响的啃酱肘子,只有刘元枫死的心都有了。 木门打开,白玉师姐站在门口,却是半点没有邀请客人的意思,嫣然一笑,就要转身将这两个无事献殷勤的祸害关在门外。刘元枫不想无功而返,鼓足了勇气,喊着师姐等一等,白玉确实转过身来,抱着胳膊,微微歪着脑袋,静等下文。 刘元枫脸庞微红,从怀中掏出那本《碧溪剑》,刚刚酝酿好了感情,没想到李月白突然一脚迈过来挡在身前,对白玉嬉皮笑脸道,我有礼物要给你。李大少爷说完了这一句,似乎才发现身后被挡的结结实实的刘元枫,满怀歉意一拍大腿,说着,刘兄你先你先。 刘元枫强忍着心头怒气,想着不和李月白计较,所谓损人不利己,说的就是李月白此等奸诈小人了,却没想到某人不仅能奸诈,还能蹬鼻子上脸,李月白趁着刘元枫不注意,一把将这本剑谱抢过去,转个身避开刘元枫下意识的抢夺,一手啃着酱肘子,一手哗啦啦乱翻了一通,好在下一刻李大少爷鄙夷了一声没意思,又将剑谱抛了回来。 刘元枫万分心碎的拿袖子抹去书上油渍,正欲将剑谱递给白玉,却瞧见白玉骤然变了脸色。 白玉即使是一声冷哼仍然很美,不过说的话就不美了,白玉神情古怪道,“怎么,你就打算拿给我这东西?” 刘元枫低下头,一瞧,顿时脸庞涨的通红,手中哪里还是什么剑谱,分明是一本街头正流传的艳俗小说,不用说,这一定是李月白做的手脚了。 一旁的李月白打了个响指,身后狗腿子立刻腆着脸递过手帕,李大少爷十分讲究的擦了擦手,这才向着怀里掏去,拿出一本书卷,边递给白玉还边打量道,“你看看,我要送你的这东西合不合心意,叫啥名字?我瞅瞅,《碧溪剑》,好珍贵的一本剑谱啊。” 刘元枫怒发冲冠,气得嘴唇直哆嗦,连续深呼吸几次才平静下来,盯着李月白道,“你这么干有意思?” 李月白似乎生怕刘元枫找他拼命,跳远了扮了个猪头鬼脸,刘元枫心头忽然释然,想着自己又钻进了牛角尖,他何必和李月白这祸害计较?一般的剑宫弟子,只要稍加暗示,知道白玉是他刘元枫看中的人,自然不敢对白玉再有别的心思,李月白说身份却比他只高不低,唯一让刘元枫信心不减的正是李月白性格才情皆是不堪,他就听说过李大少爷对白玉曾经赋诗一首,有一句是什么“曾道峰高有此山,才知不如山中仙”,这首诗原本也稀松平常,不过若是加上那山的名字叫驼峰山呢? 下流啊,简直太下流了,刘元枫嘴角噙着微笑,将那本艳俗小说抛在一旁,不过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仍有几分紧张道,“昨日翻出家父当年旧物,发现这一卷剑谱,说实话有些深奥难懂,我彻夜研读,倒是有几分体悟,想到白玉师姐对此颇有心得,就冒昧前来了,至于这本小说,哈哈,我对天发誓,这都是李月白做的手脚。” 从中午就有些暗沉的天空骤然响起一声惊雷,黄豆大的雨点打下来。 李月白边用手遮着头上雨水,边冷笑道,“还对天发誓?你听听,老天爷都见不得你胡说八道,胆子肥啊,敢和我抢女人?” 李月白一招手,身后小有身手的三个恶奴趁人不备,猛然发难,一把将刘元枫架起来,一个胳肢窝里夹着脑袋,两个各拽了一条腿,怎么叫人难堪怎么来,三人合力将险些被胳肢窝里气味熏晕的刘元枫向着高处一抬,再向着地上一抛,之后一拥而上,你踩一脚我踏一脚,刻意朝着脸上招呼,劈里啪啦一通后又重新站在李月白身后,神情讨好向着李月白邀功道,“少爷,这样打成吗?” 李月白竖了个大拇指。 一身狼狈的刘元枫头上青筋毕露,死死的攥着手指,顾不得满身满脸的泥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李月白已经带着一帮恶奴脚底抹油了,刘元枫颤抖着双手,努力挡住脸上左一片右一片的淤青,实在没用勇气顶着这个猪头与白玉高谈阔论了,匆忙谢绝了白玉的好意,一个人走在路上,仰头望去,漫天冷雨。 对于让他在美人面前出丑的李月白,此时才是真正恨之入骨了。 下午时候,雨终于小了,不过淅淅沥沥,似乎没个尽头,在李月白临出发前,李疏狂叫人给李月白带上了整整一包裹的东西,银票不缺,尤其特意找了一身蚕丝软甲,给李月白穿在身上,用来防身。 这一路同行的人让李月白眼前一亮,竟然是叫徐白鹤的那个瘦竹竿,这一日没见,不晓得李疏狂许下了什么承诺,这瘦竹竿比之前可低眉顺眼许多,眼神里看着李月白甚至有还有几分狂热,没等着李月白发话,就殷勤将包裹背在背上。 李月白被看的心里发毛,偷偷将在山路上一道送行的李疏狂拉到一旁,李疏狂对自己儿子没有半分隐瞒道,“我许诺了他剑宫中最顶尖的轻功身法,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焉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有一点,这一路上,他可得保证你毫发无损,要死也得死在你前头,否则,他就不用活着回来了。” 瘦竹竿被赵老前辈制服的太快,李月白实在没能看出他的身手,越想越觉得不靠谱,就瘦竹竿这一阵风就能吹跑了的胳膊腿,打架估计不顶用,倒是万一他李月白嗝屁了,这家伙报丧的速度倒是想想就让人放心。 李疏狂猜到李月白心中所想,胸有成竹一笑道,“你想多了,如果只有这么一个人,爹怎么可能放心让你出门?暗地里还有一位剑宫中高手,一品以下无敌,你若平安无事他就不会露面,而且只要走到梁州境内,栖霞山那老道可不是吃素的。” 李月白这下放心了,点点头,毕竟这天底下的一品高手还是少见的嘛,毕竟大多都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犯不着来找他的麻烦。 到了山底下,有奴仆牵来了两匹瘦马,瘦竹竿将包裹放在马上,李月白同样飞身上马,白马银鞍,朝着李疏狂一报拳,这就雄赳赳气昂昂的打算去行走江湖了,蓦地看到李疏狂背后一道不知何时到来的倩影,心中微微感动,没有明知故问白玉为何来到这里,而是在马上扮了个鬼脸道,“我此次出门,短则月,长则一年半载,等我啊!” 白玉眼神玩味,嫣然一笑,说道,“好啊。” 在不远处酒楼里朝着下方山路窥探的刘元枫,双眼缩成一线,依稀从白玉嘴型中分辨出了那两字,虽说听不清李月白和白玉说的什么,但能够临别相送,想想就是关系不同,刘元枫脸上全是苦涩,万箭穿心呐,他原以为李月白不过是个横亘在他和白玉之间的笑话,原来倒是他自己让别人看了笑话吗? 刘元枫将手中茶杯一把摔碎,恶狠狠道,“婊子无义!” 直到李月白消失在山路上,白玉跟随在李疏狂身后,对于白玉而言,这位剑宫宗主实在是亦师亦父的角色,直到李疏狂和白玉站在一处山头上,呼啸的风声几乎将二人交谈的声音掩盖过去。 李疏狂揽紧了衣衫,望着李月白远去的方向苦笑道,“揣摩人心,这小子勉强登堂入室,真到做事上,这小子,难免差了点火候啊。” 背着一柄古剑的白玉只是微笑,剑穗微微晃荡。 李疏狂下山而去。 白玉脑袋一偏,骤然眸子闪过一道凌厉光彩,伸手朝着不远处做了一个不那么明显的割喉动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缘来客栈 要说春雨贵如油,这秋雨可就惹人讨厌了,简直就如家里老娘们的唠叨,下了好几天,还就没完没了了。 官道上绵延六七辆马车吱呀吱呀向前,只看印在泥地上的车辙,就晓得这些马车上货物不少,一杆旗帜在雨中招摇,斗大的一个“孟”原本倒也是铁画银钩,气势非凡,被雨一淋,气势就不说了,还掉了色,一抹掉一手绿。 打头的一辆马车上,一个个头不高的精瘦汉子,三十多岁,头上一顶毡帽,腰间一个酒葫芦,拿着一条布条拴在腰上。 汉子时不时拧开酒葫芦的塞子,喝上一口小酒,砸吧砸吧嘴,朝着身后眯眼一笑,屁股底下却坐着看着就威武霸气的两柄长刀,也不嫌咯屁股。 这就是这孟家帮的大当家,姓孟,因为擅使双刀,道上人称孟双刀,至于本名,则没有多少人知晓了,别看孟双刀吊儿郎当不像是个当家的,但那一手耍起双刀的功夫可不能小瞧了,要知道孟家帮这么大的摊子,可是靠着孟双刀的事迹震着呢。 如今在整个江淮一带,他这孟家帮都能算得上是二流,说起来二流不好听,可要是对于这些小帮派而言,孟家帮已经算顶尖了,至于一流帮派?在朝中或是在江湖上没有轻易垮不掉压不倒的顶大靠山,还是甭想了吧。 识文断字,孟双刀不会,小时候就是跟着师父卖艺为生,就能数出来路人给了多少铜子的赏钱,后来偶然救了个家里突遭大难的落魄秀才,就给他拉到孟家帮里做了二当家,后来再有一个他的远方表妹投奔,也就马马虎虎做了个三当家,这些年孟家帮能从连名字都没人听说过的不入流小帮派混到如今这地步,自然也是少不了二当家的能谋善断与三当家的事无巨细。 不过在这孟家帮里,那肯定就是大当家说了算嘛,要不咋能叫做大当家呢?三当家骑着马溜达过来,站在孟家帮这大旗前秀眉一蹙,捂着嘴笑了一声,胯下白马就迈着小碎步又回到队伍里。几个普通帮众更是起哄,还有一个站在这孟家帮大旗附近的,刻意伸手在旗上揉了一揉,将颜料向着别人脑门上抹去,边抹还边回头问孟双刀,“老大,你说这要是向着谁脑门上一抹,那不就是被绿了吗?” 孟双刀将眼睛一瞪,给几个帮众似乎被吓得不敢说话了,孟双刀这才喝一口小酒,众人又轰然大笑起来,孟双刀气得恨不得将酒葫芦朝着几人头上砸来,这帮没规矩的,不就是老子贪便宜吃了亏,没想到新做的这面旗这么差,至于让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们笑话一路? 一骑越过车队上前来,马上坐着的人大概而立之年,是个相貌端正的,剑眉星目,在马上举手投足的神态也隐约有着大户人家出身的影子,不过大概也是被生活所迫,眉眼间有些沧桑,此时他披着一身蓑衣,这就是孟家帮的二当家了。 这位二当家“吁”的一声勒住缰绳,调转马头,眉头微微皱起,伸出手掌挡在头顶上,朝着孟双刀道,“大哥,让车队停停吧,这雨有些大了,咱人倒是没事,就是有两车货沾不得水啊。” 孟双刀闷头喝了一口辣嗓子的烧刀子,将空酒壶扔在马车上头,从这里一路直走到到雍梁二州境内的路线可是全都在他脑子里装着呢,这一路上,哪里有劫路匪,哪里能歇脚,一清二楚,最近的客栈那可得在百十里地外呢,原本想着一鼓作气拉着车队赶过这段路,不过看到这一众兄弟的疲惫,还是跳上马车,两指捏在嘴里打了个呼哨,接着挥手指了指山路一侧的山崖,众人听了吩咐,拽着马车靠近崖边,二当家文绉绉说什么斜风细雨,仰头望去,可不是,要是贴近山石,足有半个肩膀的宽度不会被雨淋到,这就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孟大当家和普通帮众一样,找了个角落缩着身子望着漫天冷雨,神态和躲在雨中的野猫没啥两样,一双布鞋里浸了水,还从脚上拽下来,拧了一拧,让倒霉蹲在孟大当家身旁的一位帮众直捏鼻子,孟双刀拿着鞋底子就朝着这家伙脑门上扇去,怎么,还嫌老子脚臭咋的?要是真臭,我咋没闻到味儿呢? 还没打中,就被几个帮众齐刷刷拉住,孟双刀瞪着一双牛眼,作势还要不依不饶的再打,身旁帮众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嘿嘿笑声,朝着他身后指了指。 孟双刀一扭头,看到表妹正叉着腰笑意盈盈站在面前,哎呦一声,赶紧跳着脚给鞋套上,一双手擦了擦,都不晓得向着哪里放。 一帮普通帮众看着孟大当家这扭捏模样,齐刷刷的拍着手叫好起哄,孟双刀跺了跺脚,倒没真正生气,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成个家什么的了,表妹就更好了,亲上加亲,有些话孟双刀从没和人说过,比如这表妹究竟是不是他隔了十八代远的远方表妹还不一定呢,又不是高门大阀,谁还天天踹着一本族谱啊? 孟双刀倒是还怀疑过这姑娘是不是不怀好意来的,不过说起来就惆怅啊,他孟双刀要钱没钱,要脸没脸,上赶着想让别人骗财骗色都没姑娘愿意,还怕个球?这姑娘听说死了不晓得是不是自己远方叔婶的爹娘,孤苦伶仃。天大地大,男儿还好摸爬滚打,有一把子力气最不济也不至于饿死吧?姑娘家就难混了,就算是假借了他表妹的身份找个靠山,也实在是情理之中嘛。 看着表妹从怀中掏出两个果子,明显是在路上的林子里摘的,孟双刀赶紧拿着袖子蹭了蹭双手,笑嘻嘻接过,表妹的脸色却突然不怎么好看,孟双刀顺着目光看去,果然不远处有两骑也跟着他们在山崖下停下歇脚。 这位三当家是眼力揉不得沙子的,看着那两个家伙下意识皱眉,别看那俩人穿的人模狗样的,路上碰上了两个剪径的小毛贼就给他俩吓破了胆,要不是他们孟家帮看在同路的份上吓唬走了毛贼,那两个胆小鬼险些将手中财物乖乖奉上了。 这样的人,还行走什么江湖啊? 更没想到这俩人反倒蹬鼻子上脸,自从被孟家帮解救之后,还就赖着不走了,就隔着两里地吊在车队后面,这都有三天了。 二当家歇不住,来不及拧干衣衫上的雨水,就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地里,吩咐帮众将几车货全都认真检查了一遍,确认被草垫子棉布盖的结结实实,受不了潮,才放心回来,看到孟大当家和三妹都在瞅着远处议论,同样心有疑虑,朝着孟双刀打了个眼色。 多年的交情,话不用说出口,孟大当家就心知肚明了,还不是担心那两个家伙是哪条倒上劫匪的眼线?这位大当家摇摇头,示意不碍事,没听说这附近又有什么人占山为王,几股原有的山贼,都是穷得叮当响砍刀都拿不出两把的小势力,对他们孟家帮的车队威胁不大,想了想道,“让他们跟到前面客栈吧,要是再跟着,再打发他们走。” 不远处被人小瞧的李月白和瘦竹竿啃着冷馒头,看着对面时不时的指指点点和鄙视眼神,李月白咬一口馒头,还能微微一笑,不用说只能换来对面更加鄙视不屑的眼神了,瘦竹竿将衣襟向着怀里一塞,要去找孟家帮的人理论,被李月白伸出一脚勾住,瘦竹竿险些摔个跟头,倒是不敢冲着李月白发火,神情憋屈道,“你做啥?” 李月白含糊不清道,“你找他们也没用,倒不是不许咱们跟着,人家主要是担心咱们不怀好意,这年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人之常情嘛。” 瘦竹竿徐白鹤皱眉道,“我不是解释了是去赶考的读书人?” 李月白想到这儿就来气,恨不得将半块馒头扔到徐白鹤头上,想想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勉强忍住了,深吸一口道,“好意思说?你看是你像读书人还是我像读书人?俩不像读书人的读书人在不是赶考的时节里去赶考,人家信才有鬼了。” 李月白接着嘿嘿一笑,道,“你要是个娘们,倒是可以假装我们私奔出来的,最能博得同情让人放下戒心,就是长得像是贼寇响马也不碍事,毕竟就是响马也要谈恋爱啊。” 瘦竹竿听的一愣,刚想问刚才没听清楚的话是什么意思,被李月白拍了拍肩膀,指了一下已经又开始前进的马车队,两人赶紧上马跟上。 直到李月白和孟家帮众人消失在山路尽头,方才孟家帮歇脚的地方才陆陆续续有些响动出来。 首先现身的是一个女子,巴掌圆脸,嘴上画着厚厚的胭脂,媚眼如丝,更引人注目的是此时举了一把绘着大红牡丹的油纸伞,女子扭扭捏捏的蹲下,伸出手指轻拂着地面一片被人踩弯了草叶,动作轻柔,说话声音却听来让人从心底冒出一股冷意,“这孟家帮十几个人,实在碍事!你还不来帮我想想怎么杀了好?” 女子话音刚落,从树林里钻出一个白面书生,头上戴着文士方巾,相貌普通,手上拿着一只铁笔,书生阴冷一笑道,“杀?为什么要杀?反正我们这次只要拿下李月白,哪用多造杀孽。” 女子仰着脖子一声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她这位江湖上凶名赫赫的毒娘子虽说手上沾血无数,也大多是看着就令人恶心的男人,对于老弱妇孺,很多时候也是会放过的嘛。想想在上次他们一起杀人是什么时候?哦,几年前,她不过是当着一个外出偷腥汉子妻儿的面,将那汉子的心肝刨了出来,既然人前敢说着海枯石烂心不变的情话,又如何不应该将心肝抛出来看一看?结果这败家书生,紧随其后,又将那三十岁的风韵小娘掐死在床头,就连几岁大的孩子都没有放过,一并杀了扔进水里,还美曰其名夫唱妇随,何不到阴曹地府一家团聚? 白面书生拿着小指指尖划着手中那只铁笔的笔尖,眼珠乱转,只在片刻后就想好了计策道,“路上不好动手,那就在前面客栈动手好了,花娘你去装成个落难的黄花闺女,爬上那李月白的床,咔嚓,再将他解决了。” 花娘从地上站起来,眼含怨气。 白面书生翘着兰花指一笑道,“忘了,你花娘也就装成个小寡妇才有人信。” 花娘怒极反笑道,“我一个人就将事情解决了,还要你们做什么?” 白面书生嘴角扬起,低下头凑在花娘耳边,一番如此这般之后,花娘狐疑看了一眼这白面书生,点头,白面书生冷冷一笑道,“我可不是你们呐,攀附上了一位大宗派的公子哥,死心塌地给那个什么猛虎帮卖命,事成之后,出云剑法一页都不能少,要不这桩生意我可就不做了。” 花娘不屑道,“放心,这个条件我就可以替我们公子应下,你也不会要点儿好的,出云剑法,你一个只会耍笔的,要剑法做什么?” 白面书生阴冷笑道,“这就不归你管了。” 树丛又一阵哗哗响动,一个壮汉钻出来,这汉子五短身材,赤裸着上身,双手布满厚厚老茧,一看就是练的铁砂掌一类的功夫,这汉子瞅了一眼眼前的男女,问道,“商量好办法了?呵呵,原本还以为那潜在暗处的老家伙是什么厉害角色,此时正在山下村镇和人拼酒呢,我盯着他,你们正好动手。” 白面书生胸有成竹道,“一计美人关,一计仙人跳,我是万无一失,就是不知道花娘怎么样了?” 花娘捋了捋发梢,妩媚一笑道,“我什么时候有过失手?” 五短身材的壮汉淫笑道,“要是低手,自然不是你的对手,要是高手,你就爬到人家床上去了,被翻红浪,鱼水之欢,哪里需要再打打杀杀,怎么可能失手?” 花娘一声冷哼,看着这壮汉走入林子里,嘴角带着笑意,一手转着油纸伞,猩红五指敲打在这伞骨,接着又覆盖在这壮汉渐渐隐没林中的背影中,狠狠一抓。 本就敏锐的壮汉觉察到身后杀气,脖颈骤然一寒,神色有些阴沉不定。 天黑之前,孟家帮一行人的眼前终于出现了几座就建在山道旁的小楼,大院门前挂着两个红彤彤的灯笼,名字起的颇有味道,缘来客栈,店是夫妻店,老板娘足有二百多斤,一张圆脸上却是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来往住店的客人没少奉承几句,说老板娘要是瘦下来了,一定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美女啊,老板娘一高兴,住店的银子分毫不少,但送上的饭菜至少不会是冷的。 瞧见外面又来了客人,老板娘一声吆喝,怕再被拧耳朵说教的店家就急忙小跑出店外, 身兼马夫杂役小二诸多身份的店家殷勤替着孟家帮的众人牵马,再拉到马棚里喂上上好草料,店家在这间客栈里唯一没有的身份就是做饭师傅,因为老板娘嫌他做饭不好吃,原话是猪都不想吃。 无人处挨个拍过几匹瘦马的肚皮,店家絮絮叨叨,“你看你们也是被人使唤,我也是被人使唤,同病相怜啊,要不是还有仇家未能手刃,谁愿意隐姓埋名听那贼婆娘的使唤?这一年年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莫非我那几位仇家不打算再走这条道了?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待了时却不来,我也琢磨着待的地方有些不对头,要不再换个地方?” 最后店家在马头上拍了一巴掌,小声嘀咕了一句再看吧,环抱着胳膊走出马棚,又成了那个一脸唯唯诺诺看着就贼好欺负的老实人,就在孟家帮之后,又有一队人进了客栈,前头几匹高头大马,甚是神骏,老实人又要帮着拎东西又要打水劈柴喂马,看着实在是太可怜了。而老板娘站在后面,一边指手画脚一边数着客人递上的银子,脸上都要咧出一朵花儿来了。 店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嘀咕了一声贼婆娘,看我报了仇顺便抢了一票钱,肯定揣着一兜银子再来你这客栈里,别的不干,就先当一回大爷让你每天蹲在地上给我洗脚,我不高兴了就把水盆踹翻叫你重洗,呵呵,到时候有你哭的! 老实人心里忙着骂骂咧咧,眼力可不会受影响,看着新来的这一拨人,骑在前面一马上的是个富态中年人,嘴上两撇髭须,瞧着是个富家翁,身后一帮人应该是个家仆身份,见了中年人都是一个个称老爷。 但这中年人从马上下来就揉着快要被磨断了的大腿根,显然没怎么骑过马,吩咐起事情来明显有着几分不同气度,这般颐指气使风度老实人还就在当官的身上见过,况且再加上老实人帮人拎东西的时候向着被几个家仆悉心看护的包裹缝隙瞅了一眼,青色杂花纹,似乎是官服吧? 就连身后那几个家仆,都腰板挺的太直了,就是再大的世家大族,家仆也和当兵的差着一个劲儿呢,冒充家仆,糊弄谁呢? 老实人店家心生鄙夷,也不点破,乐得看他们的笑话,至于要不要逮住这个当官的说说自己过去那些事儿?老实人摇摇头,心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再说了,自己身上也不干净啊,搞不好报官伸冤不成反被捉,这种事情不稀奇。 花娘不知在哪里洗去了嘴上的厚重胭脂,再换上了一身农家姑娘的衣衫,目送着李月白走进客栈,日暮低垂,花娘站在影影幢幢的林中等着完全黑下来,好方便行事,借着日落的余晖,花娘一双媚眼凝成一线,看到客栈上挂着的牌匾,嗤笑道,“缘来吗?还真是大缘分呢。” 被老实人一眼看出底细的官家老爷尚且不自知,给一众护卫安排在附近屋子里,确定了隔墙无耳偷听,才算是能敞开了说话。 身旁一人,在人前摆出了管家的样子,此时则手扶着长刀站在一旁,一身普通大褂下不小心露出腰牌,若是朝中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北镇抚司的牌子,行巡察缉捕之职,主要是深得当今天子信任,权力极大。 将桌上碗筷全都摆到一旁,这人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铺在桌上,二人盯着这张地图,这位官家老爷先开口问话,“吴千户,钦差行辕到了扬州了?” 被称呼吴千户的青年人点头,想着手下的密报,微微一笑道,“三日前到的扬州,还在当地徘徊,一切都按照计划,谁也分不出那傀儡的真假,只当您还在扬州纵情声色,有通过各种渠道给你送礼的,姿态摆够了,也都半推半就的都收下了。” 这家官家老爷哈哈笑了一声道,“收下了好啊。” 接着用手指了指地图。 这位千户点点头,伸手在地图上划道,“您看,东南一带的海盐要想贩运到雍州一带,一走水路,沿长江西行,二是走陆路,自扬入荆再北上。江上早就几番设卡,几乎把官船私船都筛了一遍,夹带私货的船只倒是捉了不少,但没见到一艘船敢将私盐整船运到内陆,原本我们想没人敢明目张胆拉着车马在陆上大举运送私盐,还是从夹带私货中得到了灵感,如今各州通商频繁,小商贩车马来往不绝,从普通士卒到小有实权的官兵,谁还不要养家糊口?大人您可能不晓得,如今来往马车队伍夹带一两车不交商税的私货根本不稀奇,只要是将一路关卡按惯例打点好了,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反倒没有夹带才是古怪了。” 官家老爷不知想起什么,嘴唇上的两缕髭须都在抖动,喃喃道,“化整为零,这可能吗?” 吴千户苦笑道,“若是有几家大族插手,那就可能。” 官家老爷瘫坐在椅子上,也唯有苦笑,就在先皇在位时,盐铁之利还在被几大家族把持,堂堂一国,还需得向那些大族摇尾乞怜,几十年过去,无数人身死,某些原本以为被烧干的树林还是要死灰复燃了吗?这位官家老爷闭上眼,琢磨起一些不好的东西,这天下从不是庙堂上那位皇帝和十几个朝臣的天下,世家,江湖,百姓,错综复杂,他一个好不容易混到庙堂上一口饭吃的小人物,一招棋错就满盘皆输,更可悲的是,他这个被摆在棋盘面前的棋手却不得不落子。 官家老爷叹息一声,伸手指了指楼下,吴千户心领神会,笑道,“我们扬州卫所的人正在查探,这孟家帮运气不好,正好被撞到,他们在当地几处的停留的都颇为可疑,只要抓了这条线,顺藤摸瓜,这张大网存不存在就能一目了然了。” 官家老爷笑了一笑,咬了一口桌上味道并不怎么可口的糕点,抹去粘在髭须上的粉面,心情愉悦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客栈叫缘来客栈?缘来,有缘而来,有意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今夜不太平 在客栈里洗了一身热水澡,换了一身整洁衣衫,再将蚕丝软甲贴身穿好,检查了一遍藏好的银票,李大少爷这才会心一笑,万事妥帖。 期间有人敲门,原来是老实人店家送来一份时令水果,说是老板娘送的,不收银子,李月白收下,躺在床上,透过木窗,看到外面树木影影绰绰,或许是天还阴着的缘故,勉强在浓云中露出头来的月光显得十分凄凉惨淡,一阵夜风吹来,李月白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接着掩上被,就要和衣睡去。 门外忽然响起了笃笃的响动,李月白没好气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看到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被雨水浇透了的女子,身躯单薄,眼神凄凉,夜风吹来,女子掩紧了身上的衣衫,媚眼如丝道,“能不能让奴家进去坐?”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不能再引人遐思了,怕是个男人此时就要忍不住将人搂在怀中好好疼惜一番了,至于这小娘子是附近村子里耐不住寂寞的小寡妇还是山间幻化成人形的精怪狐仙有什么紧要? 李月白露出一脸笑意,先伸出手在眼前小娘子高耸的胸脯上摸了一把,伪装成这小娘子的花娘不仅没避开,还假装一个站立不稳,这就险些要倒进李月白怀里了,花娘伸手勾住李月白的脖子,笑容美艳,实际心里对李月白已经万分不屑了,这么容易上钩,这种草包实在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啊。 花娘已经在心底打算,这副皮囊被早早的折磨死了一定可惜,不如先陪他春宵一度之后再做打算好了,想来到时候这家伙也得自己言听计从,公子不是吩咐不到万不得已要留活的吗?如此正好。 李月白则惦记着如何辣手摧花,有身上这身蚕丝软甲,这娘们要是当真肆无忌惮下杀手,挡住一击不成问题,徐白鹤就在附近,一个招呼就能从楼梯上飞身上来,再则还有李疏狂说的那个一品以下无敌的老人,就是不知怎么才能叫他露面,这点不好,但想来只要他李月白有难,想来也不得不出手。 至于这要是一桩误会,那就更好了,月黑风冷,正差个手感极佳的小娘子来暖床,他李月白就却之不恭了。 不过要是李月白晓得这位让他心中有底气的老人还在十几里外,不晓得是不是该吐上一口老血了。 老人拎着一个酒壶,刚喝完了酒,此时身体还在摇晃,在山间小路上虽说走的速度飞快,但也是深一脚浅一脚,赶上走到哪里还能楞个神,偶尔扶着树晃晃脑袋,吐出一口浓郁酒气,怎么看怎么有些五迷三道。 林中与花娘同道而来的汉子等在路上,脸色阴沉,原本以为他做的是最轻松的差事,这老人之前还在山下酒馆里与人喝酒掷骰子,吹牛打屁,给几个没见过的世面的山野村夫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给这老家伙当成神游天下的神仙高人。 这老家伙得意忘形之下瞅着天上的日头,说好的申时动身就推到了酉时,到了酉时又没忍住再吃了一顿农家烤兔子肉。原本这汉子以为老人今晚大概就在这农家留宿了,呵呵,等着明早赶到客栈,那里可就找不到李月白的踪影了,汉子刚这么想,没想到老人一抬头,看到快要到戌时了,又心急火燎的向着客栈赶。 按照时间推算,这老家伙这时间赶回去八成正好坏事,这汉子神色变幻,也在想着要不就放这老人过去算了,万一正让这老人撞上花娘和那小白脸,就让他们俩人对付好了,想到花娘之前在背后的动作这汉子就心头不喜,一个手上功夫不济靠着媚术勾搭男人混到如今地位的娘们,还想坐在他的头上吃喝拉撒?真要这件事再让她办成了,那在猛虎帮中还有他说话的份? 这汉子脸色阴沉不定,最终还是没敢走上那一步,这老人功夫厉害到能将花娘和小白脸一并杀了就罢了,就剩下他自己逃出去经过是怎么样的还不是由他任意说,可要是万一那俩人活了一个,他可是知道尤其那小白脸逃命的手段可不少,一旦被公子发觉,那他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醉醉熏熏的老人骤然在道路上站定,看向道路尽头,月色暗沉,一个身影渐渐显现出来,到了他这个地步,甭说是这乌漆墨黑的夜里,就是晴天白日,与人交手也不是用看的,老人眯起眼,一身的酒气并不妨碍他一样闻到道路尽头的杀气。 壮汉一脚碾压在地上,地面上的落叶枝桠簌簌作响,气沉丹田,双臂骤然鼓起,老人隔着十几丈也开始加速,每一脚踩在地上都轰然炸响,二人交错而过,壮汉悍然出拳,老人伸出一掌接住,接着噌噌噌一连退了三步,在一棵枯树前撞上后背,摇晃着站住,老人抖了抖胳膊,劈啪作响,说道,“有点意思。” 壮汉扭腰,两步就再奔到老人前面,一拳直击面门,老人身子一弓,一脚为支点,一脚旋转画圆,眨眼就向着这汉子腹部砰砰连打了两下,汉子扭身低头,老人将一脚一撤,陡然手肘撞向这壮汉脖颈,壮汉站立不稳,却不退反进,伸出两手不管不顾的向着老人身上劈来。 老人脚步连错走七星,退出两丈之后,揉了揉和这壮汉硬碰硬而酸疼的肩膀,负手而立道,“不耽搁功夫了。” 接着哈哈一笑,全身霹雳般爆响,壮汉一掌如泰山压顶,老人一股浑然气机陡然在双手间鼓荡,接着一揽一推,四两拨千斤,这壮汉反倒喷出一口血来,踉跄后退,瞪大双眼,吃惊道,“一品?” 老人哈哈一笑道,“有见识,差那么一线, 也差不离了。” 老人说这话的同时,手上动作可是没停,显得有些瘦弱的身板一个跃起,一手牵引着壮汉身躯,一手握成拳,以眨眼的速度在这壮汉胸前一连打了五拳,老人冷笑道,“既然是以一力破万法的霸道打法,就应该就再学一门类似金钟罩的功夫,免得想要以大欺小,却因为功夫不到家,反倒被人打成孙子喽。” 壮汉此时才开始惊恐,心中斗志潮水般退去,胸口作痛,白挨了老人两拳也似乎浑然不觉,双膝跪在地上,求饶道,“饶了我,我让你过去!” 老人遗憾道,“晚了。” 老人拽下腰间酒葫芦,一掌下去,酒葫芦生生嵌入壮汉胸口,血水混着酒水流淌下来,壮汉胸口一阵翻腾,五脏六腑仿佛碎裂,一呕,却是连着鲜血和内脏都从嘴中吐出来,模样凄惨,壮汉将死未死,一双铜铃大的双眼盯着眼前老人,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咯咯声响,显然心中要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老人呸呸两声,却是心疼自己刚买的布鞋不小心踩到了雨后污泥中,抬脚在这汉子身上蹭了一蹭鞋底,在这汉子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叹息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以为老夫愿意啊?你们几人和耗子似的跟在后头,老夫开小差去喝酒吃肉都十分不爽利,你们不急,老夫还急呢,要是不去好好的喝一顿酒肉,你们能这么快出手?” 接着老人望向道路尽头的隐约灯火,喃喃道,“至于那小子,希望不是个废物,若是个连这么一时半刻也拖不住的废物,死也就死了。” 缘来客栈,屋檐上悬挂的两个红灯笼投射下来的光线昏暗,不知何时一个白面书生悠闲溜达进客栈里,手上举着酒杯,还有着闲情逸致对着天上夜色吟了两句诗。 有孟家帮出来解手的帮众,正好撞到这位书生公子,二当家可是刻意叮嘱过,他们孟家帮这车货比以往的货还要重要,今夜要谨慎一些,碰到陌生人都要刻意防备,这不,这帮众刚紧张兮兮的要喊人,这书生反倒举起酒杯,微微一笑,吟诵了一句云遮月的什么玩意儿,倒是给这位帮众看的不好意思了,赶紧扭头走去别处,实在丢不起这人啊。 白面书生并不介意,似是赏够了月色,这就要回房,不急不缓路过徐白鹤所在的房间,从怀中一掏,就是一支熏香,再伸手一捻,这熏香就被点燃,小拇指在窗纸上掏个窟窿,这就将熏香顺进徐白鹤房里了,不用说香上也是上等迷药,杀人越货必备法宝。 白面书生并不着急,站在屋檐外向着楼上看去,嘴角勾起,脸庞上是都不想掩饰的戏谑笑意,不晓得方才花娘上楼去得手了没,他很晓得花娘的德行,碰上一个俊秀皮囊指不定就走不动路了,就是保佑花娘别因为腿软而失了手。 白面书生叹息一声,从怀中再一掏,借着惨淡月光细看,是一叠面具,似乎用人皮做成,看着分外瘆人,书生伸出小拇指挨个分开这几张面具,想着白日里见的徐白鹤的样子,仔细挑选,就在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法子,比起将徐白鹤迷倒他再扮成花娘的兄长出场,显然不如干脆就变成徐白鹤出现有意思,借着天黑掩护,即使和徐白鹤本人差上几分也没人瞧得出来,就是希望花娘别在惊诧之下露出破绽,那样可就没意思了,不过好歹还是小有名气的毒娘子,想来不会让人失望。 终于挑好了,白面书生将最合适的一张面具挑出来,其余的再放回怀里,接着尾指在酒杯中沾了一沾,小心翼翼的向着脸上抹去,显然这酒杯里也不是酒水一类的东西。 月色昏沉,劳累的整个白天的店家揉了揉胳膊,骂骂咧咧爬上房顶,得益于那傻婆娘的勤劳爹娘,用了大半辈子攒下了的银子,将大院里几间小木屋变成了两栋二层小楼,显得安稳靠谱的多,如此才能吸引南来北往的客商们入住。 来历颇为神秘的店家在这缘来客栈里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爬上小楼屋顶,看星星,没星星的日子就看看漆黑一片的林子,偶尔在远方也能看到一些零星的灯火,如果看到了灯火,那么说明一会儿就又要来客人了,他就赶紧回到屋里装睡,那么老板娘就不会麻烦他给客人拎东西了。 就说说店里那几个打杂的做饭的,不就是当年你爹娘开店时就在的老人吗?活计都被他这个店家干了,那帮伙计都被这傻婆娘养的比猪还胖了,这傻婆娘工钱还照发,太败家了。 今天店家没看到远处的灯火,但是他看到一件有趣的事,比起这客栈里大大咧咧的伙计,他的记性很好,谁是付了钱住了店的他记得清楚着呢,在对面楼下像个鬼一般晃荡的家伙可是没付过钱,所以必然不是正经住店的。 店家叼着一根腊肠,边嚼着边看着下面那个家伙晃荡到一间房间前,看着他想要迷晕他这店里的客人,店家想下楼出手,刚挪屁股,又一想这客栈实际上又不是我的,我操心那贼婆娘的事干吗? 刚坐下又觉得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不妥,下面那个鬼一般的家伙是杀人放火的还好说,他个老实店家,碰到这种天降横祸实在无能为力啊,若是来偷东西的,那不就坏了吗?店家看了一眼自己手上从伙房里顺手摸来的腊肠,想着万一自己给这家伙背黑锅就更大的不妙了。 店家还是没出手,他决定先等等,原因是要先给手上这腊肠吃完再说,到时候给下面那鬼魂大卸八块,一手腊肠,一手人肠,万一高兴之下咬错了,想想就觉得恶心,恶心的今晚吃的晚饭一定会吐出来,太浪费了。 月色从云层中露出一线,楼上的店家嚼着腊肠,楼下的书生化着妆,叫人看到一定觉得这场景分外诡异。 店家咽了一口腊肠,喃喃道,“今夜不太平啊。” 面具覆了一半,白面书生突然耳朵一动,几个起落跃出小楼外,仰头向着对面楼顶上看去,借着月色看到楼顶上坐着嚼腊肠的店家,没有半点犹豫一手将覆盖了半张脸的面具撕下,环顾四周,找到一处窗子,阴森一笑,双手五指弯曲如爪,如同壁虎一般向着楼上店家在的地方攀去。 店家险些一激动扔掉手中腊肠,耳朵比狗都好使,看来不是什么过路的江洋大盗也是个有些能耐的人物,不好对付啊。 未等着这白面书生攀上来,店家就先一跃朝着林中遁去,看着这店家跳下来了,白面书生也没兴趣爬楼了,一个鹞子翻身,从爬了一半的小楼上跳下来,紧随其后。 在客栈不远处,俩人先撞上,劈里啪啦一通交手,好在两人走的都不是大开大合的路数,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这二人打了个半斤八两,店家趁白面书生不备,一个翻身转身折入小径深处,仗着熟悉地形的缘故,显然比白面书生要快上半分。 白面书生拎着一支铁笔,脸色变化,扭头朝着身后灯火通明的客栈看上一眼,想到还要对付李月白,生生止住脚步,笑容里带着几分冷意道,“让你跑了。” 接着将铁笔夹入腰中,这就要转身回去,刚刚走了两步,白面书生脸色大变,本来想要迈下去的一脚生生止住,急退两步,目光盯在脚下,蓬松的落叶丛轰然炸开,一支铁刺骤然从地面刺上来,白面书生衣袍飘荡,只觉得双腿之间都冷飕飕的,好歹毒的手段,好隐忍的心思,竟然险些招了道。 从地面积满了落叶的洞窟里窜出来的店家一手拎着铁刺,这铁刺是他方才从林间猎户捕野猪的陷阱上拆下来的,他就见过几百斤的野猪被一下贯穿腹部,鲜血淋漓,却一时死不了,只能痛苦惨哼,直到鲜血流尽,才四肢抽搐倒下去,接着就要被人扒皮抽骨熬成一大锅野猪肉。 店家曾经不喜欢这种附近山民们想出来的杀野猪的方法,因为除了吃猪肉,店家还喜欢吃猪血炒白菜,冬天的大白菜,搭配猪血十分味美,流那么多血,太浪费了。 不过要是杀人,店家倒是很想尝试一下这种方法,只是遗憾,眼前这人似乎有点厉害,竟然失手了。 白面书生与人生死对峙的关头仍能笑得出来,就是这笑容十分阴冷瘆人罢了,白面书生问道,“李月白的另一颗暗子?” 店家倒是打心眼里迷惑,打架就打架,杀人就杀人,怎么还扯上别人了,懵懂问,“李月白?谁?不认识!” 白面书生只觉得胸口作痛,骂道,“不认识你追我做什么!有病?” 店家晃了晃铁刺道,“有些事情可得说明白了,是你先追我的,怎么这世上还有和贼婆娘一样不讲理的人呢?” 白面书生脸色阴沉,没有回答,他想起来了,确实是他先追的,可是任谁做些隐蔽事的时候骤然发现被人偷看心情都不会愉快,尤其这偷看的人还能一直默不作声啃着腊肠,就是让人去评评理,也是这个莫名出现在屋顶上的家伙看起来更心理阴暗一些。 白面书生问了一句,“贼婆娘是谁?” 店家思索道,“说来话长。” 白面书生问话的时候手中铁笔画了一个圈,已经出手,店家思索的同时将手中铁刺也骤然出手! 月色下,杀机隐现。 客栈里,李月白一脸笑意的应付着眼前这个投怀送抱的小娘子,想着开门之前就将事先约好作为暗号的灯笼熄了,怎么那瘦竹竿还没摸上来?心头狐疑,李月白却不是拖拖拉拉性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略一沉思,只好兵行险招而已,可惜没等来东风,却等来骤然一声娇喝。 孟家帮那位三当家不知何时站在角落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月白道,“无耻登徒子!” 李月白瞪大双眼,一时无语,想着是不是出门忘了看黄历,怎么又撞上这娘们?这傻娘们,哪里懂江湖险恶哟,行走江湖久了,就会发现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虚,偶尔锦衣怒马行走江湖的也可能是背地里杀人无数的大盗,道路边编草鞋的也可能是一手就能捏死七八好汉的世外高人,就比如眼前这来历不明莫名投怀送抱的小娘皮,比起他行得正站得直的李大少爷,明显更不像好人嘛。 这位三当家快步走过来,一手拽过比自己还要矮上半个头的花娘,将这娇俏小娘子挡在身后,从腰中解下长鞭,不屑嘲笑道,“呸,就晓得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欺软怕硬倒是一绝。” 面对花娘又换了一张笑脸,安慰道,“妹妹你别怕,不用看他这人穿的人模狗样的,像是什么惹不起的世家公子哥,其实啊,连两个小毛贼都能给他吓尿裤子,他是不是要强迫你做什么?和我说,我护着你。” 花娘的目光在暗处闪烁,嘟起嘴伸手一抓,恨不得将眼前这位三当家掐死,心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想要坏我的好事? 不过听着这位三当家说的话,花娘怒气渐消,神色有些复杂的瞟了这位孟家帮三当家一眼,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花娘放下杀心,这位三当家对男人的态度倒是挺合她的脾气,哼,臭男人都该死。 平日里从来只有自己仗势欺人,哪里有被人欺负的时候,李月白脸色不善,好歹记着眼前这位是女人,好男不和女斗,被溅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也只是脸庞僵硬的问了一句,“关你屁事?” 这位三当家胸口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朝着地面上啐了一口唾沫道,“忘恩负义!”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李月白更是来气,你说说就路上那两个拦路的蠢贼,瘦的都皮包骨头了,手里连个砍刀都没有,就拿了根木棍吓唬人来了,李月白看着都觉得心疼,不就是半包裹的馒头嘛,李大少爷就双手奉上了,权当行善做好事了。 那时候就是这娘们来多管闲事,骑着马一扬鞭,还没跑过来就给那俩拦路的毛贼吓跑了,这年头做贼当匪的兄弟们也不容易啊,碰上孟家帮这种惹不起的势力都不敢下手,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李月白和徐白鹤这俩看着好欺负的肥羊,冒险下手之前更是指不定做了多少内心斗争,才心惊胆战的来劫这么一票,结果还被这娘们给破坏了,心里得多苦啊,李月白想想就觉得同情。 花娘看看李月白,再看看这位三当家,嫣然一笑,实际心里坏点子就出炉了,拿着绣着一朵牡丹的手绢一擦眼泪道,“你误会了,倒不是他为难我,是我自愿来找他的,他叫李月白,是我爹家里的佃户,那时候我年纪小,被他花言巧语骗了,就以身相许,还将爹爹藏起来的银子都交给了他,谁知道这个天杀的,拿了银子就抛弃了我,说什么要行走江湖,要做一等一的大侠。 就留下我一个人,被父兄责骂就罢了,村里人还说我,还说我贞洁有失,有违妇道,要给我浸了猪笼,我阿爹偷偷将我放了,姐姐又甘愿在祠堂里当人质,大家才答应只要我给他带回去,我们成亲,这事情就算了,否则就要我姐姐替我偿命。月白,快跟我走吧,你之前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 周围几个孟家帮的帮众闻声走出房门,平日三当家在帮派里那是掌上明珠的存在,不说威信了,就是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眼前晃荡,孟家帮里这些爷们能不眼馋嘛?唉,眼馋是眼馋,就凭孟双刀对待他们这些兄弟的义气那也半点没可能向着大哥的女人下手,只好把那些爱慕都藏在心里,如今出门一看,我们三当家这是受了谁的欺负?这还了得?这要是这位三当家一声令下,这些人就是杀上来给李月白大卸八块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哪管他之后杂七杂八的麻烦。 吵吵闹闹听了半响,才算明白受欺负的是眼前这千娇百媚的小娘子,虽然也可怜见儿的,不是我们三当家就好啊,一个个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凑在一旁,等着听着花娘断断续续说完了,一个个也都义愤填膺。 看李月白的眼色不善就不说了,更有脾气爆裂的,从喉咙里咳出一口浓痰,向着李月白脸上吐去。 关键是眼前这穿的人模狗样的公子哥,竟然还能忍住,立刻有人故意朝着李月白推搡了一下子,问道,“小子,你是有卵蛋的吗?能耐都欺负女人了,怎么不敢来和爷爷动手啊?还大侠?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猜 这就成了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了? 李月白想起几年前在剑宫书库中碰到过一位久在山上隐居的剑宫长辈,这位长辈天赋一般,运气更是一般,蹉跎半生混到了二品境界,在高手名士如过江之鲫的江湖上万分不起眼,但李疏狂都对这人有几分敬重,不褒不贬说能以最低等的天赋走到将近一品境界,又能从纷乱江湖中顺势抽身而退,才是真正的明白人。 当初听着李月白大言不惭说要仗义行走江湖,这位长辈只是微微一笑不说话,李月白怎么看都觉得这笑意古怪,拎了半壶好酒置办了一桌好菜去贿赂,那位长辈才吐露了两句心得:真以为行走江湖,靠着一腔热血就成了?行侠仗义的成为大侠,为非作歹的成为魔头,真有那么容易,这天下早就海晏河清了,江湖啊,就是眼前这一锅乱炖,里头啊,什么都有,真要行走江湖,就准备把这锅乱炖整个喝下吧。 那时候李月白不以为然,还打趣道小子肚皮没那么大,吃不下。 花娘在无人注意时眯眼一笑,魅色如春,舒展自己五指,心道李月白这臭男人,还想和我斗?要不是担忧这偌大的孟家帮里可能有一两个手段犀利的,她再双拳难敌四手,早就干脆杀上来了,哪用费心思这么麻烦,想到费心思,花娘有些狐疑想到那白面书生,怎么这半天没见到他人? 哼,大概是在暗处看着笑话吧,他一贯就是这个样子,装神弄鬼。 突然,啪的一声响,花娘脸庞涨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被李月白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还揉了一把,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花娘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混蛋想死不成? 奈何刚自己装出了情意绵绵,花娘白白吃下这个哑巴亏,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走出客栈外,冷风扑面,李月白稍稍扭了扭僵硬身躯,好心提醒道,“你太着急了,比起你这一身农家丫头的行头,你的一双鞋太艳了,有些不伦不类,若这个只是猜测,你手上那手绢,顶级的苏绣,只有世家小姐才有银子买。” 花娘将手上的铁针向着李月白腰间又刺入了丝毫,拿捏的正好,既不会划破皮肤又能让人轻轻碰触到那股冰冷寒意。 花娘脸上是妩媚笑意道,“你懂的挺多啊,连女儿家用的手绢都能说道说道。” 李月白腼腆一笑道,“纨绔嘛。” 花娘骤然脸色变冷道,“你不怕死?我这针上可是啐了剧毒,只要划破一点点,你就会七窍流血,死的不能再死了。你以为我刚才真是打算投怀送抱?要不是向你怀里一倒,我还无法摸出你身上这蚕丝软甲呢,咯咯,别指望了,你觉得你身上的蚕丝软甲能挡住这么细的针?” 看到李月白终于哑口无言了,花娘咯咯一笑,推搡了一把李月白道,“走!” 客栈里一通闹腾,那位假扮成富商的官家老爷起身,听到过道上声响,推开门,吴千户原本手已经扶到了刀上,探出身去,看了一眼,又将手放下来,不屑道,“不过是孟家帮那小女娃和什么争执,一帮人瞎闹腾,想来无外乎什么争风吃醋的事情,大人不必费心。” 这位官家老爷两缕髭须抖动道,“几更天了?” 吴千户扭头外面月色,含糊道,“这里太偏了,没听到有人打更,但应该差不离亥时,该打二更了,要动手吗?” 官家老爷点头道,“趁这孟家帮不少人在这里,提前动手吧,能不打草惊蛇最好,若是事不可为,就随机应变。” 吴千户点点头,退出门外,官家老爷走回到窗前,看向外面渐渐明朗起来的月色,云消雨霁,如今也该是雨过天晴了吗? 缘来客栈的后院,用木头搭了几个棚子,虽然简陋,最起码能遮风挡雨,有来往的客商,只要是货物不太贵重,或是没办法像金银细软一般随身携带,大都将马车推到这里,只要留下几个人看护就好,万一有事,朝着楼上一声喊,随时能搬来救兵,倒是没有不长眼的蟊贼以为有机可乘,来这里动手。 此时正值守的是孟家帮里的一对师徒,老的叫老赖,是从最早就跟随孟双刀的人物之一,小的叫小六子,二十出头正是对江湖还有一腔热血的年纪。原本值守这种杂事,轮不到老赖这种帮中前辈亲自来,自然有小六子这种刚入帮没两年的毛头小伙,不过今晚老赖有些心事,正好又有小六子在这儿,就主动请缨也来守个半夜。 要说小六子,当初也是个身世凄惨的孤儿,在外面几年没混出什么名头,半年前孟家帮走南闯北,正好在一家酒楼外面看到小六子被人打,原来这小子当店小二不小心打翻了羹汤,溅了一位客人一身,那位客人在当地是小有身份的,丢了脸面不依不饶要小六子赔上一双腿。 他老赖一生都没那个运气有个儿子,当时看到长得像模像样的小六子被人打,没由来的心疼,和孟双刀求了情,让这位孟家帮帮主出面,才将小六子保下了。 小六子就追随孟家帮了,按照商量好的,小六子要白给孟家帮干上两年,只管饭不给例钱,还是老赖看着这小子过冬都没舍得买身棉衣,这半年时常接济,还是小六子自己上进,手脚勤快,孟大当家亲口发话了,这趟之后要给小六子发半成的例钱了,要不这小子如今守夜守夜都这么积极呢? 老赖这半年将手上的一些粗浅功夫也教给小六子了,小六子也是知恩图报的,张口闭口就叫老赖师父,在这孟家帮里,除了孟双刀的命令不敢违背,接着就是事事都听老赖的了,就连老赖帮里的几个兄弟,都说老赖这是捡来个干儿子,老赖听了就嘿嘿一笑,也不否认,心里倒是真有心撮合小六子和自己那独生闺女。 小六子看着老赖心事沉重的样子,开口问道,“师父,师娘的眼疾还没着落呢?” 老赖心里一暖,没想到被这小子看出来了,叹息道,“还没,这病不好治,也是怪我,当初你师娘贪图那几文工钱,摸黑给庄里富户的小姐缝制嫁妆,我也没瞧出啥来,你师娘年轻的时候,那绣工在附近的十里八村那都是有名的,可是一眨眼就老了啊,和你师父一样不中用了。” 小六子连忙道,“师父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觉得师父老当益壮呢,对了,师父,师娘的病是不是缺银子?您别不好意思开口,前些年我手里还攒下了点,日子能应付。” 说着小六子的就要从兜里掏银子,老赖拿大拇指抹了抹眼角泪水,他还瞧不出来?这小六子是早就打算反过来接济他这个师父了,要不平日里攒个钱不容易,谁还将辛苦得来的银子整日踹兜里? 老赖按住小六子掏银子的手,郑重道,“这不成,师父还没到这一步,说什么也不要你的钱,要是师父真过不下去了,你以为我这张老脸还拉不下来找你怎么的?” 小六子听了嘿嘿一笑,于是没再坚持,只是说那我将这些银子帮师父师娘攒着,等多了孝敬你们二老。 守夜熬着时间无聊,小六子就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在地上画着圈圈,说起方才的趣事,“师父,我和你说呢,方才我起夜,就转悠到这外面来了,结果一出来,看到一个公子哥,端着个酒杯,我下意识都想喊人了,一想又不对,这是在人家缘来客栈里啊,又不是在咱孟家帮自己的地盘,还好人家公子没计较,端着酒杯吟诗赏月去了,我小六子这辈子也学不像那公子哥的风度了,倒是以后有儿子,一定送他去私塾读书。” 老赖也有些感兴趣,问道,那公子哥啥样的?小六子低头想,刚想说话,老赖神色一变,朝着身后扔了颗石子,试探道,“谁?” 小六子赶紧噤声,可惜还没来得及动作,就瞅着两道黑影窜出来,一个朝着老赖奔去,一拳头就给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师父砸晕了,小六子刚想喊,嘴巴却被人捂住,下一刻后脑勺一疼,栽倒在地上,也没知觉了。 吴千户扫视了一眼,确定再无旁人,看了眼前的几辆马车,吩咐身后这些北镇抚司的儿郎们道,“迅速查一遍。” 林中一道身影飞驰,直到客栈外,老人猛地站定,眯眼看向客栈,喃喃了一句希望没来晚,接着沿着高墙窜入客栈里,看着原本李月白在的那间房门户大开,窗上挂着的灯笼早就熄了火。 老人一个箭步冲入房间里,伸手沾了一点烛油,伸手一捻,眼中光芒一闪,立刻又翻出窗户,一跃上楼顶,举目四望,之后片刻也不耽搁,几个起落从屋顶上下来,化作一道黑影朝着一个方向冲出去。 这位老前辈情急之下给屋顶瓦片踩得那叫一个哗啦哗啦作响,有客栈里的伙计还没睡,赶紧伸出脑袋朝着屋顶上看,眼尖瞅见了这位老前辈高来高去的英姿,立刻高呼着自己看到了神仙,惊起了不少客人,就连正在做着一场美梦的老板娘都被惊了起来,万分不愿的点了屋里蜡烛,套上一件薄棉袄,勒了勒肚子上赘肉,不急不缓的推开门,骂了一声这伙计的大惊小怪,不过同样在楼上找了个开阔地,好奇问道,“神仙在哪儿呐?” 伙计脸憋成了茄子色,不好意思开口道,“跑了。” 老板娘打了个哈欠,转身又去睡觉了,不过转身之前吩咐道,“明儿起你负责打扫茅厕!” 伙计苦着一张脸道,“茅厕,那不是那谁谁负责的吗?” 老板娘扭着的屁股停下来,转身,在这伙计额头上点了一下子,呵斥道,“让你去就去,哪有那么多问题。” 伙计望着天上月色,无奈叹息,唉,老神仙,你说你哪儿下凡不好?在这里可是害苦了我喽。 孟家帮里不少人也被这一声喊惊动,那位二当家,或许是心里有事,正在床上辗转难眠,骤然听到这一声,从床上惊坐起来,额头就是一层冷汗,他想要躺下,又觉得放心不下,终于还是穿上布鞋,走出门外。 正好碰上出来看情况的几个孟家帮帮众,这几个人的大嗓门,吵得他就更心烦了,这位二当家伸出两指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一声,“我有些心神不宁,正好你们也醒了,陪我去院子里走一趟,再看一眼货,就咱两个弟兄在那里看着我有些不放心。” 二当家都发话了,哪能还说不行啊?几个人沿着楼梯下来,走到堆放货物的地方,一转身,正好和吴千户带着的人撞上,几人都是一愣神,接着又帮众眼尖瞅见倒在地上的老赖和小六子,心神激荡之下哪里有心思想什么前因后果,这就抄起家伙动手了。 他们这些普通帮众顶多以为面前这是一伙装成富商的歹人,一个个大喊大叫着朝着吴千户这些人杀过去,至于北镇抚司这一拨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就算有和江湖人接触的时候,再骄傲的江湖草莽见了他们不也得将腰老老实实弯下?哪里见过这么嚣张的家伙?一个个也都眼神阴森抽出腰刀。 二当家家世出身不错,更加上这些年走南闯北,是个明白人,想要赶紧制止帮众动手,看到那整齐的一排腰刀齐刷刷亮出来,怎么可能不联想到官家身上去?犹不死心的跑向里面两辆货车,将盖着货物的草垫掀开,里面果然有装盐的麻袋被人动了手脚。 二当家顿时眼头一黑,险些昏厥过去,扶着马车才勉强站稳,若是在路上见到这种情况,他顶多以为会是哪个伙计不小心刮破了。 立在远处,这位二当家看着眼前都杀的乱成了一锅粥的场面,无声苦笑,若是他早知道是这样,绝对不会带人下来,官家才是这水中鲸蛟一般的庞然大物,自然不会被孟家帮这条小的不能再小的鱼儿满足胃口,之所以掩饰痕迹,也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若是没有这动手的一出,他们孟家帮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鲸蛟是吞了大鱼还是大鱼咬伤了鲸蛟,与他们孟家帮又何干,他们这条小鱼反倒有一线机会在险中求生。 院中火光四起,这位二当家全身却如同坠入冰窟。 客栈外。 老人终于看到了花娘和李月白的踪影,咧嘴一笑,在暗处悄悄跟上去。花娘推搡着李月白,马上到快要到约好碰头的地点,却唯独不见书生和汉子的身影,花娘显得心事重重。 第一个念头自然是难以置信,她去抓李月白这正主都如此顺利,那两个从旁协助的还能阴沟里翻船不成?第二个念头又开始怀疑起是不是事情办的顺利,那书生和汉子就想合伙想要阴她一遭,她可是晓得那壮汉对她在猛虎帮中的地位十分眼红,书生又是个见钱眼开的,并不是没有这点可能。 花娘四处环顾一眼,林中漆黑一片,花娘也开始心神不宁起来,想到莫非还是那两人都出事了?这么一想,花娘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要知道按照计划书生应该一直在客栈这里,而那汉子去往至少十里地外,这么点儿时间里被人全给端了?难道还有人会分身术? 花娘一手抓着李月白,一手拎着油纸伞,这伞之前被她留在了林子里,可舍不得轻易就丢了,看似普通的油纸伞上是八根精钢制成的伞骨,只需要扣动一个弹簧机关就能将八条夺命暗器发射出去,关键时刻用来杀人保命,这么些年来无往不利,也是花娘最后的依仗。 李月白走到一处,忽然顿了下脚步,嬉皮笑脸道,“我内急,能停下撒个尿不?” 花娘冷着脸道,“不能。” 李月白惊讶道,“看,后面有人!” 花娘一惊,扭过头去,全神戒备,准备着随时出手,等了半响却只有风声呜咽,花娘没好气一巴掌扇在李月白脸上,骂道,“老实点!” 李月白仍不死心道,“其实人在右边。” 花娘嫣然一笑,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扭头了,阴冷笑道,“骗人家一次就够了,你信不信你再说一句,我给你脖子扭下来?” 花娘这一分神,骤然听到一声急啸,神情一变,下意识避开要害,砰的一声手腕被打中,花娘手腕一阵酸麻,顿时使不上力道,将李月白的肩膀下意思松开。 地上只是一枚平平无奇的石子,这一击之下力道如斯,花娘脸色骇然。 早就跟上来了的老人一直在找寻机会,他年轻时候有幸学会的就是江湖上顶尖的敛息法,才能仗着深厚内功一路跟随而不被花娘察觉,此时花娘片刻分神,再不出手更待何时?一个箭步上前,先将李月白一把扯过来。 看到眼前这位老人,李月白会心一笑,怪不得配合默契,眼前这老人就是李月白曾经在剑宫书库中遇到的那位前辈,姓吴,那时候的李月白都是叫这老人老吃货,老人最初搞不明白吃货这两个字的意思,听了这称呼还挺乐呵,白白让李月白这小王八蛋占了便宜,直到有一次李月白说漏了嘴,以后老人反唇相讥,都叫李月白小混蛋。 不过最近几年,李月白再没有在书库中见到这位老人,问过李疏狂,李疏狂也只是含笑不语,没想到如今再见面,老人已经足够被称为一品之下无敌了吗?显然这几年有着不凡机缘。 此时并不适合叙旧,老人等着李月白站在自己身后,安全无虞,接着一个跃起,悍然朝着花娘出手! 花娘脸色阴沉不定,矫健腰身一扭,抓着猩红油纸伞,没有半点犹豫向着林间逃去,边飞奔边咯咯笑道,“老家伙,你能来这里,说明你之前碰到的那家伙是死了吧?呵呵,还说什么你不足为虑,那家伙真是眼瞎该死!不过你就这么放心大胆的追我,你就不怕李月白那废物一会儿被什么豺狼虎豹叼走?要不你还是放过我吧,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看如何?” 吴老一声冷笑,深吸一口气,体内气机暴涨几分,几乎在片刻间就追上了花娘,毫不怜香惜玉的伸出五指如钩,抓在花娘肩膀上。 花娘肩膀一抖,将这一下卸去,身上衣衫却被抓下了好大一块,花娘丝毫不介意的此时香肩半露的羞人姿态,反倒边跑边将上衣整个扯下,此时可就不是香肩半露了,自知无路可逃的花娘不跑了,在月色站定,在扭过身子妩媚一笑,举起油纸伞。 月下美人,半裸身躯,吴老骤然见到这一幕,一个愣神,下意识停下脚步,心绪复杂,杀气却没半点减弱,只道果然对付眼前这女子不可大意,他一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家都分神露出破绽,若是此时与这女子交手的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壮,那还得了? 吴老正琢磨着,骤然瞳孔一缩,只花娘油纸伞旋转,接着数道杀机借着月色而来,笼罩全身。 吴老神情大骇! 等着片刻之后,吴老提着花娘走出林子。 李月白起身相迎,惊讶看到老人步履蹒跚,身上衣衫被几处划破,腿上更是插着一支钢针,深可及骨。看到李月白想要出声询问,老人一脸古怪的拍了拍李月白肩膀,说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啊。” 吴老已经打算将打斗过程含糊过去,尤其是如何失的手,尤其不能说,要不这一张老脸往哪里搁? 好在李月白没有继续追问。 吴老将花娘扔麻袋一般扔在地上,花娘脸庞险些撞上地面,细嫩双手扣着地面石子,直到指尖都扣出血来,花娘抬起头,神色怨毒,咯咯笑道,“老家伙,不懂怜香惜玉吗?” 李月白打量了一眼,只见这女子的膝盖已经分明被捏碎。 他李月白从小没少见识江湖险恶,自然也不会见到俊俏女子就不忍下手,那样的人江湖上已经不多了,除了坟冢已经要长草的,就是马上就要被埋进土里的,否则也不会有说江湖上最可怕的是女子与小孩的说法,仔细想想,这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美貌女子最会骗人,要不也不会有人成为花下鬼仍不自知,而小孩就更可怕了,指不定就是哪里的老不死返老还童,手段高山仰止,捏死个把好汉都不用第二招。 吴老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坐在一旁,手一攥,将这枚钢针从腿上拔出去,从袖子里掏出些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疼的龇牙咧嘴。 一道身影从林中窜出来,径直朝着李月白靠拢过去,再借着月色一看脸,李月白讶异道,“徐白鹤?” 瘦竹竿跑的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骂骂咧咧道,“天杀的!不晓得是谁给老子下了迷药,我方才才醒过来,一看你那房间人去楼空,这琢磨着就要坏事,还好我这一身轻功俊俏,总算是找到少爷您了。” 吴老端坐在一旁,心生鄙夷,唠叨了句,“你小子来的可是时候!”徐白鹤拍了一下脑门,一脸讨好说了声我的错,老人这才扭过头去不再看,瘦竹竿靠近李月白,抬头望向天上月色,在李月白耳边骤然声音阴冷道,“你猜猜,我是徐白鹤吗?” 手中同时映出一道寒光,原来是一支铁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谁哭谁笑 李月白仓促后退,伪装成徐白鹤的白面书生看到李月白竟然有所防备,神情惊讶,不过仍是一个近身,手腕一抖,气机乍泄,笔尖如矛,戳在李月白胸口。 李月白觉得肺腑一阵翻腾,捂着胸口,嘴角溢出鲜血,低头去看,心口前的衣衫已经寸寸碎裂,露出里面的蚕丝软甲,至于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月白倒是注意到了这书生使用的奇怪武器,心道这是判官笔? 还是幼时看过许多奇闻杂说的缘故,李月白仍记得江湖上使用判官笔的成名人物,最近的一个也是已经死在了几十年的凉州悍匪,据说那人尤擅贴身近战,猛攻之下几乎无人可招架,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人和那个早就埋骨黄沙之间的悍匪有什么隐秘关联? 白面书生看到李月白胸前软甲,神情复杂,一连叹息两声,看到老人已经起身,立刻遁走,瞅见老人腿上伤势,路过花娘身边时候,将花娘一把提起,扛在背上,仍在林中奔行如飞。 白面书生原本以为吴老不会不依不饶,哪里想到老人的隐晦心思?老人家行走江湖半生都几无败绩,方才已经马失前蹄一次,够丢脸了,此时再眼睁睁看着有同伙将这女子救走,马失前蹄之后再失蹄,这张老脸还不得丢的干干净净啊? 吴老匆忙和李月白交代了一声客栈回合,顾不得腿上伤势,十分的力气都使出了十一分,在白面书生身后穷追不舍,这一下尚且背一个人的白面书生立刻就落了下风,只能仗着地形狼狈逃窜。 客栈外面几番交手,十分不平静,而至于缘来客栈里,岂止是不平静,都乱成一锅粥了,就方才还在念叨着老神仙下凡错了地方的小伙计,一眨眼就又看到后院里火光大盛,睡眼惺忪看不仔细,扯着嗓子都喊了一声“走水啦!”,再一看,我的娘唉,怎么这么多人都打起来了? 这种泼天大祸他可做不了主,连滚带爬的向着老板娘睡觉的屋子里奔,还没走到门口,就撞上一个从栏杆外跳进来的身影,小伙计摔倒的一瞬间思绪万千,真是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啊,莫非是咱这客栈布局占地风水不好?还是前几年客栈动土挖到了什么狐狸黄鼠狼大仙的窝?叫某些东西给记恨上了? 客栈伙房里的厨子就曾经和他哭诉过,每天夜里伙房都闹鬼,莫名其妙少俩包子,厨子刚开始以为是闹了耗子,搞来一包老鼠药,没管用。厨子不信这个邪,干脆在伙房外面守着,一晚上熬的眼睛发红腿发软,结果第二天推门一看,东西该少还是少,厨子终于醒悟了,还是有鬼啊,托人请来一位云游到此处据说很厉害的老神仙,又念叨又画符的鼓捣半天,最后拍板说这伙房里有一只老黄鼠狼,厨子就问,黄鼠狼在哪儿呢?被老神仙拍了一巴掌,教训道,“成精了,你们肉眼凡胎能看见才怪了!” 厨子没别的本事,做饭好吃,赶紧给老神仙手里塞上一提肘子肉,老神仙这才拿出一张黄符纸,说,贴门上,以后就不丢包子了。厨子照做以后,嘿,果然不丢包子了,改丢腊肠了! 嗨,这是黄鼠狼大仙改口味了啊,厨子一拍大腿,最初那个气啊,又一琢磨人家说的是不丢包子,又不是不丢腊肠嘛,就是老神仙已经走了,据说人家还在几百里外,找人去请?忒麻烦了,厨子也就只好这么先将就这了,就是偶尔会找人诉诉苦。 伙计想起厨子和他哭诉的这么一段事,恍惚间觉得自己还不如厨子呢,人家遇上的黄鼠狼大仙一晚上两根腊肠就摆平了,就说说今儿这一天,他可是又撞上了老神仙下凡又撞见了凡人打架,天上地下的怪事占了个全,走个路都能天降横祸,谁比谁惨啊? 伙计捂着脑袋爬起来,一看眼前这人,唉,这不老实人嘛,老实人不走路都翻栏杆了?小伙子揉着脑袋,觉得最近脑子有点不太够用,不过就说看老板娘的面子,这一撞就不能老实人计较,况且这间客栈,名义上还是老实人的呢? 这其中的故事,要说起来可就复杂了,老实人似乎是当年老板娘的爹娘当初看中的女婿,还承诺将整间客栈都给老实人,结果老板娘的爹娘说撒手人寰就撒手人寰,不过他们这些伙计,可是至今这杯老实人和老板娘的喜酒都没喝上呢,这里面的事,还是男女之间的事儿,谁说的清啊? 伙计迷迷糊糊的向前走,结果被老实人叫住,老实人今天似乎有些不一般,说话语气都不一般道,“别叫你老板娘了,不对,还是叫吧,叫她屋子藏好了,别出来,外面杀人就让他们杀吧,死人总比活人好收拾。” 伙计点了点头,看着老实人似乎要朝着后院走,伙计下意识问道,“你干啥去?” 老实人平静道,“我去看看。” 直到站到老板娘屋门前,小伙计忽然觉得有点心潮澎湃,莫非当初这家客栈故去的那两位老人家还是慧眼识人?要不咋觉得整日被老板娘整日呵斥着干活的老实人不一般呢?后院那都乱成一锅粥了,看啥看,有啥好看?不用想,老实人那肯定是去大显身手啊!哎,小伙计想起四个字,叫什么着?对,扮猪吃虎。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小伙计赶紧趴在窗户上扭头向下看,找寻老实人的踪影,结果老实人真蹲在门口可那看呢,实在是太猥琐了。 小伙计彻底失望了。 小伙计一声“打起来啦!”的高喊再次惊醒了老板娘,孟家帮众人同样注意到了楼下火光,一个个拎起睡觉也就放在手边的武器,几乎是飞奔下楼,有走在最前面的帮众,尚且未看清态势,只是见到了孟家帮里的兄弟被外人欺负,大喝一声举起手里的砍刀,喊了一声“歹人纳命来!” 孟双刀紧随其后,瞅见这一幕,顾不得别的想法,赶紧高喊着住手,结果周围乱成一团,除了附近的个兄弟住了手,其余的人都杀红了眼,孟双刀跳上草垛,双刀一抡,劈倒了朝他砍来的一人,高喊道,“格老子的,谁他娘再不住手,我就不认你们这些兄弟!” 吴千户看到这位孟家帮的主事人终于出来,手一挥,他们这些北镇抚司的儿郎们先且住手,两拨人在这缘来客栈的大院里各占了一边,孟家帮在之前的交战中占了下风,此时停手,却仍然不乐意,瞪着眼睛,再一看周围人一个个挂彩的凄惨模样,眼中立刻就满是杀气。 北镇抚司恶名昭著,不过真到和没点儿规矩的江湖人交手起来,仍显得进退有度太多了,此时吴千户一发话,全都握着腰刀不出声。 孟双刀同样也是走南闯北,岂止是三教九流上的事情比二当家高明,早看出来了眼前这些人是官家身份,这世道啊,与秀才讲道理都不能与官家讲道理,与官家讲道理的都死了,曾经耀武扬威的江湖大宗派都逃不过灰飞烟灭的下场,小小的孟家帮算个球啊?孟双刀心中要说不忐忑是假的,不过在这孟家帮里他是大当家,大当家那是做什么的?那不就是天塌下来顶着的吗? 吴千户冷笑一声,从腰上解下一张腰牌,劈头扔来。 这一张腰牌直朝着脸面甩过来,周围帮众气愤喊了一声大哥!不用说,只要孟双刀一声令下,就能接着拼个你死我活了。孟双刀咧嘴一笑,伸出两指,刚好将腰牌夹住,动作利落,这一手叫市井中人看来也能博得满堂彩了,此景此景多少化解了几分尴尬,孟双刀故作得意的一笑,心中却多少有些心酸滋味。 往日他孟双刀不讲究,就是帮里的普通兄弟都敢和他开个玩笑,可那不是自家兄弟吗?谁愿意外人在自己头顶上拉屎?要是早些年他孟双刀一个人走江湖的时候,年轻气盛,早就杀上去了,此时孟双刀却能对这帮官家人的鄙视神情仿佛视而不见,直到看到“北镇抚司”几个字,孟双刀心脏猛地停了一拍,心道坏了。 往日里他们孟家帮打交道的都是各个要道关卡上的普通兵卒,撑死了能有个守备,还是远远的瞧上一眼,而这北镇抚司的人之前虽然没见过,但孟双刀听过啊,那不就是锦衣卫吗?早些年街头巷尾来里听来的一些京师某某大官倒台的大案,哪个不和这个凶名赫赫的锦衣卫有关联? 孟双刀强忍住双手微颤,仔仔细细端详了手中腰牌,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一遍,皱着眉头,思索道,“干啥的?不认识啊!” 北镇抚司这帮人还等着看孟双刀的笑话,结果没想到会对牛弹琴,孟双刀一摸脑门,笑呵呵道,“敢情各位兄弟是来自江湖上新立的门派?北镇抚司,这名字霸气啊,你看既然是混同一碗饭的兄弟,这不就误会了?” 孟家帮里这些帮众大多不是什么好出身,还当孟大当家说的是真的,有人就朝着对面这帮看着就不怀好意的家伙一瞪眼,嘀咕道,牛气啥?北镇抚司,谁听过这么个帮派,比孟家帮还不如呢?还不把我们二当家放了?直到看到孟双刀狠打眼色,才不说话了。 吴千户脸色古怪,北镇抚司办过不少大案,和江湖人打交道也不是头一次,被人当成是不入流的小帮派可倒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吴千户轻笑一声,倒是没和眼前这个鄙陋江湖人一般见识。 吴千户冷笑道,“连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牌子都不识得?不知什么才算是你们眼中的大官?县太爷?” 这一句挑破,孟家帮众人哗然,眼前这些人真是官军? 就在客栈不远处。 白面书生一路飞奔,背上花娘抹了一把嘴角鲜血,放肆嘲笑道,“书生,你不说你一流的轻功吗?怎么跑不动了?” 白面书生目光深沉,被身后老人都快追成了一条丧家之犬,并没心情回应花娘的玩笑,花娘一手揽着白面书生后背,一手轻轻捋了捋额头发丝,妩媚一笑,在白面书生耳边吐气如兰道,“你说你何苦要来救我呢?自己跑不就好了?你看前面客栈火光最亮了,就在那里给我放下吧,我要暖和一下。” 白面书生果真朝着客栈奔去。 要是相恋的少男少女,情急之中女孩子若是要男孩子给他抛下一个人跑,那一定说的不是真心话,若是男孩子果真这么做了,女孩子大概会心生绝望,可是花娘才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书生也不是觉得凭着一腔热血就能逢凶化吉的江湖少年,花娘并没有半点失望,反倒在心中开出花儿一般的希望来。 白面书生冲入客栈,老人紧随其后,眼睁睁看着白面书生给花娘向着地上一扔,飞身钻入楼中。 吴老才没心情顾及眼前这孟家帮和官家两拨人剑拔弩张的场面,撸起袖子,就要冲进楼中,没想到这白面书生倒还敢出来,正揉着惺忪睡眼,见了这老人,似乎没明白过来这是来打他的,慢了半拍,生生挨了老人一掌,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老人这一出手就发觉了情况有异,问道,“你是真的徐白鹤?” 徐白鹤哇哇吐血,心中哀苦不知如何与人说,睡了一觉就莫名脑瓜子疼,出来就被人打,还是个高手,这他娘的,下手不轻啊,老子不就挡了你的路了嘛?至于要人死的?这得心肠多歹毒啊,接着却发现这老人还是个老疯子,我徐白鹤在这里活生生站着还分什么真的假的? 吴老看着徐白鹤神情变幻,已经晓得眼前这人不是那白面书生了,要怪就怪那书生阴险狡诈,这一路都没将那张人皮撕下来,衣着又类似,看错了情有可原嘛,不过好歹是他有错在先,吴老拍了一掌对徐白鹤心生愧疚,不好再动手,只好冷哼一声,这就去追那真的书生。 徐白鹤见老人面有愧色,性命无忧,这就心里不舒坦了,仗着轻功上佳,竟然也敢伸手将老人拦住,问道,“怎么?想走?我这一掌就白挨了?” 老人老脸一红,道歉又实在不合他的脾气,动嘴不是,动手也不是。 那位官家老爷就站在楼下,朝着吴千户一打眼色,吴千户点头,顺着那白面书生的背影窜入楼中,黑夜中,楼下众人只瞧着两道身影翻飞,眼前的这栋木楼被拆掉了门窗无数,老板娘哭丧着脸,生怕被殃及池鱼,带着一帮伙计从楼里逃命下来。 两人交手,单论身手似乎是白面书生更胜一筹,不过这书生与老人拼脚力已经气力大损,几乎到了强弩之末,渐渐落了下风,只听嗤的一声,手臂上衣襟就被划破了一道子,白面书生见势不妙,也不再缠斗,捂住手臂伤口,几个起落在楼中逃遁而去,吴千户只看着楼梯拐角处人影一闪,接着半响没有生息,吴千户喊了一声哪里走? 紧随其后,吴千户拐过拐角,前面只有一间屋子,在门前站定,吴千户提起绣春刀,刀尖朝向门内,侧身一脚将门踹来,碎木纷飞,吴千户一个翻滚,在屋中环顾,一脚踹翻屋中似乎仍在晃动的衣柜,几件并不值钱用来做摆设的瓷器劈里啪啦摔了一地,吴千户手中刀已经出手,却并没有在书柜后看到那白面书生的踪影,有些狐疑站起来,缓步走出门外,忽然一声滴答声响,吴千户低头注意到脚面,一滴鲜血落下来,吴千户心头一惊,手中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斜向上递去,仍慢了一步,胸口撞上书生从上而下刺下来的铁笔。 白面书生占了这便宜,却不肯恋战,铁笔一收,接着又窜出门外,转身又进了一间屋子,吴千户抹去嘴角血腥,冷笑道,“黔驴技穷!” 再追入另一间屋内,帷帐招摇,遮挡了视线,似乎这是这间缘来客栈老板娘的闺房?吴千户手指划过这位老板娘梳妆台上的书信,没想到这位老板娘也写的一手娟秀小字,吴千户丝毫不敢大意,正欲检查衣柜,猛地一眼看到一个人影缩在帷帐之后,吴千户一脚踢开这层叠的帷帐,绣春刀划出了一道秀丽弧线。 眼前露出的伙计似乎都吓得发抖了,高喊了两声别杀我,别杀我,绣春刀的刀尖几乎贴着这伙计的脖颈而过,吴千户收刀入鞘,问道,“看没看见刚才人往哪里去了?” 伙计忐忑伸手指向楼顶。 吴千户点了点头,一手攀着窗沿,飞身上楼,正攀在半空,恍惚觉得不对,方才那伙计目光太冷静了,左臂又一直藏在袖子里,必然有鬼,吴千户腰身一拧,倒挂下来,屏息出刀,窗外吴千户只看到方才那伙计的背影,正从脸上将面具揭下,吴千户心中冷笑,果然如此,绣春刀一扬,那伙计听到风声惊恐扭头,胸口吃痛,再一看,绣春刀的刀剑已经透过胸口,喷出一口血来,这转瞬间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吴千户拿着这书生衣襟蹭了蹭绣春刀上血迹,收刀入鞘,将尸体一提,从楼上落下,白面书生的尸体砰的一声坠地,脖颈被摔断,脸上揭了一半的面具掉了下来,露出里面一张惨白灰暗的脸,不是白面书生是谁? 吴千户落在地上,没再看这书生一眼。 在一旁的花娘,膝盖已碎,只能是缓慢爬到书生尸体旁边,众人神情复杂,却无人阻止花娘动作,任她花娘曾是十恶不赦的歹人,此刻也只是一个命不久矣的可怜女子。 花娘终于坐到了书生身边,又哭又笑,嘴上涂的胭脂都被泪水浸湿。 她与书生之间啊,终归说不上是情愫,只是几次一同杀人的交情,书生是个嘴毒的,偏生爱向着人伤口上撒盐,没想到她快死的时候,倒是书生来救她,还将自己性命搭上了,不是傻子吗? 都说她花娘心思歹毒,喜欢拿那些负心人的心肝做下酒菜,谁又想过她花娘为何成了如此这般的女子?她与李月白说的那故事,又岂是完全胡诌的?花娘望着眼前的灯火,浮现起了她小时候家门口的夏花烂漫,当年若不是那负心人将她弃之如敝履,父兄又将她视为家中之耻,生生把她浸了猪笼,她何至于走上如今这一步? 那时被河水浸了一天一夜仅剩一口气的她活过来,曾经那个会捧着烂漫山花细嗅的她就已经死去了,花娘想起她在外面辗转几年后再回到家乡的那天,她亲手将那些嘴脸丑恶将她塞入猪笼放入河水中的家伙都拧掉了脑袋,挖出了心肝,并且泡在了陈年老酒里。 白面书生已死,吴老自然不想将花娘放虎归山。 花娘伸手抚摸着书生的脸颊,咯咯轻笑,到最后放肆狂笑。 附近众人中终于有人怕这状若疯癫的女子会出手伤人,举着火把示威一般的晃了一晃,却没想到花娘一手拍地,身躯骤然一弹,这般费劲心思的暴起却不是为了伤人,只是为了抢夺对方手上的火把。 花娘的目光穿越火光,看着朝着他走来的老人,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仍旧在笑,跳动的火苗点燃了衣衫,花娘在火焰中躺在书生旁边,火光里尽是疯狂笑声。 只有之前喊走水了的小伙计,怔怔看着这一幕,叹息了一声,正要在脑海里琢磨出一桩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骤然瞧见木楼一角燃起的火光,立刻高喊,“老板娘,真走水啦!” 要是他们缘来客栈被这一把火烧干净了,老板娘还不得疯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谁死谁活 孟双刀脸庞涨红,神情苦涩,缓缓的松开腰间长刀,解了腰间又装满了酒的酒壶,拧开塞子,向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半数都顺着下巴流淌下来,胸前一边湿透,孟双刀这人小气呢,平日里喝酒都是小口小口的抿,此时却难得的豪迈。 孟双刀眼光终归受限于方寸江湖,平日里遇到的那可不就是芝麻大点的官儿嘛?这些对晋升没了指望的芝麻官还不就盼着能从他们这些小帮派里捞些油水,大多好摆平,十两银子不行,那就二十两,指不定前一刻还横眉冷目的官爷下一刻就一脸笑意的放行了。 