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火文集》 正文 我是马克吐温的兄弟(又名“双树”) 作品简介: “双树”是一个讲兄弟情谊的故事,灵感源自马克吐温的浴缸之谜。两兄弟幼年时游泳遇险,父母放弃了弱智的哥哥青松,单救出了聪明的弟弟青枫。青枫长大以后,却从一个偶然的机缘发现死的可能是弟弟,自己才是哥哥。他回到青松生长的青岩古镇,在故乡亲人,儿时朋友的陪伴下寻找失去的记忆。故事以寻根为线索,渗透浓厚的乡土人情,表现饱经忧患的少年人如何冲破心灵的羁锁,在生命的废墟上站立。文字平静中蕴藏波澜,情节曲折多回,具有强烈的传奇色彩和宿命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节 十五岁的省城一中初三学生陶青枫最近被一桩蹊跷事弄得心神不宁。 事情要从陶青枫的同班同学桂亚兰说起。陶青枫长得眉清目秀,成绩出众且脾气随和,班里班外对他垂青的女孩不少,桂亚兰便是其中之一。两个人打从初一就坐同桌,从上课讲小话,互相掩护看小说乃至考试传小抄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加之桂亚兰长得挺漂亮,陶青枫对她也颇有几分喜欢。但是陶青枫的烦恼并不来自少年人的情窦初开,他是一个循规蹈矩,又有点理想主义的孩子,觉得神圣的初恋不该这样轻率的交出。桂亚兰虽好,到底有些喳喳呼呼,话太多,男生味重,不合他心目中温柔娴静的女生模范。他烦恼是因为桂亚兰的表哥给他算了一个命。 桂亚兰的表哥是一个奇人,他在大学教数理逻辑,却以写灵异小说出名,出版过好几本书集,他擅长描述神秘现象,专研过东西方许多涉及命理的玄奥学问,天文地理无所不知,通周易八卦,会算命测字,而且很准。这位表哥是桂亚兰的骄傲,她成天把他的名字供在嘴上,动辄便说“我表哥说的”,每出一本新书便拿到班上来炫耀。桂亚兰一定要拖陶青枫去给她表哥算个命,说今年中考,要看看吉运。青枫本不信这些怪异乱神的东西,一来好奇,二来想见名人(他很爱看他写的小说),便去了。亚兰的表哥年纪轻轻,相貌却很老成,戴副黑色玳瑁边眼镜,手托黄杨木烟斗,一边跟亚兰和青枫说话,一边悠闲地吸着烟,正是一副学者兼作家的派头,让青枫很有好感。亚兰的表哥也挺喜欢青枫。他知道了两个人的来意后,故作嗔怪的对他表妹说: “给他算命?你又来了!我说过我不爱给人算命,看在他的面上,就这一次!” 亚兰表哥拿起一支铅笔,把青枫的出生时间写在纸上,换算成天干地支。灵异作家抬头看着青枫,眉毛拧成了疙瘩。 “不对。” “什么不对?他的命不对吗?他今年要倒霉吗?今年可是中考年呀!” 青枫还没说话,亚兰已经替他着急上了。 “不是命不对,”表哥摇摇头,用烟斗柄点着纸上的数字:“是时辰不对,这不是他的出生时间,他不可能生在这个时间。” “你这个人真是马虎,连自己的生日都会弄错!”亚兰责怪的对青枫说。 “不可能错呀,”青枫纳闷的说,“出生年月日,从小都是这一个,钟点也不会错,半夜两点,我专门问过我妈的。” “那,就奇怪了”灵异作家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青枫。 “为什么我不该生在这个时间呢?”青枫反问他。 “是呀,为什么他不该这个时候生?”亚兰也问道。 “因为,”灵异作家喷出一股烟雾,说出一句令人恐怖的话:“假如他真是这个时间出生的话,那么他现在应该是一个——死人。” “啊!”青枫和亚兰一同叫起来。 “不会吧,表哥你算错了吧,”亚兰破题第一遭怀疑她的偶像。 “要么我错了,要么,他错了。” 灵异作家用烟斗指着青枫,眼镜后面闪出神秘的光。 青枫感到脊背嗖嗖的发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节 青枫做梦也没想到他第一次给人算命会是这种结果。“这个生辰是属于一个死人的!”离开亚兰表哥家很久以,这句话仍然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坎上。 青枫当然不是一个死人,但青枫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却是真真实实的在七年前一场溺水事故中死去了。 青枫的哥哥叫青松,大青枫两岁。青松是个低能儿,他妈妈怀他的时候生了重病,吃了许多厉害的药,生下来体重不足四斤,头小,肚子大,手脚跟田鸡似的,很少哭,哭也是咧开嘴有泪无声,据说这是哑巴的征兆。别人都说:“坏了,生下个药娃娃!”妈妈哭得声泪俱下,整天后悔早不该把这药娃娃留下来,早点该把它打掉的。她伤心得连奶水都不出了,儿子吃过两次母乳以后就只能叼奶瓶儿。爸爸虽然后悔难过,仍替先天不良的儿子起了个雄壮的名字“青松”,梦想他能凭这名字渐渐茁壮起来。事与愿违,如同人们预料的那样,青松长到两岁还不会走路,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呈现出明显的弱智儿童的征兆。父母不能等待,青松一岁时他妈妈又一次大起了肚子。青松两岁时这个期待中的次子在无微不至的照料中瓜熟蒂落,他一出生便给全家带来了希望和光明:体重七斤,团头大耳,哭声宏亮,人人都说这一定是个聪明娃儿。喜悦的父母给弟弟起名“青枫”,希望他日后能象枫树一样灿烂出色。青枫是上天给这个家庭的补偿,他一岁就能走能说,两岁就会数数认字,呈现出早慧儿童的天资。青枫是超生,按政策上不了户口,第一胎有残疾智障的除外。青松三岁那年,家里想办法替他开到了一张弱智证明。虽然年纪这样小的孩子就鉴定弱智并不合手续,但他们走了后门,托熟悉的医生给开了。那张有着父母签字和医院红章的纸页收藏在一个加了锁的铁匣子里,和结婚证c户口簿等这家人最重要的文件放在一起。——陶青松并不知道他这辈子得到的第一个证书是一份弱智证明。 弟弟成为全家的重心后,青松被可悲的忽略了。他身上的衣服常常很多天没有换过,在哪里跌伤碰伤了,也不能及时被大人发现——他从不哭嚷喊疼。照顾弱智儿是艰难的,教他学会一样东西更比教正常孩子费力不知多少倍,而他最好的未来,不过是从特殊儿童学校领到一张结业证,然后去福利工厂糊纸盒罢了。爸爸妈妈不是不爱青松,他们必须面对现实。他们要上班,要教育青枫,没有多余的精力耗费在一个无望的低能儿身上。妈妈想把青松送人,爸爸也同意,可是谁家肯要他呢? 外婆听说了这件事,从乡下跑到省城对女儿女婿说:“你们不要他,我要!我带他回青岩!”青岩是省城西南一座古老的小镇,青松的妈妈在那里出生。青松跟着外婆回到妈妈的故乡去了。那一年,他五岁,弟弟青枫三岁。 青松一到青岩就学会了说话,青松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外婆”,第二个词是“舅舅”。舅舅和外婆一道在镇上开一爿做玫瑰糖的小店,玫瑰糖是青岩最有名的特产。外婆教青松说话,舅舅教青松识字,数数。外婆说:“哪个讲我家松松憨?我家松松聪明!”外婆给青松吃田里摘的瓜果蔬菜,吃家鸡下的蛋,吃青岩河里捞的活鱼活虾,吃荷塘里采的菱角莲藕——水里的东西有灵气,补脑筋。青松的身体真的象一株滋润了雨露的小松树那样长起来了,不象在城里时面黄肌瘦,皮肤润润的,眼睛光光的,牙齿亮亮的,虽然还嫌瘦小单薄,却是一个干净清秀的男孩子了。而且极听话温顺,懂事勤快,不但自己能照顾自己穿衣,吃饭,洗脸,洗澡,还能帮家里做做事。邻居们常看见这个有点迟钝,不爱讲话的孩子挟着比他高一大截的竹扫帚扫家门前的地,扫完了自家的,就连邻居的也顺带扫了,所以人人都喜欢他。青松当然不聪明,但也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傻子。外婆把他送到镇上的小学和普通孩子一块儿上学,他八岁上学,一年级上了两遍。外婆绝不让外孙长大了去糊纸盒。外婆甚至希望他能读完初中,然后回店里来学做玫瑰糖,学算账,当一个自食其力的手艺人和小店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节 现在的陶青枫已经回忆不起关于他死去哥哥的一切事情,但是当年两兄弟却曾经十分亲密。爸爸妈妈每年暑假都要送他到青岩外婆家过一段乡间生活,一方面让小儿子接触大自然,另一方面也对大儿子尽一点父母的责任。那是青枫最期待的时光!离开拥挤的城市,学校的樊笼,和哥哥的一班乡下小朋友偷西瓜,偷李子,下河游泳,摸螃蟹,在古镇迷宫般的街巷捉迷藏,扮关公曹操杀仗。别看青枫是城里孩子,数他最淘,胆子最大。青枫最卫护他哥哥,他绝不欺负哥哥,更不准别人欺负,青枫最恨人家说青松傻,谁说他就要教谁吃苦头。所以青松也最亲青枫,永远形影不离追他的尾巴跑,倒象哥哥是弟弟,弟弟才是哥哥。两兄弟相貌十分相像,青松虽大两岁,毕竟先天不良,身材和弟弟差不多高,乍一看这两兄弟简直是孪生兄弟。只有眼睛不一样,青枫眼睛明亮灵活,时时转动着坏主意,象活泼多变的泉水,青松的则很老实,象湖水,沉静,温和,眼神有些呆呆的流淌不动。 青松没有长成一个傻子,做父母的当然很高兴,尽管也有点出乎意外。外婆和舅舅希望他们带青松回省城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没有答应。青松毕竟是不聪明,去省城的学校怎么能跟得上呢?再说,难道还能指望一个低能儿上高中,考大学吗?城里竞争那么激烈,一个低学历的笨孩子能做什么事,倒不如把他留在小镇上外婆家里安安分分的做玫瑰糖好些。还有另外一层担忧,父母没有说出口,他们怕青松耽误了青枫。弟弟是需要哥哥做榜样的,这样的一个哥哥能给他什么好影响呢?天下父母都希望儿女友爱和睦,可他们看见两兄弟亲密的样子,心情却十分复杂。青枫已经八岁,他六岁上学,过了暑假该上三年级了,他们决定从明年起尽量少带他回青岩,多带他去外地旅行,见见名山大川,乡下小镇的大自然已经接触够了,该让他接触更大的大自然了。 然而就在最后一个暑假里出了事。那天青枫c青松还有一班小朋友一道在青岩河里游泳。青枫很小就会游泳,父母也鼓励他去体验真正的河水与城里游泳池的区别,锻炼他的勇敢精神。他们很懂得教育孩子。青岩河一向平静,河水不深,也没有水草,还有他们在岸上看着,安全不是问题,但是不幸却在谁也不曾预料到的情形中发生了。头一天没有下暴雨,也不是山洪的季节,河上却不知从哪里突然涌来一股大水,霎时间平静的河面变成了湍急的激流,浪翻浪涌,打着漩涡!河边的孩子都惊恐的纷纷游上了岸,只有青松青枫两兄弟远在河心回不来,被困在激流中央。“爸爸!救命!妈妈!救命!”两个童音一起呼喊着。 附近没有别的大人,爸爸以最快的速度扎下河向两个儿子游去。水太急了,两个小孩被滚滚波涛迅速带向下游,只剩脑袋露出水面,从岸上看去宛如浮在水上的两个西瓜。爸爸努力追赶着他们。“先救小的!先救青枫!”岸上的妈妈一边跟着向下游跑一边向水里的丈夫喊叫。可哪一个是青枫呢?就在万分危急的一刹那,一个漩涡出现了,和爸爸一起逼近两个孩子。突然的,其中一个孩子从水里跃了起来,以一个难度很大的翻身动作脱离开了漩涡。这个是青枫!爸爸认出来了,这个动作正是他教给儿子的!他顺势抓住青枫向岸上游去。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力量一同救出青松了。另一个孩子被卷进漩涡,顷刻间消失了。 大水一瞬间来,又一瞬间去,前后不过五分多钟,好象那股祸水是上天专为收去一条多余的生命而发来的。青松的尸体被打捞上来,静静的躺在河岸上。外婆哭得死去活来,舅舅泣不成声,爸爸妈妈也哭了。但是他们必须忍住悲伤,因为青枫的情形很不好,他被救上岸后一直昏迷不醒。爸爸妈妈把青松的后事交给了外婆和舅舅,火速把青枫送进省城医院急救。 出事原因当时就搞清了。那是青岩河上游筑的一道堤坝,用来蓄水防备伏旱的,突然无缘无故的垮掉了,一满坝几万立方的水顷刻间全部淌向下游,酿成了一场短时的洪水。外婆和舅舅把青松埋在了青岩河边,坟墓朝着夺去他生命的河水。墓碑是大理石做的,上面镌刻着:“爱子陶青松之墓,父母泣立”爸爸妈妈托人从省城带来这块墓碑,他们没有来,青枫还躺在医院里。 青枫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星期才苏醒,醒来后因为受刺激太深神志有些恍惚不清,回忆不起出事时的情形,连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他回到学校,成绩一落千丈。爸爸妈妈十分担心溺水缺氧过久让他的脑子受到了伤害,他们用尽最大的耐心爱护照料这个受惊的幼雏,辅导他的功课。他是他们仅剩的骨肉了,他们不能让他变成第二个青松。青枫毕竟是青枫,他的脑子没有受到伤害,他一天天从创伤中恢复了,成绩直线上升,等到期末考试时聪明孩子陶青枫又重新回到了好学生的行列。 但是溺水事故之后,青枫的性格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活泼,快乐,而变得沉稳,安静,好象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从懵懂顽童变成了成熟少年。爸爸妈妈把这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在流泪。一场灾祸让每个人都失去了什么。青松失去了生命,青枫失去了童年,而他们失去了一个负担,却永远多了一个负担:是他们把那个不幸的低能儿带到世上,又在灾祸来临时选择放弃他。——但他们没有错,两个选一个,当然只能留下好的那一个,任何父母都会这样选择。是命运太残酷,他们欠他的,下辈子再还吧。 青松死后,外婆完全老了。过了两年,外婆也死了。外婆的丧事办完后,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带青枫回过青岩。在一种默契中,今后的七年里这一家人绝少有人再提到死去的青松,有关青松的一切线索几乎都被抹去了,就仿佛他从来不曾来到过这个家一样。青枫也早已淡忘了那个曾经和他亲密无间的憨哥哥,但是当亚兰的表哥对他说出那句惊人的话时,在初闻的一刹那他便立刻想起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节 这天晚饭时,青枫又一次问起他的出生时间。 “不是告诉过你嘛?半夜两点钟。老问这个干什么,和谁对生辰八字呢?” 妈妈狐疑的对青枫说。 “哥哥是啥时候生的呢?” 爸爸和妈妈对看了一眼。青枫从来不问关于他哥哥的任何问题。爸爸告诉了他。 “我和哥哥长得很象吗?” 儿子今天怎么了?两夫妻放下了饭碗。妈妈起身从里屋捧出一只铁匣子,在一堆纸头的最底下翻出了一张照片拿给青枫看。 青枫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张照片。照片是照相馆照的,两个小男孩肩并肩站在有椰子树和大海沙滩的风景幕布前面,一样的高矮胖瘦,一样的短衫短裤,都推一式的平头,眉眼轮廓果然十分相像。只是一个很机灵,另一个有些呆呆的,机灵的那个把手环在呆的那个脖子上,两个都在笑,笑得阳光灿烂。 “你八岁在青岩照相馆拍的,右边的是你哥哥。”妈妈说。 “我八岁?就是哥哥出事的那年吗?”青枫突然抬起头,冷不丁的问道:“我和哥哥长得这么象,你们当时怎么知道救上来的是我,不是哥哥呢?” 爸爸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骇住了,象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怒气冲冲的高声说:“废话!当爹妈的还不认得自己的孩子吗!” “难道你希望我们救你哥哥,不救你?” 青枫不再说话,长久的看着照片上的俩兄弟。 青枫一夜没睡好。自从亚兰的表哥给他算过命之后,他就开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青枫爱读书,他看过马克吐温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马克吐温有一个孪生兄弟,出生后不久有一次和他一道在浴缸里洗澡时不慎淹死了。马克吐温长大以后陷入了困惑:幼小的双胞胎谁是谁连父母也分不清,当年淹死的究竟是他兄弟,还是吐温自己?假如真的吐温早已淹死在浴缸里,现在活下来的就该是吐温的兄弟——但如此一来吐温又到哪里去了呢?他究竟是死去了,还是以他兄弟的名义活下来了呢?假如是后者,那么究竟是吐温变成了吐温的兄弟,还是吐温的兄弟变成了吐温呢?这个有趣的哲学和伦理问题曾令青枫久久咀嚼,可没想到马克吐温的困惑有一天竟会落到他身上。青枫辗转反侧,照片对他的震动很大,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和哥哥如此相像,假如当时被救上来的不是他而是青松,父母错把哥哥当成了弟弟,那么真正的青枫已经淹死在了青岩河里,活下来的反而是哥哥青松了。