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秦时明月同人》》 》正文 1.宿命 “你想要变强?” “是啊,有可能吗?大叔!”懵懂的少年抬起头用怯怯又希夷的眼神看着面前高大伟俊的男人。 那人不受少年小兽般眼神的影响,继续问道:“为了想要杀死刚才那些人,所以想让自己变得更强?” 面前男人如同惯常那样淡然安静,似乎连略微沙哑的声线都没有受到方才激战一丝一毫的影响。 夕阳西下。 黄昏时吹来的徐徐微风卷起男人的衣袍,就这样静静得站在原地,便足以顶天立地! 但是少年却来不及感叹自家‘大叔’的神俊,因为他在刚刚男人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失望。作为一名孤儿,这个名叫天明的少年小小年纪,便经历过了幼年失怙、为人收养、火灾,收养他的人也葬身大火之中,接着流浪——这些经历,让他比一般人更能察觉到别人的负面情绪。 于是,他忍不住辩驳道:“他们都是该死的人哪!”一直一直的追杀大叔和我?当然都是该死的人! “在你看来,那些人都是该死的。那么我和你在他们眼里呢?”男人丝毫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仍旧用他平淡到时常让人火大的声音娓娓道。 少年语塞,脑子打了结,忍不住伸手抓了又抓。 “诶?呃” 男人继续道:“在他们眼中,我们是猎物,也该死你喜欢成为别人狩猎的目标吗?” 少年仍是不解。 于是,男人抽出那把举世闻名的‘渊虹’,给少年上了第一课。 何谓‘侠’? 有力量的人,帮助弱小的人——这,便是侠。 而之后的艰难岁月里,男人也用生命教会了少年什么是‘侠’。 ——你手中的剑,为了什么而挥动。 天明,你必须自己去寻找答案。 一个人,若是以打败对手为目标,那么他已经输了。 “师哥,你的剑还是像以前一样,一样犹豫!一样怯懦!”霜白色长发的男人,嘴角噙着嘲讽的笑,令人不寒而栗。 这,便是强者! 强者,是站在众生顶端的人。而这个名叫卫庄的男人,毫无疑问,是个天生的强者。 这是历代鬼谷子的宿命。天下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却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此生最大的对手。 渊虹在穿过鲨齿,劈入卫庄的肩胛。血,顺着剑流了出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下一刻,鲨齿却折断了渊虹——这柄天下排名第二的绝世神器! 果然是妖剑! 然而盖聂却比以往更冷静,冷静到不似行走在这个世间的人,输赢与他毫无关系。即便是随身多年的渊虹折断于眼前,也没让他露出惊惶的神色来。 剑,是比剑客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残剑抵住卫庄的脖子。 盖聂仍是淡淡的:“小庄,你败了。” 可是,盖聂却没有赢得胜利,因为,他倒在了鲨齿剑下。 他,还不够狠。 “师哥,你醒了。” 霜白色长发的那人站在窗口,逆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态,听他的语气心情似乎很好。 因为,他语气中那一丝淡淡的嘲讽未变,如同十二年前,两人还在硅谷中,那次师傅以玄虎来试炼两人之时,卫庄胜了时的语气一样。 盖聂仍然静静的躺着,没有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哥,你为什么不说话?”霜白色长发的男人走近床来,已是成年男子身量的魁梧躯干,挡住了一室霞光。 盖聂叹了口气,他这个师弟的性子他太了解了,若是不开口,只怕他会想尽办法逼自己开口的。 于是 “天明呢?”很久没有说话了,声线比往常更沙哑。 站在床前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睨着床上的人,最角翘得更高些:“死了。” 盖聂睁大了眼,看向卫庄。 卫庄继续好心的为他解惑:“他是秦王嬴政要的人,我自然要献上他的首级。” 盖聂的瞳孔带着浅浅的琥珀色,在霞光中闪烁了一下。 卫庄心情更好了,多少年来,他以能够将盖聂的情绪逼到失控为荣。 等了片刻,卫庄有些不耐起来,为什么不发火?他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行动先于思维,是他的习惯,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无须瞻前顾后。 这,便是如今他还站着,而那个明明有机会赢得自己的人,却重伤着躺在自己面前的原因。 盖聂面上又恢复的平静,缓缓闭上了眼,不再看向面前的人。 卫庄觉得有些烦躁起来,如同自己用尽全力,挥出许多剑,却都砍在了棉花上,让人气闷,忍不住想要更加暴虐,去撕碎这样虚伪的平静。 “哦?师哥,原来你也不是那么在意那个小鬼呀。”卫庄眼中闪着偏执的光芒,不愿意就此放过那个男人。 盖聂微微睁开眼,看着帐子的图案,却不去看身边的男人,淡淡道:“在这乱世之中,如果离开了我,他便活不下去,那么死也是迟早的事。” 卫庄忽然俯下半个身子,悬在盖聂上方,霜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落在盖聂肩上,脸颊上,盯着他的眼,笑道:“师兄,原来你和我一样冷血呀。我一直误会你了。” 如此近的两张脸,许多年不曾如此近过。哦,也许不对,前不久鲨齿与渊虹一战时,也许便是这样近的——近的可以看见那人眼中的盛芒。 看着盖聂又重新闭上的双眼,卫庄突然起了坏心思。 “哦,师哥。你一点也不关心你的那个女人吗?” 盖聂一怔,突然睁大了眼睛,有些急躁:“荣姑娘端木姑娘没死?”语气中带着不容错认的惊喜,更胜之前。 在卫庄面前如此失态,对于盖聂来说,还是第一次。 卫庄眯了眯苍蓝色的眼,熟悉他的人,比如赤练,就会知道这是发火的征兆——然而盖聂没有注意这些,因为他不需要注意。 他与卫庄,不过是宿命里,注定有一个会倒在对方剑下的师兄弟而已。 “师哥”卫庄忽然好整以暇的,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床上那人铺在床上的一缕灰色长发,绕在指间: “你是希望她死了呢,还是没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火媚 早在很多年前,盖聂就知道这个师弟说话是,充满了对这个世道的嘲讽。人命在他嘴里,和草芥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太过在意,反而会被对方奚落,所以他学会了不要去问,不要在意。 但此刻,他无法保持沉默,端木蓉对他不仅仅是有救命之恩那么简单。 他只能重复道:“小庄,端木姑娘她” 卫庄收紧手指,将那束灰色的长发扯在手心,微微用力,打断了盖聂的问话:“师哥,或者你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头皮的刺痛让盖聂闭了闭眼,他知道卫庄不达目的不肯甘休的性子。三年同门的经历告诉自己,两把剑互博,总有一个人要先妥协,否则就是两败俱伤。于是盖聂尽量用陈述的口吻回答:“端木姑娘于我有两番救命之恩。此番墨家机关城被攻陷,也是因为我。我自然不希望她死去。” 卫庄突然笑起来了,这就是他自以为救世主一样的师哥呀。 他说,墨家机关城被攻陷,是因为自己;他还说,那个女人于他有两次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事实上,墨家被攻,是这个时代无法改变的事实,秦王要诸子百家的忠诚,又怎会放任墨家的“天外魔境”偏安一隅?又怎会容忍自己建立的帝国中,有墨家机关城这样的地方存在! 何况,秦王要的,是那个孩子的命,而盖聂,只是其中的交换条件之一。 至于那个女人,就更可笑了。若不是盖聂在他一剑落下之前赶到,那女人早就是他鲨齿下的祭品。更何况,白凤的羽刃虽然危险,但,他不相信,师哥会躲不过去! 说到底,还是那个女人自作多情,才差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罢。 不过,看看这个师哥的迂腐,他以为墨家机关城被攻陷,是他的责任;那个女人救过他两次,所以不希望他死去。 这个人,他的弱点,自己一直知道。总是去背负去承担,一个人。 别人对他的误会,他不觉得委屈;别人对他的恩情,他记得比谁的清楚;他对别人的恩情,却从未被他放在心上过。 他自己加诸在他肩上的责任,早已重过这天下所有其他。 这个人,还是和他的那些梦想一样 愚、不、可、及! 卫庄的笑声是从喉咙中发出来的,闷在胸中,震得整个肩膀都在抖动。 盖聂微微疑惑起来,十年的时光太长,他已经走过一条铺满献血的道路。他早就变了,卫庄也变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们眼下是敌对的两个人。把答案寄托在敌人身上,从来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有些事情的答案,还是要靠自己去寻找。 明明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但是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总也无法好好的对话。 盖聂闭上眼,他的内伤很重,既然醒了,就要赶快调息。 “卫庄大人。”窗外印出一名女子仙桥婀娜的侧影,盖聂知道这个红衣黑发的女人,流沙的赤练,是师弟身边最亲近的属下。 白色的长发仿佛有生命一般,缓缓拂过盖聂的脸颊。卫庄起身,对门外的人说道:“何事?” 对于这个一直懂得进退,默默追随自己的女人,卫庄大人的态度一向是和蔼的,几乎称得上是纵容的。 “您吩咐的药好了。”女子的声音,带着一点点魅惑的腻甜,也不知是她原本的声线就是如此,还是她所修炼的火媚术改变了她的声音。 卫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有理会门外的赤练,转头附在盖聂耳边,低声道:“师哥,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女人?” 虽未说明,但大家都知道‘那个女人’是指谁。 盖聂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淡淡的琥珀色瞳孔里有些迷茫,他静静得看着卫庄。 喜欢? 他并不明白,只知道端木姑娘救过他两次,而且,在所有人质疑他的时候,只有她挺身而挡在他面前。多少年了,一直都是他挡在别人身前,却从没有人说过“我相信这个人”。 和端木姑娘在一起,也许很好。 在墨家机关城,小庄端木姑娘是‘自己的女人’,自己习惯的没有反驳,周围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卫庄如何看不出盖聂的犹豫,他们两个,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对手。讽刺的是,他们同时却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师哥,你的眼光,真不怎么样你是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所以才会喜欢那样女人?” 盖聂也知道卫庄对端木蓉的评价:‘这个女人长得一般,又闷、又冷——也值得你这么难过?’ 盖聂闭上眼,他的心也有点不稳当。孤独得太久,他有时候会忘记除了天下,还有谁在需要自己。 对于这样默认般的沉默,卫庄直起身,嘴角噙着一缕不怀好意的笑:“赤练,进来。” 一名美艳至极的女子,身着红色武装,腰间缠绕着同样鲜艳的赤练蛇,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只盛满漆黑药汁的陶琬。 美艳的女子看着屋里的两人,眼中露出一丝好奇来,于他魅惑世人的外表显然有些不符。 卫庄看着床上的男人,开口道:“赤练,你知道该做什么罢。” 赤练脸上仍是笑意盈盈,微微侧头道:“卫庄大人,是要赤练用火媚术?” 卫庄昂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床上的人——身受重伤,但却从没真正低下过头。明明就是他赢了,最后却倒在自己并不光明的剑下——却也未见他皱一皱眉毛。 该死的清高! 有趣的清高。 卫庄嘴角上扬,似乎为自己找到的新玩法而激动:“你去让师哥长长见识。” 赤练眼里闪过一线落寞,这一刻她几乎是伤心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用纤长的手指掩了红唇,笑的花枝乱颤,“想不到卫庄大人这么关心盖先生,身为属下,自然要尽力了。” 盖聂睁开眼,微微警惕的侧头看向赤练,带着一丝疑惑。 卫庄退后一步,笑意更深,愈寒。 赤练的媚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早已重眼功修炼至一颦一笑,一步一行,她的每一个动作,等能引发一个男人心底对女人最深的渴望。 赤练莲步慢移,一步一停的朝穿上的男人走过来,见盖聂睁着眼睛警惕的看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忍不住掩嘴笑道:“盖先生这是何苦?男女相守本是人伦大义,合于阴阳之道,赤练也只是帮助先生而已。” 盖聂眉头紧了,这样侵略的试探让他并不舒适。先比之下,他更喜欢卫庄霸道的剑。 见床上的男人咬牙要撑起身来,赤练伸出宛如天牛触角一般洁白无瑕的手指,点重盖聂胸膛,将他一点一点,推回到床上。 盖聂没有挣扎,因为那条缠绕在赤练身上的血色赤练蛇,已经顺着赤练的手指,滑入自己的衣襟—— 这是?! 冷血爬行动物冰冷湿腻的身躯滑过胸膛,滑过腹部,这与他昏迷之时,端木姑娘那双温暖的的手不一样! 许多年了,自从他背负了天下第一剑之名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靠近他的身体,除了那些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剑,或箭——而这些,都是冰冷的,锋利的。 之前为了带着天明躲避秦军,他受了重伤。天明和少羽把自己送到了镜湖医仙端木蓉的医馆里,那个时候,自己昏迷着,但却仍然能感觉到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在帮自己治疗。 不一样! 端木姑娘也许外表冷淡,说话好不柔软,但她的手很暖,心也很软。 眼前这个红衣的女人,外表妖娆妩媚,但她的手,她的心,和她的蛇一样——都是冷的! 盖聂不是弱者,相反,他也许是比卫庄更为强大的剑客。 他曾在身受重伤的时候,飞剑杀死无双怪,也曾在强弩之末之时,与苍狼王对决。 眼下岂会任人宰割?! 卫庄忽然嘴角笑意更深。 赤练魅惑一笑,引得盖聂侧目,却不知正好落入一双黝黑无边的火瞳之中—— “你,应该觉得很累,很疲惫。你的手很重,重得抬不起来盖先生,不用紧张,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让你更快乐”如火的红唇吐着娇软酥骨的字。 不好!盖聂只觉身躯如同被丝帛锁住,心中大惊,他大意了,不应该去看赤练的眼。 所谓火媚术,要求发功者的功力高于受众,否则对方不仅不会受到影响,也许还好反击。盖聂之前与赤练一战之时,并未受到火媚术的影响,本以为自己功力深厚,这次也定当无事的。 但是,他忘了,自己在墨家机关城被小庄重创。 如今,功力耗损多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游戏 盖聂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只是那种不确定闪过得太快,他想要抓住,却被眼前的扰动打断了思绪。 赤练蛇冰冷湿滑的鳞片滑过温暖的皮肤,在妖娆的主人的指引下,在男人的衣衫之下潜行,渐渐向上,盘庚在男人的肩胛处,贴合着下颚的修长轮廓,又渐渐抬高了蛇头,对着面前近在咫尺的人,吐出猩红的蛇信子,丝丝作响。 盖聂表情丝毫未变,只淡淡合上眼,收敛了心神,心中默念当年云游之时,在道家跟着逍遥子修习到的道法口诀:禅寂入定,毒龙遁形。我心无窍,波澜不惊。 “咦?” 红衣的美艳女子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天下都以为她的火媚术以眼或言而发,善蛊惑人心,这种火媚术对于像盖聂这样心志坚定的人,用处几乎不大。 但她如今施展的是火媚术中最淫|邪的惑魅之术,配合赤练蛇挑逗般的游弋潜行,天下几乎没有男人能够在如此的攻击下保持清醒。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在最初的时候确实有一丝情绪的波动之后,又重新归于寂静无痕。 就如同一柄沉睡中未出鞘的剑。 在微微的惊讶过后,赤练朱砂般艳红的娇嫩嘴唇微微撅起,似乎有些委屈:“盖先生,为何要如此无情?难道赤练不如端木姑娘美么?” 赤练语气中淡淡的委屈,混杂在微微叹息般的娇声呢喃中,带出奇迹般的诱惑,足以令铁人动心动情。 最后一个字落下,眼前的男人仍然入定着,丝毫不解风情的平静着,如同冬天冰封的湖水。 卫庄高建的巨大身形,悄无声息的隐没在暗色的死角里,嘴角笑意愈发深了。 这场游戏,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赤练终于有些羞恼起来。 她身上流动着韩国皇室的高贵血液,虽为皇族,但她自小也见过王族里那些令人作呕的男女之事。就连她自己,也差点被父王送给姬无夜做礼物。也是因此,恨韩国,却又割舍不下。卫庄杀了他的父王,可她没有留下一滴泪。她只想活得够久,久到能看到卫庄答应过她的,还她一个更好的韩国。 她心中,是恨的。 只要是卫庄大人想要的,踏过她的身体她也无所谓。 她太清楚了,比起将欲|望和野心暴露在外面的肮脏的朝臣,最令她愤怒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个世道,已经是一片漆黑。她不相信任何人,除了卫庄。 赤练娇笑着,她想要看看,面前这个男人——要伪装到何时,又能坚持到何时? 赤练俯下身,一双玉色柔荑缓缓地覆上盖聂袒露在外的胸膛,那里有之前包扎伤口时留下的绷带。 纤长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划过伤口边缘的肌肤,若有似无的碰触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挑逗意味,赤练的双眼紧紧盯着盖聂闭合的眼,瞥见他眉头一跳之后微微拧起,终于无声无息的笑了。 低低俯下身,在盖聂耳边吐气如兰的娇声盈盈:“盖先生,世人都说,温柔乡,英雄冢,盖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为何要拒奴家于千里之外呢?” 说罢赤练微微抬起身,手指移动,去寻那人的腰带,一边娇叹:“赤练,也只是想帮” ! 冰破镜碎一般的劲风破面而来。 “呀——”赤练娇声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因为她方才还伏在盖聂身上一边挑|逗他,一边施展火媚术,但下一刻便眼前一花,等她再看清时,发现自己被卫庄大人揽着腰,带到了竹桌边上。 而床上的人仍然躺着,正冷冷得看着自己。 赤练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肩膀很冷很凉。 “咔哒——”细微的裂响在身侧响起,竹桌自中间裂开了一道细缝,片刻之后轰然倒塌于地。 赤练‘呀’ 了一声,她记得卫庄大人似乎就站在这个位置,难道—— 卫庄放开赤练的腰,嘴角仍是微微翘着:“师哥的目标,可不是我哦” 赤练左肩上,血红色蚕丝铁甲也如同那张竹桌一般,裂了。 这下赤练却惊讶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她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赤练王蛇,心知若不是卫庄大人出手救她,只怕如今断成两段的就不止自己的蛇了。 “是剑气?”赤练收起了方才妩媚的神色,惊讶得一时忍不住叫出声来。 床上的男人只冷冷得看了一眼两人的方向,便缓缓闭上的眼,嘴角一丝鲜红的血溢出,顺着嘴角滚下。 只是,现在的盖聂,却连抬起手指擦去血迹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种情况下还能激发剑气?”卫庄桀桀桀的笑了,居然露出一个还算肯定的表情:“师哥,你还不算个废物。” “卫庄大人?”赤练有些不确定的以眼神询问。 卫庄却不去看她:“赤练,你下去罢,让人暂时不要靠近这个屋子。” “可是”赤练有些迟疑着,手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赤练鞭,这个男人太危险,任何可能危害到卫庄大人安全的人都不能留下! 卫庄收敛了笑容,看着床上的盖聂,道:“就算这个人残废了,你们也不是他的对手。这个世界上,能杀死他的——只有我!” 卫庄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让赤练胆寒,同样的话,卫庄在墨家机关城与盖聂决斗之时,也曾说过。 从一开始,他的命就是属于我的 在这个地方,能够杀死盖聂的,只有我。 再有擅自出手者,就是与我为敌! 卫庄大人,是认真的。 赤练垂下眼帘,瞬间恢复了美貌女子的盈盈娇媚,抬手收回地上死去的赤练王蛇,安静地走出房门。 从一开始,她的命,就是卫庄大人的。 只要是卫庄大人吩咐的,便是她要做的。 因为,卫庄大人,永远不会错。 屋内又重新归于寂静,只余二人轻到极致的呼吸之声,连绵不绝。 片刻之后,卫庄的声音忽然在盖聂头顶传来:“师哥,你似乎,伤得不轻啊。” 盖聂并未睁眼。 的确,他方才催动经脉激发了可以幻化实质的剑气,让他本已强撑着的身体伤上加伤,无法负荷更多,如今他早已没有能力再发动第二波剑气。 如今留在这里的是卫庄,即便他毫发无伤之时,也不见得能在他手下轻易脱身。 何况,是眼下这般情境。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小庄不在墨家杀了自己? “师哥,你是不是在想既然我胜了,又为什么我不杀掉你?” 没有回答,但床上的人呼吸微微一窒,却让卫庄知道自己猜对了。 卫庄笑了,眼中染上偏执的疯狂光芒:“因为,我突然发现,死,实在是太容易了——我随时都可以杀死你。” 盖聂微微睁开眼,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瞳孔看着眼前已经渐渐陷入阴鸷的师弟,不语。 这样冷寂而沉静的男人,与卫庄记忆里的人一样。 一样的令人讨厌! 卫庄笑得狠戾,眼中疯狂的光芒让人胆寒,他伸手抚上盖聂的脖子:“师哥,我突然发现一个更有趣的游戏——” 看着微微皱起眉头的男人。 卫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冷酷的弧度:“不过,我想,师哥你大概不会太喜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偏执 习武者的本能,能让他们察觉到来自别人善意、杀意或者恶意,往往越是站在巅峰的人,直觉越为敏锐。 但,世事往往也有例外,当一个人已经站在天下所有人的顶端之时,他已经不需要去察觉别人的邪恶心思。 ——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盖聂正是这样的一个极端。 他是背负着天下第一剑之名的男人,从他进入鬼谷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用自己握剑的手求索着自己的梦,从迷茫到渐渐清晰。 十三年过去了,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为了他的梦,师傅认为的遥不可及的梦,盖聂一直很用心。 如今,他已经变得足够的强,只是,他却没有足够的狠。 盖聂很强,在墨家机关城的决斗中,他被流沙的黑麒麟偷袭成重伤之后,拒绝了墨家的帮助,坦然对战同样掌握了百步飞剑的卫庄,在这种几乎必败的劣势之下,居然力挽狂澜,用断掉的渊虹制服了卫庄。 只是,盖聂终归不够狠,他下不了手,才让小庄有机会偷袭,将他重伤几乎毙命。 这,便是他与小庄最大的不同。 即便明知是这样的结局,若是再回到当初,他也仍是无法对小庄下手。哪怕是恨,他也做不到,或者说,盖聂根本是不削于去恨的。 看着卫庄偏执到几近疯狂的眼睛,盖聂素来平寂的眼神有些犹豫,第一次有些不确定了自己是不是做对了,他有些犹豫的微微张了张嘴:“小庄?” 卫庄跪在男人身侧,双手撑在盖聂两肩上,慢慢俯下头,靠近盖聂的耳边,用一种低沉的近乎于诱导的语气说道:“师哥,你知道我出身王族,对不对?” 温暖潮湿的气喷在耳郭里,从来没有如此与人贴近的盖聂无法克制的绷紧了浑身肌肉,慢慢积聚着最后的力气。 “师哥一心为剑,自然不知列国王室里那些下作的勾当。不过我却可以告诉师哥,我父王是如何惩罚那些既不听话,又总喜欢故作清高的人!” “小庄!”湿热的软物滑进耳郭,盖聂低声呵斥。 早已料想到身下之人的反应,卫庄毫不费力的化解了那人用尽全部余力的一击,将他制住,腾出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缓慢的,一点一点的,残忍的 “父王会把他们都捆起来用绳子,或是鞭子” 卫庄用一种极其缓慢而强势的姿态,抽去盖聂的腰带,一圈一圈得缠绕在男人的手腕上,死死结上,不留一点回转余地。 身下的男人琥珀色的瞳孔中有一点迷惑,有一点不敢相信,一时之间没能发出声音来。 是了,卫庄十七岁入鬼谷的时候,盖聂就已经在那里了。除了师父,没有人知道盖聂的出身,而盖聂从一开始,心中便只有剑,只有鬼谷,只有天下苍生。 等他出谷的时候,盖聂已经是背负了‘剑圣’之名的男人,天下从此再无人能够靠近他,直到许多年后,他遇到天明的父亲,才有了他在世间唯一他能认可的友人。 因此,他不懂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是常情。 失去了腰带的束缚,白色粗麻的衣袍凌乱的敞开了些,露出里面象牙色的肌肤,纵横交错的旧伤,以及大半都包裹在绷带中的赤|裸胸膛。 “再来,父王会这样” 尖牙没入,缓缓的,一丝一丝的侵入血肉,如同草原上最强壮的白狼王,终于得到了自己向往已久的猎物,将自己尖利的长牙,慢慢刺入猎物的脖子,享受身下猎物最忠贞的血液。 就如同古老部族里的仪式一样。 利齿刺入肌肤,纵是盖聂也本能的将身体绷到极致,想要用血肉抵抗这样充满侵略意味的吞噬。与利刃造成的伤害不同,这样的缓慢的切入,有意将疼痛放大了无数倍。 身下的男人眉峰微微拧紧,遗世清隽的面容上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灰色的睫毛翕动着。 卫庄半抬起身子,下半身仍死死的扣住那人,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抬手解下身上的黑色鹤氅,扔在一边:“疼了?师哥,这可是刚开始” 褪去衣衫,卫庄露出古铜色精悍强壮的上身,复又俯下身,道:“听说,父王他们还会这样做——” 习武之人常年握剑的手,指腹与关节上覆着薄茧,毫无阻碍地顺势滑入衣内,摩挲着平坦紧致的腰腹,流连着手下同样充满力量的修韧而矫健的身体——这是常年修习剑术的身体,清矫柔韧,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有着令指尖欲罢不能的魔力。 纵使再迟钝,盖聂也明白了。他虽未经历过,但却并非不懂。早年他云游之时,曾在列国贵族府中做过门客,自然知道贵族喜爱在家中圈养一些美貌的男子女子。时下世人,尤其是王侯贵族,皆认为男风是一件风雅之事。 这在盖聂看来,那所谓的‘风雅’,不过是为了自己那些龌龊的心思粉饰而已。 然而,眼下 盖聂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怒,咬牙道:“小庄,你——住手!” 卫庄的手停顿了一瞬,似乎真的考虑一下盖聂的话,他青苍色的瞳孔看着身下有些恼怒的人:“住手?师哥,我给过你机会的” 这一瞬的停顿,让盖聂心中生出些许希望,但当他听见卫庄的回答时,不由微微皱起眉。 机会?给过? 卫庄笑了,眼中有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的同情,将手从盖聂身上移至他的下颚与脖子交界处,伸出指甲在那里划下一道印痕:“师哥,你在墨家,用断剑指着我这里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我们之间就注定会有一个倒下 来吧! 盖聂仍旧沉默着。 将男人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卫庄从喉咙里笑出声来,正如同当时在墨家机关城一样,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一般:“师哥,我给过你机会杀我但是你没有抓住。” 盖聂用他沉寂的目光看着卫庄:“所以你胜了。” 指间用力,尖利的指甲刺入脆弱的皮肤,有红色的液体渗出,卫庄眯起苍蓝色的眼睛,凝视着身下的男人,道:“师哥,你还不明白” “我要的,不是你施舍的东西” “”盖聂有些微微的疑惑。 “十年前你背叛了师门离开鬼谷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懂了”卫庄区起膝盖,一点一点顶|入盖聂的双腿之间。 盖聂脸色白的像宣纸一般,咬牙抑制住心中的不安,道:“我并没有背叛鬼谷派。” 卫庄不以为意道:“你却违背了初入鬼谷的誓言,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你也背叛了我们的三年之战。不过” 手指一挑,将盖聂的衣物挑得更开了些,卫庄单手覆上盖聂身上斑驳的伤痕,刚换上的白色绷带已经微微渗出血丝来,卫庄冷笑道:“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托师哥的福,我已经知道了——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亲手取得!” 低头咬伤盖聂的肩颈处的新伤,卫庄的话渐渐隐没在皮肤上,有些含混晦涩:“我若是想要胜你,只需找到你,打败你。” 与方才完全不同的碰触变得更有侵略的意图,盖聂长久以来沉寂的眸子波动起来,膝盖想也不想得陡然发力,踢向卫庄的肋下脆弱处。 卫庄笑着一把扣住盖聂膝盖内弯,毫不留情的在那颈骨血道处一敲,盖聂顿时疼得冷汗渗出,刚刚才聚集起来的一丝内力也荡然无存。 卫庄残忍的笑着:“我若是想将你踩在脚下,只要去做就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得到 盖聂闻言一怔,忍不住抬头看着卫庄冰冷的眸子,和脸上蔑视一切的神情,一时间只有冷汗滑落腮边。素来无所畏惧的盖聂,如今真的感觉到了恐惧。 小庄方才说了什么? 踩在脚下? 盖聂虽然双手被捆住,然犹能动弹,抬起抵住在身上肆虐的卫庄,盖聂忍不住问:“小庄,你为何如此恨我?” 卫庄闻言顿住,也忽然沉默了一下。 “恨?”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中有灭顶的不甘。自他初入鬼谷之时,第一次尝试了战败的滋味,从那日开始,他便为了能够战胜盖聂而日复一日的修行。他在鬼谷中度过了枯燥无比的三年,却从未想过离开,只为了那三年之期的一战,可以正大光明的战胜盖聂,证明自己才是最强的那个! 但盖聂做了什么? 盖聂从一开始便没将三年之约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他那些可笑而愚昧的‘正义’和‘梦’。真是愚蠢之极——但最不可饶恕的,却是他在三年之战前,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鬼谷,背弃了鬼谷派!背弃了师傅!也背弃了自己。 这样一个人,在十年之中避而不见,而如今,他却还有脸来问自己:‘你为何恨我?’ 卫庄忽然暴躁起来,心中一种长久被压抑住的愤怒无可抑制的破土而出,燃烧到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无法再如同先前一般冷静。 这个男人,只用了一句话,便可以轻易地激怒自己! 卫庄笑得狰狞,伸手一把卡住盖聂的脖子,看他因窒息而渐渐急促起伏的胸膛,狞笑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没有尝过什么是恨?你没有恨过人?你以为你是谁?” 盖聂说不出话来,但他痛苦的目光仍然带着清寂,看着卫庄。 “没有?”卫庄笑得肆意:“很好!那就来恨我吧!我会很高兴的——”说罢单手将盖聂捆在一起的手压住,另一只手一分——盖聂身下的粗布衣裤便裂做数片,再无遮蔽之力。 “小庄!”盖聂忍不住喘息一声,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暴怒的卫庄。他受伤太重,之前为了逼走赤练他已耗尽了仅存的内力,虽然卫庄也在墨家机关城被他用渊虹刺伤了左肩,但他手下留了情,那一剑并不致命。 卫庄一手扣了盖聂的膝盖,将他修长坚韧的双腿环在自己腰侧,双眼却不带一丝波动得紧盯着盖聂微微变色的脸—— 这张脸,他看在鬼谷之时,整整看了三年,那时盖聂不过是个少年,虽然话语不多,但却总是问师傅一些奇怪的话,他在质疑着世间的准则,诘问着天下人都在默默服从着的规矩。那时的盖聂,眉宇间仍然有着一丝他看的懂的情绪,与一丝淡淡的傲气。 十年不见,这个人经历过什么,交过什么样的朋友,与什么人比过剑他都无从得知,但他知道,身下这个人的眼神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傲气中略带质疑的摸样,他变得沉寂而坚定,似乎已经寻找到了他的答案,已经知道了未来他要走的路。 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敢—— 他背叛了自己,让自己在过去十年中失去了目标、做着不知所谓的事,而自己却如此逍遥自在——自己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现在,只想看看,这张平淡安静的脸,在他身下崩溃时的样子! 光是这样想想,便已让他兴奋得难以自己。 **********下面是补的*************** 卫庄肆意地笑着,从未经历过的盖聂脑中空白了一瞬间,一直到疼痛超出了他可以理解的限度,盖聂才自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得看着身上的人。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小庄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看着身下的人惨白如雪的一张脸,先前的从容平寂终于不复存在:如今他额角不住的往外渗着汗水,嘴唇几乎被咬成一片血色,琥珀色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却早已微微有些失去焦距。 很好,就是要这样的表情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屈辱,今日发生的一切——你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是谁给予了他这样的痛苦。 天下间,能让你如此痛苦的人——只有我! 房中血腥的气味渐渐浓郁起来,伴随着渐渐不能自己的喘息,以及抑制不住的痛吟,似乎格外容易激起嗜血的凌虐欲望。 做为这个世上最强的剑客,盖聂自离开咸阳宫之后,便日日活在被秦军围剿的白色阴影下,每每对敌之时,他都想到过也许会死,但这样的事情盖聂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直到上一刻。 卫庄俯视着身下的人,低低笑道:“很好”看着那人已近空洞的眼神,以及隐忍到极致的表情,卫庄心中从未如此快意。 不待那人有所回应,卫庄的牙齿再度覆上盖聂早已伤痕累累的肩膀、胸膛,只是这样的刺痛比之于那种撕裂般令人绝望无助的疼痛,早已无法在盖聂眼中激起任何波澜。 “很疼是不是?”卫庄抬起头来,一颗汗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颚滴落,砸在盖聂身上,与盖聂自己因疼痛而溢出的汗水混杂在一处,再也无法分开。 盖聂似乎听见了卫庄的话,又似乎没听见,他只是无助的张了张干涸的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卫庄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盖聂,和谐 卫庄笑得残忍:“师哥这才刚开始千万不要没用到昏倒哦。” “啊——”半声惨叫自盖聂喉间溢出;而后半声,却被盖聂死死压在喉间。 ——天下,没有人,能让他失控叫出第二声。 “真是愚昧的倔强呵”卫庄轻笑着吐出残忍的话,只因为那人脸上重新出现的倔强神情让他心中的嗜血欲望更胜之前。 和谐 这是一场绵延持久的挞伐,是一场单方面的泄愤。没有公正可言,这是一场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结局的较量。 纵使在这样猩红色的狂乱之中,盖聂白着一张脸,默默地承受着,眼神渐渐归于沉寂。 这根本不是一场,只是一场对抗,一场搏杀。 剑以外的一场对抗。 只是,输的人,什么都不会剩下。 卫庄低头咬上盖聂的肩,在斑驳的伤痕上品尝着胜利者的快乐,以此掩饰着眼中越来越无法控制的欲|望。 身|下的人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认命得随着他的动作而浮浮沉沉,但卫庄知道,这个人的眼神没有认输。 还不够还不够 再痛一点我想要你多痛苦一点 再抬起头来,清晰的看见那人眼中渐渐失去神采的琥珀色,卫庄笑了:师哥,你终是败了 和谐 一瞬间,卫庄觉得,他已经胜了天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羁绊 那天过去之后,又过了五日,盖聂始终没有再醒过来。持续不断的低烧让他一天比一天更虚弱下去。不知道因为什么,也许盖聂本人受的打击太大了些,一连几日,到了最后连药也无法灌下去了。 赤练看着床上躺着的毫无生机的人有些心惊,这人五日之前性命尚且无忧,卫庄大人果真是下手不留情,断了这个男人的活路。 收回手上的丝线,赤练转身出了门,对着门外背对着屋子站着的高挑健硕,身披玄色鹤氅的雪发男子,行了一个屈身礼:“卫庄大人。” 卫庄没有回头,仍是抬头看着透过树叶缝隙落下的斑驳残影,享受这秋日阳光最后的挣扎,口中随口道:“他还未醒?” 赤练有些犹豫,她直觉上觉得屋里那个男人最好就此长眠不再醒来,只要没有他,天下便没人能够威胁到卫庄大人。只是,她追随卫庄近十年,自然知道卫庄大人自五日之前开始,心绪便一直很高,几乎每日都会等着那个男人醒来。 赤练仍有些踯躅,却听见那白发男人淡淡开口道:“赤练,不要做自作主张的蠢事。” 红衣的妖艳女子一惊,脸色也有些发白,垂手道:“盖先生也许,不会醒了。” 白发男子没动,只是赤练察觉到周遭的杀意似乎浓重了些,以她的功力尚且也会觉得冷冽。片刻之后,那男子才又道:“他死了?” 赤练忙道:“盖先生还睡着。”此话一出,周围若有若无的死气顿时消弭了些,赤练松了口气,忙将话说完:“只是镜湖医仙生死不明,若盖先生两日之内再不醒来” 白发男子微微皱了眉,并不是因为听说盖聂的危机,而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又冷又闷的女人来。让她来治?他宁愿让盖聂就此死去! 沉默了一会儿,卫庄淡淡吩咐道:“你去准备药池吧。” 赤练忍不住提醒道:“卫庄大人,药池虽然集齐白种灵药,可肉白骨疗剧毒,但那只是治疗外伤的良药。盖先生如今只怕是心病。” 卫庄伸手接住一片落叶,嘴角微微勾起,道:“你不了解盖聂,他在意的东西还在世上,就不会放任自己这么死去。” 盖聂有他的命运,卫庄也一样。 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敌对的,一如他们的佩剑。 墨家徐夫子是当代铸剑高手,而徐夫子的父母更是铸剑师中的名家,许多稀世名剑皆出自他们之手。其中最为有名的,是两把剑。 残虹、鲨齿。 天下排名第二的利剑残虹出自徐夫子母亲之手,而天下闻名的妖剑鲨齿却正是出自徐夫子父亲的铸炉。 残虹历尽数载,被秦王重新回炉锻造,更名为渊虹,赠与了当时身为秦国第一剑客的盖聂。 本是一双夫妻剑,却不知为何成为敌对的两柄利器。 和剑客一样,剑,也有他们自己的命运。 无论是剑,还是剑客,他们的命运都是相连的。 赤练为他语气中的笃定而微微惊讶,这便是同门么,虽然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想打倒对方,但却比任何人更了解对方。她回忆起那日在墨家机关城,卫庄大人确是也指出过,盖聂的剑,仍然如同十年之前,一样犹豫,一样怯懦。 可是,赤练不明白,一个以一人之力,仗剑让秦国最强的三百铁骑兵全军覆没的男人,他的剑,怎么会犹豫,又怎么会是怯懦的? 卫庄微微侧头,看了似乎有些走神的赤练,道:“还有什么事?” 赤练回过神来,低声道:“我担心盖聂醒了总有一天会对大人不利需要我在药里做手脚么。” 卫庄回过头继续盯着手中树叶的脉络,道:“不要做多余的事。” 赤练瞬间白了脸,刚才卫庄大人似乎很不高兴自己的自作主张。不过当她正要转身离去时,却听见卫庄回过头去若有所思道:“唔等等” 盖聂一直昏昏沉沉的沉浸在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魇中,他似乎回到了十六岁拜入鬼谷派之前,嬴政为了称帝,发动连年的争战,攻打邻国,百姓陷入无尽的战火,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眼前光景很快飞逝,他似乎又到了鬼谷,正是小庄第一天被师父带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小庄用桀骜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时师父说: “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也叫他小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师弟,也是你最大的对手。 每一代鬼谷传人,都是世上的最强者:一个是纵,一个是横。 从黎民百姓,到公亲王候,他们的生死成败,都在你们手中。 但是,你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会成功,另外的一个,将注定成为——失败者。 胜利的人,纵横天下,代表鬼谷派,去改变天地的命运。” 之后,他听说了自己初入鬼谷时说过的话,那时,小庄背靠在树干上,说:“看来,在鬼谷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一晃眼,场景换到了墨家机关城,那日他被高渐离怀疑在中央水池下毒,锁闭囚禁在自己的石室中,城中毒气弥漫,他担心天明,却出不去。那个时候,幸亏端木姑娘赶到,告知城中情形,也救了天明。若不是她及时想到那断壁上的机关,天明也许也已经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遭遇不测。 当日,端木姑娘在室门外对自己说:“你要小心。你不要死,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你还未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可是,端木姑娘,至今生死不明。 他还不能死 他还没有报恩。 时机流转,他似乎又站在了机关城墨河密室之外,与小庄对决之时,被小庄出手重伤。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天明的哭声至今犹在耳边: “大叔,我们要在一起的!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的!” “我不要一个人!我们要在一起!” “你还要教我剑法的大叔我要做,剑圣的传人!” “大叔,你是最强的!渊虹,是最厉害的!”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梦,只要我醒过来,我们就会和以前一样大叔,是不是啊!” “我没有长大,我不要长大!大叔,我不可以没有你,我们要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天明! 天明还下落不明。 他答应过一个人,这个人的嘱托他还没有完成,他还不可以死! 他要去找到天明,要看着他长大,还要教他剑法,要看着他一天一天变强,他要完成对这个孩子的承诺。 一阵剧痛自伤口传来,这样的疼痛,比起刀剑割在身体上,还要疼痛百倍,万倍。 刀剑是在一瞬间切割皮肉,一阵微凉的触觉之后,便是缓缓释出的绵绵密密的疼,比起这种疼来,失血的晕眩也许更致命。 但是如今他身体上的疼痛,确实有如伤口被重新撕裂开来,再被浇上被腐骨蚀肉的,任凭血肉之躯被慢慢侵蚀。 这样锥心刺骨的疼痛,在盖聂的记忆里,出现的并不多,或者能让自己疼痛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这样的疼痛,让刚刚苏醒过来的他,忍不住微微出声。 “你终于醒了?” 盖聂疼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昏迷太久之后,即使他勉强自己睁开眼睛,眼前也只有虚幻的光影,根本不会有力气去分辨耳边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 那人似乎又轻笑几声,带动了周遭有水声也跟着震了震:“师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没用许多啊。这样一点儿小小的伤,就要休息这么久。” 适量的疼痛有时也有好处,能让人保持清醒。离散的神智渐渐聚拢,盖聂自剧痛中清醒过来,整个身体仍然僵硬无力不能动弹,但他却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个在地面上挖出的大坑里,坑里浸满了漆黑的液体,而他整个肩颈之下,都浸泡在那液体中。他可以闻见鼻尖传来的浓重药味,不算好闻。 缓缓抬起僵硬的脖子,盖聂冷冷看着面前不远处,靠在对面坑壁上的白发男人,他也同样全身浸在这漆黑的液体中。 “这是药池师哥,你应该感谢我,否则以你身上的伤,可不会那么容易痊愈,也许下半辈子,你只能在榻上了此残生。”卫庄果然心情异常的好,甚至都感觉不到肩上的伤口在药液的浸润下,那种腐蚀般的疼痛。 盖聂没有开口,甚至没让视线在卫庄身上停留,只重新闭上了眼睛。 如今他既已清醒过来,便静下心来细细体察身体里有些空虚的内息。鬼谷派除了足以扫平天下的纵横剑法,也有用于疗伤的内功口诀。 这样直截了当的无视,真是让人不愉快。 卫庄不禁半眯着苍蓝色的眼,那不如做些至少让我愉快的事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花败 赤练靠在树下玩着手中一条赤练小蛇,翎羽飘飞的百鸟之王站在树梢上,双手抱胸看着天边,片刻之后开口问道:“你就不担心?” 赤练垂着头,袒露的肩头扭动成诱人的曲线,她缓缓说:“一个半死不活的剑圣,就算是嬴政亲口说的天下第一剑客,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白凤紫色的头发被风吹动,他嗤笑道:“虽然这一个半死不活,但他,自己也伤的不轻。”一瞬之后,他的身影出现在更远的树梢上:“再说,你不是向来寸步不离的?怎么这次居然这么放心?不想进去看看?” 赤练仰头看过去,白凤站的位置已经超出了她手中小蛇的出击范围,娇笑道:“卫庄大人的决定,任何担心都是多余的。” 白凤这次连冷嘲的念头都懒得施舍,他抬起头,慢慢松开指缝中夹着的白色羽毛,看它随风飘去,自言自语道:“明明早晚要杀掉,何必救回来。” 赤练看向远方的竹屋:“或许,他太寂寞了。” 白凤回头看了一眼神情专注望向竹屋的女人,女人背对着他,但他居然叶看出一点寂寞与难过的意思来。 真可笑,任何对无关紧要人的注意,都是致命的。 足见轻点,树梢上早已空无一人。 屋内挖出来的大药池里,热腾腾的药液已经冷却大半,但交叠贴在池边的两个人丝毫没有寒意。霜色的白发披散下来,浸在褐色的药水中,混杂了几缕灰色的长发。 卫庄赤|裸精壮的背上布满陈旧的伤痕,有火烫有刀剑甚至还有勾爪穿骨锁人留下的凹凸疤痕。随着岁月流转,褐色赤红的的伤疤已经渐渐淡去,但肉芽初生的疼痛他从未遗忘。 此刻,伤痕遍布的肩背布满汗珠,高低起伏正是享受某种极致欢愉过后的余韵。 另一个人,则惨烈得多。 卫庄有多畅快,盖聂便承受了同样程度的痛苦。 他伤得比卫庄重,方才为了挣脱短暂交手耗尽了因为沉睡而刚刚恢复的内力,丹田空虚到疼痛,伤口如同万虫啃食,但这都不足以形容身体另外一处的疼痛。 他有许多困惑,但他开不了口。 卫庄的手,捂住了他鼻子以下的半张脸,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将他的头按在药池的边沿上,他不得不仰着头,露出脆弱的颈项。 在一个散发着杀意的强悍对手面前暴露出最为柔软的颈项,这样毫无反抗之力的局面,在盖聂的认知里从未出现过。 他额上布满汗水,还未从绵长剧烈的疼痛中缓过气来。 卫庄轻轻笑着,目光盯着对方毫无防备的颈项,那上下颤抖的喉骨正在暴露对手逐渐崩溃的意志。他忍不住往前挺了一挺,低下头,在对方耳边问:“滋味如何?”说完,他故意松开了捂着盖聂嘴的手掌。 盖聂的嘴唇泛白,是严重失血的结果,也可能是剧烈疼痛的缘故。额头有汗珠凝聚成水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进灰白色的发鬓。不过几天而已,盖聂的头发又白了不少,透出灰败的颜色。 回应卫庄的,是略微急促的呼吸。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就是失败者的命运。”卫庄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沉默,他换了个地方,鼻尖在对方的脖子上游移。五天的时间,足够让所有的痕迹都消退下去。但,内心生成的恐惧,却是如影随形,一生一世。 卫庄对这个游戏目前的进展相当满意。 若无恐惧,方才交手之时,盖聂不会这么仓促出手,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这么多年了,第一次他只要等待盖聂自己犯错,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胜了他! “这就是弱者在强者面前,被安排宿命的滋味,师哥。” 他抬起身,松开扣住盖聂膝盖的另外一只手,用指尖在盖聂的脖子上划出一道浅色的痕迹:“现在,谁都能杀死你,师哥只要在这里划开一道口子,血就会流出来。” 盖聂慢慢睁开眼睛,痛楚被他强行压制住,里面已经没有太多情绪暴露给面前的人。 卫庄嗤笑一下:“可惜我对杀死一个废物一样的人没有兴趣,现在的你,还不值得弄脏我的地方。” 这样冷漠的嘲讽,似乎并没有给对手带来多大的伤害。卫庄对这个师哥太了解,这种言语上的伤害对他来说,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就像天下人说他杀了燕丹杀了荆轲一样,他根本没有解释的念头。 大约是感到了某种程度的无趣,卫庄退开身体,也松开了扣住盖聂身体的手。 盖聂感到双腿尤其虚弱,稳住下滑的身体异常艰难,幸而他还有手,带着些许狼狈,他靠在池边平复呼吸。 卫庄闭上眼,机关城一战盖聂二战燕丹他也受了极重的内伤。药池对于功力浅薄者无异于化骨毒液,但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可以在最短时间里,修复外伤,有利筋骨续接。 他知道对面的盖聂睁开眼在看自己,但他一点也不想去应付他的问题。有时候他讨厌盖聂转身离去的无所谓,更讨厌他的明知故问。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沉默是一种武器。 让自己不会显得,懦弱。 盖聂困惑的问题有许多,但晕眩和疼痛让他游离在清醒与茫然之间。眼前发生的事情几乎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他从少年时就一直努力做一个强者,许多年过去了,他也的确做到了只身出入秦宫或者天下任何地方,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受一点伤他并不在乎,很早以前他就明白,有一天,他会死。 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孱弱到任人摆布的地步。 卫庄做的事情,的确超出了他的预期。但就在刚才,他忽然明白了卫庄的意思。 弱者,没有资格诘问这世道的不公。 没有人愿意死去,但胜者不会向死去的人哀悼,胜利者只会焚烧失败者的家园,屠杀他的妻儿。 问卫庄为什么要这样做,仿佛已经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盖聂从来不问没有意义的问题,他强迫自己将思绪理顺。卫庄在那一天没有杀他,今日就也不会杀他。 他需要知道其他的事情,他必须知道的事情。 他睡了多久?墨家机关城怎么样了?端木姑娘还有天明又如何? 可他不敢问,有些话,说出之后后果无法预料。他有时候摸不准卫庄的脾气,就比如为什么杀他的人是卫庄,让他入药池的人还是卫庄一样。 最终,他选了一个或许不会激怒对方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卫庄睁看眼睛,霜色染上了他的眼睫,岁月改变了这个人,贵族矜持的面容上沾染狠厉的睥睨,他的手早已沾满对手的鲜血。 “师哥,我以为你不在乎。” 盖聂偏头看向木屋围栏以外的天空:“我记得,机关城的花刚刚开过没多久。”可是如今,花早已败了。 卫庄轻笑一声:“现在已经没有机关城,没有墨家。” 盖聂转回头,双眼中的神采慢慢聚拢,正是他一贯平静执着的样子:“小庄,我没想到你会和李斯合作。” “他还没有这个资格。”卫庄面上嘲讽的神色毫不掩饰:“不过是一笔交易。” 盖聂承认,有时候他的确痛恨这个师弟对旁人生死无所谓的态度,千万人的生死在卫庄看来,或许什么也不算。 “小庄,你对付墨家,到底为了什么?” 卫庄盯着他:“墨家死活,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为了一个十年前就该兑现的事情,师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内伤尚未完全恢复的不平静,或者里面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愉悦。 盖聂沉默着,在他看来,这个代价着实太大,虽然那天他不曾坚持到最后,但是秦王的铁甲步兵已经攻入机关城,无数无辜墨家子弟殒命机关城。无论如何,这个耗费无数人力花了三百年才建成的世间乐土,已经不存在了。 “既然与墨家无关,你何必”盖聂艰涩地开口,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结果,因为答案他已经清楚。 “因为他们挡了我的路,师哥。” 卫庄难得欣赏一次盖聂的沉默,欣赏他的内疚与自责。他在很多年以前,就摈弃了这种无用的情绪。看来十年的时光,对于盖聂来说,并没有改变什么。 还是一样的迂腐,一样把自己看成救世主。 而他,终于在十年之后,让这个人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所以他们一定会失败。” (调整了字句,抱歉刷勤了一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羽杀 竹屋不远处有一条用于汲水的小河道,河边有树。 现在,树下盘腿坐着一个素衣白袍回纹滚边的人,正是盖聂。 浸过药池过后,盖聂感觉到自己的外伤开始愈合,速度竟然并不慢。除开之前两次让他难以面对的惨痛经历,平心而论,是卫庄救了他性命。 盖聂自认是个公平客观的人,卫庄救了他,他应当承下这个情。不管对方是为了再一次打败他,还是因为鬼谷的同门情谊,他都愿意往更好的方面去想一个人的动机。事实上,自己死了,对卫庄没有坏处,或许还少了许多磕绊。 十年的回避,他没有后悔过,对于卫庄的愤怒,他并不能完全体会。不过,他想,自己已经用渊虹,补偿了卫庄的愤怒。 想到这里,盖聂的手指忍不住握紧,他低下头看向腰间,那里一片空虚。 渊虹,已经断了。 盖聂抬起头,透过斑驳的树影望着天空,这样的画面,让他回忆起在镜湖医庄渡过的短暂时光,天明在那里劈坏了端木姑娘挂着的“三不救”木牌。 秦国人的人不救;姓盖的人不救;逞凶斗狠比剑受伤的人不救。 但这个女人最后还是救了自己。 盖聂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无法释怀。 他应该怎么去报答她?不管是生是死,他都必须去找到她,至少也应该确认一下。 还有天明,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之前,这个孩子是唯一对他哭泣不肯放手的人,从此也是他放不下的牵挂。不提他是荆轲留下的唯一血脉,无论出于承诺还是情谊,在漫漫逃亡路上,这个孩子已经成为了他的人生和责任的一部分。 他的内伤也在恢复,鬼谷吐纳术加上逍遥子曾经提及的道家心法,可以事半功倍。 蝶翅鸟在树梢间跳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这样的境地,盖聂并不担心监视。事实上,监视本身就意味着忌惮,忌惮他的身体真正恢复,他的手,可以重新拿起剑。 至少,他,已经有了一战之力。 微风拂过,盖聂的头发轻轻扬起,在脸颊上划过,遮挡了眼底的神色。一片嫩色的叶子随风飘下,打着圈儿缓缓落向盖聂的肩膀。 盖聂睁开眼,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坚定地向远处木屋走去。 蝶翅鸟振翅高飞,一片断叶缓缓落在地上,仿佛被极锋利的剑刃切断,微微颤抖。 黄昏时分,霜色长发的男人站在树下,捡起地上被切断的半片树叶在手中查看。 赤练站在他身边,皱起眉毛:“他是在示威?” 卫庄冷笑道:“说不上是示威,至多算是一种警告。” 娇媚的女人面露不快,微微晃动着赤|裸的肩膀,嗔道:“在流沙的地盘上,还这么目中无人,真是让人不愉快。” 卫庄转脸看了面目娇嗔的女人一眼:“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 赤练嘟起嘴,手臂上缠绕的赤链蛇嘶嘶吐着信子:“如果他敢伤害卫庄大人,即便是不能全身而退,流沙的人也不会让他走出这里。” 卫庄没有说话,对于这个女人,他总是有极高的容忍度,这当然也源于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忠诚以及感情。 感情这种东西,卫庄在很多年前就以及摈弃了。他知道,剑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利用别人的感情,比如这些年,他默许的赤练特殊的存在。 这种默许,是一种容忍,有时候,也是一种利用。相信赤练也明白这一点,这个女人很聪明,这个天下也只有她会说:“只要是你想要的,踏过我的身体也无所谓。” 所以很多时候,卫庄不会吝啬对赤练多说几句话:“嬴政的人已经回去了,这几日我们也准备动身。” 赤练的眼睛飘向木屋的方向:“卫庄大人,是不是也带他一起走?” 卫庄手指松开,半张叶片旋转着落在地上,他没有回答赤练的这个问题,反而开口问:“墨家的丧家之犬最后逃去了哪里?” 赤练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木屋方向,然后她就看见白发男人冷淡的目光望着自己。她立即低下头回道:“白凤传回的消息,青龙最后飞去了桑海。” 卫庄的眼珠转回来看着渐渐暗下的天空:“这次墨家请来的人除了道家人宗的逍遥子之外,儒家的张良也去了。” 赤练立即明白了卫庄的意思,缓缓道:“儒家一贯自诩只读圣贤书,没想到这次也卷了进来。” 卫庄嘴角勾起:“或许是时候,见见我们的老朋友了。” 木屋里,盖聂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窗外的方向。 桑海之滨,小圣贤庄。 这个晚上,卫庄并没有做多余的事情。他很清楚,眼下他已经没有把握能够自己毫发无损地再制服盖聂一次。虽然享受盖聂痛苦的表情让他身心愉悦,但他也不得不顾忌流沙下一步的计划,毕竟,他让盖聂痛苦的机会可能还有很多。 那两次之后,原本就惜字如金的盖聂更加沉默,几乎不再开口。 屋里只有一张卧榻,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人不得互相容忍对方并排躺着将就一下。盖聂并没有过多疑问,他的呼吸平缓内敛,似乎已经睡了。 卫庄睁着眼睛背对着盖聂,看着窗外的黑暗。在暗处待久了的人,总会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属于黑暗的。但他有时候也会困惑,经历了这十年的盖聂,似乎一直没有改变过。前几天他加诸在他身上的折磨,他好像已经能够心平气和的对待了? 卫庄翻了一个身,和身边人的距离一下子有了一些变化,他的手甚至不小心滑过对方的后腰,擦过肩背,然后才枕在自己头下。然后,他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锋利的弧度。 师哥,你终究,还是惧怕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知道盖聂的呼吸忽然失了平稳。 终归,你也不是全然无所谓。 这个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隔日,在木屋远处的森林里,陆陆续续被发现有被击落的蝶翅鸟。白凤对这个发现明显不能释怀,这里是流沙的地盘,居然有人会来侵入窥伺? 一连两日,白凤在树梢间探查飞鸟痕迹,低头时,他才察觉到卫庄在树下站着,已经这么近的距离。他慢慢晃动着手里的白色飞羽符:“看来,你的伤都好了。” 卫庄嗤笑一声:“不过小伤罢了,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白凤眉毛皱着:“没什么线索,被打落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对方何时出手。不过,我在草丛里面,找到了这个。” 说完,一个东西射向卫庄。 卫庄抬手接住,是一个木刻的腰牌,上面是秦国的小篆。 “是秦国的文字。”白凤抱着手。 “出现危机的时候,人总是想到外来的敌人,却总是忽略来自内部的危险。”卫庄低头看着木牌。 白凤还是皱眉:“难道是李斯?” 卫庄的嘴角勾起:“并不是李斯,这东西是新刻的,粗糙得很,想必刻得仓促。刻字的人受了伤,耐心也不多,只能骗一骗不懂秦国文字的人。” 白凤一惊:“是盖聂!不好,赤练还在看着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往竹屋的方向奔去。 卫庄不紧不慢回到竹屋,白凤半跪着,怀里半抱着紧闭双眼的赤练,面上带着嘲讽:“他已经走了。” 卫庄看了一眼昏迷的赤练,目光投向远处的树丛:“我当然知道。” 白凤低头看着赤练:“是你故意放他走的?” 卫庄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解惑者,很多时候,他根本懒得回答。他的目光在赤练身上滑过,语气稍微有一点感叹:“不必担心,她不会有事。没有必要,盖聂不会杀人。” 白凤没抬头,语气倒没先头那么生硬了:“你倒是很了解他。” 这句话意外地没有激怒卫庄,因为他说得没错。 纵与横,天下间唯独有资格与卫庄齐名并称的人,盖聂,他当然也是天下最了解他的人。 卫庄望着天空:“傀儡术线太紧了会断,他的伤好了,自然会离开。我不过是替他着想一下罢了。” 白凤抱着赤练站起来,足间轻点已经约上栅栏,冷笑道:“失去渊虹的天下第一剑客,你怕了?” 卫庄转过身,朝着木屋走去,黑色的大氅在风中划开一道孤独的弧度:“好好休息,是时候见见子房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追寻 从很早之前卫庄就知道,天底下几乎没有事情能够阻挡盖聂的步伐。他一直在努力求索一个答案,虽然这个答案的本身在卫庄看来就是讽刺。 盖聂是一个执着的人,在这一点事,卫庄尤其讨厌。 流沙的人已经启程往东海而去。在这之前,卫庄带着赤练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赤红色的赤练王蛇在地上蜿蜒爬行,最后在悬崖上盘成一个圈,不再动了。 悬崖的那一头,是崩塌的山体,巨大的岩石上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墨家人心中的圣地,现在已经不复存在。 卫庄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和秦国军队合作,摧毁这里的人并不是自己。 赤练不解:“他,来过这里,为了墨家的人?” 卫庄慢慢说:“不,他是为了渊虹。” 赤练先是惊讶,然后又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那天他嘴里说得好听,看来,也不过如此。” 赤练弯腰将带路的小蛇引到自己手臂上,小蛇顺着他的胳膊缠在纤细婀娜的腰上,又说:“可他没有进去,只在这里就停住了。” 卫庄望着天:“因为没有必要。” 赤练有些疑惑。 “他只是来缅怀,来看最后一眼。” 赤练也望向崩塌的岩石,有些感叹:“虽然是一把断过的剑,也是渊虹。”她的语气有些惆怅,或许是想起了韩国冷宫里的那颗树。如果不在意,为什么一定要砍掉它。她曾经在树下,等了面前这个人整整三天。 再后来,她就忘了他。 或者是,她以为她已经忘了他。 卫庄从来没把别人的情绪放在心上,这个世道,弱者没有难过的资格。但,他知道有一个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无论经历过什么,他始终没有开口。 师哥,没有了渊虹,你心中的道,也该死了。 师哥,你说过,作为一个剑客,我始终太过在意手中的剑。 那么,你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东海之滨,桑海之城。 盖聂离开之后,去了一趟机关城,那里已经坍塌,他只能远远看着。 一柄剑对于一个剑客的意义,寻常人无法体会。在离开鬼谷的漫长十年里,大多时光,都是渊虹陪着他渡过的。渊虹已经成为他心中大道的一种寄托。 机关城一战,他失去的东西,很多。 又或许,他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但这些感慨,仅仅让盖聂在山崖上驻足半日,他知道自己还有承诺没有兑现。 因为没有太多的线索,盖聂索性听从卫庄与赤练谈话时的方向,一路往东而去。他裹着披风,沿途慢慢寻找墨家留下的痕迹,一路追踪,果真临近桑海。 还没入城,便已经察觉桑海兵力屯军竟然与寻常城池大不一样,入城盘查严苛,除开符节,还须得同伍之人佐证方可入城。盖聂虽有假造路引符节在身,但一时寻不得同伍之人替他正身,不得不先在城外盘亘,另寻他法。 距离墨家机关城被毁,已经过去将近两旬,端木蓉与天明的生死未卜。盖聂时常忧虑,但从秦军突然增兵桑海来看,这里必然有对他们非常重要的东西。联想到墨家东迁,或许天明还未曾落入李斯之手。 一连两日,盖聂在城外徘徊寻找机会,直到遇见官道上驾车赶路一对商旅。或者说,是扮作商旅的秦军。 这是传递帝国机密卷轴的方法之一,盖聂事秦多年,熟悉帝国内部事务。这队人马从商贾到保镖的人都气息内敛目含精光,绝非寻常市井。 盖聂跟踪商队马车直到丛林开阔地上,还未及出手,忽然听见破空之声传来。一个都大铁锤从树丛之后飞出直击马首,登时将拉车的马匹砸的脑浆迸裂。 这一锤夹裹了雷电的威力,铁锤未到,马匹都已僵住,万无躲开的机会。 使锤的人,必定是当世难得大力之人! 而这样的人,盖聂恰好认得两个,其中一个人,正是使雷神之锤。 马车这这一锤之下的波及中也碎成一地,还能再战的商旅已经气息陡变,抽出腰间佩剑,护着从马车中爬出来的人准备往来路上退去。 却在这时,一个人更快的动了,带齿的飞轮在空中飞过,割开咽喉。这些秦军在寻常人眼里是不可招惹的存在,但在另一部分人眼里,只是等待被收割的性命。 墨家的盗贼头子用他特有的声音说:“我就知道这群人绝不是什么好人,看看我都找到了什么?” 大铁锤将雷神锤往后腰一插,伸手接过盗跖手里的东西左右查看:“这是什么东西?” 盗跖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皱,齿飞轮扣在指尖,对着树丛间低喝一声:“谁?别藏头露尾的,出来!” 一双白色的布鞋出现在人面前,盗跖注意到这双布鞋上竟然纤尘不染,在这山野之地,要么就是出来之前刚换的,要么就是来人内功非凡,轻功了得。 盗跖的目光往上移,渐渐睁大了。 大铁锤一下子叫嚷起来:“是盖聂!你还活着!”说罢用手肘撞了一下盗跖:“他居然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盗跖的眼神有点怪有点不爽,他的眉头从见到盖聂就皱得更紧,此刻忍不住推开大铁锤的手,嗤笑道:“是啊,实在是太好了。蓉姑娘因为她差点死了,现在他一来,大家都会被他害死的。” 盖聂听到这里,神色忽然一喜。 大铁锤已经对着盗跖说:“哎呀,也不能这么说。当日在墨核你是没看见,卫庄那个大恶人谁都拦不住,但是全靠盖先生拖住他” 盗跖面色仍然不好。 盖聂耳朵已经听见百步之外的震动,对着面前二人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已经有人过来。我们最好尽快离开。” 大铁锤连忙说:“城中四处张榜缉拿先生,墨家在桑海附近有一处据点,此刻入城还需乔庄一番,盖先生请随我们一道来。” 盗跖“哼”了一声,将从马车里找到的卷轴王腰间一插,大踏步地朝树丛钻去。 盖聂一直想寻隙问问端木姑娘的情况,碍于盗跖一路没给他好脸色,只得询问大铁锤:“铁统领,不知端木姑娘她?” 大铁锤看了一眼盗跖,见他充耳不闻,只得说:“端木姑娘自机关城之后再未醒过,十分垂危。此刻,也在据点,由雪女照料。” 盖聂听了心头一块大石还没移走,又被生生敲入一块木楔,一时也沉默下来。 大铁锤人粗心细,居然从盖聂脸上看出一点难过的味道,想起当日机关城端木姑娘对盖聂的维护,立即有些了然,于是安慰道:“你也别多想,天明那小子” 盗跖回头瞪了大铁锤一眼。 大铁锤连忙改口:“是天明巨子他,和张良先生打了一个赌,说是有一人或许能救端木姑娘。” 或许是这句话内容太多,盖聂一怔:“天明?巨子?” 大铁锤才想起盖聂被卫庄重创倒地之后再没醒过,后来前任巨子重伤卫庄,流沙撤退的时候,盖聂也就直接被流沙带走,因此并不知道后来巨子传功的事情。 想起巨子,大铁锤也有些难过,不愿多说:“说来话长,等到了据点,再让雪女说罢。” 城外墨家据点,人人自给自足,互通消息,陌生人很难接近一步。 巨子的更替,让这里的墨家子弟们面露忧色,但随着几位统领的回归,大家都找到了主心骨。 高渐离与其他统领都在城内据点,此刻盖聂只见到雪女,以及一直昏迷不醒的端木蓉。 盖聂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探查过端木蓉的脉象,一线生机缥缈难寻,因为她医仙的体质药石难有奇效,所以只能拖着。 他是内功深厚精纯,眼下虽伤愈后尚未达到他顶峰时,也有七八成内力。只是端木蓉伤在心脉,而她本人内力并不深,女子天生经脉细弱,受伤后更是脆弱不堪,盖聂有心替她打通经脉又怕伤了她的经脉另她雪上加霜,只能缓缓输送内力,替端木蓉打通因为久卧而僵硬的四肢血脉。 雪女在一旁擦去眼中泪水,缓缓道:“蓉姐姐知道盖先生平安无事,一定会高兴的。” 盖聂不语,心头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却无法移开它。 雪女又道:“小高他们都在城里,天明巨子也在,不如盖先生乔庄与小跖一道入城,也好有个商量。” 眼下并没有更好的办法,盖聂想或许张良真有办法救端木姑娘,他必须去一趟桑海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迷深 有间客栈,世代庖厨。 解牛刀法,神乎其技。 盖聂赶到有间客栈的时候,庖丁正在手舞足蹈地描述今日发生惊心动魄的事情。 盖聂的到来,让所有人一瞬间哑了。 直到班大师代替大家说出:“盖聂!盖先生来了!太好了,能看到你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 盖聂抱拳行礼:“让各位担心了,是盖某的不是。” 高渐离自机关城一战之后,对盖聂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也上前一步道:“你与盗跖一同前来,想必已经见过端木姑娘了。” 盖聂微微颔首。 高渐离叹气道:“渊虹虽然毁了,但你平安无事就好。我墨家兄弟,也终于可以不那么自责。” 盖聂:“诸位不必挂怀,未能保住机关城,是盖聂无能。” 大铁锤最讨厌这一套咬文嚼字,嚷嚷道:“别磨磨唧唧自责了,我从前就听人说,没人能从卫庄的流沙底下脱身。这次应该还是全靠盖先生,我们这些人从能站在这里。” 盗跖对这句话深表不满,独自跃上楼梯栏杆玩飞轮。 高渐离也看出盖聂恢复了六七成的内力,在心底也是咋舌,当日他见过二人比斗,若说真有同门情谊,只怕也只是盖聂对卫庄有而已。盖聂披在脸颊一侧的头发在机关城被卫庄的剑气削断,比另一边短了一截,露出灰白的鬓角,高渐离记得在在刚到机关城的时候,盖聂还不是这样憔悴,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从卫庄手底下脱身的。 客栈里一时有些冷场。盖聂四周环顾一番,忍不住问道:“天明呢?” 说道这个,肩宽腰圆的庖丁顿时叫起来:“盖先生,你这样稳重,怎么带来的臭小子” 高渐离看过来。 庖丁摸摸头:“怎么带来的天明巨子,这样跳脱?” 大家一起望着庖丁。 庖丁苦着脸:“为了一只烤鸡,他在大街上被秦军认出来,鸡飞狗跳的,一路逃跑到小圣贤庄门口。就差那么一点儿,就被秦军抓住了!” 众人一脸震惊,接着一起看着盖聂,目露同情。但很快这群人又想到这个不靠谱的小子正是他们的巨子,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更值得同情些。 盖聂一无所觉,他只顾担忧问道:“丁掌柜说险些,那盖某是否可以认为,天明与少羽眼下已经没有危险了?” 庖丁笑道:“可不是,但是山上全是秦军,就像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一样。天明少羽两个眼看就要被拿下了,多亏张良先生出手相救。” 大家一怔之下又有些了然,在小圣贤庄门口,如果说谁能出手解围,那个人自然应该是张良。 “张良先生好急智,一开口就叫到‘子明、子羽’你们两个到哪儿玩耍去了,一副斥责儒家晚生的口吻,险些连我骗过了呢。” 高渐离:“原来如此,原来张良先生早有打算,这样方能保护天明与少羽。” 班大师撸一撸胡子,擦擦头上的汗:“啊!那个食盒!原来锦囊的第一个竹排,是这个意思。” 盖聂微微疑惑:“食盒?锦囊?” 班大师将锦囊递给盖聂:“正是这个锦囊,在机关城张良先生在离开之前交付于我,第一个竹排上像字又像话,我们方才参不透。天明巨子年纪小,吵着要与庖丁出门逛逛,没想到确实歪打正着了。” 盖聂的目光落在第二个竹排之上,那是屋檐下面立着一匹涂成黑色的马,这又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锦囊竹排应验之后,大家不免一起来看第二个,一时无话。 盗跖已经不耐烦道:“丁胖子,什么时候能吃东西啊?饿死了!” 晚间,墨家诸位头领齐聚一堂,盗跖才拿出白日里在秦军商旅那里取来的卷轴,放在桌上。 高渐离与班大师的目光看向盖聂。 盖聂点点头:“黑龙卷轴,帝国传递机密的工具。由公输家族的机关锁死,不懂解密方法,无法开启” 高渐离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有盖聂这样一个熟悉帝国内部事务的人在旁边,许多事情会容易得多。盖聂或许不如张良这样运筹帷幄,或许一直孤身一人,但他从不说大话,也从不哗众取宠,一旦开口应承,必定全力以赴。 很多时候,这个男人身上的担当与沉淀强似百万雄兵。有这个人在,多少能让大家感觉到更多一层的放心。 机关卷轴解密的事情,自然交给班大师处理。凭着墨家与公输家的恩怨,班大师也会废寝忘食。 隔日,盗跖带来小圣贤庄的最新消息。 子明子羽已经正式入了儒家作为弟子,按照辈分算,他们得称呼张良为三师公。 昨日秦军保护的是李斯带领的阴阳家与名家一行,在当日李斯设的辩合之术切磋中,名家的公孙玲珑仗着儒家三杰不愿得罪李斯而舌战群儒弟子,用诡辩之术设下圈套,险些杀的儒家二代三代子弟片甲不留,很是削了儒家的颜面。却在这时,天明却意外地用“白马黑马”的乱打一气,破了李斯设得局,将公孙玲珑气得一身凝脂堆叠乱颤。 墨家众人哈哈大笑,就连盖聂也免不了眼神中有一线轻松愉悦的情绪,这是机关城以来他第一次听到能让他宽心的消息。 秦朝法令,宵禁之后,秦军随时会盘查住户,是以墨家诸人先行由密道回到城郊据点修整。 盖聂盘腿打坐,他的心境已经和往日无差。 能知道天明如今尚且安全无忧,也算对得起故友的托付。另外一桩事,就是端木姑娘的病情,为今之计,也只能等待天明与张良的赌局结果了。盖聂很清楚,张良这个人很聪明,绝不会做无谓的事,他既然和天明打赌,那一定是心有成竹。 如果端木姑娘能醒过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是值得。不仅为了墨家需要她救治的人,也为了心中那一份亏欠。 想起亏欠,盖某默默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里。 在流沙养病的时候,他很清楚卫庄与赤练的对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的内力与耳力卫庄不会不清楚,在那么近的距离谈话,他当然能听见。没有那些话,他或许最终也能找到天明,却也必然会花费许多时间。他曾经怀疑过卫庄是设了圈套,但无论当初卫庄的谋算是什么,他现在都应该正视这件事带来的结果是好的。 可惜他与卫庄之间,早就不知道该如何心平气和得说话。养伤的那几天,他们几乎日日相对,晚间甚至抵足而眠,比在鬼谷的三年里更接近对方。但他眼前就想有一层迷雾,从来没有这么看不透卫庄过。 十年过去,他们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或许根本不会再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自己今日所思,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盖聂重重叹了口气。 端木蓉的昏迷让墨家诸人始终无法释怀,或许是因为盖聂的到来,盗跖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烦躁。 雪女忍不住叹气:“这么大的桑海城,难得就没有人能够救得了蓉姐姐?” 盖聂略微抬了抬头,欲言又止。 高渐离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于是问:“盖先生是否有话说?” 盖聂斟酌一番,道:“在下早年游历时,层听道家逍遥子前辈点点拨。或许易经对于端木姑娘的伤势有所帮助。” 大铁锤忍不住摊手:“可是逍遥子前辈与大家机关城分别之后尚未会和,难得就只能等吗?” 盖聂道:“在下听说儒家二当家颜路先生,曾经潜心修习易经,且与张良先生关系甚笃。” 高渐离与雪女二人对视一眼,立即起身道:“我这就请班大师用机关鸟传递消息圣贤庄。” 盗跖立即道:“蓉姑娘的事,便是我自己的事。我去一趟。” 高渐离却道:“事关重大,我与阿雪同你一道才更有诚心。” 盗跖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盖聂,笑道:“是啊,亲自出面更有诚意。” 隔日,张良果然请动了儒家二当家颜路前往墨家据点替端木蓉查看伤势。怎奈颜路自觉所学易经浅薄不足以医治端木蓉,于是便于张良合谋如何能请动早已不问世事的荀夫子出关。 端木蓉的伤虽未有起色,但终归有了方向,墨家诸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日里,张良的奇思妙计屡屡透露先机,他们已经下意识对张良有了超越同门的信任之情。 反倒是盖聂越来越沉默寡言,大多数时间,他都坐在端木蓉的屋前发呆。 在盖聂的记忆中,离开鬼谷的漫长的十年里,他一直不曾停下脚步,即便是成为秦王殿前第一剑客的那些年里,也不曾这样无所事事过。 他的生命好像突然没了方向,只剩等待端木蓉醒来一个心愿。至于为什么,他很清醒地知道是为了心中不再亏欠。 可是之后呢?他有些不确定。 这样的沉默与等待,这在墨家人看来,多少是一种情深意重的表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蜃出 在等待的日子里,盖聂觉得,一个剑客,或许总归还是需要一把剑。 他坐着端木蓉木屋前的门廊下,小刀在木头上划过,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盗跖听得心情烦躁,在树上翻了一个身落在盖聂面前:“没了渊虹,你这是打算给自己再做一把剑?一把木剑?” 盖聂没有抬头:“只是一把剑而已。” 盗跖望天:“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伤人的,到底是剑,还是用剑的人。” 盖聂有时候会困惑,世人都说他剑术高超当世难有匹敌,可是他一路走来伤人伤己早已满身鲜血。而小庄,那仅有的两次里,他虽然不能完全保持清醒,但卫庄身上的伤痕比起他来只多不少。 “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盖聂认真说。 可这句话显然激怒了盗跖,他一把攥起盖聂的前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咬牙道:“你不知道?那么蓉姑娘呢?蓉姑娘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盖聂沉默着。 盗跖看着对方这样窝囊自苦的样子更加恼怒,他眼圈发红:“我觉得不值得!我觉得蓉姑娘这样做不值得!” “值不值得”这个问题,从他拿起剑走出鬼谷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有答案。或许那一天他死了,之后就没有人会再死在自己剑下。他很清楚,自己杀过人的人,绝不比卫庄更少,比如虎跳峡的三百秦军,又或者更早刺杀嬴政的六国剑客,或者还有许许多多挡在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人。 而端木蓉却是活人救人的医者。 在这乱世里,一个医者死而剑客活,代表着多少人会因为自己而死去。 所以盖聂垂下眼帘,缓缓说:“或许,你是对的。” 盗跖突然发怒,大叫道:“可我却希望,她是值得的!你懂吗?我多么希望她这样做不值得,却又盼望着她的用心是值得的!你现在却这样说,你这混蛋——” 盖聂性格含忍,如今更是到了极致,他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 “小跖!” 但是这个时候却有另外一个人抓住盗跖挥向盖聂的拳头。高渐离阻止了盗跖,淡淡说道:“端木姑娘还在里面养病,她需要安静。” 盗跖一挣挥开高渐离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负气道:“你们用剑的人,都是些冷心冷肺冷血的人!比你们手里的剑更冷酷无情!”话音未尽,人已在三百步之外。 盖聂望着盗跖走远了,才偏头对高渐离说:“多谢。” 高渐离叹气道:“盗跖并没有恶意。” 盖聂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更何况刚刚盗跖的话里面,透露出太多他对端木蓉的感情。这样的人,盖聂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责怪。 隔两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在张良的暗中算计援手之下,天明请来了闭关已久的荀况夫子。荀夫子因为与天明颇有忘年之交的情谊,不仅不曾过问完备与帝国通缉的墨家交好,更加为端木蓉诊脉开方取药,这是药引里有一味碧血玉叶花极为难寻,生于昆吾之境,长于雪线之上,离土即敛,遇水而展,世上听过的人都少之又少,更别说见过的人。 墨家人听说之后意识进退两难,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就此湮灭,谁都不甘心。 却在这时,墨家城郊据点设置的外围查探消息村落遇袭,死伤少数名墨家子弟。 等到墨家诸人赶到出事的村落清点死伤兄弟名字的时候,从发觉少了一个当值的墨家兄弟,名唤阿中。 盖聂检视完一名死去墨家弟子的伤痕,起身皱眉道:“是阴阳家的人。” 班大师顿时有些着急:“那岂非这里的据点已经暴露?” 高渐离上前一步:“这倒不至于,若是暴露,秦军大可直接大军压境,而非捉走阿中。” 听了这句话,重人心头越发沉重。 盖聂握紧手中的木剑,他想起有人在他耳边说过:“让你死,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是,有时候活着才是一种痛苦。” 的确,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可是,活着也才有希望。 桑海城郊的断崖上,赤练陪着卫庄看断崖风景。这些年她早已不是当年韩宫里痴情又天真的公主了,赤练想着,世人都说齐鲁山色雄浑奇秀,可是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个时候卫庄开口了:“墨家残余的据点被找到了吗?” 赤练回道:“白凤传回消息,蒙恬正在集结秦国的军队,目标可能就是桑海西北的山里。” 卫庄没什么表情:“不过一群残兵败将而已,看来罗网的人也不过如此。” 赤练又道:“如此兴师动众,可能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卫庄偏头,浅色的瞳仁在苍白的天幕里更加冷漠:“哦?” 赤练说:“麟儿的消息说,扶苏到达桑海与蒙恬会合的时候,是只身一人,看来他在之前被人拦截过,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卫庄眼里有点兴味的意思:“墨家还不至于如此大胆,看来是替人背了行刺公子扶苏的名声。” 赤练有些疑惑:“会是谁呢?墨家的对头么?” 对于这个问题,卫庄没有回答赤练,他勾起嘴角望着远处:“乱世之中,谁又能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了谁手中的棋子,谁又是下棋的人?” 墨家郊外,栗色头发的少年扑入白衣剑客的怀里,大声叫道:“大叔!