看着吴千户袖手而立,孟双刀只当有戏,赶紧给身边的帮众打了个眼色,几个人赶紧将银子拿出来,东拼西凑,凑出了十几锭银裸子,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这差不多就是孟家帮的全部家当了,孟双刀眯眼一笑,就要将这些东西塞进吴千户怀里,询问道,“既然是误会,您看,放我们一马?” 吴千户欲言又止。 这位大当家做事大气,那也是江湖上的大气,想不到官场人物的狡诈歹毒,心道莫非是人家北镇抚司的大人物看不上他们这小帮派的那点银子,孟双刀没理会帮派里几个元老痛心疾首的眼色暗示,靠近吴千户,小声道,“我们这小帮小派的不容易,您给条活路,您要是觉得我们这些银子少了,在城里我们还有几处田宅,到时候卖了地契给您送来,您看怎么样?” 帮中的几位元老都拍大腿了,心道当家的不知道柴米贵啊,他们孟家帮这么些年攒下的家业,那可是留着给帮里辛苦半辈子的帮里兄弟娶媳妇生儿子的,就这么拱手送了出去?还是送给这一帮不知真假的所谓官军? 吴千户这才微微一笑,点点头,吩咐身边一人将银票收下,这才附在孟双刀耳边暗示道,“我们职责所在,不难为您孟大当家倒是可以,可您也得找个人来给我们交差啊,这人死活无所谓,到时候扔进牢中备案就成,这一桩事情就可以揭过了,还有啊,这人在你们孟家帮的地位可不能差了,否则我也无法交代。” 说是暗示,吴千户的声音却半点没小,周围孟家帮的帮众,大多都听的清清楚楚,几个帮众元老,互相看了几眼,心思莫测。 孟双刀脸色难看,自然听出了这话中的歹毒,站在一旁的官家老爷则神色古怪,拿着问询神情打量过去,吴千户到这位大人身边,这位青年人一手按住腰里的绣春刀,悄悄做了个割喉动作,压低声音道,“大人咱既然是暗访,不打草惊蛇是最好,可如今这条蛇已经惊了,自然不能再放任他们归巢,将他们转移到临近的地方大牢太过张扬,也不行,最好先将他们稳住。 江湖人明里讲究什么道义,真到了生死之间和寻常人又有几分不同?大人放心好了,我这条离间计百试不爽,等着他们自己打起来,我们再动手,对于江南这张大网而言,丢了这么一条小鱼顶多泛起一点水花,我们只要迅速取道南行,不会碍事,至于这些江湖人,您不用在意。” 这位官家老爷神情变幻,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叹息,看着眼前的吴千户,说不上心里是怎样的滋味,这位吴千户一路与他品酒喝茶,偶尔还能谈些对时局的看法,这一路早就引为知己,曾经早就听说北镇抚司罗织罪名恶名昭著,一直很庆幸同路的是吴千户这样一个身处浊流却能洁身自好的妙人,却没想到还是他一厢情愿了吗? 似乎是夜风微冷,这位官家老爷将脖颈向衣服里缩了一缩,面目藏在火光照耀不到黑暗里,最后点了点头。 孟家帮这位二当家被松了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站在孟双刀的身后,神色焦虑,三当家则是一手捏着长鞭,秀眉微蹙,目光四处打量,尤其在吴千户和不知何时从客栈里下来的官家老爷身上多看了几眼,孟双刀则朝着手下连番眼色暗示。 三当家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心中已经嗤笑出声,就晓得她这位堂哥不打算吃下这哑巴亏,没看方才已经朝着众人打了几个只有孟家帮里人才懂的暗号?两年前一次撞上一波势力不小的拦路匪,孟双刀就是靠着这法子带孟家帮逃过一劫,那时候她问孟双刀如何会这方法,孟双刀咧嘴一笑,说是在赌场里看人出老千,头脑一灵光,方法就有了,行走江湖,没有大学问,还不许有些小聪明? 下一刻,孟家帮众人齐动,孟双刀更是腕力一沉,先一步朝着那位官家老爷抢先出手,招式狠辣,这位官家老爷看着扑面而来的刀锋,脸色发白,而站在身边的吴千户脸上一惊,顾不得管旁人,先一步挡在了孟双刀的身前,孟双刀心中一笑,左手刀陡然转向,直砍向吴千户胸口,他这这一招是最初学双刀刀法的时候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的,最适合于对敌两人,第一招看似实招实则虚招,第二招才是真正的杀招。 孟双刀原本想趁着这一招得手趁机开溜,能伤到吴千户最好,不能伤到也足够他一瞬手忙脚乱,却没想到吴千户早有防备,身子向后一仰,几乎与地面平齐,堪堪避过这一刀,同时一手拍在腰间,绣春刀从刀鞘中滑落。 再下一刻,绣春刀已经握在吴千户手中。 不知何时,夜风吹起了这位年纪轻轻就做到锦衣卫千户的青年官军的外面锦袍,露出里面御赐的飞鱼服一角,对这位锦衣卫千户而言,今夜这个叫什么孟家帮的小帮派已经出乎意料,敢做贩卖私盐的买卖,已经不是一般的胆子,这个绰号叫什么孟双刀的大当家更是出乎意料,只是让他付出帮中一人的代价,他为何要非出手不可?难道这个姓孟的能看透他的内心,猜出今夜他打算赶尽杀绝? 吴千户不信,所以他打算拿着手中刀好好问问。 两相碰撞,刀刃上火星四溅,孟双刀趁机扭头,扯着嗓子喊道,“你们快走!” 孟双刀这位三当家虽说是女儿家,却也有着豪迈气概,尤其不是只会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跺脚喊了一声堂哥我来助你!一扬鞭就要加入战局。 孟双刀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腰身一拧,堪堪躲过了刁钻角度的一刀,鬓角发丝被斩断一缕,孟双刀顾不上应付吴千户的招式,焦急道,“带兄弟们走,我随后就跟上!” 这位三当家头一次看见孟双刀这样朝她发脾气,心中委屈,却不敢不听,朝着和吴千户缠斗在一起的孟双刀瞪了一眼,接着边打边招呼着孟家帮众人后撤。 出了客栈,林子里黑漆漆一片,这位三当家站在事先的约好的碰头地点,朝着帮里的兄弟一个个看过去,没见到孟双刀的身影,双眼一红,心慌朝着林外奔去,望着燃着火光的缘来客栈,流下泪来,喊了一声表哥。 骤然听到一声笑,林间小路里,孟双刀双刀入鞘,一身衣衫染血,因为杀气甚重而显得分外狰狞,但看着这副面孔,这位三当家只觉得安心,孟双刀拍了一下三当家的肩头,顾不上因为以命换命打法而受的几处伤,边从身上扯下布条简单绑住身上染血的伤口,边急切问,兄弟们都跑出来了? 帮里一个同样使刀的汉子,第一个迎出来,咧嘴一笑,将背上包裹扔下来,邀功道,“大当家,就说你那时候一声令下,喊一声风紧扯呼,就我眼疾手快,先给那个收下咱银子的家伙劈了,也不知道死了没有,不过咱孟家帮这些年攒下的本钱,可是被我又抢回来了,大当家,什么时候也提拔提拔我,高了不指望,怎么也让我坐坐咱孟家帮里的第四把交椅?” 孟双刀神色古怪,骂了一声,“去你娘的,咱孟家帮做的可是正经生意,整天第几把交椅第几把交椅的,这就开始准备当山大王了?” 这使刀的汉子哈哈大乐。 大家心头郁结的气氛也为之一空。 不过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孟双刀看向黑黝黝一片的林子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沉声道,“谁没跑出来?” 众人顿时脸色一黯,老赖第一个发声,捂着脸庞,年纪大了,在这江湖上生死也见惯了,原本已经不轻易激动,却发出了哭腔,支吾说了一声小六子,接着未等几人报出名字,孟双刀环顾四周一眼,突然心中有些不好预感,问道,“老二呢?” 孟双刀这一声老二,指的只可能是二当家,几个帮中元老,不敢看孟双刀的双眼,还是一个早就追随孟双刀的元老人物,叹息一声道,“大家都往外跑,那帮朝廷鹰犬又在后头紧追不舍,一着急跑散了,叫人在林子里找,这会儿还没见到人,八成是糟了那帮官军的毒手啊。” 孟双刀将双刀塞进腰间,叫了一位帮众元老,交待了几句,接着一个人阴沉着脸走出林子,放眼看去,远处的缘来客栈仍旧是火光冲天。 孟双刀想起当初与老二的第一次相遇,就在街角的面摊,当初那个落魄逃命却依然有几分自矜的秀才,最初看不上他们孟家帮的小门小派,他孟平吃着面,使了激将法和这秀才打赌,如此才将秀才拐进了孟家帮,如今他这位大当家,总归有责任将老二完好的带出来。 缘来客栈的两个灯笼尚在夜风中招摇,那位吴千户脸色阴鸷,一个袖子仍在滴血,方才他一时大意,着了孟双刀的道,原本以为早已是瓮中之鳖的孟家帮竟然敢先一步发难,逃了个七七八八,这些他带出来的锦衣卫更是伤了不少,尤其其中一个他原本有意培养的,更是受了重伤,方才死死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活不成了。 吴千户心中暗恨,发誓一定要将孟家帮斩草除根,另一方面也在很铁不成钢,这些靠着父辈余荫而混入锦衣卫的家伙们都是混吃等死的吗?竟然连和这些普通的江湖草莽交手都要死伤?他不恨孟双刀伤了自己,只怪自己实力不够,若是能一招将孟双刀制服,也不至于出这么大的乱子,孟家帮的事是小事,但这件事要是传到他们赵指挥使的耳朵里,难免要怀疑他办事的水准。 将方才擒住的几人挨个绑在缘来客栈的门口,接过一方丝帕擦了擦手上鲜血,这位吴千户一手攥紧鲜血淋漓的丝帕,一脚踹在一人脑后,这位孟家帮中的普通帮众一头朝着地面一头栽倒,生死不知。 好在这些人不都是孟家帮中的小鱼小虾,这个身手普通的秀才,竟然也是孟家帮中的二当家吗?吴千户伸手抓住这位二当家衣领,似笑非笑,骤然高喊道,“孟双刀!” 孟双刀站在能看到缘来客栈门前景象的林中,目眦欲裂,孟双刀握着刀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的抖动。 背后响起一声啜泣,孟双刀瞪着血红双眼扭头,看到三当家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身后,掩面而泣。 孟双刀神色复杂,叹息一声,大踏步朝着客栈方向走去。 三当家犹豫叫了一声堂哥。 孟双刀看了一眼月色,笑容中有着难以掩饰的苦涩道,“我去找他,他堂堂的锦衣卫千户,犯不着再和老二过不去,等着回来,孟家帮是留不住了,你就跟着老二走吧,你的心思我明白,恩是恩,情是情,别为了一个报恩就给自己的一生画地为牢。” 这位三当家忽然脸色煞白道,“原来表哥你都知道。” 夜风微冷,孟双刀抽了抽鼻子,又挺没风度的拽了一拽腰带,这才带着几分无赖气说道,“你与老二渐生情愫,我心如明镜,我孟平不着调惯了,有些话说出来都不怕你笑话,想当初刚有孟家帮的时候,我可没少带着一帮糙老爷们翻墙偷看村子里的寡妇,那时候啊,就想,什么时候我孟平赚够了银子,就将村头那屁股大奶子大的小寡妇娶回家就心满意足了,至于黄花大闺女?那都没敢想,哪个好人家的姑娘看得上我这么个大大咧咧的粗人?表妹你这么美的姑娘家,我就更不敢想了,好在你看上了老二,都是孟家帮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这位三当家踉跄向前走了一步,欲言又止,眼中有着水雾,最终忍不住道,“表哥,我从没对不起你。” 孟双刀脚步顿了一下,再没回头。 远处渐渐亮起一抹鱼肚白,看着果然来自投罗网的孟双刀,吴千户神色复杂,直到这一刻,他才对这位江湖草莽另眼相看。 孟双刀站在客栈门口,将双刀提在手中。 吴千户拿出鞘的绣春刀作了回答。 孟双刀仰着脖子,将酒葫芦里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接着手一抛,两柄长刀砸入土中,嗡鸣不止。 孟双刀长出一口气道,“无论输赢,我孟平不求活,倘若我侥幸赢了你,放我这些兄弟一条活路,有我孟双刀这刀今日立在这里,这里的事情,他们不会乱说一个字!” 就跪在身旁的这位二当家,双手握拳砸在地上,喊了一声大哥,涕泗横流看向自己的双手,头一次悔恨这双手握的是笔而非刀。 孟双刀站在风口,一身衣衫被风吹的飞扬,精瘦身躯仿佛在一刻稳如磐石,孟双刀用仿佛交待后事的语气道,“你对孟婉的心意,我心知肚明,今日之事,你也不用为我鸣不平,这孟家帮好歹是我一手创下的,你偷偷做什么,我还不清楚?你结交盐帮,偷贩私盐,想要大赚一笔或许是鬼迷心窍,我却眼睁睁看着你一步步陷进去,你说我该是不该?说起来好笑,我孟双刀自认为能无动于衷,到头来却发现我仍然当你是兄弟。” 这位二当家脸庞僵硬,伸手拂去伸手拂去青衫上的灰土,一丝不苟,此时脸上明明带着淤青泥土,这动作只让人觉得分外可笑,却无人笑得出来。 吴千户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骤然冷笑道,“真是不懂你们所谓的江湖情意。” 这位二当家状若疯癫,声音嘶哑喊了两句话。 一句说给三当家,是“婉妹,我对不起你”。 一句说给孟双刀,“大哥你看错了我!” 接着猛地双手抓住身旁一人的腰刀,脖颈一碰,鲜血四溅,话音刚落已经头歪下去,那位抓着腰刀的锦衣卫,被这一撞愣了片刻,接着脸色狰狞,顺势将腰刀砍下,咔嚓一声,人头落地,身躯跌落在尘土中,头颅犹自滚动。 孟双刀骤然见到这一幕,从不离手的双刀都跌落在尘土中,半响无言,只怔怔看着滚到脚边的头颅,似乎不敢碰触,半响才伸出手来摸上了一缕长发,最后双目通红道,“老二,你傻啊!” 同样姓孟,单名一个婉字的三当家,骤然见到这一幕,身躯摇摇欲坠,接着撕心裂肺一声喊,不顾对面如同牛鬼蛇神一般的北镇抚司众人,还未走到跟前,却被人拦住,孟婉甩手一鞭,径直朝着只是奉令行事的这锦衣卫脸上甩去,脸上被打出了一道血痕,这位因祖上余荫而一路顺风顺水的锦衣卫何时受过女人的气,顿时怒火中烧,孟婉下一刻就被一巴掌甩在脸上,接着被几人制住,动弹不得。 吴千户没有趁机动手,脸上带着玩味神色看了一眼孟双刀,再看了一眼这个调皮跑出来的孟家帮三当家。 感慨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 李月白刚回到客栈,还未和吴老碰头,老远处就看到这里零星未熄的火光,从后门进去,近处一看两座木楼被烧了半座,天生丽质却分量不轻的老板娘正叉着腰挥斥方遒,一个个小伙计不敢怠慢,抱着木盆抬着木桶,有小伙计筋疲力尽之下有些眼花,给李月白当成了看热闹不干活的同行,倒是没破口就骂,而是将一个顶大的木盆硬塞进了李月白手里,吆喝着叫李月白赶紧去打水。 李月白啼笑皆非,好在未用他动手,最后一丝火星终于被人扑灭,吴老不知何时站在李月白身边,徐白鹤走出来,还刻意抱着胳膊站的离这老人远了几分,李月白都看出了徐白鹤和这吴老之间有些古怪。 李月白开口问方才那一男一女的去向。 吴老脸上并没有欣喜之色,朝着方才火烧的最盛的地上伸手一指,李月白看去,正是两个人形,李月白心中并没有多少同情,只不过见到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被烧成了两团焦炭,即使这两人是十恶不赦的歹人更是意图拿他性命,也多少有些令人唏嘘。 老板娘吩咐伙计将这里清扫出来,感叹了一声,这一对狗男女啊,语气复杂,倒不全是险些被一把火点了自家客栈的愤恨。 缘来客栈虽说没被一把火点干净,也不能再住了,李月白叫徐白鹤收拾东西,接着和吴老一道走出客栈,立刻就听到小伙计朝着老板娘吆喝什么又打起来了,这一晚上被折腾的不轻,老板娘都要气得抄起客栈院子里的钉耙亲自上阵了,带着一帮伙计气势汹汹的去往门口,想着要是这帮人再敢拆了她大门口,说什么也得先抓了人要他们赔钱,方才那一对狗男女死了倒是干净,她可是亏大了! 结果半路被一个北镇抚司的青年人伸手拦住,说什么前头官家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老板娘这下更气了,怎么你们在我客栈门口办案还要我回避?结果看到这帮原来只当是那官家老爷随从家伙整齐的拔出一溜腰刀,又露出身上的飞鱼服,要说这朝服摆在老板娘面前,她也分不出品级来,但好歹能晓得这是官服,心想这随从都穿着官服,我的亲娘啊,这得是多大的官? 这一琢磨,不敢逞强了,但也耍了几分小女儿脾气,冷哼一声,咬牙切齿一扭头,将钉耙扔在地上,又踩了一脚,哐当哐当作响,身后跟着的伙计,默默替老板娘捡起钉耙,学着戏文里朝着这几位官爷做了个揖,这才又点头哈腰的跟在老板娘后头跑远了。 这些个锦衣卫只是面无表情,连冷笑都无。 李月白身旁这位吴老身处西湖剑宫,自然眼界格局藐视一般的江湖草莽,碰见寻常的官兵士卒,习惯了并不买账,倒是在扬州没少见一些士族子弟,哭着喊着要上剑宫学个一招半式,此时明知眼前是非比一般朝廷鹰犬的锦衣卫,仍两手揣在袖子里,大摇大摆朝前走去,方才叫住老板娘的那青年锦衣卫神色不屑,大概也想不到怎么会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想再浪费唾沫,只腰刀出鞘。 李月白笑眯眯跟上,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指了指自己脑门,客气道,“我这长辈脑子不灵光,最看不清形势,你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这锦衣卫一愣,尚且没听懂李月白话中意思,只觉得手中一空,只一次呼吸的功夫,手中刀莫名其妙就到了眼前这老人手中,能混到锦衣卫的角色,即使见识浅薄也浅薄不到哪里去,自然知道这老人身手远非自己可比,脑门上渗出冷汗涔涔,脸色阴沉,却一言未发,眼睁睁看着老人过去,随后老人才伸手一抛,腰刀重新入鞘。 李月白紧随其后,朝着这锦衣卫点头一笑,在后面拎了包裹的瘦竹竿,小跑两步跟上来,很是领会了李月白这主子的意思,道了一声辛苦,这才大摇大摆出门,这锦衣卫顿时脸色十分精彩,敢情这几位将他当成看守大门的了?他们锦衣卫,向来只为天子守宫门,这帮人哪里来的胆子? 出门正好见到孟家帮那位二当家头颅滚落的一幕。 向来性情古怪的吴老也在门前驻足,语气唏嘘道,“这姓孟的小子,我一路上几次观察着,倒是颇合我的胃口,虽说根基打的一般,也过了最好的年岁,但也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当有五成可能入一品,死在这里可惜了,至于这位这姓吴的锦衣卫,性格太阴,心思太杂,野心太大,让老夫去猜,这人以后声名显赫和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各占五五之数。” 李月白沉默了半响,吴老的意思他听的出来,老人虽有爱才之心,却并不刻意左右李月白的想法,想来也清楚若是救下孟双刀,则必然得罪这位锦衣卫千户。 吴老其实同样心思摇摆,李月白就像是自己的一位子侄辈初出茅庐,实在不应该此时就去得最官家人物,还是这样一位在锦衣卫中注定平步青云的青年才俊,虽说江湖人从心里瞧不起朝廷鹰犬,却不得不说唯一不敢得罪的偏偏是这帮人,旁的人杀了也就杀了,不过一刀的事儿,只有朝廷的人,杀了就是在打朝廷的脸面。 吴老声音低沉问,“救不救?” 李月白回答了一个字,“救!” 吴千户一手拎着绣春刀,负手而立,走到这位孟家帮的三当家面前,审视着面前这女子,目光中更带着几分赞许欣赏,不过这眼神让孟婉只感觉到被一尾毒蛇盯上的阴冷,全身如坠冰窟。 吴千户伸出两指轻轻抚摸着手中绣春刀,想起在那座天下人无不好奇的皇宫之中,用这绣春刀用的最好的是一个老太监,老太监曾说若他吴千户能得他刀法五分真传,整个天下用刀之人当中,他就足够排进前十了。 “我给你一个机会,赢了我,我就不与这女人一般见识。” 孟双刀没有回答默认,接着眼神看向孟婉,吴千户心领神会,挥手示意,几个锦衣卫手一松,孟婉挣脱开来,显然此时她要走要留,北镇抚司这些人都会坐视不管。 黎明时分,一线天光东来。 两人的第二次交手。 孟婉站在不远处,只觉得光芒刺目,不知是日光还是刀光。 一刀。 两刀。 三刀。 胜负已分。 近乎是玩笑的最后一刀,吴千户喊了一声“跪下!” 一刀拍在背后,已经是强弩之末孟双刀险些跪倒。 最后身着飞鱼服的青年人猖狂大笑,负手而去,今日他很想让某个人见证这一幕,问问第一次见面就朝着他脸上唾了一口唾沫的老太监,他的刀法如今可得了他五分真传了? 身后孟双刀半跪在地上,双刀拄着地面,拄的分外艰难,却不肯让自己的双膝真正的跪在地面上,之前的三刀他只挡住了两刀。 此时看着眼前渐渐模糊的画面,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吴千户,孟双刀只想苦笑,他同样想起了教他练刀的师父,什么单刀靠手,双刀靠走啊,絮絮叨叨,似乎模糊间回到了练刀的年岁里,屋檐上的燕子筑巢,春天会有雨水浇下来,滴答滴答,孟双刀低下头,看到胸前血水,原来是滴血的声音。 师父啊,你曾经说咱们这双刀法,不差不差,天下第八,行走江湖,能打败一多半的高手,剩下那一小半打不过的,就不要出手嘛,这一点我始终不敢苟同,身为男儿,哪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这位平日里就大大咧咧的孟家帮大当家脸上出现一抹笑意,就像是以前受了伤,三当家帮他包扎伤口,那时候他总是这样的嬉皮笑脸,搞不好受了伤还要挨上这位三当家一脚。 孟双刀用尽最后的力气,明明目光凶狠,脸上却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笑意。 “我孟双刀,除了天地父母,未曾一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斜阳秋草一段事 客栈外的林子一阵摇动,几个人从林中钻出来,领头的是之前说要坐第四把交椅的汉子,狰狞面孔上满是杀气,看了一眼天上月色,先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这一口唾沫,不仅是啐给北镇抚司这些人,更是瞧不上方才他一说要去救大当家就胆怯往后缩的帮中元老,说什么要给帮里留些种子,话虽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不舍得自个儿性命? 身后一咬牙跟着出来的两个帮众,也都神情纠结,回想方才一位帮中元老说的话: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江湖人,谁真他娘的怕死,还不是怕和官家作对怕连累了自己的妻儿老小? 又岂是没有半点道理? 另一头,眼见孟双刀身受重伤,李月白吩咐徐白鹤赶快抢人,好在瘦竹竿身手马马虎虎,轻功倒是一流,偷摸一看那位锦衣卫千户并未注意,几个起落间立在二人交手之处,拖起已经昏迷过去的孟双刀,急急后撤。 那位吴千户骤然察觉的身后动静,警觉回头,正看到李月白这三个蟊贼偷人的举动,脸色难堪,只当是三个不知死活的孟家帮帮众,就要拔刀一一斩杀。 好在此时有剑宫那位老前辈闪亮登场。 徐白鹤背着孟双刀进入林子,吴千户欲丢下老人来追,被老人缠住。 趁着吴老与吴千户交手,李月白在不远处捏着嗓子,匪里匪气喊,“老吃货,大当家已经救出来了!就这么一个人你还打半天,你这能耐行不行啊?不行我上!” 老人老脸一红,支吾道,“滚你娘的犊子。” 吴千户听出话中讽刺之意,怒火中烧,从交手中他早就晓得这三人不可能是孟家帮中人,哪有比大当家还手段高超许多的普通帮众? 这几个出来救人的帮众骤然听到李月白一声喊,脑子先迷糊了一下,朝着和吴千户交手的老人看去,怎么也没瞅出来这是他们孟家帮的哪号人物。 再一扭头,看到尚且半死不活的孟大当家,眼睛一红,险些和瘦竹竿先打起来。 徐白鹤劈头盖脸先喷了这位孟家帮帮众一脸唾沫,没长眼睛,看不出来我这是在救人?这人脸色尴尬,搓着手站在一旁。 李月白朝着这汉子多瞧了一眼,方才在客栈里,似乎就是这家伙喷了自己一脸唾沫,骂什么没卵蛋吧? 这汉子同样认出了李月白,若是李月白骂他一顿还好,他对着老天爷发誓,决计不还嘴,可偏偏李月白是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让他万分不自在,羞愧的满脸通红。 李月白开口问道,“其余人呢?” 这汉子这才向着林子里打了暗号,将其余藏在林子里的帮众叫出来,李月白站在月光下一看,哪还有之前在路上时候的生龙活虎? 一个个都挂了彩不说,神情也都有几分萎靡。 李月白看着孟家帮里一通混乱的场面,人心复杂,他一个外人自然不去掺和,叫上这汉子,找了一辆还算完好的马车,叫瘦竹竿给孟双刀安顿在上面,那位叫孟婉的三当家,正愣神,李月白已经翻身上马,回头道,“傻娘们,还不赶紧上车?” 这一声傻娘们的称呼也不知道是否入了耳朵,孟婉魂不守舍跳上马车。 李月白并没有刻意等吴老赶上来。 天色渐亮,一道人影出现在马车后,一个疾行,身侧半黄不青的秋草齐齐低头,老人风尘仆仆,但并没有受伤。 想到临走时候姓吴的那锦衣卫的气急败坏嘴脸,老人老怀大畅,心想还是跟着李月白这小子有意思,至于之后真叫北镇抚司查出了他们是哪路人马,大不了再去和这些朝廷鹰犬扯皮,难不成朝廷还真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儿平了西湖剑宫? 孟婉扶起孟双刀,李月白询问道,“还有救吗?” 老人沉吟道,“应该有吧?” 李月白脸庞抽搐。想起之前本来早就吩咐瘦竹竿出手,结果被老人拦住,说什么这一战也是孟双刀的机缘,看看再说。 李月白本来以为吴老成竹在胸,哪怕看到吴千户和孟双刀打的惊心动魄,也只当看戏,不过如今人命关天,李月白也舍不得心疼自己带来的丹药了,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盒,抛给徐白鹤,自然有徐白鹤拎了水囊给孟双刀喂下。 孟婉看着在一旁气息稍微平稳的孟双刀,眼角微微湿润,再扭头看向李月白这个一路上都瞧不起的公子哥已经坐上马背,神色复杂。 徐白鹤站在孟婉身边,故意酸溜溜叹息两声,这盒子里必然是西湖剑宫的珍品丹药,要说不艳羡是假的,就说能够能够在关键时刻救命的丸药,哪个不是稀罕货?徐白鹤艳羡归艳羡,倒是不敢真昧下一颗,不过也不介意给这傻娘们点儿眼色。 一路上,相比吴老显得不急不躁,跟在几人身后的孟家帮众人忧心忡忡,昨夜做的是杀头的买卖,一颗心七上八下,实在没心情惦记这一趟损失的货,这眼瞅着逃出生天,反倒要忧心以后的生计了,平日里凡事有三位当家打头阵,如今大当家昏迷不醒,二当家早死了个屁的,就连这位三当家一路都是受了打击的失魂落魄,实在没个主心骨,只好是跟着李月白走一步看一步,盼着大当家早点儿醒来。 一个头发微白的帮众一路碎碎念着,原来勾走了三当家魂儿的是你小子,和大当家抢女人,不地道啊,要是早让我们晓得了,管你是不是咱们帮里二当家,我们一定打的你下不来床,说完了,这位帮中老人忽然一怔,眼角挤出泪水来,望着身后那匹二当家常骑的白马,喃喃道,“怎么你就死了呢?” 除了这一片愁云惨淡,每个人多少有各自的心事,孟家帮里,老赖脸色焦灼,一个人刻意走在队伍最后面,时不时朝着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缘来客栈望上一眼,希望出现小六子的熟悉身影。 原本以为是北镇抚司那帮人对小六子下了死手,结果昨晚却并没有找到小六子的尸首,帮里有人就风言风语,说他徒弟小六子是一时害怕,趁乱一个人跑了,白眼狼一只,这老赖哪里听的下去?都要拎上砍刀了,死活被几个老弟兄拦住,说咱孟家帮如今多事之秋啊你就别再惹事了,老赖心急,但也是听的劝的,抹了一把眼角泪水,这一晚上啊,总觉得这心慌,要不也不会刻意落在队伍后面,老赖望着道路尽头,在心中默默道,他们都觉得你是白眼狼,可师父我不信,不信呐。 等着快到傍晚,一行人路过河边,李月白吩咐停下来休息,吴老去林子里转悠了一圈,拎回两只野物,李月白吩咐徐白鹤去打水,孟婉正好也去河边取水,或许是心不在焉,正好和徐白鹤撞上,徐白鹤一看水囊里的水都洒掉了一半,这就赖上了,这一路上他可是早看这小娘皮不顺眼,仗着这什么狗屁孟家帮三当家的身份,可没戳着他脑门骂什么胆小鬼。 不远处人们眼看着这徐白鹤和这位三当家孟婉争执起来,徐白鹤也没干啥,他能对这么个姑娘家干啥呀,就腆着脸说了几句话,反正不怎么好听就是了。 这位三当家只是怔怔立在当场,咬着发白的嘴唇,一言未发。 刚才说这位三当家是丧门星,谁娶谁倒霉的瘦竹竿也觉得索然无味,心中诧异,怎么这贼婆娘一晚上就改了性子?这要是几天前,肯定叉着腰骂上了,他徐白鹤要还嘴,指不定这婆娘连鞭子都能使上了。 骤然徐白鹤听到远处一声喊,李月白骂道,“滚回来送水。” 徐白鹤一声冷笑,这才重新又拎起水囊打了上游的清水,去给李月白送去。 等着周围人都散去,孟家帮这位三当家一个人站在水旁,孟家帮这些年也见惯了生死别离,她啊,终归不是柔弱心肠的闺中女子,江湖儿女,谁不是生时快意恩仇,死时一抔黄土埋骨? 细看这位三当家双眼微微红肿,昨夜大概是凶狠哭过,今日吹着萧瑟秋风,眼角虽然还有些湿润,却再无泪水,就仿佛属于女儿家软弱内心的泪水已经在昨夜流尽。 这位三当家手揣进衣袖里,细细摩挲袖中的一块玉佩,玉佩上雕着一尾金鱼,寓意年年有余,红色的穗子,十分喜庆。这东西似乎怎么看都不像是送于女儿家定情的信物,他那位二哥家道衰落之前只留下了这么一件东西,算不上什么珍宝,在她心里却是最珍贵的,也是如今仅剩的能够将自己与二哥联系起来的东西。 她觉得她是懂得二哥的心的。 三当家在嘴角勉强牵扯出几分笑意,想起自己的飘零身世,她本是不知出身,不识父母的孤儿,难得被师父收养,师父也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对徒儿打骂的坏脾气,反倒是难得的亲切和蔼,可惜了在街头的一次卖艺,一个被她吸引的纨绔公子哥,阴差阳错,反倒害了师父性命,那时候逃出来的她觉得这世上全是丑恶嘴脸,无依无靠,站在街头,看到孟家帮经过,街头几个小乞儿被冻的瑟瑟发抖,偶尔也有好心人随手扔下几个铜板,可那一个个披着貂裘狐皮的好心人眼中有的也只是漠然,最多会有那么一点怜悯,那时候孟双刀从马车上跳下来,掏出银子,在临近的包子铺买了整整一屉的热乎包子,就蹲在墙角,挨着小乞儿分包子吃,孟家帮虽不入流,这位怎么也是一帮之主的孟双刀去没有觉得半分丢脸。 孟婉相信自己就是在那一刻被打动了,除了怜悯之外,她在孟双刀的眼中看到了热情,仿佛能温暖这冬日的热情,她从墙角走出来,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了人生第一次的假话,因为同样一个孟姓,她说她是孟双刀的表妹,她自己都觉察了自己话中的漏洞百出,孟双刀这个傻子,竟然信了。 孟婉相信自己是喜欢孟双刀的,她会亲切的叫孟双刀大哥,会在帮众起哄的时候脸庞微微发红,然而她也知道二哥是喜欢自己的,这位二哥白读了那么多的书,实际上却并不善于言辞,晓得孟双刀对她的意思,只会将这份喜欢深深的埋在心里,她想起月色下,中秋赏月的时候她的这位二哥忍不住偷看她的侧脸,却会在她注意到的时候装作不经意,想起有一次她得了风寒,这位二哥替她煮好了药,怕孟双刀误会,却不敢亲自去送,只敢托帮众送来。连孟婉都不清楚,他的这位二哥,什么时候渐渐的走进了自己心里,她在自己屋中托着腮纠结,愁思中带了一些甜蜜,孟双刀的爱是安稳平和,她这位二哥的爱是默默无声。 她在两人之间左右摇摆,仿佛一棵苇草在风中摇曳不定,直到他的二哥终于在一个月色里向她表露心迹,说要赚足够多的银子,去报答孟双刀的恩情,然后带她远走天涯,她终于被打动。 如果二哥是因为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希望她没有做出选择多好。 孟婉抬头,看到不远处的马车依旧还没醒过来的孟双刀,或许在自己的心中,也是觉得二哥的死和大哥有些关系的吧,若是没有大哥那一番话,结果是不是不同?但她不想去刨根问底,甚至不想去探究,这世上的很多的事,其实并不需要真相。 不知何时,袖中玉佩落在了水中,而孟婉拎着水囊离开,恍然未觉。 在河边生了一堆篝火,烤了两只路上打的兔子山鸡,李月白和剑宫这位老人并肩坐在篝火旁,这老家伙竟然从衣兜里掏出了两包盐巴,说是路上和附近的村民要的,正好用来烤野味。 老人说到吃条条是道,但真要动手,还不如李月白了,只好在一旁等着,方才也看见了徐白鹤去找那叫孟婉的女子的麻烦,也只是冷眼旁观。 老人伸手指了指山鸡腿,意思是这鸡腿我预定了,可别给瘦竹竿这小子。 这才看着李月白说道,“小混蛋你还挺怜香惜玉啊,怎么,看上这姑娘了?中上之姿,给你这位剑宫的少宫主当个侍妾倒也勉强配得上。” 李月白撕了山鸡腿扔给老人道,“人家有心上人。” 老人不咸不淡道,“死了。” 李月白哭笑不得,下巴朝着马车上昏迷不醒的孟双刀抬了抬,老人啃了口鸡肉,啧啧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以老夫这些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啊,这女子和趴着的那位是有缘无份了,这死鸡不如活鸡能扑腾,在人心里,活人却偏偏争不过死人呐,我看你小子,要想趁机而入,倒是大有机会。” 李月白站起身,似乎意图将剩下的烤肉都拎走,说道,“想多了,不过只是不喜欢在旁人的伤口上再撒盐,更何况只是这样的一个可怜女子。” 老人赶紧比划着让李月白将剩下的烤肉放下,怎么都得再给他剩点儿吧?接着叹息一声道,“好,不说这个了,你小子也和我透露透露,你爹让你去栖霞山做什么?咱剑宫里还缺顶级的内功心法武功秘籍了?” 李月白又丢给老人一个鸡腿,老人双手捧着,烫得两手来回倒个,仍不亦乐乎,李月白翻了个白眼,卖了个关子。 李月白转身离开,老人倒是没继续追问,几年前这小子和他在剑宫的藏书阁碰上,就是这副没大没小的样子,老人倒也习惯了,这样挺好的,远比江湖中人称兄道弟表面恭谦来的舒心许多。 夕阳余晖洒在水面,老人望着山间被吹动的野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欠债的 两日之后,在官道上已经看到雍州界的界碑,秋草萋萋,夕阳晚照,不少附近的老百姓从前面的永安城中出来,城池恢弘,一眼瞧过去就晓得是堪比京师的大城,直到一行人下马入城,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虽然有生气,但却称不上如何繁华,再联想永安城的历史,才不禁让人唏嘘。 孟双刀已经能下地行走,这就再也不肯躺在马车上,一手牵着一匹不值钱的老马,笑眯眯的跟在李月白和徐白鹤二人身后。 自从昨天这位孟家帮的大当家醒来,就变得沉默寡言,始终跟着这位大当家不离不弃的帮众,一个个都心中忐忑,却没想到径直等来这位大当家说要解散孟家帮的晴天霹雳,眼睁睁看着这位大当家给银子拿出来,说分了银子就散伙,有硬气的帮众死活不收,给银子扔在地上,结果可好,劈里啪啦扔了一地,给不远处旁观的徐白鹤看的眼热。 要是以往,他这个大当家就该准备骂人了,有事说事,和银子置什么气?这次却一言不发坐在马车上,脸上连表情都没,帮里岁数最大的一个帮众,望着孟双刀的背影抹了一把眼角泪水,说道,大当家啊,还是变了。 这一路上,有不肯离开的帮众就在孟双刀身后尾随,昨日有十几个,翻山越岭走了两日,就剩下三四个了,等着到了这永安城外,除了孟婉,就再也没有旁的人了,孟双刀脸上笑容反倒越来越多,更是有心情和李月白聊聊各种风土人物,杂七杂八。 一路上备受冷落的孟婉倒是也安安静静,这要是李月白不晓得这小娘们最初叉着腰张牙舞爪的样子,指定以为这是哪个出门都要脸红害羞的小家碧玉,不过如此才显出气氛古怪。 永安城这座城池本是前朝旧都,有说太祖皇帝最初起兵是为了当时风华绝代的黎皇后,而那位皇后娘娘就是在国破之前从眼前这座城池上跳下,不过在坊间传言中却有两种不同说法,一是这位皇后娘娘誓要与国共存亡,穷途末路才毅然求死,还有一种说法是前朝皇帝怕这位心头挚爱被人掳去,在软弱无能的一生中做了最狠心的一件事。 那位世上第一美貌却心思单纯的女子,没能等到白头偕老,只等到了兵卒手中的无数刀兵,前进一步是死,后退一步也是死,只好从城池上一跃而下,化作一缕香魂。 孟双刀一路夸张的大叹可惜,这样的女人,要是能端茶送水暖被窝,那是多美的事啊,紧跟在孟双刀身后的孟婉悄悄白了孟双刀一眼。 考虑到天色已晚,明日再上栖霞山,一行人在永安城中休息,晚上出来闲逛,牡丹湖畔一片勾栏瓦舍,香风熏得游人醉,李月白这等纨绔自不必多说,只是孟双刀这种有了钱藏被窝搂着也不肯逛窑子的家伙一改往日作风,大笔的银子撒出去,身旁围了一帮莺莺燕燕甜言蜜语。 李月白坐在屏风后,手执一柄绘有仕女图的檀香扇,一边无聊扇风,一边侧着身子悄悄向着孟平和孟婉那厉害小娘们打量,徐白鹤也加入,被李月白扯着肩膀骂了一声你闲得慌?徐白鹤毫不示弱,晓得眼前这主子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杀的毒辣性格,也梗着脖子道你不也是?俩贼眉鼠眼偷听的人怕被人发现,说话都不敢大声,十分滑稽。 孟平这几日沉迷于烟花柳巷的手段能骗得了陌生女子,哪能骗得了朝夕相处的孟婉?她嘴唇咬的发白,最后妥协说道,“等你伤好痊愈,我再走。” 孟双刀转过身说道,“我这条命是人家救的,孟家帮都散了,我准备这辈子就在那位公子哥身边鞍前马后,你跟着我又能如何?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藏在屏风后的李月白听到这句话,低声自言自语说了一声谁?抬头一看瘦竹竿正指着自己的脑门,李月白伸手搓了搓鼻子,这时才反应过来孟双刀话中的‘那位公子哥’正是自己。 李大少爷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自己实在是没有那种登高一呼就招徕无数小弟的王霸之气,这些年都是靠着偌大的西湖剑宫狐假虎威,实在不认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再送上几颗珍品丹药就要人家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啊。 在一转头,李月白看到孟婉转身离去。 夜风中又有人泪流满面。 李月白摇头叹息。 孟双刀要了一壶酒。 趴在桌上,已经半醉微醺的孟平端详着酒壶,这酒并不知名,孟平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响,也没分辨出老板贴在酒壶上的酒名,酒香醇厚,确确实实的老酒,不过在这烟花之地,喝的再老的酒也只能称作花酒了吧? 不知何时看到同路的公子哥坐在了对面,孟平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还是又醉倒在桌上,迷迷糊糊之间听着对面人说话,这位公子哥大概是将他方才说的话当成了他为了应付孟婉的借口,说人家姑娘死心塌地,骂骂咧咧说了声何苦啊?不过看在你也不容易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孟平苦笑,想解释想为这位公子哥效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话,这一路上,孟平并没有突兀开口去问这位公子哥的出身,但大概也猜的出来,能有他都看不出底细的老人作为护卫的,想来不是出身某个世家大族就是哪个宗门大派,至于这个姓李名月白的公子哥是不是外表锦绣腹里中空,对于如今只想混口饭度日的他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倒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万年不变的道理,唯一让孟平耿耿于怀的是之前在路上同行,自认为阅人无数的孟双刀看走了眼,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是个尊贵公子哥。 混混沌沌之中孟双刀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从少年时候练刀到几十年的摸爬滚打,再到如今的心中郁结,双手划拉出一个圆,嘴角还带着酒渍,孟双刀傻笑说,那时候懂啥,师父说习武练刀成高手,顿顿都能吃大饼就肉,哈哈大笑之后,骤然嘴角一咧,手握成拳捶在胸口,神情痛苦。 李月白一个人坐在对面,认真听孟双刀将心中苦闷说尽。 最后拎走了孟双刀剩下的半壶酒。 第二日醒来,孟双刀晓得自己八成是说了不少胡话,见了李月白神情尴尬,李月白倒是提也没提,买了早饭,一行人边吃边走,这就去往栖霞山。 半路碰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道观,道观里道长倒是颇有仙风道骨,这就让李月白想起即将要见到的那个可爱家伙。 当年那家伙去扬州一带招摇撞骗,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在道教祖庭龙虎山都能排上祖宗辈的人物,唉,当时他李月白还是年少无知啊,竟然就信了,后来剑宫中的探子回报,才晓得这老家伙的道场还在离着龙虎山千里之外的栖霞山,年年香火惨淡,至于和尊崇不可言的龙虎山天师比身份?唉,当时的儿童李月白都替这老家伙臊的慌。 问路上了栖霞山,正是晌午,走了小半个时辰,李月白都开始同情那老家伙了,这一路上,满眼都是野草,香客实在寥寥。 行到半山坡,才见到一个一身朴素道袍的青年道士,衣服上带着两个补丁,蹲在树荫底下,身边摆了摊子竹筒,写着解签卜卦,至于青年自个儿,嘴里叼着根野草,眼瞅着昏昏欲睡,被李月白三人上山的动静惊醒,这青年道士蹭的从树荫下站起来,目光都是绿油油的,如同见到肥羊的恶狼。 吓得李月白赶紧捂着兜里银子就跑,这青年道士追在李月白屁股后头,最开始说二十文一签,到十文一签,到最后咬着牙说五文一签,李月白才从兜里将买早饭剩下的铜板扔给青年道士,不多不少,正好五枚。 青年道士勉强露出笑意问,“公子问什么?姻缘?前程?” 李月白抬头看了一眼山路,微笑道,“问今日上山。” 青年道士头一次听到人要算上山的,不过香客寥寥的惨淡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怕这要求稀奇古怪?李月白接过签筒,信手一摇,一支竹签掉出来,青年道士先一步伸手,将竹签揽在手里,惊喜道,哎呦喂,上上签,李月白没关心这道士讲了什么,倒是看向这道士的袖子,方才那换签的手法玄妙,要不是他李月白曾经受过市井异人的点拨,还不一定能觉察出来,这小道士,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替人解签算卦实在屈才,不用说在繁花锦秀的江南一带,只要在永安城里,都能又是一个大骗子横空出世,就是不晓得这青年道士和那招摇撞骗的老家伙是什么关系。 青年道士开始说的眉飞色舞,结果被李月白目光盯得心虚发毛,心道莫非是自己又露了马脚?唉,回去又得被师父骂,被师父骂就不算啥了,都听习惯了,哪天师父不骂了都睡不着觉,就是中午又得吃馒头就野菜,师父抠啊,之前破天荒提回来的肘子肉,存在小钵钵里,每次做野菜挖一小勺油,有一次他多挖了半勺,差点没被师父唾沫淹死。 李月白好心没有点破这青年道士在签筒里做的小手脚,带着两人上山,直到接近晌午,才终于在山崖边上看见一方小院,几间低矮木屋,或许是被摩挲太久的缘故,院子中的木桌边缘油光锃亮,站在门前,伸手撩开洗的发白的棉帘,李月白突然停住,没有伸手推门,而是狡黠一笑,咳嗽两声,做了个气沉丹田动作。 喊了一声,“欠债的!” 接着门里传来一阵哐当响动,门里倒真出来一个老道,却是屁滚尿流滚出来的,老道士奇怪啊,不知如何将做馒头的面粉洒了一脸,咳嗽连连,老道士伸出枯瘦手指掐了掐,点头道,“老道我掐指一算,就晓得有恶徒上门。” 李月白朝着老道士脸上吹了一口气。 倒不是李月白这一口气厉害,而是山风凛冽,老道脸上面粉被吹散了不少,老道士再拿着袖子给剩下的面粉拂去,露出一张坦诚说相当仙风道骨的面容,看一头花白头发,老道大概已经年逾古稀,瘦削身上一身老旧道袍,袖子不着边幅卷在胳膊上,只是一双从密布的皱纹中露出的双眼,别有精气神,让人觉察出几分隐士高人味道。 老道斜着眼睛瞅了一眼李月白,恶毒心道是不是应该给这小王八蛋踹下山崖一了百了啊,不过脸上嘛,那自然是能让人出沐春风的笑意,就连跟着这老道出门的小道童,都觉得师父真是好气度啊。 李月白伸着手指头指指,意思是脸上面粉没擦干净,老道士一下子泄了气,就连老道身边的小道童,都觉得脸皮发烧,师父啊,咱在门框上塞面粉想要算计人家就不对了,结果还被人家一吓就自乱阵脚,这不就是您常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小道童偷摸踮着脚向着屋里溜去,实在不想丢人了。 山风拂面,李月白就想啊,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眼前这老道还是个多么老实坦诚的可爱家伙啊。 那还是多少年前,这老道去往扬州,在晴雪楼正好赶上一场扬州士子之间的玄道清谈,老道也不过凑了个热闹,一时没忍住发表了几分自己的见解,结果被人泼了一身墨水轰了出来,老道士当初蹲在晴雪楼门口,一身狼狈的老道正好撞见了春风得意去下馆子的少年李月白,李月白顺手就解决了几个被人指示来找老道麻烦的泼皮无赖。 老道十分感激,少年李月白则说西湖剑宫要请老人家做客,当时老道还想这李疏狂怎么也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猜想见了面少不了煮茶论道,最不济怕是也得手谈一二局,害的老人家瞪着一双老花眼从《心印妙经》温习到《上清众仙真记》,就连《棋经十三篇》都多翻了好几页,结果万万没想到啊,一见面径直被李月白这小子诓进了窑子,请当地最红的清倌人奉酒唱曲儿。 不过说起来,那曲儿唱的是真好听啊,老人家连同姑娘家敬的酒都多喝了几杯,五迷三道到也敢学那些富商巨贾一掷千金,把从不离身的半部孤本《太平经》都一巴掌摔在了桌上,等着喝了醒酒汤被人叫醒,一摸怀里,吓出一身冷汗,那时的当红清倌人却捂着那本经书不肯撒手,泫然欲泣道这经书可是顶了白银五千两赏给姑娘了呢,老道士急得抓耳挠腮,再是脸皮厚,也伸不出手来向这姑娘家出尔反尔。 最后还是李月白“仗义相助”,眼都不眨的替这老道士扔出了五千两的银票,这本宝贝经书才没有易主。可怜当时老道士还感激涕零,拉下一张老脸将李月白吹捧成侠义心肠的少侠。 李月白只说了一句话,老人家就差点背过气去。 少年李月白那时一脸认真道:银子借你的,没说不用还。 后来李疏狂才露面,一路礼节周到的无可挑剔,从睥睨楼一路游览到洗剑池,再走到剑宫双峰之上的通天塔,在塔顶看脚下云雾升腾聚散,端着一杯剑宫美貌侍女送上的极品龙井茶,老道抓耳挠腮,脸红的不知如何向李疏狂开口,磨蹭了半响,终于一咬牙提起了那五千两银子。 那时候刚过而立之年最是丰神俊朗的李疏狂品一口茶水,三言两语就将话带歪到了少年李月白在这剑宫中犯下的数不清的混账事,老道竖着耳朵,没忍住还附和了好几声,后来一想才算是明白了,这李疏狂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对于李月白这小王八蛋,他作为一个父亲都很无奈啊。 这才算是琢磨出味道来的老道忍不住含泪和人诉苦:江湖险恶啊啊太他姥姥的险恶了。李月白是个小狐狸,李疏狂何尝不是个老狐狸? 那时少年李月白就站在剑宫脚下,目送来时两袖清风走时两袖都该漏风了的老道心酸赶回栖霞山,李月白其实有些内疚,有件事他始终没告诉这老道,老道虽然喝的五迷三道不假,但平日里一个铜板都顶两个花的老道哪有五千两那么大的底气? 咬了咬牙,才说了抵五十两。 名字叫陈从道的老道士和人见面,习惯一句我从龙虎山而来,老家伙或许确实和这处道家祖庭有几分渊源,但和如今地位尊崇至极的道家天师,怕是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否则也不至于每年都要西湖剑宫照应百两香火钱。 想起旧事,李月白才觉得眼前这个老道有几分可爱的嘛,再想到那五千两这老道还没还,就觉得眼前这老道更可爱了。 接着眼见着老道士不动声色,伸出两指拢了拢衣袖,脚步却挪向了靠在墙边的耙子,李月白心碎了,莫非这老家伙还准备杀人灭口? 李月白狡黠笑道,“上山路上我遇到一个年轻道士算卦解签,就卜了一挂,他可是说我今日福星高照,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求财得财,讨债得债。咱可先说好啊,你可得君子动口不动手,否则既违了你的道心,又砸了你徒子徒孙的招牌,一举两失,多不好。” 眼前老道神情憋屈,最后给钉耙放下,捏着胡子哈哈一笑。 李月白笑道,“这就对了嘛,大不了剑宫再为你这栖霞山每年添上千两香火钱。” 陈从道望向山间云海,不知想些什么,半响之后才眯眼点头。 忽然听到身后动静,李月白扭头,看到之前在路上碰见的青年道士正沿着山间小道上山来,一眼看到李月白,神情略微惊讶,卸下身上摆摊算卦用的东西,从兜里将五文钱递给老道,规规矩矩道,“今天只赚了五文。” 老道将五文钱揣进袖子里,看向青年道士,再瞅瞅李月白,唉,如果这么大气的财神爷是自己徒弟多好,李月白一句话打断了老道的胡思乱想,这可是饿了一路了,还不给安排住处斋饭? 老道朝着青年道士打了个眼色,接着两人站在一旁嘀嘀咕咕,老道伸手指了指身上道袍,被老道称呼方素朴的小道士脸色无奈,老道吹胡子瞪眼,最后开怀一笑。 等着青年道士下山,本就仙风道骨的老道捋了一捋下颌长须,语气陡然沧桑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啊。” 李月白神情一震,这老道士少见的悲春伤秋起来,就如同写意山水泼墨而下,羚羊挂角,不可捉摸。 却见老家伙接着就拍了拍身上道袍,“唉,衣服都穿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打劫的 李月白三人就暂且住在山上,方素朴还是去老地方给人算卦解签,李月白偶尔回去给小方道士送上几文钱,算天气算冷暖算山枣酸不酸的时候都有,小方道士照单全收,就是李月白摇出来的不再都是上上签。 孟双刀最近开始沉迷于拿着山上桃树枝削一些木刀木剑,最初没被人发现,后来被老道士追的满山跑,还是李月白支了招,先精雕细琢一柄桃木剑送给老道,再拿出一些随手雕刻的零散玩意儿卖给上山来的香客,拿着银子去贿赂,老道士才默许,不再心疼山上本就拿来劈柴烧火的桃木枯枝。 徐白鹤则是每日在山上闲逛,日日和李月白诉苦山上日子淡出鸟来了,山珍海味没有,温香软玉就更甭提了。 李月白住在一间木屋里,日日粗茶淡饭,和老道士要了不少经书典籍,拿着小篆抄书,直到抄下来的经书摞了拇指高的一卷,栖霞山落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没有书中描绘的大如鹅毛,只有小雪飘飘,落了薄薄一层,老道士早上出门,亲自动手扫了门前雪,接着的下山路就要交给任劳任怨的小方道士了,李月白等在山路上,陪老道士一同上白云峰,行至半途,仰头骤然看见从白雪中露出一角的庑殿顶大飞雁,气象恢宏,李月白将双手揣在袖子里,想起第一次上来的时候,这老道信誓旦旦说这是什么太清宫,给李月白听的震撼莫名,这世上倒是真有一座太清宫,不过是在千里之外的道教圣地龙虎山,李月白自然不信。 等到了进去看,才由不得李月白不信,老道士当初说的很有几分意气风发,太清宫如何,在这栖霞山上就不许有一座足以龙虎山分庭抗礼的太清宫了,直到李月白转了一圈出来,看着规格和龙虎山一般无二的太清宫,才算是明白过来这老道将每年不少的香火钱用在了何处,老道士却笼着袖子站在一旁,只是脸上的笑容贼灿烂又贼古怪,伸手指了指写着楷书大字的匾额,说,你仔细看,李月白按照老道士的指点看去,这一看只想骂娘,这是什么太清宫?呵呵,少了一点,明明是大清宫。 亏得这老道一路上不停吹嘘,叉着腰站在泥塑雕像的前头,喋喋不休说,你看啊,这韦陀护法和王灵官是不是栩栩如生?你再瞅瞅这纹路,借鉴了浮雕和线刻的手法,巧夺天工啊巧夺天工;你再看这副画像,这可是“笔下画神佛第一”徐沛的的真迹,价值连城啊价值连城啊;一会儿摸着悬挂在墙上的青铜剑好比摸着亲闺女,说这乃是前朝从帝王庙出土,据说是执掌人间兵戈的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尚在人间时的佩剑,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哇。 给李月白看的心中五味杂陈,差点一激动应下老道说从剑宫中拿些东西来充门面的要求,最后仍是留下了一枚不起眼的玉佩,等着过几天再去看,老道士已经在放着玉佩的地方贴小纸条标注着这是前朝白衣卿相的遗留。 从此李月白打定主意,没事决计不迈进这所谓太清宫的门槛。 好在今日只是站在这太清宫的屋檐下,屋檐上白雪化作冰凌垂下来,别有风致,山中一片白,零星几点未曾被白雪染透的红黄绿树,风景奇美,老道士一挥衣袖,洒落了一地谷子小米,几只麻雀就叽叽喳喳从林中各处飞出来,落在地上。 老道士撅着屁股逗弄一只似乎并不怕生在地上蹦蹦跳跳的麻雀,说道,“北雁南飞,但终归有些鸟类不怕寒,我喂喂,免得它们饿死,来年春天,就靠它们了。” 无数鸟雀围绕这座美轮美奂的太清宫飞舞,不知该是何等震人心魄的胜景。 两人刚走到下山路上,碰上小道童急急忙忙上山来喊人,小道童急得出了一头的汗,一口气都没有喘过来,比划说着山下有人打起来啦,老道士顾不得喂鸟了,急匆匆下山,不过毕竟是人老腿脚差,李月白只好先一步下山去,一路到半山腰,一眼看到远处小方道士用来解签算卦的摊子散落在地上。 小方道士对面站了一对主仆,主人是个矮胖中年人,穿金戴银,衣着华贵,一双小眼睛藏在眼窝中,目光狡黠,一副不依不饶模样。 身后一个刀客趾高气扬而立,双眼狭长,鹰钩鼻,面庞偏白,这刀客右手小指时不时摩挲着刀柄,眼神玩味,看向这一巴掌拍不出个屁来的小方道士,神情不屑,最后扭过头去,一个人闭目养神。 在小方道士身后,一个鬼机灵的身影探头探脑,一脸不服气瞪着对面这两个混蛋,就是抬头看到小方道士的时候,免不了脸庞泛红,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害羞。 名字叫竹子的姑娘就住在这山下,模样说不上如何俊俏,村子里年岁相当的男孩儿都嫌弃她长的单薄瘦弱,就不像是个能干农活收拾家里的,再加上皮肤有些黝黑,小姑娘实际有些自卑,要说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像村里顶好看的阿芳姐姐一样,被村里子同龄的男子们纠缠不休。 她只是听从父母的吩咐来给山上的陈天师送家里母鸡刚下的鸡蛋,哪里想得到在路上会碰到有人对她动手动脚,小姑娘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吓得立刻拔腿就跑,没想到被这刀客拦住。 好在小姑娘灵机一动,骗他们二人去翻看她背后背着的竹篓,竹子,竹子,她可是不是因为家门前的小竹林而有了竹子的名字,而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捉竹叶青蛇取蛇胆的手艺,等着几条竹叶青放出来,立刻就将这主仆二人吓了一条,尤其是脑满肠肥的那个混蛋,吓得脸都青了,竹子姑娘叉着腰拎着竹枝,笑得十分畅快,就是可惜这刀客出刀太快了,没等着背篓里毒蛇将这两个坏人都咬死,就被几刀下来斩成几截,眼看都活不成了。 好在小方道士及时赶到,为了救她和这坏人拉扯了几下,这就被人将摊子都拆了,好在这是在栖霞山,或许是顾忌这山下都说道法高深的陈天师,这一对主仆才没有大打出手,不过这矮胖的这个混蛋,说什么要她陪他一路下山,算是赔礼道歉,小姑娘虽然单纯,也晓得若是跟着这两个陌生人走是羊入虎口,自然不肯。 在等着的时候,这鹰钩鼻刀客觉察到小姑娘的目光注视,狠狠一瞪,他其实最讨厌有人有人盯着他的面孔,他祖上就有胡人血统,面容和普通的汉人有些不同,继续往前追溯,据说祖上还要来自更北的地方。北方以北如何,他未曾见过,只是从父辈口中流传出来是在大雪如刀,湖水蔚蓝的地方。 他出生在胡人领地,却是和一个汉人学的刀法,后来胡人被大兴王朝铁蹄冲击的七零八落,没有生计,他先在凉州当了几年悍匪,时运不济悍匪头子被官府杀了,他只好又上中原来,虽然给这位城里的地头蛇做护卫轻贱了身份,眼前这位主子更是腹里中空的家伙,但好在对他这等靠着手中刀讨饭吃的人物颇为敬重,财物美人从没少过。 矮胖中年人端详着竹子姑娘的面庞,伸手制止了身后鹰钩鼻刀客的示威动作,眼神示意道,要怜香惜玉嘛。 接着就是最斩钉截铁最简单直白的一句,“小姑娘,大爷我看上你了。” 小姑娘狠狠的回瞪回去,还示威似的举了举手中的一节竹子,竹节锋利,大有这矮胖家伙敢用强就鱼死网破的架势,实际上,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的竹子姑娘手心里都出了一层冷汗了。 方素朴神色严峻,只是跨前了一步,侧身将小姑娘挡在身后。 矮胖中年人无视了小姑娘手中在他看来如玩具一般的竹节,看向一身朴素的小方道士,更是一声嗤笑道,“你个臭道士也惦记女人?” 方素朴面无表情解释道,“家师说过我们属于正一一脉,不禁世俗婚姻。” 小姑娘偷看方素朴一眼,脸庞微微羞红,神思飘远,想起她几年前她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在山上迷了路,就是碰上在山上解签的小方道士,那时候小方道士还腼腆的很,指给她下山的路红着脸,送了她一程也红了脸,还是她大大咧咧如同女侠一般,拍着那时候比自己高一个头还多的小方道士,说谢了啊,不出意外小方道士又闹了个大红脸,她就躲在一棵老树后面叉着腰嘲笑方素朴你脸红的如同猴屁股啦。 后来才知道那也是小方道士第一天下山来解签。 矮胖中年人没兴趣去听方素朴的解释,转头看向小姑娘,伸出肥腻手掌向着小姑娘脸上摸去,不出意外被小姑娘一脸厌恶神色的躲开,矮胖中年人并不恼怒,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小方道士道,“他一个臭道士,能给你什么?难道你想以后做女道姑?” 并不给别人答话的机会,矮胖中年人拍着肚皮道,“来来来,今日大爷不动武,还就是让你心甘情愿,晚上就让你好好尝尝大爷银枪铁棒的威力,当然你若是愿意当道姑,穿着一身道袍来给大爷来个兔吮毫鹤交颈,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小姑娘听不懂这矮胖中年人说的什么,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矮胖中年人和身后刀客很有男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吃够了鲍鱼鸡翅,那就得是些山珍野味才合口,这村中模样可人的小辣椒,想想压在身下那就是一番不同滋味,矮胖中年人正乐不思蜀,突然被一声冷笑打断,只见从山上下来一位公子哥。 矮胖中年人不甘示弱道,“多管闲事?” 李月白吊儿郎当一摇折扇,说的煞有介事道,“怎么叫多管闲事?这小姑娘,大爷我也看上了。” 矮胖中年人摸了摸油腻下巴,眼珠一转,将李月白端详了一遍,瞧着是个不差钱的公子哥,实在摸不清李月白的底,嚣张气焰顿时削减几分道,“小兄弟这样可就不地道啊,这姑娘是个大活人,也不能劈了一人一半,要不这样,先叫哥哥我玩上几天,之后再送你?” 李月白心底冷笑,伸出食指和拇指搓了一搓,脸上都是猥琐笑意道,“不用那么麻烦。” 矮胖中年人心领神会,顿时大乐,接着朝着身后一招手,鹰钩鼻刀客从怀中掏出一把银票,鄙夷看了李月白一眼,这才从底下抽出一张面额最小的,施舍一般扔给李月白,小姑娘平日里是数着铜板过日子,对这少说几百两的银票还真没多少概念,只管怒目而视。 李月白随手看了一眼手中银票,接着塞在怀里。 矮胖中年人拿着鄙夷神情看了李月白一眼,此时已经将李月白这长的还算眉清目秀的家伙看成了为了银子能低声下气的兔儿相公了,背过手去,笑眯眯看着小姑娘,掰着手指头说道,“大爷我在城里有三处房子,都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丫鬟仆人无数,去做了我的第三房小妾,这些人任你使唤。” 小姑娘看着李月白心中失望,之前李月白一出场,还以为是趁火打劫的,直到看到小方道士稍安勿躁的眼神暗示,本就聪慧的小姑娘也知李月白是来救场,哪成想这家伙这么快就被银子收买,扭过头去。 李月白捏着手指打了一声呼哨。 孟双刀从树后跳出来,胡子拉碴,一手尚且拎着刚从山中折下来的桃木枝子。第一眼鹰钩鼻刀客还以为这是山里的樵夫,下一刻就见这家伙跳到面前,一拳砸向面门,鹰钩鼻刀客就被撂倒,晕头转向之前还看到了孟双刀挂着的两柄长刀,本就是使刀的双方都没有出刀,鹰钩鼻刀客满脸憋屈,大概人生头一次遇到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矮胖中年人更不好过,一脚被李月白踩了个狗吃屎,满脸赘肉砸在地上,门牙磕掉了两颗,血肉模糊,还能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月白阴险一笑道,“现在是打劫的。” 李月白神情厌恶伸手,从这矮胖中年人怀中摸出一沓银票,一扭头,见小方道士正瞅着自己,腼腆一笑道,“别见怪啊,出门的盘缠都给你师父那老家伙当成香火钱要去,实在是囊中羞涩。” 小方道士无奈一笑。 身旁小姑娘瞪大眼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方才还耀武扬威的这两个家伙,这么快就被人收拾了? 走在后面的老道这时才姗姗来迟,一眼看到李月白将这这个家伙搜刮干净,半张银票都没剩下,那叫一个神情哀怨。 鹰钩鼻刀客被孟双刀逼的后退,这些年练刀的直觉告诉他,他还不一定是眼前这个精瘦汉子的对手,未战胆先怯,气势上就弱了几分,不过矮胖中年人在人家手里,由不得他不出手,否则今日之后,他哪里还有温香软玉珍馐美酒可以尽情享受?直到此刻,他才有些后悔,温柔乡是英雄冢,若是几年前碰见,他对孟双刀半点不惧,他心知此时这双长时间抚摸美人如玉的手,刀法却早就生疏了。 李月白和老道士笑眯眯站在一旁,还有心情对鹰钩鼻刀客和孟双刀评头论足,矮胖家伙趴在地上,眼珠一转,不肯起来,不过仍竖着耳朵去听。 这鹰钩鼻刀客是他花了大价钱招徕的,这些年为了收买人心更是花了不少银子,就连自己曾经最喜欢的一房小妾,用了不少保养身子的秘法养到十五岁,自己都没来及享用,结果被这鹰钩鼻刀客碰见,自认为识人无数的中年人怎么看不出鹰钩鼻刀客眼底的赤裸欲望?当晚就狠心将这小妾送到了这鹰钩鼻刀客的床上,从此之后这鹰钩鼻刀客才算是真正对他死心塌地。 结果这一偷听,结果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以为是仗着家世身份为非作歹的公子哥一语就道破了这鹰钩鼻刀客的出身,更是没有半点犹豫就说出了这刀客的刀法传承,给这将鹰钩鼻刀客视作救命稻草的矮胖中年人吓得不轻,再偷摸看一脸笑眯眯的老道和一脸人畜无害神情的李月白,这会儿觉得他们方才说鹰钩鼻刀客必败不是虚张声势了。 矮胖中年人缩在地上,只祈祷这此时在他心中好比瘟神的公子哥别来找他的麻烦才好,结果刚这么想,脸颊就被扇骨拍痛,中年人在脸上扯出讨好笑容,盼着哪怕这公子哥再打劫他些银子也好啊,结果没想到这瘟神开口就让他无比恐惧,“谁指使你来的?” 矮胖中年人头摇的如同拨浪鼓道,“没人指使,没人指使,我就路上看着这小姑娘长的模样水灵,色迷心窍。” 李月白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风,朝着远处指了指道,“你看!” 扇骨是檀香木,香风扑面,矮胖中年人顺着李月白指点的地方抬头看去,这一看只见鹰钩鼻刀客惨叫着被劈开胸膛,朝后仰倒,矮胖中年人瞳孔放大,因为恐惧而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好在是趴在地上,不会因为腿软而再跌倒下去。 李月白看着这中年人,颇为好奇,这家伙咬牙切齿几次,却始终不肯松口。矮胖中年人心知此时不老实交待指不定要步了那鹰钩鼻刀客的后尘,但一想到另一位指使他来的公子哥的身份,顿时全身如坠冰窟,如果眼前这里进一步是死,但要是敢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一定会生不如死,最后都该哭了的矮胖中年人给李月白连连叩头道,“爷爷你饶了我吧,我真不能说啊!” 看着眼前这中年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李月白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给抓着这家伙衣领的手松开,和老道对视一眼。 一直未曾说话的老道拢了拢袖子,意味深长道,“看来最近山里总有一两条野狗乱跑啊。” 小方道士附和道,“野狗秋燥,最怕伤人。” 不远处人高的草稞里,一个青年道士侧身倾听,此人束发盘髻,头上一顶南华巾,一身青兰色道袍,脚上踏着船形云鞋,神态飘逸,比起这不修边幅的老道更像是隐士高人,只不过此时偷听偷看的动作却说不上雅致,听了老道那一声意有所指的野狗,青年道士脸色铁青,鞋底刻意碾碎了脚边野花。 身后几个江湖人士对视一眼,兵器出手,被这青年一个眼神制止,一身朴素道袍却难掩俊逸的青年道士脸上阴冷之色转眼烟消云散,这般变脸速度让人陡然生寒,这青年正大光明走出来,礼节无可挑剔道,“贫道龙虎山张静轩。” 见了老道脸上的错愕之色,这青年道士傲然道,“怎么师叔不欢迎我上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让子一十二 看到这俊逸青年道士出现,原本趴在地上的矮胖中年人眼神闪烁,直到这道士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这矮胖中年人才眼神黯淡下去,李月白微微一笑,自然看出这有着俊逸皮囊的青年道士来者不善,眼前这欺软怕硬的主仆二人,不用说就是这青年道士的马前卒了,倒是面对栖霞山这老道,这俊逸道士的那一声师叔有些出人意料。 目送老道与那道士上山,李月白俯身帮一旁的小方道士将散落在地的竹筒竹签收拾起来,走到那矮胖中年人身旁,李月白喊了一声让一让,矮胖中年人吓得一个哆嗦,半响才明白过来李月白不是来索命,爬着躲开,看着李月白拾起最后一支方才被他衣袖遮挡的竹签。 矮胖中年人哭丧着脸开口道,“各位爷爷,我可以走了吗?” 刚想起身,结果被站在身后的孟双刀用刀轻轻拍打肩膀。 吓得又趴在地上。 李月白将签筒递到这中年人面前,神情漠然道,“上签就饶了你,如果你运气不好,抽了支下签,那不妨你也去陪那刀客去做这山间亡魂?” 矮胖中年人颤抖着伸手抓了一支签。 幸好是一支上上。 这中年人吓出了满头冷汗,头一次万分庆幸自己的好手气,心中已经在琢磨以后是不是也应该吃斋念佛了。 直到这中年人屁滚尿流下山,李月白将签筒扔给方素朴。 小方道士脸上露出古怪笑意,拍着李月白肩膀道,“手段拙劣啊。” 李月白露出“羞涩”一笑,班门弄斧被拆穿,总归不怎么光彩,转而抬头看向上山的石阶,这会儿上山人连背影也瞧不见了,李月白望着山路出神片刻,心思莫测。 接着向小方道士问道,“老家伙真来自龙虎山?” 方素朴神情一震,接着抓耳挠腮,未说是或者不是,但这副表情已经将心中所想出卖了,李月白干脆不再为难小方道士,转而笑着指了指山顶,意思是不去看戏? 小方道士摇头。 李月白故意用恍然大悟的神情看了一眼在一旁的小姑娘,狡黠笑道,“忘了你还要送姑娘家下山。” 小姑娘羞红了脸。 做好事不留名的李月白哈哈一笑,径直上山去。 快要到山顶道场的路上,老道和青年道士正在并肩而行,身后几个一同上山的江湖人刻意的拉远了距离。 在不知情的香客看来,这一对老少两代道士相谈甚欢,更何况老道鹤骨松风,青年人飘逸出尘,实在都是寻常难以见到的神仙气度。 有被阿娘带着上山的姑娘家,下山时候骤然见到这位俊秀道士,顿时心砰砰直跳,这青年道士觉察到身旁姑娘家的火辣注视,并不觉得尴尬,伸手勾了一缕鬓角发丝又轻轻放下,目光却只注视着前方,姿容气度却叫人不由心动。 陈从道并无掩饰,径直将这青年道士带到了山顶的太清宫,本名张静轩的年轻道士在迈过这太清宫门槛时抬头,望着那不伦不类的“大清宫”三字匾额嗤笑了一声。 在龙虎山排到静字辈的大都是些老人,尤其一些年龄相近的普通道士都已经能称呼他张静轩一声师叔祖了,他最不屑的就是外人看来,他不过是有个在龙虎山辈分极高权势极重的爹,才叫他能在三年前年方及冠的时候就已经成为最年轻的道家天师,天师这一称呼始自张天师八百年前创下道门,虽说诸多的道场的老道士都敢以天师自居,但天下道众千万计,能被承认的天师不过二三十众,被皇帝御赐玄冠绛帔的就更加寥寥了。 其父如今坐拥龙虎山,统御天下道门本就是应有之义,武当青城山与龙虎山争锋就罢了,也是近几年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位师叔,不仅不对龙虎山乖乖低头,竟然还鼓捣出了一座以假乱真的太清宫,痴心妄想撼动龙虎山地位。 真到了这鸟不拉屎的栖霞山,他只觉得他这位师叔万分不成器嘛,再给陈从道这老家伙一千年,栖霞山也不会是九十九峰雄峻二十余里仙踪飘渺的龙虎神仙地,这座太清宫,估计也只能招徕几个没见识的山野粗人,捐上几个落在他张静轩脚边都无心去捡的铜板,这样的家伙,他哪里还有收服的心思? 让张静轩始终有些心结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家伙,竟然让那位他都十分敬畏的爹讳莫如深!? 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这才随意打发了这附近的一个泼皮无赖,让他们趁机上山纠缠,他在暗处看戏不正好?却没想到那主仆二人这么不成器,正主还未见到,就已经被人打发了,才不得不由他出面。 老少两个道士在太清宫闲逛,二人各怀心思,张静轩心思深沉,心情大概和李月白第一次游览太清宫一般无二,却不置一词,只在走出屋外时站在屋檐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从道在前面领路,踩过石子小径时张静轩低头看向道路两旁的池水,池水是活水,引水机关巧妙,才能在这冬日里未曾结冰,再仔细看,池水之下不少瓦罐陶盆,有的已经破了缺口,从盆中歪歪扭扭伸出一枝枝荷花枯枝随水波微动,干瘪莲蓬也低垂在水面之下。 张静轩赞扬中带着几分古怪道,“这么一路看过来,也就是这里的云容水态,还有几分雅趣。” 陈从道哈哈一笑,并未在意这位便宜师侄暗讽这一路所见的不堪入目,领了张静轩进屋,老道呼唤小道童来上茶,张静轩忍住心头厌恶看了一眼,揽衣袖终归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去碰那茶水,只看茶汤颜色,就晓得是用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陈茶。 与陈从道相坐,桌面楸木棋盘上摆着一道残局,这位来自龙虎山的年轻天师家学渊源,沉浸棋道已久,自然而然目光被吸引过去,可惜了刚看出这棋局似乎有些不凡,就被陈从道拂袖打乱。 张静轩脸色微微不悦。 好在记得眼前这位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叔,不好直接发作,只是冷着脸问道,“看来师叔也懂棋道?” 陈从道一捏长须,笑意复杂点头。 张静轩五指探入棋罐之中,反复勾起罐中云子。陈从道只是默不作声将棋盘上棋子拾到两个棋罐中,朝着一角先扔了颗黑棋。 张静轩突然手一抖,一把棋子落在地上,满地噼啪作响。 张静轩连解释都带了几分不屑道,“失手。” 接着挪来双脚,朝着桌下张望了一眼,却并未去捡。 陈从道微微一笑,他如何看不出来这位便宜师侄方才的失手是故意?罐中白子应该是一百八十颗,被这小子生生洒了一半,这要是心态不够好的老人,被个后生晚辈如此刻意折辱,怕是得气出个好歹来,不过他陈从道嘛,倒是不怕这个,就连李月白那小兔崽子来了他这栖霞山,他还不是睡得着吃得香? 几个路上被张静轩招徕的江湖人站在屋外,原本以为只会耽搁一柱香左右,没想到一连站了几个时辰,屋内却没半分动静,这些人倒不至于担忧那位公子的安危,可这大冬天的站在外面,也冷啊,好在还有个小道童,也守在门外,这些江湖人故意吓唬这小道童,凶神恶煞问道,“里头做啥呢?” 小道童脸上无半点惧色道,“下棋呢。” 再问,小道童却只管摇头了。 这几个江湖人互相推诿,想要叫别人进去问一问,不过这几日相处,他们谁不这位看起来俊逸非凡的主子实际性格乖戾?谁肯做这讨人嫌的出头鸟?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一直站到了晌午,这帮人已经肚子饿的敲鼓了,江湖人不在乎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但还就在意吃喝拉撒,哪有给人卖命却还要饿着肚子的?最可气的是小道童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了食盒,送进去了一趟,又给自己留了一份,打开,还冒着热气,虽然不是让人眼馋的大鱼大肉,但小道童一个人吃的很香,让一旁只能干看着的几个江湖人觉得自己更饿了。 “小娃娃,还有吃的没?” 小道童舔了舔筷子上的油花,正想李月白来到山上伙食好了不少,听到这一声问,点头道有啊。 众人看着小道童跑远,不一会儿一个人费劲儿拎来了更大的食盒,还未走到面前,这些人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蜂拥而上抢过食盒,没小道童那么讲究,直接用手就去抓里面的吃的,一顿胡吃海塞,这才将肚皮填了个七八分饱。 头顶太阳从正中缓缓下移,直到贴近山脚,山中响起晚钟,山间暮色一片苍凉,这些站在屋外冻了一整天的江湖人心中就更加苍凉了。 已经有人在胡思乱想,莫非这栖霞山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道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在这不起眼的房间里也学金屋藏娇藏了几个绝色道姑?否则拿什么让那位不怀好意来的道家小天师钻进屋里就再不冒头? 正想着,屋内骤然哐当一声响,这几人对视一眼,冲进屋内,屋内一方案几倒在地上,张静轩死死盯着棋盘,不知是如何波诡云谲的棋局,让这位向来云淡风轻的龙虎山小天师出了一头冷汗,而身侧摆着的食盒里食物一口未动。 只有龙虎山上与张静轩真正亲近的几人,才晓得这位道家小天师从小到大如何刻苦,除了头悬梁锥刺股,这位小天师年方十岁就创造了一个妙法,名字叫冰火两重天,火是口含辣椒,冰则指的的是将自己全身浸入冷水之中,以保持清醒,否则哪里来的十几岁就将龙虎山的无数道书倒背如流,一手棋术得到王朝数个棋道大家的由衷赞叹?如何能在弱冠之年就被誉为未来天下道门的抗鼎人物? 看着眼前又是被这不起眼的老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棋局,张静轩脸色苍白,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再来一局,这一次,你再让我一十二颗子。” 冲进屋内的几个江湖人刚好听见这一句,有个汉子没能忍住嗤笑了一声,心道这位龙虎山小天师原来也是名不副实,听听,还有下棋求着别人给自己让子的?这一让还是十二颗,莫非这下了一天是从两颗四颗八颗一路让过来的? 正这么想,突然一张模样俊秀非凡却阴沉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喉咙骤然一紧,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了,再接着眼前也沉入黑暗。 甩手的将这被自己掐碎喉咙的汉子扔在地上,张静轩仿佛做了一件杀鸡一般的小事,继续盘腿坐在蒲团上,望着棋局沉思。 而其余的几个江湖人全都噤若寒蝉,却无人敢为这汉子出头,不说张静轩让人想想就要心中发寒的身份,方才显露的身手也让人大吃一惊。 陈从道叹息一声道,“不下了,老道好好的太清宫,杀气太重。” 张静轩扭头看向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这些人,再看向陈从道,神色阴沉不定。 陈从道揉了揉坐了一整天有些酸疼的腿,从铺着蒲团的椅子上起来,拢了一拢袖子,如果李月白在这里,定能看出此时的老道与往日十分不同,老道面无表情,却自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布局还有些看头,收官一塌糊涂,要说棋道,你爹能甘心沉寂二十年苦心布局,也能破釜沉舟以小博大,这一点上,你比你爹差远了。” 张静轩甩手起来,背对着陈从道,冷哼了一声,难掩气急败坏道,“你不过我张师祖座下的烧火童子,学来了棋道皮毛,我敬你叫你一声师叔,你就敢对我指手画脚了?” 陈从道眯眼一笑,似乎在回忆,接着拂袖一扫,却是将桌上棋子都收入棋罐里,轻声道,“你走吧。” 张静轩额头上青筋毕露,阴沉脸上骤然露出笑容,朝着门口的几个江湖人吩咐道,“杀,给我杀干净了,我倒是要看看我这位师叔,是否要眼睁睁看着这栖霞山寸草不生。” 站在门口的几个江湖人霎时一头冷汗,无论张静轩要找谁的麻烦,只要背后有龙虎山这座顶大靠山,他们都敢奉陪,却哪里想到这位小天师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一言不合就想屠尽这栖霞山上几十口人? 这可是龙虎山兜起来都要伤脑筋的麻烦,他们这些江湖人如何置身事外? 张静轩气急败坏道,“还不动手?” 终于有人看到地上尚且温热的汉子尸体,受不了这沉重道近乎凝滞的氛围,抢先出手,却也心知肚明那老道不好对付,径直伸手朝着刚刚钻进来的小道童出手,一掌劈去,出手就是要人性命的狠辣招式。 小道童吓得瞪大眼睛。 下一刻却没有出现血腥残忍一幕。 小道童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来了山上就经常给他讲故事的李月白哥哥挡在了他的身前。 