——也就是说,他是青松,不是青枫,青枫已死去,他顶替弟弟以青枫的名义活了下来!所以亚兰的表哥算定他的生辰八字属于一个死人,因为真的青枫确确实实已经在七年前死去了! 青枫冷汗淋淋的从床上坐起,不可能,不可能,太荒唐了,荒唐透顶。初生儿可能混淆,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的儿童怎么会搞错呢?他和青松毕竟不是孪生兄弟。再说,假如他是青松,为什么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溺水丧失的记忆这样彻底吗?他又怎能顺利的扮演青枫,不被爸爸妈妈乃至老师同学识破?这是一个不可能做到的难题,因为青枫很聪明,青松是低能儿,聪明人可以装傻,傻瓜却绝不可能扮聪明。他还是他自己,没有变成马克吐温的兄弟,是亚兰的表哥算错了命,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本是不足信的。 青枫找到了充足的证据证明他还是青枫,不是青松,但怀疑一旦涌现就如鬼上身挥之不去。他觉得空气中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有一个影子时时刻刻跟随着他。他经常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喊他:“青松,青松。”仔细一听却又是:“青枫,青枫。”他经常独个儿照镜子,对着那个白洞中的虚像出神,时间长了,镜子里的自己会陌生起来,变成另外一个人十五岁的陶青枫被巨大的疑团煎熬着,幻听,幻觉越来越多,他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一点最轻微的劳碌都使他疲倦。为一个不知道他是谁的人活着是很累的,他感到身体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走路不能脚踏实地。他努力回忆过去,“如果我是青枫,我总该想得起一点小时候在爸爸妈妈身边的事情,”结果他想不起。“如果我是青松,我也该想得起一点在青岩外婆家的事情,”仍是一片空白。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掉进了马克吐温的浴缸,在深水里挣扎的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婴儿。他是青枫,不是青松。他是青松,不是青枫他的失忆把一切全搞乱了,任何可能性如今都存在。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他聪明,青松笨,人的智力不可改变,所以他还是青枫,不是青松。 可是人的智力真的不可改变吗?他过去满有把握的事情现在都没有把握了。青枫趁爸妈不在,找到钥匙打开装文件的铁匣子,在那张两兄弟唯一的合影下面翻出了证明他出生合法性的青松的弱智证明。他看着那张黄兮兮的纸头,看见上面父母的亲笔签字和医院的大红图章,竟憎恶得浑身发抖。他把弱智证明扔在一边,单把合影拿回自己房间,压在枕头底下,时时拿出来看,睡觉的时候便做起从未做过的梦来,梦见小时候,梦见青岩,梦见哥哥,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忽而哥哥的样子变了,变成照片上的他,而他急急慌慌去照镜子时,看见的却是哥哥青松的影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节 五 青枫去找亚兰的表哥。他请他给青松也算一个命。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亚兰的表哥看着青枫递给他的纸头说。 “他叫陶青松,是我的哥哥。” “你有哥哥?可亚兰上次说你是独生子。你要我给你哥哥算命,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把青松的出生时间换算成天干地支。 “你算出来他在哪里?” 青枫故作镇静。 “算不出来。” “算不出来?” “这个人的命很奇怪,”灵异作家吸着烟斗说,“通常,一个人和他的出生时间构成了一种密码,懂得这种密码的人可以通过它打开一扇门,看到藏在门里面只属于那个人自己的现在c过去c和未来。所谓算命,就是破解密码的过程,无论用水晶球,还是易经八卦。但你哥哥的密码我破不了,我感到他在拒绝我,不让我看到他那扇门里的东西,这种情形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告诉我实话,他究竟在哪里?” “他七年前游泳时淹死了。” “你是在考我吗?”灵异作家不悦的说,“试试我算命准不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一些疑惑,自从上次你说我的生辰八字是一个死人的,我就开始怀疑了” 青枫把青松的事情和他自己的猜想全部告诉了他。 灵异作家聚精会神的听着,他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就是说,你认为你可能是你哥哥,而早先的你已经死了?” “这不正合你给我算的命吗?假如你算出来我哥哥还活着,不正好说明我是哥哥,死的是弟弟吗?可惜,你算不出来。” 青枫颇不自然的看了他一眼。 灵异作家微笑着摘下烟斗,用他善于观察人心变化的眼睛看着青枫说:“其实我并不喜欢给人算命,和虚无的宿命相比,我更愿意探究永恒的人性。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把生辰八字抛在一边,用逻辑分析的办法来攻破那个密码。你的失忆就是一个很值得推敲的疑点,造成你失忆的原因是溺水时受到强烈刺激。但是溺水并没有损坏你的大脑,你没有失去知识c语言等等经验性记忆,单单失去了你作为青松或者青枫的生活记忆,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有一种失忆,医学上称为选择性失忆,受到刺激的人会有选择的忘掉那些对他不利的东西。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假如你是青枫,你在那次事故中需要忘记什么?出事是你的责任吗?” 青枫摇摇头。 “好。我们再来假设,假如你是青松,需要忘记什么?” “也没有啊。” “不,有的,如果你是青松的话,在当时的情形下,你是有东西需要忘记的。” “什么东西?” “过去。” “过去?”青枫心头一凛。 “你是青松的过去,全部的过去。” “这为什么?” “因为你想重新生活。”灵异作家严肃的说,“你不想再做那个不幸的,不被父母喜欢的低能儿,你想做父母宠爱的聪明的弟弟。这是一个最好的契机,所以当你在医院里醒来,发现爸爸妈妈把你错当成青枫的时候,你便突然丧失了关于青松的一切回忆。你忘记了你是青松,你就以为你是青枫,从今往后以弟弟的名字活下去了。” “这不可能!”青枫从椅子上跃起来,激动的说:“青松是个低能儿,又是小孩子,他哪会冒充弟弟,他哪会干这种事!这不是选择性失忆,他没有这么深的心机。” 灵异作家注视着青枫。“那不是心机,那是本能,是人性。一个低能儿为什么就不可以要求被爱呢?他也是,一个人啊。” “但是,但是青松确实不聪明啊,如果真的活下来的是他,就算别人都不怀疑,他回到学校怎么跟得上呢,我那时上三年级,比他还高一年呢。” “你怎么知道青松不聪明?”灵异作家反问青枫,“他死的时候只有十岁,谁能预言一个十岁孩子的一生?人的智力不是不可以改变的。一个孩子最重要的是给他自信心,假如所有的人都相信青松是青枫,他就有可能真的变成青枫。从你告诉我的事情看,青松未必真的低能,他可能只是智力发育比别人迟缓,而你的父母因为怀他时吃过药先有了很深的成见,把他当成一个天生的低能儿看待了。”灵异作家叹了口气,“你的父母未必是错的,他们有人人都赞同的理由。——但是,即使是最贤明的人,也不能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 最末一句话在青枫心中引起了强大的震动。他沉默了很久,才对灵异作家说:“那么我真的是青松,死去的才是青枫吗?” “不,这只是一种假设,相反的假设一样存在,你还是你,死的是你不聪明的哥哥。” “那这个问题永远没法弄清了?就象马克吐温和他淹死在浴缸里的孪生兄弟?” “你读书很多啊,连马克吐温的难题都知道,”灵异作家赞许的看着青枫,他思索了一会儿说:“你的问题和马克吐温的不一样,婴儿没有记忆,而你只是失去了记忆,无中不能生有,失去的却可以找回来我给你一个建议,回青岩去,一切的源头都在青岩,你回到那里,过去的事情也许会慢慢的想起来。就算是为了青松,你也该回去看看的,你们童年时不是很要好吗?去为你的哥哥,还有你的外婆扫扫墓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节 青枫回到了青岩。 暑假还没有到,他就动身了,因为青枫的暑假比别人先开始一个月,他获得了保送本校高中的资格,而进了这所全省第一的高中也就等于进了一半重点大学。爸爸妈妈很高兴,虽然在意料之中。他们对儿子突然提出要回青岩,加上他最近老是追问哥哥青松的事心里有些疑惑,却又看不出什么不妥,那件事毕竟过去多年了,还能对今天的青枫有什么牵扯呢?再说回老家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他们已经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他们同意他去,又叮嘱他小心安全(尤其不要在青岩河里游泳),他们工作太忙不能陪同,好在青枫已经十五岁,出门的经验也不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青岩太偏僻,孤零零的躲在群山的角落里。长途客车朝发省城,在那些肠子般弯曲缠绕的盘山公路上爬行了一天,暮色降临时才到达目的地。青枫下了车,人还有些晃,老家展现给他的是一片黯淡而杂乱的灯光。夜幕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可却有一种熟悉的东西抓住了他。是气味,每个地方都有属于它的独一无二的气味,无法用语言形容,可吸入鼻腔之后却可以毫不费力的辨别,这种能力属于对这地方熟悉弥久的人。他感到一种东西从心底缓缓升了上来,令他的眼眶发潮。 舅舅在车站接他,带他回到镇上的家。外婆家的老屋如今住着舅舅一家人,老屋前店后院,穿过卖玫瑰糖的店铺向堂屋走去时,浓烈的玫瑰糖的味道刺激得青枫腮帮子发酸。见到外婆的遗像,青枫想哭,见到舅舅一家,舅妈,表弟,表妹,青枫也想哭。但舅舅一家却都笑着,对亲戚c远客的欢迎的笑,那是一种带着礼貌和生分的客气,青枫感觉到了。 青枫睡在当年青松的屋子,舅舅说每次暑假青枫来都是和青松挤一张床睡。“你们两兄弟亲得很,”舅舅说,“你最卫护你哥哥,不准别个欺负他。外面哪个要骂你哥哥憨,你那么小的个头,蹿起来就扇人家耳光。你和你哥哥一天到黑粘在一起,人家都说你们不要象双胞胎!你哥哥不如你聪明,但是比你乖,听话,好带。七年喽,你长高了,长伙子了,你哥哥要是还在,保准和你一个样”舅舅说着,眼睛红了,“唉,有啥子办法,老天爷收生呐!只能救一个,你哥哥你的命是你哥哥换来的呐!” 舅舅说到最后一句时动了感情,他的声音哽咽了,悲伤,又带着埋怨。舅舅,还有死去的外婆,他们和青松感情深。 青枫躺在当年他和青松睡过的床上,望着屋顶裸露的房梁,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气味沉浸了他。过去在一点点回来,他小时候曾在这张床上睡过,这是真实的,他清楚的记得这张床,连床板上的缺陷都记得准确无误。他抚摸着粗糙的草席,那种用河边生长的芦苇编织的席子年头还新,质地很硬,并不是当年铺在床上的那一领,他也辨别出来了。可他却记不起睡在这张床上的时光,更记不起睡在这张床上的他的兄弟的模样,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睡过这张床,从来不曾和另一个人分享。 “我回来了,”他凝视着黑沉沉的屋顶,向黑沉沉的空气说:“可是你在哪里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节 第二天一早,舅舅带了一个人进来。来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服色相貌都是典型的乡下孩子,浑身透着利落和老练劲儿。他一见了青枫就双眼一亮。 “青松,”他脱口喊道。 “是青枫。”舅舅纠正他。 “青枫,好象啊,”他有点羞涩的笑着,眼睛却一直盯在青枫脸上。 “这个是毛老五。隔壁卖卤烧毛老爹家小五,你哥哥的好朋友,小时候你见过的。”舅舅向青枫介绍。 “你好。”青枫笑了笑,伸出手和毛老五握了一下,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在记忆里搜索着这张脸。 “他听说你来了,专门过来看你的,青枫七年没回青岩了,你有功夫陪他好好耍耍吧。” “我就是来陪他耍的,我找我爹告了假,今天不看摊子,”毛老五说,他和舅舅说一样的青岩土话,腔调俨然是一个支撑门户的小大人。 “谢谢你啦,不过,很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了。”青枫说。 “我晓得的,你那年受了伤,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毛老五爽快的说,“没关系,我记得你,我认得你,——我们是朋友!” 青枫望着毛老五。他恍惚想起了这张脸小时候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变,连腮边那颗黑痣也还在原来的位置,单是长大了些。可他的声音全变了,全不是清冽的童音,变得又沙又莽,十分难听。他知道这是他下巴下面那个突起的喉结变的魔术,但他还是不记得,也不认得这个自称是他朋友的毛老五。 他和毛老五一起走出家门,路过毛家卤烧摊时向毛老五的父亲打招呼。毛老爹佝偻着身体坐在竹板凳上理也不理,似乎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老人的脸色灰暗,眼神茫然,而且总瞧着地下,象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爸爸精神好象不太好,”青枫说。 “别管他,我爹他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理人的。”毛老五说。 青岩是一座镇子,比村子大,比县城小。古时为镇抚苗疆屯兵而建,有四五百年的历史,房屋c街墙都用阔大的石块砌得结实严密,街巷迂回曲折,拐角时能见到碉堡的遗迹。到处不乏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特有的屋檐高挑的吊脚楼,也象精心排列的防御工事,于风情之外传透出肃杀之气,令人联想起古时鼓角相传,血光刀影的紧张对垒。街上却是一派和平气象,各形各样的店铺c小摊把原本很狭窄的石板路挤得只剩一条过道,卖的是玫瑰糖,芝麻糖,炒麦子,新鲜的和晒干的蘑菇,粉皮和药材,还有各种即兴小吃:麻将牌大的烤青岩豆腐,荸荠大的烤洋芋,烤饵块粑,卤猪脚,辣油和小公鸡用秘法炒制的有名的鸡辣椒,汤锅烫饭和这些诱人的摊子挨挨挤挤,被热腾腾的烟气熏喷在脸上时,便是再有心事的人也不能不停留片刻,消磨一点金钱和光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节 青枫走在青岩的街上,脚下的石板路,两旁的店铺,小吃摊,无一不是他熟悉的。他看见那间裁缝店字写错了的招牌还挂在门口,那户人家“三英战吕布”的年画还贴在门上。他恍惚认得所有的路,每一个上坡下坡,每一个拐弯抹角。他记得他曾经多少次走在这些路上,不需要毛老五带路,到了地头就知道该怎么走。——可他却记不起走在这些路上的时光,还有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的他的兄弟的模样。他恍惚看见许多熟悉的人,住家的,开店的,摆摊的,他们都没有变样,只是老的更老了,年轻的也不再年轻。他心中涌起热烈的感情,向这些似曾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看过去,而他们间或也抬起头看他,投来陌生而好奇的目光,这时跟在身旁的毛老五就例行公事地向人家介绍: “这个是陶青枫,卖玫瑰糖黄家的外甥。” “省城来的,一中的,放暑假来青岩玩!” “哦,省城来的!” “哦哦,一中的!” 