我好想你!”正是好不容易溜出小圣贤庄的天明。 盖聂将手边的木剑放得更远一些:“天明,大叔也很想你。” 天明将目光投向盖聂身旁的木剑上:“大叔?为什么是木剑?我现在是墨家的巨子,可以请徐夫子替你再打造一把宝剑,一定比渊虹还要锋利。” 盖聂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大叔谢谢天明,木剑就足够了。” 连盗跖都不能明白的问题,天明当然也不太明白,他眼里充满了疑惑:“为什么?” 盖聂抬起头,看着远方:“或许,她不会像渊虹那样锋利吧。” 天明已经习惯了在他还不能理解的时候,就记住大叔说过的每一句话。虽然在他看来剑的第一要义就是“锋利”,但并不妨碍他记住这让他似懂非懂的一段话。 于是天明换了个话题:“今天好热,大叔你伤刚刚好,怎么坐在外面不进去?”他顺着盖聂远眺的方向看过去:“大叔,你在看什么?” 盖聂缓缓说:“大叔在想,今晚,或许应该有雾。” 天明大大得惊讶了:“这也能看出来?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盖聂温和地对天明说:“你想学么?以后大叔都教给你好不好?” 天明一下子高兴起来:“真的吗?大叔一定要教我啊!” 高渐离站在屋内窗前,耐心地一直等到他们说完话,天明依依不舍同盖聂道别之后,才推开木门在廊下站定:“今晚秦国的爪牙,回到孤山口。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也是我们最后阻拦他们的机会。”他并没有看向盖聂,但他的声音刚好能让盖聂听见。 白衣的剑圣低头抚摸手中的木剑:“是,今晚有雾,正好便于行动。” 高渐离顿了一下:“小跖会同你一道去。” 盖聂专注地凝视着手里的木剑,好像他曾经凝望渊虹一样,他轻声说:“好。” 这个晚上,桑海的海面上忽然浮现了一座巨大的仙山,飘飘渺渺亦梦亦真。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不愿离去。 天明与少羽被这奇幻的景象吸引,错过了宵禁只能在城中暂行躲避,谁知阴差阳错居然看见失踪已久的高月公主在阴阳家傀儡人抬着的轿辇中,穿过漆黑的街道。嘴唇被少羽死死捂住,天明几乎忍不住眼泪决堤,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感觉自己的懦弱与无力,想要变强的念头,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 天色微明,通往小圣贤庄长长的石阶上,曲裾儒衫的年轻人疾步行走,游学归来回到桑海,这样能够私自出来的机会已经很少了。 忽然,面目清秀的男子停住了步伐,他抬起头眉间微微皱起,仰望着阶梯尽头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人,漆黑的披风大氅在清晨的雾气中被风扬起,一把形状奇怪宽大的古剑握在手中。白色的长发在海风里拂动,他转过身来,抬手,鲨齿剑出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独行 剑客的交流其实很直白,一柄剑就足够了。 可惜儒家的三当家并不是一个好的剑客,至少卫庄这么认为。卫庄一直认为张良受韩非的影响太大,以至于很多时候,他在替公子非活着。 他站在悬崖边的巨石上,与张良一起眺望远处仿佛一夜之间出现的巨大蜃楼,缓缓说:“旧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时代正在开始,每一个人都必须学会在这个新时代生存,子房,你认为呢?” 张良没有动,叹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卫庄露出一点嘲讽的神情:“当年意气风发的子房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 张良一笑:“你却没变。” 卫庄回过头继续望着远方:“你这样认为?” 张良看着他:“成为嬴政的兵器,似乎并非流沙创立的原意。” 卫庄一贯冷笑的脸忽然有了些怀念的神色,他淡淡说:“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流沙创立之初的誓言。” 张良:“法的贯彻,正是为了安国定邦。” 卫庄目光中有些怀念:“天地之法,执行不怠,即便没有国家的依存。术以知奸,以刑止刑,这就是流沙。可惜那些所谓的侠义之人,确实国家最大的乱源。” 张良看过来:“看来卫庄兄对于侠道并不认同。” 卫庄想,自己何止是不认同,简直就是欲除之而后快。虽然最后一刻他没下手,也不过是为了让他看着自己所追寻的东西一一破灭而已。 张良见他不语,又问:“我听说你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 “不错。” “可有线索?” 卫庄正要说话,身后白色飞鸟一穿而过,落下一具尸体来。 张良与卫庄前后走过去,那是一张极度平凡的脸孔,放在人群里绝对找不出来,这样的人最适合做的,无非是监视与盯梢。 张良皱眉:“罗网的人?他在监视我们。” 卫庄不置可否:“李斯既然已经到了桑海,赵高手底下的罗网组织,自然也就渗透进来了。” 张良:“天罗地网,无孔不入。” 卫庄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奇怪的语气:“帝国的凶器,呵呵。有时候,真想知道是帝国的凶器更锋利,还是剑更锋利。” 探子被清理之后,张良道:“李斯到桑海之后,曾经与我会面,见面时提及了他。” 卫庄不置可否:“哦?” 张良正色道:“有一件事,你或许会感兴趣,他提到了苍龙七宿。” 卫庄没动,但眉毛渐渐收拢:“六国后人陆续死于阴阳家绝非偶然,现在苍龙七宿也出来了。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张良望着远处蜃楼,当年锋利得像一柄剑一样的卫庄,已经变得阴沉内敛,而自己,也越来越淡忘了最初的本意。在这乱世里,也许人人都只是为了活着,那些追求梦想国度的人,实在太少。 或许,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张良回头,卫庄与流沙的人早已离开,仿佛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驻足。 桑海悬崖以外,是平静的海面,亘古不变。 卫庄离开海边,蜃楼如何他并不关心,那是墨家那群乌合之众才会在意的事情。他突然不想回据点去,在很久之前离开鬼谷之后,在韩国灭亡之后,他就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盖聂养伤的日子里,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好像正是由于盖聂的冥顽不灵,让他很轻易地升起一种时时刻刻折腾他看他苦恼或者失败的念头。 这和“打败盖聂”没什么冲突,单纯得希望他更痛苦而已。 摧毁一个剑客的剑并不难,难得是摧毁剑客的意志,尤其这个人是盖聂。 盖聂的行踪在他来看已经不再是秘密,十年的时间,他厌烦了盖聂的逃避。卫庄不怕盖聂逃避,但他认为这些躲避的时间应该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在药池里,他在盖聂身上下了蛇息。只要他想知道,盖聂的行踪对他来说就不是秘密。 长久的休息,并不属于像盖聂或者他这样的人,他的耐心一贯不多。 或者是,他的耐心,早在十年的躲避与愤怒中,已经消耗殆尽。 蓊郁的翠山,卫庄走在山道上,赤练手里的蛇忽然动了动,她顺着小蛇的动静看向一颗大树的方向。 卫庄驻足,声音很平静:“出来吧。” 一个平凡从树上落下,他的脸和刚刚死在白凤手里的人看起来都有一种共通之处,哪怕看过一眼,扔在人堆里也很难再把他找出来。这个人的脖子上也必定有一只黑色蜘蛛的纹身,与刚刚死掉的同伴相比,他对卫庄明显惧怕更多一些,他对卫庄拱手行礼:“卫庄大人。” 卫庄钩一钩嘴角:“你比你的同伴聪明。” 看起来,来人在罗网的地位并不高,因为他还有着罗网刺客身上早已消失的恐惧与谦逊。所有卫庄打算暂时放过这个人,毕竟作为罗网的老对手,他对罗网的目的还是抱有很大程度的兴趣。 “这次是赵高有话让你转达?还是李斯?” 罗网的刺客早已汗湿衣衫,他不得不斟酌自己的语气回道:“是丞相大人让奴才给卫庄大人带句话,墨家余孽在桑海逃窜,希望卫庄大人能助主上一臂之力。” 卫庄完全相信李斯的原话肯定没有这么客气,不过他选择了无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我记得机关城已毁,我与李斯的交易已经完成了。” 罗网的刺客汗水滚在下颌上,面色发青:“可、可是,您得到了蓋聂,而那个孩子却被墨家救走了。” 卫庄眼睛眯着,没有再说话,就连赤练一时也无法分辨他是准备生气还是别的。 片刻之后,救走罗网刺客正准备再度开口的时候,一片杀气朝自己扫过来,在这样的杀气下,他几乎无法动弹。刺客闭上眼睛,或许他与他的同伴今天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到来,耳边巨大的声响使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身后的树干被剑气折断了,缓缓得顺着切口倒下去,划伤了他的脸颊。 卫庄淡淡说:“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让他的人别拖流沙的后腿。” 这几个字让罗网的刺客如释重负,几乎是感激涕零地退走。 赤练默不出声地凝视卫庄,她看见卫庄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李斯的人,在调查查苍龙七宿。” 赤练换了一只手扶在腰上:“是,麟儿的消息说,李斯并不相信子房的话,他很有可能是背着嬴政在调查一些东西。” 卫庄没有说话,眼睛望着很远的地方。 赤练继续说:“不过我听说,前两日,蒙恬的黄金火骑兵出面围剿墨家,同行的还有阴阳家的星魂。” 卫庄总算提起一点兴趣:“哦?蒙恬失败了?” 赤练掩着嘴笑:“墨家只出动了两个人哦,不应该是墨家只请出了蓋聂一个人,就逼退了蒙恬的三百火骑兵。” 卫庄听了似乎完全不意外,再度听闻蓋聂的名字,居然让他生出一点愤怒之外的情绪,他中肯得评价道:“是蒙恬过于忌惮盖聂而已,他的火骑兵还不至于如此不济。” 赤练有些惊讶:“您认为蓋聂本不应该从蒙恬手下全身而退?” 卫庄抬起手,好似想要接住一段风或者一片叶子:“以蓋聂的能力,或许能够取胜,但他很清楚杀死蒙恬意味着与帝国最后的共存机会也随着蒙恬的死亡而消失。所以他投鼠忌器,为了墨家那一群废物,必定不会伤及人命。一个剑客有了顾虑,还有什么可怕的。” 赤练忽然有点为蓋聂悲哀,他的弱点在卫庄大人面前,好像已经是一件明摆着的事情。她自认已经经历了很多,这个时候仍然不免叹息:“他还存着与帝国共存的想法?如此不切实际。” 卫庄好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声音居然有点笑意:“或许世人都认为是不切实际的事情,有一人却是只要自己认定了,就会一直固执地走下去。” 赤练的心头涌起有些羡慕有些难过的复杂情绪,或许想起了当年韩宫旧梦,现在却被越来越浓黑的夜色替代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明白为什么卫庄大人会这样执着得想要毁掉一个人。 当然,这种情绪并不会持续太久,她说出了另外一个情报:“不过奇怪的是,蒙恬退兵之后,蓋聂就离开了桑海。” 卫庄摊开的手突然握住,像是凭空攥住了什么:“哦?” 赤练玩着小蛇的蛇头:“好像是往西南方向而去,而且是孤身一人。” 卫庄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或许从来都是虚空一片,没有抓住过任何东西。 或者,任何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昆吾 赤练注意到卫庄的情绪有些消沉,已经连续几天了。可是卫庄并不开口,作为下属的赤练也无法窥探流沙首领的内心。 她只能暗自揣测,或许是因为庄原本以为早已杀死的燕丹居然还能活下来成为墨家的巨子;又或者是因为墨家那个小鬼的逃脱,让他不得不继续与李斯的交易。 卫庄心不在焉,就连白凤也注意到了。 第一次,流沙的人觉得自己的首领居然没有了斗志,他好像对于李斯的交易也失去了兴趣。墨家的据点因为盖聂身上下了蛇息的缘故早已了如指掌,这个时候盖聂正好不在,是捉住那个小鬼的好时机。可是卫庄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这种情况在断崖边,赤练看见一个卫庄与一个身背巨剑、身高九尺,身上刺满六国文字的死囚擦肩而过的时候到达顶点。 那个背着巨剑的男人有着一双散发着可怕的眸子,里面流淌着死气。对于这种毫不掩藏杀气的人,卫庄大人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赤练的情报里知道,这个人是胜七,七国死囚,被李斯从最黑暗的牢底放出来,据说是为了追踪盖聂。对于这样的人,按照卫庄以往的习惯必定不会放过对战的机会。 这个世上,想杀盖聂的人很多,想杀流沙首领的人也不会少。卫庄不喜欢留下麻烦,杀错了人他并不在乎,但他一直认为能杀盖聂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可这一次,他直接走开了,对胜七提不起一点兴趣。 赤练的担忧很快被一种更大的焦虑所取代,不过是她离开卫庄半刻的功夫,一场恶战已然斩断崖边木桥,巨大的断木滚落悬崖,破碎的桥身在暮色里颤栗。 鲨齿剑的主人不知去向,只留下划满断桥的剑痕。 “庄!”她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赤练不顾一切往断桥下跳,却在半空中被一卷羽翼卷回抛在崖边树下,撞得肺腑生疼。 白凤足见立在断桥岌岌可危的木兰上,眼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说道:“以你的实力,从这里跳下去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赤练挣扎起来:“卫庄大人不见了!” 白凤望着四周的痕迹:“我比你还早到一会儿,不用看了,人早不见了。” 赤练擦去嘴角溢出的一线红色痕迹,声线失去了往日刻意流露的娇俏:“那就召集全流沙的人,去找,一定要把卫庄大人找出来!” 白凤目光斜过来,带着明显意味的嘲讽:“你以为,你能代表流沙的人对我们发号施令?” 赤练目光垂下,恢复了一点参杂了狠毒的娇媚:“他是卫庄大人,天底下,最强大的卫庄大人。你想在这个时候,背叛他么?” 白凤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这个女人的脸,实在不适合脆弱的表情。他不再说话,跃上更远的树梢,很快消失了踪影。 卫庄一直知道盖聂是一个孤独的剑客,从鬼谷、或者更早的时候开始,盖聂的生命中,就只有剑而已。 在这一点上,卫庄与盖聂是不同的。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要利用周围能利用的所有人,无论他们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可笑的梦想还有忠诚。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能利用的人,以及无用的应该去死的人。 但是在他迎面接下胜七巨剑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想要借此机会,体会一次像盖聂那样孤独的念头。 卫庄素来任性,任性到拿天下来做棋局玩的地步,所以思绪一想,就当真这样做了。这个念头让卫庄觉得有趣,但在体会孤独之前,他还需要确认另外一件事。 游走在漆黑的桑海街道上,这一切对卫庄来说毫无难处,蒙恬的将军府并非铁板一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就能潜入李斯在桑海的府邸。 卫庄并不介意李斯摆出双方正在合作的姿态,如果能让李斯认为流沙可以充当帝国的兵器而暂停围剿的话,他可以让李斯再自欺欺人一些。 卫庄毫不收敛地释放杀气,对于李斯这样的文人来说,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李斯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先低头:“胜七的事,绝非李斯指使,请阁下不要误会鄙人。” 卫庄的眼睛被宽大的斗篷掩住,他并没有接着李斯的话往下说,而是用一种散漫的语气说:“听说大人的人往西南去寻觅一件东西,我正好对此有一些兴趣。” 李斯看不清卫庄的神情,但强烈的杀气让他不得不抛出一些无关痛痒的秘密来保存性命:“鄙人得到线报,说昆吾之地有人私采铜矿铸造兵器,是以潜罗网查之。的确与阁下的流沙无关,请阁下放心。” 卫庄在评估李斯话中的可信度,殿外传来赵高的声音:“大人,方才千机楼有刺客闯入,奴才特来请示,看看大人是否安妥。” 李斯冷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正想着如何脱身,却又在下一刻僵在原处。 黑暗中有一个冰冷的气息贴在他后背上,或许已经很久了,可他竟然一无所觉。他只能僵硬地,看着一个暗夜里走出来的人,一步一步,行走间变幻成自己的模样,走向高台之上,俯视台阶下的原本向他请示的人,用着与自己无二的口吻,对他们发号施令,喝其退下。 李斯从来没有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若是自己方才大意了,或许从今往后,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就是流沙的刺客了。 卫庄戏谑得看着他面如死灰,缓缓走向暗处:“李大人,你不用如此害怕,我只想知道帝国去昆吾之地的用意。” 李斯用一直短暂的沉默做了最大程度的反抗,最后他屈服了:“有人在昆吾之地见过苍龙七宿。” 卫庄冰冷地笑了,带着另人胆战心惊的愉悦语气:“多谢李大人。” 李斯在袖管中抓住一方丝绢,却不敢在卫庄面前抽出来擦拭手心的汗渍。 卫庄却不再理会他,他已经举步往夜色里走去:“比起死去的丞相大人,我倒是希望李大人你能活着。” 李斯无言以对,看着卫庄的黑色斗篷与夜色最终融为一体,只留下嘲笑般的注解:“因为你对我,还有用。” 卫庄决定去一趟昆吾之地。 公子非身死后留下的线索不多,除开李斯每每提及公子非时那种与众不同的忌惮,苍龙七宿或许是已经浮出水面的一个。 李斯提出要他继续围剿墨家残余的计划对他毫无约束力,盖聂已经不在那里。 没有对手的赌局输赢他都看不上。 昆吾之地,曾为夏伯之都,后夏伯为商汤所灭。 苍龙七宿的传说早在成汤之前就以有之,相传昔日文王就是凭借了姜太公的指引破解了七宿之谜才得以一举灭了商朝八百年国运。如果有人真在昆吾见过七宿,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夏启在昆吾铸九鼎,用九州所供之铜,以示王权。 昆吾之地距离鬼谷并不遥远,南下的道路时常让卫庄有一种重回鬼谷的错觉。 还有一个缘故,他决定一人独自前往。 昆吾之境的山峰间,雪线往上的皑皑之地,一个身穿苇白色交领长袍的男人正将木剑从一只浑身染血的垂死动物身上抽出。 这个略显憔悴的人,正是天下第一剑客盖聂。 盖聂在昆吾之地已经数日之久,他在山间石壁的悬崖上寻找一种传说中有人见过的奇花——九泉碧血玉叶花,据说这是端木蓉最后的希望。 一连数日不曾下山,他周身的衣袍已经染上尘土和风霜,干粮早已耗尽,但他仍然忍着不愿浪费时间下山。在山下询问时,樵夫和猎户他都遇见过,据说有人在这边的山崖上曾经见过一株与他描述极为相似的花草,为着这万一的可能,他也要踩遍这片山崖。 枯燥而艰险的环境,雪线以上飞鸟绝迹、野果难寻,却有着一种据山下樵夫说喜欢在月夜吃人的天狗,四蹄雪白其头如猫,声如榴榴。盖聂一直以为是樵夫将狼误做了怪兽。今日他因饥困而靠在山壁上阖目养神,却终于让他遇见了一只想吃了他的怪物。 师傅曾说,杀人者,人恒杀之。 欲食人者,终将为人所食。 盖聂杀了猫头狼身的怪物,也没有了睡意,索性生火切了怪物来炙烤,也顺带取暖。 山崖绝壁之上,一个人,抬头能看得见和雪顶一样的天光,阴沉沉的。他没来由想起了和一个小孩子一路走来的日子,耳边仿佛又听见了那个孩子咋咋呼呼的烤鸡论述,不由得笑了一下。 确在下一刻,他眼中的笑意忽然凝固,手握住了木剑,抬眼看向岩石背后的方向。 黑色的大氅,金色的绣纹在这样的雪色里也黯淡阴沉,白色的长发意外得合适这样的背景。对方的眼睛今日显得尤为晦涩,他看着坐着火堆边的人,嘴角向上牵起一个和岩石一样冷硬的弧度。 “师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生祭 盖聂并没有如同过去那样回应他的,他握着剑的手不曾放松,目光带着戒备与疑惑。 很快盖聂就发觉百步之内,只有卫庄一个人的吐纳之声,流沙的人并没有一道跟来。 卫庄一动不动,盖聂缓缓松开紧握着木剑的手。 卫庄站得远,可就是这个距离,也让人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刚刚他唤他“师哥”的语气,与在机关城一样充满了调侃与讽刺,甚至有那一点点大家心知肚明的恶意在里面。 盖聂的目光回道火堆之上:“小庄,你为何而来。” 卫庄收起嘴边戏谑的表情,他的眼睛微微眯着:“你猜。” 这并不是盖聂擅长的事情,他沉默地望着火堆。连续的降雪使潮湿的木柴燃烧时升起黑烟,这样的天气几乎没有樵夫猎户还敢上山,所以他燃起篝火希望以此驱赶猛兽,却没想到卫庄会循着烟迹找到这里。 这样僵持着并不是办法,盖聂想,卫庄应该算是救过他,于是他慢慢收敛了周身的杀气。 两个人已经不用再说多余的话,卫庄感受到了盖聂的退让,他毫不惊讶盖聂的做法,大踏步地上前,挥开大氅曲起一条腿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上,他想或许自己只是想要单纯地靠近火堆。 长久的沉默很适合他们如今的立场。在流沙的时候,卫庄是惜字如金的那一个,但每当他与盖聂在一起,就会显得他才是话多的那个人。 卫庄目光略带嫌弃地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东西:“师哥,你来这里不会是寻矿铸剑的吧?” 听到“铸剑”两个字,盖聂微微有了点反应,略带向往:“昔日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昆吾之剑,火浣之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 卫庄:“列子汤问。” 盖聂:“然,但我今日却不为铸剑而来。” 卫庄:“哦?” 盖聂抬头,隔着火堆的光线看过来:“小庄,你又为何而来?” 卫庄望着火堆中干枯成灰的枯树,冷笑一声:“昆吾者,卫氏也。师兄可曾听闻过?” 盖聂颔首:“大戴礼记帝系,昔日曾于师傅书寮读过此书。” 卫庄笑起来,在火光中他的笑带着一点邪狞的错觉:“我,是为了一件东西而来。” 盖聂没有再问下去,他很清楚卫庄与自己并非可以交谈的挚友,他们之间或许连正常的交谈都做不到。又或者,他也并不在意卫庄要走的路,于是盖聂很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此处寒冷,若你不嫌弃,不妨分食炙肉。” 卫庄看着盖聂用木剑将火上的炙肉切成两份,然后将其中一份递给自己,却没有伸手。他的目光落在盖聂握着树枝的手上:“师哥,你总不会是为了躲我,才进了山里吧?” 盖聂认真地看着他:“我的确是为了寻找一件东西。” 卫庄的目光逐渐上移,最后落在盖聂的脸上。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稀稀疏疏,盖聂有内力护体,雪花还未落在他发梢上,便已化水消逝。 盖聂伸出去的手坚持了一会儿,而卫庄却始终在坚持着什么,好像不去接过对方的好意,就可以不必承认一些东西。 盖聂流露出一点无奈:“小庄?” 卫庄好像在确认对方的眼里到底有没有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不管是恐惧还是欣喜,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至多只有一种能被理解为“同门之义”的东西在盖聂的眼底。 卫庄低下头,接过盖聂递来的炙肉,嫌弃问道:“这怪物能吃吗?” 风雪大起来,盖聂忍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需要寻一处栖身之所。” 卫庄嗤笑道:“师哥,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虚弱了?” 盖聂看着他:“小庄,受伤的是你。” 卫庄冷哼一声:“那不是更好,你若想杀我,此刻便是绝好的时机。” 盖聂不再说话,转身往山体那侧走去,巨大的岩石仅仅凭借木剑难以凿开,但如果他们运气足够好的话,应该能找到山体上略微凹陷下去的避雪之所。 卫庄坐在原地,看着盖聂举起手中的木剑斩断崖壁上的藤蔓寻找落脚点。他的大氅有些湿了,与胜七一战时他的内伤被震得反复,平日赶路不会有人察觉,但在盖聂面前,瞒不过去并不奇怪。 被雪水融化浸润的大氅没有丝毫阻隔寒冷的作用,卫庄虽然受伤的也并不害怕这点风雪,但不代表他觉得这样舒服。他记起刚刚见到盖聂的时候,他嘴角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松动痕迹,完全可以想象在盖聂带着墨家那个小子一路躲避秦军时候,也是这样替那个小子打点好一切,并且甘之如饴。 那边盖聂已经寻到一处暂时能够容纳两人栖身的山洞,在裂开的山体上,洞口很大,风雪灌得进来,盖聂用砍来的巨大藤蔓尽力遮挡洞口,然后在山洞里面升起一堆火来。 有了山洞的掩护,后半夜的风雪显得没有那么难捱。 热气渐渐烤干了卫庄湿润的大氅,山洞狭小,容纳两个身材修健的男人,显得有些拥挤。 盖聂盘腿而坐,鬼谷吐纳术让他连日疲惫的身体得到短暂的休息。他缓缓睁开眼睛望向洞外,这样的雪天恐怕还要持续一两天。 卫庄对着山洞的石壁,仿佛并没有盖聂这样一个人一样。但他知道身后的寒风被坐在洞口的人挡在外面,可这样并不能让他升起半点感激的情绪。面对这个人,他觉得一生的耐心与希望,在他背弃鬼谷誓言的那一天,就全耗尽了。 天色渐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风雪小了。 阖目小憩的卫庄忽然睁开眼睛,眉头紧皱;盖聂也在同一时间握紧手中的木剑。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风中飘散着一种动物特有的腥味,这种味道在二人闻起来都不算太陌生——有嗜血的动物成群结队往山洞的方向过来了。 盖聂拨开洞前的藤蔓,一面观察着外面一面说:“是昨晚的天狗,不下数十只。恐怕是闻见死去同伴的气味寻来的。” 卫庄冷哼一声:“来了也不过是自找死路罢了。” 盖聂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庄,不可大意。此物凶残不下于狼,且更狡猾机敏,你受了伤,你我且避免无谓耗费。” 卫庄挑眉看着盖聂,态度轻佻又傲慢:“你怕了?” 盖聂没理他,探出大半个身体查探地形,回头对卫庄道:“此处往上是悬崖,以你我现在的情形攀爬上去并不困难,这些东西应该追不上。” 卫庄嗤笑一声:“什么时候,剑圣也如丧家之犬。还是说,你已经习惯逃避了?” 盖聂恍若未闻,他握着剑钻出洞穴,一剑砍翻两只冲在最前方的天狗,浑身杀气铺陈开来,借以威慑成群而上的怪兽。 这些猫头怪物颇有灵性,见状都“呜呜”发出声音,却一时不敢再上前一步。 盖聂撕下一段自己苇白色外袍的下摆,将布条结成长长的一条,一端结在木剑之上,另一端缠在右手之上。他回头看了卫庄一眼:“走吧。” 山崖上风更大,此起彼伏的嚎叫声顺着风传来,凄厉又渗人。 远远看去,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陡峭得如同垂绳般的山壁上晃荡交替往上,往近了看去,原来是二人用某种相似的规律,将剑插入山体借以着力向上攀爬。他们的步调不紧不慢,丝毫不受时而强劲时而转向的山风影响。 卫庄将鲨齿插进一块巨石中,对面的盖聂正好踩着木剑,将自己抛向鲨齿的方向,木剑也在跳跃的瞬间借着绳结的力量抽出。 卫庄让开一点位置,让盖聂能够在鲨齿上借力跳得更高,然后在落下的瞬间将木剑牢牢插进坚硬的崖壁。然后卫庄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他借着鲨齿的力量,往盖聂搭好的木剑方向一跃而上。 像是两只共同筑巢的鹏鸟一样,两个人互相依偎借力往山顶爬去。身形交错的瞬间,卫庄尽量避免自己去回忆十年前的一些记忆片段。在他的一生中,鬼谷的三年很短暂,可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好像也穷尽了他的一生的情绪。 他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盖聂不恨他,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趁着此刻盖聂全身信赖自己的时候给他一刀一样。 或许,这是他想要追求的、某种程度上的公平。 他始终觉得,盖聂值得像个剑客一样的死去。 攀上山顶的那一刻,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已经被卫庄悉数抛在脑后,就像在登顶的路上那些被踩松的山石一样,滚落深渊,再也无迹可寻。 似乎是厌弃了自己的犹豫,卫庄心情极为不好,鲨齿重重往地上一插。 盖聂的目光顺着他的剑看过去,地上有一条苍翠碧绿的小蛇被鲨齿斩做两段,在地上扭动着。“当心,有毒。”盖聂收起剑,环顾四周。 他们爬上的地方并不算真正的山顶,更像是一个故意开凿出来绝壁上的平台,整个山顶被凿去一整块平台可以供几十人站立,留下的山体立在中央,几块被削去顶端的石头散落四周。 在这样高的地方怎么会有开凿的痕迹? 盖聂看向卫庄。 卫庄接收到这个目光里的意思,他不紧不慢走向巨石,手指在暗褐色的巨石上缓缓滑过,然后拿在眼前撵了撵:“是血。” 盖聂皱紧眉头。 卫庄又说:“很久以前的血迹了,没有新的痕迹。” 盖聂抬眼扫过周围几块同样形状的巨石,每一块上面都有类似黑褐色的痕迹,陈腐而阴郁,有些褐色痕迹浸透了巨石一直漫进石下的山体:“是活人祭祀。” 卫庄冷笑着:“这里旧时被称为帝丘,夏伯与商汤不正最爱活人生祭么?” 盖聂望着被祭祀巨石围在中心的更大山体,眉头紧紧隆起:“活人生祭,此处必有大贤或是大凶之物。” 他缓缓转头看向卫庄:“小庄,这可是你来昆吾的缘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蚩尤剑 卫庄扬起嘴角,盯着前方的巨大黑色山体:“是不是想要的,进去就知道了。” 盖聂目光也一道落在那巨大的山石之上,有很多话都到了嘴边,但他最终选择了沉默。他很清楚,卫庄从来不会在意自己的意见。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 卫庄抽出鲨齿,剑身上金红色的剑气瞬间燃起,在漫天风雪中,炙热的能量喷薄而。 气势已经积聚,风雷在天空中涌动,这已经不是单纯鲨齿能引来的力量。盖聂想起,机关城一战时,渊虹与鲨齿相抗相杀,墨核之上的穹顶被剑气激破,也是乌云翻滚,风雨欲来。 盖聂望着天,沉眉凝目,木剑在手中发出细微的嗡鸣之声。 天地变色,只是不知即将出世的,是贤是凶。 剑势已成,卫庄挥出重重的一击,剑气夹裹着雷电之力劈山裂土,砍向沉郁的山体。 在一阵巨大的烟尘之后,一道斜行向上的剑痕由下往上蔓延开来,整个山石发出“咔咔”的低沉声音。 整个山在轻微晃动,山体上由鲨齿开出的巨大裂痕仍在扩大,里面传出山风奔窜的“呜呜”之声,顺着裂隙,更对龟裂的痕迹扩散开来。 破碎的山石砸下来,落在平坡之上裂成更小的石块滚动。最下面的裂隙,已经容得下一人进入。卫庄转头看了一眼盖聂,他勾着最角:“师哥,我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说完这一句,卫庄提着剑,一步一步踏入黑洞洞如同血盆大口一般的山体内部。 盖聂看着卫庄只身入内,黑金暗纹的大氅最终融于漆黑的阴影中。 他并没有阻止卫庄,或许是因为没有立场,也或者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在吸引着身为剑客的他。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嗡鸣,鸣叫的声音直刺盖聂心底。即便没有了渊虹,身为剑客的盖聂也不会错认这种由剑激发的共鸣。 山顶的平坡几乎要被震塌,龟裂的纹路从山体一直延伸到了悬崖旁边。 盖聂劈开砸向自己的石块,看着石块掉落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剑,举步也向山体裂隙中走去。 漆黑的山体中,一丝光线也无,盖聂不得不闭上双眼静静感受激发剑气的源头。 左边有低沉的笑声传来:“呵呵,师哥,你害怕黑暗吗。” 杀气! 盖聂陡然睁开眼,眉头紧紧隆起,他感受到了磅礴的杀气,却不是来自卫庄,而是来自于山体中央悬空处一件正在铮铮作响的兵器。 “这是?”盖聂盯着山腹中被锁链铰缠住所在巨石之间的一柄长剑。 卫庄同他一样仰望着被锁住的长剑:“这是蚩尤剑。我听说嬴政一直在找寻她,想不到蚩尤剑一直被封在昆吾之地。” 话音刚落,二人只听“锵锵”之声,原来是因为横跨夏商两代几千年,铰缠蚩尤剑的青铜锁链早已朽烂不堪,今日被鲨齿剑气激发暴戾凶性,居然隐隐有了挣脱束缚的趋势。 盖聂转头看向卫庄,语气中含有的焦急:“小庄,此地不应久留。” 卫庄却笑道:“师哥,你怕驾驭不了她?” 盖聂:“此剑大凶,既被封在此地必有缘故,你我先出去再说。” 卫庄嘴角有邪气:“已经太晚了,师哥。” 他的话音刚落,两声激越的“锵锵”之声过会,蚩尤剑已经彻底斩断束缚住他的青铜锁链,从巨大的石台顶端翻滚落下。却在半空之中似乎有生命一般折转方向,想着鬼谷二人所站的位置激射而来。 盖聂知道卫庄身上有伤,恐其心神被凶剑所惑,上前一步挡在卫庄身前,手中挑起木剑手肘内收,以大开之势引得蚩尤剑往他咽喉刺来,却在将要割开他喉咙的瞬间将内力灌注与手中木剑之内,一抹一挑,将凶悍狠厉的兵器生生用木剑格挡开来,生生逼得蚩尤剑退让半步。 卫庄感觉到强大到令人胆寒的杀气从盖聂身上扩散开来,这样的杀气是在当日机关城所不曾遭遇过的。在他的记忆力,更多是盖聂身上锋利的剑气,而非杀气。 像是密密麻麻被包裹住的阵型破了一个缺口,卫庄一瞬间的走神让在盖聂面前没有找到缺口的蚩尤剑寻到了机会,蚩尤剑几乎是强行转圜的方式从盖聂身边绕过,剑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指卫庄眉心。 “小庄!” 盖聂来不及移位,只能出言唤他。 卫庄双目中厉色一闪而过,蚩尤剑在眨眼间已经刺到他跟前,他抬手一把抓住剑尖,蚩尤剑鸣叫着停止了刺入血肉的动作。 尘封千年的魔剑仍然锋利异常,盖聂看见卫庄握住剑尖的手掌鲜血横流,顺着剑身的凹槽扩散开来,却不是往下滴落,而是有了意志一般,鲜红的血液顺着蚩尤剑的剑身缠绕浸漫。 “小庄,快松手!”盖聂平身不曾见过如此景象,这蚩尤剑仿佛有了生命,在吮吸卫庄的精血。 然后下一刻,卫庄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神情,不曾受伤的手一拳击在剑身上。 “嗡”的一声,那蚩尤剑发出一声蜂鸣,原本游离在剑身上的血色瞬间浸入剑体,整柄剑如同被鲜血重新铸就一般带着锋利的血色。蚩尤剑顺着卫庄的力道在空中腾起翻转两圈,然后落下时,被卫庄牢牢握在手中。 然后,紫黑色的剑气从剑身上溢出,像是混合了鲜血的黑色亡者戾气,从卫庄握着剑柄的手臂一路攀援向上,没入他的躯体。他昂起头颅,喉咙中发出长长的低沉,霜白的长发无风自动,似有无限煞气破体而出,整个人在一瞬间杀戾之气暴增数倍! 这是蚩尤剑在试图控制卫庄,亦或者是卫庄在试图征服蚩尤剑。 周书有云,蚩尤面如牛首,背生双翅,以牛与鸟为图腾。上古传说中,蚩尤善于使用刀、斧、戈作战,不死不休,勇猛无比。黄帝不能力敌,请天神助其破之。最终蚩尤被黄帝所杀,帝斩其首葬之,首级化为血枫林。后黄帝尊蚩尤为“兵主”,即战争之神。 盖聂退持剑在手,自从昨日见到卫庄起,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他离开鬼谷的时候,就知道卫庄会是下一任鬼谷子。而他也早已过了替师弟操心的年纪,更没有立场阻止、或者质疑卫庄的选择。 但在这一刻,他开始不确定,刚才是不是应该强硬阻止卫庄以身犯禁的举动。 此消彼长的杀戮之气在漆黑的山洞中盘旋交替,盖聂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几乎能看到卫庄身上如有实质的紫黑色气焰。“哐当”一声,鲨齿落在地上,金红色的剑气逐渐被紫黑色的剑气浸染,有了血红的暗光。 下一刻,卫庄昂起的头颅转过来,面上若隐若现浮现出暗金色的图腾。 盖聂紧握手中木剑,紧紧盯着卫庄周身萦绕的煞气。蚩尤是战神,其佩剑也沾染的杀戮征伐的死气。作为上古名剑,蚩尤会被被封禁在这漆黑的洞穴中必有缘故。 紧接着,卫庄忽然睁开了双眼,露出一双血红色的瞳孔。 盖聂沉了沉眉毛,蚩尤剑控制了卫庄。 卫庄在睁开双眼的一刹那嘴角已经有了嗜血的弧度,他血红的双瞳中流露出对于鲜血和杀戮的渴望。 这种气息对于盖聂并不陌生,卫庄在机关城曾经也对他流露出类似的威慑,但他却能体味出中间的不同。 这一次,卫庄、或者是蚩尤剑,是真想用自己的血,来祭剑。 出剑就在一瞬间! 蚩尤剑在卫庄的手里以排山倒海的力度劈砍过来,他甚至根本无需积累剑势,就能挥出雷霆万钧之力。 盖聂以木剑撑地,凭借着木剑弯折的力度一跃而起,躲过第一波剑气。那力道开山裂石,在山体的地面上劈出一道长而宽的裂痕,一时沙土飞扬。 盖聂落地的一瞬间再度跃起,第二波加杂了雷电之力的攻击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山洞中空,虽然并不狭窄,但四处的岩石崩塌加大了盖聂躲避的难度,他必须避开滚落的石头与被劈断的青铜锁链。 控制了卫庄的蚩尤剑、或者说得到蚩尤之力的卫庄不管是在气势还是剑势上都不可同日而语,盖聂手中的木剑还未曾作出格挡的姿态便被蚩尤之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削断,碎于乱石之中。 盖聂再度避过蚩尤的时候,肩膀与左腿已经见红,他的面颊上也被剑气削出一道细长的伤口,血珠顺着脸颊滴在衣襟之上。 这样下去不行! 盖聂半只膝盖着地,单手撑在地上,他急促地喘息着,汗水与尘土已经让他异常狼狈,但他的眼神依旧平静。过去的十年里,他直面死亡的次数太多,而他一直相信,卫庄是他的对手,但并不是他真正的敌人。 盖聂的余光看见地上卫庄抛下的鲨齿剑,在下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到来之前,借着翻滚的力量将鲨齿握在手中。 手中传来的触感,让他无比清晰得意识到,他握住的是卫庄的剑! 眼珠猩红的卫庄脸上透露出嗜血的兴奋。他能感觉到每次蚩尤剑在盖聂身体上留下痕迹,盖聂的鲜血就会在蚩尤剑的吸吮下浸入剑身,而他,也逐渐感受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陌生而熟悉的鬼谷之力。 这是盖聂的力量。 是他通过蚩尤剑,得到的盖聂的力量! 卫庄兴奋得浑身颤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飞剑 巨大的剑气劈开了山壁,天光色从破损的石壁上透进山体中的洞穴,洞里早已一片狼藉,巨石与鲜血,锁链与剑光。 破损的石缝里,一片苇白色的袍子被剑气割断,在如有实质的烈风中委顿于地,盖聂的身型在黑暗中上下翻飞躲避蚩尤剑的步步紧逼,他手中的鲨齿在与蚩尤剑碰撞时发出巨大的悲鸣。 这是不仅仅一场屠杀,更是一场鬼谷双剑最强悍的较量,一场名剑与剑客之间几乎引来天降风雷的比斗。山洞已有崩塌的迹象,碎石滚落之声不绝于耳。盖聂趁着蚩尤剑劈面而来的巨大力道往后疾退,已剑撑地一跃而起,眼看就能翻身越出洞穴破开的天顶。 但蚩尤剑、或是卫庄早已预料他会这样一般,在短暂的一击之后卫庄脚尖触地,靴子在地面上踩裂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借着这股力道跃上半空,挥动蚩尤剑迎头批下。 一阵罡风夹杂着碎石朝盖聂劈来,盖聂迫不得已改变姿势以鲨齿格挡在头顶。 一声巨大的碰撞之声,有金红色的火光在蒸腾的烟尘后迸发开来。苇白色的人影被强大的力道击落于地,滑行出长长的一段距离。 烟尘散去后,盖聂手中鲨齿支撑着他,他喘着气,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显得后继无力。鲜红的血从他腰上肩上与腿上的伤口汩汩流出,除了被蚩尤剑吸走的,更多的鲜血溅落地上,染红了碎石。 卫庄面上金色的图腾似乎在闪光,他的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仰着头喃喃道:“吾之大阵,即当成矣。” 盖聂眯起眼,瞳孔中有摄人的光彩。他方才就有所怀疑:他伤口很多,大多却并不会立时致命。现在看来,邪剑极有可能需要用鲜血完成一个仪式。 想到此处,盖聂心头一动,足见点地跃上被剑气削去一半的巨大石台,从上往下望去,底下碎石与鲜血混杂一处,但以他的目力,已经能够看出端倪。 一乾、二兑、三离、四震,竟然是伏羲先天八卦! 蚩尤剑控制住的卫庄此刻已然入魔,他“呵呵呵”地笑起来:“才得见,已是太迟!阵法即成,以汝之血祭吾,汝当幸之。”笑罢,又是一剑劈去,盖聂狼狈错开身体,右侧胫骨一面再被剑光划开皮肉,一瞬间的剧痛险些使他跌下高台。 盖聂在地上借力翻滚弹开,避开紧随而来的千钧之力。 他虽浑身染血,但神情越发冷静锋利,眼神中有前所未有的专注。 他还没有放弃! 且,他相信,卫庄必然也不会甘心被邪剑操控。 所以他们都不会放弃! 凭借着腾空与躲避的间隙,盖聂牢牢记住地上伏羲八卦的位置。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 此时卦象尚未圆满,他必然还有机会! 两仪生四象,四象再各自生阴生阳,生出八卦八卦两两相对,分成四时,每对性质相反,相对相立各站一端,即阴阳相对。此时乾南坤北,天居上,地居下,南北对峙,上下相对。这是蚩尤剑欲要借由八卦阵法引天地纯阳之力为己用,以人血滋养剑身,转而再铸剑魂,重入人世。 盖聂不再躲闪,以鲨齿剑尖杵地借力一弹,身体如一片孤叶一般飘向持剑的卫庄。 蚩尤剑争鸣而上,对着翻飞在半空中的白衣剑客直刺而来。 然而白衣剑客身形却是忽然一飘,也不知他是如何在空中借力折返方向,拧腰避开蚩尤剑的瞬间,手中鲨齿如同一匹白练一般从手中飞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直刺卫庄而去。 居然是百步飞剑,而且是在这般的情况下! 若是卫庄能够控制身体,同样掌握百步飞剑的他绝不会为盖聂所伤;若他不能,那鲨齿必定当胸将卫庄穿体而过。 盖聂此刻正是在赌! 他在赌,卫庄必定不会坐以待毙! 而蚩尤剑果然迟疑,原本直刺盖聂的剑锋微微偏移,往着格挡鲨齿的方向侧移而去。 盖聂等待的正是这个机会!他手中的剑即便不是渊虹,但与剑合一的感觉并不曾消失,在蚩尤剑犹豫的一瞬间,盖聂整个人足见踏裂石板,如一只高飞的大雁往山洞外面飞去! 百步飞剑竟然只是虚招! 在蚩尤剑一力格挡之后,剑身如同有了意志一般被盖聂用内力吸回身边。或者,围魏救赵,这原本就是盖聂的意图。 山顶上,雪簌簌下着,还没落下便被山风吹得横飞斜舞。 黑暗的洞穴里有暗哑低沉的笑声,这个笑声与卫庄在机关城流露出来的气势略有不同。 盖聂低着头,他看着手中紧握的鲨齿,看着顺着剑身滴落的鲜血,毫不为自己面临的劣势所动。 身穿黑色锦衣大氅的男人步履沉缓得一步一步踏着碎裂的地面从黑暗中走出,他的白发在漫天飞雪中似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样飞散开来。血红色的瞳孔专注地盯着站在山崖边的沉默的剑客。 盖聂的手指从鲨齿的剑柄慢慢向剑尖的方向抚摸着,随着他手指的移动,鲨齿也发出细微的嗡嗡之声。 卫庄红色的瞳孔一凛,他能感觉到剑气的聚集,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百步飞剑应有的剑势! 蚩尤剑先一步动了,剑身散发出暗紫色的气焰横扫而来,待到半空之中陡然转势,从背后刺来,在盖聂的肩膀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盖聂矮身避开更加严重的伤害,他早已浑身浴血几无完好之处,但越是这种时刻,当世第一剑客就越是沉着。他能但觉到体内剑势的积累已至极致,耳边甚至能听见细微的风声与剑刃割断气流的细微声响。 就在蚩尤剑剑身回转的瞬间,鲨齿如同一匹流光一般脱手而出,直朝卫庄而去! 蚩尤剑震怒之下回转,带着夹裹雷电的气势妄图破了百步飞剑的剑势。 而盖聂任由鲨齿直刺卫庄,而他自己在原地一点之下自冲蚩尤剑飞身而去,为避开蚩尤剑的罡风,他以人为剑双手合拢一闭一合,竟然如同一柄剑那样将蚩尤剑的剑尖牢牢锁在双掌之间。 蚩尤剑剧烈得震荡起来,发出近似疯狂的蜂鸣之声。 鲨齿却在这一瞬之间,刺|入了卫庄的腹部。 杀戮仿佛随着鲨齿切入主人的身体而静止了。震荡的蚩尤剑疯了一样悲鸣,发出刺耳的尖啸。 卫庄的血红色的瞳孔看着身体被鲨齿刺破的部分,接着缓缓抬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瞪着盖聂:“汝竟然” 盖聂维持着双手锁住蚩尤剑的动作,他的目光定在卫庄面上,看他脸上再次浮现金色的图腾,在漫天风雪中或明或暗。 脸上浮满金色图腾的卫庄忽然笑起来:“很好!人剑合一的境界,想不到你能参悟到此。天下寥寥不过百年,你既然有此悟性,何不为我所用?” 盖聂浑身染血,眼神却分毫不让:“离开他。” 黑暗中的人笑得更厉害些,目光扫过被鲨齿洞穿的伤口:“汝对他下此杀手时毫不留情,又何必惺惺作态。” 盖聂琥珀色的眸中有坚定不移的光华:“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面带金色图腾的卫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趣!” 天色越发暗沉,风雪来得更猛更裂,两个站在山崖边的人大氅烈烈作响。 卫庄的喉头带着低沉而意味不明的笑声,震动带着他腹部的伤口也在来回的拉锯中溅出鲜血。深色的锦衣被血水染成黑褐的颜色,赤红的瞳孔看着盖聂。慢慢的,笑声渐渐低下去,卫庄的面孔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来,他眉头皱起,语气中带着些许不确定:“师哥” 盖聂松开手。 失去了力道的支撑,卫庄朝后退了两步,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盖聂眉头皱得更紧,或许是因为身体的疼痛或者是别的,他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前。 卫庄又退了一步,他的大氅在风雪成暴的天幕中剧烈的飘动着,然后在下一刻,他忽然勾着嘴又笑了:“你一定会后悔” 然后,他仰面倒下去,像是死了一样往后倒去。 他后面,是刚刚两人一起协力攀爬上来的万丈孤涯。 盖聂的眼睛一直看着流沙主人的眼睛,看着他倒下去,掉落悬崖。他的手指虚虚勾着,像是想要去抓住那日机关城被鲨齿切断的渊虹一样。那一刻他眼前晃过许多画面,有少年时难得的相互依靠相互抗争、也有重逢之后的厮杀对抗,还有那些破碎的、难堪的片段。 到最后,剑客眼睛里的迟疑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握紧鲨齿,上前两步,像是一只白色的大鹏鸟一样,随着那道黑色的大氅影子,跳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九泉 宽大的暗纹锦缎黑衣在山风中延缓了坠落的速度。 盖聂以剑气破开劈面而来的强大气流,在靠近崖边时借力一蹬,不过百丈的距离,他已经能触及卫庄的大氅。 卫庄毫无意识,这样昏迷的时刻反倒是盖聂最能接近他的瞬间。 盖聂记不清他们上一回这样毫无防备的靠近对方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他,以一个成年人的手臂揽住另一个成年人的腰身已经略显吃力,更何况是在这种急速坠落的情境。 盖聂留意着山势的转变,在下一个突出崖壁接近的瞬间运起内力将鲨齿狠狠地插|入山体之中。 下坠的巨大力量,加上一个成年人的体重,让鲨齿在山崖绝壁上划开了长长的切口,伴随着火星蹦跳刺耳声音,盖聂的虎口被震裂开来,鲜血顺着剑柄留下。不仅是他握剑的虎口,盖聂察觉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也再度裂开,溅射出来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宽大的袍袖,也染红卫庄披散着的银白色长发,斑斑驳驳。 在带着天明逃亡的路上,天明曾被胜七的巨剑劈落悬崖,那一次盖聂也是如此带着天明一路往悬崖下探底而去。但那次情形与今次又有不同,山间罡风很重,一个健壮男子的重量足以让他失去从容的节奏。 剑身已然发热,下坠的势头才堪堪止住。 盖聂在之前的比剑中已经将近力竭,此刻他单凭一柄剑,将自己与卫庄悬挂在山崖之上。他的手臂有些不稳,这样的情形不允许他多想,必须寻找更可靠的落脚点。 幸而他看见山壁下方不远处有些微凸起的巨大石块,这些石头可能不够稳固,但容他踏足已是足够。 盖聂低着头默默计算着每一步的距离和可能会有的疏忽,却在下一瞬间眉头皱起。紧接着,他的眼睛睁大了往下看。 山崖之上,玉色莹莹,碧凝之晖,随风摇曳。 盖聂凝目望去,九片叶子,正是荀夫子口中说说的九泉碧血玉叶花。之前他一连十数日遍寻不得,想不到此刻居然在这悬崖边上看见了一朵。 盖聂提起仅剩的内力,手臂紧紧揽住一动不动的师弟,陡然将固定住二人的鲨齿拔出。 “锵!”的一声金鸣之声,在下坠的一瞬间,盖聂布履点着山石往玉叶花的方向发力而去,手中鲨齿挥动,只听“咔嚓”巨响,足以切金断玉的鲨齿将生长了碧血玉叶花的整片山石削断,连着花茎花根一道往下落。 盖聂甩动苇白色的袍袖,袖摆击碎包裹了玉叶花根茎的山石,露出被湿润泥土裹住的完整的花根。然后,盖聂借着袍袖被风吹开的瞬间,用宽大的袖口将整支花裹进自家的袖内。 这一系动作做完,二人已经下落百丈不止,越是下落越是迅疾。 风声已经巨如擂鼓,强大的气流让盖聂无法按照心意寻找落脚点。 他孤注一掷地将力量用在手臂之上,再度以鲨齿刺入山体划开巨大的裂隙以求减缓坠势,剧烈的力量使他的手臂几乎失去知觉。但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他身上背负了两个人的性命。 不管是卫庄的也好,端木姑娘的也好,他决不能死在这里! 山间多峡谷,两仞之间有山风急速刮过,风速既疾且厉。 盖聂放弃了以剑止住下坠势头的打算,抱着卫庄,以山体悬崖边突出的岩石为借力点,在山谷崖壁上腾挪跳跃,一步一步往山谷底下而去。 越是往下,速度更急,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所幸山体越往下越平缓,又是不知几百丈或是上千丈的下落后,盖聂隐隐约约能看见谷底的巨大水池。 山里樵夫说过,这里有一个暗湖,被人称作九泉。 九泉,九幽碧泉。 据说人和动物掉进去,一不小心就会被湖底的怪兽吃掉,尸骨却会在山背后的大湖里被怪物吐出来。 盖聂眯了眯眼睛四处查看。水潭面积太大,只有西北角一处坡地尚且能够落足,但上面一丈以上巨石和树木交错,以他们借力的方位,已经来不及跃入那块坡地上,落入水里已经成为定局。他来不及再多做思考,在半空中微微拧了一个身,让自己背朝下把卫庄抱在上方,打算以自己的后背承受入水的冲击。 却在这时,耳边一声嗤笑传来,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入耳:“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盖聂听见不仅不怒,反倒心中大定。他的师弟只要是醒着的,这个水潭于他二人不过等闲而已。他开口道:“小庄,屏息。” 而卫庄却丝毫不打算听他的,一把扣住盖聂握着鲨齿的手。 盖聂早已在一路下山的途中耗尽力气手上血脉几近崩裂,早已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卫庄笑一下:“师哥,你连剑都握不住了,还想做什么救世主?” 然后在下一刻,卫庄的手陡然灌注内力,震开盖聂因为紧握鲨齿已经颤抖无法松开的手掌,一挥引得鲨齿周身剑气四溢,像是被重新有了斗志一般。 鲨齿剑有一个懂他的主人,盖聂略微感慨,一瞬间想起了渊虹。 与此同时,卫庄已经挥起鲨齿激起巨大的剑气,单手反扣住盖聂的腰,在二人落入水面的前一刻一剑劈开平静的湖面,惊起巨大的水花。 因为湖面被劈开的缘故,盖聂落入水中的瞬间虽然仍能感受到痛彻心扉的冲击,但他并没有被巨大的撞击之力震碎脏腑,落入水中之后,除了短暂的晕眩,尚且游刃有余。他屏住呼吸,在水下睁开眼睛辨识方位,拉着卫庄随水飘起的大氅指着上岸的方向。 因为天色以近未末申出,又或许是下雪的缘故,水底黑暗异常。山顶有雪光反映在水面上,模模糊糊指引着方向。 水底竟有暗流涌动,二人因为下坠之力太大,入潭之后一时止不住下沉的势头,卫庄的大氅在水中沉重异常另他无法施展,险些被暗流卷入。幸而他的大氅与苇白色的袍子交缠在一起,竟然向黏住了一般分不开,卫庄下沉的动静引起了盖聂的警觉,二人一道合力往上划水,才摆脱了水底不知从哪里来的漩涡。 待到几乎力竭,二人相继上岸,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站在岸边一起抬头仰望落下来的万丈悬崖。 此刻天色已暗,空山之中都是呼呼的鸟鸣以及铺降下来的雾霭沉沉。 卫庄把鲨齿插在地上,双手交叠按在剑柄之上,阖上眼睛。 盖聂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山腹后面的幽暗林地里走去。 卫庄并没有看盖聂,一动不动站在远处调整混乱的内息。他胸腹之间险些被鲨齿刺穿,落水之前为了劈开水面耗费了剩余的力气,所以在落水之后才险些被暗流卷走。幸好当时旁边还有盖聂 身后很快有轻微的脚步声,卫庄睁开眼,是盖聂抱着几根树枝从林间走出,看来他是打算生火。 等到卫庄第二次暂停调息,盖聂已经升起火堆,甚至不知从哪里猎了一只山鸡,正架在火上炙烤。 火堆离卫庄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能够使他刚好感觉到温暖与舒适,又不会被木柴湿气引起的黑烟熏染。盖聂并不是坐在他对面的位置,而是隔着半丈远,坐在火堆的同一侧。 这个距离,不算朋友,也不能算敌人。 这个距离,再进一步会引起他的戒备,但退一步又会妨碍监视对方的异动。 这是从一开始,鬼谷纵横的命运加诸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距离。 卫庄的思绪飘到很久远之前,这样的场景,他已经有十年不曾见过了。 然后他听见盖聂的声音传来:“小庄,你的伤不轻。” 卫庄目不斜视:“这种事,不用你提醒。” 两人再度无话,都听着火堆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之声。 卫庄并不是一个擅长交谈的人,盖聂更不是,很多时候,两个人都是默默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盖聂是救人如救火,卫庄是杀人如屠狗,但他们的目的从来都一样。 也一样坚定,互不相让。 论伤势,卫庄除了几乎洞穿胸腹的伤口,还有被蚩尤引爆丹田而造成的内伤,比盖聂沉重得多。在安静分食了烤熟的野鸡之后,卫庄再度因为虚弱陷入了闭目调息的状态。 卫庄需要休息,但盖聂知道卫庄并不会接受自己的任何帮助或者建议,所以他在卫庄刚刚入定的时候站起身,趁着卫庄毫无防备的空隙,出手点中了卫庄的昏睡穴。 确认卫庄已经陷入深沉的睡眠,盖聂从袖中取出收集柴火时采集的蓟草。他将蓟草在岸边干净的大石上碾碎,解开卫庄的衣衫,替他敷在鲨齿所留的伤口之上。剩下的蓟草又替自己身上的伤口也上了一遍药。做完这些,盖聂才取出袖内深处的碧血玉叶花。 九泉碧血玉叶花不能离土,一旦根茎见日而萎,此刻在盖聂手中已然有些干枯的痕迹。 盖聂细心检查好花的根茎无损,撕下干净的里衣将其包裹妥当,贴身放好之后,才闭上眼睛运气鬼谷吐纳之术调理内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野有死麇 卫庄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却不记得自己如何进入放下戒备沉沦下去。许多年过去了,他从未放心入睡过,防备之心再难放下。 韩宫旧梦,挥动屠刀将令的都是血亲。可那又如何,他也同样对着他们亮出了屠刀。故人故事,再入梦中也不过是猩红火海一片。 火,是他亲手点燃;宫阙,是他亲手毁灭。 然后火光背后,暮色漫漫,一路前行的路上,总之有了些许执念。这执念也不知是从何而起,若要真心细数,大约是那鬼谷三年。 三年很短暂,在他的一生中不过白驹过隙。 那三年里,是他一生中最孤单的时光,一个师傅传授课业,还有一个命中注定的敌人。 黑色的雾霭过后,是鬼谷那颗婷婷如盖的树,树下一个人正在练剑。 他忽然就这么驻足而立,望着对方练剑的光影。 他记起来了,这是他在那三年里,与见相伴的最初,是他唯一的,陪伴。 再后来,他遇见过很多人,也收服过很多人,也尝试过与人合作联手,这里面有韩国的红莲公主、有公子非,还有丞相的孙子张良,这些各种各样的名字,在他的眼里,他们悉数组合成了两个字。 流沙。 聚散流沙,是一种与命运的对抗;而对抗陪伴,是另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 树下练剑的身影在一招看熟了的气贯长虹之后收了势,然后他看见穿着白色剑装的少年盖聂向自己走来,开口说:“小庄,你回来晚了,已经错过了晚食。” 卫庄听见自己“哦”了一声。 然后少年的师哥提起剑转身要走,却在转头的瞬间又回过头来:“师傅罚你不许用晚食,我我会分一半给你。” 卫庄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以为我会稀罕?” 他看见盖聂漠无表情得转过身去背对自己:“你不稀罕可以拿去山里扔掉,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卫庄觉得自己的血液忽然有点发热,他的瞳孔倒映出的夕阳带着血红的色泽。 少年的师哥已经走远了。 更远的地方,是他在鬼谷三年所谓的“家”。 卫庄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很清楚,想起过去对于剑客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证明自己还有牵挂。不管是好是坏,都可能是致命的弱点。 所以卫庄告诉自己,这个梦,着实做得有些长了,自己应该醒来。 强迫自己醒来的办法很多,卫庄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他拔出鲨齿,对着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剑劈下—— 梦境,碎了,一起碎掉的还有远去的背影。 卫庄睁开了眼睛,天光已经微微发白,透露着被云雾湿润过后的天青色泽。空旷的山谷有尚未归巢的夜枭啼鸣,声声催心。 卫庄略带疑惑地坐起身,或许是休息的时间太久,他几乎想不起自己为何会躺在这样奇怪的野地里。 “你醒了,小庄?” 卫庄略微一怔,侧头看向距离自己半丈之外的人,颦起眉头,压得一双银色瞳眸越发让人看不真切。 他居然在盖聂面前毫无防备得睡过去了? 不过刚刚这样想了,谁知盖聂似乎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开口道:“你受内伤极重,我是我点了你睡穴。” 卫庄眉头面色越发深沉,他低头看向手边青青草地,没有回应盖聂的话,反倒是说起全然无关的事情:“这是翘摇草,挂蕾三日方能开花,开花三日方能结果。” 盖聂大约明白了卫庄的意思,却并未说什么。 卫庄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记得之前并未见翘摇开花,师哥,我睡了几日?” 盖聂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四日。” 卫庄很清楚盖聂是一个不擅长说谎的人,与当年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瓦解合纵联盟的鬼谷张仪比起来,盖聂简直不像是鬼谷出来的人。当然,在这一点上,卫庄自己的行事做法也和昔日苏秦完全不同。 或许是卫庄的沉默引起了盖聂的注意,他难得去猜一个人的心思,但他此刻觉得卫庄的心情,应该很不好。他斟酌说道:“你本就带着内伤,加之蚩尤嗜血,吸取你内力精魄化为己用,你比我想象中,醒来得还要快。” 卫庄低头嗤笑一声:“你是在恭维我的失败吗?” 盖聂头微微动了动:“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你本就受了极重的内伤。” 卫庄冷哼:“如果是寻找借口的话,我还不需要你来帮我,师哥。” 盖聂不再开口,他站起身来,拿起身边的木剑,转身往低矮的丛林里走去。 卫庄余光看见那把木剑和之前的已经不同,他记起一起落水的时候,盖聂手中只有鲨齿。 卫庄低头看着手边静静躺着的鲨齿,手指慢慢收紧,握住剑柄。 盖聂,应该就是这样,沉默着守了他四天。 这一次盖聂回来的时间稍微久一点,他带回了一只刚刚被木剑杀死的公鹿。卫庄看着公鹿身上的致命伤口,心想说不定盖聂用的是百步飞剑。 卫庄看见盖聂挖出公鹿硕大胃袋,裹上谭边挖出的湿泥,架在火上烤。 卫庄皱着眉头看盖聂忙碌,留意到他身上的白色长袍已经破旧不堪,脸上满是疲惫。想想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他既然昏睡着,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盖聂就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 虽然眼前作累赘的是自己,但他对盖聂的做法毫不认同。这个世道根本不会有同情,弱者与强者,没有胜败,只有生死。 片刻之后,腥味被焦熟的气味替代。 盖聂从火上取下鹿胃,拨开干裂的泥封,将散发着热气的雄鹿胃囊递给卫庄:“你重伤方醒,不能吃寻常东西,鹿食山间百草,这些素食由它先吃下一回消减生气,再行炙烤,能助你伤口恢复。” 这一回,卫庄没有嘲讽,他沉默着结果鹿胃。重伤的身体、长久的断食,此刻的他的确毫无胃口,眼前的东西无疑是最合适自己的食物。 这是盖聂替他准备的。 有时候总不能明白盖聂的想法,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还能如此尽心对待这世道。 卫庄注意到盖聂的目光朝自己看过来,他用被山雾水汽映得有些发蓝的眸子对视过去:“师哥,你在窥探什么?” 盖聂的眼睛和十年前一样,有一点琥珀色的光泽,细细看去,好像又是深黑的颜色:“小庄,我们,不应该是敌人。” 卫庄毫不留情:“你还想逃避。” 盖聂:“小庄,你我之间已经分出胜负。而天下六国在内,皆不应该在这时候再有内耗。” 卫庄:“师哥,你错了。剑之间的争斗,没有胜败,只有生死!” 这一次对话,仍然无疾而终。 一整只鹿,足够二人分食三日有余。 以卫庄强悍的恢复能力,他在第三日已经能聚散真气运行。有鬼谷吐纳之术辅助,更是事半功倍。 但是,随着他运功入定,内力的恢复尚且可期,除此之外,却能感觉到有一股炙热的炎阳之力在他经脉中流转,这股力量时而如同涓涓细流,时而陡然澎湃用上,有时能为他引导汇入丹田,有时又会失控四处奔腾,压制起来颇为费力。 卫庄额头留下冷汗,这力量来得蹊跷,莫非是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他身旁一声清喝:“小庄,抱元守一,不可胡思乱想。” 然而这一句声音,却似一瓢冷水进了热油,卫庄听见耳中血脉似乎陡然爆裂一般剧痛,心中涌起对声音主人的奇怪杀意,他忍不住睁开眼,目光直视声音的主人。 盖聂察觉卫庄气息不对时已经有些晚了,他看见卫庄陡然睁开的双眼里是血腥浸染的红色,心头顿时下沉。 这——是蚩尤的力量。 虽然卫庄的脸上没有图腾,或许是离开了蚩尤剑的蚩尤之力并不如先前强悍,但这一线上古凶煞之力仍能造成巨大的影响。 “小庄!清醒些!”盖聂一掌印在卫庄的背上,试图助他恢复神智。谁知手掌刚刚印上去,却感觉一股强大的吸力自掌心传来,牵引着他体内的内力源源不绝输入卫庄体内。这似一个陷阱,张开着漆黑的血盆大口,引他毫不知情得奉献精纯真气。 盖聂大惊之下不得不强行截断自己输出的内力,与掌心吸力对抗之下,不禁“哇”得吐出一口暗色的血来,喷在二人身上。 血红色眼睛的卫庄陡然转身,鲨齿在手向盖聂削去! 盖聂情急之下来不及以木剑格挡,不得不向后弯腰,靠着极致后仰的动作避开鲨齿的剑势。 这么近的距离!这样快的攻击! 而对他出手的人——是他刚刚还在照顾着的卫庄! 剑势刚刚削过盖聂的头发,却在这时改削为拍,不以剑刃为先,而以布满花纹的剑身为利器,斜斜一股力道直朝着盖聂的腰腹拍下。 盖聂来不及避让,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拍在自己腰腹之上,震得他脏腑险些移位,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随着这一股力道,他再无法支撑自己,后背向下倒在地上。 而木剑,离他太远,已经来不及自救。 黑色的锦履踏在他的苇白色长袍之上,让他一时无法顺利起身。卫庄居高临下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他,嘴角带着嗜血的狰狞。 然后,卫庄朝着他举起了鲨齿剑。 盖聂仰头看着卫庄,他的嘴开开阖阖,最终沉默着,看着鲨齿高举,看着卫庄在白色天光下因为逆光而看不真切的脸。 后悔吗? 盖聂不后悔。 他依稀记得有人曾经说过:有时候,后悔本身就是一种无法偿还的代价。 既然无法偿还,就无须瞻前顾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破晓 盖聂不后悔跟着卫庄一起跳下来,但他希望自己还能有机会把碧血玉叶花交给墨家。尽管这个希望看起来已经很渺茫,但他不会放弃。 鲨齿高高举起,盖聂闭上眼睛。这不是懦弱的逃避,他需要全神贯注地积聚最后的全力一搏。 握着鲨齿的手迟迟没有落下,或许这是猎人在等待猎物在绝望中看到渺茫生机,意图逃出生天的瞬间,这是狩猎者惯用的伎俩。 看到希望却忽然黎明前突然死去,比从来没有见到过希望要残忍得多。 盖聂忍耐着内伤反复的疼痛,他的手指屈着,没有更多的,或挣扎或愤怒的神情。 黑暗中,盖聂听见卫庄低沉的笑声:“愚蠢他既然曾经想杀汝,汝当趁其无法反抗杀了他才对。想不到汝不仅救了他还费心照顾,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盖聂没有反驳。 卫庄的声音再度传来:“所以,汝的命,注定应当属于吾。” 话音落下,鲨齿便朝着被压制在地上的人直刺而去—— 却在此时,原本似乎已然认命的盖聂骤然睁眼,他手中一屈一伸,一道带着青色的剑气从指缝中溢出,暴涨三尺之长,直向卫庄面门刺去—— 面对扑面而来的杀意,无论神鬼皆不可避免短暂的停顿,手握鲨齿的卫庄也是血肉之躯,不得不临时撤回几乎劈至盖聂面门的鲨齿,向后仰头躲避盖聂激发的剑气。 只听“呲”的一声,一带金色回纹镶边的锦锻头带随风飘下。 对持的两个人都顿了一顿。 盖聂直视着上方的卫庄怔忡的表情。 他知道这是卫庄为数不多的弱点。痛苦的回忆才能使人清醒,哪怕是利用卫庄的愤怒,他也在所不惜。 卫庄的额头慢慢溢出一线鲜血,顺着他的脸颊留下。在他额角上,有一个陈旧的刺字,伤口早已平复,丝毫看不出略显深色的勾画曾在额头之上留下痛苦的烙印——那是渐渐消失在秦国书同文国策之下的韩国文字“逆”。 逆者:逆天、逆伦、逆纲常。 这是高傲的贵族少年无法忍受的耻辱,天下间知晓这件事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或者不能开口。盖聂大概是仅剩的那一个。 卫庄看着地上被剑气削断的额带,他的眼神忽然明明灭灭,血腥的红色与水光倒映的蓝色胶着着。他的神情很混乱,牙关紧紧咬着,额上经脉愤胀着,手中握着的鲨齿也在随之一道颤抖。 他在反抗、他在试图重新夺回对心神的控制。 他,是卫庄。 不是随便什么可以被控制的人! 最终,卫庄忽然紧紧闭上了眼,手中的鲨齿再度高高举起—— 盖聂没有再挣扎,他的眼神依然明亮,他的声音毫不颤抖。他在鲨齿再度劈下之前,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小庄。” 蕴含了足以开山裂石之力的鲨齿,渲染着金红色的剑气朝着地上被压制的人劈下。 这次再无剑气格挡,再无人自救,鲨齿毫无阻拦得直刺而下,带出蓬起的烟尘以及飞溅开来的碎石。那是地上巨大石块被劈裂的结果。 尘埃落定,鲨齿半个剑身穿透了盖聂的头发,嵌入地上的巨大石缝里。 鲨齿切断了盖聂的一束头发,却避开了他的咽喉。剑气割开了盖聂脸颊的皮肤,却没有给他更多难以弥补的伤害。 卫庄剧烈得喘息着,他跪下膝盖,依靠单手撑着鲨齿地力量维持着压制盖聂的姿势。他睁开眼,里面是虹膜是水样的蓝色,但瞳孔周围仍然有血色伴绕。 他,在反噬蚩尤的力量! 盖聂因为那一击也是力气暂时耗尽,他没有任何动作,他睁着眼睛从贴着自己脸颊嵌入地面的鲨齿上慢慢转回卫庄身上,就这样安静地、沉默地看着对方。 “师哥” 卫庄的声音很低。他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做过什么,盖聂看他好像都是这样的眼神,从未改变。 盖聂的眼睛里像是装着千万年松树凝结而成的琥珀一样,干净、澄澈。他就这样静静地、带着些许担忧的、甚至带着些许纵容的,凝视着自己。 卫庄忽然听见另外一种自己血脉在心间爆裂开来的声音,像是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禁制被什么东西毫无防备地打开了的声音。 原本模糊不清的画卷在眼前逐渐清晰了起来,带着灼人心肺的痛苦,向他迎面扑来—— 那棵树! 那间屋! 那些年! 那些守望! 那些令他执着的相抗相守! 那一句让他执着了大半辈子的誓言! 他的愤怒! 他的执念! 他的恨! 他的纵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师哥” 卫庄低下头,他的鼻尖几乎贴到了盖聂的脸上。这样的距离已经超越了同门的立场,盖聂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东西超出了世人所知的礼仪范畴,他的眉头开始微微拧着。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卫庄没有给盖聂更多弄清现状的时间,他抬起不曾握剑的手,在盖聂未曾来得及防备的瞬间点中了盖聂的气海穴与左膺窗穴,使他暂时失去动用内力的机会。 盖聂感受到瞬间遍布全身的麻痹之感,这在某种程度上阻止了他强行动用内力对心脉造成的伤害,但同时也让他在短时间失去反抗的能力。 习武者的本能令他感觉到威胁并没有完全离去,而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比生死一线的边缘更令他不安。 曾经经历、又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那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痛苦经历,在这样的情境下再度袭上心头。 他急切开口,意图唤醒对方清明:“小庄,你!你快醒来!” 卫庄松开鲨齿,改为向下慢慢抚上盖聂的脖子。无论是谁,这里都是最脆弱的地方。 盖聂的剑术很强,卫庄从来都知道,但这个人,同样有很多弱点。世人恐怕不知道,卫庄本人正好就是盖聂的一个弱点。 这件事发生在两个注定成为对手的人身上,实在是一个讽刺。 卫庄的另一只手的手指扣在盖聂的肩膀上,就在七天之前,这里曾经被鲨齿重重地伤害过,以至于他这几日活动尚不灵便。这些,盖聂都不曾开口说过。 卫庄的手指收紧了几分,这让盖聂觉得刚刚恢复的伤口有些疼痛。 盖聂的喉头被对方扼住,想再说什么已是困难。他颈侧大脉络被钳制,血气阻碍无法顺利运行,连视线也渐渐模糊,只能睁大了眼睛,恍惚中看见卫庄额头上被新鲜血液重新染红了的刺字,以及对方如同猛兽盯上猎物的锋利眼神。 “师哥,我很清楚,在做什么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 “你到底是谁?”这是盖聂虚弱的声音。 “你说呢?”这是卫庄略微喘息的声音。 盖聂的目光逃避地落在对方额头的刺青上,他想抬起手去确认一些事情,可抬起到一半的手被另外一只手半途拽住,反向重新按回地上,被地上的石头磕得微微发疼。 从天光到日暮,星辰重上中天。 盖聂看见一轮惨白的月亮从某个人的肩上升起,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疲惫过。 昆吾之境的黑夜是冷冽而无情的,但这样的夜晚,盖聂居然不觉得冷。有一个人一直在强迫他清醒,不允许他逃避得昏睡过去,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逼他热起来。 一直以来,他都在尝试去承担、去承受,可终于有一天,他也会累得不想再说任何一个字。 日月星辰的轨迹每天都在改变,可是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想反抗命运的安排,常常落得更加不明不白的境地。盖聂曾经以为自己无能为力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强,但在今天,这个信念第一次开始动摇。 天亮的时候,卫庄带着鲨齿离开了。 那个时候盖聂闭着眼睛,或者是不想开口、或者是睡着了,当然更可能是昏死过去,所以他没有问他还会不会回来。 在卫庄离开之后半个时辰,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穿带妥当,带着木剑,朝着与卫庄离去相反的方向举步。 他的脚步踉跄,气息虚弱不稳,但如同来时一样,天下第一剑客的眼神已经重新恢复冷静沉静。离去之前,他甚至还记得检视袖内珍藏的碧血玉叶花是否完好妥当。 正午的阳光穿透山间飘散的薄雾,一只漆黑的蜘蛛在林间的草丛里结网。 卫庄提着一只刚刚死去的鹿回到潭水边,这里已经没有人,水边的地上只有凌乱的痕迹,那是昨晚有人在这里挣扎过又最终放弃了挣扎的证明。 卫庄忽然失去了一切胃口,他将手里的猎物抛在地上。他又一次站在谭边的一棵树下开始等待,从日正中天到漆黑一片。 这一次与鬼谷一战那天没什么不同,他,不过是再一次经历了盖聂沉默的离去。 谁抛弃了过往,放弃了曾经。 谁最无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罗之网之 天黑下来,卫庄躺着昨晚盖聂躺过的地方,一只手枕在脑后望着天幕发呆。 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太阳每一天都会升起,可惜有些人却再也不能看见。深渊给力人们仇恨的眼睛,他也一直在用这双眼睛,去看透黑夜的尽头。 鲨齿孤独的插在地上。 那是一个混乱的夜晚,卫庄的记忆停留在盖聂隐忍而不赞同的目光中。他想自己并不是很介意盖聂的想法,一直以来他们所有的争端都是以盖聂表面上的退让作为了解,这个习惯从鬼谷一直延续至今。 所以盖聂会选择离开,他好像也有点明白当年盖聂的选择。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里面有些东西改变了,卫庄不是很清楚盖聂能不能体会到这一次与之前的不同,但是他已经再一次有了决断。 忽然,卫庄的眉间一凝,目光冲着丛林隐藏的阴暗处看去:“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黑色斗篷的男人从树丛后缓缓走出,面目模糊,宽大的斗篷从头笼罩到腿:“卫庄大人,你醒了。” 卫庄难得想说点话,在这个时候,所以他很配合地问:“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这并不重要。” 卫庄耐心解释:“这关乎你有没有资格和我说第二句话。” 黑衣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或许没有关系,我只是想不到,流沙主人与剑圣,居然是这种关系。” 卫庄站起来,手搭在鲨齿剑柄上:“好奇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黑衣人没有动,只是语气稍微正式了一点:“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世人只知龙阳泣鱼是风雅事,卫庄大人大可放心,在下并无恶意。” 卫庄不清楚对方看到了什么,他决定先不开口。 黑衣人果然继续说:“可我以为,剑圣大人或许并不是那么乐意与卫庄大人共赏风雅之事。或许,这是纵与横交战的一个借口?” 卫庄沉下脸,目光不动。 或许是受伤或是他太大意,居然没有留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者说眼前这个人隐匿气息的功力已经不容小觑。他缓缓说:“你是这样以为的?” 黑衣人:“这不正是你们存在的理由吗?战争结束了,兵器就要被收藏” 卫庄突然之间很有耐心:“那些以为战争已经结束的人,将要为此付出代价。” 黑衣人笑起来:“很好,如果这样的话,那你就说我的主顾了。” 卫庄:“哦?” 黑衣人:“我是一个愿意为你提供情报的人对你的战争,或者说,对于你们的战争,有用的情报。” 卫庄不动声色:“你们?” 黑衣人:“你们,儒家张良是其中之一吧?你们是不是有一些计划?我还知道,你们一直在调查多年前一个人死亡的原因。” 卫庄神色凝重。 黑衣人不免得意:“我是不是证明,自己还是有一些情报?” 卫庄终于问:“那么你,想要得到些什么?” 黑衣人:“为战争提供情报的人,当然不希望战争结束——”但是突然之间,原本还妄图与流沙主人谈条件的黑衣人忽然狂叫着:“啊!你!卫庄你!” 锋利的鲨齿已经饮血,这一次不是任何猎物,而是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鲨齿直接洞穿了他的胸口,他嘴里喷出鲜血,不住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挂在鲨齿的锯齿之上无法动弹。 卫庄缓缓将鲨齿插|入更深:“作为一个传话人,你说得实在太多;而作为一个刺客,你又太自以为是。” 黑衣人的斗篷往后滑去,露出一张极为平凡的男人脸孔,或许这只是他众多脸孔中的一张而已。 卫庄扫过黑衣人露出的脖子侧面一直黑色蜘蛛的刺青,笑着慢慢抽出鲨齿:“你的主人应该嘉奖你,作为一个探子,你已经让我有点惊讶了。” 作为最后褒奖的话语,从流沙主人的嘴里流泻出来,并没有为即将死去的刺客带来任何安慰。黑色斗篷的男人气绝倒地,眼眶睁得大大的。 卫庄在他的衣服上擦拭鲨齿,一面说:“我应该感谢你,你的献媚与急于求成让我知道了许多事;而你,应该怪自己,知道了一些你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愚蠢的人总是这样,喜欢自作聪明。”卫庄收起鲨齿,最后望了一眼这昆吾谷底,转身迈着矜持而缓慢的步子离去。 世人只知他是为金钱可以交换一切的流沙主人,却总是忽略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他是三百年一脉单传的鬼谷子,不管他与盖聂之间有什么纠葛,旁人都无权插手、无权置喙。 纵与横,还不需要别人来说教。 整整七天,卫庄一度产生回到鬼谷的错觉。 但他也很清楚,就像盖聂最终会离开,这些错觉总有一天会在现实中清醒过来。 卫庄觉得自己已经休息得够久了,或许是时候,回到流沙中。 盖聂花了三天日夜兼程赶回桑海,彼时墨家的人刚刚制定了一个偷盗千机铜盘的计划。这件事原本用不着盖聂出手,但盖聂的回归多少让班大师与高渐离都更有信心。 更让墨家振奋的事情还在后面。 盖聂从衣袖里取出细心包裹的碧血玉叶花,静静得放在长桌上。他并未多言,只是将目光投向班大师。 班大师睁圆了一双眼睛,花白的胡子不停抖动:“盖先生,这莫非是——” 高渐离也是惊讶至极:“这,莫非就是荀夫子所提及的九泉碧血玉叶花?“ 雪女捂着嘴:“碧血玉叶花?是不是蓉姐姐有救了?!” 班大师凑上前去将玉叶花从头看到尾:“九片叶子,果真是九泉碧血玉叶花呀,端木姑娘有希望了!” 大铁锤一拳捶在桌上,震得整个桌子都在抖动:“实在是太好了,盖聂,我大铁锤算是服了你了!” 盗跖看着那有些略微干枯的花儿被大铁锤震的弹起来,手上一闪就将玉叶花捧在手里:“你小心着点儿,就这么一朵奇花,被你震碎了你到哪儿去找一朵陪给蓉姑娘?” 大铁锤挠挠头,嘿嘿讪笑:“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嘛。” 班大师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盖聂:“盖先生,这株玉叶花,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盖聂回道:“昆吾之地,幸不辱命。” 他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提及长途奔波的艰辛,或是在寻找奇花时遇见的困顿艰苦,仿佛一切都是运气使然,他只是去了一趟昆吾,然后恰好找到了一朵药材。但在场诸人已经没有人会像盖聂初入机关城时那样轻慢于他,就连始终不愿正面同盖聂说话的盗跖也不会轻易出言调侃。绝大多数墨家人看向盖聂的眼神中,带着几许感激与信任。 除开墨家巨子师傅这个身份,盖聂确实是在这乱世中值得信赖的朋友。 盖聂带回碧血玉叶花的消息很快被机关鸟带圣贤庄,隔日有间客栈便来了两位客人。 身披斗篷的是据说一直闭关钻研棋谱的荀况夫子,另一位一进门就朝着白衣剑客飞身扑上,嘴里叫嚷着:“大叔,我想死你啦!” 丁胖子挂上“今日有事主人未归”的木牌,关门闭户只待墨家与小圣贤庄的客人。现任墨家巨子紧紧挨着盖聂席地而坐。荀夫子仔细查看桌上的碧血玉叶花之后,摸着胡子道:“正是此花,我听闻此花已有四十余年不曾有人寻到过,不知” 班大师心中大定,呵呵得笑着:“天无绝人之路,蓉姑娘此番果真有救了。这还要全靠盖先生仗义相助。” 荀况将目光投向盖聂,颔首道:“这位就是皇帝陛下亲自赐封的剑圣盖先生了,上回造访匆忙,不曾与先生深谈。不知先生这株奇花时从何处得来?” 盖聂对荀况拱手行礼:“不敢劳动荀夫子。此番能得此花,全靠荀夫子当日指点,在下有幸在昆吾之地听闻有人见过此花,这才能得次一株。” 荀夫子素来不与江湖中人论交道,这回难得与盖聂谈论几句昆吾之地的风貌。众人在一旁听了,也只能只言片语中得知其中艰辛晦涩。只有天明因为年纪小,旁听之时不住发问,发出啧啧之声。 城中宵禁时辰将近,荀况夫子必须告辞离去。 天明露出念念不舍之态。荀夫子因为棋艺之故也算与这子明小友有过交情,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般依恋之态,想起这也不过是半大的孩童,不由心软一番,允许他在有间客栈歇息一晚,隔日赶回小圣贤庄上早课就好。 天明自然欣喜万分,拼命点头表示知道了。 晚间就寝,丁胖子无师自通为了表达对盖聂相助墨家的感激之情,特别烧了热水请剑圣沐浴休息。盖聂极少做此等奢侈的享受,他一贯克己,风餐露宿也不觉辛苦,本想拒绝,但架不住庖丁等人的眼神,也知道墨家诸人不知如何表达感谢,也就默默领受了此番好意。 客栈的后厨有地龙,隔壁隔开一间房子做了浴室,因为地龙从不歇火的缘故,水温很是舒适。 盖聂全身浸泡在热水之中,必须承认这对于疲惫劳乏的身体是一种暂时的安抚。 湿润的雾气弥漫在隔间里,盖聂忽然睁开眼睛,对着门低喝了一声:“谁?” 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个毛茸茸的头探了进来:“大叔,我替你搓背。” 盖聂哑然,他记得自己进来之后,是栓上了门的。 天明鬼头鬼脑的进来,不等盖聂开口,就用一种孩童特有的委屈表情瞪着盖聂:“大叔,你走的时候一声不响,都不等着当面和我说就离开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万一你又受伤了怎么办?” 盖聂看着天明,默默地将原本打算出口的话咽下,然后对天明说:“大叔很抱歉,当日事态紧急,来不及和天明当面道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诲尔谆谆 天明泫然欲泣的委屈神情一顿,盖聂大概是他这一生中唯一一个会向他郑重道歉的人。而正是这个人,也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强者。 天明自出生就没有父亲,小高他们总说他的父亲是一个大英雄大剑客,可天明心目中一直有一个英雄的形象,并非他们口中洒脱不羁的侠士,而是另外一种,隐忍的、沉默的形象。 真正的强者,是不是就是这样模样的? 天明默默走近盖聂,举着手里的布巾对盖聂笑:“大叔,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你是我的师傅,我也应该为你做一点事情。” 盖聂目光温和得看着天明,看着他强打精神说笑,想起了在机关城倒下前这个孩子的哭声。那个时候他一度以为他的坚持他所追求的梦已经被这个世道抛弃了,是这个小孩一直告诉他,他是被人需要的。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盖聂本身也是一个并不擅长拒绝别人的性子。所以当现任墨家巨子用飞快的速度脱光了自己往浴桶里跳的时候,他很自觉地让出了自己后背的位置。 原本咋咋呼呼的天明在看见盖聂的后背时忽然怔住了。 盖聂侧头看过去:“怎么了,天明?” 天明的声音传来:“大叔,他们都没告诉我,你这次又受伤了。” 盖聂一怔,心头微微暖起来:“天明,大叔没事。” 天明吸了吸鼻子,往前靠一点。盖聂听见划水的声音,然后自己的后背上被湿热的布巾覆盖住了,开始上下擦拭。 “大叔,你怎么身上都是伤?肩膀上这道伤口到现在怎么还没好?当时是不是伤得很重?是谁伤的你?当时是不是很疼?” 盖聂心想天明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这样一大堆问题问出来,前面问了什么恐怕都忘记了,他只用回答最后一个就好:“大叔,不疼,让天明担心了。” 天明和盖聂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他已经习惯了大叔一力肩抗的性格,不再多言,手下卖力得替师傅搓背。只是很快,他又疑惑起来:“大叔,你的腰上的伤,好奇怪?” 盖聂一怔,腰上? 他并不记得腰上有伤。 天明已经继续往下说:“不是剑伤,不是刀伤可是为什么像是有好几个黑色手指印一样?” 盖聂突然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个混乱的晚上他能保持神智清醒的时间不多。他一开始的对抗让卫庄失去耐性,卫庄手段一向直接,下手的时候没有什么温情可言。 在他尚有余力运气冲开穴道的前半个晚上,卫庄一直钳制着他腰间的腰俞、髓空二穴,以至于他腰间往下根本使不出力气。 