李月白手中只有一把扇子,此时扇骨碎裂,这被扇子卸去两成力道的一掌拍在胸口,同样不好受,李月白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看了一眼张静轩,仍然不改无赖脾气道,“我说张大无赖,你是不是脑袋被女人屁股夹傻了?有空多去治治脑子,这要是和人说起来你龙虎山的小天师输了几盘棋就犯了疯病,多不好。” 出手的江湖人后退一步,惊疑不定看向眼前这位公子哥,方才那执扇横拦的手法似乎在哪本典籍上见过,却似乎比书中方法更加玄妙,加之眼前这位是匆忙应对,更是给这江湖人骇了一跳,半途收手,直到两相接触,扇面一触即溃,这江湖人才知是虚惊一场,眼前这公子哥若有自己的半成内力足以给这一击轻轻化解,奈何却是个银样蜡枪头,内力空空,比之未曾练武的普通人也强不上几分,此时再一看,可不,脚步虚浮,哪有半分高手的样子? 这江湖人由此对李月白多了几分轻视,不过此时巴不得有人来搅局,总好过自己面对张静轩这疯子,就此收手,看向龙虎山这位小天师。 张静轩面无表情道,“难不成你觉得你能赢我?” 李月白无赖道,“赢你容易,那就要看你肯让我多少颗子了,二十四颗不成就四十八颗,总会赢的嘛。” 张静轩脸色变幻不定,好在这位道家小天师也不是出手毫无顾忌,半响憋出一句话,“你是谁?” 李月白嬉皮笑脸,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啊,不是谁,不过西湖剑宫一纨绔。” 老道端坐一旁,此时骤然抬头,眼神复杂看向李月白,这是要将他们栖霞山的祸水东引至他们西湖剑宫,张敬轩有底气敢将栖霞山搅个天翻地覆,但即便是道家祖庭的龙虎山,也不敢随随便便去趟江湖这趟浑水,丢了圣眷,前一刻风光无两的道家圣地也可以轻易打落尘泥。 二十年前波澜起伏的江湖庙堂如何不是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张静轩咬牙切齿,笑了一声道,“西湖剑宫?” 接着道袍一荡。 李月白径直被雄浑内力冲撞开去,撞到了门上,喷了一口鲜血。 张静轩接着道,“算什么?” 李月白从墙边爬起来,站起来抹去嘴角鲜血,依旧看似十分硬气的挡在小道童身前,然而李月白心里都恨不得要骂娘了,这他娘的龙虎山小天师,还真是个疯子,今天他竟然想要和疯子讲道理,实在是失算啊失算。 张静轩眼眸中一点笑意流转,微微勾起嘴角,神情不屑道,“螳臂当车,你不觉得你可笑吗?” 小道童眼眶湿润,拉住李月白袖子。 张静轩只出手一招。 李月白又被砸倒。 地上被拖出一条血线。 张静轩从袖袍中探出手,缓缓走向李月白,听闻这山顶变故,孟双刀这才赶过来,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已经来不及阻止张静轩动作的孟双刀神情大骇,惊叫出声! 张静轩手掌离李月白只有半寸,却骤然不得存进,全身气机流转竟然在一瞬间僵滞的张静轩双眼一瞬间通红,僵硬扭过头去。 不知何时,老道站在身后,一身道袍无风自动。 枯瘦手掌抚上张静轩头顶,这位小天师全身汗毛乍起。 想起一首小时候就背过的歌谣。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白玉京城,五楼十二城可以是传说,但博闻广记的张静轩同样晓得在龙虎山浩如烟海的典籍记载中,“仙人抚顶”同样是一招高深道法。 张静轩骤然想起在临行前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看的一封密报,早在几年前龙虎山外出游历的弟子就曾有人找过陈从道的麻烦。 至于为何最后为何不了了之,张静轩根本没有兴趣再看。 这一刻却如同一道霹雳在脑海中炸响。 密信的最后一句话如同心有灵犀般在心中浮现。 原来。 太清宫匾额上少的那一点,是被老道用手指轻轻抹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一场旧梦一池莲花 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老道骤然出手,几个江湖人直被气机吹拂的站立不稳,齐刷刷向后倒去,见张静轩被制,皆握着兵器沉默。 这位道家小天师,一路实在是太不得人心,方才一言不合杀人更是让众人心中一片冰寒,卖命,卖命,我们这些江湖人为了你这位小天师可以弃若敝履的心法秘籍就将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没死在对头的手里,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莫非我们的命真就如那轻飘飘的秋日枯草,活该死了一茬又一茬? 要不是迫于龙虎山威势和张静轩本人的手腕,这些本就生有反骨的江湖人怕是早就倒戈相向了,此时见识了栖霞山这老道扮猪吃虎的手段,更不可能去以卵击石,彼此对视一眼,都退出了门外。 摆明了告诉老道他们要作壁上观。 张静轩低垂着头,并不反抗,对这些江湖人的作为并不在意,在他这位高高在上的龙虎山小天师眼中,这些江湖人和蝼蚁何异? 向来桀骜的张静轩斜着眼睛看向陈从道,目光惊惶。 陈从道缩回手来,袖袍一扫道,“好自为之。” 孟平心急火燎冲进来,得了陈从道吩咐,将李月白扛到床上,先喂了老道递上的丸药,孟平心焦问了一声公子无碍? 陈从道探出两指摸了摸李月白脉搏,点头说无碍无碍,接着扭过头去,看见张静轩还站在原地,不冷不热朝着这位摆在桌上一口未动的食盒怒了努嘴,送客道,“饭钱付了,走吧。” 张静轩冷着脸甩出怀中银票。 一声清脆喊声响起,小道童眼瞅着自己安全了,也敢叉着腰指着外面的江湖人,向着张静轩讨要道,“还有他们的,一人一百两,我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一共是六百两。” 给陈从道看的老怀甚慰啊,瞅瞅,这小娃娃没有白疼啊。 张静轩此时看着这位师叔又是一脸和道家高人形象不相搭的猥琐笑容,心中再不敢有半分轻视,六百两? 龙虎山再是年年香火篆炉烟的繁华景象,但要说道家天师的威势,更多的是在地位上,他们这身份尊称的道家天师还不一定有富商巨贾来的豪气,从小到大,张静轩早就习惯了不去在意金钱这种阿堵物,就连在外面住店饮食,从没有付过账,又有哪个不长眼的店家会向着张静轩伸手?在这位风采卓绝道门百年难得一遇的年轻天师走后,将房间里桌椅板凳都供起来还差不离!自有无数道门信徒和心思活泛的小娘子来捧场,其中不差钱的,不介意一掷千金只为了在之后也住在这位道家天师住过的房里,就为了沾沾仙气。 此时这位小天师自己也未曾料到自己也会有囊中羞涩的一天啊,金钱再是阿堵物,可此时缺了这些阿堵物,这位小天师就觉得实在丢脸了,脸上风云变幻,要不是陈从道实在打不过,张静轩甚至有将眼前人全都灭口的冲动,最终张静轩脸色阴沉扫了扫这些不战而逃的江湖人,接着指了指地上死人,和小道童讨价还价道,“死人不算了。” 最后扔下了五百余银票,张静轩带着一众江湖人落荒而逃。 就在太清宫这间屋子里,被老道信誓旦旦保证无碍的李月白一睡三天,其间除了孟双刀,徐白鹤也来探视,结果被老道以不要打扰病人休息为由轰了出去。 山外又下起小雪。 鹅卵石小路两侧池塘也架不住这冬风凛冽,渐渐结了一层薄冰,每日来帮忙煎药的小道童被没少被老道士追的四处乱窜,小道童自作主张要给那日从张静轩手中搜刮来的银子留给李月白,任凭空欢喜一场的陈从道如何苦口婆心相劝都不松口,老道士计上心头,说着没钱给李月白买药,这才糊弄着还算心思单纯的小道童乖乖给银子奉上。 李月白要是晓得这老家伙连自己的小徒儿都能下手,指不定能从昏睡中被气醒过来,不过屋中有暖炕,每日有人照料,难得可以睡得这般安稳。 只是似乎做了一场梦。 梦里隐约还是在少年时候,梦中景象是熟悉临安城,秦楼楚馆里美人如云,纸醉金迷,那时候的李月白对美貌女子还没有多少男女之间的念想,只是觉得那些姐姐真好看,嘴上的胭脂也是甜的,偶尔占了哪个姑娘家的便宜,也没人难为他这么个小娃娃,反倒手上有了吃食,都惦记着给李月白留 着,要说临安城中,还真没有哪家公子哥像李月白这般,同样岁数不大的少年人,不少已经深暗男女之事,从眼中神色就看的出来,还不是惦念他们这些薄命女子的美貌? 也只有这西湖剑宫的小公子,才真正将她们这些可怜女子当成可以平等对待的姐姐,那时候她们都打趣,不知道了李月白长大了是不是最能惹人喜欢的俊秀公子哥?再有着一手剑宫中的上乘剑术,那还不得叫那些对江湖有着无限憧憬向往的小姑娘更心如猫抓啊? 李月白嘴角微微勾起,这一幕里,梦里的美貌姐姐倚靠在窗前,用了一张绘着仕女图的团扇遮了脸,嫣然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少年李月白站在桃树下,心道真好看,什么时候要给阿爹说要给这姐姐娶回家去,少年不加掩饰的目光注视引起了窗前女子的注意,美貌女子倒不会真觉得和李月白这还要小自己七八岁的小小少年有什么可能,眼前再是农家姑娘奢望一辈子也买不起的胭脂水粉,玉钗金簪,可这里又何尝不是她们这些可怜女子的奢华囚笼? 但面对还带着稚嫩面容的少年的由衷倾慕,美貌女子心中却是当真欢喜,朝着少年招了招手,转身将放在桌上的零碎吃食捧了一捧,从窗口递出来,顺手还在李月白鼻子上勾了一下,青葱玉臂,胸前一对浑圆颤颤巍巍,让路过的男人们心中顿时一阵鬼哭狼嚎,尤其这烟花楼中花魁真心露出的笑容,可远比平日里的强颜欢笑要动人的多。 却无人敢去打扰这一幕,没看那是西湖剑宫的小公子?要是和这位公子哥抢女人,不怕被西湖剑宫的顶尖剑客夜半抹了脖子?只能半是艳羡半是嫉妒的说上一句,小小年纪,真是风流啊。 再一幕,却陡然变了模样,梦里的美貌姐姐一身伤痕,更骇人的是左右脸颊上各有一道骇人伤口,三尺白绫,这座奢华囚笼里独留下女子的绝望笑声。 这世间终归不是事事都能讨的一个公道,那位州牧家的公子哥辣手摧花无数,不过是一个青楼里的卑贱女子,竟然可笑对他说什么奴家卖艺不卖身,只是那一声奴家从美人口中说出来自然是勾人心魂,让他以为这女子只是在欲拒还迎,还打赏了老鸨说没想到这临安城里竟然有这种调调,霸王硬上弓好啊。 结果直到被女子一巴掌拍在脸上,这位公子哥立刻恼羞成怒,没了兴致,却要找回丢了的脸面,眼睁睁看着这女子被鞭打还不过瘾,最后亲自提了匕首,在这女子脸颊上剜去两块肉,说着,老天爷给你的酒窝讨喜,今天我就替这老天收回了。 给站在一旁的龟公老鸨看的肝胆俱裂,心中作痛也不是假的,这可是她们烟花楼里顶尖的花魁,那是能赚千两万两银的摇钱树啊!就被这公子哥如此轻巧毁去了! 但想到这位公子哥的身份,却是如何不敢出头,谁说他们这些市井中人真不懂朝堂上的错综复杂?再不懂,也晓得天高皇帝远,在扬州经营二十年人脉关系无数的那位州牧大人不需亲自动手,只需随口吩咐一句话,足以让他们粉身碎骨。 只能无奈看着这位公子哥扬长而去。 好歹对这楼中精心培养的闺女有几分心疼,叫人去叫西湖剑宫那位小公子,听说自家闺女最喜欢听那小公子说话了,要是那真是个重情义的,大概能收留这闺女给条活路。 陪着一帮狐朋狗友登楼吟诗作赋的李月白第二日才得到消息,再赶来时候,只看着一具曾经也曾笑颜如花的单薄身躯仿佛纸片一般从房梁上坠落。 那时刚刚才十三岁的李月白没有哭鼻子,也没有气急败坏,只是冷冷的看着眼前这具冰冷尸体,闭了眼,想起这位美貌姐姐的酒窝,最后转身说了一声葬了吧,找个山清水秀能看到白云飞鸟的地方。 旁人都以为这位小公子迫于扬州牧的威势不得不低头。 当日,李月白却一人独骑出城。 那位公子哥听说已经在三十里外。 世间不给你的公道,那我去替你讨一个。 没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只是后来有消息传来,那位州牧家的公子哥一个人狼狈回了扬州,身边的护卫死士死伤殆尽。 有心人才会注意到西湖剑宫高手倾巢而动。 那一晚,李月白同样一身鲜血,被人背负入城。 背着李月白回来的剑宫老人一路驭气而行,和人大战一天一夜都能仍有余力的老人在剑宫门前时却几乎气竭,这才将李月白带了回来,用剑宫百十年珍藏的丹药一股脑灌下去,这才保住了这位小祖宗的一条命。 一路上,老人心中却是难以形容的心绪复杂,这位小公子是真要将那扬州牧家公子哥的性命留下?那位未曾习武的公子哥不足为惧,怎么可能是从小浸淫武学天资聪慧的小公子的对手?只是那公子身边那几个护卫,实打实的都不是低手,最强的一个甚至有二品上的修为,这些人如果是面对强者辈出的西湖剑宫不过是不起眼的小鱼小虾,但小公子才十三岁啊,怎么可能是对手? 所以当老人看到那一地死人皆出自小公子手笔时实在是震撼莫名,老人到时李月白已经在强弩之末,为了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出手伤小公子最重的家伙逃掉。 那时伏在老人的背上,十三岁向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李月白眼角流下泪来,不是因为身上伤势疼痛,不是因为回去要被李疏狂骂,而是遗憾没能兑现心中对那位姐姐的诺言,而背着这位小祖宗的剑宫老人听到李月白心神迷离之中呢喃的那一声对不起,只轻轻拍了拍李月白的肩膀。 躺在床上,李月白眉头皱紧,眼角滴下一滴泪水。 裹着青色道袍的陈从道目光映着烛火,双目神光熠熠,眉心通红,仿佛一颗竖枣。 “宇宙有至理,难以耳目契。凡可参悟者,即属于元气。气无理不运,理无气莫著。交并为一致,分之莫可离。” “流行无间滞,万物依为命。穿金与透石,水火可与并。并行不相害。理与气即是。生处伏杀机,杀中有生意。” 老道轻吐出一句,即屈指轻叩李月白周身窍穴。 似梦似醒中的李月白却依稀想起那日他被老人背负回剑宫,偶然因疼痛醒来的他偷听到别人和李疏狂的对话,才晓得原来自己已经算是半个废人,还未成形的周身气脉窍穴本应是细水长流,却被如同浪潮径直拍打,早已毁了七七八八,以后内功修为怕是寸进都难。 那一句剑宫中长老“终生不得入二品”的断定更是如同如同盖棺定论。 后来养好了伤,李月白在床上又躺了半月有余,在外人看来,这位突逢大难的剑宫小公子一改往日作风,每日耽于酒色财气,实在放浪不羁,却无人晓得在寂静无人处,李月白也曾将早就烂熟于心的内功心法再尝试了千遍万遍,只可惜所有尝试全都是以周身筋脉仿佛撕裂般的剧痛告终,大汗淋漓的李月白望着天上惨白月色,心中却是一片凄凉。 那时候的李疏狂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却似乎并无多少关心,更让人心冷的是,似乎连恼怒都没有,那时候李月白就想,李疏狂来狠狠的骂他一顿也好。 直到李月白几近伤愈能够下地行走的夜里,李疏狂才将李月白叫到身前。 山风凛冽,李疏狂这位剑宫宗主只叫人扔下了包裹,包裹散开,里面是一颗死不暝目的头颅,李月白盯着这颗头颅上的面孔,当日要不是老人早来一步,他恐怕就要死在这人掌下,让这人逃回扬州,之前觉得实在可惜。 李疏狂无悲无喜道,“我李疏狂的儿子不是谁都可以伤的,他这条命我已经替你讨来了,那个你没能留下的州牧家公子哥,听说已经被你吓疯了,至于他那条命,留着给你自己去讨。” 李疏狂转身离开。 身后的李月白头一次哭的像个孩子。 “本来非我有,解散还太虚。生亦未曾生,死亦未曾死。形骸何时留,垂老后天地。” 只见床间蒲团上,李月白赤裸上身,陈从道只一手朝着他后背轻轻一推一揽,尚且半梦半醒之中的李月白就顺着陈从道意思坐了起来,接着仿佛贴在了陈从道的掌上,任人摆布,只看老道这手法,就非一般玄妙难言。 随着老道手指一弯,就有一道气劲打入李月白身躯之中,或是觉察出身体变化,李月白眉头皱紧,如同身处熔炉,大汗淋漓,却迟迟不能醒来。 烛台上一点灯芯掉落。 陈从道轻声数了一声二十一,手指从玉堂穴离开,接着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将双手放入袖中。 不知是不是夜风吹来的缘故,老道原本还算齐整的白发骤然飘舞起来。 老道凛然看向床上仍旧在昏睡的李月白。 一道龙形虚影,不知从何处而来,亦不知从何时而成型,似乎潜藏在李月白身后,借机一张口吞了周身烛台的光焰。 十几盏烛火啪的一声熄灭。 屋内骤然一片漆黑。 龙形虚影反倒借烛火之光而壮大万分,威严如君王临世,双目如赤,两道龙须悠然摆荡,见到站在身前的陈从道,忽地须发皆张,猛然朝着陈从道一声咆哮。 陈从道凛然不惧,悠悠道,“萤火之光,何以同皓月争辉?” 再一声,“破。” 这一声破字出口,前一刻还声势浩大的龙形虚影顿时如同烈阳下的冰雪,转瞬消融,直到烟消云散的最后一颗,双目中都似有无穷怨恨不甘。 陈从道欣慰一笑,伸手捻须而笑,仍旧是能骗死一大票人的神仙气度,但细瞧老道双眼间,分明能看出疲态。 这小兔崽子啊。 当年这家伙一怒为红颜,倒是心头舒坦了,可眼看就要成为一个废人,还是李疏狂找上山来,从剑宫已经扔进旧纸堆的典籍中硬是找出一条有的没的修复经脉之法,还不是他老道不惜将一成修为注入这小子经脉之中,生生温养了七年呐,就是算利息,也该比那五千两多了吧? 这一点,等着这小子醒了,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门外忽然传来小道童火急火燎的一声喊,陈从道还没来及的说话,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门被小道童一个跟头撞翻,一阵冷风扑面,陈从道差点给胡子揪掉了,这可好,又得花银子来修门,没好气道,“着啥急?不会看路?” 小道童没理会的师父的恼怒,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指着外面的水池道,“师父师父,你看,外面莲花都开了。” 陈从道眯眼一笑,似乎并不意外这诡异一幕。 门外池中莲花破冰而出,渐次盛开。 仿佛冬日成盛夏。 而小道童则歪着脑袋,转头看向尚且在熟睡中的李月白,挠了挠头,似乎觉得平日里常见的这位哥哥似乎如今有些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小乞丐 李月白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外面的一线天光东来,哪怕似乎昨日做了一场噩梦也觉得心情愉快,深呼出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舒坦,就是不晓得睡了多久,低头一看,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顿时脸色古怪。 随手将散落在一旁的衣袍套在身上,还未来得及走出门外,就听到屋门吱呀一声响动。 小道童端着一碗热粥,从外面进来,将特意加了肉丝青菜的热粥放在桌上,接着伸手推向李月白这边,李月白也不矫情,三下五除二给粥喝完,顿时觉得原本空空如也的胃里舒服不少,向小道童问了问陈从道所在,这才走出门外。 路上看到水池里盛开正盛的莲花,李月白惊异万分,甚至还特意观察了这池中的引水机关,伸手去试了一试,果然水仍是冰冷刺骨,只当是道家玄而又玄的手段。顺着小径一路下山走到山间凉亭,见到老道已经早早起来,却是亲自提了锄头,照看早就在这山里种下的一片土豆。 看到李月白过来,老道拍了拍身上的土,撸起袖子,如同山间老农一般在地头上坐下,又伸出手指敲了敲身侧地面,示意李月白也坐。 老道瘦骨嶙峋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白发却被吹的纷乱,在这一刻的李月白看来,此时的老道少了几分猥琐气,也少了几分高人的出尘,多出了是几分朴实坦然,却显得更可爱了。 一老一少并肩而坐,望向山间云海,因为是清晨的缘故,山间还有未散去的薄雾,聚散翻涌,衬着一线天光,仿佛仙境。 陈从道望着亭柱下犹剩的碎雪被山风吹散,朝着石阶小路上飞去,眯眼一笑,回忆起自己还在李月白这么大的时候,那时候在龙虎山,每天做什么?不过在山里劈柴,在山下打水,再背着木柴挑着水桶上山,偶尔也有上山的香客拉住那个身为小道士的自己,问路的时候居多,偶尔有人用乡俗俚语讲几句笑话,开一个玩笑,问问他有没有看中的姑娘,那时候他比如今方素朴那徒儿还要腼腆呐,含含糊糊应一声,就赶紧闷着头上山去,那时候一次次的走过山路,就想啊,这山高几万重?路长几万里? 怎么这山里的柴怎么劈也劈不尽,这溪中的水怎么挑也不完? 也曾有人弹着自己脑壳说自己是不开窍的脑子,怕是一辈子都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那人说完了还要哈哈大笑。 只有他说师弟啊,我不就应该不开窍嘛?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交给师父和你就好了,我就算一算这冬天山上要烧的柴火够不够,要喝的水是不是早准备在了水缸里,偶尔再帮师父缝补衣服,照看花草。 大概这小气的毛病,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 唯一一个说他有慧根的,就是师父了,因为师父在水缸里养的莲花和鱼儿,除了师父之外,也只有他能养活了。 似乎被一阵风沙迷了眼,老道揉了揉眼角,再看向李月白。他晓得这小兔崽子想说什么,可你正儿八经的道谢,不显得矫情?难不成还是吹捧老道我的高山仰止? 这一老一少在山崖僻静处谈了有一柱香的时间。 说了什么却无人可知。 只是临走前,陈从道拍了拍李月白肩膀,讨好道,“五千两,能算了不?” 李月白严肃道,“这一码归一码。” 陈从道顿时哭丧起脸,恶狠狠骂了一声小兔崽子。 看着李月白下山,却欣慰一笑。 将这就下山去的消息提前知会了孟双刀和徐白鹤一声,李月白回到自己房间。孟双刀将精心雕琢的木剑挨个放在匣中,说了一声好,而徐白鹤早就在这山上快闷出个鸟来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就将东西拾掇好,就等着李月白一声令下。 等着坐在自己的屋中,李月白要来了笔墨纸砚,给李疏狂写了一封信,信中开始先说了在栖霞山上的生活,想到这老道的不容易,终归心软没下笔写这老道小气到收了大笔香火钱只肯给他们吃白菜豆腐,好在他也和瘦竹竿没少偷摸这山里的山鸡野味,算是扯平了。 等着这些家长里短唠叨完,李月白自然想到这两天发生的大事,低着头沉思,却直到笔尖饱蘸的墨水滴落在宣纸上,仍然没想好如何开口。 陈从道究竟是如何高的高人,既然老道不想说破,李月白也不必去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以老道逼退龙虎山那小天师的一招“仙人抚顶”,就足够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至于这老道为何对自己不遗余力相助,李月白不会天真以为这是老道单纯对自己这位后辈的欣赏提携。 这老家伙贼着呢,多少年前他能在扬州坑老道一遭,不过是占了年龄小的便宜,如今和老家伙打了半天机锋,还不是一无所获? 只是想来李疏狂和这老道之间必然有些隐秘交流。 李月白想起方才在山崖上,老道所说李疏狂当年带着重伤之中的他上山的几个小事,心中五味杂陈,那时同样已经入冬,西湖剑宫一行人只好踩着积雪上山,李疏狂走不了多远就要摸一摸李月白的手,担心头一次来到北方的李月白受了凉,最后一段山路,更是这位剑宫宗主放心不下,亲自背着李月白走上来。 而之后的李月白浑浑噩噩,并不知道有些人背地里已经为自己铺好了一切,那时候只看到李疏狂的漠不关心,心中岂能没有半点埋怨? 纸上文字被李月白写上又勾去。 勾去又写上。 轻笑一声,最终将这些读来实在煽情的文字揉成一团扔掉,李月白干脆换了一张宣纸,接着之前鸡毛蒜皮的部分,这次提到了武道修为,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感动,接着说了说孟双刀已经渐入二品境界,两三年内就能稳固,至于徐白鹤,虽说在三品境界已有数年,但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要想入二品来日方长,不知李疏狂对瘦竹竿是不是还有别的安排? 最后写到近日要去往扬州,可能到时候要和李疏狂借几个人手,详细的到时候再议。最后在信的末尾,勾上了一个西湖剑宫中密信传递的记号,这才装进信封,没想到一看竟然也写了厚厚一摞。 叫徐白鹤先走一步将信送往西湖剑宫李疏狂手里,李月白在这栖霞山上再盘桓一日,和老道坐在一起吃了些粗茶淡饭。 小道童捧着碗,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河月色,微微撇嘴道,“李月白哥哥,你才住了这么几天,怎么就要走了呢?” 李月白伸手弹了一下小道童的脑门,小道童哎呦一声,捂着脑门,李月白拍了拍身旁座位,和小道童一起坐下,李月白又继续讲起之前讲给小道童的故事。 故事里有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有在江湖路上遇上的貌美爱笑的小姑娘。两个人俗套的相遇,俗套的喜欢,也俗套的艰难曲折,之前李月白讲到仇人出现,小姑娘宁死不从跳了河,而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也遭遇挫折被人打落悬崖,小道童哭的稀里哗啦,抓着李月白袖子问后来怎么了。 直到今日,李月白说道,悬崖底下有武功秘籍呢,少年郎学好了绝世武功,终于给仇人打败了。 小道童从碗里抓了一颗花生米,不甘心追问,那小姑娘呢?一定活下来了吧? 李月白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小道童的头发,说道,“对啊,小姑娘被人救了,就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着少年郎。一笑,有两个酒窝呢。” 第二日下山,拜别陈从道,老道掐指一算,虽说有语气些不舍,也说今日是宜远行的黄道吉日。 李月白会心一笑,婉拒了老道相送下山的好意,和孟双刀两人轻便装束下山,路上碰上小方道士,顺手拎了一支签也是上上,李月白神色古怪看了小方道士一眼,方素朴只含蓄一笑,李月白只好挠挠头下山,也不晓得方素朴是不是故意的。 提了两三卷最初来这栖霞山时抄写下来的心法秘籍,李月白掀开车帘,坐上马车,孟平自觉的做了马车夫,戴上斗笠道,“少爷,坐好了?” 李月白放下手中书卷,回望向栖霞山的茫茫山色。 这一路显得波澜不惊,没有什么人不开眼,路上还是经过最初来时碰见那俩拦路蟊贼地头,李月白倒是有兴趣再见见他们,这次没有孟婉那小娘们打岔,应该不至于给人吓跑了吧?结果停歇了片刻仍没看到人影,也不晓得是不是孟双刀做马车夫都气势太足,给人吓得不敢露头了。 点了火把烤热路上带着的干粮,两人围坐在火堆上,李月白偶然问起,“孟婉还有消息没?” 孟双刀神色稍微有些复杂,语气平静道,“给我来信,说是上了峨眉山,有照顾她的师父师姐,让我不用担心。” 李月白点点头,没再追问,先吃完了东西,拎了路边的一根麦秆,比比划划,嘴角勾起,想起在剑宫洗剑池边上的数座石碑。 被小时候的李月白钟爱最喜欢拿来比较身高的一块,上面画满了天马行空的剑法招式,听李疏狂说,几百年前就死去的那位前辈是个剑痴,每日废寝忘食就在石碑前练剑,顺手再将功法招式刻在石碑上,可惜了这人最后疯魔而死,刻在石碑上的凌乱招式,倒是得了不少剑宫长老们由衷赞叹。 可惜了,只有半部。 虽说不少人描摹下来研究,但缺少了后半部分最精髓的部分,终归无法和剑宫中的无数体系完善的珍藏做比较,也就是李月白这种无聊家伙才会将石碑上乱七八糟的招式记在脑海。 李月白用麦秆随手比划出几个动作。 还在啃着干粮的孟双刀眼睛一亮,惊讶出声,甚至都忘了伸手将嘴边沾上的渣子抹去,孟双刀经验还是有的,一眼看出这些剑法的不凡,不说剑宫中的珍藏了,就是这些支离破碎的零散剑法比起江湖底层流传的三流剑法都是云泥之别。 李月白并不隐瞒,随手用木柴扒开一片空地,在地上将石碑上动作画出来,孟双刀将干粮扔在一旁,凑过来,从看着地上李月白画的第一笔开始,目光越来越亮,等着李月白绘出石碑上大半图案,孟双刀已经激动的难以自抑,嘴唇微微翕动。 倒是不怪孟双刀此时显得小家子气,而是江湖上为了一本秘籍功法就要你死我活的事情实在是司空见惯,就说这天下这么大,真正能成的了那一小簇儿高人的怎么不是家学渊源就是有着不凡奇遇呢?天赋根骨是老天爷赏饭碗,能不能讨到饭吃可就各凭本事了,出身底层江湖,吃够了这种苦头,看到一本能入流的秘籍难免总要双眼放光,这岂是坐拥西湖剑宫这座宝山而不自知的李月白能懂的? 眼瞧着空地不够,李月白随意就要将之前画的招式动作抹去,孟双刀心头哎呦一声,只恨手头没有纸笔,他可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忘了可就真忘了,至于要不要再向着李月白去问,孟双刀可就得犹豫一番了。 这江湖上,关乎到秘籍心法那可都是动不动就牵扯身家性命的大事,李月白这主子虽说看起来远比一般的世家公子哥随和,但此时随手划出的招式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等着冷静下来真舍得将心法秘籍拱手相送吗? 令孟双刀没想到的是,李月白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随口说道,“这些没关系,你先看看,有几处我想向你讨教,等着一会儿在路上,我帮你再画一份。” 孟双刀心头火热。 李月白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孟双刀的注视,继续自顾自将记忆中石碑上的招式动作临摹下来,孟双刀三两口解决了干粮,看向认真琢磨招式动作的李月白,神情复杂,以前他以为李月白是个偶尔有闲心游历江湖的二世祖还情有可原,如今要是看不出李月白的韬光养晦就实在白瞎了这些年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经验了。 等着在马车上的几日,李月白的确如之前所言将那石碑上的招式再画了一遍,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从栖霞山老道那里要来的心法秘籍,一并扔给了孟双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显而易见的道理。 马车一路尘土飞扬。 直到临近扬州,远远看去已经能够看到气势恢弘的扬州城城门,门前熙熙攘攘,喧嚣声入耳,孟平摘了斗笠,驱赶着马车缓缓前行,李月白同样盘起腿坐在孟双刀身侧,先伸手弹了一弹孟双刀屁股后头堂而皇之挂着的双刀,但凡这些大城,对江湖人不说拒之门外,但终归不会有多待见。 孟双刀狡黠一笑,示意无事,好歹是走南闯北的人,和守城的官爷的打交道的时候还少了?果然门口的校尉和孟双刀竟然是熟人,彼此对视一笑,孟双刀再在校尉怀中塞上半两碎银子,连检查都没有就放行了。 直到入了城,城门口突然蹿出几个端着破碗的孩子,衣衫破烂,连鞋都没有,脏兮兮的脚丫就光着踩在地上,而且大都身有残疾,有过路的妇道人家,终归还是比男人要心软几分,觉得孩子可怜,少不了塞上一枚两枚的铜板,破天荒有出手豪奢的,扔上一枚银元宝都不稀奇。 不过也有嫌弃这些孩子肮脏的,刻意躲得远了,有孩子得寸进尺朝着身前伸手,虽说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对这些小娃娃拳打脚踢,但肯定要骂上几句狗杂种。 前一刻还在和孟双刀天南海北闲扯的李月白看到这一幕,脸庞骤然冷下来,街道对面的一个小乞丐和李月白隔着人群目光接触到一起,在这一帮人当中,这个瞎了一只眼的小乞丐是最面容可怖的一个,于是独自站在一处显得格外孤独,小乞丐也看出了李月白这一身衣装价值不菲,正是可以讨钱的肥羊,心中犹豫,脚步向前迈了一步,或是孟双刀屁股上挂着的那两柄长刀显示了这马车上的人不是善茬,小乞丐最终还是没有跨过人群朝着李月白伸出手。 孟双刀觉察到李月白的神情变化,就要从怀中掏出银子,却被李月白摇头制止,李月白指了指巷口,马车停下,二人下了车,跟着四散而去的小乞丐们转过一条巷子,向着不远处看去,果然是并不让人心情愉快的一幕。 几个地痞流氓正在对方才那些小乞丐拳打脚踢,不过这些人下手倒是极有分寸,绝不会打死某一个能够赚来银子的摇钱树。这帮人中领头一个男人满脸横肉,伸手抓住一把铜板,哗啦啦作响,口舌伶俐讨来不少铜板的小少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空碗,又摸了一把自己空着的肚皮,悄悄退后,讨来的银子多的,才能少挨上几下拳脚,而运气不好讨来的铜板最少的,今天就少不了一顿打了。 某个孩子被逼到街角,攥紧自己已经残了一半的手掌,掌心中只有唯一一枚铜板,孩子后背几乎就要贴上冰冷的墙面,这个手掌就是被人生生浸入油锅里,若不是这般凄惨,如何博得那些贵人们的同情? 孟双刀头上青筋直跳,手都抓上了腰间长刀,就要出手,被李月白一手拍在胸膛拦住,李月白指了指孟双刀的刀,转头看了一眼说道,“给我个机会。” 李月白借了孟双刀一把刀。 有人感叹道,“这小家伙残的不明显,要想要人同情,太难了。” 满脸横肉语气阴险道,“那就再卸个胳膊。” 远处传来一声更阴险的笑声,“我卸你个脑袋好不好?” 刚说完这话的狗腿子扭头,只看到一道陌生身影站在面前,而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满脸横肉,只剩下一个喷涌着鲜血的身子,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一个尚且带着诡异笑意的头颅在地上转了几圈,又转回到这狗腿子脚下,泼洒了一地的鲜血,此时这人才喊了一声娘呀,跪倒在地上,心中已经在哀叹,早就劝过自家老大不要太张扬,不要太张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虽然稀有,但谁能说的好哪天天上就掉下来一个?接着抱住李月白腿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大侠饶命啊!我早就说过我们做的这事情缺德啊,可我苦口婆心相劝,我们老大就是不听啊。” 李月白不为所动,只是安静拿着地上的尸体擦了擦刀上鲜血。 再抬头,看到跪在地上的这人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 李月白看着其余人四散而逃。 李月白用“欣赏”的眼神看了这人一眼,拍了拍这人肩膀,走出巷子,孟双刀神情疑惑,据他所了解,李月白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斩草不除根,那不是叫春风吹又生? 李月白坐上马车,揉了揉眉心,这才略带着几分疲惫解释道,“既然天下恶人杀不尽,只好先给他们换一个被吓破了胆子的恶人。” 马车驶出巷子外,李月白吩咐孟双刀等上一会儿,接着撩开帘子,看着方才被吓跑的那些小乞丐,从一开始惊慌失措,到半响之后兴高采烈的端着破碗,又挤着去乞讨,为了博得同情,刻意撩开身上的衣服,露出身上的残疾伤痕。 李月白神情复杂。 刚想离开,忽然看到贴着巷子口的一只眼睛,吩咐孟双刀等上一会儿,李月白又跳下马车,走进巷子。 瞎了一只眼睛的小乞丐最初有些胆怯,最终还是从角落里站出来,看向李月白。 两个人半响都没有说话。 直到李月白转身要离开,才急忙奔出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李月白奇怪扭头,看着小乞丐指了指自己的嗓子,依然只有咿咿呀呀的声音。 原来这看起来不过才十来岁的小乞丐是又瞎又哑。 李月白心口忽然一痛。 小乞丐目光朝着李月白的手中打量,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神情焦急,伸出双手比划了半响,李月白才明白小乞丐说的是那把刀。 李月白问道,“你想要用那把刀?” 小乞丐点头。 “杀人?” 小乞丐点头,接着又有些惊慌失措的摇了摇头。 李月白在小乞丐身前蹲下,这样视线和小乞丐差不离齐平,李月白认真道,“杀人不一定用刀,有刀的不一定杀得了人。” 小乞丐似懂非懂。 李月白忽然问道,“识字吗?” 小乞丐出乎李月白意料的点了点头。 李月白干脆在地面上盘腿坐下,用手指在地面上写了几行字,然后又伸手抹去。 小乞丐似乎也明白了李月白告诉他的是什么,郑重点了点头。 李月白摸了摸小乞丐的脑袋,接着离开巷子。 瞎了眼的小乞丐向着四周看了一眼,接着撒腿跑向小巷深处。 将心中看重的一篇内功心法写给小乞丐的李月白心情好了不少,倒不是真觉得这小乞丐以后能成为什么厉害人物,若是一部厉害心法就能叫人一步登天,那这江湖上也没有什么低手了,不过李月白也不介意随手埋下一颗种子。 谁说种子就不会长成参天大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春水红豆 入了扬州,一看看去青楼最是繁盛,用两双手都数不过来,只站在秦淮河畔,一眼望去就有六七家,雕梁画栋各不同,拥满的莺莺燕燕各有千秋,让无数男人大流口水,看着走在前面的李月白轻车熟路周旋于这些女子之间,孟双刀脸色无奈,偶尔被哪个姑娘家拿着手绢扑脸上,即使故作镇定,但时不时还是会泄了底,走在路上,一个半老徐娘的女子毫不留情面的嘲笑,“老大的人了,难不成还是个雏儿?” 孟双刀脸皮一红,他也不是整日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说碰过女人自然不至于,但这样的场面确实没见识过,难免显得有些拘谨怯场,没想到会被人一眼看穿。 倒是李月白,早就一声声姐姐妹妹的叫上了,偶尔再从哪个姑娘身上揩个油,有姑娘家恼怒回头,一看是个俊俏的富家公子哥,立刻就喜笑颜开,要拉着李月白到僻静无人处去大杀四方了,给孟双刀看的目瞪口呆,正看着李月白被一帮姑娘们围住无法脱身,忽然一个醉酒的汉子脚步一踉跄,就撞上了卖吃食的小贩推着的木板车,车板一下子被撞翻,刚熟的糖炒栗子漫天翻滚,方才还围在李月白身旁的姑娘们觉察到身后动静,一个个花容失色,提着裙子跳开。 李月白转过身,看到推着空推车的小贩正望着一地栗子手足无措,好在有银子来眠花宿柳的也不会在意几个栗子,否则这一地的栗子怕是得被人一下子哄抢光了。 小贩蹲在地上捡着栗子,只想从人脚下拼命抢下几颗,这沾了一地尘土的栗子不好卖,等着被人踩扁踩碎那就没法卖了,为此被人骂了好几声撞了好几个跟头都在所不惜,李月白正好站在一旁,没能袖手旁观,伸手将要踩上栗子的人给拦住,低声道,让一让,靠边走。 过往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呵斥趴在地上捡栗子的小贩挡了路,看到衣着光鲜却一脸无赖的李月白,却不敢动手,万一这家伙是某个性情古怪的二世祖?为了一点小事岂不引火烧身?倒是周围的姑娘们看着李月白也蹲在地上捡栗子大失所望,谁说青楼女子没有女儿家的心事?谁不盼望共度良宵的是人人敬仰的盖世英雄?是俊美无双的风流才子?李月白这皮囊倒也过的去,可这在地上摸索着捡栗子的行径实在和风流才子不搭调,周围的姑娘们等了片刻,等的烦了,干脆都一个个转身去招呼别的男人,想起店里阿姆说的话粗俗但中听:只要是这世上的男人没死绝,就不缺嫖客。 最后小贩将栗子捡了个七七八八,看到帮忙的李月白,木讷不善言辞的小贩想说什么感谢的话,结果磕磕巴巴说了半天,就抓了一大捧栗子,用牛皮纸包上,硬塞给李月白。 李月白没嫌弃栗子上沾了灰土,看到脏了拿着纸包擦一擦,边走边磕,孟双刀被李月白带着七拐八拐,心中好奇,却并没有出口询问,直到走到僻静处,李月白停下。 不远处立着一尊白玉狮子,狮子后面的楼阁灯火通明,只有一道不大的门店可以进,原来也是一间青楼,虽说远远赶不上之前那几间青楼的门庭若市,但不过一走进门内,却能看出楼主人的独有匠心,楼内一应摆设少了几分俗气,多了雅致。 在桌上坐着的嫖客,难得的没有像别处一般大呼小叫,李月白向门口的龟公手里塞了一张令人眼馋的银票,在龟公夸张的奉承声中进入厅堂,还在过道上,前面尖嘴猴腮的一人斜眼瞅了一眼李月白,嘴角带着不屑笑意,假装伸懒腰靠在椅背上,实际悄悄探出脚尖,不出意外,下一刻这仗着有点儿臭银子就自以为是的公子哥就得摔个狗吃屎了。 这人正洋洋得意,看着李月白就要上钩,却没想到孟平一个健步上前,拿着刀背拍了拍那只沾着泥土的鞋面,呵斥道,让一让。 这人心中气恼,却嘿嘿笑了两声,慢条斯理将脚背挪开,转身接着去磕着瓜子,实际心里已经暗恨上了,想着定要这一对主仆好看。 这狮子楼的老鸨岁数不小,三十有八,但显然保养极好,如今仍然是风韵犹存,并未走到人老珠黄无人问的凄凉境地,不说富家公子里不乏品味独特的就喜欢这种徐娘半老的味道,早在风尘中摸爬滚打了多少个年头老鸨更是没有刚入行的小姑娘们的矜持,床上的十八般武艺更是样样拿的出手,这位老鸨在扬州实际是个人脉无数八面玲珑的角色,此时时不时娇笑一声,见到李月白这个一看就不差钱的公子哥要上楼,殷勤上来招待,李月白一问,才晓得今日马上就有一场狮子楼难得一次的歌舞,干脆也先不上楼了,就在一楼大堂里找地方坐下。 正中央的台子上,早有两三个男乐工在调试古筝,李月白多看了一眼,才看出是前朝盛极一时如今却几无人会用的十二弦,走上前去,跪坐在地上的男乐工抬起头来,只拿着一双丹凤眸子斜瞟了李月白一眼,接着就低下头去。 李月白并不恼怒这乐工的态度冷淡,走下台子,环顾四周,自然看到了几双看向台上的垂涎眼神,扬州风气开放,喜欢男人不仅说不上难以启齿,甚至若是能有几个上的了台面美貌不输女子的男妓娈童相伴会让人高看一等,这些人名为乐工,但只要入了这道门,谁又能做得到洁身自好? 孟平朝着那几个乐工指了指,眼角笑出几道皱纹道,“怎么,看出了什么?” 李月白并无隐瞒,只是压低声音道,“太祖入关中之后,一句‘南朝歌舞’就将前朝风格划分为南派,而大兴朝的文艺歌舞起源于长江以北,私下被称为北派,咱大兴朝重武功要强于文治,在文艺歌舞上实在一塌糊涂,太祖皇帝瞧不起这些奇技淫巧,将前朝歌舞伎杀了个七七八八,曾经名动长安的南派歌舞盛极而衰,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些人和南派歌舞有着多少渊源了,原本我也看不来,只是那一座十二弦筝露了马脚,虽然老旧,但看得出主人十分精心,日日擦拭,怕不止是因为主人的心中喜爱。” 女子窈窕,白纱遮面,款款而来,青葱玉指,轻拢慢挑,温软处如流水潺潺,激荡处如长空雨落,一曲终了,余音犹未绝。 满座掌声。 李月白啃了两块糕点,拿着袖子擦了擦嘴,这才急忙鼓掌,台上白纱遮面的女子眼波流转,四处环顾了一眼,看到了毫无风度的李月白,只是微微摇头,转而望向别处。就在李月白旁边,一书生站起来抚掌道,“红絮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好一曲西湖春色!” 台上女子眼波微微流转,难得一笑,君不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她这等女子眼中,实在是瞧不上那些所谓达官贵人的满身铜臭,生平所求的,不过一知音罢了。 尖嘴猴腮的那位,刻意坐在了李月白和孟平的身后,假装去够桌上摆着的瓜子,实际是侧着身子去偷听李月白和孟平的对话,正好听到了只言片语,眼睛一亮,也咳嗽两声,像模像样起来鼓掌道,“姑娘不是我说啊,你这曲儿可弹得不咋地呀,狗屁春色,名不符实,倒是你这等女子啊,躺在床上就是春色,何必去弹?” 本名柳红絮的女子听到那一声狗屁春色先是错愕,等着听到什么躺在床上就是春色的不堪词句时顿时脸色涨红,接着反倒冷静下来,她不是才入行的小姑娘,这些年听过的再不堪入耳的话都有,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在意而已,倒是说她弹得曲子名不符实让她着实有些恼怒。 十二岁就被人手把手教授各类弹唱技艺,十五岁就成了教坊里的第一名,十八岁就名动扬州,被人称为曲中一绝,这些年倒不是没有听过批评,但就是那些委婉提出一些小瑕疵的话都是来自于王朝真正的词曲大家,敢说她的曲子名不符实的,那岂不是得早已故去那些大家再世? 柳红絮一露出愠怒神色,自然有不少想要讨好这位曲中大家的男人义愤填膺,像是之前那书生之类,大概还只是怒目而视,而其余权柄在握或是腰缠万贯的,看向这尖嘴猴腮家伙的目光可就含义复杂了。人靠衣装马靠鞍不假,但哪怕这尖嘴猴腮家伙哪怕披了一身也得十几两银子才能置办下来的好衣服,奈何模样和气质摆在这里,怎么也不像是显贵人物。 一下子就被千夫所指的尖嘴猴腮吓得一激灵,接着一缩脖子,一脸猥琐笑意道,“各位别介,别介,我早说这话不是我说的,你们看我哪像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东西的,是这人说的!” 尖嘴猴腮手指头朝着李月白一指。 正喝着茶水的李月白噗的一声,喷了一地茶水。 无耻啊,真无耻,之前走在路上就发觉了这人使绊子,只当这是个泼皮无赖,哪怕听曲儿坐在了自己身后,也并没有特别在意,没想到这家伙还怀恨在心了?更可怕的是,还能使出如此赖皮的法子? 尖嘴猴腮看着脸庞抽搐的李月白,洋洋得意。 李月白腆着脸一笑道,“我就是个草包,这么文邹邹的话就更说不出来了,你看你觉得谁说的出来,就去指认他去?” 尖嘴猴腮气得七窍生烟了,无耻啊,真无耻,明明是自己说的话都不敢承认,还算个男人?一生气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可惜没等着酝酿好说什么,就见站在李月白身后的孟双刀亮出了招牌双刀,在一副居高临下架势的晃了一晃,尖嘴猴腮立刻就怂了,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垂头丧气。 围观的众人有没忍住的哈哈大笑,更是传来了不少喝彩叫好声,一时间原本只闻乐声的厅堂中热闹的如同街头巷尾,就差谁吆喝一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了。 一时间被冷落的柳红絮看着眼前如同闹剧的一幕,目光注视到李月白脸上,低头无奈一笑,双手离开琴弦,在她看来,方才那尖嘴猴腮的家伙大概是说不出什么躺在床上就是春色的话的,这般油腔滑调的家伙,怕是那装作草包的公子哥才对 她心中看的透彻,却无心思去说破,甚至想的再多一些,眼前这情景会不是这装作草包的公子哥刻意为之?由此反倒对李月白更加不喜,不过是为了博得眼球而已,早在两年前,她就见过一位公子哥去给街头小乞丐递上银子吃食的一幕,可怜她还对那位公子改变了想法,要不是后来偶然间从险些冻饿而死的小乞丐口中得知真相,她大概真的会对那位公子哥另眼相看,却不知那温情一幕不过是被人刻意导演给她的一出戏罢了。 柳红絮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身边的乐工一个眼神,示意收拾东西,这就要转身离去,直到此时才有不少人反应过来冷落了这位曲中大家,呼喊着红絮姑娘再来一曲,老鸨怀中又被塞了不少银票,脸上神色却相当为难,这柳红絮不比楼子里一般的丫头,不说深得东家的看重,在楼中权力极大,就说这半座狮子楼都靠这位姑奶奶撑着,哪怕她老鸨叫个清倌儿去服侍人都没让红絮姑娘违背意愿艰难,只好扭着腰磨蹭到柳红絮身边,讨好的拍了拍她的手掌道,“既然客人们都要求,那就再来一曲儿呗?你看看赚的这些银子,等下给你买扬州最贵的胭脂水粉。” 柳红絮并不为所动,嗤笑一声道,“既然都有人说我曲中春色是狗屁,我又何必再加卖弄?” 不少人对李月白怒目而视。 李月白反倒此时拿着扇子鼓起掌来,微笑道,“单论技艺,红絮姑娘早已炉火纯青。” 柳红絮脚步未停,此时再来讨好,不是反倒更加让人瞧不起? 李月白接着道,“可惜春色之中有秋声,终归遗憾。” 柳红絮突然脚步一滞。 半响之后,柳红絮还是转身入了帷帐里面,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一幕的尖嘴猴腮呸呸呸几声,鄙夷道,我呸的秋声,还不是瞎几把扯,你看人家美人都气跑了吧? 李月白倒是浑不在意坐下,孟双刀见不惯这尖嘴猴腮这嚣张做派,拿着眼睛一瞪,尖嘴猴腮下意识一激灵,反应过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立刻又找回了底气,从牙缝里捏出一片瓜子皮道,“呸呸,还不许人家吐瓜子皮啊?” 直到接下来的几场歌舞终了,一直不甘心想要继续恶心李月白的尖嘴猴腮才算逮到机会,趁着侍女上茶,身子一挤,撞在那侍女身上,眼瞅着茶杯就要扣倒,这一下还不洒这草包公子哥一身? 尖嘴猴腮都要哈哈大笑了,结果眼前一道刀光闪过,茶杯碎裂一地,他躲得快,这块搬起的石头没砸住自己的脚,但砸到了无辜侍女,嘴猴腮看着又被孟双刀破坏的一出好戏,实在牙疼的很呐。 被老鸨吩咐来送茶的红倌人被淋了一脸的水,尚未明白眼前变故,只是惶恐低头要捡起地上碎片,结果听到面前这位公子哥一声语气温柔的等等,再等着看着李月白从她头上摘下几片茶叶,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红倌人也觉得脸皮发红,不过眼前这公子哥,看着就十分可口嘛,也胆子大的伸出几根青葱玉指,挑逗划过李月白胸口,嫣然一笑道,“要不公子您今晚就陪奴家共度良宵?” 李月白未说是否,只是也伸手从红馆人胸前的波涛汹涌处占了便宜,再塞进胸脯里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这红馆人就百依百顺的靠在李月白胸前,抬起头,再在李月白脸上亲了一口。 给一旁的尖嘴猴腮看的十分来气,心道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难不成这天下就成了满身铜臭家伙的天下了? 李月白一时没注意,尖嘴猴腮不见了踪影,等着一会儿再看,尖嘴猴腮这家伙正左拥右抱,一个女子给他捶背,一个女子给他捏腿,倒是自在。 李月白呵呵一笑,心道这难缠家伙总算懂得去找女人的乐子了,招呼早就识趣等在一旁的老鸨,先掏出了两张银票,笑眯眯叫了一声姐姐,这一声姐姐十分讨喜,但凡岁数大些的风尘女子,哪没有过被路过的孩童叫一声姨然后独自垂泪的回忆?老鸨脸上有了笑容,顺手在李月白这些年越发耐看的脸上摸了一把,算是占了这小子的便宜,这才娇笑一声,倒也来者不拒的将银票塞进怀里。 老鸨在李月白耳边低语两句,李月白惊讶问道,“红絮姑娘要见我?” 看着老鸨点头,李月白说了一声领路,前一刻还软若无骨靠在李月白身上的红倌人善解人意离开,只是手指最后点了点李月白唇角,半是埋怨道,“原来有红絮姐这个相好,怪不得不想理人家。” 沿着楼中通道向前,一路装饰素雅简单,角落里摆着一排大簇白菊,别名“胭脂点雪”的白菊这两年颇受文人墨客青睐,被称作菊中美人,在这里被照顾的极好,哪怕将要过花期,仍然开得枝繁叶茂。 最后在通道尽头停下,没想到别有洞天,竟然是一处小小的码头,河上几座画舫,粉帐流苏,灯火通明。 老鸨很是欣慰看到李月白眼中惊讶,掩面一笑道,“若只有那几个招徕客人的手段,岂不是太小瞧了我们扬州首屈一指的狮子楼?” 李月白登上画舫,自然有模样水灵的小丫头先一步递上茶点,李月白看向船头,柳红絮旁若无人弹起古筝,李月白闭目凝听,此时不用在人群前强颜欢笑,曲中尽是黄花落尽秋风瑟瑟的寒凉之意,就在柳红絮身侧,几株“胭脂点雪”被夜风吹散,凋零一地,的确是片片如雪。 李月白鼓掌,此时是由衷的赞叹,眼前的女子,本该就是一株凄凉飘萍才动人,何必去描摹那盛世牡丹,春日桃花? 柳红絮听见掌声,抬起头来,离开座位,从一旁服侍的小丫头手中接过茶壶,亲自给李月白斟茶,目光也在打量李月白。 柳红絮贴近李月白,这个距离,李月白鼻尖似乎都萦绕着美人身上体香,让柳红絮差异的是,李月白并不为所动,目光却注意到挂在墙上的一副潦草书法。 柳红絮善解人意,嫣然一笑解释道,“不知是十几还是二十几年前留下的东西,连落款都没,要不是看在诗中气魄豪迈,怕是早被丢了去。听说最早留有这副字的姐姐似乎还是扬州首屈一指的花魁,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消息,倒是这幅字,在姐妹之间传了好几次手,后来到了我这里。有姐妹怂恿,让我给这副字上诗词谱了曲儿,可惜只有四句,如何都似乎意犹未尽。” 夜色如水。 几只水鸟落在船头。 小丫头端着酒碗。 柳红絮翩翩起舞。 李月白看到桌上的笔墨纸砚,提起羊毫笔,泼墨挥毫。 “天子门前曾借酒,几人封王几人侯。笑做风尘中客,何以长缨吴钩。” 这是原来的几句。 李月白沉思写道,“倦鸟月下水边宿,美人起舞动轻舟,今夜哪个可消愁?” 最后嘴角勾起,落上最后八个字。 “一池春水,两粒红豆。” 而曲中造诣高绝舞姿更是曼妙的柳红絮偶然间回头,看到李月白长身玉立,酣畅淋漓挥笔,接着端着酒碗一饮而尽。 如同酒中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摘星 尖嘴猴腮躲在床底下,仗着身体枯瘦还能翻个身,挺没好气的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方才他看到这床下的壶上镶着珍珠玉石,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被藏在床下,结果一掀开盖子,他奶奶个腿儿的,一股尿味儿,把尿壶当成宝贝的尖嘴猴腮立刻就脸涨如猪肝色,好在没人看见,否则他在道上还怎么混啊。 其实啊,尖嘴猴腮不叫尖嘴猴腮,他有名字呢,最初在街面上偷鸡摸狗的时候,因为这模样,大家都叫他耗子,有些人觉得这耗子太掉价,他却觉得这名字挺好,穷人家的孩子还都取个狗剩儿狗蛋儿什么的小名,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取个名叫耗子已经挺好的了,难不成叫什么虎啊豹啊什么的,不说他叫这么威猛的名儿搭不搭的上的问题,仔细想想,虎豹说起来牛气,可那在深山老林里还不是有不少人去射杀剥皮,倒是耗子好啊,人人喊打,就是没被人杀干净过,就说牛气不牛气? 可尖嘴猴腮现在也不叫耗子了,几个月前在街面上碰上一个算命的老道,最初他以为这人是个老骗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差点一板砖撂那老家伙脑袋上,你说你要是把这四邻八舍的银子都骗光了,我耗子偷啥去啊? 结果那老道贼有风度说了一声等等,又神神秘秘背了几句诗,读书不多的耗子哪能听得懂,一听这老道解释,才晓得这老道意思是他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法力大的没边儿了,给耗子听的直冷笑,知八百年?骗街头的傻老娘们呢?我打算今天用板砖拍你脑袋你晓得不? 当时那老道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宣纸,叫耗子翻开第二张,耗子一看傻眼了,上面写着‘今日午时有人会用板砖拍我脑袋’一排小字,明明这么无厘头的东西,却被这老道一手正楷写的毫无烟火气,耗子来气了,说我今日不拍你脑袋了,你不就算错了吗?耗子正洋洋得意,结果老道一本正经的拍了耗子肩膀,叹气道,“你都不拍我脑袋了,我算对算错又有何干系?” 耗子下意识就想说那我拍你脑袋,还没出口,就琢磨出不对来了,这不是又绕回去了吗?耗子给三月没洗过的头发都挠的如同半年没洗过了,还是没能绕出这个弯儿,最后倒是想明白一件事,这老道是个厉害人物啊。 这么一想,耗子坐不住了,眼看老道走的就剩下背影了,赶紧追上去,等着在街头小面摊上终于追上了老道,俩人各自点了一份炸酱面,一边汤水四溅唾沫横飞的吃着面,老道一边给耗子看了看面相,吃一口面说一句,从父母早亡,到十岁大病,一连十几句,看似信口道来,但对耗子而言,这十几句句句皆准,就如同石破天惊,给耗子直接砸到了桌底下。 震惊万分的耗子等着半响才回过味儿来,从桌子底下爬起来,对老道此时可就相信到十成十了,老道这才说了改变耗子一生的几句话,第一句说的是耗子得改改名字。当时老道感慨说他耗子这辈子啊,手可摘星辰,以后就叫摘星,给耗子感动的眼泪汪汪的,平时偷个鸡什么的被周围邻居没少骂,都说他手脏手欠,手可摘星辰,那时多么遥远的不可想象的梦境啊。而且似乎在几百年前就有一个盗中传说,名字四个字就叫什么摘星的吧?耗子就不仅仅是感动,还带了点儿惶恐了,然后又一琢磨,才想起来自己有了名儿还不晓得自己姓啥。 好在有老道掐指一算,道,你姓李。 自此盗侠李摘星就新鲜出炉了。 老道接着又洒了几个铜板在还沾着油污的桌面上,神神叨叨了几句潜龙勿用什么的玩意儿,一手拿着筷子一手在桌面上比比划划,最后给李摘星解释,总之意思是耗子现在是李摘星了,自然不能再窝在这么个小城里面,外面才有广阔的天地,按照老道的估计,扬州最好,扬州才有大机遇。 李摘星激动的肚子疼,脸庞直抽搐,然后发现他是真肚子疼,捂着肚子钻进街角的茅坑,才发现老道也捂着肚子跟在后头,俩难兄难弟劈里啪啦一泻千里,李摘星揉着肚子疑惑道,“怎么平白无故闹肚子?” 老道声音低沉道,“面不干净。” 李摘星扬言要系上裤腰带骂上找面瘫老板算账,心中也在琢磨,怎么这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的老道没能算出来自己要闹肚子? 老道却似乎看出了李摘星在琢磨什么,感叹道,唉,我篡改天机,当有此一劫啊。 李摘星恍然大悟。 最后俩人系上裤腰带从茅坑中起来,老道给李摘星一个锦囊,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得生死关头再拆开,否则咱俩的缘分就尽了。 李摘星点头,目送老道走远,虽然心中一万个好奇,仍是将锦囊贴身放在怀中,他李摘星虽然是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偷儿,但承诺的事情,说到还是能做到。 和老道告别以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李摘星这才收拾东西来扬州,走了一路偷了一路,不仅没花盘缠,还多出了几两银子,真到了满目繁华的扬州城,才发觉我的个乖乖哟,扬州城里全是肥羊啊。 他李摘星当偷儿也是有原则的,不到饿的前胸贴肚皮的时候,从不向着穷苦老百姓伸手,要不就以他的手艺,自己出生那座小城的鸡鸭还不被自己偷绝种啊? 偶尔有外地的富商经过,那才是李摘星大赚一笔的时候,那些肥的流油的家伙自个儿都晓得自己腰包里有多少银子,李摘星都是摸出来点一点数,再给大半还回去,人心不足蛇吞象哦,谁都晓得的道理,却没有几个偷儿能忍住不拿,这就是为啥在城里混偷儿这一行当大多都死的死残的残,而李摘星却给日子活的滋润的很。 果然老道说的不假,扬州才是李摘星大显身手的时候,没用俩月他李摘星就能逛的起青楼喝的起花酒了,若是银子不够了,就从身边的家伙身上随便摸出一张来,嘿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银子在你兜里,却是爷爷我的! 不过虽说日子滋润,李摘星偶尔也会想起老道,想起那一番与众不同的相遇,将锦囊拿出来摩挲一番又放回怀里,李摘星鬼鬼祟祟从床下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李月白和柳红絮。 眼见这两人并没有瞧见在床底下的自己,立志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偷儿的李摘星就又寂寞了,想着使些什么手段耍耍这正情场得意的公子哥好呢? 方才藏上船的时候急,并没有带上闯荡江湖必备的泻药蒙汗药,李摘星绞尽脑汁,总算想起了个绝妙的法子:此时没有使刀的那家伙来搞破坏,等着这俩狗男女上这床上办好事,他只要悄悄一伸手,将这公子哥的衣服勾到手中再扔下河里,到时候还不叫这公子哥出一场大丑? 李摘星自己琢磨着,都觉得这方法甚妙啊。 柳红絮跳舞跳出了一身薄汗,将最外面的一层藕色衣衫顺手脱去,露出两支青葱玉臂,美人香汗淋漓,一颦一笑间都勾人心魄,给久经沙场的李月白都看的有些面红耳赤,太过聪明的女子就有这点不好。 早年间听剑宫中最不着调的老人传授逛窑子的经验,那个看似只给李疏狂养些花草的平凡老人自有一套独特见解,说逛窑子就要进门挑着胸脯最软屁股最大的姑娘,一句废话都没,直接扛枪上阵,之后见面皆不识,看脸看不出来,靠手摸能的出来,这种法子就如同吃了一大碗红烧肉,虽然油腻,但管饱。 那时候李月白问怎么都像是有故事的老花农,是不是也有心中始终在意的风尘女子,老人伸手捋了捋自己满脸胡子,语气贼沧桑贼沧桑道,那时候啊,我们一见钟情。 没想到会问出如此俗套情节的李月白下意识还想追问后来如何,但看着形单影只的老人一个人萧瑟凄凉的剪裁枝叶,话还未出口也晓得二人结局不会是十分欢喜团圆,干脆也岔开话题。 大抵所有人心中都有弥补不了的遗憾,都有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的人。 柳红絮看着李月白似乎走神,并不介意,朝着站在门前端着酒碗茶水的小丫头打了一个眼色,小丫头吐了吐舌头,走出屋门后还善解人意的将门虚掩上,柳红絮靠近燃烧着红烛的灯火,对面的梳妆镜上映出一张仍是风情万种却少了几分青涩的脸庞,这位狮子楼头牌还特意看了看鬓角,看到之前拔掉的那一根白发还没有长出来,这才满意一笑。 其实在这狮子楼当了好些年头牌的柳红絮也有许多不能与人道的心事,本就是风尘女子,有时候看着漫漫长也会觉得一个人孤寂难耐,可她始终不愿将就,更是不想就像姐妹们劝的那样随便找一个人就嫁了。 打开梳妆镜前的抽屉,柳红絮伸手拨开胭脂水粉,里面还有几片花钿,口耳相传的诗中说的对镜贴花黄,终归是属于懵懵懂懂的少女,柳红絮无奈一笑,将手缩回来,却不知何时李月白站在了身后,笑道,“真好看。” 藏在床底下的李摘星是多么希望李月白是色中饿鬼,正好方便他下手,结果这一对狗男女只不紧不慢的打情骂俏,可算盼着李月白写完了字,眼瞧着又去给人贴花钿,李摘星在床底下躺的久了,骂娘都骂的没了意思,倒是饭了困,上眼皮直搭下眼皮。 画舫缓缓沿河漂荡。 不知何时一个人影落在一艘无人的画舫上,这人并未刻意掩饰容貌,双眉粗长,似是男儿,却有几分女气,这人皱眉看向李月白乘坐的画舫,眼神有些古怪,几个起落间落在画舫之上。 在门口抱着酒壶打瞌睡的小丫头听到动静,半梦半醒中身子一抖动,不小心将酒壶扔在了地上,仅剩的酒水洒了一船板,小丫头急急忙忙将酒壶捡起来,用袖子擦干净,偶然一抬头,看到船顶上人影。 月光如水,正好看到船顶人影面容的小丫头竟然一下子痴了,这位公子实在是忒好看,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呆呆的仰望了片刻,才骤然惊觉这船顶上是个不速之客,这才尖叫出声。 小丫头话音未落,李月白已经飞身跳出了画舫,倒不是被这小丫头一声尖叫提醒,而是方才月色在船上帷幕上映出了模糊影子,柳红絮紧随其后,神色有几分惊惶,不过在这扬州做了好些年的花魁,远比一般的山村女子手段灵活的多,反倒压下心中恐惧,掩面嘻嘻一笑,先开口道,“阁下站在船顶上,莫非也是被今日月色吸引?夜风寒冷,不妨下来一同喝碗热酒?” 船上的人清了清嗓子,冷笑道,“你这船上进了只耗子,偷了我东西。” 说着也不管李月白和柳红絮的反应,径直从袖中抽出软剑,从船顶一跃而下,且说李摘星也被这动静吵醒,正要偷偷翻出窗户,结果迎面就是一道剑光,李摘星吓得一个激灵,险而又险与剑光擦身而过,李摘星能被老道捧成天下第一盗,身手马马虎虎,脚上功夫却不差,身子几乎是以难以捉摸的角度扭过去,顺手又抓起船上的茶壶,卷轴,劈头盖脸朝着这位不速之客身上扔去。 借着从窗口一跃,反而攀上了船顶,再借着别的无人画舫为踏板,几个起落间不见了踪影。 李月白唯恐天下不乱,给这不速之客叫好,他奶奶的,原本以为这尖嘴猴腮老实了,没想到还藏身在画舫之中,不用说一定是没安好心。 李摘星隐匿呼吸,趁着夜色藏身在一艘简陋渔船中,身下渔船在水中静静摇晃,李摘星竖着耳朵,几乎能听到那人在诸多画舫渔船上起落的脚步声远去,李摘星嘿嘿一笑,这就是灯下黑,想来追击的那家伙以为他朝着岸边跑了,哪里料的到他实际又藏身到了船里?若是他这当贼的这么容易被人抓住,哪怕是吹牛,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盗了。 不过这人能一路追踪到这里,显然也是狠茬子,李摘星伸手摸向怀里,也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人不依不饶,银票什么的自不必说,再说方才逛窑子都花光了,十分可疑的是块金牌,上面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字,方才李摘星顺手牵羊之后还拿牙咬了一咬,确定是真金,藏在了怀中,八成就是这东西将人吸引来的。 李摘星前一刻还在心想以后有机会倒是要找人问问这是什么宝贝,下一刻瞪大双眼,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从渔船中窜出来,就在他离开渔船的一瞬间,藏身的渔船被无数道剑光笼罩,眨眼四分五裂。 不知道这人如何找到自己的李摘星一头冷汗,终于不敢再小看这位不速之客,在夜色中狼狈逃窜,想要上岸,奈何船上离着水岸太远,好在这河上飘着无数画舫游船。两人起起落落,你追我赶,最先被吵醒的不知哪家青楼的老鸨,钻出游船,甩着手绢骂了一声你亲娘哦,接着问候的词句不堪入耳,而直到被紧随其后的白衣人一瞪,还想破口大骂,一眼看到白衣人手中剑,声音戛然而止,头也不抬的立刻钻回船舱。 身后神秘人如同附骨之蛆,李摘星头上冷汗滴落,都不敢抹,一个鲤鱼打挺从再次被发现的藏身处跳起来,李摘星几个起落,纵身跳入一条游船船尾。 李摘星色厉内荏道,“你信不信再追,老子就跳河,大不了淹死个屁的,你要啥东西就从河底去捞吧!” 原本李摘星都没报希望,没想到身后追着的神秘人当真在船头停下,居高临下看着李摘星。 李摘星嘿嘿一笑,作势从怀中掏东西,接着却将怀中掏出来的东西用力一甩,正在对面游船上看戏的李月白看着一块金牌被扔到自己脚下,险些骂娘。 神秘白衣人神情一瞬间犹豫。 最终还是放弃了滑不溜秋又逃远的李摘星,将软剑收回袖中,一挥衣袖,潇洒跳上李月白所在的这座画舫上。 李月白很狗腿子的一笑,替这位大侠捡起地上的金牌,看到牌面上雕工精巧的篆书文字,李月白顿时瞳孔一缩。 李摘星不认识这东西不奇怪,李月白却实在不缺见识,一眼认出了金牌上雕刻的前朝文字,这东西却不是前朝遗留之物,而是来自近百年前最鼎盛时的魔教,那时候魔教教主楚雄山命人打造了十二枚金牌,分发给十二个最受器重的手下,号称十二天王,最厉害的南天王赵问李曾带着数万大军一度打到上京城下。 不过六十年后,楚雄山身死,魔教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关紧要的小猫两三只,倒是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江湖门派打过魔教的旗号,等着被蜂拥而至的正派人士砍瓜切菜之后,再也没人敢如此号称了。要是再有残党余孽敢搅风搅雨,江湖上有无数人当仁不让要去打个你死我活,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证明自己是名门正派。 出身西湖剑宫实在不能更名门正派的李月白心虚与神秘人对视,牙酸心道眼前这位好汉莫非真是如今江湖上贼稀有的魔教妖人? 神秘人伸手将金牌收入袖中,英气双眉之下的丹凤眸子带着笑意,似是无意问道,“认出来了?” 李月白面色凝重后退。 神秘人却并没有向李月白动手,身子一转,轻飘飘落在柳红絮身前,呵呵一笑。 柳红絮面露惊恐。 李月白脸色阴沉。 神秘人则呵呵一声笑,指着李月白的鼻子,说了两句话。 “我缺一个手下。” “要么你,要么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一箭东来 蹲在渔船船头,李月白看着两岸青山随之远去,月色沉沉,勉强能辨别方向,但随着水势愈急,视野愈差,一眼看去都是河中苇草。 船头划船的老翁也很古怪,李月白还想问一问这是要去往哪里,结果被这魔头一双桃花眸子一瞪,立刻就没骨气的住了嘴,躺在渔船内简陋床板上,李月白轻轻抚摸着左手掌心,掌心处一朵莲花印记,在将开未开之间,栩栩如生。方才这魔头一掌拍在胸口,李月白原本以为大事休矣,却没想到半点不疼不痒,倒是左手掌心通红,缓缓浮现了一朵莲花花苞纹路。 经过这妖人解释,李月白才晓得这是这妖人控制人的独门手段,在经脉之中种下一颗莲种,等到九九八十一日没有这妖人亲自出手化解自然经脉寸断七窍流血而死,李月白暗自试了试,体内气机运转并无迟滞,除了那一朵莲花实在碍眼,但如此手段,着实歹毒,比他给人喂十全大补丸说是毒药更能唬人。 半睡半醒之间,李月白察觉到对面床板上有人躺下,似乎辗转反侧了有一柱香的时间,又走出船外,接着就悄无声息。 第二天一早,李月白一觉醒来,下意识想喊人来服侍更衣,话未出口,自嘲一笑,如今小命是拿捏在旁人手中,哪里还是当初在剑宫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走出船舱外,一眼看到昨夜这位白衣妖人坐在船头,此时捏了一支长笛,目光苍凉。 笛声响起,芦苇荡中万千飞鸟惊飞而起。 李月白伸了个懒腰。 白衣人眉头微皱,心中难免有几分古怪滋味,原本以为这位西湖剑宫的纨绔公子哥免不了战战兢兢,结果这家伙在渔船上睡的反倒十分香甜,似乎并不介意生死捏在旁人自己手中?至于自己,实在不习惯与人同船而眠,干脆了看了一晚月色,心中要说对李月白如何怨恼说不上,毕竟李月白并无半夜打呼磨牙说梦话之类的陋习,实在无法将搅人清梦的脏水泼在他身上。 只是原本的下马威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处处不得劲儿。 李月白走向船尾,哼着小调,正要解开裤腰带,眼前轰然一声响,船下水浪拍了李月白一身。 李月白呆呆站在原地。 好一个落汤鸡。 从没遭受过如此待遇的李大少爷翻白眼骂了一声要死啊? 白衣人眉头皱起,只留给了李月白一个背影道,“下船解决。” 船头老翁得了吩咐,将船靠岸,李月白麻溜钻进野草丛中,一边解手,一边将腰里的玉佩扔在树枝上,这些当初买来用来充门面的货色李大少爷有的是,值不了多少银子,他李月白可就是盼着这玩意儿能将孟双刀带来,李月白低头瞅了一眼手上那一朵莲花,心道就是这所谓莲种有些麻烦,需得仔细谋划,尤其要注意西湖剑宫有没有相关记载。 半柱香之后李月白屁颠屁颠上船,和船头的老翁讨了半张面饼填饱肚子,剩下一点儿碎末干脆扔进河中喂鱼,坐在船头的白衣人看出李月白的百无聊赖,将长笛放下,踱步走到李月白身旁,背负双手看着面前远去的青山,听了李月白的几声叹息,问道,“我搅黄了你的一夜春宵,很遗憾?” 李月白吊儿郎当道,“遗憾是遗憾,却是遗憾你是个男人。” 白衣人愣神了片刻,神色变幻,不知心中所想,接着一抬手。 李月白有些牙酸,敢情这魔教也是能动手就不讲道理的好汉?昨夜他可是看到这白衣魔头出手,昨夜那片刻就搅碎渔船的软剑大概就在这魔头袖中,若是这家伙真不管不顾出手,他李月白不会比一艘破烂渔船更结实。 李月白腆着脸捏住白衣人袖子缓缓放下,意思是有话好说。 白衣人一声冷笑,显然需要李月白的解释。 李月白望着船下河水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同船渡是板上钉钉,就是共枕眠,你说咱俩昨夜也说的过去吧?曾经有这么一段缘分的是一位书生和一条化成美貌女子的白蛇,然而人妖相恋总归不为世所容,后来就有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和尚,将白蛇压在了一座塔下,而那书生就在塔前孤独终老。” 或许是被李月白口中的故事吸引,对于李月白这种拙劣的套近乎手段,白衣人并没有生气,反倒开玩笑道,“你就说实话希望自己是个女人就好,你要是投怀送抱,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李月白脸庞抽搐。 白衣人走远,继续在船头找地方坐下,低下头去,目光看向手中长笛音孔,想起曾经有人教自己第一次吹笛子的时候,笛声逐渐激昂,这是一位长辈谱的曲,与扬州风流场上的婉转曲调大有不同,这一曲流传不广,要是再过了十几年二十年,大概会成为绝响吧? 白衣人摇头叹息,每当吹起这一曲,总是会叫人在眼前浮想联翩,没有美人如玉,风景如画,只有黄沙漫漫,大旗飘扬。 李月白不是不通音律之人,最初还未在意,后来听出了这曲中精妙,忍不住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白衣人在这一点上没有隐瞒的必要,甚至这曲调能有人欣赏才好,自然如实相告道,“将军行。” 李月白望着眼前水岸,岸边是一望无际的枯草,要不是这曲中点开了脑海中那一点灵光,李月白险些忽略岸上勉强还能看出痕迹的断壁残垣,如今才终于恍然大悟眼前岸上这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是哪里。 在这片大名鼎鼎的浮渚滩上,魔教曾有十万人在这里折戟沉沙,据说浮渚滩上一度哀鸿遍野,血流漂橹。民间传言这里百年间都有冤魂厉鬼不肯归去阴曹地府,就盼着楚雄山阴魂归来,带着他们重整旗鼓,杀入上京城,与大兴王朝不死不休。 李月白神游物外,二人无话,直到顺着狭窄河道转入一方溪水,再看向远处,山村老树,炊烟袅袅,分外祥和。 远处一张竹筏顺水而行,上面老者两鬓微白,披着一身蓑衣,与普通老者无异。老者拿起削尖的竹节向着水中刺去,手法看不出如何玄妙,但神奇的是每一出手则必是一尾大鱼,如此下来片刻间渔获有了六七尾,老者见好就收,用草绳将几尾大鱼扎成两堆,拿着一杆长竹撑着水,靠岸,提着一堆渔获走上石头小路,向村子深处走去。 有白衣人带路,李月白二人向着一间院落走去。 方才的老者正拎着鱼回来,看到李月白二人并无意外,倒是这魔教妖人笑着喊了一声爹,李月白一惊之下险些被门槛绊倒,原本只是要对付这个小魔头,如今却又来一个老魔头,以一敌二,似乎形势险峻呐。 老者朝着李月白眯眼一笑,仿佛是看自己某个后生晚辈,说了一声先坐下,熟练拍鱼去鳞。李月白此时看着尚且在张着嘴呼吸的活鱼啪啪几下就被老人拍死,胆战心惊,早就听说过魔教中人与正道人士背道而驰的歹毒手段,什么好挖人心肝,断人四肢,很怕自己才是今日的主菜。 老人亲自做了饭菜,直到酒过半巡,老者脸庞微红,之前拎了一坛女儿红,就着酒李月白胡诌了一段典故,无非是老父亲树下埋酒等女儿出嫁,结局皆大欢喜。 对面的白衣人却冷笑道,“这世间的女子,嫁了人有几个是过的幸福的?” 老者听着被酒呛了嗓子,咳嗽了两声,眼角些微溢出泪水,如何也不像是会多愁善感的老人端详着酒碗里的女儿红,信誓旦旦道,“我要有闺女啊,她要是不愿,不嫁人又如何?嫁了人过的日子不顺心,休了那丈夫又如何?” 老人这话实在有些惊世骇俗,要说哪家姑娘说不嫁人,就少不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等着说出休夫,在旁人眼中那就是大逆不道了,如今哪怕江湖上有任性的豪杰女侠,高门大户也有颐指气使的公主小姐,三从四德嫁夫从夫的思想也依然根深蒂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当然若是真有人这么做,李月白倒是打心眼里佩服,李月白最看不起的就是自己做错了事推给女人的男人,实在不算个爷们,没看那么多的亡国之君,一个个到了生死关头都说身边的红颜是祸水? 老者看着一副的确应当如此神情的李月白,心道这小子很对自己胃口嘛,拍了一拍李月白肩膀,似乎掏心掏肺道,“我要真有个闺女,就嫁给你了!” 李月白尚在没心没肺与老人碰碗,骤然觉得后背冷飕飕的,扭头看向一旁带着笑意的白衣魔头,只觉得这魔头莫名的满身杀气啊! 老人夹了鱼肉,还想和李月白吹嘘自个儿的手艺,下一刻突然筷子悬在空中,转而望向门外。 门帘被风卷起,湖水平静无波,只有几只飞鸟划过水面。 李月白只觉得对面坐着的老者这片刻间气质陡然不同,心中刚升起警觉,老人忽然又放下心神,向着椅背上一靠。 屋内气氛骤然凝滞,李月白坐立不安,心中骂了一声娘,心中默数一二三声之后,桌对面老者骤然抬手,一支竹筷被抛出去,刺破窗纸,接着扑哧一声响,窗纸骤然被鲜血染红,屋内顿时弥漫起一股血腥气。 李月白站起身打开木窗,窗下人已死,一筷封喉,身上衣服并无特殊,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布料,腰间有匕首短刀,亦无明显记号,只是有粗布在脸上遮挡容貌,虽然看不见面容,但李月白凭着这么多年的熟悉,也看出这并非是剑宫中人,心神大定。 只要不是剑宫刺客向着老人出手,李月白并无兴趣管谁死谁活,只是在心中感慨了一句,果然不愧是江湖人人人喊打的魔教中人,就是不知这眨眼间死去的是哪家准备除魔卫道的江湖好汉了。 正要转身回来,李月白耳朵一动,忽地听到一阵啸声,下意识向着远处看去。 当头一箭东来。 李月白下意识一个翻滚,下一刻箭头撕破肩头布料,方向被带偏了几分,向着身后那白衣魔头射去,结果这白衣人只是拿脚尖点地,青灰色圆头布鞋在地面上一踩,连同椅子已经向后退了一步,正好与这支箭擦身而过,扭头看去,箭头插入墙壁之中,颤动不止。 再抬头,窗外箭矢如云。 老者一声冷哼,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脚揣上门板,接着砰砰砰一连数声,数只箭矢扎上门板,半寸厚的木门被扎透,穿成刺猬一般。老者侧身避过一支从窗纸上穿透进来的箭矢,阴沉着脸走向墙壁,伸手将箭矢拔下来,大拇指轻轻摩挲锋锐箭头,望向门外脸色阴沉不定。 而这样一近看,李月白神情有异,惊呼了一声,“弩?” 若是普通百姓,大概还分不出其中差别,因为材质和制作工艺的不同,李月一眼看出这些箭矢并不是弓箭,而是速度更快杀伤更大的弩箭。