目光都变成了友好和尊敬,又夹杂着许多窃窃私语: “青松?玫瑰糖黄家的憨” “哪里,青枫!这个是弟弟,以前淹死的那个是哥哥。” “哦,是聪明的那一个” 青枫心中的热情消失了,他油然对这些人涌起一股愤怒,不等他们和他攀谈就转身离开。他不再在街上寻觅熟人,只拣脸生的小吃摊坐下来吃东西。他象害馋痨的人一样品尝着省城吃不到的青岩小吃,细细的嚼,慢慢的咽,每一份甜辣酸咸象岁月的滋味滑过舌尖又流下胃,刺激得他想流泪。 毛老五却什么东西也不吃,每次青枫要请他他都摆手说:“我今天肚子痛,吃不得这些辣的!”“牙齿痛,吃不得这些甜的!”可有几回青枫明明看见他悄悄地咽口水。中午毛老五和他一人要了一碗卤水面,还抢先把自己的一份账付了,弄得青枫很尴尬。 “乡下人就是这样小气,他怕回请我,所以不吃我请。”青枫想。 青枫发现毛老五是一个怪人。他不象别个乡间少年那么快乐无忧,经常紧锁眉峰,显得心事重重。他自己要来陪客人,却陪得心不在焉,一路上寡言少语,倒是青枫在找话说。他还总拿眼角瞟青枫,似乎在暗中观察他。一谈到青松,他就很忧伤,还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青枫都看在眼里。 “他有什么心事呢?”青枫想,“他一见面就叫我青松,难道他也怀疑”吃面时,青枫试探着和毛老五讲马克吐温的浴缸,毛老五听了却鼓着眼睛说:“死的怎么会是马克吐温?马克吐温都死了,还怎么讲这个故事?”他不能理解那种玄奥的逻辑。 下午两个少年继续逛街,毛老五带青枫参观青岩镇的名胜古迹,什么东岳庙啦,万寿寺啦,天主堂啦,赵状元故居啦(小小青岩竟然出过一个状元!)都一一看过了。毛老五背书似的,到一个地方就说一遍这个地方的典故来历,青枫象一个旅行者,被导游陪同着,觉得很不自然。他对这些高墙大院也没什么兴趣,他还是更喜欢那些迷宫似的铺着石板的窄街小巷。黄昏时分,他们走到东城门附近一处僻静的所在,这里树木茂盛,很少人家,单只伫立着一座山门高大的寺庙。庙并不算破败,却有一股消沉的气息。庙门闭着,门前的台阶长满青苔,门上的红漆脱落了不少,门楣上悬着的三个金字也黯淡无光,多年不曾敷过金粉了。 “迎祥寺,”读出寺庙的名字青枫心中突的一跳,好像一扇门被门背后的不名之物撞击了一下。他走上台阶,伸手欲推那扇紧闭的庙门,毛老五拦住了他。 “今天不能进庙。” “为什么?” “今天和尚在庙里。” “为什么和尚在庙里就不能进?” “别问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这庙里的和尚讨厌得很走吧,你想看庙,看城西的观音寺吧。” 毛老五上前来拉青枫。 青枫转过身来,对毛老五说,“我不看观音寺,带我看看青松的坟。” 毛老五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夕阳落在他漆黑的眸子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节 青枫这时才看见了青岩河。 青岩河从青岩南面宽阔的平坝上流过,青岩镇其他三面都是连绵的群山。河水不宽,在两岸肥沃青葱的水稻田夹持中安静的流淌。夕阳落在两座山峰中间,河面象滚动着一层碎金子。河心浮着一条小船,戴笠帽的农民站在船尾摇橹唱歌。羽毛雪白象鹤又象鹭鸶的大鸟散步一般款款地从河的这一边飞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飞到这一边。难以想象这样美丽的一条河竟然也会淹死人。 陶青松的坟埋在河岸边的高坡上,七年前立的墓碑字迹已经很陈旧,青苔爬满了碑面,杂草爬满了坟头,其间点缀着许多蓝色白色的细小野花。 青枫站在青松的坟前。他第一次站在另一个人的坟前。坟里的人是一个小孩子,死了七年的小孩子。“你的命是你哥哥换来的呐!”舅舅红着眼眶说。是的,他的命是这个小孩子换来的,当他也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和坟里的小孩子一起在这条河里挣扎,爸爸妈妈救出了他。 “爱子陶青松之墓,父母泣立。”他读着墓碑上的字和年月日,泪要涌出。 他们来看过他吗?是的,他们来过,外婆去世的那年他们回过青岩。他们没有带他一起来,他们怕他看见哥哥的坟,怕他想起他们是为了救他放弃了亲爱的哥哥。 可他们大概从未想过,他们根本弄错了,他们救上来的并不是他们想救的那一个,而是他们想放弃的那一个。 青枫心里象翻涌起洪水,他怔怔的看着墓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着上面的名字。“青松,青松,”他在喊坟里的小孩子吗?可他分明听见坟里的小孩子在喊他青白色的墓碑幻成了一面镜子,映出来那个小孩子的影像,短衫短裤,小平头,咧开嘴正朝他笑,而当他努力想看清那孩子的脸时,影像突然又消失了,他把目光投向青岩河,青白色的河水是另一面更大的镜子,映出来暴涨的激流,两个小小的脑袋在汹涌的波浪中间起起伏伏,一个深深的漩涡象旋转着的墓坑向他们逼近,许多声音都在激烈地喊叫着幻象一闪而逝,眼前依然一派静谧美好的黄昏图景,青枫却象落了一回水似的呼吸紧促,冷汗淋淋 “莫难过了,”毛老五把手搭在青枫的肩膀上,安慰他说:“这是他的命,你们两兄弟只能活一个,有啥子办法” 青枫望着毛老五,他今天第一次对他说话不是象对陌生的远客,而是象对发小的朋友。 “水坝要垮,佛祖要收生,都是注定的。” 毛老五对青枫宣讲着宿命论,他的眼睛映着河水的波光,在那里似乎也有一面幻象重生的镜子。 “水坝为什么会垮,你当时也在场吗?”青枫问毛老五。 “我当时不在,我家里出了点事情你问水坝为什么会垮,这个,我倒是知道的。” “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佛祖要收生。” “” 又是宿命论。这个地方的人都这么迷信,他们什么事情都要牵扯上老天爷,佛祖,上帝,他们盖了那么多庙供奉这些空虚的神明。可他自己不也是因为人家给他算的命来到此地的么?他又凭什么指责舅舅和毛老五的迷信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节 回到家的时候,门口的毛老爹已经收了卤烧摊。舅舅和青枫留毛老五吃晚饭,毛老五死也不肯,回家去了,临走约好明早带青枫去看银杏树爷爷。银杏树爷爷是一棵一千年的老银杏树,青岩人把它当神仙一样崇拜。 “他从来不肯在我们家吃饭的。”舅舅望着毛老五的背影说。 “为什么?”青枫想起毛老五不让他请客,吃面也自己付账。 “哪个晓得,这娃儿怪得很。他们一家子都很怪。” “毛老爹精神好象不大好。” “他这里头有毛病,”舅舅指指自己的脑袋,“那一年他离开迎祥寺回家以后就变得这么木头木脑的。” “迎祥寺?”青枫立刻想起白天见过的那座大门紧闭的寺庙,“难道毛老五的爸爸过去是在迎祥寺当和尚的吗?”一个人当过和尚,还能生五个孩子,这倒真是件怪事! “不是当和尚,”舅舅说,“是看守佛堂的居士,居士吃斋念佛,但不出家,可以讨老婆生孩子,晚上住家,白天去庙里供值,象上班一样,有时遇上做法事也要值夜。迎祥寺庙大,香火盛,和尚少,照料不过来,需要这样的人。能做居士不容易,要品德好,口碑好的善行人,一旦做了,终身有靠,香油很厚的!” “哦,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走呢?” “还不是因为丢了那个宝贝,如来佛头上的白毫。” “白毫是什么东西?” “白毫是佛教用的东西”舅舅告诉青枫,但凡寺庙里的佛像,菩萨像,眉心都有一个点,叫做白毫,代表佛法无边,光照三千世界。普通的白毫用颜料点一个点,或者捏一团泥疙瘩,有钱的大庙花很多钱来塑佛像金身,用的白毫就很贵重了,要镶玉石,镶宝石。迎祥寺如来佛头上的白毫传说是一颗天竺国传来的绿宝石,迎祥寺开山的时候就有了的,值多少钱谁也说不清。 佛像七年开一次光,那一年迎祥寺佛像开光,照规矩要把白毫从佛祖眉心取下来,沐浴熏香,放在匣子里等开光完毕再归回去。匣子放在大雄宝殿上,由毛老爹和几个和尚负责看守。就在开光的最后一夜,白毫丢了,翻遍一座庙找不到。这是不得了的大事!一镇的人都轰动了,纷纷议论哪个贼胆包天敢偷佛祖头上的白毫。寺里报了案,公安局来查,毛老爹嫌疑最大,丢白毫的晚上是他当值。毛老爹死不承认,公安局找不到证据,只好放人。追不到赃,迎祥寺的住持眼睛都快哭瞎了,整天只喊“罪过,罪过!”带着和尚们跪在佛祖像前哭骂诅咒,请求佛祖显灵惩罚偷盗白毫的贼,指桑骂槐的话一定说了不少,毛老爹在迎祥寺呆不下去了,回家摆了卤烧摊。毛老爹是居士,摆卤烧摊只卖素的豆腐洋芋,不卖荤食,生意不景气,他的精神也一天天坏下去了 “供不起小五上中学,小五小学毕业就辍学回家来帮他爹摆摊,——唉,也有点可怜!” 青枫听完舅舅的话,明白了毛老爹为什么眼睛老是瞧着地上,象在找什么东西。他确是在找一样丢失的东西,他在找白毫,那枚断送了他清白的佛祖眉心的绿宝石。青枫对毛老爹和毛老五都生出了不小的同情,他也明白了毛老五不让他进迎祥寺的原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节 第二天,青枫和毛老五去看银杏树爷爷。老银杏树长在青岩城北狮子山的山顶,足有三十米高,十二个大人才能合抱。树干齐根分岔成七股,每股都又粗又长,一字排开,非常壮观,活象一长排插在土中的古代兵器。毛老五说,当年青松c青枫还有他们几个朋友最喜欢来银杏树下玩,他们用各自崇拜的古代英雄的兵器给这些树干起名:擂鼓瓮金锤,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梅花金翅斧,丈八蛇矛 “这个是方天画戟,”毛老五比前天活泼了些,他指着左边第三股最高最引人注目的树干,笑嘻嘻地对青枫说,“你最喜欢方天画戟,你自称你是吕布,武艺天下第一。”“我是吕布?怎么会呢,三国的武将我最不喜欢吕布,有勇无谋。”青枫仰望着直插云霄的方天画戟,怀疑的说:“那你呢?你的兵器是哪一个?”“我是关云长,使这杆青龙偃月刀,”毛老五指着第二股树干说,青龙偃月刀不如方天画戟高,却比方天画戟粗,七股树干中数它最威武。“你喜欢关云长?好,智勇双全。”青枫称赞的点点头,“我哥呢?他的兵器是哪一个?”“你哥使这把擂鼓瓮金锤,他是李元霸。”毛老五指着第一股最矮c却最敦实粗壮的树干说。“我哥是李元霸!比吕布和关云长都凶啊!但是李元霸的锤是一对,这里只有一只。”青枫走到老银杏树的第一股树干前,伸手摸了摸“擂鼓瓮金锤”粗糙的树皮。这股树干形状很奇特,底下和中间往外鼓,越往上越细,果然很象一只带把柄的铜锤。“一只就够用了,”毛老五站在青龙偃月刀下面说,“李元霸的铜锤一对重八百斤,一只重四百斤,哪个打得赢?你哥哥小时候在街上听说书,最喜欢听说唐,讲李元霸的故事。李元霸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他小时候身体瘦弱,人又不聪明,他父亲李渊只喜欢李世民,不喜欢他,不教他武艺。但是他后来得到高人传授,练成隋唐第一条好汉,比李世民凶得多,他的铜锤是世界上最重的兵器。你哥哥说他长大要当李元霸,把这杆大锤举起来。” 毛老五走过来轻轻拍拍擂鼓瓮金锤粗壮的树干,象悼念儿时的朋友,难过的说:“可惜他没长大。你不知道李元霸吗?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青枫摇摇头。他当然知道李元霸,却不知道他低能的哥哥的理想是做李元霸,不聪明的,不被父母喜欢的孩子 可那是他哥哥的理想吗,还是他自己的? 仿佛一个惊雷击中了他,青枫猛抬起头,一下子碰到了擂鼓瓮金锤上垂得很低的树枝,树枝摇晃摇晃,一根鲜红的布条从树叶里掉下来,落到褐色的土地上。 “这是别人许的愿。”毛老五捡起红布条,重新在树枝上拴好,“青岩人和周围的乡下人喜欢把红布条拴在银杏树爷爷身上许愿,你看满树都有。” 青枫仰头看着老银杏树和天空一般大的树冠,在一簇簇层层叠叠小绿扇子似的银杏叶里隐藏着数不清的红布条,仿佛乡下人挂在屋檐下的一串串红辣椒。 “这么多人都来许愿,对银杏树爷爷许愿很灵吗?” “有时灵,有时不灵,看诚心,看运气。——但是如果得到一样东西,再来许愿,就百许百灵。” “什么东西?” “白毫。” “白毫?就是迎祥寺如来佛头上的那一颗吗?”青枫脱口说道。 “你知道迎祥寺丢了白毫?你知不知道它在哪里?”毛老五眼里霍然放出了光,急切的问道。 “我怎么知道它在哪里,迎祥寺丢白毫,是我舅舅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他还说你爸爸因为丢白毫的事受了牵连才离开迎祥寺的。” 毛老五眼里的光黯淡了,他哼了一声说:“迎祥寺的和尚眼睛浊得很,分不清好人赖人。但是佛祖的眼睛清亮,谁偷的白毫谁得报应!” 毛老五蹲下身去,捡起一块石头挖地上的泥土,他咬牙切齿地挖着,象在给那个偷白毫的贼掘墓,不多时老银杏树粗大虬结的树根旁就出现了一个浅坑。 “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白毫。” “为什么在这里找?” “因为偷白毫的人会把它埋到这里来。把白毫埋到银杏树底下,许的愿就能实现。” “你怎么知道偷白毫的人是为了许愿?”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毛老五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挖着。 青枫站在一旁,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毛老五,他们都丢失过重要的东西,不知道向哪里找回。他望着老银杏树在心里说: “如果你真是一位灵验的树神,请你帮我找回我失去的东西,也帮他找回他丢失的东西吧。” 山风乍起,吹得一树繁叶绿浪翻卷,方天画戟,青龙偃月刀,擂鼓瓮金锤,全都簌簌的摇撼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节 第三天毛老五没有来,第四天,第五天也没有来。这几天青枫很少上街,从早到晚呆在家里帮舅舅他们干活。他每天清早第一个起,在舅舅全家起床之前把门里门外的地扫一遍,再洒上水,——不知为什么,他一看见倚在墙角的大笤帚就手痒。他帮舅舅看玫瑰糖铺子,学习做糖的过程,学得有模有样,连店里的阿伯都说他生来就是干这一行的把式。他最喜欢用一个大筛箩筛晒干的玫瑰花瓣,看着细小的花蕊从筛箩的孔眼里纷纷落下去,象下了一阵喷香的花雨。他帮舅妈洗菜淘米,砍柴烧火用不着他,青岩镇如今已用上了液化气。他给表弟表妹辅导功课,吃饭时给舅舅全家讲省城的事,讲他旅行过的外地的事,讲北京,上海,南京,杭州听得表弟表妹都入了迷。青枫在舅舅家住得很愉快,舅舅一家也越来越亲近青枫,他们简直快要把他当成青松看待了。 可晚上青枫却睡不着。他已经到了青岩,那个谜还是解不开。过去时常向他拉开一道门缝,一走近又闭紧了,眼前依然是一片茫然。他时而感觉自己是青松,回到了阔别多年生长于斯的故土,时而感觉自己还是青枫。睡在床板上的两兄弟在他身上交战,争夺他,黑暗中到处是祟祟的鬼影。他害怕,他想家,想爸爸妈妈,但这想念里也掺揉进了复杂的感情。他到底应该作为青枫还是青松来想念他们呢?他到底应该感激他们为了救他而放弃了他的兄弟,还是该怨恨他们为了救他的兄弟而放弃他呢? 他寻不着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更无法从支离破碎的过去中还原出一个自己。毛老五,毛老爹,迎祥寺的大门,青松的坟,青岩河,发大水银杏树爷爷,方天画戟,擂鼓瓮金锤,李元霸佛祖头上的白毫,许愿的红布条他把几天里的事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圈,想从中发现一条有用的线索,好打开关闭的门。但是不成,那扇门关得太死了,什么东西在门背后死命地抵挡着,他费尽气力也打不开它,除非用李元霸的大锤来砸。 李元霸的大锤,青松想做李元霸他每当想起这个伟大的理想就气愤得要冷笑,一个人不聪明,就只配练出一身蛮力,举起八百斤重的东西讨别人欢心吗?李元霸后来向天上扔锤打雷公,把自己砸死了,青松想做的就是这个力大无穷的低能儿吗?所有的人都把他当傻子,连他自己也终于把自己当成傻子了吗? 好一个有理想的傻子啊!青枫在气愤和难受中睡着了,他梦见一个戏台子,青松搽花了脸,舞着大锤站在上面唱李元霸,他是吕布,白粉脸鸡毛翎,正在耍方天画戟。然后关云长登场了,红枣脸黑长须,眉眼鼻子却是毛老五的。毛老五擎着青龙偃月刀,一个人和他们两个打,眼看敌不住要败了,他却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擎出一件法宝向空中一扔,那法宝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绿宝石,顿时幻成一个霍霍旋转的飞碟,一下子便把方天画戟和擂鼓瓮金锤全收了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节 第六天,毛老五又来了。