再后来,长时间的侵占与伐挞让他的体力和意志一起耗尽。他从来不会轻易向任何人低头,但他对卫庄始终有所顾忌,或者说,他们中间始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同门之情。就像卫庄在最后关头反噬了蚩尤而没有伤及他的性命一样,他同样在机关城无法对卫庄下更重的杀手。既然没能放任他跌落悬崖生死由天,那么后果也必须一力承担,不能回头。 后半夜,卫庄也失控了,而他也在长久的纠缠中开始低头。他实在无法理清两个人走到今天这步的缘由,只是本能觉得这一回与上次机关城之后养伤的经历不一样。这次他除了虚弱疲惫,伤得并不重。已经三天过去,他没想到还留下淤青让天明看见了。 大概要感谢于盖聂长期的沉默的习惯,这一次的语塞和心虚居然没有引起墨家巨子的注意,他已经自顾自往下说:“我听丁胖子说,天下有一种武功叫做无极指,功夫都在一双手上,足以开山裂石。大叔,是不是无极指也是坏人了?” 盖聂一句话都没说,贴心的徒弟连借口都替他找好了。虽然剑圣此生从不妄言,但逃避问题的法子他却尤其擅长。以前用这个法子回避师弟的诘问,现在用着法子忽悠小徒弟也毫无障碍。 于是剑圣调整了姿势,把天明放在自己能看见的地方,然后对他开始授课:“天明,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好人与坏人的区分。昔日鸡鸣狗盗世人皆以为耻,然本领用得好了,也能救人一命。剑是凶器,但也分救人的剑,与杀人的剑。” 天明立即有点晕,之前的问题都忘光了,顺着师傅的话往下问:“大叔用剑也杀人也救人,但大叔杀的是坏人,救的都是好人。” 盖聂道:“但世事并非绝对。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每个人的身份都会转换。比如在嬴政与蒙恬看来,我与墨家,都是帝国的叛逆。但站在墨家的立场,嬴政可能是杀人无数的残暴君主。然而站在史书上看,却又是另外一种结论。天明,你懂了吗?” 天明无师自通,忽然问道:“那么卫庄大坏人呢?他杀了墨家那么多人,肯定是大坏人了吧。” 盖聂的眼睛在雾气后面显得有些沉郁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传来:“他是鬼谷的传人,他的理想与我虽然不同,但也层有过抵抗秦国复兴韩国的梦想。他其实一直很清楚他追寻的东西,只是手段方法与我不同罢了。” 天明糊涂了,他的神色迷茫:“可是机关城明明是他联合嬴政给毁掉了,他杀了那么多墨家人,大叔却说他抵抗秦国。” 盖聂觉得这件事情解释起来或许太复杂了些:“有时候,手段只是他达到目的的一种途径。” 天明捧着头:“卫庄大坏人杀来这,大叔却说他不是个坏人,大叔你是这个意思吗?” 盖聂说:“有些人杀人是为了救人,另外一些杀人,确实为了救世。合纵连横,本身就是一件复杂的事。” 天明:“大叔,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盖聂给天明的头上浇了一瓢水:“决断,这是一个即使是能够明白,也不一定能做出的选择。所以能做决断的人,都是天下间的最强者。” 天明捧着湿漉漉的头发哀声叫嚷水进眼睛了。 盖聂嘴角难得有些笑意:“天明,你是不是有点晕想不明白?” 天明哼哼唧唧:“是啊大叔,你说得太难了我听不明白。” 盖聂关心道:“你是小孩泡太久了头晕是自然的,快起来穿衣服。荀夫子说你明日还有早课。” 天明“哦”了一声,捧着头哼哼,觉更晕了。 最后还是盖聂把天明抱回房间。 班大师因为解密机关锁的缘故这几天昼夜颠倒,看见盖聂抱着天明通过穿堂之时就开口打招呼:“盖先生,天明巨子这是?” 盖聂对班大师颔首问好:“他睡着了,我送他回房休息。” 班大师看见天明的头发湿漉漉的,而盖聂也是一副眉间发梢带着潮气的模样,浑身的锋利之气都被水打湿了一眼,显得比平日更加随和无害。班大师的机械手臂在下巴上摸一摸,叹气道:“也真是为难你了。自从知道你独自离开之后,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其实他一直很担心你的安危。” 盖聂垂着眼看向熟睡的孩子,目光柔和:“天明,一直是个好孩子。” 班大师想盖聂多半已经把巨子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养,也难为他这样一个人总是将天下放在自己前头,而立之年仍是孤身一人面对腥风血雨。如果天明真的是盖聂的儿子或许更幸福些,但偏偏他的身份又是这样复杂,背负了整个墨家的未来想到这里,班大师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同盖聂谈一谈他的徒弟也就是墨家现任巨子的一些问题。 盖聂听见班大师一阵咳嗽,他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很快领会了墨家长老的意思。他送天明回到房间,替他细心盖好被子之后,转身又回到前堂。 班大师果然还在这里等着他,盖聂对班大师拱手:“不知班大师有何指教。” 班大师请盖聂一同坐下:“指教不敢当,盖先生待天明巨子尽心竭力。天明有盖先生这样的师傅,实在是一种运气。” 盖聂想,也许这并不是天明的运气。于他而言,有这样一个孩子全身心信赖自己,在这样的乱世里,也是他撑下去的一种执念。 班大师又说:“只是天明这孩子我是说巨子他,孩子心性太重,有时候难免将自己置身险地,甚至影响了整个计划。” 盖聂抬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班大师本着独自郁闷不如大家一起郁闷的想法,将憋了许久关于“天明自作聪明趁他不在私自破解黑龙卷轴险些酿成大错”以及“天明巨子潜能巨大但时常剑走偏锋小事乱来不听劝阻”的事情添油加醋吐槽出来。 盖聂听了是长久的心塞,他没养大过孩子,最多算是洗衣做饭照顾过一个师弟。 但是只要他一想起那个如今令人谈之色变的师弟盖聂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不是自己的方法出了问题? 幸好这个时候班大师又开始宽慰他:“盖先生也无需多虑,我观察巨子虽行事冲动,但一颗心却始终向着正道,而且也算知错能改,想必与盖先生的教导不无关系。” 盖聂实话实说:“天明早年一个人流落街头,为了生存不得不学会很多事情。我虽然带着他一路逃亡,但也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鲜少有机会教他许多道理。今日我看他懂事非常,应该是墨家诸位长老的宽容,与小圣贤庄的圣贤们的功劳才对。” 班大师想,盖聂这个人谦逊地实在是不像一个剑客:“盖先生不必客气,我们巨子恐怕唯一能听一点话的人,除了儒家子房先生,就是盖先生您了。” 盖聂不好推辞:“天明本就是盖某故人之子,盖某义不容辞。” 班大师呵呵笑道:“只是这世道险恶,盖先生总是不能随时都守在巨子身边。巨子将来也有他的责任。” 盖聂:“在下明白。” 班大师:“一切就拜托盖先生了。” 前堂后屋间的走廊上,赤着脚的天明靠在门后,重重得叹了口气。他面上丝毫没有先前插科打诨时候的没心没肺,只有惆怅。 大叔,我是不是很没用。你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不待见我,但是我好像也真的什么事都做不好,只有丁胖子喜欢和我说话,还给我烤鸡吃。 大叔,我还是怀念只有我和大叔两个人一起流浪的日子。虽然居无定所,每天都东躲西藏,但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很开心。 大叔替你搓背的时候,我看见你的头发好像又白了。可我不敢问你是不是很辛苦,我害怕拼命长也长得不够快。 我怕追不上你。 我不想只做一个责任而已。 我不想,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我爹的儿子而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月出佼兮 天明的惆怅在第二天盖聂叫醒他的时候已经烟消云散,他朦胧着惺忪睡眼,摇摇晃晃起来穿戴儒家弟子的长袍。 盖聂一直目送天明拐过街角,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屋的时候,正看见高渐离正站在楼梯转角处也看着他。 盖聂想高渐离点头示意:“高统领。” 高渐离也点头回礼,自从他带回碧血玉叶花之后,墨家对他的态度已经非常和善:“阿雪已经出城去照顾端木统领,我随后也会去一趟寨中,你今日是否也会出城?” 盖聂颔首:“自然要去,还要劳烦高统领带路。” 剑圣与水寒剑并肩乔装往城外墨家据点而去,一路无话。 高渐离对盖聂感情十分矛盾,因为荆轲的事情曾经恨不得见之杀之。然墨家机关城一战之后,盖聂与墨家的关系再难理清,是师亦友,舍命奔走,沉默如故。 这样的人,真的会为在嬴政驾前效力而杀害故友?如故他真的杀了大哥,又会尽心竭力带着大哥的儿子逃避秦军搜捕? 高渐离想起昨晚他在客栈后院轮值时听见浴间的几句师徒对话,盖聂这个人沉闷寡言,世人以为他清高难懂,而他也的确比他表面上的样子更清醒、更固执。只是他这样教育他们的巨子,恐怕对于墨家的抗秦大业并不是完全的好事。 盖聂察觉同行人的欲言又止,他不由扫过去一个带着探寻的目光。 高渐离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换个话题以免引出自己偷听人家师徒对话的事件,这毕竟不太光彩,于是他道:“这几日蒙恬军队搜山频繁,我总是放心不下。” 盖聂并没有多想,便问:“有何应对?” 高渐离想想墨家如今拿得出手的人还真没有几个,便道:“暂且静观其变,但墨家弟子已经开始分批撤离转移。如果再遇搜捕,你若肯出手,自然更好。” 盖聂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片刻二人即至墨家城外据点,端木蓉卧床不起的这段时日里,都是雪女每日天不亮就来,照料亲力亲为。 盖聂站在端木蓉木屋的廊下,看着雪女今日一早便移栽过来的碧血玉叶花,此花仍旧叶黄而委顿,须得用心照料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恢复生机,方可入药。 雪女端着木盆走出来,她刚刚为端木蓉喂过清单小粥,但端木蓉吃得少,大多粥水都留在衣服上床上,她才刚刚整理好,仍然满面愁容。见到盖聂站在廊下,不由道:“蓉姐姐越来越虚弱,还有四十九日,不知道蓉姐姐的身体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盖聂的目光透过打开的木门望向虚掩的帐幔,那里有一个日渐瘦下去的女人一直昏迷着,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雪女擦拭眼角的泪,对着盖聂说:“你进去看看蓉姐姐吧,她一定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盖聂低下头,他明白墨家人的希望。可希望毕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做一个剑客的朋友都时常命悬一线,更何况是做剑客的妻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端木蓉根本不会伤在卫庄手下。同样是因为卫庄,他也没有资格拖累任何人。 盖聂没有进屋,而是对雪女说:“端木姑娘就劳烦雪女姑娘费心,在下恰好知道几样受重伤的人能吃的东西,不知可否借厨灶一用?” 雪女又是失望又是感叹,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她有点明白蓉姐姐那个时候欲言又止的神情了。 大抵是因为盖聂常年受伤,或者是早年鬼谷离群索居的生活使他既需要伺候师傅,又偶尔需要照料比剑受伤的师弟,所以盖聂无师自通地琢磨出一套调理食物的手艺,并且很有一套。这一天昏迷的端木蓉虽然吃得仍然少,但总算有些起色。 千机铜盘的失窃是帝国启动围剿墨家计划之后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帝国没有料到被追得有如丧家之犬的墨家尚有余力反扑。之前丢失的黑龙卷轴,加上后来铜盘的失窃,可能伴随着更加严重的后果——如果墨家解开了黑龙卷轴的秘密,帝国的安危何存? 扶苏对这件事大为光火,他并不是一个苛责下属的人,但事关帝国与君父的安危,他也会向蒙恬施压,勒令帝国的铁蹄哪怕是踏遍桑海的山林,也必须找出墨家叛逆,不给帝国留下任何隐患! 原本星魂就用傀儡术得知了墨家据点的大体方向,有了范围在军队出动的情况下,墨家据点的安全已经危如累卵。 盖聂坐在端木蓉廊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从来没有进去掀开帘子看过这个女人一眼。他承担了每日为端木蓉料理汤水的职责,却在墨家人期待的目光中选择沉默、选择回避。 他选择了拒绝,做出了孑然一身的选择。 雪女对高渐离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为蓉姐姐觉得不值。” 高渐离余光看见廊下打坐的人,对雪女道:“阿雪,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勇气承担失去的后果。他,或许只是不敢去尝试。” 雪女看向端木蓉:“如果这是蓉姐姐自己愿意的呢?如果不愿意,蓉姐姐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高渐离想起了天明的父亲,想起了之前对盖聂的误会,他只能说:“他只是背负了太多东西,等他有一天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再说,这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惆怅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盖聂隐约察觉心中偶有微微悸动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如同猛兽感知其他猛兽逼近地盘的错觉。 很快,有间客栈传来消息,庖丁被赵高带走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水中落入沸腾炭火,墨家诸人一下子愁容满面,一是为庖丁担忧,二是为诸人暴露在帝国罗网下的可能而焦虑。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琢磨出营救庖丁的计策,留守在城外墨家据点的雪女又传来消息,蒙恬与阴阳家的人已经找到了他们的据点,被雪女机智化妆躲过一劫。 事态已经万分危急,所有墨家的人不得不暂时将庖丁的事情放在一边,都赶回据点转移剩下的弟子。 可又有谁知道,他们的一来一去,早已钻入蒙恬与阴阳家联手布下的罗网之中? 木屋里被阴阳家留下潜伏着的尸神咒蛊。 只等墨家诸人踏入屋中的那一刻,尸神咒蛊从天而降,见人就叮。 这种蛊虫对于寻常人不过蚊虫罢了,然而对于有内力修为的习武者而言,确实致命之物,但凡被咬,十二个时辰之内内力全无,只能任人宰割。即便是盖聂或者逍遥子这样的剑术大师面对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小虫的时候也无能为力。 阴阳家大约是忌惮墨家中人有像盖聂与逍遥子这样的江湖人事,估计诸人已经内力消散才款款现身。 这一战异常艰辛,他与逍遥子凭借着剑术,借用燕丹灌入天明体内的内力拖延战局。然后阴阳家的星魂对尸神咒蛊极有自信,不肯在蒙恬面前认输丢脸,强提内力催动剑气与盖聂搏杀。最终,盖聂与逍遥子耗尽内力才借助蜀山巫女的帮助潜入墨家密道之中,顺着密道一路往后山撤离。 临近密道出口,莫名心悸的感觉越发强烈,这种感觉让盖聂停下脚步,他的眼神凝练起来,望向在丛林阴影的方向:“各位,且慢,有人埋伏。” 墨家诸人连忙停住脚步,一起望向丛林尽头。 此时恰逢乌云蔽月,两路人马虽然正面相对,却看不清彼此面孔。盖聂凝眉望去,却也只分辨得出对方约莫五人气息,都是内功高手,为首那人身量高伟如一把锋利巨剑一般。 虽然看不真切,但盖聂经脉之中某种熟悉的气息开始游走,危险靠近的直觉让他握紧手中木剑。若来着是敌,必定是比阴阳家更为强劲的对手。 盖聂略略沉吟,正待积聚内力几个踏步骤然趋近那人,以敌不动之我动反其道而行之,孰料他还没动,那人已经“哼”地冷笑一声。 这一声停在盖聂耳中,好像本该如此一般,只是印证了他的揣测。他抬起头,对着黑暗中的人唤了一句:“小庄。” 墨家之人听闻盖聂开口都睁大了眼睛看向暗处,刚巧阵阵夜风袭来,天上云破月开,银光洒下,照在那人脸上。 只见来人一头白色头发在月光下被风吹的微微浮动,俊目高鼻,带着强悍而沉积的死气,不是卫庄是谁? 而站在卫庄身后的,正是流沙的核心杀手们。 班大师看清来人之后不由心头一阵绝望,机关城时他们依靠着百年基业、盖聂与前任巨子尚且能与卫庄抗衡。而如今,他们只剩盖聂而已。 偏偏盖聂与诸人这个时候都中了尸神咒蛊。 一片沉默的死寂。 卫庄嘴角勾起戏谑的弧度,他用低沉的嗓音同对面的人打招呼:“师哥,好久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绝境 墨家诸人暗道来者不善,尤其是来人还是墨家最为忌惮的敌人流沙。 班大师以及逍遥子等还算得上冷静的人也在心里暗自捏上一把汗,目光不由投向盖聂。在不知不觉中,众人不知何时开始以盖聂马首是瞻;而盖聂,也总是站在众人一步之前的地方,尽其所能替人挡风遮雨。 盖聂对此毫无察觉,他只是疑惑的是自己一连数日感受到的疑虑和心绪波动在面对卫庄的时候达到了顶点。此种感觉与在昆吾之地卫庄被蚩尤控制时他散发出的威慑相似。可惜眼下并不是细查的时机。他们正面阻隔的流沙众人,紧随在后的公输家霸道机关兽,密林中更有隐隐火光闪动,正是蒙恬的精锐火骑兵正在朝这里集结。 班大师评估过形势之后,心中哀叹:莫非天要忘墨家于此? 此时,盖聂开口了,他的语气仍旧平稳。 他问:“小庄,你为何而来?” 众人皆看向卫庄,等待着他开口。 卫庄嘴角一勾,他的眉眼间本来就带着一股暴虐之气,让人见之则恐,这种情形在机关城与盖聂对战时达到顶点。而此刻,他流露出一种不同于机关城时的邪气,说:“为了结一切。” 闻言,逍遥子在心中暗叫不妙,卫庄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直视盖聂。他与盖聂相交相识多年,对于二人的恩怨多少知道一些。卫庄这番话的意思莫不正是要把盖聂赶尽杀绝么?他看了一眼盖聂,在心中评估着若再度与盖聂联手合击,不知能否暂时保全在场诸人的可能。 却在这时,又一个声音从密林中传来,带着尚在变幻中的少年人的嗓音:“哈哈哈,卫庄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众人看向声音源头,蓝色锦袍面带阴阳纹路的少年人从林间踏步而出,可不正是先前还在墨家山寨中与盖聂交手的阴阳家星魂。 先前在木屋中目睹盖聂与逍遥子联手对战星魂大司命少司命的众人心中都咯噔一声。如果说卫庄的目标一直都是盯在盖聂身上,或许还能给众人喘息的机会的话,星魂所在的阴阳家联合帝国的军队,目标绝对是直指墨家众人。 卫庄目光扫过星魂,没有接话。 这算得上是一种目中无人的姿态,不过星魂暂时打算忽略这一个细节。他虽然自视甚高,但对于鬼谷双剑多少还是颇为忌惮。幸好他们一个是内功全失的余孽,另一个同自己一起站在帝国一边暂时算得上共同利益。 想到这里,星魂微笑着对卫庄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解决一点与剑圣的恩怨。” 卫庄将鲨齿往地上重重一插:“如果你再继续这样啰嗦下去,我很可能会介意。” 星魂转过脸,他的瞳孔透着阴沉沉的光,绞在盖聂脸上:“放心,不会太久的。” 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墨家诸人都捏紧了拳头,对星魂怒目而视。 赤练扭一扭腰,撇撇红艳的唇,这个阴阳家的小子让她很不喜欢。虽然她也同样对盖聂防备忌惮,但那是真正做为一个强大对手而防备。秦国还是没落了,居然与阴阳家的为伍,为了捉一群老弱病残,连尸神咒蛊都用上了。等着流沙的人阻拦了墨家的去路,又跑来邀功,实在是连对手都不配。 卫庄的目光落在盖聂身上,不过十数日,他好像已经恢复到机关城之前的状态。此刻他对于星魂的挑衅无动于衷,目光专注而平静地看着手里的木剑,手指以起剑势正在轻轻抚摸剑身。 只可惜,过犹不及。 卫庄注意到,从刚才开始,盖聂就在回避他的目光。 卫庄勾起的嘴角更加肆意了些。 很好。 非常好。 盖聂也感受到了来自卫庄的挑衅,种明目张胆的寻衅他已经习惯了。今日的局势危急,他的内力所剩无几,便是强提累聚也至多能够发动一招剑势,面对星魂这样的对手尚且无法轻易得手,更何况还有一个剑术与他难分胜负的师弟 盖聂闭上眼睛,不,卫庄的身上并没有多少杀气。 所以他此刻的对手,是星魂。 星魂一只手背在身后,用一种着实轻蔑的态度对着盖聂说:“你此刻内力全无,我就用一只手对付你就足够了,如何?” 盖聂低下头,就在下一刻,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惊诧中,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出手了! 而上一刻还睥睨对手的星魂睁大了眼睛,手上聚集的气刃消散于无形之中,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咬牙切齿道:“你居然——” 或许是盖聂给众人的印象是一个方正不知变通的正义剑客形象,大家都认为他至少会说一句“动手吧”或者“来吧”,谁知他一言不发神行出手,这一瞬间的出手打乱了星魂的运筹帷幄。 此刻盖聂身形已经掠过星魂,出现在他的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他背对着星魂,手上的木剑杵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 逍遥子明白,盖聂这是毫无保留地用仅剩的内力,一招之内切断了星魂手腕的经脉!他——已经完全顾不上流沙的威胁了。 星魂在剧痛之下终于收起了傲慢的神情,他气急败坏转身:“盖——聂!”话音刚落只见星魂完好的那只手蓝色气刃暴起,直指盖聂。 一旁观战的卫庄忽然将鲨齿拔起,爆发出一阵强烈到令人胆寒的杀气。 星魂被突然针对自己而来暴涨的杀气所震慑,转头咬着牙质问卫庄:“阁下是要与我为敌,与帝国为敌吗?” 卫庄态度轻慢无匹:“我对与你为敌没有兴趣,但是这个人的命,从来都是我的。” 星魂眯着眼睛思索着卫庄的话,感受着卫庄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戮之气,评估如果与卫庄的流沙为敌的后果。 盖聂喘息完毕,拔起剑握在手中,没有转身,只微微侧头用余光看着这边。 卫庄的嘴角的弧度深了些。 此时逍遥子上前一步,开口道:“星魂,你此刻的对手是我。” 星魂终于在与卫庄的对峙中决定暂且退让,他收起气刃,转身冷笑着对逍遥子道:“很好,道家人宗的掌门终于不打算做缩头乌龟了?还是看见盖聂伤了我的手,才敢在这个时候出面?” 高渐离也挺身而出:“还有我。” 这种程度的激将法对于逍遥子来说毫无用处,他提起剑,聚集仅剩的内力。对着这样一个盖聂拼尽全力废了一只手的星魂,他与高渐离联手,还算有些把握能够牵制一二。 局势稍变。 原本占尽劣势的墨家在盖聂的出手之下看到希望,只要逍遥子与高渐离能绊住星魂,他们余下的人尚有能力与帝国的军队周旋。 只是这样一来,内力耗尽却又不得不正面面对卫庄的盖聂,就危险了。 众人看向站在林地边缘的盖聂,他刚刚转过身,虚虚靠着木剑支撑身体,与卫庄相对而立。 卫庄提着鲨齿,只:“师哥,你还是这样,自以为是。” 盖聂望着他:“今日师弟若为杀我而来,这就可以动手。” 卫庄剑尖慢慢指向盖聂:“很好,来吧。” 盖聂沉下眉。 卫庄嘴角噙着笑,挥动鲨齿对着盖聂所在的方向用力斩去,最近的一排树木应声而折,枯木与落叶簌簌而落,阻断了众人的视线。 盖聂在强大的剑气攻击下顺势而退,往密林深处退去。 白凤手持鸟羽符,冷哼一声:“想跑?” 卫庄已经提剑跃起,追入密林,留下一句:“他的命,是我的。” 赤练的手按在剑柄上,皱着秀气的眉,看着被断落树木阻挡的密林。 白凤晃了一晃手上的鸟羽符,嗤笑道:“要不要去追?” 赤练哼了一声:“盖聂没有内力,又怎么会是卫庄大人的对手,何必多此一举。” 而另一头,逍遥子与星魂早已动手,没有内力的逍遥子与手腕经脉受损的星魂势均力敌,再加一个高渐离,墨家这边还算略有优势。 星魂年少自视甚高,本以为今日捉拿墨家人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谁知偏偏被盖聂摆了一道。几番挫折之下他失了先头的冷静,急躁快攻却占不了便宜,受伤的经脉也隐隐作痛起来。 逍遥子收了剑,抚摸着胡子道:“你的经脉若再拖延下去,恐怕这只手就废了。” 星魂咬牙切齿:“今日若非盖聂,你们休想脱身。” 逍遥子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但他丝毫不敢表现出内力枯竭的样子,强撑着道:“得道者,天助也。区区尸神咒蛊就想将我们一网打尽,着实小看旁人。” 星魂咬着牙,心有不甘得看一眼在场诸人。 班大师面露焦虑之色,盖聂被卫庄逼入密林生死难料,而星魂也不好糊弄,再拖下去,恐怕盖聂拼尽全力争取的一线生机也就此渺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纵与横 却在此时,林间想起了秦军紧急撤军的号角声,刚才整齐有序包抄过来的火骑兵停下脚步,树林像是突然死了一样寂静。 下一刻,长而哀的号角声被吹响,火骑兵像突如其来到来时一样,马蹄声从近在咫尺的地方开始渐渐撤退。如同被围捕逼入绝境的鸟群,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的时候忽然发觉天际破开了一道口子,追捕的猛兽自行退去了。 墨家人面面相觑。 一直强撑着星魂面露不甘,他很清楚这是火骑兵撤退的信号,帝国出现了更加重要的变故,以至于蒙恬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墨家余孽,先行撤退。他再不甘心,也不会有人再来接应。 今夜一切努力,都功亏一篑。 此刻本是螳螂捕蝉的他,反倒成了墨家诸人与逍遥子的蝉。如果在场诸人一拥而上,他不能保证一定能毫发无损地脱身。 到了这个时候,任何聪明人都会审时度势,星魂转过身,对诸人道:“今天是你们命不该绝,你不杀我,说不定以后会后悔。” 逍遥子收起剑负手而立:“你走吧。” 星魂冷笑几声,回过头缓缓朝着密林蒙恬军队退去的方向踏步离开。 星魂一走,墨家诸人已经逍遥子将目光对上流沙的赤练白凤等人。 高渐离看见逍遥子背在身后的手在不住颤抖,他上前一步站在最前,对着流沙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赤练掩着嘴娇滴滴地笑起来:“高统领不要误会,我们卫庄大人的目标一直都不是墨家。” 盗跖怒道:“你们还好意思这样说,机关城难道不是你们做嬴政的走狗给摧毁的吗?” 白凤冷哼了一声,显然不大满意听到的措辞。 赤练嗔道:“哎呀你们可是误会了,那是秦国丞相与流沙的一笔交易罢了,嬴政还不值得流沙替他卖命。再说卫庄大人不在,我们也没兴趣对你们动手。” 高渐离与逍遥子对视一眼,他们当然都清楚赤练口里说的交易是什么。那天一战之后,盖聂在重伤之下被卫庄带走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盖聂不开口,他们也无从得知。 赤练又笑道:“你们还在担心我们对墨家不利,不如担心一下你们自己的事情吧。” 高渐离一怔,目光朝着赤练手指指向的方向看去,陡然间听见盗跖爆发了一声悲鸣:“不——蓉姑娘!” 众人一惊之下一齐看向盗跖,他正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不知何时坠落于地,因为根茎折断已经开始枯萎的碧血玉叶花。原来是方才逍遥子与星魂交手之际,众人目光皆为对战所吸引无暇他顾,不知是不是星魂使坏或者是谁不留意,没有保护好玉叶花。 却在此时,林间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只有一个人,不慌不忙。 班大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有一个人回来,总不会是内力全无的盖聂杀了卫庄。如果卫庄一个人回来,莫非盖聂已经被卫庄害了? 树影婆娑之下,紫色交领儒衫的青年有如闲庭信步一般走出,走入流沙与墨家对峙的阵地中央,在诸人的目光中,温和儒雅地说道:“各位,今日在场的每一位的决定,都将左右天下的格局。” 赤练娇俏地笑着:“子房,你来晚了。” 密林深处,盖聂疾退寻找可以借力对战的时机与立身之处。 卫庄似乎并不急于击败他,反倒跟随着盖聂的步伐忽近忽远,紧随在后,短暂的交手仅限于双剑的碰撞,像是逼着猎物往某个早已铺设好的陷阱而去的猎人。 不过一刻,盖聂停住了脚步,握紧了手中的剑。 此处是一片难得的林间空地,而前方,是六剑奴中的真刚、断水已经转魂灭魄两姐妹。赵高好整以暇地坐在轿子里饮茶,笑着对盖聂身后的方向道:“此次能追踪墨家余孽的巢穴,卫庄大人当记首功。能将剑圣大人追赶至此,也唯一流沙之主能够办到了。” 卫庄站在密林出口处,鲨齿插在地上,他双手合拢覆盖在鲨齿剑柄之上,嘴角勾一勾,没理会赵高的奉承。 盖聂低着头,从赵高的角度看过去,竟然看不出任何不安或者急躁的情绪,即便是毫无内力的自己在面对当世五大高手的情形下,居然仍让他看不出畏惧。 把他捉回去,若能驯服,将是大秦皇帝陛下麾下最强的剑奴。 可惜他叛逃过一次。 有过一次,必然就会有第二次。 赵高用细长的指甲在轿子的扶手上轻轻敲打。 这个人,不可留。 赵高已有决断,他猩红的嘴唇咧开:“去吧,对剑圣要有应有的尊重。” 真刚为杀戮者,剑术刚猛无敌,他性子最为暴烈,主站首攻之位。赵高言语一出,提起巨剑“真刚”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盖聂劈砍下来。 盖聂毫无内力,不敢格挡只能暂且闪避,而他身后站着是鬼谷横剑卫庄,封住了他后退的路线。 转魂灭魄同时出手,用锁链朝盖聂锁来。盖聂拧腰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躲开角度刁钻的双剑,趁着断水想上前却被锁链阻挡的瞬间木剑杵地一点,在空中借力向前,剑尖直指真刚! 真刚眼中透着轻蔑,正要提剑意图腰斩盖聂。谁知盖聂手中的剑忽然脱手,直端端朝自己飞来,竟然是一招毫无内力的百步飞剑。 真刚冷笑一声正要上前砍碎木剑,谁知那木剑居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样被吸回盖聂手中。真刚不由皱眉:百步飞剑,到底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而盖聂手中重新握剑却不曾停下身形,就着往前的力道翻身越过真刚,在众人一愣之下未及反应的时候,已经剑指赵高! 断水正要飞身追杀盖聂,却在此时,卫庄陡然出手。 比刚才真刚爆发出的杀气更加令人窒息的杀戮之气从卫庄身上弥散开去,他握着鲨齿腾空而起,嘴角噙着满含戾气的笑容对着盖聂的后背而去。 断水被卫庄身上散发出的剑气所阻,起势的动作慢于卫庄,等他跃起的时候,卫庄早到了离盖聂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并没有用鲨齿,而是祭出右手手掌,运力朝盖聂的后背重重拍下—— 赵高握着手里的暗器,他嘴角噙着笑,看着卫庄出手。 猩红的嘴角勾起好整以暇的笑容来。等待着盖聂胸骨碎裂口吐献血的一刻。 赵高甚至已经在畅想,盖聂一死,墨家余孽伏诛,下一步帝国的不安定因素,或许就是流沙。 不能完全为自己所用的人,就要利用他们的欲望,让他们自相残杀。 可是他想象中的美好画面没有到来,眼前的盖聂嘴角没有溢出鲜血,胸骨也没有被巨力洞穿的痕迹,他的剑仍然坚定而执着地刺向自己—— 赵高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动弹,盖聂手中的剑明明是在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刺向自己,可他偏偏感受到了磅礴的剑气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压过来,他的额头溢出冷汗,喉咙在一瞬间无法发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一寸一寸刺向自己。 他脸上终年不变的阴厉笑容凝固了,比寻常人略小的瞳孔针缩着,带着惊讶地看着抵在自己喉间的木剑。 这是什么情况? 此时的赵高才惊觉盖聂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或许是在千军万马中既无胜算,不如拼尽全力击杀主帅,这难道是鬼谷纵剑的胆量和选择? 场面一下子凝固了。 盖聂身后,是大氅翻飞的卫庄,他的一只手仍然扣在盖聂背后心窝的位置。 盖聂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就这样任由卫庄拍在自己的命门之上。 六剑奴中的四位看见主子被盖聂制住,一时投鼠忌器面面相觑,只能隔着半步的距离剑指鬼谷纵横双剑。 赵高越过盖聂的肩膀去看卫庄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带着愉悦的睥睨,混杂了一种诡计多端又得逞的畅快之意。 赵高终于明白了,卫庄没有打算协助他们围杀盖聂。 他甚至在刚才故意拦阻了断水的去路,更是在最后时刻把自己的内力借给盖聂,让他们都以为他是想杀了盖聂,才对他毫无防备。 赵高眯着眼,对卫庄说:“流沙,是要与帝国为敌么?” 卫庄笑着,显然他此刻心情不错:“罗网,难道就真能代表帝国了么?” 赵高双瞳一缩,笑道:“难道与丞相大人的约定,卫庄大人打算出尔反尔了?” 卫庄不为所动:“我与李斯的交易已经完成了,他只请我替他找到墨家的余孽。而我,已经做到了。” 这确实是当时的原话。卫庄带着帝国军队和罗网找到了墨家的藏身地,他与李斯的交易仅止于此。赵高心有不甘,低头看着指在喉头的木剑,抬起头对着盖聂道:“没想到,剑圣居然与流沙联手了。” 盖聂的目光安静平和,他没有回答赵高的问题,只说:“让你的手下,离开。” 赵高笑道:“只是这样?” 这次回答他的却是卫庄:“其他的,你恐怕给不起。” 赵高目光在盖聂与卫庄二人身上来回扫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想到不能共存的两个人,居然也有联手的一天。” 卫庄冷笑:“揣摩我的心思,原本就该付出昂贵的代价。” 赵高对着盖聂道:“剑圣大人,我应该佩服你。对于一个为了利益可以交换一切、又曾经几次险些取你性命的人,你还敢把后背借给他。” 盖聂惜字如金:“这是我们鬼谷之事,与旁人无关。” 卫庄的余光在盖聂脸颊边垂下的头发上,用一种近乎怜悯的口吻说:“这就是纵与横,你们不会明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逆转 每一代鬼谷弟子,都拥有改变天下格局的能力。 盖聂从不多言,但他以一己之力曾经在千军万马中保护了荆轲的遗孤,也在几个月前庇护墨家免遭秦军屠派之殇。 卫庄今日的突然背叛,让罗网的人,从猎人,变成了猎物。本是胜券在握的人,转眼身处下风,任人鱼肉。 仅仅凭借鬼谷二人之力,局势已经逆转。 赵高收敛了轻慢的神情,冷哼一声,对着断水的方向道:“让他们都回来吧。” 断水得了指令,向后一翻,运着轻功去召回围堵墨家的乱神、魍魉二人。他们不过是傀儡,没有必要在这种情形下搏命。 盖聂收起手中的剑,对着赵高道:“得罪了。” 赵高看了一眼并肩而立的鬼谷双剑,对着盖聂笑道:“许久不见,比在帝国公事时,盖先生的剑术又精进了。” 盖聂并不说话。 卫庄在一旁冷笑。 赵高本就为了挑拨二人关系,对盖聂的沉默毫不在意,继续赞道:“方才盖先生的剑明明慢的很,不知为何在下却动惮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盖聂尚未说话,卫庄先一步开口道:“师哥,你这招一以贯之,和以前比,着实退步了。” 盖聂哑然,顺着答道:“惭愧。” 赵高险些没撑住脸上的笑容:“盖先生还是如此谦逊,某甚是怀念当初与先生共同服侍陛下的那些日子。” 卫庄斜着眼睛睨了盖聂一眼。 赵高笑道:“哦,对了,主上对盖先生也极为挂念。” 盖聂很平和地问:“皇上身体可还安好?” 赵高:“皇上万金之躯,乃帝国中流砥柱,自是坚如磐石。” 盖聂只颔首表示明白,不再多言。 赵高不死心,又道:“昔日同朝时,先生为臣,在下自比为奴为仆,陛下对先生知遇之恩,不知先生可还记得。” 卫庄冷哼一声,笑道:“中车府令大人自比奴仆,不知又把麾下剑客置于何地。” 赵高环顾四周,毫不在意笑道:“奴是帝国的奴仆,他们,自然也是帝国的奴才。” 此时魍魉与乱神归队,六剑奴持剑在手,以六人之力将鬼谷双剑包围其中,对于赵高的话似乎已经习惯了,毫无不满之处。 卫庄毫不客气:“既然是你的奴才,你可以让他们退开了。” 赵高双手抄在身前的袖子里,看了一眼盖聂:“盖先生的承诺,在下还是信得过的。”说罢对着六剑奴一声令下:“都退下。” 六剑奴早已趋同一致,沦为杀戮机器,毫无思想,得令之后一句不言皆收剑退下。 卫庄看了一眼盖聂:“师哥,或者你愿意与昔日同僚继续叙旧,之后再去给墨家的人收尸。” 赵高听了这话微微笑着,用带着一点同情的目光看着盖聂。 盖聂收起剑,转身:“小庄,走吧。” 墨家暗道前,众人正在焦急等待着一个结果。比起苦大仇深的墨家诸人,流沙的人着实悠闲得多。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张良第一个将头看向密林尽头的地方。 映入众人眼帘的首先是一身绣了金丝的黑色大氅,他的到来和最初一样,给在场诸人带来沉重的压迫与忌惮。 就在班大师忍不住要大声质问卫庄“盖聂呢”的时候,一个苇白色秦国长袍的男人从卫庄侧后的方向,也走入众人视线。 场面一窒之后,逍遥子与班大师最先反应过来。 班大师叫道:“盖聂,是盖聂!太好了,你还活着。” 卫庄走回流沙的一头,站在最靠前的地方,他的目光看向偷偷松了一口气的张良。 盖聂走回墨家的一边,对着诸人一拱手:“让各位担忧了,在下无事。”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如同见到曙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唯有盗跖手捧枯萎的碧血玉叶花一言不发,如丧考妣。 盖聂的目光落在枯萎的花上,目光有些疑惑。 班老头也低着头自责道:“你千辛万苦从昆吾寻来的碧血玉叶花哎,这是蓉姑娘最后的希望呀。” 雪女捂着嘴,哭道:“是星魂,趁着大家不备” 赤练捂着嘴笑起来:“哎呀,这么多人防不住一个小孩儿。技不如人,何必责怪旁人?” 昆吾? 卫庄眉目沉下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盖聂会出现在昆吾之地。那个时候他的确说过,是为寻找一件东西而来。 大铁锤忍不住怒道:“流沙的人,只会在一旁说风凉话?既然如此,何必和盟?” 张良忍不住皱眉,墨家的人有时候实在固执,完全不懂审时度势。 卫庄冷笑道:“如果不是他们在这里震慑罗网的人,你们以为还有命在这里和我说话?” 高渐离把目光投向盖聂。 盖聂颔首道:“确实如此,我察觉有罗网六剑奴埋伏,便与小庄将计就计引开断水几人,但魍魉与乱神应该留在这里等待机会。全靠流沙在此震慑罗网,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归功于盖聂从不妄言的作风,无论是敌是友,都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墨家众人一时默默无语面面相觑,流沙诸人反倒是扬眉吐气。 赤练吃吃笑着:“剑圣大人果真就事论事,实在是难得的公允。” 张良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听一直默默哀悼玉叶花的盗跖突然质问道:“盖聂,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流沙的人一个鼻孔出气?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盖聂一怔,看过去。 卫庄怜悯地冷笑道:“不问青红皂白师哥,这就是你拼尽一切,想要保护的人?” 盖聂的目光从盗跖气氛的脸上,最后落在他双手捧着的碧血玉叶花上。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辩解。 卫庄毫不留情:“只知怨天尤人,一群废物。” 大铁锤一贯容易被激怒:“你!欺人太甚!” 盖聂急道:“小庄!” 卫庄居然从这短促的两个字里听出了些许哀求的意味,他冷笑了一下,挑眉看着盖聂。 张良忍不住开口道:“各位,此处并非说话之地。帝国的军队虽然离开,但罗网的人却可能四处埋伏,我们还是先找一处安身之所吧。” 墨家早年弟子人数众多,在七国各地均有据点,已做沟通之用。细分之下,以秦墨、齐墨以及赵墨人数最为众多。 桑海山中墨家村庄被毁,他们不得不转战桑海边上一处绝壁之下,这里在齐威王时开始修建,算起来也有百年的时光。 墨家弟子井然有序得收拾出所有房间,让墨家头领、剑圣以及流沙的人各自安顿。最为清净的房间一个给了重伤昏迷的端木蓉,另一个大家都既有默契地让给了流沙首领。 盖聂与墨家的人住在悬崖同侧,与道家逍遥子毗邻而居。墨家和流沙的崖屋从栈道开始一分为二,各自盘踞也一侧。 一派井水不犯河水之势。 临近午夜,盖聂在木屋之中打坐运功。 尸神咒蛊的效力持续十二个时辰,如今期限将过,众人内力都在慢慢恢复。 吐纳间,盖聂睁开眼望向门边,正好有人在门外轻敲几声:“盖老弟,是我。” 来人是逍遥子,盖聂与他算得上忘年之交,许多繁文缛节也都省却,闻言盖聂也不起身,只道:“请进。” 逍遥子来意盖聂也能猜到几分,今日墨家原本陷入绝境,谁知流沙危急关头突然逆转阵线,使得罗网铩羽而归,也让墨家得以喘息。逍遥子对卫庄不熟,他觉得盖聂是个可靠的人,想问问与流沙联合对抗秦国的始末,在今日之前,是否已有端倪。 盖聂从不妄言,当下回道:“之前在下与流沙并未接触,或许是儒家三当家从中周旋,也未可知。” 逍遥子摸摸胡子,又问:“今日你与流沙之主将计就计,是临时起意?” 盖聂颔首:“确实如此。” 逍遥子道:“流沙行事反复无常,你实在太容易轻信旁人。若当时流沙坚持立场,现下恐怕你已经” 盖聂说道:“今日又罗网环伺,想必他亦知晓,墨家覆灭之后,帝国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流沙,是以” 逍遥子颔首道:“原来如此,合纵连横,强弱互换耳。卫庄出自韩国,熟读五蠹,今日反其道而行之,以纵横之术扰乱秦国计划——” 盖聂:“正是如此”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冷笑:“或许你错了,师哥——” 逍遥子一怔,这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不是卫庄是谁?以他的功力,居然对门外有人毫无所觉!正惊异间,陡然觉得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逍遥子正要拔剑,身边一道白色的虚影已经迎面而上,与此同时扉薄的木门已经被剧烈的剑气劈开,朝着迎上的白衣剑客劈面而来。 盖聂迎着扑面而来的剑气合身而上,木剑在他手中用一种类似铁兵的弧度荡开木门的巨大碎片。 一道金红色的剑意划出大片虚影,已经朝着他迎头劈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双剑 盖聂用木剑挡住剑气,足下一动,人影已经飞虹一般腾身而起,掠向紧紧闭合的窗户。 逍遥子怒喝一声:“卫庄,流沙墨家刚刚合盟,你怎可出尔反尔?” 卫庄目中只有一个人,他只留给逍遥子一个背影,便如共同一只黑色的鹏鸟穿云追一般,紧随其后。 逍遥子提剑正欲跟上,刚踏出屋门忽然看见一条吐着腥气的赤练蛇朝自己张开大嘴,不禁脚步一错。 此时女子特有的娇媚笑声如铃铛一般想起,赤练咯咯咯地笑着收回蛇绕在手腕之间:“嘻嘻嘻,我劝这位道家长老,还是不要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为好。” 逍遥子余光看见盖聂的屋顶之上立着流沙的另外一位飞鸟之王,知道此时不是硬拼的时机。远处盖聂与卫庄二人的身影已经追逐纠缠至悬崖之上。 “拆房子吗?发生了什么事?”盗跖问询第一个赶来,立在树上上手搭凉棚望着远处胶着难分的两道身影,另一只手指间扣紧飞轮齿刀。 白凤冷笑一声,手中羽刃已经随风轻轻舞动。 逍遥子皱眉,如果此时对上,墨家与流沙的联盟必然就此破裂,不仅如此,恐怕连这个墨家据点也将毁于一旦。他不得不按耐住心中的怒意,质问:“流沙各位,不知今晚此举是何用意?” 因为动静太大,班大师等人也陆续赶到,看着几乎被毁掉一整面墙的木屋咋舌,目光直指流沙。 赤练摊摊手:“各位不必着急,或许只是故人相见,切磋一下罢了。” 远处两道身影已经从崖壁到树梢,由天上至悬崖,招式变换令人目不暇接,时而急攻劲守,时而招式如出一辙,竟然如同照镜子一般左右互博。不知不觉间,二人足尖借力已经远离悬崖高处的树木。 卫庄绝不会承认此刻他心绪不宁,他只会如同过往每一次一样,将内心的声音用剑表达出来,让他的剑,替他说话。 一阵磅礴的剑气自木剑之上爆发开来,在暗夜的夜空里划过一道弧线,直指卫庄面门—— 卫庄的眼睛被这剑意吸引,他带着青空蓝色的眸子不曾眯起,带着些许兴奋,鲨齿朝着木剑之后的人刺去。 剑鸣清悦如石磬之声,破空而来。 在这样的夜幕下,在场所有人都忘记了立场,忘了阵营。 雪女捂住唇,这样同归于尽的剑招,她几乎不敢再看。在场的人,都在心里评估着面前两个人真正的实力。 白凤挑动着眉毛,他惊讶地发觉短短一个月,卫庄的实力比机关城时更强了。挥出的巨大剑气在漆黑的夜空里也能幻化有如实质,带着咸腥的海风起息,碎玉乱琼一样。 强悍又强大。 这样的气势,刚刚恢复内力的盖聂恐怕难以匹敌——这是众人当下的想法。 然,下一刻,大家却被盖聂带来的剑意冲击着感官,这一幕太像一副流淌的画卷,像是蜿蜒的溪水。 无声,缓缓。 盖聂的动作明明很慢,慢到他在挥出一招的间隔里,卫庄已经完成三个招式。可他的剑意却不曾被打断,一如既往,执着向前,如人一般。 身在局中的卫庄,比任何人都能体会这一招剑意的凌厉。在凛冽的剑意之后,碰撞的剑气激荡出细微的水汽,湮化作飞沫碎玉。 在那阵水雾之后,出现了一双在月色中,带着琥珀色的眼。 强大、沉静又美丽。 清寂的潭水一样。 卫庄的神色,有了瞬间的怔忡。 围观的墨家与流沙惊讶的发现,不仅是卫庄,盖聂也在这样短短的一个月里,更加强大,剑术的造诣更上一层楼。 奔波、追逐、逃避与围杀乱世,并没有阻挡无鬼谷双剑的脚步。 在众人的目光中,卫庄手中咄咄逼人的剑势顿住了,似乎有一瞬间的走神。 同一时间,盖聂的无声之剑在指向卫庄的颈间时也微微停滞。 然后众人看见卫庄骤然转开了剑势,挥剑劈断盖聂足下断崖上的树枝。 两人原本立在同一根悬崖上伸出的树枝上,这一来二人足下皆悬空。 盖聂身形一晃,苇白色的长袍在风中飘着,像是被暴雨击伤的鸥鸟。拖着白色的翅膀,坠入深沉的东海。 卫庄的黑色绣金大氅,也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拥有巨大羽翼的大鹏一般,追逐着先一步下坠的人,落下悬崖。 接连两声落水的声音传来,汹涌的海浪很快吞噬了一切。这个高度下,就算是盗跖或者白凤也需借力攀岩,也不敢尝试毫无保护的坠落。 崖边上观战的人都有些发懵,盗跖第一个反应过来,神情呆滞地抱怨道:“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儿?” 赤练收起面上惊讶的神情,咯咯咯笑起来:“师兄弟难得见一次面,自然是切磋一下。” 高渐离偏头看了一眼被拆了正面墙的屋子,这里本该是剑圣暂时居住的地方,今晚明显已经不能再住人了。 大铁锤忍不住比着手势:“切磋?分明你们流沙的人欺人太甚,上次毁了机关城,这次是不是又想拆了这里?还有,这里明明是盖先生住的地方,你们流沙的人怎么都聚在这里?你们在墨家的地盘上找盖聂的麻烦,就是和墨家过不去!” 张良不在,中间缓和的人都没有。 高渐离觉得此刻还是需要有一个冷静一点的人说话的,于是他上前一步:“大家本是本着诚意合作才走到一起,为何流沙之主这么快就对盟友下如此杀手?” 隐蝠舌头舔舔爪刃,笑起来,桀桀桀地:“都说是切磋了,我看你们墨家的人是安逸太久了,怪不得会被追得有如丧家之犬。” “你!”大铁锤大怒,拔出身后巨锤朝着隐蝠就要轰过去。 刚刚归队的机关无双上前两步,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声,阻挡在流沙众人之前。 赤练扭扭腰身,手指点点腕间缠绕着的猩红的蛇头:“现在可不是流沙求着墨家哟,墨家的诸位。”话很轻佻嚣张,但她的双眼中已经涌现赤色的魅惑之意,这是施展火魅术的征兆。 高渐离头痛起来,不得不说道:“流沙此举实在令人不解,再打下去,或许就能引来罗网的刺客。” 徐夫子突然上前一步:“等等,别吵了。” 白凤飞下树梢,落在赤练身边:“他们回来了。” 逍遥子与班大师两人紧走几步靠近栈道的边缘,果然看见下方布满礁石的滩涂上,两个身影慢慢冒出水面,相距不过一丈,一前一后往岸边礁石边走去。 逍遥子与班大师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徐夫子的目光忽然热起来,他好像看到了两柄剑,一冷一热、一暖一寒。 分明就是渊虹和鲨齿。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两柄剑出水时的模样,物是人非,他以为一切都随着渊虹的折断而消逝了。 原来,他们都还在。 他突然有了重铸渊虹的念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 盖聂与卫庄回到悬崖之上的栈道时,身上衣物仍在滴水,连同二人的头发也湿淋淋地粘在身上。二人神色平静,没有刚刚才搏命厮杀的戾气,好像只是晚间一同外出游归来的师兄弟。 逍遥子留意到盖聂身上有剑气散逸开来,他算得上武痴,当下朝盖聂走过去:“盖老弟,你方才用的那招剑术,似曾相识却有分外不同。” 盖聂颔首:“的确是一以贯之,但,今日略有所悟。” 逍遥子捋捋胡子:“可喜,可贺。”他余光也看了一眼卫庄,这两个鬼谷弟子,的确是世上少有的武学奇才。 若二人能齐心协力这个世道,或许会很不一样。 盖聂转身对着卫庄道:“今日多谢。” 卫庄眉间动了一动,并不说话,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盖聂不需要感谢他,而他也在盖聂对剑术的领悟中受益,此刻他亦察觉到体内的磅礴剑意涌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需要一个人呆着。 盗跖翻了个白眼:“喂,就这么走了?我说流沙各位,这屋子被糟蹋成这样,该谁来修理?” 赤练刚跟着卫庄走了几步,闻言嗤笑着转过头来:“总不该是流沙。如果你一定坚持的话,就要做好再少两间屋子的准备。” 大铁锤咬牙:“可恶!” 盖聂道:“各位,在下住哪儿并无关系。” 班大师叹了口气:“那边的屋子都是流沙在用,墨家弟子谁也不肯过去,倒是有几间空着的,只是闲置得久了,来不及打扫。” 盖聂知道墨家的人要避开帝国军队,修理木屋着实不易,心头涌起几分愧疚,拱手道:“今夜已晚,不必劳烦墨家弟子。毁屋之事,盖某像各位道歉。” 班大师看着流沙众人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盖先生太客气了,墨家都知道这事并非先生本意。”有时候他觉得盖聂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怎么会摊上这么一个杀神一样的师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试探 浴室极尽简朴,几乎到了萧索简陋的地步。因为要生火,所以一半生在悬崖石壁之上,另一半用木头搭建。 盖聂闭着眼睛坐在浴桶里,旁边是最简单的皂角已经葫芦做成的水瓢。落水之后,墨家的人准备了热水请他沐浴,这是墨家人觉得唯一能表达自己善意的方法,盖聂也就不再推却。 昨夜对战阴阳家与帝国铁骑,所有人都是整夜不曾休息,因此在他们坚持草草收拾出一间空屋之后,盖聂就请他们自行休息去,不必守在外面。 他在此处已经有一刻钟,此刻满室雾气蒸腾,夹糅着清浅的淡淡皂角味道。 水温微烫,热流缓缓浸入到四肢,方才全身彻骨的寒便渐渐散去,整个人松缓下来。盖聂虽然不畏冰寒,但温暖舒适的感觉的确能够安抚疲惫的身体。 却在下一刻,他的眉峰忽然隆起,接着,浴间的木门被人推开了。 卫庄走了进来,室内温暖潮湿的气息令来人停住步子,眯着眼睛适应蒸腾水汽的视野。 盖聂看着明显被人折断的门栓叹了口气,这种明明应该很放松的事情老被人打断实在不怎么让人愉快。 而且,这里实在是太狭小了。 出于某些原因,他现在不是很愿意与卫庄单独呆着。于是盖聂打算起身,把这里让出去。 卫庄看穿盖聂的意图,他转身直接把鲨齿放在盖聂放置木剑的位置,正好压在木剑上方。他转过身,只一迈步,就到了抬手就能互殴的距离。 盖聂起身的动作停住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会穿衣服,所以他在面对此刻目光虎视眈眈的卫庄的时候,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时过境迁,他们再也不是能够坦诚相待的师兄弟。许多时候,他们都在顾忌和防备。 卫庄居高临下看着他,带着嘲弄而挑衅的神情:“师哥,你怕了?” 盖聂看着他:“小庄,我,并不怕你。” “很好。”卫庄解开自己的大氅扔在条几上,又解开内里的卫甲与里衣,意图已经很明显。 盖聂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坚持。就算是承认怯懦,也不会比眼下眼睁睁看着师弟在面前逐渐袒露身体来得更尴尬。 他移开眼睛,取过身边搁置的水瓢,舀了一瓢热水,从自己头顶上方浇下,冲去了发上的皂沫,并且借着这个机会闭上眼睛。 水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然后很快波及到了自己这边。狭窄的房间里有水溢出的声音,原本齐胸的水线先是涨高,然后又慢慢回到比原来高一点的位置。 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这里只是单独设立的洗沐间,同时容纳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太过勉强。 盖聂忽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没必要,用手擦去脸上上的水,睁开眼睛准备起身。 “师哥。” 盖聂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就以及察觉到忽然靠近的压迫感。这个时候到不需要内力去察觉,流动的水声就能预知许多事情。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三成力道,并不大,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们之间距离确实太近了,近到他来不及做出反应躲开。盖聂起身的动作受阻,他没有看卫庄,他的目光落在静静放在一旁的木剑上,然后移到门边放置的干净衣物那边。 卫庄的声音响起来:“什么时候,逃避,已经成为你的本能了,师哥?” 盖聂皱起眉,肩膀上的触感让他不适。 如果说刚才他还能自欺欺人他们不过是师兄弟,那么这一刻卫庄话语里的东西,让他能够预感到一些东西。 世人都说他是剑圣,盖聂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这个名号。但他相信,虽然此刻他手上没有剑,但他知道如果他想走,没人可以留得住。 所以盖聂集聚了内力,手臂翻转,就要抬起摆脱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然而,对方比他更快,似是早已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掌上一收一抓,竟是提前灌注了十成的力气,强硬压制住了这一举动。 盖聂眉峰一隆,认真起来。他的确在回避与卫庄正面冲突,但这不代表他怕了卫庄。所以此刻,他正要提起足够的内劲将面前的男人挥开。 却在这时,轻微的“咔嚓”声传来,竟然是木质的大型浴桶无法承受两个人内力的抗衡而开始发出轻微的爆裂之声。 这一声轻响让盖聂迟疑起来,如果此时打起来,弄坏了这里 墨家的人赶来,他们会怎样想?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他手里的力道从六成慢慢退回三成,他的目光从锐利回复到沉默。肩膀仍然略有痛感,但他更在意的是卫庄下一步的打算。 “呵呵”卫庄轻轻笑着,带着尽在掌握的笃定:“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或者事绊住,师哥——” 卫庄的话好像就在耳边,但盖聂不会认为这是错觉。剑客的本能让他对接近身体的任何事物都异常敏锐。 毫厘之差,足以致命。 盖聂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强悍而富有侵略意味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盖聂察觉到卫庄意图的时候,他只来得及侧开脸。 然后,一个几乎没有带着任何温度的气息,就落在他耳际旁边,下颌与颈项相接的地方。 这一瞬间,两个人都没有动。 一为试探,二为茫然。 连带着湿热的空气,都仿佛被那冰冷没有温度的唇,冻住了。 这并不是他们之间最贴近的时刻,但却是盖聂最迷茫的一瞬。这一切到底算什么?一次两次是为了击倒他的意志,那么再而三、甚至三番五次呢?他并不是女子,也非美貌娈宠。卫庄又把他当作什么? 短暂的接触,忽然有了别样的意味。卫庄因为被海水浸过的冰凉嘴唇开始有了温度,这种温度一旦起来,就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的预兆。 长久克制的情绪有了波动,盖聂眼中多少有了怒气,于是他在掌中倾注了更多的力道。不管如何,他必须摆脱眼前的局面。 然后,下一刻,他怔住了。因为陌生而濡湿的触感,沿着腮角与脖子沿线的弧度,起来。 剑客的敏锐,能让他感觉到这是属于男人的嘴唇,与柔软毫不沾边,吮吸啃咬的时候甚至带着些许胁迫的意味。 几乎没有距离的贴近,很快让盖聂察觉到隐藏在水下的威胁。 卫庄常年习武从不间断,遒劲有力的体格使他在韩国牢狱中能一声不吭地撑到最后,成为韩国最后对抗帝国的无冕之王。然而此刻,他修长强健的腿在水下带着威胁地靠近、压迫 盖聂不得已,退了一步。 然而,他的后背抵上了木桶的边缘。 两个人的面颊,从未如此贴近过。在盖聂的映像中,即便是在前几次的经历里,也从未发生过眼下这样令他无措的事情。 从开始到现在,其实只不过是片刻的转瞬,短到盖聂隆起的眉峰尚未来得及松开。 但这一刻又足够久,久到压制着盖聂的人,已经有了明显的暴躁与不满。 也许一开始只是一种不确定,所以从来只关心自己情绪的卫庄想做就做、想靠近就靠近了。 但眼下,或许是湿润的空气让人放松,或许刚刚发生过的对练让卫庄还停留在巅峰的状态不肯就此罢手,总之,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所以他在察觉对付萌生退意的同时,陡然发力,用最霸道最强势的力道按住他的肩,手指紧紧扣住臂膀。虽然感觉到对方同样充满力量的身体倏然绷紧,甚至有了动手的前兆,但他完全不在乎。 已经演变得炽热的唇,在腮边的肌肤开始一寸一寸地游弋,一开始还带着不确定的吮吸,渐渐的,开始放肆起来。 盖聂察琥珀色的瞳孔中有了暗色的锋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强自忍耐,或者,在等待机会。 但猎人的陷阱一旦踏入便不容易再逃脱出来,他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转移卫庄的注意。就感觉水下对方有力的双腿,已经开始磨蹭自己的 “够了!”总要有人终止这种局面,盖聂翻转手腕,一掌正要轰上对方的胸口。 就在他积聚掌势的一刹那,吮吸下颚的嘴唇离开了,一双铁钳一样的手,钳住了他下颚,用强悍的力道逼他转过头。 下一刻,在他回转的瞬间,他的唇,什么东西被堵住了。 盖聂的目光有了短暂的茫然。 和机关城过后的那一次一样,他不是很确定对方此刻的意图。 这样的反应明显取悦了对方。 卫庄的目光一直落在对方身上,盖聂的茫然而略带不解的神情让他在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确定中,找到一点强者的姿态。 他的嘴角弯起,令盖聂能够靠着唇上的感觉,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 盖聂的眼神从迷茫中挣脱出来,非但没有顺从,反倒凌厉起来,他用一种卫庄熟悉的冷静与拒绝的目光,直直逼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卫庄压制住心口翻腾的嗜血欲|望,压抑着想要像之前一样压倒他、折磨他的念头,他张开了嘴,用一种带着动物本能的姿态,咬住了对方的唇,带着说不清是试探还是游戏的意味,激切地撕咬和吮吸。 被暂时压制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崩得更紧,卫庄知道这是盖聂忍耐的极限。与前几次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在两个人完全清醒并且武力没有受损的情况下,发生的。 本能的反应让两个人都有些失控,卫庄毫不在意盖聂的拒绝,用身体整个压制住他的人,强迫他紧紧贴着浴桶,没有丝毫间隙。 所以,任何身体的变化,都能毫不保留地感觉到。 这样的感觉,他一点儿也不排斥。 他还想再挑战一下盖聂的忍耐力,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或者能够做到什么程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君不知 很多年来,卫庄在许多人眼里一直是一个冷酷而不可捉摸的人。就连当初韩国之智的韩非也不是每次都能猜中他的想法,或者说服他出手。很少人知道,他一直试图去揣测另外一个不可捉摸的人。揣测他的剑法、他的梦想、还有他所做每一件事的意图。 十年过去了,他只能从天下人的传闻里得知这个人的动向。因为他们中间一个人选择的组建流沙对抗秦军,另外一个,却选择了秦国王宫,做了嬴政身边的剑客。 对,是剑客,而不是走狗。 世人许多次提及盖聂的时候,都说他是嬴政身边的走狗,做了嬴政的剑,屠戮天下抗秦志士。但卫庄从来不会这样认为。 他了解盖聂,知道他并非为了金银,但盖聂追逐的梦想,他也不能认同。 如果是他是为了天下第一剑圣的名号,那么当年他一声不吭放弃鬼谷誓言的意义又在哪里?是更大的野心,还是完全的简单。 这么多年,卫庄以为有了答案,但却从来不肯下定论。 一直以来,他做事看中的都是结果,过程如何他从不在乎。为了找到盖聂的藏身地,流沙逆流沙加在一起围堵一个人,利用秦国铁甲军,不惜与老对手罗网联手这些他都不在意,只要逼出盖聂,并且打败他就可以了。 可是打败之后呢? 长久的寂寞与孤独并没有被终止,为了能逼着盖聂的脸上露出其他表情,他发现了新的有趣游戏,并且乐此不疲。彻底打败盖聂的念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这样看来,在盖聂身上,他在意的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 但这个过程是什么? 又为了什么? 他此刻自己也没有把握。 试探与退让,此消彼长的对抗从未停止。 太过靠近的距离,卫庄呼出的鼻息直接喷洒在盖聂的脸颊鼻尖,令盖聂有些难堪。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已经濡湿,这种感觉绝不是来自于室内湿润的气流。略感粗糙的舌面在嘴唇上寻找目标。 对方仿佛是漫无目的的,但肆意而为的背后又带着不可捉摸的烦躁与暴虐。 盖聂从水下抬起自己的手,反扣在卫庄的手臂间,微微用力,希望对方能够暂时冷静下来。 在镜湖医庄的时候,为了躲避暗器,盖聂曾经握住过端木蓉的手臂。那时手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盖聂没有太多映像,只依稀记得女子的手腕纤细柔弱,与她刻意装出的冷漠完全不同。她的手腕太脆弱——甚至没有渊虹在手时的真实感。 但此刻,盖聂手下不是柔软的细瘦手腕,而是肌肉遒劲有力的手臂——这是与他一样强大的剑客。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处事原则,但强悍的信念与固执,却是如出一辙。 就像盖聂至今不肯放弃一样,卫庄也固执地不肯松开握着盖聂肩膀的动作。 忽略而然互相抗衡的力度,远远看去居然有一些相互依偎的意思。 一个比水温略高的东西在水下碰触到盖聂的腰腹。 盖聂顿了顿,垂下眼,在与卫庄的对视中,避让开来。 很好。 卫庄意识到在对盖聂忍耐极限的挑战中,自己又往前走了一步。 做为回报,他移开了堵住对方嘴唇的唇舌,给剑圣一个喘息的机会。 拉开一点距离之后,卫庄饶有兴致得看着对方与平时温吞形象全然不同的窘迫。 盖聂的下唇略厚,几乎没什么颜色。师傅曾经替盖聂相面,说他是个重信讲义之人,但唯独担心他过于忠厚以至迂腐顽固。现在看来,师傅那老一套还是有点用的。 常年无趣呆板的面孔,有些淡色的红,和女子动情时面若桃李的春光完全不同。这不是因为欲,而是因为室内蒸腾的水汽,或者,更有可能是因为怒气。 但他的抿紧的唇与往常决然不同,带着一点深色,一点被迫湿润的光泽。 卫庄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腐朽的韩国还在,他在紫兰轩里运筹帷幄。声色犬马的贵族生活他见得多了,气氛高涨起来的时候,他也看见王孙公子们让美貌的女子以嘴做酒具,将美酒哺入男人口中。 他觉得韩非就很享受,至少表面上如此。 这么一瞬间,他忽然,想试一次,这是什么滋味。 然后卫庄看见对方的眼睛重新看过来,那里面是熟悉的清明与不赞同,就明白盖聂已经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重新冷静,或者想到了逼退自己的方法—— 卫庄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温度,陡然转凉。 所以,在盖聂刚刚准备开口的时候,只说了:“小庄——”两个字,卫庄就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颌,将自己的嘴,再次堵了上去。 刚刚开启了一半的唇,尚未来得及闭合,炙热与湿润的忽然接触,连毫无章法一味顺着心意胡来的卫庄也愣住了一瞬间。 不明白,不代表他会退缩,卫庄像刚才一样,在那温暖的地方吮吸了一下。 感觉,不坏。 在察觉对方意图再度闭合的瞬间,卫庄无师自通得加大了捏紧对方下颌的力度,并且在同一时间将自己的舌嵌入了对方的口中。 略显用力的噬咬与索取,与温情毫不沾边,进犯与躲避都显得毫无章法。 但,就是这种直接的表达,让人内心最真实的情绪都暴露出来。 之后的事情,就开始失控。 吮吸与推挤,无论是谁都在这件对抗中失去先前的冷静自持。 盖聂的气息开始不稳,他忘记了师傅教会的呼吸术,他忘记了谋定而后动的意思。长久的研磨与侵袭,让他发觉自己的欲|望也有些脱离掌控。 不能这样下去,他开始想要摆脱卫庄的钳制。 也许是顾忌这孱弱的木桶与木屋,又或者是惧怕太大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墨家人,更有可能是两个人都忘了剑术与武功,对持成了单纯力量的抗争。 室内渐渐有了喘息的声音,模模糊糊的,间杂着微弱的呻|吟,几不能辨。 在狭窄的浴桶里,卫庄意图顶开盖聂的腿,一旦他将自己的身体嵌入空隙之中,在这样的境地下,对方就再也没有拒绝的机会。 盖聂扣着卫庄的肩膀,没有放弃将他推开的意图。僵持了一息,谁也不肯退让,也无法得逞。 卫庄先一步动了,他顺着盖聂的力道松开他的唇,给了对方有了喘息的空间的假象。 盖聂看准时机立即劈手去挡卫庄的手臂,不带半分内力的掌在木桶里激起大片水花。在淋漓的声音之后,盖聂忽然听到轻微的、木板弯折的声音。 一瞬间,他的手停住了,整个人都冻住了一般。 卫庄默默收回拍在木板上的力道,趁着盖聂分心之际,反扣着对方的膝盖,将他的腿环在自己腰间。 长手长脚的两个人,在这样拥挤的木桶里,更换姿势异常艰难。 盖聂感觉自己一下子悬空了,他不得不松开推拒卫庄的手,反手扶着木桶,避免让自己直接坐在卫庄身上。 卫庄笑着,双手从背后制住盖聂,低头将唇印上了他的胸口。 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跳动的位置。 “小庄!”盖聂咬牙压低声音:“松手,这里是墨家!” 回应盖聂的,是胸口一热,然后是濡湿的感觉,以及牙齿咬上的轻微刺痛。 他几乎是惊呆得不知所措了,不曾想象过,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折磨,为什么? 盖聂的眼前是师弟满头银灰色的长发。 在湿润的室内呆得久了,长发上早已沾染了湿气。他想起师傅教导的批命书里说过,头发柔软的人都温和顺从。现在盖聂觉得这都是骗人的,他的师弟从头到脚都是乖戾而张扬的,与温和顺从毫无干系。 他压制住所有情绪,让声音努力平稳:“小庄,为什么?” 他感觉在胸前吮吸啃咬的人微微停顿了一下,却并没有离开,就着这个姿势,卫庄说:“这个世界,需要追问的太多。我也不知道答案,或许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长路。师哥,你确定你要知道吗?” 盖聂感觉到一只手,顺着腰开始往下移动。他想起自己还有内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越来越闷热的窒息感侵吞了他的神智。 他不是圣人,也有欲|望。尤其是这样的情境下,一旦被挑起,就难以掌控。他的弱点,他的顾虑,甚至他的命门,都握在别人手中。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在卫庄强硬的姿态之后,盖聂能察觉到连卫庄自己都没发觉的讨好意味。 又或者,一切都只是错觉。 盖聂闭上眼。 从哪一步开始,走到了今天这个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惊涛 屋外的礁石被海浪不停拍打着,像是一首旧时赵国的歌谣,那个时候榆次还不是秦国的土地。小小年纪的盖聂喜欢在榆次的河流里游水玩耍,他也曾经有过这样无忧的时光。 盖聂有点恍惚了,分不清是礁石被拍打的节奏,还是耳边的水声冲击着感官。他只觉得水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一个惊涛拍岸一般的巨浪打过来,海边的礁石都在战栗,在颤抖。 潮水退了回去,留下满是泥泞了浅谈。 一切似乎要结束了。 但是,有一只关节粗大的手伸过来,捏着他的整个下颌,逼着他抬起头来。 他睁着眼,但眼睛里满是蒸腾的水汽,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东西。因为看不清,强迫自己清醒的意志在催使他赶快清醒一些,所以他撇着眉,灰色的睫毛迅速颤抖。 卫庄离他很近,似乎太近了,以至于有时候在雾气中看不清对方的所有表情。所以他暂时停下动作,退开了一点距离。 一切暂时静止,盖聂的瞳孔慢慢有了焦点。然后他看见面前银白色的头发已经湿的不像话,贴在对方的面颊上,显得那张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凶狠和疯狂。 然后盖聂看见对方张开了嘴,问他:“看清楚,我是谁?” 盖聂的眼底有一点少见的困惑。他开口正要说什么,只是一个“你”字才出口,就被什么变故给逼回喉咙之间。 他察觉有什么东西,还在自己的身体里面,执着地往最深的地方碾压。破碎的画面重现眼前,他不得不闭上眼掩饰一些软弱,再度睁开的时候,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平静。 卫庄感觉到一只手,正在推着自己的肩膀,坚定却没多少力气。 然后他听见盖聂说:“小庄,够了。” 他说,够了? 卫庄难得没有说“你真可笑”一类,他刚刚正沉浸在某种绝妙而愉悦的体验中,被骤然打断多少有些不愉快。 他从对方坚实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方,却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呼吸停滞了一下—— 清寂的潭水失去了深沉内敛的原则,他的眼角泛着红色的痕迹,像是当年鬼谷那场大雪之后被剑气荡开的痕迹。湿淋淋的头发贴在面颊之上,原本应该狼狈的样子却透着异样的坦诚,在日光中透着琥珀色的眸子现在比褐色更深沉,略略敛着,把所有情绪都刻意掩藏着,却有不那么成功。 普天之下,能让剑圣露出这样神情的人,或许只有他一个 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倒海腾江、裂山开石、云破天青! 有那么一刻,卫庄想要迫不及待地撕裂这个人,透过他的剑、透过他的血肉,去触碰他血液与骨髓里的东西。 卫庄再也不想听什么废话,他顺从了自己的本心,下|身猛然挺近,感受他因为毫无防备而瞬间僵硬到抽搐的反应。 像是要宣告什么,将头深深埋进男人的胸膛,在他胸前略显暗色的地方上狠狠吸吮起来。 盖聂一震,陡然睁大了眼睛,仰着头喘息着,低沉的声音被死死压抑在喉间。 他的眼角,几乎浸出血色,撰着卫庄的肩膀,几乎将那骨头捏得碎裂了。 这样感同身受的痛楚非但不能阻碍对方,反倒让卫庄更加愉悦,他腾出一只手,在水底下,从男人的腰一直握住他的前端,用一种他不曾尝试过的温存手法,慢慢安抚和跳动他的情|欲。 就算是最平静无争的湖水,他也有办法让他为自己掀起惊涛骇浪! 他比谁都清楚,平静的湖水只是看着与世无争,转瞬就能吞没被他吸引的靠近水边的人。 但,卫庄却不怕。 就想一块炙热的岩石,突如其来地嵌入了平静温和的湖水,激起滔天的剧烈水雾。原本的平静被打破,湖水推拒着岩石,冲刷着岩石,却又无可奈何。 炙热与冰冷,坚硬与柔软。 盖聂惊喘了一下,他想回头已经来不及,身体的本能比任何意气都更诚实。他挣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用一只手妄图制止对方的举动。 但那只手仿佛知道了他的意思,用微微收紧来回击他。 “嗯”盖聂仰着头,靠在木桶边缘失神喘息。 再强大的剑客也有自己的弱点,他确实已经无能为力。 盖聂少有的脆弱神情取悦了卫庄,这短短的一声呻|吟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令卫庄愉悦。 曾经他以让盖聂痛苦为快乐,但今天,他发现让盖聂在自己这里感受到不一样的快乐,或许更加难得。 不过刚刚这样一想,刚刚发泄过的地方又有些情难自禁。既然这样,总不能让自己一个人痛苦,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欢畅,总该有人和自己一道才对。 所以卫庄先是缓缓退出,然后更加往前了些。 水声被扰动,发出轻微的细想,淹没了盖聂闷在喉间的呻|吟。 卫庄听见盖聂闷在喉间的声音:“小庄——” 然后他笑了一下,原本不曾退出的姿势让他占尽优势。他只要捏着盖聂水下的前端挑逗他、折磨他,就足够让对方浑身绷紧颤抖起来。 他微微退开一点,在对方尚不及喘息避让的瞬间再度蛮横地侵袭。 盖聂一瞬间呼吸都停住了,他握着卫庄的手瞬间收紧。然后,在一片白光中,听见卫庄再一次问他:“师哥,你看清楚,是谁在和你做这样的事。” 盖聂的嘴动了动,最后紧紧的闭上,一起闭上的,还有他的眼睛。连日的奔波与拼杀,让他在此刻流露脆弱的疲惫。 卫庄看着他发根的白色,混杂在曾经漆黑的头发里,好像看到了他十年走过的路一般。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低下头,把嘴唇印在盖聂的唇角,慢慢安抚他。 盖聂避开头,他也不再逼他,只是将他耳下脖根处的软肉含在嘴里,感觉好像衔住了一块旧时他在韩宫里最喜爱的冻玉。 被入侵的湖水不得不包容着岩石,沾染他的热度。 说不清是湖水安抚了岩石的热度,还是岩石温暖了冰冷深湖的温度。冷暖在这里被打破了持续。他总能去到更深的地方,搅动湖水下无人触及的坚冰。 察觉了他的意图,沉静的湖水抗拒着,推挤着,让卫庄疼痛让他快乐。 所以他回报了他,报复了他,用更加用力的嚼咬使他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只能任由他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有时候愤怒是一匹失去控制的野马,但强者总是懂得如何驾驭它;平静是阻碍一切的绊脚石,强者总是懂得如何打破它! 湖水失去了平静,掀起的浪涛一波一波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被深深掩藏起来的情绪被逼得无所遁形。 无休无止的风浪总会过去,盖聂眼前是明明灭灭的星火。 浴室的烛火早已熄灭,曾经温暖适宜的水也会彻底冷却。 在这样的夜里,有一个人始终没有松开他。他们靠得太近,近道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就好像从一开始他们注定会互相伤害的命运。 这个晚上对于盖聂来说和昆吾之夜一样漫长,但他的所有感官在这一夜都被人毫不留情地占据。 一直到最后,他在彻底崩溃之前,听见卫庄在一度告诉他:“师哥,是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荧惑 因为暂时同盟的关系,墨家与流沙不可避免吃住在一处。 安顿之后的第二个早晨,双方泾渭分明地陆续来到从栈道延伸出去的平台之上。这里依山而建,没有多余的精力与木材搭建议事堂,因此就用面朝大海的栈道平台代替。 班大师到来之后左右环顾,问道:“盖先生还没到来?” 盖聂是墨家最重要的客人,班大师对他的关注理所当然。 雪女略带担忧地回道:“往日这个时辰,盖聂都是去给蓉姐姐准备朝食的。”说完她望着高渐离:“是不是昨天和阴阳家对战的时候盖聂又受伤了?” 赤练捂着嘴嘻嘻笑着:“蓉姐姐” 雪女冷冷看着对方的人:“这也算拜你们流沙所赐。” 赤练的手撑在腰间,摇着手腕说:“哎呀,那个时候,是各有立场的。雪女妹妹还真是记仇呢” 雪女深吸一口气,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停住了。 因为她看见盖聂从对面流沙的方向,朝栈道这边走过来。 盖聂的步子很慢,如同这个人一样,很多时候总是显得温温吞吞。 寻常人可能无法辨别一个内力高深的剑客走得缓慢,到底是因为刻意放缓了脚步,还是因为难以言述的原因,比如伤痛,而不得不慢慢走路。 但,卫庄能够做得到。 他的嘴角勾一下。 盖聂目不斜视地越过卫庄,走到墨家的一边,慢慢跪坐在矮几旁边。 班大师摸着胡子对盖聂表达善意的问候:“盖先生,仓促收拾出的屋子,实在是招待不周。” 盖聂对班大师拱手还礼:“班大师太客气了,有劳。” 班大师:“正要说忘记告诉先生,这几日有专门的墨家医者照料蓉姑娘,盖先生不必如此劳累。你昨夜与星魂对战时受了很重的内伤,理应好好休息调理。” 盖聂低下头:“在下明白了,多谢。” 高渐离对盖聂道:“难得看到你这个时候起身,阿雪还担心你又去照顾端木统领了。” 盖聂稍微迟疑了一下,回道:“身体略感不适,是以起身晚了。” 这句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经历昨日的变故,许多人都大伤元气。盗跖和大铁锤到此刻还不曾现身。盖聂在内力全无时对战星魂,在最后强大的内力拉锯时因为不忍心天明受伤,所以用自身承担了所有的攻击,与逍遥子二人都受了极重的伤。 严格来说,盖聂起身的时辰并不算晚。 赤练留意到卫庄的面上露出嘲讽的笑,这个表情昭示着他对刚刚对对话嗤之以鼻。 雪女感叹道:“之前蓉姐姐的餐食,多亏盖先生打理,才让蓉姐姐能撑到今天” 盖聂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因为他觉得这句话应该是墨家人专门说给流沙的人听的。 果然,赤练第一个接话道:“哎呀呀,想不到盖先生除了武艺高,连厨艺也这样好。愿意为了一个女子洗手做羹汤——”她没有说完整句话,因为这样欲言又止的半句话,足够了。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驱使她做这样的事情,或许是在韩宫里那把最后的大火,烧毁她所有少女的梦想。 墨家机关城之后,她就明白了一件事:她永远争不过一个人。 可她不在乎,她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踏过我的身体也无所谓。 那么,只要是那个人想要做的事,想要的人,他的心,也必须心无旁骛! 白凤看了赤练一眼,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点恶作剧的妩媚,还有一点伤感的难过。 他没说话,也没必要说什么。 盖聂的木屋最终安排在流沙一边,但是离墨家这边最近。 墨家的人对流沙始终留有顾忌,总觉得引狼入室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流沙一来,物品的顺坏和消耗都成倍增加。不算第一天晚上鬼谷双剑“切磋”破坏的屋子,听说第二天还坏了一个浴桶。 这件事情有个小插曲。 据说当时墨家铁统领哼着小调去浴间洗沐,才进去没多久就听见他大叫一声。当时墨家诸人刚刚经历大变,风声鹤唳的,一听见动静还以为是罗网来犯,立即赶到。 结果反正当时冲进浴室的几个人出来的表情都生不如死,尤其是盗跖统领,大声嚷嚷着让铁统领赶快把衣服穿上。 总之是一阵鸡飞狗跳。 最后沐浴的人已经不可考。就算墨家的人根据折断的门栓推测流沙的人可能在盖聂之后使用过浴室,但因为盖聂对此保持沉默,所以也无从得知。或者说不定真是因为大铁锤身高体壮,压垮了年久失修的木桶呢? 不满只能闷在心里。 班大师决定大材小用,亲自设计督造了两个稍微大了点、更加坚固的浴桶。 营救庖丁的计划已经不容拖延。 在所有人并不知情的情形下,张良与盗跖达成了共识,私下计定以身犯险先找到关押庖丁的帝国牢笼。 这件事情必须有一个契机。为了打开一个缺口,盗跖开始监视公子扶苏。很快,他们发觉一连几天,海月小筑被罗网严密监视起来。 机会,似乎来得比想象中快。 扶苏在海月小筑遇刺的同时,盗跖被章邯所俘,白凤虽然袖手旁观不曾插手,但流沙的出现还是引起了隐秘卫的注意。 庖丁没有救出,又搭上一个盗跖,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流沙的袖手与风凉话让墨家极为不满,几乎衍生到了正面冲突的地步。 盖聂与卫庄各自为营,一下子化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直到这个时候,墨家的人才发觉一件事:鬼谷这一对师兄弟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话,哪怕一句。 卫庄的阴沉和善变并不出人意料,难得的是之前无论别人如何待他都能心平气和的盖聂,能对卫庄视而不见好几天。 几日后,是夜,上玄月。 桑海的悬崖边上,夜晚的海风吹得海面白沫翻涌,时而像是韩国宫殿里碎掉的玉珏,时而像是那年大雪宫闱屋檐下坠下的冰花。 山崖的这一边,赤练安静地看着前方,看着卫庄的鲨齿在漆黑的夜色里划出恢宏的剑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仅仅靠剑气激起的疾风就足以击碎岩石。 真强大。 赤练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男人。 看他的剑、看他的白发、看他的背影。 这是她的特权。 卫庄练剑从不许人近身,唯有她能例外。 赤练想,自从齐国不战而降之后,六国的后人一开始还联合抗秦,可是慢慢的,六国的人各自为营,各家各派忙着自己划分势力范围和排挤异己,渐渐的,真正抗秦的人已经没有几个。韩国的梦已经很多年没听人提起过,当年的那些人,不是死,就是不知去向,只剩他还在。 更好的韩国,也许终究只能在梦里出现。 这,或许是卫庄对自己的补偿。 但也仅此而已。 鲨齿插入岸边的岩石里,崩塌碎落的巨石顺着陡峭的山崖跌落深海,溅起的水花很快被海浪声吞没。 卫庄松开手,站在涯边看着漆黑的夜空。 赤练凝望着他的背影,每一次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就好像没有明天一样。 一个白色的影子像展开翅膀的鸟儿一样,悄无声息落在她身边的木栏杆上。 赤练没有回头,问了一句:“子房回去了?” 白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向赤练交代什么,反而看着远处穿着大氅的人问:“他,还是这样?” 赤练的声音很无所谓:“这和你似乎没什么关系。” 白凤哼了一声,望着天际明灭的星光说:“这个世道,天下人的命运,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强者的游戏。” 赤练没有说话。 白凤眼底有一点怀念的味道:“就像那纵横交错的网一样,从来没有遗漏过谁。” 赤练的面色也开始恍惚:“纵横交错的命运你说,这个世道明明已经有了横,为什么还一定要有纵?” 白凤:“或许,这原本就是他们的命运。” 赤练轻声重复:“命运” 许久之后,赤练开口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寂寞?” 白凤抬了抬下巴,也不管女人能不能看到:“或许就像他那个样子。” 赤练却摇摇头:“不,这不是寂寞。真正的寂寞,是近在眼前,却咫尺天涯。” 白凤没再开口,因为这个女人的背影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白凤看了这个女人一会儿,正要开口,忽然眉头一动,他看见山崖那一头的栈道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着一个苇白色衣袍的剑客。 赤练感受到白凤的气息出现了变化,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清这个人之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看见这个苇白色衣袍的剑客在迟疑一番之后,举步向前,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节奏,像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那样,走向悬崖方向。 悬崖前,卫庄没有回头,只是把头微微偏向盖聂的方向,用一种在这样的夜晚略显华丽的声调问:“你,也看到了?” 盖聂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像是纯黑的华练,倒影出满头的星辰轨迹,他望着天,回道:“是。” 卫庄的眉间有了短暂的松融:“你看到了什么?” 盖聂慢慢说:“月食五星,荧惑归心。” 