弩箭问世也就百年间,如今早就作为军中利器,能够被江湖中人拿到的少之又少,就连西湖剑宫中也不过是收藏了各个样式的各一柄,若是江湖仇杀,被人偷去一把两把不成问题,至少李月白可以,但若是十几把二十把,李月白可就想不出哪个江湖势力有这种能耐了。 老者显然也非泛泛之辈,方才钻了牛角尖,心神全在这箭矢力道之足上,还在思索什么势力有不少这样臂力的弓手,被李月白这一字提醒,顿时恍然,不过显得面色更差,既然是全天下的江湖势力都拿不出的大手笔,那只剩下唯一的一家了。 这说话的片刻,门板已经被纷纷而至的无数弩箭击碎,木屑飞扬,眼前一片模糊,更不要说还是不少弩箭连遮挡都没,径直从窗口飞进来。 老人眯眼怒喝道,“不自量力。” 体内气机翻涌。 在躲在老人身后的李月白看来,就是老人伸出胳膊,袖子一挡,就有无数劲弩劈里啪啦散落一地,瞅瞅,这才应该是魔教老前辈该有的水准嘛。 湖水对面,一眼看去足有二十人,一人手中一把劲弩,全都指向这一间不起眼的茅屋。 领头一人面色阴沉,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些人每个人背负的整袋的箭矢已经射空,而这不过才过了短短两息的时间!早在这才出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次要出手的人不好对付,更因为一些隐秘缘故,只能在暗地里出手,先前已经潜入一人,要说暗杀实在是太小瞧了这魔头的能耐,那人怀中放着迷药毒药,随机应变,可惜了出师不利,领头这人立刻下令放箭,二十把军中才有的劲弩,要说想要杀死乃至只是重伤那个老魔头都是异想天开,但别的不说,清场足够了,除了那老魔头之外,旁人怕是早就被射成了刺猬。 然而此时紧盯着插满箭矢却毫无动静的茅草屋,头领神色古怪,要说屋中那老魔头被这些弩箭射死,他第一个不信,但要说屋中本就无人,就更不能相信了,莫非他和弟兄们搞出了这么一场大乌龙吗? 老者一声冷哼,抖落身上扯碎了衣服的零星箭矢,周身气机如海,这区区箭矢自然奈何不了他,只是可惜了这间住了两年已经住习惯了的茅屋,就这么被毁在箭下,老者抬头,看着插满了箭矢的屋顶上时不时有茅草飘落下来,整间茅草屋也不堪重负,正在摇摇欲坠。 李月白脸庞抽搐道,“这是要塌了吧?” 白衣魔头冷哼一声,仰头看向屋顶,正好看见屋顶正中眨眼间就要坍塌,骂了一声乌鸦嘴,倒是没给李月白扔在这里等死,拽住李月白领子。 老者紧随其后,一同跃出屋顶。 茅草屋下一刻彻底垮塌,尘土飞扬。 骤然隔水面对面,两边人皆有一瞬间愕然。 老者看着对面人,目光带笑,李月白却看出老人眼神似曾相识,似乎就是在竹筏上捕鱼时的神情? 白衣魔头趾高气扬一笑,留给李月白一个不屑侧脸道,“今日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袖里剑?” 溪水边水草被风拂动。 冷风瑟瑟。 领头的人莫名打了个寒战。 仍是咬牙道,“弃弩,抽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螳螂,黄雀 风和日丽的好时分,从林中跋涉而来的不速之客齐刷刷的抛了劲弩,接着从腰间拔出长刀,分作三批,缓缓从东南北的三个方向包抄而来,刀背上映出日光,一时间湖对面白花花的直闪人的眼。 准备坐山观虎斗的李月白大叹可惜,这些人显然对这劲弩并不熟悉,否则不会用一通乱射这样对付乌合之众的手段,这些箭矢摸到老者的边儿都做不到,实在可惜,要是有人出手,这些人再拿劲弩在一旁牵制,才叫人防不胜防。 山林中水汽重,即使是正午时分,湖畔似乎也有缭绕不散的薄雾,叫人看不清对面老者的面容,于是心中恐惧更甚,某个刺客淌过湖水,停下来等了一息,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可以说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头上的阳光明媚,像是离家时老娘站在门前招手时的微笑,令人心安。哪像是昨夜,在林中跋涉了一晚,身上被蚊虫叮出了无数疙瘩,再加上湿气重,全身都黏痒难受,要对付什么人,领头的大人却始终不肯开口,但他们这戏奉命做事的谁还没有自己的猜测?前几日一辆马车停在衙署后门,神神秘秘,后来将这劲弩拿在手中,大人说了不要多事,可彼此一交流,有人说起在军中做弓弩手的兄弟,配备的就是这种劲弩,莫说普通的江湖人,哪怕是江湖上已经凤毛麟角的二品高手,只要被一支弩箭正面射中,也断无幸存的道理,而如今对面这人却活的好好的,是什么实力还不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老者背负双手,并没有如何声势骇人,只是信步走进人高的芦苇荡,芦花如雪,老人身形若隐若现。但在围堵的这些人看来,老人就如同风驰电掣一般,东西南北难辨,还不是神鬼手段? 老者不躲不避,径直迎向最近的一批人,在靠近的时候陡然加速,在这些人看来,老人就如同一颗流星急坠,在下落时老者两袖兜风鼓胀,右手手掌一翻转,再接着一掌劈下,迎面的一人就已经仰头倒下,老者这是明显的一力降十会,却叫人无可奈何,众人来不及去惋惜同僚的眨眼间身死,立刻分散开来,各自对视一眼,分作几路同时朝着老人攻来,老人膝盖一弯,云淡风轻将当头一刀避过,接着双臂在胸前交叉而过,左右手各自握住一人刀柄,两人被老人手指轻轻一带,只觉得手腕上重若千钧,自己竟再也控制不了分毫,只好眼睁睁的看着手中刀被老人带着向着同僚刺去! 接连噗嗤两声之后,这两人倒地身死,身体还相对而跪,面相可怖,脸上却带着复杂神情,大概在身死的一刻,这两人心中也有悔意,生死事大,其余事小,杀人夺命事情再大,哪里及的上家里的一碗羹汤一杯热茶? 加上这两人,这三人身死只是眨眼间,老者从先前那人已经深陷于淤泥之中的身体上踏过,抬头望了一眼无边芦苇低声感慨,“自找死路,何苦来哉?” 这么多人命做肥,明年的芦苇会不会更盛? 老者这一声沉闷语调在众人听来就如同催命的魔咒一般,这些人终归只是奉命行事的普通兵卒,甚至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第一次见识过这样砍瓜切菜般的杀人手段,哪还有心思再战?一个个接连后退,却被后面领头之人喝住,作为这帮人的头目,他接到的可是死命令,哪敢后退一步?手中刀尚未沾血,先划在地上,声音冷酷道,“后退者死!” 众人眼睛血红,向着在场上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的老人,有心思活络的,注意到了除了老人之外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似乎在观战的李月白二人,比起这神秘莫测的老者,年纪尚浅的李月白二人自然看起来更容易对付,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一人打了个个手势,共有四人朝着李月白二人包抄而来。 李月白默不作声,他不相信身旁这位武功高深的魔头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动静,只是扭头看了一眼,方才谈起这棵槐树的白衣魔头微微闭了眼,回忆道,“槐花开时一树如雪,更有满院清香。” 四人中最先出手的一人看到似乎仍在闭眼陶醉的白衣魔头,心头大定,能在此时还无防备,看来是高估了这人的实力,这人脸上露出狰狞神色,眼看手中刀就要斩上这白衣魔头的脖颈,心中却陡然升起一丝遗憾,眼前的这男人,实在是太美了,就这么死在自己的刀下,岂不是可惜? 然而心中的遗憾还没淡去,这人双眼陡然瞪大,脸上的神色由狰狞化为惊恐,再下一刻,似乎看到了天地之间盛开的无数血花,血花之后,白衣魔头的笑容依旧烂漫,而自己却陷入了无穷的黑暗。 李月白看着前一刻还在眼前蹦跶的大活人眨眼间碎成八九十块,碎的都能喂鱼了,静静的看了有两次呼吸的时候,猛地转身,趴在身后槐树上,接连干呕,倒是没真的吐出来什么,不过一想到眼前场面,仍旧让人心有余悸,这和一般的杀人不同,一般杀人也就是抹脖子捅肚子,死人仍旧是人,和眼前的一坨坨碎肉相比差别太大了。 白衣魔头并没有关注李月白,在杀了第一人之后,脚尖点地,轻轻跃起,落在其余人面前,接连杀了二人之后,眯眼一笑,看到想要对李月白偷袭出手的最后一人,故意慢了一拍,袖中剑光闪烁,人死剑落,干脆利落。 李月白被溅了一脸血。 白衣魔头路过李月白身边,故意轻轻撞到李月白肩膀,轻声念叨了一身胆小鬼,接着转过身向着老者那边的战场看去,果然人已经死的干干净净。 忽然不远处的林中响起一声马嘶,显然是马上的人陡然拉住缰绳,马儿吃痛,李月白跟着白衣魔头向着视野开阔处走去,似乎有人从远处骑马而来,水雾弥漫,看不清马上人面容,倒是马蹄声清晰入耳。 白色骏马动如奔雷,不过转瞬间就冲至老者面前,马上人手提一杆长枪,看似姿态轻浮,这一招在枪法中有一个名称叫“太公钓鱼”,重手法玄妙,姿势并不重要,然而却暗藏杀机,马上人尚有闲心骑马兜了一个圈子,眼神得意看着身下白马,问的第一句话却和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半点不符。 马上人问道,“你看我身下这白马,是不是一匹千里驹?” 老者斜眼看了一眼这来者不善的家伙,正一抬手,马上人立刻使了一招“青龙探爪”,身躯挺直,提枪枪尖直刺老者胸口,老者后退一步,一掌击中马头,身下马匹吃痛,骤然四蹄扬起,马上人脸色骤然狰狞,不知是心疼身下这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骏马,还是被老者这一击惊到,伸手勒住缰绳,向后急转,老者不依不饶,欺身而上,一手陡然抓向马上人,哈哈笑道,“下马来!” 马上人仓促间使了一招“苍龙摆尾”,勒住缰绳,骑着马在老者对面站定。 老者伸手摸了一把肩头被挑开的衣衫,无奈一笑,接着仰头看向对面,马上的人面容尚显稚嫩,顶多也就十五六岁模样,身高气质却已与成年人无异,双眸中更是多了一股子令人不舒服的嚣张气焰。 老者眯眼回味方才这人的那几招,会心一笑,接着抬头,声色俱厉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马背上的人原本的神情得意,一声“我是”已经出口,这才听清老人所问,顿时恼羞成怒,再次提枪杀来,就就凭着马背上这小娃娃的城府,心虚早就写在了脸上,老者半百岁数又如何看不透,如此更加认定心中所想,脚下不紧不慢与这马上人过招,好奇问道,“涤荡山弃徒宁池西是你什么人?” 马背上人一言不发。 老者只管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了,十多年前宁池西被涤荡山的老怪物赶下山,这些年不知道猫在哪个犄角旮旯苦心孤诣,去年在豫州,使宁家枪法和一位老牌高手对战,一战而胜,重又回到了武评第七,就是不知如今是不是又要费心思杀回到涤荡山了?” 马背上人脸庞涨红道,“家师不得你这样诋毁!” 老者呵呵一笑,方才马背上这小娃娃还在极力撇清与宁池西的关系,此时这话一说,实在是不打自招了。 而在远处旁观的李月白心思更多的是在涤荡山上面,虽说未曾一见,但对这地方也多有耳闻,西湖剑宫底蕴十之七八分在剑术,涤荡山则更精于杂学,刀枪棍棒之法皆来者不拒,要说西湖剑宫是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不得而入的神仙地,而涤荡山却更得底层武夫的推崇,按说应该是涤荡山这类地方更平易近人,然而正相反的是涤荡山阶层森严,一方面是顶层人物挥霍无度,另一方面是奴仆乃至底层弟子生活苦不堪言,十多年前有一儒生机缘巧合上过涤荡山,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长诗,从如何得圣人教诲,如何潜心苦读,到最后嬉笑怒骂般的结尾,整篇诗篇只能算做一般,唯有最后一句掀起了不少风浪,“而今苦读三十年,不及一张老屁股”,谁不知涤荡山那位老祖宗连马桶都是用黄金做成,里面塞满香料,连臭味都没,每日出恭更是要最少两位处子侍女侍奉。 前一天诗句传播开来,第二日那儒生就失足落崖而死,明眼人都看出其中的猫腻,但又有谁会去挑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这几十年都是涤荡山山主的老家伙一生无子,却有义子无数,当年的宁池西排行第十九,翻脸下山不算什么,能够挡得住恼羞成怒的老家伙追杀才算本事,那件事已经算是近百年都不愠不火的涤荡山最轰动的大事,这些年涤荡山山主也没少收干儿子,就在去年寿辰还又收了两个,要是李月白能和涤荡山这位传说中的老家伙见面,倒是真想问一问,他这儿子收到几十几个了?就不怕自己老了记性不好都认不出来? 马上人再持枪朝着老者冲来。 千里名驹白鬓飘扬如雪。 眼前一幕,倒是让李月白想起了一句诗,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可惜就是李月白这半吊子都能看出白马上那家伙并不是老者的对手,果然没过几息时间就分出胜负,最后一幕,是那前一刻还在叫嚣的年轻人被老者轻轻一手勾下马来,硬生生被老者用刀拍在身上,老者并没有刻意收手,十成十的力道打上去,不出意外这人已经重伤,轻人落地翻滚了几圈才爬起来,朝着地上吐了几口血,披头散发,模样骇人。 年轻人双眼狠狠盯了老者一眼,接着出人意料的转身就跑。 老者嘿嘿冷笑道,“不要你的千里驹了?” 年轻人头都没回。 老者给随手从死人身上拎起来的腰刀一掷,扔回这把刀的主人身旁,接着目送着骑马而来骑马而去的年轻人消失在林中,神色古井无波,只是在扭头的瞬间,看到村子里坍塌的茅屋后探头探脑的几个身影,大人孩子都有,孩子好奇指着老者比划,接着被大人一把捂住嘴,低下头去,仿佛觉得这样就能在老者的面前藏住身影。 老者这时才叹息一声,他如何看不出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中的恐惧?显然这里已经不能再住下去了。 活人都死了个干净,唯一没死的已经重伤逃跑,只是原本白茫茫一片的芦苇荡中萦绕着丝丝缕缕的血色,西风吹来,血腥气稍微散了一些,周围一时寂静无声,李月白靠在树上,望着眼前的白衣魔头,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衣魔头一挑眉,“想知道?” 李月白用点头表示默认。 白衣魔头看向远处,“我姓易,叫我易水寒。” 李月白翻了个白眼。 白衣魔头挑眉,“怎么,不信?” 李月白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接着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老者,易这个姓不常见,能够与好歹是天下第七的宁池西有过交集的怎么也不可能是寻常之辈,耳熟能详的几个魔教巨擘,并无易姓,不用想就是化名,正在思索,骤然不远处响起一声仿佛鹰隼类发出的哀鸣,自称易水寒的白衣魔头脸色一变,朝着水岸边跑去,草稞中,两只鱼鹰,此时只剩一只在头顶盘旋,还有一只身上中了弩箭,已经早死了。 方才全部心神都在来犯之敌上,心思细腻如易水寒这般,也未曾注意这个被殃及池鱼惨死的畜生。 白衣人轻轻抚摸着这鱼鹰翅膀上的铜褐色羽毛,目光看向远处,伸手掐断了鱼鹰的脖子,再将箭矢拔了出来。 这两只鱼鹰还是两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村中一位渔翁相赠,像他们这般使惯血腥手段的魔教中人,为了一只养的小东西悲伤流泪大概都显得矫情,易水寒只是提着惨死的鱼鹰,走上码头,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倒是另一只鱼鹰在易水寒旁边盘旋,忽而潜入水中,伸长颈子,半跃出水面,再翻身潜入水中,一会落在白衣魔头身边,却是在码头空地上劈里啪啦的吐出了好几尾鲜鱼。 满地活鱼活蹦乱跳。 易水寒将惨死的鱼鹰扔入水中。 在一旁捧了水擦洗身上血迹的李月白惊讶问道,“就这么扔了?” 易水寒冷笑道,“难不成拔毛烧水炖了?” 唉,李月白无言可对了。 水面之下,一人嘴中叼着一根中空的草茎,在水中轻轻飘动,水鬼一般。这人面貌丑陋,几道伤疤纵横交错,脸色却苍白,双眼更浑浊无神。 从远处来看,只能看到一团黑影,要是近了看,不仔细也会以为是一具浮尸,要不是草茎中时不时吐出的气泡和些微起伏的胸膛,真是半点生气都无。就连水中找食物的鱼鳖都给这人当成了死物,毫无防备的在这人身边晃荡。 这人潜伏在水中,心中难免对先前那些惨死的家伙生起同情,可怜啊,你们打生打死,可惜在江童那个小混蛋眼中反倒是阻碍他与那魔教老者公平一战的阻碍,生死如鸿毛轻,如何不可怜?就是他也没想到大人竟然会任江童胡来,十几条人命不过是扔给那小混蛋玩耍,背靠大树好乘凉啊,谁叫人家有个天下第七的师父! 不过多想一分,心思简单的江童如何及的上大人的老谋深算?这些年江童双手也沾了不少血腥,至于为何杀人,杀了何人,江童却大多被蒙在鼓中,虽说一直被大人玩的团团转,但谁又知道江童这小子会不会开窍?生有反骨,必有反心啊,大人不会想不通这一点,就说今日与老者的交手,水鬼在一旁偷窥岂会不知其中凶险?怕是一石二鸟,这魔教老人与江童谁死了都是除去一个劲敌,老者如果死了,不过是再利用江童一次,而江童如果死了,这愣头青,只会把矛头引向他那位天下第七的师父,有了宁池西背祸,大人自然可以作壁上观,高枕无忧。 水鬼眼皮开合,如果此时可以开口,一定要唱起前些日子听戏时最喜欢的小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好在他才是螳螂捕蝉之后的那只黄雀,自然有大把的时间等着两败俱伤,可惜江童果然只是个银样镴枪头,要是能将老者重伤,他此时出手自然万无一失,可惜了,仿佛水鬼的男人将牙齿咬的嘎吱作响,他恨自己无能为力,想杀人的时候杀不掉就像看了极其迷人的女子不能占有一样令人怄火。 水鬼静悄悄的飘在水面上,他想要离开了,然而无声无息踩在水底游过码头的时候,即使水面将视线扭曲,他也看到了水面上抱着鱼鹰的白衣魔头,看到了那张令女人嫉妒的脸,水鬼最喜欢丰满迷人的女子,却最恨长的英俊的男人。 愤怒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看到同样英俊的脸他总是喜欢划开捏碎了来看,即使隔着水面看到的这张脸已经扭曲了,可是还远远不够,嫉妒在让水鬼发狂,理智终于在头脑中渐渐消失,水鬼潜伏在水里,等待着致命一击。 水鬼自认为终于找到了机会,破水而出,迎面而来的却是数道剑光,水鬼面色大骇,好在白衣人是反手一剑,经历过数次生死关头的水鬼拼着挨上半数剑气,向后仰倒。 一袖剑。 白衣魔头扭过头来,一笑动人。 水鬼丑陋如鬼的脸庞咧开,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这张笑起来比哭难看的脸上真的是笑容,水鬼露出牙齿,噗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根钢钉,直射向白衣人眉心! 在熟悉的看来,水鬼的修为始终是个谜,能让无数二品高手折戟沉沙,水鬼怎么不也得是二品?然而水鬼却晓得自己能够走到今天靠得全凭这小手段,手段虽小,能杀人就好,哪怕是及时反应,怎么也容易被钢钉擦破皮肤,却无人能料到这从口中吐出的钢钉里还有剧毒。 结果一柱香之后因为这伤口七窍流血而死。 从水鬼第一天练这吐钉的功夫开始,就有一枚钢钉藏在舌下,吃饭喝水未曾取下来过,刚开始自然是将嘴扎得血肉模糊,后来那位是苗疆巫女的师父将钢针都用火淬了毒,沾了唾沫无事,见血却会封喉,水鬼的师兄弟们一个个死相凄惨,只剩下水鬼一个。那位巫女师父却并不在意,不过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小娃娃罢了,几个铜板就能买来不少,若是不能学好这手段,死了也不可惜。 钢钉擦身而过,扎入码头的模板上,一眼看去钉头上闪着莹莹光芒。 跌入水中的水鬼本就没指望这一枚钢钉能取了这白衣人性命,方才受了伤,气力终归有所不逮,只是逃命的无奈之举。 易水寒看着这水鬼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神情厌恶看了一眼尚且带着血色的湖水,收剑入袖中,显然不打算再追。 看到在一旁的李月白,易水寒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一声谢谢,刚才若不是李月白提醒,躲开这枚剧毒钢钉的可能总要小上几分。 一柱香之后,水鬼狼狈游上岸,脸色苍白,脚步踉跄,趴在地上拽开怀中的包裹,伸手捏过一包被谁浸透的纸包,将里面已经黏糊成一片的药粉倒在伤口上,这是临行前大人给的金创药,说是活死人肉白骨。 水鬼瞪着眼睛盯着头顶的树木枝桠,上头栖息了几只鸟雀,正在阳光下梳理羽毛,而躺在树下的水鬼却脸色变得乌青,眼角流下血来,显然是中了剧毒的征兆。 “螳螂捕蝉,谁不当自己是黄雀?” 水鬼恍若未察,轻声哼着小调,只是声音越发衰弱,最后再没了声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盈 一间看似再简陋不过的豆腐铺子,坐落在扬州城中,铺子很小,里面只有两张桌子,想要吃一碗豆腐脑的,大多还要在在桌子旁站着,和旁边的人挤一挤,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以致一些自认为有些身份的人物都不肯光临这小铺面。但要说这铺子不普通,有两点,一是这间不起眼的小铺子对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州牧府,扬州牧曹久在这里经营二十几年,这位封疆大吏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就看州牧府门前那一对威风赫赫的白玉狮子,再有两队兵卒不分日夜站在门前,就叫从门前路过的普通百姓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样的庭院对于一般百姓而言已经是不可想象的气派宽敞,但对于扬州无数的富商巨贾而言,买下的花费却不值一提,至今百姓间还流传着一桩事,说有心思活络的扬州富商曾将州牧府附近的两家庭院一同买下,作为送给曹大人的贺礼,显然州牧府这院子实在是小了,若是将附近两家打通,才差不离,然而却被曹久婉拒,这位曹大人抱拳说,他上不辜负圣心,下不愧对百姓,一家十几口占据庭院无数,岂不是贪心?反倒将那位富商捉拿。 然而真正扬州名流,谁不晓得这位曹大人在整个扬州建有无数别院,就拿临湖别院来说,就是划山而建,庭院楼阁从山脚直绵延到山顶,能将整座瘦西湖尽收眼底,为了能够更方便观赏山脚下的湖畔景致,更是将原本山脚下农家的几十亩耕地划入别院之中,至于其他别院,大同小异,豪奢不减。 这间豆腐铺子第二点不普通,就是说老板娘了,不知道这世上的豆腐铺子是不是都有一个俊俏老板娘?至少这间铺子里的老板娘就是附近少见的美人,听说原本的丈夫还是县衙中一个典史,官虽不入流,但也是衣食无忧,然而随着这老板娘的丈夫暴病身死,老板娘才不得不盘下了这间铺子,一边勉强维持生计,一边照顾刚几岁大的孩子。 好在老板娘不仅人长得好看,做的豆腐脑也好吃,不乏有专门走上小半个时辰专程过来的,就是为了吃一碗豆腐脑,偶尔也有对面街上的老爷们吃够了山珍海味,叫下人来买一碗豆腐脑带走,以致这间小店大多数时候都是人都是满着。 然而今日店里的人却都被赶出来了,赶人的是一个比女人还要貌美的男人,伸手就给老板娘扔了一锭银子,说这地方不要再放人进来了,原本周围的人还在哈哈大笑,也不向着对面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一掷千金的富商巨贾多了,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这外来人来装模作样?不过接着这男人将手中剑放在桌上,众人立刻一哄而散,不说话了,敢这么拿着剑招摇过市的,肯定不是善茬,还是躲开为好。 这人自然就是易水寒了,等着在看着有些油腻的桌子前坐下,易水寒喊了一声两碗豆腐脑,站在一旁有些局促的老板娘这才回了魂,应了一声,赶紧去盛豆腐脑上桌。 李月白则侧着身子向着外面看去,顺着半掩的门帘,这里的视线正好能看到对面的州牧府大门。 昨日二人与老者告别之前,李月白的怀中已经多了几张面皮,没想到那间不起眼的茅屋下别有洞天,不过这几张面皮倒是让李月白想起前些日子在缘来客栈碰见的白面书生,同样是用面皮遮挡真实面目,就是不晓得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了,心中如此想,李月白看向对面州牧府大门,问道,“你想怎么进去?” 易水寒冷冷一笑道,“当然是走进去。” 李月白正想说话,老板娘已经端着豆腐脑上桌,易水寒下巴朝着豆腐脑扬了一扬,意思是先吃东西,香嫩的豆腐脑入口,坐在对面的易水寒声音清冷道,“一会儿你随我进去,我自然有法子让你留在州牧府,曹久有一间密室,按照我们的消息是在他的书房,密室里有一份名单,你拿到就好,至于其他的金银珠宝,若是你感兴趣,都归你了。” 李月白轻抚着掌心问道,“若是九九八十一天我没能拿到那名单会怎样?” 易水寒微微一笑道,“那自然就会死了。” 李月白报以苦笑道,“那看来我非得认真不可了。” 两人正说着,外面陡然喧闹起来,屋外,这位豆腐西施刚盛了豆腐脑,耳边骤然响起一声不怀好意的调戏,“婶婶一个人打理这铺子多不容易,要不要我搭把手?” 这位老板娘不用抬头,只听声音就晓得这是谁,半年前这人托关系进了对面州牧府,地位嘛很低,只是个不起眼的杂役,然而宰相门房三品官,这人在对面那位土皇帝的府中是杂役,出了门可就是大爷,几次对她出言调戏,可算有一次这家伙与几位来探望她的人撞上,原本以为那几位都是丈夫门生故旧,在街上也有些门路,想着怎么也能将这当杂役的家伙制的服服帖帖,却没想到这家伙搬出了几个州牧府中的几个人名,那几个之前还说有事尽管找他们的家伙全都推诿有事先走了。 当天晚上她就抱着自己小闺女哭了一晚上,她不怨这几个丈夫生前所谓的好兄弟,谁没有家室?凭什么为自己出头,她只是怨自己,怨闺女那个早早就死了的老爹,留下她们这孤儿寡母,等着第二天眼睛都哭肿了,也想开了,大不了就依了这家伙,只要自己小闺女能好好活下去,自己受委屈也能算什么,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结果这家伙倒是几天没来找她,再见到就是今日了,老板娘扭过去头,没搭理这家伙,却没想到杂役径直伸手向着老板娘手上摸来,老板娘下意识手一哆嗦,啪地一声盛好的豆腐脑摔在地上,溅了这杂役一脚面,杂役瞅了一眼,骂骂咧咧喊了一声老子买的新鞋,接着一巴掌朝着老板娘脸上扇去,老板娘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撞翻了摊子,还冒着热气的豆腐脑洒了一身。 李月白和易水寒旁观着这一幕,易水寒默不作声,李大少爷没有打抱不平,两人的对话在旁人眼中倒是颇为古怪。 李月白瞟了一眼扬言明日再来找麻烦的杂役,问道,“他吗?” 易水寒只点了点头。 离开豆腐铺子,两人径直走向州牧府的大门,不出意外立刻被门口的兵卒拦住,易水寒从怀中掏出一份拜帖,扔给守门的兵卒,这人只扫了一眼,立刻就进去通报,不一会大门打开,出来的人自称是曹久大人的管家,毕恭毕敬在前面领路。 一路穿过回廊,李月白心中五味杂陈,如今这么些年过去,那位曹久大人不知道是否还记得他的模样?指不定那位曹久大人就请人将他的模样画下,日日想着如何将他这小崽子生吞活剥。好在李月白脸上已经附上一张面皮,此时是一张相貌再普通不过的麻子脸,若是不靠近细看,几无破绽。 这位州牧府管家自称姓陈,一边领路一边给二人介绍起周围风景,路过一片假山池塘,迎面一阵香风,除了院中栽种的几棵花树开的正盛,还有几个貌美女子在一旁戏水嬉戏,有女子抬头看到这走廊尽头大管家领着外人进来,赶紧抬起来泡在池水中的脚丫,不过手忙脚乱下一只鞋没有穿上,只好拿裙子挡上,歪歪扭扭的站起来,赶紧给大管家行礼。 大管家面有愠色,狠狠的瞪了这帮女子一眼,接着才脸色羞愧对李月白二人道,“这都是府里的丫鬟,让二位贵客见笑了。” 李月白踮着脚向着对面招手,结果对面的姑娘们爱答不理,倒是易水寒,向着对面池塘边打量一眼,果然接着对面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姑娘们就抛来不少媚眼,偶有一个娇嗔瞪着李月白的,大概也是嫌他挡住了她们看向身旁这位俊秀公子哥的视线,对待差别之大,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易水寒似乎对这些女子的仰慕并不在意,倒是看李月白在一旁心酸的摸着脸庞,心中莫名有几分快意,嘴角勾起道,“别有生趣。” 大管家只当这位贵客说这些不守规矩的府中丫鬟,也与有荣焉,从家丁做起的这位大管家人生经历几乎称得上曲折多变,几乎无人晓得他曾经服侍过三代扬州牧,第一任时这州牧之职还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可惜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在伙房打扫的小伙计,没能见识到朝堂更迭那几年的风起云涌,再之后第二任老爷从上京城来到扬州做官,宅子就是之前那座宅子,原本人们说上一任扬州牧惨死,这地方不干净,那位老爷却不信鬼神,下令让下人们将地上鲜血洗干净,就在这地方住下,那时候那位老爷自诩两袖清风,身边也有几个丫鬟侍奉,那时候已经是管事的他仍对一幕记忆尤深,那是漫天大雨的夜里,两个犯了错的丫鬟被罚跪在外面,浑身湿透,目光凄凉,至于那两个丫鬟犯了什么事,他自然不敢也不会开口去问,做下人的,有一点始终得记着,那就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就算是府上的大人们心血来潮说了些什么,自己也要偶尔记性不好。 而如今,虽说他口上没少抱怨这府中的丫鬟们都闹翻了天,心里却觉得这样挺好,就算是哪个姑娘犯了错,只要去夫人耳旁说上两句好话,自然就免了责罚,所以才有她们这么无法无天。 大管家边引路边说道,“这啊,都是夫人心善,什么都惯着她们,老爷呢,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要说我们夫人那,那真是扬州有名的大善人,这扬州里,多少寺庙重塑金身都是我们夫人捐的大头的香火钱?逢年过节在外面施粥,时常也在佛堂里祷告,就是可惜了我们少爷” 李月白好奇问道,“你们少爷?” 大管家心知说错了话,立刻拿别的话题搪塞过去,三人路过走廊转交,在拱形门下有女子端着碗碟出来,微微躬身,与三人擦身而过,比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帮莺莺燕燕,这个女子显然容貌更加出众,大管家只说是服侍夫人的大丫鬟。 大管家说老爷还得明日才回来,安排李月白二人在客房中住下,原本客套了一句两位贵客有什么尽管吩咐,没想到李月白得寸进尺,说着有人服侍就更好了,大管家将鄙夷神色藏在眼底,这一路上,这麻子脸与同行这位俊秀公子哥的言谈举止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果然这会儿就原形毕露了,不过做到大管家这个位置,自然懂得审时度势,想起前些日子有人送给老爷的一对璧人,正是二八年华,作为双胞胎,这两个可人从模样上瞧不出差别,不过说来也怪,这俩可人一个性格温顺,一个性格火辣,要是收入房中,不用想就是一番美妙体验,可惜了这两个丫头没能瞒过夫人在府中的眼线,碍于夫人的面子,老爷自然不敢下手,反倒大义凛然和这两个小丫头划清界限才好,如今倒是他这位大管家夹在老爷和夫人之间,头疼如何处理这两个让夫人心中长了疙瘩的丫头,如今倒不妨先便宜眼前这麻子脸。 等着关上房门等在房中,易水寒眼含怒气,显然恼怒李月白自作主张,李月白吊儿郎当靠在椅背上,轻声道,“如此才好下手,谁人有温香软玉在怀,还想去双手沾血啊?” 易水寒沉默,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直到一柱香之后,扣门声响起,李月白忘了一眼坐在门口的易水寒,叹息一声,还是自己起身去打开房门,门外果然是方才大管家许诺的一双璧人,端着水果点心,目光虽然有畏惧躲闪,却并不是全然被人胁迫,李月白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天下,女子命贱,贫穷人家的女子命就更不值钱了,哪家达官贵没有几个侍奉的姬妾婢女,反倒是一些穷苦人家,生了模样还算可人的丫头,反倒千方百计送到权贵人家,能够被人看中生下一儿半女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即使侍奉身旁,也能为父母家换一场富贵。 性子火辣的似乎是姐姐,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易水寒,目光复杂,其中有无措也有初见这美貌皮囊的惊艳,原本晓得要被卖给别人,姐妹两个抱头痛哭了几个晚上,结果险些哭瞎了双眼,照顾她们两个的婆婆不会拿鞭子打她们,一旦破了相卖出去就不值钱了,却不介意饿上这一对姐妹几天,尤其最近的扬州权贵人物以窈窕为美,饿瘦了才好,最后姐妹俩人饿的有气无力,婆婆才端出包子,问,认命了? 姐妹两个将包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一声认了说的含糊不清。 等着几次转手被送进州牧府,得知要侍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性子火辣人更是聪慧的姐姐特意去探了口风,晓得夫人是个大善人,特意露了马脚,让夫人晓得姐妹俩的存在,等着与夫人见面,更是得了夫人不强迫她们的承诺,等着到了私下里,心思单纯的妹妹却看着姐姐陡然流下泪来,抱着妹妹道,我们错了,是姐姐害了你啊。 妹妹自然不懂这深宅大院里的妇人心思,只是趴在姐姐怀中,轻轻说道,“我不怕,只要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回到屋内,姐姐端了茶点,然而对面这位美貌令女子都相形见绌的公子哥只是转身走进里屋,虽说脸上半点表情都没,出于女子的直觉,她总觉得这位公子哥似乎心情恶劣,果然接着就听着这位公子哥冷冷道,“都归你了。” 李月白无奈苦笑,接着向着这一对姐妹俩招了招手,一张圆桌,姐妹俩人在李月白对面坐下,果然说是性情迥异的姐妹俩,性子火辣的姐姐一点也不掩饰心中遗憾,而妹妹则显得手足无措,双眼一直盯着脚背。 看到这姐姐向着易水寒所在的房间扭头,李月白在她扭头过来的时候扮了个鬼脸,不过姐姐只是嫣然一笑,显然并没有被吓到,看到对面这张丑陋麻子脸,也没有那么令人生厌了,倒是李月白泛酸道,“美不美?” 姐姐微微一愣神,顺着李月白的目光,自然晓得李月白说的是方才那位公子哥,实诚点了点头,谁想这麻子脸接着就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道,“可惜啊,那个家伙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 姐姐自然也听说过有些公子哥品味独特,喜欢豢养俊俏的小相公,只是那位公子哥竟然也是如此吗?顿时脸色古怪,而桌对面的麻子脸正一幅跃跃欲试神情,接着却眼瞅着从屋中飞出一个东西,砸在麻子脸背上,麻子脸兔子一般跳起来,看到满地的碎片,跳脚想骂骂咧咧,却声音越来越小,更是心虚朝着屋中打量。 姐姐强忍着笑,就连妹妹都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可惜这位麻子脸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在这姐妹二人心中已经一落千丈了。 夜色渐深,李月白却只和姐妹二人谈天说地,姐妹二人似乎也发现眼前这麻子脸似乎没有对她们姐妹二人动手动脚的意思,就连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妹妹,也伸手去拿桌子上摆着的苹果去咬着吃。 外面从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易水寒打开房门,看到这一对姐妹花已经趴在桌上睡着,脸泛桃红,却睡得十分深沉,李月白随手掀开桌上散着缭绕香气的香炉,向易水寒讨了一张手帕,将炉中燃烧殆尽的几块香料渣子挑出来,看到易水寒露出好奇神色,李月白坏坏一笑道,“春梦了无痕,等着她们醒了,自然说不明白今夜发生了什么。” 易水寒眉头微皱道,“你怎么会有这么下三滥的东西?” 李月白呵呵一笑,并没有解释,二人悄无声息走出屋外,易水寒领路,七拐八拐,李月白自然觉察出来二人兜了不少圈子,显然这处府邸中在夜晚也藏着不少暗哨,想要避过实在不易,直到半响之后易水寒在一间屋门前停下,李月白抬头,看到月色正浓,院子里堆砌着的杂物有些碍眼,显然这里是下人住的地方。易水寒示意李月白等等,接着转身进入屋中,几乎片刻间又出来,手中拎着一人,要不是今日做的是梁上君子的营生,李月白肯定要给易水寒鼓掌,不愧是魔教中的好汉,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情干起来就是利落。 人被扔入院子枯井。 易水寒轻轻一点脚尖,飞身上去屋顶,坐在屋檐上,这位魔教妖人展颜一笑,“记好了我要你做的事情,要不七窍流血而死就太可怜了,想来你也不喜欢。” 李月白小声道,“等等。” 易水寒疑惑道,“干什么?” 李月白用激将法道,“既然你在这扬州牧的府邸中如入无人之境,不妨将那一对姐妹花也带上,否则过了今晚,有人让不让她们活就不一定了。” 易水寒冷笑,“怜香惜玉了?再说你怎么知道她们就活不了,指不定比你活的长久。” 李月白恍惚道,“我自然是方才从她们口中听来的。” 易水寒依旧是一声冷笑,不过等着他身影在屋顶上消失,李月白会心一笑,接着在一旁将早准备好的面皮附在脸上,不知何时一道人影站在身边,形如鬼魅,李月白却并不在意,直到这张面皮敷好,摇身一变成为白天所见的那个杂役的李月白才吊儿郎当拍了拍这人的肩头,若说全天下到处都是西湖剑宫的探子死士实在是言过其实,但要是这有着大仇的扬州牧府邸都没有安插进几个死士,李月白都觉得说不过去。 不知面貌的死士身影几乎都在黑暗中。 李月白怅然道,“觉得我多管闲事?” 死士声音嘶哑道,“少爷做什么都有道理。” 李月白摇头道,“你可别这么说,我又不是我爹,那俩姐妹花可怜是其一,其二我倒是想看看她们要是被带入魔教会发生些什么,当然这些你不用在意,继续帮我查那条纸条的主人,将街头卖栗子的收买给我传递消息,好想法,就是他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做?愿者上钩,这其中对旁人心思的揣摩已经炉火纯青,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虽说他没做什么,但一想到有这么个家伙在背后盯着,我就浑身不得劲,不管是阴沟里的老鼠还是深水里的蛟龙,都得给他揪出来才好。” 李月白转身进屋,不过从怀中拎出一方手帕,细看了一眼手帕角落里的娟秀刺字,愁眉苦脸道,“盈,还是盈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白马!白马! 天上下着小雨,道路泥泞,石头驿内几人围炉而坐,煮了些吃食,他们都是这驿站里的驿卒,之前在村子里游手好闲,也没个正经营生,之后托人找关系才进来这驿站,负责养马,带头说来驿站当差的汉子没少被人鄙夷,有他远方的一个亲戚做例子,他可是夸下海口在驿站里能捞上一笔,哪成想同是驿站也有亲儿子和干儿子的差别,进了门才晓得人家那是官驿,每年都有大笔驿银,而自己这是爹不疼娘不爱的私驿,仅仅是在县里报备过。 就说石头驿吧石头驿,这里一眼望去只有沙土和石头,最近的一条商道还在几十里外,原本这里还有人光顾,后来听说那条商道附近开了一家私驿,如今这石头驿可是被挤的生意惨淡,千盼万盼来了个肥羊,结果一看传牒才知是过路的朝廷命官,他们几个再有胆子,也不敢去敲诈勒索这样的大人物,否则驿丞都能叫他们没法好过,最后只剩下一帮兄弟摸着比脸还干净的钱袋子,一片愁云惨淡呐,要不是更没有胆子去落草为寇,这生意早他奶奶的干不下去了。 要说在这行当里干久了,谁都清楚了其中的门道,招待那劳什子的规定中的朝廷大员,乃至提供驿马传递文书都没什么油水可捞,累死累活的营生,真正能赚钱的无外乎两种,一是帮人夹带些私货,二是招待些往来的客商。 盘腿坐在椅子上,膀大腰圆的一个汉子拿筷子从锅中捞起最后一块肉片,放进嘴里,又砸吧了砸吧,周围一帮兄弟眼睁睁看着,嘴里都快要流出哈喇子,汉子翻了个白眼,问道,“你们想吃?” 众人一起摇头,只有一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家伙点了头,接着就被这汉子在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汉子笑骂道,“瞧你那德行。” 脑袋不太灵光的家伙嘿嘿傻笑,汉子也没真正生气,这个家伙说起来还是自己同乡,那一对儿小眼睛分外有神,从小被村里人称呼绿豆眼儿,别看这家伙脑子经常不灵光,但是一个本事,会养马,要不汉子也不带他出来。 明显在这些人中为首的汉子揉了揉吃饱了的肚皮,忽然耳朵一动,若有所思道,“绿豆眼儿,上外面看看去,我怎么听到有响动,莫非这天气还有人来?” 绿豆眼儿脸色有些憋屈,外头还下着雨呐,去的有些不情不愿,周围几个人则哈哈一笑,因为下雨,这差事才非绿豆眼儿莫属,谁叫绿豆眼儿好欺负呢? 绿豆眼儿磨磨蹭蹭拉开挡雨的门闩,门刚打开,冷风冷雨迎面而来,绿豆眼儿一哆嗦,趴在地上,倒不是被风吹的,而是被外头人吓的,外头人脸上表情就和别人欠他好几吊钱似的,鼻孔朝天说的就是他了,然而形象却相当狼狈,脸色是失血的苍白,身上东一片西一片脏污,雨水混着血水,从头顶一路流淌到脚下,如今也随着这人的脚步流淌进刚刚擦过的地上。 不用说此人就是和魔教老者交手落荒而逃的江童了。 绿豆眼儿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先一步扯住江童的袖子,磕巴道,“您不能这么进去啊。” 站在门口的江童面无表情,牵着缰绳径直向屋中走去,就连身后那匹白马也迈着小碎步,大摇大摆的钻进驿站房间,蹄子迈进门槛之前,还特意转了转马头,朝着驿站中马舍方向打了个响鼻,仿佛是在向着同类炫耀,让一帮驿卒目瞪口呆,我的个乖乖,这畜生真成精了不成? 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汉子心底冷笑,高人都脾气古怪不假,但可不是脾气古怪的都是高人,有好好的马舍不用,偏要将马牵进屋里,不是博人眼球是什么?汉子面无表情伸手朝着白马一指,“人可以进来,马不成。” 江童听了,出人意料的点了点头,接着用手轻轻拍打马背,白马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流露出颇为人性化的幽怨神色,接着一步三回头的钻出屋外,一甩蹄子,朝着马舍飞奔而去,说也奇怪,没人牵缰绳,这畜生竟也晓得自己在马棚里找了个遮风挡雨的好地方,将蹄子搭在石槽上,意思是该喂草料了,马舍里原有的几匹马被这突然闯入的家伙撞的东倒西歪,嘶鸣不止,也有两匹母马,从这白马闯入就躁动不安,想要靠近这马舍里的不速之客,却被这家伙用屁股挤开。 跟在后头来给马喂草料的绿豆眼儿头一次见到这么霸道的畜生,啧啧称奇,绿豆眼儿一直被打发来喂马,这马舍里的几匹马他一眼就分得清哪个是哪个,比起别人把喂马当成麻烦事,绿豆眼儿是真心把这当成一件趣事,就说喂马的青草料吧,马吃多了也会跟人一样闹肚子,干草才好,而且这些畜生喜食甜食,稍微搭上一些苜蓿草,马儿才能吃的欢。 从仓库中抱来了搭配好的草料,绿豆眼儿双手放在袖子里,看着眼前低眉顺眼吃草的白马呵呵一笑,接着忍不住缓缓伸手去抚摸这白马油光锃亮的鬓毛,或许是嘴中正嚼着的草料十分对自己胃口的缘故,平日里桀骜不驯的白马并没有阻止这位驿卒的抚摸,反倒有几分享受的摇起尾巴。 绿豆眼儿捋着马鬓,别看他老实巴交,但从小在村里里碰见过一个会相马的奇人,他也学了个皮毛,方才看到这白马就晓得不凡,这会儿细看,更是惊叹,这相马有讲究,一是相头,接着再相眼耳口,最后相形。眼前这匹白马马头高峻,耳如削竹,唇红齿满,哪怕就是以绿豆眼儿的见识也晓得这是真正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驿站中,江童面前已经摆上了切好的牛肉,足有二斤,一壶烧酒,两盘小菜,江童看了一眼眼前的牛肉,用手撩起披散的头发,接着就用手抓着牛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从和那老人交手,到现在他已经饿了两天,按说附近只要有农家就饿不着肚子,可他自从钻进林子里就迷了路,人影都没能见到一个,也就是这匹通灵性的白马,被老人随意拴在村口,一个不注意就溜回了江童身边,相依为命的一人一马在外面跋涉了一整天,这才找到这一间在鸟不拉屎地方的驿站,要不不用等重伤不治,饿都饿死了。 几个驿卒在不远处偷看,二斤牛肉莫说江童这普通身板,就是虎背熊腰的汉子,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胃口,不过等着江童给整整一盘子牛肉吃了大半,人们就从难以置信到惊叹了,就连之前对这江童颇瞧不上的汉子,都对这小子高看了一眼,都说吃得多力气大,并不是没有道理。 领头的汉子正起身,去喂马的绿豆眼儿冲进来,险些给领头汉子手中的酒壶撞翻了,领头汉子习惯伸手在绿豆眼儿脑门上拍了一下子,骂骂咧咧了一声着啥急? 绿豆眼儿朝着坐在远处的江童看了一眼,难掩心中激动道,“大哥,那白马,千里马!” 汉子眼前一亮,前些日子和别家驿站的人碰上,结果那鳖孙子就吹嘘马舍里有几匹宝马,不说日行千里,日行几百里可没问题,他不惜去探了好久的口风,才知道那些宝马的来历,原来是几年前有人托驿站将一匹罕见的黄骠马送往上京城,结果这帮孙子,趁着那黄骠马正春躁,将几匹母马送上门,原本那黄骠马看不上那些血统低劣的母马,不过也由不得它挑三拣四,就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不两年过去,那些脚力远胜一般马匹的崽儿都长大了,也能拿出来在人前显摆了,凡事都争强好胜的汉子就窝了一肚子火,没想到这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想着要不偷个马? 有驿卒向着绿豆眼儿打听,这千里马得值多少银子?绿豆眼儿掰着手指头,说道,听说西域的一匹汗血宝马都能值几百两金子,这年岁尚轻的白马是马王的底子,怎么也不能差了吧?有驿卒被一时的美好想法迷了心窍,偷摸做了个割喉动作,结果下一刻就被这汉子踹了一脚,骂道,“难不成你真想去落草?你媳妇不要啦?” 这驿卒一脸陶醉道,“就不兴这人是独行的江洋大盗?身上牵扯着几桩人命案,杀了他咱不仅无过还有功呐!” 汉子一巴掌拍在这驿卒脑门上,没好气道,“要真是那么厉害的江洋大盗,咱兄弟还不都得交待这儿?” 不过他这一声江洋大盗也提醒了汉子,就说这人一身血污的模样,摆明了身上有伤,指不定一会儿自己嗝屁了,还能捡个现成便宜。汉子两句话安抚住众人,说道再看看。 江童对这些人的嘀嘀咕咕恍若未觉,饭菜下肚,自然舒服许多,端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烈酒,结果呛了几声,咳出一口血痰,接着也不掩饰,撕开上身的衣服,将一壶酒当头浇下,身上几道旧疤新伤一览无余,有的伤口未愈,触目惊心。 江童想起第一次受伤,宁池西就是将这杯中物径直浇在了他的伤口上,那疼痛至今记忆犹新,为此江童还闹了两天的脾气,还以为是师父喝多了酒耍酒疯,后来才晓得这样伤口才不易感染,尤其是在军伍之中,有些伤原本是死不了人的,不过伤口一旦感染接着高烧不退,伤上加伤,也只能去黄泉路上走一遭了。 看着江童将银子扔在桌上,在慢悠悠晃荡出门外,打了一个呼哨,那匹通人性的白马立刻抛弃了嘴边的草料,撒欢过来,给在一旁偷看的众人看的眼热,有驿卒在一旁火上浇油,再不动手可就晚啦!汉子愁眉苦脸半天,最终下定决心,一挥手,藏在门后的绿豆眼儿立刻举起擀面杖,原本以为这一下万无一失,然而擀面杖还没落下,绿豆眼儿就被人抓住胳膊,胳膊一阵剧痛,绿豆眼儿仍在迷迷瞪瞪,怎么这人背后还能长眼睛呢? 随手扭断了绿豆眼儿的胳膊,江童原本想顺手取了这人性命,举着一根擀面杖在门口图谋不轨,莫非这店是黑店吗?然而还未出手,汉子跑过来,顾不得悲痛,谄媚讨好道,“爷爷,您是爷爷,他没想杀人,他只是想偷马啊。” 江童目光盯着雨幕,面无表情,原本这汉子心道都心道坏了,这是碰上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了,结果江童忽而一笑,放开在自己手中惨嚎的绿豆眼儿,伸手拍了拍身边白马,问道,“这是一匹好马吧?” 众人小鸡啄米点头,“好马,好马。” 直到看着一人一马消失,这一帮驿卒仍在雨中凌乱,直到绿豆眼儿的惨嚎声将众人惊醒,几人才七手八脚的抬着绿豆眼儿去找人治胳膊,汉子一口唾沫吐在雨水中,感叹道,“过路神仙不能惹啊。” 江童牵着马走入扬州城,漫无目的闲逛,两个调皮捣蛋的垂髫小儿,趁着大人不注意,偷溜出来,看到一身衣衫肮脏不堪的江童,淘气做了个鬼脸,江童抬起头,朝着街道尽头看去,神情恍惚,或许在这里兜了这么多圈子,他只是不想去见那位大人罢了,倒不是畏惧了他扬州牧的身份,而是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比起他那位敬仰的师父不惜在深山老林中苦练枪法,他更相信生死一线才能有大的突破,有对手才是人生一大乐事,至于是为谁杀人,又是因何杀人,他不管也不问,再至于自己长枪下有多少不该去死之人,他不想知道,也不在意,听人说那些死人回回到梦中,而江童向来睡的很好,要是有他枪下的亡魂入梦,那就再杀一次罢了。 所以在枪法上,他江童比他那位师父进境更快,练枪三年,他就能够在宁池西手下撑过十招以上了,说起来能在别人手下撑下十招似乎不值得炫耀,可他那位师父可是普天下公认的天下第七! 然而如今他却败了,更加丢脸的是落荒而逃,倘若在此之前有人说他会不战而逃,他一定会把那大放厥词的家伙脑袋挑下来挂在枪尖上,让他好好睁眼看看自己是如何大杀四方! 神情恍惚的江童不知自己是怎么坐在了街角的面摊上,又和老板要了一碗阳春面,里面撒上葱花,点上两滴香油,就是小时候最熟悉的味道了,江童抱着面碗,吃的慢条斯理,面瘫上的老板看到江童灰头土脸的模样,哪里想得到这人衣衫上的褐色污渍竟然全是干结的血迹?还当这是个在外头混的不如意的江湖游侠儿,叹息一声,萍水相逢,倒不好如何苦口婆心的规劝,只是旁敲侧击的说了几句,江湖行大不易,多少人死的无名无姓,能留的一条命在,大可不必受了打击一蹶不振。 老板正说着,一行十几人径直走过来,看衣着神态就是不好惹的江湖人士,更何况这么多人,只要好好招待,就是能小赚一笔的生意,刚迎上去,就见这十几人中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越众而出,招呼老板赶紧盛面,接着挑了一条板凳,却不是自己坐下,而是殷勤拿袖子擦了一擦,起身招呼走在后面的师妹。 走在后面的绿衣少女模样可人,怀中插了一支短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十分动人,少女看到大师兄殷勤的招呼微微皱眉,她自然晓得师兄对自己的心意,而且师兄也不是那种会随意招惹女子的纨绔子弟,为人和气不说,在这金刀门中,对师弟师妹们的帮助更是真心实意,有师姐就说,能被大师兄看中,那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晓得咱金刀门有多少师姐们惦记着大师兄?可大师兄对旁的女子那是不看一眼,眼睛就向着你一个人身上瞅?这样的男人看不上,还想找什么样的? 绿衣少女说实话内心也有被些微说动,如果她只想找个人过普通日子,大师兄也不错了,至少看着也并不厌烦,娘生前就说过,女子这一辈子啊,嫁人一定要嫁一个真心爱自己的,然而这只是如果,她身上还背负着整个白马帮一百一十二口人被灭口的血海深仇,一旦闭了眼,脑海中就全是父母惨死的模样,如今才刚有一些当年灭她们全门凶手的线索,叫她如何能放手?无论出于公义还是私心,她又如何能与大师兄有所牵扯? 绿衣少女故意不近人情,避开大师兄擦过的长凳,走过拐角,坐在另一旁,绿衣少女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是个一身狼狈的年轻人,正闷头吃面,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古怪味道,要是别人怕是早就躲开这年轻人越远越好了,少女扭头看了一眼给面摊上长凳都挤满了的同门师兄弟姐妹,无奈一笑,又转过头来,接着眼角余光瞅到被拴在面摊一角的神骏白马,神情立刻一变。 少女神情恍惚,犹豫了一息时间才从嘴中吐出一声,“春风?” 正无聊咬着脚下野草的白马抖了抖耳朵,抬起头来,看到隔着一丈远的少女,骤然扬起前蹄一声悲鸣,结果被绳子拴住,只能遥遥望着少女,绿衣少女此时如何还不能确认这就是当年父亲送自己的春风?那时候它还只是一匹小马,却早早显出了神骏非凡,飞奔起来白鬓飞扬,如春风扑面,自己才给它取名叫春风,可惜了未等着春风长大,白马帮全门被灭,这一匹春风也不知所踪。 江童扭头看到赖在马身上不离开的绿衣少女,有些忧郁心想,怎么谁都觊觎自己的马呢? 绿衣少女伸手轻轻伏在白马肚子上,而白马也似乎觉察出了些什么,拿着头蹭了蹭绿衣少女,又扭头看了一眼在吃面的江童,最后低下头去。 绿衣少女自然觉察桌上吃面的这个年轻人才是春风如今的主人,笑容苦涩问道,“你在哪里遇见的这白马?” 江童一言不发,只是琢磨着如何杀人才好,在大街上杀这金刀门的十几人,是不是有些猖狂了?万一给面摊的老板吓坏了,以后就没阳春面可吃了。 金刀门这些人也注意到这里的变故,尤其仰慕这位绿衣少女的大师兄,更是第一个过来,看到师妹望着一匹白马双眼含泪,自然明白了些什么,师妹的身世他特意打听过,原本是扬州白马帮的千金大小姐,结果白马帮被人一夕灭门,师妹外出才逃过一劫,既然是师妹曾经的白马,讨要回来也是正理嘛,尤其看眼前这人模样落魄,更加有底气道,“我师妹问你话呢,是从哪里遇见的白马?” 江童对这人的问话恍若未觉,只是在脑海中仔细思索,在哪里?这些年手上沾染血腥太多,已经记不清了,好在那帮派名字也独特,叫什么白马帮的,既然是州府大人吩咐的,就被他带人一夕杀了个干净,那时候这匹小马驹从尸山血海中踏出来,身上不沾血,独独眼中望着他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恐惧神色,那日江童哈哈大笑,拍了一拍马头,本是桀骜不驯的马中之王在生死面前也低下头来,稳稳让江童坐在了背上。 从此江童身边多了一匹白马。 要是依着江童往日的性子,那自然说是杀人抢来的,可看着目光灼灼望着他等待答案的少女,江童头一次说了假话道,“自然是买来的。” 金刀门的这位大师兄还想掏出银子,可惜想要买马的话还未出口,江童已经冷冷的说了一声,“不卖。” 大师兄气得都要跳脚了,倒是绿衣少女反倒扑哧一笑,伸手摸了一摸马鬓,依依不舍道,“好好待它。” 要说话不投机此时两拨人就该分道扬镳,可惜了还有面未吃,谁也舍不得未吃完的阳春面,还得坐在同一张桌上。 绿衣少女看着面容稚嫩气质却显得成熟的江童,好奇问道,“你多大了?有十五岁没有,就一个人闯荡江湖啊?” 江童破天荒的老实回答,“我有十九了!” 或许只是他嫌这少女聒噪吧。 “那你要往哪里去?” “没想好。” “还有人去哪里都没想好吗?我要去往北方,听说那里的雪很好看,就像白马的鬓毛飞扬,纷纷洒洒。” 江童扭头看着在一旁焦躁踢着蹄子的白马,知道它对少女也依依不舍,抬头看着雨过之后天边出来的太阳,轻声道,“要不我也去北方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何求 撑了一把油纸伞,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为这州牧府邸中一等杂役吴英俊的李月白立在屋檐下,正好看到对面被雨水冲刷的干净透亮的屋顶琉璃瓦,说是夫人供奉的佛堂,而向右看去,又是几间耳房,与李月白如今所在的耳房建制一般,原本就是给丫鬟们居住,后来地方拥挤,这才又扩建了一间。 再前向看去,屋檐重重,花树掩映,从内宅花园回廊厅堂一直到府第门口,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已经是难以想象的高门大宅,但对于一州牧府邸而言却算不上如何豪奢。 李月白身处其中这几日,自信自己并没有露出太大的破绽,至于一些诸如饮食言语上的小习惯,即使被人觉察出古怪,相信也没人会说,说出去也没人会关心。 倒是晓得这府中还有说这吴英俊是靠着卖屁股才成为一等杂役的小道消息,不过真相,也只有枯井里的吴英俊本人才能晓得了,望着天上落下来的雨水,李月白叹息一声,心中默想若是以后有机会,倒是应该给这位死的倒霉透顶的吴英俊迁一个新家。 李月白接着举着伞走进雨幕中。 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冒着雨从府邸侧门一路穿过回廊,路上免不得要经过没有遮挡的地方,雨水将衣服都淋的半湿,女子双手抱在胸前,仿佛怀里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路上碰见几个丫鬟仆役,见了这女子,称呼各异,但大多的都称呼一声亭玉姐。 女子的原本的名姓除了女子恐怕已经没人记得,十几岁就被欠下赌债的生身父亲卖进州牧府,按理说这类高门大阀,哪怕是专门照顾贵人的丫鬟,都要分三六九等,免不了也要走一遭可怜媳妇熬成婆,能够找一个还算有身份的主子侍奉已经算是幸运,然而仿佛人生前十几年已经将不幸用尽,她运气好正赶上上一个照顾夫人的丫鬟嫁人,就留在了夫人身边。 那时候出身这扬州一等豪族的夫人也仅仅三十多岁,正是女人风韵犹存的年纪,当时还是小丫头的女子和夫人第一次见面,除却夫人身上和她们这些贫苦人家与众不同的华贵气度和一身的珠光宝气,那属于成熟女子独特的美也令同为女人的小丫头心惊,结果将管家交待的什么礼数都忘了个干净,只怔怔抬起头说了一句夫人您真美,结果反倒是这句话,让夫人改变了将这讨喜的小丫头随便打发到哪里的想法,夫人心血来潮之下更是赐给了这小丫头自己的姓,在这扬州无人敢小瞧的阮姓,夫人说这个姑娘好,等着过几年肯定要亭亭玉立,就叫阮亭玉吧。 阮亭玉在一处庭院前停下,雨越下越大了,干脆就在这里停下,一扭头撞上一人,险些摔倒,这位轻易就成为大丫鬟的女子并无一般管事对待下人们的颐指气使,心知方才自己没有认真看路,要说过错,怎么也有自己的一半,几分恼怒的瞪了这一看就毛手毛脚的杂役一眼,这位叫吴英俊的,去年才进来州牧府,听人说油嘴滑舌的,没少哄骗府中别的姐妹,好在谁都清楚这家伙的性子恶劣,不与他计较罢了。 不过这吴英俊来的地方和自己的家乡只有一河之隔,也算是半个老乡,想起家乡,阮亭玉总是有些莫名情绪,死在床榻上的母亲,整日酗酒的父亲,还有自己的三个弟弟妹妹,不知道都怎么样了。 耳畔的吴英俊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阮亭玉没有去听,只是怔怔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裹,看到上面浸透的水渍,阮亭玉呀的一声,急忙拿手去擦,最后更是将包裹扯开,里面只有一封信,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上面字迹模糊不清,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的都少,更何况女儿家,说起来她这个大丫鬟每次看信还都要找其他识字的熟人帮忙,可惜如今这信被雨水浸透大半,只怕等着晒干就更看不清了。 然而这位大丫鬟还没等着纠结,手中信纸就被人拎走,李月白随便扫过,一目十行,原本阮亭玉还在恼怒,不过看到李月白脸上神情,才惊讶道,“你识字?上面写了些什么?” 李月白将信中的内容大概复述一遍,信里写的阮亭玉的父亲前些日子犯了病,卧床半个月治好了,弟弟妹妹们不用担心,二丫已经能给附近的人家做些缝补的活计,至于自己,目前在村子里给人教书,除了县里下拨的俸钱,逢年过节还有人送不少米面肉食,不用担心,倒是说阮亭玉要是在府里过的差了,写信告诉他,他好下次叫人给她捎些吃食。 阮亭玉听着李月白复述,脸上神情变换,从说父亲犯病,脸上的忧虑,再到二丫能补贴家用,神色欣慰,等着写这封信的人说自己的生活,阮亭玉的神色恍惚,想起这位小时候的青梅竹马,那时候两家住的不远,他总是从自己家里偷拿些果子煎饼一类,装在袖子里,偷偷给自己带来,那时候的少年觉得自己的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哪里想到一回家就被发现袖子里油渍的娘亲追着打,然而,恍然一回神,眼前是这高门大户里的漫天雨水,那些过去终究再也摸不着抓不住,倒是如今早已不是少年的人依旧惦记着她在这里吃的好不好,他哪里晓得早已经是大丫鬟的她,比一般的丫鬟仆从自然有主人家的优待,莫说小时候惦记着的普通吃食,就是珍馐美味,跟在夫人身边又何尝见识的少了? 一字不差的将信听完,阮亭玉只是以为不可察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声,“傻瓜。” 李月白狡黠一笑,伸出手指戳了一戳阮亭玉胳膊,贱兮兮问道,“玉儿姐,这封信落款写的孙勇,这孙勇是谁啊?对你的事情这么清楚?” 阮亭玉伸手在李月白胳膊上轻轻打了一巴掌,倒是没有如何用力,不过嘴上可不饶人道,“怎么你什么都想知道?把信给我,要不我可让管事安排你专门去打扫茅房,到时候我倒是要瞧瞧整天臭气熏天,你怎么去勾搭这附近的姑娘?” 能想出如此毒辣手段,李月白也只能诚惶诚恐了,正要告饶,疏忽一个小丫头冒冒失失走过来,看到阮亭玉,心急火燎道,“亭玉姐,你怎么在这儿呢,夫人在找你,要给少爷送药了。” 半响之后,两人站在一间庭院门前,阮亭玉双手端着药碗,负责撑伞的李月白第一次走进这处让府中众人都讳莫如深的庭院,奇怪的院中并没有寻常院落里常见的花树,被雨水冲刷的颜色清新的青石板的地上只有几根来不及清理的野草,显得实在有些凄凉。 阮亭玉推门走进屋中。 坐在正中的是一个妇人,依旧是珠光宝气,眉眼间能够看出年轻时美貌动人的模样,然而十年过去,此时的妇人两鬓已经有了白斑,脸上的脂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细密皱纹,见到阮亭玉进门,妇人拿着手里拐杖敲了一敲地面,大概是对大丫鬟的迟到有些不满,不过看到阮廷玉身上的雨水,神色又缓和下来,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丫头,犯不上一点小事就打骂。 阮亭玉端着药碗走进里屋,妇人紧随其后,看到坐在床上的青年人,妇人伸手抹去眼角泪水,在心中忍不住哀叹,我这可怜的儿啊! 妇人出身阮家,祖上皆是当地有名的豪商,成亲当天光送嫁妆的队伍就绵延了两里地,坐拥金山,实在是不屑金银那种阿堵物,这才给儿子取名叫曹仕,乳名翰林,要是能出仕为官也算是给他们阮家扬眉吐气,到时候也好叫那些出身所谓名门望族的酸儒们瞅瞅,儿子虽然从小顽劣,不过读书上也用心,先生都说儿子一点就透,若是好好培养,那是状元的苗子,都怪西湖剑宫天杀的那个小畜生,不就是一个不值钱的女人,至于丧心病狂的追杀一路,以至于让我的好儿子都受了打击一蹶不振?更可气的是曹久那个混蛋,胆子肥了竟然将她从阮家带来的护卫砍了送给李疏狂赔罪,都说好男人是在外面凶狠在家里好脾气,而自家的男人却只会在家里逞威风,到了外面就是窝囊废一个,她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妇人伸手在青年人的脸上抚摸,而看相貌已经接近而立的青年人放下手中的玩耍之物,怔怔抬起头来,盯着妇人的面貌看了半响,好歹认出这是母亲,孩童一般露出笑容,喊了一声娘亲。 妇人泪流满面。 一手仿佛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抚着青年人背脊,一边呢喃,原本温馨一幕,妇人的话却让人后被生寒。 “娘亲晓得你喜欢笑起来好看的女子,所以这府里的丫鬟,娘亲都像对待亲闺女般照看着,她们闹任她们闹,怎么开心怎么来,偌大一座州牧府,还放得下几个任性妄为的丫鬟,你知道吗?娘亲是不舍得打啊,都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醒过来,她们就都是你的,喜欢抠掉眼珠就抠掉眼珠,喜欢剜掉脸颊就剜掉脸颊,我倒是要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阮亭玉对夫人的话充耳未闻,蹲下身,端起药碗给青年人喂药,几口药汤下肚,青年人紧皱眉头,喊了一声苦,接着就抓着阮亭玉的胳膊不肯松开,阮亭玉无奈,将丝巾给青年人擦了一擦嘴角,好言安慰,青年人这才将药汤吞下,等着阮亭玉端着药碗走出门外,青年人在床上和衣躺下,片刻以后却骤然一个激灵,四肢抽搐,喝的药汤从口中溢出来,青年人翻滚下床。 屋外人骤然听到屋里的响动,阮亭玉顾不得摔了的药碗,闯进屋中来,奈何两个妇道人家,制不住四处翻滚抽搐的青年人,还是妇人情急喊了一声来人。 等候在屋外的李月白听到这一声,冲进屋内,帮手将青年人制住,不知是不是某些奇妙的感应,青年人看到李月白,哪怕此时的他哪怕看不到李月白面皮下的那张脸,仍旧一刹那汗毛竖起,脸上神色仿佛丧家之犬,惊恐颤抖道,“别杀我,别杀我。” 妇人轻轻拍打青年人后背,安慰道,“没人杀你,再没人杀你了,你看看这是咱们自己家里,你看看,我是你娘亲啊。” 青年人眼角余光瞅见李月白,惊恐大喊,在妇人怀中挣扎不止,一个意外扯开了妇人上衣,眨眼间酥胸半露的妇人一手拉好衣服,一手狠狠打了青年人一巴掌。 妇人背过身去,眼泪不止。 而青年人捂着脸颊,大概许久没有被娘亲打过,怔怔了半响,骤然嚎啕大哭起来,妇人暗恨自己,不该和孩子置气,然而眼前孩子心性的青年人,晓得自己受了委屈,不依不饶,正焦头烂额的妇人抬头看见一双手搭在儿子肩膀,正是这个跟着进来的不入流杂役,莫非这人想要做什么?正要厉声制止,看着儿子在这双手下竟然安稳下来,轻松睡去。 李月白用的这套手法有个有趣的名字,叫春风一度,来头更大,最初创下这手法这盲人按摩师已经是天下公认前二十的高手,众所周知人体有四百余窍穴,其中半数都能对人的感知造成影响,百余窍穴能置人于死地,这套手法曾被传入烟花之地,更是有先前李月白给那一对姐妹下的迷迭香搭配,用来伺候达官显贵,比寒食散更要受人追捧,却很少知道这套手法是实打实的杀人手法,直接就叫人成了牡丹花下鬼,李月白有幸见识过一招半式,照虎画猫,就是效力要大打折扣,至于流传于烟花柳巷的前半部分,自然难不倒风流纨绔和无数青楼有交情的李大少爷。 等着青年人安稳睡去,二人被妇人叫出门外,不愧是出身显贵的女子,方才还是不小心春光乍泄的窘态,这片刻间已经整理好仪态,虽然徐娘半老,走在庭院里盛开的花树中央,看背影仍是风情万种。 妇人似乎很享受这些下人心中忐忑的模样,并不说话,走到庭院一处,才停下脚步,背对李月白道,“是叫吴英俊吧?你看这天下熙熙攘攘,人总是有所求的东西,有人为财死,有人为名亡,就是那些自吹自擂左一个百姓右一个世道的儒生,仿佛轻贱了钱财功名,可真到了一纸文书升迁做官,也合不拢嘴的走马上任,你求的是什么呢?钱财?美色?也对,我的确都能给你,我们阮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至于美色,有了银子什么样的美色还求不得?我不管你是处心积虑的算计也好,还是误打误撞,只要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自然让你求得想求的东西。” 李月白静默半响,低声道,“小的知道。” 妇人一笑道,“如此就好,以后你可以留在少爷身边,你那个手法挺有意思,我记得我曾经见识过几个按摩师,吹嘘的神乎其技,但真试了试,也就稍稍缓解了些疲乏,倒是你这手法我第一次见,你给我说说来历,今日没有心情了,以后倒是也要试试。” 李月白点头说了一声好,正要胡诌一番来历出来,结果被妇人打断,示意改日再说,李月白抬起头,看到对面一个中年人走来,仿佛寻常富家翁,相貌平凡,唯有一双虎目气势倒是很足,似是刚刚归家,尚未脱去官服,正四品官服补子上绣的云雁,不用说就是扬州牧曹久了。 剑宫在千里之遥,这些年曹久的消息虽然不少,但大多浮于表象,唯一让李月白印象深刻的,就是十年前曹久的那一次低头,手刃了那忠心护主受伤的护卫,这样的人物,要不是真正胆小懦弱,就是能屈能伸会审时度势的枭雄心性。 或许是小时候在剑宫类似的例子听过太多,李月白更倾向于第二种,能掌控一府之地的人物,即使是背后几大豪族把持的傀儡,又哪是普通人可比。 李月白二人识趣离开庭院。 身后阮亭玉直到无人处,才扭头看向远处夫人的模糊身影,下意识伸出手捏了一枝被雨水淋湿了的茶花,结果因为碰触,茶花花瓣又凋落数片,阮亭玉怅然若失。 纵使是这些茶花开的久了也会凋零,更何况还要加上风雨摧残,终于还是从从鲜艳盛开成为丑陋蜷缩的一团,阮亭玉想起夫人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一个激灵,接着低下头去和李月白并肩行走。 雨后空气清新。 阮亭玉深吸了一口气,看到一路也未说话的李月白,心中难免琢磨夫人那些话语,对于吴英俊,她不知是如何心境,若是这人真是处心积虑,就为了成为夫人眼前的红人,这种人本应该让她感觉到厌恶。 然而此时却觉得眼前人并不如何讨厌,阮亭玉想到自己,苦涩心想大概自己也是同类,若她自己还是年少时最天真纯粹的自己,又如何还肯留在这处深宅大院? 阮亭玉侧过头望着这个似乎和以前有所不同的杂役吴英俊,神情恍惚,似是问话也似是扪心自问,“夫人说人总是有所求,在这里,你求的是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无名卒子 三月初三上巳节,最初是为纪念黄帝,继而又有了祓除畔浴一类的习俗,西湖剑宫就有上巳节踏春出行的习惯。 去年上巳节,李月白没在李疏狂身旁,平日里可以为所欲为,但众目睽睽之下,李月白总不能太过丢脸,再加上几日里那些规矩之多,想想就令人头疼,除了祭祖拜天之类的大事不敢推脱的李月白乐得被几个狐朋狗友拉去拈花惹草,最后在西湖畔白塔之上喝的烂醉如泥,还是被人拖回西湖剑宫。 今日出行,人在屋檐下的李月白却不敢逾距,路上停下休息,遥望看去,江边万树如云,桃花粉红,杨花雪白,更有姹紫嫣红,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小姐穿行其中,然而就是此地尚且不是风光最盛处,据说今日聚会宴饮之处在前面的白马山庄,到时候曲水流觞砸,谈诗论词岂不畅快? 然而比起周围人的兴奋之情,李月白在这一路上始终在注意的人有三个,这三位,就是那位扬州牧曹久的左膀右臂了,第一位见到的是朱秉,据说曾也是曹久的家将之一,不过后来任扬州都指挥使司经历,与曹久交集渐少,但整个扬州怕是无人不知此人与曹久穿一条裤子,甚至有小道消息朱秉早认了曹久为义父。当时此人一路骑马而来,马蹄溅起的烟尘惹得一帮公子小姐不满,却无人敢出头,马背上的朱秉却面冷如冰,直到见到慢悠悠下轿的曹久,才抱拳行了一礼。 至于第二人冯保,人称笑面虎,是曹家家将之一,擅使一柄铁锤,与朱秉是旧识,性气与朱秉却大为不同,肥头大耳的大男人却有些女人气,爱翘兰花指,然而这不男不女的家伙在州牧府下人中人缘却比朱秉要好多了,此人笑容中常带三分谄媚,即使是偶然碰见最不被人看得起的下人,也常常是笑脸相迎,不过李月白从死士的口中自然晓得有一个算一个,在曹久身边这家伙都是最杀人如麻的一个,是曹久身边的两大杀星之一,这扬州家破人亡的人中,十个里必有一个与这家伙有着血海深仇,只可惜冯保至今仍活的好好的,除了曹久在扬州的地位势力,据说这冯保还有一个远方表姐是皇宫里的娘娘,也是一大靠山。 这二人见面哪次都少不了针尖对麦芒,两人在曹久轿子前相遇,不知为何三言两语就要大打出手,朱秉被言语不堪的笑面虎冯宝激出了火气,就要拎着长刀出手,平日里手中只搓着一对核桃的冯保也不甘示弱,吩咐叫人去取自己往日里取人首级无数的铁锤,直到曹久出面呵斥,这二人才分开。 李月白在一旁见证这一幕,有几个为了照顾夫人而来的丫鬟看着这一幕受了惊吓,吓得六神无主喊着英俊哥哥直往李月白的怀里钻,本来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可惜了被阮亭玉这位大丫鬟瞧见,一声呵斥,之前在女人面前无往不利的李大少爷也只能能灰溜溜去帮人牵马了。 至于第三人则分外神秘,若非曹久的心腹,只知道这人姓孙,是个道士,身为州牧府幕僚,却几乎不露面,至少李月白在州牧府中一月有余可是没见过这位孙道长一面,倒是没想到今天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孙道长会来。 李月白去江边取水,看到这位孙道长走下轿子,一身有着阴阳鱼图案的袍子,怀中放着拂尘,就是不知道是道家哪一派,若是死士提供的消息不假,曹久这些年在扬州行事十之八九出自这人的手笔。 走进白马山庄,最先入耳水声潺潺,青石小径沿山而上,水岸之上,亭台楼阁无数,李月白与此地的人闲聊,才晓得此处胜地原本属于白马帮。 比起一般更讲究地位地盘的江湖帮派,白马帮却是一个异类,帮中高手不多,反倒是诸多商贾参与其中,当年白马帮将江浙苏杭一带的茶叶沿着上路直到上京城,再往漠北,再将北方的毛皮鹿茸运回当地,只有百人的白马帮最鼎盛时候曾达到万人,据说帮中的金银全都取出来能堆成一座山,甚至风头一时超过扬州的几大豪族,当年白马帮的大小姐出生,白马帮帮主一掷千金,才有了眼前的白马山庄,不过世事跌宕,白马帮早在几年前已经烟消云散了,倒是扬州当地出来了几个不起眼的白虎帮,白龙帮,名字更加霸气,却没有人能再有白马帮的风头无两了。 直到午时,众人在溪水旁落座,此地早就叫人备好了山珍海味,珍馐美酒,在水流的源头,个妙龄女子,将身侧盘中的酒杯满上美酒,双手托着放入水中,水流上下起伏,大半千金难买的美酒不小心倾入水中,水中亦是酒香满溢。 能来这里的女子,出身最差的也得是小家碧玉,家境殷实,在这扬州一带小有门路,否则连一张进门来的请帖都拿不到手中,虽然在这里做的事情也不过比下人强上一线,但也不看看这里都是怎样的显贵人物?只要被哪家的公子哥看中,那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怪不得这些人会趋之若鹜。 当然她们比不得那些在豪门大族中都是掌上明珠的女子,今日来的豪族陆家的大小姐,只从轿中下来露了一面,叫人折了一朵春桃,就去了这白马山庄中风景一流的凤仪亭,再没露面,倒是叫下人吩咐出来,哪位公子哥的桃花诗句能入得大小姐的耳,才可去亭中一同品茶赏景,这般手段让得一帮自认为才高八斗的公子哥们蜂拥而至,哪怕是草包一个,谁身边还没有个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幕僚,写出一两首诗词不在话下,凤仪亭那边热闹,一时间竟然也抢了不少这边曲水流觞的风头。 原本以为是这两处平分秋色,接着远处的桃花林却是轰然喧哗传入众人耳中,有好奇的丫鬟探头去看,一问才晓得那里是阮家小姐的所在,这位阮家小姐和嫁入曹家的这位夫人有着渊源,见了面还得叫曹夫人一声姨娘,不说这重关系,就是阮家在扬州的地位比陆家更高一线,自然无人敢小瞧这位姑奶奶。 不过在扬州士子的眼中,陆家的那位大小姐可是琴棋书画都是一流的大家闺秀,更是容貌无双,阮家这位小姑奶奶则有名的性子跋扈,在这帮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子眼中自然不是良配,于是但凡这两位女子比较起来,陆家大小姐总是要压阮家这小姑奶奶一头,今日阮家小姐自知学不来那位陆家大小姐,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身戎装,上马射箭,虽说入不得真正的箭术大家之眼,但仍是聚拢了一帮人拍手叫好。 不过心思玲珑如李月白,怎么还看不出这是两位扬州名媛的争风吃醋,讨好了一个指不定就要得罪另一个,任凭阮亭玉在一旁半是玩笑的怂恿,也一口咬定打死不去。 阮亭玉扶着夫人去落雪楼中休息,李月白则在沿着山石而下的溪水前停下,这曲水流觞可不仅仅是喝酒那么简单,拿起酒杯就得赋诗一首,没看周围博带纶巾的士子也有的脸色涨红,情急之下去怂恿周围人替自己出头,结果反倒是引来了哄堂大笑,李月白转过身去,不用看就晓得此人在扬州有着不弱根基的膏粱子弟,否则真是好不容易入得此门的士子书生,又哪里舍得放弃在这帮扬州名流面前露脸机会?指不定昨晚熬夜苦读斟酌词句,没有传世之作,也必然叫人耳目一新,若是能一鸣惊人,指不定就有入得高门大阀充幕僚门客的机会,从此名利双收。 李月白志不在此,特意寻了僻静处,几乎就在流水尽头,树枝桃花掩映,走入其中,没想到会遇到一人,似乎对这宴饮并无兴趣的朱秉独自坐在一旁,身旁放了些瓜果,半壶酒放在一旁。 