今天他带青枫去迎祥寺。 “今天和尚不在庙里。”毛老五说。 “和尚到哪里去了呢?”青枫问。 “出差了。” “和尚也兴出差吗?” “咋个不兴,和尚出门做法事就是出差。”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去迎祥寺?” “去了就知道了。” 迎祥寺依然紧闭山门。毛老五领着青枫,绕到山墙西边僻静处寻个稍矮的墙头翻进庙里。毛老五没有解释为什么要翻墙,青枫也没有问,他许多年不曾翻过墙了,紧张,却有一种干大事的冒险的兴奋。庙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他们穿过天王殿,走向大雄宝殿。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便看见了那尊端坐在莲台上低眉垂手的释迦牟尼佛像。 青枫的心怦怦的跳着,他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凝眸朝佛像的眉心看,果然见到了一个毫无光泽的小小的凹坑。毛老五眼望佛像,神色异常严肃,象个真正的大人。他指着佛像眉心的凹坑说:“白毫原来就在那里,丢了七年了,他们也没有再找一颗安上去。以前我爹还在庙里的时候,我和你哥经常来玩,你放假来青岩,就带上你一起来玩。我们在大雄宝殿上捉迷藏,经常钻到供桌底下去,躲撵我们的和尚。我们还比赛看谁能踩中住持的僧袍,等老和尚追上来,就分头往山门外面跑。我和你哥都被抓住过,罚在寺里擦香炉洗供桌好几次,只有你跑得最快,没有被抓住过一次。七年了,白毫丢失以后,我没有再来过这里。” 毛老五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带我来这里,是要帮我回忆过去吗?”青枫想。他环顾四周,在黑暗破旧的大殿内寻找熟悉的东西。但他什么也回忆不起,他对佛像座前蒙满尘垢的供桌毫无印象,更记不起提着袍子追赶他的老和尚。 “陶青枫,”毛老五突然叫他的名字,他脸色阴沉得怕人,“我问你一件事,佛祖在上,你要说真话!” “什么事?”青枫故作镇静地问毛老五。这下来了,他心想,他早就怀疑我是青松,而且怀疑我是假装失忆冒充青枫,他一定要在如来佛面前问我。 “你究竟是不是是不是你偷的白毫!”毛老五狠狠地盯着青枫说。 “什么!我偷的白毫?你莫不是疯了,你胡说什么?” 青枫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想不到毛老五不是怀疑他是谁,而是怀疑他做贼。 毛老五咬牙切齿:“你莫抵赖!白毫是七年前的这个时候丢的,丢白毫的那一天,就是你和你哥出事情的那一天!” “啊!”青枫如雷贯耳,舅舅没告诉他白毫最后一次开光时他在青岩,更没有说丢白毫是和他们两兄弟下河游泳同一天。 “你想要白毫,你说过!我只跟你们两兄弟讲过:谁在佛像开光的时候把白毫取到手,埋在银杏树爷爷脚下,许的愿望就能实现。你说你要上北京大学,上牛筋(津)大学,你说你要是能拿到白毫就好了!当时我爹昼夜守在殿上,只有你们两兄弟能和我进来看他,你哥老实,胆子小,只有你又机灵胆子又大,偷白毫的不是你是哪个!” “胡说!”青枫又气又急,反驳毛老五:“光凭一句话就能断定人做贼吗,你拿出证据!” “当然有证据!白毫一丢我就怀疑是你干的,我跑到银杏树爷爷那儿去,果然看见方天画戟下面的土被挖开了,显然有人往土里埋过东西,又撬走了,不是你埋白毫又是什么?” “这是瞎猜,根本不是什么证据!你怎么知道方天画戟下面的土是我挖的?” “是证据!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我在银杏树爷爷底下找不到白毫,立刻跑到你舅舅家找你,你不在,和青松去游泳了。我又赶去青岩河,才到河边就听说上游的坝子垮了,发大水淹死一个小孩。我看见你舅舅划小船在河上捞尸体,我亲眼看见青松的尸体从一条渔网里捞上来!你外婆哭得快要断气!我没有看见你,你也差一点淹死,被你爸爸妈妈送医院抢救了。——你敢偷佛祖的白毫,这就是报应,没有报应在你身上,报应在你哥哥身上,老天爷发大水把你哥哥淹死了!” “不,这是迷信!丢白毫跟水坝垮没关系!”青枫倒退着走出大雄宝殿。 毛老五紧跟着追出来:“是报应!我说给我爹听,我爹不信,还骂我,说你家都是好人,又刚刚死了人,怎么好乱怀疑人家?还不准我讲出去,但是我晓得,是你偷的!七年了,又到佛像开光的时辰了。是佛祖把你召回青岩的,你快把白毫还给佛祖吧,别让我爹再背黑锅了!你给你自己赎罪吧,你向你哥哥赎罪吧!他替你死了!” “不,不是我!我没偷过白毫!” 青枫连连倒退,他看见从黑暗大殿的深处突然发出一道耀目的光芒,仿佛一颗绿色的流星朝他迎面飞来他转身狂奔,失魂落魄地逃出了迎祥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节 青枫坐在青松的坟前,把一颗颗石子扔到高坡下的河水里去。 “我没偷他们的白毫,你也没偷,”他对坟里的人说,“我们才不要对一块烂石头许愿呢,上北京大学,上牛津大学,凭本事!” 夏日里一切生长得那样茂盛,坟头上的杂草比他来时长高了不少,象一颗很久没理过发的毛蓬蓬的小孩脑袋,微风拂过,便和着蓝色白色的野花起起落落。夕阳西下,晚霞映红的河畔有了两个小孩的身影,勾肩搭背,跚跚地走,一个抓着一大把野花,往另一个的头发里插,另一个就顺从的由他插。青枫感到头发里多了一样东西,他伸手摸下来,是一支白色的小雏菊,河边满地都生长着这种矮小的雏菊,这一枝不知怎么会落到他头上来的。雏菊花盘边上排列了一圈白色的花瓣,有一瓣掉了,象缺了一颗牙的小孩的嘴,在笑着。青枫捏住它的茎,轻轻地旋转。 “你也有兄弟吗,你是哥哥,还是弟弟呢?” 青枫意外地接到了桂亚兰的电话。 “表哥把你的事告诉我了。” “他答应替我保密的。” “我知道,但表哥说,这件事你一个人闷在心里不好。你的性格太内向,又太固执,容易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你需要一个开朗又体贴的知心伙伴帮你开解,为你分担。” 青枫忍不住笑了,亚兰倒是大言不惭,自认是他“开朗又体贴的知心伙伴”。秘密被她知道了,他却觉得很愉快,一点责怪她或她表哥的念头都没有。 “我会守秘密的,你放心。表哥还让我劝你,那件事实在搞不清就算了,不要自己折磨自己,成天去想马克吐温的浴缸。万一搞清了,你真的是那个哥哥,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把自己看成是另外一个人。你就是你,是哥哥,还是弟弟,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轻柔的声音说:“至少,无论你是哪一个,你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 青枫感动极了,温暖极了,他第一次发现桂亚兰原来如此温柔,如此体贴,如此善解人意,如此象一个女孩子。 青枫决定听从亚兰的劝告,放弃。有的谜是解不开的,年头已经太久了,不可能找到证据。青岩帮不了他,毛老五帮不了他,至于迎祥寺丢失的白毫,他压根就不相信会和自己扯上关系。丢白毫和水坝垮在同一天,不过是巧合而已。毛老五想找回白毫,想得走火入魔了,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其实他内心深处也希望这个谜不要解开。假如他证明自己是青松,他该怎么办?说出真相,还是继续顶着青枫的名义活着?爸爸妈妈知道了又会如何?他们如何面对他这个冒充了弟弟七年的哥哥?他从不敢往深里想。现在好了,他尽了力,问题还是没搞清,这不怪他,他对得起他自己,也对得起他的兄弟。生活没有改变,他可以坦坦然然地永远作为陶青枫活下去。 他舒畅了,解脱了,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承认那个冷酷却是合理的真相——出色的陶青枫怎么可能曾经是一个低能儿呢?当李元霸可不是他的理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节 青枫要回家了。 临行前一天,毛老五来找他。毛老五是来向他道歉的。 “我想通了,我冤枉你了,你不会偷东西,你是好人,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我,我太想找回白毫了。”他垂下头去,黯然的说。 “没关系的,我理解,”青枫宽容的拍拍毛老五的肩膀,“我们都太想找回失去的东西,但有的东西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 他成熟的一笑,挽起毛老五上街去。这回他请毛老五吃东西,毛老五没有再拒绝。毛老五还要回请他,他请他吃芒果。 “你看这芒果多好,青岩不容易有芒果卖!”毛老五把两个黄里透红弯曲如象牙的硕大果实塞在青枫手里。 芒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青枫却没有食欲。相反地,那气味让他有点不舒服,闻了头晕。 “你小时候最爱吃芒果了,” “我最爱吃芒果?” 青枫诧异的看着毛老五,他家里从来不买芒果。 “是呀,只要街上有卖,你爸爸妈妈都会买上好多尽你吃,我们都羡慕你,芒果好贵的!你大方,经常请我们吃,只有你哥哥可怜,他一点芒果都吃不得,吃上一口就浑身长小痱子,说这叫过敏,天生的,一辈子都改不掉。” 青枫定在地上,他象听见了一个响雷,青松吃芒果过敏! 难道这就是证据吗!? 他握着两只沉甸甸的芒果就象握着一对手榴弹。 “我来帮你削皮吧,”毛老五巴结的掏出一把牛角刀。 “不,不用了,” 青枫慌忙拒绝,唯恐一碰上刀锋手中之物就会爆炸似的。“谢谢你,我回家再吃吧,这东西水多,吃了没法洗手。” 毛老五马屁没拍上,不无失望地收了牛角刀。 青枫回到舅舅家,走进他住的屋子,关上门,把芒果放在桌上。 万万没想到事情在他临走时有了转机,而打开那扇门的钥匙竟是街上随处可买的一种水果!早知如此,他大可不必来青岩就能搞清他是谁了。 但是为什么爸爸妈妈从来不买芒果,既然青枫最爱吃它?难道他们早有怀疑,他们内心深处怀着担忧和恐惧,生怕救上来的并不是他们想救的儿子?所以宁可永远把谜团搁在心里,也不敢去冒险实验一次?而青枫自己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吃芒果?见了它们也从来不馋呢?难道他内心深处也怀着担忧和恐惧,要躲开能够验明他正身的物证吗? 毛老五请他吃芒果,是故意试验他吗?他始终怀疑他的身份有诈,他始终怀疑他其实是青松吗? 关云长擎出法宝了,青岩不肯让他揣着谜团离开,在登车前的一刻把开门的钥匙塞在了他手里。 马上要有答案了,这一切的疑团 青枫从旅行包里找出水果刀,拿起芒果,开始削皮。芒果的汁水流到手背上,手指痉挛了。他好几次想扔掉那个可怕的东西,强忍着颤抖坚持削下去。皮削完了,他放下刀,开始吃芒果。奇怪的味道,象肥皂,象放坏了的桃子,一点也不好吃。他象吃毒药一样,象小时候吃驱蛔虫的糖药一样吃着这东西,凭着意志一口口硬吞下去。他吃完了一个芒果,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第二个,口腔和喉咙都火辣辣的,胃里翻江倒海着。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药性发作。 门突然开了。是舅舅,他来叫青枫吃晚饭。舅舅是个忠厚人,他看见外甥关上门独自躲在屋里吃芒果,并没有一点不悦,反倒怕他被自己撞见了尴尬,连连说:“你吃,你吃,你从小爱吃这个。你哥哥吃不得,一吃就过敏,颈项手杆脚杆上长满红疙瘩,你吃,你吃!” 舅舅一边说,一边望向外甥的脖子,手臂和腿脚。 青枫注意着舅舅的眼神,他一动不动的让他看。舅舅也和毛老五一样怀疑他吗?他们其实都在寻找他是青松的证据吗?他今天穿的是圆领短袖衫,长齐膝盖的短裤,每一处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光洁如常,连一个蚊子叮的疙瘩也不长。 青枫想错了,舅舅一丝儿也不曾怀疑过他是青松,舅舅看他的身上完全是下意识。不但舅舅,毛老五也一丝儿不曾怀疑过他是青松,毛老五请他吃芒果完全是因为他也想吃。不但舅舅和毛老五,爸爸妈妈也一丝儿不曾怀疑过他是青松,他们从不买芒果,因为死去的青松不能吃芒果,他们怀着对那个不幸的低能儿的内疚不愿再吃这种水果,完全是为了避免触物伤怀。轻而易举便可以验证,但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验证,所有的人都一致地坚信他是青枫,完全因为那个最简单的真理:青松是低能儿,青枫聪明,低能儿永远不可能变聪明。 舅舅关上门走了,留下青枫一个人在屋子里。青枫依旧坐在椅子上。他慢慢地把短袖衫的衣袖捋到肩膀,把领子退到胸口,又把短裤的裤脚往大腿上拉。他睁大眼睛看着先前被衣衫遮住的皮肤。他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他的眼泪流下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节 那一夜下起了雷暴雨。天水洗刷着房子,闪电把窗玻璃照得雪亮。青枫躺在床上,翻来滚去,痛苦不堪,身下的床板象被雷劈中了着了火似的在烧灼他。他的颈上身上爬满了成饼成片的红疙瘩,这些过敏起的痱子奇痒无比,他抓着挠着,皮肤上面沾满了斑斑的血迹他知道了他是谁,亚兰表哥给他算的命没有算错,真正的青枫已经在七年前死去——青岩河边的墓碑上写错了名字,叫陶青松的孩子没有死,他一直在这世上活着,顶着陶青枫的名字浑浑噩噩地活着 电光炫花了他的眼,雷声震得他脑袋发昏一个死去七年的人复活了,带着一身的血点从坟墓里爬出来了。他一无所有,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而除了铁匣子里那张写着他名字的弱智证书之外,也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他。他唯一拥有的记忆,也在七年前那场悲惨的大水中失去了——他在那场大水中留住了生命,可父母并不知道救的是他,父母不知道,他们七年的抚爱用在了一个他们并不宠爱的孩子身上 他象溺水的人一样喘息着。什么锋利的东西象锥子一样地刺痛了他。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十分的痛,那种曾经锥心刺骨的痛早已停止了,神秘的失忆把这种痛和低能儿陶青松的过去一起遗忘掉了他只是感到悲伤,深深的,无法遏止的悲伤 他把脸贴在坚硬的床板上,他又听到了那个孩子的声音在床底下喊他——不,不是一个孩子,是两个孩子,两个稚嫩的童音互相呼唤着:“青松,青松,”“青枫,青枫”他仔细地聆听着,那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声音,从遥远黑暗的世界里传来的声音。照片上勾肩搭背的兄弟,记忆里相亲相爱的兄弟,他们正站在七年前的忘川之上向他凝望滚热的潮水涌向眼眶,他瞪着簌簌发抖的玻璃窗,他仿佛在上面看见了什么东西的影像,刹那生灭的电光之外另有一个永恒不灭的光芒照射着黑夜在那光芒里面,他看见了他遗忘了的岁月 十二年前,一个五岁的小孩来到了青岩。他还不太会说话,整天呆呆的站在玫瑰糖店门前铺着青石板的街上,等爸爸妈妈回来接他 爸爸妈妈来了,还有弟弟,弟弟放暑假也到青岩来了。他摸着坚硬的铺着草席的床板,有多少个夜晚,他和弟弟就头碰头地睡在这张舅舅用山上砍来的木头为他打的小床上。乡下夜风冷,他半夜起来给弟弟盖被子,把大半张床让给睡相不好的弟弟,自己蜷缩在床边一整夜也不把他弄醒 在这世上的人里,他最爱弟弟,他们整天形影不离。他给弟弟摘浑身是刺的刺梨,手指头刺出了血也不怕痛。他在青岩河里摸鱼虾,摸螺蛳和菱角,摸到多少都给弟弟吃,自己一口也不吃弟弟也最爱他,比谁都更卫护他。他小豹子似的和街上欺负他的野娃儿打架,打得鼻子出血。他把癞咯宝丢进麻子家的铁锅,假装摔跤撞翻红鼻子家的板栗摊,因为麻子和红鼻子经常在背后说他的哥哥憨 他对着窗户笑了,他昨天还在街上碰见红鼻子,她还在提当年遭他们两兄弟撞翻摊摊的事他最盼望放暑假,一放暑假弟弟就来了但是弟弟要走了,他明年暑假不来青岩,后年也不来了,爸爸妈妈要带他去北京,去上海那天黄昏他们在青岩河边钓虾时他问他: “北京上海哪一个大?” “差不多大。” “北京上海哪一个远?” “差不多远。” “那你去了北京上海,还来不来青岩呢?” “不一定,要看爸爸妈妈有没有时间。” “哦” “你放心,就算他们没有时间,我一个人也可以来青岩看你!” “真的吗,他们不准你咋办?” “他们会准的,我有办法。” 