卫庄轻轻笑起来:“凡月食五星,其国必亡,岁以饥,荧惑以乱,填以杀。” 盖聂沉默着。 卫庄微微侧头:“师哥,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抢不过天地的法则。” 盖聂的目光印满星辰,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的内心没有丝毫动摇:“破,而后立,也是天地法则。” 赤练想起,她曾经以为卫庄的寂寞的。因为天底下,只有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天空。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永远望着天空的人,或许还有另外一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守心 人生总是在忙碌中寻找答案,在奔波中走向死亡。 这,就是命运。 盖聂坐在桌前,看着油灯的火焰闪烁跳跃。桌上摆放着的兽骨被火烤裂了,裂隙的方向预示着某种命运的指引。这是一种古老的占卜法,他在师傅那里曾经听过。阴阳家以这一门奇艺为骨,幻化出莫测的阴阳术。 然,万物归一,能够看破这一切的人或事,始终只有少数那么几个。 盖聂自认自己算不上少数的那几个人,充其量,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盖聂低头看了一眼兽骨,吹熄了油灯,拿起手边的木剑推开屋门,往夜色里走去。 这是一条崎岖的路,盖聂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举目向前。 山道前方的高地上,有一个人早就在哪里等着,他白色的头发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好像莹莹烛火一样。 盖聂:“小庄?” 卫庄一直望着漆黑的山顶,听见盖聂开口才转过身来。 “师哥。” 他喜欢等盖聂忍不住先开口、或者先出手,一如当年在鬼谷比剑、又或者在十年后的机关城。 “你,一直在这里。”这是陈述,而非疑问。 卫庄想,盖聂还是了解他的。所以他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像预言那样,说着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们手里的剑,就如同眼睛,我会用它去看透黑暗的尽头。” 盖聂看着他身边的鲨齿,抬起脚步,一步一步向着卫庄走过去。 直到两个人并肩而立时,盖聂说:“走吧。” 海上风光与中原大不同,盖聂与卫庄二人皆来自中原,此番来到桑海一路奔波险些丧命,从不曾窥探海边美景。 苍天百幕掩映,不过半夜刚过,仍是漆黑一片,似是混沌遗忘了世间。 盖聂说:“此处,是视野最佳之处。” 卫庄不置可否,他的头发在海风里被吹得四散飞起。他站立的地方与盖聂相聚不过一臂之远。看着漆黑的天际,卫庄开口道:“师哥,这么多年来,你可有替嬴政观过天象?” 盖聂答非所问:“咸阳宫有阴阳家的月神。” 卫庄听懂了,他轻笑一下:“是你隐瞒了你的能力,还是嬴政不够信任你?” 盖聂道:“昔日所学不曾专精,不过皮毛。再说天象不过预示,不必尽信。” 卫庄嗤笑一下:“荧惑主凶、近于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饥疾、兵乱。师哥,你事秦了真多年,是不是觉得很讽刺?” 盖聂叹了一口气:“小庄,有些事,并不是永远只有一种答案。” 卫庄看着他的侧面:“哦?看来你并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 盖聂望着远处微弱的星辰轨迹,沉默着。 卫庄的目光落在他握着的木剑上:“您能推演荧惑的轨迹,是否也算过自己的宿命?” 回应他的,是盖聂长久的沉默。 卫庄没再追问,因为这个时候,在天际上有一片绚烂的红色流火出现,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流火渐渐清晰,拖着一条长长的轨迹,划过夜空。 他们离得很远,但即便是这样的距离,也让他们能够感受到那令夜空都被照亮的光芒,仿佛光明划破了永夜。微弱的荧荧之火烧过流月,用极快的速度,往地面坠落下去—— 盖聂说:“这个方向,是东郡。” 光火过后,夜空又重新回到黑暗。 但这一阵黑暗只是黎明前最后的挣扎,在荧惑之火消失的地方,一片绚烂的光芒骤然亮起。滚滚而来的,是连大地山脉都在震动的呜咽。 卫庄用他低沉的声音说:“这个时代,说不定也即将结束。” 盖聂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说话,他与卫庄一起,目睹了星火坠落的瞬间,从绚烂到大地归于平静,只剩下隆隆的声音以及慢慢升起的黑烟。 然后他听见卫庄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人们似乎很健忘。为了活着,无论多么深重的伤害,他们都会遗忘和顺从。” 盖聂缓缓道:“这,只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 卫庄斜眼看着他:“你,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小庄,我并没有忘记初衷。” “畏惧杀戮,并不是一个剑客应该有的选择。” “无谓的杀戮,也并不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卫庄的目光饶有兴趣地落在盖聂的侧脸上:“哦?我想要的东西,似乎你很清楚?” 这个时候,卫庄听见盖聂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说:“小庄,我们追求的东西虽然很不一样。但,有一件事,始终一致。” 卫庄极少有的没有讽刺盖聂,而是安静地等着他把这句话说完。 然后,他看见盖聂用一种沉静纯粹的眼神,说道:“以杀止杀,只要我们,足够的强!” 桑海,崖边,墨家据点。 盗跖的失手被擒让墨家焦躁不安,即便得知这是张良与盗跖私下的计划,也必不可免人人面露忧愁。 在这个时候,张良提议,让流沙出手。 这个提议让墨家异常纠结。虽然对流沙不满,但这件事上墨家能做的实在不多:庖丁是他们在桑海对外搜集情报对外走动的联络人,被抓了;盗跖是墨家唯一能够在流沙与秦军围剿的千军万马中突围的人,也损了。 他们能做的选择,实在不多。 在墨家看来,与流沙的短暂和盟实在是利弊参半,流沙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人能正常说话!他们将希望寄托于盖聂身上。可惜,不知是因为被卫庄折磨得早已习惯这种风格,还是因为他本人不喜欢说话的缘故,盖聂对于这种明显不会真打起来的口舌争论毫无意识,以至于时常站在平台上看着海面发呆。 幸好卫庄最近也不再像机关城那般一言不合就拔剑杀人,对于流沙河墨家的争端,他与盖聂一样采取了无视以及放任自流的态度。 卫庄的默许让赤练知道了他的态度,所以她笑着说:“或许这个小东西,能做到你们墨家做不到的事。” 雪女一贯看不惯赤练这种出生明明很好,却非要在男人面前卖弄风骚的女人。所以每次赤练故意卖弄的时候,墨家其余诸人可能不便开口和一个女人计较,但她不怕:“哦?就凭一条蛇?” “哎呀,雪女妹妹可不要小看我的小宠物,只要是她熟悉的味道,无论是千里之外,还是上天入海,她都能找到”赤练摇着小蛇炫耀着。 高渐离一皱眉:“熟悉的味道” 他与雪女对视一眼,都在眼里看到了愤怒。雪女喝到:“你在我们身上下了追踪的东西?” 赤练捂着嘴笑得咯咯咯:“雪女妹妹不要紧张么,这个东西叫蛇息,没有毒的。你看,这个时候,不就成了救命的东西了?所以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哟。” 雪女眉头一竖,质问道:“怪不得你能找到墨家据点!秦国的军队是不是你们引来的?” 赤练笑得花枝乱颤:“雪女妹妹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在这之前,可是从来没有和那个小飞贼见过面哦。” 高渐离走上一步,制止了雪女的发怒:“好了,阿雪。他们不会和你说实话的。” 赤练扁扁嘴,觉得这人好无趣。 栈道靠近海边的栏杆边,盖聂沉默地听着赤练的话,低头看着海面翻涌的浪花出神。他忽然明白卫庄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昆吾之地,又能够如此准确地找到墨家藏匿据点的唯一出路。 他想起了机关城之后身在流沙养伤的那段时间,卫庄的确有很多机会对自己用蛇息,怪不得自己当时他对自己的离去毫不在意。 就像他自己一样,卫庄并不是一个会做多余事情的人。当时这样做,不管是不是为了能够通过他达成与李斯的交易,现在都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就像赤练说的,无论初衷,现在流沙与墨家暂时合作。这一点,能够让墨家找到盗跖的行踪,就已足够。 他们的利益,并不冲突。 这天晚上,卫庄我自己的处所调息打坐。夜已经过了子时,他毫无睡意。 这种情形他并不陌生,除了在鬼谷那三年只有师傅、师哥与横剑术的日子里,他过着日出而练,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他从回到紫兰轩开始,步步为营看着皇室贵胄们玩弄权力者的游戏,已经累了。 越是心机深沉,越是累,越无法安睡。 就像紫兰轩一样,越是夜深,越是热闹;越是贵胄,越是糜烂。 到了最后,连根都一起腐烂。 他也曾向韩非一样痛饮,只求一夕醉卧红尘。可后来他明白了,那只是一种摆脱不了身份的逃避而已。他,卫庄,不需要欺骗自己,麻痹别人。 他,只需要让天下人畏惧自己,就已足够。 卫庄睁开眼睛,他看向窗外不远处的地方,那里是盖聂住的地方。 不合时宜的,他想起在鬼谷时和盖聂在一起的时候,睡眠对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每次看见盖聂毫无破绽的表情,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打败他! 他曾经以为这就是原因,但彻底打败盖聂的念头消失之后,这种情况仍然维持着。在墨家机关城之后盖聂在他身边养伤的日子里,无法安睡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卫庄缓缓闭上眼睛。 倏然睁开双眼,卫庄双眉一聚。 盖聂的气息,忽然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同床 屋内,盖聂额头布满冷汗,浸湿了头发,他的双掌虽然仍然安置于膝盖之上,但那双手手背处已微微浮现出凸起的脉络。 此时,盖聂正在忍耐,他在极力压制住在奇经八脉中四窜的剑气。 武学之境,一是天赋,二在机缘。前代鬼谷子收徒之时曾经说过,他与卫庄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一路行来至今,以他与卫庄现在的境界,已经达到剑术万里无一的高度,若想再度突破,或是稍有进益,须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眼下,盖聂只觉铮铮剑气置于耳畔,脑中仿佛有一柄小剑,反复演化当日与六剑奴对战时那一剑百年的招式。随之而来的,便是体内的真气在周身经脉中一道道散开,如涛如山,不受控制地四处乱撞,激得全身痛楚难当。 其实以他自身的功力,度过此次难关并非难事。但他在与阴阳家对战时为了保护天明伤得不轻,尚未恢复巅峰状态。以他内伤尚未痊愈的现状,如果不能平安度过此关,恐怕原本的境界都有受损。盖聂凝眉暗自忍耐,强行收束意识,尽全力将混乱的真气归回经脉,以求突破。 经脉被剑气几乎割裂,这种疼痛让人摧心折肺,盖聂咬牙撑着一口气兀自忍耐间,忽然察觉有人靠近。 他不及睁眼看清来人,瞬间有人拍上自己冲、带、跷、维六脉腧穴。 然后,一股极为熟悉的纵横之气从冲脉交汇之处强横冲入丹田。 盖聂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熟悉的纵横之气让他没有任何抗拒。 这股劲气霸道强横,完全没有顾及经脉已是樯橹之末的进阶人,一路蛮横突入,对盖聂带来的痛苦比起乱窜剑气带来的实在是有增无减。但这股劲气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助他突破了胶着的状态,冲破被内伤阻塞的经脉。 盖聂静息凝神,顺着这一股力道的游走方向让两路真气汇聚一处,在体内游走转承。 长长的吐纳过后,长长的剑眉终于逐渐舒开,盖聂睁开眼睛,他额头滚落的汗水润湿了眼帘和眉睫,在昏暗里看得并不真切。但他实在太累,累得抬不起手擦拭汗水。 对面是玄色的影子,坚如磐石地立在那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盖聂重新闭上眼,凝定心神,运力察视一番经脉,一股难言的轻快通畅之感顺着丹田与督脉一点一滴地延展到四肢经络。 虽仍阖着眼,但方圆百尺内海浪滚石,俱在耳间。 几年奔波与彷徨,他停滞的剑术,在今天终于有所突破。 睁开眼,盖聂微敛双目,看向立在身边刚刚在他后继无力之际助他打通经脉的师弟。 此刻的卫庄闭目不言,银练般的头发紧贴在汗湿的两颊,额上渗出汗水,沿着面部冷硬的线条直流入颈间。 他并没有穿着大氅,只着紧身剑衣,看来是察觉不妥在第一时间赶过来的。 不管两个人在外人跟前如何敌对厮杀,私底下,他们之间始终还有一些在旁人看来不能理解的坚持和东西。 盖聂想,如果在以前,他或许这可以解释成同门之义,现在还多了一些他暂时不能想明白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 卫庄眼下是少见的狼狈,盖聂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臂,一面去探他脉门,却被对方反手扣着手腕,阻止了他探查他内息的动作。 卫庄睁开眼睛:“不必多此一举。” 盖聂看见他的眉睫上有未曾消散的水汽,眼底浮现淡青的痕迹,这是气海空虚的征兆。单凭这两样,便知对方眼下,已是内力耗损不轻。 盖聂眉间微微隆起,目光中带着担忧:“小庄,你现下如何?” 卫庄眉眼低垂下去,吐纳着,言语间如同往日一般:“不用你管。” 盖聂不再多言,转过身,穿鞋下榻,推开门走出去。 木门阖上之后,屋内很安静,只有静静的吐纳声。 卫庄调理一息,缓缓睁开眼。 盖聂已经不在这里,至于去了哪里,卫庄猜都不用猜。 很快,门再次推开,盖聂手里拿着的是卫庄的贴身衣物。 卫庄看见盖聂放下他的衣物之后默不作声走到屋子另一边更换汗湿的衣袍。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当年在鬼谷的时光。 许多年过去,盖聂还是老样子,对自己的防备少的可怜。 盖聂已经赤|裸着上半身开始披上干净的衣袍。 师傅说过盖聂的筋骨柔韧万里挑一,最适合修习以机巧取胜的纵剑术。习武多年不曾懈怠,他的肩膀即宽又阔,肩胛骨狭长流畅。这个线条一直顺着脊背往下,延伸到腰骶的位置。 相比于横扫四方摧枯拉朽的横剑术,盖聂修习的纵剑术走的并非刚猛的路子,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腰身既不太过瘦弱,也不会坚如板石。 双手钳住他的腰的那种温暖触感,突如其来闯入卫庄的感官里。 他还记得盖聂在他手下既要拼命克制攻击的本能,又要压制身体颤抖的矛盾神情。 汗水浸湿了手下腰间的皮肤,为了压制住他,他用了更多的力气。最后那一刻,他将盖聂死死压在木桶上面,耳边听见了青铜桶箍崩裂的声音。 他手掌握紧,带着一点血红的眼睛好像在摇曳的烛火光线里,看见他赤|裸的腰上还有尚未完全褪尽的淡青色瘀伤。 卫庄重新闭上眼睛,压抑着暴虐的冲动。 盖聂若有所觉,回头正好看见卫庄脸上一闪而逝的金色图腾。他重新走回榻边,伸手搭在卫庄的手腕上。 这一次,卫庄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并没有挥开他。 “你内力略有损耗,晚上最好留在这里。” 卫庄睁开眼睛:“修为差点倒退的人并不是我,师哥,你这样的安排大可不必。” 盖聂:“小庄,此刻不是逞能的时候,刚刚是蚩尤之力在反噬?” 卫庄嗤之以鼻:“就凭一把剑,还不足以控制住我。” 盖聂收回手,站起身:“此处不比鬼谷,罗网与隐秘卫齐聚桑海,你我不可掉以轻心。” 卫庄冷哼一下,表示嗤之以鼻:“罗网和隐秘卫,可能本身就不是一条心,只要稍加利用” 盖聂弯下腰,把自己的枕头放在一边:“只要扶苏还在桑海,他们就会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卫庄:“师哥,你是在暗示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让扶苏离开桑海?这,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盖聂平静的想了一会儿,道:“也并非不可能。这件事或许并不需要我们出手。” 卫庄挑动了一下眉梢:“哦?你想说?” 盖聂道:“荧惑守心、黑龙卷轴,帝国暗藏的势力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你想说,帝国内部可能对扶苏在桑海的做为并不满意?” 盖聂:“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身份,就注定了他可能被人盯上。” 卫庄闭上眼:“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你最好收起你那写无用的同情心,他只会让你成为弱者,师哥。”卫庄刻意放缓了最后两个字的语调,带着一点嘲弄一点讽刺。像是在讽刺他看透了局势,却在墨家面前一言不发的虚伪。 天底下,最了解盖聂的人,或许就是另外一个鬼谷弟子。 盖聂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出去片刻,你先换下衣物。” 他抬脚尚未出门,卫庄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如果不是盗跖被擒,你是不是也在等着罗网和隐秘卫为了利益先斗起来?” 盖聂的头微微侧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并没有否认。 卫庄笑起来,声音带着一点愉悦:“可惜,墨家的人,成事不足。” 盖聂背着他说:“小庄,是庖丁被赵高诱捕在先,墨家也是想要顺势救人而已。” 卫庄曰:“智慧出,有大伪。自作聪明的人从来不缺,活下来的却很少。师哥,你说这是为什么?” 盖聂没说话。 卫庄的眼睛似乎看向很久之前:“舍弃一个人,保存实力,这样的事,你好像从一开始就做不到。” 他们都明白对方想到了什么。 两个人,两只虎,绝情断疑。 盖聂闭上眼睛,片刻之后重新张开,抬脚往外走:“小庄,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决断。” 这次卫庄没有再开口,任他离去。 盖聂并不喜欢主动算计人心,很多时候不说话,是因为不想解释。 能真正理解他的人,太少。 从逃亡以来,盖聂看起来一直随波逐流没有目标,这并不表示他对局势的掌控变弱。正相反,一个在帝国看起来如日中天的时候叛逃的男人,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要么是一诺千金的侠客,要么是看透世事的聪明人。 卫庄知道,盖聂有时候看起来很蠢,除了他本身有一些固执的性格之外,也是因为他实力强大,懒得算计。 盖聂再次回来的时候,除了热水之外,还带回了卫庄的枕头。 卫庄已经更换了干净衣物,他看见盖聂认认真真把他的枕头放在木床正中的位置,然后退回桌边。看样子,他是打算把床让出来,自己运功调息打坐整个晚上。 卫庄忍不住挑衅:“师哥,你在怕我?” 盖聂隆起眉头,这句话他在几天之前听过。当时他并没有承认,后来发生的事情确实有点超出了他的接受范畴。 所以,同样带着挑衅意味的话说出来的时候,盖聂迟疑了。 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妥当。 卫庄站起来,把一边盖聂的枕头拿起来,粗暴地扔在木床靠里面的位置。 他看了盖聂一眼,挥手熄灭了烛火,转身靠里躺下。 盖聂犹豫的时间并不久,因为听见卫庄在黑暗里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恭喜你,师哥?” 漆黑的夜里,只有海浪前仆后继的声音伴随着暗淡的星光。 盖聂看了一眼仍然冒着青烟的烛台,叹了口气,站起身靠近床榻,和衣躺下。 “不过侥幸,多亏了你在此处。” 卫庄的声音在黑夜里总是显得带着不合时宜的华丽:“天底下,总有些人运气比旁人好一些。师哥,不必说那些虚伪的话。” 盖聂想起在昆吾时卫庄被蚩尤意志控制的事情,忍不住说:“方才我见你面上有金光闪动,是蚩尤之力未曾除尽?” 卫庄冷笑:“只要为我所用,又何必问是蚩尤或是轩辕?” 不管过程如何,他要的是结果。 昆吾之行的结果,就是,他变得更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合谋 盖聂沉默着,在追求变强的道路上,同为鬼谷弟子的两个人实在有太多信念的不同。 良久,就在盖聂已经感受到了睡意,几乎沉入睡眠的时候,卫庄再度开口:“这一次,成就你变强的,是什么。” 盖聂清醒了几分,对于卫庄的疑问,他难得涌出一丝安慰的情绪。他想,剑术与变强,对于他们而言,始终是比成败更加重要的东西。他睁开眼,望着屋顶上木梁的纹路:“小庄,当日在罗网,你曾助我。” 卫庄睁开眼:“因为那一剑?” 盖聂微微转头,看见一点卫庄少年早白的头发:“是。百步飞剑第一试试一以贯之,第二式是长虹贯日,每一式都包含了二十一种用法。剑谱中对百步飞剑最后一式只提及名字——” “一无所有。”卫庄忽然出声打断盖聂。 盖聂睁大眼睛,他的瞳仁在暗夜里熠熠发光。 两个人并排躺着,就像很多年前在鬼谷的时候,一起在比试过后参详剑招一样。 诧异过后,盖聂想到机关城时卫庄已经能够使用百步飞剑破解自己的剑法,他随即了然:“师傅传你纵剑剑谱?” 卫庄漫不经心道:“你想知道?” 盖聂正过头仍旧看着漆黑的屋顶,他继续道:“那一日对战罗网,以当时我的情况必输无疑。但我想你并不信任赵高与罗网,甚至你早知罗网是利用流沙剪除各门各派,最终有一天目标就会是流沙。” 卫庄觉得有趣:“你也学会窥探我的内心了,师哥?” 他的声调到了最后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点近乎于调戏的错觉。 盖聂抬起一只手枕着头:“小庄,我只是推演而言。” “所以你有了决断。” “以必败之局一搏,本就是一无所有的意思。那一刻,我忽然领悟了那一招的含义。” “有趣。”卫庄低低笑起来。 “侥幸。” 卫庄转过身,也和盖聂一样平躺着,手枕在头下:“侥幸只是你欺骗世人的借口。师哥,不必用这种托词糊弄我。你,还算计了人心。” 盖聂在黑暗里望向卫庄的侧脸,他的声音非常轻,听起来像是在叹气。 “小庄,我并没有。” 卫庄低声笑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种情况下的胜利。” 盖聂并不反驳,像是一种默认。 卫庄的眼睛盯着木屋的大梁:“师哥,你利用了我。” 盖聂的眼神很清明,显然并不认同卫庄的话,他说:“当日,我并不能预知你会带着流沙出现。” “你不必解释。世人都说你仁义木讷,却不知你与我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盖聂:“那一日,天下的局势因你而变,是不争的事实。” “师哥,这只是你我的宿命。” 盖聂闭上眼,他不信宿命。 他想要走的,从来都是一条牺牲最少的路。 “流沙的选择,只是我给帝国危如累卵的局面上,附加的有一份礼物罢了。”卫庄闭上眼,他的声音像是海浪在岩石上流淌过,带着慵懒的舒适:“这不过是开始而已。” 无论墨家如何纠结,动物的本能很多时候的确比人更可靠。 赤练的蛇带回了盗跖羁押之所的情报,这一次墨家的人终于体会了一把与流沙合作的好处。 作为流沙的创始人之一,儒家的三当家,无论是为了曾经的韩国还是为了被帝国盯上的小圣贤庄,张良都已经深深卷入帝国与墨家流沙的恩怨中。 他同样很清楚,流沙与墨家因为机关城有了很深的嫌隙,仅仅是一份情报绝不足以让墨家对流沙放下心防,为了表达合作的诚意,营救盗跖和庖丁这件事流沙必须做得更多。 以盖聂的为人,请他出手他决计不会推脱;那么,他只用想办法让卫庄答应出手即可。只要纵横能够联手,这件事成功的几率便是十拿九稳。 张良看向流沙主人,他们是多年的朋友,朋友也可以偶尔算计对方。 以他对卫庄兄的了解,这次要用激将法 卫庄从来不会顾及旁人的感受,这种性格多少与盖聂的纵容有关。 他对墨家兴师动众就为救“两个废物”的做法,用“注定会失败”做出评价之后,墨家的不满到达了顶点。 习惯被别人误会而不爱解释的盖聂,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责任帮助师弟把他的话用墨家可以理解的方法在表达一次。于是他在大铁锤再度发狂之前开口:“以章邯的作风,抓住盗跖之后,理应立即展开拷问以及搜捕行动。” 卫庄的脸上流露出“多此一举”的表情,但却没有阻止盖聂。 于是剑圣继续说:“兵法云,以敌之不胜待我之可胜。章邯是兵家高手,不会犯这种错误。他手握筹码,显然是在等我方自乱阵脚。” 逍遥子和盖聂想得一样,他点点头:“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盖聂低头敛目:“这只是第一个困难,现在关押庖丁和盗跖的那座监狱,才是最大的挑战。噬牙狱,这就是他的名字。” 墨家诸人都收敛对流沙的不满,认真听剑圣继续说。 张良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卫庄,又看了一眼难得愿意多说几句话为大家解惑的剑圣,忽然有点明白这两个人在搞什么。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初识卫庄不久,这位年轻的鬼谷弟子眼里还只有“垫脚石”和“绊脚石”两种人。韩非在卫庄面前提及鬼谷大弟子的之时,卫庄曾经握着酒杯说过:“所有有潜在威胁的人,都应该除去。” 可是如今看来,盖聂之于卫庄,恐怕不仅仅是绊脚石那么简单。盖聂这个人,比他想象中更看重师门情谊,重情到或许连卫庄都不想再对他下手的地步。 于是他接着剑圣的话说:“噬牙狱的名字虽然可怕,可他原来的名字,叫做子牙狱。就是根据那位精通兵、法、道、纵横之术的奇人姜太公留下的奇门遁甲之术建造的监狱,固名,子牙狱。” 逍遥子上前一步:“原本从章邯的手中救人就已是困难重重,加上这座监狱本身还是根据姜子牙的奇门遁甲之术所建果真是难上加难。” “既然这座监狱号称吞噬生命的利牙,我们就要,以牙还牙。” 高渐离:“如何以牙还牙?” “章邯有噬牙狱,我们有鲨齿剑。”张良话音未落已经惊得墨家张口结舌。 墨家诸人实在想不通为何张良不提盖聂,反倒将希望寄托在卫庄身上。大铁锤还在气愤浴桶他背黑锅那件事,第一个跳出来表示无法相信流沙的为人。 张良连借口都想好了,说到底在场诸人没有一个像卫庄这样,有过在黑暗不见天日的暗牢里被囚禁的经历。 墨家无言以对,但同样这个理由,激起了赤练的反对。 她看着卫庄:“子房,你不能让他去,你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已经不能再经历这样的——” 张良凝眉,露出思索的表情,继而道:“抱歉,是子房太自私了。” 盖聂低眉敛目,看向卫庄的方向。 他想,赤练从韩国就开始跟随卫庄,可惜她终究是个女人,不能完全了解卫庄,或者不太了解强者。这样替卫庄拒绝儒家三当家的请求,反倒会让卫庄同意张良的主意。恐惧与退缩,从来都不是卫庄的性格。 越是不可能,他越是一意孤行。 下一刻,果然,卫庄说:“好,我答应了。” 盖聂有点明白张良最初的打算了,赤练的做法,或者根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中。 赤练美艳的脸上流露出深沉的忧虑,像是触碰到不愿回首的往事,他仰着脸看向这个男人:“可” “我已经决定了。”卫庄转过身,不接受任何质疑。 “不行,他不能去!”大铁锤完全不能理解局势的转化,他还记得机关城被卫庄残杀的墨家兄弟,所以他的反对也很直接:“把小趾和庖丁的生命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我不能答应!” 这个时候,剑圣终于开口:“我和他一起去,请诸位放心。” 盖聂并不介意被人算计,尤其是这件事他本身就没打算置身事外。如果加上卫庄,不仅成功的几率更大,也对流沙与墨家的合作有好处。 “你又要扮演救世主了吗?”卫庄的声音略显反讽。可盖聂听得出来,这种语气,带着一点同情。 所以他说:“小庄,此行异常凶险,我可以帮到你。” 撇开二人修习时,师弟主重帝王权谋,他更擅长奇门遁甲这件事,卫庄前几天助他跃境耗损内力不少,他也放心不下。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局势的发展仍然云里雾里。 除了被盖聂突然出言噎住无法反驳的大铁锤,墨家与逍遥子都意识到这一次营救庖丁盗跖的行动,可能是几百年来鬼谷弟子第一次联手对敌。 每一次鬼谷弟子现身江湖,最后的结果不是灭国就是毁城,就连之前墨家百年的机关城也不能例外。搅乱天下的两个人,竟然如同儿戏一般在一件看似极小的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卫庄同意出手让众人没有想到,大家决定将这件事的功劳归功于儒家张良身上。 张良心里却异常清楚,他的计划,必于卫庄所图暗合,与流沙利益一致。否则,就算他说破嘴皮,只要卫庄不愿意,就绝不会点头。 卫庄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打算,却愿意配合。 他敢这样明摆着把卫庄拉下水,也是因为清楚卫庄不怕人算计的性格。当年在新郑,鬼消金一案时,韩非几度利用、或者说依靠卫庄破局,卫庄也只是摔碎了一只韩非心爱的玉杯作为回报。 说到底,是因为那时候,卫庄也在试探韩非能做到什么程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合击 盖聂与卫庄离开之后,赤练心中的不安没有减少。这与是不是信任卫庄的实力无关,纯粹是出于一个女人对她在意男人的担忧。 为了表达诚意,她用青麟火焰蛇的毒液,使枯萎的碧血玉叶花再度充满生机,以次为契机,请求墨家帮她接应一个人。 与此同时,噬牙狱中。 奇门遁甲的威力改变了整个噬牙狱的路径,一路躲避机关与箭矢,绝境之下,救出庖丁的四人不得不回到最初关押盗跖的牢房。 这间牢房的格局实在是与众不同,四面悬空只留一条通向中央高台的石梯。石梯上悬着囚笼,正式之前羁押盗跖的铁笼。 盖聂卫庄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有点了悟的东西。刚才他们忙着救人没留意,这种格局和设定,分明是指向中央藏着的某个隐秘机关。 “我们现在怎么办?”盗跖踢踢脚甩甩身上的水,庖丁在一旁忌惮地看着卫庄,他有点不能相信刚刚救他的人是这个臭名昭著的魔头。 盖聂望着穹顶:“以奇门遁甲的生、商、休、杜、景、死、惊、开八门而言,在这里皆能找到对应的方位,你看——”盖聂抬手指着囚室高空中巨大的青铜铰链和齿轮:“八门中以开、休、生、景为生门,其余不吉。” 卫庄抬着头看向盖聂指着的方向:“是由生入死,还是由死入生么?有趣。” 盖聂看向卫庄:“小庄,若是你,你会选什么?” 卫庄看着他:“还用问?” 庖丁看向盗跖:“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盗跖默默扶额:“他们在切磋学术六艺” 庖丁凑近他耳语:“我为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盗跖安慰道:“没关系,你做菜比他们都好吃。” 盖聂没留意一边的对话,他很认真的分析着:“按照一惯思路,生门之后必死死,置之死地而后生。” 卫庄的声音有点懒:“问题在于,死生逆转和围师必阙,必然有他们的目的和要歼灭的敌人。” 盖聂点点头:“他应该很有自信,这里不会被攻破,作为最后的军事堡垒,生或死,不是做给敌人看的。” 盗跖弱弱打断他们:“喂假装给猎物逃生的道路却布满机关的事情,刚刚我们已经经历过了。你们怎么能肯定,章邯会知道我们一定会回来?” 卫庄冷冷得看着他,嘴角挂着嘲讽:“章邯,还不够资格。” 盖聂很正直地看着盗跖:“我们说的他,是太公望,姜子牙。” 盗跖看着一左一右一黑一白都看着自己的人,挠着头叫道:“算了算了,我跟不上你们的思路。你们赶快想想怎么办,有什么要登高望远的就交给我来做,别的我就不管了!” 盖聂一本正经点点头,没看见盗跖惆怅而憋屈的神情,对着卫庄继续说:“天地万物可分为八门八神九星,分指天时、地利、人和,此处为牢狱,由姜太公精心督造,正合了地利二字。” 卫庄不置可否,在推演八卦上,他所学的确不如盖聂。 盖聂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稍作勾画:“地利者,奇门八神又分为阳遁和阴遁,分为直符、腾蛇、太阳、六合、勾陈、朱雀、九地、九天。” 庖丁擦着汗:“鬼谷弟子是不是什么都精通?” 盗跖拍拍他的背:“我敢打赌他们懂的菜谱一定不如你多术业有专攻,你不比他们差。” 盖聂继续道:“按照姜子牙当年建造这座堡垒的目的而言,是为了灭商使西岐而王。” 卫庄:“你是说,西方?” 盖聂颔首:“太阴禀西方之金,为荫护之神,善做祯祥吉兆,主隐藏、周密、当兵。”说完他抬起头,望着卫庄的方向。 卫庄看着盖聂的眼睛,露出难以察觉的愉悦和欣赏:“奇门自古为帝王之学,盾甲为兵而设,为阴象,为诡道。那么起局的时间在?” 盖聂手指在地上划过:“尚书中牧誓记载,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 卫庄若有所思:“周文王被囚羑里时著周易,推演文王后天八卦。想必起兵伐纣的时间经过精确的推算。甲子昧爽,当是寅时。” 盖聂站起身:“寅午戌时马星当在申位。” 盖聂说完,与卫庄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是决断以下的意思。继而两人一同将目光看向盗跖。 盗跖还在神游,突然被二人目光一蛰,面部抽搐道:“你们两个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庖丁从后面戳了戳盗跖:“他们应该是商量出了结果,让你去探探。” 盗跖挠挠头,决定暂时忽略不善沟通的卫庄,直接问盖聂道:“老实说,你们刚刚说的每个字我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我就糊涂了。我说剑圣,你就不能说清楚一点,让我去哪里看看?” 庖丁小心的看了一眼默不作声但明显不太耐烦的卫庄,小声对盗跖说:“小趾,你说得太多了,只用问去哪儿探就好了。” 盖聂抬头,用手指着穹顶之上的一处道:“这里。” 盗跖抹了一把脸,忽然很怀念那个话语凋零能不说话绝不开口的盖聂——那个时候的盖聂呆板无趣,但至少他说的每句话他都能懂。 和卫庄在一起的时候,盖聂话多起来,但他能理解的还是最短的这两个字。 青铜铸造的巨大齿轮之上,果然留下太公望留下的求生机关,暗合了一个朝向西方的“望”字。沉寂已久的青铜齿轮上涂抹的松油全部干涸,时隔八百年地再度磨合与转动,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 卫庄看着缓慢旋转的齿轮:“姜太公铸造这座堡垒的时候,他是否想过周室的命运有一天,会和他灭掉的商纣一样?” 盖聂沉默地说,“这个天下的乱源自三家分晋而始,这是历史的轮回,无关家国,无关他们的意愿。” 天地有春有秋,家国有兴有衰。多少人的毕生梦想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以一人之力撼动天地规则,是这个时代许多人们前仆后继想要做到的事情。 他们,都在不断追寻一个答案。 强者,或许是活在这个时代最清醒的人。 机关启动,巨大的轰隆声从墙体与空荡的底座变换移动位置,起承转合突如其来,无中生有有化为无,不断上升的水位停止倒灌。囚笼之下的地方露出一个巨大的洞穴,深不见底,只闻隐隐海涛轰隆之声。 盗跖跳下来,欣喜道:“这里便是噬牙狱的出口了!想不到章邯原本打算囚禁我们的笼子,反倒成了助我们逃生的工具!” 盖聂和卫庄对视一眼。 ——杀气。 铰链开始下行,囚笼慢慢往下降去。 紧紧封闭的承重突然传来沉闷的响动。 盖聂用心声对卫庄道:“我数到三。” 卫庄不看他:“三。” 人已经跃了出去! 盖聂: 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联手御敌时总是第一个出剑,用讥讽和轻慢掩饰冲动得不像话的作风。 少年的卫庄,孤僻乖张,暴燥狡诈,对所有人都抱着敌意。但他在心底充满希翼,希望能找到一条把腐朽的韩国拉出泥泞的道路,他追求的梦——比任何人都更简单直白。 盖聂懂他,但他选择装作不知,因为卫庄不需要同情。 势力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尤洁。从那样的地方走出来的强者,值得尊重。所以,他不知不觉地尊重他、纵容他。 十三年过去,他觉得许多年前的卫庄好像又回来了,又或者,他从来没有变过。 盖聂握剑在手,卫庄的鲨齿被转魂灭魄锁住——以六敌二,章邯看来势在必得! 战况胶着,六剑奴是磨合已久的杀戮机器,首攻助战牵制冷剑环环相扣,此消彼长以配合见长。盖聂与卫庄一时间被牵制住,被围在在战局中无法脱身。 战局中,章邯看向背向而立的鬼谷双剑,微微一笑:盖聂以一敌百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次加上卫庄也不过瓮中捉鳖。他们以前能逃,都是因为遇到的对手不够强。这次,可惜他们遇上的是我章邯! 章邯跳上庖丁盗跖逃脱所用的囚笼之上,目露轻视:“鬼谷纵横的两位,不如请你们也一道进去?” 双剑无言,在这空旷的囚室中,劲起陡然暴涨。 六剑奴离双剑最近,首当其冲感受到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剑气冲击,令人窒息的磅礴压力排空而来。劲风疾雪的剑势不断累积,越是聚而不发越是令人颤抖恐惧。 在场众人都是剑客,没有人比一个剑客更加懂得剑势爆发引动风雷的战栗。 这是绝对实力的碾压。 六剑奴同叫“不好”,必须阻止他们二人联手! 但他们已经晚了——无需言语交流,剑气瞬时同时发动。 囚室中仿佛响起虎啸龙吟的低沉吼叫,剑气激荡,从中心迸射而出,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四方,狂风一般呼啸而过。 要么死,要么避。 没有第二条路。 高手对阵毫厘左右战局胜负。 百步飞剑与横贯八方联手合击,十三年后的再度联手御敌,威力难以想象当世难寻敌手。 纵横联手转眼直破真刚、魍魉与转魂灭魄的联手攻击。 青白赤红交替,经天纬地,纵横剑气并行,两人默契绝佳。 一进一退,一攻一守,配合绵密无间。 纵剑七式、衡剑二十一式,一旦配合用招无尽、幻化万千。 在密不透风的剑网中,硬是凭借无匹的剑术与无言的默契杀出一条血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遇水 章邯不信影密卫的精英无法留住两个人,更何况,他手里还有庖丁盗跖。他咬牙道:“好主人,是不会轻易放客人离去的。” 盖聂卫庄在章邯话音未落的那一瞬间已经一同纵身而起,无需任何言语眼神交汇,他们便可配合无间。 ——纵剑直取章邯,横剑斩断锁笼巨链。 或许是刚刚经历过剑术巅峰对战,或许是因为鬼谷双剑的合力的缘故,平素温温吞吞、非到逼不得已不出手的剑圣此刻看起来锋利无匹,像是出鞘的渊虹。 他手中的木剑无锋自利,居然能与章邯的利刃抗衡不落下风。 这与章邯记忆里的锋芒内敛剑圣略有差异。 流沙主人跃上高处,经过刚才的搏杀,没有讨得半分好处的六剑奴对他已有忌惮,虽是围捕,却也落后了一步之遥。 章邯正要再说话,就听盖聂道:“——我们要走,没人可以留住。” 盖聂的声音一贯低沉,带着一点特有的暗哑,这是内力浑厚的表现,而他说这句话的生时候,语气居然带着几分流沙主人的强横之意。 盖聂不是不狂不是不傲,他的狂傲只是和寻常人的礼仪教条完全不同而言。盖聂的骄傲,在他的淡漠,在他连个虚伪的谎言都懒得说。 天下人看重的东西,在他眼里可以随时一文不值。连同鬼谷的门规,也可以一起抛弃。 这一点,流沙的主人应该更有体会。 随着盖聂的话音落地,流沙主人也于一瞬斩断锁死铁笼的青铜锁链。带着两个人的重量,铁笼的下坠之势再无可挡。 但仍令他一时间无暇他顾。 沉重的囚笼,带着章邯一并往下坠去—— 卫庄落在铁笼之上时,他看了一眼另一头的盖聂,读懂了盖聂脸上的意思。 留下章邯的性命。 卫庄冷冷回视。 不必你提醒。 罗网和影密卫的使命还没有达成,他们没有必要给帝国留下一个一致对外的借口。 今日只为救人,不为杀人。 章邯,你的命,还有其他用处。 最后的光线被深井吞没,鲨齿划出恢弘的剑气,与木剑同时出击——同指帝国影密卫最如影随形追捕者。 除却绝对的实力,左右成败的关键往往就在不经意间。 沉重的铁笼入水底,前有暗流席卷,后有章邯死咬不放。正是胶着之际,暗黑的水底忽然涌起漩涡激流,暗流中探出青铜锁臂,直朝庖丁与盗跖躲藏的铁笼而来。 是墨家机关玄武! 盖聂与卫庄对视一眼,心头一定,不在理会章邯的尾随,手下紧紧扣住铁笼,任由铁笼由玄武卷向更加湍流的水底。 水流稍缓,墨家人将双剑与庖丁盗跖迎入玄武之内,众人皆是一身湿答答狼狈不堪。 这次赶来接应的是班老头、高渐离与雪女三人。 卫庄一入舱后,便一言不发独占一角,用一种让人猜不透是在参悟局势、还是吐纳内息的姿势闭目席地而坐。 真是劫后余生,盗跖早就发现自己低估的噬牙狱的牢固程度,一叹气,对着庖丁说:“哎,没有他们两位,我们可能都要烂在这噬牙狱里头了。” 庖丁更是觉得捡回一条命,手舞足蹈:“真是没想到,你们会用玄武在水下接应。真是太神了!” 高渐离看向独坐一角的流沙主人,带着一点感叹说:“是赤练她要求我们,来接应一个人。” 蛇无孔不入,能够窥探人所不知的海底暗流。赤练一心记挂卫庄安危,本是一场赌博,是无计可施时为求心安之举,谁知却成左右战局逆转的一个契机。 卫庄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留,他从来不相信运气,只信奉绝对的实力和准备。 盖聂听见卫庄用低沉而阴郁的声音说:“六剑奴忽然出现绝不是偶然,矛头对准的,就是你我。” 众人看向盖聂。 盖聂的想法和卫庄略有不同:“章邯也许料到必有人来搭救,但不会知道是谁。” 卫庄嗤之以鼻,他这个师哥总是不合时宜的对敌人的良心抱有幻想。值得把六剑奴从小圣贤庄急招而回的人,难得还是墨家那群乌合之众? 盖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和墨家解释道:“这么看来,或许他们很早就获得了消息,想要螳螂捕蝉。” “这是一次诱捕。”盖聂说完,看见卫庄的头偏了一偏,两个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儒家,恐怕早已被盯上。 噬牙狱是帝国最高等级的监牢,有奇门遁甲之术为辅,加上章邯借调了罗网最强的六剑奴,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诱捕计划,章邯的失败是帝国没有预料到的。 或者说,是扶苏没有预料到的。 扶苏在很大程度上感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好像他自从来到桑海之后,除开小圣贤庄之行还算有所收获之外,一直有些施展不开的错觉。 偏偏根据李斯和章邯的说法,小圣贤庄和海月小筑的刺杀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扶苏纵使不愿轻易触碰儒家的底线,但也不得不给帝国一个交代。 另外,还有一件当务之急。 为了追捕盖聂和那个小孩,帝国听从李斯的建议启用流沙。在机关城一战中,流沙仅仅用了一天就将墨家百年基业毁掉,让帝国影响深刻。同样在那一战中,流沙解除到了帝国最核心最隐秘的机密与布置。此时流沙叛变,帝国必须采取措施以免进一步的损耗。 阻断一切流沙探向帝国情报网的触角,对于已经接触的部署,必须全部替换销毁。 流沙的速度和能力不容小觑,剑圣盖聂熟悉帝国内部事务,这两个人联手,实在是不得不防。 当夜,墨家都在庆祝庖丁盗跖的回归。 流沙诸人对这种看似热闹、实际上又毫无意义的行动兴致寥寥,连面都没有露过。 因为这次卫庄临危出手、以及赤练用蛇毒换来生机的缘故,墨家的人对流沙所存芥蒂消失一半,对他们的表现出来的冷漠没有怨言。 庖丁掌厨,墨家人担惊受怕将近月余,很久没这样大快朵颐,特意启封了燕酒让大家尽兴。 席间,盗跖大哭流涕,把酒泼在地上敬他在噬牙狱中刚刚认识就去了黄泉的同乡大哥。 盖聂很沉默,陪着墨家的人多饮了两杯。 酒过三巡,墨家人开始怀念前任巨子在的日子,又跟着念叨不知远在蜃楼的现任巨子是不是一切安好,一时间长吁短叹。 盖聂不习惯这样的场面,道了晚安安静离开。 山崖上,海风吹过来,被酒意熏得有些热意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燕地寒冷,燕酒是出了名的烈。听说端木姑娘的解药有望,盗跖拉着盖聂多喝了几杯,眼下他已有醉意。 海风拂过,盖聂靠着一颗粗大的树,树冠几乎遮挡了所有的星光,下面暗黑一片。他望着远处的桑海方向。 天明身上的阴阳咒印,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发作。城郊那一战,他又中了六魂恐咒。蜃楼是阴阳家的地界,盖聂多少还是记挂在心。 一个带着一点低沉鼻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喝了酒?” 盖聂微微转过头,看见卫庄披着大氅已经站在他身后。刚才他竟然一点觉察都没有,盖聂用手指撑着额头,他的确不擅饮酒。 卫庄慢慢走到盖聂身边,这距离已经能够让他闻到一点风里飘来的微醺酒气。 “被这种算不上胜利的事情冲昏了头脑,你实在不该这样大意。” 也许是带了醉意的迟钝,在盖聂耳朵里听起来,卫庄的声音竟然有点带着规劝的意思。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在噬牙狱的联手御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样下去,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也并不是那么遥远。 “是不该。”盖聂叹了一口气。 卫庄把目光转向漆黑的海面:“章邯承担主要失职之责,责无旁贷。他死了,这件事只会让帝国把矛头朝向我们;他活着,却难逃帝国的惩罚。” 盖聂放下手,微微靠着身后树干:“章邯直属皇帝管辖,即便是惩处,也罪不至死。反倒是让李斯与赵高有了借口向章邯示好。” “哦?”卫庄看着盖聂:“你是说六剑奴的失利” 盖聂点点头:“章邯是皇帝心腹,地位特殊。赵高却与胡亥交好,如果他能够拉拢章邯,那么帝国的公子可能就要换人了。” 盖聂的声音并不大,带着饮酒之后的一点晕眩和放松:“根据庖丁被捕的经历,海月小厨的刺杀与罗网脱不了干系。他们现在一定急于寻找替罪羊。章邯可能已经怀疑,或者说,这次章邯借用六剑奴,正是在试探他们是不是那天海悦小筑把刺客灭口的人。” 卫庄朝盖聂走进一步,像是要听得更清楚一点,他说:“现在扶苏还活着,这说明章邯还在犹豫。” 盖聂:“他没有证据。况且,这件事还牵连到帝国另外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卫庄低声笑起来:“他是帝国的丞相,但却做着蛀空帝国基石的事情。” 盖聂闭上眼:“我听说,李斯曾经自比韩非、张仪。” 卫庄朝他又走近一点:“你在咸阳宫听到的?” 盖聂没有睁开眼,他微微颔首。 卫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当年,那个人曾经对外说,你接受了嬴政的邀请做了他身边的第一剑客,而我留在韩国寻求一个答案所以,我和他,都是一样的人。” 这是卫庄第一次和盖聂提起昔日的旧事。 盖聂睁开眼,满眼都是流练一样皎白的头发,像是在黑夜里流淌的水银一样致命、华丽。 他的眼睛有点无法聚拢,但他的神志还在,所以他肯定的说:“这个人,是韩国的王孙,写下五蠹的那个人。” (本章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同门 卫庄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低沉:“我倒是忘了,你也许在秦国见过这个人,当年不正是丞相李斯怂恿韩非事秦么?或者,你在秦国监牢里见过他?” 盖聂重新闭上眼睛:“那时,我已经大半时间不在咸阳宫里。” 卫庄来了点兴趣:“哦?接受了剑圣的头衔,却不做相应的事情。这可不像你,师哥。” 盖聂低下头,头发垂下的阴影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那时,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朋友的孩子。” “朋友。”卫庄反复咀嚼了这两个字,带着点讽刺:“我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不会朋友。”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盖聂只能沉默。 卫庄再走近一点,他也站在树下的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几乎将自己的影子投影在盖聂身上。 “可惜,他错了。” 盖聂看着他,皱着眉头。 今天晚上卫庄的话实在有点多,多到有些喋喋不休追问的意味。除了和张良再见时回忆过去,卫庄已经很少再提起从前的事。 但这个晚上,他忽然想让盖聂明白一些东西。 同样寡言少语沉默的师兄弟,多年后再度相遇,总有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经历值得被提及。盖聂因为酒意反应比平素迟钝,他留意到卫庄的逼近,却还在想为什么他要提起从前。 卫庄已经离他极近,近得一睁眼就能看见卫庄银灰色眼轮里流转的光华星徽,这是内力日益精进的表示。 “同是师门兄弟,一个背叛了旧国,被秦王赏识许以高位,另一个,只能在苟延残喘的韩国,蛰伏,等待水落石出的一天。” 盖聂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那是一些很久以前的回忆了。他曾经一力向前,不问回头路,从不后悔,从不解释。自从机关城见到卫庄,那些他以为遗忘的东西,都回来了。 卫庄抬起头,望着漆黑的树冠。 海边的树木都无法长大,他们的根无法在岩石里扎根。不过一年,过境的风暴就会把这些树木连根拔起——没有根的树木,就像远离了故土的六国诸人。 夜风吹得哪里沙沙漫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没有料到,同样的开端,完全可能有不同的结局。” 说完这句话,卫庄慢慢低下头,正好能够让盖聂在昏暗的阴影里,也能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 盖聂终于察觉到一点来自于卫庄的意图。 他想要直起身,却被卫庄的鲨齿的钝面抵住肩膀,重新按回树干之上。 鲨齿的剑尖莫入树干之中,盖聂不用抬头,面颊上已经能够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头发拂过。 “小庄——”盖聂不得不开口提醒对方,此地此时,他们已经太近了。 盖聂抬手摸上腰间,却发现因为回到墨家,大战之后一时放松警惕,木剑被他放回木屋,并未携出。 “时至今日,李斯还是秦国的丞相。所以,他最终失败了。” 卫庄的力气很大,他的身体已经靠上来,短暂地将他压制:“同门师兄弟哼,可笑的同门之情。” 卫庄低下头,再近一寸。 “小庄——” 盖聂没能再说出任何话,因为有人用冰凉的唇舌堵住了他的嘴。 晕眩中,盖聂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噬牙狱中他被转魂灭魄纠缠时,隐者偷袭的剑锋袭至耳旁半寸之时,是卫庄破了真刚魍魉的杀阵赶来救他。 那一剑,让他想到了十年前。 面对黑白悬剪的合力一击就在眼前,这是身体的本能。时过境迁,他们两个人已经很难再分对错强弱。 盖聂的手扣在卫庄的手臂上,本意是要制止他,却又有半分犹豫。 卫庄一直睁着眼,盖聂眼中的矛盾纠结不曾落下半分。 他松开了对方的嘴唇,这样能够看清盖聂的所有表情。 盖聂的眼睛被酒意熏得有点茫然,和平素那种迟疑不同。卫庄能够分辨,里面氤氲的,是一种叫不知所措的东西。 盖聂或许还没有完全接受这样的事情,但他和很多年前一样,在逼着自己妥协和退让。卫庄想起昆吾那个晚上,他被蚩尤的力量撕扯着。痛苦间,盖聂就是这样看着他。那个时候,灰色的睫毛下,他目光中满是疑问和毫无防备的关切。 对于盖聂来说,许多事情,都比他自己的得失更重要。 卫庄退开一点距离,扔下剑,单手遮住了盖聂的眼睛。 手心中的睫毛颤了颤,刷过手心的薄茧。卫庄几乎在同时就察觉到了盖聂的僵硬和迟疑,对于一个习武者来说,黑暗的环境,令人警惕而不安。 但是盖聂没有动,他站在那里,连睫毛的颤动都渐渐停止。 他用沉默在回应卫庄的试探。 卫庄忍不住凑过去:“师哥,在噬牙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盖聂的眉毛动了动,像是颤在卫庄的心头。他听见他张开嘴,慢慢说:“救人。” 卫庄嗤笑几声,声音就响起在盖聂的耳边,呼出的气吹动了他灰色的头发:“不,你在缅怀。” 纵与横,十三年携手御敌的过往。 盖聂的睫毛再度刷过卫庄的手心,他在黑暗里睁开了双眼。隔着手背,卫庄又看见了一双沉浸了日落琥珀一样的眼睛。心中栅栏轰然倒塌,猛兽被放出牢笼,卫庄压上去,就这单手遮住对方眼睛的姿势,狠狠地占据他的嘴唇,舌头侵入口中,狂烈地翻弄着。 盖聂一惊,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命门,微微用力—— 卫庄毫不在意被制住弱点的不愉快,盖聂的良心和弱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进攻比往常更狂暴,原本带着酒意的嘴唇更有温度,但几番呼吸交错,冰冷化作滚烫,因为短暂回忆浮出的温暖也彻底被迸发的欲|望撕扯。 这像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强者较量,成年男人的唇与女子不同,没有柔软香甜的触感的,彼此间贴在一起,并不会令人觉得温软舒适。并没有人享受这样过于激烈的碰撞和吮吸,像是噬咬一般的用力。 盖聂浑身绷紧。 没有人妥协,唇齿像是较劲一样不肯放松。两个人都是强者,示弱的机会或许就那么一两次。卫庄更加用力地将他的眼睛捂住,借着这股力道将他按在树干上。 喘息、挣扎、妥协,渐渐沉重的呼吸,强者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退让是不可逆转的自暴自弃,蛮横也是犹疑自问的试探。 三十年,他们的生命中只有剑。 十三年,他们有了各自的轨迹。 渊虹和鲨齿重新聚首的那一天,原本以为终结的宿命却被阴差阳错地改写。 注定不会相交的两条线交缠在一起。 你,是此生唯几认可的人——不,或许比这个更多。 但,多的是什么? 我不懂! 也不需要懂—— 我只是,想要这样做 原本的冷化作热,交织成一种暖的热度。暴戾的噬咬也慢慢缓和了趋势。 黑暗的世界里,每一下触碰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晰。 盖聂的眼前只有安静与浓黑,但他的感官已经充斥了某种气息和漫上心头的回忆。同心同频的震动从身体传到指尖。 他的手,松开了。 卫庄想,盖聂终究还是选择了退让。 这个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够让盖聂一再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冷硬的唇角逐渐松和下来,作为奖励,卫庄放松了噬咬力度,放任自己侵染上对方嘴里微醺的气息,纠住对方退避的舌尖,用与方才完全不同的热情地厮磨,带出缠绻的意味。 盖聂的呼吸不再平稳,他不知所措,但没有转开头。 卫庄用自己的方式去试探他的底线,他仿佛无师自通地学会的唇舌交缠的乐趣。 在这之前,他并不知道,原来世上竟还有可以这样完完全全,既需索取求又是抚慰的亲密。与在剑术上的突破同样令人欲罢不能。 他退开了一点,松开盖聂的嘴唇,却沿着男人刀削般的唇线一点一点轻柔地亲吻,然后加深。最后在重重吮吸过他的下唇之后,慢慢松开了盖聂。 额头相抵,气息仍交错。 盖聂喘得厉害,他在努力平复着。 卫庄低声说:“庖丁在噬牙狱听到的话,你信么?” 盖聂略微回神:“章邯负责影密卫,这样粗浅的疏漏不是他的作风。” 卫庄扯扯嘴角:“在这一点上,看来你想的和我一样。” 盖聂:“聪明人从来不会在失败之后才想下一步。章邯早就在留下伏笔。” 盖聂眉间微微皱着:“三六东郡,是个陷阱。” 他没在开口,他透过卫庄的肩膀看见天际。刚刚还星辰密布的天际已经被黑暗蒙上一层雾气。但是那种长久以来,那种孤独独行的大道好像从今夜开始,有了变化。 他们,都有了足以交付后背的同路人。 或许梦想背道而驰,或许信念既然不同,或许看不到道路的尽头,但,交汇的那一瞬间,就有希望。 今夜,或有暴风雨 暴雨过后,必然是个好天气。 (补完滚走,感觉会被拍死在树干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且同行 隔日,暴雨初晴,海边栈道平台之上,墨家流沙齐聚一堂再度齐集碰头,连同道家逍遥子,还有刚刚找到据点的范增一行人。 对于庖丁在噬牙狱中听到的兵出东郡一事,众人莫衷一是。眼下线索全无,下一步该去何方,大家毫无头绪。 卫庄一贯直接,他不像盖聂多少顾虑别人的想法:“明知是圈套却要一意孤行,这就是墨家的行事作风?” 高渐离和雪女对视一眼,皱眉:“你的意思是,这是给庖丁设置的圈套?” 大铁锤哼道:“你想说章邯从一开始就打算放庖丁和小趾回来?根本用不到你出手?” 赤练换了一只手撑着腰,声音带着妩媚和叹息对白凤说:“你看看,有些人,就是听不得实话。” 范增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岔开话题:“我在来路上听说,神农令重出江湖。现在农家六堂都接到消息,往东郡而去。”他看向盖聂:“胜七也在其列。” 卫庄皱起眉,他与盖聂对视一眼,两个人眼里都有点相似的东西。盖聂的眼神或许可以解释为看到有人钻别人圈套的无奈,那么卫庄的就是毫不掩饰的鄙视。 张良上前一步:“荧惑之石,也在东郡。章邯调兵,莫非和那从天而降的荧惑之石有关。” 范增叹道:“自周兴国,八百年来,神农令只由历任侠魁发出,现任侠魁三年前意外身亡之后一直悬空。如今却忽然现世,加上农家六堂和荧惑之石,唉东郡之地,必有血光。” 墨家众人对视几眼,眼中都有忧虑。 张良沉吟:“若非惊天之物,神农令不会重现江湖。不知这次悬赏的,究竟是何有趣之物,子房也很想知道。” 范增道:“地泽万物,神农不死。农商九流,龙蛇混杂,是诸子百家中人数最多的一派。事有蹊跷,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吩咐龙且将军先行一步去东郡查探荧惑一事,想必此时已有些许收获。” 盖聂沉吟道:“上一任侠魁与墨家关系匪浅,有人希望我们也出现在东郡。” 卫庄懒洋洋的评论盖聂的打算:“这件事情原本与墨家无关。设局的人,要么清楚墨家的作风,要么熟悉你的行事——都是一样愚蠢。” 盖聂转头看着卫庄,只说了两个字:“小庄。” 时值正午,昨夜暴风雨洗过的天幕下,阳光照在每个人身上。盖聂的瞳仁显得比平日更透明,带着一点温暖的琥珀的色,荡漾着桑海的波光潋滟。 如果不是太了解盖聂的为人,他几乎都要以为有人在对他施展美人计——流沙主人的表情不大愉快,却难得没有在做讽刺。 高渐离看向盖聂:“此事墨家责无旁贷,我与你一道。” 逍遥子也上前一步:“还有我。” 大铁锤:“自然还有我,嘿!” 盖聂:“多谢。此次当有两步需同时并行,一为农家,二为荧惑与秦军,我们最好兵分两路。”他对着二人一拱手:“劳烦二位先去东郡探查亲兵增防一事。” 高渐离看向盖聂:“你呢?” 张良道:“诸子百家,以农家人数最多。农家震荡绝非好事,劳烦盖先生走一趟农家打听神农令一事。” 盖聂正要应下,就听卫庄冷笑:“可笑。” 张良转头看向卫庄:“看来卫庄兄对子房的安排并不赞同?” 卫庄转过头懒得看他:“明知有诈还一意孤行,是愚蠢的行为。” 回答他的是盖聂:“毫无破绽让敌人警惕,必然还会想出其他诡计。” 卫庄脸上露出鄙视:“你想说示弱可以欺敌?” 盖聂:“小庄,这是机会。” 卫庄转过头看向海面:“师哥,这是逞强。” 盖聂看着卫庄,一本正经道:“难得你如此关心。既如此,你我便一同前去。” 卫庄嗤笑:“你觉得我是在关心?” 盗跖单手摸着下巴,和庖丁挤挤眼睛,目光在剑圣和流沙主人之间来回穿梭。 张良用宽大的袍袖掩住嘴角低头笑起来。 逍遥子看看盖聂又看看卫庄,捋一捋胡须:“这样当然更好,鬼谷纵横联手,想必此行胜算更大。” 墨家一众皆表赞同。 剑圣面露欣慰之色,好像看到有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流沙诸人一阵沉默。 卫庄给大家一个沉默的背影。 这是答应了? 赤练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好像看到背向而驰的两把剑找到了同一个焦点。纵使彼此鲜血淋漓,他们的眼睛依然望着对方。 往东郡走的道路,失去往日景象,战争的创伤满目疮痍。枯藤古树黄昏下,白骨走兽时隐时现。即便看惯生死,看透天地法则,参悟出命数的走向,凌驾众生的剑客也会感叹宿命的恶意。 这,是大秦帝国给天下百姓带来的沉重灾难。 “嬴政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帝国因他而存在,他,将是一个从前没有出现过,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的人。” “你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 “这,不是我对他的评价,将是后世史书对他的评价,小庄。” “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卷轴,后人看到的,有几句真相?即便是你我身处的这个时代,也有不同的故事流传。” “嬴政和他的帝国,会失败。” “为什么?” “他只是一个人,却做超越了人的事情。江山社稷,兴亡只因一个人。这个帝国的存在,也只是因为他一个人。这不是他的错,是这个时代的宿命。” “所以,如果他死去的话” “他会死去,他只是一个人,没有人能够不死。” “这,就是你离开他的原因?” “我离开,只是因为我自己的使命,对一个朋友的承诺。” “对你而言,这个东西一直更值钱。” “的确如此。” 卫庄拉住缰绳,与盖聂并肩:“我们衡量价值的方式从来就不同,不过在嬴政这件事上,我跟你保持同样的看法。” 两人一起望着前方灰土漫天、的方向,那里是被焚毁的边陲城镇,残垣断壁、昔日宫舍化为焦土千里。为了避免六国残余的谋划,人们被迫千里迁徙,一路都是承受不住死去的老弱遗骸。 “权利是一种,嬴政为自己创造了很多掘墓人” 帝国春日大典时发生谋逆行刺,扶苏公子卷入其中,楚氏一脉的血统成了他无法逃避的罪过。 公子胡亥笑着掐死一只振翅挣扎的蝴蝶:“流刑,只是第一步;第二步,神农令么;接下来,还有第三步嘻嘻嘻。” 山水间,湖泽边,农舍居,垂钓闲。 谁能想到农家六堂势力最大的神农堂堂主,居然还能这等悠闲地在山清水秀的临湖小筑见老朋友和老主顾。 农家的地界,卫庄明显如鱼得水。流沙表面上是韩国灭国流亡在外的暗杀组织,拿人钱财。流沙需要情报,农家人多,最不缺的就是市井之中的情报,他们做过几笔交易,算老熟人。 农家神农堂,堂主朱家身材五短,生就一张变幻莫测的脸孔,江湖上号称“三心二意”、“千人千面”,一身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的功力,消息最为灵通。他看见卫庄和盖聂,扬起手中的鱼竿:“来得正好,这鱼儿上钩啦,哈哈哈哈。” 盖聂习惯性的礼貌:“愿者上钩鱼太公,久闻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朱家笑得一张脸抖起来:“在纵横面前,我这点儿名气屁都不算,啊哈哈哈。” 卫庄一贯单刀直入:“朱老板,好久不见,有什么好招待?” 朱家哈哈大笑:“承蒙关照生意,流沙主人来到,当然要好好招待。典庆,快将这些鲜鱼拿去收拾了招待贵客。” 大部分时间,卫庄喜欢和这样聪明懂事务的人合作;但明显浪费时间的情况除外。 三人坐在湖边,人手一只细长青竹鱼竿,细细的鱼线垂在水里。也不知是人在钓鱼,还是鱼在逗钓鱼的人。 卫庄耐心不多,多年的暗杀生活让他习惯在黑暗里运筹帷幄,这样闲散毫无目的的举动让他焦虑。 朱家看出来了,嘿嘿笑起来:“钓鱼这种事儿,想必两位不常做,感觉如何啊?” 卫庄很中肯地说:“无趣。” 在卫庄任性的时候,盖聂就会让自己显得略通人情世故,免得树敌太多:“偷得浮生半日闲,朱堂主好兴致。” 卫庄讨厌盖聂的虚伪:“朱老板,刚刚的问题可以回答了吗?” 朱家嘿嘿嘿笑了几声:“老友相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后他忽然换做了愁苦的表情:“我神农堂历来由典庆负责防务,从来没有出过错。但就是这样,有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神农令放在我神农堂的正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剑鞘 纵横对视一眼,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一定有着无孔不入的能力,熟悉农家个堂的防务地形。 朱家继续说:“我那兄弟也说过,到底是何人发出神农历,我第一个想知道答案哇。” 卫庄邪邪一笑:“难到不是那生死不明的侠魁么。” 朱家惆怅得不行,他对想流沙主人还有心情讲冷笑话的举动做一个评价,但眼下他更愁的是神农令的内容:“啊呀我说老友,你如果看过神农令上的内容,就不会说这句话了。”说完这句话,他好像把一个困扰他多时的包袱找到人分担了犹豫,忽然高兴起来,掏出一块玄木令牌,呵呵呵笑道:“我早知二位到此是为了查明神农令的内容,拿去看吧,不要客气。” 二人离去之后,朱家站在木楼之前看着竹篓里的鱼垂死挣扎着,相互碾压,摇了摇头。他看见刘季送了纵横回来,正吊儿郎当靠着门边抛着骰子,便叹道:“你看着湖里的鱼,看似自由自在,但一旦有人真撒了饵料下去,不等渔夫去捉,他们就能自己斗起来。” 刘季一把握住骰子:“浑水了,才能摸鱼,不是么?就看真正的渔夫是谁了。” 朱家唉声叹气:“老弟,你真是乐观。希望如你所愿吧,如果真有人能让农家免于内斗灭派,或许就是刚才那两个人也说不一定。” 刘季想了想,收起吊儿郎当的嘴脸:“刚刚两个人,有这么大能耐?” 朱家:“你不知道,自古鬼谷纵横之术出事,总能搅得天下大乱,征战不断。” 刘季:“哦?这样的门派,难得就不该彻底消灭?” 朱家没当回事,哈哈哈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纵横之术并非兴兵伐战,而在强国变法,合纵连横。每一代鬼谷弟子,一个救弱国而弱强国,另一个就会选一国辅佐而使之称霸天下。你说,国君对纵横到底是喜欢还是痛恨?” 刘季看着手里握着的骰子:“他们,是把天下当作棋盘,用自己的信念做棋子,以国家做赌注,博弈古今。” 朱家叹道:“所以说,历代鬼谷弟子,都是世间强者,纵横出世必是天下不宁,鬼谷归隐才使百姓安居。” 刘季的目光中有闪烁的光,亮得很,他攥紧骨质的骰子:“只有无能的君王,才会把国家的兴盛寄托在一个说客身上。能左右天下棋局的人,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上。” 朱家看着他,背着手说:“不过,多年不见,流沙主人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刘季:“哦?什么不同?” 朱家看着盖聂刚刚钓鱼留下的鱼篓:“照理说,流沙主人接任鬼谷之后,对他的师兄应该痛下杀手,这是鬼谷的门规。” 刘季明白了一点儿,惊讶道:“有这样的门规,怪不得你说他们本应该是你死我活的结局,为何我刚刚看到,他们同进同退,感情好得很啊?” 朱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问了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事:“你也曾经见过流沙主人,在你的记忆力,卫庄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季回忆道:“暴躁、冷酷、多疑、心机深沉、唯恐天下不乱,他目的明确,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世人的命运在他眼里如同蝼蚁一样。卫庄这个人,称得上是一个枭雄。” 李季抛出骰子:“这种人的眼睛透露着一个意思:世人的命运在他眼里如同蝼蚁一样。” 朱家呵呵呵笑起来:“你看人一贯很准。没有错,以前的确如此。 “哦?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朱家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是有些变化,没想到他会为了农家的事情找上来,似乎是为了找寻背后的幕后。” 刘季默默唇角的八字胡:“抛开墨家,这,也算是在帮农家的忙了吧?” 朱家望着平静的湖面,叹息道:“鲨齿剑,像是终于有了剑鞘” 离开神农堂的路上,卫庄皱着眉说:“看来,这次神农令上的命令的确是一次针对农家的阴谋。” 盖聂:“发出神农令的人,知道荧惑之石的细节,一定上通帝国朝政,又知道农家内部事务,下涉江湖之野。” 卫庄和他并驾齐驱:“是一个组织,我们的老朋友了。” 盖聂:“先是墨家,之后是儒家、农家,这是针对诸子百家的一次阴谋和围剿。” 卫庄:“嬴政想做什么?” 盖聂沉默了一下:“这很可能并非嬴政的本意。” 卫庄勒住马看他:“你对他,倒是很有自信?” 盖聂没在开口,他与卫庄对望一眼之后一同看向来路,马蹄之声由远及近。是一个陌生脸孔的农家子弟高喊:“两位贵宾请留步!” 追上他二人之后,向二人拱手行礼:“两位贵宾,我是列山堂弟子,堂主请两位贵宾到山中一叙。” 盖聂看向卫庄:“列山堂田猛?” 他们都嗅到了陷阱和阴谋的味道,卫庄无视来人,对着盖聂说:“刚见过神农堂,现在他的死对头列山堂又找上门来,事情越来越有趣。” 盖聂说:“我们本来就是为了探查神农令一事。” 卫庄想,盖聂的作风十几年都没变过,只有他好奇的事情,没有他害怕的陷阱。这一点,倒是正好和他一样。 来人有些着急,好像被什么追赶着:“两位,堂主该等急了,请二位随我来。” 秀湖山列山堂,屋门紧闭,安静得不似有活人在里一般。 屋里没有呼吸之声,纵横二人对视一眼,一同迈步推门而入。室内一片倒地的尸体,血没有溅开,所以他们之前并没有闻见血腥味。 “此等杀人手法不同寻常,手持的也必定不是平凡刀剑,你我需要当心。”盖聂检视过死去农家弟子的伤口之后,站起来。 卫庄望着半闭的屋门:“看尸体倒伏的方向,杀人者所在的方位是” 二人用剑抵开屋门,屋里有一个背向他们站立的人,或者说是尸体。因为整个屋子除了他们自己,已经没有呼吸之声。 两人都谨慎地不去触碰尸体,卫庄用鲨齿把人转过来——的确是田猛,死不瞑目。 与朱家争夺侠魁最有力的强劲对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一场阴谋的序幕中,成了阴谋的一部分。 卫庄有点感叹:“现在,人已经死了。人刚死,心脏的血脉还没停止”话音刚落,他忽然睁大眼睛:“嗯!不对!” 言未出口,便见田猛的尸体腹腔之内爆射出千根万根金芒针雨!化作一片暴雨般朝两人疾射而来,避无可避,那针尖上闪现的诡异蓝色表示这针上必然涂了剧毒! 两人急退闪避。卫庄站得离田猛更近,已经来不及拔出鲨齿格挡,他用手中带鞘的剑挡开一轮金针,怎奈相隔太近,金针太密。 盖聂退得快一步,卫庄出声提醒了他,后退的时候挡住了半个身子。 第一波针雨先行,盖聂察觉卫庄的动作轻微一滞,当即拧腰转身,将木剑舞动得几近密不透风,整个人逼着卫庄退出暴雨金针的范围。无需言语,二人极度默契一左一右踢上木门,将所有金针挡在木门之内的门板上。 密密麻麻的簌簌之声如蜂针一样,不用再看,门后必然是密密麻麻一片暗器。 盖聂起身,察觉卫庄身形微滞,回头看见卫庄垂着头,右手手臂之上插着一根细如毛发的金针。他正在运气,但手已经有些僵硬不听使唤。 盖聂蹲下身,点上卫庄心包经、三焦经穴位:“针有毒,毒甚剧,你的右臂暂不可再运功发劲。” 卫庄神情难得抑郁,没想到会着了这种道,是以语气也不大好:“这种小事,我自己就可以。”说完故意手臂肌肉一鼓,将针逼出身体,反射入木梁之上。 盖聂站起来:“我们最好现在就离开。” 卫庄跟着起身,语气有点像刚刚在机关城见到盖聂的时候:“你怕了?” 盖聂握紧剑:“既然我们会来这里,就不会怕。不过,现在走也晚了。” 话音刚落,正面木墙轰然震塌,烟尘过后,是数以十计的农家子弟,手持剑戟,口中大喊:“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卫庄的脸上流露出无趣的神情,如果不是右臂麻痹了,他都有点像借这次机会把事情再闹大点,浑水摸鱼。 盖聂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上前一步,目光在冲上来的农家子弟脸上扫过,觉得没必要解释什么。 这个天下,值得他开口的人,并不多。 盖聂举起了手中的木剑。 转眼间风云突变,即便早知是阴谋,也对对方出击的速度有所低估。 这已经是针对整个诸子百家和江湖的阴谋,对方希望农家和自己先斗起来,将自己消耗殆尽。 盖聂与卫庄并肩站在秀湖山顶,农家列山堂的人四面赶来,没有人想到他们会继续留住列山堂的地盘上,这里反倒很安全,又可以关注事态的发展。 白日还晴空万里的天气阴云密布,雷声由远及近,闷声滚滚,像是一只巨大的石碾在苍宇中碾过。 卫庄看着天空:“今夜的风雨,看来不小。” 盖聂比较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你受了伤,不适合运功驱雨。我们需要暂且找个地方避雨。” (迟来的补完,鬼知道到昨天为止我都经历了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心迹 为了避免麻烦,山洞里,二人暂时没有生火。 一只蚂蚁可以随便碾死,但驱赶不尽的蚂蚁只会惹人厌烦,他们都没有兴趣顺着背后推手的设计充当棋子。 卫庄看着洞外的瓢泼大雨:“田猛一死,首当其冲被怀疑的必然是朱家。六堂本就因为侠魁之令而暗中角力,现在更是公开死斗。” 盖聂放下剑:“你中的毒,如何?” 卫庄回过头:“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啊,师哥。” 盖聂已经靠近卫庄,把手搭在卫庄的肩上:“只要农家之中还有聪明人,就不难推测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卫庄没有拒绝盖聂,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盖聂解开他的大氅,又解开他的肩袖,最后一点一点将他手臂的袖子挽起。 “师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农家太蠢,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盖聂低头看着卫庄手臂上的乌黑痕迹,估算毒性扩展的范围和剧烈程度,一面说:“小庄,我并非这个意思。农家里,应该至少有一个看清局势的人。” 卫庄目光落在盖聂灰色的鬓发上,目光带出一点回忆:“正常的思维,难得不是抢夺侠魁之位,再号令整个农家铲除异己?” 盖聂的语气里带了点无奈和担忧:“此毒来得凶险,若非你闪避及时,只漏过一根,兼之早年曾经中过不下十数种不同,寻常对你毫无作用此刻,你已经毒发。” 卫庄没有怜悯弱者的心态,对自己也同样充满的嘲讽:“若真及时,这只手此刻不该无法运功。” 盖聂道:“你当时离田猛最近。” 卫庄横了他一眼:“还不需要你来帮我找借口。” 盖聂:“此毒需要导出,否则会侵蚀周围经脉。以你的功力,虽可恢复,但毕竟会在一段时间不能全力运功。” 伤在卫庄持剑的右手,这对于一个剑客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小事。 天色暗起来,卫庄的面孔在洞穴的阴影下也开始不清晰,他的眼珠看起来格外透亮,像是凝固的湖水。 盖聂抬起头来,才发现两个人隔得有点近,近到他能看见对方的瞳仁在熠熠发光。 看出盖聂的局促,卫庄转开头,看着昏暗下来的天光:“你要去腐肉放毒?我倒是可以把鲨齿借给你用。” 盖聂实事求是:“小庄,这里靠近心包经的血脉之源,即便鲨齿再锋利,一剑下去,你这只手也有三五日不能运功。” 卫庄:“罗嗦。” 盖聂:“这个方法不见得奏效,但可以一试。” 卫庄:“你想怎么试?” 盖聂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在放在嘴中咬碎,低头将嘴覆在卫庄的臂上毒针留下的黑紫之处。 卫庄: 光线越发昏暗了,他的手臂本该麻痹无感,但盖聂碰触的地方却让他有一种灼烧的热感。这或许是在腐蚀他的感官,但他现在只看到盖聂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起伏的动静。 这样主动的接近,上一次是多少年前的事,卫庄已经不记得了。 他强迫自己忘记很多事情,很多曾经可以称为朋友的人。他们都死了,不忘记又能如何?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上天选择的强者。 盖聂抬起头,嘴角有黑色的血迹,他把头转到另外一边吐掉毒血。回过头来继续观察卫庄的伤口,然后再一次将头埋下去。 卫庄觉得这一次的热度,沿着手臂漫延到他的半个身体。好像有什么情绪想要爆发出来,却又必须压抑着。失控的事情,一次就已经够了。 暴雨一直没有减弱,雨水顺着狂风吹进来,侵湿了卫庄大氅的一角。 他觉得自己的手臂,好像有了一点知觉。盖聂再度抬头的时候,他看见盖聂的嘴唇开始有了乌黑的颜色。 这本就是双刃剑,取毒放血的同时难免令吸毒者接触毒血,对于毒性不明的伤势,愿意这样做的人不多。 卫庄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中肯地评价一下盖聂的行为:“实在是愚蠢。” 盖聂吐掉嘴里的污血:“以你的内力,能克制毒性至此,不过一日便可自行恢复。小庄,这是牺牲最少的办法。” 卫庄:“若是此法无用?” 盖聂:“那时再剔骨去腐也不迟。”他说得极为认真,像极了早年的样子。 那时卫庄喜欢刁难盖聂,方法层出不穷,盖聂年纪不大,就是这样一板一眼对付他所有问题。 卫庄用没受伤的手一把拉过盖聂的前襟,把他拽向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多谢你的称赞。” 盖聂没有防备卫庄,往前的时候顾及对方的伤,只能勉强稳住身体,他意识到了卫庄的意图:“小庄,我嘴里有残毒” 卫庄已经吻了上去。 他咬住盖聂的下唇研磨牙齿,趁着他大意和犹豫的时候将舌头伸进去,用力纠缠和吮吸。 盖聂眉头隆起,胶合难分的唇舌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盖聂怕自己嘴里余毒残留,想要打断,才一动,就察觉卫庄拽住他前襟的手在用力,几乎将他的衣服扯得破了。 暴雨狂风的声音掩盖了暧昧难辨的吞咽声,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两人的神情。 看不见、听不见,单凭唇舌去感受,去认同。 心渐渐跳得一样快,一样齐,同音又同调。 卫庄松开盖聂,看着盖聂低头咳嗽,很显然,刚刚的事情他还是不大习惯。 最亲密的事情两个人也做过了,但有些最基本的他们的经验都少得可怜,还在相互试探的摸索。 盖聂还是升起了火堆,驱除山里寒意。 卫庄的气息渐渐平稳,即便农家发现他们也无所畏惧。 卫庄看见盖聂慢慢转动着猎物在火上翻烤,就想起了昆吾的那个晚上。 “我回来的时候,你已不在。”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从跳动的火焰上移开,看向盖聂。 盖聂回望过去,在短暂的茫然过后,眼中微微波动,似乎有了了悟。 然后,他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卫庄嘴角勾起来:“有趣,你急着赶回去给那个女人送解药?” 盖聂翻弄着炙烤的食物:“儒门荀况先生说碧血玉叶花与雪蒿生狼毒是唯一可以治疗端木姑娘的圣药,总要一试。” 卫庄并不认为这是盖聂在抱怨机关城时他们对那个女人下手的事情,他更像在笨拙地解释自己离开的动机。 作为敌人,他们太了解对手。 卫庄发觉,盖聂已经放下了那种十年来从未拉近的距离。他们在桑海遇见之后,昆吾相对而坐时似敌似友的情况有了变化——至少那个时候,盖聂绝不会主动离他如此接近。 分食了野味之后,盖聂提醒卫庄:“小庄,蛇药是赤练姑娘所赠。此番逢凶化吉,还要多亏她。” 卫庄嗤之以鼻:“能躲过是运气好,我没那个习惯归功于人。” 盖聂提醒他:“还有端木姑娘的伤势,也是她施以援手。” 卫庄知道盖聂这个人的毛病,即便有所顾虑也会选择亏待自己,把事情闷在心里。他没有打断盖聂,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盖聂终于说:“噬牙狱海底施救一事,还要多亏赤练姑娘参悟先机,用药交换使墨家出动玄武。” “师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盖聂第一次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他小心斟酌道:“看得出赤练姑娘对你情之所至。” 盖聂不善于谈论此事,说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 卫庄抬起头,望着山洞顶部突出的石柱:“你是不是忘了,刚入鬼谷时,师傅就说过,你我此生注定孤克,无妻无后。” 盖聂再度沉默了。 他当然记得。 所以在端木蓉的木屋外,无论雪女如何讥讽激将,他也没有再进一步。 卫庄气息阴沉,他的面色已经让人看不清:“我杀了她的父亲,烧毁了她的宫殿,她却跟着我。这是这个世道的悲哀我们这样的人,不配谈将来。” 盖聂没再说话。 卫庄的意思他懂,同样是亏欠,他们连偿还的资格也少得可怜。在镜湖医庄的救命恩情,他不仅没能报答,反倒连累了整个墨家。 这就是命运,从选择拿起剑做强者的那一天起,他们心中就应该只有剑,只有天下。 夜深了,盖聂把火堆移动位子,用枯枝盖住火源以求不灭。原来生火的地方就空出来,这里的泥地被烘烤得干燥滚烫,只要在上面铺上干净的树枝树叶,就足够舒适。 盖聂走出洞穴,砍倒最近的一颗大树,让倒下的巨大树冠遮挡住洞穴的入口,隐蔽行踪。 卫庄看着盖聂在洞口布置好简单的机关,然后示意他可以过来休息。 从桑海离开往东郡的这一路上,他似乎也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盖聂花了很多的时间打理两个人的出行;而他,在安然接受对方付出的同时,也同样算得上顺从对方的安排。 这个时候,还真像是一对师兄弟。 卫庄起身走过去过去,解开宽大的大氅扔在松软树叶铺就的床褥上,然后躺上去,只占据了其中一半的位置,然后他斜着眼睛看向盖聂。 对于这种带着几分威胁和试探的邀请,盖聂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认为这是师弟对自己的体谅。 的确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农家的局势不是一日两日可破,他不介意自己风餐露宿,但没来由得认定师弟不值得为此遭罪。 (补完,大家觉得盖棉被纯聊天、清水、拉灯、上肉喜欢哪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予汝同声 盖聂走到山洞口,挥动剑气劈断一颗大树。树干倒下遮挡的山洞的入口,夜黑风高,如无人细看,必定不会有人发觉这里藏着两个人。 卫庄半躺着看盖聂认真在洞口布置机关,这些对于盖聂而言如同每日修习剑术一样自然而然,卫庄也安然受之。 盖聂布下机关,只要人畜接近洞口拨动遮蔽的树枝就会触发,掉落的碎石足以给里面的人反应的时间。做完这一切,盖聂回到卫庄身边并排躺下,有了厚重大氅的阻隔,热烘烘的燥热被阻隔在下面,这样的休息条件对盖聂而言已经相当难得。 像是某种默许,一个强者允许了另一个可以称之为对手的强者侵入自己的领地。两个人都想到了一些事情,不管愿意不愿意。 场合和时机都不妥当,但情有所动,意有所思。温暖干燥的氛围弥漫开来,两个人靠得很近,没有人愿意做出逃避或者退让的弱者行为。 明火已经熄灭,卫庄转头看向盖聂,黑暗中盖聂背对着他,呼吸绵长平静,应该已经闭上眼睛。 卫庄笑起来,这样反而很可疑。他不认为在这样的环境下,盖聂会让一个受伤在恢复中的人警惕四周环境,而自己一个人先休息。 师哥,你看起来实在是有点逃避啊。 这样的认知让卫庄愉悦,先前没继续下去的事情又袭上心头。他想起上一次还是刚刚到桑海墨家的那个晚上,那一回盖聂好像好几天才恢复如常。 卫庄自认为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尊重自己的决定和想法。虽然场合和时机都不合适,但情有所动,意有所思。 温暖干燥的氛围弥漫开来,两个人挨得很近,没有人愿意做出明显逃避或者退让的弱者行为。 他的手臂已经逐渐恢复知觉,甚至能够感受到一点疼痛的感觉。然而,比起这些,有个地方更加难受—— 卫庄想,盖聂多半不会感同身受主动起来,于是他靠过去。 带着压迫的气息太过接近,盖聂眼睛睁开,他的目光在接触到几乎笼罩住他脸颊的卫庄的头发时候波动了一下:“小庄” 卫庄伸手制住盖聂起身的打算:“师哥,别动。” 盖聂吮毒疗伤多少受了影响,这种毒不会对他造成很大的困扰,前提是他得好好休息一晚。 然而卫庄嘴里说的和身体力行的,确实相反的事情。 盖聂感觉到卫庄已经翻身而起,用半个身体压在他身上,右脚的膝盖在他的一双膝盖处试探磨蹭。 考虑到眼下的情形,他有些无奈。 “小庄你受了伤,不可动用内力。” “师哥,这种事情用不着内力。” “” “只要你配合一点。” “” 这是噬牙狱之后卫庄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盖聂想了很多劝服的话。但在沉默的最后,他选择在黑暗中,用自己没有受制的一只手臂沉默地回抱了卫庄的肩背。 卫庄的瞳仁显出幽暗的深色,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渴望,他用膝盖顶开对方已经放松力道的膝盖中间。 盖聂闭上眼,忽略卫庄眼中明显的侵略意味。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对过程也就不那么纠结。 热度升腾起来,说不清来自身上的人,还是来自于身下枯草地下燃烧过的石土的温度。再湿冷的土地,只要燃烧的火焰足够强劲,也能被逼着用热力回应。 再度亲近,仍然让他觉得疼痛。 盖聂仰起头,急促得喘息着。无论怎么说服自己,他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接受和适应这样的事情。 