没想到会来人扰人清静的朱秉扭头一瞧,见到李月白的下人服侍,脸色有几分不悦,更没想到来人径直走近,坐在自己身旁,更是恬不知耻的拎起自己的酒壶。 朱秉可不是无名无权的芝麻小官,若是眼前这人是故意穿了一身下人服侍来胡闹的官家子弟还好说,若只是普通下人,哪里来的胆子? 没等着朱秉说话,倒是这个不请自来的下人摇了摇手中酒壶,轻笑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难道朱大人还要吝惜这半壶酒?” 身为都指挥使司经历的朱秉说不上多大权柄,但走到如今这地位又如何来的天涯沦落?朱秉不屑轻笑,原本以为这位故作高深的家伙要垂头丧气,却没想到李月白只是朝着远处高台怒了努嘴,朱秉抬头朝远处看去,朱漆绿瓦的高台之上,古柏参天,已经是酒至半酣的曹久曹大人正与人宴饮取乐,几个妙龄女子,险些都要钻入这位年过半百的大人怀中,而那一方高台的名字不叫别的,就叫钓鱼台,显然是借鉴了姜太公垂钓的典故,当年姜太公隐居垂钓,周文王访贤就是在钓鱼台与之相遇。 朱秉心思莫测,身侧之人却突然压低声音,然而声音再小,在朱秉听来也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朱大人难道就甘为曹姓家奴?” 沉默。 大逆不道。 手上青筋乍现,朱秉一手已经将身侧布料抓入手中,下一刻就能将布面上的瓜果碗碟皆扫入水中,朱秉双手却定住,口中要说的话也未出口。这位曹久一直以来颇为器重的朱大人脸色铁青,与李月白双目对视,让朱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李月白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惧色,难道眼前这个小子不晓得他朱秉只需一瞬就能将他的头颅斩下,哪怕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只要此处动静引得众人注视,三言两语间这小子也会万劫不复?! 朱秉松了手,心中苦笑。 显然眼前人心知肚明。 他已经输了。 李月白举着酒壶倾倒美酒入喉。 一旁的朱秉则全身汗毛炸起,细细思量自己究竟是哪里被人瞧出心思,一时脸色变换,十年前,他也是凭着科举功名才入的朝堂,可如果不是曹久的举荐,怕是一辈子都是一个不被人所知的典吏,他朱秉自认为一身文韬武略,难道就要被埋没?旁人当他是为了功名利禄的不惜背祖忘典的真小人,可谁知曹久大寿他跪倒在地上喊出一声爹的那一天,他也在朱家先祖牌位前跪了整夜,他这个不肖子孙也曾痛哭流涕c捶胸顿足。众人皆知他与曹久同流合污,可他难道就不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不能做一个当年所希望的好官为百姓主持公道! 朱秉闭了眼,风声水声宴饮之声皆入耳,想起同门故旧之间传出的大朝会之上的风言风语,再到两月前的钦差入扬,纵使是对官场变化并不敏锐的朱秉也是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若是当今龙椅上的那位当真对曹久下手,大厦将倾,他朱秉难不成也被殃及池鱼不成? 朱秉斜着眼打量四周,见无人注意此处,才压低声音问道,“阁下是?” 李月白自然不能如实相告,故弄玄虚道,“在下不过是一无名小卒。” 好在多疑之人自己就会替别人补上答案,朱秉伸出大拇指不着痕迹的朝着天上指了指,见李月白并没有否认,心中大定,任朱秉心思如何摇摆,倒是未曾小看眼前的李月白,人的面貌可以改变,江湖上就有诸多手段,但一个人身上的气度神态却最难改变,眼前的青年人举手投足,都不是出身低微的小家子气,又岂能真是无名之辈? 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这时突然就钻入了这桃花林中,正是与朱秉颇为不对付的冯保冯大人了,这人外面虽然虽套了一身并不惹眼的青灰色长衫,然而从没有裹严实的领口却能看到看到大红色的里衣,这还是冯保上一次被曹久呵斥了一声成何体统,此时见到这躲在僻静处的朱秉,冯保开口那独特声音远远传来,“哎呦喂,朱大人倒是寻了了雅致地方。” 朱秉冷哼一声,心绪复杂,无心搭理这胖子。 冯保之前在曹久大人轿前丢了面子,自然就想找回来,可惜宴饮都快要结束,也没能见到朱秉的影子,这就十分遗憾了,不惜一路和人问询来到此处。 冯保第一眼看到站在朱秉身旁的李月白,下意识当成是哪个游玩至此的富家子弟,毕竟任他朱秉再是冷酷性子,但也不至于不近人情,直到看到李月白一身的下人衣衫,才同样的神色错愕,这笑面虎虽说面对三六九等都能笑脸相迎,甚至于扬州都有冯保躬身相迎一位普通乞丐的佳话,但乞丐虽说是普通乞丐,那日却是曹久老父亲的寿辰,曹大人放出话来整个扬州无论高低贵贱皆可来祝寿,哪怕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流民乞丐,只要来说一句贺词就有一顿饱饭,冯保之所以放低姿态,这就和打狗看主人一般,至少每次来州牧府,碰见阮亭玉这大丫鬟,这个在扬州跺一跺脚就要地震的胖子也都能腆着脸喊一声亭玉姐。 然而今日这胖子却不知因何转了性子,笑面虎似笑非笑道,“好大的胆子,一个下人,什么时候也配和朱秉朱大人一同赏景了?” 李月白人畜无害一笑,给这胖子让了地方,这冯保才满意一笑,笑容看似和善,李月白却有一种阴冷之感,李月白直在心头感叹不愧是笑面虎,这大概就是咬人的狗不叫唤。 朱秉神情变化,犹豫了片刻,还是出言给李月白解围,忍住心头厌恶,伸手揽过冯保肩膀,一手朝着高处抱拳,苦口婆心道,“冯大人呐,曹大人可是说了,今日曲水流觞那是以文会友,不看出身,这么着可就不好了。” 冯保打个哈哈一笑,说着那是当然,微微放低了姿态,朝着李月白摆了个兰花指,微微一笑道,“朱大人说的是,那既然是以文会友,那可得加我一个,不知道朱大人敢不敢和我在这诗词一道上论个胜负了?” 说着也不等朱秉有所动作,踱步在流水旁,捞起水中酒杯,啜饮一口,呢喃了一声好酒,接着转身走到桃树下,双手交叠,仰头细细思量,直到看到桃林深处的女子倩影,几次呼吸之后,这冯保才心道一声有了,伸出肥硕手指头,捏了一朵正盛的桃花,一脸陶醉沉吟道,“桃花不开不是春,春来红满后山云。憔悴花枝抹瘦腰,云鬓香腮绣罗裙。闻声始知佳人在,茫茫不知何处寻。若非人间有绝色,春风岂不负东君?朱大人,你觉得我这首《春来觅香见桃花林》如何?” 朱秉脸色并不好看,外人可能想不到,冯保这胖子要论文采在整个扬州都能称得上前十,和国子监一位编修是知交好友,曾经更是化名扬州浪客写过在街头巷尾流传甚久的通俗小说《金玉簪》,冯保并不在意除去两三好友之外就无人知其姓名的文道落寞,要是人们晓得原本以为是落魄秀才的扬州浪客是冯保这个令人恨不得生吞其血肉的杀星,书怕是再卖不出一本,已经卖出的也得被人咬牙切齿撕碎了做擦屁股纸。 朱秉若是年轻气盛时候,还有心与这胖子争一争,可这不是说朱秉真打心眼里服气,要是他朱秉是脾气暴躁的好汉,此时就该拎着家伙说与老子真刀真枪干一场了,不过有方才有曹久轿前那一桩事,此时曲水流觞他朱秉要是第一个动手,驳的可就不仅仅是曹久的面子,技不如人,此时不忍气吞声又能如何? 只是没想到这笑面虎得寸进尺,伸出肥硕五指,一手指朱秉,说道,你输了,再指了指自己道,我赢了。 笑面虎双手不紧不慢从兜里拿出揣着的核桃,得意道,“想来今日与朱大人桃林以诗会友流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 冯保就要转身,朱秉脸色铁青。 李月白示意且慢,此时不止是冯保,就连朱秉都有些错愕。 冯保双手交叉,好整以暇。 然而李月白出乎人意料的上前一步,在冯保身侧耳语几句,在朱秉看来,这位在文采上一直自信的冯保脸色数次变幻,从得意洋洋到眉头紧锁,再到怒气横生,继而怒极而笑,最后哈哈大笑,甚至最后伸出手指,和之前如出一辙的指了指彼此,只是这一次,冯保竟然甘拜下风道,“我输了,你赢了。” 朱秉神色惊诧,难不成这三言两语间李月白就写了一首能让素来自傲的冯保自愧不如的传世名篇不成? 李月白摇了摇壶中酒,一笑而去。 曲水流觞尚未结束,有个府中杂役不怕死的得罪了笑面虎冯大人的消息就传遍了白马山庄。 而握着一对山核桃穿行与桃林里的冯保冯大人,于无人处一笑复一笑,笑容比毒蛇更阴冷,只有他晓得,方才那家伙哪里是说了什么凤采鸾章,而是说要“好心”将那首桃花诗递给如今正在凤仪亭中的陆大小姐,若是无人赏识也罢,这首立意用辞皆是不凡的桃花诗被她挑中才叫无可挽回,若是一心思慕文采风流之辈的陆大小姐最后晓得大为推崇的诗句反倒出自这个手染血腥相貌丑陋的胖子之手,该是何等痛心疾首?这一桩事又该让陆家小姐成为多少人眼中笑柄?而招惹了在这扬州势力盘根错节的陆家,即使是以冯保在这扬州的地位,也一样会被拔掉一层皮,只想想就令冯保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冯保脸色阴晴不定,翘着兰花指捏碎了一朵桃花,咬牙切齿道,“好一个无名卒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铜板头颅扬州下酒 如今儿这扬州的天儿啊,不晓得是不是沾染了闺中独守女子的性子,哀怨痴缠,剪不断理还乱,三天两头一场缠绵小雨。不过都说春雨贵如油,在田间地头盼着今年有个好收成的百姓人家,倒不是真心烦了这雨水,若是这雨不来才叫人愁呢,那时候少不得花上几钱银子去给庙里河伯上香求雨。 烦心的大概只有眼前的负笈书生和撑伞下轿的窈窕女子,书生怕被淋湿了书,手忙脚乱,抬头看到不知是哪家豪门贵族家的深宅大院,情急之下向着那明显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下冲去,结果不小心撞上摆出来的货摊,被人指着后背骂,从来没听过如此不堪骂声的负笈书生脸色窘迫,想要道歉理论都好,又害怕雨水下一刻淋湿书卷,心急火燎,站在大街上,惹人嘲笑。 下了轿子的女子,不小心一脚踩入水中,弄脏了新洗的衣裙,皱了眉头,扭头看到周围几个街坊邻居的注视,含蓄一笑,如大家闺秀。 负笈而行的书生终于站在了屋檐下,心疼拍打沾了雨水的书卷,窈窕女子羞答答钻入门中,人来人往,人聚人散,朱红色的雕漆大门开了又关,从天而落的雨水将青石板冲刷了一遍又一遍,等着雨停,书生跑向长街尽头,从小巷拐角钻出来几个垂髫小儿,从石板间长满了青苔的缝隙间拽出几只水牛儿,一路哼唱着小歌谣,“三月榆树青,细雨润禾苗,阿姐提篮拾落花,偏又倚门笑,阿姐阿姐踮踮脚,摘一把榆树巧儿炒” 铜雀街上的豆腐铺子,人长得好看的老板娘早早开张,黄豆瓣昨夜就浸泡好,今早再在石磨上磨成细豆浆,经布过滤,取过豆渣的豆浆倒入铁锅,旺火烧开,再浇卤水即可,虽说讲起来麻烦,但对于日复一日卖豆腐脑的老板娘来说早就滚瓜烂熟,甚至一边忙活还能教几岁大的闺女认几个字。 一般人家的女子不读书,她却想起那个抛弃了她们母子俩的冤家的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锦衣玉食的掌上明珠,她们这小门小户,若是女儿能读书识得几个字明事理,才能给自己做主。如何给自己做主,她个妇道人家不懂得,她这些年只从嫁夫从夫,从一而终,倒是那个满口大道理的冤家早早离她们而去,他在世的时候她总是瞧不起他的大道理,真到了人走了,却什么都不想与他争了。 擦一把头上汗水,目光透过淅淅沥沥的小雨,对面州牧府大门前的白玉狮子被水冲刷,越发显得威武,老板娘想起闺女刚会走路的时候,被对面的白玉狮子吓哭,那时扑进自己怀里撕心裂肺的嚎,老板娘温馨一笑,伸手摸了摸闺女红扑扑的脸蛋,在这里每日望着对面人来人往的皆是扬州的名流显贵,只卖一碗豆腐脑糊口的老板娘倒也没有如何自惭形愧。 今日小雨影响了生意,客人不多,忽地童谣声入耳,老板娘顺手拿起碗碟,盛上几小碗豆腐脑,再在碗里扔上几颗冰糖,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冰糖是稀罕东西,但这冰糖是从自己老家带来,用来哄闺女的小玩意儿,哪里有什么舍不得,倒是有嘴馋缠着老板娘再讨要的小娃儿被拒绝,老板娘手指点了点,温言软语道,“吃糖的滋味虽好,吃多了可是得烂牙的。” 老板娘转过头,拾掇摊子上的碗筷,眼角的余光扫过街角,看到挺精壮一个汉子,似乎是冒着雨进的城,头上带着草帽遮了脸,老板娘从那人摘了帽子擦拭脸上雨水的片刻惊鸿一瞥,约莫是那茫然四顾的神态,就让老板娘从心底里觉得,眼前人大概是有些落魄的。 此人正是一路寻李月白而来的孟双刀了,原本以为是自家公子再寻常不过的寻花问柳,他孟双刀再去一边眼巴巴瞅着那不就不像话了嘛,哪里想到这人世间的事比大变活人还稀奇,还是受了惊吓的狮子楼头牌口中,才晓得了缘由,他孟双刀本就不是个有耐性的脾气,那位狮子楼头牌泫然欲泣,三言两语没能说的清楚,让孟双刀险些着急上火,好在根据描述那位像掳走小闺女一般将李月白掳走的家伙年岁尚轻,怎么也不像是传说中那几个杀人如麻的魔道巨擘,否则孟双刀也甭找人了,赶紧去千里之外的西湖剑宫报丧吧。 值得庆幸的是李月白这公子哥实在也不是个憨货嘛,这一路上孟双刀就找到不少熟悉标记,这小子晓得如何不引人注目,画在墙角树根下的是曾经孟家帮的记号,当初只是随口一提的孟双刀没想到李月白竟然有心。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三教九流虽叫真正的上等人物不屑,但整个大兴王朝之下的力量却不可小觑,否则数次断了消息的孟双刀也至于按图索骥能走到这条铜雀街,只是到这里就断了线索,不像是突遭了什么不测,反倒似是李月白刻意斩断了联系。 这让孟双刀百思不得其解,要说凶险,之前他跟着记号走到了浮渚滩西南三十里的山野荒村,村子人虽少,静谧之中却见祥和,然而在村里人家吃了一顿饭,孟双刀试探开口询问,前一刻还热情请人吃饭的老哥哥立刻就讳莫如深,实在问不出什么来的孟双刀直到离开村子,在村前湖水旁捧水洗脸,猛地呆住,双股战战,惊惧难言! 走南闯北手中也有不下十几条人命的孟双刀如何不知那湖中古怪味道是尚未散去的血腥气?在路边瞧见条被人轻易夺走的人命不稀奇,可鲜血能将整这一湖湖水都浸透,经久不散,当日这湖岸该有多少死人?几十人?还是那足以尸横遍野的上百人? 最后孟双刀也不知是如何离开村子,只晓得走在和煦春风下后背仍是全被浸透,伸手一摸,全是冷汗。 头顶上不知是哪家酒楼的屋檐上尚且滴着雨水,一滴又一滴落在沾了泥土的脚面,孟双刀扭头,目光与隔壁的豆腐西施一瞬间对视。孟双刀这生死面前都能面不改色的汉子,也有些脸色窘迫,倒不是垂涎老板娘的美色,而是真被老板娘猜中,囊中羞涩啊,之前还能摸出几个铜子,可惜之前和一地头的老农讨要了顶草帽挡雨,他孟双刀脸皮薄,白拿人家东西的事情这辈子都没做过,死乞白赖给最后几个铜板塞在了老农的手里,如今听着肚子里的咕咕叫声,孟双刀心想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曾经孟家帮的花销自有专人打点,已经多少年没尝过这般落魄的滋味了?难不成真要像在街头遇到的那个直夸他身板精壮的卖艺老汉说的,去表演他娘的胸口碎大石? 豆腐铺子的老板娘展颜一笑,她一个寡妇门前是非多,懂得该避嫌的道理,不动声色盛了一碗豆腐脑,却是塞到小闺女手里,指了指外头站着的孟双刀,从小就懂事的小闺女小心翼翼捧着一碗豆腐脑出来,声音软软糯糯道,“叔叔,吃不吃?” 没有街头巷尾流传的俗套小说中写的受了恩情的该如何感恩戴德,老板娘也不是施恩图报的性子,从头到尾和孟双刀没有说一句话,对于她而言,这一碗,也只是最普通不过的豆腐脑而已。孟双刀就坐在这间简陋的豆腐铺子门前,还在冒着热气的豆腐脑入喉再入肚腹,在这被霏霏淫雨淋湿浇透的他乡,轻易暖了心肠。 隔壁的酒楼上,二楼不起眼的木窗被轻轻推开,洒落一连串的水珠子,站在窗前的人侧着身,手指轻轻在窗沿上敲打,目光玩味朝着对面紧闭大门前的那一对白玉狮子打量,忽地屋内有人拿着筷子敲了敲碗沿,站在窗前的人摇头一笑,坐回饭桌前。 若是就在楼下隔了一条小巷的孟双刀见到这一幕,大概得膛目结舌,在缘来客栈那一夜,靠着剑宫吴老的手段他才逃出生天,哪里想得到小半年后会和两位冤家对头在扬州狭路相逢。 好在两人未曾照面。 相安无事。 楼下孟双刀碗中的豆腐脑还剩下半碗,吴千户看着看钱价钱不菲的美味佳肴,依旧不知为何出神,直到坐在对面一身便服的王鸿再喊了一声,苦口婆心念叨了一声冷刀啊,吴千户才回过神来,惯常被人称呼吴千户,这位锦衣卫的年轻千户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候甚至有一瞬间的陌生。 他出生在寒冬腊月,据说出生那一天下了十年间最大的雪,雪深没过膝盖,他爹拿着大半的积蓄,甚至最后险些给接生婆跪下,接生婆才冒着大雪赶了十几里的路,不过等着接生婆到了,他娘也只剩下一口气,接生婆连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话都没问,不用说,女人保不住了,倒是这孩子还可能有命活,他老爹看着相濡以沫的妻子就那么闭了眼,一句话也没说,怕给接生婆碍事,就那么站在雪地里,雪花给头发染的雪白,直到屋中最后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才把他一把抱过来,三十岁的大男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时候邻里街坊家的两个儿子,和他年岁相同,他至今记得一个叫福顺,一个叫长喜,只有他的名字与众不同,冷刀,冰冰冷冷,毫无生气,然而他那个老爹说,他命硬啊,被憋在娘胎里就差一口气,仍能爬出来,不怕这名字压不住,然而他心知肚明,这个名字大概就是那个仰望了江湖一辈子也一辈子未敢踏入江湖的老爹的最后念想了。 等着他再大一些,他老爹带着他偷爬上附近大户人家的屋顶,就因为他们家的房子大屋顶也高,站在上头都能望的到远处灯火辉煌的皇城,那时候他那个在周围邻里都不算什么出众人物的老爹就在房顶上指着皇城挥斥方遒,他说,瞧见没,那就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住的地方,你是别求啦,你老爹我没那本事,你也没那个运道,生来就是在那里头的那是投胎的本事,不过咱百姓人家,除了去做那没根的太监,倒也也能进去,叫啥着,就叫锦衣卫,你爹我看啊,这锦衣卫就挺好。 接着就要吹嘘自己什么三姑婆家的儿子的老丈人的徒弟的堂叔认得这宫里的人啦,你爹我和人家有交情,到时候保准有门路,他那时候都知道他爹不靠谱,说嘴打嘴,结果没想到没过多久真让他爹攀上了一条关系,那时只听说那太监是宫里连皇帝娘娘都给三分薄面的大人物,回乡省亲,想收个讨喜的小娃娃传授自己的刀法,也不晓得他那老爹是如何九拐十八弯的攀上了这原本与自家有云泥之别的人物,总之他被带到了那老太监的面前,当时那老太监拿着手指头沾了唾沫粘着袖口线头,头都没抬,说道,来比划几下我瞅瞅,接着那时才十来岁的他就被扔给了一柄长刀,那时候他只瞧着这刀威武霸气,并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绣春刀。 年纪小毕竟力气不够,手中刀又不熟悉,好不容易才将平日里的能耐使出八九分,不过对于他那么大的少年人而言,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可惜耍刀耍出一身薄汗的少年头欣喜抬头,不仅没得到赞扬,反倒是脸上猝不及防被吐了一口唾沫。 “这耍的是什么玩意儿。” 喜怒无常的老太监转身,他将脸上唾沫拿袖子擦掉,无人搭理,就拎着刀站在原地,年龄不大的他心中少见的平静,或许那时候他还不懂那日老太监的决定会改变什么,至于愤怒,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有面对齐刷刷被甲持兵成年人愤怒的底气? 最后没想到的是,老太监兜兜转转,最后又转回了他身旁,拿着蘸了唾沫的手指头,在他头上用力点了点,说道,算了,还是你吧。 直到老太监见了自己老爹,才算有几分和颜悦色问,这娃娃叫啥名儿?那时候他爹躬着腰,冷刀,吴冷刀,这孩子就是活该使刀的命啊,老太监就嘿嘿的笑,半响又摇头自言自语,冷刀不好哇,抽冷子给人一刀,太阴了,自己那老爹也在一旁憨憨的笑,张了张嘴,刚开口解释,不知道听到什么,老太监骤然拔高音量,阴阳怪气道,“掌嘴——” 老太监或许只是在皇宫里当差久了,那时候即使是万人之下的人物,惹恼了龙椅上那位也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老太监这一声掌嘴是说顺了嘴,但一口唾沫一个钉,今日这话是断不可再收回了,谁掌嘴?谁该掌嘴? 众人面面相觑之下,还是他那老爹,十分没骨气的一笑,巴掌就啪啪的打在了自己脸上,边打还边拿手将他推到老太监身边,说着,跟着你师父走,跟师父走有出息,而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最终却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爹。 再见面已经是多少年后,他已经是最年轻的锦衣卫百户,再一次踏进家门,那个多了满头白发的男人已经觉得陌生,逢人就要炫耀,一脸的得意洋洋,而他就在一帮恨不得扑上来捏胳膊捏腿瞧瞧他这锦衣卫有何不凡的街坊中间落荒而逃,他爹还拉住他问咋的了?他没说实话,冷冷说了一声,公家有事,我得走了。 他那老爹平平淡淡说,好,那赶紧走吧。 十年未见,再见面却只敢站在街角,望着儿子背影远去,他那老爹扶着墙缓缓蹲下,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还是想不被人注意到掩面偷偷抹泪的一幕。 吴千户并没有动筷。 桌上端着米饭的王鸿想不到如今在锦衣卫中也算最是前途光明的吴千户在这片刻间的复杂心事,只是将饭菜夹入碗中,一边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不知何故摆在桌上。 从上京城来到扬州的一路,莫说旁人了,一路随行而来的北镇抚司众人,都不相信这位时常脸色和气的大人是能够大刀阔斧破开扬州局面的人物,只是差着位阶,作为顶头上司的吴千户都没发话,他们哪里有胆子去发牢骚?甚至一些下人都觉得他这位传说中的王家雏凤名不符实,做事温吞如水,一些显而易见的道理还要向他们请教,跟随在王鸿身边始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也就只有一位从京城王家带来的不起眼家仆罢了。 脸色有些阴郁深沉的吴千户望着屋顶,而王鸿则笑眯眯扒着饭,若是送菜的小二不小心闯入屋内,一定会奇怪这其中氛围,王鸿在桌上一连摆上十几颗铜板,接着掀掉第一颗铜板,说道,“郑东川,都转运盐使司知事,从八品。” 语气加重道,“无名小卒。” 再掀掉下一颗铜板道,“鲁先达,盐课提举司,副使,连品级都没。” 再道,“更是无名小卒。” 掀掉了两颗铜板,王鸿在其余铜板上点了点,再没动手,看到桌上不起眼的一小碟花生米,端过来放在之前掀掉的两颗铜板的位置,一次呼吸之后,将这一小碟花生米倒入自己饭碗中,将碟子扔到一旁,就仿佛掀掉那两颗铜板一般。 扒着花生米就饭的王鸿脸上露出一分复杂笑意,“这次好歹不再是个无名小卒,赵丰城,盐课提举司同提举,政绩中等,小有才名,从六品,这个品级已经不低,只可惜这赵丰城的出身低微,摆明了在扬州毫无根基。” 若是对这扬州官场一知半解的人来听,只能是听个云里雾里,然而坐在对面的吴千户胸口起伏,显然心中波涛汹涌。 在这饭桌上王鸿谈起这几个名字,云淡风轻,但若是在知情人二中,又何亚于晴天霹雳?因为今日只是将名字娓娓道来,在扬州官场上,明日就是风雷骤至,暴雨倾盆,这正是春花烂漫的扬州啊,不知会有几人一朝失势,几人家破人亡,几人锒铛入狱,几人在阴暗不知天日的地牢中腐朽成鬼? 至少眼前必然将有三颗人头滚落。 然而这不够,远远不够,哪怕最是性情乖觉做事不可以常理踱之的吴千户都替桌子对面这位算是半个知己的王家雏凤感到可悲可怜,任谁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布局半年有余,只得这么几条小鱼小虾入瓮都觉得荒唐,这几个无名小卒鬼迷心窍之下都能遥控千里之外犯下惊天的私盐大案,将曹久这条扬州坐地龙置于何处了?这可不是偷得千两的小打小闹,几年之内江浙一地流出百万石盐,回流而来的就是近百万两银,这可是整个大兴王朝三个月的赋税!足以撑起数个钟鸣鼎食的豪族百年无金钱之虞! 而只是官场上这几个无权无名的小人物身死,这代价不是轻,而是太轻了,只需要几日就会风平浪静,在整个扬州惊起的风波,甚至还不如江湖上哪位采花大盗掳走了扬州谁家待字闺中的小闺女。 吴千户手上青筋毕露,这一拳最终也没敲在桌上。 他站在窗前,一手扶着绣春刀道,“我们输了。” 或者说在几日前一纸召回的诏书传来时他们已经输了,在面对这处整个大兴王朝都数一数二的扬州繁华地,在这天下真正一言定人生死的人物都选择了妥协,他们两个站在风口浪尖的小人物,所谓的锦衣卫千户,所谓的监察御史,何其无力,何其卑微? 身后王鸿声音忽而传来,这位比吴千户年长上几岁总是以老哥哥自称的和气好人不知为何问道,“千户,你觉得什么是圣意?” 吴千户不明所以。 王鸿缓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啊,若是当今天子想要妥协,就不会需要我来做这个巡盐御史,也不会需要你这锦衣卫千户亲赴扬州!即使是要敲打曹久这老匹夫,也用不着如此假戏真做。” 王鸿斩钉截铁。 “我们来了就是圣意,这就是当今天子的意思。” 王鸿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晃了晃食指,脸上露出复杂笑意,喃喃道,“当今天下我们可以小瞧任何人,却不能小瞧能坐上龙椅的这位啊。” 王鸿意有所指。 吴千户一时想起那些个说当今天子如何踩着父兄亲族的尸骨爬上龙椅的流言蜚语。 而身后的王鸿,则轻点着一个个铜板一盘盘下酒菜,说出一个个名姓,或是名动一方,或是不为人知,有官场上长袖善舞的忠臣或奸佞,王秉冯保一流的家臣家将也没有放过。 于无声处听惊雷。 震耳欲聋。 这些人盘根错节在一起,足以织就扬州这张无形的大网。 最后剩下一盘肥腻红烧肉,王鸿没说是谁,只是端详了半响,仿佛食欲大动,搓着手指头微微一笑道,“任你再是油腻,可老夫,向来有个好胃口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豆腐铺子相逢再一碗 一柱香的时间,孟双刀吃完了碗中豆腐脑,老板娘身边的小闺女则趴在桌旁踮着脚,看看到碗底干干净净,捂着嘴咯咯一笑,见这位胡子拉碴的陌生大叔扮了个鬼脸,并不害怕,只是害羞钻回娘亲怀里。 原本孟双刀已经前脚迈出门槛,骤然对面中门大开,一顶轿子在门前停下,双人抬的蓝呢锡顶小轿,并不引人注目,在扬州却人人皆知这顶轿中坐的正是那位州牧大人,纷纷避让,自古以来乘轿制度森严,私下里如何侯服玉食声色犬马都不为过,一旦越了规矩接下来就是祸事,几年前就有一位四品京官,出了京城以为山高皇帝远,原本不够品级,可最不甘心的就是锦衣夜行啊,听了旁人的怂恿在家乡父老面前却用了“八人抬”,结果一下被官场上的冤家对头抓住把柄,原本仕途顺水行舟,结果这下一贬再贬,如今都不知道贬到哪个遐州僻壤的犄角旮旯吃灰去了。 如今曹久这顶官轿虽简陋,却无人敢顶撞,轿子刚停,从门内就呼啦啦涌出不少家丁家奴,站在管家的身后,恭迎大人回府,这场面倒是吓不着见惯了的老板娘,只是伸胳膊揽住四处乱跑的小闺女,孟双刀拉低草帽的帽檐,驻足在门口这些人中打量。 等着曹久入了大门,从一旁走出个个杂役家丁,径直朝着这边走来,看到其中那张趾高气扬的熟悉脸庞,老板娘脸色发白,原本以为这吴英俊两月不来,该是对自己失去了兴趣,就连尚且懵懂的小闺女,都发现娘亲最近脸上多了不少笑容,没少天真询问,娘亲,娘亲,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 老板娘一个心慌,套着青色底绣荷花的布鞋小脚在沾了雨水的地面上打滑,险些摔倒,好在伸手勾住了堆在门口墙角的筐子,其中一个里面放的是黄豆,噼里啪啦洒落一地,老板娘顾不得收拾,强装出笑意,拍了拍小闺女的脸颊,说道,回屋里认字去。 站在不远处的孟双刀看见这一幕,他即使没有如何心思细腻,看着趾高气扬而来的众人,再看着老板娘的反常表现,也察觉了什么,他孟双刀原本就是拔刀相助不留名姓的好汉,难不成还怕了这富贵门下的几条狗? 干脆再走回豆腐铺子,正襟危坐,双刀拍在桌上。 老板娘看着又转身回来的孟双刀,端着粗瓷碗愣住,说善有善报的,大多是图个安慰,否则哪里有戏文里的唱的八月飞雪,不白之冤。心中正感动,却忽然想到来人就是丈夫生前的那些故旧都不敢招惹,孟双刀一看就是远道而来,要是真有什么能耐,又如何会落魄到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萍水相逢,老板娘攥紧双手,实际心中何尝少了天人交战?直到看着吴英俊几人将要迈进门槛,却还是朝着孟双刀直打眼色, 孟双刀不为所动。 “老板娘,来五碗豆腐脑,多加浇头。” 走在前头的一人已经找地方坐下,看到走到后面的李月白脸色微变,这才屁股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伸手一抹桌子,谄媚说着英俊哥你先坐,让开了地方。 显然以往要以吴英俊的跋扈性格,要想有个好人缘都是白日做梦,但如今的吴英俊在这曹府的杂役家丁之间,那可是风云人物,先是不知为何让夫人另眼相看,就连照顾少爷的差事都能落到这人头上,若说少爷神秘那是在外面,在这曹府的大院里头,谁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老爷下了封口令不让瞎叨叨罢了。 这吴英俊要说在府中大半年,也没瞅着比自己手脚勤快利落啊,怎么就眼瞅着混的风生水起呢?更可气的是这家伙不知怎得又攀上了朱秉朱大人的交情,上次那位大人来拜见老爷,竟然还特意给这家伙带了一壶好酒,他们可都是听见了,平日里对他们不假辞色的朱秉朱大人竟然拍着吴英俊这货的肩膀,说什么有整壶佳酿给你,可别再抢我的酒了。我的个乖乖,也不撒泡尿照照瞅瞅自己是什么德行,竟然还敢抢朱大人的酒喝? 更是听人说这家伙之前还得罪了冯保冯大人,原本管事已经说了这是风言风语,可这下也叫人摸不准了。 形势不如人呐,心里再是拈酸吃醋不也得捏着鼻子奉承? 李月白一点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下,要说狐假虎威,谁能比得过有着李疏狂做铁打靠山的李大少爷?只可惜如今囊中羞涩啊,实在没了当初一高兴就大赏出千八百两银子的豪气,两手在身上划拉了半天,最后摸出了几枚铜板,这还没舍得,从中捏了一枚,说了一声赏给你了。 这个看来十分有眼力见儿的曹府杂役双手接住这一枚铜板,心里恨不得吐上一口唾沫,呸,就一个铜板也好拿出手,真当自己是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了? 更可气的是李月白还好心问了一句,不嫌少吧? 不嫌少,不嫌少,硬撑着笑意说一声谢英俊大哥赏,这人可怜兮兮的将连付豆腐脑钱都不够的一枚铜钱揣进怀里,只觉得生无可恋。 李月白抬头,不经意手指划过面颊,有这一张面皮在脸上,就连坐在对面桌上盯着他的孟双刀都未能识破,只是有着几面之缘的老板娘就更瞧不出来了。 哪里想得到眼前这让她日日提心吊胆的混世魔王早就被人偷梁换柱,老板娘难得见李月白没有上来就找自己的麻烦,提心吊胆的端上豆腐脑。 要说这豆腐西施在这一带名气不小,美色谁不垂涎?只是大多人没有吴英俊那混不吝的性子对着老板娘死缠烂打,不过出口调戏一两句那算是常事了,老板娘不是不知变通,即使是令人脸红害臊的话,往日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 吴英俊没发话,没想到倒是身边一人接过豆腐脑,盛了一勺,笑问道你们说这豆腐脑怎么这么嫩呢,不会是老板娘拿着屁股磨出来的吧?说着目光朝着老板娘那浑圆臀部肆无忌惮打量,众人也朝着老板娘屁股看去,有人举起大拇指,由衷称赞道,这说法高啊,接着众人露出男人都懂得那种神情。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孟双刀一掌拍向桌面,桌上双刀哐当作响。 先前说老板娘拿屁股磨豆腐的男人扭过头,见到双眼喷火的孟双刀,乐了,难道这人不识数,看不出他们这边儿有一二三四五,五个人,才是人多势众?有了底气,也不管孟双刀乐不乐意,喊道,“你瞪啥?拿着两把刀吓唬谁呢?当老子是被吓大的?”话音落下,恍然大悟这孟双刀莫非是这老板娘新搭上的姘头?想为老板娘出头好啊,接着就翘了个兰花指,再故意撅着屁股扭了一扭。 眼前几人真是撕破脸的做法,孟双刀此时反倒面色平静,只在剑鞘上轻轻一抹,刀出鞘,当年师父说轻易不杀人,但这世上总有该杀人,但要照着公子李月白说的,那就是即使不杀,吓唬吓唬也好。至于这几个脚步虚浮一看就没有半点武艺傍身的泼皮无赖,莫说五个,就是来上五十个,也称不上人多势众。 结果没想到下一刻却陡生变故,方才还在学女人扭屁股的家伙被一碗豆腐脑盖在脸上,被烫的一个哆嗦,脸庞扭曲,扭过头去,看着李月白老神在在,翘着二郎腿,而面前的粗瓷碗里已经空空如也。 这人陡然拔高音量,手指着李月白道,“吴英俊,你什么意思?” 李月白连搭理这人的心情都没,挑眉看着老板娘喊了一声,“婶子。” 老板娘手足无措。 看一眼孟双刀,再看一眼李月白。 只觉得身躯摇摇欲坠。 李月白端着空碗,低头道,“婶子,以前的我是如何就不说了,今日再帮我盛上一碗豆腐脑,若是我吃的满意了,过去一笔勾销,来日再不找你的麻烦。” 心目中的吴英俊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货色,哪里有由此和颜悦色的时候,老板娘愣神了半响,还是应了一声,拿着围裙擦了擦手,这才接过粗瓷碗,转身去盛豆腐脑,而李月白则扭头向着孟双刀看去,孟双刀屈指一弹,刀又复入鞘中,冷眼瞟了李月白一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人分外熟悉,然而前半生也算是闯过大江南北,见过的人多了,他又没有过目不忘的能耐,除非是着实惊才艳艳的人物,否则又哪可能记得清楚? 今日这人能如此说话,也算是各退一步,孟双刀心中又何尝不犹豫,想起在路上闲聊时候李月白说的一段话,他说行走江湖,哪有那么多毫不顾忌的拔刀相助?看到被欺凌的弱小的就要上去砍瓜切菜,看到哭泣上了花轿的女子就要去英雄救美,殊不知自己潇洒拔刀之后,弱小的还是要被欺凌,反倒更可能变本加厉,至于抢媳妇的事情你去干干?不仅做不成英雄,反倒有可能被女子的父兄长辈拿刀砍死,最后最凄凉的是那女子都更可能打你一巴掌,骂你多管闲事。 孟双刀转身就要踏出门外。 几番眼神暗示都被忽略的李月白脸庞抽搐。 先前被洒了一头豆腐脑的男人,看着李月白无动于衷,才叫怒火中烧,更加令他心灰意冷的是周围这位往日里称兄道弟的墙头草,之前他得势时候可劲儿吹捧,如今眼看着吴英俊吃香,竟然连为他说句话的都没,他如此凄凉站在一旁,和跳梁小丑何异? 而此时他再看着李月白挤眉弄眼,自以为琢磨明白了李月白的意思,就说这吴英俊不是什么好人嘛,哪能轻易将这豆腐西施放过,到时候吃了豆腐脑,再说不满意总多了个找茬的由头,比开门见山显得有讲究多了,而且还能避开眼前这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的好汉,可他不甘心呐,于是小跑两步走上前去,喊了一声壮士留步,一咬牙,指了指李月白,将心头想法一说。 眼看着这壮士脸色变了。 李月白却打量着这好汉腰上的两把刀,不紧不慢道,“刀不错,我猜值二十六两。” 孟双刀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身后的跳梁小丑也笑,只可惜笑的心里发慌。 老板娘不晓得这片刻间的风云变幻,端着豆腐脑出来,李月白也不客气,接过就吃,方才那一碗都扣在了这碍眼家伙脑袋上,他可是还没尝上一口。 街对面,吃过饭的王鸿和吴千户如普通百姓一般,甚至还从酒楼里打包了一份酒菜,直到吴千户下意识扫过这边豆腐铺子,看到孟双刀。 孟双刀察觉到目光注视,抬起头来,连用草帽帽檐遮住脸颊的机会都无。 对视。 雨后天晴,一线天光,仿佛是那日景象的重演。 孟双刀伸手摸到自己的胸膛,上面有好几道正在结痂的伤口,丑陋如蚂爬的伤口在愈合中本就酥酥痒痒,这扬州潮气重,又沾了雨水,稍微有些发炎,更是瘙痒难耐,然而孟双刀脱下衣服时候看着这些缓慢生长的地方并不觉得愤恨,他反倒感到几分庆幸,若不是李月白那几颗珍品丹药,不是他这些年留下的好体魄,自己半年前就该死了,本就是偷得半生性命,还有何惧? 觉察到异样的李月白端着碗,走出豆腐铺子之外,眯着眼看到对面的两人。 豆腐铺子里的众人不知为何觉得周围渐冷,看向站在外面的孟双刀,脖子有些僵硬,江湖中的高手对决,约莫是真有杀气。 孟双刀头上青筋毕露。 吴千户轻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接着手中十几枚铜板洒落。 在街上拍着手唱着歌谣玩耍的小娃娃,不知这位大人为何要将这好好的铜板扔下,虽说家里阿娘说了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可这铜板分明是这人丢下不要的,有了铜板,就能买糖吃了,接着欢天喜地跑上前去,蹲下,铜板沾了水,就拿着袖子擦了擦,甚至有卡进青石板缝隙里的,也被小心翼翼捏出来。 直到两人转身离去。 李月白弹了弹碗沿,朝着里头吆喝了一声,“老板娘,豆腐脑挺好,再来一碗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阴影里也有花开 李摘星最近很愁啊。 真叫那些个俗话说的,常年打雁的被雀儿啄瞎眼,夜路走多了终得遇上鬼,他李摘星自从入了扬州,原本是如鱼得水,今天去这家里打个秋风,明天去那家里蹭一顿宵夜,这日子过的比天王老子都舒坦。不幸始于五天前,说起这个来李摘星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且说那日他路过一处深宅大院,只瞧着那朱漆大门程亮绿瓦就晓得这地方值得去偷一把,原本打算踩点儿几天好好谋划干一票大的,只用了半日,李摘星就已经胸有成竹。 不用说,能在扬州的风水宝地有着偌大一间宅院的男主人,当真是堆金积玉的豪商大贾,要不说男人有了银子就变坏呢,能在花街柳巷中一掷千金每日尝鲜,家中的再是样貌身段数一数二的娇妻,也早就相看两生厌,无心应付,大多时候都得天亮才归家。 更妙的是耐不住寂寞的女主人,隔三差五晚上就密会这附近模样英俊的风流哥儿,为了不被人撞破丑事,没少拿自己的银子首饰打点,拿了好处的丫鬟仆人哪个不懂?一到晚上耳朵都塞了棉花,听到什么动静也只当没听见。 李摘星那叫个乐呵啊,爬上树顶再跳进院子,接着就一路大摇大摆,要不是门口那一对铜门环一动实在响动太大,他李摘星都想当一回从正门进去的偷儿了。不过进了院子也是一样,李摘星一路吃喝穿拿,拿了一摞银票揣怀里,在书房拆了书柜翻出一壶珍藏的美酒,还掀了伙房的锅盖拿了晚饭剩下还有些热乎的包子,再进了男主人卧房,将柜子衣服都倒腾出来,要不说这是有钱人家呢,哎呦喂,这绸缎啊摸着就和那美娇娘脸蛋儿似的,李摘星将衣服试了一试,结果发现这家男主人身板被比自己壮实多了,这衣服穿身上松垮垮的,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半天,就没一件合身的,不过他李摘星那是什么人呐?那可是个有操守的偷儿,又将衣服都放进柜子里,还在里头多放了俩包子,至于方才那件绸缎衫上的大油印子?那就更管不了了。 拎了床头柜子上幞头装上剩下的包子,李摘星还神气十足的去后花园去转了一圈,站在远处贼眉鼠眼一瞧,果然有一对狗男女在花前月下呢,李摘星没心没肺的躲在树后偷听,一边喝着小酒咬着包子一边听那风流哥儿甜言蜜语,脚边就是池水,月光皎洁,波光粼粼,李摘星对着池水照了一照脸,心道这世上慧眼识珠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除了青楼里上次碰上的颖儿和小翠儿,也就自己觉得自己长得不赖了,不比别人,就说自己哪里比眼前这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家伙差了? 不一会儿那弱不禁风就开始去啃那女主人嘴上胭脂了,一脸迫不及待,李摘星不屑撇嘴,心道娘们嘴上的胭脂好吃?哪有包子好吃。 原本只是路过来看个热闹的李摘星很是坏心眼子,朝着水里扔了颗石子,那吃胭脂的货一激灵,仿佛正在兴头上当头一盆冷水,险些被吓出个好歹来,忐忑喊,谁?是谁?就连女主人也被吓得捧着心口,左顾右盼。 李摘星双手拢成喇叭状,很是惟妙惟肖的一声,“喵——” 这一声野猫叫可就让人放心了,女主人对着那风流哥儿推推搡搡,两人一起进了女主人闺房,反手关上门,眼看就干柴烈火了。 要不说李摘星坏呢,别人是干完坏事就走,李摘星是干完坏事再接着干一件,蹲在门口听着里头响动,半柱香之后,李摘星不屑撇嘴,鄙夷一声银样镴枪头,猥琐一笑,鬼鬼祟祟的翻进去窗户,从地上捡起这对狗男女的衣服抱在怀里。喝光了酒的酒壶晃一晃,看到屋中的立灯,坏点子又来了,蹑手蹑脚掀开灯罩,将空酒壶摆在里头,还端详了一眼摆的端正不,接着从窗里跳出来,再将衣服塞进门前老树的树洞里。 他李摘星这才摇摇晃晃走远了。 最后在金碧辉煌的正堂中找了根房梁,半醉半醒的李摘星躺在上头一觉直到天亮。 就说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不留神就失蹄,有早起的丫鬟打扫屋子,一抬头,看到挂在房梁上的李摘星,吓得扫帚都扔了,等着一帮人一窝蜂进来,酒喝多了的李摘星还在上头睡着呢,脚尖勾着男主人的帽子,嘴边留着哈喇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人。 等着被一帮人从房梁上拽下来五花大绑,李摘星才悠悠转醒,这下连一流的轻功身法都来不及施展就被捆了个结实,李摘星才心道祸事了祸事了。没多久晓得家中出事的男主人赶来,既然确定是个偷儿,那有什么好说的,一句话就判了李摘星生死,“扔门口,上棍子,往死里打!” 倒不是这人心肠格外毒,而是这年头进了这高门大户里祸害的偷儿,只要被逮住,哪个不是被打死打残?毕竟偷儿的命不值钱呐。这年头下九流的江湖人抢地盘都一死一茬,和割麦子似的,不也没见哪里的官府斤斤计较? 被人一把推倒在门口的李摘星很是心灰意冷,任谁身后站着七八个拿着棍子的家丁凶神恶煞,也觉得自己要完蛋了,直到李摘星抬头,看到昨夜的女主人换了一身衣裳,一副西子捧心模样站在门口忐忑张望,李摘星顿时就一乐,腰板挺直,嘿嘿一笑说爷爷不怕死,不过爷爷好心,死了得告诉你们我偷了啥,要不哇,就怕是我到了阴曹地府,你们也不晓得屋里丢了什么宝贝。 跪地求饶的软骨头不少见,硬气的也有几个,可这快死了还有心思炫耀的倒是头一个,男主人也好奇啊,应允道,说吧。 李摘星先说了放进衣柜里的包子。 自有仆人记下,一路小跑着去验证,等着再跑回来禀报,就连那仆人都实在忍不住笑,捂着嘴脸庞都抽搐了才说完,有包子被塞进衣柜里的奇葩事就不说了,可就是他也不敢告诉老爷那俩包子塞在一条长衫前胸,就像娘们胸脯似的,这话要出口啊,怕是自己都要被一顿打。 男主人恨的牙痒痒,眼神复杂道,你继续说。 李摘星接着说了藏在立灯灯罩里的酒壶。 再有仆人跑去验证,李摘星斜着眼睛瞟一眼,果然女主人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一个站立不稳,从门口跌出来,故意软倒在男主人怀里,抬起头,捧着心口,楚楚可怜,再伸手抚摸着男主人微微皱起的眉头道,“相公啊,你晓得的,奴家最见不得这杀人了,这偷儿也没犯什么大事,罪不至死,咱就放了他吧,你不知道,昨夜我瞧着后院里的花都开了,可美呢,何必为这小事烦心,咱去赏花?” 男主人一脸茫然,实在没明白过来娇妻怎么一改往日冷淡,看一眼李摘星,虽说心里恨这个贼,但好歹夫人发话,也就退了一步,吩咐仆人道,“那就不打死了,打断他两条腿,让他长个教训。” 却没去赏花的意思。 这时候先前离开的仆人已经将酒壶拿来。 李摘星伸个懒腰耸了耸肩,咳嗽两声,意思是下一句要说了啊,女主人吓得一个腿软,心里都要悔死了,脸上笑容那叫一个僵硬啊,要知道现在那风流哥儿还光着身子在她床底下趴着呢,要是被人找出那两身衣服来还得了?这大庭广众的,被人传开了她真得去上吊了,也顾不得别的了,双手抓住男主人衣服不放手,一言不合就撒泼耍赖,大有今日不放了这偷儿这日子就没法过了的意思。 男主人这下都琢磨出不对来了,可看一眼李摘星,又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猜测,就这模样磕碜的要是都能爬上自己娘子的床,那他看一头母猪都能觉得眉清目秀了,男主人打了个寒颤,赶紧止住自己的念头。 最后还是身边的仆人想了个折衷的法子,恶人还须恶人磨啊,要不把这偷儿送进大狱? 接着李摘星就被人一脚踹进了大狱监牢。 如今头上顶着根干草发呆都三天了,能不愁嘛。 牢门外叮当一阵响动,靠着墙坐着的李摘星有气无力转了一下眼珠子,听外面脚步声就晓得是狱卒又来送饭来了,果然下一刻有人拎着粥桶过来,拿着勺子舀了一勺粗粮粥,倒进栏杆里的破碗里,或许是狱卒无心去看,大半粥水到了碗里,小半到了地上,李摘星瞅了一眼,接着就险些吐出来,这到了地上的反倒还好,倒是那碗里都长了绿毛,谁晓得是猴年马月没洗过的。 要说李摘星以前在小地方,就说街头那面摊,一到夏天总能吃出个把苍蝇,可老板人好啊,放下话来说一碗面里多一个苍蝇就能少收一文钱,还有图占便宜的,自个儿偷摸向着面里撒几个苍蝇,就和撒葱花似的,要不是逮苍蝇是个技术活,也不容易,那面摊就开不下去了。他李摘星不缺银子,倒是犯不着给自己找恶心,但真看到了面里苍蝇,挑出去,该吃吃,该喝喝,也不至于少见多怪。 可自从到了扬州,有了大把银子开路,去哪个酒楼不是好吃好喝招待着?日子一长,连同各个大酒楼里的招牌菜他李摘星都开始挑三拣四,如今呐,一切都化为乌有,就连平日里不怎么爱动脑子的李摘星,都多愁善感的想,莫非这风光无比的扬州行只是黄粱一梦? 狱卒临走前拿着勺子敲了敲栏杆,原意是提醒这些人,结果伸出一双手来,被抓了袖子的狱卒吓了一跳,骂人的话刚想出口,看到这双手的主人,声音硬生生止住,要说被关进牢里来的,还真是不缺歪瓜裂枣的,可就是前几天被送进来的这个,长得尖嘴猴腮,和画里雷公似的,真是少见的磕碜,就连狱卒都对他印象深刻,更离奇的是听说这家伙还是个偷儿,偷了东西不着急跑,在人家房梁上睡觉被逮了,这种奇事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狱卒用尾指勾住了李摘星递上的布条,什么也没说,拎着粥桶走远。 同一个监牢里的犯人,或许有人注意到了李摘星的小动作,或许没有,李摘星背靠着墙头,叼着一根野草,斜着眼睛打量周围这些人,要说这间监牢里都是小角色,坑蒙拐骗犯事就不值得说了,还有一个穷书生,照他自己说是与大户人家的闺女情投意合,结果被人家花钱买通送了进来,进来第一天就被牢里的恶霸欺负,被逼无奈做了兔儿相公,如今每天神情堪比闺中怨妇,整天对着墙面唠叨之乎者也,愧对圣人教诲的什么玩意儿,给李摘星听的脑仁疼。 要说前几天第一次进来也有人想找他李摘星的麻烦,可他李摘星虽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怎么也有三品嘛,随手显露几下手段就没人敢招惹了,要不是脚上这镣铐货真价实,牢里又没个撬锁的趁手东西,他李摘星早就溜之大吉了。 第二天,狱卒又来送饭,在李摘星面前特意停下,打开身后的饭盒,一样样掏出里头的酒菜,甚至最后还有一只冒着油光的烧鸡,附近闻到香味的犯人抽了抽鼻子,有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被李摘星一瞪,又讪讪缩了回去,这家伙进来第一天就招惹了恶霸,那家伙听说以前是杀猪的,凶残的很,结果怎么的,瘦小不起眼的李摘星虽然被打肿了脸,可那恶霸直接被这家伙掀掉了后槽牙,这会儿吃东西都不利索呢。 见到没人打李摘星的主意,这狱卒才对着李摘星做了个你知我知的表情,拎着饭桶走远,要说如今这家伙可是自己的财神爷,昨夜他按照李摘星说的,去了两里地外的泗水桥,竟然真他娘的在桥洞里翻出一大腚银子,这家伙不过是要求一顿好酒菜,才值几个铜板?至于帮他和官老爷疏通关系,放他出去,去他奶奶的吧,只要这家伙被关在牢里,在各处藏的银子迟早还不都是自己的? 早就晓得靠着狱卒出去无望的李摘星也不在意,如今的他只是想要一顿好酒菜,啃着鸡腿的李摘星听到周围一阵阵的咽唾沫声,故意砸吧砸吧嘴。 隔壁空荡荡一片的牢里不知关着个犯了什么事儿的老家伙,身上的镣铐比自己的还结实,原本身在阴影看不清面貌,这会儿也被香味吸引,颤颤巍巍爬过来,李摘星这才看到老人的一双腿上全是斑斑血迹,显然是被打断了,老人抬头看到正在愣神的李摘星,说道,“小子,给点儿吃的?” 以前在自己家乡,谁不晓得他李摘星是个尊老爱幼的好人,再说现在他都吃的有些撑了,打了个饱嗝,李摘星给半只烧鸡扔过去,老人伸手接住,张嘴就啃,吃的满嘴流油,连同鸡骨头都没舍得扔,在嘴里嘎嘣嘎嘣嚼碎了,咕噜一声吞下去。 从此以后李摘星有啥吃的总会想着点儿对面这老家伙。 无聊的时候俩人就隔着栏杆闲唠。 李摘星偶尔会说说自己在家乡的时候,第一次偷东西是在他十岁的时候,看到村里婶子养的鸡鸭下了不少蛋,偷摸钻进鸡舍,结果被那婶子追在后面追了半条街,他没好意思告诉婶子他不是故意想给鸡蛋都打碎,而是就想孵出个小鸡仔,结果没想到鸡没孵出来,倒是鸡蛋被自己坐碎了,沾了一屁股蛋黄,一路上看到李摘星的人都笑岔了气。 第二次伸手,是冬天实在冻得实在受不了了,钻进一户人家的炉膛里,结果刚想能睡个暖和觉就被人轰出来,走投无路的李摘星只能向着路人伸手,拿着偷来的铜板买了一张面饼,从此偷东西这毛病就改不了了,那时候手艺不精,没少被人追着屁股打。 老人就在一旁听着,李摘星说什么,老人就随口应和几句,却很少说起自己,不过李摘星倒是打心眼里觉得这老家伙懂得东西真多,指不定在被关进大牢之前也是个厉害人物,和当初那个给他算命的老道一样。 日复一日。 某一天老家伙突然跳起来,吓了正闭目养神的李摘星一跳,往日里这老家伙这么积极,一定是李摘星托狱卒带的酒菜到了,看着老人深嗅了一口气,李摘星没好气道,“老不死的,今儿可没吃的。” 老人沾满污渍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接着双手抓着干草,哈哈大笑,李摘星不晓得老家伙发什么疯,扭过头去,瘸着两双腿的老人折腾的累了,才在阴影处躺倒,欣喜道,“海棠花开了。” 李摘星莫名其妙,“啥?” 老人闭上眼,细嗅了外头的花香,心满意足道,“外面有海棠花,如今花开了。” 李摘星嗤之以鼻,实在不明白海棠花开有什么可乐呵,老人不以为意,破天荒开口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关进牢里?来我告诉你。” 特意看了无人注意的李摘星才将耳朵贴近。 老人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不过是个大户人家争权夺利的荒唐故事,而老人只是个被殃及池鱼的可怜人,还以为有什么秘密。 百无聊赖的李摘星抱着胳膊靠在墙上,问道,“老不死,想不想出去?” 老人伸手在身上抓了抓,约莫是抓出来了只虱子捏死,老人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腿,神色复杂回答道,“不指望啊。” 直到晚上,没想到老不死的就被人拎走,李摘星头一次翻来覆去没能睡着觉,等着半夜老不死回来,趴在地上,满身血迹,显然是经历了一阵毒打,李摘星趴在地上,一声声喊着老不死,老不死,一道栏杆之隔外却悄无声息。 李摘星一宿没合眼。 白天果然有人来收尸。 在李摘星的心中,大概没有什么兔死狐悲,只是才发现原来老不死真是一个普通的可怜人,不像当初遇见的那个老道,神机妙算,法力大到没边儿了,也不像是某些个神秘莫测的武林高手,高来高去,杀普通人如砍瓜切菜,天下之大,却哪里都可以去得。 这一刻李摘星就忘了自己逍遥江湖的美梦,想起老不死说的那个故事,贼认真道,“老不死,放心走吧,等着我出去了,一定要帮你找到你们家少爷,然后再抢回你们那个什么传家宝,李摘星爷爷说到做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眼力与手艺 今日州牧府兴师动众,大开中门,据说是迎接一位西来的高僧,不少丫鬟偷偷去瞧,原本以为大德高僧即使不是天生佛相也好歹得慈眉善目,结果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回来后将这位高僧描述成了双目大如斗凶神恶煞的妖怪,大丫鬟阮亭玉赶紧出声制止这些人的胡闹,若是被人晓得她们这些下人在这里随意编排贵客,要是在家教森严的人家,被打的皮开肉绽都是轻的,之前去偷看的丫鬟抱住阮亭玉胳膊,吐了吐舌头,仍是嘴硬说那大和尚就是长得丑嘛。 其实这小丫鬟说的倒是算不上错,生就一副金刚怒目相,在普通人的审美中,如何也称不上一声好看,不过在佛经中,此相倒是大有讲究。 李月白在远处看着一行人到来,与中原佛教大不相同,这些人身披红色福田,头顶红色帽子,显然是藏地红教,然而其实在佛经中是没有红教这一说法的,红教也不过是为了区分黄白花三教而流传出来的中原叫法,红教原本应该叫宁玛派,据说是藏地最古老的教派,红教大法王更是精通密咒文,法力通天。 藏历初八,在扬州城中的慈悲道场,这一行几十众红教僧人要做经忏仪式替州牧家少爷祛病祈福,不用说一定是素来信佛的州牧夫人的手笔。真到了初八这一天,慈悲道场外挤满了不少来凑热闹的百姓,披着东嘎的沙弥双手合十,劝诫百姓留在原地,不要干扰了诸位高僧的法事仪轨,不过却并没有阻止这些普通百姓在道场外旁观。原本夫人想要派私兵将这些百姓拦在道场二十里之外,还是那位红教高僧的一席话让夫人改变了做法,那位高僧说“经忏”来源于天竺佛教中的“忏摩”,如今在佛教的教义中可以为十方众生忏悔罪业,若是有源源不断的百姓来祈福祛病,同样能为少爷增添福气,这话说来未尝没有别的考量,不说只是藏传佛教之一的红教,在百姓眼中,哪怕是整个喇嘛教都远不及中原正统佛教的地位,如今能有发展信众c传播教义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几十个红教僧人先围绕道场唱起净水赞,左右分别是日光菩萨像和月光菩萨像,正中是药师像,宝盖和五色幡随风飘荡,总共七七四十九盏明灯灯火摇曳,接着众僧众忆念药师佛的本愿功德,再请三宝诸天,“药师八位如来天尊众,祈请降临此处赐加持,赐我具缘具信胜灌顶,遣除导向邪道寿障碍!” 场面恢弘。 李月白就站在围观人群中,身边不知何时钻出个小脑袋,约莫六七岁的小娃娃,被身边的妇人带出来,踮着脚探头探脑一脸好奇,看到场中的红教僧人发愿持咒,拉起身后妇人的衣角,悄悄问,阿娘,他们在说什么啊,身后只是误打误撞来到此处的妇人哪里懂这些东西,要不是方才的小沙弥苦口婆心解释,她还险些当这些一点不像寺里和尚的人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要不是儿子撒欢跑了进来,她哪有心思听什么诵经,之前在三阳观里求的祛病符,被个道士吹的天花乱坠,烧成了灰喝下去,还不是用处不大? 小娃娃没能得到回答,眼神有些黯淡,却听到正站在自己身边的和善哥哥开口解释道,“药师如来在过去世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大愿。第一愿是成就法身,第二愿是圆满报身,三四五愿修戒c定c慧,六七八愿是救度众生,九愿魔外归正,十愿解脱忧苦,至于最后两愿,则是令众生有充足衣食。” 年纪才刚到能够上私塾的小娃娃听的似懂非懂,但最后两愿让人们有充足衣食是懂得,于是好奇问,“那这样诵经大家就都能有的吃有的穿了吗?” 李月白微笑回答道,“当然不能。” 小娃娃童言无忌再问道,“既然诵经不能带来吃的也不能带来穿的,那为什么人们还要诵经?” 李月白一时间哑口无言。 倒是身边的妇人,好歹也是在小富之家,晓得不是什么话都能随便说出口,儿子这话在一些人耳中听来可是犯了忌讳,更何况这里还是佛教的道场,好在眼前这位公子哥看着不像是恶人,妇人朝着李月白歉意一笑,将儿子紧紧揽回怀里,在妇人几番在那小娃娃看来绝对有些恐怖的眼神暗示之后,这一对母子牵着手离开。 道场上已经开始诵念《药师灌顶真言》,如果李月白没有记错,这要诵念一百零八遍,果然等到几十遍之后,除了真心信佛的零星几个百姓,大多数人都开始失去了兴趣,这就和说书人常驻的酒馆里大家都想去凑个热闹一样,等着说书的死活不说下文,人走茶凉算是好的,脾气急的怕是都要拎起家伙打人了,再到最后这些僧众从右围着佛像旋转,道场围观的人已经去了大半。 等着时间到了正午,两顶小轿在道场中停下,这是经忏结束之后那位红教高僧要为少爷赐福,原本修行者应在斋戒沐浴之后早进入道场,不过那位高僧说体谅少爷病体未愈,才最后在夫人的搀扶下姗姗来迟,这位有着怒目金刚相的红教僧人从手中取下天青色念珠,套在少爷手上。 附近的几个沙弥已经开始收拾经忏结束后的用具,在交错的人群中,李月白注意到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光头僧人径直向着道场中心走去,僧人赤足踩在地上,穿过人群时候在一对妙龄女子面前停住,彼此不知说了什么,那一对妙龄女子蓦的脸红,低垂着头不敢再与面前人对视,最后害羞跑远,僧人偶然扭过头来,露出一张青年人的面孔,要说美艳,这天底下总能找出几个能叫本就是人间绝色的美人自惭形愧的男人来,要说气质,这天下也绝不缺出生名门正派或是王侯显贵之家气质卓绝的公子哥,但这僧人明明是唇红齿白,却自有一股阳刚正气,尤其一双与佛像相似的宽厚耳垂,颇具佛相。 这一路自然有无数人注意到这个单看相貌就觉得不凡的僧人,在方才的经忏仪式上没见到,也只当是道场里的其他僧众,只是暗道可惜,要是这僧人参与经忏,别说要被搅动芳心的大姑娘小媳妇,就是一帮男人估计也要去跳着脚多瞅上一眼,然而有见多识广的,自然一眼看出这人一身衣服不属于比丘僧,更像是中原佛教的穿着,李月白同样好奇,按说藏传佛教与中原佛教虽然属于同源,但到了信徒香火的争夺上,一点不比江湖仇杀的你死我活来的弱,这赤足僧人出现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是特意来找这些红教喇嘛讨一杯茶水,莫非还真他娘的是上门找茬? 隔着十几丈,为首那金刚怒目相的喇嘛与这赤足僧对视,一手竖立,手持念珠问道,“施主从何处来?” 赤足僧人笑容温和,“你猜。” 接着一手抖落袈裟,身上白色麻衣迎风鼓胀,接着双脚踩在地上,仿佛奔雷一般向着道场中心冲去,脚掌踩在地上,却风驰电掣,一步一惊雷!红衣喇嘛脸色大骇,大喝一声道,“狂徒休得动手!” 能在红教中成为一等一的高僧,哪怕不及大法王有着无上法力,也绝非凡夫俗子可抵挡,岂容这类宵小在此处作祟?红衣大和尚一步向前,几乎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挡在了赤足僧人陡然轰出的一拳之前。 拳对拳。 周围四十九盏灯火明灭,赤足僧飘然后退,仍脚掌蹬蹬蹬几下踩在地上,撞翻了身旁宝盖,赤足僧人看似狼狈,这一拳被挡去大半的拳风仍叫几丈外停着的锡顶小轿轰然炸裂,木木板布帘破碎四溅,那位本就受过惊吓心智有缺的州牧府少爷惊恐大叫,仿佛虾米一般缩在轿底,双股战战,一股骚臭味道从中传来。 赤足僧被身旁飘荡的五色幡遮住了半张脸,仍能看出相貌,红教大和尚在这一刻无暇顾及形象狼狈不堪的州牧府少爷,眉头仿佛两道刀锋,铜铃般的双眼紧盯着转身就走的赤足僧人。 身旁香炉香雾缭绕,刹那间,红衣僧人已经掐过两颗念珠,却不知为何串线陡然断开,天青色念珠落一地。 老僧喃喃自语,他们从藏地跋涉而来,这一路也没少收集中原佛教的消息,听闻万佛寺近十年出了一位年轻僧人,面若冠玉,舌灿莲花,尚未及冠对禅就胜过了寺中一位闭门不出三十年久浸禅道的大德高僧,如今已经是万佛寺首座。更有传言说这位年轻僧人是如来座下五百罗汉之一转世,当今天下也确实有不人将这位年轻僧人尊称为佛子。 这位年轻僧人喜好游历天下,有一桩事广为人知,据说这位佛子有一次化缘路过一处村子,找了一户人家轻叩门扉,然而接着却只见农夫悲泣,幼儿啼哭,农夫叹道,除了家中米粮,尚有几分姿色的内人也被贼人掳走打赏给手下,如今就连孩子都在嗷嗷待哺,哪里可还有吃的给圣僧? 那时这位年轻僧人夜奔三十里,在日出之时赶到那农夫所说的山寨,刚刚劫掠回来的山贼正要杀鸡宰羊庆祝,山寨一片喜庆,守门的小贼看到穿着麻衣赤足走上山来的年轻僧人,尤其是看他赤手空拳,更是没有半点敬畏心思了,喊道哪里来贼秃?今日大当家娶第十房压寨夫人的日子,不杀生,还不从哪里来滚哪里去?见这年轻僧人不为所动,不少守寨门的山贼们哗啦啦耍着大刀扬言马山出寨门找这僧人的麻烦,辱骂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据说这位年轻僧人也确实想把这整座山寨屠杀一空,阿罗汉被度化之前曾杀人九百九十九众,这位年轻僧人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在人间行走又如何不可以杀止杀?只是走到山寨门前,看到山门下洼地里生长的春花烂漫,忽然觉得不该让血腥之气沾染,忽而顿悟,放下杀心,一人面对气势汹汹的众山贼,拈花一笑。 奇的是当真有有半数山贼放下手中兵刃,仰头跪倒,大呼以后要痛改前非,大当家恼羞成怒,带着剩余半数手上血腥无数的山贼要砍了眼前这个古怪贼秃。 直到年轻僧人下山,那些着急送死的半数山贼已经全部都倒在了寨门之前,身上没有半点血迹,唯独死时面相恐怖,仿佛看到了森罗地狱一般,直到有人去给这些山贼收尸,才在这些死人的衣衫下面看到留在身上的拳印,接着也有那些决心痛改前非的山贼证实,这些曾经的同伙确实死于拳法,接着就有好事的江湖人去万佛寺求证,不过并没有找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佛子,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万佛寺有一套人人都能修习的金刚拳法,这些人就给那日那年轻僧人使出的明显更加圆融灵活的拳法前加了如意两字,称为如意金刚拳。更有人说这位僧人要是参与江湖人的武评,在全天下的高手中也能排得上前十。 老僧攥紧一颗念珠,看着前面那人消失的背影,心头豁然开朗,若此子真是那位万佛寺的年轻佛子,做事又岂会如此虎头蛇尾?老僧哈哈一笑,扭头看了一眼左右众僧,低喝了一声追!众喇嘛点头,朝着那年轻僧人方才消失的方向追去,道场周围被这突然交手惊到的百姓,大多此时才回过神来,普通百姓自然唯恐避之不及,但也有好事的江湖人,跟在那几个人冲出去的红衣喇嘛身后,显然不想错过这一场好戏。 小巷里,几个州牧府下人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甭说之前那看起来就法力高深的年轻僧人了,就说那些个红衣喇嘛,这会儿都跑没影儿了,对跑在众人之前却半点儿气不喘的李月白,就更加心里埋怨了,也不想想神仙打架,是他们这些小鬼能掺和的嘛?再说了还有府中一溜儿的高手倾巢而出,哪个一巴掌不能打他们一票人?可夫人明显最近就对吴英俊这家伙另眼相看,听说府中最近更是有一位实权管家的空缺,这要是今日万一,就是说万一啊,真叫吴英俊这小子先发现那赤足僧人的踪影,立了大功,那管家的位置,他吴英俊岂不是十拿九稳了? 想着如何好歹也要分一份功劳的不少人都一窝蜂跟来,李月白也很是无奈啊,不过倒也没有甩掉他们的意思,人多不说力量大,但好歹多了不少双眼睛,果然这一大帮人里有个眼尖的,似乎当真看到有披着红色袈裟的光头在前面巷口一闪而过,跳着脚喊了一声就在前面! 众人一窝蜂朝着这人所指的地方冲去,本就狭窄的青石小巷顿时一阵鸡飞狗跳,这就是没有传说中那轻功水上漂的功夫,否则这些人恨不得飞檐走壁,踩翻了两个人家摆在外面卖水果的摊子,还有个走了狗屎运的,一不小心撞进了路上姑娘家怀里,姑娘家花容失色,姑娘家的相好在一旁气的都哆嗦,等着七拐八拐之后终于在巷尾追上了之前那个红衣光头,结果那人一扭头,虽然也是佛家子弟,但却满脸横肉,实在和之前那赤足僧人出现时候的惊艳面容差了十万八千里。 众人大失所望。 没想到是空欢喜一场的众人顿时对再找到那赤足僧人的踪迹失去了信心,此时才有心打量四周,大概是扬州城中较为古老的小巷,巷子里一溜儿茶铺,只要轻轻一嗅,就能闻得到各有不同但却不惹人厌的茶香,之前被众人拦住的光头,走进一间铺子和人交谈几句,要了一壶茶水,一两样茶点,细品满斟,神情悠闲,州牧府这些下人里,有注意到这光头,难免心生鄙夷,笑嘻嘻的指着这满脸横肉的光头,这家伙,竟然还懂茶?倒是怪不得这人这样想,这满脸横肉的家伙,说是佛家子弟远不如说是山贼土匪令人容易相信,再是个真风雅的佛家子弟,就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光头耳朵一动,也不至于大动肝火,只是摇头叹息道,“菩提达摩在塔山面壁静坐九年,曾将眼皮撕下来丢掉,几天之后,那些丢在地上的眼皮开始发芽,然后长成茶树,这才有了茶。” 要是这大和尚激烈应对,先前出言不逊的那人还能再反驳两句,可只是这么不咸不淡的解释了茶的由来,那人一时哑口无言,悻悻远离了这大和尚,找地方坐下,要了两壶茶水,李月白看到大和尚对面座椅空着,径直走过去坐下,大和尚似乎有些错愕,问道,“这里空桌椅尚多,施主为何独独在我面前坐下?” 李月白低下头,看到大和尚脚上套着的崭新布鞋,鞋面太新,脚有些脏,终归是露出了几分破绽,哪怕是这样,这也是上等技术活了,要是魔教都是有着这种能耐的奇人异士,哪怕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再围剿八百年,魔教还是能苟延残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又是春天了,李月白从怀中掏出从路上随手买来的扇子,十分没品的无聊扇风,曾经李大少爷买来充门面的扇子有好几把,有一把扇骨中藏有暗器的,在去年被个打算来杀她的可怜女子搜刮走,那个女人笑他这是雕虫小技,后来,那个傻女人又放了一把火,连同自己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行走江湖蛇蝎心肠的古怪女子,死时放一把火让自己尸骨无存,实在是不奇怪。 李月白平静道,“既然让人猜,我还不能猜你在等我?” 满脸横肉的光头听了哈哈一笑,脸上的横肉都似乎泛出了油光,大和尚端了一杯茶水,放在李月白面前,喃喃道,“好眼力。” 李月白摸了一摸脸上面皮,除了在座两人,说了一声旁人听来绝对莫名其妙的话。 “好手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与魔头论善恶 日头移向西方,大和尚桌上的茶点吃的干干净净,茶壶里的茶水被添了三次,茶铺老板亲自来添水,没显得半点不耐烦,本来这小本经营就赚不了几个子儿,附近又都是来挤兑生意的同行,要再请个店小二,那这日子可就真的过不下去喽。 可虽然把换个生意的想法都挂在了嘴上,店老板说实话心里却没这个打算,看着柜子上那一排排翠绿嫩黄红褐黑色的茶叶,就是会看的心里舒坦,这条老街上做卖茶生意的店有十八家,除了两家这几年新开的门店,哪个不是有着几十年历史?这些平日里见了时常斗嘴的茶铺老板,往上数几代哪个不是来当地最早的那一拨采茶制茶人?怕是当年也都携手共进称兄道弟过,有这层渊源在,谁都不会和附近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行撕破脸,使一些生意场上的低劣手段就更不会了,被人不齿先另说,就说不怕自己祖宗从坟里气的爬出来啊? 所以这条老街上,明明应该是竞争激烈的茶铺之间竟然有难得的好风气,要么守着家里这卖茶的行当,要不就外出做生意,一旦到了卖茶上,大家自有默契,只卖自己最拿手的那一份东西,东家卖了雪水云绿,西家就卖天目青顶,哪怕有卖的东西不小心撞上,制茶的手艺又各有不同,在真正懂茶的熟客眼中,那就是两个味道,所以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 店老板说实话一点儿也不想折腾了,不比那些儿子闺女好几个的,想着置办彩礼嫁妆都要操好几份心,拿的少了,觉得在街坊邻居面前都丢不起这个老脸,拿的多了,又实在伤筋动骨,可他就有一个闺女,至于嫁妆,就将这整间茶铺都当嫁妆了又何妨?自己这些年攒了不少棺材本不说,自己闺女的性子还不清楚?不管亲家是啥人,自己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闺女绝对不会对自己坐视不理。 这不正想着,听到一声清脆的“爹!”,店老板向着门口张望,可不,这是自己闺女回来了。等着姑娘家走进茶铺,几个正在喝茶的人眼前一亮,这位姑娘一身采茶女的装束,要说姿色只是一般,但只需那小蛮腰一扭,这必然是采茶好手的姑娘家就能叫一些有着不良心思的年轻人想入非非了,再加上言笑晏晏,顿时增添整间茶铺的生气,姑娘家直到此时才有时间放下背后的背篓,喝一杯茶水解乏,众茶客会心一笑,想着这就是了,如今正是采春茶的时节,这茶一分明前明后,那价钱可就是天差地别,按照那也不知是不是迷信的说法,要采那极品的茶叶,都需得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采出来的茶叶才有女儿香,至于那些已经嫁为人妇的,则不在考虑之内,一旦让茶叶沾了身上污秽气,品质会一降再降。 店老板和闺女对视一眼,闺女咧嘴一笑,店老板欣慰点头,就晓得今日闺女在外头没受半点委屈,去年有个街头的泼皮没少招惹自家闺女,闺女不厌其烦,却不想自己这个爹操心,什么都不肯说,还是他自己看出了问题,当时就心道这个傻闺女啊,自己这老爹虽然老胳膊老腿的,但祖祖辈辈在这里经营茶铺的,还能怕几个外地来的泼皮无赖?那些平日里没少斗嘴的茶铺同行也给面子,即使没亲自上阵,铺子大的也都打法伙计来给自己撑个场面,等着第二天一帮人声势浩大的去找那泼皮的麻烦,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的那泼皮吓得没露面就跑了。 不过如今啊,店老板也看出闺女眼中的一丝忧愁,这事情,店老板也晓得,等着闺女走到近前,才压低声音问,“今天不是采了茶?” 采茶女说了一声是,又忧虑道,“可大家都议论说如今东家这茶庄也就能撑这几天,明后茶就没得采了,今儿宜春茶庄前还有一帮人来捣乱,威胁说东家要是不给制茶的手艺交出来,就要一把火烧了那几十亩茶田呢。” 店老板手掌放在桌面上,叹息一声,嘱咐了自家闺女别再琢磨,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就算真砸到自己头上,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祖宗早就说了的道理,他们小门小户的,大不了换个地方再去做生意,怎么还养活了不了这两张嘴。就是想起来难免有些唏嘘,如今被几个泼皮无赖堵住门口的茶庄,可是老孙家起家的地方,孙家的老太爷孙白茶,名字听来虽古怪,可那也是个传奇人物啊,真是领着整个孙家将扬州的茶叶生意做到了全天下,最鼎盛的时候,这整个扬州的茶叶市场,喝茶的老百姓那可是只认孙家的名号,要不是去年出了那一档子事,如今这只是孙家旁支的宜春茶庄又如何会被牵连?甭管官家的说法是什么,提起那件事,店老板自己觉得就是不信的,不说祖辈上和孙家的渊源,就说人们口耳相传的孙家老太爷的脾性,也做不出以次充好的事情来,更何况以次充好的还是要送往皇宫大内的御茶?! 就是他以他平头老百姓的粗浅见识,都想他娘的骂上一句脏话,摇摇头,人多眼杂,终于这一句骂还是没有出口,只是又换成了一声说不清滋味的叹息。 结果店老板一扭头,看到自家闺女正和对面桌上那大和尚聊天呢,侧着耳朵一听,赶紧给自己闺女支使屋里去,虽然大家都明白茶庄的那些事,不过岂是可以乱说的。在店老板看来,这大和尚奇怪,对面坐着的那年轻人就更奇怪了,店老板原本以为这两人总要谈些什么厉害东西,主要是这些年禅宗兴盛,就连不信佛的普通老百姓都能说出几个对禅的经典故事出来,以至于现在出门在外的和尚,没个好口才都会被以为是冒充的骗子,要不就是来自什么不知名的小寺庙。 店老板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靠近,结果倒是听这俩人在争论谁再买壶茶水,这下可好,自从那年轻人喊了一回添水,这水是一连添了三回,虽然铺子里早就定下免费添水的规矩,可你这俩人也忒抠了吧?一壶最便宜的茶叶一直添水,那还有个什么味道?主要是瞧着吧,这大和尚不像是缺钱的,要是缺钱能这么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这年轻人就更不像是缺钱的了,拿出的扇子要五两银子,那是街头那家张记的手艺,他在这块地儿住了几十年,眼瞎了都认不错。也就是店老板对身为佛家子弟的大和尚多少有些敬畏,才没开口说什么。 一柱香之后,李月白和大和尚二人走出城外。 甩开了州牧府那些烦人的尾巴,李月白也不用刻意掩饰,和这位大和尚并肩行走,不过此时的李月白显得心事重重,上一次还是半年前在缘来客栈,这家伙伪装成徐白鹤,要不是吴老在场,即使有着蚕丝软甲防身,想要全身而退都需要几分运气。原本以为这个家伙已死,还是在那对魔教父女的屋中地窖里,见到了那些足以以假乱真又似曾相识的面皮,李月白才开始怀疑,之后半个月仔细回想吴老曾给自己讲述的细节,将当时的情境几次复盘,才算是有些眉目,只是心里仍不愿意相信,这世上真有在瞬息之间就能改头换面的手段? 如今这家伙再次出现,竟然胆大到敢伪装成万佛子那位佛子,难道不晓得那若面若冠玉的年轻僧人一出现就要吸引无数人目光?接着又成了这满脸横肉的大和尚,给自认为没少见识怪人怪事的李月白看的目瞪口呆,他奶奶的,这变脸手段要是流传开去,岂不足以击垮街头巷尾正流行的胸口碎大石? 不过比起这书生神乎其技的手段,李月白如今更在意的是这家伙的来意。 出了城,东面的山坡上是连绵的茶田,这里的水土只能算是中上,种的最多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绿杨春,能卖上价钱的也就是每年那一小撮儿的明前茶,等到了清明节后,档次就要差上一些,不过对于老百姓而言,在意的反倒是这些略差一些的茶叶,物以稀为贵,任凭那些顶尖茶叶的交易如何堪比黄金,老百姓图啥,还不是就图能拿闲钱喝个心满意足? 大和尚,或者说只是多了身份伪装的白面书生在田地前停下,似是喃喃自语更像是解释给李月白听道,“曹久曾对茶庄的孙老太爷孙白茶说,你看,你生意做大了,可再大的生意,要垮掉也不过我一句话,那日孙老太爷气的吐了一口血,说我孙白茶还执掌孙家一天,你就是痴心妄想!曹久给孙家开的条件是什么,我也很感兴趣,可惜也不知道,倒是晓得曹久的确说了一句话,然后孙家按照惯例送往上京城的御茶就出了麻烦,再之后孙家全族三百七十一口人,除了一个离家的少爷仍不知所踪,一对孙家旁支的姐妹花成了他人胯下玩物,其他人全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大和尚说完,扭头回看了一眼许多人正在忙碌的茶田,茶香沁人,在茶田间忙碌的女子身影就更加赏心悦目了,有在田间劳作的老农,看到大和尚,只当是哪位游方的高僧,殷切拿粗瓷碗盛了两碗茶水递过来,两人喝了茶,陪老农唠了两三句收成年岁之类的浅显问题,没再停留。 直到在城外的临湖别院前停下,还未到视野开阔处,已经看出此处风景之美,水面烟波浩渺,两三只渔船若隐若现,大和尚缓缓走上湖堤,脚下青草蔓蔓,继续解释道,“十多年前,这里还有几十户人家,十几亩田,村东头有一户人家最会做黄花鱼,还有个小女儿,出落的沉鱼落雁,还是曹久那个傻儿子在当年的时候,央求着要在这里建一座别院,如若只是使手段拿银子占了田地,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那位公子哥最不该的是抓了不少壮丁苦力,害死了不少人,又抢了村东头那家的小女儿,一时间搞得天怒人怨,曹久为了帮儿子将这件事压下,又是不少无辜人头滚落。” 李月白一言不发,只是目光越发深沉。 等着夕阳西下,二人从城外又到城里,大和尚不解释,李月白也只一路跟随,直到在一处废弃的牌楼前停下,大和尚两指一捏,打了一声呼哨,接着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从街巷之间窜出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探头探脑看了一眼,看到站在李月白身旁的大和尚,顿时眼前一亮,将手中攥着的瓦片木棍的东西一扔,凑上前来一个个七嘴八舌,有说自己最近遇上的新奇事情的,有问大和尚最近又去了哪里的,哪怕一个个脏兮兮的看不出面容,但一双双眸子仍旧天真无邪。 身旁的书生微微躬下身,满脸横肉的脸上瞧不出半点凶恶,眯眼笑道,“大和尚今日又化缘来了不少银子,正好来请各位吃斋饭。” 