一道强烈的闪电象照相馆的镁光灯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他看见了一幅画着大海椰树风景的幕布。两个新剃过头的短衫短裤的小男孩正从幕布前面分开,蹦蹦跳跳地跑下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他们手牵手从照相馆的两层小楼跑到铺着青石板的街上,向一座树木葱茏c山门高大的寺庙跑去 那是迎祥寺,七年前的迎祥寺深夜人阑,两个小小的黑影翻过高墙,跳进黑黝黝的院子,他们象一对野猫无声无息地溜进大雄宝殿,从打盹的毛老爹身畔溜过,在供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了一件闪耀绿光的东西。 “我们算不算偷东西?”一个说。 “我们许完愿就还回来,不算偷的。”另一个说。 玻璃窗外的光芒在变幻。还是那个夜晚,银河北斗,繁星满天,两个孩子站在有七根树股的巨树下。一个把刚埋进土里的东西挖出来,埋到另一个地方去。 “你不做吕布了?”另一个说。 “我才不要做吕布呢。”一个说。 “你不上牛筋大学了?” “牛筋大学我自己能上,我要帮你做李元霸。” “我不要做李元霸。” “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家。回家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好,那就说定了,你再对银杏树爷爷说一遍。” 另一个对着巨树喃喃的说着。 玻璃窗外的光芒又变幻了,黑夜变成了白天,突然间天光大亮,一条宽阔的小河激流猛涨,翻腾着白花花的巨浪两个孩子困在大水中央苦苦挣扎,两颗脑袋象连在一条藤上两个一模一样的西瓜。“爸爸,救命!妈妈,救命!”两张嘴巴用一模一样的声音喊着。他们的妈妈在岸上奔跑,爸爸跳进河水劈波斩浪向他们泅来,一个墓坑般的漩涡在旁边张开阴森森的巨口 “来人啊,救命啊!”他惊恐万分地喊着,他又掉进了七年前的漩涡他拼命的仰头,把两只手伸出水面乱摇,他的兄弟离他很近很近,可是他够不着。“回家,回家,”他脑子里尽是这一个念头,“爸爸,救命!妈妈,救命!”一边从嘴里往外吐水一边断断续续地喊叫但是妈妈凄锐的喊声从岸上传来:“先救小的!先救青枫!”两声锐喊象两根利箭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的手挥不动了,他沉下去了,不能呼吸了,水底下一张柔软的巨口吸住了他 一双瘦小的手突然从水底下猛推了他一把,紧接着另一双有力的大手擒住了他。浮出水面了,他又能呼吸了,他象断了藤的西瓜从水底下的巨口中脱离了这时候他看见那双推他的小手最后朝他挥动了一下,没入了深深的漩涡“弟弟!青枫!”他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喊叫,一个巨浪象闷雷一样地打昏了他 一个极响的响雷震裂了玻璃窗,刹那间一切影像都已消失,唯有那个不灭的光芒仍旧照射着电闪雷鸣的黑夜青枫猛然从床上跃起,推开破碎的窗户,翻身跳进了暴风雨。他从后院跑上空无一人的街巷,他在雷鸣闪电狂风暴雨中紧紧地奔跑雨更大了,天象漏了口子,倾注天水要把世界注满。古镇青岩沉睡如死,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只有时时把黑夜变成白昼的电光,只有暴雨的喧嚣,雷霆的轰响。——然而就在这任何人都不会出门的雨夜里,却有一个鬼一样的人在冒雨狂奔,这个鬼从冥府逃出,奔来在还阳之路,雷公为他开道,电母为他照亮,他无数次摔倒又无数次爬起,浑身是伤浑身是水浑身是泥他一边奔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是我,是我,我是青松!”“我回来了!”“我不是弟弟,我是哥哥!”“我活着,我一直活着!”复活的鬼魂狂野凄厉的喊声在雷声雨声风声中回荡,冲激着每一扇紧闭的门窗 突然间,青岩也醒来了,那陈死的古镇也在这招魂的雷雨中复活了门窗纷纷打开,人们走出来跳水劈柴晒太阳做买卖那不是白天的青岩,那是七年前的青岩,是十二年前的青岩,他象从前一样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跑着,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大步跳下高低不一的石坎,从各种摩肩擦踵的摊子跟前跑过他看见了麻子的油条摊,他看见了红鼻子的板栗摊,他们所有幽灵般的面孔都在每一次闪电来临时一起浮现,闪电过后又同时匿入黑暗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面街的拐角上。那是弟弟!不是小时候的弟弟,是长大了的弟弟!他从七年前的漩涡里逃出来了,他和他一样在七年的时光里长大了,那个挺拔的少年成熟地把手揣在裤兜里,用一只脚搭着另一只脚,和当年一样的脸庞一样的微笑一样的目光 “弟弟!青枫!” 他惊喜交加,边喊边穿过密集的水帘奔向他,但那幽灵并不等他接近,便趁着黑暗的掩护退去了,当下一次白昼来临时,他看见他站在前面一堵青石板砌的街墙底下,好象站在大海椰树的幕布下向他招手当他跑到那里,少年的幽灵又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街墙,象挖掉了人像的照片,浸泡在湿漉漉的药水缸他茫然失措地站在街墙下,东张西望地寻找他的弟弟,他只在照片上谋面的弟弟,他只在记忆里相依的弟弟,他把他遗忘了七年,刚刚才在满天的大雨和电闪里想起的兄弟 没有弟弟了,所有幻象都已消失。复活的古镇,少年的幽灵,人们的鬼魂。只有冰冷的大雨,恐怖的闪电,死寂的空街他跑不动了,站在一座屋檐下喘息他透过水流如瀑布的屋檐往外望,看见街对面白铁铺子的招牌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他认出了那家陈记打铁店,他也认出了这条通向北城门的长生街他离开躲雨的屋檐,沿着长生街一口气跑出了北城门,跑出了青岩镇。他向长着银杏树爷爷的狮子山跑去,他们的白毫埋在那里,他要去寻找最后的证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节 陶青枫站在大如天空的银杏树底,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摔了多少跤才爬上黑暗陡峭的山冈。浸透了雨水和泥浆的衣服沉重地包裹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但他浑然不觉得疼痛和寒冷,连过敏生的痱子引起的火烧火燎的瘙痒也停止了,在他周身百骸滚动的是重新灌注到血管里的生命的血浆。 他仰起头,沉浸过几百万片树叶的雨水汇成的河流好象忘川的大水倾泻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在万丈阳光般耀眼的闪电里,他看见七根粗大的树股,擂鼓瓮金锤,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依次站立,三个好汉轮番指点着他们的兵器: “我是吕布!” “我是关云长!” “我是李元霸!” 他蹒跚着走到银杏树爷爷最左边的一根树股,“擂鼓瓮金锤”跟前,跪下身去,徒手在稀湿的泥土中挖掘。他不停地挖着,把泥土碎石c残死的树叶与枯枝连同雨水一起抛得远远的。手指流血了,指甲挖断了,就捡起石块来刨,来挖电光一次次刷新着地上越来越深的洞。一枚栗子大的绿色宝石呈现在洞底。他颤抖的双手合着稀湿的泥浆捧起了它 一个人突然从背后扑上来揪住了他。 “果然是你偷走了白毫!雷声太响我睡不着,睁眼看见你一个人从窗户下跑过去,就跟来了,原来你把白毫埋在铜锤底下,怪道方天画戟下面找不到!你好狡猾!陶青枫你这小偷!你害我们全家背黑锅!走,去和庙里说清楚!” 毛老五一身是水的站在银杏树下,他因为冷和愤怒极厉害地发着抖。 “你搞错了,偷白毫的不是青枫,是青松。”青枫转过身来看着毛老五。 “青松?不可能!你哄我!他那么老实,胆子那么小,他咋个敢偷白毫?” “他不象你们以为的那么老实胆小,他偷白毫,他敢偷白毫,——他想让白毫帮他实现愿望!” “他有什么愿望?当李元霸吗?” “他不想当李元霸。他想回家,回爸爸,妈妈,弟弟的家” “哦,真的吗?”毛老五松开了揪住青枫的手,“是他告诉你的?我明白了,是他第二天一早出事前跟你说的,他还告诉你白毫埋在擂鼓瓮金锤下面对不对?” “你别问了。你记住,青枫是无辜的白毫你拿去还给庙里吧,七年了,青松许的这个愿,该还了” 毛老五颤抖着双手接过白毫,那枚无比珍贵的绿宝石,如来佛宝相眉心的白毫,随着一次次闪电在他肮脏的手掌中发着炫异的光芒。他相信了。他激动地,又悲伤地对青枫说: “他太傻了,他不该偷白毫的他得罪了佛祖,才会淹死的!” 青枫的眼泪哗哗的流淌,淹没在比眼泪更滂沱的大雨中毛老五永远不知道,他没有死,佛祖的白毫帮他实现了愿望。他回到了爸爸,妈妈,和弟弟的家——可是那个家里已经没有弟弟了 弟弟呀 青枫,不,青松猛扑在银杏树爷爷硕大的树干上嚎啕大哭。他一生中从来未曾这样的大哭过,他哭得这样伤心,这样悲痛,又是这样的畅快淋漓。 毛老五呆呆地看着他。天上雷电交加,暴雨冲刷着山冈,银杏树茂密的枝叶象河流奔腾的波涛在狂风中起伏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节 佛祖显灵的奇迹沸沸扬扬地传遍了古镇青岩,失踪七年的白毫竟自己回到了佛祖的眉心上,而且刚巧发生在下一次开光的时辰!七年一轮回,劫数?运数?各种各样的猜测莫衷一是。本来今年迎祥寺正为如何给没有白毫的佛像开光犯愁,这下白毫失而复得,天降祥瑞,全寺振作精神把开光仪式搞得空前隆重,誓要把七年的灰败气象一扫而空。全青岩人都来观礼,那几天挤得迎祥寺水泄不通,人人争睹失踪七年的白毫风采,这不免令人又要为白毫的安全担心。毛老五搀扶着毛老爹也来了,毛老爹坑陷的眼窝里射出了光彩,他终于可以抬起眼睛了 毛老五的口袋里揣着一封信,信是从省城寄来的,上面用清秀端正的字迹写着: 毛老五: 你好!这次我来青岩玩,一直得到你的热情招待,非常感谢! 归还那件东西时没有遇上什么麻烦吧?今年迎祥寺开光一定非常热闹,可惜我看不到了。今年对我们两个都是重要的一年,因为我们都找回了失去的东西。当年的事情对你们家造成的伤害,我很难过,也很抱歉,那时我们年纪太小,太不懂事,不懂得‘千里之堤,毁于一蚁’。我不象你这么相信因果报应,我始终认为白毫丢失和水坝出事是两回事。但是人们如果不总是自以为是,总想以自己的心意决定别人的命运,世上的灾祸与不幸,原本可以少一些的。 有一件事告诉你,我改名了,我不叫陶青枫,改叫陶青林了。别问为什么,一个人的名字就象他的生辰八字一样,是通向只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国的密码。你只要知道,青松是你的朋友,青枫也是你的朋友,青林还是你的朋友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拜托你。我走之前,去青松的坟上种了两棵桃树。我本来想找松树或者枫树,但是舅舅说,桃树好活,砍两根树枝插在土里,不用管,吸了雨水自己就能长大,保管我明年暑假再来时,它们都已经开过一次花了。我就在舅舅家院子里的大桃树上砍下两根叶子最多,结果最多的树枝,栽在青松的坟头上了。青岩秋冬天雨水少,如果天旱不下雨的话,请你帮我给它们浇浇水吧。 祝你们全家安好,有时间来省城玩! 陶青林 年月日 毛老五把这封信读了三遍,仍然没有读懂信里的意思。青枫为什么要改名青林,又为什么要去青松的坟上种两棵桃树,就和他为什么半夜三更打雷下雨地上山挖白毫一样让人琢磨不透。这个聪明伶俐的弟弟心思太多,说话做事总是神神秘秘,拐弯抹角,他还是喜欢从前那个憨直老实的哥哥。 毛老五和毛老爹一起走出迎祥寺的大门,迎面看见一道金色的阳光穿透树木的浓荫,照射在新漆过的庙门上。这时他恍如看见了一幅熟悉的图景——香烟袅绕的寺庙里,三个一般高矮的小孩齐头向庙门跑来,背后提着袈裟的老住持气咻咻地追赶,看看将要赶上,他们却在门槛之前飞快地散开,朝三个方向跑走了 毛老五对着空空的门槛笑了,他明白青枫为什么要改名青林,又为什么要去青松的坟上种两棵桃树了。对的,双木成林,一条根上生出来的两棵树,你能分清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对的,桃树好活,在他们青岩,哪一棵桃树不是叶茂枝繁,春天花开得好象绯红的晚霞,夏天果实缀得树枝都垂到了地上? 毛老五抬头看看太阳,想起已经有许多天没有下过雨,该给两棵桃树浇浇水了。他把陶青枫,不,陶青林的信揣在口袋里,送父亲回到家,拎了一只塑料水桶,晃荡着向青岩河边走去。 (全文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部分 镇山村 一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懊悔,当初会怂恿舒薇,和她的男朋友陈新同去镇山村。 那是从省城开往大瀑布的火车,满车都是旅客。邻座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典型的除了智力一切都富余的类型。从上车就嘴不停,除了吃,就是说,他们肥硕的身躯拘束得我不能动弹,堆山塞海的吃食把我仅有的一瓶水挤到茶几角;又对本省发表种种或道听途说,或自以为是的议论。他们嘲笑本地山太多,路太差,穷山恶水,物产稀薄,只合充军发配;他们咂舌省城的落后,本地人凶蛮无理,欺生宰客,还处处拿他们先进的家乡比较。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咯。”世人历来对这个可怜的穷省,首先想到的这句“三无”考语,被他俩得意洋洋的说过了不知多少次。他们把本省人一律当作少数民族,又把少数民族一律当作苗族:“都是苗子噢,脏,野蛮!说话难听死了咯!”两个活宝,用夸张的声调那样拙劣的模仿当地土话,然后大笑一回,放肆的态度令前后格座都不免侧目。当对一省人民的攻讦到达顶峰,他们讲起一桩在花溪坝上被溜马的本地人欺诈的经过,总结性的叹息说道:“真正是穷省出刁民咯!” 不幸的,我正是这穷省中众多刁民的一员。而且我也象我那些心胸狭窄的同乡一样,听不得外人对我家乡的损贬,何况是这样至骨的挑衅。我斜乜两人一眼,刚要说话,对座一个小伙子却突然爆发:“哪个是刁民?你们xx省的人才都是骗子!” 小伙甚是激动,声音很大,口气很冲,尤其后一句说得分外的响。周围一片讪笑,因为那对夫妇的家乡,在全国确以盛产骗子闻名,最近才出了几桩轰动的大案,其狡诈和贪婪都是我们头脑简单的同乡不能比拟的,该省人因此背上了恶名。我对这种随意株连的偏见不以为然,对该省人也并无恶感,但此时见两个无礼的男女受窘,心里却是十分的痛快。我才想起,两口子说话的时候,那小伙就一直皱着眉头,一脸孔的晦气,我同时也听出了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的土腔,乃是本省东南部独有的口音。 两口子涨红了脸,又要替家乡找回场子,同小伙子争辩起来,无非重申本省糟糕的天气,地理和经济状况,再添上一些刻薄文人创造讥诮本乡的成语,什么技穷,什么自大之类。小伙以一敌二,毫无惧色。我瞅准一个机会加入辩论,小伙见了同乡,精神倍涨,我们俩配合默契,强词夺理,很快叫对方招架不住:天无三日晴是吗?但我们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降雨充沛,空气湿润,最益美容,所以女孩子漂亮;地无三里平?不错,喀斯特溶岩地貌,固然造成交通困难,可也因此造就丰富的石林,溶洞,地下河的风景,否则公园省的名声从哪里来;人无三分银?也不错,我们穷是穷些,但是我们穷了也有志气,不象有的地方的人,就去坑蒙拐骗 这一场省际间事关荣誉的论战吸引了四方游客,有帮腔的,有打太平拳的,更多是饶有兴味的旁听,每到精彩处便爆出笑声,仿佛往本省名小吃——麻辣烫沸腾的汤锅里投入一把把猛料。两口子终于哑了火,叽咕一句“瞧这种德性,多半也是苗子”败下阵来,转而将不忿继续发泄在食物上。 笑过之后,我和小伙攀谈起来,还有他来自外省的女朋友。那个衣着素净c搭配讲究的女孩子长得挺漂亮,从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了。