卫庄知道,盖聂已经认同了他,但他的身体还在抗拒着弱者的地位。 而盖聂唯一能做的,是忍耐、是压制自己的本能。 卫庄发出长而绵的沉重呼吸,声音是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的,是一种近似于心底震动的声音。 盖聂抬起手,扣住卫庄没有受伤的一侧肩膀,紧紧扣着,把自己的感受传递过去。 卫庄明了对方的意思,这一刻,他的确很在意对方的某些情绪,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他停下来,低下头正好凑到盖聂仰起头颅而露出的那一段颈项上,他的目光波动了——在数月之前,他曾经还想过用剑在这里划开一道口子,看着对方的鲜血从这里流出。 而现在,他会先在想对盖聂这么做的人脖子上开个口子。 卫庄受伤的手还有些麻木,他撑起另一只手,低下头,用唇齿在对方没有防备的脆弱颈项反复流连。 失去对现状掌控的感觉令人生出本能的不安,盖聂睁开眼睛,入目都是苍白颜色锦缎一样的头发。 “”轻微的刺痛让他呼吸急促,颈侧最重要的穴位在别人的掌控之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最不愿回忆的那一天。 他的眼里涌起淡淡的杀气,被压制的本能开始突破禁锢的力道。 盖聂抬起手,扣在卫庄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上。 这样进的距离当然在第一时间就让卫庄察觉到,然而卫庄却一下子吻住了他颈侧的一块软肉,并且加大了吮吸噬咬的力度。 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对方浑身紧绷的力道。 他抬起头,嘴唇慢慢顺着对方下颌的走势来到盖聂的耳根,低声细语:“师哥,你别怕我。” 盖聂呼出一口气,平复这那种窒息的感觉。 黑暗中的角力,鼻息交错的亲近,一个不愿意退让,一个默默纵容了对方。 卫庄赢了。 回应他的,是对方努力平复的鼻息,还有收回力度的手指。 卫庄撑开一点距离,他想去看那人流淌松珀一样的瞳孔,却撞见他一头将落未落的细密汗珠。 素来只顾自己心意的流沙主人,对眼前的情境难得生出半点难言反省。 卫庄想要尝试安抚对方,却更多地感受到对方绷紧到极致的双腿像是被绷到极致的弓弦,再一用力,或许就会断掉。 还是有些太勉强,卫庄退开身体。 盖聂一直隆起的眉头终于松开,他睁开眼睛,连眼睫上都挂着水汽,在黑暗中轻声问:“小庄?” 卫庄没有回答,他用手扣住盖聂的肩膀,让他翻身侧趴在下面。 盖聂刚刚说了一句“你——”,就察觉有滚烫坚硬的东西在身后贴上来,来回磨蹭。 像是试探、像是询问、像是压迫,或者这都不够准确。 但,不用再直接面对那种噬人的眼神,让盖聂得到短暂的逃避。 他呼出一口气,不在像是一张绷紧的弓。 下一刻,他又睁大了眼睛。 盖聂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了,卫庄之前从来不曾做过这样的事。陌生的行为让他不知所措,他的手立即扣住他的手腕,表示出主人并不适应这样的接触。 卫庄不在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听见了盖聂失控的喘息,和在桑海那个晚上一样。 手指中染上粘滑的液体,让卫庄莫名愉悦起来。 让盖聂在他手中体会到乐趣的念头暂时压倒了一切本能。他以为自己并没有什么耐心。然而事实让他惊讶,这个念头居然可以在这一刻凌驾在他自己的迫切需求之上。 当他的手指带着粘腻液体再度侵入对方身体的时候,这一次,对方的身体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 卫庄察觉到盖聂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暂时顺从了,带着自暴自弃的意思,任他为所欲为。 这样的认知让卫庄激动起来。 他探过头,让长而热的浊气喷撒在盖聂的后颈。 盖聂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虚弱地望着黑暗的尽头。 卫庄再度体会到了那种夹裹着疼痛的极度快意——不再是单方面的占有与压制,而是带着纵容与忍让的快乐。 没有手段没有技巧,全凭本能行事。 盖聂的手指区着又伸开,像是想隔空握住一把剑,不管是木剑还是渊虹。 狠狠地侵入、放肆地发泄、反复地碾压。 “” 那一刻,盖聂喉咙里发出短促而惊厥的声音,他忽然像是被雨水击落滩涂的鸥鸟一样挣动起来,细长而优美的胛骨隆起一个弧度,似乎想要挣脱束缚重新飞向天际。 这是卫庄第一次听见盖聂在中发出失控的声音。 有一种触及到灵魂的狂喜爆发开来,他的耳朵里面只听见一个声音:就这样,让他就这样死在自己身下! 他的眼神沾染了狠戾的颜色,他更加用力地压制住对方所有的挣扎,低头一口将嘴唇印在盖聂的脸颊一侧,寻找对方的嘴唇,却又故意留给他呻|吟的机会。 他感觉到盖聂的身体在他身下颤抖、在他身下臣服、在他身下变热、在他身下交付所有。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住对方身前的东西,下一刻,他感到盖聂剧烈挣扎跳动着,再次濡湿了自己的手心。 白色的天光在眼前乍现,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征服天下的巅峰。 眼前是无边茫茫的沧海与山峰,他们并肩而立,只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戏与局 风雨如故,天光渐亮,洞里从漆黑一片中隐隐透出轮廓来,木炭烧尽的暖意不曾散去。 对于农家的很多人,这一晚都是难以入眠之夜。 田猛死去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农家,三十六路农家子弟开始向东郡集结而来。不用多想,召集他们的理由必然是刺杀鬼谷纵横,替老田猛报仇。 风口浪尖上的两个人,此刻难得清闲。 两个人早晨醒来之后分头行动,卫庄呆在原地闭目运功,盖聂掩藏好洞口之后离开了小半天时间。他回到山洞的时候,卫庄刚刚好睁开眼睛。 卫庄看过去,盖聂手里提着竹筒砍成的鱼篓,发梢还带着湿气,就知道他这个师哥洁癖的毛病犯了,一大早跑去溪水里泡过,可能在那个时候顺手捉了两尾鱼。 盖聂重新起了火堆,穿好鱼架在火上炙烤:“烈山堂已经搭起灵堂,今天农家六堂的人有四堂的人都已经出现。” 卫庄屈伸着手指:“我听说,农家这一代除了朱家,值得留意的人只有一对姐弟。” 盖聂看向卫庄:“你说过,田猛有一个弟弟,还有一双儿女。他的死去,烈山堂将由谁来接任?” 卫庄:“我听说田猛的女儿是农家难得有头脑的人,可惜身体不好不曾习武,在田猛还有个颇有能力的兄弟这种情况下,她没有掌舵的机会。” 盖聂接着他的话问:“你也说过,田猛还有个儿子。” 卫庄冷哼道:“在这个时代,或许很多本该拥有继承权的人,正是因为这个头衔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机会。” 盖聂对此居然完全赞同,他想起了曾经在帝国短暂接触过的另外一位帝国公子。他翻动着烤熟一面的鱼,接着说下去:“这还只是烈山堂内部的权利角逐,对于整个农家而言,还有侠魁的位置悬而未决。” 卫庄冷笑道:“目光短浅之辈,一个侠魁的位置,就能驱赶着他们去别人想让他们去到的地方。” 盖聂并不赞同卫庄的评价:“小庄,我们也曾经”被成为一个强者的命运驱使着。 “不一样。”卫庄忽然打断他,他的眼睛闭着,白色的睫毛与白色的眉毛低低地垂着,让人看不真切。他又用很慢的一种语调,说:“不一样。” 盖聂看着他,目光在光线不明的洞穴里显得很温柔:“小庄,你的伤势如何了?” 卫庄的伤势当然不要紧,他与盖聂同属鬼谷派,有鬼谷吐纳术的辅助,同样拥有着强悍地恢复能力。 农家局势胶着,因为鬼谷纵横在田猛死前造访神农堂的风言风语,烈山堂与神农堂被推到针锋相对的地步。为求自保,朱家不得不化被动为主动,势必拿下侠魁的位置。一时间,各路人马纷纷瞄准押送荧惑之石的帝国军队。 盖聂难得没有出手,沉默着注视着烈山堂的人阻截秦军的押运车队。 卫庄与盖聂并肩站在山坡:“先是钓鱼,再是各路人马轮番出动:田虎、田仲、朱家、典庆、那个刀枪不入的女人、追风箭、楚国的两个丧家之犬、还有一个哑巴,加上一个‘阴柔无骨、肝肠寸断’的赵国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卫庄的语气轻快,丝毫没有替人担忧的意思。盖聂抬头望着山坡树木遮掩的地方:“刚才,我留意到罗网暗号,他们在传递消息。” 卫庄收起笑意,皱起眉,用一半漫不经心一半厌烦语气说:“这早在意料之中,一个无孔不入、一个如蛆附骨。你说,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么?” 盖聂低着头,看见秦国的白袍小将苦战田虎手下,已经渐渐流露败象:“隐秘卫只忠于帝国,而罗网的赵高,恐怕心思不止于此。” 卫庄挑起眉:“你在同情他?” 盖聂没有说话,卫庄很了解他,因此也必然知道他不会在此时出手。 卫庄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师哥,你该知道,你救不了所有的人。” 盖聂略微转头,看向卫庄:“小庄,我只是做想,帝国意图使得农家内斗而湮灭农家的同时,也暴露了咸阳被人窥伺的事实。” 卫庄低声笑起来:“你说过,这个庞大的帝国,因为一个人而存在。现在他还没死,已经是鱼目混杂,各有心思。师哥,你说嬴政到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没有?” 盖聂还未答话,战局已定,追风弧箭浑身染血,被田虎的手下的剑穿身而过,吐血再无动静。 盖聂目中带着惋惜。 卫庄评价道:“作为一个棋子,他得罪了长官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会被用来送死。而他最终会不会真的死,只取决于一件事——他,是不是足够的强。” 盖聂正要说话,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望向山路另一头的红袍楚将,转了口气:“或者,取决于他对于别人是否重要。” 卫庄斜睨了他一眼:“戏看完了,我们走吧,师哥。” 夜幕降下不过转瞬。 盖聂站在山崖的局数枝干上,山坡下面是秦军临时驻扎的大营,巨大的火把驾上绑着浸满动物油脂的火把,灯火通明,目标很大。他并不打算潜入,而是单纯地在盯紧一个人。 夜风吹拂而过,他脸颊边的长发微微拂动着,长长的粗布长衫也做风中摆动。在漆黑的夜里,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 盖聂总是有这种能力,在他想要的时候,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风过后,他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微微转头,果然看见树梢上很近的位置,出现了另外一个人人。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和他不一样,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的存在都让人无法忽视。 盖聂低声问:“荧惑之石被阻截了?” 卫庄的声音传来:“魁隗堂的那个女人用手段控制了楚军的一个丧家之犬,现在不过是狗咬狗的一场戏。” 盖聂低下头,看起来在思索。 卫庄斜着看了一眼他的剑:“有一个人,还是你的老熟人。” 盖聂抬起头,用微微疑惑的眼神看着对方。 卫庄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刻,他故意轻轻笑了几声,才慢慢说:“农家的巨阙也来了,看来这一次帝国是希望这里的水越浑越好。” 盖聂转回头去,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影子从秦军大营的营帐阴影处溜出去,踩踏过荆棘遍布的树林,往黑暗深处跑去。 他说:“来了。” 卫庄愉悦的声音响起:“如果这个人有脑子,用脚想也应该知道在影密卫的监视下他跑不出去。帝国的军官都是这样的蠢货了吗?” 盖聂看着草丛被踩踏倒伏的方向,树丛间很快又人影闪现,那是影密卫出动的信号:“我们只用跟着他,就能知道章邯最想找到的是谁。” 卫庄却在这时看向盖聂:“今夜,或许会有一战。” 盖聂再次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卫庄。 卫庄用懒洋洋的语气说:“几只老鼠,还不需要纵横联手。你身体不适,不必出手。” 盖聂一怔,竟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确有难言之隐,清晨起身的各种不适与痛楚全靠强自忍耐。常年以剑为伴,他并不擅长表露情绪,更不会像别人示弱,没想到脚下的虚浮还是被卫庄留意到了。 卫庄仔细看了对方的僵硬的神情,居然在那眼里看见罕见的郁闷,心情好的一瞬间像是听到了帝国覆灭的消息——天底下能让盖聂失控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少到他很多年来一直尝试却从来没有成功。 盖聂只用了一息,就把涌上来的那种热度强制压回皮下一厘的位置。对于无法回答的问题,他认为还是直接跳过最好,所以他若无其事对卫庄点点头:“走吧。” 这一日在很多人眼里或许很长,但在一个抱头鼠窜的懦夫眼里就显得过分短暂。 白屠历尽千辛沿着约定好的记号终于找到了曾经与他约定好的那个人,自以为看到了希望,对着身穿铠甲带着面具的男人倒头便拜:“惊鯢先生,那一定要救救我!” 卫庄对于像白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今天实在很意外。在惊鲵出手杀掉一个尾随而来的影密卫之后,他知道这个人又捡回了一条命——即便自己不出手,盖聂也会出手了。 “你被跟踪了。”惊鲵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他的剑已经指向抱头求饶的白屠,江湖上的人都应该知道,只有死人才是能够保守秘密的人。 白屠几乎吓死了,磕头道:“别杀我!惊鲵先生,我可以为罗网效力,以后我就为你卖命!” 救下白屠并不是盖聂的本意,他们是为追寻田猛死亡的真相而来,但以他对盖聂的了解,能顺手多救一个人他绝不会不救,尤其是这个人或多或少还知道一点儿别的东西的时候。 卫庄冷笑着看着罗网天字号的杀手,惊鲵,声音带着一点儿期待:“惊鲵,越王八剑之一。我们见面的时间似乎比想象中快很多。” 无论是谁,在面对纵横双剑的时候,都不免会产生压力。 惊鲵手中的剑气溢出,在天下名剑中,越王八剑亦正亦邪,从一开始就沾染了血腥杀戮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让卫庄兴奋起来,渴望一战的愉悦在那一刻让他的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惊鲵 他说:“希望你手中的剑,不会让我失望。” 随着鲨齿一寸一寸拔出剑鞘,红中透着金辉的剑气萦绕在裸|露出的剑身之上。 盖聂察觉卫庄的剑术也更上一层楼,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举起木剑,将内力透过指尖溢出。 三把剑、三个剑客。 一瞬间飞沙走石,剑气引起的罡风开始乱窜。空中被剑气激飞的树叶凭空被切断,断口如同金石切割一般;沙石泥土之上,也开始出现或深或浅的沟壑;被剑气压得抬不起身的白屠身上,也被割出道道血痕,让这个没有骨气的帝国将领痛得哀哀直叫。 惊鲵惊讶地发觉,即便是手持木剑,剑圣盖聂的气场竟然完全不输手持神兵的另外两个人。他甚至还能在剑气即将割开白屠要害的时候,控制气流挡开那股必杀的剑意。 虽然无法趁乱杀人灭口,但惊鲵认为自己找到了剑圣的弱点——看起来他想要留下这个窝囊废的命。 所以他打算试探一下:“如果我们三个的剑同时出鞘,这个人会在瞬间被剑气肢解。”他想了想,认为仅仅这样说可能不足以体现自己的立场,于是又补了一句:“应该很有趣。” 盖聂并没有说话,但他举起的木剑有了略微的迟疑。 卫庄冷哼:“你以为我会在乎他的死活吗?” 白屠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绝对是个会见风转舵的真小人。他听了惊鲵与卫庄的对话,便立即知道自己唯一的机会可能是一言不发的第三个人。他在秦国从军多年,也曾听过剑圣盖聂的名字,立即扬起布满割痕的脸,对着盖聂大声求救:“饶命啊!” 盖聂目光沉静,并没有流露任何破绽,反倒说道:“你杀了影密卫,章邯势必追究。如蛆附骨,他会用一切手段追捕你。” 惊鲵嘲笑盖聂的愚蠢:“是吗?罗网和影密卫同为帝国效力,我怎么会杀隐秘卫?”他扫了一眼盖聂放在身边已经退出剑气比拼的木剑,嘲弄道:“倒是你们,原本就是帝国通缉的要犯,有足够的理由杀人。” 此刻只剩下卫庄一人与他剑气相斗,盖聂似乎已经袖手旁观、或者开始考虑局势。 硬拼他的确没有太多胜算,惊鲵不蠢,能再罗网中位列天子一号杀手绝非只懂剑术的蠢货。他决定再给他们设个局,于是假装刚刚想起什么,开口道:“不过,你提醒了我。 一个影密卫出现在这里,就代表其他的影密卫也很有可能在这附近。这样的情况,似乎对你们很不利。” 以鬼谷二人的做派而言,要用言语讥讽对方,一般不会轮到盖聂。上回在噬牙狱,盖聂破天荒出口“我们要想走,谁也留不住”也是因为十数年后师兄弟共同联手御敌,战意使然,是极少的情况。 所以这次还是卫庄开口:“他们赶到这里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了解,你是不是徒有虚名!” 话音未落,卫庄手腕反转,鲨齿已经出鞘——金石撞击之声,越王八剑的惊鲵发出尖利的鸣叫。 这,是古剑遇到强大对手时的战意。 短短几息,双剑交接已经八招。二人移形换位,在黑夜里只残留剑气留下的弧度和寒意。 盖聂目光在战局上流连不过瞬息,他皱起眉。以眼下情况而言,惊鲵绝不是卫庄的对手,他此刻一定只有两个打算:要么跑,要么拖延战局等待应援。 然而,这个果真就是惊鲵吗? 单凭一把越王八剑 盖聂的眼睛眯起,这是他思索的时候的表情。世人喜欢将鲨齿与流沙主人等同看待,但鲨齿与流沙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真正的剑客,绝不会错认持剑人和剑的位置。 带面具的人,必然还有另外一个不愿被人识别的身份。盖聂想,卫庄多半也有了怀疑,只是还不能肯定。这个人的剑术不及卫庄,他一定会凭借地形以及卫庄要探究他身份的顾忌,想方设法逃脱。他杀死影密卫的人,也必定会想办法栽赃自己与卫庄。 换做卫庄,一定懒得解释;所以这件事,也只能让他来做。 这并不因为害怕被陷害,而是为了破局。 盖聂熟悉影密卫。 章邯擅长追踪,他们到来很有可能就在瞬息之间。 “惊鲵”明显也了解影密卫的能力,或者说他的计划里,明显没有打算同时对抗纵横两个人——这在当下所有人的认知里,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所以他用剑影虚虚晃过卫庄的眼前,使他在剑光反照的月光中对暂时眯上眼睛。然后,利用这一瞬间的空隙,转身运起轻功,朝着山崖的方向发足奔去。 如果他预料的没错,盖聂被那个昏庸的秦军将领拖累;按照流沙主人的傲慢和不屑与人解释的态度,算计他或许会容易一点。 卫庄看了一眼还不算流露败象却先一步怯战逃走的惊鲵,然后把目光投向盖聂的方向。 盖聂的眼睛也看着他,深茶色的瞳孔完完整整倒映着他的影子。 无需一言,他们已经明白当下最好的计划。 盖聂朝着卫庄点一点头。 卫庄回过头,提起剑朝着惊鲵逃脱的方向追踪而去。 林间疾驰奔走,黑影忽闪走动。风动、树动、林动、皆是线索——卫庄停下脚步,细细辨别对方逃匿的方向。如果他没有记错,这里往前是断崖绝壁,如果对方不是慌不择路,便是刻意引他来此。 有意思。 有一天,还有这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喽啰想要引他入毂。如果盖聂说的没错,影密卫已经近在咫尺。着急的人必定不会是他。 卫庄刻意放慢脚步,对方果真急不可耐踏出动静,几乎就是明晃晃在身上贴着“来吧千万要追上”。 既然对方盛情,卫庄冷笑一声,鲨齿一动,参天巨树懒腰折断两截,巨大的树冠与树身悲鸣着用缓慢的速度朝着两侧滑到,露出树身背后藏匿的盔甲潜伏者。 卫庄的鲨齿隔开对方试探的出招,笑着说道:“你似乎已经无路可逃了。” 带着面具的惊鲵背对卫庄站立在山崖之上,的确无路可逃的样子,他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满足而得意的语气问:“你以为,能把我逼上绝路吗?” 他的盔甲很沉重,这样的人往往代表着内心也有同样沉重的东西,或许是责任,或许是阴狠的心思。 卫庄或有耐心去揣测盖聂的心思、去嘲讽对方不切实际的梦想,或者通过渊虹切割的树叶断痕推测盖聂的伤势是否影响到他用剑这些,不过因为他的对手是盖聂。对于其他人,哪怕是赤练,明知道她受了伤,看见自己激动地都快哭了,也不过随口问一句“你受伤了”,连为什么受伤都懒得去知道。 卫庄沉默着,他的目中带有精光,似乎在沉思,或者是在等待。 背后树林里想起脚步快速移动的声音,还有一个让他觉得熟悉的杀意在接近这里——是影密卫的人到了! 卫庄余光扫过树林里窜出的十数人,都是影密卫的精英,许多可能还是上次在噬牙狱中参与过围捕他与盖聂的人。他噙着笑:“原来如此。” 章邯阴沉着一张脸,从黑暗的阴影中踱步出来:“若非情况危急,影密卫绝不会放出那个信号。”他看了一眼在山崖上对持的两个人,声音低沉地开口道:“我牺牲了一个部下。所以今天必须要有个交代!” 章邯的愤怒让整个影密卫感同身受,战意四起。 然而,卫庄似乎完全没有一丁点对影密卫失去同伴的同情,他几乎是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中肯地评价了自己对局势的看法:“看来,这里越来越热闹了。” 影密卫的人每个人都像是一把绷紧的暗器,随时打算替死去的同伴报仇雪恨。 带着青铜面具的男人终于开口,他对着章邯说:“影密卫的死,你该去问这个人。”他指的自然是流沙主人。 章邯刺人的目光随着这句话已经刺在卫庄身上。 卫庄不置可否,连表情也欠奉。 惊鲵仿佛早知道流沙主人不爱辩解的性子,半真半假地说:“章邯将军,这就是罗网正在追捕的帝国叛逆。影密卫若能从旁协助,将军的擒贼之功,卑职一定会报与中车府令赵高大人。” 而卫庄,他只是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商量如何围捕自己切分功绩。 他,在等一个时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鹬蚌渔翁 章邯背着手,带着帝国都城沾染上的官腔,赞叹道:“中车府令一片忠心,罗网更是为了荧惑之石远赴东郡奔走”谁知他忽然话锋一转:“只不过,之前我却未曾获得此时半点风声” 他眼睛眯了一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质疑:“实在是一个惊喜。” 带着面具的男人脚步移动,从另一侧绕过流沙主人朝着影密卫的方向走过去:“罗网和影密卫同位帝国效力,但罗网行事,自然有自己的方式。今夜无论有没有影密卫相助,我都要拿下这个叛逆份子。” 章邯在心底冷笑一声,罗网当真是为了帝国效力吗?如果是他不曾收到蒙恬的密函也就罢了,现在看来——无论是哪里,都少不了罗网的影子。 不过,考虑到立场问题,在没有确实证据的前提下,章邯仿佛默认了对方的话。 随着带着面具的男人一个暗示,林间奔出近十个罗网杀手,填满影密卫留下的空隙——好一副逼迫着共同进退的阵势! 章邯扫过去,来的是罗网的地字级杀手。以惊鲵的天字级杀手的身份而言,似乎也说得过去。 情势逆转,影密卫与罗网联手围捕的局面,看起来对卫庄很不利。 上一次能在噬牙狱脱身,是因为鬼谷纵横联手;而这一次,没了剑圣,反倒多了罗网天字地字的杀手——章邯看向卫庄:即便是鬼谷传人,也插翅难逃。 得到指示,罗网与影密卫的杀手开始步步逼近站在悬崖边上的卫庄。 卫庄拔剑在手,剑气已经开始从他的鲨齿上散逸开来,他神色如常,语气带着一点“还好没太让我失望”的欣赏:“这想法很有趣——今夜注定让人难忘。” 风动,树动。 林间传来轻轻的沙沙声,极细微。 一片树叶飘过来,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起风了,后知后觉一般,章邯皱眉,这种感觉竟然让他有点熟悉。 卫庄的眉毛动了一下。 流沙主人一贯的冷漠、傲慢,他的不讲理以及拿人命当作儿戏的残忍时常给人错觉,让人时时刻刻提防着他手里的剑。 然后,他的敌人很容易忽略了一件事——鬼谷纵横之术,从来都不仅仅是剑术而言。 章邯忽然觉得流沙主人冰冷的眸中染上一点温度,非常细微的不同,让人难以察觉。他们曾经在噬牙狱交过手,算得上是老对手。卫庄的这个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的东西。 章邯一回头,果然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拿着木剑的男人。 剑圣还是那一身苇白色粗布长衫,衣着的简谱和儿戏般的木剑丝毫无损天下第一剑客给在场诸人带来的压力——盖聂不知在什么时候锁住了他们的退路。 凭借着一个人、一柄木剑,所有人,除了卫庄,都倒退了三步。 短短一刻,情势再度逆转。 原本是帝国机动势力围捕叛逆的行为,因为剑圣的加入变得颠倒。他们布下陷进,最后反倒是入了鬼谷纵横二人之毂。 惊鲵顿觉功亏一篑,那个蠢货居然没能拖住盖聂。或者他更加烦躁的是,说不定卫庄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诱饵,假意上钩,想看他能引出什么人来。 两个人,居然能让在场的三十人投鼠忌器——章邯有点唾弃,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实力还是有些悬殊。 这时,剑圣开口了:“章邯将军似乎一直在追寻一个真相?”他的语气好像和老友聊天,随意又好奇。 但在章邯耳朵里听来,就会想这句话的语气怎么与流沙主人的调调如此相似。单纯只听这个提问,洞悉阴谋陷进的影密卫头领就知道接下来的话,恐怕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果然,剑圣说:“你牺牲的那个手下,杀死他的凶手,就是此刻要和你携手的那个人。” 章邯眯着眼睛。 剑圣说:“死去的影密卫在我眼前送出信号,然而我这原地等待过不短的时间。章邯将军,你为何没有去发出信号的地点,反倒追到了这里?” 盖聂很少说废话,章邯以为这个细节并不简单,于是他看向盖聂:“因为沿途的记号。” 卫庄冷笑一声:“看似慌不择路的人,竟然还有心情沿途布下记号。也不知道是为了引来谁的注意。” 章邯的眼睛,慢慢看向“惊鲵”。 戴着面具的一大好处就是让人看不出情绪,惊鲵带着嘲笑地口气说:“这话从一个叛逆的口中说出,叫人如何能信服。” 章邯不置可否。 单看日前咸阳对公子扶苏的传言看来,他对罗网的人更加难以信任。 或者说,他很难信任赵高。 说实话,他情愿相信盖聂和卫庄——以这两个人的实力来说,说谎已经毫无意义。 剑圣的表情冷静,带着一种令人无法质疑的力量:“每一把特殊的剑,杀人的时候都会留下特殊的伤口。”盖聂在剑术上的领悟无人可以质疑,他的话在此刻显得掷地有声、无可辩驳:“身为越王八剑之一的惊鲵,恰好就是这么一把特殊的剑。” 沉默的氛围在深夜里漫延。 惊鲵察觉到了针对自己的杀气,并且绝非来自于鬼谷纵横。他不得不提醒一下章邯:“莫非将军会因为一个叛逆份子的话,就怀疑同僚么?” 这样的威胁几乎等同于默认。 章邯的表情很阴郁:“我要的是事实——人,是你杀的吗?” 风吹过草间。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男人知道章邯已经相信了盖聂的话。误导既然失去作用,他必须提醒提醒章邯两个人的立场一致。带着面具的男人看着手中的惊鲵说,道:“罗网似乎帝国的凶器。为陛下捉拿叛逆,误杀一二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代价而已。想必将军不会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和身份。” 章邯的手背在身后,拳头已然握紧。 一直沉默观戏的卫庄在这时开口:“影密卫固然是你杀的,但,最关键的是你为什么要杀人?尤其是在我们赶到之前。” 卫庄的话恰好说到章邯最深的疑惑,他的在卫庄说话的时候,一直将目光锁定“惊鲵”露在面具之外的眼睛上。 卫庄继续问:“是不是因为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秘密。”这种语气很微妙,既像是揣测,又像是某种刻意的引导,让人不得不跟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章邯余光扫过遥遥相对而立的纵横二人:盖聂寥寥数语,只说剑痕,却能成功地切割了本打算联手围捕的罗网与影密卫,化被动为乱局;而卫庄的三言两语,几乎已经让他在清楚自己与罗网同属帝国隐秘机构的的前提下,也无法与其携手御敌。 这就是纵与横? 这,就是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鬼谷弟子? 本以为是被螳螂围捕的蝉,谁知转眼却成了黄雀;反倒是自以为占据优势的螳螂落入对方之毂。 在场或许只有“惊鲵”还没明白局势已然转寰,他阴阴笑着:“呵呵呵,或许等你们被关在帝国死牢时,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听我解释。” 盖聂接过卫庄的话头继续说下去:“你根本解释不清,这件事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一唱一和的鬼谷师兄弟已经完全钓起所有人的胃口,就连刚刚还胜券在握的“惊鲵”也开始目光闪烁。他知忌惮,不知道盖聂是不是还看出其他端倪来。 盖聂的声音温和低沉,醇厚的内力让他不必提高声音就能让在场的所有人言如在耳。他说:“刚才我说过,惊鲵剑所留下的伤口是独一无二的。我检查过影密卫的尸体,这样的剑伤,我曾在另一个死者身上见过。” 章邯眯起眼睛,下属的死成了揭露真相的筹码,这样的局面让他的心生出愤怒。但,这并不是盖聂的错,他很清楚。 盖聂:“正是农家已故烈山堂的堂主——田猛。” 章邯略有意外,但很快他想到的更多。 卫庄知道,盖聂一直对于田猛的死耿耿于怀。他知道他并不是怕,而是不愿意被人当作棋子。盖聂也墨家早因为一个小鬼被人视为一体,他不愿意墨家因他而被动。 所以卫庄适时开口:“我想,这位‘惊鲵’先生想杀的人,不止这两个。在我们赶到之前,那个秦军的军官,是不是已经在向你求饶了?” 章邯心中一凛:白屠? 他不是蠢货,浸淫帝国权利中心多年,没有半分谋算如何走的到今天。他沉下来,看来那日营帐中荧惑之石周围的杀气正是来自眼前之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丹砂 咸阳宫,李斯恭恭敬敬地站在长长地阶梯之上,面上带着一贯的儒雅与恭敬。 紧闭的宫殿大门里,是皇帝的寝宫。即便是隔着厚重的木门,也能感觉到那种混合这压抑与权力的味道。 李斯稍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脚,他在这里站的时间有点长了。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在打磨得光滑可鉴的黑石地板上,显得比以往更清晰。 来的人是个低眉顺眼的阉人,李斯认得他,这是赵高推荐给皇帝的人,体察上意,这些日子很得上意。这个人看见李斯后,笑眯眯鞠了个躬,然后道:“李大人,陛下事务繁忙,恐怕今日见不了大人了。” “哦?”李斯的眉毛挑动了一下,不露声色地把玩着袖子里的玄铁丞相印章。 这阉人环顾四周,见侍卫都站得极远,便上前惦着脸笑道:“李大人日理万机,站了这许久,怕是脚也累得很了,不如由奴婢搀着您下阶梯?” 李斯温和地笑道:“哪里能呢,为陛下分忧,我与诸位没什么不同。” 这阉人笑着对李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李大人小心了,昨夜下了整夜的雨,道路湿滑。您身子金贵,万不能有闪失。” 李斯抬脚往下走,那阉人居然果真跟着下来,跟在他身后。 离高台越来越远了,李斯仍不说话,不开口,他沉得住气。 那阉人终于忍不住:“李大人身体可好?赵大人虽然一直在外办差,但每每提及大人,都是担忧大人日夜操劳不顾身体。” 李斯笑道:“怎么,你们私底下,还时常提及我?” 那阉人笑道:“丞相大人是帝国皇帝陛下身边举足轻重的人,一言一行都为了帝国打算。大人常说,只有您身体安康了,他在外才能放心办差。” 李斯掏出手绢,擦拭额上的虚汗:“是赵大人谬赞了,帝国的福祉,只系于陛下一人。”然后他转头看着对方:“我记得你叫赵忠。” 那阉人笑道:“大人还记得小的。” 两人已经走到阶梯半途,只有一个小阉人站在阶梯边侍候着,再往下走,还是长长的阶梯,无穷无尽。 一直道快不出正殿的门廊,赵忠才又开口:“大人若为修陵民夫不足一事求见,不若后日再来吧。” 李斯看着他:“哦?陛下这两日心情不好?” 赵忠低声道:“非也,乃是隔两日,陛下心情会大好。” 李斯眯着眼睛,目光略过这阉人的头顶,用他特有的儒雅又温和的语调说:“多谢提点。” 赵忠弯着腰目送李斯远去的背影,转过身,小跑步的上台阶去。 咸阳宫外,李斯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长随替李斯放下帘子。布帘落下来,遮蔽的最后的一丝光线,李斯的面孔在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在宽大的车里传来:“阿英,去打听一下,这两天有谁入咸阳。” “是,大人。” 光完全被遮蔽了,室内昏暗一片。 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最喜欢的时刻。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慢慢阖上眼睛。 不过一日,李斯就知道是谁让陛下的心情大好。 这个人李斯曾经无数次在竹简上见过她的名字,这一次,没想到是她亲自来了。 巴蜀之地历来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这里山川起伏连绵,树木丰茂,藏着无数珍宝。而其中有一样东西,让皇帝陛下非常着迷——因为这样东西,能替他构筑他千秋万代的江河湖海。 咸阳宫里,一个身着素衣的女人端坐在长案之后,她的眉眼带着蜀女特有的娇俏。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李斯却无法动心,因为这个女人不仅是个寡妇,而且富可敌国。 嬴政面上很威严,珠帘之后的面孔俊冽庄严,但依着李斯对皇帝的了解,他今日心情的确很好。 嬴政对着这个女人道:“清夫人,这便是我大秦的贤相了。” 被唤作清夫人的女人对着李斯弯腰行礼:“久闻大人雅名,今日终于得见,是鄙身的福气。” 李斯对着女人拱手回礼:“清夫人谬赞了,您才是我大秦的人才。若非您的丹砂之矿,我大秦的千秋工程如何能够进展的如此顺遂?” 女人略略抬起身,垂着脸道:“这都是陛下的洪福,民女所有都是陛下恩赐的。我所做,也不过是倾尽一族之力,将我所有尽数归于天下福祉之地而已。” 嬴政在上道:“李斯,你替朕敬夫人一杯酒。” 李斯微微一笑,端起酒:“夫人,请。” 宴饮的时间很长,看得出皇帝今天心很好。他甚至哈特意询问了清夫人是否习惯中原的食物。 李斯也终于知道,这一次清夫人亲自上咸阳市为了何事。 七国连年征战不休,北方胡族侵扰不断,各国在边境夯土筑墙,抵挡胡族侵扰。皇帝陛下为国万年大计,一直在征召民夫连接各国所筑城墙,文书上陛下称为“万里长城”之举。这两年为了修骊山陵墓、阿房宫和秦直道,国库已经几近空虚。接连几年增加赋税的效果并不能如愿筹措银两,许多百姓家里捐完了男丁也缴纳不了赋税。 清夫人在这个时候捐出了八万银两,为皇帝修筑长城之用,一下子解了帝国的燃眉之急。皇帝这次召见清夫人,便是打算举国表彰其捐资功勋。 皇帝很有心情与清夫人闲叙:“听说蜀中的确是家族围席而坐,我们中原推行儒家礼仪,宫中饮宴是分食,不知夫人是否习惯?” 清夫人道:“陛下不知,帝国推行的各项条例中属地也是极为推崇,但凡体面的人家,都已分食为荣。为此,那里倒是多了许多打制条案的营生。” 李斯赞道:“陛下政令推行能得如此顺遂,想必其中也有清夫人功劳。” 清夫人谦虚道:“不敢,若无陛下车同轨、书同文,即便是民妇再有心,也无法像现今这样能将丹砂顺利运出蜀地。” 皇帝叹道:“世上之人,又有几人能像夫人与爱卿这般明白朕天下一同的用意呢。” 李斯羽清夫人忙对皇帝行礼:“陛下本就是千古一人,寻常匹夫又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呢。” 皇帝听罢哈哈大笑。 清夫人又道:“陛下,此次进京,民妇也为陛下备下一件百川海河图,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皇帝默念一遍:“百川海河图?可是清夫人手绘之作?” 清夫人莞尔一笑:“如蒙陛下不弃,民妇这便让奴婢们从宫门口抬进来。” 李斯一抬眉:抬? 皇帝心情正好,对臣下也会比较宽容,当即准了。 从咸阳宫门一直到正殿的距离很长,清夫人的东西抬上来的时候,宴饮已经结束,大殿上正在表演舜帝的大韶舞。皇帝不喜欢莺莺燕燕的歌舞,更偏好看行军布阵的编排。 清夫人献上的山川图,并不是一幅丝绢画或者帛画,而是由十六人合力才能抬起的巨大沙盘,其上是烧筑成型的巴蜀山川,而山间流动着的,是光明莹澈山河湖海。 李斯睁大了眼睛:“夫人,这其中的湖泊海河如银似水,滚动时像是活着的银珠一般,莫非就是——?” 清夫人起身,微微笑道:“李大人好眼力,这中间的河川都是水银灌注。银珠不似食水,如此安置,犹如星河浩瀚。”话说间,清夫人已经站在在大殿上,袅袅对着皇帝行跪礼:“这,便是我要献予陛下的山河图。” 皇帝站起身来,望着这份献礼,连说:“好!好!好!”又对着李斯道:“李斯,清夫人献上的山河图很合朕意,你觉得朕赏赐些什么好?” 李斯略微沉吟,道:“清夫人为国请命,虽非男儿之身,却行丈夫之举,堪配丰台庙碑以纪之。” 皇帝赞道:“李斯果然深得朕意,朕便要为清夫人修筑一座高台,曰‘怀清台’,以彰其勋、以册其贞!” 李斯连忙领旨:“陛下圣明。” 清夫人面上不显,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连忙叩首:“民妇,叩谢天恩。” 皇帝大笑三声,对着左右阉人道:“赵忠,将清夫人献上的百川图,安置在朕的寝宫中!” 出宫的时候,相国与清夫人从长阶上一起往下行去。 李斯笑道:“听说清夫人族中巫祝能与山神对话,是以点矿脉如有神助,不知是否如此?” 清夫人笑道:“都是以讹传讹罢了,不过是族中长女一脉代代相传的寻矿之法堪得大用。寻不着矿脉,便是旁人将整座山霸占了去也没有用。否则,我一个寡妇,如何保住先祖基业。” 李斯的手指背在身后,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笑道:“那如果族中长女外嫁该如何是好?” 清夫人眨眨眼睛,娇媚地说:“族里大房长女向来是招赘传承,直到生出下一代承嗣。李大人如此博学,难道不知道?” 李斯微微惊讶:“鄙人才疏学浅,当真不知蜀地风俗,让夫人见笑了。” 清夫人大愿达成,不若来时小心翼翼,朝着李斯笑道:“可惜族里规矩,只传长女不能外传,否则民妇可不要把这点穴之法献给陛下么?我大秦疆域辽阔,必然还有数不胜数的丹砂之矿。” 李斯听懂了,也跟着笑道:“陛下需要的并不是点穴之法,陛下需要的,是像清夫人这样为国请命又不藏私的人。” 清夫人觉得自己还需要最后一句保证:“李大人的意思是?” 李斯一拱手:“清夫人放心,陛下一日在,我大秦一日在,夫人的基业就不会动摇。” 清夫人笑如暖阳:“如此,就借相国吉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咸阳宫 李斯从咸阳宫回到府邸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皇帝陛下心情好,但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在这个时候说出修葺长城民夫不足的问题。因为,他在和清夫人宴饮之后,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不是缺民夫吗?那他就想个罪名,增加民夫就好。 皇帝的心情好了没过几日,他就安插在民间的人就传来消息,说是坊间有人议论皇帝陛下畏死求长生,所修蜃楼便是因为重用阴阳家的人去海上求取仙丹;还说陛下耳目众多,事无巨细皆不可瞒报,甚至下令若大臣每日上疏不足一百二十斤便不许歇下等等。 这些消息算不得机密,皇帝以前便时常召见阴阳家月神的事情并没有刻意隐瞒,批阅竹简也可以解释为陛下勤勉克己。但,随着皇帝权威日盛,他的疑心也渐渐扩大。朕身边的事情能这样传入坊间,意味着什么? 眼下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消息,但若有一日,透露出去的是皇帝的行踪呢? 想到此处,嬴政让人传话,相国即刻入殿。 李斯一入殿,便听皇帝说:“朕记得阿房宫宫室有五百多间?” 李斯回道:“阿房宫室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宫室五百八十三间。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 嬴政沉吟片刻,道:“不够,还需增加宫室数目。朕要宫室过千,朕之起居之所至少百间。李斯,你听懂了吗?” 李斯微微抬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低头道:“臣下即可召见工匠,修改图纸。” 嬴政却摇摇手:“不急,还有一事。朕欲在咸阳宫下掘一秘密宫室,以做接引仙人之用。这事,也交由爱卿去办。” 李斯终于露出为难的神色,迟疑道:“陛下,臣——” 嬴政抬头看李斯欲言又止。 即便是在内宮中,皇帝仍然带着东海珍珠串成的冠冕。他的面孔在珠帘之后,让人看不真切。 李斯踌躇半晌,低下头道:“陛下恕罪,始终是如今为修长城抵御胡族已经耗费的半国之力,加上近郊扩修阿房宫,还有帝国上通边塞的直道,不说国库钱币,只说民夫人手便已经入不敷出。此刻,若再扩建宫室、开挖地宫,恐怕” 皇帝陛下安静地看着李斯,他的声音很低沉:“李斯,朕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才会说出口。” 李斯一惊,抬头有些局促:“陛下,您早已知晓?” 皇帝转过身,他锐利的目光透过珠帘看向沙盘之上流淌着的河流山川,仿佛在凝视绝世无双的美人。 他慢慢说:“李斯,你是朕的臂膀,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朕身边,为朕分忧。你以为,说出这些事情,朕便会认为你无能?” 李斯垂下头:“是臣想岔了,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回头,他忽然换了一个话题:“咸阳城关于朕的传言,你也听说了吧。” 这次李斯回答地很快:“臣已经抓到妖言惑众的人。” 皇帝微微回头:“哦?” 李斯:“是两个术士,已经用了刑,已经招认,说是因为同僚献上的丹方不灵被处死而心怀不怨恨,才在酒肆胡言乱语。臣已经命人核实过,确有此事。这两人的同僚自称蓬莱人,上次献方,试药的宫人服药而死,后被腰斩示众。” 皇帝皱眉沉思。 李斯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皇帝收回凝注在山河沙盘之上的目光,他的神情重新变得锐利,像是即将出鞘的重剑。 “让活人守住秘密,似乎总是很难。” 李斯一怔,垂下头。 皇帝继续说:“朕之一心为了万世基业,他们不能体会,反倒津津乐道朕如何处罚犯罪之人。当年商君变法,不过几十年,我大秦先祖便从陇西之地崛起,从六国嘴里的积贫积弱的边陲之地化作西线霸主,细细算来,不过两代君主而已。李斯,你说是因为什么缘故?” 李斯答道:“回陛下,是因为众志成城。” 皇帝的目光带着金戈铁马岁月的戾气:“我大秦先祖都能做到的事情,六国遗民却鼠目寸光,目光困守在一国一人的得失之上,他们做不到。” 李斯无言以对。 皇帝:“往日,他们要说,朕便允他们说;他们要写,朕也允他们写。但他们又是如何回报朕的?” 李斯低着头,等待皇帝的决定。 果然,皇帝缓缓说:“既然他们不知足,不懂恩,不明理,朕也便不必姑息。李斯,自即日起,你让人彻查谁敢妄议朝政,就是妖言惑众,全部下狱问罪。那些读书人,不能明理还做什么教书育人,你便彻查,谁还在用六国文字,便是居心叵测!” 李斯一怔,抬头惊讶道:“陛下,读书人历来口舌不弱,士族子弟还好,但寒门学子若是被查,臣怕他们不服啊。” 皇帝转过头,直视李斯:“李斯,你不必说这番话试探朕。朕既然命你去办,便不惧天下儒生。他们若要写,便将他们所著之竹简焚之;若他们还不知悔改胡言乱语,那——朕便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话!” 从咸阳宫出来,站在长长的阶梯上,李斯望着夕阳落下的地方。 这件事,是他起的头,但他的本意是用严苛的律例划出更多的刑囚之人。帝国的监狱已经挤满了死不悔改的六国旧民,他正好有借口让这些人都去边塞充当民夫,补缺口。 但,帝国皇帝或许早已盯上了读书人,借着这次事情,欲坐那釜底抽薪之事,也将他也推导了风口浪尖上。 李斯很清楚,他出自儒家,昔日韩非之死,世人至多暗说他不顾同门情谊;但他只要对着读书人下手,从此他便为天下儒生鄙视。 除了帝国,他再无依托。 能做到一国丞相之位且深得皇帝信任,李斯的手段能力毋庸置疑。 相国离宫之后,即着手开始拟定新政,下发文书,令各郡县开始搜捕弄虚作假的术士与江湖人士。借着这次机会,墨家再度感受到了危机,分散在四处的墨家据点被围剿,墨家不得不再次潜入更深的蛰伏之中。 昔日帝王好红丸,是以民间为求富贵术士成风,富贵人家也以能够豢养几个术士炼丹为荣。李斯的动静很大,从新搬迁到咸阳的富户开头,杀鸡儆猴,如有窝藏便以连坐同罚——不仅家产要充公,家眷老少都要发配边疆区夯土搬石。 从秦惠文王开始,秦国便实行了连坐制。这样的铁血政令发下不久,仅仅咸阳一城便搜捕了近万术士上万,其中半数是连坐的无辜之人。 然而,在帝国的统治下,谁又能真正袖手自称无辜? 虽然多了近万的人丁,也不过杯水车薪。修筑驰道与长城的民夫仍旧不足,骊山的皇陵工期也做加班加点,李斯仍是夙夜难寐,日日案牍劳形。 在这样的气氛下,新年到来。不管民间如何过年,每年此时,咸阳宫都要祭祖,之后大宴群臣,是每年里难得无需当差可以随意饮宴的日子。 李斯暂且放下文书,开始着手准备咸阳宫饮宴诸事。一般这个时候,内宫帝王的行程仪轨都是中车府令赵高负责,他专司外朝事务,并且协同赵高襄理祭祖事宜。 隔日,李斯入宫觐见皇帝陛下的时候,就看见了久未露面的中车府令。 两人在宫门口相遇,李斯下马车的时候,正好看见中车府令也刚刚下了车,还在整理佩玉。 两人都是皇帝座下的重臣,见面自然要寒暄两句。 “相国大人安好。” “中车府令一路辛苦。” “哪里。哪里比得上相国为国操劳。” “请。”李斯做了一个手势,两人便如同所有的同僚一般,并肩步入咸阳宫南大门。 早有小阉人上前来请:“两位大人,陛下久候了,请。” 一路拾阶而上,小阉人远远走在前面十步开外。 四下无人,赵高貌似不经意道:“陛下对相国着实爱护。” 李斯脚步不停,神色不变:“哦?中车府令何出此言?” 赵高嘴角微微勾着,意有所指:“日前陛下在内宫申斥大人的谣言刚刚放出,陛下就锁拿了咸阳宫当日的所有宫人下狱拷问。” 李斯睁大了眼睛,这件事他的确没留意。他的眼神望着台阶上巍峨的宫殿,感叹道:“不愧是罗网,中车府令人不在咸阳,所知却比鄙人还详实。” 赵高轻轻一笑:“大人过誉了,罗网也只做份内之事。不过,大人可知那些宫人后来都怎样了吗?” 李斯皱着眉:“鄙人并不怀疑罗网的手段。” 赵高眯着眼笑道:“陛下拷问不出泄密的人,所以,这些宫女、宦官和侍卫,全都死了,就在十日之前。不过,大人弄错了一件事,这一次并非罗网插手。执行陛下命令的,是影密卫的人。” 李斯的表情非常符合他一国丞相的身份,他好像对这些毫不关心,只是单纯为皇帝的安全担忧:“这件事的关键,并不在于我被训斥,而在于到底是谁泄露了陛下身边的消息。” 赵高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的笑着:“大人,我们到了。” 鸿台宫正殿的大门被人推开,巨大的宫门发出沉缓的“滋嘎”声,慢慢打开,露出里面空旷而巨大的内殿。 (补完改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废墟 皇帝如同以往一般坐在咸阳宫的高台之上,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他看着竹简,随口问道:“清夫人是否也做饮宴的名单之上。” 这是由相国负责的事宜,李斯当即拱手道:“回陛下,正是。清夫人与典客夫人同座。”典客也是九卿之一,清夫人无品无阶,只是个商贾寡妇,与其他夫人同座不合适。但如今谁都知道帝王喜爱清夫人,典客正司邦交边陲事务,由他的夫人引清夫人入殿,安排得算合理。 皇帝果然道:“爱卿行事稳妥,此番安排妥当。” 然后,帝王低头继续看竹简,像是不经意地问起:“赵高,东郡的情形如何了?” 赵高恭恭敬敬回道:“荧惑之石已在押解途中,不日便能道抵达驰道。届时便有帝国军队护送,抵达咸阳指日可待。” 皇帝微微抬了抬头:“朕是问,东郡四处散播的流言。” 帝王的语气没有变化,但在那一刻,相国与中车府令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一阵来自上面的巨大压力。 中车府令低下头:“回陛下,臣子东郡之时,已经命人搜捕散步谣言的刁民抓捕下狱,如今正在拷问主使同谋。” 皇帝停顿了许久,并没有明显的震怒,大殿里只有缓缓流淌的水声。 良久,皇帝挥挥手:“你们下去吧。赵高,你长途奔波,先行歇息,这几日不必入宫。” 赵高垂着头,顺从地应了一声:“多谢陛下体恤。” 李斯也弯腰:“臣等告退。” 这一次两人并未再多说任何话,他们在南宫门外互相告别,分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内宫中,空旷的大殿上,皇帝在竹简上写下两个字:东郡。 然后,他自言自语道:“东郡——濮阳,六国的叛逆。”说到最后,他的言语之中,已经带了疲惫的残忍。 “荧惑守心,可笑!” 皇帝忽然将手中竹简远远掷出:“妖言惑众!可恨之极!朕之命,不由天!” 东郡的大地上,伴随荧惑之石而来的争斗并未停歇。 夜色下,盖聂上前几步,低头看着地上险些被卫庄削掉半个脑袋的“惊鲵”:“他并不是挣正真的惊鲵。” 卫庄显然对杀死这样的货色表示不满:“前后两次交手的实力有天壤之别。” 盖聂:“金蝉脱壳之计。” 卫庄冷笑:“你我欲擒故纵施以离间之计,他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 盖聂:“如果罗网早有二心,在这种情形下章邯还能逼的罗网潜入黑暗,至少说明章邯也对罗网有所怀疑。” 卫庄看向盖聂:“他们勾心斗角,我们隔岸观火,岂不正好?” 盖聂听了卫庄这样说,也看向对方:“小庄,你有什么打算?” 卫庄的眉骨极为锋利,但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情显得很平和:“有个地方,一直想去。” 盖聂若有所悟:“离此不远?” 卫庄的瞳仁带了一点罕见的笑意,不带嘲讽:“你,很快就会知道。” 一处荒废的宫室里,斑驳的巨大木梁已经糟朽,许多瓦顶已经塌了,只有四面透风的墙壁。 盖聂望着四周,这里,是卫庄要来的地方。 秦灭六国,许多昔日繁华的城池都在战乱中荒废。之后帝国推行郡县制,强迫富户迁都咸阳,商人逐利,也跟着抛弃了昔日六国的商贸重地。 越是接近,卫庄越沉默,他用晦涩的目光注注视着坍塌的梁柱,好像在透过霉烂的木料,窥伺昔日繁华而腐朽的歌舞升平。 这里,被帝国的军队踏过之前,被人叫做濮阳。 再往前算,这里是卫国昔日的王都。 天色渐渐暗下来,卫庄没有离开的意思。盖聂用找到的干枯木头,在背风又空旷的地方堆好,开始生火。 黑暗里燃气一蓬火,像是无休止的绝望里的一线光明。 卫庄转过身,看见盖聂半蹲着小心的往火堆中添加木柴。火光中夜风的吹动下开始跳跃,人的影子也做晃动。 或许是火光的温度,卫庄凌厉的棱角看起来有了一点松融的迹象。 他看着火堆,缓缓开口:“这里,曾是帝丘。” 盖聂正好添完手里最后一根柴,他抬起头看向卫庄:“史书说康叔立国时,定都朝歌。成公迁都帝丘时,才改名做濮阳。” 卫庄朝着盖聂的位置走过来,掀开大氅席地而坐:“迁都是因为先人占卜说帝丘可以立国,立国能兴三百年。” 盖聂道:“自成公以来,到都城迁往野王,卫国的确兴盛了三百年。” 卫庄斜着眼睛看向盖聂:“你,相信命运?” 盖聂看着火堆:“我们的存在,不正是为了证明命运到底是什么。” 卫庄笑起来,带着一点冷漠的嘲笑:“昔日的卫国,被魏所灭。现在如同丧家之犬的卫国王室们,还自欺欺人地在野王苟延残喘。”他看了一眼盖聂:“他们,又想证明什么。” 盖聂站起身:“小庄,并非人人都如你我一般。” 卫庄看着盖聂的眼睛,探究那平静的面孔下是否还有其他的希翼:“的确,弱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去,要么苟活。” 盖聂没接话,他隐隐知道卫庄的身世,他今夜的心绪注定需要安抚。 墙角的断墙背后,发出短促的“咕咕”之声,应该是被卫庄忽然溢出的杀气惊吓到了,本能地想要逃避。 盖聂看过去,正好看见一只野雉扑腾着翅膀想要躲开乱放杀气的入侵者。他握紧手里的木剑,正打算挥过去—— 一道更加暴戾的剑气先他一步劈向断墙,在一阵皲裂的声音后,残破的断墙轰然坍塌,露出墙后面被鲨齿剑气斩首的一窝野雉。 盖聂走过去,他的语气有点无奈:“小庄,一只野雉足矣,何必赶尽杀绝?” 虽是残垣断壁,但这里总有案几废木可以利用,好过风餐露宿。 这一窝野至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被卫庄一剑斩首横尸荒屋。幸好有鬼谷大弟子把它们收拾得干净仔细,每一只都被认真串上竹签,架在火堆上炙烤。 一人捕狩,一人烹炊,早已是一种默契。 卫庄沉默地坐着,他的目光透过火堆落在盖聂脸上。他想,这个人的确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可为家的信念。他,好像从来没有把自己归属于哪一座城、哪一片谷、哪一个国。 他,和自己的确是不同的。 卫庄闭上眼。 盖聂感受到卫庄的一点内力波动,他从火堆上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小庄?” 卫庄睁开眼,只看着火堆:“你来过这里?” 盖聂微微一怔,旋即点头:“是,八年之前曾到过此处。” 卫庄来了点兴趣:“我以为你离开鬼谷之后,就一直在咸阳宫的嬴政身边。” 盖聂沉默了一息,才又开口:“那次,是为丽姬。” 丽姬,当年的七国第一美人? 卫庄有点意外:“为了一个女人?” 盖聂:“是为了一个朋友的嘱托。” 卫庄嗤之以鼻:“你我这样的人,居然会有朋友?你还是老样子,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自欺欺人。” 盖聂没有理会卫庄的恶意嘲讽,他回忆当年那件事的始末:“我受荆轲的托付,寻找他被齐国军队捉住将要献给皇帝的妻子。” 卫庄早已对六国最后的嘴脸不抱希望,他只是嘲笑道:“一个自称剑客的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护佑。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千里奔波,称作朋友?” 盖聂对待卫庄从来都非常宽容,或许是两个人连日携手御敌,他甚至从卫庄的嘲讽里听出了些许替他不平的意味。所以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平静:“有些人,注定是为这个时代而生,为这个时代而死。他,是一个终于寻找到他自己所要走的道路的男人。” 卫庄对荆轲毫无兴趣,说一句都嫌多,他只是问:“后来那个女人?” 盖聂微微露出困惑和回忆的神情,这在卫庄看来是极为少见的。 “我救下她时,她已经身怀有孕,本以为她会想要隐姓埋名隐居。谁知她执意要面见皇帝。” “她是想当面质问嬴政?”流沙中先有紫女后有赤练,卫庄自问比盖聂更了解一些女人的想法。 “或许是吧。”盖聂记得当时丽姬的确是这样回答他的。 虽然猜到,卫庄仍觉不可思议:“如此愚蠢。” 难得盖聂不想反驳。 卫庄几乎可以肯定了:“后来那个小孩?” 盖聂默认了,他继续说下去:“在去秦国的路途中她生下了那个孩子,托付给正在濮阳游历的剑客韩申。”说到这里,盖聂还是有些惋惜:“但这也并没有阻挡她当面质问帝王的决心”。韩申是墨家人,荆轲的好友众多,韩申也是其中一个。他听说韩申最后也是为了这个嘱托,死在罗网刀下。 卫庄没有任何同情的意思,不自量力的人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甘愿赴死,这最多能解释为愚蠢。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谁又能保证他豁出性命救下的人能安稳地活下去? “有时候,一个人的死,反而是对于更多人的一种解脱。”已经没有兴趣再说这个女人。 在这样的时代里,本就蒲草一样无力生存的女人再加上自以为是的愚蠢,只会牺牲更多的人。 卫庄一直觉得盖聂愚蠢,他勾起嘴角::“你离开秦国是因为找到了那个孩子?” 盖聂沉默地点头。 卫庄觉得有趣:“荆轲丽姬因嬴政而亡,你却一直留在嬴政身边。天下人皆是人云亦云,人人都说你杀了荆轲,你却不曾辩驳。” 事秦是为纵横,离开是为故人嘱托,或许天底下没有人会完全理解盖聂的选择。 盖聂低下头:“旁人怎么想怎么说,又有什么重要?” 卫庄看着盖聂,这样平静的情绪好像从什么地方溢出来,在四周弥漫开来。 这个世道,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七国百姓的性命?对故人的一个承诺? 卫庄能够觉察到,盖聂一直追寻的东西,似乎隐隐已经有了答案。 既然有了答案,那么天下那些愚昧的人懂或不懂,又有什么干系? 盖聂转动着手里的树枝:“小庄,烤鸡可以吃了。”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始皇死而地分 奔波与交战,让暂时的平静显得难能可贵。 卫庄看着燃烧的篝火,他很沉默。 盖聂道:“解开乱局的关键我们已经交给龙且,或许,农家的危机很快可以解开。” 卫庄对于人的本性有着更加深刻对此并不乐观:“你还记得玄虎的机关吗?” 盖聂一怔。 “有时候,机关一旦打开,贪婪的猛兽就再也不受人控制。”他看了一眼盖聂:“他们只会杀戮,互相吞噬,直到最后一个死去。活下来的那个人,就是下一任的魁首。” 盖聂望着火堆:“泰山之于土堆,河海之于水洼。明明都是同门,却非要你死我活。” 卫庄看向盖聂:“说到你的痛处了?” 盖聂看着卫庄,没有立即开口。 卫庄的目光与他对上,在这样平静的目光,他放弃了继续挑衅老好人师哥的想法:“师哥,虽是同类,愚贤不同。你,在意地东西毫无意义。” 盖聂不反驳,他沉吟道:“高渐离与铁统领的烈山堂一行,恐怕不会顺利。” 卫庄嗤笑:“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举措,烈山堂田虎有勇无谋。墨家之人若配合呼应,未必不能脱身。” 盖聂心下一动:“田虎此人的确是山中猛虎,然而农家也并非只有朱家与田虎而已。” 卫庄来了点兴趣:“哦?看来你也察觉了?” 盖聂与他对望一眼:“你与朱家是故交,可曾留意过他身边的那个人。” 那日他们在神农堂向朱家打听神农令一事,前后好几个神农堂的门人都出现过,但他立刻知道盖聂指的是谁。 “你是说,引我们入内的,那个叫做刘季的人。” “正是。”盖聂颔首颦眉,带着思索的表情:“看他形貌面相,隆准高鼻,须髯整而齐。这样的面相,古往今来,都不是凡夫俗子。” 卫庄鼻间溢出几声轻哼:“他,还有个长袖善舞热衷于收买人心的爱好。” 盖聂望着屋檐破损处露出的星辰残影发了一会儿呆,慢慢说:“苍龙七宿的秘密由墨家与农家传人世代共同保管。这个人的出现,或许并不是偶然。” 卫庄皱着眉,他低着头,眼神显得更加捉摸不定:“各路人马齐集东郡,这本身就是有人刻意诱导。” 盖聂垂下头。 卫庄冷哼:“早就知道这是个陷阱,现在你怕了?” 盖聂看了一眼身边的木剑:“小庄,我是担心天明。” 卫庄嗤笑道:“既然看得懂面相,你应当知道,这个小鬼的命硬得很。恐怕你死了,他都会好好的活着。” 卫庄并不知道天明身上阴阳咒印的秘密,他说这话不过无心而已,但在盖聂耳中,却让他微微一动:“或许,你是对的。” 卫庄从这句话听出一丝不同寻常,他皱起眉,正要探究盖聂言下的含义,却被盖聂再次出口的话引开了思路。 “小庄,如果东郡之行死刻意诱导,那么小圣贤庄恐怕也并不全然安全。” 卫庄一笑:“那又如何?” “我记得你与小圣贤庄的三当家是挚交。” 卫庄对此毫不在意:“他当年拜了孔孟为师,也不过是另外一种逃避。你们都一样,过于执着于理想国度。列国纷争,又有哪里是能够真正让人逃避的呢?” 盖聂心下恻然,他知道与师弟在这个话题上并不会有任何结果。 夜色催更,斗转星移,星辰之夜空中变换着位置。 盖聂在火堆中添上足够的木柴。 以他二人的功力已经不畏严寒,然而火光可以驱离猛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卫庄沉默地看着盖聂在残破的墙垣上布置简易的机关,然后看见他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一直走到自己身后,才放下剑背靠着自己席地而坐。 卫庄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但他感觉到盖聂放下剑,那把木剑就放在自己手边伸手可触的位置;而他的背,就这样靠着自己的背上。 隔着漆黑的大氅,卫庄可以感受到盖聂的一举一动,他此刻必然已经闭上眼睛开始打坐运功。 卫庄不想闭眼,他望着漆黑的夜空,想起了在鬼谷的那三年,一起外出试炼的岁月。 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对手。 他们,不得不提防着彼此,却又比任何人都信任对方。 清晨露重,卫庄睁开眼睛。 屋檐上传来禽鸟的哀鸣,是被盖聂布置的陷阱捕获的鸟儿。那陷入罗网的鸟儿蓝羽红腿,正是白凤的蝶翅。 盖聂站起来,走向矮墙,用手指解下被缠住的鸟腿,然后递给卫庄。 卫庄从鸟腿上取下竹管,展开里面的竹芯纸看了,眉头低低压下,看不出喜怒。 盖聂等他看完了,才问道:“可是桑海有变?” 卫庄手握紧,竹芯成灰:“嬴政开始在咸阳周围搜捕术士,藏匿者连坐坑杀。” 盖聂低头,略有思索。并非他多疑,他在秦王身边呆过数年,对于皇帝的习惯也算略有了解。 卫庄斜眼看见盖聂神情:“你怎么看?” 盖聂道:“嬴政表面上搜捕术士,其下极有可能是为了掩盖其他的目标。” 卫庄嘴角弯了一弯,脸上带着那种并没有到达眼底的笑:“看来你的确了解嬴政,张良的第二条消息,就是李斯已经对小圣贤庄分部在列国的书院下手。打着推行‘书同文’的旗号,在私底下搜捕秦国之外的六国著作。” 盖聂:“早在数年前,嬴政已经命人编写整理秦纪。” 卫庄冷笑:“这不过是当年周王对付殷商的手段,他也打算用上。愚弄六国余民,却也有用。”说完这些,卫庄松开手,蝶翅鸟在他掌心蹭蹭,展翅飞走。 盖聂与他一道看着蓝色小鸟高飞而去。 卫庄:“你有什么打算?” 盖聂没有立即说话,他目送着挣脱罗网的鸟越飞越远,最后才说:“逍遥先生一直留在东郡搜集情报,此时应该会一会他。” 越是一团乱麻,越是需要抽丝剥茧。 卫庄想起当年在白露镇的试炼,虽然一个小镇不可与天下同日而语,然而他和盖聂配合的感觉又回来了。 盖聂明显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说:“既然已经来到东郡,自然想去看看荧惑之石降下的地方。” 找个提议很和卫庄口味,比起农家的危机,他明显对帝国对荧惑之石的忌惮更感兴趣。 盖聂在意的东西和卫庄不大一样,他知担忧那里百姓的命运。 荧惑之石的降落村庄已经被帝国的军队层层包围,没有活人,去那里自然探讨不了更多东西。但卫庄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他们三六东郡的消息。 龙且刚走,钟离昧面色依旧难堪。他毕生正直无私,即便是知道楚军和墨家的人出手帮了自己,也很难说服自己投诚背叛帝国。 一个年轻的姑娘看见他面色苍白,不由担忧地替他披上一件外套。 这时,逍遥子从山洞外走进,身后跟着两个人。 姑娘这几日已经习惯有人来来往往,她抬起头,认得就是这两个人前些天把陷害钟将军的秦将给捆来审问的。也不用多说,他已经扶起钟离昧,替他把襟口拢上。 钟离昧略显尴尬,他挥手示意不必如此,然后对着纵横二人勉强拱手:“鬼谷的两位。” 卫庄没理会他,盖聂对钟离昧回了一礼:“钟将军,此次我与小庄来此,是为了询问三六东郡荧惑之石的细节。” 钟离昧听了,苦笑道:“不瞒二位,钟某开始不过奉命在东郡奉命核实户牌盘查可疑人等,后来便被白屠指派押送天降陨石,其余的,恐怕知晓得还不如在场各位更多。”但他停了一停,忽然道:“不过这位姑娘出自三六东郡,或许她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卫庄看了一眼女子,仍旧懒得开口。 盖聂上前行礼:“这位姑娘?” 那女子面带怯懦,仍旧打着胆子对二人回礼道:“民女孟姜,山野人家没钱打灯油,天一黑就会歇下。那天晚上原本已经睡下,,院子里的看门狗一直叫个不停,谁知忽然天如白昼再旦,大家都赶出去看。离得远,并未细看,只听说黑色巨石从天而降落在田地里,周围的房屋化为焦土。第二天我听人传说,那石头上的火焰熄灭之后,居然显出字来。” 逍遥子:“什么字?” 孟姜怯怯道:“我不识字,听说刻着‘始皇死而地分’六个大字。” 逍遥子与盖聂对视一眼。 一旁的钟离昧忽然捂着伤口咳嗽起来,孟姜连忙去扶他,替他顺气。 盖聂问:“可知是哪国文字?” 孟姜回过头,面露难色:“村里人识字的不多,书院的人当天晚上就被县尉从书院带走,后来逃难的时候再也没人见过。” 卫庄来了点兴致,他看向钟离昧:“没人再见过?” 钟离昧一阵沉默,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即便没有人回答,也比刚刚离开的龙且的所有话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是帝国的军人;可帝国,却不是百姓的乐土。 逍遥子看向盖聂,对方对他微微颔首。 三人转身出了洞穴,站在四下无人的空地。 卫庄道:“想让嬴政死的人很多,不管是谁做了这件事,他一定是能够最最快时间接近荧惑降落地点的人。” 逍遥子面色沉郁:“那些没有被墨家救出的村民,恐怕凶多吉少了。” 一阵沉默,三人尚未开口,便看见一个衣衫邋遢、须发遮着眼睛的剑客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大摇大摆走来。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冬日飞蛾 韩信带来墨家高渐离苦战的消息。 这个男人表面上属于农家,但他的谈吐间却暗含玄机。卫庄开始对这个江湖游侠一样的人来了点兴趣。 “农家之中,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盖聂明白卫庄的意思:“寥寥数语,有问有答,细细想来,皆有暗指。” 卫庄看向盖聂:“他知暗示你我出手救水寒剑。” 盖聂回视:“他与墨家必定关系匪浅,上次见他,是为追风剑。” 卫庄一言以概之:“有趣。” 盖聂难得多说一句:“此人话语间,暗合奇正之道。” 卫庄回过头,他的韩信的兴趣也就到此为止:“虽与奇正之术有关,却与你我无干。农家既然卧虎藏龙,恐怕志向不仅仅在于自保。” 盖聂闻言不再言语,在野心和欲望上,卫庄的确比他更擅长揣摩人心。 逍遥子看看盖聂,又瞧瞧卫庄,再想想人宗下一代弟子矮子中间拔高的那几个,一时感叹起前代鬼谷子收徒的眼光。他摸摸胡须:“盖老弟,你看下一步?” 盖聂沉吟:“当务之急,是小高与铁统领的安危;再来,是李斯对天下儒生的针对。” 逍遥子一面颔首一面道:“那,荧惑之石?” 卫庄冷嘲道:“有人用剑杀人,杀人的,究竟是剑,还是持剑的人。” 盖聂:“有人利用荧惑之石,在天下人面前预言了帝国的没落;而帝国,因此对天下举起了屠刀。” 逍遥子捋着胡子,垂下双目,叹气:“照理说李斯师从荀况先生,无论如何也不该对师门赶尽杀绝才对。” 盖聂与卫庄对视一眼,卫庄明白他们又同样想起了一件事:“苍龙七宿。” 逍遥子道:“这是一个关乎七国传承的秘密,传说已久却一直若隐若现,无人能窥探一二。不过——”他看向卫庄:“我听说韩王孙的死,恐怕于此有关。” 卫庄没有反驳。 逍遥子想起一件事,他看向盖聂:“盖老弟,天明身上阴阳咒印最近可有发作?” 卫庄一的眸子动了动,他的目光顺着逍遥子的视线扫在盖聂身上。荆天明身上有阴阳家的咒印一事,盖聂从未提及。 盖聂面色如常,带着少许忧心:“先前传授了道家心法,在机关城的时候发作次数已渐少。却不知他入蜃楼之后又如何。” 逍遥子负手而立:“多事之秋,帝国将乱局引向诸子百家的局已成明像,可惜”他没再说下去。 可惜农家聪明的人各有心思,难得一个为大局着想的,又只是一个弱质女流。 在场三人都是当世为数不多的明眼人之一,又何必出口。 在咸阳搜捕术士诸生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因为秦律有连坐制,百姓为求自保相互检举揭发一时间四五百人都被捉拿下狱,拷问刑讯。 这件事传出之后四野皆尽恐慌,闭门掩护生怕被牵连,自然也就无人敢再收留来历不明的江湖术士。 此时临近岁末,此时帝国以十月初一为一年之首,从十月开始就归入下一年。 按照惯例,帝国皇帝每年十月都会去祭天,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年首之后的第三天,是秦国旧民纪念故去家族亲眷的日子。 因为春日祭时发生的刺杀皇帝事件,长公子扶苏被贬斥戍边不得回咸阳。这一年咸阳宫里的帝王暴躁易怒,整个宫殿气氛一直很是压抑。 相国在这段时日一直着手清查昔日六国之地的学馆儒生之家,查没,终于赶在新年之前回到咸阳宫。 皇帝在咸阳宫接见回宫述职的相国大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加压抑:“李斯,骊山寝宫的进度如何?” 李斯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十数日里头都忙着抄没六国书册,哪里来得及过问骊山帝陵的进度。不得已,相国只能硬着头皮道:“时值岁末,天寒地冻,泥土封冻开挖不便,但微臣已经将像各郡县下令督促工期进展,很快便有回复。” 皇帝不置可否,同样是沉默,不知为何就让相国觉得皇帝陛下的心绪并不安宁。 李斯犹豫之下,看四下无人,低声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台阶上的皇帝在短暂的静默之后,慢慢说:“只是朕之双目近日略感干涩。” 李斯松了口气,一为皇帝的龙体康泰,二为皇帝的话,再度表明了自己在帝王心目中与众不同的地位。 他回道:“都是微臣办事不利,陛下日理万机,恐怕因此而双目疲惫。可需要维持传唤阴阳家的道童为陛下炼制明目丹药?” 皇帝摇摇手:“无妨,说起阴阳家,月神云中君他们,可有消息传来?” 李斯恭谨垂手:“听闻进展顺利,不日便可起锚。” 皇帝“嗯”了一声,李斯想,这应该是一个还能让皇帝陛下暂时满意的结果。 皇帝没有提及儒生的事情,反而提起另外一件事:“南越的捷报爱卿可有听闻?” 李斯一稽到底:“微臣在入咸阳宫的时候听闻城内有人议论,都说是天佑我大秦万年基业。这多亏陛下洪福,才能由此捷报传来。” 皇帝的声音略微缓和:“新年即到,南越池也终于归朕。既如此,爱卿就着手安排一场庆功宴,以兹庆贺。” 李斯领命,这次回宫,帝王对他有依旧荣宠有加。 看来他知外行事早有帝王眼线报与咸阳宫,无论如何,他行事做法都暗合皇帝心意了。 因为担心暗夜刺杀,嬴政的寝宫每日不同,整个咸阳宫里三十六个寝殿,殿殿皆可能睡着帝王,室内牛油巨烛长明不熄。皇帝备下替身十数人,是以每个宫室外都有阉人各司其职,即便是罗网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皇帝今夜到底睡着哪间寝宫。 是夜三更,夜色浓黑粘稠,风止不动。 锦绣卧榻之上的帝王似乎被什么东西困扰着,冷汗披身。一阵低沉似是痛楚地折磨过后,浅眠的皇帝忽地睁开眼睛。 巨大的黑影在房间里一晃而过—— 皇帝“嗖”地拔出枕边天问,对着黑影闪动的方向厉声大喝:“谁在那里!出来!” 听见响动,寝殿外间守着的太监连忙跑进来查看情况。 皇帝的脸色非常差,汗湿重衫,手里持着天问,狠戾杀伐的血腥之气几乎对着所有入殿者。胆子小些的小宫人几乎瞬间吓得腿软跪地哆哆嗦嗦叫着万岁息怒。 与手忙脚乱的太监不同,黑衣卫甲的影密卫已经足尖点地翻上宫室木梁四下查看,窗里窗外再度检视过后,影密卫单膝跪地回复帝王:“皇上,并无他人,是飞蛾扑火。” 皇帝却沉着脸道:“这是几月的天气,为何会有扑火的飞蛾?” 大太监忙道:“今岁天暖,到了十月还不能穿夹衣,园子里的花还开着,或许是因为这个,飞蛾不曾冻死。” 当冷不冷,反常为妖。 皇帝看向影密卫。 影密卫道:“宫里的夫人们熏了暖房养蝶,放在咸阳宫的花园里。许是这个缘故,飞蛾尚存。” 先有荧惑守心,后有天降示警——皇帝眯着眼,忽然手中天问一挥一收,那扑火的飞蛾便被劈成两半,掉落地上,翅膀还在微微地抖动着。 “明日将宫里的暖房都拆了。” 太监们忙道:“诺。” 那为首的太监试探着问:“陛下——更深露重,奴婢们服侍您歇下。” 皇帝也冷静下来,这时才觉冷汗湿了衣衫不适,他用未持剑的手撑着两额,遮住眼睛:“将烛火调暗一些,太过刺眼了。” 皇帝话音刚落,便有机灵的小太监去修剪那燃烧的烛芯。 皇帝重新躺会榻上,睁眼闭眼之间,心悸之阵如影随形。他翻过身,耳边似乎响起昔日王太后在他耳边的惨哭声:“政儿,你不能这样对你的仲父!” 嬴政压制着心中的恶心与烦闷,又翻过一个身,这回恍惚中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阿政,今日我们也一起得罪了公子迁,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嬴政深吸一口气,再后来,那些久远的赵国旧事已经听不见了,他耳边只有金戈铁马之声。他记得那时他还年轻,扶苏还不及他的腰;那个时候,蒙恬的父亲蒙武还不曾战死;那个时候,剑圣盖聂还心甘情愿地在他身边做一个剑客。 他耳边响起那些从不曾忘记的话:朕统六国,天下归一,筑长城以镇九州龙脉,卫我大秦、护我社稷。朕以始皇之名在此立誓!朕在,当守土开疆,扫平四夷,定我大秦万世之基!朕亡,亦将身化龙魂,佑我华夏永世不衰!此誓,日月为证,天地共鉴,仙魔鬼神共听之! 皇帝睡梦中手握着剑不曾松开。 他梦见盖聂对他说过的话:陛下之眼界,旷古绝今;陛下之功过,自有人评说。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厚古薄今 李斯能力卓越,不过两日,咸阳宫的宴席就安排妥当。 群臣身着庆典朝服,举杯对饮,高唱着自己对大秦万事基业四海归心、千古一帝与日月同寿的祝贺。 皇帝心情难得很好,右仆射周青臣上前道:“昔日我秦国发迹于陇西之地,地不过千里,东有六国阻我东出。亏得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尤其以推行郡县制为例,划六国为一统,使华夏再无战争之患,百姓得以久享太平。其功德,从古至今,便是三皇五帝也莫不敢比。” 此言一落,众大臣皆举杯共祝,一片山河永固的美好画面。 李斯端起酒,眉头微微隆起。 他素来知道皇帝强势,所以群臣好阿谀媚上。但今日之场合,也有直言谏臣饮宴。方才周青臣的话说得有些过,如若惹得那群不识时务的老东西开口,就适得其反了。 李斯刚刚想到此处,同为仆射的淳于越果然发难,当即起身大声唱到:“商周以分封制立国千年,又因分封制而使赏功臣良嗣,由此一来,功臣进爵而越忠,封地与王都首尾呼应,一呼百应。现如今,皇帝陛下富有四海而无分封,微臣斗胆假设,若再出一个陈成子行窃国之事,我大秦又该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群臣如哑了一般惊惧噤声,恨不得没带耳朵来——淳于越也太胆大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也敢当庭胡说。陈成子唆使齐国大夫鲍息弑杀齐悼公,作乱于齐,淳于越分明是在当庭诅咒皇帝身死之后被人窃国。 同为在朝文人,李斯与淳于越昔日也算旧交。他皱着眉,正想要打断淳于越的话,谁知淳于越非但不住嘴,更是矛头直指周青臣:“周仆射非但不忠言进谏,反倒只行阿谀奉承之事,绝非忠臣所为。” 周青臣被气了个仰倒,他的胡子好像都翘起来,指着淳于越:“你你你!你个老匹夫,居然在万岁面前血口喷人!陛下——陛下要为老臣做主啊——”说完当真当庭大哭起来。 刚刚还举杯同庆的场面忽然尴尬起来,大家都噤若寒蝉。 李斯垂着手,低着头,心中却在飞快的想着应对之法。 果然,在一阵极致的安静之后,皇帝挥手示意宦官都暂时退下,开口问道:“李斯,你来说说,他们两人谁说得更有道理。” 李斯额间有汗迹渗出,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只有两条路,要么合了帝王心意为天下人唾弃,要么就是从此被帝王厌弃猜忌。只是眼下数百双眼睛都盯着太身上,等着他的回答,他——已经别无选择。 李斯出列,动作不疾不徐,对着皇帝行礼道:“陛下,古三皇五帝治国各有其法,都利其时其势。盖因贤者圣者善于取当时天下情势,辅之以国策。国策或可不同,皆因天下情势不可同日而语也。” 说到此处,李斯停顿片刻。众臣皆尽抻着耳朵聆听,哪里又敢打断相国的话? 李斯继续道:“如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愚腐的儒生不明其理。微臣窃以为以三皇五帝昔日国策为例,实难匹配当今天下格局。” 当即便有读书人心中一凛,这——怎么忽然扯上儒生了? 李斯这是想做什么?! 淳于越双目圆睁就要辩驳,李斯却已经下定决心,并不被淳于越开口的机会,他的语速忽然加快:“昔日五帝不相变,三代不相袭,彼时候诸侯相争,各国皆以利诱儒生入境开学入仕,也是因势利导,无可厚非。现在天下已定,以法治国,老百姓致力农工业,当赏罚分明才是正道。” 淳于越已经面部涨红,双眼暴睁:“李斯,你我只说郡县制,便是要死也不过老夫一人头点地,最多赔上满门罢了。你为何要将天下儒生扯进来!?你安得是什么居心!?” 李斯根本不看他,他的语调一成不变:“臣日前在昔日六国书院走访,却发现因为陛下宽宏,这些儒生却不知感恩,不知师今而学古,反倒开私学,诋毁法度,是的我大秦法度入则心非,出则巷议,迷惑百姓——此为诋毁我大秦天威,大罪也。”他顿了一下,忽然一跪到底:“李斯虽出身儒家,今日,我却要冒死进谏皇上:过去天下大乱,各执一词,才有诸侯并起,以古论今,不过花言巧语耳。诸子百家,各执一词,相争不下,实为乱国之源,非国策也。” 此言一出,在坐皆惊。 李斯是要与天下儒生、与师门儒家为敌了? 淳于越双目圆睁就要辩驳,李斯却已经下定决心,并不被淳于越开口的机会,他的语速忽然加快:“昔日五帝不相变,三代不相袭,彼时候诸侯相争,各国皆以利诱儒生入境开学入仕,也是因势利导,无可厚非。现在天下已定,以法治国,老百姓致力农工业,当赏罚分明才是正道。” 淳于越已经面部涨红,双眼暴睁:“李斯,你我只说郡县制,便是要死也不过老夫一人头点地,最多赔上满门罢了。你为何要将天下儒生扯进来!?你安得是什么居心!?” 李斯根本不看他,他的语调一成不变:“臣日前在昔日六国书院走访,却发现因为陛下宽宏,这些儒生却不知感恩,不知师今而学古,反倒开私学,诋毁法度,是的我大秦法度入则心非,出则巷议,迷惑百姓——此为诋毁我大秦天威,大罪也。”他顿了一下,忽然一跪到底:“李斯虽出身儒家,今日,我却要冒死进谏皇上:过去天下大乱,各执一词,才有诸侯并起,以古论今,不过花言巧语耳。诸子百家,各执一词,相争不下,实为乱国之源,非国策也。” 此言一出,在坐皆惊。 李斯是要与天下儒生、与师门儒家为敌了? 寂静过后,坐上的帝王缓缓动了,他手持青铜酒爵,看着爵中微黄的酒液晃动,慢慢说:“那,按照爱卿的意思,何为国策?” 李斯掷地有声道:“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此言一出,满座皆哗然。 淳于越厉声大喝:“李斯,你居然要毁尽诸子百家著作!你、你居心何在?!陛下不可,陛下万万不可啊!”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对着皇帝的御座不停磕头。 在场诸人无不震惊,除了淳于越御前哭喊之声,却无人敢再上前求情。 这一阵沉默,如此漫长。漫长到臣工士大夫们纷纷低头看着面前的青石宫砖,研究那花纹如何精美繁复,以前只顾着战战兢兢,还从来没有机会这么仔细地看过。 一直到上座的皇帝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才让众人偷偷地呼吸残喘。 皇帝笑过了,才慢慢道:“李斯,你不愧是朕之股肱、朕之爱臣。朕昼夜难寐,天下纷争不断,盖因昔日七国以各家学派为治国理念相互博弈,此消彼涨。百家不绝、争斗难消。就如同这昔日的天下,虽有周室,然诸侯强弱更替、争权夺地,眼中却毫无天威王权。” 众臣莫不敢言。 皇帝道:“既然异端著述让天下争斗不息,各执一词,才有诸侯并起天下大乱,朕,便替天做主!从今后,天下便只能有一种声音!只有我大秦的声音!朕的声音!” 淳于越哭昏在地,老泪纵横,还在大喊着:“陛下不可,这是数典忘祖啊!” 皇帝在珠帘之后用冷漠地声音说:“仆射殿前失仪,拉下去,罚奉一年,流放戍边。” 淳于越的凄惶哀嚎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臣工在私底下互相看了一眼,再想想被皇帝亲口赞为“朕之股肱”的帝国丞相,这一次异口同声高声唱到:“陛下圣明,我大秦万世基业必将永世长存!” 李斯也一同跪在地上,他心中默默言道:老师,我儒家学术,便由弟子我来发扬光大。弟子能做的,必然能超越任何一个同门。便是您老人家今生不会再认我,然您若看得到,百年千年之后,必能体会弟子苦心。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太岁入月 帝国的皇帝拥有以一人定天下一人治天下的霸道。 隔两日,丞相李斯便开始了自咸阳往外的缴书行动。民间藏书,除开医卜筮及桑种农书皆不可私藏,三十日之后若有不去着,皆以黥刑,发配筑城修陵。 民间若有儒生欲学,只能以朝廷所设官衙下的吏者为师。这样,只要朝廷控制了官吏手中的藏书,民间百姓欲学时,就只能修学帝国希望他们学习的学说。 咸阳城外,相国乘坐的油蓬马车正在等待着出城,忽然有小吏来报:“大人,赵高大人入城了。认出了大人的车架,上前问候。” 李斯正歪在马车的一对竹简上看书,闻言端坐起来:“哦?赵大人回咸阳了,此刻可在外面?还不请进?” 车外赵高的声音传来:“相国大人不必如此,赵高一身风尘,还赶着复命,便不上车了。只是看着相国的车架在这里等着出城,便想着上前问候一声。” 李斯撩起马车的帘子,看见赵高果真是长途奔波而来,面色略显憔悴,便道:“赵大人有心了,公事繁忙,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赵高轻轻一笑:“罗网还好。” 李斯暗忖:罗网无事,那就是影密卫有什么变故了?他深知帝王猜忌,不喜臣下过从慎密,便没有接话:“既如此,赵大人快快复命吧,想必陛下正等着大人。” 赵高趁着拱手行礼的时机,忽然凑近李斯低声道:“东郡的局已布下,除了诸子百家,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斩获。” 李斯面色不变,微笑道:“那,便恭祝赵大人万事顺遂了。” 赵高也微笑:“如此,大人一路小心。” 丞相的马车出城,赵高转头往咸阳宫而去。手下的小吏上前问道:“大人,相国对大人主动示好仍然防备。” 赵高轻声笑笑:“如果他太过轻信,我反倒不敢示好于他。这,便是与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 那小吏迟疑道:“影密卫想必也会上报陛下。” 赵高却道:“影密卫已经站在大公子一边,一旦一个本应终于帝王一人的组织有了倾向,便是皇上对他们信任的终点。” 那小吏露出一脸钦佩:“还是大人运筹帷幄。” 赵高望着天:“你错了,在帝王信任这件事上,罗网与影密卫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春日祭一事之后,皇帝对于罗网的信任亦不如前。 所以,帝国的丞相的态度至关重要。 长公子扶苏不喜丞相,此时众人皆知。 这,便是他对李斯示好的缘由。 东郡之地,高渐离大铁锤与农家高手陷入苦战之中。 纵横二人自探望追风箭之后,两人回到先前露宿过的山洞之中暂作歇息。 对于去蚩尤堂是晓之以理,或是压之以兵刃,逍遥子或是龙且似乎都以纵横二人马首是瞻。盖聂的性格一贯隐忍,非到万不得已不肯轻易出手;然而卫庄正好相反,能动手的时候,一般很少和对手讲道理。 所以二人默契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说其他。 卫庄看着盖聂生火,若有所思:“惊鲵继续潜伏在农家,是为了荧惑之石。” 盖聂看着火苗慢慢升起,面上倒映出温暖的橙色:“按照韩信的说法,朱家得到荧惑之石已经启程前往炎帝六贤冢,准备接受六大长老的任命。” 卫庄冷笑起来:“这个人,很有趣,似乎有很多情报。” 盖聂:“农家遍布天下,消息广阔。不过就一个人而言,他的确不简单。” 卫庄:“消息有两种,一个是真的,一种是别人想让你知道的。” 盖聂看向卫庄沉思皱眉的侧脸:“你,认为是后者。”他说的是肯定,而非疑问。 卫庄看向他:“你在怀疑什么?” 盖聂回过头:“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帝国押送荧惑之石的目的,似乎并不单纯。照理说,荧惑降落在东郡,是为不祥之兆。以我对帝王的了解,他会将荧惑降落之地的所有知情人全部灭口,更不会将这样的凶兆千里迢迢劳师动众运回咸阳。” 钟离昧的遭遇验证了盖聂的话,卫庄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道:“我们之前认为这是为了挑起农家的纷争,消弱帝国公子与昌平君的势力。” 盖聂颔首:“不错,确实如此。但,如果帝国的意图不仅于此呢?” 卫庄太了解盖聂,他立即明白了盖聂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嬴政借着荧惑之石的名义,让帝国的军队往咸阳押运另外一件东西?” 盖聂垂着头:“一件对他而言,必然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卫庄沉眉凝目,盖聂在嬴政身边呆了近十年,对于嬴政必然十分了解。如果是这样说,那么罗网和影密卫的同时出手,或许不仅仅限于内斗? 他们中间的某个组织或者某个人,说不定肩负着嬴政单独赋予的某个密令。 卫庄看向洞穴外黑漆漆的天幕:“这世上的人,贫贱之时渴望财富,拥有财富之后便醉心权势,而当权势加身却又还不满足,渴望长久地坐拥权势财富。他们,似乎从来不知道满足。” 他的目光又转向火,看着橙光跳跃。 很久,盖聂才缓缓说出:“看起来的确如此。” 卫庄侧过头,看向盖聂的方向,正好看见盖聂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卫庄咧着嘴角:“你猜,他会怎样?” 盖聂几乎没有迟疑地说:“他,会死。” 卫庄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我却觉得,在死之前,他会更加疯狂。” 