说着当真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子,明显在这一帮孩子中是老大的那个瘦削少年收下银子,指使一个小个子去买街上的包子,小子个奔跑如飞,几乎就在眨眼间就将一大袋子包子买了回来,用油纸包着,兜在怀里,在回来的路上跑的飞快,险些被脚下的石子绊倒,给几个孩子吓得都要喊出声来,瘦削少年瞪着眼睛,这可是和尚叔好不容易化缘来的银子,要是这包子都被你弄到地上,信不信要是以后有什么好东西吃,全都没你的了? 眼瞧着要被绊倒,小个子身形灵活的一扭,怀里兜着的包子一颠,又稳稳当当的落在怀里,小个子跑回来,炫耀是的扬了扬头,结果不出意外只得到了同伴的几个白眼。 这时候李月白才被领进一座废弃宅院,屋外堆着些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东西,有坏了的扁担,有破了的瓦罐,瘦削少年难为情挠了挠头,又看了身旁两个孩子一眼,说,最近想学些修补东西的手艺,能养活自己不说,到时候指不定能送这两个孩子去读个书。大和尚听了一笑,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瘦削少年的额头,满脸横肉的脸上露出无奈神色道,“痴心妄想喽,送人去私塾的银子,大和尚我可是都攒不出来。” 瘦削少年摇了摇头,苦笑道,“和尚叔你别笑话我,攒的出来攒不出来另说,这日子总得有些盼头,难不成真要他们大了也和我一样,靠着给人扛活过一辈子,不说别人,就说二蛋以前的家里可阔绰了,二蛋小时候就上过私塾,才十岁,就能作诗,以后那是当状元的苗子,可不能因为家道中落就被耽搁了。” 原来同伴间绰号是二蛋的小个子眼眶微微湿润,听瘦削少年说自己是状元的苗子,又有些难为情,拽了拽瘦削少年人袖子,示意别说了。 瘦削少年这才住嘴,领着大和尚和李月白进屋,屋中虽然破败,却没有结蜘蛛网,想来是因为时常打扫的缘故,地面上则铺着一团团的干草,上面明显有人睡过的痕迹,不用说,这里就是这帮少年人常住的地方了。 于是和大和尚一同坐在甘草上,李月白不急着去拿包子,先注意到了身边的脸上有着丑陋烧伤痕迹的的小孩子,这孩子明显性格内向,一直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膝,只有一双眼睛悄悄打量,见到自己家里来个客人,才一点点的从角落里挪出来,怯生生问,“你是大和尚叔叔的朋友?” 李月白多观察了一眼,从略显白嫩的双脚脸蛋,如何看不出这是个女娃?这孩子脸上疤痕恐怖,若是是个男孩自然不碍什么事,这么多江湖人里,莫说先天的皮囊不都是十分好看的,就是整天的厮杀来厮杀去,脸上被人刺上一剑劈上几刀一点儿也不稀奇,那才叫丑陋如鬼,大半夜撞上都能给人吓死,可要是有实力有银子,自然有一大票的女人投怀送抱。可女子终归不同,不说寻常人家找媳妇也要挑个脸蛋,等着有实力的人家,讲究的一个脸面,谁也不想自己内人出来吓倒一票人,这张脸就更重要了。 李月白没再去过多注视这孩子的相貌,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没想到倒是小女孩倒是先一步后退,摇头说道,“哥哥说我们不能随便拿别人的银子。” 没想到如此的李月白一声苦笑,说有些事情我要问你,这是报酬,小女孩始终摇头,意思是这些太多了,最后李月白听了小女娃的建议,拿了一枚铜板出来,这小女孩才欢天喜地的接过去,接着小小身躯爬进了角落里的破旧桌子底下,将里面的干草掀开,又将这枚铜板藏好,才爬出来,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甜甜道,“这下你可以问了。” 李月白指了指桌子底下,小女娃笑着说,“那是我的百宝箱,藏了好多宝贝呢。” 李月白又指了指周围,意思是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地方,小女娃趴在地上,托着腮道,“这个啊,这里以前是比我们家还要大的宅子呢,我听说的是吊死了人,然后闹鬼,就没人敢买了,然后我们就到这里来了,我悄悄和你说哦,以前是不是有鬼我们不知道,可后来再有人过来,碰见的鬼都是我哦,之前有个人想要来欺负我们,就被我吓出去了,哥哥说我很厉害呢。” 说着小女娃说着咯咯一笑,双手托着自己因为烧伤而显得丑陋可怖的脸蛋,再故意装成凶神恶煞的表情,这样的女孩子,哪怕双眼中的神情纯真无暇,可出现在人前,只因这张脸,就和可爱半点不沾边了。 觉察到李月白在愣神,倒是小女娃先停下了装鬼吓唬人的无聊游戏,伸手扯了扯桌面上的油纸,自己先抓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然后指了指还剩下不少的包子,天真无邪问道,“你怎么不吃包子啊?” 李月白无奈一笑,伸手去拿包子,小女娃却先一步伸手,指着另一个纸包里的包子,说道,这个才对,接着先将包子拿了出来,递给李月白,不过等着李月白伸手接过包子,小女孩忽然将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李月白,极小声说了一声对不起。 李月白哑然失笑,看了手中包子一眼,上面有两个脏脏的手指印,也小声说了一声,“没关系。” 比起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事,李月白更关心小女娃刚才为什么会说这包子拿的不对,李月白四周观察了一眼众人,再拨开包着包子的油纸,顿时明白了,心中顿时有些酸涩。 他如何看不出来周围这些孩子吃着的包子都是最便宜的?在街头一个只卖一文,包子馅是最常见的野菜,而自己手里这个,因为加了肉馅,一个就要五文钱,小个子买来的这些包子,不用说刻意分开了两种,加了肉馅的只有几个,这帮小娃娃没有说这几个包子是为了自己和大和尚留的,但任凭心中如何眼馋,去拿包子吃的时候,都刻意避开。 李月白没吃手里的包子,说了一声不爱吃塞给了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女娃,而是尝了一口野菜馅的包子,入口有些难嚼,有些苦。 最后离开,李月白悄悄给小女娃在她的百宝箱里留了些礼物。 离开了那些孩子,伪装成大和尚的书生脸上也没了之前慈眉善目的笑意,任谁见了,也只当是个恶僧,李月白心中有许多问题想问,没想到倒是大和尚先停下脚步,扭过头来,问道,“你觉得怪异?” 李月白很想骂一句他大爷的,今日从遇上这书生开始,有哪里不怪异?莫非真像是曾经流传于街头的志怪小说里说的,佛无能为力,只能是魔救世人?说实话,李月白并不信,这世上可以有背地里杀人盈野的正派人士,也可以有实际慈悲心肠的魔头凶徒,但这天下,最多慈悲心肠家伙的,一定是名僧圣僧无数的名寺古刹,最多恶贯满盈家伙的,也一定是藏污纳垢的邪教魔道,魔之所以为魔,绝不仅仅是因为百年前造了次反,在整个大兴王朝放了几把火,死了几十万人。 书生并没有等待李月白的回答,伸手一抹脸上的面皮,说道,“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这大和尚反倒却有其人,他有一句口头禅,‘苦难实多啊’,好好一个因为逛窑子被逐出寺庙的淫僧,自己都不能解决自己的一屁股麻烦,却觉得这人世间多了太多不平事,什么都想管管。” 李月白问道,“他是你朋友?” 书生的回答出人意料,“不,我只是杀了他,闲事管多了总容易死,他快死的时候我问他我能不能先剥下他的这张脸,他哈哈大笑,说,‘好啊,但我这辈子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一是我那相好小雀儿,那娘们忒厉害,我死了,她一定会寂寞,有空你帮我照顾照顾,还有就是在东十四街牌楼下的废旧院子里有一帮孩子,都是死了爹娘的可怜人,最少每个月我也得去一次,当初打赌输给了他们,大和尚我答应有了银子就去请他们吃斋饭。’我答应了,然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剥下了他的这张脸,为了了却他的心愿,我先去找了小雀儿,结果发现那女子的确如那大和尚说的那般欲求不满,大和尚只走了几天,就耐不住寂寞和几个有媳妇的强壮汉子胡搞在了一起,原本这样也挺好,正好省了我去照顾,就是那女子,不该在和人欢好的时候,还有心思说大和尚的不是,我当时想还是让这女子去找大和尚解释吧,掐死了她,大和尚的心愿算是完成了第一件,至于如今,这就是第二件。” 李月白头一次不知该作何表情,目瞪口呆还是毛骨悚然? 或是猜到了李月白心中所想,书生冷笑道,“你脸上那张面皮,也不过是面皮而已,只有我如今脸上这张,才是真正从人脸上剥下来的杰作,因为人未死的时候就剥下,尚有生人的精气神,才能多少年不朽不坏,与真人无异,诸如之前模仿万佛子佛子的那张面孔制成的面皮,无论如何耗费心血,如何巧夺天工,时间一长就要露出破绽,为了不被人看出有异,我才不得不取下。” 李月白不由自主伸手抚摸脸上的面皮,这张吴英俊的面孔,又能维持多久呢? 书生声音讽刺道,“盈盈在你手心种下的莲花本就无毒,等着花开再花谢,满身清香罢了,倒是你这张面皮,顶多还能再维持两月,你若是只有这在州牧府中偷鸡摸狗的手段,趁早滚蛋了也好。多提几句,曹久本就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我这魔头凭喜好杀人,却不杀天下人,不说你们之间的私仇,只说这世上出现了他这种恶人,不正好该是你这位名门正派的公子哥闪亮登场的时候?可莫要让我们失望,我们失望了不可怕,想想那被曹久陷害而死的孙家一百多口人,想想因为临湖别院而死去的可怜人,再想想方才将肉馅包子让给你的小姑娘,她的父母亲人,可都是死于临湖别院附近庄子里莫名燃起的大火。” 李月白额头上起了青筋,这要是依着他以前的脾气,都要跳脚骂了,最后又归为面无表情,只是怅然一笑,这是他见识过的最有意思的威胁,却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威胁,甚至这都说不上威胁。 如果有自诩名门正派的大侠行走江湖,有人说某某人坏事做尽,很需要这位大侠去行侠仗义,只要那位恶人不是实力强大到令人胆寒,这位正派的大侠哪怕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了,无论生死,这位大侠最后都不能责怪这个将消息告诉他的路人甲,更不会觉得这路人甲说的话是对他的威胁,只有书生啊,也只有这古怪书生,把一件仿佛理所应当的事情看作某种胁迫,乃至不得不说的明明白白,就仿佛他这个魔头很不愿意占他的便宜? 最后李月白只说了一声好,未说什么好,也未说好什么。 书生却仿佛懂了李月白了意思,轻轻一踮脚,跃上墙头,就在二人一路走来的时刻里,夕阳已经沉落,一弯冷月如钩。 书生原本已经转过身去,忽而扭过头来,神情落寞问道,“你觉得这世间焉有善恶?” 李月白还未回答,书生已经自言自语道,“关于善恶,原本拥有这张面孔的大和尚倒是给了一个解释,今日我把这两个问题问你,第一问是看见街头无衣无食的可怜乞儿,有一妇人出于同情拿出财物,那她此举是善是恶?如果你觉得这个是善,那么倘若因为人人皆有同情之心,反致拐卖之风盛行,无数孩子被打伤弄残,让乞讨成了一个可令人获利的罪恶行当,那么我再问你这第一个问题,你觉得是善还是恶?” 李月白沉默了半响,说出四个字,“小善大恶。” 书生做了个夸张的老怀大畅表情,扬声道,“施小善以成大恶,以大善之心行大恶之事,既然这世间的善恶都不过是人心中自以为的善恶,我这本就是魔头的家伙又何惧于成为人们所以为的魔头?” 书生抖落身上的布衣袈裟,再扭头在脸上一抹,只在这瞬息之后看去,哪里还有方才的大和尚,站在屋顶上的分明是当日在缘来客栈见到的那白面书生! 背后就是凉凉月色,书生露出邪魅一笑,踏着屋顶远去,只有一句话在空中回荡不止。 “天下难觅一知音,李月白,可莫要让我失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我嫁 站在门口,阮亭玉细心摆正插在桌上白瓷瓶中的一簇淡紫丁香,夫人喜欢屋中放些剪来的花儿,夫人说喜欢闻这些花草的香气,那样才睡得安心,是否名贵不讲究,大多数时候都是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不过有一个规矩,这些花草从不过第二天,等着一早即使尚未萎靡,也要被丫鬟们拿掉再放上新的。 阮亭玉有时候早上把这些尚未凋谢的花草拿回自己屋子,大多时候要好几天才会凋谢,落上一地花瓣,只是清扫起来有些麻烦,阮亭玉有时候偏偏觉得那时才是这些花儿最美的时候,只是想到这里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话自己。 “玉儿?” 听到夫人的声音,阮亭玉赶紧放下手中的丁香,端着洗脚水走进屋中,帷帐前灯火如豆,替夫人脱去袜子,阮亭玉轻轻揉捏着一双因为保养得当并未显老的双脚,这双脚,她已经洗了几千遍,早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第一次给夫人洗脚的时候,她还是个孤苦无依能有一顿饭吃就要感恩戴德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是在这州牧府下人中等级最高的大丫鬟,仍旧在给夫人端洗脚水,阮亭玉却觉得没什么不应该,她总说能给夫人洗脚是福气,一般的下人,想求都求不来呢。 或许这也是夫人对她总是有几分偏爱的缘由。 阮亭玉如往常一样给夫人揉捏脚掌,却似乎觉得今日气氛与往日不同,直到抬起头来看到夫人,才知道自己的奇怪感觉来自哪里,原来是夫人一直在微笑着端详自己,阮亭玉有些忐忑放缓了揉捏的力度,抬头问道,“是玉儿做错了什么?” 夫人摇头苦笑,反而问道,“你从进了这门,在我身边服侍多少年了?” 阮亭玉拿毛巾为夫人擦干双脚,轻声道,“夫人,已经有十年了呢。” 夫人将擦干的双脚缩回到床上,伸手拍了拍身侧,示意阮亭玉先坐过来,阮亭玉不知何意,但也依着夫人的吩咐放下了刚端起来的洗脚水,有些忐忑的坐在了夫人身旁。 夫人目光依旧在阮亭玉的身上打量,仿佛是今日才重新认识这个在自己身边十年的姑娘一般,微微一笑,问道,“你觉得翰林怎么样?” 阮亭玉不明所以,给人家做丫鬟的,哪有背后嚼少爷的舌根的道理,若只是寻常情况,自然要挑着好处去说,不务正业的也可以说才高八斗,行为不端的也可以说风流倜傥,就是模样丑陋的也能说一声性子安稳,可如今自家少爷的情况,哪能轻易开口?在这深宅大院里的十年,阮亭玉不再是天真到什么都敢开口的小姑娘,更是深知这主子与下人之间的巨大鸿沟,再被主子看重的奴才也只是奴才罢了。 阮亭玉浅浅一笑道,“少爷的相貌是极好看的,随夫人。” 果然夫人听了,脸上带上了几分笑意,转而将手掌放在阮亭玉的手掌,似是在端详道,“年轻真好啊,看这一双手,即使这些年在我身边没少干擦洗的活计,仍是白白嫩嫩的,夫人我啊,就是想起当初刚嫁给曹久那老混蛋的时候,我才十六岁,那时候绵延长街的全是个给自己送嫁妆的队伍,那时候我啊,还不清楚出嫁意味着什么,就披着大红嫁衣在轿子里高兴的跳,想着这样可就没人管我了,抬脚的轿夫将轿子抬得东倒西歪,我家里的大哥看到了就劈头盖脸的指着他们骂,我当时就躲在轿子里笑,想着原来这就是出嫁啊,这么好玩。” 夫人起了皱纹的眼角荡漾出一丝笑意,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接着神色又黯淡下来道,“直到进了曹家的门,一排排的丫鬟仆人低着头叫我夫人,而不是叫我小姐了,我才刚开始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曹久凡事依仗着我们阮家,和我也是相敬如宾,我入门的第二年,我就生下了翰林。结果我在月子里,他就去外面偷腥了,我靠着阮家的眼线,才知道曹久在我入门前就已经和那两个女人厮混了,我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却被自己亲爹赶了回来,也就是我娘,站在门里头悄悄和我说,说深宅大院里当家的女人啊,哪个不是这样的?你以为你亲爹,除了那几个摆在明面上的妾,在外头就没养着几个骚狐狸?他曹久再在外面厮混,没把女人带回家来纳妾,那已经是给了你够大的面子了,闺女啊,我知道你有气,可这口气,总得忍下去,所有女人都得会忍下去。那时候我娘说的什么,当时我不明白,直到回来看着没多大的翰林,才懂了那么一点,再后来一晃十多年,发现我活到了我娘的岁数,成了曾经娘亲的样子,才终于懂了。所有女人呐,总得走这么一遭。” 阮亭玉伸手替夫人将眼角泪水抹去,壮着胆子道,“夫人想这些做什么啊,伤身体,至少夫人的苦,亭玉是懂得的。” 夫人伸手抓住阮亭玉的手掌,将这只秀气的手放在手心里,并没有去看阮亭玉的眼睛,轻声说道,“亭玉啊,如今夫人问你一件事情,若是将你许配给翰林,你情不情愿?” 阮亭玉一怔,乃至下意识将手从夫人的双手间抽了回来,脑海中却只是一片空白,将自己许配给少爷? 第一次和少爷相遇,那时候阮亭玉还叫大丫,被卖进府中来的时候一身破破烂烂,更是饿的面黄肌瘦,就在走廊的拐角,第一次碰见少爷,那时候少爷也就十五六岁吧,一身贵气,为了学一些大人的做派,在拇指上套了硕大的扳指,那时候阮亭玉只觉得这人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比她们村有庄子的一个地主老财还要气派,后来阮亭玉从丫鬟们闲聊中才晓得,就那一个扳指,就值外面半个庄子。 少爷那时候喜欢背着手,喜欢调戏府里模样可人的小丫头,有一次少爷和府中一个丫鬟偷偷聊些什么,不小心听到的阮亭玉听的面红耳赤,结果不小心弄出了声响,少爷一脸阴沉的看着她,威胁道,不许和我娘说,否则我给你卖去窑子。 后来听说少爷抢回了谁家的谁啦,又听说少爷搞大了哪位有夫之妇的肚子啦,又听说少爷将几个青楼女子弄回来大被同眠啦,要不是阮亭玉有着夫人的庇护,怕是也逃脱不了这家伙的魔爪。夫人也愁这个家伙的不成器,最生气的时候恨不得抓起扫帚去打,可每次少爷做了错事,回来在夫人面前撒娇装个委屈,这事情就一笔带过了,那时候阮亭玉也会偷偷的想,那些可怜被少爷糟蹋的女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但她们大概是没人可以去撒娇的。 再后来,少爷十八岁那年的一天晚上,满身是血的回来,几乎是翻滚着冲进家门,整个州牧府都被吵醒,府中的灯笼一盏盏的点起来,丫鬟仆人们也都好奇的出来看,然后被人轰了回去,阮亭玉因为跟在夫人的身边,看到了少爷语无伦次的样子,少爷看到生人下意识就往桌子底下钻,双腿颤抖着说别杀我,求求你了别杀我,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尿了裤子,夫人伸出手,带着哭腔说,儿啊,乖儿子,来,出来,结果少爷却在下一刻四肢抽搐着倒下去,双眼皮上翻,口吐白沫,那时候阮亭玉被少爷这个鬼样子吓得险些惊叫出来,却死死的咬住自己的舌尖。 第二天请了不少扬州城的名医,阮亭玉看着他们走出来时候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就晓得他们无能为力,那时候阮亭玉虽然陪着夫人掉眼泪,说实话却没有多少哀痛,反倒有一丝绝对不敢宣之于口的快意,那时候她仿佛看到了那些曾经被少爷糟蹋过的女子在阴间阴恻恻的笑。 如今的少爷,更像是一个死物,一个被老爷夫人藏起来的死物,每天有几个人照顾,每天灌上一些汤药,安安静静。 阮亭玉抬起头,直视着夫人,在她的脸上,是一双给整张脸增色不少的眸子,然而这双眸子的眸光因为主人思绪的纷杂错乱而显得略微暗淡,阮亭玉小声道,“夫人,让亭玉想想清楚好吗?” 夫人并不意外,拍着阮亭玉的手掌念叨了一声傻闺女啊,接着道,“夫人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都是女人,这点担心是应该的,翰林啊,只是脑子出了问题,人家名医都说过,他的身体好着呢,未尝没有办法人道,就算他现在脑子不太清醒,真到了洞房花烛夜,你就帮着他一些也是可以的。这一桩事,算是委屈了你几分,可只要成了亲,你就是这曹家的少奶奶,一旦怀上个一儿半女,这整个曹家的偌大产业最后还不是你们的?夫人这些年没要求你做过什么事,这件事,算是求你好吗?” 阮亭玉一颗心沉落下去。 哪一个奴才敢让主人家用一个求字? 阮亭玉咬着嘴唇,支吾道,“就让亭玉再考虑两天。” 夫人说了一声好,语气却分明带上了几分不满,看着阮亭玉仍旧按照以前习惯去端洗脚水,这才和蔼笑道,“马上就是这个院子的少奶奶了,哪里还用你自个儿做这些事情,去外面叫丫鬟来收拾。” 阮亭玉不知是如何退出屋外,又回了自己的屋子。 窗台上摆着几株前几日放上快要枯萎了的丁香,细碎的花瓣落了一地,阮亭玉就这样怔怔的望着,不知不觉直到天亮。不知为何只是一夜,丫鬟之间就已经传起了她要嫁给少爷的风言风语。中午时候,夫人又是托丫鬟送来了几托盘的礼物,从耳坠簪子到胭脂水粉都有,夫人更是带了话,说只要进了曹家的门,翰林该送的东西,一样也缺不了她的,一样也少不了她的。 阮亭玉伸手拨过这些女儿家稀罕的物什,在这州牧府多少年耳濡目染,这些托盘上的东西,哪怕这些年她一样没用过,又如何不晓得价值?站在门外的小丫鬟们,有的踮着脚朝着阮亭玉这里看,羡慕啊,就那随便一支簪子,怕是自己要攒上十几年的私房钱吧?有年岁大些看的明白的,自然不艳羡,嫁给一个废人,换来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究竟值不值得?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最后阮亭玉点点头收下了,什么也没说。 下午去给少爷端汤药,阮亭玉还是那一身朴素打扮,身上的几件首饰,依旧是刚进府中时候自己攒钱买的,最贵的簪子也不过是银质,不过打头上那根簪子的匠人有个好手艺,上面的蝴蝶栩栩如生。 阮亭玉端着汤药进门,少爷就坐在床上乖乖的等着,看到阮亭玉露出傻笑。被嘱咐来日夜照看少爷的两个小丫鬟都说今日少爷格外的安静,再抬头看阮亭玉,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别的意思。 等着两个小丫鬟走出门外,阮亭玉端着药碗,仍旧像往日一样给少爷喂药,汤药很苦,以前照顾少爷的时候都是在汤药里先放上糖,可几颗糖怎么能够掩盖汤药的苦味?即使加了糖,少爷依然可能耍赖不会喝药,这时候就要将糖放在手里,让少爷看着扔进汤药里,他若是看见了,就不闹了,乖乖的将汤药喝下,偶尔有时候少爷心情不好,仍不好好喝,就再给他一颗糖,告诉他再不喝药,以后的汤药就没糖加了,少爷就不敢再闹了。 这都是这些年照顾少爷得来的经验,若是旁人上手,保不齐要手忙脚乱。 喂到一半,阮亭玉将药碗端给少爷,少爷自己接过去,一边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一边仍旧小口小口抿着汤药。 阮亭玉拿梳子替少爷将都搅成一团的头发梳开,笑着问道,“少爷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啊?” 少爷傻笑道,“娘亲说,娶媳妇,开心,我开心。” 只有零星几个字,但足够阮亭玉听懂了,阮亭玉打趣问道,“少爷知道什么是媳妇吗?” 少爷下一刻伸手抓了抓阮亭玉的衣袖,憨笑道,“媳妇是玉玉啊。” 阮亭玉梳头发的动作慢了一拍。 将少爷的头发再次系好,阮亭玉小声问,“若是玉玉不想做你的媳妇呢?” 少爷猛地抓住阮廷玉的袖子,阮廷玉险些以为少爷又要发病,叫人的话都要出口,却看着眼前的少爷傻笑着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握着的拳头打开。 原来是一颗糖。 少爷傻笑道,“给玉玉糖,玉玉就会做我的媳妇了。” 端走已经空了的药碗,阮廷玉回到自己屋子,上午来送首饰的小丫鬟不知什么时候又堵在了门外,这次送的是衣服绸缎。 阮廷玉忽而流下泪来。 “告诉夫人,我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清官胭脂鞋底 一辆牛车慢悠悠向前,中年人坐在牛车上,和拉着牛车回村的老农唠着最近的收成,若不是这中年人往来这条路已经有数次,几乎没有人会相信这位穿着和普通老农无异的中年人还是一位朝廷命官。有寻常老百姓,见到这位平易近人的许老爷,也会说说笑笑,打个招呼,偶尔有顾及这位老爷身份的,倒是这位老爷常伸出小指头,拿着自己打趣,老百姓常听的戏文里都说七品芝麻官,他这个比芝麻都得小的官儿,哪里算什么官儿啊? 不过这话也就老百姓听来觉得有理,两淮转运盐使司经历,许自清,从七品,官阶不高,但官场上的,都晓得这里面有多少油水,在这扬州,无论什么但凡沾上了这个盐字,就再不可以常理踱之,那些钟鸣鼎食的豪商大族,或多或少和盐都沾了了些关系。 然而许自清却是一个另类,除了俸禄之外一点儿油水不沾,这就免不了官场上遭人排挤,自家的婆娘更是没少在他耳边聒噪。也就是前些日子朝廷新派来的巡盐御史到了扬州,转运使司接连倒台了一帮人,这其中就有许自清的上司同僚,在街头妇道人家的闲聊里,自家那婆娘听说那些曾经艳羡的人家喀喀喀人头落地的消息,吓得一宿没合眼,再是头发长见识短,也知道活着比死了好,才消停了几天。 这不这几日风平浪静,眼看着自家婆娘也要故态复萌了,对自己婆娘脾性了若指掌的许自清赶紧出城,他可雇不起轿夫的钱,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搭上一辆老乡的牛车,沿着村间小路一路到海边的渔村,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白花花的盐滩,许自清难免想起最近风云突变的局势,要说看着那些往日对他多有排挤的同僚人头落地,旁人只当他许自清肯定心头快意,但对他许自清而言,个中滋味又岂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就拿前些日子还一同喝酒的赵丰城来说,又真是十恶不赦的巨贪? 比起真正的巨贪,赵丰城拿到的也不过九牛一毛。 眼瞧着已经到了地头,许自清不再琢磨实际已经腐朽不堪的盐政,和老农道了一声谢,从牛车上下来,来来回回多少次,这里的一草一木许自清都看的眼熟了,这里的人家原本靠海而生,方圆几百里内良田少的可怜,大多都是盐碱地,那种地上不长粮食,只长一种野菜。后来此地划入盐场,这里的百姓也大多成了灶户,所以这些年远比一般的地方富裕。 许自清走到村东头,敲了敲门,没多时从屋里就出来了一个中年汉子,人被这海边的日头晒得黝黑,见了许自清,也不客气拍了拍的拍了拍这位朝廷命官的肩膀,显然早就相熟,接着就吆喝屋里的婆娘赶紧准备好酒好菜。 等着酒菜上桌,许自清和陈六七相对而坐,陈六七虽然没读过书,但年轻时候也曾闯荡江湖有些不凡见识,否则他一个普通灶户无论如何也不会和许自清相交莫逆,家里妇人不能上桌,倒是这陈六七有个儿子,叫陈安生,长的模样和陈六七有分像,却比陈六七多了八九分的俊俏端正,在一旁腼腆看着许自清。 许自清听陈六七说他这小儿子已经准备去外地找教书先生学习识字,想起这怕是要不少花费,伸手掏了一掏衣袖,原本想拿些领碎银子当礼金,奈何这一掏才想起手头的最后一笔银子已经交给了夫人去修补被风吹坏了的门窗,一时尴尬,好在袖中还有一枚顺手写就竹制书签,因为颇得自己心意一直带在了身上,苦笑一声,干脆送给这看着颇为顺眼的小少年,陈安生接过,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上面有七个字,自己却只认识个最简单的“一”字,腼腆少年难得开口询问,许自清却没先回答,而是先问道,“去外地读书,这是你爹的想法,还是你自己想去的?” 陈安生骄傲挺着胸脯道,“我自己想去的。” 许自清仍面带微笑,问道,“读了书想要做什么?” 陈安生眼珠一转道,“考进士。” 许自清接着问,“然后呢。” 少年陈安生愣了一愣,似乎没考虑过考上进士以后做什么,在少年的心中,进士老爷就是顶厉害的人了,就连秀才都能见到县太爷不跪呢,陈安生想了一想,才小声道,“考上进士,然后,然后就当大官。” 许自清哈哈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这才指着之前送出的书签说道,“这上面的字啊,是‘清泉绝无一尘染’,那就好好读读,然后做大官,也要做清官。” 少年似懂非懂,但用力的点了点头。 饭桌上只是最简单的饭食,两盘青菜,两条鱼几只虾,仍旧滋味鲜美,这些靠海而居的灶户,就算没了食盐,也能拿海水煮菜,才能将如今万分金贵的食盐看作寻常东西,对于内地的寻常百姓来说,要想填饱肚子怎么都好将就,只有这食盐,免不得要拿不少粮食去换,等到用的难免抠抠攒攒,这做出来的饭菜自然没什么滋味。 许自清站起身,远望着一道篱墙外波澜壮阔的海面,心中自有一抹忧虑挥之不去,声音低沉开口道,“六七兄,你可知外头盐价已经涨到了多少?” 陈六七眼中精光一闪,他对盐价不了解,但要说他们这些灶户,能煮出多少盐来还是有个大概的,就说用现在这煎盐法,他们两口子日夜不停,五六十斤盐还是有的,他们村子里的灶户一起开工,就是上千斤盐,这天下这么多盐场,除了海盐还是矿盐,井盐,总不能让天下的老百姓都吃不上盐去,哪怕最近也听说了盐市动荡,仍旧有几分不以为意道,“今年从我们灶户手中收的盐,仍旧是五文一斗,听说太祖初年还是盐商垄断盐价最高高到八九十文钱一斗,如今有个二三十文应该也就顶天了吧?” 许自清心情沉重道,“一百二十文一斗。” 陈六七喊了一声,啥?真的?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跌个跟头,真正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陈安生看着一向在他面前严厉的父亲出丑,忍不住掩嘴而笑,被陈六七瞪了一眼,才赶紧低下头扒碗里的米饭。 陈六七顾不上陈安生,拿手拍了一拍方才裤脚上不小心蹭到的尘土,神色却颇为复杂,一是同情,二是出于小老百姓的心理,这他们灶户累死累活煎出来的盐,勉强能够维持生计,被盐商这么一倒腾,就是几十上百倍的利润,如何叫人不眼红。不过陈六七也就是想想罢了,早年行走江湖也没少遇到似乎能让自己一步登天的机遇,但他陈六七心知肚明自己的本事,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才安安稳稳直到现在,盐商叫人眼红,却也不是谁都能做的,陈六七没入过那行,但就说从戏文里也晓得这里头的道道多到不是小老百姓能掺和的,就说他知道的一个盐引,就能将多少做白日梦想成为盐商的人拦在门外。 最后陈六七只是龇牙咧嘴骂了一声,“盐商啊,是真厉害。” 许自清无奈苦笑,晓得有些东西与陈六七多说无益。要说太祖初年,盐业还全然在盐商手中,但走到今天,九成的权力实际已经回归朝廷,否则他们这些转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岂不是摆设?然而就是龙椅上那位恐怕都想不到,这些朝廷官员腐朽如此之快,以至叫盐商重又钻了空子。就拿阮家来说,谁不晓得明面上经营古董字画的阮家是整个扬州最大的盐商,有着曹久的关系在,要拿到盐引更是轻而易举,哪一个巡盐御史不得给曹久这个坐地龙一个面子?反过来有着阮家的支持,曹久在扬州只能愈发势大。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朝廷尝到了甜头几十年间一连三次加盐税,如今盐税在朝廷赋税中比例直攀升到接近五成,贡献了近八成盐税的扬州盐业,早就是尾大不掉。更有以阮c陆c徐家三家为首的几大盐商胆大包天,哄抬盐价,默许甚至暗地里支持私盐买卖,背后谁又能说没有王侯显贵的影子?在这么一场大戏里面,上至皇帝,下至百姓,从官吏到盐商,真是那句俗话,一个巴掌拍不响,谁也逃脱不了干系。 而那位早有耳闻的王家雏凤来到扬州是一个变数,背靠王家那座大山,怕是整个朝廷里也只有王鸿能敢拿这些扬州盐商开刀了,身在扬州盐业几十年的许自清如何看不透,既然有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随行,龙椅上那位自是寄希望于王鸿可以破开扬州这局面,哪怕是敲打,也希望能从这些比皇宫大内还要穷奢极欲的盐商身上割下几刀。 可惜。 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些商人,或者说这些盘根错节的扬州大族。 从朝廷打算动手开始,十日之内扬州盐价上涨几近七倍,最先撑不住的不是盐商,不是皇帝,而是大兴朝的百姓啊。 许自清蓦然心中一片悲凉。 等着日头落山,许自清才回了城中家里,宅子是官府配发的官宅,两进的院落,除了许自清和妻子儿女之外只有一个当初卖身葬父买来的丫鬟。再加上许自清从来不是官场上长袖善舞的人物,自然是门可罗雀,冷清的不能再冷清。 一般的官宦之家,牡丹芍药也好,菊花翠竹也罢,院子里即使不种上什么名贵品种,也好歹能看的过去,只有许自清在宅院土地上种了萝卜白菜,还精心的很,日日亲自拎着水壶浇水。 当初这件事在同僚之间传出来,那些和许自清有些不对付的同僚们险些没笑岔气,却没想到许自清根本不为所动,反倒在过节时候去转运盐使司拎了一篮子萝卜,说自家院子里长的,大家都尝个新鲜。 那些原本等着看许自清笑话的同僚们面面相觑,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倒是之后但凡有同僚来家里做客,都点名要去看看许自清家里那块大名鼎鼎的菜地。 许自清前一脚迈进家门,后一脚不着急迈,先停下来,张望一眼,没见到自家婆娘,这位朝廷命官才松了一口气,虽说街坊邻居谁都晓得他惧内,可要是有事没事被自己婆娘堵在大门口骂,这也忒丢人呐,然而下一刻看到一个妇人闪身出来,叉腰挡在门前。 许自清眼头一黑,仍强装镇定,讨好一笑道,“夫人,你看你挪挪地方,让我先进去?” 许夫人似笑非笑,轻轻一推,将大门虚掩上,不为所动道,“还想进去,说说,今天你都去干嘛啦?你借出去的五两银子讨回来了没,拿来。” 许自清有苦难说,这五两银子,还是年前许自清借出去,那是两条街外的穷苦人家,都没钱过年,那时许自清虽说了是借给他们,不过就是个接济他们的说辞罢了,奈何被自家婆娘追着不放,许自清原本都打算卖了这张老脸,去讨一讨这五两银子,结果进了那家人家的门,闻到一股子中药味儿,才知道人家又是老人卧病在床,日子也正紧巴,许自清哪能这时节和人讨银子。 此时面对眼前的河东狮子,许自清也只能腆着脸讨好道,“夫人啊,这个事儿,你听我解释” 许夫人不冷不热道,“别解释了。” 许自清眼头一黑,唉,回去又得跪搓衣板了。 没想到今日夫人转了性子,接着却扑哧一笑,伸手将大门推开,说了一声先进来吧,许自清回答了一声嗯,接着老老实实跟在身后,如蒙大赦的许自清吸了吸鼻子,闻到一丝脂粉味,讨好问,“夫人,怎么今日心情好?是买到了新到的胭脂水粉?” 许夫人展颜一笑道,“来,闻闻,最好的绿燕支,你这冤家才不舍得给我买,这还是在徐家做伙计的那小顺子机灵,说买来孝敬我的,倒是没瞧出来啊,你这冤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倒是有人夸你挺能耐。” 前一刻还一脸讨好神色的许自清脸色顿时一僵,自家婆娘不懂这官场上的东西,可他如何不懂,转运盐使司之前动荡留下来的空缺,必须要有人去填,目前有可能填补赵丰城位置的包括他有三人,王鸿王大人独看好他,虽说那位王家雏凤可能输了大局上的博弈,但要是打定主意对某一两个位置不放,想来就是曹久也会默许,赵丰城的血还未干,这个位置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但他许自清偏偏不甚在意,想必那位王大人也是看重了他孤臣的秉性。只是没想到这些盐商消息如此灵通,今日他要是收下了徐家伙计那一支不起眼的绿燕支,改天就能有徐家送来的千两白银! 许自清冷着脸道,“还回去。” 许夫人嘴硬道,“怎么还啊,我都用了。” 许自清坚持道,“那就还银子。” 许夫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道,“这胭脂在铺子里要十几两呢,你数数,你一个月俸禄都买不起。” 许夫人说着就开始抹泪道,“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活该这辈子嫁给你这个冤家,我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自从进了你家门,一点福没享到,反倒贴上了自己的嫁妆,累死累活的替你养了一双儿女” 接着许夫人眼睛挑开一线,悄悄去看许自清。 果然许自清已经手忙脚乱,无奈道,“夫人你先起来,这个事情吧,得从长计议。” 头一次耍赖没能好使的许夫人嗔怒,河东狮子吼道,“你这个挨千刀的,这是不想给我娘仨儿活路啊。” 许自清唉声叹气。 不知何时,一个姑娘家满脸泪痕的跑回家,站在门前先看到了父母争吵的这一幕,怔了半响又一跺脚跑出去。 女子是许自清的大女儿,名叫许如是的女子也能说的上是小家碧玉,身边的闺蜜圈子,自然出身也都相仿,要不是不起眼的小官吏,要不就是小富之家,要说正是妙龄年华,谁家女子不怀春,在这扬州,要说风头正盛的就是陆家的那位才貌双全的公子哥了,听说今日从国子监求学回来,乘船沿河而下,无数犯了花痴的女子为了见这位公子哥一面,在河岸边等的望眼欲穿,好在这消息千真万确,那位传说中的公子哥当真站在船头,甚至还刻意招呼船夫放缓了船速,朝着岸边招了招手。 平日里一个个矜持万分的女子,提着裙子追着游船,只期盼那位公子哥多看自己一眼,许如是被人挟裹着也只好向前,只是没想到那双廉价的鞋子不禁用,一不小心掉了鞋底,周围所有人都看了笑话,没出半天,她许如是追人跑穿了鞋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扬州公子小姐的圈子。 那位游船上的公子哥,同样看到了岸上的那阵骚乱,不用说定然也会晓得。 丢了这么大的脸,许如是死的心都有了。 原本想着回到家至少能得到父母的安慰,却没想到父母为了十几两银子争吵不休,许如是浑浑噩噩,不知如何走到人潮散去已经冷清的河岸,在许自清看来,她这个女儿十分懂事,却哪里了解过女儿的心事? 从小到大,在身边的闺蜜中,吃穿用度许如是都是最少的一个,平日里姐妹炫耀几十两一枚的镯子,她却只能将手缩在袖子里,姐妹炫耀说出嫁时候家里要陪上多少多少的嫁妆,许如是只能在一旁不言语,她不禁想,当她出嫁的时候,他那位两袖清风的父亲大概只能拿出一兜子萝卜白菜给她当嫁妆了,想到这里的时候许如是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次却是笑着流下泪来。 她知道父亲是世上少有的清官。 可是这位清官想没想过自己还有妻子儿女? 望着眼前的河水,许如是凄凉一笑。 跳下去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姑娘跳不跳 许如是想好了要跳河,从脚上将有一只掉了底子的鞋子脱下来,规整摆在一旁,娘说了人死了也得留个全尸,希望等着自己死了,也能被打捞起来安葬好。 许如是迈开脚步,向着河水走去,然而还没到走入水中,看着不远处一艘渔船正朝着这边过来,许如是凄凉一笑,先停下了脚步,想着等等也好,这她的心中,跳河这种事,总是有些丢人的,万一再被人家救起来,到时候就更说不清道不明了。 然而等了半响,眼前这艘渔船不仅没有划远,反倒就在许如是身前不远处停下,接着里头钻出一个白袍公子哥,先抬头看了看天色,接着一伸手,船头带着草帽的渔夫就则殷勤递上了鱼竿。 因为离得近,许如是甚至都能隐约听到渔船上传来的对话声,显然这一对主仆就打算在此处垂钓了。 许如是目瞪口呆。 一想自己反正是将死之人,犯不着打扰了人家垂钓的兴致,许如是叹了一口气,弯腰拎起地上的鞋子,继续昏昏沉沉沿着河岸向前走去,然而一炷香之后等着停下,一扭头,发现那艘渔船仍旧跟在自己身后,此时许如是如何看不出这船上的一对主仆是故意的? 船上那长的人模狗样的公子哥,一手吊儿郎当甩着鱼竿,还朝着许如是挤眉弄眼的一笑,怎么看都像是性子恶劣的纨绔。 倒是身边跟着的似乎是仆从的精壮汉子,模样里就带着几分正气,可惜此时背着手站在船头,仰头望天,一副自家公子哥做什么都视而不见模样,十足的恶奴做派。 许如是对这些毫无同情心的纨绔公子哥最是厌恶,如今就算是死,也不想被这类人瞧了笑话。 于是平日里一直端庄如大家闺秀的许如是头一次摆出娘亲欺负爹爹的架势来,将手中的鞋子一扔,大声喊道,“你们能不能别跟着我?” 船上的公子哥不甘示弱,站在船头叉腰喊道,“这河是你家的啊?你赏你的景,我钓我的鱼,这么广阔的水岸,我巴掌大的船还能碍着你的眼?“ 许如是气的在地上跺脚,却被地上的石头咯的生疼,眼中又流下泪来,也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委屈的,支支吾吾的喊了半天,还是没能喊出自己是来跳河的,倒是船上的公子哥,故意夸张的将一手搭在耳边听她在说什么,接着那位公子哥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说你是来干嘛的,什么,不会是来跳河的吧?” 被人说中心中痛处的许如是紧紧咬着发白的嘴唇,忽然想开了,既然这辈子丢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在这都不相识的公子哥面前丢一次人又怎么样。 闭了眼,许如是朝着水中走去,听一些老人说人在将死的时候就会看见自己生前最在意的一幕幕,许如是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同龄的女孩儿们一起踏春,那些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小姐们,都有家中仆人亲自送来的美味点心,只有自己,拿出的是家里娘亲给准备的馒头和萝卜干,那时候的自己年纪尚小,看不出那些官家小姐良好教养下掩藏着的讥讽笑意,还不以为意,直到偶然听到了那些人私下对她不堪入耳的描述。 后来在人群中,许如总是习惯不说话,这般面上淡雅端庄实则胆怯畏缩的性子,大概就是那时候养成。 微凉的河水没过脚面,许如是心中已是如此凄凉,耳边却又传来某人十分不合时宜的聒噪。 仍旧是那船上的公子哥,看好戏道,“姑娘,你跳是不跳啊?” 许如是怒目而视。 “你跳河,还不许我看啊?” 许如是本以为自己看淡了这人情冷暖,才知小看了这世上人心的无情,果然那公子哥又在聒噪,“我说啊,姑娘你干嘛要跳河啊,听说河里有水鬼,淹死了就和它们一样了,吊死鬼听说过没,吐着长舌头,这水鬼啊,比那更丑,全身长毛,红目黑面,关键是我听人说啊这水鬼在河里泡的久了,毛里会生蛆,不知真假,正好姑娘你试一试,也叫我开开眼界,哎,我不说了,还是姑娘你快跳吧。” 许如是快要气疯了。 可是姑娘家哪个不恶心蛆虫一类东西,那一句毛里会生蛆生生在许如是的心上来了一下重击,再看着眼前河水,越想将这位纨绔公子哥说的话抛在脑后,越是在脑海中徘徊不去,许如是不知是该跳还是不跳,只是觉得自己分外委屈,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别人欺负,娘亲就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说一声傻闺女哟,不还是有娘呢吗,然后,就拉着她到伙房里,偷偷瞒着爹爹给自己做甜食。哪怕就是那个她一直觉得心思全然没在家里的爹爹,只要一回想,仍是仿佛数之不尽的一幕幕,小时候下雨天爹爹把她挡在怀里,有一次因为公事离家两个月之后,爹爹奔进家门,先抱起她来亲了一口。就是不久之前,她有一次耍了小性子把自己关在屋中不吃不喝,爹爹没脾气的悄悄去敲她的窗子,讨好问,闺女,怎么不和爹爹说说怎么了? 许如是想象着爹娘看到她冰冷尸体的那一幕,大概会悔恨痛心,然而此刻只是想象,许如是心中已是一片揪痛。 不知何时,方才那艘渔船已经靠了岸,在许如是眼中的纨绔公子哥下了船,走到了许如是身旁。 许如是早已是泪流满面,这位纨绔公子哥一言不发,河岸上凉风习习,除了风声就是低声啜泣,等着许如是再抬头,脸上泪水已经没有多少痕迹,也不知是被袖子胡乱擦干还是被风吹干,只有姑娘家一双眼睛红肿。 纨绔公子哥问,“想开了?” 许如是点了点头,接着低下头去,不太敢抬头看这位公子哥的面容,若是此时许如是还想不明白先前这位公子哥是故意的,就真的是个傻子了,于是本就性子腼腆的许如是更是脸皮发红,如此丢脸的时刻被人撞见本就难为情了,更何况她许如是还真当这位公子哥是那种毫无同情之心的家伙,言语之间可没少出言不逊。 好在这位公子哥看来也没有了解她是哪家小姐的意思,只说了一声那就回家去吧,许如是闷声点了点头,拎起地上的鞋子,只觉得自己此刻一点也不像个官宦人家小姐的样子,心境上却豁然开朗,只是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想着此刻萍水相逢,怕是以后见不到这位好心有有趣的公子哥,怎么觉得有些遗憾。 许如是蓦的在河岸上回头,壮着胆子高喊了一声,“我叫许如是。” 没想到那位纨绔公子哥挑起眉头,问道,“你爹是许自清?那位都转运盐使司的‘许石头’?” 许如是一愣,心道这位公子哥竟然也听说过爹爹,至于这“许石头”的称呼,许如是自然晓得,还不是怪爹爹在扬州官场上也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脾气比石头都硬,这称呼算不上什么好话,不过这公子哥话中也没有讽刺之意,许如是只是点了点头。 公子哥向许如是道,“如若可能,倒是日后要姑娘帮一个小忙。” 接着许如是看着这位公子哥向着自己走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眼睁睁看着这位公子哥抓起自己一只手,许如是蹭的一下脸红了,要不是心中感激,觉得眼前这位公子一定是绝不会趁人之危的正人君子,怕是都要叫喊出声了,一愣神之后,才发觉这位公子哥只是在自己手心写了一个字。 公子哥附到她耳边,低声言语,最后问,“记住了?” 许如是小鸡啄米般点头。 能够如此“好心”救人的,也只有李月白了,等着许如是走远,给李月白当了一次船夫的孟双刀看着姑娘家远处的背影,摇头苦笑,心血来潮就将这些日子的谋划系于这个一个姑娘家身上,这样的事情怕是也只有李月白做的出来。 黄梨木书桌上只有清茶书卷,王鸿看向窗外,外面的几株海棠已经开始落花,原来不知不觉来到扬州已经数月有余。 此处行台原本是在扬州城外颇为有名的广陵驿,沾了扬州城繁盛的光,此处驿站也要超出一般的驿站规格,至少前些年有前些年路过广陵驿的京官,回去后还在对此地的饭食赞不绝口,他王鸿对此倒是没什么要求,要是嘴馋了,大可以打法下人去走街串巷,有些吃食在正式的宴饮上瞧不见,可在此地生活了几百年的老百姓确是赞不绝口,以他王鸿好吃的性子,怎么都得买来一尝为快。 跟随王鸿一道来到扬州的老仆细心将屋子整理好,细心问了一声老爷昨晚睡得还好?王鸿揉了揉腰,说道还好还好,接着望着窗外落花眯眼一笑。 这位家仆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广陵驿在驿站中的规格再是一流,但哪里比得上耗费真金白银无数建起来的京城王家,不说别的,就说这床榻,下面只有一层垫子,要是在王家,老爷的卧床上怎么也得铺三层软垫,最上一层和盖的被子在夏天必然是蚕丝织就,就图个凉爽,至于外屋要堆放冰块降温去暑之类的规矩就更数不胜数了。 来之前老爷还和自己打趣,说这外头的驿站啊,别的都还好,最可怕的一种就是碰上住的地方紧挨着牛栏猪圈,一晚上都能听到猪在哼哼,偶尔再养上些什么鸡鸭鹅之类的,能比菜市场还吵闹,再一嗅那个味道,没法说了,那时候老爷还能笑的出来,倒是他这个老仆信誓旦旦说要是老爷真住那种地方,他豁出这把老骨头去也要去把那些鸡鸭鹅掐死!那时候老爷仍开玩笑道,杀了可以,可别扔了,得炖着吃了。 想到此处老仆憨厚一笑,他跟着王鸿得有三十几年了,从王鸿几岁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称呼也从开始的小少爷,再到少爷,再到王鸿成家立业之后的老爷,因此虽然名为家仆,实际上他还不晓得王鸿对他仿佛是对待半个长辈?也正因为这三十年,只是一些细微处的动作,王鸿的心思就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如何不清楚老爷这趟扬州之行实则并不顺利? 然而他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老仆啊,能够为老爷做的也只是照料好老爷的衣食住行,其余的,再无能为力。 “下官许自清求见!” “无名小卒许自清求见王鸿大人!” 行台之外又传来喊声。 王鸿脸上仍旧是不变的笑意,显得心思难测,推开窗,看到那道站在驿站门前树下的狼狈身影,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茶水。 这颗都转运盐使司的石头在外面站了已经有几个时辰,从早上到中午,天上的日头也已经移到正午,还是老仆看这位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的家伙一头的汗水,吩咐人去给他端了一大碗茶,然而就是这位久在王鸿身边的老仆,都觉得老爷今日似乎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王鸿并不解释这其中的复杂关系,从他到了扬州摆明身份,多少人都在盯着这处行台,不说他每日见了什么人,就是他每日吃了多少东西,上了几次茅坑怕是都有暗哨都有人记下来,一条不差的摆上扬州那几位实权人物的案头。 几个月的明察暗访,王鸿不说对这扬州官场了如指掌,也能将其中关系捋个八九不离十,那位原本从梁州调任而来的盐运使权力早就被周围人架空,毕竟是已经八十岁的老爷子,即使没有那么老眼昏花,也犯不着与一帮如狼似虎的盐商们刀刀见血,分出个你死我活,不过凭着一把高骨头在其中斡旋,不至于让自己面上太过不好看。 王鸿想起前几日与这位老爷子的见面,老爷子好几次的错将他认成了别人,接着听王鸿说起扬州事态,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对不起圣上,王鸿一笑置之,不是因为相信这把老骨头真的老眼昏花到一无所知,而是即使按照皇帝的意思,王鸿也不好真拿他这么个人老成精的家伙下手,人到八十古来稀,当官的能够活到这个岁数的就更少了,且再等一两年让他告老还乡罢了。 至于那位副使赵丰城,贪污受贿证据确凿,然而也不过是一颗小小的弃卒而已。 除却这些人之外,剩下的就是数的过来的几个骨鲠之臣,然而却大多人微言轻,那个被同僚称为“许石头”的许自清,就是最有个性的一个,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从七品,他倒是听说了不少这颗石头的趣事,想来许自清之所以还没被人排挤走,也恰恰是因为人微言轻,实在进不了那几位实权人物的眼。然而今日许自清不请自来,若是他不见还好,许自清在旁人眼中,也不过还是个自讨没趣的可怜人,但若是他见了,许自清就和他再撇不清关系,如今这一摊浑水,是不想淌也得淌了。 王鸿将还剩下一半茶水的杯子轻轻放在桌上,轻声吩咐老仆道,“叫他进来吧。” 老仆眼睛一亮,应了一声,出去叫人。 不出片刻,许自清行礼入内,在王鸿打量这位从七品的芝麻官儿的同时,许自清也在打量这位闻名不如见面的王家雏凤,要说相貌王鸿只能算是一般,要按照李月白的说法,那就是一个白面圆脸的胖子,嘴上两撇髭须,不过是比寻常富家翁瞧着多了几分气势。 王鸿吩咐老仆倒茶,许自清伸手接过,道了一声谢,这才先将茶杯放在一旁,四处瞧了一眼,直到王鸿示意此处足可安全说话,许自清这才从鞋底中抠了一抠,半响抠出一页纸张,双手呈递给王鸿道,“下官在都转运盐使司二十年,其间从两淮调到两浙,从经历被贬为知事,再从知事升为经历,心有鸿鹄之志却实乃志大才疏之辈,一事无成却舍不得官家的宅邸和一年七十石米的俸禄,半生蹉跎,唯有几分对当今盐业症结的浅见薄识,望大人不吝赐教,下官定铭感五内!” 王鸿倒不至于因为这张纸是从鞋底中抠出来的就拒绝,不过免不了神情有些古怪,好在对这许石头的脾性早有耳闻,他王鸿更是少见的温和性子,否则不用说这颇为与众不同的一番话,就是这张纸,都能叫人给乱棍打出去。 王鸿将这张纸抖开,才发现上面可不仅仅是浅见薄识,除此之外,更有近一年内官盐盐库的出入,行销各州府记录,虽说并不详细,但在许自清这个位置上,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颇为不易。 王鸿突然冷脸道,“你可知凭你这一张纸,我就可以治你构陷同僚之罪!” 许自清泰然自若道,“下官知道。” 王鸿忽然又露出复杂笑意问道,“不怕死?” 许自清目光坚定,“我许自清但求一个良心无愧,就是去上京城敲响登闻鼓,我也半点不惧!” 王鸿说了一声好,将那张纸轻飘飘扔在桌上,接着道,“但这些不够。” 许自清提高音量道,“下官既然敢毛遂自荐,自然就有替大人排忧解难之策,且大人听下官详细道来,就是敢问大人是想要快方还是慢方?” 王鸿一笑道,“慢方。” 许自清缓缓道,“慢方不过剥丝抽茧,刮骨疗毒,想来就从这扬州盐商的角度而言,也不想真正与朝廷撕破脸,再来一次瑞奉年间的盐业之乱,劣处在于此方不是一日之功,以扬州盐业积毒之深,可能需十年之久。” 王鸿继续道,“那快方呢?” 许自清胸有成竹道,“盐减税。” 王鸿忽然一声带着复杂笑意的轻叹,转过身去,许自清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了信心,不知这一声叹息从何而来,而王鸿则从桌上拿起一本奏疏,示意许自清打开,看其中内容是这位王家雏凤的上奏扬州私盐案的进展,这并无甚稀奇,只是在奏疏之末,许自清看到了王鸿委婉提出了应减盐税,促生产,均盐价三法,眼睛猛然瞪大,接着更令许自清神情一震的是最后竟然有来自于当今天子的朱红批复,对王鸿的勉励之语略去不看,只最后六字,让许自清竟双手一抖,险些将奏疏掉在地上。 唯盐税不可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问心 今日天还没亮,州牧府门前早早有仆役家丁出来洒水打扫,若是这些还未引人注意,等着州牧府的门匾上被挂上红绸,门前挂上红灯笼,就人人都晓得这位扬州牧的家里是有了什么喜事了,要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再好奇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得不到第一手的消息,某个自诩武功高人一等的江湖侠客,和门口的众人打赌说要进去一探究竟,结果没用一时半刻就被人抓住扔了出来,惹得周围人一阵奚落,不过这州牧府有了喜事的消息却是坐定了,要不是因此,这位敢闯进州牧府的好汉此时焉有命在? 直到过了两个时辰,从一些收到喜帖仓促赶来的扬州头脸人物口中才传出了确切的消息,原来今日是曹家唯一的公子大婚的日子,附近的老百姓此时才惊觉自己对这位曹家公子几乎没有印象,需得旁人提醒,才记起十来年前似乎是有那么一个曹家的纨绔公子哥,当时是扬州一害,不少人家清清白白的闺女被糟蹋,至今仍有一些人对这位公子恨之入骨,只是这七八年好像都没什么消息。 今日这一大婚,当年旧事又传入耳朵,当时对于这位公子突然的销声匿迹,市井茶肆间热议一时的流言大多不靠谱,有说这风流哥儿是早死在了女人肚皮上,曹久老匹夫丢不起那个脸,所以秘不发丧。至于更不靠谱的来自一个说书先生口中,说这位煞星因为坏事做多了,被冤死的恶鬼缠身,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所以被锁在了那座州牧府的深宅大院中。靠谱一些的,就是说那位公子哥恶疾缠身,只好几年来都在府中养病,没看州牧府中的下人时常光顾附近的中药铺子? 不过当时倒是有一条莫名沉寂下去的小道消息,说那位公子哥是受了惊吓,才成了如今的傻子,更令人不解的,是曹久竟然也忍气吞声。 不过这么些年过去,这些旧事除了有牵扯的有心人,已经没多少人还在意,没看那些赶来的达官显贵家眷,都一个劲儿的询问新娘子,对于这位公子哥的情况,未尝不晓得,只是默契的闭口不谈罢了。 至于今日的新娘子,听说是曹家夫人的身边丫鬟,被赐了阮姓,原本这个姓只是有名无实,最近因为曹家夫人的授意,一位阮家旁支收了这丫鬟做了干闺女,如今怎么说也算是半个阮家人了,要说身份倒是勉强配的上曹家这位公子哥。因此今日接亲的队伍,要从州牧府出发,到那位阮家旁支的家中将新娘子接来,队伍要绕上小半个扬州城。 一些在扬州只能算是三流权贵家的女子,不了解其中内情,想到一个出身低贱的丫鬟都能成为曹家的少夫人,难免酸溜溜的想这女子好厉害的手段,估计是将那位曹少爷迷的要死要活,又实在会讨夫人欢心,否则曹家人怎么可能容忍这女子这般明显的巴结高枝? 而此时的阮亭玉已经穿好了嫁衣,画好了新妆,身边是州牧府中的丫鬟们,怕这位马上就要成为她儿媳的新媳妇一个人在阮家人生地不熟,夫人特意发了话,谁愿意跟来就跟来,于是那些小丫鬟们哪个也不肯放过这凑热闹的机会,在她的身边陪坐到天明,说了许多女子间的悄悄话,倒是一点不觉得冷清无聊了,只可惜这位新娘子没少被姐妹们叽叽喳喳吵得头疼。 前一刻阮亭玉还在与姐妹们说说笑笑,骤然外头传来一声“新郎官接亲!”,再之后就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吵闹,阮亭玉笑容僵在脸上,发白的指节攥紧描龙绘凤的大红嫁衣,抬头向着窗外望去,初升的日头一下一下越过屋顶上的脊兽,斑驳的日光照进窗子,原来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了吗? 等着这阵响声沉寂下去,门外传来脚步声,没有等在门外需要穿过重重阻碍才能接走新娘子的新郎官,只有一位领着迎亲队伍走进阮家门的曹府管家,站在门口,轻轻的扣门,低声道,姑娘,时辰该到了,上轿吧。 就要成为少夫人的阮亭玉开口仍旧没有半点架子,恳求道,“赵管家,再等一等好吗?我” 这位赵姓管家回应了一声好,接着很识趣的站在一旁,阮亭玉是大丫鬟的时候,再讨夫人的欢心也始终始终是个下人,而从这一刻起就是主子了,哪里有下人多嘴操心主子事情的时候? 阮亭玉从床上下来,身边的小丫鬟帮忙拿出了一双红绣鞋,要是按照迎亲的规矩,这一双绣花鞋需得娘家的姐妹藏起来,好好的难为新郎官一番才能说出地方,如今只能让身边的丫鬟们代劳了,有多愁善感的小丫鬟,拿着绣花鞋骤然哭了鼻子,喊了一声亭玉姐,反倒是阮亭玉轻笑安慰道,“只是一双鞋而已,哪有那么讲究,再说了,你看我这一身行头,可都是夫人托扬州最好的绸缎庄子置办的,尤其听说在给我这双鞋上绣喜字的绣娘,在扬州都数一数二,年轻时候差点进皇宫司制房呢。你那件给自己早早准备着的嫁衣,可没这好手艺,你敢在我嫁人的时候哭鼻子,小心等你成亲的那天,我专门去笑话你。” 小丫鬟脸庞一红,想起曾经一直寻摸着要给自己织嫁衣,结果鸳鸯都绣成了鸭子,实在丢人的很,这下倒是顾不上哭了。 门外的管家看了眼时辰,开始催促,阮亭玉不得不披上盖头,走出门外,仍旧偷偷朝着门口张望,直到看到紧赶慢赶在最后一刻赶来的李月白,无声问了一句“送到了?”,见李月白点头,这才安心踏上轿子。 一路敲锣打鼓,街上追着花轿的小孩子不知道新娘子的心事,也没察觉出一队接亲的人中新郎没有骑着高头大马抛头露面的古怪,只管一个个呼朋引伴的喊着新娘子,看新娘子。周围等着的嫁娘也不知谁先起了个头,唱起了哭嫁歌。 “风和日丽人舒畅,大姐嫁人泪汪汪,一顶花轿门前放,新娘坐在花轿上。” 这歌谣本应该实在娘家亲人和新娘子之间响起,未尝没有祝愿的意思,然而对于阮亭玉的而言,那两个站在远处认识才不过一面的陌生人又如何称得上亲人,那个日日酗酒早就将她卖入曹家的爹又如何称得上亲人? “女走母哭泪花流,半喜半悲在心头。喇叭声声轿上路,花轿花帘望不透。” 想起早死去的娘亲的阮亭玉已经哭花了妆。 “司仪唱礼新人起,白头偕老交杯酒,今年洞房闹花烛,明年赶把爹娘做。” 红盖头之下的面容多了几分讽刺笑意,不是在嘲笑别人,大概只是在嘲笑自己。 认命了吧。 阮亭玉想起之前托吴英俊随着礼金一道送往自己那个家的信,一共两封,一是给自己那个父亲,只说自己嫁到城里殷实的人家,不用惦记,有了这些银子多给二丫她们买些衣食,少去赌,不过想来那个曾经亲手将她卖了的狠心人怕是又在哪里喝的烂醉如泥,会不会认真去看她这个女儿的信都不一定。 至于另一封,则是送给自己当初的青梅竹马,信中只有一句话,如今大丫嫁人了,一切都好,勿念。等着那人看到这封信,估计这边的一切都尘埃落定,这封信,实际就是想断了那位青梅竹马的念想。 队伍敲锣打鼓一路向前。 欢天喜地。 虽然并没有如何大操大办,但在这扬州城里这也是难得一见的排场了,周围凑热闹的人群推推搡搡,有武艺高强的,先一步飞身攀上了墙头屋顶,站的远的,就只能踮着脚去瞧了。一辆驴车被凑热闹的人群隔绝在一条街外,驴车上是个神情疲惫的青年人,一身长衫,似乎是个读书人,眼圈乌黑,嘴唇干裂,不知是不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休息,长衫青年混混沌沌之中听到一条街外传来的声响,猛地从车上跳下来。 驾车的枯瘦老头无奈朝着身后喊了一声,孙勇啊,你可想好了啊,别冲动。结果话音没落,这个死小子已经钻进人群中不知踪影了,枯瘦老头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自己孙女需得孙勇教书识字,他是说什么也不肯帮这个忙啊。这一路上,他这驴车都该跑散架了,再说起来,要不是孙勇赶路被他撞上,这小子会不会一路跑死都说不定呢,枯瘦老头最后赶着驴车找了个僻静地方,要是这小子有命回来,他倒是可以再载上这小子一程,不过枯瘦老头也听说了这孙勇的心上人要嫁的是州牧府家的公子,再看着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心道这孙勇要想活着回来,悬啊。 迎亲的队伍已经快到州牧府门前。 孙勇在挨挨挤挤中向前,虽说脚步虚浮,更是累的头昏眼花,但好在瞧热闹又不是抢武功秘籍,大家都犯不着向着死里挤,倒真让孙勇快要挤到花轿之前,前面凑热闹的人一不小心被这位读书人不小心推搡了一把,火冒三丈扭过头来,见到一张疲惫如鬼的脸,倒是先给自己骇了一跳,没好气道,挤什么挤,难不成你准备抢新媳妇啊? 接着这人就见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这位好似下一刻就要昏倒在街头的读书人真的拨开众人,猛地站在花轿前,大声喊道,“停下!” 只是普通人的轿夫锣手哪有自作主张的胆子,被这人拦了路,也只能停下来,一时锣鼓声也都渐止,跟随花轿的州牧府中亲随,不少都是夫人的心腹,心道哪里来的跳梁小丑,阴沉看了这家伙一眼,倒是不好在这大喜的日子当街杀人,只是吩咐下去马上将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拉走。 然而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长衫青年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脚死死的扎在地上,竟然是先一步推开了上前的亲随,周围蓦的响起一阵叫好声,甚至吹哨子都有,一时倒是这些州牧府亲随不好动手,就是一个个脸色黑得和锅底灰一般,不敢惹得众怒,心中只能暗骂这些凑热闹不嫌事多的老百姓。 这个倒是怪不上围观的众人,实在是抢亲是众人喜闻乐见的戏码,戏文里抢亲的都还是土匪头子一类的猛人,今儿头一遭看到抢亲的是个瘦弱书生,更是抢州牧大人家的花轿,能不能成不说,这胆子已经是天上地下头一份了,有几个惟恐天下不乱的游侠儿,更是站在了这瘦弱书生一旁,明摆着谁要动手跟谁急眼。 然而对于此时站在花轿前的孙勇而言,哪里有旁人?眼中不过只这一顶花轿,以及这轿中人罢了。 “亭玉,你真要嫁人了吗?” 半响轿中传来一声为不可察的嗯。 一下就分辨出这熟悉声音的孙勇却骤然红了眼眶,环顾这条长长送嫁队伍,真红火,真热闹啊,装着红绸包裹嫁妆的马车都从这条街排到了那条街上,可新郎呢,怎么没有那个骑着高头大马将自己的心头挚爱抢走接回去的新郎官?所以说那位曹家公子是个离不开床榻的废人的消息是真的了? 一身长衫弱不禁风的青年怒极反笑,站在近百人的队伍面前道,“所以,你今日就是要嫁给一个缠绵病榻的废人,或是一个傻子?!” “够了!” 阴沉着脸的曹府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花轿前,看着这个搅乱亲事还要在当众诋毁自己儿子的家伙,一贯以和善形象示人的夫人甚至都不加掩饰脸上的恶毒之色,一个眼色,自然有拿着棍棒的奴才朝着这位长衫青年的腿上招呼,真下了狠手,孙勇一下子就被打倒,想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一棒子撩在身上。 前一刻还在还在打抱不平的那几个游侠儿,见势不妙赶紧脚底抹油,就连凑热闹的百姓,都被这陡然间萧杀的气氛惊的后退几步,都闭了嘴,看着这个如此不自量力闯进来的青年人,看着他拦在花轿前,再到被人轻易打倒,如今只剩一口气却死死不求饶,原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此时却再没了看热闹的心情。 夫人看了一眼迎亲的队伍,笑道,“还等着做什么?送新媳妇啊。” 一声“起轿”,锣鼓声再响。 一道红衣的身影却从轿子上飞奔而下,一同一抹红云,跌落在夫人的脚下,掀掉了盖头的阮亭玉已经哭花了脸,她一眼没有看在身旁的那位青梅竹马,只是跪在夫人的脚下一下下的磕头,直到额头上磕出一片血痕,这一刻她仿佛忘记了自己是新娘子,仿佛忘记了在州牧府中一晃而过的十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才刚刚成了夫人身边丫鬟的大丫,不小心弄翻了夫人心爱的胭脂水粉,被罚跪在门口,一下一下叩头,身前是灯笼如火,身后是夜凉如水,繁星满天。 那时风姿极美的夫人小睡醒来,阮亭玉委屈一哭鼻子,夫人则朝她勾了勾手道,“算了,夫人心疼你,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今日阮亭玉苦苦哀求道,“都是亭玉的错,他不是故意的,夫人饶他一命吧,以后我们再无瓜葛了。” 然而今日的夫人只是冷冷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奄奄一息的孙勇看到这一幕,死命的摇头,然而心中却有一丝温暖快意,做了这么些年的教书先生,他又如何不知螳臂当车这四个字,然而曾有人和他说过蜉蝣撼树,可敬不自量啊,今日他也螳臂当车一回又如何?就是说好了要检查孩子们的前几日的功课,如今倒是他这个教书先生要食言了。 此次替少爷来接亲的赵管家看着这一幕,神情复杂,不知是不是也是想起了和自己有关的往事,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在夫人耳边道,“夫人,再这么下去要误吉时了。” 夫人看着在地上磕头不止的阮亭玉,最终还是哀叹一声,招手示意那帮奴才停手,接着面色阴沉转过身去。 好歹还是留了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一条命。 阮亭玉不知如何被一帮人抓上轿子,又如何被推搡进这个千百遍进出的州牧府大门,写着曹府二字的匾额上挂着红绸,仓促间被不知是阮亭玉还是身边的某个女婢喜娘挂落,轻若无物般落在地上,又被接下来踏进大门来贺喜的人们一遍遍踩过。 而阮亭玉则想起了那个叫吴英俊的家伙,成亲之前,她破天荒的这个算是半个老乡的家伙聊了半天的鸡毛蒜皮,才叫他帮她送去那两封信,那时候她不知如何就问出了一句,如果他是自己,如今该如何选择? 那时吴英俊一本正经的指了指心口,说道,“问这里。” 阮亭玉掀掉红盖头,仰头看向府中被雕梁画栋围起来的巴掌大的天空,心酸想到,事到如今想要再去问自己的心,可自己还有机会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寂寞的皇帝 滴漏里的刻度已经显示快到了二更天了,乾清宫内仍旧是灯火通明,当值的太监急匆匆从洁白一片的台阶上跑过,抱来的是今日尚未批复的题本和奏本,望着书桌前的那个身影,有幸能在当今天子前后侍奉的小顺子觉得既庆幸又担忧,庆幸的是如今大兴朝的这位皇帝,真正是个勤勉之君,万岁爷从一个不受人重视的皇子即位,如今已经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年龄不大在皇帝身边也只照料了半年的小顺子觉得自己没有发言的权力,不过至少这半年,小顺子可是见着万岁爷每日审阅奏疏到深夜。 可就是这样,这奏疏里总是有全国各地的坏消息传来,那帮文渊阁的大学士,也总是抓着万岁爷的毛病不放,好像这整个天下哪里出了饥荒,哪里的江湖人闹事都是皇帝一个人的错,也就是万岁爷啊,实在是厉害啊,三言两语就能堵的那帮老臣说不出话来,小顺子就见过那一张嘴十分厉害的大学士徐翼,站在柱子后面脸红脖子粗就是说不出话,小顺子私底下看的想笑,可不敢真笑出声。 至于担忧,那就是万岁爷也不是铁打的啊,总这么下去怎么成,不过小顺子可不敢说什么,上次喜贵人自作主张端来了亲手熬的宵夜,结果打搅到了正为倭寇袭边的事情焦头烂额的万岁爷,好好的一碗粥被扔了出去,喜贵人更是被皇后娘娘责罚半个月闭门思过,可喜贵人才十六岁,要是不入宫,还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年纪,哪里能懂那么多宫中的规矩,为了一碗粥熬了好几个时辰,还不是心疼万岁爷? 镂空的铜质香炉正在发散着袅袅熏香,在书桌之后只有一张紫檀木椅子,如今大兴朝的天子正坐在这张椅子上,再是被人山呼万岁,却也是两鬓多了白霜的老人了,仿佛再也没了当年披甲领军收复河山的豪情壮志了,就连年轻时候几次少有的行走江湖,也成了一个老人在夜深时候用来回味的梦境。 这个九五之尊的老人自然不会关心身边一个小小太监心中所想,此时这个老人深沉的目光看到书桌上一字排开的数张奏疏,在这极小却也极其尊贵的书桌上,皇帝仍有年轻时候锋芒影子的剑眉一挑,就仿佛穿越了千里万里,看到了私盐一案的脉络,看到了那个正焦头烂额的王家雏凤,又看到了无数运私盐的车马在那些个国之蛀虫的眼皮底下,仿佛一道道洪流涌入他的江山天下。 说起王鸿,那位刚刚三十多岁的就时常自称老夫的王家雏凤是个妙人呐,这也是他这个皇帝都不惜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提拔他的缘故,王家是京城的豪族不假,最鼎盛的时候更是做皇宫大内的生意,就连至今仍是典礼用地的太和殿,都是当初迁都的时候王家捐建,这一句富可敌国,说给扬州的阮家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但要说给王家,却是半点不差了。 一篇轻飘飘的政论,就让王鸿从一介白衣到监察御史,再到两淮c两浙c东南沿海一地的巡演御史,那么真叫王鸿再解决了这么大的案子,那下一步又该是什么?觉得自己的位置受到了威胁的朝廷大员们遍体生寒呐。 即使王鸿简在帝心,但商人世家出身就是最大的问题,文渊阁以大学士徐翼为首的那帮读书人就仿佛闻到了腥味的猫,又岂能坐得住不挑刺?不过挑刺归挑刺,他这个皇帝在位十几年,没有哪一刻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君主,正因为挑刺,才证明了谁是猫儿谁是主人,大家吵吵闹闹之后不还得按照他这个皇帝说的来? 他让王鸿出使扬州,实际是一箭双雕,就说那些口口声声宣扬自己的骨鲠之臣,又几个能做得到面对前两黄金万两银子面不改色?别说这些人了,就是自己这个孤家寡人曾去过库房,看到满库白花花的银子都险些被闪花眼,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对真金白银毫不动心,那一定是那个生来就可以视钱财如粪土的王家雏凤。 再说在他这位真正在皇帝眼中,又岂会在意曹久那个老匹夫,难不成以为靠着手下有限的私兵和手底下见不得光的一帮江湖人就能对抗朝廷的几十万兵马了?若是如此容易,他这个皇帝也别坐在皇位上了,否则哪天一个不留神就被哪个武林高手的剑砍了脑袋。至于扬州盐商再豪奢胜过皇宫大内,也不过是这天下间最不入流的商贾,犯不着让他这位皇帝寝食难安。 之所以让初涉庙堂的王鸿去挑这么一个重担,想来这位王家雏凤懂得他的意思,知道让他这位孤家寡人如鲠在喉的是什么。 其二,如此提拔这位王家雏凤,未尝没有在王家落子的意思,这就是更不可与人道的帝王心术了。 没有人敢来问他这位人间帝王的心思,而皇帝也不能将那么多的心思与人说。 于是皇帝觉得很寂寞啊。 在一旁候着的小顺子看来,当今天子的心思真是莫测,前一刻还在愁眉不展,下一刻又露出了古怪笑意,还没回过神儿来,一摞奏疏已经扔在了小顺子的身上,等着小顺子七手八脚的从地上捡起被万岁爷乱扔的奏疏,只能见着重重纱幔后的一个背影了。 小顺子刚张开口,一个威严中又带着几分疲态的声音传来,“剩下的都扔给秉笔太监,照阁中票拟批红。” 天色未明之际,大部分的京官都已经站在了宫门之前,这是每日的早朝,莫说是这些官员,就是天子都懈怠不得,随着钟鼓声响起,宫门在这些官员的注视中徐徐打开,百官开始进入宫门,然而随着人流向前,百官自发的形成了几个团体。 其中最为声势浩大的一个团体中,走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甚至已经微微驼了背,作为内阁首辅的李廷时身着蟒服,这身蟒服还是二十几年前先皇御赐给内阁几个劳苦功高的大学士,而后来才成为谨身殿大学士的徐翼那时还在翰林院做编修,自然没有这身着蟒袍的服气,众人皆知李阁老与徐翼不对付,这身能叫徐翼嫉妒眼红的蟒袍一穿就穿了近三十年。 此时这位已经头发花白的李阁老的脚步略快,一时之间竟将不少中年人都甩在了后面,位卑言轻的,即使和这位阁老擦肩而过也只敢低下头,恭敬等在一旁,也只有同为内阁同僚的数人,才微微拱手,赞叹一声李阁老老当益壮啊,李阁老则摸着额头一笑,说这腿脚不如当年啦。 若是只将李廷时当作一个有几分文墨的老臣,那在朝堂上面就要吃亏了,这位阁老历经两朝,也曾戎马半生,是先皇称赞过的少数几个文武兼备的朝中重臣之一,只是后来在马背上受了伤,才不得不从武职调到了文职,当过国子监祭酒,做过吏部尚书,又成为翰林院学士,门生故旧遍布整个朝堂,更不要说如今的内阁首辅就更是位高权重,要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至于另外一个团体中,则是以能够勉强和这位李阁老分庭抗礼的大学士徐翼为首,同为大学士,徐翼时常以读书人自居,身边聚拢的官员也多为翰林院出身,其中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就写文章指着鼻子骂过李廷时这位当朝首辅。 两拨人互相看不顺眼,一拨人觉得对面的全是蝇营狗苟之徒,一拨人觉得对面的全是无知迂腐之辈,但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可不是动手动嘴的地方,于是两拨人都互相瞪出了杀气,倒是李廷时与徐翼,见面就一团和气的拱了拱手,接着更是并肩而行,随意聊起和这眼前朝堂没有半点关系的家常琐事。 终于这些人走到了大殿广场中,文武官左右分立,等着一套一成不变的流程走过,终于这位大兴朝的天子姗姗来迟,等着四品以上的官员鱼贯走入大殿,这才是这朝堂之上每日一场的能够左右天下大局的好戏开场的时刻。 当初李阁老的独子意外身死,李廷时在早朝之上神思恍惚,反倒是如今坐在御座上的九五之尊体恤阁老的丧子之痛,不惜改了祖宗的规矩,说但凡无机要大事,李阁老可免于早朝。所以这二十年,比起一直勤勤恳恳的大学士徐翼,李廷时在早朝上露面的时候实在屈指可数,如今李廷时和徐翼都站在这里,对朝臣而言,就已经多了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还没等着当今天子开口,就有按耐不住的朝臣,向着身边的人猛打眼色,想要搞明白今日早朝闹得是哪一出? 果然今日早朝奏事没多久,众人的目光就被再次吸引到东南一带上去,那里可是有令皇帝前几日大发雷霆的私盐案苛待解决,在一个个朝臣御前跪奏的同时,分列两班的文武朝臣却是各有各的心思,仿佛众生百态,有局外人渐渐听出了味道,先是兵部一个无名小卒,唠唠叨叨说了半天的倭寇进犯,在这些官场老油条看来,一眼就晓得这不是重点,东南沿海一带哪年没有那些倭人烧杀抢掠?再说了又不是秋收的时候,能严重到哪里去?怕是还不如当地的江湖人闹得凶。 果然接着就说到了军费亏空,被牵扯进来的户部官员自然要哭穷,这一哭,就差不多图穷匕见了,从私盐贩卖导致的大笔盐税流失,再到为了平衡各地从扬州一带仿佛瘟疫扩散出来的盐价涨势调拨的大笔银子,然而盐商囤货居奇屡禁不止,甚至有些地方老百姓无盐可买,有理有据,感人肺腑。 此时就是傻子也看出这一套组合拳针对的是谁了,更何况此时能站在这里的没谁是真正的傻子,王鸿做这个巡盐御史是李阁老力排众议,谁不晓得最初徐翼就大力反对?王鸿被打击,李廷时一个识人不明的罪责是少不了的。尤其是大学士徐翼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就问古往今来做到巡盐御史位置上的哪个不是资历够深的重臣?而那王鸿,即使有着雏凤之名,在被当今天子破格提拔为监察御史之前可只是一介白衣啊!要不是考虑到有皇帝的面子在里头,徐翼当初反对的声音怕是要更大一些。 