刚才的论战中她一言不发,每当小伙子因激动而肢体动作过大,她就轻轻拽他一下。这一对小情人,男的是粗线条,女的娇小玲珑,看上去倒蛮般配。 两个人都是大学生,我的判断不错,男的籍贯果然是本省东南的县份,以盛产笛子出名的。女的是江南大城市人,暑假相约回老家,见见小伙的父母。 当得知他们读书的城市就是我当初的求学地,彼此的学校相隔仅一条街,历史上亦甚有渊源,双方都不禁又惊又喜。他们刚进校时,我已毕业了几年,但谈起城市风貌,校园掌故,依然能激发许多共鸣。大家谈论八卦,比赛各自学校教师的变态,后勤的恶劣,言谈中还发现了两三个共同的熟人,更加拉近了距离。这场因“战斗”而开展的友谊,又被这意外的缘分迅速增强。直要到了旅途,坐在火车车厢,你才发现原来世上的陌生人都同你有亲。 互通姓名,小伙子叫陈新,女孩子叫舒薇,我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李度,省城人,毕业后分回老家,在一所师范学校任教。 火车在连绵的群山中行驶。舒薇入迷的望着窗外。我问她对本省的印象,她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说,风景无懈可击,实在是太美了,别处看不到;天气很可爱,地方小吃也非常有特色,只是太辣了些。她又小心翼翼的赞扬了本地淳朴直率的民风,认为有这样好的旅游资源,经济一定有望提升,不过城市卫生和治安方面还有待改进。但当谈到本省少数民族聚居的最大特色,她犹豫之后,却说了一句令我愕然的话:“我没见过什么少数民族。” “那些少数民族都不象少数民族,”她解释道,“他们都太汉化,普通话说得比导游还好,做起生意来精明得要命。大多数连民族服装也不穿了,穿民族服装的,都是民俗村里招来的演员,那样崭新的一身,从头到脚挂满银饰,重得路都走不动,谁会穿着那个过日子?民俗村新得象电影城,那些芦笙舞,板凳舞,什么对山歌啦,求爱啦,婚礼啦,都跟排戏似的。红枫湖的苗寨,侗寨,还有一点点风味。” “有啥风味?”陈新接过话头,“把游客都当酒囊饭袋,进了村子就敬酒,说一套打油诗,进了屋再敬酒,又说一套打油诗,” “那不是打油诗,那叫敬酒辞。”舒薇纠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不喝的话,一边一个苗家丫头踩住你的脚,拎着耳朵喊‘亚——虎!’捏起鼻子灌下去,每回都这样,全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我笑着说:“那是他们还不够现代化,赚钱方面创造力不足,只会互相模仿。靠近省城的地方当然不行,你们老家应该不错吧,也是有名的古城,你该带人家好好逛逛。” 陈新还没言语,舒薇已经替他叹气:“唉,还说呢,一个样,早商业化了,老街老房子都拆光了,却在原址修起仿古的建筑,卖起天南海北的东西,倒三不着两,俗气得不得了。有意思的东西也有,可跟着这位导游,不管是古迹还是民俗,哪一样都说不上两三句,哪条街上有什么吃的倒是门清,还指望他呢!” 陈新被她说得有些窘,又觉得在外人跟前失了面子,不忿道:“我是汉族,咋个晓得这些?就你们这种小资名堂多,什么都要讲来历。你说神经不神经?连去‘程肠旺’吃面,也要问老板民族籍贯,祖宗八代,跟隔壁卖砂锅粉的张姨妈家有没有关系哎哟,你放手,我错了,不是张姨妈,是陈姨妈哎哟,饶命啊,救命啊!” 光听见他的惨叫,却没看见她的动作,下毒手的女孩脸上无动于衷,只在嘴角漾出得胜的笑容。 这打情骂俏的动人景象教我想起前辈的箴言,并略感惆怅:青春就是一切,青春就是霸王。两个快乐小孩,既非大一新生,也不是毕业班,既已习惯离家独立生活,又暂时无须面对渺茫的前途,正是最令人羡慕的黄金岁月。不纵情享受青春韶华,天理难容。 对两人抱怨的状况,我缺乏体会。大概人总容易忽略最近的东西,说来惭愧,我也算有了几年阅历,放了假就到处跑,万水千山走遍,本省的名胜却没去过几个,包括这趟列车开往的那个全国第一大瀑布。 “要能看到一个有真正少数民族的地方就好了!”舒薇感叹道。 我实话实说:“可惜你们要去的地方,恐怕一样会叫你失望。” 她又做了个甘心认命的表情。 人生总被一些闪念左右,它们就象一群看不见的精灵,有时是促狭鬼,推你跌入深渊,有时又是幸运神,拉你逃出生天。那时我一边同舒薇说话,一边吃着她递过来的精致小食,我已经吃完了一袋开心果,正对另一袋腌制得十分美味的肉脯下手,多少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人家远道而来,不该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我决心帮这个可爱的女孩实现她的愿望。 “咱们这趟车的半路上,倒有一处好地方,也许可以看到你说的那种‘真正的少数民族’。” “什么地方?”她眼里放出光来。 “镇山村。” “镇山村?”她望她的本省籍男友,后者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那个地方很不有名,一般的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正因为这样,它保存了古老的中世纪的风格。而且有山有水,风景极好。” “那里的少数民族,是什么族呢?”她问。 “布依族。” 陈新不以为然:“布依族?咱们省除了苗子,就数布依族最多了。咱们在红枫湖,花溪都见过,没什么可看的。” “不是的,镇山村的布依族,跟别个地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她问。 “这一支布依族,他们的祖先,其实是汉人。” “啊?祖先是汉人,还能算布依族吗?” 见引起了她的兴趣,我便从头解说:历史上,本乡土著常与汉族政权发生冲突,这种传统可以上溯到诸葛亮平南。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苗疆时乱时治,与汉人间的摩擦从未停止。明朝嘉靖年间,朝廷派一位将军到此平叛,这将军主张采取怀柔政策,拒不执行武力清剿,因此被朝廷撤职,却得到当地人爱戴。他索性在这里定居,领着布依人垦荒开田,伐木造屋,建造了这座镇山村,更娶了一位漂亮的布依女子为妻,传为佳话。他自认做布依族的倒插门女婿,让后代子孙都入布依的籍。他们打渔种田,纺车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栖息繁衍。传承至今,已经四百多年了。 大概我的描述里有种东西,舒薇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位爱好和平,又不乏浪漫的将军十分有好感,又问我是否去过那个可爱的镇山村。 “从来没有,但这一次,我就要去了。” “什么,你不是和我们一样去看大瀑布的吗?” “不,我在xx站下车,然后从那里去镇山村。” “啊呀,这才是真正会玩的人呐!”她惊叹道。 “我不是去玩。我去那个村子,是为了办一点事——不过,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道去。我很高兴做你们的导游,全程免费。不是我夸口,除了不认识路,我对那地方熟得很呢。那个村子很小,玩一天足够了,不耽误你们看瀑布。我只是随便建议,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的方便的,”她惟恐我反悔似的立刻答应了,“就是太麻烦你,你还有正事要办。” “不妨事,你们影响不到我——我正愁没个伴呢。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们,那个地方很荒僻,很穷,不通公路,只能坐马车,没有旅社,只能住农家。但你们可以放心,布依族讲卫生,不管是家里住的地方,还是吃的东西,都很干净的。” 旅途的困难只有让舒薇兴致更浓。陈新当然不肯败坏女朋友的兴致,当下大家商量妥当。尽管还隔着两三个站,两人已经将行囊收拾归整,唯恐耽误了下车。我做完这件自以为有功德的事,舒舒服服闭上眼睛,打算眯个小觉。偏和我作对似的,广播里恰好飞出一支高亢的笛子。那是“苗岭的早晨”,改编自苗族民歌。但凡省城开出的列车,没有一回不放的,以致我偶尔在别处听见这欢快,粗旷而又略带神秘的曲子,耳中都会响起锵朗锵朗的车轮声。 “这只曲子很美,”她评价说,“只是装饰音太多,不够淳朴,不够有野性。” “没错,”她的男友附和道,然后又加上自己的见解,“但笛子吹得还是蛮好,这一定是用我们县的笛子吹的,只有我们县做的笛子,才吹得出这种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 二 数峰连绵,绿田铺展,一条小河从中流过。天空是蟹壳青色,越往远处,颜色越深。那是山区常见的积雨云。山势的阻挡,它们移动极慢,常常一连数周静止在一个地域,为当地带来绵绵细雨。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在这个车站下车。尽管路过了无数次,方圆的风景看得熟透。车站太小,站台不够长,直接踩到了铁轨边的路基。我小心放稳行包,不让碎石磕碰到里面,然后搀扶舒薇下车——最下一级踏板离地面足有二尺,陈新又挂满大包小包。 不过两三日短途的出行,他俩的行头却象要作一次历时一月的远征。有些女孩子出门,恨不得搬来整个闺房:多得可以按钟点换的衣服,能排方阵的瓶瓶罐罐——我见过有抱毛公仔熊坐火车的。这些被宠坏的孩子,哪里懂得旅途的艰辛?旅途的艰辛都落在她们的跟班的背上——许多女孩一上大学就给自己找个跟班式的男友,承包从打饭到占自习教室座位的一应差事,并为所有的开销买单;一毕业就将他们解雇,再找个有钱的老男人嫁掉。——当然,这一对不是这样,她并非仅仅把他当作跟班。他们已经在筹算毕业后的生活了。双方的父母都点了头,陈新做定了倒插门女婿。他将在她生活的城市谋职。在火车上,他早已既宛转,又直白,又陶醉的向我透露过了他的幸福未来。 “谢谢,”舒薇朝我笑了笑,“空气真好啊!这车坐得人憋闷死了。”她做了几下深呼吸,几个柔软操动作,富于弹性的身体在浅蓝t恤衫下面显现。 空气确实真好。 我也做了几下深呼吸。那混杂着草木,泥土,还有火车味儿的潮湿气流有着一种类似于酒的力道,让我微微发晕。 没有什么出站进站,下了路基,转过站牌旁边的白漆栏杆,有一条机耕路提供出入。 “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呢,导游先生?”舒薇问我。 “这个,我也得问问车站的人,估计不太远吧,你知道我是第一次来。” “不管远不远,有车坐就行。”不堪重负的陈新说,“这儿哪里有班车站?有跑出租的三轮车吗,拖拉机也成啊,喂,师兄,你说的马车在哪里啊?” 从互通姓名开始直到现在,陈新都管叫我师兄,舒薇多加一个字,叫我李师兄。 没有马车,我们以五块钱的代价搭乘一辆驴车到了石板哨。石板哨是离车站二里的一个小集镇,车站上的人说,出入镇山村和附近的村寨,都要经过石板哨的。那驴车正好来车站拉一批砖,乐得捡这趟额外生意。舒薇很高兴,觉得坐驴车比坐马车风雅,古人就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句,老子出函谷关,好象骑的也是驴。我提醒她老子骑的是一头大青牛,她红着脸说那也差不多。陈新当然无可不满。唯一生气的是驴子,砖的分量已不消说,又增添了三个人和不轻的行李,呜汪呜汪抱怨了一路。 火车一声长鸣,开走了,一头扎进前面无穷无尽的大山。轰轰隆隆的声音因为群山的回响而特别的持久,直持续到我们离开车站很远之后。 一到石板哨就碰上件败兴的事。 “不是说不通公路吗,”舒薇看了我一眼。一条沥青公路贯穿那座两排房屋的微型集镇,半新不旧,两头埋进深山。 “从前是不通的啊,兴许,这两年新修的吧” 糟糕的在后面。很快在公路边发现一辆簇新的大巴,周围尽是乱哄哄的城里人,戴着一色的太阳帽,内中一面小黄旗不祥的挥舞,喇叭声时时轰响——分明是一队旅游团的规模! “也是这两年兴起来的吗?”舒薇又看了我一眼。 “可能,是路过的吧,镇山村应该不至于我去问问看。” 我被舒薇这两眼看得心里发虚,一眼瞅见导游,忙上去搭话。真相立刻大白,他们果然是去镇山村!原来早在几年前,镇山村就已经上了旅游图册。放着山清水秀,民风奇异,又有独特的石板建筑,优良资源怎能不开发?现在正是旺季,恰好又赶上布依族夏季最热闹的节日:六月六,民俗活动丰富,他们和村长,寨老商量,策划了这次“我做一天布依人”的旅游文化节活动,从省城拉来的团,游客天南海北都有。 “现在大城市的人就爱看这些,越土,越落后,他们越喜欢!”那导游矮矮墩墩,见是同乡,便跟我说土话:“你们咋个会坐火车来呢,来镇山村旅游,都是坐汽车,比火车快当!省城修过来的路,一直铺到村子门口。” “是不是?真没想到,变化好快干吗要停在这里,石板哨有啥可看的?” 他凑近一步,小声在我耳边说:“带他们来买东西——赶场,也是我们的民俗之一嘛。” 果然,路边一溜花花绿绿的店面,摆满“精制云雾山茶”之类的土产,各色蜡染织物,和手工艺品,都挂的“旅游定点单位”招牌。居然有一家卖淡水珍珠的,我头一回听说本乡还出产这种高贵的饰品。 “就指着这个赚点钱,这年头团也不好带。镇山村又不是什么热点。好地方,咋轮得到咱们?”导游抽着我递给他的烟,一边向我诉苦;抬腕看了看表,忙竖起喇叭喊:“到点了,集合了,上车了!”他问我要不要搭个车,我和我的外地亲戚三人只收二十元,去村里食宿还可以打折,散客消费不合算的。见我摇头,便很友好的做了个失陪的手势,跳上车,同那群叽叽喳喳的游客绝尘而去。 被扬起的烟尘包围,汽车仿佛消形匿迹,空响着嗡嗡的马达声。剩着两只尾灯一闪一灭的从烟雾中钻出,绕过一座异常险陡的石山,不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更有大话落空的尴尬。我向他两个道歉,都怪我孤陋寡闻,抱残守缺,小看了市场的威力和游客的好奇心,以为本省之大,总有旅游风吹不到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总不能因为我们想看纯粹的地方特色,就不许山里人发展经济,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我又说,此地开发不久,其他旅游点开发一处败坏一处的恶习未必就已沾染,相信还是很有些看头。最后我说,假如他们实在已经兴致全无,我愿意再找一辆拉砖的驴车送他们回车站,搭下一班火车去大瀑布,车费归我。 陈新是大度的,半分责怪的意思也无,对我最后一条建议更逾以坚决拒绝。他认为“谁也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而且既然来了,没到正景就走也太冤枉,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呢?大瀑布迟些去看也没事,瀑布既不会搬家,想来也不会那么快断流。舒薇是有涵养的,心里对我有没有看法,起码脸上没挂出幌子。正当她在是进是退的抉择上犯起踌躇,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原来有两个布依族妇女牵着马过来兜生意。她们的出现扭转了尴尬的局面。 “骑马不骑?到镇山村还远呐!”两个妇女招呼道,她们都是民族装扮,蓝布短上衣,绣花围裙,黑长裤,一个青花绣布包头,一个紫色布巾包头,银耳环,银项圈。可脚上却穿的一对半新不旧的旅游鞋,上面印着“耐克”和“彪马”的标记,一望而知便宜的赝品。 “骑马有什么意思,我们在红枫湖骑过马,牵马的在前面挽着缰绳,这也不让走,那也不让去,拘束得很,不好玩。”舒薇撅着嘴说。 “不是的,我们的马不用牵的,它们会自家送你们到村子,自家又回转来的!” 两个女人骄傲的说。 这倒是件新鲜事。过去光听说老北京庙会上有这种驴子,带人从前门走到宣武门,望见宣武门城楼就停住,任你死赶不肯多走一步,名曰对槽驴。敢情这行当没埋没,传到西南乡僻的镇山村来了。我朝山坡那边看,就在公路近旁,一条小道上,有两三匹马载着游客和行李,慢悠悠的向前走,果然没有人牵。另一匹马独自从对面踱过来,空着的鞍上人货全无,象半路遭了土匪。满坡翠绿,点缀野花,远山象许多水牛拱起的脊背,那几匹马和人的背影,渐渐同周围的绿丛混淆不清,犹如走进了画中一般。 是野趣十足的自驾游览,还是沿途迷人的景色,还是对那深山沟里的村庄多少好奇,还是受了陈新的乐观精神的鼓舞,还是不愿让我难堪还是别的什么因缘际会,一念闪动,促使舒薇做出了抉择。我正思量坐这“对槽马”是否安全,她已经同布依女人砍上了价。从四十到三十,从三十到二十五。布依女人再不肯让价,因为其中一个的男的知道了会打她的,另一个可以证明。付钱的时候又遇到了麻烦:她们没有办法分割开那五块钱,最后只好我们再多出一块钱,一人十三,两个女人满意了。 我率先跨上那匹枣红马,把漂亮的白马让给王子和公主。