盖聂没有再接话,应该是在某种程度上认同了卫庄的说法。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帝国的做法确让他无法苟同。 火堆仍然在噼啪作响,适当的安静让人困顿和平静。 卫庄看见盖聂独自起身,举步至洞口,抬头仰望树冠掩映下的天幕。卫庄了解盖聂,他善奇门遁甲、善天象、善典籍,独独不善唇枪舌战,因此独行惯了。 所以他看了一会儿盖聂的背影,才开口问:“你看到了什么?” 盖聂望着天:“岁星入月,其野有逐相,与太白斗,其野有破军。” 卫庄闻言若有所思:“太公望的天官书所载,岁星入月,昭示国君失位,九鼎转移。昔日姜子牙观岁星有入月之象,而后才有牧野之战。你,是不是也把这些话告诉嬴政用于示警?” 盖聂沉默以对。 卫庄嗤笑。 一个多疑的帝王,对于身边直言进谏的人,恐怕并不会非常宽容。天降示警,对于一个手握天下的帝王来说,恐怕预示着另外一场疯狂的镇压。那么,盖聂离开嬴政是因为谏言失去君心、被帝王猜忌? 他起身,与盖聂并肩而立:“你曾经说过,你离开秦国是因为一个故人的嘱托。” 盖聂:“的确如此。” 卫庄皱起眉:“那么岁星入月之象,现于何时?” 盖聂低下头,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秦王二十四年。” 卫庄一怔,忽然闷闷地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良久,等他笑完了,忽然伸手拽过盖聂的衣襟,用力拖向自己。 盖聂被他捉得踉跄了两步,抬头看向对方。自从在桑海相遇之后,卫庄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暴力了。 “小庄。” “师哥,这才是你叛出鬼谷的原因?你看到天降示警,想逆天而行,改变这世道?” 盖聂紧闭着嘴唇,不再开口。 这并不是他离开鬼谷唯一的原因,却也的确是因果之一。自古岁星先有逐月之象,而后蛀月,其国必有王侯被流放,其军必有兵乱,灾祸连年。无论哪个朝代,兴兵则百姓苦,国力更迭兵士埋骨他乡。国亡君去,天下大乱。 他,不忍心,才想逆天而行。 昔日所学,纵横之才,或可乱国,或可兴邦。无论结局如何,他,总要一试。 卫庄盯着盖聂沉默的脸,看他脸上死不悔改的神情,像极了记忆力他最痛恨的样子。无论多少年,他始终不能认可盖聂一意孤行的优柔寡断。盖聂大概也很清楚,即便当年他说出来,恐怕自己也不过嘲笑讽刺。 不,事实上在鬼谷修炼的那三年,盖聂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天道注定的诘问,就像他从来不曾认可鬼谷二取其一的门规一样。 卫庄收紧了手,他看见盖聂的眉毛渐渐隆起,却忍着并没有开口让他松开。 昨天盖聂砍倒的大树还在洞口,掩映中让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火光和人影。 卫庄忽然就不想慢慢来了。 他手下陡然用力,把盖聂猛地向侧面的山洞石壁推过去。 盖聂的脚后跟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石头上,一个踉跄没能稳住,肩背撞在洞壁之上,发出短促的哼声。 卫庄已经靠近压上去,将人抵在山洞的石壁上。 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盖聂皱着眉,他有内力护体,并不会受到真正的伤害,但这要被挟持的姿态让他并不舒适。 “小庄——”他并不喜欢这样,挣动了一下。 卫庄却用钳子一样的手捏住盖聂脖子,让他说不出更多扫兴的话来。 盖聂仍旧穿着秦国的剑袍,这种习惯让卫庄只需微微用力,就能褪下他上身的衣物,让堆叠的衣物堪堪挂着腰间。 火光照亮着两个人,与那日黑暗中的摸索完全不同。盖聂的臂膀腰身看起来很结实有力,上面还残留着头几天他刻意留下的痕迹。 某种认知让盖聂纵使说不出更多话,也知道他要尽力挣脱开来——奈何卫庄的力气,着实比他大许多。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野有死鹿 纵使一时大意被制,盖聂也在第一时间反手扣住卫庄脉门,并未轻易示弱。 卫庄却似毫不在乎自己被盖聂反制,他捏着盖聂的脖子把对方拉进半尺,再度狠狠撞上后面的石壁。 不对劲。 疼痛让盖聂清醒,他知道卫庄一贯简单直接,对人命毫不在乎,但绝不是一个喜欢残暴的人。 盖聂透过卫庄的脉门输入一线内力,体察卫庄此刻真气流转。同一时刻,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好像看到卫庄的眼底涌现出似曾相识的红光。 是不是蚩尤之力在反扑。 不久之前,昆吾之地,蚩尤剑随着二人掉落深潭不知所终。在那之后,卫庄靠着意志反噬了蚩尤剑的力量。但这种上古的能量或者并不是完全被驯服,而只是蛰伏起来,伺机重新卷土重来。 “小庄——”盖聂咬着牙,艰涩地发出声音。 无论如何,要先让卫庄摆脱蚩尤之力的控制才行。 然而卫庄此刻并不能体会盖聂的用意。盖聂十年之前无视门规叛出鬼谷的举动,让他胜之不武,成了他三年鬼谷修行最难以释怀的污点。时间越久,酿成心魔。为此他曾经短暂和嬴政联手,追杀过这个师哥。如今,杀死盖聂的念头虽然已经淡去,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质疑盖聂那些愚蠢的想法。 这个时代,愚蠢的人,会死得很快。 卫庄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愤怒,他知道蚩尤的力量妄图重新掌控自己,可那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卫庄制住盖聂的下盘,让他无从发力。 盖聂的身体弹了一下,又被压了回去。他扣住卫庄的手开始用力,单手的卫庄制不住盖聂,所以盖聂挣开了双手,以掌为剑,劈向卫庄左肩——他以为卫庄必然会躲,届时他便能拜托对方的钳制。相同的剑招不会打败盖聂两次——只要他有所准备,卫庄必定拿他无可奈何。 然而卫庄却似毫无察觉一般,没有丝毫退开的意思。 盖聂手刀毫无转圜余地劈在卫庄身上。卫庄硬生生受了盖聂那一掌,他咬着牙,咽下喉咙里涌起的腥气。 盖聂正要说话,忽然在卫庄手下用力的动作折磨得说不出话来。 他无意伤人,刚刚那一掌是情急之下出手。看见卫庄嘴角溢出血迹,显然已经受了伤,连忙撤去掌力。 “松开。”盖聂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弱点。 回应他的仍然是粗暴的动作。 盖聂狠下心,运气最后的力气劈向卫庄。 然而卫庄就像是没有知觉一样,生生承受住了盖聂勉强劈出的掌刀。 在盖聂犹豫的时候,卫庄扼住对方脖子的动作更加用力。 盖聂的呼吸一窒,他成手刀的掌,满满松开,垂了下来。 卫庄用手拭去嘴角溢出的血迹,他的表情显得狰狞:“师哥,这才刚开始。” 盖聂偏过头去。 卫庄真的有些动怒。他清楚这并非蚩尤的力量在驱使他,而是单纯出于对于到现在还固执己见不肯低头的人的愤怒。 时间过于漫长,火堆发出噼啪的声响,因为无人添加柴火,光线暗下来,热度也渐渐被寒冷取代。 盖聂觉得冷,纵使卫庄的手像是烙铁一样热,从他的身上一寸一寸碾过去,他也仍然觉得冷。 卫庄咬着对方的下颚的棱角,从下巴一直咬到嘴唇,用力得吮吸啃噬。他感觉盖聂在慢慢的回应他,为了逃避某种痛苦。 这仿佛是他们两个人宿命的写照——即相互伤害,却又彼此需要。 温暖和残酷,不需要任何嘲讽或者安抚,没有人能比他们更靠近对方。 就算是愤怒和疼痛,也吝啬得只属于彼此。 盖聂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力气,他缓缓用力,推开卫庄。 卫庄顺着对方的力道后退两步。 借着月光看过去,盖聂面色苍白,身上有隐隐约约血腥的味道。 卫庄的眸色暗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愤怒已经发泄出去,他看见盖聂痛苦忍耐的表情,也并没有想象中看他失败的愉悦。 盖聂推开卫庄正好,低头沉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从地上拾起木剑,越过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的卫庄向洞口走去。 卫庄了解盖聂,知道他或许是个软弱懦弱的人,但绝不是没有原则。很多时候他的沉默,恰恰代表着单方面下定决心。 不知道为什么,卫庄忽然想起十年前那次谈话,盖聂用沉默结束了一切。再之后,他就离开了鬼谷,再也没有回去。 地上的鲨齿忽然锵锵作响。卫庄手指一屈,鲨齿与他心意相同,从地上被内力吸在流沙主人的掌心之中,然后划破暗夜,停留在盖聂颈间一寸之处。 卫庄并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你去哪里?” 盖聂将头微微偏了偏,远离鲨齿的剑锋,却仍然沉默以对。 卫庄的声音很低沉:“墨家和流沙的交易,还没有结束。” 盖聂曾经不明白卫庄为什么总是喜欢将一切示好看作是交易,后来他走出鬼谷,来到咸阳宫。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旧不能认同卫庄的思路,但并不妨碍与他合作。所以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没有太多情绪:“小庄,这是两回事。” 卫庄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侧脸:“你似乎有些生气啊,师哥。” 盖聂眼神恍惚了一下,这句话当然这墨家机关城的时候,好像卫庄也说过。端木蓉因为他而遭受重创,墨家与流沙的联合的确是险中求存,经不起一点儿波折。他权衡之后,终究开口解释自己的去向:“此处往西南下山一炷香时间,有条溪水。” 卫庄闻言收回鲨齿,走回火堆之前重新坐下。 盖聂花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堆在角落的干松枝已经铺好,最上层铺着卫庄的大氅,并不需要他再动手。 只有一堆松枝铺就的软垫,卫庄看来并没有因为内心不快与他划清界限的打算。此刻他已经躺在松枝层的一侧,呼吸绵长,仿佛已经昏昏欲睡,或者在运功治疗刚刚所受的内伤。 盖聂暂时打消了询问他刚刚蚩尤之力反噬的细节,这样一个晚上,他已经非常疲惫。躺着卫庄身边没多久,他也闭上了眼睛。 卫庄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有时候习惯真是忘记流年,鬼谷三年让他习惯了和盖聂呆在一起,昨天晚上他在听见盖聂回来的动静时,才真正让内功运行顺畅。 天下人可能都以为盖聂是个一诺千金的剑客,只有他知道盖聂随时可以背叛离开。 他控制住呼吸不变,睁开眼看向身边背对着自己,仍旧熟睡的剑客。 一刻过后,盖聂仍然未醒。 天光已亮,这是极少有的事情。 卫庄意识到了什么,手指一番,探上对方手腕的脉搏之处。 果然,脉象紧而有热。 卫庄百年难得一次良心发现,没有如同以往一般等着盖聂自己醒来。他回忆早年在鬼谷时所学,伸手在对方大椎、曲池以及外关处输入内力。大椎往下,便是督脉。卫庄扯开盖聂的夹袍,却是停下了动作。 衣袍散开了一角,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他背上交错的、摩擦而成的新伤。这是昨夜他的后背被抵在山洞石壁上磨伤的结果。盖聂没有上药,想必是因为他自己认为这种程度还用不着。 大约是溪水泡过,此刻伤口情况并不乐观。卫庄拧着眉,起身走盖聂的衣物里翻找伤药。此时二人在东郡的地盘上,无论是谁受伤都于行动不利。 卫庄心情很恶劣,不知道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盖聂。他没有刻意放轻动作,上药的时候盖聂已经清醒过来。受伤于盖聂并不陌生,不过上一次病倒却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也许是在镜湖医庄的时候。在回忆的时候,盖聂一般很少说话。 卫庄坐在一旁生火,嘴里却仍刻薄:“这种程度的伤,就能让你倒下。师哥,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不堪一击了。” 盖聂闭着眼睛感受了自己的内衣运转,并未受损,只是连日奔波不曾休息,适逢风寒入体而已。他看见火堆上边上有一只野鹿的尸体,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和食物炙烤散发的味道。卫庄或许说话刻薄,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没变。 盖聂重新闭上眼睛,像是回到自己地盘的猛兽,可以暂时安心舔舐伤口。他的确需要一点时间,想一下接下来农家的形势。 卫庄看着盖聂好似又睡了过去,目光转回火堆。 他心中暗自想道:岁星入月,逐相破军按照盖聂的意思,这次影密卫押运的东西另有文章有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登高相望 山洞里火堆劈哩叭啦轻微作响,卫庄算着时间,拿了盖聂的木剑把灰烬里埋着的鹿的胃袋拨到一边,等盖聂再休息半刻就能食用。之前在昆吾他被盖聂重伤落水,盖聂在谷底照顾他时用过这个法子。 洞外传来虫鸟的鸣叫之声,远处或许还有别的野兽。卫庄支着一条腿,撑着鲨齿阖眼运功,片刻间睁开眼睛,起身走向洞外。 一只蓝色的蝶翅停止他指尖之上,鸟腿上系着一只小竹管。卫庄取下竹管,展开里面的羊皮纸低头去看流沙的情报。 等蝶翅飞走之后,卫庄转身,正好看见盖聂睁着一双眼睛看向自己。 他嘴角微不可查地松了一下:“醒了?” 盖聂略略颔首,然后撑着地慢慢坐起来。等卫庄走进山洞后,他开口问道:“可是桑海有了变故?” 卫庄冷笑道:“李斯行动了,带着皇帝的旨意和帝国的军队,包围了小圣贤庄,逼着儒家掌门交出藏书阁的六国竹书,否则就按照谋逆不臣论处。” 盖聂拧着眉,半晌叹息道:“这是一场诸子百家的浩劫。” 卫庄愉快而冷酷地笑了两声:“六国已亡,这不过是效仿昔日周武王灭商书的做法。”他看见盖聂锁紧眉头沉思,就忍不住再刺激刺激他:“比起六国文书,你恐怕应该更加关心墨家去谈判的那两个人的近况。” 盖聂惊讶于流沙情报网的效率,他做出最坏的假设:“高统领和铁统领被田猛捉住了?”烈山堂是想用高渐离和大铁锤逼的墨家置身事外?或者用这两人的性命逼迫墨家选择烈山堂作为侠魁?这样的打算算得上有用无谋了。 卫庄嗤笑:“两日之前,我记得你并不赞同我联手对付田虎的提议。如今,你还这样想吗?”他最后的疑问带着微微上扬的调子,显然是在幸灾乐祸。 盖聂神色平和,看向卫庄:“小庄,我说过,这是一个局。我以为你并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 卫庄把羊皮卷投入火中,看着火焰舔舐了手卷,冷哼道:“我还以为你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他看了一眼没有打算继续开口的盖聂,用木剑把烤好的野鹿的胃袋拨到盖聂面前。 他是故意的。 盖聂看着被火气熏得焦黑的剑身,和散发着草糜味道的鹿胃,权衡之后决定暂时忽略剑的问题。早年在鬼谷时,卫庄秉承着君子远庖厨的思想从不靠近灶间。按照仅有的几次经验来看,如果不小心流露出任何妄图指教的态度,后果往往都很严重。 李斯已经不年轻,任帝国丞相至今,早已位极人臣。世人只知李斯深得帝王宠爱,谁又知道他夙夜劳心的不易。 一连数日,他往返奔波于桑海和咸阳宫之间,待他回到咸阳宫的时候,已经非常疲惫。 冲冲梳洗整装,李斯驾车去往咸阳宫晋见帝王。往日帝王知晓他归来,都不会让他久等,因为他带来了帝王希望知道的消息。 然而这一次,李斯在咸阳宫并没有找到皇帝,内侍小声告诉丞相,皇帝陛下启程去了骊山督造陵墓工程。 李斯左右权衡,帝王此去骊山不知几日才回,儒家算得上诸子百家一大学术之首,烧书的事情可大可小,不能耽搁。只得让下人驾车出城,直奔骊山而去。 等李斯赶到骊山,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天色擦黑。 正要宦官通报丞相求见,却见一个小黄门看见李斯之后如蒙大赦、朝他飞奔而来,一近前来附身便拜。 李斯皱着眉头做了一个手势:“起来吧,不知陛下是否已经歇下?” 那小黄门面色慌张,低声对着李斯道:“丞相,陛下此刻还在骊山之上。” 这小黄门声音都在发颤,李斯并非一日伴君,当下沉下脸来低声喝道:“荒谬,这是什么时刻了?上山野地危险,怎么没有人劝谏陛下回行宫?” 小黄门一脸惨白,吓得哆哆嗦嗦:“丞相,并非奴婢不知劝谏,着实是陛下他、陛下他——” 李斯逼视于他:“陛下如何?” 小黄门为难再三,上前对着李斯低声道:“陛下近来多疑,此刻不肯让人近身了。丞相可算来了,还请随奴婢一道去面见陛下。说不得听闻丞相到来,陛下就肯听您一言了。只是,您身边的长随,却是” 李斯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小黄门,此刻他在脑海中已经想过是不是罗网的人要假借帝王多疑、引诱自己独身进山,然后对自己不利。但不对,他日前见到赵高的时候,赵高明显对他示好。 李斯手背在身后,拇指与食指用力搓着,这是他思考的惯常动作。 ——这个时候,不管皇帝是不是多疑,他都只能坦荡。就利益而言,赵高比影密卫更需要与他结盟。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公子扶苏。 骊山行宫外的便道上,皇帝的玄色长袍与夜色几乎合为一体,他的神情有些绷紧,有些压抑,显得有些暴躁。 在皇帝亲手斩杀企图劝谏皇帝回行宫的贴身太监之后,宦官和侍卫早已面如土色,就在他们束手无策不敢近前之际,李斯终于赶到。 皇帝看见李斯,对他倒是和蔼:“李斯,你过来。” 李斯上前靠近帝王,刚刚弯腰行礼,才叫了一声:“陛下。”就被皇帝一把扣住手腕:“李斯,李斯,你让他们都退下。” 李斯一怔,他察觉了帝王的不同寻常,不过仍是不露神色地用惯常儒雅的态度安抚帝王:“陛下莫怕,微臣来了。”说完,他朝身后侍卫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再退下五十步。 皇帝拖过丞相,低声道:“李斯,你来时,咸阳宫里可有异常?” 李斯只觉帝王抓着自己的手有些颤抖,莫非当真咸阳有变?他连忙回忆在咸阳宫的诸多细节,最后才道:“不曾。” 皇帝沉默片刻,才道:“李斯,有人要暗中害朕。有人趁着朕眼有疾,用巫蛊之术要害朕!” 李斯大惊,忙道:“陛下何出此言?可是影密卫——” 皇帝却做了一个让李斯吃惊的表情,帝王露出担忧而警惕的神情,拉着李斯往林间树木丰茂的地方走:“隔墙有耳,有人窥伺左右。李斯,朕如今能够相信的,只有你了。” 李斯忽然意识到,不同寻常的恐怕不是咸阳宫,而是帝王本人。 在离开咸阳宫去往桑海之前,帝王眼疾时常发作,竹简批阅不能满八十斤。后来听说帝王腹痛晕眩,膳宫的庖厨被全部屠戮殆尽,撤换新人。这次回来,在咸阳宫外见到的小黄门的确也都是怯懦的新宫人。 这么说来,那些贴身的侍卫和宫人,都在帝王的猜忌中,被清理干净了? 李斯并不惋惜那几个身在罗网却与自己传递消息的奴才,他只是忽然觉得担忧,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恐惧。 帝王现在看起来还信任自己,但是这个信任,是自己以为的那样真实? 李斯觉得帝王抓住自己的手像是梏桎枷钳一般,勒住自己血脉,让自己只看得到眼前富贵权势帝王宠爱,却看不见重钳之下自己双腿是不是已经就要落入滚汤之中。 事隔三日,丞相还在修养。 赵高突如其来的拜帖,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一次,李斯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推脱,他决定赴约。 赵高掌管罗网,一个不输于影密卫的暗杀组织,他选定的见面地点很有意思,在咸阳城的门楼上。 这里,能够眺望骊山的宏伟工程,也足够隐秘。他们站在高处,只要有人守住城楼入口,就能看到每一个妄图窥探的人。 “数日不见,丞相风采依旧。”赵高眯着眼恭维,他的声线带着一点阴柔的慢条斯理,总是不紧不慢。 李斯并不喜欢赵高,若非情势所逼,他不会屈身俯就:“中车府令大人,你我在朝中也可见面,闲叙不急,倒是不知中车府令选在此处,有何事要赐教?” 赵高望着骊山的方向:“除开咸阳宫,这里是咸阳城的最高点了。” 李斯负手而立:“世人都知登高望远,却不知此处看过去,不过是又一座皇权的宫殿。” 赵高笑眯眯地偏头看向李斯:“怎么,丞相大人也时常望远?” 李斯笑道:“年轻的时候,曾在桑海望远过。如今老了,反倒觉得寻常庭院,也自有一番景致,可以烹茶读书就好。” 赵高笑着,似乎因为李斯自谦的话而感慨:“大人是帝国中流砥柱,大秦朝堂百官之首,想不到却是这般无欲无求。只是大人,世人也说耳聪方可目明,有些事情,下官还是觉得大人知道的好。” 李斯不置可否:“哦?” “骊山行宫,那日大人离去之后,陛下问了奴才们一句话。” 李斯:“看来这句话,中车府令大人认为与鄙人有关了?” 赵高收敛了笑容,道:“陛下问左右,是谁告诉丞相帝王的行踪。” 李斯瞳仁针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他山之石 赵高等了好一会儿,让李斯慢慢去想,才慢悠悠接着道:“在那之后,陛下对罗网的信任也大不如前。” 李斯已经恢复了神态,他弹了弹衣袍:“你我都不过是皇帝陛下的臣子罢了。常伴君侧,本来就是在生死一线之间掌握平衡的艺术。你我只要做好份内的事,就已经足够。” 赵高转头,看向北方:“我记得大人从桑海刚刚来到咸阳的时候,还是吕相为仲父之时。”他察觉到李斯的呼吸顿了一顿,笑得更加真切了些:“听说大人彼时曾经想吕相毛遂自荐?才有后来大人游说关东六国,以及名扬天下的谏逐客书流传于世。” 李斯没有再说话,他并不喜欢有人提及这些往事,这回让他想起昔日仰人鼻息的落魄前半生,比之今日一人之下的一国丞相的地位,如同隔世。这,并不是说他是个不念旧的人,恰恰相反,昔日往事总是萦绕心间。 赵高继续说下去:“谁能知道,居功至伟的昔日吕相,会因为一件小事,举家迁蜀尚且不足,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 李斯慢慢说:“原来长信侯之乱在中车府令眼里,不过是一件小事。” 赵高的脸色终于变了变:“是在下失言了。” 李斯望着远处烟雾笼罩中的骊山山脉,看那连绵起伏的山势,一直绵延到无穷无尽的地方。传说上古之时,女娲采石补天就在骊山;五百年前,周幽王在那里烽火戏诸侯。岁月流逝,朝代更迭,山河永远沉默。有些人一时呼吸风雷,华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艳。事移时易,朝代更迭,这些人的结果的确可能并不美妙。 李斯的搓搓拇指上的戒指,他缓缓说:“一切以帝国的利益为重。无论如何,秦国,才是你我的根本。” 赵高对着李斯弯腰行了一个全礼:“在下受教了。” 李斯没去看赵高,转身拾级而下。 赵高站在原地,用很小的声音说:“帝国经不起动荡,在下相信,大人与在下一样,都是是一心为了大秦江山永固。” 东郡。 高渐离与大铁锤被田虎扣押的消息已经被证实。因为墨家的入局,逼的纵横二人不得不直面之前避而不谈的农家之局。 “既然是水下的暗流,虽然无迹可寻,但总有去处。只要身入逆流之中,或许就能寻得方向。” “哦?看来你终于承认之前的那些顾虑都是废话了,师哥。” “小庄,我只是不希望我们被人牵着走。无论是朱家或是田虎,我们都不该轻易表露立场。” “有时候局势越乱,说不定对我们越有利。” “这次我们分头行动。” 卫庄闻言看向盖聂:“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 盖聂避开卫庄的目光,看着刚刚熄灭的火堆:“农家目前有三急:一是明面上的荧惑之石的行踪;二是高统领他们的安危;三来,则是帝国安插的惊鲵身份。” 卫庄冷哼:“比起诸子百家和苍龙七宿的秘密,这些都无足轻重。” 盖聂:“还有掩藏在这些表象之下的影密卫的真正目的。” 卫庄拔起鲨齿,他的目光带着一点了悟:“看来你并不打算接受意见。” 盖聂看向他:“小庄,羁押高统领的地方必在烈山堂重地。田猛的女儿心有大局,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轻易杀人。” 虽是入局,却并非一定要入乱局。 卫庄最讨厌听盖聂说这些,他已经头也不回往山洞之外走去:“还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该做些什么。” 盖聂在山洞中停留一日,直到确信身上伤势无碍,才拿了木剑往林中深处走去。 林间树木粗壮的驱赶向阳面有被刀剑划过的伤痕,盖聂拨开树根的杂叶枯草,有石子垒放的痕迹。这很有可能是影密卫或者罗网留下的联络方式,他离开秦宫不算太长时间,这些痕迹的变化方式不大,他还能推测他们前行的方向。 这次章邯应该十分小心,一直追踪到快要离开东郡境内,才有更多蛛丝马迹。 章邯负手而立,站在驿站的窗前皱眉看向漆黑的官道。 任务在身的时候,他一般很少休息,但马匹的体力已到极限,与惊鲵一战他也受了伤,所以选择在驿站停下换马休息一晚。 秦国的驿站周围布满了守备的秦国士兵,他们穿着黑色的铠甲,带着面具,警惕着可能随时造访的不速之客。 一切看起来布置妥当,但——章邯想,这样的守备当真防得住帝国军队也无可奈何的敌人吗? 驿站墙外的守备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谁!出来!”然后守备士兵骚动起来,有人往官道一头的半山密林里搜索过去。 章邯没有动,他问道:“怎么回事?” 藏在暗处的影密卫道:“树林里有人影晃过,随后不见,来人轻功不俗。” 章邯想了想,吩咐道:“你们两个,跟上去。” 两人轻声答道:“诺。”一闪身,翻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章邯望着人影消失的地方,心中想到‘声东击西’,只是不知道今夜造访的会是哪路敌人? 烛火恍惚了一下,身后忽然响起“咚咚”几声重响。 章邯瞳孔一缩,回首望去的同时,剑也在手,他看见一个白袍剑客的身影隐匿在半明半暗的背景中,脚边垂着一把木剑,脚边的地上躺着原本应该潜伏的贴身影密卫。 盖聂宽大的袍袖挡住了持剑的手,他的脸一半被着烛火照亮,温暖沉静,整个人身上居然毫无杀气——这是他现在才察觉屋里有人的原因。 章邯笑起来:“原来是剑圣,想不到不过几天,你我又见面了。” 盖聂对章邯还算客气,他略略拱手:“章邯将军。” 章邯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笑容:“剑圣漏夜而来,对章某却无半分杀气。怎么,是终于想通了,打算随着旧时同僚一同回咸阳自首?” 盖聂垂下手:“看来在下与章邯将军似乎有缘。” 剑圣居然会和自己套近乎,真是稀奇,当年在章台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好几年没听见盖聂对自己开过口。他嘴角勾着,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神色居然有一点像流沙主人:“剑圣若为叙旧而来,倒真让章某受宠若惊了。” 盖聂慢慢走向桌前,整个人暴露在烛火之中:“在东郡遭遇将军的时候在下曾经好奇,是不是陛下也在怀疑罗网的行事,才让将军入了这次局,或曰——布下这场局。” 章邯眉头一挑:“难怪先生叛出咸阳时,陛下如此慎重,愁眉不展数日。失去像先生这边以一人之力抵百万雄狮的人才,陛下很是难过。” 盖聂沉默,虎跳峡的三百秦军和后来的一路追杀,的确彰显了帝王对自己的重视。 章邯:“其实在下来此之前,还身负陛下密令。” 盖聂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感兴趣。 章邯继续说:“陛下时常想念先生,总是挂念着先生,叨念着,说算算日子,先生也该回章台了。” 盖聂心中忽然一动,天明身上的阴阳咒印本就出自阴阳家。阴阳家一直在咸阳宫辅佐帝王占星卜卦观天象变幻。或者破局的关键,并非一定要做旁观者。 有时候,入局,方可破局。 盖聂终于开口,却并未按照章邯的意思说下去,直接言道:“章邯将军来东郡,除了荧惑之石,是否也另有目的。” 章邯眉头动了动:“哦?先生以为呢?” 对聪明人,盖聂一贯直接:“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章邯收起了最后一丝冷笑,面色沉凝。 盖聂看向屋中青铜木箱,上面是甲子机关锁,这种锁难不倒盖聂:“相传,颛顼死后埋在务隅山的南面,那里有斑虎、朱鸟和鹞鹰出没。据说,还有人见过一种聚肉怪兽,又曰视肉。这种怪兽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肌,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相传,帝尧曾经食用视肉,以至于百岁之后仍轻身不老,传位于舜君之后不知所踪。” 盖聂停顿了一下,缓缓道:“这种怪物,就是传说中的太岁。” 章邯面沉如水,并不打断盖聂。 盖聂道:“然而,世人只闻山海传说,却不知这怪兽虽是视肉,却又不是视肉。只在岁星现世时,岁星对应的方向出现的视肉,才能被叫做太岁。”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看向章邯:“食之,方可长生不老。” 驿站内一片寂静,章邯在寂静的夜里哈哈笑起来:“不愧是鬼谷纵横的传人,我大秦富有天下,翻遍昔日商周古籍残卷,也方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一二。没想到,剑圣却能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 盖聂道:“天下藏书以儒家小圣贤庄为最,或许,这才是多年前藏书楼失火的真正原因。”长生的秘法,天下只能有一人知晓。这个人受命于天,也自认当享与天一样齐的寿命。 余者,皆为蝼蚁。 章邯已经恢复了神态,他挑眉看向盖聂:“先生,看着你我曾为同僚的情份上。我奉劝你还是不要干涉这件事的好。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们的生命都将终止于骊山皇陵之中。” 盖聂不为所动,徐徐言道:“或者,一同被付之一炬的,还有苍龙七宿的秘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为谋为毖 再度提及苍龙七宿让章邯眉目间有了沉凝的暗色,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警告的意思:“曾经在章台做陛下的剑客,盖先生不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盖聂提起剑,欲要转身。 章邯看不清盖聂此次而来的用意:“盖先生这就要走?” 盖聂微微侧首道:“在下已经得到了想要知道的事情。” 章邯一怔,眉头一隆,手中双剑已经出击:“休想轻易离开。” 盖聂早已料到对方动态,足尖不过一点身形便偏离章邯剑锋几寸。 这一刻看似险象环生,然而章邯知道自己的剑刃要割断对方的头发还差了十几年的功力——仅仅从噬牙狱交手的经历来看,盖聂的剑术比起在章台时更加纯粹凝练,每一招每一式都像是在追求生死的平衡。 他是一个剑客,更是帝国最强的剑客,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生死的距离。 章邯收回剑势,并非自愿,而是因为瞬息之间,盖聂已经离开他能发起进攻的最远距离。盖聂或许说得并非大话——他要走,没人留得住。 章邯咬牙道:“盖聂,你已叛出帝国,此一大罪;如今与墨家沆瀣一气负隅顽抗,此乃罪上加罪。即便陛下惜才有意饶你一命,你自认是否对得起陛下十年看重?!” 盖聂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很寥寂:“章将军,你得陛下十分信任,此一善事;然而也正因于此,你手中权势,不过依靠帝王的镜花水月。你是否想过,等到帝王驾崩那一日,你与你的影密卫,又当如何?” 章邯厉目道:“大胆叛逆!你竟然对陛下口出不敬之言!” 盖聂已经转过身,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遥远,像是帝国和叛逆之间的距离:“没有人能不死,盖某,言尽于此。” 再无多言,盖聂的衣袍微微飘动,就消失在夜色笼罩的树丛中。 章邯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属下,第一次主动放弃追捕盖聂的念头。他疾步走回青铜木箱前,伸手扣按其上机关,甲子锁应声而开—— 章邯松了口气,里面的东西看似完整无缺。但是随即,他又皱起眉来。 盖聂已经知道这是一场争对诸子百家而设的局了? 那么,流沙主人又会不会入局? 墨家高渐离和大铁锤是与田虎交手后失去行踪,卫庄追踪烈山堂附近留下的车辙印记,察觉车辙印记一直往炎帝六贤冢的方向而去。 卫庄对于营救墨家的人并不积极,早一天晚一日更不放在心上。相比之下,他对布局的人兴趣更大。 隔日傍晚,二人相继回到山洞。 盖聂放下木剑,盘腿坐下,先一步开口道:“章邯的确在押送一件东西去咸阳,农家争斗的荧惑之石果然只是障眼法。” 天色还早,二人并没有生火。 卫庄曲起膝盖支着下巴:“我看过车辙的痕迹,表明车量负荷至少四到五个成年人的重量,行驶缓慢,印记清晰。”说完,他看向盖聂,那神情倒是像考校对方的刁难者。 盖聂没有令他失望,凝眉吐出两字:“诱饵。” 卫庄:“这不是个坏消息。” 盖聂同感:“至少证明小高和大铁锤并没有性命之虞。”只要诱捕的猎物不曾落网,诱饵就还有利用价值。 这很符合卫庄的想法:“没有利用价值,他们早就死了。” 盖聂:“看来有人为你我准备了一幕好戏。” 卫庄的表情有些无趣:“希望这出戏很精彩,不会让我失望。” 盖聂看向昏暗下来的天色:“明天的营救,须得万分留意。” 卫庄:“不过是农家几个乌合之众,田虎田仲为了抢夺荧惑之石,必然敢去拦截朱家和司徒万里。田言一直留在灵堂被幽禁,那么能肩负押运墨家之人的角色,应该只剩魁隗堂堂主。”他记得好像是个女人,朱家提起过一两次,还是因为胜七的缘故。 盖聂摇摇头:“他们有小高和大铁锤在手,且设下陷阱,你我不可小觑。” 卫庄对盖聂的这种谦逊得近乎虚伪的陈词滥调已经习惯,他提起刚刚没有继续下去的话题:“章邯正真押送的是什么?” 盖聂:“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卫庄玩味地笑起来:“原来是求长生。传说天上岁星现世,人间必然大兴兵戈、血流成河。等死人的怨气积累到了顶点,地上相应和的地方地下就会长出太岁——难怪,罗网影密卫都要齐聚东郡。” 如果单单只为农家,似乎有点抬高了他们。毕竟一颗荧惑之石就能让各大堂主耐不住寂寞,暴露野心自相残杀。 鬼谷纵横的二人一个对视,心中都有了计较。这两日看似无功而返,然而下一步入局破局之计已然逐渐开朗。 戌时将尽,天已经黑透。 盖聂收去内力。 剑术可以取巧,然而内力却需长年累月的积累,一日不可偷懒。离他不远的地方,卫庄也刚刚睁开眼睛,他的目中湛光流转,也是内力精纯进益的表现。 盖聂就要起身布置洞口,就听卫庄开口问道:“赵高是个什么样的人?” 盖聂的动作顿了一顿,转头看向他。火光已经微弱,卫庄的脸在这样的夜色显得比平日要温和无害一点。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 此时他们最大的对手,是罗网。 盖聂和卫庄想的一样,他慢慢回忆道:“赵高,本是赵国人。” 卫庄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赵,本就是赵国王族姓氏。赵高生于秦国,说明赵高的父系往上,是赵国王室疏族质秦的后裔。 盖聂道:“昔日七国互质,为质者多为王室旁支不受重爱者,他们多年滞留他国,无宠无援,至死不得归还故乡。有幸者娶妻生子,子孙后代流落市井,成为秦人,与庶民无异。” 卫庄最擅长以恶意揣度对方:“那么他是恶意间秦?” 并非卫庄多疑,昔日苏秦死间亡齐,让齐湣王死在动乱之中就是证据。以鬼谷一人之力,险些灭掉偌大一个齐国。后虽复国,齐却从此一蹶不振。 盖聂于此却不苟同:“并非如此。” 卫庄:“哦?” “赵高年幼好学,成年之后精于书法,通晓政律,以吏入仕,学满三年学业评定为最优。他从隐宫学堂走到帝王身边,只用了短短九年。” 卫庄却道:“我以为,中车府令应是武职。” 盖聂颔首:“的确。中车府令为宫中禁内车府令,专司帝王车马随驾,亲自御车,是为帝王心腹近臣。”帝王的御者,除却能够追逐奔马,随时上下奔驰的马车之外,还必须能拉动八石强弩,在疾驰之中左右开弓。 这倒是个人才,卫庄难得这样评价一个人。 可惜,这样的人,是他们的敌人。 卫庄接着问道:“他,与公子扶苏有何过节?” 盖聂回忆道:“赵高与扶苏并无过节。不过,赵高曾经因触犯秦律入狱,蒙毅受命审理,判为缳首之刑。后来是帝王惜才,赦免如故。” 先是死罪? 再赦免复职? 有趣。 卫庄道:“你在咸阳宫,却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盖聂摇头:“我那时奉命捉拿黑剑士,并不在咸阳宫中。” 卫庄玩味起来:“恐怕并非赵高当真触犯秦律,而是嬴政想要警告赵高,他的生死,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本意是威慑施恩,想要换得对方忠心,却不知遇到一只贪婪的毒蛇。 生杀予夺的权利,是诱人的。 那种滋味,只要试过一次,就再也忘记不掉。 “也许。”盖聂曾经有许多猜测,但那终归只是猜测。他不会轻易同旁人提起,但是对于卫庄,他反倒不必隐瞒。因为卫庄有足够的能力去寻找真相。 卫庄嘴角弯起冰冷的弧度:“可惜嬴政也没有料到,同样的手段,对于有一种人,会招来相反的结果——像赵高这样的人,只会更加渴望权利和地位。” 盖聂:“蒙氏一族,原是皇帝为继位者培养的助力。” 卫庄已经大致推断出来:“然而赵高因为受审为蒙毅的缘故,将蒙氏一族视为敌对。他审时度势,暂时反抗不了帝王,就要去找替死鬼。很不幸,势必重用蒙氏一族的公子扶苏,就成了赵高的绊脚石。” 盖聂沉默了一下,赞同了这种说法:“更何况,我离开咸阳之前,赵高已经受命为十八世子胡亥教习书法课业。” 卫庄躺下去,单手支着后脑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不是很有趣?” 盖聂没有再接卫庄的话,他起身布置洞口机关,做完剩下的事情。 卫庄在黑暗里看着盖聂的一举一动。 仅仅是权利的味道,就足以让许多人疯狂。然而,盖聂却离开了咸阳宫,就像离开鬼谷一样,毫不犹豫。 盖聂想起咸阳宫,想起死去的人,还有活着的人。 赵高的欲望,注定了会让许多人因此失去生存的权利。 黑暗里,卫庄慢慢说:“秦灭韩国,设立颍川郡。韩国人执着故国,不肯归顺秦国。秦国就割裂韩国,上党郡宁肯赵国也不肯归顺秦国,引来秦国与赵国的长平之战,四十万赵人被白起坑杀。你的赵国,从此一蹶不振。” 盖聂沉默着,想起了年幼时的颠沛流离。 长平之战之后,他失去家园故土,失去亲人,最终去了鬼谷。在那里,他遇到了出身韩国贵族的卫庄,成了他的师哥。 赵国,已经不存在了。 韩国的灭亡,也只是六国陨落的起点。 他们,都是失去家园故土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夏荣冬灭 探寻真相的道路从来充满泥泞,然而从泥泞里能够独身走出的人,才是这个无望世道的旁观者。 卫庄闭着眼睛靠在一棵道树旁的巨石上,他好像在休息,也可能觉得无聊。 盖聂在他不远的树冠上蛰伏。 地面有着些许的震动,越来越大。 他们要等的人,近了。 这是不是一个诱饵,对于两个人来说并不重要。盖聂在意的,是救出墨家两个人;而他感兴趣的,是设局之人。 远处的山道上,木质的囚笼已经出现。押车的是魁隗堂的那个女人。距离隔得很不远,卫庄还有心情开口问道:“你听到她说的话了么。” 盖聂颔首:“前方便是四季镇,此一路上以此处地势最适合伏击佳。” “只是不知道,谁是螳螂,谁又是那黄雀。”卫庄冷笑一声,手中鲨齿已经飞出,直直插在囚车前方十丈的地上。 车队大惊,驾车的马夫正心惊胆战想要询问堂主怎么办,却发现田蜜的脖子上已然架着一柄木剑。这把木剑黑漆漆的,像是被火烧过。 田蜜轻佻地往后仰着,露出像是白玉一样的颈项和肩膀,娇媚地说:“客人这不就来了?”她看了一眼一本正经的高大男人,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还是非比寻常的贵客。” 农家的散兵骚动起来,带着恐惧的开始后退,因为他们看见前方出现了另外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 卫庄没有表情的脸有时候更能给人压力,这大概归功于他身上毫无隐藏的血腥暴戾的气息。他把手搭在鲨齿上,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条路,到此为止。” 田蜜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卫庄,大约是在犹豫到底温文儒雅还是娟狂霸气哪个更合她心意,她早就习惯了用自己的容颜作为武器,一语双关的话张口就来:“鬼谷的挽留,我又怎敢拒绝?”她毫无杀气的、用柔若无骨的姿态往盖聂的方向靠了靠,勾魂的眼角扫向这个异常严肃正经的男人:“但堂堂剑圣,怎么可能杀一个女人呢?” 她会这样说,就像是在娇嗔“你是堂堂大男人,又怎么会为难我一个小女子”那样,风情万种,是个正常男人都会骨头酥掉。 盖聂默默地想,这或许是魁隗堂主的麻痹敌人的手段,也可能是有人把他用剑的习惯告诉了她?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惊鲵”? “锵”的一声,鲨齿回到卫庄手上,卫庄的声音响起:“鲨齿一向不挑食。” 那就是说流沙主人会对女人下手了? 农家的几个马夫小卒恐惧起来,江湖传言流沙主人为了利益可以杀掉任何阻挡他道路的人,这里面传说还有他的师傅鬼谷子,以及曾经韩国的大将军和韩王安。这样弑君乱国的人,的确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田蜜此刻像个天真的女孩,对眼前的危险毫无所觉,她像是笃定答案地问:“难道卫庄先生忍心杀一个毫无反抗、又楚楚可怜的女人吗?” 盖聂没让这样没意义的话再继续下去,他直接说出目的:“留下高渐离和大铁锤,你们可以离开。” 田蜜一听,露出有点淘气的样子,有点媚又有点娇气,她用婀娜妖娆地凑够来靠近盖聂:“你们说的话,算不算数?” 盖聂默默地把木剑往前送了送,刚好蹭过田蜜凑上来的细白娇嫩的颈项上。 这个动作吓了她一跳,只能柔弱地又偏回去。 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 盖聂不是没和女人接触过,但这种风格的女人的确不是他擅长对付的——可能换做小庄来更容易对付一些。他只能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们不是农家的敌人。” 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像是迫不及待一样,田蜜用手指头勾起了一串青铜的钥匙。 盖聂几乎是生怕碰到对方一般用剑尖挑走了钥匙锁圈。 这似乎来得太容易了些。 卫庄从来不相信运气,他知道盖聂也不会相信。 山林间潜伏者大量的气息,他们并非没有留意,而是这里是阻止囚车的最后伏击地点。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 田蜜持着烟斗嘟着嘴下地,娇媚又遗憾地嗔道:“哎呀,在剑圣的身边,我都有点舍不得走了。” 强大又克制,有多矛盾,就有多勾人。 然而,可惜了。田蜜扬扬手,农家的几个散兵游勇就战战兢兢护送着她往林地边上撤过去。 盖聂目送着这个女人离开,卫庄朝着囚车的方向走来。 田蜜笑眯眯地说:“好了,墨家的人就交给两位了。”她扭过身,吐了一口烟圈:“只是你们能不能离开,人家可就说不准了。”然后她妖娆的脸孔露出惋惜又狠毒的样子:“地泽二十四!” 随着她的声音,四面八方的树丛中农家埋伏的杀手摆开阵法——正是传说中农家猎杀白起的阵法! 卫庄握着剑,他与盖聂似乎并没有被这样的埋伏震慑,反倒嘲讽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想留住我们?” 田蜜歪这头:“听说纵横剑法精妙绝伦,一旦施展足以以一当百。这几个人,自然是入不了二位的眼,不过——”话音未落,细密的脚步声更迭而上,将囚车牢牢围困。 田蜜:“不过蝼蚁在鬼谷眼中的确微不足道,但成千上万的蝼蚁,足可吞噬巨象!二百四十人,甚至两千四百人的地泽大阵,不知道够不够款待二位?” 火把举起来,照耀了整个山谷如同白昼。 盖聂移动脚下,与卫庄背后相托,纵横剑法已然起势。 然而,田蜜明显是有备而来。 盖聂道:“这个局,比我们想象中布得更大。”似乎要倾尽整个农家的力量,来围捕他们两个人。 卫庄难得没有轻视对手:“两千四百人的地泽大阵,一旦启动,你的希望就会落空。” 盖聂沉默了一会儿,想要不伤一个农家的人而破开局面,似乎毫无机会。 不过卫庄了解他,盖聂的这个时候的沉默,更像是在推演阵眼的方位。所以他又开口:“你找到了破解之法?” 盖聂道:“先人以土圭测日影而夏至,后方有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等八个节气,从此一年四季由此而分。” 卫庄眉头挑动了一下:“看似二十四阵环环相扣,实则关键只有四季八阵为重中之重。而这其中,又以夏至为阵眼所在。” 盖聂面色平静推测道:“起阵必有阵心阵眼,主阵辅阵相互关联,遥相呼应。虽然只是推测,但我们别无选择。” 卫庄的声音依旧低沉如酪:“那么田蜜?”这个女人站着的地方的确靠近夏至的方位,似乎应和了盖聂的推测,但卫庄并不是一个看轻对手的人。 盖聂:“变数。” 卫庄冷哼:“布局者最不想看到的局面,正是我们最期望的局面。” 此言一出,盖聂便也心领神会。 布局者不过是希望农家与纵横之间自相残杀,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那么今日的结局,鲨齿一旦见血便难以回头——除非他们束手就擒,或则——他们不伤一人离开这里。 只是这样,中了迷烟昏迷的高渐离与大铁锤他们就很难救出。 盖聂仍然担心墨家安危:“只是不知小高他们是否会有危险。” 卫庄此刻很冷静,几乎算得上冷酷:“你难到忘记了,鱼饵还有价值的时候,是不会被轻易抛弃的。” 他们实在是目中无人,堂而皇之在团团包围之中讨论战术,仿佛脱身不过在他们“想”与“不想”之间。 所以话音刚落,田蜜已经娇声喝道:“起阵!别让他们有机会发动剑法——” 田蜜很聪明,她听见了纵横的话自然不希望今夜专为此二人设下的局辛苦白费,因此她也算是当机立断。然而她仍然不太了解鬼谷、不了解纵横。 她,说得晚了。 纵横剑势已经在这一刻发起,带着隆隆的气流急窜之声,引得飞沙走石,大片方才隐藏农家弟子的草木在震动,燃烧的火把也被气流震得明明灭灭。 田蜜睁大了眼睛,娇声斥道:“你们还等什么,快上!” 农家阵法中的弟子们大声叫着“杀”、“杀”挥剑朝着纵横二人而去。 惊变便在这一刻陡然而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螳螂黄雀 楚军的号角在这一刻响起。 农家弟子还没来得及自鬼谷纵横的剑法中回过神来,就被忽如其来的一对骑兵冲乱了阵眼的位置。 鲜衣赤马的楚国将领策马立于鬼谷二人身侧,高声笑道:“无论你们是两千百人,还是两万四千人,我楚军当年大战秦国四十万军队也毫无惧色。你们农家又自比秦军如何?” 农家弟子被冲乱了阵法,地泽大阵已经有了不稳的征兆。 偏偏此时唯一算得上堂主的田蜜已经不知去向,几个分堂座下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盖聂道:“龙且将军,破阵之威不减当年。” 龙且笑着拱手:“多亏盖先生与流沙主人提及地泽阵心阵眼,才另我等事半功倍。” 盖聂回礼:“兵家兵法,楚军果然深谙其道,在下佩服。” 卫庄没说话,他只是不着痕迹看了盖聂一眼。 那眼神里写满了对盖聂虚伪做派的鄙视。 盖聂接到这个眼神:“田虎动用如此人力来对付你我,六贤冢之争必然受制。” 卫庄嘴角勾起:“的确是场精彩的表演。” 为首的几个农家弟子刚刚被卫庄削断了剑,此刻手里只握着火把虚张声势,咬牙道:“可恶,你们鬼谷纵横居然设下埋伏,刚刚还佯装要逃。” 卫庄面露嘲讽,对于他看不上眼的人,他一向懒得多话。 龙且仰天笑道:“兵法有云,兵不厌诈。鬼谷主人深谙奇门遁甲之术,这里山势平缓树木环绕,又怎么猜不出会有埋伏?你们不设埋伏,又怎会引出我等的埋伏?不过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罢了。” 农家弟子恼羞成怒:“我等不过奉命绞杀害了我农家大当家的鬼谷二人,与你楚军有何关系?你们楚军来做什么?” 龙且言简意赅:“救人。” 农家弟子咬牙:“救人?凭什么?今夜哪怕拼的你死我活,也要替我们大当家的报仇!” 这番话刚刚得到几声应和,忽然山岗上响起闷雷之声。 此刻月朗星稀,晴空万里,哪里来得闷雷? 龙且在农家弟子四顾慌乱中好心替众人解惑:“鬼谷纵横的二位早已推测出此处可能会有埋伏,我腾龙军团又岂会打无准备之仗?四周山林早已被人派人布下硫磺,用不着你们用刀剑拼个你死我活,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能点燃硫磺——” 农家弟子一阵慌乱,脚下步伐开始凌乱,阵法已经无以为继。 为首的弟子仍在妄图挽回局势:“这里是农家的地盘,你说布置就布置?就算是他们两个猜到也不可能。” 龙且扬扬头:“有了这个人,敌后布设硫磺,就没有什么不肯能。” 农家之人一惊,不及细问,鼻尖已然闻到浓烈的硫磺之气。更有许多人指着不知何时站立在囚禁墨家之人的囚笼之上的人大叫道:“是季布!是季布!” 农家首席弟子心中已然失去章法,他本以为尽在掌握,没想到却中了别人的计谋,身在别人的局中。 事已至此,生杀予夺的大权都已经不在自己手中,要如何是好? 龙且看破此时众人已经丢盔弃甲,此时不趁胜追击更待何时,他策马近前,直直逼向那领头的魁隗堂领头弟子:“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让开。” 局面已经毫无悬念,捕猎者反被围捕,设陷者为人恒陷之。 群龙无首的农家弟子虽有余勇,但终归拖家带口有田有地,不肯轻易舍弃家中牵挂。 不想死,只剩一条路——放弃围捕纵横。 众人退开三丈,眼睁睁看着鬼谷与囚车扬长而去,心中懊恼至极。 盖聂以鬼谷传音术传声入耳:“魁隗堂那个女人刚刚离开了。” 卫庄同样回以密音:“相信已经有人在路上为她设下款待。” 车队行至僻静空旷之处,重伤的高渐离才有时间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且大笑道:“这一切,都是鬼谷二位与我等设下的计中计局中局。”说罢转向纵横二人,道:“一切果真如先生所料,分毫不差。” 卫庄冷冷打断道:“人虽然救了出来,但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 盖聂对着众人抱拳,无需多言,众人便知二人已然有了下一步计划。 龙且经此一役,倒是对二人好感倍增,听罢也不多言,示意属下牵来二人坐骑。 高渐离和大铁锤的伤势沉重,尤其以内力损耗为巨,清醒之后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亟待治疗。 龙且带领的楚军与纵横二人护送二人回到墨家在此据点,由道家逍遥子为墨家二人输送内力疗伤。 此处以逍遥子与纵横功力最强,逍遥子运功,鬼谷二人在洞外护法。 洞口稍作掩饰,二人藏在附近树下阴影处。 卫庄看着寂静的山岭,他对于这一次出击并不满意:“幕后之人深藏,就算不得值得高兴的事情。” 盖聂并不像卫庄那样言语悲观:“至少在墨家这件事上,布局之人得到了他最不想要的结果。”不仅没有挑起农家与纵横的争端,反倒因此为六贤冢的荧惑之路带来变数。 卫庄斜睨着他:“什么时候,你的目光如此短视?” 盖聂道:“小庄,我们在噬牙狱之时,隐密卫看似天衣无缝的局,仅仅因为一个小小的机关而破。” 卫庄眉头一动:“说道影密卫,我看章邯如何?” 盖聂沉默一刻道:“据我所知,章邯在咸阳宫任少府,但除去隐密卫的职责,他很有可能还能调动咸阳中尉军。” 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情报。 卫庄道:“中尉军时候京师守备核心,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这样看来,章邯得嬴政信任甚至多于罗网的赵高?” 他毫不怀疑盖聂的判断,盖聂在咸阳宫的十年时光必然不会轻易浪费。 “帝国外有蒙恬,内有章邯;朝堂之上有李斯与蒙毅,内宫江湖有赵高罗网。嬴政的帝国这架站车,看似牢固不破。”卫庄的语气带着轻慢地讽刺,其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盖聂闭着眼睛半靠着粗大的树杆上,他的面孔有一半隐藏在阴影中。 卫庄的气息忽然近了。 盖聂睁开眼,忽然说:“忧在外者攻其弱,忧在内者攻其强。” 卫庄嘴角上弯了一分:“转移话题。师哥,你还是怕我?” 盖聂道:“正是在回答你刚才的疑问。” 卫庄的表情很微妙:“昔日孔子的弟子便是用这句话,游说齐、吴、越、晋四国,,借吴国之刃,击败齐国;借晋国之刀,灭了吴国的威风。” 盖聂:”而子贡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避免齐国出兵伐鲁。” 卫庄又靠近了两分,好像他对盖聂此刻的表情很玩味:“如果忧患来自外部,就应该攻击弱小的敌人;反之,如果忧患来自于内部的对手,就应该攻击强大的敌人,借其手来除掉自己的对手。” 盖聂没有什么可以退避的地方,所以他并没有动:“引导农家与墨家为敌,甚至想让农家与我二人为敌,恰好说明此刻帝国的忧患来自于内部。” 卫庄听懂了:“有人想借助这次的荧惑之争,扫清障碍排除异己。而这个真正障碍,很有可能并非诸子百家。” 盖聂:“你我分头行动之时,我试探过章邯,他并非布局之人。” 卫庄的语气很耐人寻味:“哦?看来你很了解昔日的同僚。” 二人此刻已经离得相当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脸上任何一处细微的神情。 盖聂不得不抬手按住卫庄的肩,以此提醒卫庄眼下的距离已经太近:“章邯效忠帝国正统。扶苏被流放一事,或许不仅会成为帝国的一次变数,也会是天下局势一次机会。” 卫庄勾着嘴角看来一样盖聂伸出的手:“与流沙合作,章邯恐怕还不够资格?” 盖聂道:“小庄,此事并不需要你我游说。” 卫庄无视盖聂的暗示,更加靠近一分:“哦?你有把握他会主动求和?” 盖聂有点自暴自弃得收回手:“以赵高的行事作风,必然不会只布一个局。他喜欢如织网网般布局,看似乱局,实则互为死局。” “死局?”卫庄的鼻息已经喷在盖聂脸侧:“既然利益互换,天下又何来真正的死局?”他伸出手,扣着盖聂的肩,按住。 盖聂低头间,正好看见鬼谷代代相传的戒指在漆黑的夜里被星碎的月光折射出一道暗芒。这个戒指代表的意味曾经让他困扰很多年。一直到他走出鬼谷,才能够彻底不受宿命的羁绊。 曾经他最尊敬的人,却也一再重复希望他走上宿命的道路。 “小庄”盖聂最后的话掩映中模糊的唇齿间。 卫庄从来都是冷酷有理智的人,世人都以为流沙主人唯重利益,为了利益可以屠戮任何人。然而在鬼谷纵剑的眼里,卫庄从来都是口是心非,有求必应的人。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设局人 唇齿相接的距离于两个人而言,都只有为数不多的经验。 这样晦涩的距离下,技巧章法已经毫无意义,所要遵循的不过是心随意动的直白。 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投下斑驳的散碎月光。 灰白斑驳的长发与白练一样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如同水中漂浮的水草难分彼此。 盖聂的呼吸渐渐不稳,但卫庄知道他还在尽量克制自己。 像是打发时间的无聊游戏,除开建立流沙与逆流沙的岁月,以前卫庄以用剑术击败盖聂为目标;而现在,他更喜欢看见盖聂失去从容。 盖聂的手抓着卫庄的手臂,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回应。他知卫庄面前已经放弃了很多原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原则。 手指忽然收紧。 盖聂的眉峰隆起:有人靠近。 卫庄松开对方的嘴唇,微微侧头,露出一个并不怎么开心的笑:“看来有人已经急不可耐。” 下一刻鲨齿出鞘,插入前方树下的泥土里,没入半尺。 意在警告,并无多少杀气。 通往洞穴的山路边的树下走来两个人,一个是养伤离去的追风箭,另一个则是喜欢四处游走看似以情报为生的男人。 卫庄从阴影的树下慢慢走出。 盖聂慢一步,跟着他身后三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站在二人面前。 龙居听见动静也跟着出来查探情况,没想到见到的居然是这样的一对组合:“是你们?” 然而韩信与钟离昧并不说话,想让退后一步让出一个位置,露出从密林树下踱步而来的另一个人。 章邯! 卫庄拔起地上的剑在手中,刚刚收敛起来的杀气已经散逸开来。 章邯并未持剑,反倒满身是伤,仅是草草包扎而来。 盖聂目光在三人身上掠过:追风箭离去时仍对龙且的招安无动于衷,他与章邯同来并不意外,反倒是农家的这个叫做韩信的剑客,看似游走四方不学无术,事实上他恐怕身份并不单纯。 章邯捂着胸腹伤口,直面纵横神情坦然并不露怯:“今天,我是为了与你们谈一笔交易。” 咸阳宫,李斯督建骊山陵墓恰遇连日大雨,工期延误一筹莫展。 如今章邯离开咸阳为帝王办理秘密任务,秦直道的工程也一并压在李斯肩上。他年纪不轻,一脸两旬都宿在骊山工地不得回府,也是焦头烂额。 这夜李斯还在写陈情,忽闻有人来访。 因为连日雨水,工程拖延,回不得咸阳府邸,倒是有儿子家丁跑到送些衣物餐盒过来。 李斯并未在意,命人将人迎入。谁知那人进来一脱帷幕,居然是中车府令赵高。 李斯站起来:“赵大人?亲自深夜来此,可是陛下有急旨?” 赵高笑道:“是有个好消息要告知大人,谁知大人废寝忘食近月不归府邸,赵某只好亲自来一趟了。” 李斯连忙请赵高入座:“眼下大雨泥泞,咸阳与此的车马难行,不知中车府令有何消息,还要劳烦亲跑一趟?” 赵高笑道:“陛下怜惜丞相殚精竭虑,特意恩准丞相的长子归咸阳。”他看李斯还有些不敢相信,有道:“虎父无犬子,公子在三川郡近十年励精图治政绩斐然,陛下很是满意。此处回归咸阳,恐怕前途无量呐。” 李斯闻言,连连抚膝,几乎高兴地说不出话。在才是赵高冒雨漏夜此来的意图,这些话不能通过旁人进入李斯的耳朵,晚一步就失去先机。 李斯醉心权势,深得帝王信任。帝国近三十年来的国策几乎都出自他一人之手,可谓位极人臣。 他的儿子不少女儿也多,然而悉心栽培的始终是长子李由。想他从昔日楚国布衣发迹,如今官至丞相,所有家业也终究还想要个合心意的儿子传承下去。 如今他听得儿子蒙恩将要召回咸阳,哪里能不欢喜不高兴。 赵高笑眯眯又道:“好了,消息带到,鄙人也便告辞。届时公子回府,丞相可别藏着掖着,须得设酒宴请才好,找某人必定登门道贺。” 李斯此刻已经恢复正常仪态,他对赵高摆手道:“恐怕难以设宴了,不瞒赵大人,眼下工期进度缓慢,就在一刻之前,我还在写陈情书。陛下仁慈不怪罪就是鄙人的造化,哪里还有精神宴客?” 赵高听了佯作思索,道:“赵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斯此刻心情很好,便道:“赵大人请说。” “知丞相者,道丞相为国殚精竭虑;不知者,反倒觉得丞相不肯历练晚辈了。” “哦?赵大人所说的晚辈是指?” 赵高道:“原本此事应该由长公子为陛下分忧,然而如今殿下他——在边陲历练不在咸阳。但陛下的子嗣,却不单单只有扶苏公子而已。” 李斯摸着胡子:“赵大人莫非是想让老夫推举十八世子为陛下分忧?此事事关重大,十八世子虽然师从于中车府令,但为陛下办差的经验,恐怕还少了几分。” 赵高笑道:“丞相莫非觉得我赵某人就是这样公器私用的人么?” 赵高这句话说得有些重,尤其是在李斯这样位极人臣的人面前十分不妥。然而刚刚李斯那句话也是凭空揣测,此刻两人都不得不装聋作哑。 李斯道:“不是十八世子,那赵大人推举的是?” 赵高曰:“陛下子嗣中已经成年的,尚有公子将闾三人与公子高,想必他们也十分愿意为陛下分忧。” 李斯捋着胡子,笑道:“原来如此,中车府令果真是一心为陛下分忧。先前鄙人的话,多有得罪了。” 赵高毫不在意笑道:“丞相与赵某不过都是帝国的臣子,我等日思夜想的,不过也就是如何为陛下分忧解劳罢了。如此,赵某告辞。” 李斯让人送了赵高出临时搭建的府邸,回头略作思索,果真烧了之前的陈情,坐在蒲团上重新开笔。 马车上,赵高的随从担忧道:“大人,推举公子将闾等人并未事先与十八世子商议。在下担心公子知道了会猜忌大人。” 赵高闭着眼睛,神色平静:“欲先取之,必固与之。如果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他都想不明白,我又何惧之有?” 东郡农家六贤冢之约近在眼前,罗网缠绕结丝所设之局渐渐露出端倪。越是到了最后的时候,越是机关算尽,差之毫厘即使结局差之千里。 高渐离与大铁锤的内伤在道家内功的安抚下暂得缓和,逍遥子内力消耗巨大,亦需将息。龙且对纵横二人拱手道:“两位,依照今日议定计谋,不日恐怕还有大战。这里由我楚军驻守,二位不如先行休息。” 盖聂道:“今日我与小庄二人再此即可。” 卫庄在旁言道:“章邯的求和不过形势所迫。他既然主动示好,必然不会刻意防备。在这种情况下,放过任何一个了解对手的机会都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盖聂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龙且虽然冲动,但卫庄的话让他如同醍醐灌顶:“在下明白了。”眼下要使人紧跟章邯的行踪。章邯顾及暂时的合作关系也会默认,这的确是了解隐密卫最好的时机。 龙且率领几个亲兵离去之后,纵横二人在靠近洞口附近的隐蔽之处席地而坐。 今日农家地泽二十四阵看似凶险,此必杀之局却因二人未雨绸缪布局在先而破,算得上迎刃而解。 山洞里升了火,此处也有热气,二人便合衣静坐。 卫庄单膝盘腿,另一只膝盖撑着地上,支撑着他的手,这是他惯于思考的动作。他回忆着章邯所说的那些帝国暗流,开口道:“章邯刻意透露的帝国秘密,是为了借刀杀人,利用你我替影密卫扫清最大的敌对势力?” 盖聂道:“或许这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卫庄眉头隆起,这是他在意的表现:“除了惊鲵,居然还有一把越王八剑一直隐藏在农家内部。” 盖聂也表认同:“这说明罗网布局比我们想象中更久。” 卫庄的声音很低沉,他说的语速缓慢:“局势越是混乱,恰恰说明背后的利益越大。” 这的确是卫庄一贯对待事物的看法,这一次,盖聂听了并不反对。 卫庄向他侧头:“你说过,赵高与十八世子胡亥过往甚密?” 盖聂点头:“胡亥以赵高为师。” 卫庄:“那么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成了他们最大的绊脚石。” 盖聂垂首,算是默认。 卫庄回头看着漆黑的洞外:“昌平君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可能很关键。” 盖聂抬起头,他的头发微微分开,露出一角轮廓分明的下颌。他的目光带着些回忆,声音很轻:“昌平君与华阳夫人同出楚国,大有渊源。他的父亲是楚国在秦国的质子,母亲,是秦人。” 卫庄哼了一声表示果然如此,但他还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断对方的回忆。 盖聂继续道:“庄襄王死时,已经预见吕氏一族的崛起,与母壮子弱的困境,一个将死的帝王担忧他的继任者的道路也是人之常情。” 卫庄毫不意外:“所以,将死的秦王需要另外一股势力,用来制衡赵太后和吕不韦。” 盖聂:“或许是想起早年依靠华阳太后楚国势力的旧事,也或者是昌平君被华阳太后教导得不负众望,也或者当时秦宫原本就有一股并不弱小的楚国势力——昌平君与吕不韦一样,都成为庄襄王托孤的重臣之一。” 卫庄冷笑:“加上赵太后的后宫势力、还有像蒙氏一族这样以军功立身的兵家势力,庄襄王并不太蠢。他想让这些人互相牵制,给他的继任者换来十年的时间。”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农墨重修 卫庄从来看不起失败者。 总是墨家与项氏一族如何尊敬昌平君,于他而言,对方也仅仅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名字几乎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弱者。 输了,就注定会被遗忘。 盖聂从不轻视任何一个让你,他提醒卫庄:“秦灭韩国,韩王安本被软禁在韩国故土奉养宗祠。然而一件事情,却让帝国皇帝怒极,愤然命人将韩王迁去楚国的故都纪郢。这件事情直接导致了新郑的反叛。” 卫庄低声笑起来:“原来,你很清楚新郑反叛的起因。” 盖聂目光朝着外面:“我知道,是因为昌平君曾经在那次秦宫政变后,也被流放到了纪郢。” 卫庄的目光阴沉下来。 盖聂:“昌平君的流放,是嬴政夺回权利的一步棋。” 卫庄:“从沙丘护驾的功劳到被流放,看来嬴政并没有多少感激。” 盖聂:“这里面,或许就有罗网的功劳。” 罗网的手伸的很长,然而在六国的史册上,并不缺乏这样的野心家。 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窃国者。 卫庄冷笑:“庄子胠箧说,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并不让人多意外。” 盖聂这次低头没在说话。 卫庄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师哥,你是不是很失望。这就是你曾经一心辅佐过的帝国,这就是人们自以为是的圣人之道。” 盖聂的下颌动了动,他仍然选择了闭口不言。 从玄虎测试开始,他的心就不再迷茫。 十年之后,他走过了更多的路,心只会比任何时候更坚定。 卫庄讨厌沉默而固执的师哥,他原本没有打算挑衅盖聂。然而当看到盖聂刻意沉默地意图结束这个话题之后,他不怀好意地接近了对方。 为了不引起盖聂的警觉,他还漫不经心地讽刺着:“齐国旧地自诩圣人故旧,可惜恰恰田成子杀齐君而盗其国,是不是很有趣。” 盖聂终于开口,他并不赞同卫庄的话:“圣人之道并没有错,而在于利用歪曲圣人之道来满足私欲的人们。” 卫庄已经靠近盖聂身边:“天恒杀齐简公而候,恰好做了天下野心家的楷模。” 盖聂已经能够感觉到卫庄身体的热度,在这样的夜晚这样靠近,每一次都足以让他警觉。 于是他撑起腿,准备起身。 卫庄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师哥,你在怕什么?” 盖聂冷静地侧头看他。 那意思应该是:你可以先让我起来。 于是卫庄用更大的力气把他按了回去。 盖聂:“我想巡查一下。” 卫庄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些许揶揄:“师哥,这借口并不如何高明。” 盖聂: 卫庄没在继续为难他,只是曲起一条腿,让大半个人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让对方不能轻易改变动作:“这张网,已经铺开数十年。你猜,他会在什么时候收起来?” 盖聂的神情有了变化,变得更加沉郁,带着一点恍惚:“必然是一个天崩地裂的时刻。” 卫庄觉得有趣:“你在同情嬴政?” 盖聂:“小庄,快起来,有敌情。” 这个晚上很热闹。 先是章邯不请自来。 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隐密卫自然要拿出一点有价值的情报。 荧惑之石被人动了手脚,被纵横二人联手扣下的白屠成了最好的人证。 农家陷进的迷雾中,缺失的一环已经逐渐浮出水面:白屠受命下令屠尽东郡所有见过荧惑之石的百姓。而章邯很清楚,这个命令,并不是皇帝下达的。 同样是军令,出自谁人之口变得尤为重要。 攻心为上,章邯当即质问谁人所下军令。 白屠不得已,供出一个人。 上将军,王离。 盖聂微微皱眉回忆道:“王离是王翦之孙,王贲之子,因战功受封武城侯,手中握有帝国十万兵力。王氏与蒙氏都是帝国强兵豪族,在兴秦立国中都有大功,蒙恬统帅边防大军,王离为副。” 章邯不置可否。 这时钟离昧想起一件事:“醉梦楼的花影手中曾经握有上将军的令牌,难得上将军也到了东郡之地?” 正在这时,龙且的校尉来报:“将军,有紧急军情。”他看了一眼章邯,欲言又止。 龙且此刻已经以纵横二人马首是瞻,经过盖聂颔首才示意那校尉说下去。 那校尉道:“探子来报,大泽山向南五十里,有大批帝国军队集结。面具似虎,人人备有精弓强弩,行军旗号写着‘王’字。” 章邯微微惊讶,然后一瞬间沉下脸:“百战穿甲兵。” 卫庄看了一眼章邯的面色,与盖聂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都有些了然。 盖聂对着众人解惑道:“这只军队以百战穿甲,无往不利而得名,是王氏的直属军队。” 卫庄并没有完全信任章邯:“你一来,王离的军队就在附近集结,难保不是与你商议里应外合。” 章邯正色道:“踏平大泽山,百战穿甲足以,我又何必如此狼狈?” 众人一时无话,此地除了农家就是受伤墨家与百姓,绝不是硬碰硬的时机。 章邯似乎也了解此地形式,他沉着眉:“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转移贫民的事情迫在眉睫。 老人和妇孺走不快,许多民夫在与白屠的兵对抗的时候都受了伤,行动颇为吃力。 腾龙军团担任了护送百姓离开大泽山的任务,沿途悄无声息地开道,一路往南而去。钟离昧带来的人接替了岗哨的位置。 逍遥子与墨家自然是留下,他们的伤虽然还需要修养,但面对王离时也必能一战。 人没有走远,岗哨传来消息,一个自称田言的女人要见各位。 卫庄评价:“刚走了几个,又来一个,有趣。” 高渐离自言道:“田大小姐不知前来所为何事。” 大铁锤这次吃了亏,一脸不痛快:“她来做什么,田虎还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走了近来。 她的面容非常秀气,但是唇色极淡,这是身体先天孱弱的征兆。即便这这初夏的夜里,她仍然将手笼罩袖中,披着兔毛镶饰襟裘,似乎走得太久了,都会觉得累。 众人看着她。 她已经听见了大铁锤的话,苍白的嘴唇轻启:“田言此来与二叔无关,只身而来,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高渐离:“田大小姐请说。” 田言:“墨家希望农家停战的初衷可有改变。” 卫庄听到这里,已经猜到这个女人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他看了一眼盖聂,眼中的意思大约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在恰当的时候出现,或许可以很好的隐藏她的对权利的欲|望。 盖聂对卫庄的刻薄评论早已习惯,他更擅长思考接下来田言要做的事情,于农家的局势而言,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契机。章邯的暂时合作已经成为他们破局的一个契机,如果能够加上农家,那么他们击破东郡死局的机会就多很多。 这符合利益的抉择。 他回以卫庄一个眼神,表达自己的暂时立场:田大小姐的身份于烈山堂甚至整个农家都有影响力,干将莫邪更是唯她是从。与她合作,并没有坏处。 卫庄密音之术入耳:农家的危局,本就是因为侠魁失踪多年,有人借机兴风作浪而致。此刻推举一个侠魁势在必行,为破局第一步。 巨子故去之后,天明虽然接任墨家巨子一职,但高渐离始终还是墨家巨子之外第一人。此刻纵横二人不说话,自然由他牵头,与田言交涉。 这种时刻,盖聂极少表达自己的意见。 他比卫庄更喜欢谋定而后动。 卫庄不会因为对方是一个女人而收起刻薄的评论,他喜欢在一群优柔寡断的善良人中间扮演多疑的坏人,总是直击核心:“症结没有根除,是治不好病的。” 高渐离与大铁锤对视一眼,他们也有此担心。 支持田言并不难。虽然神农令的出现已经快要证实是一场罗网的阴谋,但是卷入农家内部侠魁的选立却是极为忌讳的事情。就像墨家选任巨子也不喜欢受诸子百家的摆布一样。 田言苍白清秀的脸孔微微一笑,她已经基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鬼谷纵横不似墨家,能够默许道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 女子微微屈膝行礼:“既然如此,朱家叔叔那边,便交由田言游说。” 田言离去之后,高渐离与大铁锤继续休息养伤,逍遥子因为内力耗损,继续盘腿打坐。 农家最后的大战近在眼前,余下诸人枕戈待旦,轮岗休息。 纵横依旧隐匿在暗处,这是他们多年的习惯。 盖聂对卫庄道:“小庄,你先休息。”王离的军队不过刚刚集结,按照速度,至少今晚可以休整。 卫庄对此嗤之以鼻。 两日之前,他还高烧不起。此刻就打算以救世主的姿态说话,卫庄对于盖聂这种滥好人的牺牲精神并不感激。 他手指一弹,气劲随着一根松针打字盖聂的小海穴上。 盖聂对卫庄没有防备,这样近的距离他身形一顿,整个人往前倒下。正好被卫庄举起鲨齿的剑格挡住下坠的身形。 卫庄抬起手指敲在他府上、扶明二穴,讥诮地说:“师哥,该躺下的不是我。” 盖聂听见木剑坠落在地上的细微响声,慢慢闭上了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青龙石现 天尚未放亮,盖聂已经睁开了眼睛。 大半个晚上的休憩,他的伤患已经无碍。 卫庄也在此时掀开眼皮,他没有看盖聂,低头摸了摸手里的鲨齿,提剑走出了山洞。 身后传来响动,是逍遥子察觉卫庄离去,前来询问。 盖聂对逍遥子颔首致意:“人宗心法果真不同凡响,你的内力已经恢复了许多。” 逍遥子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摸着胡子笑道:“盖老弟,你鬼谷一门的心法口诀分明青出于蓝,你是在太谦虚了。”他又问:“卫庄兄他——” 盖聂与卫庄为师兄弟,逍遥子豁达,既然自愿与盖聂称兄道弟,也就视卫庄为平辈。 盖聂道:“出去探查周围地形。” 逍遥子颔首。 既然是探查地形,便不会即刻转回。他压低了声音问道:“盖老弟,天明那边可有消息?”他知道卫庄的流沙情报无处不在,是他们深陷农家唯一能获取消息的人。 盖聂也正在担忧这件事:“并无一丝蜃楼的消息,万事也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他们一同看向泛着青色的天空,这是黎明前短暂的平静。 许久,逍遥子问:“以你看,田言是否能说服天猛?” 盖聂摇头:“不会。但她能够利用形势,说服其余农家三堂的人。” 逍遥子明白了:“魁隗堂与蚩尤堂的人逐渐暴露出他们已经被罗网侵蚀的事实,那么他们的支持,反而成了弱点。” 盖聂不大喜欢说人坏话,所以他没有再开口。 卫庄的声音从远出传来,带着讽刺的意思:“她或许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机会,等待与天虎势均力敌的朱家的实力被消耗殆尽,等待墨家与天虎兵戎相见,等待所有人除了她,别无选择。” 逍遥子心中不愿意这么去想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人,然而盖聂的表情似乎并不吃惊。 卫庄手里提着一只新鲜的猎物,应该是在他探查地形时顺手猎的。 逍遥子对卫庄微微颔首:“她难到没有想过你和朱家的交情,可能会支持神农堂?” 卫庄看了一眼盖聂,继续说:“她谋划得很清楚,无论是朱家还是天猛当了侠魁,两个堂的弟子都会致对方于死地。只要还顾忌着农家大局,就会妥协让她这个可以左右逢源的人来当侠魁。” 逍遥子想起了之前的高渐离与大铁锤还去找田言想要说服她,不免皱起眉:“她是这样精于算计的人?” 卫庄反倒给了一个还算中肯的评价:“她算得上农家最聪明的人。” 卫庄与盖聂擦肩而过时,把手里的猎物扔给对方,嘴里道:“农家侠魁由她来做,于我们而已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与聪明人打交道,反倒有利。” 逍遥子看向盖聂:“盖老弟,你也这样看?” 逍遥子既然欣赏盖聂这样磊落的人,就必然不会喜欢工于心计的人。所以他很重视盖聂的意见。 盖聂是个务实的人,他一言不发接过猎物,开始准备烹烤的工具。 对于逍遥子的问题,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陈述一件事:“她会有足够的能力说服农家各堂,这对搅乱罗网的布局有利,于我们破局也利。此时,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逍遥子看看低头动手处理猎物的盖聂,又看看席地而坐闭目养神卫庄,心道这两人真是性格南辕北车,想法又完全契合的两个人。 难怪拔剑互相厮杀了这么多年,也分不出个胜负。 ——真是一对奇怪的师兄弟。 想完了,他又叹了口气:“罗网布局多年,农家危局即便解开,也会大伤元气。” 盖聂沉默着。 付出代价,而后得以苟且残存,似乎成了保存实力的唯一选择。无论是墨家的机关城,还是儒家的藏书阁。 无论如何,这次劫难过后的农家,都不再是昌平君最初希望的那个农家了。 盖聂手下停了一下,他说:“我担心,有人会利用这个时机,对留在桑海的人下手。” 逍遥子一怔,的确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卫庄闭着眼睛,眉头渐渐隆了起来。 大家心中都知道盖聂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农家不过是嬴政削弱诸子百家布局中的一环而已。农家虽然号称十万之众,然而六堂并非一心,不是一盘散沙也好不了哪儿去,容易被人利用,还不如道家人宗对帝国的威胁更大。 这次危机,罗网也不过派了两个天字号杀手而已。小圣贤庄一事,可是有公子扶苏亲自前往,赵高、蒙恬、章邯也都先后出现在桑海。这一切,只说明农家还不值得赵高亲自出手。 逍遥子面色凝重:“按照章邯的情报,农家还有一个关乎帝国的秘密。难道是罗网掉以轻心?” 卫庄漫不经心地说:“你是说,青龙石现?” 逍遥子道:“正是。”他忽然看向盖聂与卫庄,问道:“难道你们已经知道青龙石现的秘密了?” 盖聂有点不确定:“小庄,我们并没有最后确定。” 卫庄才不管盖聂那种无谓的谨慎,:“无论是不是昌平君曾经希望的那个样子,这件事情已经正在发生。那块石头既然已经出现了,青龙计划,也就只剩最后的一块遮羞布。” 逍遥子看向盖聂凝重的脸色,他不确定地问:“盖老弟,你的意思是?” 盖聂沉默了一下,慢慢说道:“自古青龙都是代表太昊与东方七宿的神兽,是帝王在人间的幼子。这个青龙计划,与荧惑石上现字,让人不得不怀疑,农家恐怕会假扶苏公子之名,起事反秦。” 逍遥子登时双目圆睁,秦朝统治天下已经三十余载。最初时各国反秦势力并不少见,如面前的聚散流沙可算其中有大能者,甚至引起了新郑叛乱让嬴政从此改变了对六国旧人的态度。然而随着时间过去,人们开始疲惫而困扰。反秦者犹在,普通百姓却希望能够停息兵戈,从此不必再因战乱而流离失所。 卫庄低沉的笑起来:“想不到这一天到来的如此之快。” 逍遥子悲天悯人,他并不愿意兵戈由此再起:“这也许是个阴谋,那名女子说过,荧惑之上原本并没‘扶苏立’这几个字。” 盖聂看着亮起来的天:“这已经不重要。” 卫庄用他残酷的声音说:“从昌平君谋反的那一天起,帝国公子身上流淌着的另外一半血统就成了能随时置他于死地的。” 有人想让一个与农家的约定成为一个可以在将来星星燎原的火种,自然也会有人想借着这个火种,添上干柴让他们烧得更大,最好连同他们自己都一起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一时无人再开口。 打破沉默的是盖聂,他站起来:“烤好了。” 逍遥子这次勉强把思绪收回来,他面上仍旧带着对不远将来即将燃起的兵祸的忧虑:“想必小高和大铁锤也该醒了,我给他们送去。” 逍遥子离去之后,卫庄看向盖聂:“你想阻止农家起事?” 盖聂慢慢摇头:“我记得你的朋友曾经说过,起事於无形,而要大功於天下,是谓微明。” 卫庄的目光放得很远,他顺着盖聂的这句话,想起了一个久远的模糊的人。这个人早已死在了秦国的监狱里。他慢慢地,带着一点嘲讽一点感慨道:“我还以为他椎心呕血写下的那些鬼话不会有人看。” 韩非曾经只希望有一个人能看到他写的东西,然而这个人,一直到被秦王处死,也没想过要认真对待自己儿子写过的东西。 真是讽刺。 盖聂与他站在很近的地方:“小庄,你的这位朋友,一定很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只是走了自己想走的那条路。” 卫庄挑起眉。 有趣,盖聂只是在安慰他? 他觉得自己还在因为韩非的死而伤心? 盖聂避开了这个眼神,他说:“虽然艰难,希望渺茫。然而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做。” 卫庄:“你想做什么?” 盖聂看过去:“我想回一趟桑海。” 卫庄看了他一眼:“你在担心那个小鬼?” 盖聂的面色凝重:“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白凤的蝶翅鸟。小庄,我们恐怕要分头行动。”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怀璧其罪 卫庄没有立即对盖聂的话做出抨击或者认同,他看起来更像在权衡利弊。 须臾,卫庄开口道:“王离的军队正在集结,此刻你做出的决定,或许就会成为这次行动成败的关键。” 盖聂也由此顾虑:“的确如此。” 卫庄已经转身:“身为鬼谷弟子,决断才是首要。师哥,看来你也不是一直原地踏步。” 农家不过是个作茧自缚的局,陷入局中的人原本应该九死无生。盖聂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出想去桑海,就意味着他的目光已经看到了农家危局之外的东西。 盖聂看向卫庄的背影。 他知道卫庄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个念头是在见到田言之后出现的。就像卫庄说的,这个女人或许另有打算,但她并不是罗网的人。有了她,农家的局面就有了转机。罗网的手早已伸向农家内部,然而农家的人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们或许能利用罗网的计划,用反间计。这是和聪明人合作的好处。 战场机变,左右战局的细节常常隐藏在毫厘之间。 兵法有云: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盖聂道:“小庄,若桑海无碍,我自然会赶回此处与你汇合。” 桑海有墨家、有蜃楼、有颜路、有小圣贤庄,怎会无碍。 这场纷争,或许终有结束的时候,只是他们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卫庄冷哼:“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师哥,看来师傅教的你还没有忘记。你走吧,这里的确已经不再需要你。” 盖聂越过他,与他并肩时,颔首道:“我与逍遥先生与小高他们叮嘱一二。” 卫庄对此不置可否,反倒开口说起另外一件事:“青龙计划即将浮出水面,无论这个计划是什么,他都是昌平君与农家最后的约定。那么,下一步,是否就该轮到苍龙七秀?” 这看似是一个问句,然而却并没有多少询问的意味在里面。 商代以来,传说中,七个星辰,七个国家,七个秘密,苍龙七宿的核心,历朝历代都是由各国唯一的继承人掌握,传说谁掌握了苍龙七宿的秘密,就拥有掌握天下的力量。 卫庄睨了一眼盖聂:“自郑庄公获得苍龙七秀的秘密称霸中原至今,已经又过去五百年。” 郑国雄踞之后,下一个霸主是齐国的齐桓公。那么也就是说,苍龙七秀的秘密也曾经流转到了齐国。 盖聂的脚步暂且停住,他慢慢说:“继承了苍龙七秀秘密的人都陆续浮出水面,传承了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卷入漩涡。” 卫庄冷笑:“怀璧其罪,最早创造了这个秘密的人,或许根本就不怀好意。看似掌握了结束乱局的力量,却因各国的纷争,牺牲了更多的人。” 自秘密诞生七百年来,或许连制造这个秘密本身的人,也对事情的发展失去了控制。 盖聂不再说话,举步往山洞而去。 卫庄的目光一直目送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山洞之中。 随着一些继承秘密者的死去,苍龙七秀的秘密或许已经残缺不全,然而仍然吸引着人们前仆后继的步伐。 这就是宿命。 从东郡出来,盖聂并未夜探百战穿甲兵的军营。他与王翦曾经共事过,但与王离相交平平,不欲打草惊蛇。 不过五六日,盖聂已经回到桑海。 桑海果然发生了大事,所到之处都看到有张榜公告,悬赏缉拿帝国要犯张良! 盖聂不露声色回到悬崖边的墨家据点。这里接头暗号不变,盖聂下到悬崖之下时看见墨家子弟才微微松了口气。 剑圣的回归让留守的墨家子弟异常激动,他们迎接上来:“盖先生,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班大师闻讯拨开众人上前:“盖先生,逍遥先生没跟你一起回来吗?小高和大铁锤呢?” 盖聂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流沙的人,他问道:“小高与大铁锤暂时留在大泽山附近,等农家事了便起身回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墨家弟子面面相觑,最后看向班大师。 班大师叹了口气:“你们离开之后,秦国的军队在桑海忽然增加了更多人手。街上每天都有巡查的哨岗,每个人出门都要把户牌文书带在身上。” 盖聂问道:“小圣贤庄出了什么事?” 班大师示意众人自己去忙自己的,他将盖聂引入内室,才道:“你们离去之后不久,秦兵忽然包围了小圣贤庄,说儒家容留帝国要犯,要他们将人交出,否则就要将小圣贤庄夷为平地。” 盖聂皱眉道:“天明少羽已经离开小圣贤庄,他们的目的是儒家齐鲁三杰?” 盖聂想,这恐怕是李斯的意思。帝国丞相与罗网果然做了交易。 班大师的肩膀耸拉下来:“是子房。” 盖聂:“罪名?” 班大师:“据说是子房曾经在博浪沙企图刺杀嬴政。” 盖聂记得这件事,他道:“以张良先生的为人,比然不肯牵连师门。” 班大师点点头,却有紧接着摇摇头:“原本如此,子房在这之前就离开桑海一直未归,伏念先生不得已,以儒家掌门的名义驱除张良先生,以保全儒家。我想,这也是子房先生自己的意思。然而在子房被儒家除名之后,帝国却将矛头对准了颜路先生。” 最坏的事情果然已经发生。 盖聂想,在张良与他和小庄最后一次谈话后,他就已经预见到博浪沙一事恐怕会暴露出来。他的突然离去,也正是不希望帝国将罪名牵连到儒家。 班大师继续说:“消息刚刚传来,我们还来不及营救,就听说颜路先生向帝国自首。再后来,流沙的人也陆续离开。” 班大师目露愧疚之色,流沙的人走时嘲笑过他们的束手无策。但是他们剩下的人,只有雪女与盗跖还能外出打探消息,他们能够做的,实在太少了。 盖聂已经明白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慢慢说:“诸位辛苦了,之后的事情,就交于盖某。” 班大师这才想起什么,道:“盖先生不急,小跖打探消息很快回来。你且歇息片刻,等他回来再做打算不迟。还有,碧血玉叶花有救了,只是桑海局势不明,雪蒿生狼毒一直未能寻获。蓉姑娘她” 盖聂沉默了一下。 班大师并不催促。事实上,在盖聂回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看到了希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原本墨家视为敌人的男人,已经渐渐成了他们可以信赖和依靠的精神支柱。 