可惜了胳膊最终没拧到大腿,可这些自以为的肱骨之臣绝不会就此罢休,于是在这庙堂之上,不少站在这一拨的人都在等着看王鸿的笑话,要解决盐业弊端恶岂是一日之功?多少动都动不得的世家大族和其中有牵连?果然王鸿也不负众望,在扬州不过揪出了小猫两三只,就将整个大兴王朝的盐价搅的天翻地覆,好一个王家雏凤,好一个赤胆忠心!有头发花白的老臣,也不惜撸起袖子自己上阵,胡子抖动不停,仿佛被气个不轻,虽然在这些国家栋梁的饭桌上是不缺盐的,也不一定真正在乎大兴朝的老百姓饭桌上是不是用得起盐。 朝堂上的形势愈演愈烈,接着果然就上升到了人身攻击,于是在这本应该讨论国家大事的朝堂上,反倒议论起了王鸿品行如何不端,就连王鸿年轻时候在一次宴席上对年长者无礼都成了被群起而攻之的理由。由于在之前奏对上说的太过云山雾罩,李阁老一系一时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准备不足,自然处在了下风,这位向来城府深沉的阁老都未发话,于是大家都在诡异的沉默着,朝堂上风向朝着一边倒去。 在最上方的御座上,皇帝仿佛是局外人一般看着这些朝臣的粉墨登场,此时已经是五更天了,天亮了,大概是实在觉得这些人吵得聒噪了,重重的咳嗽一声,一个两个个,有朝臣逐渐注意到当今天子似乎越发深沉的脸色,立刻闭口不言,于是朝堂上的声音又渐渐的稀稀落落下去,最后甚至寂静到落针可闻。 会极门下,得了皇帝口谕的小顺子急急的拿着一本刚刚从扬州送抵的奏本向着大殿里跑去,再悄悄递到圣上面前,皇帝翻开折子,不动声色的看完,再扔给早在下面候着的鸿胪寺官员,只说了一字,“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晒盐法 行走在海边,任海风吹拂,原本是略白面皮的许自清已经变得黝黑,终归是比不得在庄稼地里的老农,许自清甚至胳膊上被太阳晒掉了一层皮,直到前几日从老乡手中要来一份据说可以防晒的药膏,这才觉得清凉舒坦一些,然而这位转运盐使司的许石头仍旧是嘴唇干裂,满面风尘,只有一双眸子望着前些时日才建好的盐田,神光奕奕。 许自清做了二十年的盐政官员,要说起这制盐法都不一定能步步了然于心,那位行踪诡秘的公子哥,要说外出游历之中偶然得知这扬州尚有更为先进的晒法,倒也说的过去,可若是能将如今扬州这困局看的明明白白,就定然不是一般人了。要不是王鸿大人提点,他险些将女儿说的话当成年轻人的瞎胡闹。 这半月以来,许自清不惜舟车劳顿亲自走访了几十处盐场,拜访了近百灶户,就连王鸿身边的锦衣卫也出动了七七八八,外人只当王鸿是狗急跳墙,动不了曹久这尊佛就将整个扬州的私盐渠道斩个七零八落,哪里想的到这位王家雏凤另有所图? 如今的煎盐之法,已经沿袭了几百年,数次改进,却始终避不开灶具c薪柴c晒盐场地这三大关,摊晒的地方好找,只要是海盐产地,几乎都不缺大片收不了半颗粮食的沙滩,主要的成本皆在这灶具和薪柴上,单就煎盐的锅鐅来说,官铸盘铁有四角,一角就重五千斤,锅鐅每口也重达一百余斤,普通的灶户哪里有实力私铸?除了官府几乎全在几个世家大族手中。而至于薪柴,就更加简单明了,若是靠山而居的地方还好,否则只薪柴一项就不是普通灶户承担的起的耗费。 正如王鸿所说,若是这大兴王朝治下尚有更先进的制盐之法,必然不会在官家手中,也确如王大人所料,民间制盐手法种类之多,也确实叫他许自清大开眼界,除却那些手法粗糙成品低劣的不谈,竟然真叫他在几百里外寻到一处,当地百姓多偷偷晒盐,既无灶具之需,亦无薪柴之费,比之官营的食盐成色也差不上多少,甚至通过往来的车马私卖,好在那时候满面风尘的许自清看起来实在是不像那些颐指气使的官家老爷,百姓没有提防,还将晒出的盐给他尝,咸味入口的刹那,这位在盐政二十年的老官员一刹那红了眼眶,倒是那家的百姓莫名其妙,家中的小儿还当许自清是咸的,用瓢子端来了水,问叔叔喝不喝? 此时的许自清想到那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普通的百姓自然不关心其中利害,但是此法若成,将是恩泽百世的大功德一件,若是大兴百姓,能人人不再为食盐发愁,他许自清纵使只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但只要能为这万里长阶做一块基石,此生又有何憾? 想到此处,许自清不由哈哈大笑一声,前些时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如今倒是赶紧证明这晒盐之法可行才是正理,要知道那位王家雏凤王大人近些日子可并不好过啊。 如今扬州的街头巷尾不少人议论那位王大人,不知为何风气就向着一边倒去,都说那位监察御史是一位貌忠实奸的人物,更说这位大人身边有恶名昭著的锦衣卫随行,就是为了构陷忠良,收敛钱财。晓得其中内情的许自清,自然看出了这等风言风语传的巧妙,必然是有心人指使,北镇抚司随行应该是当今天子的意思,不说之前是不是当真无恶不作,可是在许自清看来至少如今并无太大出格之处。至于收敛钱财一说更是无稽之谈,那位坐拥金山的王家雏凤岂能看得上那些仨瓜俩枣?不过也正是因此,王大人身边人早就习惯了大笔散财,风传中王大人身边老仆为了一只酱鸭包场了扬州最出名的春风楼怕是确有其事,如此九假一真,反倒真假莫辨,那位王大人啊,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也难怪外出被百姓瞧见,脑袋上难免要被丢上什么臭鸡蛋烂菜叶子。 陈六七走出门外,一眼看到许自清还在这里看护着这盐田,气的跺了跺脚,心道姓许的这脾气真是比牛还倔啊,最初许自清他来信说要尝试晒盐之法,煎了一辈子盐的陈六七难免觉得可笑,老祖宗用煎煮之法制盐已经用了几百年,要是这日头晒就能晒出盐来,那岂不是说老祖宗们白费了几百上千年的力气?哪怕心中晓得这位好友不是无的放矢的人物,可陈六七就是打心眼里信不过。 可最终还是拗不过许自清这脾气,在沙滩上划出几块盐田,说实在话,主要是按照许自清的方法,这晒盐法几乎没别的耗费,不过须得把子力气罢了,可庄户人家最多的就是力气,也就不好驳了好友的面子,大不了等着许自清知难而退,瞧着以后酒桌上,大可以拿这事挤兑这颗软硬不吃的石头了。 日暮时分,王鸿带着身边老仆到了陈六七家的门外,开门的是家里的妇人,给客人端了两碗茶水,接着出了门,急急的去海边喊自家男人和许自清,这都到了饭点儿了,也该回来了。 陈六七还没有什么,迈进门槛的许自清看到突然出现在此地的王鸿,脸色诧异,好在立刻注意到这位王家雏凤暗地里眨眼,才没将王大人三个字说出口,只给陈六七介绍说这也是官场上的一位好友。 在陈六七看来,许自清那是什么人,大家都心知肚明,能和许自清混到一起的八成也是个不得志受人排挤的芝麻小官,家里的妇人还有些拘谨,陈六七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甚至还挤兑这位王家雏凤喝了一大碗的烧酒,从没喝过如此劣质酒水的王鸿被呛的满脸通红,陈六七好一通笑话,说老许你这个晚辈酒量可不怎么好啊? 许自清神情尴尬,实在想说这位王大人的官阶可是比我高着不是一点半点,要是说权力,能够被天子看重的监察御史,与他这个一地的小小盐运官员更是云泥之别,你将这样的人物当成我的晚辈,那要是碰见一般的官员,不掉脑袋怕也是得一顿毒打,好在王大人那是少见的好脾气啊。 直到饭后,许自清才有了与王鸿独处的时间,二人在海岸前行走,许自清脾气倔不假,但可不是不懂官场规矩,此时没有了外人,许自清反倒刻意落后王鸿一步,在身后亦步亦趋,此时这位许石头心中同样忐忑,以至于眉头微皱,心道这位王大人着急过来莫非是因为官场上又有了什么变数? 而这位王家雏凤一开口,也果然让平日里自诩大胆的许自清惊出一身冷汗。 王鸿笑眯眯道,“几日前我给当今天子递了一本奏疏,想来现在已经到了案头,建议全天下的海盐盐场,逐步以晒法取代煎煮之法,所以啊,如今我这颗脑袋可就系在你身边的这几块盐田上了。” 许自清心中直咂舌,若是这晒盐法不成,那可是欺君之罪啊,一时间惊骇难言。 二人一时沉默,直望着被夕阳染红的海水。 而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城,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早朝上发生的一切还未来得及传入王鸿的耳中。 从鸿胪寺的官员接过奏疏开始,大殿之上就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这位官员将奏疏上文字朗朗读来: “赴扬州监察御史王鸿谨奏:圣上自即位以来,铲除积弊,黜陟幽明,事必躬亲,恩泽宇内,今日之大兴百姓莫不感念皇恩浩荡。然问当今天下且安且治也?臣以为未也。世族遗祸,藓疾犹在,各州各县,鞭长莫及” 臣子递上的奏疏有几句话用来拍当今天子的马屁再寻常不过,众人皆知这不是重点,只管竖着耳朵,大学士徐翼面色严肃,而李阁老则背着手,搓了搓手指。 “臣知圣上日夜忧心扬州私盐之事,自入扬以来,晨乾夕惕,恐负圣心,臣近履盐场,始知庶民之中,灶户尤苦。海盐熬煮,全资灶户,蓄薪之时,山荡渺漫,人偷物践,欲守无人,不守无人,此一苦;晒淋之时,举家登场,刮泥汲海,汗流如雨,隆冬砭骨,亦必为之,此二苦;煎煮之时,烧灼熏蒸,蓬头垢面,不似人形,酷暑如汤,亦不敢离,此三苦,征盐之时,寒暑阴晴,日有课程,前者未足,后者复来,更有无盐抵价者,举家忧惶,此四苦。此四苦致臣所见灶户多为小屋数椽,不蔽风雨,粗栗粝饭,不能饱餐。然灶户之苦若此,几人知盐价几何?出灶户之手,斗盐五钱,车马私贩,二十倍之,今已至百二十文矣。然不计车马劳费,税不过二成,其余皆入盐商之手,更有盐政官员沆瀣一气,贪污受贿者十之八九,浑浑噩噩者不知凡几,骨鲠之士寥寥,身为天子之臣,只知娇妻美室,罔顾百姓生计,死不足惜。然贪墨财帛如赵丰城者,不过冰山一角,其他巨贪大盗者,难遍以疏举,臣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 鸿胪寺官员的声音刚落,这一句意有所指的巨贪大盗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之上终于又热闹起来,之前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臣,憋着一口气终于又有了发言的机会,一开口就嚷嚷着王鸿一派胡言,也难怪,王鸿这一句贪污受贿者十之八九实在是危言耸听,若是不跳出来反驳实在不能显得自己是忠臣呐。 大学士徐翼皱起眉头,此时脸上这神情倒也不全是伪装,而是王鸿这一意孤行让这位大学士也觉得整件事模糊不清了,难道那位王家雏凤真是这般硬骨头,为了几个私盐贩子不惜把自己搭进去? 李阁老则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 倒是皇帝将手压下去,示意此时鸿胪寺官员继续。 “臣闻百姓言:私盐贱而官盐贵,所以私盐不可尽去。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今日盐价高涨之症结,皆在盐不足用。故今臣所述盐之晒法,实乃釜底抽薪之法也。旧时煎法,大盘日夜仅二百斤,小盘半之,今之晒法,亦聚卤地之尤咸者,晒曝令极干,实于漏,渗入溜池,复取池中水浇之,如是者再,则卤可用矣。一夫之力,一日亦可得二百斤,此法推行,灶户再无薪柴灶具之费,我大兴百姓再无食盐之虞,因一己之私罔顾天下大势者,不过火前飞蛾,何足忧也。扬州之事,伏惟圣上允臣临危决断,臣不胜感激涕零。” 朝堂为之一静。 此时在这座大殿之中,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精彩,就连那些个勉强站在队伍末尾旁观的小官,一愣之后也都反应过来王鸿抛出了什么,哪怕王鸿真是在扬州胡作非为,有了这新式制盐法的发现之功,亦可以功过相抵,能叫海盐翻几倍的产量,这每年盐税就得多多少银子的进账? 而大学士徐翼的眉头反倒皱的更紧了,能够成为大学士的人物,想事情怎么可能会那么简单,晒盐法虽好,可如此一来官盐的控制难度可是要增加不止一倍,这不过是解决了扬州的盐价涨势罢了 徐翼几次想开口,但他数次看向当今天子的脸色,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哪怕他顶撞过当今天子数次,至今仍旧能活生生的站在这个大殿里,他徐翼怎么可能是愣头青似的的人物?论对当今天子心思的揣摩,他自认为也就差李廷时那个老不死一线罢了。 那些盐商背后的世家大族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不该拿盐价来要挟这位当今天子。 当今天子终归不是一个懦弱的帝王啊。 而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又觉得寂寞了,这些站在大殿里只会阿谀奉承的家伙,哪里懂得藏富于民的道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最是瞧不得 不知为何短短扬州几日内就转了风向,原本还是众人对那位王家雏凤口诛笔伐,转眼就又将矛头对准了这位扬州的曹久大人,就连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都敢一拍惊堂木,将曹久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恶事娓娓道来,虽说都是捕风捉影,但恰恰是捕风捉影最吸引人,没看酒楼里都人满为患了? 要是以往,普通百姓对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自然不敢妄议,但要说自认为手上功夫不弱的江湖人,开口没这顾忌,实在打不过还可以脚底抹油,可要说说书先生这种文弱书生,以前那是要被曹家私兵抓住往死里打的,台下有心思多的,自然猜测这位曹大人在官场上怕是已经一败涂地,只怕没几日就要被抄家拿问了,否则哪里来的墙倒众人推?再心思深沉一点的,哪怕从说书先生口中也能隐约听出扬州官场上这几日的风起云涌,也只能心道这位钦差大人当真厉害,要曹久在这扬州再不得人心,那也是根基深厚啊。 说书先生表演的惟妙惟肖,又说起落魄扬州牧入赘阮府这一回,惊堂木一拍,满堂笑声,小二端着茶水走过,喊了一声让一让,孟双刀付了茶钱,起身出门,伸手扣上头顶上的草帽,隐没在人流里,直到再出现,已经是在州牧府中的后门,任凭外头再是人心惶惶,整整一府之人的吃穿用度,仍需要采买。 孟双刀跟随而来的是个送酒的队伍,之前州牧府的大喜事耗光了府中窖藏的美酒不说,而曹久更是好酒之人,府中管家不惜重金从春风楼中采买的好酒,分为几趟送来,女儿红,竹叶青,梨花白,小坛的一斤半斤的都有,大坛的一坛就要十斤,听起来不多,可这么多坛搬起来也不轻松,原本搬酒的那人突然生了重病,一般有功夫的江湖人不肯纡尊降贵干这等苦力活,假装是庄稼汉子的孟双刀在一帮人里最是鹤立鸡群,自然被管事的一眼挑中,这都送了第三次了。 等着进了州牧府的大门,自然有州牧府的下人负责交接,孟双刀活计干完,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拿着帽子扇风,蓦然眼前递上一条毛巾,要说这州牧府中,同为下人也大多看不起他们这些别处做苦力的,哪里有这么好心的时候,莫非是哪个府中的姑娘?孟双刀抬头,结果正看到李月白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难掩神情失望,见四下无人,正色喊了一声少爷。 李月白拿着揶揄的眼神看了孟双刀一眼,叹息一声,意思是你可学坏了啊,接着故态复萌,不知从哪里叼了根野草,同坐在一旁,仰头看天道,“明天回临安,你也随我一道回剑宫,怎么样?在那里呀,少爷我可是认识好些姑娘,保准能挑出一个屁股大胸脯大合你心意的。” 孟双刀早就习惯了李月白这种玩笑,也不在意,转身回到外头乘酒坛的车上,将一个木匣交到李月白手中,郑重道,“少爷交给我的事都办妥了,丰家老爷子让我给你带话,等他以后有闲了,定要去剑宫讨杯茶水。” 李月白微微点头,孟双刀在一旁收拾东西,仍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我们这就回剑宫,那少爷你的仇,还报不报了?” 李月白贼眉鼠眼四处看了一眼,确认了隔墙无耳,毕竟就在人家门口,还是有些心虚道,“以前我倒是想给那个随意糟践女子的东西千刀万剐,而如今,却只有曹翰林那个傻子,我在他身边几个月,都认不出我来了,杀他多没意思。至于曹久那老匹夫,自然有王鸿继续对付他,咱拐弯抹角给他提的醒也提了,私盐之利对于那个几个靠私盐发家的大族而言是命脉,想来当今天子也晓得如何取舍,至于曹久,大概会成为双方博弈下的弃子,能留下一条命算好的。至于魔教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我就不管了,这世上最逍遥的活法莫过翩翩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我还不回西湖剑宫去过我的太平日子?” 接着李月白又不无遗憾道,“就是可怜我辛辛苦苦混到管事,如今也要成失踪人口了。” 李月白又想起泡在井水中的吴英俊了。 孟双刀没听过李月白口中冒出的词,但也明白意思,皱眉问,“管事?” 李月白炫耀的指了指身上衣服,说道,“瞧瞧,货真价实!” 以眼前这位公子哥在西湖剑宫的身份,又何至于对一个管事之职如此上心?想不明白的孟双刀干脆不想了,只是苦笑。 夜幕降临,阮婷玉望着窗外月色下一片片的梧桐树影,沉默不语,而在尚且绣着大红喜字的床上,曹家那位公子哥嘴角荡漾出笑意来,在他的心中,大概是不太懂媳妇这两个字的含义,可玉玉能每天陪着他,在这他尚且懵懂的心中,就是足够开心的事了。 阮婷玉拿着丝帕帮曹家公子擦了擦流出口水的嘴角,看着夜色深沉了,合衣躺在床上,望着房梁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死人一般。 然而女人家缓缓起伏的胸口,证明这个被锁进这一座奢华囚笼中的女子是仍然活着的,她想起在大婚之日的早晨,不知夫人从哪里请来的婆婆,一把将她从床上拽起来,掀开被子,见着没有落红,就要检查她的处子之身,被阮婷玉挣脱开,最后见到夫人,没想到惯常慈眉善目的夫人,也对她冷言冷语,阮婷玉忽然间就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她和少爷有了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难道真像那些过来人提点她的那样做? 阮婷玉羞愧的面红耳赤。 阮婷玉猛地坐起来,望着曹翰林的眼中多了一抹恨意,然而就这样盯着盯着,阮婷玉最后又木讷的躺下去,背上已经满是冷汗,为方才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心慌。 于是夜晚又归于沉寂。 然而今夜终归不会如何平静,穿过月色下的重重檐角,新婚时候挂满了整个州牧府的大红灯笼仍旧温暖和煦,书房之中,这位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州牧大人满身的酒气,神情更是疲惫潦倒,已经生了皱纹斑点的一双手轻轻的抚摸过摆在身后文物架子上的一件件物什,能够摆在他这位坐拥扬州繁华地的封疆大吏的身边的,自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或是前朝大家的字画孤本,在懂行的人看来,更是无价之宝。 这位州牧大人擦拭的如此认真,甚至还搬了凳子自己站在高处,小心翼翼将当年太祖赏赐给祖上的一座香炉再摆回去,这才扶着腰从凳子上下来,如同往常一般彬彬有礼道,“夫人你来了。” 然而这位曹久大人脚步尚有几分摇晃,脸庞更是因为喝酒而涨红,如何都显得万分怪异,而眼前这个陪着他走过三十年的老妻,则脸带讥讽的一声笑,“今晚我就走,已经叫人去带上翰林,回阮家,车马都备好了。” 曹久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猛地竖起手指,指着夫人这张脸说道,“你这个这个最毒妇人心!” 对于曹久的话,曹夫人并没有反驳,他们夫妻间就这么尔虞我诈了半辈子,她知道他恨得是什么,他曹久不过仗着祖上余荫和仕途好运,硬是坐上了这个扬州牧的位置,所以这些年啊,尤其是坊间那些说他曹久实际是入赘阮家的风言风语传来的时候,难免心里不平衡,原本有翰林这儿子,俩人有个盼头,可自从剑宫那小杂种伤了儿子之后,他们夫妻二人,那就是更加离心了。 要知道她生翰林的时候伤了身体,大夫都说这辈子不能再生了,她都退了一步,说大不了从曹家过继一个来给他继承香火,他却偏偏背着她找别的女人生儿子,她不过就是将那女子吊死在了树上。那时她脑海中始终回想的也并非没有道理:你曹久今日得来的一切,全是靠着我阮家,凭什么我儿子就要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而你曹久和别的女人的小杂种就可以不劳而获? 已经年近半百的曹久骂完了这一句,反倒抱着酒坛在地上坐下,他这一生也算是波澜起伏,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想起了还是先帝时候在朝堂上的那一次低头,大概就是那一次让先帝发现了自己骨子里的软弱,接着是初来扬州的困顿无力,在这个官场皆被几大世族把持的扬州,他何德何能在这里一展拳脚?直到被软家人看中,将那时候还在二八年华的夫人送到了他的身边,就是在那洞房花烛夜,他挑开红盖头,他竖着手指,指了指她的鼻子,说道,“你这个小丫头。” 往事如烟。 曹久忽然从贴身处掏出了半枚兵符,作为一州的土皇帝,除了只皇帝一人可调动的中军以外,驻扎扬州各大重镇的兵力调动他皆有一半的权力,只要皇帝的旨意一天还没发往扬州,任外面如何风吹雨打,他就还是这扬州一天的封疆大吏,再加上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培养的势力,即使是在此大厦将倾的时刻,拉出几千忠心于他的私兵还是轻而易举。 此刻手心中的半枚兵符变得滚烫,连曹久都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起来,然而只是自嘲一笑,曹久就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只要军队一动,那他曹久就是切切实实的造反,是株连九族!关键是扬州从来都不是兵家重镇,四面八方一览无余,要想凭着几千人去与大兴天子的几十万铁蹄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还不如远遁江湖,方为一条活路。 看着眼前这个大难临头急忙将他抛弃的阮家女子,曹久自嘲一笑道,“带儿子走吧,这些年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但我都替你揽下了,贪污百万两和贪污千万两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一个杀头抄家!倒是你们阮家真是厉害,丢了我一个卒子,还有千千万万个甘愿自投罗网的卒子,只是头上那柄天子剑,不知道会不会比你我都更厉害一些,夫妻一场,你倒是得好好替我看一看。” 夫人一时间神情错愕,不知这个认识了半生的无能混蛋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曹久则拎着酒坛出去,甚至还撞倒了方才还细心擦拭的架子,书画卷轴滚落一地,不知是哪位名家的字画被踩上了脚印,就连那只香炉都被摔倒了盖子,在地上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曹久看都没看。 人到穷途末路处,才知道金钱实为粪土啊。 阮婷玉被外头的吵闹声惊醒,起床问偏房里的小丫鬟,才听说是大人的书房起了火,众人都忙着救火去呢,曹翰林同样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阮婷玉怕他再次发病,刚想叫伙房去熬些药,就见几个人冲进自己屋子,说是得了夫人的吩咐要带翰林走,阮婷玉当然不依,直到下一刻看到了神情冰冷的夫人,下意识住嘴。 在阮婷玉的眼中,夫人哪怕逐渐年老色衰,也永远是那副端庄的样子,这大概就叫做大家闺秀的气质吧,哪怕阮婷玉刻意去学,也学不来,夫人向着屋中张望了一眼,接着轻轻一拍阮婷玉的肩膀,拾起大概是方才掉落的耳坠,笑着说了一声,“你这丫头,丢三落四。” 阮婷玉脸皮发红。 而夫人则笑着对阮婷玉道,“我带翰林回阮家一趟,有急事。” 阮婷玉如何聪慧,这些年在夫人身边,她只是不说罢了, 又如何分辨不出夫人今日的神情有些不同寻常,如今她说起来也是这个院子里名义上的少夫人了,那些下人嚼舌根子要避着主人家,可又怎么瞒的过曾经就是大丫鬟的阮婷玉,这扬州的流言蜚语啊,早就入了她的耳朵,甚至还有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说皇帝已经下了旨,要将曹久砍头,要将整个州牧府的人都抓起来为奴为婢,倒是有小丫鬟童言无忌,说我们不就是婢子吗,还怕个什么?旁人看着阮婷玉的脸色都不敢说话,还是她点了一点小丫头的脑门,说道,这婢子和婢子之间,可是不同的呢。至于其他的,就是府中的人手往来更多了一些,甚至以前一些相熟的面孔,都不见了踪影。 阮婷玉也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下一刻阮婷玉蓦的瞧见数个身影,旁人咱在后面看不清,但借着些微月光,阮婷玉看到了打头一人的面貌,赶紧低下头,喊了一声老爷,这位大人忙于公事,在府中的日子似乎并不多,但好歹也是少爷的亲爹,之前成亲的时候阮婷玉也是奉茶喊了一声爹的,可是如今一时情急却还是喊出了旧日称呼。 曹久此时自然无心这些小事,甚至都没有理会阮婷玉错愕的眼神,径直向着儿子儿媳的新房中走去,直到走到墙壁的壁画前,这幅壁画画的是五子送福,当时特意请了扬州著名的绘画名家,寓意原本是好的,但在此时无子无孙连自己的一条性命都不知能否留下的曹久看来,实在像是莫大的讽刺。 曹久伸手在第三子手中的耍物上分轻重敲击了两下。 轰隆作响声中密室打开。 琳琅满目。 就站在曹久身后的阮婷玉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曹久甚至对那些财物都没有多扫一眼,而是一开始目光就放在了最底层薄薄的几张纸上,伸手拿入怀里。这时转头才看见一脸恐惧的阮婷玉,和蔼一笑说,“莫怕,你看,只是可惜了这一幅好画啊。” 房门被人从外面合上。 而屋内的阮婷玉,嘴巴被死死堵住,只有眼前屋顶上尚且挂着的红绸,仿佛是成亲那日的大红嫁衣,更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血红,将自己永远的淹没下去。 有在门外偷偷见到这一幕或是听到响动的下人,想到什么让自己浑身战栗的内容,惊恐的捂住嘴巴,打定主意这种事情就是要烂在肚子里,就是天王老子来问也不说,可这种事情在嘴里哪藏得住?未等着天亮就传遍了整个州牧府的角落。 等着曹久满身轻松从屋中走出,不知为何迎着初升的日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隐约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这人走得再近了,曹久的眼前人才与当年被他画在画上日日恨不得生吞活剥的一个小崽子重合。 曹久目眦欲裂道,“李月白!” 而李月白根本没有理会,只是朝着屋中的方向轻声说道,“亭玉姐,今日我是吴英俊,也不是,我说今日,我要为你杀一人,账你已经付过了,就是那日帮你读了来信请我吃的一顿包子,至于杀得人,我自作主张帮你想好了,人死鸟朝天,你就记住今日你只是被野狗咬了一口。” 屋中缩在墙角的阮婷玉神情恍惚的望着头顶,一句句的念叨着小时候听过的歌谣,然而听到这段话,双眼中忽然就流下泪来。 曹久怒极反笑道,“狂妄小儿,你以为这是哪里?老夫的家事,还用你来所三到四?” 李月白望着曹久,神情一片平静,轻轻打开昨日才到手的匣子,说道,“因为我最是瞧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变天 在曹久的角度来看,只看到匣中一片清光凛冽,至于这看似是剑匣的匣子中究竟有几把剑就不为人知了。李月白伸手入剑匣,捞出第一把,剑长三尺又二寸,灰扑扑并不起眼,只在木质握柄处被人刻上小小一句诗句,“自笑学兵已白头,初识囊中三尺练。” 普通舞文弄墨的才子大概不晓得这句诗出自何处,但凡江湖人却总要想起三百年前也曾风骚一时的渔阳老剑仙,那是前朝落幕的时代,却也是一个江湖波澜壮阔的时代,惊才艳艳之辈如过江之鲫,有人独领风骚一时,也有人黯然身死,然而大多数成名高手都后继无人,就算偶尔留下些只鳞片爪的记载,也如同沧海遗珠。 而剑宫里还存有整部渔阳剑诀。 李月白看到这柄剑,难免想到当初自己练剑的时候,李疏狂深知揠苗助长的道理,李月白若是愿意,就自己去学,他这位做父亲的既不鼓励又不阻挠,但是有一条和他信誓旦旦说过,要练剑得从基础开始,得先把击c刺c格c洗等动作各练个几千次再说,然而那时的李月白年龄不大,终归是没能忍住其中枯燥,从一位剑宫长老手中偷学来了在剑宫之外江湖人趋之若鹜的渔阳剑诀。 后来想想,那时候的李疏狂不是没有看见,只是装作没看见,偶尔目光穿过重重树影,看到那个咬着牙想要练出点儿什么给他这个老爹看的身影,估计也没少无奈苦笑。 所以在最初练剑的时候,李疏狂那位老爹给自己的教导少的可怜,反倒是撞见李月白的剑宫中人,免不得随口指点几句,可惜剑宫里也不全是剑法登峰造极的武林高手啊,更多的是剑法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美貌师姐,或是为了在心仪女子面前显摆而胡诌乱扯的无良师兄,彼此的观点互相矛盾,有怕自己的想法误人子弟的,关键是怕自己误人子弟被师门长辈得知的,最后就推脱李月白该去看某某典籍,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他山之石可不可以攻玉不知道,但他这些年学剑杂而不精的毛病怕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大半个月,那时候的儿童李月白就将这剑诀练出了些样子,一片喝彩声里,只有李疏狂泼了冷水,那时候李疏狂站在原地不动,让李月白尽情来刺,结果轻飘飘用一截树枝就将李月白拦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时候李月白觉得这个父亲严厉,后来才知父亲用心良苦。 那时候儿童李月白和李疏狂拉钩上吊说好了等什么时候他的剑法入了李疏狂的眼中,要在剑炉为他仿制一柄当年渔阳剑仙的佩剑。 可惜这一错就过了十年。 鸣剑山庄的丰老爷子和剑宫有些交情,这柄算不上太珍贵的剑倒是没让李月白费什么口舌,只是李月白将这柄剑拿到手中的时候,竟是奇怪的得心应手。 若要说斩杀曹久一人,自然轻而易举,曹久这些年虽也偶尔修习刀法剑诀一类,但始终无法如江湖人那般下苦心,再加上天赋不佳,仗着资源丰厚撑死了能入三品,可今日要想把曹久拦下,面对的可不是一两个人。李月白在这州牧府中数日,自然大致摸清为曹久卖命的江湖人中,只有曹久四人会分成两队或明或暗保护在曹久左右,而真正的高手重金虽然能收买,却不可能屈尊降贵接受这苦累差事,皇帝老子身边有几个一品高手随身保护李月白是信的,而如今已经是树倒猢狲散的曹家,且不说还有几人还在死心塌地为曹久卖命,曹久还不够资格。 如今,未尝没有机会。 果然李月白剑一出手,立刻就有两人从天而降般立在曹久身前,一个四方脸汉子,人未站稳,就先长刀一甩出鞘,拦住李月白这一击。渔阳剑诀中剑法重视扎刺,多剑走偏锋,所以看起来轻灵奇诡,但和那些文人间流行的花架子大为不同,这一剑下去,这四方脸汉子虽拦住了剑,却眼瞧着剑气如同波浪一般,生生从众人身上扫过,此时莫说是这四方脸汉子,就是曹久与身旁另外一人,都各自一声闷哼,而首当其中的四方脸汉子,胸膛前的衣服已经彻底破烂,胸膛上一道伤口入皮肉半分,渗出血来,这道剑气若是再强上半分,或是再来一道,他就可以身死当场了,这年轻人若是这样的高手,那还有个屁的打头,他虽然是给人卖命的,却也不是送命的!这一刻这四方脸汉子惊惧道,“你竟然有一品?” 李月白面无表情。 曹久身旁另外一人一声冷笑,李月白顺着声音看去,这人竟然是个三十左右的女子,眉眼狭长,眼神中隐约带着几分寒气,她显然看李月白看的更细致一些,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才看起来年方弱冠的李月白有一品的本事,这样的绝顶天才,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不过觉得李月白有些古怪罢了。 在李月白和这四方脸汉子交手片刻,这女子偏偏不信邪,手中剑朝着李月白刺去,虽说招式被李月白拦住,却放下心来,笑吟吟道“狗屁一品,这小子那一道剑气邪门,指不定用了什么手段,你还不快点出手,这小子内力不行,招式倒是玄妙的很。” 四方脸汉子对于李月白那一道剑气仍百思不得解,倒不是说一品高手一定得出剑有剑气剑罡,但一品之下能使出剑气的实在是寥寥,小圆满境界之下能使出剑罡的也是寥寥,普通江湖人才讲究剑术剑招,你来我往大战个三百回合分不出胜负,而真正的一品高手,大多比拼谁的内力深厚,一点也不惊心动魄,往往一招定胜负。 而既然眼前这小子是用出剑气的天才,怎么可能内力不行?四方脸汉子仍对方才那一剑心有余悸,不过此时听了这女子的话,也不好再旁观,也加入战局,顿时李月白压力大增。 实际方才那道剑气,也同样给李月白自己骇了一跳,要说发挥超常什么的理由,初入江湖的游侠儿或许会信,但以从小生活在剑宫的李月白的见识,自然晓得自己的内力必然有些古怪,如今自己的经脉虽然如河流从干涸重新注入新水,但远不如那些真正的一品高手如大河奔腾,顶多算是一条小溪。 只是如今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此时眼前这二人,那男子勉强进入二品,而那女子也只是三品水准罢了,李月白同为二品,仗着眼界的差距,见招拆招,倒是不落下风,更是激进狠辣,招招出手都是追着狼狈躲闪的曹久而去,只是一时也并不好看,倒是那四方脸汉子,先前出手多有犹豫,此时倒是相信了李月白那一道剑气也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也不顾胸膛上伤口,打法越发奔放,竟也叫李月白一时不好招架,方脸汉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今日出门又不是没看黄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碰上一品高手!” 结果话音刚落,眼瞧着一道剑气甩来,这汉子瞪大双眼,勉强转身避过,仍被剑气扫到,方脸汉子整个人凌空翻了个跟头,如同破麻袋一般甩出去,直撞到身后梧桐树上,这方脸汉子头上数片梧桐叶洒落,接着猛地吐出一口血水,狠狠瞪着李月白,眼前这个原本让人不以为意的年轻人尚且保持着出剑的姿势,然而剑气足令一只袖袍鼓胀,细听袖中竟有隐隐嘶鸣之声,实在令人胆寒。 汉子大概是觉得自己遭到了戏弄,眼神愤恨中又有几分憋屈,最后咬着牙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一时半会儿倒是不至于死掉,但确实是无力再出手了。 那眉眼狭长的女子同样吃了一惊,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汗水,想要收手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双剑撞上,却没想到竟然是李月白吃了个暗亏,倒退一步,而这女子却不敢乘胜追击,向后急掠,一时间也不敢和李月白再动手,莫非眼前这人真是那不世出的天才,如今只是在猫戏老鼠? 果然看对面年轻公子冷漠道,“不想死就滚,老子原打算不杀女人,你再拦路可就说不好了。” 哪里想得到李月白此时心里也正在骂娘,这一身内力当真古怪的很,时灵时不灵,眼瞧着曹久就要逃走,耳畔又传来了疾跑之声,想来是府中其余的高手正在赶来,如果这娘们再在这里阻拦,别说斩杀曹久了,自己怕是都要陷入苦战。 这女子看了一眼身后,那位曹久曹大人已经不见踪影,竟然真的收剑入鞘,眨眼消失无踪。 李月白提剑朝着曹久逃走的方向一路追去,路上偶尔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跳出来,也大多是一剑的事儿,不过大多留手,后来更多的反倒是吓唬了,那些普通的仆役家丁哪有那么大的胆子上前? 他李月白终归不是嗜杀成性的魔头,就为了曹久一人将整个州牧府杀得血流成河?他李月白自认为还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而在整个州牧府鸡飞狗跳的同时,一道骑马而来的兵卒也扰乱了铜雀街上的平静,街头卖东西的小贩唯恐避之不及,而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江湖人,则三三两两的跟着,有见识多的,自然一眼看出马上的都是锦衣卫的人,然而首领却不是扬州卫所的那位百户大人,不由得心下狐疑,直到想起那位作为钦差的王鸿王大人身边亦有锦衣卫随行,才了然一笑,如此更舍不得错过这一场好戏,明显如今可是有大动作啊。 在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吴冷刀这位锦衣卫千户面无表情,只是身下马蹄奔跑如雷。 铜雀上放着茶碗的桌面都在震颤。 此时,街头几十个兵卒急慌慌跑来,有的甚至还没穿好衣服,脸上仿佛都明摆着散兵游勇四个大字,可这也不能怪这些人呐,他们平日里维持的就是扬州城内的治安事务,撑死了处理江湖人捣乱,本事一般的江湖人不敢对他们出手,要不被挂上个通缉令被安上个魔头的身份,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本事大的江湖人他们不敢对人家出手,都是有多远躲多远。 于是这帮平日里之管作威作福的兵卒头一次和锦衣卫冲突,只能大眼瞪小眼,齐刷刷的朝着比自己官阶要大的兵卒看去,心里其实已经给实为曹久亲信的上司恨死,要不是怕丢了这养活一家老小的饭碗,早就称病不来了,实际那些心思活络的同僚也确实是这么干的,要不这编制下近百人只剩下了这一半? 这些兵卒里也有领头的,此时被众人盯着也哭丧着脸,恨不得拿鞋拔子朝着众人脸上糊去,这他娘的,平日里这称兄道弟的,看我干嘛,看我有个屁用?可心里这么想,决定却还得做,上司的命令虽说是挡住这些锦衣卫,可难不成叫兄弟用命去填?曹久要完蛋,他们虽然逃脱不了曹久一系的身份,但还不许改邪归正?只是头顶上的官老爷们又不能得罪,这真他娘的难以抉择啊,简直比逛窑子睡觉是选小红还是小翠一样难以抉择,想都选着兜里还他娘的没银子。 终于平衡两方利弊,这帮人达成共识,咱要不是试着挡一挡,阻拦个一时半刻也是尽力而为嘛。 马背上的吴千户不知道这些人的复杂心思,对于这些在天子身边听差的锦衣卫而言,实在有底气瞧不起地方这些比江湖人还不如的老爷兵,连看都没看这些比己方人数还要多上两倍的乌合之众。 马蹄停都未停,只是手下人喊了一声敢阻挠者视为曹久一派乱党,就叫半数兵卒吓得缩了脖子。 仿佛巨石割开潮水,这些兵卒别说阻挡一时半刻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有,就朝着两边散去。有个别反应慢的,被马蹄撞飞踩断腿,在地上哀嚎不止,而再去瞧那一队锦衣卫,连影子都没了。 附近的酒楼茶铺里,无数或隐晦复杂的目光看着这一幕。 在这些兵卒倒地哀嚎的地方不远处,就有一位三十上下一身贵气的公子哥,慢条斯理的喝完了杯中茶水,一句话如同盖棺定论。 “曹久要完了。” “就是不知这扬州的天是不是要变一变?” 而桌子对面的白脸老者则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接着小如黄豆的双眼盯着锦衣卫远去的方向,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怨不得 在外面锦衣卫卷起一阵风波,然而在州牧府的大门前,最先赶到的反而是朱秉这位家将,在朱秉身后,是足有百人的重甲,整齐划一手持长枪,头盔上红缨飘扬如云,显然训练有素,更不要说后面还有三十人的弓弩手。 这可都是州军精锐,在这大兴天下十九州中,扬州一地的驻军数量只能垫底,但要说精锐,却是数一数二,这些重甲士不过千数而已,却是指挥使眼中的宝贝,轻易不肯动用。而眼前这些兄弟,跟着他却是出于自愿,他几个手下,一听说有好处可捞,也都嗷嗷叫着来了,他们虽是州兵,可也没少上战场,有了满身伤疤的功勋,眼里往往既不将这些在后方作威作福的文官放在眼里,更视规矩为无物,大不了回去就被都指挥使一顿臭骂,关上几天禁闭,至于砍头?不存在的。 朱秉对此还是很满意的,曹久那老匹夫如何拉拢人心,但自己毕竟近水楼台,这些人终归还是成了自己的心腹,哪怕在自己手下几人中可能有曹久的死忠,但于大局无碍。朱秉下马,先吩咐一声这些重甲士将州牧府包围,这才吩咐手下去推开州牧府大门,守门的兵卒瞠目结舌,实在是眼前这场面实在浩大,更何况此时到来的朱秉,谁不知道是曹大人身边的亲信人物?这些兵卒且不说要不要拦,这么多人拦也拦不住啊,只能木然让开大门,看着钢铁洪流一拥而入。 眼前花树如烟,前尘往事更如烟,朱秉上一次从这里走过,还是提着给那位曹大人祝寿的礼物,在一帮脑满肠肥的所谓扬州名流之后走过,甚至被几个比自己大不了的同辈中人调侃为“晚辈”。 走廊之上,朱秉双手之上浮起青筋,猛地抽出佩刀,喊了一声曹贼罔顾王法,罪大恶极,杀进去,一个都不要放跑,此时身边不少不知内情的人才惊觉这位所谓和曹久穿一条裤子的家伙竟然是来落井下石!?有打着别的小心思的,原本还能算计些什么,此时形势比人强,考虑到自家性命,也就将错就错了。 许朱秉改邪归正,不许他们也翻然悔悟? 无数丫鬟仆人惊恐逃窜,结果皆被制住,更有一个抱了金银细软想要逃跑的,结果在房梁上看到四面八方的围拢而来的重甲兵,眼头一黑,咬着牙从房梁上跳下,结果崴断了脚,在地上痛苦的哼哼,让路过的朱秉看了一声冷笑。 从几个被吓破胆的杂役口中问出曹久的所在,朱秉带人直冲向后院,然而一眼望去,朱秉却先愣住。 池塘中莲花已经开放,红的妖艳,然而水中已经扔下了两三具尸体,血腥气已经盖过花香,味道刺鼻。 一个白袍公子哥拄剑立在原地,一身白袍已经被血迹染得斑驳,双眼却盯着着曹久,而这位往日里威严的曹大人,头发被割断一半,被逼到假山上,双手双脚的向上爬去,边爬边气喘吁吁。 几十个个弓弩手将手中弩箭对准场中两人。 李月白看着将此地团团围住的弓弩手,再看一眼只要再一剑的事儿就能解决的曹久,无奈苦笑。 李月白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瘫坐在地上道,“朱大人,剩下的交给你了。” 朱秉听出李月白声音,惊疑道,“是你?” 李月白摇了摇头。 朱秉转而看向如今实在不能再狼狈的曹大人,心中一丝快意,却情深意切道,“干爹,快下来吧,假山上凉。” 曹久拿着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将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露出整张脸来,双眼却盯着朱秉。 曹久哈哈大笑。 这个仿佛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老人,将后背靠在冰冷石头上,开口却令朱秉分外不自在,“你看看你们啊,一个个的,我还没死呢,就都着急来落井下石了。江童,性格乖戾不可信,不知所踪好啊,真好,至于冯保?竖子最奸诈!我只要去猜,就知道风声一变他早就将自己撇清,也对,我这棵都要倒了的枯树,哪里还有让你们依附的资格。倒是你,秉儿啊,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惜重金运作让你攀上这都指挥使司的位置?因为想利用你,还是你认为你那一声爹在我心里有多重?老夫当初风头最盛的时候,这整个扬州哭着喊着要认我做爹做祖宗的能从这里排到门外,我看重你,只是因为你和年轻的我真像啊” 朱秉抬头,望着天上的青天白日,喃喃道,“一样的踌躇满志,一样的胆小懦弱,一样的以为自己看穿了一切。” 曹久和朱秉对视。 朱秉听着曹久说的那一句以为看穿一切,忽而遍体生寒,就连握着刀的手都在微微抖动。 曹久看着朱秉,如同看着后生晚辈的恳切道,“你和我当年一样傻,用心想想,你以为我们是为谁做事的?阮家,陆家,还是这扬州数不尽的盐商?你在军中任职,你应该知道,事不关生死,银子总归比拳头好使,两银子的贿赂能叫伙夫一年都能给你的饭碗里多一块肉,但要是真要上了战场,千两黄金万两银怕是也没人肯替你去死,除非,他不得不死。” 曹久笑着看向李月白,正在暗自调息的李月白同样面对曹久咧嘴一笑,不用说李月白心里有着杀人的打算,曹久出口的话更是笑里藏刀,“秉儿,你可得好好想,眼前这个西湖剑宫的小子可比你聪明的多,你想不明白的事他可是要想明白了,你们两个要是都想不明白也好说,可要是谁比谁想明白慢了一步,那他可就得步我这个老夫的后尘了。” 朱秉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有撑不住的弩手先放下了手中的弩箭。 朱秉身后的重甲士呼吸都有些粗重,看向朱秉,等着他做决定。 李月白看一眼曹久,又看一眼朱秉,又何尝看不出来这位朱大人实际心已经乱了?否则先杀上去,哪有那么多的话可唠叨,最不该就是让曹久这老贼开口,能够在这扬州做这么多年封疆大吏的,哪怕只是一个傀儡,也不是没有半点城府之辈,要想把朱秉这种人玩弄在股掌之上实在是轻而易举。 半晌之后,朱秉才开口道,“曹久老贼,何必垂死挣扎呢?圣旨已下,这整个大兴,都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地,与其便宜了那帮锦衣卫,不妨便宜我这个儿子吧。” 接着一挥手,身后弩手复又弩箭上弦,寒光奕奕。 朱秉则伸手去扶似乎力竭的李月白,一脸笑意道,“且等哥哥我拿下这曹久老贼,我们再一道喝酒!” 笑意成了狞笑。 一道喝酒话音落下,朱秉手中刀猛地向李月白捅去,若是李月白在全盛状态自然不惧这一刀,但此时谁还看不出李月白在强弩之末? 然而朱秉却没能真正用出这一刀。 破空之声响起。 一支长枪径直从朱秉身后而来,刺出这一枪的人至少有二品的修为,气机雄浑。 仿佛一道炸雷,朱秉身上重金买来的铠甲在这一枪面前仿佛冰雪消融,崩解成一片一片,最后长枪从朱秉腹部穿过足有半尺,枪尖血红。 朱秉吐出满嘴鲜血,扭过头去,看到刺出这一枪的正是军中相熟已经有六年之久的好兄弟,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幕,朱秉踉踉跄跄,一边吐血一边伸手拔出腹中长枪,鲜血喷涌,带出黄白一片,心知必死的朱秉甚至都顾不得肠子挂在外面,死死抓住刺出这一枪的人的肩膀,用尽所有力气愤怒的嘶吼,“为什么!” 而此人只是看向身后的李月白,忽而单膝跪地。 “扬州死士甲拜见公子!” 朱秉猛地跪地,死死的伸着手打了一个手势,那是杀人放箭的信号,然而这个手势之后,朱秉还是仰头倒下去,溅起一片尘土。 死不瞑目啊。 无数弩箭破空而来,李月白脸色一变。 而身在假山上的曹久,猛地敲在一块山石上的凸起,那座流水潺潺平淡无奇的假山石骤然轰隆作响,缓缓移开一个仅容一人容身的通道。 曹久逃了。 在铜雀街的巷道中,一行数人奔走而来,打头一人是个身着阴阳鱼图案道袍的道人,怀抱一杆拂尘,单看面向却无道家子弟的浩然之气,只觉得面容阴鸷,此人正是身为曹久手下幕僚的孙道长了。 走在一条通往州牧府的捷径中,孙道长轻轻一扫,掐指向身后人道,“我们还来得及。” 在街道的末尾,忽而十余名重甲士拦住了通路。 孙道长心头暗恨,不比江童那个家伙只知道鲁莽杀人,曹久这些年做的事,他知道的太多了,这一场清洗过后,无论笑到最后的是哪一方,都不愿意看着他还活着。 如今这整个扬州,怕是只有他是真心希望曹久活下去的人了,曹久不死,他就永远不至于站在风口浪尖。 更何况对于曹久,他还是万分感激的,没有曹久,像他这般修习符咒养鬼术的道士一定会被那些正统道门所不容,若非坐拥扬州气运他的修为也不会一日千里,想起当年颠沛流离,就是冬日里去哪个人家蹭一宿暖和一下,也会被人打出来,他在最绝境处无数次向老天发问,他们符咒一脉也是道门分支,何以被视作邪魔外道,活该穷死饿死,日日担惊受怕?所以在终于一朝得势之后,拿数十幼儿祭炼他的宝贝小鬼,他也丝毫未手软,哪怕那些孩子和他曾经的儿子死去的时候一般大。 如今看到眼前这些重甲士,孙道长知道朱秉已经反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早和曹大人说过朱秉不可信,果然今日有了麻烦。 想起朱秉,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个性格乖张的江童,原本是一颗极其好用的旗子,只是上次叫他去暗杀那位魔教老者,却不知为何不知所踪,那日他不惜耗费心血掐算了一挂,才隐约算出来江童未死,命星隐晦未明,但想来应该在北方,他曾经一度担忧江童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比如那一战实际是一石二鸟之计,倘若江童死了,他那个对他极其偏爱的师父免不得去找那魔教老者的麻烦,他们可以坐看螳螂捕蝉,再来一个黄雀在后,倘若江童走了狗屎运杀了那老魔头,也悄无声息的替曹大人除去了一个隐忧。 却没想到那位传说中嗜杀成性的老魔头明明打败了江童,却并未下杀手。 而再想起冯保那个杀星,这位孙道长心中滋味莫名,同样是手上沾满鲜血的人物,那个家伙却偏偏有一个可以在皇帝耳边吹枕旁风的表姐,想来是暗中通了消息,晓得他们这一派的人如何倒霉,他冯保顶多是被牵连承担些小过,没有性命之忧。这才前几日笑嘻嘻说家里一个姨娘生了小闺女,他要回乡下老家去看看,明显的要避开这阵风头。对此孙道长嗤之以鼻,莫说是姨娘家的小闺女,就是冯保那几房小妾给他生了自己的闺女,也没见那个胖子上心过。 在孙道长心思变幻的片刻,这帮人已经和眼前甲士接触,孙道长一挥拂尘,暂且抛却心中的愤懑念头,从袖子中捞出一页黄纸,上面用朱砂写了猩红符咒,孙道长念念有词,接着屈指一弹。 那一页符咒飘然而至甲士身前,接着竟然黏在那甲士胸前盔甲之上,那重甲士虽然没见识过,但也知道这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要用手扯掉,然而在五指扯上那符咒的一刻,那纸上鬼画符一般的文字陡然燃烧起来,这甲士被烫的一声惨嚎,接着眼瞧着自己抓向符咒的那只手燃烧起来,半柱香之后连整个手臂都燃烧殆尽,落在地上仿佛一堆焦炭。 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这十余名甲士顿时脚步一滞,见着眼前道人又伸手入袖,连动作都慢了几分。 孙道长再扔出三张符咒。 这下那些重甲士已经学乖了,有了方才那人断臂的前车之鉴,十分明智的没有拿手去抓,而是拿兵器挑开,扔在地上,只燃起了零星火星。 这下找到了应对的方法,这些甲士又压上来。 最拿手的符咒被克制,孙道长气急败坏,拿拂尘扫到身后弟子的脸上,没好气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上?” 这位孙道长现在有两个徒儿,一高一矮,模样都分外丑陋,孙道长杀人,他俩就埋尸,孙道长抢了女人,他俩在孙道长之后还能接着享用,孙道长修炼些歪门邪道,这俩徒儿就在后面拍马屁,可真到了与人硬碰硬的时候,哪里有胆子上,那矮子就先哭丧着脸,“师父,我腿肚子抽筋。” 那高个也紧随其后,“师父,我昨晚琢磨您教我的东西琢磨到太晚了,我这会儿头晕。” 孙道长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再扭头向着后面看去,他原本那句话也不是说过这两个徒儿听的,而是身后这些大价钱收买的江湖人,虽说修为参差不齐,但这些人可都是亡命之徒,还都是惹了大麻烦的亡命之徒,要是没了他和曹久的庇护,怕是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如此才会在这紧要关头也忠诚的很,而他这两个徒儿,分外好用,若非必要他也不想让他们去送死。 如今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刻,这些江湖人对视一眼,皆拿着兵器和眼前的甲士撞上,一时间乒乓之声不绝于耳,孙道长在其中周旋,时不时从袖中掏出几张符咒,给这些甲士也造成了不小麻烦,更是撞大运的将一张符咒贴在了一人脸上,那个甲士活活被烧死,未死之时双手死死的抓在脸上,画面惨不忍睹,就连始作俑者的孙道长都不忍再看,更别说那些江湖人了,看向这位原本以为只是会些小手段的孙道长,任他们早就是亡命之徒,目光里都多了些别的东西。 大概半炷香时间,挡在路上的甲士已经死的死,逃的逃。 孙道长继续掐指一算,给身后这些人指明了方向,一行人大摇大摆的前进,碰上哪个倒霉的老百姓,就是一锤子一斧子的事儿,终于能看到州牧府的大门,孙道长耳朵一动,却听到了轰隆马蹄声。 眯眼向着长街尽头瞧去。 锦衣卫。 孙道长几根干瘪手指轻轻抚着怀中拂尘,脸色阴沉不定,若是不挡住这些锦衣卫,谈何去救曹久,权衡利弊之下,还是曹大人比这些喂不饱的江湖白眼狼们更重要些,大声喊道,“拦住这些人一时半刻,且等我准备秘法,定要将他们都留下!” 这些江湖人看到北镇抚司众人在马上奔袭而来,那一溜绣春刀直晃人的眼,原本都打了退堂鼓,结果听这位出手从没让人失望的孙道长说的郑重其事,顿时信心大增,有人更是望着那传说中的绣春刀露出垂涎之色。 身边江湖人全都朝着这些锦衣卫冲去。 孙道长也却如准备秘法一般,伸出一只手掌,嘴中念念有词,身躯更是颇有节奏的来回晃荡。 似乎在闭眼念咒的孙道长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到眼前血肉横飞,似乎有些不忍。 吴千户纵马而过。 孙道长急喝了一声,一张符咒从袖中飞出。 马背上的锦衣卫千户冷笑,屈指在刀鞘上一弹,腰刀划出一条绝妙弧线,将那一张朱砂黄纸钉在刀尖上,接着来势不减,径直朝着孙道长劈来。 孙道长神情大骇。 道长身边高个的那个徒儿,尚在一旁看好戏,骤然听到师父一声喊,徒儿,小心啊!高个道士莫名其妙,被这一声喊打扰了心神,骤然身后一只手将他一抓,向着那刀锋抛去。 再低头。 刀尖洞穿胸膛,尚在滴血。 心头血。 而自己眼前,恍惚间只剩下某个道长提着道袍飞奔的背影了。 孙道长在跑进转角的时候,倒是还怜悯回头看了一眼,心道,唉,徒儿呦,这当真是怨不得师父我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甲无名 几十支弩箭飞射而来,死士甲与李月白默契对视一眼,接着伸手提起长枪,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再抖动了几下,周遭箭矢就仿佛被枪尖黏上,尽数被挡下来。 此时曹久已逃,李月白没有再隐藏的必要,用剑将零星箭矢拦下,这些重甲士倒不是实力差劲,只是群龙无首,剩余的几个头目又都各怀心思,几乎没怎么阻拦一左一右突围而出的李月白二人,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就摆脱了身后的重甲士,再看眼前的院落,已经一片狼藉,就连院中养着几尾锦鲤的水缸,也不知被谁打破,碎瓷片之中,几条寓意富贵吉祥的鲤鱼嘴巴一张一合,鱼尾死死在地上拍打,仿佛想要跳起。 李月白叹息一声,从一地碎片的白石地面踩过,接着沉默看向远处。 李月白实际正在琢磨曹久那密道可能通往的地方,哪怕传闻中皇宫大内有一条最长的密道,也不过是从中横穿过紫禁城,这州牧府中的密道是曹久暗自挖出来的可能性更大,哪怕可以一年又一年滴水石穿,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能挖出州牧府之外就不错了,东西向都是各个达官贵人的府邸,即使是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交情,怕是也没有人此时还想摊这趟浑水,就算万一有人真咬着牙和曹久坐一条船,以曹久那老家伙胆小怕事的性子也绝对信不过。如今只剩下南北走向了,北面房屋多低矮破败一些,巷道错综复杂,住的都是些贫苦人家,而南向则有寺庙戏楼,街道四通八达。 顺手在墙头给孟双刀留了一个记号,李月白闷着头穿过州牧府的南门,死士甲跟在李月白身后,这位除了那一声拜见公子半箱再无半句话的汉子此时才开口,有些狐疑问道,“公子有把握?” 李月白惜字如金道,“七成。” 死士甲脸上狐疑之色未去,想来仍不明白李月白为何半点没有犹豫走向这边,要知道一人要是想躲藏,州牧府北面错综复杂的小巷藏人可比眼前能并排跑马的街巷容易多了,如今街面上乱成如今这个模样,普通的百姓大多躲藏起来,也就几个胆大的,还在探头探脑张望,看到李月白的一身鲜血也凛然不惧。 原本的繁华景象一时有些冷清,街边儿卖胭脂水粉零碎耍物的摊贩仍在,摊贩的主人却大都藏起来了。 二人疾掠过大半街巷,一无所获。 人流渐渐密集起来,州牧府那边发生的混乱显然还未殃及到此处,李月白一身白袍染血,再加上剑锋猩红,开始有不少百姓惊叫着躲开。 李月白这时才停下,从后背上取下剑匣,从中拎起一块鹿皮擦拭染血的剑锋,苦笑解释道,“北面那些街巷虽然更利于躲藏,但以曹久的性子,不一定敢去,要知道那里可不少贫苦人家,不说越是贫贱人家越是邻里和睦抱团,曹久这面生的家伙在那里显眼不说,万一要是那些人里再有被这位曹大人坑害过的,到时候可就乐子大了,可到现在也没能找见人,是曹久那混蛋当真跑的这么快,还是我错了?” 原本都要败兴而归了,李月白转过街角,忽而看到某个手持拂尘在街巷里左顾右盼的道士,不是孙道长是谁?李月白不由得嘴角勾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的就是如此了,李月白向着身后比划了一个嘘声,死士甲心领神会,同样放轻脚步。 二人悄悄缀在这装神弄鬼的孙道长身后。 且说这孙道长甩开了锦衣卫,正四处掐算曹大人的所在,在街巷中几处辗转,终于望着眼前的戏楼,眼前一亮,正要小跑着上前,忽而看到从街巷里闪出来的李月白二人,看出了来者不善,再想到是自己将这二人带到此处,气的脸庞抖动,二指却缓缓探入袖中。 一道黄纸符飘然而至。 死士甲挡在李月白身前。 黄纸被枪尖钉在地上,无火自燃。 死士甲冷笑道,“先过了我这关!” 李月白则冲向戏楼。 戏台上正演一出《梧桐雨》,身段妖娆的白面花旦翘起兰花指,眼波流转,媚眼如丝,嗓音更是凄凄婉婉,但叫人骨头都酥了,“偏不是上列着星宿名,下临着尘世生。把天上姻缘重,将人间恩爱轻。各办着真诚,天心必应,量他每何足称。” 花脸的正末字正腔圆。 “妾蒙主上恩宠无比,但恐春老花残,主上恩移宠衰,使妾有龙阳泣鱼之悲,班姬题扇之怨,奈何!” 李月白从戏台一旁走向幕后,看戏的人群虽然好奇哪里杀出李月白这么个货色,可在这一座戏台上可是看过了大风大浪,直把李月白这一身血色当成了哪里的戏服,把李月白当成了戏班子里慌慌张张的新人,倒是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反倒是戏台上的众人看到这么个不速之客神情错愕,白面花旦与李月白擦身而过,仍旧在唱,“我把你半亸的肩儿凭,他把个百媚脸儿擎。正是金阙西厢叩玉扃,悄悄回廊静” “咿呀” 最后一句音调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 长袖一抖。 花旦手中有匕首。 李月白翻转剑匣,匕首在剑匣上撞出一道火星,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李月白将手中剑匣用力一推,可怜这千娇百媚的花旦被撞上肚子,直直向着戏台下面飞去,直到从地上爬起来,仍拿着一双桃花眸子狠狠的盯着李月白,弱柳扶风,梨花带雨,要是个人都得愧疚方才的出手,可惜了,李月白一眼看到此人的脖子上的喉结,果然是个男人,于是实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 戏台下已经大乱。 李月白看都没看这花旦一眼,径直用剑尖挑开戏台后的帷幕,有正画着妆的戏子惊叫一声,让开来路,李月白一路前行,直到走到后院里,看到无数新洗的戏服挂满了院子,姹紫嫣红,随风飘荡。 在视线的尽头,一个满身狼狈的老人坐在地上,这位往日显赫哪里会将个江湖人看在眼中的州牧大人,看到李月白的身影,竟然惊恐的瞪大双眼,转身就逃,甚至徒劳无功的将挂在头顶的戏服都扯下来,试图阻拦李月白脚步一时半刻,李月白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追在这位曹大人身后。 满地破碎的戏服堆成一条路。 在这条路的尽头,气喘吁吁的曹久终于不跑了,站在原地,任凭李月白手中剑指着后背,曹久转过身来,哈哈大笑。 原本还是万分狼狈的曹大人一身衣服无风自动,这位大人用手沾了唾沫抹去脸上泥土灰尘,而周身气势却一直在攀升,从普通的武夫到三品,从三品再到二品,直到最后接近一品才停下。 若是旁人,以二品面对一品早就胆寒,李月白却一拍剑匣,从中取出另外一柄剑,可以回答曹久先前的疑问,这剑匣中共有两柄剑,或者说只有一柄半,这一柄尚未完成,甚至说只算是毛坯,重剑无锋,只能走大开大合的路子,与渔阳剑诀中的轻灵奇诡背道而驰。 对面曹久看着这一柄剑同样神情古怪,不知为何李月白为何要换剑,而且用重剑的人,大多是臂力强悍之辈,而李月白这身板,如何与臂力强悍不搭边。 只是李月白才记得,在那剑宫通天塔上,看到李疏狂一剑斩开月华,满天清辉洒落,该是何等的震撼。 李月白提起剑柄,面无表情道,“这才是家学。” 这一剑再是如何玄妙。 在外人看来也就是一剑而已。 一剑之后李月白倒退了三步有余,咬牙咽下口中翻涌而来的血腥气,李月白冷冷看向对面,心中遗憾这一招月下相逢再是李疏狂从不外传的绝学,只可惜自己实力实在不济,自己那老爹在小圆满的境界就敢与天地之威对抗,而自己二品境界都打不败接近一品,可能天赋这种东西,实在是没办法和老天爷找理去。 李月白尚不满意,哪里晓得对面的人更是震撼,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方才那一招绝对不是投机取巧,不过二品实力之下,却有气机如潮水如月华连绵不绝,无穷无尽,要不是李月白二品的实力实在勉强,气力又被连番的追逃损耗大半,他此时就是陨落在那一招之下都有可能! 如今周身气机都在翻涌,其实也并不比李月白好受多少。 李月白笑道,“这就是你的实力?” 对面人用不同于往日的腔调说道,“总比你这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二品强多了,早就听说西湖剑宫珍藏了无数武功秘籍,你这位少宗主,怎么恢复了实力才是这等货色?” 李月白脸庞抽搐道,“有意思?” “曹久”仰天一笑,身上衣服一抖,气机散去,原本的身躯塌陷下去,接着再在脸上一抹,原本那个落魄狼狈的曹久曹大人就已经成了白面书生。 李月白一剑劈在地上,石板的地面上被划出一道鸿沟,片片碎裂的石板炸裂开来,朝着书生轰去。 白面书生一脚踩在地面上,比石板碎裂的速度要快上一线,向后疾退,直到站在十丈之外,这才拎着铁笔,阴恻恻一笑。 李月白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道,“去你大爷的!” 白面书生眼珠一转,难得露出几分友善的笑意。 李月白在心头苦笑,果然曹久与这魔教的渊源十分复杂,这帮魔教中人利用他李月白一回只是为了杀了曹久,为民除害?那是街头流传的侠义小说里的写法。 李月白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早该想到的,你这易容的手段,怎么都和戏班子里变脸的绝活有些关系,再说一般的戏楼里,可不会有袖子里藏着匕首的花旦。若是再想多一点儿,曹久和你们也该有些关联,我之前在那州牧府中的吴英俊,也是你吧?要不你们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把柄被曹久拿住了,不惜在这个关头还要救他?” 白面书生终于不再无动于衷,语气放软道,“曹久和我们的交易,已经两清,今日之后,你要是看上了他的项上人头,随时去取,我们要是碰见了,指不定还能帮一帮你的忙。” 李月白将剑收入剑匣,孙道长来到这里的时候曹久十有八九就在此处,此时被书生这么一耽搁,怕是早就跑出了十里地外,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李月白背过身去,临走之前挑衅问道,“你就不怕西湖剑宫来平了你们这些魔教余孽?我啊,可就是人们口中出身实在不能再名门正派的侠义人士了。” 白面书生则反唇相讥,阴恻恻道,“好心提醒你,姓孙的那个老道手段比别人看到的要多的多,你那位死士,可不一定能讨得便宜,你要是再慢上一会儿,见到的可就是一具尸体了。” 李月白变了脸色,他始终不是心如铁石之辈,与这书生的胜负可以来日再论,如何都不会对手下的生死无动于衷。 在戏楼之外,孙道长被眼前死士甲拦住,心中先默念了一声曹大人对不起了,接着欲转身逃走,一杆长枪却突然落在脚下,险些刺中脚面,孙老道朝着后面一跳,一捏拂尘,脸庞带笑道,“好汉有话好说。” 死士甲冷笑,手中长枪挽了个枪花,出手丝毫没有留情,在这扬州的这些年,他又何尝没有听过眼前这位老道士的名头?要论起无恶不作来,曹久都要甘拜下风。如今就是公子不发话,他也要将这道士斩杀于此! 孙道长看到死士甲全力出手,悲愤万分的喊了一声欺人太甚,跳着脚就要逃跑,死士甲拎着枪乘胜追击,就要刺中这老道的刹那,忽的见着老道陡然转身,眼前拂尘猛地放大,不知是马尾还是丝线的东西在眼前拂过,不知是拂尘中还是老道袖中烟雾,死士甲忽的双眼剧痛,眨眼间不能视物。 双眼中流出血泪。 孙道长站在当地,看着没头苍蝇一般四处挥枪的死士甲,阴恻恻一笑,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几张符咒,正要将这几张符咒抛洒出去,猛地被枪尖扫过头皮,半数头发已经被扫掉,额头上留下血来,披头散发的孙道长跌倒在地上,一身冷汗,看向瞎了一双眼却仍旧追着他不放的死士甲,心头暗恨。 死士甲提着枪再欲杀来! 不小心着了这老家伙的道儿,费了这一双眼,死士甲反倒心中一片清明,这天下间,总得有豁出性命也要去做的事儿,他这条命就是抛在这里又如何,但一定要为公子留下这老道的性命! 孙道长一咬牙,掏出这一张黄纸,接着却是自己喷出一口心头血,蘸着鲜血写就着一道符,鲜血比朱砂更猩红,如何也不像是正经手段,接着这老道一扣腰间几寸长的白玉葫芦,塞子拔掉,葫芦中却是冒出一阵黑气,被那一张鲜血符咒牵引,径直向着正站在中央的死士甲扑去。 死士甲看不到眼前的诡异一切,只突然间汗毛乍起,下意识挥枪阻挡,黑气中一声尖叫,接着却是死士甲全身爆响。 老道望着这一幕,神情快意,最后又吐出一口血来,用手拍了拍白玉葫芦,语气温柔说了声,“归来, 归来。” 身后的死士甲已经软倒在地上。 孙道长接着消失在街角。 而等着李月白走出戏楼,就看到外面一片狼藉,这个才表明身份的死士,倒在地上已经生死不知。 李月白走上前去,看到在这顷刻间面貌全非的死士甲,沉默着将此人的头颅放在自己的膝上。 死士甲吐出带着内脏的血块,双眼血泪缓缓流下,问道,“是公子吗?” 李月白只是回答了一声嗯,轻声道,“你要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做不到的,我也想办法。” 死士甲伸手招了一招,示意不用,嘴角分明是想笑,只是在这一张脸上显得分外难看,死士甲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只是要为宗主给公子带几句话,公子要是有什么事要做,有什么人要杀,那就去做,那就去杀,既不用担心某些个江湖人,更不用担心来自朝廷的阻力,因为宗主永远会站在公子的身后,西湖剑宫也永远站在公子的身后” “最后,只是遗憾不能再为公子挡剑了。” 春风吹拂,却仿佛是来自远方的呜咽。 戏楼里又有唱腔。 最后李月白轻声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李月白分明看到,这一刻死士甲的双眼中分明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光彩,这个将死的男人,眼底却有温柔,他没有开口,然而李月白却不由得在心中问,他是否也有父母妻儿?是否也有精彩的过去?是否也有留恋的事留恋的人?又为何忠心于剑宫?又如何成为死士? 李月白望着远处,沉默不语。 死士甲安详闭上眼,用尽力气道,“我无名,公子就记住我叫甲无名吧。” 气机断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老道张黄柳 秦淮河边上来了一个白袍老道,白须飘飘,最显眼的是那双目犹如晨星一般,举止动作之间步不踏尘,实在是高人风范。 有在河边招徕生意的阿姆,瞧着这老道长都摇头一声叹息,以她阅尽男人无数的眼光,自然看出这老道士年轻时候必然有一副能迷死无数姑娘的俊秀皮囊,如此人中龙凤,却他娘的偏偏出家做了道士。也就是她的心里没多少普通人对道家真人的敬畏,才敢如此胡思乱想,至于周围的百姓,则在琢磨这是哪处道家圣地的真人来游历人间来了。 这老道走进附近的茶摊,要一杯碧绿茶水,浅斟慢饮。身后约莫十几岁年纪的小童儿怀抱着棋盘,额头上点了一颗红痣,圆圆一张脸庞模样讨喜,尤其是头上那两个发髻,让路过的孩子都想伸手去抓一抓,这小童儿也不恼,从衣袖里掏出几颗糖来,那几个胡闹的小孩子就都乖乖听话了。 有观察仔细的,会觉得这小童儿看人的目光却不像是孩子在看大人,像什么呢,这个也过了大半辈子自认为识人无数的过路客也说不好,只是忽然想起前些天尼姑庵里一个活菩萨,想到这里这过路客又笑了,只是十几岁的一个小娃娃,如何能有菩萨的悲悯?呵呵一笑,只当自己想差了,收拾了东西,离开茶摊。 随着日头升起,周围渐渐热闹起来,有人注意到这在茶摊上的老道,忐忑问一声道长算卦?老道眯眼一笑,示意这客人坐下,正是家道不顺的茶客也有着试探眼前这老道的心思,什么都没吐露,要知道如今也不是没有口才极好的骗子冒充道家真人,骗去大笔银子。不过旁人瞧着这老道只三言两语之后,这位茶客就对这位佩服的紧了,老道说好了二两银子,这位生活还算富裕的茶客毫不在意的掏出了五两,临走时候千恩万谢。 茶摊上的人越来越多,行走江湖的,还是五湖四海各个不知名道观的道士居多,真正的道家真人,普通百姓那是一辈子都指不定无缘一见的,此时听说秦淮河畔的茶摊上来了一位算卦相当厉害的道长,不少人都找来,有算前程生意的,有问姻缘的,更有怕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妪,说什么要算一算自己家丢的一只老母鸡。 老道来者不拒,不问算什么,只论先来后到,不过收的银子各不相同罢了,那个问家族中生意的,老道狮子大开口要了三十两,而那个来算老母鸡的老妪,老道之要了两文,一杯茶钱都不够。 茶摊的老板看着往来的人群一脸喜色,这等的口干舌燥的,谁不得喝上一杯茶水?那是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位老道长占着喝茶的地方给人算卦收钱,可惜了就说这天底下哪有一直掉馅饼的时候?这老道才算了十卦,就说今日的挂已经算尽,接着就带着身边的小童走远了,茶摊老板硬着头皮上前,问道老道长明日还来喝茶吗? 老道没有说什么,倒是身边的小童儿和煦一笑,回应道这得随缘。 茶摊老板有点失望。 老道二人在人群里穿行,走到无人的拐角,那生来一副悲悯相的小童儿才开口问道,“那老妪家的母鸡分明被邻居家抱走,先生,你为什么说那母鸡是被黄鼠狼叼走了?” 老道伸手摸了摸那小童儿的头,说道,“那邻居家的是一对孤儿寡母,五岁的儿子发了烧生了病,才偷了一只鸡。老妪一家认为邻居是个寡妇十分晦气,老妪家中的儿子却又对那寡妇有点意思,有些事啊你能看到,有些人啊你却不懂,要真是叫那老妪晓得自家的老母鸡是被邻居寡妇抱走,十有八九会有血光之灾,我若今日不在这里算卦,那老妪也只是怀疑,不会生事。” 老道士感慨道,“这因果纠缠,终归可都得回到我身上,只换来两文钱,你说值还是不值?” 小童儿目光平静,跟上老道的脚步。 正午时候,老道和身后的小童儿登上一艘画舫,画舫主人是个懂诗情画意的,画舫四周皆有雕栏,船上挂着绿色帷帐,而帷帐中有悠扬声音传来,有懂得音律的,隐约听出点儿什么,再找人一打听,才算确认了那船上的果然是如今的狮子楼那位红絮姑娘,也不知那船上是哪家公子 ,竟然请得动这位如今风头正盛的扬州名妓? 说起来还是陆家那位少爷游学归来,和一帮扬州的风流士子在这秦淮河上吟诗狎妓,顺带着重新评了一回“秦淮八艳”,原本在榜上几位多是相貌身材一流的美艳女子,但陆大少爷哪里是普通男人的眼光,毫不留情给了两个已经是绝世尤物的名妓“艳极而俗,才情欠缺”的评价,往日有着这秦淮八艳之一的名头,得吸引来多少一掷千金的富商巨贾?于是不止那两个名妓哭鼻子抹泪的喊着要去跳河,就是那女子身后的老鸨龟公这些日子都哭丧着脸。走了旧人总有新人,这次重评的秦淮八艳之中,除了一位年方十五的新人之外,最大的赢家就属于狮子楼这位柳红絮姑娘了,陆家公子评的是“人淡如菊,曲艺无双”八个字,要不是这位红絮姑娘比起周围的红牌年龄稍大了些,否则借着这阵风势去争一争这八艳之首都有可能。 可哪怕是八艳第六,也足够让无数公子哥化作狂蜂浪蝶,以至于如今红絮姑娘的身价水涨船高,一般的普通富贵人家,要想见到柳红絮一面都十分困难,更何况让红絮姑娘亲自登船奏曲? 直到偶然间画舫主人掀开帷帐,旁人惊鸿一瞥之下才看见一张比前些日子评出的秦淮八艳绝不逊色半分的美貌面孔,只是看装束神态,却分明是个男人! 若是李月白在此,自然会认出此人正是当初遇见的那个自称易水寒的小魔头。 此时易水寒在柳红絮身旁蹲下,信手撩拨琴弦,重弹了一遍方才柳红絮的曲子中的一段,虽然不比柳红絮的造诣之深,但只这听这一段,这琴技也算不得差了。 易水寒目光盯着琴弦,却是与老道说道,“老师您的谋划奏效了,西湖剑宫那个纨绔子已经入了这棋局,锦衣卫来晚了,曹久已经逃了。” 老道微微一笑道,“你有怨气?” 易水寒咬牙切齿道,“幼稚。” 老道苦笑一声,自然明白这一声幼稚说的是何人,说起来,那个出身远超一般世家公子哥的书生对自己这徒儿还是一番真心呢,只是洞察人心如他,都不说能稳稳猜中书生行事,不仅仅因为那书生是个乖戾之徒,更因为人心中一旦没了枷锁,其实早就不在红尘之中了,他又如何掐算?反倒是那书生无论如何行事,分寸还是有的,这些年轻人之间的赌气讨好,争风吃醋,他这么一个老家伙,哪里还应该去掺和? 老道转而低声道,“锦衣卫的无功而返,不仅是书生插手,未尝没有那位王家雏凤的意思,王鸿哪里是丁点成绩就满足的人?曹久不死,有的人才更加寝食难安。若是心中无饕餮,王家凭什么成长为庞然大物?这位王家雏凤,倒是从王家的生意场上学来了不少道理。” 易水寒沉默不语。 老道接着道,“如今这一盘棋下去,第一要看曹久能不能逃,庙堂和世家不愿看他活下去,江湖就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他八成是要跳出这天下了,他想从海上逃去东瀛?我们是坐山观虎斗,还是驱狼吞虎?打压这些世族是皇帝的决心,也是王鸿的野心,可龙椅上那位,未尝不知道,这一来他也要壮士断腕,失去些什么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自古以来的道理喽。天下皆乱,我们才可火中取栗,接下来我们反倒是要看看西湖剑宫那位公子哥,他先登堂入室,入了皇帝的眼,接下来才是我们的机会。” “要想斩了别人大龙,自己先得化龙啊。” 半跪在地上的柳红絮,拿着眸光悄悄打量蹲在自己身旁的易水寒,这位狮子楼的幕后东家实在神秘,她在狮子楼中几年,见过这位东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要说第一次见面,看到易水寒这美貌面孔就连她都忍不住面红心跳,然而几次贴近接触,就比如如今这般距离,易水寒蹲在自己身旁,雪白脖颈清晰可见,她柳红絮终归是个女人啊,这么几次下来,她如何察觉不出这位神秘东家其实同样是个女子? 然而这并不能减少柳红絮心中恐惧,尤其易水寒与老道的对话并没有刻意避开她,就越发让她觉得遍体生寒了,那日遇见那说她曲中春色有秋声的公子哥,原来也只是眼前这可怕老道棋盘中的棋子吗?究竟是何人竟然是打算将这些往日她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玩弄鼓掌之间? 柳红絮不敢去想了,心神激荡之下,不小心拉断了琴弦,柳红絮未敢发出声音,只死死咬住嘴唇,而手上已经被锋利琴弦划出了血珠子。 老道只轻飘飘的看了柳红絮一眼,就连老道身后站着不动的小童儿,眼光中都半点波动都无,直到易水寒扭过头来,做了个手势,让她先退下,柳红絮才如蒙大赦,双手怀抱着古琴,款款退出船外。 