布依女人保证,她们的马骨架结实,脚力很强,坐两个人没问题,并且极听话驯顺。 “乖的很呐!依它们自己走,不要乱走岔路,走迷了路我们不负责的噢!”她们叮嘱道。 确实,山区的矮种马虽不及北方草原的骏马高大威猛,照相好看,行走山路却是最佳。别看它们晃晃悠悠,好似漫不经心,其实每一步都踩的极扎实。骑手就狼狈得多。小资女人叶公好龙的本质很快暴露无疑,遇到陡一点的坡度,舒薇就紧紧揪住马鬃,偶尔马蹄打一下滑,她就尖叫得如同真的摔下悬崖;陈新从背后夹住她,那副紧张的神情与其说怕她摔倒,不如说怕她逃跑。哪象什么王子公主,直如土匪和土匪抢来做押寨夫人的良家闺秀。等到走上神水河边的缓坡,我的旅伴才得放松。 从深山密林流出的这条神水河,因为上游修筑堤坝,到这里已成了一座湖。水面不宽,被山峰分隔成小片的水域,却显得蜿蜒无穷,无始无终。沿途的山象被水洗过一般,草和树都是湿漉漉的。实际上,那些浸在水中的石山几百万年来就一直在被水缓慢的融化着,柔软的水一遇上坚硬的石灰岩就变成了刀和锉,眼前这些玲珑奇秀的山峰,便是它们精雕细琢的杰作。这只是看得见的。在地下,水更将大地溶蚀出许多千创百孔的溶洞,溶洞的崎岖往复,往往比地上的石林更甚,而地下的暗河,也常常比地上河流还要壮观,还要汹涌。 陈新和我互说土话,这是应舒薇的要求,“入乡随俗”。本省方言的一大妙处:易懂,舒薇听我们说话,基本没有障碍。 一路生得有齐到马背的红拇指,陈新摘了许多,用餐巾纸擦过递给舒薇。 “味道好吗?”他挺期待的问她,这种红色野果是本乡特有,光洁,漂亮,小如红豆,象葡萄那样结成串子。 “唔,好。”她平淡无奇的应道,忽然她从马脖子往外探头:“咦,这是什么?” 一丛丛多刺的荆棘,高只到马腹,被挂满熟透的果实压弯在地,在鲜艳夺目的红拇指树下,很不易发觉。 舒薇慧眼独具,她看见的,是本乡另一种更著名的特产。 我勒住马,弯腰摘下几颗,递给舒薇,没有擦——没法擦,大如荸荠的果子上长满尖刺,直是小而圆的狼牙棒,不说不漂亮,倒有几分糁人。 “小心刺!这叫刺梨,吃起来扎舌头,又酸又涩又苦,你不会爱吃的。” 陈新的断语错了。舒薇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一枚刺梨果送到唇边,清脆的咬下一小块。她慢慢咀嚼,起初皱眉头,后来脸上就浮现出笑意: “蛮好,蛮好哎,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你那红拇指淡而无味,中看不中吃,这满身刺儿的东西才真正有味儿呢。阿拉伯人有首诗说品茶:第一道苦若人生,第二道甜若爱情,第三道,第三道什么来着” “第三道淡若回忆。”我碰巧读到过这首小诗,便说。 “对,淡若回忆。我看应该说的是刺梨:嚼一遍,苦若人生,嚼二遍,甜若爱情,嚼三遍嚼三遍连渣都没了。喂,两位老乡,别只顾着发呆呀,好不好再摘点刺梨请客人吃啊,别那么小气嘛” 对一个人家乡的恭维莫过于此了,我和陈新比着献殷勤,采摘又大又圆c色相上佳的刺梨献于美人之怀。我对这位江南女孩有点刮目相看了,可不是人人都能欣赏本乡这件不俗的特产的。舒薇是得意洋洋,吃不了的就兜着走。大家一道品尝刺梨的甘芳,欣赏这片蕴秀藏灵的山水,少不得我讲上几段民间故事佐兴。马蹄在青草泥土间践踏,蝴蝶穿梭,山鸟翱翔,脚底一泓碧水,蜿蜒流淌。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 天气仍旧阴沉,早先看见的积雨云如今就在头顶,象积满水的海绵,轻轻一拧,就会降下来一场暴雨。周围越来越安静,满山坡望不见一个人。早先还有一般骑着马的游客经过。那么寥寥几个人,往这群山之中一撒,鸟入密林,再无踪影。 我跟他们讲布依族的历史,风俗,以及承自中古时代的迷信与巫术,赶鬼驱邪之类。然后我就讲到了神兵。从古夜郎时代,苗疆的土司就有豢养神兵的传统,神兵从幼年招募,多是孤儿或穷人家的孩子,他们长年被宗教力量,药物,巫蛊之术控制,打起仗来,不怕死,不投降,常与敌同归于尽。神兵的装束也很特别:裸上身,纹刺花,扎裤脚,系着有符咒的红腰带;又用白条白布包头,为的是同伴好辨认。 “这就象神风敢死队,还有哈马斯的人肉炸弹。”舒薇评论说。 “有点象,但不一样,控制他们除了思想洗脑,还有自然和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五零年西南剿匪的时候,土匪们就放出过神兵,据说那些人眼神都是直的,脸色青紫,平时好象行尸走肉,一到打仗就凶如疯魔。剿匪部队最忌惮神兵,对他们从不抓俘虏,格杀勿论” 陈新忽然在马背上一挺身,中邪似的双眼圆睁,口角滚出涎水来,双手紧紧扼住舒薇的脖子,连珠价的叫道:“我是神兵,我是神兵,我是神兵” “你是神经!”舒薇甩脱陈新的手,两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山路上骑马,不要疯疯扯扯,危险得很!咦,这是什么东西?” 陈新随身背的小包散着后盖,露出一截黄草,我驱着马紧走两步,探过身去扯出来一看,那是用五几根稻草扭捏成的一支草把,草把对折成结,一根稻草缠在中间,两头各留有一个孔眼,刚够一根竹竿插入。 “这好象是草标,你哪里捡的?” “刚才过那个三岔路口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插了根竹竿,上面挂着这坨草蛮好玩的,顺手就摘了。”陈新说。 “不告而取谓之偷——结得倒挺别致,是干什么用的?”舒薇要过去,翻来覆去的看。 我告诉她:“布依族在通往村寨的路口插草标,等于挂上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叫外面的人不要进来。因为村寨里正在祭神,扫鬼,莫要被外人冲犯。如果遇到厉害的鬼邪妖魅不能驱除,在它们出没的地方,也要插草标,通知大伙儿各人小心了。” 舒薇变了脸色:“啊,莫非这里正在闹鬼吗?” “这只是风俗。现在闹六月六,寨里正好有扫鬼,赶鬼的活动。那是极有趣的,你们有福气,赶上了。” 此时离出发地估摸已有五几里路的光景。这一带地方,全是仄逼的山坳地形。神水河被挡在山那一侧,山上植被稀疏,尽是一堆堆的灰白石头。那种层层叠叠书页似的岩石,镶嵌在黄沙土中,就象白骨穿破了瘦衰的肌肤裸露在外面。它们并不很坚硬,易于开采,凿来便是一块块石板,又平,又阔,又薄,天赐造屋的良材。也有巴掌大的田块,用石板垒起四条边,种些耐旱的苞谷。在山区,靠水边的平坝才有肥沃的水田,更多是这种在石山上一楸一镐啃出来的田地,一捧土,一瓢水,勉力维持艰难的岁月。 田里没有农人,马匹在乱石棱增的山坡道上行走,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地面的碎石被它们践踏得到处飞溅,发出爆裂的声音。沿途左近越来越荒僻,盛夏季节,却显示出深秋般的萧瑟。草和树叶许多都泛了黄,打了卷,那是阳光不足的征候。很久没人说话,也许先前话说的太多,有些倦腻了;也许在这静得发空,连鸟声也罕闻的深山野谷里,人也难免要变得沉默寡言。 作为此行头一件纪念品,那一束发黄的,枯萎了的草把子,被舒薇仔细收藏在了背包深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 忽然间转出一大片竹林来。竹子生长多年,棵棵都有碗口粗细,因为竹叶太茂盛的缘故,看去绿得发墨。林中隐现白色的房屋。走近一看,果然全用石板砌成,白森森透着冷意。石屋残破不堪,里面黑咕隆冬,看不见有人的迹象,也不知住的人出门去了,还是根本早已废弃。两匹马载着我们,静悄悄的,却是一步不停的走过这几所沉默的石屋时,连尾巴也没有甩动一下。我感到除了平常的颠簸之外,另有一种轻微却是极快的颤动从身下传来,我轻触一下马背,顿时明白了颤动的来源:马儿在发抖。林子里很冷吗,可我为什么偏生又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马汗呢? 突如其来,一阵朔风从远到近吹起,整座竹林都在抖动,千万根竹子一同鼓噪。好似骤然降临一场暴雨,呜呜啦啦的叶声直响得惊心动魄。象被这响声吓着了,马儿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在奔跑,颠簸得简直受不了。我牢牢抓住缰绳,大声招呼陈新舒薇小心,两人却报以兴奋的尖叫。当眼前豁然开朗重见天日,每个人都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 神水河又出现了,而且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宽阔:竹林之外,缓坡之下,展开一大片寒波澹澹,清漪连连的水面。好几条水流在此汇集成湖,然后各自走向深山的纵深。细小的波浪拍打着岸边的圆石,水中倒映出沿岸的群山。最醒目的一座山峰,宛如被从中间切断,只剩下了一半的山体,正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内的标志:半边山。传说中秦始皇用赶山鞭驱赶群山,唯独这一座不服调度,秦始皇震怒,一鞭劈下,将它高昂的头颅从中劈开,劈掉的一半去了云南,剩下的一半留在此地。 两匹马停了下来,可那一种波及全身的抖颤却没有停,它们频繁的眨着眼皮,遍身是汗,却并不走向河边去喝水,连地上的草也不曾啃上一口。 “这就是半边山啊,好象一只猴子哎!” 骑在白马背上的两人叹道。从这个角度看半边山,确实象一只蹲在水边的猴子,镇山村的居民也确实替它起了一个“猴子山”的别名。 看到了半边山,也就看到了镇山村。 那是一座伸向水中央的半岛,同半边山遥望,和我们这边河岸相连。从高坡到水边,石头房屋层层叠叠,顺着山势,上面的脚踩着下面的头,一座座顶着绿盖,房前屋后都是密丛的树木。看不见矮房和道路,出头的大多为二层楼,也有三层楼,弧度很大的飞檐,干栏式吊脚楼,西南省份苗族布依族地区最常见的式样。 难以形容我第一眼看见镇山村的心情。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拼凑不起来。那是另一个镇山村,别人的故园。可它分明又有一点点大致的轮廓,同思想,同记忆的残片吻合。它对我施加影响,让我烦躁不堪。 游客少不得要拍照,我也下了马,又卸下行李让马休息。谁知人才一离鞍,那一路都很驯顺的枣红马和白马突然便掉头飞跑,一只追着另一只的尾巴,如蒙大赦一般嘘溜溜嘶叫着窜进了竹林。 “坏蛋!给我滚回来,这还没到地方呢,我告你甩客啊!”陈新气急败坏的追着马屁股叫骂。 “还要告它们超速,刚才颠得我都快散架了——过瘾哎!”舒薇只顾没心没肺的笑,反正背行李的重任轮不到她。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绿林吞没了快速移动的红白影子。 群山腹地,绿水之滨,这样一座孤零零的古村寨遗世独立,连最迟钝的人也要萌发出诗情画意来。唯独畜牲不能欣赏,跑得那样快。那俩女人吹牛皮,不说不稳当,还半路撂蹶子。乡下毕竟是乡下,镇山村的对槽马,那能比得上北京城的对槽驴,它们的前辈同行? 它们看见了什么呢,那么惊慌失措?一切都这样和平,安静。不过,对于一个人烟稠密的村落,这附近也实在太安静了些。周围山林中没有鸟声,没有虫鸣;水面上看不见一条打鱼的船,一个游泳的人,一只飞翔的水鸟。 我独自走向水湾,从更近的距离凝望那孤悬水上的村落。那些密密匝匝的石屋牢牢吸着我,黑窗户象老人凹陷的眼坑,朝外面投出目光。似要为日渐苍老,行将分离的灵魂寻找下一个托生的躯壳。 这就是镇山村吗? 我呆呆的站了有几分钟,舒薇走到背后连喊了我几声,我才听见。 “李师兄,李师兄李度!” “啊?啊,相照完了?” “照什么呀,闪光灯不闪,啥也拍不成,” “闪光灯不闪,电池不够?” “才换的电池,明明绿灯亮着,却不闪,从没遇过这种情况,还是尼康呢,真逊。” “不能太迷信进口货。照我说,没有相机倒是好事,你大可以心无旁骛,好好欣赏风景。唐朝要是有相机,李白他们就写不出好诗。留得下的回忆,都在照片之外这里美吗?我没对你吹牛吧?” “美。可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石头太多,太灰,太白。整个儿山坡上的房子象从同一块巨石上面雕出来的。象一座石雕。” “这正是此地的特色呀,你不喜欢?镇山村的房屋全用石板建造,屋基,墙壁,连屋顶也用薄石板盖合,不用粘合剂,水不漏,虫蚁不进。你见惯了砖瓦木料,对石头盖房子不太适应。” “恩,也许吧我不能想象自己住在一间四壁和顶都是石头的房子,冷森森的,没有生命的气息。那种感觉,就好象被埋进了坟墓。” “那你很不走运,今晚咱们就要睡在这样的坟墓里面。”我笑着说。 舒薇耸耸肩,表示她不介意,而且非常愉快。年轻人是最不怕谈到死的,死亡和不可预料的爱情,有着同等的诱惑力。 舒薇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今晚的栖息地真的是一座坟墓,一座真正的坟墓——不是里面,是旁边。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着它们从指缝一滴不漏的流回神水河。水天同色,永远是这样。碧天下水面照出一汪青蓝,黑云笼罩下的水色,依然是黑云沉沉。越往村子那一边的岸,颜色越深。 仅仅是瞬息之间,天色似乎阴沉了许多,这就是山区的气候,多变,捉摸不定。云层更厚实,蟹壳青色逐渐向黑的方面发展,积雨云的中心恰好团聚于古村之顶,如一只匍匐的巨兽,又高扬起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 “这该死的,烂东西!死活就是不闪,真他妈邪门!” 陈新站在稍远的岸上,大声抱怨着,他还在拨弄那台出故障的相机。尼康相机精致的烟灰色壳盖上,红灯,绿灯,正交替闪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 三 沿着水湾走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镇山村脚。继续往前,走到半岛西边的沙嘴,有一座简陋的码头:一截伸向河中的石栈桥。那里是进村的正道。 码头没有泊着船,也没有等渡船外出的村民。 “小心进村,打枪的不要!” 尽管没了脚力,有我帮忙背包,陈新的担子减轻不少,还有心情开开玩笑。 “太君,还是先拜一拜寨神吧,保佑你不要碰上八路。” 离水边稍远的高处,耸立着一座孤独的小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个稍大的神龛:高宽不过数尺,台基垒砌严整,石顶浮雕逼真,四角探出飞檐,供奉一寨之神。地上寸草不生,尽是残损的石板岩材,使那小庙看去就如同白色大军围困中的一座孤城。 “凡人进寨,都要拜一拜寨神。布依族建村的时候,先打下第一根石桩,表示请来了村子的保护神,在上面搭一个棚,就是神庙了。等到村子建成,再把庙认真的修起来——所以这寨神庙是镇山村第一座建筑,四百多年呢!” 见是本地的头一个古迹,舒薇不禁肃然起敬,又对那庙研究了半晌,忽然发现了问题。 “不对吧,你说这是寨神庙,为什么门楣上明明写的是武庙呢?而且庙里供的也不是石桩子,是个人,好象,好象是一个将军哎!” 这小姑娘,眼可真毒,在她面前还一点不能大意。那的确是一位武将的雕像,仅有一尺来高,顶盔贯甲,头脸身形都模糊了,却散发出一股威严之气。 “这是关帝庙!”陈新得意的说,“我知道少数民族也拜关二哥的,布依专家看走眼罗!” “谁看走眼了?我话还没说完,镇山村的寨神跟别处的不同。那个将军,他并不是关二哥。你们忘了镇山村的始祖是一位汉人大将军吗,为纪念他,也为借他的威武盖压邪魔,寨神就做成他的样子,起名武庙。你们只看见外头有字,你们可没看见庙里头还有字。” 神像身后的墙上刻着四个字:偃武修文。字刻在那样深的位置,笔划又多破碎脱落,只有眼力很强的人才注意得到。我坦然接受舒薇对我投来的钦佩目光,肚里却好笑:若不是早知底细,以我老眼昏花,哪能看得见! 两位大学生咬文嚼字,品咂话中涵义,联想起将军当年抛弃武功官职,扎根贫困山区,亲身促进民族和解的业绩,交口赞叹了一回。 他俩都向寨神行过了礼。 轮到我时,恰好起了一阵风,风很轻微,却恰好将一粒沙砾送进我的眼中。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神像变大了,随着我揉眼的节奏晃动起来,模糊的面目生出五官,嘴巴开合象在说话。风持续不停的吹着,将类似叹息的声音吹入耳廓,叹息中渐渐加入声调,变成一种有意义,却无法听懂的语言。那一瞬间我象被催眠,又象被梦魇,胸前的那件东西被吸住了,它牵扯着我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我走上台基,走进空空的殿堂,而那殿堂的主人也走下他的座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态朝我迎来。