刚刚他留意到墨家弟子看见盖聂时的目光,那是看到希望的目光。 “劳烦班大师带路,在下想去看看端木姑娘。”盖聂在这方面并没有多少自觉,他想端木姑娘受伤的缘由,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探视。 班大师连忙应下,他自然是愿意盖聂探望一下蓉姑娘,墨家所有的内里高手都不在,单靠盗跖为蓉姑娘输送内力的帮助始终有限。 雪女一直没有离开墨家据点,她既要照料端木蓉,又担心小高的安慰,这些日子憔悴不少。 看见盖聂,他先是惊讶,然后看见盖聂身后只跟着班大师,又露出担忧的神色:“盖聂,小高他们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盖聂道:“先前中了农家的埋伏,如今已经救出。现在由逍遥先生与小庄看护,已经无碍。” 雪女面露哀愁,抬起手指擦拭眼角:“农家的侠魁与我墨家上一代巨子不是患难与共吗?怎么会?” 盖聂不擅长安慰人,他只能说:“这是罗网的阴谋,此刻我能赶回来,也是形势逆转,三方势均力敌。” 班大师插言道:“雪女统领,盖先生一路奔波回来,也是担心桑海出事。不如先让他替蓉姑娘诊脉。” 盗跖回到据点的时候,听见墨家兄弟说盖聂回来了,连忙追至端木蓉的木屋前。看见雪女正在外面拭泪,不由急道:“雪女姑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盖聂带回消息说东郡出事了?小高和大铁锤怎么了?” 雪女摇摇头:“没有,听说现在已经安全了。我只是担心小高,盖聂说逍遥先生在看护他和大铁锤,一定是受了很重的伤。” “可恶。”盗跖双手互捶,一溜烟已经进了木屋。 他看见班大师站在木榻之前,盖聂斜着身子坐着榻上,正扶着昏睡的端木蓉让她躺下。 盗跖心头多少有点不爽,任谁看见别的男人对着自己心仪姑娘做出这样那样亲近的举动都会感同身受,他嘴里压低了声音:“盖聂!” 班大师连忙解释:“盖先生刚刚给蓉姑娘输了内力。”然后他看向盖聂:“盖先生,蓉姑娘的情形如何?” 盖聂摇摇头:“端木姑娘比起之前脉像更加虚弱,须得尽快找到荀夫子所说的雪蒿生狼毒才是。” 班大师面露愁色:“可惜此刻墨家弟子躲躲藏藏,巨子也许久不见消息。” 听见班大师提及天明,盖聂也是担忧。但他习惯了,情绪都掩藏在心底,面上并不露痕迹。 盗跖见他这般,又想起不见了踪影的流沙诸人,忍不住道:“盖聂,流沙的人呢?东郡的事情了结了?小高和大铁锤什么时候回来?” 盖聂的声音很冷静,他慢慢说:“农家在数年之前已经被罗网渗透,侠魁的失踪也与罗网脱不了干系。我担心桑海的形势,先回来一步,卫庄和小高还在东郡。” 盗跖双目圆睁,扑上去就想去抓起盖聂胸口的衣服摇晃。但在这关头他又忍住了,手在空中屈爪几次,问:“你就这样把小高他们和卫庄那个大魔头留在东郡了?你就这么放心卫庄?你急着回来到底是为什么?如果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别怪小爷我不客气!” 班大师终于忍不住:“小跖!” 盖聂并没有生气,这个世上已经很少有人能撩动他的情绪。他慢慢说:“有一个地方,我必须去一趟。”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西去 班老头儿捋捋胡子,摇首道:“莫非盖先生是打算一探蜃楼?此舟的确非同小可,我家巨子和少羽一去不回——我们也的确担心。” 盗跖哼了一声。 他追踪流沙白凤和赤练的行踪,知道他们也是去了蜃楼的方向。只是墨家据点只剩他一个能通风报信的,他实在不敢冲动跟上去。这几日日日在蜃楼徘徊,也不见那只鸟人他们的身影。 虽然他不肯说,但他也觉得盖聂回来的时机太合适了。 谁知盖聂摇摇头,道:“并非蜃楼,我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 “哦?”班大师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这回连盗跖也竖起了耳朵。 盖聂觉得这件事他最好不要说太多,得知他目的的墨家人定然不会放心仍他离去。不必要的麻烦,没必要招惹。 剑客的沉默让班大师叹了口气,他明白这代表这对方毋容置疑的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他无需向任何人做出解释和说明。 盖聂与墨家的关系亦师亦友,但终归他是鬼谷的人。除开巨子,墨家没有绊得住盖聂的人。 盖聂独自离去,再一次孤身上路。 这次陪伴他的,没有天明,只有一柄被火熏黑的木剑。 盗跖跟着盖聂一段距离,一直到他离开桑海的范围还没回来。墨家的人都知道巨子和盖聂关系很深,至少等巨子回来据点问及盖聂的行踪,他们能说得出来。 盗跖虽然嘴上对盖聂阴阳怪气,但他知道盖聂是他们墨家的希望,也是天下反秦志士的希望。他不能出事。 一直道四天之后,盗跖才回来据点,表情十分古怪,欲言又止。 班大师急切问道:“怎么样?” 盗跖咋咋呼呼:“一路赶路渴死我了,快让我喝点水。” 雪女看着盗跖灌下一大壶水,才道:“以你们的脚程,怎么这么几天才回来?盖聂他离开齐鲁之地了?” 盗跖用袖子擦擦嘴,睁大了眼睛说:“我跟着盖聂一路往西,短短两日已经到了昔日邯郸,又往安邑而去了。” 雪女皱着眉:“那是魏韩故地,盖聂去那里做什么?” 盖聂的脚程很快,超出盗跖想象。他还在喘气,他摇摇手指:“他应该不是去魏韩那么简单。” 班大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显得脸都大了一圈儿:“小跖,盖聂该不会是打算一个人去——”他拉长了声音,一时不相信。 盗跖摇摇头,别因为汗湿黏在额头的头发甩开,才叹气说:“如果真是那里,他算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勇敢的人,也是最愚蠢的人了。” 雪女:“那么到底说的是哪里?” 班老头转过脸来,看着她,道:“盖聂恐怕一个人只身去了咸阳。” “啊!”雪女捂着嘴:“他就这么一个人去见咸阳做什么?他是帝国通缉的要犯,不要命了吗?” 盗跖摸摸下巴,言语中带着一点佩服:“说起来,我这辈子喜欢的几个人,都是不要命的人。” 天下的人都知道盖聂是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却往往忽视他的另外一个身份。 他也是鬼谷传人。 在那名动天下的机关城一役中,流沙主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留下的他的性命。从那一刻起,世间就再一次同时出现两个鬼谷传人。 纵横家本就是出入朝堂的说客,是玩弄权术的权谋家。 七国之乱,合纵连横。 自从苏秦张仪之后,再无人敢轻视这个弟子稀疏的门派。 盖聂入秦,并不曾刻意隐藏身份,也不至于强闯各郡关卡。 在与黄金火骑兵一战中,一人一剑突破蒙恬的精锐部队,剑刃眨眼间就可割破蒙恬的喉咙。在那之后,他的剑术就已经被传说得登峰造极,剑圣的名声已经更胜从前。 这样一来,即便是察觉盖聂行踪的帝国军队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尾随跟踪,将情报层层传递上去。 李斯与赵高都在咸阳。 罗网的情报网自然更胜一筹,是以赵高先一步得到消息。 他长长的指甲划过桌上的一枚青色玉珏,嘴角微微翘着,却不似在笑:“盖聂来咸阳了。” 坐着他对面的十八世子胡亥指尖夹着一枚蓝田玉的棋子,显得有些好奇:“盖聂?这个人不是背叛帝国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赵高闻言,嘴角一弯:“世子,以你看呢?” 十八世子嘻嘻一笑,一派天真烂漫姿态:“老师,这算是一种考校?” 赵高低头把玩着玉珏:“世子要这么认为,也没有错。” 十八世子将手中棋子落下,以做突围之势:“昔日有曹沫刺桓公的典故。盖聂是父王亲自敕封的剑客,我猜,他是来行那刺客之事,要挟我父皇对诸子百家余孽戈下留情。” 赵高的瞳孔比寻常人要小一圈,因为位高权重积威日胜,显得越来越阴沉。他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十八世子抬起头来看向赵高:“老师觉得,亥说得不对?”他故意在句子中间停顿了一下,他记得他的父皇说话的说话,就有刻意停顿的习惯。 赵高的搁下玉珏,单手擒着一枚暖玉白棋子,缓缓放在指尖把玩:“世子说话需谨慎,方才你将盖聂比作刺客曹沫,那是否又将陛下比作桓公?” 桓公一生推行新政,兵民合一,使得齐国称霸中原。然而桓公万年昏聩,管仲去世后,任用易牙、竖刁等小人,最终因不信任扁鹊而病故身去。此话可两说,桓公早年英武贤明东征西讨,年老却落得尸身为敛就诸子互相兴兵攻打对方,齐国一片混乱。桓公尸身停放六十七日,尸虫爬出门楣也无人过问。 而眼下,以赵高对帝王的了解,在他把长子流放到上郡的那一日,就已经开始提防诸子夺嫡的局面。 十八世子露出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懊恼神情,低头认错道:“老师责罚,亥并非此意。” 赵高缓缓将棋子放置在棋盘之中,才道:“没有任何一个父亲,喜欢看到长大的儿子们互相倾轧。” 然而十八世子心中冷哼,这般兄友弟恭的教导可与老师做的南辕北辙。但他仍然恭恭敬敬道:“亥知晓了。老师,亥想知道您怎么看待盖聂的意图?” 赵高却道:“世子,轮到你走棋了。” 胡亥看了看棋盘,错中复杂的局面因为刚刚那一子似乎有了变化,他夹起一枚棋子,道:“兵行险招,险中求胜。” 胡亥举棋不定,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只是今日帝国已与他离去时大相径庭,父皇对他的儿子们尚且不能尽信,又如何会对待一个帝国叛逆?”他几乎有些期待一场流血的处决了。 剑圣之名,乃帝王亲封。 然而奇怪的是,盖聂叛逃之后,帝国张榜悬赏,却并没有剥去他剑圣的封号。 到底是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就算盖聂死了,也必须是一个死的剑圣。 多么有趣。 赵高的眼睛眯着,像是在笑,又像是有点犯困。 胡亥终于落下一子,然后抬起头眼中露出天真的样子:“老师,既然我们知道盖聂只身前来,是不是也要赶快禀报父王,早早戒备,以示罗网忠心。” 赵高笑眯眯的捻起一枚百子,轻轻落在棋盘上:“罗网的忠心,自然是要让陛下知晓的。” 胡亥终于说对了一件事,然而却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那么,世子。”赵高笑眯眯地问道:“该什么时候说?怎么说?是否要先与帝国丞相通气呢?” 胡亥表情终于坍塌了一下,手里捏着的墨玉棋子再也找不到落子的地方。他肩膀终于一跨,投子认负:“还是老师厉害,亥心服口服。” 赵高端起水盏,凑近嘴边。 胡亥忍不住问:“李斯那边,真要去示好?” 赵高抬起眼,那一双锥子一样的瞳孔就这样看向胡亥:“世子,这个帝国之所以能够运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作用。在这一点上,帝国的丞相有多重要,还需要为师再重复一遍么?” 胡亥的眼底有一道光,他并不喜欢赵高对他说话的语气。但是现在的他必须依靠这个人的谋划,或许这就像他们需要李斯一样。 十八世子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样子,端起水壶给赵高续水。 “尝尝这个,是父皇赏下的美酒。亥专门留给老师的。” 华阴县,平舒道。 此处自古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是中原通往西北的必经之地。昔日韩、赵、魏三分晋室,华阴以魏长城为界,东属魏,西属秦。 自从魏国为秦所灭之后,这里行人往来寥寥,不复当年秦惠文王设置宁秦县时之况。 时至深秋,沿途都是潦倒的土房,因为徭役与兵役,十室九空。 天色渐晚,出使关东的使者驾马车行经其间。数月来时时都有马车往返东郡与桑海之间,传递消息。 这个使者眼看就要驶出了平舒道,前面忽然出现一匹马,上面坐着一个面目掩藏在帽兜里的人,拦住马车。 使者正要喝退此人,谁知这人从怀里忽然拿了一块玉璧,抛给使者。使者狐疑接过,未及开口,对方就抢先说了一句话:“今年祖龙死”。 一句话说的短而清晰,明明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一般让使者呆立当场。 今年祖龙死?! 祖龙者谁? 秦皇也。 (补完,哎妈呀,终于写到这个梗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忆往昔 这个晚上,咸阳宫里。 赵高极为谨慎地守在殿外听差。 往日这个时刻皇帝差不多该批阅完毕一百二十斤的竹简,随时可能会让人送上丹药。 但这几天有所不同,因为华阴县的使者带回一个消息之后,帝王的神色就有些不对劲。 带着某种刻意压抑的暴怒,让这些即便是常年侍候惯了的老人们也心惊胆战。 一阵风刮过,赵高抬头看了看挂在飞檐之下的风铃。 因为帝王目力不好之后,对风吹草动尤为敏感,一点声音都会疑心有异,他就命宫人将风铃的铃当用丝绸裹住。 风过去,赵高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示意让小太监换上热汤水。 天已经开始凉了。 忽然殿内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竹简坠地的声音。赵高转头看了一眼断水,他是六剑奴中心眼境界合一的蒙眼人,耳力自然最好。 断水慢慢摇了摇头。 殿内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赵高。” 赵高连忙整束衣衫,道:“陛下,臣在。” 皇帝的声音传来:“外面人影太多,晃得朕心烦,你让他们都下去罢。” 皇帝近来越发疑神疑鬼,赵高低头道:“是,陛下。”他挥手让六剑奴和几个小太监都暂且退下。 “赵高,你也退下。” 赵高一怔,只得自己也先退开,站在殿外的台阶下,看着飞檐在漆黑的天幕下的形状。 这里已经离得足够远,如果不是刻意呼唤,他已经听不见正殿的的动静。 有小太监来讨好赵高,道:“赵大人回咸阳之后就没有在子时之前休息过,今日不如早些回府休息片刻。自有小的们在这里远远听差。” 赵高缓缓道:“陛下今日未曾服药,若是半夜忽然想起,尔等伺候得了么?” 那小太监顿时面色就白了。 先前不久,有陛下宠爱的美人看帝王批阅奏折太累闭目养神时睡着了,便自作主张让陛下多睡了半个时辰,错过了用药时刻。陛下醒来,便下令将美人绞死。 的确,陛下近日喜怒无常得很。 看那小太监顿时面色惨白。 赵高忽然嗤笑道:“就你们这点儿胆子,不怕丢了小命,我还怕你们惹了陛下生闲气。” 小太监畏畏缩缩道:“幸亏有赵大人提点奴才们,这条狗命还能为大人多跑跑腿儿。” 赵高也不再多说,只让小太监去取了炭炉在这里暖着陛下服药需要的热水,才闭着眼睛开始调息。 章台宫。 是嬴政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正殿。 嬴政坐在上方,缓缓开口道:“赵高已经下去,你也可以说明你的来意。” 苇白色袍袖的剑客慢慢上前,他的身影走出阴影,曝露在仙鹤长明灯的烛火中。 嬴政的目光中他手上扫过,看清楚那是一柄木剑,开口道:“难怪殿前的磁石阵没有任何动静。” 盖聂不说话。 嬴政在他身上没有感觉到杀气。 这这个距离,就算六剑奴刚刚就在殿外,如果盖聂真想杀他,也不是完全办不到。所以此刻,帝王反而有点心情和自己昔日的贴身侍卫叙旧。 “寡人赐予你的渊虹呢?” 盖聂这次总算有点回应:“在机关城。” 嬴政看着台阶下的人。 还是一样的人,但是却已经是自己和帝国的敌人:“你踏出咸阳宫的时候,就已经舍弃了在帝国土地上自由行走的权利。你来,是为了杀朕,还是向朕忏悔?” 盖聂放下剑,抬头看着上座的帝王:“神农氏尝百草,是为了更多人能够不惧伤痛;士兵们在战场牺牲,是为了家园能够不受人侵犯;有人放弃这光明下行走的权利,是为了更多人能够得到这种机会。” 嬴政的目光陡然锐利,带着暴怒的先兆:“盖聂,你是在指责寡人?” 盖聂平静地迎视着,然后他忽然说:“陛下,你还记得十年前,我是为何来到咸阳宫?” 这次皇帝沉默了,他缓缓眯上眼,遮蔽锋利的目光。 皇帝想起了他此生那次惊心动魄的危机。 “你来,是因为燕国的那个刺客。” 沉默。 章台殿没人在说话,这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他们各自都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 许久之后,还是帝王先开了口:“当年燕太子的刺客伏诛之后,寡人令廷尉与罗网盘查刺客在入宫前接触的所有人。你就是在那时被视作刺客同党,被捉拿下狱,后押解入咸阳的。” 说是捉拿也并不完全准确。 盖聂那时没有反抗,他只是平静地束手就擒,被捉拿下狱,然后一路从榆次来到咸阳。 帝王眯着眼,神情忽然开始有些放松下来:“那时你还只是不足弱冠的少年,却已经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剑客了。” 荆轲在刺秦前四处游历与人比剑以证剑道,他自创的惊天十八剑险中求胜,几乎难遇敌手。只是做榆次上门找还是少年的盖聂挑战时才吃了闷亏。 那是盖聂小小年纪已经剑术有成,而且性子沉稳,对于荆轲的挑战并不应战。 荆轲最终迫使盖聂与他比剑的时候,盖聂却连剑也没出,单单凭借眼神和气势就让荆轲在比剑中收剑认负。 这些事情,是在荆轲伏诛之后,帝王设在民间的伏哨打听到的,由罗网层层上报。 一个比荆轲更加危险的剑客是帝王绝对无法容忍的威胁,加之他与大逆刺客曾有接触,在亲自见到盖聂之前,嬴政是打算杀掉这个男人的。 但是王翦却说,盖聂是六国第一剑客,曾经在乌金山上斩妖除魔,剑法已经出神入化世间罕有。 但是他却因为王翦对盖聂的称赞,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于是打算破例亲自见一下这个传说中的剑术高手。 只是那一次帝王偶然兴起的念头,让他改变了对方的命运。 帝王还在回忆,他的眼睛微微眯着,像是被仙鹤宫灯的烟火熏得难受。 盖聂慢慢说:“陛下却仿佛还和当年一样。” 嬴政被打断了思路,但是盖聂的话让他有了短暂的愉悦,仿佛刚刚服下一刻仙丹。帝王于是再度开口,语气已经如同昔日君臣在闲叙时那样:“那时,寡人还未曾称帝。初次见你,却似见到一柄剑。” 对,那个时候,未及弱冠的少年身负枷锁站在章台下,虽然长途奔波风尘仆仆,却难掩锋利的眼神。 就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名剑。 嬴政当即生出爱惜之心。 嬴政出生在邯郸,从小随赵姬在赵国为质。质子的生活通常都不怎么好过,被赵国宗室子弟欺凌的事情时有发生。无论衣食,被挑衅与被欺侮,才是质子们该过的生活。 还只是赵政的年轻人,曾经无比向往着剑客游侠快意恩仇的人生。在做质子的岁月里,他靠着四处求师苦习剑术才护住了自己和母亲。 如今他已然身为九五至尊,却仍随身佩戴天下第一名剑天问,便是不忘昔日过往的意思。 盖聂微微动容:“陛下胸怀眼界世间唯一,当时力排众议解我枷锁。” 帝王亦是忆起昔日章台情形:“不仅解去爱卿枷锁,还赐座赐酒,与耳畅谈论剑。” 那一场论道切磋,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嬴政忽然生出一点许久不曾出现的兴致,对着盖聂道:“盖聂,不妨再陪朕把酒一叙。你仍旧是帝国的叛逆,但也确是我这剑术上唯一欣赏的知己。” 盖聂在台阶下一时不言。 帝王冷淡地笑起来:“怎么,你还是那样,滴酒不沾?”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谈道论剑了。盖聂缓缓颔首:“听凭陛下做主。” 帝王居高临下看着他,许久之后,嘴角勾起:“很好。”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北望夷 帝王在夜里忽然下了一道口谕,要去望夷宫饮酒。 赵高觉得皇帝近日实在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一百二十斤的奏折没有看完就要去饮酒,这只几年前根本不可能。 他一面吩咐宫中太监与罗网的人准备帝王出行的轿攆,一面吩咐让人去传唤廷尉闫乐。 廷尉府早已被赵高一手掌握,让他们往东就不敢往西,因为在搜捕方士的行动中迅速而残酷,很快镇压了天下人的话舌,最近很得帝王重视。 最重要的是廷尉统领闫乐,娶了赵高的女儿。这种比黄金白银绫罗绸缎更加稳固的关系,也是李斯曾经拉拢朝臣们的手段之一。 闫乐奉命保护帝王前往望夷宫,暗地里则是监视帝王身边的异常,六剑奴中的真刚、断水暗中伏侍。 望夷宫离咸阳宫并不远,修筑在长陵西北长平观道边。这里曾经是历代秦王为了抵抗北夷而修建的行宫,故名望夷宫。 自从平定中原六国一统,帝王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这里了。 跟随的太监都被远远赶走,帝王一手背后一手扶着高台的栏杆,望着北方夷族的方向。在更远的咸阳西郊,另外一座耗费了更多贫苦百姓生命的宏伟的宫殿正在修建,如火如荼。 剑客从暗处慢慢走出来,如同往日一般在离帝王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沉默地眺望远方。 世人庸庸、世人碌碌,往往并非刻意,而是被眼前的蝇头小利消磨了意志、绊住了脚步。只有那些心中有山川的人,才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嬴政先开口:“曾经,寡人也是在此处与你谈论古今,说及我大秦先祖平定北夷收复戎狄的旧事。” 盖聂微微回神,缓缓道:“罪臣还记得。” 嬴政回头看他:“你心中既无罪,又何必自称罪臣?” 盖聂沉默。 嬴政难得心平气和,对于天下罕有的人才,他始终是宽容的。 酒已经冷了,然而两个人似乎都忘了这件事。帝王回首望北,道:“盖聂,除开寡人对于你剑术的欣赏,你可知当日寡人因何再三留你?” 盖聂道:“因为陛下知道我出身鬼谷。” 帝王笑道:“的确,我大秦历代帝王,似乎与鬼谷总有渊源。” 昔日张仪入秦之前也是穷困孑然,在楚国受辱出走之后一路上怀才不遇,直到遇到周公子昭文君,才遇伯乐。可惜那时周室孱弱不堪,昭文君不忍明珠蒙尘,不敢做那伯乐,只能以身边配剑相赠,才有了后来与秦惠文王的君臣缘分。 从此,秦国在商君之后,又有了能翻云覆雨、以一人之力改变一国命运的人才。 嬴政问道:“昔日昭文君以湛卢赠予张仪,湛卢是仁义之剑,也是天下名剑。昭文君不忍名剑随着没落的周室殉葬洛阳,故而转赠。盖聂,寡人赐你渊虹,也是不忍名剑为目光短浅者用,陨落身死,你可明白?” 盖聂低头看着手里的木剑,他在怀念渊虹。 “臣明白。” 帝王又道:“张仪入秦,穷困潦倒,以湛卢充抵酒资。终日在酒肆畅谈天下山川风光,终于引得寡人高祖惠文王赏识。是以,我大秦以鬼谷纵横之策东出函谷、争雄天下,始于此。” 说到此处,帝王回身看向盖聂:“盖聂,你可知寡人高祖与张仪初次见面畅谈饮酒,饮的是什么酒?” 这倒真是难倒了盖聂,他不得不说:“臣不知。” 这似乎取悦了帝王,大笑道:“难得你不知,昔日高祖与张仪饮的是秦酒,今日寡人备下的亦是秦酒。盖聂,陪寡人同饮!” 秦酒不好喝,味酸似醋。 百年前,偏居一隅的西秦却比秦酒更穷酸。 秦孝公迁都的时候,真是惨到捉襟见肘,一国之君连同大臣每餐都是萝卜炖豆穷酸落魄为列国嗤笑。谁也没想到,短短几代人,秦国就能东出函谷称霸天下。 天下大业的霸主,与举国通缉的要犯相对席地而坐。 长案上一壶酒,一只爵,一方陶盆中盛着羊腿。 嬴政将天问搁在长几之上,道:“张仪第一次见秦王,以上善伐交之策被拜为卿,向寡人的曾祖提了一个要求,盖聂,你可还记得是什么要求?” 盖聂也将木剑置于案几之上,答曰:“臣记得,张仪提出替惠文王讨要河西之地,请君替他结清酒资,赎回湛卢。” 嬴政轻抚天问:“大秦与纵横,始于一柄天下名剑。” 历代秦王皆善待纵横家,也是因为鬼谷纵横之术曾经帮助孱弱的秦国以邦交之策纵横六合改变天下的格局。纵横于大秦而言,就似一柄王者之剑。 而今,大秦与纵横,或许也是要用剑终结的时候。 盖聂不饮酒,帝王亦不曾为他准备酒具。 自斟,独饮。 帝王道:“上一次你与寡人对饮论策,已经是十年前你被押解到咸阳的事情了。” 盖聂:“是。” 帝王曰:“我大秦如今富有天下,赵高替朕搜罗天下名剑,你可知此事?” 嬴政称皇帝后,不许民间百姓私藏兵刃,连耕地的犁头都要逐件登记在案,遗失申报。那么昔日游侠手中的兵刃又怎会幸免。如同爱才,帝王同样搜罗天下名器,悉数归于秦宫。 但是盖聂却知道,这其中少了一柄剑。 他道:“陛下一直在寻找湛卢。” 秦武王即位后,张仪的纵横之策再无用武之地,离秦归魏不久便身染沉疴,自知大限将至。临死前,他托人将湛卢送还周王畿昭文君手中。 后早已成为东周国君的昭文君密联诸侯,举兵反秦。可惜天下大局已定,昭文君被吕不韦破城诛杀时,便是用了湛卢自刎殉国。 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染上周天子鲜血的湛卢在众人眼前坠地消失。即便是吕不韦当场下令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这似乎是一个预兆。 仁义之剑从此销声匿迹,天下从此一秦独霸。 张仪说过,大争之世仁义无用。 一语成谶。 帝王饮过一巡,方道:“盖聂,当日,你为何负枷而来?” 盖聂抬头,看向帝王,这是一件该杀头的事情,然而却没人指出他的大胆。 他声线低哑,似有回声:“为天下而来。” 嬴政大笑道:“好一个为天下,这正是昔日张仪说于昭文君的话。”说到此时,帝王声音陡然转厉:“既然如此,寡人却又要诘问于你,盖聂,你为何要叛朕而去?!” 望夷宫阶梯之下的闫乐目光阴骘,他方才已然察觉不寻常,此刻已经能够断定宫墙上帝王正与什么人说话,方才那厉喝之声不会错认。寥寥数语,他有些不敢相信,按照帝王质问的语气,那人分明就是叛出咸阳的盖聂! 如果是盖聂,他却连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没有。 闫乐渴望功名富贵,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迎娶赵高的女儿。他布局这么久,自然不愿以性命冒险。加上真刚和断水,或许勉强一站。闫乐不敢托大,招来心腹廷尉侍从让他极速去向赵高报信,并且让廷尉府和罗网能调动的人悉数调来。 盖聂,帝国悬赏的首要重犯。 闫乐眼中露出野心,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这个功绩,给自己更上一层铺路。 望夷宫的高台上。 盖聂缓缓看向北方的暮色隐去的山峦。 他说:“在赵国还在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场著名的赵破匈奴之战。有一个人,也曾经指挥十万中原子弟,败匈奴、灭襜褴、破东胡,用牺牲最少的战术,让匈奴人十数年不敢犯我边境。这个人,没有死在匈奴的剑下,最终死在的自己国君的令下。” 盖聂说的这个人,正是曾经驻守代地雁门郡的大将军李牧。李牧辅佐三任赵君,赵国一直有“李牧不死,赵国不亡”的民谣。秦攻赵时,李牧指挥若定,次次击破秦军的同时,以一人之力南距韩、魏两国。可谓以一人之力苦苦支撑危局。 这样一个良将之才,最终却因为王翦的离间计被自己辅佐的君王冤杀。李牧死后,不过三个月,赵国为秦所灭。历代赵王珍视的和氏璧从此归秦,最终成了帝王案上的那方玉玺。 嬴政直视盖聂:“你因李牧之死,而记恨寡人?盖聂,你并不是如此短视之人。” 盖聂是赵人,若真因秦国构陷李牧而心生嫌隙并不奇怪。但是嬴政却以为盖聂所思并不会如贩夫走卒这般简单。 盖聂缓缓摇首:“周室东迁非秦之错,礼崩乐坏非秦之错。诸侯僭越、列国纷争,亦非秦祸。” 嬴政咄咄逼人:“既非秦过,又何人之错?” 盖聂北望,却不去说谁之错。 赵国名将的陨落似乎无可避免,因为他阻挡了天道必然的轨迹。 鬼谷之术研习的本就是人心、国命、天下大势。 鬼谷历代师训:纵横捭阖,冷心为上。只有彻底身在局外,才不会为一物一国而悲喜。无论是张孟谈游说韩魏灭智伯导致三晋大乱、犀首游说燕秦而得利,还是苏秦张仪合纵连横,都是以天下为棋盘,左右格局。 不够冷心的人,做不了鬼谷弟子。 盖聂想,他与卫庄本就与历代纵横家不同。论锋利论决断,他不如卫庄,总是太被动,连事秦都是被动被押到咸阳宫帝王面前。 此生最坚定的事情,恐怕就是为了故人嘱托寻找天明一路逃亡。 如今想来,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师傅他老人家的希望。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大国之声 卫庄曾经说过,自古成王败寇的论定都是掌握在最后胜利者的手中。 他说得直白而讽刺,却犀利准确。 眼下,秦王在前,盖聂收束心神,言道:“列国并起,天下大争,诸国各自称雄,然终究不过是一代而终。自古王霸之业:一是罚罪,如周代商;二是攘外安内,如齐桓晋文。陛下却是走了一条自古以来从未曾有人走过的路。” 大争之世,必灭他人之国,这是一条注定腥风血雨的路。 一统天下,终熄战乱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能看到这一步的人已是前无古人。 夏禹开始,古今三年前,唯有眼前一人做到了。 嬴政闻言长久沉默,但他眉梢确实微微扬起。 知己难求,这是难得高兴的时刻。 望向北方起伏的山峦,那里正在修筑烽火台,连城长城。帝王叹道:“数百年,山东六国为式微,互相攻伐,为了眼前的利益能够引狼入室。他们早已忘记了谁才是我中原真正的敌人。” 北有蛮夷,西有强秦,偏偏腹地还有本是同根的诸侯构陷。如同赵国北距胡虏之时,燕国时常趁虚偷袭,以致仇隙日深,以为世仇。 究其根源,终归是国君短视,各自为政。 疆土不分边界,人心偏要画地为牢。 盖聂是赵人,可他更明白,秦国才是结束天下连绵刀兵的希望。 “陛下做的事,是让华夏从此张口同声,指挥若举臂,倾尽一国之力以成其事。至此,天下无诸侯,唯有一国耳。” 止戈休兵,一统中原,从此不再手足相残。 这曾经是他追求的那个梦想。 帝王听到此处,抚掌轻声说了一个“好”,饮尽一爵酒。 酒尽,帝王掷杯于案上,方才畅快之色消散,竖目问道:“既然你知朕之远见,亦能思寡人所思,何以叛秦?” 这是帝王今夜第二次诘问同一个问题,可见执念。只是这一次,帝王语气并无愤怒,跟多是惋惜。 盖聂平静看向帝王:“为了一个故人的嘱托。” 帝王神色失望:“为了那个刺客之子?盖聂,因飞絮而弃巍峨,你太令寡人失望了。这就是你身为鬼谷弟子的抉择?” 盖聂缓缓道:“陛下,臣刚到秦时,见陛下夜夜用功到月上西天,四更不眠。上至丞相廷尉夏至客卿漏夜求见,从不曾怠慢。昔日见尉缭子,也是以大宾相迎,而非君臣召见。” 尉缭子是魏国人,秦王却待之以上宾。 昔日尉缭子就言道,秦王敬士而通权达变世间罕有,天下不一于秦,岂有天理。 比之秦王对入秦的山东士子以国士待之,山东六国国君的作为着实令人不齿。 韩国令郑国入秦修凿水渠以疲秦,做出约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否则就要让郑国老死韩国终身不可为天下治水。然郑国身为水家弟子不肯做出伤害天下百姓的事,挺身终成渠。韩国却因郑国修渠被其余五国责备而欲灭郑国全族。那个时候,是秦王令王翦出雷霆之兵,直逼韩国南阳,逼迫韩国交出郑国族人,专人送去秦军幕府,救了修渠的千古功臣。 嬴政重尉缭,一见如故,欲拜国尉。魏王却以尉氏族人性命相胁,令间人武士入秦毒杀尉缭,尉缭中毒险些殒命秦地。秦王为知己怒火中烧,以国书威胁魏王:若尉缭部族一人遭害,魏国入秦士子一人不安,就是秦军灭魏之时,魏王族人人人碎尸万段。最后魏王不得不割让五城谢罪,从此魏王一病不起。 这些年秦王护持功臣,早已视七国如一国,这正是盖聂一直追寻的千古邦国第一大道。 嬴政难得怅然,他称帝后,随着他威仪日盛,周围的人早已敛去锋芒,变得毕恭毕敬,入耳皆是歌功颂德万寿无疆之声。即便是李斯,如今也很少与他提及往昔君臣扶持的时刻。 自亲政起,帝王几乎从未在前半夜歇息过。世人只知他因美人误时杀之残暴,却不知他对自己苛求更甚。 帝王看向盖聂:“秦一天下在于一治,并非效仿夏商周。朕志不在做王道天子,而在根除裂土战乱之源,唯有如此天下一法一治。是以灭六国大计,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国都。盖聂,你该懂朕!” 盖聂目光依旧平静:“然。” 帝王却道:“既如此,燕太子使刺客刺杀寡人,难到不该诛杀?” 这个问题盖聂不会回答,帝王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他沉默地看着嬴政,帝王比他记忆中改变了很多,颧骨高起,唇色紫酱,几句话的功夫已经面色赤红,目中血色更迭。 他说:“臣离开,是因为那时,秦国已经不需要纵横。” 嬴政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他自然可以以李斯蒙恬举例帝国护持功臣并非虚言,但是对上盖聂平静澄澈的眼神,对于聪明人,这样说没有意义。大秦因纵横而王天下,就比任何人都更知道纵横之术的危险。 如同兵器,李斯第一个上奏,收天下兵器,去私兵,除盗贼。 帝国只会有一个声音,他的意志,就是整个中国的意志。他可以调集举国之力,南收百越,北击匈奴,西却羌胡。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会扰乱这种格局的威胁。 盖聂即便留下,用之也要小心谨慎。 他们是君臣,亦是知己,并不需要多说已然明了对方的意思。 帝王又饮一爵酒,叹道:“盖聂,你为何不能如同尉缭郑国?为何不能以你纵横之才,辅佐我大秦万年?” 盖聂眼底似藏了浩瀚星辰,道:“臣,不如丞相,也不如中车府令。” “哦?” “臣记得王上东出之际,曾令罗网护卫特使顿弱、姚贾。彼时罗网似帝国匕首,为陛下护卫出使山东六国的士子。”那时的罗网,是帝王手中对准中原六国的暗箭。 “然。” “而如今,陛下的这把匕首,却已将刀刃对准了陛下的血脉手足。” 帝王的目光陡然转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在这一刻带上了山雨欲来的威慑:“盖聂,你可知你这说什么?” 盖聂平静迎视:“陛下心中早已有所揣测。” 倾倒的酒尊无人去扶,酒液顺着案几的弧度滴落于地,也无人理会。 帝王的脸孔陷入昏暗的阴影里,变得阴晴不定。居高位者往往多疑,对于揣度他们心思的人必定流露杀意。此刻帝王的杀意却并非冲着盖聂而且,他似乎为什么事情而焦虑,与先前气吞山河定乾坤的神色大不相同。 盖聂心中一动,他忆起了天象,荧惑守心,与心宿遇。师傅说过,天象有异,国运有厄,或为人王地主身故先兆。如今帝星已经暗淡无光,凶兆以现端倪。 为天下大局计,他不得不做最后的努力:“陛下,或许是时候,将戍边的公子召回咸阳了。” 帝王面色极沉,沉似乌金,这并非一种正常的状态。但他还在努力压抑克制着,压根要得很紧,这让他吐出的字显得重若千金:“世人都以为寡人流放扶苏是因为厌弃了他,你也如同世人一般愚昧吗?” 盖聂平静与他回视:“昔日商君变法时,还是太子的秦惠文王杀了白氏族人,按秦法因偿命。后来太傅代罚,太子被流放乡野受罚。陛下所行,不过是见公子长于深宫,纵使仁义却容易被人左右,希望他能效仿昔日先祖,谋定乾坤。” 帝王闻言,面色似喜似悲:“总算有人知晓寡人心思,总算有人知晓寡人为难!” 帝王喃喃自语,竟然露出了一线不同寻常的癫狂神态,衬着乌金般的面色已是命不长久之兆。 盖聂不忍打断,静坐默默陪伴。 嬴政叹过又悲:“你懂,可惜寡人公子却不懂!” 扶苏的境遇比之昔日秦惠文王被贬斥的遭遇已是天上地下,可惜他仍是不懂。仁厚到了头就是蠢!大秦的千古基业他如何敢放在这样一个敦厚有余而但当不足的儿子身上!他要的是一个如同历代秦王一般如狼似虎的儿子,而非一个被儒家腐坏了的蠢才。 盖聂静静地注视着他:“或许,陛下的目光超越了这个时代,但是陛下的野心也正在耗尽这个帝国最后的国力。陛下可曾看见,咸阳之外帝国的秩序已经开始崩溃。穷尽举国之力战争的后果是当战士在沙场拼杀时,他们的家已经无人养活。” 覆灭的命运,不可逆转。 华美巨大的宫室似乎不再是几代秦王驱策驰骋之后供他们休憩养伤的家园。从一个特定的时候开始,这里成了寂静的王族坟地。 城楼下,已经有了奔驰的脚步,不是几个人,而是近百人,个个身负武功。 盖聂没有动,他只是一字一字慢慢说:“盛极而衰,爬到山顶的人,再迈出任何一步,也必然是向下;当外部的敌人被全部消灭之后,人们的矛头,往往就会对准自己曾经的故人。” 嬴政看着他,目光已经不在如故。 “陛下,臣要追寻的答案,已经不在此刻的咸阳宫。”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大风有隧 北夷宫为了望远修筑很高,高台上刮起大风,这是朔北的风。 大风吹得盖聂的头发凌乱飞起,吹动两人的袍袖烈烈作响。 帝王的声音矜持低沉,声线华丽厚重,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很慢:“这就是你背叛寡人背叛帝国的原因?你认为大秦国运不过朝露夕花?” 盖聂低头沉默。 帝王征伐天下至今,所站的高度已经无人能及。恰是如此,他的目光只会看向天际,不再低头。 台阶下的脚步声已经开始往上攀爬,有一个年轻的声音正在大声叫道:“父皇!父皇!儿臣前来救驾——” 那是十八世子胡亥的声音。 楼道间隔铺就空心砖,脚步之声在夜色中震荡回响,层层传出叠加增大,仿佛千军万马前来救驾。胆小之人必然露怯。 盖聂持剑站起身:“陛下,臣要说的已经说完。” 嬴政眼中有了怒意。 或者是因为失望,或者是因为对话之人的大逆之言,帝王手执天问,剑尖往上指向盖聂下颌:“你夜闯咸阳宫,为的就是口出大逆之言乱寡人之心?为扶苏求情?” 盖聂沉默以对,低头看向那把焦黑的木剑。 嬴政一剑劈断粗重的木头条几,怒道:“出剑!” 话音一落,罡风夹杂着凌厉的剑气已经朝这个盖聂铺面而来。 盖聂抬起木剑,举重若轻得一挡一抹,就阻隔了天问到来的浩渺之气。天问并非寻常兵刃,虽无巨阙刚硬,但据说炼制时锻造万物、柔和泰山之石,重新铸炼九次才得,锋利无可匹敌,剑吟可驱神魔。 盖聂的手腕轻轻反转,手中木剑如同有了剑魄的意志,剑气凝聚似有实质,以木剑为体竟然挡住了天问的剑气。 六剑奴已经离得很近了。 盖聂不欲恋战,他并非为了杀人而来。剑圣手腕反转之下,使那手中木剑仿佛黏住了天问的剑意。挑抹横隔,天问剧烈震荡,几乎要脱离了帝王的掌心。 嬴政的眼狭长而威严,此刻他双目暴睁,他用了更大的力气握紧手中剑。 对抗之下,盖聂的目光太过平静,然而他目中似有光,在激烈的剑风中透着一旦淡淡的琥珀色光华。 嬴政本身也是造诣极高的剑术家,在这一瞬间他忽然领悟到,这是盖聂内力驱动剑意的流露。 此刻无论他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哪怕一草一木,已与渊虹无异。盖聂,已经比这秦宫时更加强大,他或许已经接近了人剑合一的境界,是正真的剑圣。 登峰造极。 不知是要说服盖聂,还是说服自己,嬴政直视对方:“五百年,穷尽了六代先王的心血才有今日大秦。为了这个帝国,寡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阻挡帝国的人,朕已经没有耐心!” 他的时间,的确越来越少。 所以不敢睡、不能休。 如果他的子嗣连懂得他的宏伟志向都不能够,又有谁会接续他的意志,让大秦按照他的意志千秋万代下去? 盖聂回视帝王:“陛下既然知晓阴阳家的话并不可信,为何还会相信苍龙七秀?” 嬴政的目光在陡然针缩之后转而变得暴躁,他一个回剑劈下。四散的剑气让真刚一时无法靠近,也割开了帝王发鬓边的头冠束带。头发散下来,显得更加暴戾。 盖聂借着木剑格挡的动作借着力道飘出两丈的距离,堪堪立在宫城的墙头之上。 这是赵高已经带领着闫乐冲上来团团护卫着皇帝,左右高呼捉拿刺客。六剑奴在须臾之间已经列阵围剿盖聂! 十八世子抱着皇帝小腿,将皇帝拖离战圈,大声叫着护驾。 盖聂最后看了一眼帝王:“陛下,荧惑守心,与东郡百姓无关。臣言尽于此,望自珍重。”然后转身如同展翼的白鸟一般跃下十数丈的宫墙。 风刮得更猛了。 还在城楼下正在攀爬的廷尉看见一个白衣人从天而降。在巨大的朔风中,这人散发宽袖,像一只巨大的鹏鸟一样慢慢坠地——不正是帝国通缉的首要重犯盖聂是谁? 乌压压的暗哨与侍卫连忙掉转刀剑迎击剑圣。 嬴政被胡亥抱住腿脚也无法动弹,狭长的眉眼微微眯着,神情中黑暗里让人看不真切。他没有动,但是抱着他腿脚的胡亥却只帝王身体绷得极紧,似在刻意压制某种情绪。 胡亥回忆起先前听见帝王与盖聂所说的只字片语,当即连忙说道:“父皇放心,我大秦江山必定万代,父皇必定与仙人比肩!永享盛世!” 周围一片应和之声。 赵高适时上前:“陛下,罗网与暗哨的人已经在围剿逆贼。” 帝王却似未曾听见,他还跳过北夷宫的城墙望着北边层峦起伏的山脉。 风太大,夹杂着远处砍杀和护驾的声音,听起来都太遥远。 城楼下。 一人,一剑,已经冲开重围。 远远看去,之余剑气如风,那柄木剑仿佛有了意志,即便脱手飞出也最终会回到剑客的手中。落入人堆里的盖聂并不似自投罗网的燕雀,反倒如同捕食游鱼的水鸟一般,所过之处倒伏遍地,无人能近其身。 帝王不再去看,他知道咸阳宫已经没有人能战胜盖聂。 这个男人自己就是一柄剑,如同湛卢,如同渊虹。即便剑的本体没有了,但剑意仍在。或者说,不再依赖于渊虹的盖聂,于剑术上更进一层。 “赵高,传朕口谕。整个咸阳封城戒严,搜捕此刻同党。还有,让阴阳家的人即刻进宫。” “诺。”赵高连忙应下。 “传朕口谕。蜃楼十日之内必需起航!” “诺。” 赵高偷偷看向帝王的侧影。帝王的发带已断,散落颊侧的头发在明灭的灯火中隐藏了这位千古一帝此刻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 在这之前,帝王留给骊山陵墓的工期越来越急,似乎就是一个征兆。短短的时间里,帝国的敌人从四面八方如同雨后春笋都在崭露头角。 叛逆皆要镇压,无论是诸子百家的哪一家! 既然有‘亡秦者胡’的妖言惑众,北方胡虏朕势必要灭! 百越死而不僵,羌奴其心必异,他要为帝国扫清更多障碍! 无论是万里长城还是秦直道,帝国的齿轮绝不能停下——嬴政望着北方,帝国的危机从来没有真正过去,眼下的形势容不得他再徐徐图之。 朕,所行皆为大秦计。 天下终究会有一天能够评价寡人功绩,在那之前,他必须指挥帝国的铁蹄按照他的意志走下去! 秦王被人护送回章台之后,赵高没有意外地得到盖聂逃脱的结果。 彼时李斯也赶入禁宫,他的一身荣华富贵都系在帝王一人身上,此刻自然提心吊胆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帝国的通缉犯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直接到了皇帝跟前,无论是咸阳的守备还是罗网都责无旁贷。 赵高知道这次没有再第一时间拖着李斯下水是自己失算了。他阴沉着脸听闫乐汇报空手而返的事情:“丞相以为盖聂进京到底所为何事?” 李斯沉吟:“方才廷尉提到,听见盖聂提及阴阳家和苍龙七秀不可信?” 闫乐道:“正是。” 李斯看向赵高:“我听说中车府令近日令罗网押解儒家的的人入咸阳?” 赵高嘴角一勾,目光阴骘:“颜路不仅隐瞒了齐国宗室的身份,还隐姓埋名包庇他的师弟张良。我们可以肯定,当年的博浪沙刺杀一定与张良脱不了干系。” 李斯撸着胡须,神色莫辨:“中车府令办事一向雷厉风行。” 赵高笑着:“丞相大人不必担心。世人皆知丞相一心尽忠陛下,不会有人把您与叛逆相提并论。” 李斯心头不痛快,赵高这个人自作聪明心思诡秘,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手。 盖聂入咸阳的事情他是今天刚刚收到的现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不相信罗网的能力只此而已。赵高的举动让他警惕,如果帝王真的出了任何意外,他恐怕就会陷入被动。 但眼下他还不能也不打算和赵高撕破脸,也就不能过分指责对方,反道替他善后:“斯以为,盖聂恐怕是来咸阳劫狱的。” 赵高的瞳孔转了转。他的眼白居多,在这种时候尤其显得城府深沉。然后李斯听见他对闫乐下令:“听见李大人的话了吗?从桑海押来的人要特别关照一下。” 闫乐立即领命:“诺。”他想了想又道:“不久前盖聂叛出咸阳时曾经被我帝国铁蹄重伤,这次封禁咸阳,必然不会让他轻易离去。” 李斯却不乐观:“上一次盖聂带着一个叛逆的小鬼才会有所顾忌,廷尉不可大意。” 这句话变相在给赵高掌管的罗网和廷尉府施压,赵高微微一笑:“丞相说得极是。加派人手守住牢狱。如有差池,恐怕你要以死谢罪。” 闫乐领命:“诺!”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谦谦君子 帝国地牢,颜路身形憔悴,应该是被用过刑。他的手指受了伤暂时无法写字,更别说握剑。他此刻面带愧疚,看向隔壁牢间关押的人,道:“大师兄,若非因为路,大师兄本不该在此。” 隔壁关押的正是儒家掌门伏念,他的情况比颜路好一些,衣袍虽然几日不曾换新却端方规矩一丝不苟,只是平日悬挂在腰间的玉佩这些值钱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此刻他正在奋笔抄写一卷竹书,从到牢中拿到竹简和毛笔之时开始,已经如此。 伏念手下停顿片刻,他自从来了咸阳之后一直很沉默。 墨家与纵横离开桑海之后,赵高的罗网借口儒家窝藏帝国要犯对儒家的小圣贤庄进行了搜捕,他与老师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把火烧掉了儒家藏书楼的珍贵六国竹书。 他只要停下来,眼中就是藏书楼坍塌化为灰烬的样子。所以他来到咸阳地牢之后,用身边所有值钱的东西换得竹书毛笔,开始默默背诵默写藏书楼中他能记得的所有竹简,一刻不停。此刻,他正默写到尚书中的封许之命。 出乎意料,罗网大张旗鼓捉拿的要犯不是儒家刚刚收入门下的两个小弟子,居然是子房。儒家的三当家居然是帝国重要的犯人,这一点上作为儒家掌门的伏念责无旁贷。所以这颜路被落网密令押解入咸阳的时候,伏念自请其罪,称自己有失察之责。 伏念以掌门的身份主动要求承担责任,将兵器谱排名第二的佩剑太阿献予帝王,才保住了儒家上下其余所有弟子,保住了小圣贤庄,也保住了荀况的竹屋不受侵扰。 颜路谦谦君子,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他一直很自责:“都是我的错,若非罗网抓到了我与子房的把柄,大师兄又如何会——” 不能说。 不能提。 但凡大儒皆知古今竹书字字留存不易,一朝被焚比万箭穿心更加难以接受。 伏念痛,颜路更加愧疚难当。 他们都在想儒家的著作不能毁在他的手里,儒家的理念不可断送在他们的这一代。 伏念恍惚了一会儿,才看向师弟,眼中却无半点责怪之意:“你被师傅收入门下之时,便早知你的身份,何来责备之有?”说到此处,伏念忽然神色松融了几分,略带回忆道:“子房也说过,圣贤祖师教导儒家弟子当仁不让,是为义也。” 颜路一愣,亦是微微笑了。 那日子房与师兄吵架,连大师兄都不叫了,改叫掌门师兄表示不满。他质问大师兄仁者,爱人,义者,利他,有人在危难之中,儒家是应该挺身而出,还是为了自身的安危和利益,袖手旁观。 子房啊,总是这样。 所以他们都知道子房注定会在这乱世中成就他的功业。 伏念放下竹笔,摇摇头:“幸好子房不在桑海,儒家的理念,总算有人能够传承下去。”他并非刻意安抚颜路,他是儒家这代掌门人,对每个弟子的品行自然上心。张良绝非池中物,总有一日会用他的学识影响天下人,无论他想与不想都会有他的路要他走下去。伏念他对这个师弟很是欣赏,欣赏他身上那种自己无法拥有的不顾一切。 而他,从他接掌儒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肩负了儒家兴衰的使命。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他的肩上,唯有承担二字。 玉佩玉珏等换来的竹简并不多,伏念很快就用罄。默写书籍耗费心神,两个人一整天只得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舒米糊,早已没什么力气。 默写完这一章,伏念放下毛笔缓缓调整内息。 颜路手边也堆着竹简,事实上他抄誊了两份,一份在竹简上,一份真长衫的里层。他见伏念休笔,遂将省下的干粮从木质的栅栏中递给伏念,然后小声道:“大师兄,你不觉得这两人牢头的神色又异?” 伏念略微思索,颔首道:“我看见新来的狱卒脚底穿的是牛皮靴,并非寻常牢头。” 颜路猜测:“在帝国的死牢里还需要伪装,罗网的人?” 伏念沉吟:“只是不知为何罗网的人会在此布下伏哨?” 颜路道:“小圣贤庄之劫为天下儒生之殇,这个消息必定隐瞒不住。或许是儒生们请愿?” 伏念思索片刻,他摇摇头道:“能让罗网布局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儒家虽为当世显学,但大多不会主动与帝国为敌。” 颜路低下头声音轻了几许:“大师兄可曾觉得罗网的戒备森严了许多?” 伏念与他对视一眼:“是有让罗网忌惮之人入了咸阳?” 如果真有人前来劫狱,必然是儒家墨家或者纵横家的几个人,能让罗网忌惮的,恐怕也只有那两人而已。 二人心意在转念间已经有所了悟,各自重新调理气息。如果当真有人劫狱,必然不能让人受累。 日下正好,中车府令在庭院中用一盏铜釡煮水,与他对坐的正是帝国丞相。 小炭炉火力不俗,不过须臾釜中水已渐要沸腾。 赵高用竹制的小箕盛了烘焙干燥的某种叶片投入水中,那滚水瞬间变为黄绿之色,清苦的异香弥散开来。 李斯道:“中车府令大人倒是好兴致。” 赵高将煮好的茶水分倒入两只陶杯中,将其中一只端起桌鼻尖细嗅:“相传神农氏尝遍百草,一日在林间煮水之时,恰有几片叶子飘落入釜。神农氏尝后方觉此物有奇效,能解毒,可生津。” 李斯也端起他面前那杯细细品嗅:“斯早年也博览群书,听说农家解读秘宝,想不到中车府令这里能够亲见亲尝。其味道初闻苦涩,然入口回甘,与蜀地进攻的茶蜜分外不同。”他在袅袅升起的水汽中,看了一眼赵高:“看来农家对于中车府令大人已是囊中之物。” 赵高嘴角勾起:“丞相大人真可谓一叶而知秋矣。” 李斯因为盖聂入咸阳而赵高不曾与他通气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忌惮赵高对自己有所隐瞒。既然要合作,赵高多少要给李斯看一些诚意。反正农家的布局以及到了揭幕的时候,再瞒下去也毫无意义,不如给李斯一点提示。一杯茶,既能让李斯知道自己在农家之中早有伏哨,也能加重自己与李斯合作的筹码,可谓一箭双雕。 罗网在农家早有伏哨这件事让李斯的确更加忌惮罗网的能力。 扶苏并不尊重自己这个丞相,他虽然儿子多娶公主,女儿多嫁公子,然而越是荣宠尊贵,他心中就越发焦虑。 盛极而衰,似乎是天道难以避免的事情。 在帝王死后如何保有自己家族的尊荣、自己身故之后如何保有后世子孙的荣宠,此刻反倒成了他更加念念不忘的难题。 这个时候,赵高却开始频频暗示他。 李斯饮了一口茶汤,神色微妙:“赵大人,十八世子的学业如何?” 赵高笑道:“十八世子聪颖好学,刑律之术冗余繁杂,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鄙人偶尔劝世子早些休息,世子却拿丞相大人早年奋发读书的故事鞭策自己,不肯放松。” “哪里,还是中车府令赵大人的刑律学识了得。”李斯醺醺然受了这一个吹捧,互相恭维在他这个层面上还是有必要的。 言归正传,李斯放下套杯:“不知帝国要犯盖聂的行踪可有眉目?” 赵高在铜釡中注入泉水,目光看向李斯:“盖聂在咸阳十年,对咸阳了如指掌。他真心隐藏行迹,查起来并非易事。” 李斯也道:“听说他弃了渊虹改用木剑,是以咸阳宫章台的磁石机关对他也毫无用处。” 赵高道:“可见他对陛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李斯想起当日卫庄悄无声息潜入桑海行馆威胁自己的事情,实在不行身在府中还无法入睡,便道:“那要如何是好?” 赵高正等着他问这句话,便道:“鄙人有一计策——只是涉及儒家、涉及丞相大人昔日同门,是以有些为难。” 李斯也是人精,不过一瞬间就明白了赵高的意图:“赵大人是打算用伏念、颜路二人做饵?” 赵高道:“他们窝藏帝国要犯,不肯听从陛下书同文的旨意,本就断首之罪,免其连坐之刑已是法外开恩。只是涉及儒家,自然要先向丞相告知。” 水再度滚沸,赵高适时续上一杯茶水。 李斯把玩着腰上压袍裾的玉珏,没有再去碰那陶杯:“一切以陛下安危为重,以帝国利益为重,中车府令大人不必顾虑斯。” 赵高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一国丞相看似斯文,却是一个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可以欺师灭祖之人,连一句为儒家求情的话都不屑出口。 如此,方可以利诱之。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风雨如晦 东郡,农家。 黑麒麟到来的时机正好,除了为卫庄的下一步棋做好伏笔之外,还带来了东郡的消息。 彼时,卫庄已经见过农家叫做韩信的那个男人,对于惊鲵的身份大致猜到了几分。 他和盖聂曾经分析过,农家乱局中,惊鲵的目的必然是侠魁之位。即便他自己不做侠魁,也会让他控制的傀儡坐上侠魁的位置。 争夺侠魁的人已经都暴露出来,除开没有和自己交手时间的朱家和田虎一系,剩下的答案昭然若揭。 他从来都知道,除开不可能的,再不可思议的答案也是答案。 墨玉麒麟既然来了,要试探就更加容易。 形势已经渐渐明朗,但是卫庄却并没有多少尽在掌握的轻松的表情。正相反,了解卫庄的人会知道他此刻情绪暴躁。 先前盖聂担忧得得到了印证,在破坏了罗网的围捕计划之后,桑海的儒家承受了罗网的怒火。韩国被灭国不久,张良那个时候的城府不如现在这样深沉,在博浪沙的伏击并非天衣无缝,如果真要追查下去,他一定会暴露在罗网的视线中。 儒家本就在诸子百家中占有一席之地,罗网先用墨家开到、现在用儒家来威慑剩余的百家也有道理。 只是盖聂一声不吭只身去了咸阳,这个消息让流沙主人心情不怎么好。 他认为盖聂至少应该等农家事了所有人回到桑海再做打算。 和十年前离开暂居之处去咸阳一样,盖聂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这说明事态不容乐观。 墨玉麒麟证实了这个消息:小圣贤庄的藏书楼已经被付之一炬,儒家的三位当家的也失去行踪。 卫庄站起身来,鲨齿在手:“田猛的尸首应该还在烈山堂,你看过他之后,我们就出发去六贤冢。” 墨玉麒麟的身形隐匿下去。 韩信从树后走出来。 他的背上还是横背着一把剑:“你们分头行动了?” 他的步子很随意,但是透露着一种时刻寻找最佳位置的意思:“这或许说明你已成竹在胸。” 卫庄转过身,他知道韩信指的是盖聂而非墨玉麒麟。 对这个人游走四处获取情报的剑客卫庄并不打算说太多:“农家的局的确比想象中更乱象,然而这也只是一个农家而已。有人知道了青龙计划却并不认同,所以用了更加极端的手段剪除青龙计划的传承人。” 这个人最终的意图,或许是让农家从诸子百家的联盟中、从与帝国公子扶苏的纠葛中挣脱出来。 韩信踱步:“如果扶苏仍旧是帝国的第一继承人,这场乱局或许不会出现。但是扶苏被贬斥了,所以这个人做出了选择。” “这,或许是农家为了生存下去一个聪明的做法。”卫庄难得中肯的评价。 这的确符合农家的益。 卫庄低头抚摸着鲨齿的剑鞘:“可惜,这个世界上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很多。” 韩信道:“你怎么猜到是她的。” 卫庄手杵在剑柄上:“有一个原因,是你看到了尸体上遗留的那根针。” 韩信:“哦?正常人都会以为这是真正凶手留下的痕迹吧。” 卫庄轻慢地笑了一下:“就是因为会让所有人都这样想,才露出了破绽。” 韩信看向他:“你是说,用独有的暗器伤人,无异于宣布自己就是凶手。除非是蠢货,不会有人这样留下痕迹。” 卫庄已经没有太多耐性,和盖聂在一起的时候这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 他拾起鲨齿:“你是楚国人?” 韩信有点诧异卫庄忽然转变了话题,但仍旧回答道:“我的家乡在淮阴,秦灭楚之前,那里的确是楚国的土地。” 卫庄:“但在更早的时候,淮阴是吴国的地界。” 万里繁华江上,也抵不过国君的野心。 韩信生于市井之中,曾经因为三餐而受人施舍。他想活下去出人头地,却并无多少国破家亡的惆怅:“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天下只剩大秦的天下了。” 卫庄没兴趣听他无病呻吟,斜眼睨着他:“你游走在六堂之中,不忠于任何一个堂主,也不忠于农家。就像一个待价而沽的谋者,在等待属于你的伯乐,不是吗?” 韩信来了点兴趣:“那么你认为这个人是谁,朱家?” 卫庄没有回答他,再开口时,他的大氅已经隐没在树林中。 “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盖聂在咸阳城蛰伏,并非等待时机,而是在等一个人。 咸阳戒严数日,进出城门户牌已经不够了,还要有巡防的手持令牌才得行,手持令牌需有五人连坐担保才能进出。任何一个令牌放了可疑人进来,五户连坐受罚。 气氛更加绷紧,因为各地的儒家学开始陆续被押解进咸阳。 咸阳街头张榜告示,各地儒家学子在郡衙内滋事请愿,有违大秦律例。是以以大秦律法,再三驱赶不肯离去者,按照滋事罪论处,收入帝国监狱。这件事因与东郡小圣贤庄的儒家有关,罗网令各个郡衙将首犯押解入咸阳受审。 各地人心惶惶。 有人在传说,六国之中最后臣服的齐国要反了,也有人说,是楚国的军队要卷土重来。 茶棚中,歇脚的众人看着鱼贯而入被押着走的落魄学子,都静悄悄的不说话。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进茶棚,四下张望终于看到一张桌子边只有一个客人在饮茶。他急急走去,行了个礼:“我赶路腹中饥渴,不知可否这位大哥行个方便,拼桌同座?” 周围几人往这边看来,只见坐着那人带着斗笠,露出的下半张脸倒是周周正正的。看见年轻人赶路渴了,便抬手示意他就坐:“都是行脚人,请随意。” “多谢这位大哥。” 小儿麻溜儿地来上茶,年轻人狂饮了一壶茶,又点了一荤一素两道菜与一碗黍米饭,才喘了口气。 街道上被押解的儒生们终于走远了,人们才小声议论起来。 饭菜端上来,年轻人才慢条斯理开始用餐。 他的动作很斯文,虽然饿了也不会狼狈。 在周围人乱哄哄的声音中,他的声音传入对面坐着的那个戴斗笠之人的耳朵:“多亏盖先生沿途留下记号,子房才能寻踪索迹。” 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居然正是帝国通缉的要犯张良,而与他隔桌而坐的,自然就是一直蛰伏在咸阳的盖聂。 两人借由用餐饮茶遮挡说话的痕迹:“盖先生,我师兄他们现下如何了?” 盖聂道:“我探过一次帝国的牢狱,罗网增加了三倍的杀手驻守。这更有可能是个陷阱。在下不曾进入地牢深处,是担心打草惊蛇,最终无法顺利带出张先生的二位师兄。” 张良担忧两位师兄,胃口全无:“不知道我大师兄与二师兄是否受刑。” 盖聂道:“在下虽然不曾进入地牢深处,但蛰伏两日,曾经看见有狱卒送进空白竹简与竹笔。” 张良立即明白盖聂的意思,他也感激盖聂为了救人一声不吭蛰伏牢狱的行为。只是此刻不便多说,他只道:“如此,我即可去联络前来协助的诸位。营救之事,全赖盖先生牵头了。” 盖聂微微颔首:“我今日在地字三号房。隔日离开是自会留下记号。” 此刻诸人也是东躲西藏,盖聂时常更换驻地自然是为了以策万全。 “保重。” 张良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然后装作赶路急急出了茶棚而去。 大隐或于山野之间,或隐于市,张良深谙此道。 七弯八拐的咸阳陋巷之中,张良步履匆匆毫无停顿,在一座寻常低矮门户前叩门。 门开之后,也是一张寻常妇人的脸,见他之后一边嘟哝抱怨着:“他侄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不回来恐怕城门就要宵禁了。” 似乎是寻常不过的一户咸阳百姓。 门掩上之后,张良并没有卸去伪装,内室走出三五人来,都是早年一直在咸阳城里设下据点的的弟子,其中老熟人自由庖丁。 张良行礼之后,道:“我今日已经见过盖先生。按照先生的推测,我两位师兄性命暂且无忧,只是免不了受了皮肉之苦。” 庖丁坐下来,他此刻还是化妆成一个胖胖的伙夫,只是外貌被易容过:“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张良看看众人,负手道:“既然罗网想以我师兄为饵,将我等一网打尽,那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 桑海,墨家据点,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昏迷数月的医仙端木蓉终于醒来,二是高渐离与大铁锤被道家人宗弟子送了回来。 盖聂在昆吾寻来的碧血玉叶花虽然折断,但是因为有赤练青麟火焰蛇蛇毒的辅佐,竟然使得玉叶花起死回生。 两种必不可少的药物中,始终缺少一味雪蒿生狼毒,端木蓉一时只能卧床,由雪女照料。 高渐离外伤渐愈,雪女来送药的时候,看见他负手而立,望着海天一色的远处。 短短数月,墨家遭逢巨变。 雪女想起当年巨子还在时,墨家人才济济在据点斗嘴时的场景,莫名伤感。 高渐离回头,接过药:“阿雪,辛苦你了。” 在高渐离面前,雪女总算能不必故作轻松,她将药碗亲自放在高渐离手中:“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反倒见外。”高渐离回来的时候,不仅有外伤,内伤伤势更是沉重。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雪女偷偷哭了几次。 高渐离问:“端木统领她,如何了?” 雪女露出担心的表情:“蓉姐姐今天能坐起来了一小会儿呢,她每天看着大海,对她的身体恢复有好处。”端木蓉虽然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但雪女知道她在担心每一个人,包括,那个只身赴咸阳的剑客。 低头轻轻抚摸手中水寒剑,高渐离道:“如今墨家上上下下全靠雪女统领一人照料。”天下纷争,每个人的命运都身不由己,也不知道以后诸子百家的命运会如何。 雪女看了高渐离的背影,慢慢把脸靠在他的背上:“你是不是,又要离开?” 高渐离无言,他与雪女心意相同,已经无需过多解释。 海风温柔似手,拂开鬓边碎发。 “你答应过我,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阿雪,我没有忘记。” “为什么,这次我心里会这样不安。” “”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阿雪。” 风,也吹散了女子眼角泪痕。 “阿雪,我相信,总有天下再也没有纷争的一天。” (补完,大叔再强,也无法在咸阳地牢救2个人大摇大摆走。只能这样写合理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帝国之剑 这个初冬异常寒冷,风雪夹道。 咸阳宫的密室中,皇帝的脸色非常难看,紫金色的双颊刚刚隆起。他正在秘密会见桂林将军赵佗。 南海为皇帝陛下志在必得之地,因怕有变故,赵佗此次是秘密入咸阳。 此刻,赵佗跪于地,神色悲戚。 皇帝陛下静默许久,方开口问道:“朕的武成候、朕的淮南侯,都是如何身故的?” 赵佗听出皇帝语气中沉重的情绪,他刚刚哭时,皇帝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不发一言。他禀道:“回陛下,两位老将军都是意外故去。蒙武将军在巡视闽粤的归程中忽然长卧不起,随身长随是见老将军到了晨起时间仍未起身,方才发现老将军已经出了事。王翦将军更是意外,那晚听见将士思念故土的老秦歌,老将军还流泪叹息。后来老将军说要独自坐河谷走走,没想到就出了事。”说罢,赵佗也流下泪来:“王老将军其实在上次陛下北归之后变中过闽粤瘴气之毒,一直反反复复。只是老将军阻截微臣上书,禁止军中私议。老将军一心为公,实在是没想到就这样去了。” 皇帝喉头哽咽许久,将涌上的腥味狠狠咽下。 昔日为他征战沙场建立帝国的故友一下子去了两个,然而他还不不能倒下! 许久之后,帝王方再开口:“寡人问你,军中将领可还有隐疾不报者?” 赵佗忙道:“不曾有,军中将士皆为年轻将尉,始有水土不服者,也悉数好转。只是海南日头大,将士又思念故土思念陛下,都是黝黑消瘦,日日望西北、望咸阳。” 帝王在珠帘之后的眼睛眯着,缓缓问:“日日思乡?寡人问你,海南军心,是否不稳?”说到最后,已然肃杀。 赵佗连忙匍匐于地,哽咽道:“陛下,海南秦军都是老秦人,何变之有啊!” 天下初定时,嬴政便有举国之力北拒匈奴、南收闽粤的雄心。因为六国暗流涌动,他不信任任何人,唯有将秦国旧部悉数整编,令十万对帝国最忠心的秦军南下象郡。 加上蒙恬带走了黄金火骑兵征战头曼,昔日旧部早已成为帝国的利剑,远离咸阳千里之外。 唯有他与丞相清楚,秦军旧部驻守咸阳者,已经不足昔日三成。 嬴政不信山东六国! 他们目光短浅,只为复辟昔日骄奢生活。 嬴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即便是穿过九重珠帘,也一样能够让赵佗有如芒针在侧。帝王道:“驻守岭南的将士都是帝国良才,思乡凄苦,寡人不忍。这变颁下指令,征集数万女子南下,与他们重建家园,以稳大局。” 赵佗心中一惊一喜。 军中的确凄苦,岭南民风与中原迥异,当地女子并不多。如果帝国真能调集适龄女子南下,于岭南军心的确为一桩幸事。 赵佗连忙跪地磕头,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道:“陛下如此体恤我等——臣、臣——” 帝王抚摸盛装王翦遗物的铜匣,心头翻腾。六国余孽蠢蠢欲动,他如何不知道此刻咸阳不该动。但秦军为帝国之本,六代秦王能王天下,全靠秦军勇猛。如今数十万秦军如同利剑插入闽粤腹地,他必须安抚他们。 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 为国计,为天下谋,方为帝王计谋。 “还有一事。”帝王语气陡转,像是蛰伏起来的猛兽:“中原大局恐有变化,若风云涌动传到岭南,赵佗,除非寡人亲授兵符,否则海南秦军不可北上靖乱!” 赵佗惊得睁大了眼睛:“陛下!中原是老秦的根本,为何不可北上靖乱?” 嬴政双目绽光,抽出天问,直指赵佗:“赵佗,寡人只说这一次:若老秦人北上,则华夏从此无海南!这十万秦军,此生不可离开岭南之地,违令者,斩!” “陛下”赵佗虽早有猜测,但一时之间听到帝王亲口下旨,数十万人终身难回故土的政令,仍然震惊哀伤。 帝国的铁骑,是帝国之剑。 然,终究也只是帝国之剑。 王翦死了,蒙武也死了。 两位帝国龙虎之将的死如同紧紧扣在帝国宫殿上面的一块巨石,压得所有人人心惶惶。 蒙恬与头曼还在九原郡两军对垒,无法奔丧回来;章邯与王离也都将在外,牵制东郡的局势。 皇帝一连三日不曾入睡了,他在漏夜写诏书,给王离的,给章邯的,给赵佗的,还有给蒙恬的。 天下局势,如何用这些人,又如何另其相互掣肘,皇帝殚精竭虑。 实在是累得狠了,就在用丹砂填做山川河流的大秦图卷沙盘边闭目养神。仿佛唯有如此,天下山川沟壑才尽在帝王心中。 三更时分,赵高唤醒皇帝。 嬴政不过睡了小一个时辰,但他一言九鼎,说几更起便是几更起身,若是宫人延误哪怕一刻也要斩首赐死。 帝王问道:“李斯可在?” 赵高回道:“丞相大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李斯入内殿,这样漏夜议事是帝王常态。一入内殿,帝王便问:“九原郡的军报可有?” 李斯道:“蒙将军与头曼大战,遭遇流窜突厥人,不知为何似乎受头曼驱使。双方各有损伤,折损兵器战马约八万,恐需增补。” 帝王颔首:“军备不可怠慢。令铸造所日夜督造秦刀。还有,九原直到征调民夫修筑,工期务必加紧。粮秣辎重延误将导致军机贻误,各郡衙若征召不利者,悉数锁拿问罪,家眷充为官奴官妓。” 帝王说完忽然撑着头闭目不言,面色不言。 李斯心头一惊:“陛下保重龙体啊” 须臾,帝王摇摇手:“唤赵高来。” 李斯起草的文治整肃令推行已经有一段时间,咸阳博士学宫暗中人心惶惶,都说皇帝要下逐客令,将山东旧民赶出关中去修陵墓、筑直道。 李斯日理万机,又够狡猾,焚书令法让他在帝王面前表了忠贞不二之心,但也得罪的天下儒生学子。现在这种得罪天下学子的事情一般能避则避,于是受命博士仆射周青臣登录名册。 惊蛰快到了,发生了一件大事。 文通君孔鲋从博士学宫逃亡了。 孔鲋是孔子八世孙,官拜少傅。这件事非常棘手,秦律严苛,在国官员擅自遁职是重罪,祸及三族。但孔鲋身份着实特殊,若真诛杀连坐了孔子后人,本就绷得极紧的诸子百家恐怕会有激烈的动作。 儒家是由帝王亲自下的诏书推向帝国政坛,虽是用于安抚六国,以示海纳百川的胸襟,但至少帝国尊儒家为诸子百家之首,对其礼遇有加,还令公子扶苏亲临小圣贤庄安抚。 孔鲋的荒诞出逃、六国遗民对于秦律的蔑视让帝王震怒,嬴政仍在酝酿如何处理孔子旧族的时候,博士学宫又出逃了三十余人。这下文治整肃令立即成了笑话,仿佛天下人都在等待看帝国丞相自打嘴巴。 于此同时,谣言四起:将秦比作桀纣,言秦灭典籍,便是要灭中原文明,灭绝六国士族。 李斯进谏时,皇帝异常震怒:“有人在鼓动儒生出逃!是谁?!查出来!” 查证不难,有人意图行事,却难保不留痕迹。 留下的儒生纷纷自保,说的确有人来游说他们出逃,正是阴阳家的方士,卢生! 事关阴阳家,局势变得更加晦涩。 彼时月神、星魂、云中君,和大司命、少司命都在蜃楼之上,东君早已叛逃不可信任,东皇太一素来不过问俗物。帝王正在思忖是否要召唤月神,这是赵高适时上前,为帝王引荐闫乐。作为皇帝安插在内宫的眼睛,闫乐在三日之中搜集了卢生异状,如今可以上奏。 皇帝即可召见闫乐。 闫乐奉召,入内殿密奏:“陛下,臣探知卢生并非方士,乃是鲁国公室后裔。” 皇帝乍听之下仍旧镇定如常,只问道:“可有证据?” 闫乐奉上一卷羊皮绳穿起的竹简,道:“臣奉旨监视百官,禁宫中皆有伏哨。因孔鲋出逃,臣令人追踪,一路到鲁国境内,在一户败落世家手中得到的,是记录卢沟公族后裔的卷宗。其上有言,倾公之玄孙,定文,游历天下不知所踪,人云更名卢生。” 帝王闭目沉思。 闫乐再进言道:“属下等曾经在查到,卢生云游时曾经接触过楚国项梁、魏国张耳等人、墨家巨子等叛逆,意图在东郡修筑反秦据点。” 皇帝良久沉默之后,骤然将卷宗掷于阶下:“狗彘不食!六国余孽!复辟之徒!诽谤秦政,好一个六国老世族!” 领了皇帝密令的闫乐跟随赵高步下咸阳宫阶梯。 赵高负手而行,转头看向闫乐沉默的嘴脸,问道:“接下来的事,你当知如何查办。” 闫乐先是应了一声:“诺,这件事臣必然将儒家与卢生之牵连彻底查清,伏念二人身为儒家之首,责无旁贷”。继而他忍了一忍,又道:“大人,卢生是否果真是鲁国后裔尚待考证,若是陛下让章邯分头查实此事” 赵高一笑,半掩半露道:“章邯深陷东郡,回不回得来还是未知之数。这个疾风浪尖之上,陛下的心思必然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闫乐若有所悟,一脸钦佩道:“是在下杞人忧天了。” 赵高眼睛微微眯着,遮去了赤瞳,手指收紧,握住手中玉佩,意有所指道:“罗网罗网,天罗地网。只要罗网说是,谁又敢说不是呢?” 闫乐追随赵高一路走远。 赵高望着咸阳宫外的天空。 孔子杀少正卯,孟子斥墨家纵横家,孔鲋主张恢复诸侯分封制儒家——有张耳、张良这般贵族公子勾连,实为六国故旧爪牙鹰犬。 儒家想要的,是让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之时。 伏念,颜路,你们死得不冤枉。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儒门之祸 在孔鲋出逃之后一直酝酿着的风暴终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卢生虽是方士,确实鲁国公室后裔,这次出逃便是他煽动博士宫的儒生。闫乐三日之内带领手下堵截了出逃的咸阳士子,分作几班,逐一勘审。 儒生们不明就里,大刑审问之下惊恐万状,纷纷说出逃亡始末,竞相攀扯检举,到了最后,居然无一事外。 嬴政亲自委派心腹御史冯劫督办此案。月余之间,全学宫人士,四百六十余人,因妖言蛊惑之罪,全数下狱待决。先前在押的儒家大当家与二当家这一次被一同问罪。咸阳贴出榜文,儒家伏念、颜路三大罪状:窝藏帝国重犯、妨碍书同文政令、藏匿,种种罪证,与儒生一同问罪待决,惊蛰过后坑杀之。 蓝绿色羽毛的美丽小鸟在天空中飞过。 咸阳郊巷中,一名斗笠人晚归叩门,远远看着蓝色小鸟飞走的方向静默了一会儿。 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赶路的行人。 他混在其中,并不打眼。 蓝色小鸟消失了踪影,斗笠人转入小巷之中,叩开了一扇柴门。一闪身入了内院,内室有人一拥而上,有人急急问道:“盖先生,孔夫子的后人可安全出了咸阳?” 斗笠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双内敛精光的眼睛,在这人脸上生着,总有一种让人不可逼视的英气。 此人正是盖聂,他刚偷偷护送孔鲋回到故里,刚赶回咸阳。 盖聂不及说话,便看见人群中的张良、高渐离。 高渐离重伤初愈,脸色犹自苍白,他朝盖聂点头示意问好。 张良也在一旁看向盖聂,孔氏一族虽然被帝王招抚受了官爵,但仍旧是天下儒生们马首是瞻的人。 盖聂颔首道:“孔先生一切安好,在下离开前,孔氏族人已经开始分批藏匿典籍。”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有人又急急道:“盖先生,大事不好了。嬴政要坑杀儒家四百人!还有大当家和二当家!” 盖聂目光平静,头微微一点:“方才路过城门时,已经看见张榜告示。” 张良上前一步:“我已经联系儒家散落在咸阳和进出的弟子。他们之前曾经协助过博士学宫的学子出逃,听说这些学子出逃之前,都是受到一个叫卢生的术士的言语蛊惑。” 高渐离眉一皱:“阴阳家到底有什么阴谋。” 张良道:“恐怕此间,罗网的手笔也不容小觑。” 盖聂想起在望夷宫时帝王提及扶苏时的神态,他知道这里面恐怕还有更多的抉择和利益驱使。同样生于宫室之侧的卫庄必然了解其中更深的冲突,若他在此,或许会有更深的剖析。 庖丁在噬牙狱与盖聂也算有些交情,他焦急地开口道:“盖先生,儒家是诸子百家中举足轻重的一家,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巨子不在,我老丁就一定以你马首是瞻!”说完这句话,庖丁对着盖聂一抱拳,他看向盖聂的目光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尊敬。 四周聚集的众人,大多是墨家子弟。 儒家危急,农家深陷东郡乱局,道家分裂天宗、人宗,阴阳家、名家、兵家大多为帝国驱使,医家出世,墨家一直是对抗帝国铁蹄的核心力量。 而墨家的人,经由机关城与噬牙狱两次危难,早已将纵横家盖聂视为自己人。隐隐约约中,甚至有了以盖聂马首是瞻意思。 高渐离也看向盖聂:“我来时,听说流沙的白凤和墨家的盗跖已经潜入蜃楼救人。” 庖丁表情夸张地拍打拳头:“太好了,有贼骨头和、和流沙的人去,巨子一定会没事的。” 张良担忧儒家二位师兄,神色并未舒展。 盖聂平静看向众人,最后落在高渐离与张良身上:“我以为,儒门之祸,实为六国遗族之祸。无论是焚书令,还是坑杀令,帝国背后正真的目的,是六国仅存贵族的生机。” 张良目中精光陡涨,他迎向盖聂的目光:“看来,盖先生与子房想到了一处。” 盖聂微微颔首,二人便是闻琴音而知雅意了。 庖丁听得不甚明朗,忍不住问:“不是坑杀儒生么?怎么又和六国有关?还有刚刚提到了阴阳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良解释道:“盖先生的意思是,帝国坑杀儒生术士的举动,势必打破六国贵族最后的安乐梦想。帝国,是要对六国最后的贵族们的栖身之地动手了。” 有人意图将儒门与贵族复辟联系起来,加上天降荧惑,林林总总在帝王身体日益衰弱的时候,势必导致帝王会用更加激进的手段镇压。 阴阳家的影子在其中影影绰绰,罗网与帝国的权力机构也各怀心事。 盖聂话不多,但他知道张良也已参悟一些玄机。 众人各自下去开始准备营救儒生,各司其职。 张良留下,盖聂便知道他有意单独与他说话。 果然,众人一去。张良便问:“盖先生对秦宫熟悉,以先生之见,如今帝王身边我除了李斯和赵高之外,还有谁或可谏言为儒生求情?” 盖聂略做思索,摇摇头。 张良皱眉叹道:“竟然一人敢言帝王之过者也无么?” 盖聂道:“或许有人已经上书了。” 张良看向他:“先生说的可是远在西陲的长公子,与蒙恬?” 盖聂道:“是扶苏,却不是蒙恬。” 张良垂目一想,立即明白其中的意思。扶苏作为帝国公子且在小圣贤庄时已经流露出放儒家一马的仁心,此番上书情愿也不是不可能。蒙恬却多少忌惮于君臣身份,当年帝王下逐客令时,蒙恬就不置一词。 他继而叹道:“即便扶苏上书,恐怕于此事,也毫无益处。” 盖聂不答,以他对帝王的了解。扶苏若真上书为儒生求情,恐怕会遭到严厉的训斥。深宫中长大的长公子仁厚有余,决断不足。彼时的反对,对于身体日益衰弱的帝王来说,恐怕如同火上浇油一般。 帝国,早已内忧外患,仿佛被蛀空了的参天大木。 张良与盖聂猜得没错,扶苏抱病写下陈情上书,谏阻坑儒,免除死罪,令其修筑皇陵。 陛下极为震怒,内宫消息闭塞。但那日皇帝在内宫骤然发病,赵高、李斯被急招入殿,原本职守的蒙毅急匆匆领命去过太医院宣召太医。 隔日,帝王就命人快马加鞭将一纸措辞刻薄严厉的谕旨、连同韩非之书一并送去九原幕府。 皇帝并没有迁怒斥责蒙恬,但是蒙恬察觉到了帝王对他不加劝阻的不满。忧心忡忡之际,蒙毅传来家书,原本帝王已经令他着手准备的册立储君的典礼,也暂时终止了。 蒙毅这样做是极冒险的事,但这次干系着实重大。原本帝王将长公子交付九原的意思,就是让蒙氏一族辅佐公子,以军功抵春日祭之失察之罪。如果长公子失去帝王最后给予的机会,蒙氏一族恐怕会就此覆灭。 帝国张榜坑杀儒生的时间就在今日正午时分。 盖聂闭目坐在屋顶之上,双膝之上横着木剑。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如此,以至于他的发梢都沾满了湿气。 盖聂已经远离帝国,不管他与嬴政是知己也好、君臣也罢,都已经站到了对抗的位置。 他还记得刚来咸阳的时候,帝王问他:“你为何而来。” 斗转星移,言犹在耳。 在鬼谷,师傅给他上了第一课决断绝断的课。 他虽然败了,但在那一天,他明白了自己的选择。 从那时起,他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天色未亮,昔日的六国宫殿中薄雾中若隐若现。 帝王又是一夜无眠。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是神色肃穆威严。此刻,他站立在林光宫的城楼上,眺望北方。 北阪是九原直道的起点,是扶苏被贬九原郡时,出发的地方。 九原直道眼看就要修成,但是他却接到扶苏领旨吐血毒发昏迷的消息。 蒙毅跟在帝王身侧,他看着帝王的背影。 君临天下统一华夏的男人,在这清晨的皑皑雾气中,脊背沉重得像是随时要被沉重的珠冠压弯。 蒙氏家族三代仕秦,蒙毅、蒙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蒙恬管军事在外统兵,蒙毅掌朝政在内辅佐秦始皇,官拜上卿。蒙毅是帝王近臣,近到帝王出巡时为与帝王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谓之心腹。正因为如此,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当沉默。 此刻,蒙毅以为帝王会提起今日行刑的部署,或者对着九原的长公子做出安抚。然而并没有,帝王开口的时候,却问及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蒙毅,如果一个你以为很重要的人,会要了你的命,你当如何处置?” 蒙毅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家书,难到被人知道了? 那一刻死亡的气息险些淹没了自己,他几乎要跪地想帝王忏悔了。最终,蒙毅忍住了,用尽量正常的声音回道:“陛下,臣只为帝国、为陛下尽忠。只要威胁了帝国和陛下的安危,臣定然身先士卒,将危险灭于微末之中。” 他并非胡说,蒙氏一族家训的确如此。 帝王低声笑起来,慢慢连同肩膀都开始抖动。 “陛下?”蒙毅面露不解。 “寡人多少知晓一些他们门派的规则,二子仅存强者。从韩国归来之后,我见到了他的师弟,那时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猜他如何作答?” 蒙毅不太确定的问道:“陛下说的是盖聂?” “是。” 蒙毅略作思忖:“莫非说的是,要不违背天下大义?” 帝王笑着:“非也。那时盖聂仍是少年,我也以为他还会用游侠的侠义来作答。谁知他毫不犹豫地说了三个字,寡人至今记得。” 蒙毅忙问道:“臣着实猜不着。” 帝王神色晦涩难言:“盖聂说,他会保护他。”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太阳太阴 蒙毅一怔,登时心头滋味难辨。 出身军旅世家,三代为帝国尽忠,深深知道君臣王权的迫不得已。 当年商君变法,秦国从此踏上了东出的道路。然而秦国最该感谢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车裂、灭族。 帝王的身边,是众人最向往的位置,却也是最危险的深渊,如履薄冰。 就连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奏对帝王时也会小心翼翼。他此刻羡慕盖聂,却又忌惮盖聂。 “蒙毅,你做何想?”帝王侧头问道。 蒙毅略作沉吟,回道:“臣以为,盖聂首重‘侠’字,他当得起天下第一剑客。然,游侠多半迂腐,不知家国天下大局为重的道理,恐怕也只能做个江湖剑客了。” 帝王回首北望:“盖聂入宫时未及弱冠之年,已是木讷寡言的做派,行事一板一眼,不与任何人合作联手。昔日观他剑术,寡人曾经好奇为何一个呆板之人剑术如此精妙多变,他在秦宫十载,寡人却未曾破他套路半分。如今想来,忽然有些明悟。” 蒙毅:“陛下指的是?” 嬴政道:“盖聂并非迂腐,他,只是心智已坚,无可回转。” 蒙毅从帝王的语气中,并没有听到多少愤恨失望,反倒有些欣赏的意味。只是蒙毅是臣,对于这个威胁道帝国安危的人,他一贯会从帝王安危的立场评论:“陛下,若是如此,此人危险。城门封闭也久矣,臣立刻加派人手搜捕,不能让他阻碍帝国法令才好。” 嬴政却是沉默许久,缓缓道:“你们抓不住他,无需多此一举。他的结局,在他离开咸阳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 帝王望向北方。 使民不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盖聂,你的梦,寡人懂。 而六国人却不懂。 六国之人不懂朕大兴兵戈是为了天下归一的永休征战、他们不明白朕穷尽举国之力修筑长城直道是为了永拒匈奴不扰我边陲子民,他们不明白朕废除六国文书是为了从此北至九原南到南越的子民都能异口同声,他们不懂朕废诸侯废分封是为了从此族群不再裂土内讧。 他们只道朕赭衣塞路、杀人苛刑、烧典籍、筑宫室、修长城绝龙脉、筑驰道毁良田,他们——目光短浅如斯,还在做着六国重分天下的美梦。 不评大政,只攻私德。 这就是六国之人。 帝王垂暮看向远出烟雨笼罩着的连绵宫阙,沉声道:“蒙毅。” “臣在。” “陪寡人一道,再去观一回清夫人献上的百川海河图吧。” 天色渐渐亮了,淅淅沥沥的雨让整个咸阳的街道湿滑如泼油。 盖聂身形在雨中不动,似乎已经融进了雨幕之中。 天将明的时候,秦军已经开始押解着术士和咸阳宫里的博士儒生们往刑场而去,沿途宣读罪状,警示百姓。 张良撑着伞,站在廊下。院子里有一篷竹,在雨中洗得油油发亮。他感受到了盖聂此刻的情绪有些有别于寻常行动之前。 他抬起头,意有所指:“下雨了,不知此行会不会更加困难。” 盖聂望着远处的城郭轮廓,他曾经听说,昔日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的时候,也是连日大雨。四十五万赵军和上党的百姓,一夕之间身首异处,他们的尸骨填满了低洼的山谷。甚至没有得到一捧薄土当被。 刑场在郊外,巨大的土坑已经准备好。 四百多被押解的术士与咸阳宫学馆博士已经在巨坑周围被押着跪下,他们背后是三百秦军。 张良忧心忡忡,因为时间紧迫,他们能召集的志士不过百人,这已经是启用了墨家在咸阳布设的所有钉子。不提罗网潜伏的伏哨,光是以这样几十人对抗秦军三百兵力,多少有些担忧。抗秦主力被王翦和罗网绊在东郡不得脱身,这正是帝国早早布下的局。昔日兵家孙膑以围魏救赵之法伏击庞涓,此时此刻,他们可能扮演的正是正要被秦军伏击的魏军。 高渐离仗剑而出:“我与大家并肩作战。” 庖丁面露担忧:“可你的内伤还没全好。” 高渐离道:“无妨,我足可以自保,能多杀一秦军便能令你们多救一个人。” 庖丁看看张良,最后把目光投向盖聂。 盖聂站起身来,他的目光看向张良。见他微微颔首,才转向高渐离道:“如此,大家要万事小心。罗网的伏哨势必埋伏周围。” 张良环顾四周,此刻正是众人需要鼓舞的时刻,他道:“据我估计,那刑场守兵理应数百至多不过千人,我们冲杀进去,只为救人,有百人精锐也就够了。大家看这样可好,待会儿由在下带着墨家兄弟冲锋,高先生与庖丁及各大门派的义士居中,其余人等负责救人,盖先生殿后,接应被救出的儒生与术士。” 众人听了都绝合理,冲杀、压阵、救人、殿后各司其职。 但一向少言的盖聂却道:“子房先生,压阵殿后者干系重大,需随机应变纵观全局。论调兵遣将,恐怕这里无人及得上你。” 张良一怔:“盖先生的意思是?” 盖聂持剑在手,他的背影挺拔如同参天巨木,无可撼动。 他缓缓道:“论破阵突围,可由盖某先去,殿后与负责营救儒家弟子的大任,恐怕子房先生更加合适。” 众人听到这里,心头皆是难以难说的一松。众人不说,但谁都知道,若有盖聂先行,此次营救的成功几率必定大增。 天下第一剑客素来寡言,极少用这般笃定而强势的语气说话。 这种语气让张良想起了他那个韩国的师弟,流沙的主人。论决断,卫庄明显是霸道的,不接受任何意见。或许是因为和卫庄在一起久了,盖聂习惯了倾听和隐忍,极少表露自己的想法。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毫无主见的男人。 盖聂说完,朝着张良点点头,提着他那柄剑身被火熏黑的木剑慢慢往外走去。 沿途众人无不纷纷让开路来,用沉默仰望的目光目送着他独自离去。 这个时候,大家才真正认识到,这个沉默的男人,有着令人无法反驳的强大意志,和无可回转的决断。 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客,武林第一人。 盖聂,却字字千金,连天下第一智者的张良也难以拒绝。 高渐离从旁看了、听了,心中登时涌出澎湃的情绪。这和当年目送荆轲奔赴秦宫之时极为相似,却又大相径庭。 天下大乱已久,王族没落,世人崇尚游侠之风。羡慕侠客洒脱、豪气、快意恩仇的人生。然而谁又曾明白,侠之大者,不在于剑有多快、杀人有多少,而在“承担”二字。出入机关城之时,因为荆轲的死,他对盖聂敌意甚重。然而盖聂从不解释,是非对错都一力承当。 天下人,心中自有明镜。 盖聂刚值而立,就算被通缉诋毁、就算他沉默,他仍然是江湖众人心中的第一人,此事已经无关帝王敕封与否,他已经是天下人心中的“天下第一剑”。就如强秦再霸道、再,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汇入反秦大业。 高渐离懂了,一人生死并不重要,他已经看到了秦朝覆灭的图画。为了更多的人能够生活在不见刀兵的年代,他愿意付出他能付出的一切。 张良见众人没有意见,便对庖丁点头示意,着急所有志士乔装打扮出城而去。 盖聂出城往早前墨家弟子打探得到秦军开挖坑道的方向走疾行二十余里小路,果然秦军旗帜与巡逻开始密集。越往前行,便看见人墙挡在外围之处,粗粗算来约莫四五百人。 雨还在绵绵密密得下着,路上泥泞不堪。 这个时辰与官榜张示的时辰只差一刻。 墨家儒家和其他江湖义士已经悄无声息更随而来,埋伏在刑场四周准备接应。时刻接近晌午,空气中压抑窒息,偶然滚过闷雷。 盖聂微望向阴沉沉的天空,太阳星与太阴星在阴沉的天空中若隐若现,这是上古大阵的阵眼。 