易水寒一手扶着船舷,看着柳红絮下船的身影,背对老道。 老道士似乎看出了易水寒心中所想,轻笑道,“你如何看待西湖剑宫那位公子哥?” 易水寒不屑轻笑道,“纨绔而已。” 老道士悠悠叹息,“分明一纨绔,却有人追随,有人效死,就哪里还是普通的纨绔,更何况天下气运,此人竟独占其九!” 易水寒一双美目猛地瞪圆,显然难以置信。 扭过头来,不是看向老道,而是看向老道身后的小童儿,名为玲珑的小童儿眸光清澈,与易水寒平静对视,易水寒嫣然一笑,缓缓走近,却是猛地伸手揪了一把这童儿的头上发髻,小童儿脸上表情惊愕,然而这惊愕表情还未散去,又发觉那一双手又捏在了自己脸上,于是这小童儿只是拿呆愕表情看着眼前的易水寒,反倒比一般这个年龄的少年人更显得有趣。 易水寒仍没放下那一只捏着小童儿脸蛋的手,轻笑问道,“你帮姐姐我也看看气运如何,最不济也要看看魔教的气运,虽然我不知为何一出生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魔教妖人,也不知魔教为何成了一个如此势微的烂摊子,我也不愿先辈留下的东西消失在我手上。” 最后易水寒的语气就是唏嘘了。 玲珑看向易水寒,先生说他有第三只眼,轻易不能睁开,才在他眉心点了一颗红痣,可那只眼睛却仿佛心眼,虽然不及睁开时候看的清楚明白,这芸芸众生的轨迹,却仍旧如同繁杂的丝线蜂拥而来,与他缠绕在一起,他并没有想去看眼前这独特的女子的那条线,可只心念一动,那条线却分明显现了出来,容不得他不见。 易水寒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年人忽然双眼流下泪来。 易水寒心中有些凄凉,脸上却没有悲色,轻抚着袖中剑锋道,“不看就不看了吧,毕竟过去了这么些年,魔教早就该死了。” 她没有去问玲珑这是自己的气运还是魔教的气运,她与魔教的气运是缠绕在一起的,因为她姓楚,名盈,在这个世上,已经是当年那个叫万人唾弃的大魔头楚雄山唯一的血脉遗留了。 老道最后下了船。 小童儿依旧跟在身后,依旧抱着一个老旧棋盘。 老道在水岸边驻足,看向远处。 岸上有腰间挂着剑的少侠朝着这水上的游船指指点点,穿着藕色衣衫的姑娘这赌气在少侠腰间掐了一把,两个人嬉笑打闹,老道看不见这二人的嘴型,但也大概猜的出来,方才那位少侠哟,怕是胡吹大气说某某一天定要包下一艘顶大顶豪华的游船,带那藕色衣衫的姑娘好好游览一番这秦淮河上景象,而身旁姑娘,哪里不晓得眼前人是什么货色?自己都穷的叮当响了,还整日做着成为天下第几高手的白日梦,自然不信这家伙真有本事给自己包下一座游船,可嘴上不信,心里却是甜的,就像是自己早就知道眼前这个家伙一辈子恐怕都是一个普通游侠儿,可选中了他,这一辈子就打算陪他浪迹天涯。 就在那游侠儿看着的顶豪华游船上,一掷千金的富商巨贾,身边是环绕的莺莺燕燕,手边美酒,是足足窖藏了几十年的美人醉,价值不菲,却被倾倒进河中。 站在码头上,有几十里相送的文士墨客,凉风瑟瑟,那只瞧见一个背影的文士,是在说千里之外再无故人还是在说天下谁人不识君? 人生百态呵。 老道说了一声,走了,回家了,小童儿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再招摇过市,算命的幡子已经收了起来,毕竟今日的卦已经算尽了。 直到回到那个门前有两棵黄柳树的家里,老道士坐在藤椅上,摇摇晃晃,哼起不知是哪年哪月写下的诗句。 “天高秋去也,日淡红霞晚,面饼粗茶旧棋盘,老树遒枝犹剩一只蝉” “人事不可断,星辰不可参,天下为局谁做子?手谈罢了抬头明月寒呐。” 此时老道也在抬头,看到天上若隐若现的星辰,双眼中却是比星辰更亮的眸光,璀璨的仿佛不该来自一个人生迟暮的老人。 如今不少人知道他这个神机妙算的老道张黄柳。 可这天下啊,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的士子张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不想杀人,不得不杀 北风镇是个小镇子,总共几十户人家,距离最近的大城还得几百里地,年轻气盛的还有心气去闯一闯江湖,而镇子里上了岁数的老人,半数一辈子都没能走出镇子,也就端着一碗老茶,坐在门槛上,听往来的江湖人说道说道外面的事,在这整个镇子的唯一一间酒馆里,金刀门的师兄弟们正在侃侃而谈,这一趟生意难得的安稳,去北方一趟收获不菲,头一次领着师弟师妹们出来的大师兄也是面上有光,唯一的遗憾是小师妹说着想要看雪,可惜了在北方盘桓了十几天,最冷的日子里天上都没能飘一片雪,如今已经春暖花开,更是没半点希望了,这位金刀门的大师兄想,这样也好,明年的时候八成还是他带着师弟师妹们来北方做生意,到时候师妹再跟着,多好。 有人说起路上的拦路匪,酒桌附近的老人小孩齐齐惊叹,而金刀门大师兄心中只是轻轻一笑,那两个路上碰见的,只是饿到没饭吃的拦住蟊贼,哪里值得这么大肆炫耀,不过这位大师兄也没阻止这些师弟的吹捧,好面子是人之常情,但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晓得的,要说在整江湖,金刀门只是不入流的小帮派,他这位在金刀门中看似风光的大师兄,比起那些出身大门派的人中龙凤也是云泥之别,所以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大城里,金刀门出门做事都还得小心翼翼,不过在这里的小镇里,一说是大半个江湖帮派,已经是整个镇子都惹不起的大势力了,就连小酒馆的老板上酒都带着几分讨好,更不要说昨日一位村镇中的姑娘给他送酿的米酒,他只问了两句话那姑娘家就脸庞通红,娇羞跑远,他向人打听,才知道这里给男人送酒是表达情愫的意思,拿了酒的男人只要再把空酒坛放在门前就代表了接受,想起那个模样说不上如何可人但却带着一份山野间独有的活力的姑娘,这位金刀门大师兄心中过意不去,却无法接受这份好意,他实在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整个金刀门都知道他心中只有小师妹一人,自然不可能再招惹别的女子。 想起小师妹,金刀门的大师兄环顾了一眼,却没能找到心中在意女子的身影,甚至发现就连听着他们讲路上趣事的镇子里小孩子都少了几个,转身走出酒馆门外,听到一阵叫好声,目光注意到远处的山坡,看到那里一个白衣白马的身影,正将手中的长枪耍的眼花缭乱,被一帮小孩子簇拥着,小师妹就站在一旁,笑容灿烂,虽然这位金刀门的师兄知道师妹看的并不是马上的人,而是那匹叫春风的白马,仍旧叫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自从遇到那位叫江童的家伙,金刀门的大师兄就觉得事事不顺心,虽然两人见面一开始的交谈并不愉快,但他也当真以为这家伙确实是想要一道去北方,才十九岁的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还能是什么恶贯满盈的人物?更不要说这家伙孤身一人,能对他们这金刀门一帮人能有什么威胁?所以这家伙说什么要跟着金刀门一起,他虽然心中有几分不快,也并没有说什么。师门长辈说过,在外头他这些师弟师妹不懂事,但他决计不能摆出帮派的名头来耀武扬威,与人和气就是与人方便,谁能保证不会阴沟里翻船? 然而直到与门中一位师妹谈话,他才算是明白了这个家伙的心思!说什么白马不卖,却要追着小师妹来北方,一路上行事古怪,分明是要吸引小师妹的目光,此中心思还不是一目了然?听到这里,他这位金刀门大师兄恍然大悟,悔不当初,要不是已经默许了这家伙跟着金刀门,他又实在不能在一众师弟师妹面前出尔反尔,当初就应该一口咬定这家伙定是不怀好意,他这个大师兄就是拼了一条命去也不能让江童这家伙靠近金刀门十里之内! 如今是什么都晚了,好在如今这趟生意做完了,他们也都要赶快赶回金刀门,他倒是看看这个叫江童的家伙有没有脸跟着他们一道回门内,要是他灰溜溜走人自然不必说,要是他还有这个胆子,对小师妹平日里就颇为关怀的师门长辈一定要这家伙好看。 在此地盘桓了半日,也到了该离开北风镇的日子,众人收拾行囊,赶着车马,一路向前,仍旧穿了一身翠绿衣衫的小师妹坐在那一匹“春风”的背上,这白马通人性,对这位旧日主人并不认生,平日里除了江童谁要是摸一把就要耍脾气的跋扈白马乖巧的仿佛小家碧玉,扭扭捏捏让绿衣少女坐在背上,时而扬起蹄子奔跑如飞,却比一般的马跑的更平稳。 江童吹了个哨子,白马停下,轻轻踏着蹄子,马背上的绿衣少女伸手抚摸白马柔顺的鬓毛,望向面前掩映在高山密林里的山路,不无忧虑的问跟在自己身后的江童,“喂,你说我们走这条路真的会平安无事啊。” 江童提着长枪,丝毫不介意眼前的少女一路上都是用“喂”来称呼他,抱着胳膊咧嘴一笑道,“当然会啊。” 少女摇头苦笑,不冷着一张脸的江童,实在连高手的气质都没了,仿佛是哪里跑来的性格古怪的小弟弟,说的话哪里能可信?少女一边觉得不能相信这个家伙,又不知为何什么事都想问一问他,因为这是大师兄第一次带着他们出来,对这里的道路不熟悉,昨日他们还是找北风镇的人问了路,往来的客商常走的那条距离要远上不少,捷径倒是有,可惜了山高路险,还有一伙山匪拦路打劫,她和师姐们当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惜了才喝酒吹嘘过的师兄们都脾气暴躁,镇子里一个老汉忧虑说起那些山匪,年前就抢了自己家的米粮,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这下就连心软的师姐都看不下去,轻易就改变了立场,她在这金刀门中虽然是小师妹,或许是家中变故的缘故,看待事情远没有这些第一次出来的同门师兄师姐们乐观,若是这山匪那般好剿,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个不入流的小帮派来行侠仗义?只是没想到最后连一向沉稳的大师兄,也最终同意,说着这样能早些日子赶回去也好。 好在金刀门再不入流也是有名有姓的江湖帮派,她那些师兄脑子里也不都是浆糊,提前查探了消息,那处山寨的位置巧妙,号称一线天,车马要想从那条路上过去无论如何都避不过那些在外面盯着的小喽啰,听说要是队伍中没女眷,只要交上一成货物的银子就能从这条山路上过去,毕竟匪有匪道,倒不至于赶尽杀绝,要是给人逼得情愿绕路百八十里地也不肯靠近,这山寨里的人也是得不好过,只是近两年听说山寨里头目在物色压寨夫人,有女眷的是万万不可从这里过了,否则多少银子都不好使。 再有就是整个山寨据说有三十人,高手却少,毕竟能入流的高手都不屑于这种穷哈哈的山寨,只有山寨里两个头目有点功夫,听说老大是个独眼,老二是个斜眼,十分好认,几人晓得了劫匪的情况,金刀门这一众师兄弟就定下了剿匪的计划,金刀门内倒是有几个身手不俗的女子,但金刀门这一行不缺人手,自然不打算让这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冲锋陷阵,只说让他们待在山下,等着他们斩了那劫匪二人的首级再上山,至于江童,虽说心里不服气,可这位金刀门的大师兄也能看出来这位大概是身手不差,这山寨上三十来个喽啰,想来这家伙对付个不成问题? 只是没想到江童并不领情,理由更是死皮赖脸,说自己的白马看上了脚下这一片的草地,吃完再去,绿衣少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就连身后的几个师姐,也都掩面轻笑,倒是缓和了不少紧张气氛,好在这一路上早就见识了江童的特立独行,对这一匹通人性的白马,更是喜欢的紧,听说是小师妹家道中落之前收养的白马,如此相遇,也算是缘分,有一两个心思复杂些的女子,更是不介意在江童和小师妹之间推波助澜,毕竟要是小师妹跟了别人,大师兄也只能绝了心思。 只有金刀门这位大师兄心中憋屈,江童这颗老鼠屎一路上炫耀枪法,他倒是想要看看这家伙的“真才实学”,可说什么等马吃完草,怕是黄花菜都凉了,他自恃身份,决定不再和江童计较,带着一帮师弟向着山寨杀去。 山寨之上,两个头目吃完了一顿酒肉,拎着大刀走出山寨大门,早在金刀门这行人进了山寨下的镇子,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消息,若是在附近的村镇没有几个眼线,他们怎么能每年恰好在山下刚收成最富裕的时候恰好去劫一票大的?镇子里金刀门的年轻人们在纠结,其实这山寨里的山匪也很纠结啊,听说这金刀门里有不少女弟子?要不要去劫上一票?可这一帮人人手也不少,会不会损失过大?他们倾巢而出去镇子里掳人会不会太张扬了点儿?万一闯下的名头太响亮,让他们背地里送给县太爷的银子都不好使了怎么办? 好在这些年轻人果然是年轻气盛,只需要镇子里的眼线小小一挑拨就要杀上山寨来,他们兄弟二人在这里经营得有二十年,晓得哪条沟里有毒蛇,晓得哪里的溪水不能喝,杀人越货的闲暇时间还得用在山中弄陷阱暗器来打发,曾经因为天黑了去附近撒尿,这山寨里都死过俩倒霉被自己陷阱阴死的喽啰,如今莫说是这些个初入江湖的年轻人,就是某个成名高手,一不注意之下都能弄个灰头土脸。 在这帮金刀门的年轻人杀上山来之前,寨子里的这些人反倒差点先打起来,起因是山下的喽啰的送来的消息,说这金刀门中有个女弟子模样足有九分,那叫一个水灵,送消息的喽啰都心痒的舔了舔舌头,被独眼老大一巴掌扇在了地上,掉了两颗牙,独眼老大说的话说的十分有道理,“你嫂子你也敢觊觎?” 小喽啰自然不敢发话,捂着脸幽怨站在一旁,老大的话非常有道理,方圆二十里,所有模样九十分以上的娘们,全都是他嫂子,可除了那顶水灵的姑娘,还有好几个,总得能分给他们一个吧?要知道老大都娶了八个压寨夫人了,年前玩死了一个,还剩七个,剩下的几个也是二当家的禁脔,都有一个特点,都是他嫂子,每天看得见吃不着,再这么下去,弟兄们真得拿寨子里抢来的母猪泻火了。 独眼老大托着满是络腮胡子的下巴,也觉得自己抢了这么多压寨夫人有些过分,于是不介意大棒之下给个甜枣道,这次的娘们多,除了那九十分的娘们,剩下的挑出两个打赏给你们,那要看谁这次表现好,杀人多,于是斜眼老二不干了,哥哥你上次可是说这次再抢到女人就轮到我了,不能因为这娘们模样俏就就出尔反尔啊,结果也被独眼老大赏了一口唾沫,得了一句骂,你个斜眼,还能看的清模样俊不俊? 一帮喽啰没忍住笑,要说玩娘们,还是二头目更令人佩服的紧啊,山寨里的老人都晓得,当初这山寨不大,没胆子抢女人的时候,二头目憋不住没地儿泻火,哄骗了个瞎眼老太太,套麻袋往床上一放,蒙上脸,灯一熄,照样玩了大半宿。 一帮人吵吵闹闹,直到金刀门的众人都要上山,也没讨论出个结果出来,还是老大在酒桌上一拍巴掌,哐当一响,桌子上的烧鸡都吧嗒一声都从盘子里跳出来,独眼老大说的话语重心长,都是一个寨子里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几个女人,至于吗?好汉就是得喝酒吃肉抢女人,先把女人抢来了再说,我这个老大啊不仅讲情分,还讲道理,到时候你们一个个站好了,让人家女子自己挑不就行了。 大头目和二头目领着一帮兄弟们埋伏在树丛里,山高林密,半点声息都无,果然见着金刀门这帮年轻人上了山路,却唯独没见到那些娘们,独眼老大冷笑一声,一扭头,吩咐弟兄们先去抄了这帮人后路。 金刀门的年轻人已经能看到远处在晨光熹微中的山寨,亮着两三盏灯火,除了两三声狗叫,远远看去连山寨大门前的喽啰都没能见到,看了眼天色,这帮年轻人心中对这帮山匪就更加不屑了,这个时辰还在睡懒觉,能是什么厉害货色,大师兄打了个手势,一帮人一拥而上,然而直到走进山寨中,才发现这里竟然空无一人,有心思简单的师弟,一脸喜色,说道看这山寨也不怎么样嘛,莫非是听说了我们金刀门的名头,都吓得落荒而逃了?这位金刀门的大师兄,至少不像这位师弟这样异想天开,推开山寨大厅,火盆里的炭火还带着零星火星,放着酒菜的桌面一片狼藉,显然这些人离开不久。 大师兄面有忧色,事出反常必为妖,若是这些山匪早就知道了他们上山的消息,大可以从容离开,从饭桌上如此匆忙,莫非是的哪里突然来了肥羊,让这帮人迫不及待,倾巢而出?可这附近的村镇,哪里值得这帮人大动干戈,忽然想起还在山下的师妹,金刀门的大师兄喊了一声糟了,顾不得继续在山寨中搜寻暗室地窖,惊惶冲下山去,然而还未走出多远,从山道一侧的石头后面突然出来一箭,直朝着面门而来,这位金刀门大师兄出了一身冷汗,这一箭角度巧妙,又是在他猝不及防之下,就是他这位大师兄险些着了道,要是身后这些师弟,就是这一下,就哪里还有命在了? 刚喊了一声有敌人,果然见着不少山匪从中跳出来,大多凶神恶煞,手拿大刀手持长剑的都有,更有拿着弓箭的山匪在某个阴影里放冷箭,轻易不肯露头,就这接触的片刻,大师兄就听到身后传来两三声师弟们的惨叫,他们空有一身金刀门好刀法,可惜了江湖经验实在不足,这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能找到冷箭是从哪里而来,就被撂倒,生死不知,不少人仓皇向着林中躲去,结果一通噼里啪啦声响,不知是跌落了猎人的陷阱还是撞上了什么人,接着又是手中长刀跌落,一声声惨嚎。 只有少数的几个平日里练刀辛苦颇为师门看重的弟子稳住了阵脚,这位大师兄毕竟身手不是寻常山匪可比,斩杀了两个冲上来的悍匪,刚想去追,就见着这帮人滑不溜秋又跑向了密林深处,论熟悉地形他们哪里赶得上这些山匪,追丢了人不说,又有两个师弟被暗算倒下,这位金刀门的大师兄急的眼睛都红了,心道都是这帮热血上头的师弟们,说什么非要来剿匪,哪里想得到人家根本不讲究江湖道义,净是些下三滥手段,然而这里还在焦头烂额,接着又遥遥看到山下的火光,山下隐约也有刀兵之声,顿时眼前一黑,就看这些山匪敢分兵两处的做派,哪里是只有三十人的样子? 此时也晓得怕是被说山寨消息的人坑骗了,心中又担忧师妹的安危,甚至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朝着山下冲去。 且说在山下,独眼老大看到在水面停靠的车马,仅剩的一只独眼透过树丛看到在水边鞠水的绿衣少女,春心萌动,再看马车附近,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本就是金刀门的不入流弟子,路上还吃坏了肚子,病恹恹的模样,看样子能不能提起刀来都是问题,至于江童,由于正在给白马刷毛,再加上那一张稚嫩面孔,不出意外被当成了马夫,独眼老大连第二眼都没有多看,反倒是那几个女弟子,怎么也是江湖中人,想来多少也有些手段,得小心为上,想到此处,独眼老大也不隐藏了,干脆带着一帮喽啰从树丛中跳出来。 本来此时应该已经被剿灭的山匪突然出现在此处金刀门的女弟子们吓得花容失色,有心思复杂的师姐厌恶看向这些山匪,那种觊觎的目光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想到自己有可能落到这些人手里,顿时神色惊慌,金刀门本来就不是那般规则森严的门派,抛弃同门虽然会被鄙视,但总好过自己深陷险地,已经想着自己先跑了,可惜了还未行动,就被又从背后跳出来的斜眼老二吓了一跳,再看山上,不知道多少山匪隐藏在山中? 独眼老大是个实在人,伸手摆弄了一眼脸上的眼罩,好心提醒道,“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别想着跑了,你们上山的人有点厉害,弄死我几个兄弟,要不我还打算放你们一码的,可是如今我死了兄弟,你们总得同情同情我吧,我看啊,把你们这些美娇娘赔给我就刚好够了。” 金刀门的师姐里有人呸了一声,色厉内荏道,怕什么,和他们拼了!一时间这些女子倒也同仇敌忾,独眼老大一看,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啊,弟兄们上!就是得稍微下手轻点儿,别弄死了哪个美貌娘们,到时候不够分。 独眼老大刚跳起来,身边忽然响起了轻飘飘的声音,独眼老大被吓了一跳,看到先前的那个“马夫”抱着胳膊,一本正经问,“你觉得这是一匹好马吗?” 独眼老大一愣,愣神了片刻,才骂了一声好马你大爷!然而刚给大刀举起来,就听着那马夫年轻人打了一声唿哨,先前还迈着小碎步闲庭信步的白马猛地扬起四蹄,明明一只畜生,双眼中却仿佛有杀气,直接撞到了这独眼老大的身上,这独眼老大怕是最倒霉不过的山匪头子,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突然发飙的白马撞飞,在地上翻滚了两个圈,才从地上灰头土脸的爬起来,一杆长枪已经扼住了咽喉。 结果丝毫不出人意料,只几个呼吸的时间,前一刻还耀武扬威的山匪全都死的死,逃的逃,这些山匪可以仗着人多欺负这些人江湖经验缺缺的年轻子弟,却如何能在杀人如麻的江童手中占得了半点便宜?更不要说他江童有个天下第七的师父给他喂招,单轮本事也能在魔教老魔头的手下撑住十几招,若不是这帮山匪送上门来,他都不屑于向这帮人出手。 同为亡命之徒,独眼老大在江童的身上看到一种杀气,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魔头,这些年也杀人无数,掐死过半大的孩子,也屠过一家十几口人,可看到马背上人的漠视眼神和周身杀气,他突然不由自主的抖如筛糠,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和眼前人比起来,实在可能是个好人。 江童骑着白马,轻轻走到脸色依旧苍白的绿衣少女身边,缓缓道,“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后,我不想再杀人。” 跪在地上哀嚎的独眼老大和斜眼老二心中顿时燃起希望。 绿衣少女眸光中多了些不同的东西。 然而下一刻江童冷冷道,“然而,他们不该吓到了你,我不得不杀!” 白马上的年轻人长枪扫过,看着这两个悍匪人头滚落,金刀门的女弟子险些喜极而泣。 此时才赶下山来的金刀门大师兄,看着在马背上潇洒出手的江童,再看着白马之前的少女,就算是把眼前这桩事当成故事来听,也是好一出英雄救美啊,心中不知是如何滋味,只是颓然站在原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船上老儒生 临安城外的码头上,一艘十几丈长的大船正在停靠,船主人做的生意不小,往来各个城池之间,这一船货物就能赚上几千两银子,河运不比海运,少有遇到大风大浪翻覆的危险,不用和老天爷争饭吃,真正需要考虑的反倒是打通各个关节,比如河运衙门之类的关键地方,一定要有人脉有关系,否则按照现在商道上的默契,谁不带上些不太见的了光的东西?万一要是得罪了什么实权人物,保准一查一个准,这艘接下来去往扬州城的船上,自然也有,比如替某些达官贵人带的前朝字画,来路就不怎么正当,不过有一项东西,私盐,船主人是不敢碰了,谁不晓得最近扬州的私盐案闹得沸沸扬扬?要说起来,船主人心道还是他好人有好报啊,这些年他的交友广泛,庙堂之上也有几个知心人物,原本他看着一些人做扬州的私盐生意赚的银子,那叫一个眼红啊,差点儿也去贩卖私盐了,不过幸好朝中有人专门给了他提点,说这生意八成是要出事,他才悬崖勒马,如今听说书人讲扬州牵扯进私盐案子里高不可攀的朝廷命官都死了十几个了,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出了这一桩事,船主人更是坚定了要多结交各地好汉的决心,这不听说临安本地一位大儒去外地省亲,正好顺路,特地为这位孙姓大儒留下了一张甲字头的船票,分文不取,这几百两银子不赚并不可惜,孙老先生年轻时候入职翰林院,后来虽潜心著书,与江南一带的士子儒生仍有密切往来,不说半数士子见到这位老先生要行晚辈礼,就是当今文坛几位风头正盛的人物,见到这位老先生也要称一声师兄,两年前这位大儒又与几位好友合著了一本写前朝历史的《前史通鉴》,据说在文人之间反响很大,船主人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不会以为能靠着自己年幼时候私塾里学来的两三本基础典籍就能和这位老先生谈古论今,但只要老先生收下了自己的船票,这份人情就算是种下,不求着这位老先生知恩图报,只要笔下留点儿面子,不要像几年前一般,一位文坛巨擘,见着给人刺绣的女子,心生同情,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写“穿针无日夜,五指皆沾血”倒是无碍,可不该把倒腾苏绣的商人都骂成黑心骗子啊,竟然引来一帮血气方刚的江湖游侠儿来行侠仗义,老想着将那些好好做着绣工的女子带出苦海,让做这些生意的同行苦不堪言。 只是船主人没想到的是,老先生不是自己上船,还带了几个弟子,老先生倒也通情达理,掏出银子说这几个弟子的船票自己付了,不过对船主人而言,送佛送到西,几百两都送出,哪里还在乎总共几十两银子的普通船票,只是如此一来,船上的位置不多,船主人也只能叹息一声,捏着鼻子去得罪几个普通船客了。 起锚的时候,一个腰间佩玉的青年文士上船来,正望着滔滔河水羽扇纶巾谈笑间,却被告知这船上已经没了位置,怕是要他们兄弟二人挤一挤,眼前这位不用说,就是当初打劫李月白反被捉,又在西湖剑宫好吃懒做大半年的张不三了,此时张不三扭头看一眼正在一步一晃踏着甲板上船的那憨货,脸色好比吃了黄连,要是如花似玉一大姑娘,张不三倒是很想在一间客舱里挤一挤,可这憨货,别说那站在哪里哪里不敞亮的身板,就是晚上这憨货的呼噜,就能叫人欲仙欲死,这哪里能行? 张不三继续轻摇羽毛扇,看似是说给身后憨货,实际是说给围观的人群道,“你觉得哥哥我,岂是会为五斗米折腰的人?”船上管事这些年跟着老爷走南闯北,什么样的泼皮无赖没见过,只是老爷心肠好,如今又是自己有错在先,仍旧心平气和商量道,“那给您再减两成船票钱?”张不三摇头。 “五成?” 张不三再摇头。 管事嘿嘿一笑,接着一挥手,从船上不知哪里就跳出几个大汉,张不三骇的向后一跳,这下仍旧是轻摇羽毛扇,不过说的话却是十分没皮没脸道,“我看五成就挺好。” 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的管事无奈苦笑,这些小钱都不用经过老爷,他就可以应了,这青年文士看着不可怕,主要是跟在眼前这青年文士身后的汉子,看着得有三百斤的体重,别说打人了,就是朝着谁身上一压,弱不禁风的家伙都能一下子嗝屁了,再使着一对寒气森森的双锤,怎么也不像是个好惹的货色,而至于他身后这几个大汉,哪里是雇佣的江湖好汉?而是在船上搬货的苦力,空有一身力气,真要打起来,还不一定鹿死谁手,真要打输了就不用说了,就算是打赢了,万一失手伤了人弄死了人,还得给自家生意惹上一出官司,不值得,所以干脆也借坡下驴,只是心里,难免对这前一刻还嚷嚷这绝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青年文士多了几分轻视鄙夷。 等着张不三和身后憨货走上甲板,附近仍有几个见到那一幕的人朝着张不三指指点点,身后曾化名李四的大汉额头上青筋暴起,朝着身后一瞪眼,吓得一帮人一趔趄,不敢说话了。 人人都说他是憨货,可是他觉得自己并不傻,比如现在在船上,就不能随手杀人,除非哥哥发话,关键是杀了人不好跑,否则就冲着这些人看向哥哥的眼神,就想把这些人全都一锤子一锤子砸死,他不是嗜杀之人,但他就是看不得哥哥受半点委屈,他一个大男人,想起张不三哥哥为他做的一切都差点红了眼睛,当初打劫西湖剑宫那位公子哥,他贪吃误了大事,事后醒来,才知道就是这位哥哥为了在那位公子哥面前救他一命,不惜服毒,从此以后就得为剑宫走狗,更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得一颗吞下剑宫的解药,否则就会毒发身亡。 初入江湖之前,家乡父老都说江湖中坏人最多,憨子啊,可莫被人利用了啊,所以他心里一直加着点儿小心,只是没想到第一个碰到的竟然是张不三哥哥这样的好人,在这剑宫半年,每次他从山下挑水劈柴上山,在剑宫书库前看到张不三,都觉得哥哥始终在闷闷不乐,别看他是个憨子,他懂的,哥哥那本是搅动天下风云的天之骄子,在这西湖剑宫给人卖命哪能快乐的起来?而这份不快乐,还不是因为他?可他嘴笨,每次想要把感激的话说出口总是被哥哥打断,反倒是哥哥摇着羽毛扇,说着不关他的事,他被感动的泪眼汪汪,他憨子虽然不是啥成名人物,但也是响当当的好汉,从那时起,他就决定这条命就卖给张不三哥哥了,人生能得此知己,死又何憾? 憨货拎着铁锤,凶神恶煞,反倒是张不三用羽毛扇轻拍了一下一只铁锤,轻声说,放下,张不三又看向水面,语重心长道,“哎,憨货你不懂啊,高风亮节者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实际指不定六斗就折了,哥哥我啊,厉害就厉害在早就知道我肯定是要折腰的,还不如算算几斗米折腰较为合算,那管事说完免去五成船票之后就要叫人给咱哥俩轰下船了,说明这五成就是底线了,至于面子算什么,这天下间的俗人都是这类想法,不用去理,倒是你啊,真当哥哥我怕了那几个普通壮汉?你信不过自己,还信不过哥哥的实力?一只手,打趴他们十个,不成问题。” 身后憨货点头如小鸡啄米。 客舱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席棉被,莫说张不三不想和这憨货挤在一起,就是这张床也不一定撑得住,张不三躺在床上睡懒觉,这憨货倒是有自知之明,找了个地方,双锤一放,两腿一岔,席地而坐,原本还想瞪着眼睛熬过去,不过熬到后半夜,径直歪着头睡着了,张不三从睡梦中被呼噜声惊醒,生无可恋爬起来,刚走到甲板上,正好看到隔壁一人出来,青衫方巾的老儒生同样的黑眼圈,也站在甲板上,怕不是睡不习惯,也是被那憨货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吵醒。 二人相视苦笑,张不三心中却更是过意不去一些,老儒生却没在这方面计较,从怀中掏出本圣人典籍,低声诵读,或许是看着张不三也是文士打扮,便觉得亲切些,碰到书本上某处字小眼花认不清楚,将书本递给张不三,问道,这位后生,来帮我看看?张不三就将这些字一一辨认出来,再转告给这位老儒生。 二人相谈甚欢。 张不三钻出船舱,结果一眼看到老儒生正捡起被扔在地上的书卷,用手轻轻拍去上面尘土。 张不三看到远处的几个士子身影,方才在房中听到了他们的争执,早已晓得事情缘由,不过是这老儒生听说那位大儒在这船上,想要拜见又实在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够,这才想通过那几名弟子引荐,可那几个弟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哪有理会这么一个半吊子儒生的心情,将老儒生的文章批评的一无是处。 老儒生捡起书卷,看到张不三这位船上的邻居,蹲在地上苦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其实是杀猪的,年轻时候啊,我也一心求取功名,可惜了直到四十都未能成,家里老母亲咽气以前就念叨着让我赶紧将个姑娘娶回家来,好继承香火,我那时候落魄的很,也没什么人看上,就碰到个杀猪人家的闺女和我看对了眼,不过真到成亲以后就得想着怎么养活一家人,读书卖字都不成,只好捡起她家里杀猪的手艺,如今再将这一身行头穿起来,说起来都有些不习惯了,年轻时候,总想着这辈子读书人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满脑子都是治国安邦的策略,到了如今这岁数,才懂得儒家圣人把修身二字放在最前面的道理,可惜啊,晚喽。就是我这辈子都仰慕船上这位老先生的文章,要是得见,求教一两句,才是此生不虚。” 张不三看向远处那几个年轻士子嬉笑玩乐的身影,轻轻一笑,摇着羽毛扇子道,“哥哥昨日不是说要邀我吃酒,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请哥哥吃酒如何?” 老儒生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张不三莫非是想借着酒安慰自己一番?可自己都这个岁数了,哪里真能记恨那几个年轻士子?有些事情想想也就过去了,不过张不三提起来,也就应下,却没想到等到了晚上发现在座的,竟然有那位心中一直敬仰的孙老先生,一度坐立不安,张不三靠着一个西湖剑宫客卿的身份,才得到了船主人的接见,张不三身边的憨货埋头吃东西,给一向讲究的孙老先生看的大为失望,张不三轻摇着羽扇,装模作样的说了几声敬仰,接着一扇子拍在憨子脑门上,恨铁不成钢道,“这憨货,在剑宫时候就把李宗主珍藏的顶尖云雾茶当零嘴吃了,全天下一年的产量也不过二两啊,还有一两要送往皇宫大内,我罚他在外头跪了一宿,这憨子还不长记性,让各位见笑了。” 西湖剑宫那位宗主,本就是临安城中的人的孙老先生如何没听说过?甚至还有几面之缘,江湖上都传说这位宗主武功高强,但对于文坛人物而言,皆知那位宗主风雅极妙,博古通今,听说眼前这位客卿身边手下在李宗主身边都能如此放肆,孙老先生不得不坐直了身子。 直到张不三吹嘘道他此次外出,李宗主如何如何挽留,如何想要与他把酒言欢,这位孙老先生的态度就不是尊敬,而是有些惊恐了。一双老花眼盯着张不三这张脸看了几遍,心里疑惑更深,要说文坛上的年轻人物,能胜过他这一把老骨头的也不是没有,但眼前人,实在是没有听说过啊,莫非竟是哪里避世不出的卧龙雏凤? 也就是孙老先生终归是个读书人性子耿直,实在没敢去想天下读书人中竟然出了张不三这么一个败类,摆明了剑宫的身份之后还敢信口胡诌。 张不三见铺垫的差不多了,这才将老儒生的文章装作是自己的文章递过去,要老先生品鉴,要说文章水平高低,孙老先生还是一眼看得出来的,那位老儒生有功底,但笔下文章确实在不是上品,否则也不会被孙老先生几位弟子批评的一无是处,可如今孙老先生心中虽狐疑,却想着能叫李宗主入眼的人物,文章岂能如此简单?于是绞尽脑汁,倒是真帮这文章想出了些深意,倒是叫饭桌上正儿八经的作者本人听的目瞪口呆。 等着宴席终了,老儒生跟在张不三身后,伸手攥着书卷,脸色变换不停,直到半晌之后,才释然一叹,接着大笑一声道,“我啊,还是不如杀猪去!” 张不三会心一笑道,“这才对了。” 身后憨货这才跟上来,用手指头去扣塞了的牙缝,问道,啥对了?张不三一扇子拍在这憨货脑袋上,这才又意味深长道,“这船做的对了,这饭也吃的对了,吃完了饭还有独门解药,饭后一颗正好啊。” 看着张不三从怀中掏出一颗解药,这憨货眼圈又红了,三百斤重的一个大男人,险些流下泪来,张不三看着眼前这憨货,终归有些过意不去道,“要说拿毒药控制人的手段,李月白那般的脾气古怪的公子哥倒是真有可能会用,但李疏狂是什么人,这半年来,无论是与赵破虏的一站而胜,还是以雷霆手段将刘家那位爷孙驱逐出剑宫,哪里是会用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呐,更不要说我们兄弟俩的实力,怕是都不入李宗主的眼,给我们毒药控制我们,就一个意义。” 憨货不明所以问,“啥意义?” 张不三看着憨货摇头叹息道,“浪费啊。” 憨货仍在挠着脑壳。 张不三信手一弹,一颗小小的丸药,在手心中滴溜溜旋转,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水中,给憨货看的大为紧张,张不三这才将这颗丸药又攥住,扔进嘴里,自顾自道,“十全大补丸,不吃也浪费了。” 哪怕憨货反应慢了半拍,此时也反映过来,当初是被李月白骗了,顿时跺着脚恨恨道,“哥哥既然这不是毒药,那我们为啥还要给西湖剑宫李家父子卖命?” 张不三语气淡然道,“你不懂,正是因为这不是毒药,我们才给李家父子卖命。” 憨货一头雾水。 站在甲板上的青年文士依旧是轻摇着羽毛扇,只是这次的笑容胸有成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无家之人饮茶如饮酒 扬州城外的老柳树下,几个年轻游侠儿驻足,踮起脚,想要看到扬州城的影子,想起城中茶铺那喝一口清凉到心里的茶水,都带着些迫不及待,最近大半个扬州未降下半滴雨水,这天上日头就像火烧一般,关键是闷热,在外面待的久了,一身臭汗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几个大多是因为一时兴起行走江湖的游侠苦不堪言,几人找了柳树下的阴凉处蹲下歇歇脚,一个高瘦游侠儿脱了鞋甩出不小心进去的咯脚石子,身边都是臭男人,倒是不用担心被哪个小娘子瞧见面子上不好看,这高瘦游侠儿拿着手指头搓着脚丫子,走了十几天的路,这脚底板上已经结了厚厚老茧。 周围的几个年轻人全都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转过身子,要不是这柳树下的绿荫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怕是都躲远了。 高瘦游侠儿将才搓过脚丫子的手指放在鼻孔下,刻意嗅了一嗅,没好气扭头道,你们什么意思啊这是?明明不臭嘛!看着周围人打死也不信的神情,高瘦游侠儿露出生无可恋表情,揉了揉肩膀,舒服躺倒在柳树下,看向身边唯一一个没刻意避开的青年人,心道还是孙青最好啊。 要说这个自称叫孙青的年轻人还是他们一群人中刚入伙的一个,前天他们几个游侠儿路过一处庄子,见着人家果树上果子长得好,商量着去偷摘几个果子再跑路,结果谁知道负责望风的那个家伙不靠谱,去拉屎耽误了大事,被庄子主人看见了,就因为几个果子,放了两条大狼狗在后头那叫一个穷追不舍,一帮人原本还想埋怨的望风的那个家伙,可向着后头一瞅,就属望风的那个家伙最惨,一边跑还一边提留着裤子,直叫人不得不怀疑,这家伙解手之后屁股来不来的及擦? 这帮人正在狼狈逃窜,碰上了的一个人走在路上的孙青,也没见着这位孙老哥干什么,只抽出背后的棍子轻轻比划了两下,那两条大狼狗就灰溜溜跑了,给一帮游侠儿看的心悦诚服,直问孙青以前家里是不是养狗的?负责望风的那个,险些被那大狼狗一口咬掉屁股,没啥东西可表达感激,从怀里掏出几颗新鲜果子,递给孙青,结果不出意外被人拆台,被问了一句你刚才莫不是拿着这只手擦的屁股吧? 望风的哥们瞬间就急眼了,跳着脚喊着,卧槽你娘的狗蛋,你哪只眼看见的?最后还是孙青这高手兄伸手接过果子,说着我信你,给望风的那个家伙感动的泪眼汪汪的,就要拉着孙青入伙,以后大家一起偷看模样俊俏的小闺女,再一起去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多好啊,孙青倒是没拒绝,不过却说只能几天,等到了扬州城,就和大家分开,这两日里他们也一道下河捉了鳖,一道偷看寡妇洗澡被人追,想着马上就要分道扬镳,实在有些遗憾。 瘦高游侠儿捡起地上一片叶子放在鼻子上,一边吹着气一边有气无力道,“孙青啊,你说以前没行走江湖以前,听人说那些人行侠仗义,不用说当事人亲身感受如何,就是我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听来都仿佛是大热天饮了一碗冷水,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可真等着自己走在江湖上了,才晓得原来行走江湖c要先在泥土中摸爬滚打,哪有什么快意恩仇?净偷鸡摸狗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老实人孙青目光看着附近田地里干裂的土地,语气平和道,“指不定想要去快意恩仇的还很羡慕能偷鸡摸狗的。” 瘦高游侠儿心道孙青你真是个老实人啊,在树根下蹲起来,双手比划了圆,苦笑道,“那怎么能成,等着我老了给人吹嘘这段日子,总不能说做过的最牛掰的事儿是昨儿个在水里捉了只大王八,这么大。” 瘦高个游侠儿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一位好兄弟一脚踹出去,背后声音传来,“净瞎几把扯,那老王八是你捉上来的?明明是我。” 早就见惯了这些人一路拌嘴打架的孙青也不见怪,没那个闲工夫浪费力气,仍旧一动不动在树荫底下乘凉,直到瘦高个游侠儿看来是打赢了这一架,洋洋得意回来,又蹲在孙青旁边,在孙青背后那柄拿着白布重重缠绕的长剑上多看了两眼,这一路上,除了最初的那次出手,都没见着孙青将这柄剑拿下来,最初大家还以为白布包着的是根棍子,后来才晓得是柄长剑,要知道对于这些穷的叮当响的游侠儿而言,普通的铁剑都得好好攒一笔银子才敢考虑,要是自己有一柄,那还不得天天背着招摇过市?哪里忍得住像孙青这般裹的严严实实? 对于这柄长剑,这帮好奇心旺盛的游侠儿还想再打听,不过一路话都不多的孙青只说是家传,就再没吐露半个字,只是这帮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游侠儿晓得了孙青的脾性,知道他不会计较,就喜欢没事瞎猜,原本有猜这柄剑是孙青指不定从哪个铁匠铺子偷来的,才没敢让它见人,就连老实人孙青都翻了个白眼,至于什么走在路上捡的,半路杀人越货夺来的,就更没谱了,怎么看面相如此老实的孙青也不像是个会杀人越货的嘛。 不过此时,听闻了一桩消息的瘦高个游侠儿又有丰富联想了,不乏酸溜溜道,“哎,不知道鸣剑山庄你见识过没有?就那山庄大门,那叫一个气派啊,不愧是有着当今江湖上最顶尖剑炉的名门正派,我二大爷家的儿子的亲戚家的一个朋友听说在山庄里有个差事,我们原本想着进去着,结果那天他大概是不当值,要不好歹得进去瞧一瞧才不枉行走江湖这么一遭,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特别隐秘的消息,你猜怎么着,听说有个外地青年人,孤身上了鸣剑山庄,不知许下了丰老爷子什么条件,竟然拿走了鸣剑山庄二十年未曾动过c排名第一的那柄太玄,名头这么大的剑,我是不惦记了,只是要是知道是谁,咱们说什么都得去见识见识啊,哎,孙青你说你也一直背着柄剑,要是那柄太玄多好。” 说着瘦高个游侠儿又伸手摸了一把被白布包裹的长剑,在这燥热的天气里,这柄剑却冰冷刺骨,瘦高个儿打了个寒战,再去摸却又觉得没什么,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老实人孙青面无表情,“真是啊。” 瘦高个游侠儿嗤之以鼻,伸手轻推了孙青一把道,“呦,老实人都不老实了,你以为我们真信啊?不过兄弟你这么一直背着这柄剑,什么时候出手,也让兄弟们见识见识?” 孙青望着远处,沉默不语,幽怨的琢磨,怎么说真话总是没人信,这天下啊,原来还是有和贼婆娘一样不讲理的人呐。 等着在柳树下歇息了片刻,一帮路上遇上的游侠儿和孙青也该就此分开了,背着一柄白布包裹长剑的孙青,一个个和这些人招手话别,尤其看着沾了唾沫抹在眼皮下假装掉泪儿的瘦高个,孙青轻轻一笑,这帮人们呐,一个个装的仿佛生离死别一样,他还不知这些游侠儿实际心里都在惦记着赶快进扬州城里长长见识,再不济的也在算着兜里有多少银子,够不够找地方快活一番。 老实人孙青很少像如今这般由心而生的笑过,如此正好,萍水相逢,都是江湖远行客,想着来日哪里的江湖再相逢总比当真是生离死别来的美好的多,孙青则又一个人背着剑,路过小路旁的茶摊,在茶摊上,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城头。 茶摊上的茶客并不少,大多是结伴而行,有人是从扬州城中来,有人是往扬州城中去,于是忍不住都在互通些消息,一个人背着剑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孙青显得有些另类。 孙青端着茶碗,轻轻吹去上面的碧绿浮渣,耳畔声音杂乱,但总的来说大都在讨论两件事,一是扬州沸沸扬扬的私盐案,还有一件则是江湖上大家喜闻乐见的稀奇事,听着耳边好几声说起鸣剑山庄c太玄剑的窃窃私语,孙青摇头苦笑,倒不是因为自己就是大家口中那个神秘青年人,而是之前瘦高个儿信誓旦旦说这是特别隐秘的消息,现在想想,能叫这帮游侠儿都晓得的,哪里有可能特别隐秘? 孙青喝一口茶水,侧着耳朵细听,旁边有人提起阮家,听说阮家那位曹夫人已经回了娘家,深居简出?听说反倒是阮家的大公子也学陆家那位风头正盛的公子哥,在春风楼里请了一帮文豪吟诗作赋,附庸风雅? 孙青骤然面无表情,低头看向碗中茶水,碧绿的茶沫在碗中浮浮沉沉,怎么也吹不干净,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孙青有些烦躁,他轻轻的晃着茶水,想起了在缘来客栈当店家的时候,缘来客栈之前的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性子直爽的绿林夫妻,看到他的第一面就说想让他给他们当女婿,可孙青自个儿觉得,他实在是看不上贼婆娘啊,人胖还不减肥,没见识还不讲理,在缘来客栈里那么久,想来只是他不能在那对绿林夫妻外出生死不知的时候扔下贼婆娘,就说她一个人败家的那副样子,要是他不看着些,一年半载的缘来客栈就得给她败光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孙青莫名的心情开朗了。 身边的茶摊老板在吹嘘这茶叶是清明前才采摘下来的茶叶,老实人实在看不过去了,拿着胳膊轻轻捅了一下正洋洋得意的茶摊老板,小声对着面前茶碗道,老哥,你这拿陈茶掺和新茶就很过分了,陈茶还不是去年的,还是前年的,这就太不讲理了,茶摊老板听到了身边的碎碎念,心里咯噔一声,这做生意的,就怕在关公门前耍大刀啊,同时心里有有点来气,倒不是因为孙青,而是他这个虽是陈茶,但上次去收购茶叶,茶庄的人说这茶叶只放了几个月,难道是他被骗了?茶摊老板倒也虚心请教,将茶铺里包括自己珍藏的几种茶叶都倒腾出来,挨个向着孙青请教。 眼前的年轻后生只眼睛一扫,就晓得这茶叶的大致成色,等着伸手去捏去尝,说出的东西就叫茶摊老板都似懂非懂了,孙青从不是敝帚自珍的人,将一份茶叶如何分辨,从颜色,手感,口味一点一点说给老板听,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别说老板了,就是茶摊上的普通茶客,有不少人都聚集过来,一点一点听着孙青讲解这些茶叶,等着说到这里,茶摊老板已经对这位年轻后生心悦诚服了,对茶叶了解如此之深的,就是在那些声名赫赫的大茶庄里,都不常见,更别说还是这么一个年轻人了。不过茶摊老板想到这里又有些来气,现在做茶庄生意这一行的风气也不成了,说起来也是大茶庄,怎么都拿陈茶糊弄人呐?不由得怀念起当初孙家还在的时候,哪怕就是不出名的小茶庄都不会做以次充好的事情,茶摊老板有些唏嘘,叹了一口气道,“这要是孙家还在的时候啊” 不知为何,前一刻还在耐心讲解茶叶的年轻后生,听到孙家这两个字,身躯骤然僵硬,盯着眼前的茶叶怔怔不知言语了半晌,才抬头说,老哥,再给我来几碗茶水吧,茶铺老板心想这年轻后生是说的口干舌燥了啊,要茶水还不好说,问了一声,要什么茶,你随便挑!今天你喝茶老哥哥不收钱! 老实人孙青很实在道,“一样来一碗吧。” 茶摊老板苦笑,倒不是心疼这些茶钱,就这年轻后生今天讲的这些东西,在懂行的人眼里,就不止是这些茶水钱了,而是被这年轻人的大口气吓怕了,心道如今的年轻人哦他真是不懂了,就是想占我这个老哥哥的便宜,哪天来了喝上一碗茶水,他还能死乞白赖收银子?实在犯不着这一口气都喝完啊。 不过心里是这么想,茶摊老板还是挨个摆上了好几碗茶水,而孙青就坐在茶摊上,一碗又一碗,他想起曾经家里那个老爷子,在茶叶这个行业里,是一言九鼎的人物,然而在家里,孙白茶就是个老混蛋,当初他这个孙子出生的时候,说什么要给他起名字叫孙青茶,在襁褓里的时候他又不晓得,直到长成个少年人,没少嚷嚷,“让老子一个大男人叫什么青茶,你们怎么想的啊?不知道我被人笑话?” 那时候孙白茶老爷子就乐呵呵的笑,说,“孙子哎,你不是我孙子?我叫孙白茶,你爹叫孙绿茶,到你这儿叫孙青茶怎么了,人家算命的先生都说你这个名字好呢,后半生有福报,再说了,你看爷爷我,叫孙白茶,出门在外人家尊不尊敬我?名字啊,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一报名头,就知道是我们孙家的人。” 那时候他不服气说,“我哪能和您比?您别说叫孙白茶,您就是叫孙白菜,茶庄里的人也都尊敬你。” 听到孙白菜这个称呼,孙白茶扯着胡子笑,而倒是他那个叫孙绿茶的爹,就要拿起扫帚打他了,小崽子胆儿肥了啊! 那时候他因为这个名字赌气,又不喜欢从小就学会的辨茶c制茶的手艺,只想着去外面闯荡江湖,在外面,报名号从不报孙青茶,只报孙青,学了些不大不小的本事,三年两年的不归家,偶尔回来,就和孙白茶老爷子拌嘴,整个茶庄里的人,都晓得他这个少爷最没大没小。 后来闯荡江湖的时间长了,也晓得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顺风顺水,普通游侠儿想要学个一招半式苦于没有门路,他却总能被师父看重,上哪里求个武功秘籍也常是心想事成,怎么不明白孙白茶老爷子嘴上说着反感孙子去行走江湖,想要他赶紧接手家业,可真当孙子一个人去出门闯荡了,却又事事放心不下,不惜动用自己的门路关系,什么都想给孙子最好的,孙青不感动是假的,只是想着人生路这么长,老爷子那么老当益壮,父母又身体康健,趁着年轻闯荡江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要想名动江湖就这么几年了,大不了以后回去去给老爷子赔罪吧。 却没想到他一去,再回头已经是物是人非。 孙青一碗又一碗喝着眼前的茶水,他想起叫孙白茶的爷爷,叫孙绿茶的爹,叫孙红茶的姑姑,叫孙碧螺的小妹,还有那些叫都是这些稀奇古怪名字的亲人,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了,他只能喝着眼前的茶水,仿佛饮着一碗又一碗回忆的苦酒,他怕自己忘了爷爷亲自教导自己辨认茶叶时候的慈眉善目,怕忘了孙碧螺叫着哥哥追在他屁股后头的天真无邪,茶水入喉,却是痛入心扉,可他不能忘啊,也不能忘。 附近桌子旁随父母出来的小姑娘,最先发现身边的这位哥哥怎么一眨眼就满面泪痕了?好奇伸出手,在孙青面前晃了一晃,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了?” 看着这个和孙碧螺有三分相像的小姑娘,孙青咬着牙说了一声没事,声音却已经哽咽。 孙青望向城头。 背后的长剑仿佛在泣血嗡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不平则鸣 化城寺中绿树掩映的小径,一对女子主仆穿行而过,走在前面的女子薄纱遮面,仍能看出年龄已经不小,不过身段婀娜,哪怕红颜已老,仍有几分风韵,倒是身后提着为主子随手买来的零碎物件的的小丫头,大概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龄,见到什么新奇东西,总是被吸引的停下脚步,走在前面的女子停下来,朝着身后的小丫鬟招了招手,无奈道,“你呀,和亭玉最初在我身边时候真不一样,你要是在那时候做我的丫鬟,此时就得讨打了。” 小丫鬟低着头,倒没有如何害怕,她爹娘就是阮家的家奴,知道自己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可眼前这位才刚刚回到阮家的二小姐当真是个好人,她也听一些风言风语,说二小姐是克夫克子命,克倒了曹久那位封疆大吏,唯一的儿子也是躺在床上,可小丫鬟觉得自己不懂那么多,也不看那么多,只要这个主子对自己好就成了,倒是对二小姐说起的那个在她身边陪伴了好些年的叫阮婷玉的丫鬟,颇为好奇,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陪着二小姐回到阮家?是嫁人了吗? 可小姐不想说,她就不再问了。 如今这位深居简出的曹家夫人回到阮家,人人还当她是阮家的小姐,可一晃三十年,事事怎么还能如当年一般?当年她是父亲和大哥眼中的掌上明珠,也是整个扬州无数世家公子仰慕而求之不得的明珠,再回来,她不过是个克夫克子命的寡妇,人人都在面前还照旧称呼她是阮家的二小姐,然而背地里议论的话大多诛心,世家大族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哪里有外人想的那般简单?若不是如今大哥实际在阮家主事,爹爹又健在,怕是那些所谓的叔伯亲族都能立刻与自己撇清关系,心肠狠毒一些,将自己驱逐出阮家又有何妨,只要能与如今名气已经是过街老鼠的曹久撇清关系,谁人会在意她这个可怜女人?曾经的曹夫人回头,看向身后的小丫鬟,这个小丫鬟不自知,只以为自己是阮家的普通下人,哪里知道她那个母亲嫁给她父亲的时候已经大了肚子,曹夫人想起他那位在族中一直混吃等死的混蛋二叔,酒后胡闹,十几年了,这一桩事情在阮家已经差不多人人皆知,只是他那位二叔嫌丢脸死活不敢承认,但眼前这小丫鬟啊,再有一个做下人的母亲,那也算是半个阮家人,她刻意将这小丫鬟留在身边,实际已经是示好了,只是曹夫人忽然又觉得如今的自己八方皆敌,连当年最是瞧不起的二叔都要拉拢示好,心中又觉得几分凄凉。 主仆二人走到罗汉堂外,曹夫人说了一声在这里等我,接着提裙拾阶而上,从正门进入,在通道两侧的烛火映照下,是五百零八尊木质金漆塑像,每个塑像约有半丈高,老少俊丑俱全喜怒哀乐极尽人情之常态,曾经阮家的一代家主,也是她这位阮家二小姐的父亲,头发已经花白,背已经驼了,却坚持要在蒲团上跪下,闭了眼,虔诚祷告。 曹夫人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笑容,她信佛,是求佛祖保佑,大多还是因为翰林,而父亲信佛,却不知从何时而始,父亲总是说拜佛不是求佛,是忏悔自心c清净自身。 直到老父在身旁和尚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身,这才随女儿一道乘轿回府,路过翡翠山下凉亭,在亭中歇脚,忽的前方山道上马蹄声起,马蹄烟尘中一骑直朝着凉亭而来,哪怕是这位才回到家中的阮家二小姐,也认出马上人是阮家亲随,马上嘴唇干裂的人下马来,想要按照规矩拜见老家主,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路劳顿,直接一个跪倒,仍是颤巍巍递上手中书信。 阮家这位老家主伸手将信封接过,阮家二小姐站在身后,同样一眼看出这是大哥的笔迹,心道莫非是家里生意上出了什么大事,才会这么着急? 阮家老家主拐杖敲击了一下地面,脸色低沉如水,却是一言不发,只是这个老人的背一刹那仿佛佝偻了几分,老家主吩咐了一声快回,接着坐上轿子。伸手接过这一张书信的阮家二小姐只看到上面有一行字,成器生死遭人截杀,生死不明,速回! 阮家二小姐站在原地一愣神,手中书信险些被风吹落,成器是他大哥的儿子,从小就懂事,就是对待她这个姑姑,也是向来费心思,前些日子她回来阮家,旁人忌讳她背后的那些风言风语,唯恐避之她不及,只有成器这个侄儿,亲手去做了糕点,叫下人送来她这个姑姑尝,这才几天而已啊!而成器又不是会去江湖上瞎胡闹的孩子,顶多了也就和人吟诗作赋随手撩拨几个青楼女子,怎么会遭人截杀?那些随身保护大公子的阮家高手莫非都是吃白饭的? 这位阮家二小姐脑海中一片混乱,同样赶紧跟上轿子,轿夫一路拼命飞奔,累掉了半条命,等着轿子在阮家大门前停下,那位老家主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路小跑着冲进院中,不需要去逢人打听,只要听哭声晓得了位置,老家主拐杖敲击了一下地面,不加理会这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妇道人家,而是蹑手蹑脚的转身走过屏风,拉住一个正从屋中走出的大夫,压低声音问道,“我孙儿如何了?” 眼前这位被软家人从别处一路架来的大夫心中有些恼怒,治病救人分轻重缓急也得有先来后到,之前正在救治的那家中病人也是就要咽气,苦苦盼着才将他这位大夫请过去,哪知道他半路就被阮家下人一路架来,虽说阮家财大气粗,若是治好了病少不了赏银,可医者仁心啊,那家病人须得自己救命,阮家这里的大夫都站不下脚了,哪里需要多自己这么一个?可阮家的势力又叫自己哪敢出言顶撞?只是语气带了积分不冷不热道,“您去自己看吧。” 老家主看向床上,成器这孙儿正躺在床上,脖颈上一道伤口,脸色苍白到无人色,无数大夫手忙脚乱,想要先止住仍在涌出的鲜血,老家主看到这一幕,也晓得这些人无能为力了,能够让自己这孙儿撑到现在,这些大夫也尽力了,挥手叫下人去打发这些大夫,自己却坐在孙儿床边,这位本该是到了颐养天年抱上重孙子的老人双目发红,眼中却没有泪水,只是冷冷望着如今眼看就要活不成的孙儿,心道莫非真是自己前些年作孽太重,哪怕是日日求神拜佛,都抵不了这些罪吗? 老家主无声无息走出屋外,疲惫挥手,说道,“谁要去见成器最后一面,自己去看吧。” 背又佝偻了几分阮家老家主走出屋檐下,外头天色阴沉下来,或许是多日的燥热终于要迎来一场大雨,老家主站在原地,看着屋檐上的风铃,就在不远处,屋中妇人的低声啜泣声变成了嚎啕大哭,最后声音嘶哑,又渐渐低沉下去,不知不觉在身后,不少阮家的后辈子弟跪倒在这位老家主身后,原本还有年轻人想要哭诉,皆被长辈一个眼神制止。 直到老家主声音嘶哑道,“来一个人,说,我阮家这半天究竟死了几人。” 众人彼此看了一眼,终归是辈分较高的一个旁支子弟硬着头皮上来,一条一条说给老家主听,听大家的描述杀手只有一个,第一个出手的目标就是阮成器这位阮家少爷,出手即逃,就连暗处跟随保护的几个高手都没能反应的过来,那杀手再一次出手又到了城东,杀了两个阮家还算有些能力的旁支子弟,再出手就有些匆忙了,即使有着阮姓,在这位家主看来,也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了,于是这位旁支子弟甚至连名字都没提。 倒是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那位杀手已经被族中高手堵在了城东,倒是那杀手高喊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己叫孙青茶。 听到孙青茶这个名字,老家主握着拐杖的手一抖。 就连前一刻还在安静着的众人,也都骤然低语起来,对于阮家旁系这些人来说,不一定就了解孙家那一桩事的内幕,只大概晓得孙家的覆灭实在和阮家脱不了干系,往日自然无人在乎这一个烟消云散的孙家,但此时孙青茶这位孙家余孽跳出来,这些人自然要打自己的小算盘,要知道手握权柄的可是老家主这一脉,灭了人家满门的债也应该算在老家主这一脉身上,又和他们这些旁系有什么关系?如今反倒是他们也要来承担这苦果,难免心中泛酸,只是碍于老家主和当今家主的威势,再加上老家主又刚刚痛失爱孙,有些话实在不能说出口罢了。 阮家这位老家主如何不懂这些人的心思,心中一片冷意,旁人只看着手握权柄的风光无限,哪里知道要想阮家这艘大船还能走得下去,他这个掌舵人需要付出多少的代价,老家主转过身来面对众人,用拐杖敲了敲一位阮家后辈,在老家主面前说是后辈,但实际这人已经头发微白,丧失爱子,这个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在老家主脚边泣不成声。 老家主拐杖敲在地上砰砰作响,喊道,“杀人者偿命,敢杀我阮家人的,偿命之前也定要叫那小杂种被千刀万剐,这一桩事过去就过去了,倒是你们啊,不去该做什么做什么,跪在这里干什么?莫非还要我这个刚刚死了孙子的老人给你们讲讲道理?” 已经是个枯瘦老人的阮家老家主坐在座椅上,看着众人散去,倒是阮家这位二小姐,端了一杯加了香片的茶水,老家主看到站在身后的闺女,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这才属于老人的疲态道,“一个家族要想繁荣鼎盛,做多大的生意,和多么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那终归是锦上添花罢了,只要看一个家族的年轻一辈,就知道这个家族几十年后是繁荣还是落寞,所谓的家族子弟,若只是平日里顶着个家族的名头好吃懒做的家伙,死了多少个,都可以不必理会,但像是之前死掉了那两个后辈,能力出众,三十年后那是有可能会成为家族柱石的人物,就这么死了,那是真的可惜了,至于成器,唉,我这心里是真的痛啊,那孙家的小杂种用心歹毒啊,看似只杀了我阮家个人,干的却是撬动我阮家根基的险恶勾当!你爹我这辈子见惯了大风大浪了,不过你大哥是性情中人呐,中年丧子,我这个老父亲也只能盼着他自己能挺过去了。” 阮家这位二小姐站在身后,端着这杯原本为父亲送来却未喝一口的香茶,望向屋檐下的风铃,不知是不是风也和缓了,原本清脆的风铃声音变得沉闷,仿佛是一曲悠长的送葬之声。 而在城头上,一身染血的青年人攀上城门楼,不说精疲力竭,只说身上两处深可及骨的伤口,也叫他支撑不了多久了,此人正是行走江湖向来自称孙青的孙青茶,孙青恍惚就觉得,看啊,一不小心就名动江湖了呢。 那时候总和家里老爷子吹嘘,想着什么时候孙青这名字名动天下呢?无数次的幻想过这一天,只是从未想过这一天会如此到来,原来比起贼婆娘,还是老天爷最不讲理啊。 头一次不老实的老实人孙青斜靠在城门楼上,一手拎着那柄太玄,没有人们吹嘘的那么玄奇,这柄在名剑山庄排名第一的剑看起来也平平无奇,只是比别的剑似乎更锋利些,对面攀上了两三个游侠儿,似乎是听到了孙青在城中的魔头行径,自告奋勇来行侠仗义,不过等着真看到孙青浑身浴血的模样,又有点胆儿虚了,只站在城门楼的另一面叫嚣。 孙青自然看出这几个游侠儿的色厉内荏,论本事,怕是比路上碰上的那几个家伙还不如,他们不动手最好,孙青并不想杀他们,就是不知路上那几个家伙是不是像是在路上商量的那般,钻进青楼温香软玉大被同眠,不过够呛了,毕竟穷的兜里比脸都干净,倒是去哪里偷鸡摸狗很有可能,看着城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孙青心想,这江湖要都是偷鸡摸狗的江湖多好。 孙青又怀念起贼婆娘家的腊肠了,多愁善感的时候总是怀念起贼婆娘家的腊肠,要说以前他也喜欢包子,后来门上不知被谁贴了一副鬼画符一般的字,写的十分浅显易懂,包子肉馅不干净,腊肠更好吃。倒不是包子肉馅真的不干净,虽然缘来客栈以前是半个黑店,可他还是分辨的出包子馅儿是人肉还是猪肉,只是好奇贴字的那人怎么知道有人偷包子的,更好奇腊肠是不是比包子更好吃,结果发现还真是,而且腊肠揣在怀里也更方便省事,不比包子,搂在怀里烫肚子。就是客栈那不识字的厨子,从那以后脸色更难看了些,毕竟比起蒸包子,做腊肠更费事。 于是孙青坐在城门楼上,古怪的笑起来。 对面的几个游侠儿听到孙青怪笑,一个个如临大敌,就差在脸上写上你可别过来啊,哪里想得到眼前孙青只是想起了缘来客栈的厨子? 孙青看到城门楼下,几个身影正朝着这里飞掠,终归还是又有阮家的高手赶来了,孙青再提起剑,可他知道,这些人他终归是杀不了打不死了,虽然用秘法将实力硬生生拔高到一品,自身底蕴却只有二品,哪里受得了这般接二连三的消耗?今日出剑,最轻松的莫过于斩杀那位叫什么阮成器的阮家少爷,不知是托大还是顾及颜面,那位阮家少爷与女子私会,将一帮高手都甩在了两条街外,他抽身而退,毫发无伤,若是他甘心要逃,便也逃了,可终归又是忍不住手痒,就像是手痒总是忍不住去偷腊肠。于是接下来迎战了接二连三跳出来的阮家高手,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这一杀,杀的酣畅淋漓,杀的阮家培养的江湖人都死了个七七八八,杀到最后,哪怕那些人明知道孙青到了强弩之末,却没人敢上前来捡这个便宜。 孙青站在城头在笑。 远隔几十里外的鸣剑山庄,已经满头白发的丰老庄主亲自登上鸣剑台,眼前就是江湖上所剩无几的剑炉之一,按照“天地人”分为三进,铜梁石柱之中,熊熊烈火正在燃烧,老爷子忽然扭头,看向扬州城的方向。 身旁的山庄客卿轻抚着腰上悬剑,不解问道,“为何要将太玄交给他,莽夫而已,如何配得上?” 丰老爷子看向鸣剑台上的草书大字匾额,心思复杂莫测,“太玄是我最得意的一把剑,而鸣剑山庄的鸣,是不平则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目盲琴师一声公道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那位一人一剑和阮家作对的孙青已经由东城上了城门楼,离得近的,就是酒楼里原本还在吃酒的客人,都不惜端着饭碗到大街上来瞧个热闹,至于一些本就好事的江湖人,那就更不能错过这一场好戏了,正离着这城门楼的不远的酒楼中,店老板看着这一眨眼都跑没了的客人,无奈苦笑,就连店小二都拎着一条毛巾,吊儿郎当靠在门前,踮着脚想要瞧个清楚。 李月白和孟双刀从门前路过,身高说多了都是泪的店小二被挡了视线,赶紧说一声,哎呦,这位公子哥,您可得让一让。 李月白没注意自己挡了别人,赶紧道歉,让出地方,看这店小二踮着脚看的认真,和气问道,“小哥,这是瞅啥呢?” 店小二斜着眼睛看了李月白一眼,心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乡巴佬,怎么连如今扬州城中最热闹的事情都不晓得?李月白做了个虚心讨教的表情,店小二这就又改了想法,觉得眼前这乡巴佬也不讨厌嘛,带着几分添油加醋说道,“不晓得吧?这可是如今咱扬州城中横空出世的大魔头孙青茶,你是没去东城的那几条街巷,那里被杀的那叫一个血流成河,惨哦,以后这名头都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哭喽。” 刚刚才从鸣剑山庄讨了一顿酒菜回来的李月白的哪里能不晓得前因后果,只是没想到店小二说的口若悬河,实在没忍心打断,直到店小二想起一个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悄悄附在李月白耳边道,“这位公子哥,好奇不好奇这人为什么和阮家不死不休?”接着又朝着李月白抛了个眼神,李月白露出很懂的表情,从袖子里掏出半两碎银子,呵呵一笑道,“当然好奇,这点儿银子就给小哥买酒了。” 店小二将银子收在袖子里,连城门楼都不着急看了,毕竟如今这样的傻帽儿不多了,自己这消息实在算不上隐秘,附近街巷都传遍了,要是李月白这肥羊突然后悔了,他可没地儿哭去。 收了银子的店小二很有兼职包打听的职业操守,刻意拉着李月白压低声音,仿佛对接头暗号一般道,“我和你讲啊,这桩事还得从陆家公子哥点评‘秦淮八艳’说起,就说不是有一个新晋的‘秦淮八艳’第七,才年方十五,艺名露珠儿,要说这位孙青茶,就是那位露珠儿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孙青茶一个人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倒是露珠儿家道中落,沦落青楼,这不‘秦淮八艳‘的名声一起,孙青茶才找来,按说啊,这孙青茶能练成一品高手,即使没有名动江湖,那也差不多了,怎么还配不上一个青楼女子?只是啊,这露珠儿是个攀龙附凤的,见惯了这世家公子的一掷千金,哪里还肯再和孙青茶去过苦日子?于是只推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就是阮家那位阮成器公子,一表人才不说,还是背靠阮家这座大山的顶尖公子哥,想要孙青茶知难而退,哪里想得到孙青茶一怒之下竟然敢去杀了这位情敌,这才与阮家不死不休啊,公子啊,你说,是不是这世间真是情之一字最杀人?” 结果一扭头,看到李月白正在和孟双刀窃窃私语,没好气道,“公子,您听着呢没有啊?” 李月白不跌点头道,“听着呢。” 为这一桩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情事牵肠挂肚了大半个下午,店小二最见不得别人不信,心酸问,“您不信?” 李月白老实道,“信,还是能信个七八分的,就是琢磨着,这怎么有点儿像是在听戏。” 店小二看李月白一眼,语重心长道,“我和你说啊,阮家那位大公子,就在露珠儿的翡翠阁被人刺杀,多少人都瞧见了,哪里还有假?这一桩事啊,八成就是真的。” 李月白又从袖子里掏出二两散碎银子,塞进店小二手中,微微一笑道,“小哥,之前的银子买酒,这银子,还能买小盘猪头肉,兄弟我够意思吧?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带着我去瞅瞅?” 店小二市侩一笑,说了一声兄弟见外了,却赶紧将银子收进怀中,领着李月白穿过街巷,朝着街头一指,没能见到之前遇见的说书先生,疑惑不解,李月白找了旁边菜摊,询问才知这说书先生半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再问之前是否常见那位说书先生,菜摊上的老哥只说那是个生人面孔,哪里晓得。 而在城门楼上,孙青一手拄剑,躺倒在地上,仰头望天,天色阴沉在酝酿着一场大雨,看似狼狈不堪的孙青扭头,仍旧是豪气云干问道,放我出城如何? 守城的将领望着不远处这一人一剑就将扬州城搅了个天翻地覆的青年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对于眼前这青年人和阮家的恩怨,他未尝晓得,但也绝不会如城中百姓那般,真相信如今这一幕皆来自于这孙青茶和阮家那位大少爷之间的争风吃醋,这青年人要找的是阮家的麻烦,和城中维持秩序的那些同仁其实并没有起多大的冲突,主要是他们这些吃着官家饭的,也不都是傻子,江湖人的事,哪个敢拦?大家的记性还不算差,当年的长安城中,就有一个为了心爱女子而发疯的剑仙,一剑斩开了半座长安城,直到紫禁城下,那一剑的惊才艳艳,被江湖人传说了多少年,就是他们这些似乎早远离了江湖的,也免不得在闲暇时候津津乐道。 身后的守城兵卒有人蠢蠢欲动,看到孙青在强弩之末,欲言又止,他这位守城将领又如何不知这些人在想着什么,若是在城中兵马赶来之前,将这青年人拿下,那就是大功劳一件,守城将领却伸手将这些人拦住,若是没有上头不得放这青年人出城的死命令,他就是仍旧大开城门放这青年人离开又如何?江湖的归于江湖,庙堂的归于庙堂,多好,阮家那位少爷该不该死他不晓得,不过阮家那些江湖人士也不过是豪门走狗,死了多少又如何?江湖人如秋稻啊,一死死去一片,坐视不管的事情他们做的多了,反倒是上头对这青年人如此上心,必然这个叫孙青茶的碰触到了谁的软肋。 孙青看着几个马上就要追上来的阮家高手,牙酸啊,这帮守城门的家伙虽然不动手,却摆出了打死不肯放他出城的架势,阮家的高手不依不饶,就是身边那几个游侠儿,都在蠢蠢欲动,举目四望,天下皆敌啊,只是他孙青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手捂着身上伤口,望向那几个游侠儿,仍能开的起玩笑道,“你们说刀剑割掉头颅,到底是脖子痛还是脑袋痛?我不想死在阮家人手中,要不还是你们上来杀我吧,我不还手,到时候要是真换了赏钱,记得坟前给我上一碗酒就成了。” 这帮愣头青游侠儿打算来行侠仗义也是头脑一热,结果半天没敢出手,在孙青面前就已经矮了半分,此时听这么说,那多不好意思啊,他们那是最讲究江湖道义的嘛,这帮游侠儿中的大哥搓了搓手,这就准备去拔剑,结果身后又是一个游侠儿跳出来,说着大哥且等等,我有话说。 背后这游侠儿悲愤神色又带这些凄凉问,“你和露珠儿真是青梅竹马?她真是个想要攀龙附凤贪慕权贵的女子?” 这下轮到孙青不明所以了,强撑着又问了好几句,才算是搞明白这露珠儿就是那位他去杀阮成器时候被吓晕过去的可怜女子,听闻这城中传说的风言风语,还剩一口气在的孙青都险些爬起来跳脚,看来啊,这扬州城里的百姓也十分的不讲理啊。照着这么说,他成了因爱发狂的魔头,阮成器成了被无辜牵连的世家公子,他成不成魔头无所谓,可那露珠儿,不也成了这里面被无辜牵连的女子了吗,这要一梦醒来,发现平白多了一个贪慕虚荣红颜祸水的名头,指不定也得学贼婆娘一生气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孙青拍了拍手中剑,心道自己真是作孽不浅啊。 十分讲道理的老实人孙青看着一位也朝着城门楼上飞掠而来的阮家高手,心急说道,“那叫什么露珠儿的我以前并不认识,倒是今日我跟在阮成器后面,看着他把露珠儿费心思写给他的情诗背地里瞧都不瞧,径直丢下,想来也只是逢场作戏,要不是我杀了他,八成反倒是他成负心人?” 方才还神色凄凉的游侠儿喊了一声真的?顿时义愤填膺,显然这位游侠儿对露珠儿这位新晋八艳之一有着旖旎念想,此时想到自己心中求之不得的女子竟然被阮成器弃之如敝履,顿时对原本那位名声不错的阮家大少生出无穷恶感,再想到眼前人孙青一出手就杀了阮成器,那孙魔头哪里还是孙魔头,那是孙大恩人啊,顿时看孙青的目光就佩服的紧,看样子这是准备临阵转换阵营了。 方才还准备斩下孙青头颅的游侠儿看着接近的阮家一众高手,腿肚子直打哆嗦,见识过墙头草风往那边儿吹就往哪边儿倒,可没见识过哪里有坑就往哪里跳的,你瞅瞅这阮家的一票人,再看眼前这孙青茶,兄弟啊,这是要命的打算啊。 孙青看着这帮游侠儿心思变幻,一只胳膊支撑起身体,从城门口的地上爬起来,苦笑道,“你们赶紧走吧。” 城门楼上,孙青抓住手中太玄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步履蹒跚。 他是老实人孙青,也是孙家的孙青茶。这一刻他只是想,贼婆娘啊,你说这天下怎么能比你还不讲理呢? 一同冲上来的阮家高手各怀心思,否则哪里会耽搁如此多的功夫,魔头可怕,强弩之末的魔头更可怕,正商量着谁去打头阵,却见着正哈哈笑着的孙青茶仰头栽倒,生死不知,倒是手中那一柄染了无数血的太玄剑,从城门楼上直坠落下,将几个看热闹离得近了点儿的江湖人吓得跳脚躲开。 那一柄拿着阮家人鲜血祭奠剑的太玄就竖在城下,无人去拿,也无人敢拿,普通的江湖人,自然不敢掺和这一桩事,但若真是避世隐居的老怪物一类,倒是完全不看这些世家大族的眼色行事,可也不怎么把这一柄太玄剑看在眼中了,犯不着费力气来走这么一遭。 酒楼之外,孟双刀语气唏嘘道,“那孙青茶,大概是难逃此劫了。” 李月白轻轻晃动杯中酒道,“不一定。” 孟双刀诧异道,“公子此言何解?” 李月白喃喃道,“你可知孙青是拿出了什么条件,才叫丰老庄主送出了那柄宝贝的不行的太玄剑?” 孟双刀憨笑道,“你和丰老庄主的密谈,这我可不知道。” 李月白饮了一口酒道,“这事情还要从很久之前说起,大家一说丰老庄主,都知道说的是谁,但丰老庄主的本名,这么年过去,还记得的人就少了,丰老庄主的名字少见,丰神色,他还有一个妹妹,叫丰神媚。你别看现在的丰老庄主瘦骨嶙峋其貌不扬,实际六十年前,那可是俊美少年郎,至于他那妹妹,就更美了,当时江湖上有两大美女,北乔南媚,这个媚字,说的就是丰神媚。” “当年先皇是真的与丰神媚在江湖上一见钟情,还是出于缓和江湖与庙堂上的关系无人可知,只知道要不是丰神媚早早香消玉殒,差点就要成为当时的皇后,也差点成为当今天子的名义上的母亲,丰老爷子只是不想抓着这些旧事不放,很少在江湖上宣扬,若是没有这国舅爷的身份,你以为当年江湖上剑炉尽毁,十不存一,鸣剑山庄剑炉又是如何留下的?那个半辈子都痴迷炼剑的老混蛋一旦耍起赖来,那真正才叫当今天子都无可奈何,而这样一个老混蛋,又岂会在意阮家的脸面?” “鸣剑山庄的天地人三炉,按照古代记载,要想炼出真正的传世名剑,须得天炉出火,地炉聚精,人炉需要人以命殉剑,丰老庄主虽然混蛋,但却也做不出逼死个活人只为练剑的事情来,这些年心如猫抓呢,可碰上孙青这么个答应他杀人报仇之后能活着会甘愿跳入人炉殉剑的家伙,又怎么可能放过,再说了孙青心中的不平之气,怕也是叫丰老庄主见猎心喜,为此得罪个阮家,丰老爷子这笔买卖,一定会做的。” 等着李月白说完,孟双刀已经听的目瞪口呆。 将碗中酒水一口闷了来压惊。 李月白无奈道,“人若是能活,何来求死?人若是能做人,何来入魔?可悲的,终归是这个世道啊。” 大雨忽至,阮家那些高手上了城门楼,城门楼底下的人们翘首以盼,想问一声那个自称孙青茶的魔头死没死?倒是有几个好事的江湖人,也跟着攀上了城门楼,再下来后说阮家留了孙青茶的活口,要说阮家要将孙青茶放过,就是他们这些局外人都不信,想要留他一条命好好折磨再弄死才有几分可能。 忽而从街巷中传来杂沓脚步之声,不知是城中哪处的衙门,领着一众捕快,姗姗来迟,将奄奄一息的孙青拷上囚车,又一点点远去,瓢泼大雨,那个囚车中身影再也看不出站在城头傲然而立的样子了,蓬头垢面,倒是身上的血迹被一点点洗净,街头巷尾又有消息传来,说这孙青茶原本就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而是刑部早就登记在册的逃犯。有举着伞的看客意犹未尽的叹息一声,抖了抖伞上雨水,想着还是赶紧回家,还是老婆儿子热炕头更舒坦些啊,当然也有一些好事之辈,对囚车上的人做了什么都一知半解,仍不介意从附近菜摊里捡起臭鸡蛋烂菜叶子,朝着囚车里扔去。 被甲执兵的守门将士将城门推开,在城外等着入城的生意人已经骂骂咧咧,只是不敢在看起来脸色阴沉了几分的守城将领面前叫嚣,只好将不满装进肚子里,乖乖交了入城的银子,倒是可以等着晚上,呼朋引伴找几个同道中人,一起青楼去也,叫几个美貌可人的丫头来泻火。 城门楼下的人潮散去。 酒楼中依旧在议论纷纷,捕风捉影讨论这孙青茶与露珠儿风流韵事的居多,甚至还有一个先前对孙青茶大为推崇的江湖人,看到最后孙青的凄惨结局,大为失望,甚至还拍了拍李月白的肩膀,感慨道,原本还以为又要有一个魔头横空出世,哪里晓得那小子如此不禁打,失望,失望啊。 只有角落里目盲乐师,双眼看不见,也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城门楼的方向,结了茧子的手拉动琴弦,从胡琴中流淌出的琴声如水,不知是不是触景伤情,琴声带了几分呜咽凄凉,李月白出门之前,想起还有些散碎银子,原本想放在琴师面前,却不想目盲琴师却直摇头,李月白不解,倒是这琴师收起胡琴,转身离开酒楼道,“这一曲免费送给公子听,就为公子方才说了一句公道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