桑海,原本清朗艳丽的天空被阴云覆盖,气流聚拢开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盗跖啐了一口血沫,他看见过盖聂在毫无内力的情况下一招剑法制服星魂,但等到他自己亲身上阵的时候,才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 他转头看了一眼骑在凤凰身上的男人:“你小子,少羽和石兰先走。” 白凤踩在凤凰身上,凤凰背上是双目流出鲜血的少羽,手与石兰紧紧握在一起。他挑眉看他,斜睨着:“你这是打算也跟着蜃楼上的阴阳家一道去求取仙丹不成?” 盗跖啐道:“我家天明巨子和月儿姑娘还没找到,我就是跟去天边也得把这两个小祖宗找到才行。” 大司命与少司命站在不远的船舷上,大司命捂着胸口略微喘息,她看见天幕异象,对着星魂道:“星魂大人,您看。” 星魂与白凤缠斗多时,他望着天空,嘴角勾起:“大阵将成。” 船首,公输仇一顿拐杖顿于地上。船舱内巨大的齿轮开始运转,齿轮带动更加巨大的轮转,一瞬间船舱底部的小舷窗打开,伸出无数的巨大船桨,在齿轮的带动下,开始缓缓滑动。 巨大的船锚被铰链铰起,这是蜃楼即将启航的征兆。 震动从脚底传来,仿佛是沉睡的巨大海兽正在苏醒翻身,震得船上的秦兵站立不稳、东倒西歪。 公输仇咧着嘴嘿嘿笑起来:“星魂大人说的一点没错,东皇大人早已计算好的吉时吉刻,一刻也不错。嘿嘿嘿嘿,现在就等着以身祭阵的人,入阵了。” (补完,要吐血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天罗地网 通往咸阳的驰道上,一红一黑两个身影,他们的速度很快。 王离的父亲王翦新丧,王离被迫撤离东郡会咸阳为父亲奔丧守职,这意味着他在之后的至少一年中,对于军队的直接管辖权会被迫暂时交出来。在离开前,他的指示麾下的亲兵追上迁徙的东郡村民,就地将他们都屠戮干净。 荧惑上所刻的语言,绝对是一场针对帝国的阴谋。作为帝国的武将,不管能不能歼灭反秦的势力,这个预言都不能流传出去。 王离离开之后,在农家留下的兵力群龙无首,震慑不了罗网的刺客,各自勾心斗角。 墨玉麒麟,千变万化。连盖聂也会在他手中吃亏,挑拨潜伏的能力可见一斑,墨家的人虽然无法阻止农家自相残杀,但让逍遥子几个 火焰般艳丽的女子扬起天鹅般优美的颈项仰望诡异莫测的天象。 “庄”她微微有些担忧。 黑色身影微微抬头仰望苍穹,这是他留给她一贯的背影。 他低低地轻笑一声:“太阳太阴大阵,原来如此。” 赤练拧眉看向他:“是阴阳家出手了么?” 卫庄嘴角保持着那个讽刺的弧度:“来自楚地的传说中,东皇太一是人首蛇身的伏羲氏的化身。你,信么?” 赤练手臂撑着腰,讽刺得看向远方:“重要的,是这个世上的人信不信,难道不是么?” 卫庄:“一个楚地传说中的主祭,你认为他会甘心为嬴政驱使么?” 赤练垂下优美纤细的颈项略作思索,变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嬴政一直想要剪除江湖中的反秦势力,殊不知最危险的敌人,往往就在他最近的地方。” 鲨齿在他手中轻轻蜂鸣,卫庄低头看向这把剑。 赤练:“庄,我很担心。”这是出于女人的直觉。 卫庄冷冷笑道:“亡秦必楚,说出这句话的黄石公,本来就是阴阳家的人。” 或许从一开始,从“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到“风林火山”的预言,阴阳家的图谋就是为了恢复楚国的王权。他早就看出来了,比他更加通晓河图洛书和八卦周易的盖聂,又岂会毫无觉察? 女人被他的情绪安抚,她撩了撩头发:“只怕我们赶到咸阳,却是晚了一步。” 卫庄将鲨齿杵在地上:“他来了。” “谁?”红莲晃晃头,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朝天空一望,一只巨大的凤凰从她的头顶呼啸而过。凤凰过后,才是巨大的风声,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白凤?”赤练终于明了地笑起来。 卫庄提起剑。 赤练回头看向丛林深处的阴影:“麟儿,我们走吧,去咸阳。” 巨大的土坑边,站立着身着各色袍服的受刑人,他们穿着儒生的袍子,神色惊惶。 午时已到,沉闷的鼓点声敲响起来,那是牛皮制成的巨大皮鼓。据说昔日皇帝与蚩尤激战,东海中有一座流波山,山上住着一头慢兽,叫“夔”,它吼叫的声音就像打雷一样。黄帝捉了夔牛,用做鼓,敲击声出五百里,可震得敌人丧魂失魄。 鼓声过会,监刑官一挥手,正要宣布行刑。忽然人群里不知是谁在大叫:“有人劫刑场!有人劫刑场——” 五百士兵四处看去,四围上却并没有乌烟瘴气的打劫刑场之声。 正在疑惑,方才大叫的那人又惊惶叫道:“不见了!不不,他在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登时惊住了。一个苇白色衣袍的剑客,站在刑场监督身后最高的旗杆上面。他的衣袍在风雨中猎猎飘荡,真不知他是如何保持不动如山的身形。 有人认出他来:“是盖聂!是剑圣盖聂!” “闭嘴!”监刑官一边在护军的掩护下,骂道:“是帝国的要犯!谁再胡乱开口本官先斩了他!” 秦军素来训练有素,即便人群中窸窸窣窣地传来骚动,很快也就平息下来。 盖聂这才慢慢开口:“将军,久见了。” 监刑官冷笑道:“盖聂,你既然叛出咸阳,就该做草莽间自生自灭。怎么如今反倒回到咸阳作乱,当真是辜负了圣恩。” 盖聂身形稳如泰山,负剑而立,语气一如既往温吞:“盖某只为救人而来。” 那监刑官挥了挥手,忽然笑起来:“盖聂,原本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并不想你我刀兵相向。不过既然你执迷不悔、逆天而行,那就别怪本官今日令你有来无回了!”说完这话,他大喝一声:“布阵!” 五百秦军登时抽出佩剑,阵型迅速变化,以巨坑为中心四处散开,高声大喝,相互呼应一般。 鼓点更加密集地传来。 盖聂平静地看了,只缓缓道:“天一在前,太乙在后。苍龙七秀,以正四方。” 那监刑官面色陡然一变。 他身后走出一人,竟然是罗网天字号刺客,嘿嘿冷笑道:“不愧是鬼谷纵横!你既然认得出来,便知今日这个阵法,是为何人而设。” 盖聂却不再多言,恢复了一个沉默剑客的姿态。 监刑官向左右喝到:“将他拿下,生死勿论!” 这话一出,随着一声重鼓声音响起,旷野中余音传出极远。土坑四周的弩手早已瞄准好的弩/箭一齐发射,如同暴雨般的箭矢遮天蔽日般朝那黑色大旗上茕茕而立的剑客而去。这是天下间军队最可怕兵器——连发秦弩,匣膛内可装十二支弩/箭,单凭扣动板机便能击发,连射十二发箭矢;三班前后排列,射完后交替混乱重新装膛,几乎毫无间隙。 弩的威力大大强于弓箭,这是秦军东出的绝密武器,连匈奴骑兵也被秦军无数次拒于秦岭之外。 在弩/箭射中盖聂的那一瞬间,苇白色衣袍的剑客终于动了。他足尖点了一下旗杆,身影已经直上一丈,避开了第一波箭头。 “弩手!加快轮换阵列!” 弩/箭的密度实在太大,在空中甚至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盖聂在下落的瞬间足尖在飞过的上,借着这个轻微的支撑向后飘出又是一丈。远远看去,如同凌空踏步一般。 秦军中有人登时手乱了,手中弩机一抖,射出的弩/箭碰上其他的箭/经一人逼退头,乱作一团,互相碰下歪了方向。 盖聂却似未曾受到影响,他飘到最高点在空中略略停过之后,整个人头向下坠去,,身姿不疾不徐,如同一只即将入水捕鱼的白色水鸟。他不似在身死杀地,反倒如同这等闲之地练习剑术,手腕于身前身后不疾不徐挽动剑花,兵兵邦邦被格挡弹开的声音不绝于耳,竟然真他身前身侧用一柄木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绵密无间。 秦国军事一而再再而三,几轮弩手也无法伤到对方分毫,纷纷有了怯意。他们并不惧怕凶狠善战的敌人,但是对于盖聂这样,曾经一人逼退三百龙/兵、在箭雨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敌人,他们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最外围的秦兵忽然倒下了一排,是墨家的高渐离等人趁着盖聂引得大部分秦兵向他攻击时,同时从后方出手了。 方阵在短暂的混乱后很快就训练有素恢复新的队列,高渐离叫道:“打乱他们的阵型!”一把水寒剑登时祭出一片冰锥般的剑气,切割秦军的手脚利刃,庖丁等人便大叫着用一把巨大的菜刀东拼西砍。 盖聂终于落地,却是脚步不停,在所有抗秦义士之前突入秦军核心,一人一剑如同流练一般将近身的秦国士兵击昏扔出战局。 若此刻立于高岗上,便能看见下面黑压压的一片混战。秦军虽然强悍,但是这次前来的抗秦义士,尤其是以墨家为首的诸人,都并非寻常百姓,而是身负武艺的江湖能人,内力剑术刀法各有所长,取长补短,各个足以以一敌十。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花蓬飞如漫天血雾,救人者居然一时占了上风。 却在这时,又是一阵鼓声传来,与方才沉闷绵长的分外不同,这次显得急促而带着战意。 众人刚抬头,就看见远处堆土的土堆后面忽然冒出更多亲兵的身影来,一眼看去竟然如同蝗虫一般密密麻麻。救人的义士许多当场心中一凉,怕是心道中了陷阱。 天空中龙卷云更加急迫,带着撼动天地的能量。 盖聂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先救人,不要受蛊惑。” 这声线依旧冷静,高渐离等人立即回过神来,方才盯着天象异变,竟然有种浑浑噩噩之感,忘却此行目的。他立即提示周遭几人莫要看天象,也不要去听鼓声,这是阴阳家的阵法。 盖聂言毕,人已经就着手中剑术将周遭围杀的人手中武器悉数切断,人也跃入正在填土的坑中。 四五百人,要全部救出的确很难。 雨落如泼,盖聂刚一入坑,这坑中的三四百人陡然目露邪光,袖中匕首若隐若现。一张大网自天而降,罩在坑上。 这原本就是个陷阱!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幻音宝盒 坑外与墨家等人纠缠的多为守备咸阳的秦兵,而坑底化装为儒生的刺客多为罗网杀手。 盖聂神色冷峻平静,并不为身陷陷进担忧。他挡开近身的刺杀,目光在满是泥泞的大坑中扫过,终于在乾坤正位的方向找到一个被人挟制的人影。 那人在泥水中仍然清俊孑然,正是儒家大当家伏念。 他虽被缚多日形容憔悴,却毫无阶下囚之萎顿,目光对向盖聂时略带歉意:“盖先生。” 既然对手是罗网刺客,盖聂下手不再留情,用剑分开一条血路,几步行至伏念身后,将铁锁切断:“可还能走?” 伏念站起来,从方才盖聂刺翻的刺客手里夺过剑来,整个人气势陡变:“先生放心,鄙人自保无虞。还请先生找到我二师弟,他也在此处不远。” 伏念用的是圣王剑法,霸道刚直,虽然手中不是太阿,然自保的确无虞。 盖聂侧身持剑,格挡开刀光剑影,与伏念一路遇敌一路找寻颜路。 帝国埋伏的杀手比想象中多,高渐离发动水寒剑再度用寒气剑刃切割数人,腾出眼前空隙往坑边而去。他的目光急切的在泥坑中寻找。终于在角落中先是看见刺倒一个杀手的伏念,以及他不远处正在杀开重围的盖聂。 已经找到一个! 高渐离高声道:“大家一起,破开网罩,救人要紧!” 庖丁立时上前用杀牛剔骨刀割向罗网,但很快大叫道:“这是什么破绳子,居然割不断斩不破?”除他之外,又有人轮番上前,却也不见绳索破裂分毫。 伏念略微喘息,靠着土墙,他脚边不远处正是颜路。 颜路情况并不比伏念更好,只能勉强持剑,他面露内疚之色:“盖先生,掌门师兄,是路拖累了诸位。” 伏念看着切割不断的罗网:“此物刀砍不断,要如何脱困?” 盖聂望着上面:“是天罗地网。” 战况胶着,此时墨家诸人勉强抵御坑外秦国兵士,但对破开罗网封堵有心无力。盖聂低头看向手中木剑,若是渊虹在此,他便有把握能割开天罗地网。 唯今,五五之数,只有尽力一试。 却在此时,空中一声如笙如箫的凤鸣之声,响彻遍野。 闻者皆抬头四望,才见东边天际之处已经放白,有雨过天晴之象。天边飞来一只白凤凰,带着七色尾翎,由远及近,啼声闻达四野。 高渐离与庖丁等人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希望,难到是流沙的人赶到了? 伏念扶着颜路,也是一喜:“是凤凰,难道是?” 盖聂露出连日来第一个极难察觉的松融表情,微微颔首:“是小庄。” 秦军中只有当年随着公输与流沙一道进攻墨家机关城的铁甲骑兵见过白凤,驻守咸阳的军士哪里见过此等拉风的出场。龙与凤原本就是神兽,多少人终其一生只在传说中听闻过,谁知今日却在雨过天晴时见到活的。 凤凰飞得近了,才知这传说中的瑞鸟如此巨大,张开翅膀足有十数丈,一息一鸣之间便是三十里。凤凰背上几个身影模模糊糊,逆光而来。巨大的翅膀扇出飓风,内力不足者被吹得东倒西歪。 巨鸟非的越来越低,带着横扫千军的威力横冲直撞。 平地上的阵型乱了。 众人还未及回神,忽然有人大声恐惧叫起来:“蛇!蛇!好多蛇!” 秦国军士一低头,才发现脚边和腿上不知何时涌来一团一团的赤红小蛇,舌头尖尖,吐着性子,见人就咬。赤练本就是是剧毒之物,经过流沙悉心,早已不是寻常毒物。 巨鸟在这一瞬间掠过,离得近了,红色衣裙的美艳女人自天而降,落在山丘之上,手里玩着一条赤练蛇,朱红的唇舌微启:“哎呀,好热闹。” 众人抬头,这才看见巨鸟的背上还有一个影子,银发大氅,目光淡漠又冷酷,嘴角带着睥睨的弧度,扫过下面的战场。 混乱中,土坑底下。 排山倒海的剑意自盖聂身上弥散开来,他的衣袍被巨鸟掀起的风暴吹得猎猎作响,斑驳夹灰的头发吹散开来。 伏念与颜路对视一眼,心中都同时叫道:是纵剑术! 两声急促的短哨之声,是罗网的暗号,刺客的杀意陡然大盛。 是罗网要孤注一掷了。 伏念与颜路一起看向盖聂,盖聂的声音正好响起:“盖某牵制刺客,还请伏大掌门找到儒家弟子抛出坑底,上面自有人接应。”他声音不大,却能传出数十丈之远,土坑之上的人的高渐离庖丁等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伏念一怔,忙道:“先生放心,不必顾虑我们。” 周遭剑气陡然磅礴涌动,也就在这同一时刻,刚猛无匹的剑气自上而下铺排开来。众人将头一抬,是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人从巨鸟背上一跃而下,大氅在巨大的气流中张开,像是一只巨大的猛禽,带着锐利的喙和爪。 他手里持着一柄宽大的剑,正是鲨齿,剑气如有实质一般环绕其上,对着底下的天罗地网,劈山劽石而来。 有人说世上最危险的不是敌人,却是你身边最了解你的伙伴。这句话曾经在这机关城应验,但是今日,却在这一刻破局。 有人大叫:“不好,是纵横合击,阻止他们!”这个声音听起来并不陌生,正是刚刚回到咸阳集齐的六剑奴,世上恐怕也只有他们见过纵横合击之力。 一白一黑,剑气激起罡风。 然而他说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蛰伏在秦军与坑底的六剑奴合力围剿也来不及布局。锐意的剑气与刚猛的剑意自巨坑上方碰撞中一起,如有实质般的气流四面八方散开,锋利得足以斩断一丈之内的兵刃。 伏念与颜路运气内力保护身边几个儒家弟子,他们的内力堪堪能够抵抗四处激荡的纵横剑气。毫无防备的刺客们被罡风锐利的剑气切割着,坑底的泥水被渐渐染成猩红色。 在剧烈的旋风之中,盖聂斑驳的头发四散而动。 他的目光锐利无匹,这是剑气在体内流转,刚劲凌厉。在剑气四散的混乱里,他的动作仿佛很慢,但能够看清卫庄横剑的每一招剑势。 纵与横,本就是极度矛盾的正反两面,相生相克,相依相偎。如同镜子,挥出的剑气在空中碰撞在一起,滴落的鲜血,提升的剑意,在这一刻,天罗地网织成的陷阱,破了。 虽然是第二次见识纵横之力,庖丁还是张大了嘴巴:“竟然还能这样打架。” 不远处的山岗之上,一个人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与黑冠之下,面目近在眼前却又让人看不真切。 赵高站在他身边,一同注视平地之上的剑阵。 赵高赤红色的瞳孔微微眯着,手中把玩一只硕大的蜘蛛,嘴里笑道:“东皇大人,您的阵法,恐怕要撑不住了。” 黑袍人纹丝不动,他很少说话,此刻只缓缓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余一线生机。世人以为这是一线生机?” 赵高看向他:“哦?莫法还是陷阱?” 黑袍人:“这世上最厉害的并非剑术,亦非权谋。” 赵高猩红的眼珠转转,他觉得阴阳家或许知道了一些什么:“还请东皇大人赐教。” 黑袍人抬起手,掌中似有乾坤流转,缓缓道:“万物皆有始终,非恒即灭。列星随旋,日月递炤。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抵抗得过天道。” 赵高嘴角弧度更大:“看来东皇大人的阵法尚有后招?” 黑袍人伸出黑色袍袖覆盖的手,指尖轻点山下战场:“大阵需要的人,已经都入局了。” 赵高指尖摆弄着蜘蛛,嘻嘻笑道:“苍龙七秀,七国的后人,传说他们共同掌管着天下的秘密。” 自夏商周以来,天下分封诸侯国何止百千。苍龙七秀的秘密最后握着谁人手里,是八百年来,人间帝王一直寻找的东西。 燕国和韩国王族已经死于六魂恐咒,剩下五国献祭者,已经入局。 相传周文王于羑里狱中根据伏羲的“先天八卦”推演“后天八卦”,可以前推三百年,后窥三百年天机。 文王在羑里狱中窥得天机后,郁郁寡欢闭门不出日日验算,于次年铸周王簋,引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为印。这尊周王簋,便是阴阳家世代寻找的幻音宝盒。 竹书纪年第一次记载苍龙七秀出世,便是武王伐商之年。七秀之力一出,四方来助,一场以弱胜强的战争,终结了六百年商汤。次年,姜子牙于泰山之巅封神大典,借助鬼神之力,封印苍龙七秀,铸九鼎以镇之。 竹书记载,开启周王簋的人只有姬姓王族血脉,方法只有文王一人知晓。直到文王驾崩,才留下一枚玉佩,上纹五星运行轨迹,是周王簋启动的另外一柄关键。 周室八百年,多少次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周王鼎再一次现世,是周室建立三百年后,厉王、幽王两代昏君,废长立幼,申候叛乱,杀周幽王于骊山脚下。申候并非姬姓王族,叛乱入宫扶持太子登基时并不认得王鼎的价值,当作寻常之物随意丢弃在宫室角落。 五百年过去,周敬王在位时,终于寻回王鼎。彼时王室血脉衰落,周王令公输一族将周王鼎以机关术重铸,最终成为后来的幻音宝盒,藏于王室之中。 周敬王之后的三百年,公输一族的姬姓血脉断绝。幻音宝盒下落不明,湮没于历史长河中,只得影影绰绰的只字片语。 幻音宝盒丢失,九鼎帝气散逸,周室抵抗不了犬戎的侵扰,不得不迁都洛邑。 周室帝气日益衰落,周室从此一蹶不振。 (补完,编的我呕心沥血,请大家不要较真) 姬如千泷是姬姓,是周室血脉,能开幻音宝盒,这个梗本宫圆过来了没问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雨血蜃楼 乱局中,张良的声音如同一颗定心丸:“罗网的陷阱已破,诸位准备接应。我等只为救人而来,不可恋战。” 原本占据上风的秦军在流沙入阵后开始混乱,有人再度击鼓:“不可放了死囚脱逃——” 话音刚落,就看见坑底抛起两个人,正是伏念与颜路二人。 张良手中的灵虚一动,挥开一片空地,使得二人平安落地。他上前以剑阵相互,一时竟也激动地只能说出“两位师兄”四个字。 伏念颜路二人身形憔悴,却仍如松竹般挺直,手中持剑看向师弟:“坑中尚有儒家弟子,我们尚能自保,与大家共进退。” 正在此时,便见白衣剑客腾空跃起,一手提着一个浑身泥水的人上来,落在地上才松开手。 张良忙令儒门中来营救的弟子前去接应,护送孱弱受伤之人快速撤退。 盖聂并不多言,待到这两人安全之后,又重新入坑救人。 监刑官连忙大声敕令埋伏的秦军阶段叛逆的退路,然而手下的秦军阵列却被白凤指挥的凤凰冲的七零八落,如同一盘散沙。 监刑官咬牙道:“可恶。” 秦律严苛,这次失职,等待他的恐怕是帝国最严酷的刑罚。 赵高在山岗上,玩弄着手里的玉杯,他笑嘻嘻道:”东皇大人,再不出手,儒墨纵横的叛逆,就要逃出生天了。” 东皇太一伸出一只手,其上是漆黑的颜色,不露一线肌肤。那只手在空中轻点,明明相隔百丈,却仿有佛操控山川之力。 盖聂送上坑底最后的儒生,抗秦义士开始准备撤退,他们扶着受伤的人爬上凤凰的背。 雨又开始下起来。 卫庄的声音传来:“操钩临渊,饵而投之,必得其鱼。” 盖聂的目光与他看向同一个方向:“谋之于阴,成之于阳,是为神明。” 卫庄冷哼:“阴阳家的人,看来已经把把自己当作了神明。” 盖聂目光垂下,他的木剑已经染血:“而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饵。” 鲨齿只震动,许久不曾痛快饮血的妖剑早已蠢蠢欲动。 不仅是剑在动,似乎整个大地都在摇动。 随着黑袍人动作,天空中的太阳太阴星骤然大亮,平地中雨水逆势而上,在平地之中凭空卷成雨柱。 卫庄看向盖聂,对于阵法周易,盖聂研读揣摩更多。 盖聂微微颔首:“能因能循,为天地守神。这是东皇太一在借用天地之力布阵,妄图扭转乾坤。” 卫庄讽刺冷笑:“有趣,妄自阴阳家出自道家一脉,如今却是依附权势,逆天而行。” 雨柱上达天地,与黑压压涌动的滚滚乌云连成一片,其间影影绰绰竟然透露出一艘船的影子。 庖丁对这艘船很熟悉,他瞪大了眼睛叫道:“奶奶的难道我的眼睛花了,怎么是蜃楼飘着半空之中?怎么到哪里都有这艘船?” 赤练的链蛇软剑割开一个秦兵秦兵的喉咙,看着他喷洒鲜血倒在地上,语气仍如往常娇媚:“蠢货,这不过是阴阳家的幻术。” 庖丁揉揉眼睛,还是不敢相信:“我只看过人家变戏法变个小东西出来,没想到阴阳家能变出整艘蜃楼?” 高渐离皱眉道:“蜃楼上有人!” 盖聂望向空中蜃楼,此刻目光中微微带着惊讶:“是天明。” 天明站在蜃楼船头,他身边还有阴阳家的大司命,公输仇正在指挥蜃楼启航,齿轮转动的巨大声音如同闷雷滚动。 “大叔—大叔——大叔快来救救我啊——” 大司命妖艳的红唇勾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异手在天明后脑勺敲了一下:“真是没出息,之前不是还叫嚣着要给人颜色看么?怎么一见你大叔就成了废物。” 荆天明后脑挨了一下,呲牙咧嘴叫着:“你懂什么,那是我大叔!我可是剑圣唯一传人,当着他的面欺负我,就是踩了剑圣和鬼谷的脸面,你们可以小心了——” 卫庄“啧”了一声,看向盖聂。那目光是在嘲笑他的眼光。 盖聂还算镇定,他道:“天明身上带着的半块玉环,并非寻常事务。恐怕正是启动幻音宝盒的那一快。只有他来了,这个阵才能启动。” 卫庄咧着嘴:“有意思。” 七国国运的继承人都传承了苍龙七宿的秘密,然而天下战国并举,七宿各自为政越来越弱。 到了嬴政这里,他们开始相互吞噬。 强者杀掉弱者,强国驱除弱国,国运相互吞噬。如同一只蛊,窃取天运以续国命。祭祀之力的唯一传承者,是阴阳家,这就是嬴政为何对阴阳家的人另眼相看的缘故。 盖聂持剑再手,握于身前:“无论如何,先救人。” 大司命一见,冷笑道:“休想。”她一只手抓着荆天明的衣服,另一只手单手结印,在空中幻化出一只巨大的骷髅血手印,由上而下压顶而来。 纵横二人翻身避开手印,但平地上的秦兵就没那么好身手了。骷髅血手印是阴阳家秘书,速度砌块,带着千钧内力拍击而来。避之不及的秦国兵士如同牲口般被碾成肉酱,待到手印之力消失,一地血肉横流,肠穿肚烂的尸体。 撤退到后方的庖丁一见咋舌道:“阴阳家不是嬴政的爪牙吗?怎么连秦兵也杀?” 高渐离因为今日消耗内力巨大,已经气息不稳。他望着远处蜃楼上的身影,神情严肃。 阴阳家害死前代两任墨家巨子,如今手里还握着现仍巨子。无论天明是不是他们的巨子,他对墨家有恩,又不顾危险寻找前任巨子的独女。 因为这份侠义,墨家都要护他到底! 纵横二人避开第一只骷髅掌印,第二波也伺机而下。雨水混合血水横流,坑底如同血色沼泽。但是三次血色掌印过后,第四次咒术却迟迟不见落下。 盖聂与卫庄对视一眼,看来以大司命的内力,催动三次掌印已是极限。 大司命面色恼恨,不过是一次交手,纵剑就已经察觉到她发动骷髅血手印需要消耗大量的内力。既然如此狡猾,那就莫要怪她对这个臭小子下手了。她将手中的荆天明高高举起,悬在半空之中,笑道:“小子,你说我松了手,你会不会死?” 天明张牙舞爪,一双拳头和脚拼命往大司命身上招呼:“以大欺小,算什么英雄!” 大司命刚刚说到“可惜”,就被踢中几脚,腰间一疼。别看荆天明人小,但是古灵精怪的,让大司命吃过好几次亏。新仇旧恨,大司命一句话未曾说完,手就这么忽然一松。 天明瞪大了眼睛大叫着坠落下去。 “啊—大叔——” 盖聂收了剑负在身后,双足在平地上一点,瞬间窜上数尺高,在借着一个秦兵的头顶一点,又晚上腾起数丈远,往天明下坠的方向而去。远远看去,竟像是在腾空飘动一般。 大司命诡异的笑了笑。 卫庄的眼睛眯了一下,看向山岗之上远远站着的黑袍人。他手中鲨齿嗡嗡作响,他知道这极有可能就是个诱饵,盖聂想必也清楚。 就在此时,果然见黑袍人袍袖风动,漆黑如墨的手单手结印,如同这乾坤天地间排阵布局。 荆天明在下落中瞥见自己大叔朝自己跃来,刚刚朝盖聂伸出手去,却在这一瞬间被逆流而上的气息吹得眼睛都睁不开。整个人不仅不在下坠,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往上飞去。 这种情形让荆天明眼睛都瞪圆了,张着嘴想叫,又觉得自己从刚刚就一直鬼叫有点丢面子。 盖聂已经靠近蜃楼,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巨大的吸力来自于天空中异常闪烁的太阴太阳二星,他们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气流漩涡,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朝地面压来。 “天明。”盖聂叫了一声。 荆天明知道盖聂极少说话,但是他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对于少年却是极大的安抚。他知道总有人一定不会放弃他。 “大叔。”少年朝他伸出手。 却在此时,大司命一声冷笑:“找死——”话音未落,就打出一记阴阳合气手印。这个手印威力不如骷髅血印,但是可以再短时间内快速发动,如同万道手印同时拍出。 谁知盖聂只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动作如同鸿鹄飘过,足尖点踩在蜃楼船舷之上,一息功夫已经向上飘出三丈。竟然是直冲着太阳星卷起的巨大漩涡而去,浑然不惧身后偷袭的模样。 大司命一掌拍空,立即运动内力结出第二掌,这一掌刚刚成型,还未拍出忽然眼前剑光一闪,就被压倒式的剑气割裂。 掌力反噬的可怕没有人比大司命自己更清楚,她连忙撤去内力,饶是如此也心口闷敲一记。 咬牙看去,坏了自己事的竟然是流沙主人。 大司命把嘴里的血腥味吞回去,笑道:“想不到流沙主人甘愿与逆贼为伍,如此自降身份。” 卫庄冷笑一声,鲨齿荡开蜃楼周围笼罩的瘴气,朝着对方直接劈下,丝毫没有多余的半个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封眠咒印 大司命咬牙徒手接住鲨齿,心头闷痛的地方被对方的内力震慑,险些一口血喷出。 她知道自己再无机会追击盖聂,不得不尽全力对抗鲨齿的。 侧面少司命一同祭出万叶飞花决牵制卫庄。 大司命嘴角忽然弯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鲨齿剑尖摆脱卫庄蹙着眉目光移向后方,他看见一个女人。准确来说,是阴阳家的月神。这个女人面前,还有一个蒙面少女。 似乎是墨家前任巨子失踪的遗孤,另一个亡国公主。 她和阴阳家的人在一起,卫庄证实了早前的推测。 能开启幻音宝盒的姬姓王族,是阴阳家一直寻找的传承人。无论她或他是谁,都注定会被阴阳家传承开启周王鼎的秘密。那么,这个女孩被带来此处的目的,就是开启幻音宝盒,启动太阳太阳大阵。 阴阳家虽出自道家一脉,但六百年来远离顺其自然的本源,钻炼炼金、幻境、控心、占星、易魂之术,还有更加杀人于暗处的阴阳咒印禁术,趁人不备施咒暗算对方,早已剑走偏锋。 荆天明也看见了仿佛凭空出现的高月,他大声叫道:“月儿!”声音透出焦虑和哽咽,他知蜃楼中与高月失散,急得仿佛天都塌了。 这个时候,盖聂终于抓住了少年的肩膀,将他护在自己身侧。他用木剑插在蜃楼最高的阁楼屋檐上,勉强止住了被吸进气流漩涡之中动静。 “天明,不要松手,我带你离开这里。” “大叔,我不是完全没用的。你看,我把墨眉给拿回来啦——”少年人急急表白,他知道自己总是连累大叔。出于自尊和某种情绪,他献宝一般拿出收成一把尺模样的墨眉。他是在大司命正在结印对付纵横二人时,趁着对方分心,借着自己张牙舞爪的动作把大司命随身携带的墨眉顺到手的。 大司命闻言低头一看,墨眉果然不见了,面色登时变得难看,出言讽刺道:“天下第一剑的剑圣之徒,竟然是偷鸡摸狗之辈。” 荆天明一听脸一红,还是硬着脖子嘲讽:“墨眉原本就是我墨家祖师爷的东西,明明是你们阴阳家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不要脸坑蒙拐骗而去。我是人小,你却连在一个小孩儿面前丢了墨眉,嘿嘿。” 天明一听就咕哝:“你小爷我的剑当然要握紧,这本就是——” 大司命怒容一变,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诡谲一笑:“你这次可要好好握紧哦。”话音刚落,赤练软件就切过了她的脸颊,险些割伤她。 大司命皱起眉“哼”了一声,看向持剑的女人。 赤练娇媚得笑着:“你的手这么丑,还是不要随便碰人比较好。”笑完又道:“不如由我来做你的敌人。” 话音未落,一注万叶飞花流划过赤练身侧,她险险避开。 蜃楼屋檐下站立的正是少司命。 赤练弯起嘴角,她的赤练剑如同注入生命一般渴望鲜血:“有趣。” 山岗之上,赵高用长长的指甲挠着下巴,他笑着说:“东皇大人既然都出动了大半个阴阳家,鄙人也该尽一份绵力。” 他的指甲一弹,一粒小小蜘蛛自手指间弹出。 丝丝缕缕,罗网织来。 原本阻止抗秦等人撤退的罗网六剑奴一跃而起,弃了狼狈撤退的儒墨等人,直奔纵横二人而来。真刚、断手、乱神对战卫庄,余者直奔盖聂而去。 卫庄手中鲨齿一震,挡住真刚劈来的直面猛击。他眯着眼,自锋利的眉峰后看过去:“你们的对手,是我。” 盖聂护住天明,不得不抽出木剑一面稳定身形,一面抵挡来自魍魉、转魄和灭魂的合击。 天明张牙舞爪大叫道:“以多欺少,果然是宵小之辈,看我小爷的杀牛刀的厉害!”他手中的墨眉随着主人心意应声而变,化作一把剔牛骨刀,迎着转魄和灭魂就是一顿乱削,嘴里还道:“我大叔不喜欢打女人,你小爷我正好陪你们玩玩。” 白凤与赤练对视一眼,联手准备逼退大小司命,只要他们把燕国的公主抢回来,事情就有转机。 战场危机瞬息万变。 却在此时,月神身边一直蒙面的姬如千泷睁开眼,捧起手中的幻音宝盒,开口轻轻说了声:“天明。” 这一声很轻,却让刚刚还张牙舞爪的荆天明如同被定身一般。 盖聂将天明往身后拢了拢,蹙起眉,高月的神志不对劲。 耳边响起叮咚琴弦的波动,又似青铜编钟敲击的音律。那声音绝不是琴瑟鼓磬所奏寻常宫乐之曲,而带着周初六代之乐的庙堂之乐,又像是冬天漫天飞雪下的星辰轨迹。 这,是大国的祭祀之舞。 “月儿我来救你!”天明仿佛着了魔,直勾勾地往高月的方向伸出手。他的耳边是在蜃楼上,高月开心的声音:“天明,你来救我了,太好了。” 他仿佛看见高月歪着头问他:“天明,你觉得这首曲子好听吗?” 天明目光直勾勾望着高月:“好听只要是月儿的音律,都好听。” 月神继续诱导他:“那你可要仔细听好了,不要错过。” 盖聂皱眉看向站在高月身后的月神。阴阳家擅长控心术,他们能让人看见他们想看的东西。 月神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如果一曲缓缓流动的邵乐:“所见岂是真,幻境亦非虚。剑圣,好久不见了。” 盖聂回望月神,却并不开口。 他固定木剑的蜃楼船舷,纵使是千年沉木,也经受不了巨大的拉扯之力,已经开始发出碎裂的声音。天明还在挣扎着想往高月的方向而去。这样下去不行,盖聂看见木剑所插的木质屋檐已经开始向四周裂开。 这里坚持不了多久。 “天明,这是幻术。”盖聂抓住试图挣脱的少年,却发觉天明颈后皮肤越来越热,他忙道:“你吸入了蜃气,沉住气,用我教你的鬼谷呼吸术。” 月神的嘴角微微动了,她对着盖聂说:“你离开秦国的那一天,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盖聂微微蹙眉。 却在这时,他听见身后少年低沉暗哑的声音笑起来:“月儿别怕,我来救你。” 高渐离庖丁等人一直注视着高处,见状惊愕不已。庖丁大叫道:“巨子,你怎么——?” 盖聂一颤。 一柄剑从他的胸腹穿体而出,鲜血晕染开来。 闷雷滚动得急了,就这样自天空炸裂震慑诸人。 月神的笑容流露出一个极其飘渺的笑:“这是你的命运,从你离开秦国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 盖聂,将被那个孩子杀死。 这是他的命运。 风的流动,更加猛烈。 盖聂凭着本能反应抽出木剑架住身后的袭击者。 他低头看去,穿过自己身体的这柄剑,正是刚刚天明向自己炫耀的墨眉。握着剑怪异笑着的少年,目光诡谲看着自己,却又似乎完全没有焦距。这一次,他并非幻化模样的敌人。只是,他的神志还没有恢复。 是封眠咒印,被月神催动了。 盖聂嘴角溢出鲜血,他的手紧了紧,咬着牙将剑身拔出去,血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沾湿了前襟。他一掌劈在天明后颈上,让他暂时失去再次被咒印控制的可能。 这一空档,转魄和灭魂欺身而上,手中的利剑在盖聂身上留下血痕。 盖聂面色微白,神色还算冷静。 他当即以纵剑起势,周身剑意暴涨。纵使染血,全力一战的鬼谷纵剑也让人不敢小觑。 魍魉、转魄和灭魂是经历过噬牙狱的,他们对看一眼,心头都是大叫“不好,是百步飞剑”,连忙退避。 谁知这一招不过虚招,盖聂挥剑斩断转魄和灭魂的锁链。失去支撑,他与天明两个被巨大的气流吸着往上而去。 卫庄抬头,只一眼,他的眼珠忽然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魂兮龙游 卫庄的脸上忽然弥漫出金色的图腾,密密麻麻从手臂爬上脸颊。 真刚、断水、乱神一怔,从未见过这样的异象,一时间也都被镇住不知所措。 卫庄猩红的眼珠翻滚着汹涌的杀意,剑气自他周身暴涨开来。鲨齿本就比寻常佩剑更加宽大,此刻翁鸣之下,远远看去似乎更加厚重。 “这是入魔?”真刚游移不定,他的剑在对方的剑意碾压之下有些怯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断水冷静一些,他双手按住颤抖的剑身:“拦住他。” 三人咬牙而上。 然而卫庄眼中却丝毫没有他们的地位,他举起鲨齿,金芒暴涨三尺。赤红的瞳孔一定,鲨齿便带着罡风朝月神站立的位置不管不顾劈下去——丝毫不在意会不会伤到高月。 这股压倒性的剑意着实令人恐惧,真刚断水乱神的剑已经被压制地寸步难行,大司命拼死妄图阻拦也被一剑刺穿肩膀。若非少司命以万叶飞花决抵挡了一部分攻击,只怕大司命已经被劈做两半。即便如此,刚猛无匹的剑气在击飞了二人之后,直接冲着月神而去。 月神结印做域,岂料剑气比他想象中更加可怕。她做出的域在抵挡了对方杀意一瞬之后竟然露出裂痕,这是为此发生过的事情。 月神不敢再托大,她忍着胸口真气涌动的闷痛。她连忙将手掌结印,放在姬如千泷肩头-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护千泷。 罡风过后,蜃楼甲板上留下一道几乎穿透的剑痕。剑痕附近,还有散逸的赤红色剑意。 这力量? 月神看向流沙主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蚩尤之力?” 这似乎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变故,谁也没用料到卫庄的力量会强悍如此。 却在这时,被剑气攻击过的高月陡然张开眼睛,一道暴涨的金光陡然自她身上涌出,以一种排山倒海的磅礴之力铺散开来。 大司命还没在鲨齿的攻击后站起来,再度被巨大的威力压倒,整个人趴在甲板上动不了,她觉得似乎要被巨大的威力碾碎了,咬牙道:“魂兮龙游。” 赤练在斗圈之内,最新被魂兮龙游之力击中,跌落蜃楼。 落到一半,白凤拦腰接住了她。 赤练抬头望去,白凤嘴角也紧紧抿着,必定内伤不轻。他没有开口,在这种情况下,赤练反倒有了心情说:“这是第二次了。” 她指的是第一次从圣七剑下救过她那件事。 白凤低头睨了这个女人一眼,语气一如既往地嫌弃:“知道就好。” 赤练嗤笑道,美目之中竟是嫌弃:“这是你第二次多管闲事。” 高月爆发内力如同海啸般雄浑,足以凝结为实质的太阳星辰之力,冲入人群,荡平上岗。有内力者不得不运足内力堪堪抵御,而毫无内力的秦国兵士成片成片的体暴而亡。 昏迷中的荆天明动了一下,有了转醒的苗头。 他仿佛在暗无天日的甬道里负重前行,黑漆漆看不到尽头。远处的天边忽然露出一线金色的暖意。他感受到了在蜃楼上如出一辙的温暖力量。 是月儿! 是月儿知道他有危险,在保护他。 如同在蜃楼焱妃也曾经以魂兮龙游压制六魂恐咒之术,姬如千泷的魂兮龙游稚嫩而生涩,却奇迹般安抚了天明脖子后面暴动的封眠咒印。这股力量在地面扫荡游动,压垮了筑起的高台,又化作一只金乌,张开翅膀又往天空之中太阳星的星辰位置冲去。 盖聂生生承受了如同磅礴日曜的力量。 动用内力抵抗魂兮龙游使得伤口迸裂开来,苇白色的衣袍已经半素染红。 龙游之气让荆天明终于恢复了神志,他甩甩头,鼻尖闻见血腥的味道,面颊边有濡湿的感觉。他迷迷糊糊抬手一模,是血。 再一抬眼,荆天明看见盖聂的侧面,嘴角绷紧,眉头微微蹙起,嘴角挂着一线鲜血,还在缓缓往下淌。 “大叔你受伤了?!是——”他的后半句话被卡在喉咙之中,因为他终于看清他手里握着一柄剑,剑身还在滴血。 “我是我”天明整个人都怔住,片段的画面涌入脑中。 他从来未曾如此恐惧过。失去月儿那一次他以为已是此身最痛,但是此刻,他才知何为绝望的无助。 盖聂回头看向天明,目光带着担心:“天明,你恢复了?” 天明浑身颤抖,他声音发抖:“大叔,是不是我伤了你?” 盖聂没有松开撰着天明衣领的手,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太阳星漩涡风暴,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大叔没事,我们先离开这里。” “魂兮龙游?”高岗上,赵高挑眉看向东皇太一:“这,就是阴阳家隐藏的秘密?” 阴阳家功法鬼魅难测,罗网号称无孔不入,但对阴阳家多少有所顾忌。 这样说来,阴阳家早就寻到了墨家余孽,却因私心而隐瞒了这个消息。 赵高眯起眼来:“六国的余孽都在阵中。东皇大人,罗网已经做了罗网该做的事情。接下来,您可以别让陛下失望啊。” 东皇太一并不答话,他看向天空,太阳星的位置已经大亮,吞噬了金乌之力的星辰轨迹已经启动。 是变数。 天明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指着远处天际线大叫道:“大叔!你看!” 连绵起伏的山脉间,一只巨大的鸟朝他们飞来。这只鸟体型之大堪比白凤的凤凰,大家定睛一看,正式墨家的青龙! 天明大叫道:“是班老头——还有小跖!” 青龙是墨家的秘密机关术,飞得极快,离得更近了,就看见尾翼上还有佝偻着背的隐伏和墨玉麒麟。盗跖神态得意,怀里抱着一个长长的形状奇怪的包袱。 露出一个剑柄来。 班大师一脸严肃,驾驶青龙飞入战局:“坐好了,我们要进风暴圈啦。” 墨家机关兽,本就是对抗帝国的绝密兵器,是墨家机关城守住的最后秘密。巨大的青铜铸就而成的青龙飞行的时候足以抵御风暴气旋。 天明终于将脚踩在青龙之上时,还来不及感动,他就看见盖聂晃了一下。 “大叔!你的伤——” 盖聂示意自己无碍,目光看向盗跖。盗跖手里的包袱散开来,露出一段剑柄。 天明睁大了眼睛:“大叔是渊虹!是渊虹啊大叔!” 盗跖得意得轻哼一声:“徐夫子重铸的渊虹,正是时机。”他的目光在对方惨白的脸上扫过,将手里的包袱抖开抛给对方,咕哝一句:“看来剑客还是得有把像样的剑才行。” 青峰三尺,视之如临深渊,观之如见断虹。 是为渊虹。 盖聂慢慢抚摸过剑身,星辰碎片糅合五金,在烈火中萃过,与主人心神合一,清鸣作响。 这一瞬间,他忽然顿悟。 因利器伤人,他以有剑至无剑,为之四顾,以求其强。 然,无中有有,有中有无。 再见重铸渊虹这一刻,忽然明白刻意抛弃不过是因畏惧。 以心化剑,以人化剑。他,即是剑。 剑无尽式,持剑在手,盖聂再无顾忌,他低头对少年道:“天明,你还记得大叔交过你的六甲孤虚之法吗?” 天明神情一变,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用力睁着眼睛:“记得,大叔教过,甲于旬中无戌亥,戌亥即为孤,辰巳即为虚。盖旬空为孤,对衡为虚。三师公给我的兵书上也有过。” 盖聂颔首:“日辰不全故有孤虚。阴阳家的阵法必然推演过方位时刻,此刻我方处于孤位,你要如何背孤而击虚?” 天明早已不是昔日顽劣少年,他在盖聂与张良的点拨之下一日千里,即刻明白了盖聂的意思:“大叔,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要拖住时间,就能改变敌我的形式。” 盖聂抬手按住天明肩膀:“阴阳家挟制高月本应是为了控制你。但,你亦可以尝试去影响她。天明,你懂了么?” 天明一怔,立即点头:“懂了,就像每次我有危险,月儿总会感觉到一样。” 乱流虽然无迹可寻,或许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能凭借本能感知水流的去向。 虽然危险,但是唯一堪破乱局的办法。   本来已经就要脱险的儒墨等人停住了脚步,站在战场边缘,脚下遍地都是秦兵和抗秦义士的尸体。无论是对帝国还是诸子百家,这都是一次惨烈的局。 盖聂不顾危险救儒墨弟子,卫庄凭借以一柄剑拖住阴阳家与六剑奴,靠着这短短的几息,战局有了余地。这个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改变战局的,的恐怕也只有鬼谷纵横。 青龙的到来,让陷入绝境苦战的儒墨众人看到了希望。 高渐离握住剑,本来已经枯竭干涸的内力仿佛重新流动起来:“受伤的人先走一步,我留下来。” 庖丁也转回身:“我老丁也留下来,拼了。” 伏念与颜路也一并站立:“君子有所求。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 张良以灵虚在手,他站在颜路身侧:“子房与两位师兄同进退。”   阴阳家与六剑奴合力围攻流沙主人,金色图腾已经爬满卫庄整个面孔——这是蚩尤之力的反噬。血水顺着袍袖往下淌,浸湿了流沙主人的黑色大氅,但他看上去就像一柄剑,冷酷无情。 这是一个强大的敌人。 月神的面孔隐藏在薄纱之后,她也开始喘息。层层布下的陷阱,不仅困住了猎物,也困住了猎人。 她似有所感,微微勾起嘴角:“越是内力空耗,蚩尤残存的意志就越强大——当你内力耗尽时候,就是蚩尤重新控制你身体和意志的时刻。 (补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纵横杀阵 卫庄双发已经染血,有对手的,也有自己的,让他整个人越发狰狞:“是鲨齿还是蚩尤剑,对于被他们吞噬的生命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月神轻轻一笑,勾起手指:“哦?不如,我们来赌一赌。” 话音未落,重新积蓄力量的大司命与少司命便一拥而上。 六剑奴伺机而动,杀机毕现! 卫庄以剑为凭,挡住阴阳家的攻击,却在同时被转魂c灭魄的锁链锁住鲨齿。这一招她们在噬牙狱中已经用过,此刻情势比起当日来,还有阴阳家环伺,绝杀之局一触即发!真刚c断水择机从侧后方分为左c右刺杀。 六位一体的杀器,从一开始就为夺命而设。 却在此时,在雨后的苍空中,忽然出现一道刺目的青光,众人凝目望去一时都睁不开眼。 空气中响起细微的裂帛之声,像是极利的刃切开水雾,反射的微弱天光挡开七彩的虹色。 那虹芒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光,这道弧线却充满了杀机,霎那间由上而下,剑气犹如怒涛狂涌,直向真刚卷去。 断水一见,竟然也不顾真刚,将手中剑直取卫庄而去。杀器本就是为了杀人而锋利,至于会不会伤了自己,并不在杀戮机器的考虑范畴之内。 那剑芒快得让人看不清,‘铛’的一声直接击中真刚手中之剑,那巨大的剑身蹦出青色火星,震得他虎口裂开。 好惊人的力道! 他手中之剑是越王八剑之一,相传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但在这骤然一击之下,发出嗡嗡悲鸣。 真刚咬紧牙髓,正欲倾尽全力反击,谁知那虹芒又划弧之后往来处飞去,如同自有意识般骤然远离,竟然往断水的方向切去。 真刚大惊,这时他的身体才反应过来,这股剑意他仿佛曾经遭遇过,只是杀戮之气更重。断水双眼早盲,早已达到心眼境界,对战全凭感知,他比真刚更早察觉到危险,连忙放弃卫庄,回身用佩剑抵挡杀意。 两股剑意相撞,若非他及时回身,只怕会被劈作两半。 到底是谁! 虹芒淡去,众人方能睁开眼睛,他们咬牙切齿看向虹芒归去的方向,却见方才哎如同困兽的流沙主人背后,一席苇白色染血的衣袍一角,随风飘动。 剑圣眉 “盖c聂。”真刚咬牙一字一顿,他的虎口仍然流血如注。 这时,机关青龙升起机关,飞过阵眼,又有两条人影自上而下跃下。情势有变,月神一手结印:“守住大阵。” 盗跖姿态轻盈,仿若柳絮,朝着少司命直落而去,故意露出轻佻的模样:“我的小美人儿,咱们又见面啦,这次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啊。” 荆天明轻功并不好,他单手持着墨眉,如同一只包袱一样用腿夹住盗跖的腰,嘴里大叫着:“月儿,我来救你——” 战局平衡出现了变化,但是对于六剑奴而言,他们的敌人从来都只有一纵一横。 “是渊虹。”魍魉面色不好,当日在噬牙狱他们六人也没再纵横手里胜过半招,那是盖聂用的不过是寻常木剑。此刻他渊虹在手,如虎添翼,恐怕就更难对付了。 两军对垒,以寡制众,以势压人,不战而屈人之兵者,并非兵家独专。 面目爬满金色图腾的卫庄闭着眼,他的背后有一只手,抵在他的心口后方,将内力源源不断输送给他。卫庄感到自己翻腾的气血正在被人安抚,一道清平顺和的真气游走全身,方才暴走的剑气被理顺,助他灵犀归于平顺,平静下来。 大司命拭去嘴角溢出的察觉卫庄的情况有了变化,他面上的金色图案正在衰退,立即道:“不好,分开他们。” 乱神在六人之中最为残忍嗜杀,是为助战,他狞笑道:“盖聂受了伤,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只要拖住他,全力对付卫庄。” 话音刚落,一片飞羽翎就擦过他的脸颊,乱神面色一沉。 身后不远处白凤站在船舷栏杆之上,摇着手里的翎毛:“那也要你们有这个机会。” 就这样一瞬一息的功夫,卫庄已经睁开眼睛,他的嘴角勾着:“有意思,都到齐了。” 话音一落,盖聂已经飞纵身影,手中渊虹化作流练直袭乱神,迅疾之势不可抵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为了抑制小庄的蚩尤意识太内力损耗不小,失血让他身体感知开始退化——必须速战速决。 卫庄的剑荡开转魂c灭魄之后,虽不曾回头,他周身的气势陡然有了变化。二人收剑回撤,背靠而立,如同两柄出鞘的宝剑。 六剑奴在噬牙狱吹过大亏,当即大叫:不好,是百步飞剑和横贯八方! 大司命:“阻止他们——” 然而已经太晚,纵横剑术早已心意相同一般,炸裂般的剑气同时迸射而出。双剑陡然出击! 渊虹剑势与方才大相径庭,看似温吞沉静,然,所过之处的凌然青芒压得对手动惮不得,只能堪堪招架。渊虹剑势缓慢,剑意却是极盛,那柄青芒如同虹芒,幻化出上千道如有实质的剑气,落雨冰雹般四散开来。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决断绝断 酣战之中,荆天明侧身翻过大司命的骷髅掌印,他的姿势如同狗爬,然而的确有效。仗着人小灵活,大司命丝毫占不到便宜。几轮掌印拍出,她也到了樯橹之末。 天明在自觉在月儿面前终于扬眉吐气,正小小得意,忽然此时颈脖后面一阵滚烫,双目登时发直,黑气漫延开来。 “啊”天明发出压抑的呜咽之声:“我不要再伤害大叔——你们休想——”他的鼻孔涌出鲜血,浑身抽搐,一看便知在与阴阳咒印的控制搏斗,压抑得厉害。 天明痛苦的悲鸣让高月深沉黑暗的眸子透出挣扎和担忧,有一个声音在她神识海中不停催促她醒来。 月神察觉千泷有异,当即掐出法印,手指成抓,在空中一抓——天明在内耗中毫无防备,就这样双脚离地而起,浮在半空之中,如同当年在机关城中一模一样:“以身祭阵,用你也是一样。” 天明挤出几个字:“你想干什么小爷我——”话音未落,他忍不住惨叫出声,巨大的气流力量将他反向压向天空中裂开的缝隙之中。 六剑奴滚落甲板。 转魂c灭魄攻击最弱,对于他们这样的麻烦制造者卫庄十分没有耐心,此刻已经几乎失去再战的能力。 真刚c乱神目中充血,咬牙喘息。他们看见盖聂嘴角的鲜血溢出更多,他用袍袖擦拭也擦不干净;卫庄的图腾明明暗暗,他的黑袍已经濡湿了一片——这本是偷袭的极好机会,然而他们的情况,比起鬼谷二人来说,更加糟糕。 六剑奴,已经失去了再战的任何能力。 卫庄呼吸尚未平复,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盖聂面色已经白得不正常,他此刻也在喘息,看得出是在刻意忍耐。但是他的目光看见被抛向高空的荆天明的时候,流露出担忧。 却在此时,大阵之中的太阳太阳卷起剧烈的云旋。 颜路骤然喷出一口鲜血,以剑杵地,他的手按住胸口,看起来似乎已经支撑不了。 同一时间,荆天明在痛苦中也喷出一大口血,星星点点卷进风暴之中。他的手也下意识撰着胸口,鼻血出得更加汹涌。放佛有什么力量,要挤压进他的身体里。 接着又是一声细微的惊呼,这次却是赤练发出的。她的口鼻溢出血丝,渐渐成股留下,显得异常痛苦。 白凤听见女人的呻/吟,手下动作一停,被一片绿叶扎入肩胛。他动作一滞,一手揽住女人脱离战圈。 伏念搀扶颜路,张良以灵虚剑杀开一条血路。 张良面露担忧:“二师兄,你还撑得住否?” 伏念对张良露出一个询问的目光。 张良的表情沉重,是极少有的压抑:“是苍龙七秀。”他抬起目光扫过血雨腥风的战场:“这是阴阳家最后的一击。” 白凤在空中躲避少司命的飞花诀,他低头扫了一眼女人,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你最好忍着一点儿,免得弄脏我的衣服。” 回应他的是红衣女人另一口涌出的血。 他的目光沉下来,事实上他的后背上还欠着三枚叶钉,濡湿粘稠的东西已经渗透到了后腰的位置。他只是不喜欢看见这个女人脸上露出类似于弱者的表情。 赤练的目光中他沾血的飞翎上划过 沾血的鲨齿杵在蜃楼甲板之上,卫庄眯着眼睛,他站得高,足以看清整个战场的局面:“阴阳家也到了穷途末路。” 盖聂:“或许,这才是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卫庄讽刺道:“明知是个陷阱,还一意孤行踏进来人,是不是更蠢?” 盖聂没有理会这句讽刺,他平静道:“阴阳家布局十数年,韩非c荆轲c和墨家两任巨子,还有昌平君的死,均与此有关。小庄,这也是你一直追寻的答案。” 卫庄的面色沉凝。 盖聂说的并没有错,他曾经一直追寻一个答案。 七国征战,尸骨无人捡拾。而这一切,终将因为这个答案而终结。这个答案的终点,或许就是,此时c此地。 卫庄勾起嘴角,难得少了两分轻慢和嘲讽:“历代鬼谷弟子,本该不死不休,纵横天下,天下为棋,以论胜败。” 然而到了他们这一代,恐怕做不到了。 胜者,左右天下棋局,这是他们的命运。合纵连横,此消彼涨,这本是纵横家的宿命。侍一强以攻诸弱,或是连横诸国以孤强,对于纵横家来说,无所谓什么立场,只在一念之间。 盖聂逃避了许多年,纵使挂念师傅,心系鬼谷,但终究不曾走过回头路。他习惯沉默以对,但这这一刻,他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一丝难得的愧疚。 他说不出口,曾经,他最看中的东西,也是他离开的原因。 师傅教会他纵横捭阖的学识与剑术,越是熟悉鬼谷纵横之术,便越是无法认同。他,注定辜负师傅,辜负鬼谷。 盖聂看向卫庄,言语艰涩:“我” 卫庄冷哼一声打断他:“聚散流沙不在流沙,而在聚散。从一开始,这个结局就是注定的。” 盖聂回头,他持剑的手开始颤抖:“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 卫庄嘴角勾出讽刺的弧度:“师傅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选择生,必有死。师哥,从一开始,你就不配做一个鬼谷弟子。” 胜者生而败者亡,这本是宿命。 但是,有一个人,却总是想要挑战这个宿命,孤身独行,追求注定的失败。 他嗤笑一声:“看见你一直追寻的理想国度在你面前毁灭,是不是很有意思。” 盖聂在师弟的轻慢嘲讽中,听出一线极浅的调侃。他握紧手中渊虹,目光澄澈不变:“我,并不后悔。”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决断绝断(下) 原本月神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对抗鲨齿之上,她知道彼时大司命少少司命尚在自己身后,至少能以示警,如今方知自己疏忽大意。 低下头,月神辨识了那剑身上的纹路:“是——” 她缓缓回头,少女明媚而懵懂脸孔落入视线。女孩的面纱上溅起自己的鲜血,她的嘴角还带着笑。 “千泷不!你不是千泷!你到底是谁?”少女抽出手中的剑,她的身影诡异的飘远,足下仿佛未动。然后少女的脸孔渐渐模糊了,几乎看不清楚,最终化作一张掩藏在斗篷之中看不真切的脸孔。 “千变万化,墨玉麒麟”月神低头看向穿透自己的那只小剑。 就在不久之前,这把剑曾经在墨家的机关城刺入叛秦者的身体。 这仿佛是一场注定的轮回报应。 鲨齿再无顾忌斜下劈去,几乎斩断了她的整个右臂。 盗跖与收回齿飞轮,刚刚正是他牵制住了意图反扑的大小司命,才使得黑麒麟一击得手。他收了兵器,去查看高月的情况。 月神重伤,再也无力为继,喷出一口鲜血。 “月神大人——”大司命见月神受伤,咬着牙,低头看了一眼蜃楼下层的甲板。白凤抱着赤练正在寻找踏脚的地方。大司命用尽最后的力量翻身落下蜃楼船舷,一只骷髅血手印结成,虽然已是樯橹之末,但却是冲着白凤落足的船舷而去。 白凤看见血手印扣向自己。 他没有犹豫,转了个身,低头抱住了赤练。 甲板炸裂开来,巨大的和冲击拍在白凤已经染血的背上。他挡住了扑簌簌被气浪激飞的碎屑。 赤练望着他的眼睛,她似乎忘记了正在经历脏腑被挤压精血被抽干的痛苦,她依旧鲜艳的嘴唇微微张着:“你这个” 搂着她的手渐渐松开,两个人一起失去依托,自半空中的蜃楼往下坠落。 盗跖皱眉大叫一声“不好”连忙足尖点地跃下甲板向二人追踪而去。却在此时,另一道玄影自他身边一闪而过,往下坠的二人直去。 这个速度 盗跖定睛一看,那黑色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背影绝不会错认,是流沙主人! 盖聂将内力缓缓输入天明后背,本是希望能够助他稳定心智。 但那互相搏斗的咒印之力却忽然找到了出口一般,竟然争先恐后涌至盖聂手掌心的地方突突跳动。甚至有一线咒印之力隐隐希望突破壁垒,蚕食更多的内力。那咒印,就如同活了一般。 盖聂皱起眉,他并没有立即撤掌,因为天明刚才痛苦的表情似乎缓和了几分。 师傅说过,阳还终始,阴极反阳。阴阳相求,由捭阖也。此天地阴阳之道。 既然如此 他鏖战的时间已经太久,连续几次强提内力的后果已经逐渐显露。 只有孤注一掷。 盖聂一手维持着抓着天明后背的姿势,单手震剑,借力的蜃楼桅杆剑尖一点,这次不再意图稳住身形试图逆风而下,反倒借着风势一飘,转眼往上腾空三丈。 高渐离一直焦急地看着蜃楼之上,此刻更加急了:“盖聂已经身陷大阵中心了,他要做什么?” 庖丁也是一脸焦急:“若是被吸进去了,是去了哪里?还能回的来嘛?”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下落中的白凤自身难保,他的手因为受伤已经来不及再拉住那个女人。 就在这时,察觉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速度在靠近,他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被巨大的拉力将他向上一提,整个人被抛向朝他飞来的凤凰。 白凤的余光就只看见一角蓬起的黑色暗纹绣边大氅从他眼前一划而过,往那个女人下坠的方向弛射而去。 卫庄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追上白凤的速度,除非 白凤垂下眼。 他,还是不够快。 赤练的眼睛里全是飘散的白色头发,这一刻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知道自己眼底涌出烫人的热意。和胜七一战之后,她花了许多时间寻找这个男人的踪影。这并非第一次,他们的韩国还在的时候,这个男人也曾经毫不留恋的离开。 或许已经太久,许多韩宫的过往已经渐渐遗忘。但她总还记得那天她问:还会回来吗? 他说:或许不会。 赤练早已不是红莲,心底的情愫早已随着韩宫旧梦一把火被这个男人烧去。 她嘴角留着血,紧紧的抱着这个男人的手臂。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男人的眼睛,这双眼睛透过自己,看向的仍然是远处的天空。 她的眼泪,忽然就滑落出来,不是因为情,而是因为梦醒。 那株开在冷宫的桃花树,早已经被这个人亲手斩断。 她嫁给姬无夜的那个晚上,从卫庄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心甘情愿在一场总也醒不来的梦里活着。但是这一刻,她突然醒了。 这个男人眼中,终究没有找到自己的。但是,他刚刚不顾一切拉住自己的时候,她就不再纠结往事。 卫庄抱着赤练落在地上。 地面上营救儒生的义士已经开始骚动,有人在惊恐得叫:“阵眼关闭了!” 卫庄站起身,将赤练交给随后落在地上的白凤。 张良担忧地说:“卫庄兄,盖聂没有出来。” 卫庄将鲨齿支撑着自己,转头望向天空的两个阵眼。 师傅曾经说过:决断绝断,选择生,必有死。 和那天玄虎测试时一样,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曾经他以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事。 没有人看得见卫庄的表情,只看见他慢慢得c紧紧得,握紧了手中的剑。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阴极反阳 蜃楼巨大的舵手舱中,一直躲避着直面战斗的公输仇惊讶得睁大了独眼:“这是怎么回事?” 云中君紧皱眉头:“这个魂兮龙游的气息,是东君?但,不可能——” 月神捂着受伤的手臂:“怎么可能?” 磅礴的金色气息四面八方得铺散开去,与之前高月的魂兮龙游如此相似,却又更加磅礴而浩瀚,如同日月星辰一样,无边无际得笼罩一切。 这道宏伟而好打金色的光,最终化作一只更加巨大的三足金乌,自后疾驰掠过高月幻化出的那只,像是一只护雏的母兽,又像是追逐烈日的夸父,直射天幕;另一道金乌向下略去,追上下坠半空的少女,自下而上轻轻托住她,使她下坠得慢了。 盗跖跳上机关青龙,拍了一拍班大师的肩:“老伙计,咱们也去救月儿!”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裂天巨响。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直射天幕的那金光居然像是触及了一道屏障一般在高高的空中炸开。金色的滚滚气浪四射开去,蜃楼发出滋滋嘎嘎的悲鸣,船身颤颤巍巍晃动起来。就连远远站在地上的人,也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威力。 轰隆隆沉闷的声音在空中滚动着,像是闷雷,却又更加靠近人间。原本紧闭的天幕在巨大金乌的撞击之下,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的另外一头,人眼难辨,但是却隐隐透着青白色的剑气,一同撞击着裂开的天幕之上。 剑气。 是渊虹! 流沙主人绝不会放过这样孤注一掷的机会,鲨齿之上溢出噬人的剑意,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不断提升着战意,发出赤红色的剑气。 剑气挥出,凤凰在罡风和交错的气浪中发出悲鸣,但她没有退缩。 天空之中仿佛两条巨龙竭力挣扎,一白一黑,用身躯蕴藏的所有力量在这挣脱束缚,对抗天道。 剑气激荡着天地之间,龙吟虎啸,乾坤扭转。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 一生二c二生万物。积石成山,积水成潭,无穷无尽,日月星辰,万物覆焉。 山岗上的黑袍人震了震,原本超控山河乾坤布局的手一顿。旁人看不见,但他却看得分明,手中那无形的阴阳五行线,断了一根。 阴极反阳,有人居然也懂利用天地阴阳的道理! 东皇太一只觉心头一阵剧烈惊悸,他强忍心头剧颤。勉力切断剩余四线,缓缓收回手,在宽大的黑袍下将手飞快掐动推演。 大阵明明已经成了,却因为东君那个叛徒的缘故被纵横破坏。但无论如何,天地之间的微妙平衡已经被打破。 周朝王室八百年的气数,能为秦所灭。那么今日之局,便是为秦而设。 世事如棋,如今天下,下棋之人,却再非秦王。 秦国的国运,断了。 这短短一息之间,就有穿云破日的罡气自天幕中一射而出,那大阵已经封闭的阵眼竟然当真被撕开了一道裂隙。就在这道裂隙之中,影影绰绰有个黑色的人影坠落下来。 众人已经看到希望,仍是到了这一刻,还不敢呼吸。 “是盖聂!是他没错!” “他真的做到了——” “还有我们巨子——”墨家的人欢呼起来。 高渐离无端忆起当年墨家机关城一战,纵横对决,天地变色。这次,却是二人联手对抗整个帝国和阴阳家。他叹息一声轻轻道:“这两个人,实在是” 盗跖刚刚接住掉落空中的高月,安置在机关青龙上。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他啧啧两声:“老伙计,我就说盖聂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轻易被打倒?” 云中君咬牙切齿看着这一幕,暗道:“想不到这个小鬼的命数如此硬——不c不对,他身上的阴阳咒印怎么变弱了?” 公输仇的机械手臂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疯狂□□的船舵,他叫道:“蜃楼要撑不住了!再不离开这里,就晚了” 云中君此人阴阳之术比不得月神,更比不得东君,唯一识时务强于其余诸人。他,恐怕是阴阳家最为惜命之人。他立即意识到,大阵已成,被破就是天道如此。与天道抗衡的,恐怕都是不要命的蠢货,他山羊胡须一抖,掐指挥出:“遁去!” 整个蜃楼响起震颤的声音,如同来时一样,渐渐被云雾笼罩。 公输仇咧着嘴:“徐福大人,你可要想好怎样和东皇大人解释?” 这一点责任也不敢担的老东西!徐福在心里啐道,他没有回答对方的试探。太阴太阳大阵即成即破,天下必然再兴兵戈,大乱之世已成定局。 阴阳家辅佐帝国的忠诚已经成了笑话。 若有仙山蜃楼既出,他又何须返航?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一路向东(暂命名) 机关青龙不远不近跟在凤凰之后,班大师驾驶掌舵,盗跖盘腿将高月护在膝上,神色肃穆。刚刚经历过一场与帝国的生死决战,活下来的人都算得上逃出生天。他手搭凉棚往前方眺望,嘴里喃喃道:“奇怪,这个两个人怎么像靠在一起?” 班大师唬了一声,哼道:“他们两个?多半是你眼花了。” 没过多久,班大师就知道盗跖并不是看花眼。 抗秦义士聚众撤退极易被秦军阻击围捕,张良当机立断,请诸位分散自行撤离坑杀刑场。儒家三当家策划出几条撤退线路十分精巧,都是前往旧楚与旧韩故地,那里秦军的势力单薄,就算是想搜捕,也会遇到重重阻力。众人只需化整为零,或者山中躲藏数日咱避风头,或是隐于集市皆可。 从早上开始下的大雨早就停歇,但是那泥泞而阻滞的感觉停留在所有人的心中。 今日惨胜,谁又知道明日呢? 只要秦国在一日,只要商君之法在一日,酷刑暴政就会在一日。侠肝义胆者唯有以血求得一线生机,换来东躲西藏的残生。 所有人皆默默告别,口虽不言,心中却似漆黑深夜里被一线光照亮,拨开云遮雾罩的丛丛叠嶂,隐隐出现了一个出口。 或许,那是改变这个世道唯一的方法。 墨家诸位堂主和儒家的两位当家一同前去与流沙汇合,流沙的人自然也要寻找流沙主人。咸阳四周便有村落,因为户籍强行被迁走,已经败落。这里人烟稀少,幸而有了蝶翅鸟的指引,寻人这件事情变得事半功倍。 蝶翅在高空盘旋,说明已经找到流沙主人的落脚点。 这次汇合众人赶到的时候,盗跖操着手站在一边,望着树梢上跳跃的蓝色小鸟。可惜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一言难尽。 高渐离朝他身后看去,卫庄曲起一跳腿坐在树下,手中杵着鲨齿,闭着眼睛,应该是在调息。盖聂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也靠着树,半躺半卧,头微微垂下,闭着眼睛。他身上被黑色的斗篷盖着。这让人立即想起了之前他被天明一剑刺穿的伤势。 鲨齿与渊虹插在他们身前不远的地上,交叉倾斜着,就像两个人的关系。彼此靠近,等到太近了,锋利的剑刃就会伤害彼此。 高渐离立即问盗跖:“巨子呢?” 盗跖朝机关青龙努了努嘴:“班大师在照顾他和月儿,我检查过,应该没有大碍。只是盖聂就——”他想做一个表情,但是选来选去又怕太轻浮激怒了流沙,只能再次摇了摇头:“可能伤得很重,流沙的头子也一直不说话。”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赤练已经推开白凤,自己朝卫庄走过去。 高渐离虽然对于卫庄的情绪猜不透,但总是还能感受到流沙人对墨家的不友善。还好在桑海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处事风格。代替天明做决策的这几个月里,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冲动而一味追求是非分明。 说到底,这次能惨胜,流沙的助阵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端木蓉能醒过来,和流沙赤练提供的蛇毒也有关系。接触的越久,他开始明白盖聂为什么在机关城的生死关头会心软,下不了手。有时候,要学会了无视对方尖刻的言语,只要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就好。 所以这个时候,高渐离无视了流沙所有人鄙夷的目光,他朝卫庄走去,停止七步之外的距离,显得既没有攻击性,又留出足够的尊重的尺度。 “盖聂他——”高渐离斟酌着开口:“他伤得很重,必须要尽快回墨家,端木堂主已经醒过来,或许能有办法。” 卫庄并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赤练也受了伤,没有以往刻意展示的娇媚,她撩开沾了血的头发,开口道:“墨家医仙?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又能如何?” 高渐离:“墨家早桑海的据点隐蔽,易守难攻。就算有秦君搜捕,小圣贤庄也在可触范围之内。此番鬼谷派对诸子百家有恩在先,加上儒家三位当家坐镇,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眼下,恐怕是最适合诸位暂避休整的选择了。” 赤练将目光投向卫庄,事实上高渐离说的话并没有错。流沙最近的据点离这里太远,他们也不可能允许墨家的人进入那里。她目光看了一眼那个脸上几乎毫无血色的男人,仅仅依靠他们自己,恐怕救不活他。 “庄” 沉默的时间并不长,风吹过林间,吹斜了残照的夕阳。 卫庄站起身来,没有大氅遮掩的身躯擎长而健硕,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赤练却看见他展开后的石青长袍上一团已经开始变黑的血迹,立即露出焦急的神色:“庄,你受伤了?” 卫庄转身蹲在盖聂跟前,他们的距离很近了,已经不是简单“查看对方是否清醒”的距离。只要一伸出手,他就能够得着对方。 “这些,不是我的血。”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第 81 章 端木蓉身体很弱,走得并不快。 悬崖上能够让青龙这样的庞然大物降落的地方不多,机关兽和凤凰只能依次停靠。 她赶到的时候,机关青龙已经降落了,乘坐的人都陆续下到栈道之上。 人群中没有端木蓉期待的身影,她的脸色变得很苍白,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高渐离远远就看见雪女走来,快步迎了上去:“阿雪。”语气中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雪女对他抿嘴一笑,想要说什么,最终暂时忍下,目光在人群中扫过,问道:“所有人都在这里吗?盖聂他——?” 高渐离刚刚涌起的松融表情一滞,低声说:“他似乎伤的很重。” “似乎?”雪女注意到他这句话里的疑点:连高渐离都不完全清楚盖聂的情况,而且他也没有出现在机关青龙上。 高渐离回头望向天空中已经开始降落的大鸟:“卫庄把他扣在流沙那边,我们都无法接近他,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形。” 雪女有些不敢相信。 端木蓉虽然孱弱,但言语一如既往尖刻,当即冷冷道:“他为诸子百家受了伤,你们现在却连他死活都不知道?他与流沙的恩怨你们不是不知道,就不怕卫庄对他动手脚?” 高渐离尴尬了一瞬间,补道:“巨子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流沙那边照顾盖聂。以他的性格,流沙的人对盖聂不利他一定会闹起来。” 端木蓉昏迷许久,对荆天明的印象还停留在早前胡闹不懂事的记忆力,当即皱起眉头。 雪女闻言倒是一惊,道:“天明不是一直在蜃楼上?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白凤的凤凰已经飞得很低了。 高渐离见端木蓉面色苍白已经有些焦躁,忙道:“此事说来话长,我随后会对各位统领细细说明。还是先去看看盖聂。” 所有人聚集在大鸟停靠的木质栈道两侧,墨家的人对流沙还有忌惮,无法像对待墨家弟子那样热情问候,但从心底还是早已接纳了他们是墨家的朋友。 白凤与赤练先走下来,接着是墨玉麒麟,隐幅已经不见踪影。他们最后才看见卫庄大步自上而下,落在流沙众人之前。不过十数日不见,流沙主人的气息更加冷硬血腥,功力浅薄的墨家弟子已经不敢抬眼去看他。 凤凰上传来荆天明的声音,小小的c弱弱的,满是担忧:“大叔,你小心一点,我来扶着你。” 这句话让所有人的人都抬头看向大鸟背上逆光站着的那个男人。 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袍,他在宽大袍袖之下的轮廓显现出来,让人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他很虚弱”的感觉。而墨家新任巨子的话也让所有人更加肯定这个猜测。 “天明——”栈道上响起咚咚咚的奔跑声,这是项氏一族少主的声音。青龙飞回的时候,正好轮到他站岗巡逻,直到换班才赶过来,所以晚了一步。与他在一起的,自然是来自蜀山的巫族少女。 荆天明远远看见好友,心中也是欢喜,但旋即他又想起了什么,脸仍旧沉着,扶着盖聂的手道:“大叔,你小心脚下。” 少羽已经到了跟前,微微喘着气,仰着头看向少年。 他路过流沙诸人的时候,赤练轻轻“咦”了一声。白凤也望向流沙主人——卫庄的眉头皱起,看着项少羽。 准确的说,是看向他的眼睛。 月余不见,他的眼睛和之前已经不同,似有重瞳之象。 石兰晚一步与卫庄擦身而过时脚步一滞,她下意识的想去握腰间的匕首,但是很快就放弃了,快步跟上前面的项少羽。 高渐离诧异地看了一眼雪女。 这边的动静却不曾影响荆天明,他只专心扶着盖聂往前走:“大叔,前面一步要小心踏空。” 众人一怔,心中不知为何涌出怪异的感觉。 赤练将目光投向卫庄,欲言又止。 卫庄毫无所动,他手搭在鲨齿之上,像是在看一场戏。 盖聂的声音终于响起:“天明,你去见少羽罢。” 天明将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不,大叔。”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我说过,从今以后,我要做你的眼睛。” 众人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后他们看见盖聂抬起手,摸了两次,才摸到天明的头顶。 他的神色温和如故,大手按在天明的头上,听说:“大叔没事,别伤心了。” 雪女捂住嘴,她将目光投向高渐离。高渐离回以她一个同样惊讶的神色,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真的不知道。 雪女只觉手下另外一只柔软的手忽然冰冷起来,她看向搀扶着的好友,却见她一脸冷漠淡然注视着前方。 顺着她目光的方向,雪女看见了流沙主人神色轻谩而带着嘲的笑。 这种笑容一闪即逝,像是嘲讽墨家,又或者在嘲讽盖聂自作自受。但不容他人看清其中的含义,卫庄已经转身往栈道的另一头走去。 他的离开,同样带走了流沙的人,让剩下的人能够从巨大的压迫中暂时解脱出来。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缝彼之怒 逍遥子在东郡牵制王离与罗网,听说道家天宗的晓梦也在东郡出现过,只怕一时赶不回来。 短时间内,墨家对盖聂的伤势一筹莫展,这让墨家人人面露忧色。 端木蓉沉默的分拣药草,她更沉默。 第二日傍晚,端木蓉将摊满药草的竹匾收起来。这些事情她从不假手他人,不过才一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这让雪女越来越很担心。 雪女递上麻巾用于擦拭鬓边冒出的虚汗,柔声劝导:“蓉姐姐,快休息一下。今天的日头已经下去,再风干一夜应该就能入药了吧。” 端木蓉摇摇头:“不够,今日潮湿药晒不干,恐怕不易入药。”她的手指碾过草药叶片,细细查看:“让人升起碳炉,我今晚要用。” 雪女忍不住劝道:“蓉姐姐,你的身体熬不住。” 端木蓉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忽然目光看向药庐门口。 雪女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霞光中踌躇不前。 端木蓉站起来:“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没什么波动,但是带着一点指责的味道。盖聂眼盲,这种时刻,自然应该有人在他身边。 来人正是本应在盖聂屋中的荆天明。 少年见已经有人看见自己,终于还是走进来。几个月不见,他身上那种没心没肺的神色已经退去,像是承担了更多的一点东西。 他长大了。 雪女想起他毕竟是墨家的巨子,镜湖医庄的时候他还皮实得完全不成样子,总是闯祸。不过数月而已,他已经经历了许多。思及在蜃楼的时候可能经历过的事情,面色和缓了几分,向他走去:“你可是担心你大叔,所以单独来问他的病情?” 少年却摇摇头。 雪女又问:“那是为了月儿?”月儿回来之后一直昏迷,这也是墨家众人忧心忡忡的另一个原因。 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是看向端木蓉:“我c我是来找荣c荣姐姐的。” 端木蓉眉头动了动,静静等着他再次开口。 少年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布包层层包好,少年一层层小心翼翼打开,直到露出里面一小撮晒干了的草花一样的植物。 雪女一怔:“这是什么?” 端木蓉是医者,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草药,当即几步上前去看那草药:“这是这是狼毒花,却形似雪蒿。难道是传说中的雪蒿生狼毒?” “什么?”雪女闻言当即喜极而泣:“太好了,碧血玉叶花与雪蒿生狼毒是救治蓉姐姐的两位药材。碧血玉叶花盖聂已经找到,若这雪蒿生狼毒是真的,蓉姐姐你就有救了!” 端木蓉静静看着少年手中小心捧着的草药,她的目光从审视渐渐变得柔软。若是以往,这个少年必定会在雪女说出方才的话之后露出得意的神色,但,今日他没有。 他的确变了。 端木蓉在对方忐忑的目光中结果布包,她看着对方道:“多谢。” 她转过身,背对着少年药庐走过去,一直快走到门口,才停住了脚步,轻声说了一句:“你,很好。盖聂把你教导的很好。” 荆天明回到屋子的时候,夕阳最后的余晖照落下来。 他坐在木屋外的台阶上,抬着头望向远方。 有那么一瞬间,荆天明以为大叔的眼睛看得见了。他几步奔过去,刚刚开口唤了一声“大叔,你——”就看见盖聂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原本他看惯了的琥珀色的眼睛里毫无焦距。 他脚下停住,心头酸涩涌上。 “天明。”盖聂的语气依旧,让人听见他说话就能感到安心。 荆天明收拾好患得患失,他让脚步轻快起来,快步走向盖聂,语气带着一点好奇:“大叔,你怎么出来了?” 盖聂不答反问:“你去药庐了?” 荆天明“啊”了一声:“大叔,你c你是怎么知道的?” 盖聂道:“你身上,有冰片菊花和草决明的味道,这是悬崖绝壁,并非此物自然生长之处。只有药庐才有这几味药材。” 荆天明这一次真是心悦诚服了:“大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一点儿冰片菊花的味道你也闻得出来。”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长长的布包,中间微微鼓着,正是填满了冰片菊花和草决明的布袋,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盖聂:“大叔,这是蓉姑姑做的,她说对你眼睛有好处,让你在逍遥子老前辈赶来之前先带着。” 盖聂的神态温和,别人担心的事情似乎并不会扰动他的心绪。不能视物对于大多数人都是不愿提及的,但在他而言,却是寻常不过一件事。 荆天明看见他的大叔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扬起一个清浅的微笑。 “好。”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与子 这一句话仿佛是冰川崩裂,坠入海中,那一瞬间的静默之后,盖聂感受到了来自卫庄的狂烈的怒意。 这次的怒意,比之前在东郡山洞里那次爆发更加令人淬不及防。 盖聂想避开,但是他的状况实在没有对抗的资本。在他意思到或许是自己方才单方面终止对话的意思激怒了对方的时候,已经被按着脖子抵在了后面的墙上。 脚边碎成几片的陶杯碎片被踢到更远的地方。 盖聂不能动用任何内力,因为伤口被压迫住,他瞬间感觉到呼吸困难。 卫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为了压制咒印,是不是就已经用尽了你全部的力气?呵呵,师哥,引火烧身这种事情,你倒是做得如鱼得水。” 盖聂他说不出话来。 卫庄的声音很压抑,就像他现在的人一样,浑身紧紧绷着,克制着什么即将破体而出的东西。他说地很慢,几乎一字一顿:“你是不是已经忘了,鬼谷弟子最重要的,就是凌驾众生之上?” 盖聂艰难的摇了摇头。 卫庄制住他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打算——他根本没打算让他再说话。他笑了,低声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你帮助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但是轮到你变成了弱者,却只能靠你自己。” 盖聂的手开始无力,没有了内力,过度的消耗和疼痛,让他开始有些晕沉沉。 卫庄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他蒙住眼睛的眼罩之上。 木屋里是死一般的静,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卫庄一直看到他最终放弃了挣扎,头颅开始垂下。那一瞬间,他以为盖聂就要死了。 然后卫庄下意识松开了手。 失去力道的人陡然曲起手指,朝他的肋骨下发袭去——这里是所有人的弱点,一但被击中穴位哪怕是像他这样的剑客,在一息之间也会气血受阻c手臂失去灵活。 在另一个剑客面前,这一息就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卫庄另一只手格挡住,反手一拧,更加用力的将人压向墙壁。 盖聂发出一声闷哼。 这么重的力道,他的伤口始终是还在恢复中,不知道有没有裂开。 卫庄咬牙一笑:“师哥,险些忘了你在嬴政身边学会了不少东西,这里面,似乎也包括让人掉以轻心的手段。” 盖聂咳着喘了好几下,一直到他终于能缓过气来,才开口解释:“小庄,我并没有伤你的意思。” 卫庄的目光落在他蒙着眼睛的布上,他们挨得太近,几乎能够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药材的味道,那是微苦的味道。 是盖聂的味道。 他哼笑起来:“你要杀我,在机关城的时候,早该下手的。不然,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这句话里流露出深沉的怒意,和一点自暴自弃让盖聂怔住。 然而卫庄已经不想开口,他也不想听见盖聂再说出任何可以激怒他的言语。他努力回忆,让自己去回忆在凤凰背上,眼盲的盖聂听见自己声音时候,说出的那句带着温度的话。 卫庄借着这个压制的动作,把自己紧紧地压了上去。 黑暗中,盖聂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这种敏锐却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加剧了他内心涌出的不确定。 他被人面向墙壁压住,呼出的气被木屋的墙阻隔了,氤氲在他脸颊周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盖聂并不觉得海边的深夜冷。 至少今天不觉得。 黑暗的环境会让任何一个人都感到不安。 盖聂必须承认,与阴阳家对战时他自空中坠落时,因为听见卫庄的声音而骤然心安。那是后背可以托付的信任,弥足珍贵;眼下,同样是卫庄的声音,却像是剑锋在心尖上轻颤,足够危险。 他的师弟在生气,而且在他以为沉淀过的三天后,似乎酝酿地更加可怕。 这种不确定的威胁,让不安在心中扩大。他感觉一双手粗暴地扯开了他的腰带,然后拉开了他的衣袍。 被绷带层层缠绕的身体暴露了出来,纵使明明知道这是最黑暗里,但是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让盖聂开始抵触。 卫庄的手指够住绷带的一角,于是伤口被微微收紧的绷带勒住了。盖聂刚刚生出的抵触一僵,他意识到师弟想要传达的意思。 卫庄的声音在黑暗里转来,很低沉:“看来你恢复的,还不错。”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同袍 抽出手指,将灼/热的欲/望抵上去,卫庄明明确确感受到了对方的僵硬和挣扎。 他扣住盖聂的肩膀,多加了一分力气将他的上身按在床榻上。 对方挣了一下,以他现在的体力,这不过是徒劳而已。所以在他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头慢慢垂下,露出一段隆起的脊背。 像一只被猎隼踩住翅膀的水鸟,被压在悬崖的岩石边上,在暴雨疾风的拍击中垂死挣扎。 盖聂额头抵在被褥之上,浸湿了一小块布料,他被迫配合背后压着自己的那个人的频率和节奏,呼吸被冲击得凌乱。 卫庄下巴聚集了欲滴不滴的汗水,他控制着节奏——他喜欢这种操控盖聂生死的感觉。 曾经他以为在剑术上胜过盖聂就是当之无愧的最强者,再后来,他意识到更多的东西,所以对待盖聂的方式有了转变。 卫庄不再想那些令他不怎么愉快的往事,他看向对方的表情,却发现被蒙眼的布条遮挡住了。有时候很讨厌盖聂的眼睛,但当这双眼睛真的陷入黑暗,他又开始怀念那些足以激怒他的平静眼神。 思路在这里被打断,他感觉自己快要到了。 他低头,见盖聂将头埋在床榻上,只留下起伏消瘦的脊背,和缠满绷带的身体。 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神色。 卫庄伸出手,去够对方的束拢的头发,往自己的方向拉。他动作很慢,确保不会真的弄痛对方,但也决不允许他一贯逃避的伎俩来打发自己。 盖聂略略吃痛,头向后仰起。 卫庄低下头,对着对方喘息着的嘴咬过去。 这是时隔许久的一个亲近,也是今晚卫庄在讽刺和沉默之后的第一次安抚。 唇齿交缠在一起的时候,是负伤的动物在暗处的彼此舔舐,因为黑暗,所以才能相互依靠。 像是一种安抚,这是他们如今仅能给予对方的东西,只是这个安抚仍然带着一线报复和发泄的情绪。 凶残的猛兽通常不会允许对自己有威胁的其他雄性进入自己的领地,但在动荡的岁月里,他们像是两匹族群中仅存的野兽,不得不在漆黑的洞穴里,互相依偎地活下去。 失去其中任何一个,另一个也活不了多久。 在疾风骤雨中,卫庄避开了盖聂的伤口。 人最痛苦的是什么? 毕生心愿未成前死去? 或是冰冷麻木的苟且活着? 一些人因为这个问题而挣扎于世;而大部分人,却连思考这个问题的资格都没有。 对于卫庄来说,他的答案恐怕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在失去韩国c六国覆灭之后,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和人能够引起他的兴趣。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盖聂的悲哀。 粗重的喘/息声彼此交错。 卫庄松开了盖聂的时候,他的发带已经被扯散了不知去向。 盖聂灰白斑驳的头发散落下来,和汗水混在一起,湿漉漉的帖子他的脸颊上。他似乎已经没什么体力,侧趴着在努力平复呼吸。 和从机关城回来那次一样,这是盖聂少有的狼狈时刻。但在黑暗之中,他又像是藏在剑鞘中的一柄剑。 真正的稀世名剑,即便只是静静的呆在剑鞘之中,就会让人想要据为己有。 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 这是狂风骤雨之后难得的平静时刻。 盖聂察觉卫庄的手顺着他的腰脊往上走,动作很慢,最后停留在他的风门c心俞之间。 这是一个剑客最致命的地方,心脉所在。 于二人而已,这种碰触都极为陌生。 盖聂默许了这种毫无目的接触。 这一刻,两个人的耳边似乎都回荡起了师傅说过的那句话:——你们两个人,最终只有一个能够走出这里,代表鬼谷派,去改变这个世界。 鬼谷中,有那些失败的鬼谷弟子们的归宿。 剑与荒冢,这是失败者的命运,也是盖聂唯一逃避着的命运。 盖聂知道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师弟手里,但他不知为何一动也不想动。 漆黑一片。 昏昏欲睡中,盖聂察觉一股内力自贴在背后命门的掌心缓缓流转,顺着穴道直入对方经脉,冲开因为受伤而淤血受阻的窍门,慢慢引导周身鬼谷之气的调息游走。内力安抚了他因为刚刚的事情而隐隐作痛的伤口,也让因为自己内息波动而蠢蠢欲动的咒印重新归于平静。 盖聂记得这种感觉。 在飞回桑海的那几天里,在断断续续的意识中,他记得这种熟悉的力量。 卫庄低头,凭借着内力在漆黑的夜里,看见盖聂蒙住眼睛的那条布的边缘已经濡湿。他伸手沿着那边缘划动过去,看那濡湿的范围更加大了。 这或许只是汗水浸湿的痕迹,但也可能是他在不久之前的情事里被自己逼出的泪水。 隔着自欺欺人的东西,就可以欺骗自己不用面对,可以放纵自己暂时软弱。 隔着自欺欺人的东西,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打量对方,可以期盼自己他会一直这样软弱。 卫庄的手最后停留在他的风门c心俞之间。 这里有血脉鼓动的痕迹。 这,是一具有温度的身体。 是会感受到疼痛,是还活着的,师哥。 (未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