他擎着剑,两把剑,他将双剑交叠托举过肩膀,象是要发力朝我投击 幻觉即刻消失。我眨眨眼睛,沙砾被泪水冲走,视界又恢复了正常。我仍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迈出过。 “你行礼的姿势很特别呀,也是布依族的风俗吗?” 舒薇大感兴趣的问我。 我低头一看,自己一只手正按着胸口,按着衬衫里面那件扁圆的硬物。我多年的习惯,条件反射一样精确,每遇到紧张或者情绪激动,就要摸一摸它。 我放下手,很轻松的吐一口气,冲她神秘一笑: “是啊,这是离乡背井的布依人回到家乡村寨的时候,敬偈祖先的礼节。” 镇山村的格局:一条两米多宽的石板路,从河边码头通向山坡顶,与中央场坝相连。再往东通向大朝门,沿途分出蛛网似的深巷,百十户人家。村中有一棵大榉树,五百年。 陈新警告过舒薇,本乡的村寨远看风情动人,一进村,气味可常要闷煞人,他们那边的苗寨就是这样,教她先准备好手绢护鼻。舒薇被他说的有些惴惴,现在发觉情况两样,由衷的高兴,方才信了我火车上的话——“布依族讲卫生。” 可对一个村庄而言,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太干净了些。除了潮气,闻不到牛粪,鸡屎,猪栏的气味,闻不到人家烧柴薪的呛人烟气。山上山下,见不到一只苍蝇在飞。时过中午,却没有一户人家的烟囱在冒烟,炉膛在冒火,村中人好象实行着寒食。 难道这是他们过六月六的风俗,要象过清明节一样节制烟火? 我深深的呼吸,换掉胸中吸自天南海北,唯独没有此间一隅的空气。我又感到如下车时踩在铁轨路基上那般酒醉的微熏,而且更强,更烈,连眼眶也不禁潮热起来。 村寨显示出一种朴拙,静溢,和神秘的美。雾气在街巷里弥漫,到处纤尘不染,印着有深有浅的水渍。石板道,石板房,石板砌的街墙,一切都是石头,无须尽述,一个灰白的世界。我想起舒薇“石雕”的比喻果然恰当,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阴寒。 村民来来往往,牵牛的,担东西的,各忙各的活路,很少听到说话声。路过的人都朝我们看,目光说不出是好奇还是警惕。 我向他们回望,寻找能够显示某种渊源的特征。每一张脸各不相同,又都千篇一律。除了贫穷,我找不到别的特征。 我埋下头,轻轻的对旅行包说: “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故乡和乡亲啊。” 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贫穷。奇怪的是,在没半分现代化痕迹的古老村寨,却唯独通得有自来水。半空架设的铁锈的水管往来纵横,通向各家各院。原来每座房子的后墙都多出来一间无门无窗的小屋,看石材的颜色新修没多久,水管就从那里进出。那些古怪的凸起物样子很难看,破坏了原先的建筑美,放在城里该算违章乱建,理所当然受到了舒薇的批评。 更古怪的是,村里有了自来水,村民却仍在井里挑水,洗衣服。 “那不是自来水,”一个正在提水的中年男人这样回答我们的疑问,“那是温泉。” “温泉?”舒薇和陈新一起看我,我从没对他们说过镇山村有温泉的事——实在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你们不晓得温泉?”那人颇有点得意的用脚踩了踩地,“温泉就是地底下的热水噻——不用烧就是热的!才挖出来的,村长说的,还有地质队的人,村里头好多人都说,温泉水里面有矿物质。洗温泉,有好处噻。” 怪不得,水管是用来引温泉的。那时天气阴凉,甚至偏向于冷,谁都没有泡澡的,再说温泉这种东西也实在太过平凡。我想起首先该解决的问题,便问他哪里可以住宿。 “村民家里头,各家都可以住。村长喊大家把空的房间腾出来给旅游团。” “哦,这么说你家也可以住罗?”陈新爽快的说,“那就上你家吧,好多钱?干净不干净?” “我家不行的,早就着旅游团包了噻。”那人脸上第二次显出得意的神色,他又进一步透露,不单他家,他所有的亲戚,所有的邻居家都被旅行团包下了,实在没办法招待我们,抱歉得很。 那男人提水上来,倾倒在一只桶里,将扁担连同另一只盛满水的桶一起穿了,搭在肩膀上。我刚想起该要问他一些别的事,他已经离开井边,挑起水桶颤颤悠悠的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好象是在梦游一样,而他所说的话也全都是梦话。 只好另寻住处。谁知,问到的每户居民都是一种回答:不行的,着旅游团包了,旅游团要来。人人都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之色,对那个规模庞大的旅游团即将光临本家一事显得莫大的荣幸。 旅游团要来。看看这村子,哪里也找不到遭受旅游经济蹂躏的迹象。除了干净,山上山下,竟没有一间饭馆和卖特产的店铺,没有起劲招呼的店老板,没有游弋的私家导游。甚至没有游客。除了我们,镇山村就见不着一个外人。 三个人坐在场坝的石条凳上歇脚,议论这古怪的情形。所谓场坝,就是山顶用长条石砌成的一块长方各十数米的空地,附近有几座宏大的建筑:西面是一座庙,东面是一所小学,南面是村公所。 “他们说的旅游团,就是路上见的那一拨人罗?”舒薇纳罕的说:“奇怪呀,他们四个轮子的还跑不过我们四个蹄子的,怎么我们都到了半天,还不见他们的影儿呢?” 陈新说:“肯定是被导游又拉到什么定点单位买东西吃饭了。虽说跟了旅游团不自由,起码食宿有保证,万事不操心——可他们怎么包得下整个村子呢,那一车人马也不过四十几号,这里的房子要一百间也不止啊。多半还有别处的团也要来。” 我说:“等吧,等他们来了,也许会有办法。他们总是多订下房间,好腾挪的。” 大家都往远处眺望,只见村寨周遭群山环抱,山上全是林深树密,望不到公路的迹象,也听不见汽车的声音。正懊悔着在石板哨不该拒绝那个导游的邀请,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浑浊的喉音: “我家有地方,你们住不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 原来是从场坝南面的村公所里,走出来的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亦是白布裹头,穿一身很旧,浆洗得十分干净,灰蓝布料的四口袋人民装。左胸口袋插着一支挺老式的钢笔,衣角有些起折,从下摆露出一截铜制旱烟杆脚。黑扎裤脚,圆口鞋。上半身的装束俨然干部模样,腰部以下却显示出农民的身份。 大家都一跃而起,也不问价码就要跟他走。那人很威严的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他先作自我介绍,原来这位仪态庄重的人物,乃是镇山村的村长兼支书。他对客人的到来表示欢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拔下胸前的钢笔,记录下我们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来此何干,到达和预计停留时间。这种曾经时兴而今已近绝迹的讨厌名堂,显然不能算作布依族的习俗。 “来村宿夜的人都要登记的,”他说。村长古铜面色,颧骨很高,牙巴骨很突,足智多谋而又意志顽强的相貌。眼窝下陷,眼珠却凸起,而且总是盯着一个地方。他一笔一划的写完,走回村公所去,取了一串钥匙出来,把我们领到村子北面的一栋二层吊脚楼前。 “你们从河那边走过来的吧,老早有人看见你们罗。”路上村长说,看来他是接到耳报神的禀告,专等我们送生意上门的。只不知为什么全村都包给旅游团了,唯独他家例外。 “也许他家特别的宰人,要么又脏又乱,没人肯住,”陈新悄悄的说。 “不会。布依族不但讲卫生,而且讲理,讲脸面。村长是村里头一个体面人,他的家,差不了。” 果然我的话不错,村长开的价格十分公道,房屋也敞亮干净。开门进去是堂屋,正中间供着神龛,侧面的墙上却贴着一幅烟熏火燎的像。神龛上写有两个神牌:“先天教稼五谷神农之位”,供的是神农氏;“杜康先师北极紫微文卿之位”,供的是酒神杜康。神龛旁侧的应该是祖先牌位,不知何故用白布罩上了。神龛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面起了很厚一层油垢,显示神农与杜康二位先师对这家的赐予丰厚。 “难道他们从来不抹桌子吗?”舒薇小声问我。 “这是风俗,八仙桌用来祭祀神明和祖先,宴请贵宾,照规矩平时是不能抹,否则会将全家人的‘油水’抹掉的。只能每年过新年的时候抹一次。谁家桌上油垢厚,说明谁家油水足,对吧,村长?” 我照例又递过去一支烟,村长却不接。 “我从来不抽这种卷烟。”村长说,他说话声音总是那么,仿佛棒槌敲打在井沿上。 村长领我们看过了客房,刚好两间,就在堂屋两侧,典型的一正两厢的格局。 “男娃儿同男娃儿睡一间,女娃儿一个人睡一间,我就住楼上,晚上要查的!”他认真的嘱咐道。 我心里暗笑,村长不知道,他这种安排若放在西方,很可能会被仇视同性恋的人用枪打的。村长又带我们看过洗温泉的地方,都安排妥当,便回村公所“布置迎接旅游团”去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须交代的话,没有多同我们谈一句闲天。临走将钥匙留在桌上,象叮嘱毛头娃儿般的叮嘱我们:自家在村里玩,不要乱跑,不要出村外的山上去,不准下水游泳,不准坐船去对岸又叫我们等他回来开饭。末了走到堂屋靠门一侧的那座木梯前,朝静悄悄的楼上望了一眼。 “不要上楼,楼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我家小姑娘在生病不要上楼,会传染的!天气冷,你们可以在我家洗温泉,温泉里头有矿物质,洗了有好处的!” 听说主人的女儿有恙,做客人的不免关切几句。村长只说不妨事,夏天毒气重,在山里头染了瘴疠,夜里做梦又着了恶,一直见不得光,见不得生人,过了这几日就好了。村长说完这些话,便要出门。 “村长,”我喊住他。 “哪样事?”他回过头问。 “你晓不晓得”望着那副严肃得出奇的面孔,尤其那对凸起的眼珠,我忽然一阵烦恶。我改变主意,胡乱扯了两句闲话。他疑惑的看过我两眼,一步迈出门槛,迈着军人一般持重威严的步伐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 村长前脚一走,我们三个就一起把这位镇山村世俗领袖古板的做派,和乡气十足的拘谨多疑取笑了个够。陈新把村长家里鸡零狗碎的新鲜玩意——凡是主人没有交代过不能动的,都一一翻遍;舒薇叫他别乱翻,却一样不拉的看过,然后向我提出从未下过乡的城里人才会问的问题。时间尚早,也有些倦怠了,大家决定先休息,试试镇山村的温泉品位如何——也就是说,跟别处的温泉相比,有没有特别独到的地方。 浴室同火堂相连。火堂位置在正堂后面,相当于厨房和饭厅,那里有着一只很大的火塘,全家人可以围坐烤火吃饭。火塘里冷僻秋烟,象很久没开过伙。从火堂后墙紧靠柴房的一处空隙打破石壁出去,在吊脚楼后面新砌起来的那间屋子就是浴室。这种难看的违章建筑,我们早从外面参观过了。 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浴室的格局,很有点阴森的气氛,曾在我心头产生过一些不快的联想。石屋狭小,四壁严丝合缝砌着青灰色石板,不见天日。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浴缸,不是见惯的家用式样,也不是舒薇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木桶,那是用五块有长有短的石板——同此地的一切石板一样,只是更大,更厚实——镶拼成的一个长方形的灰白色石缸,大小足以直挺挺的躺下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缸底凿出排水的通道,石头表面被精心的打磨过,看得见上面如皮肤褶皱般的纹路。 我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从里面轻轻关上。屋里没有照明设施,但是却有光,抬头一看,原来天花板中央的一块石板上开着三个圆洞,组成品字形状,光线就从孔中透下。 怎么也没想到,我回到镇山村所做的第一件事会是洗澡。 洗去天南海北的尘埃,用似一个婴儿初生沐浴后的身体,去沾染此间的烟火,尘垢,八仙桌上厚腻的油迹。 再没比这更妙更恰当的安排了,冥冥中真有天机。 水龙头长满铁锈,象很久没人用过,费了很大劲才拧开。起初却没有水,龙头里发出一阵类似人的喉咙咯咯作响的声音。接着,仿佛一只尖嗓子嘶喊着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噗”的一声,一股红褐色的水流猛的喷泻在缸底,灰白的缸壁顿时溅满了红泥样的水点。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流出逐渐清澈的水来。 水愈发大了,白闪闪的那道水柱,在不断高涨的水面搅起团团浪花和雾气,哗哗的水声在斗室里回荡,就象地下泉流在溶洞幽暗的石厅里奔泻。满室水汽,被头顶的天光照射出三根明亮的烟柱,数不清的颗粒蜂拥般朝那柱顶飞升。地底深处的热泉被那一股沸腾蓬勃的劲力驱赶着,挤进狭长曲折迷宫似的铁管,又引来这间四壁封锁的石室。却仍不能脱离黑暗,直到化身为汽,才从石顶上凿开的狭窄孔洞得见了天日。 我关上龙头,水声停止,一池白水静静的冒着白气,散发出类似中药的苦味,轻微刺鼻的硫磺味。我站在浴缸边上,象面对的某种未知属性的化学溶剂,竟胆怯起来,踌躇了好一阵子,才脱衣下水。 水好极了。水温适中,水质粘,厚,重,包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舒服得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几声。石屋幽暗,显得泉水格外晶莹澄澈,从白雾间不时闪耀出光芒。万籁皆寂,只有偶尔撩起的水声,和水龙头象钟乳石那样滴下残留的水滴的声音。 我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的躺着,仰望那三个圆孔。因受了水汽的干扰,略微有些晃动。这样的采光,这样的浴室,一定会让风花雪月的小资女人满意到十分。我心想。 光柱在身上照出光斑。品字顶端的那一个,正好覆盖了胸前的那件护身符——那枚明朝的古钱。幼年的时候,当父母第一次将这个价值不菲的古董挂在我脖子上时,他们告诉我:它是有灵验的古物,它能为我阻挡一切邪物;直到将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之前,不要摘下它。 我遵照了父母的叮嘱。 水的温度,热汽的熏蒸让我朦胧起来。阖上眼睛,逐渐沉入梦乡。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创世之初,洪荒年代。那时日月星辰刚刚诞生,有天空,却没有大地,只见一片蒙蒙的大水。后来水面下降,大地从水底升起,又从地上长出茂密的森林,从此走兽奔逐,飞鸟翱翔,溪流潺潺,湖泊宁静我仿佛走进“文明”游戏的画面:人类出现了,森林里传出伐木声,河畔的茅屋里有了婴孩的哭声;人们挖来泥土,筑起窑炉,投入薪禾;炉火熊熊,铁汁流出,流进一个个的铸模,变成刀,斧,镰,锄土地被开垦出来,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稻麦黍稷迅速生长 画面突然一变,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到处是地火爆发,滚热的喷泉,毒雾弥漫。森林被点燃,冲天的黑烟如一群怪兽在空中徜徉,吞噬遇到的一切后来一切都安静下来,没有人,也没有鸟兽,天寒地冻,大雪无声降落。我孤身一人在森林里砍树,生锈的斧头粗糙如石,斫在树干上没有一点声音。碎木纷纷掉下,一旦落地就化为灰尘。一间窗户映着火光的茅屋出现了,我跑进去,想烤一烤火,烈火猛旺的炭盆却是冷的;我往里添柴,火焰着了魔似的高涨,屋里却愈发阴寒;我索性抓起炭火往衣服里塞,却犹如塞的一块块碎冰般冷彻心肺景象瞬时换了,转到一座干旱的荒原:烈日当空,土地炙烤得开了裂,寸草不生。还有,看去那样干硬的土壤,踩下去竟如流沙般松软,每一脚都陷得老深。我走不动,站不住,又热,又渴忽然发现一条清澈的小河,我挣扎过去,一头扎入。水没了顶,我却居然还能呼吸,我大口大口的喝水,可喝下多少,仍是口渴。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不住的下沉,一股潜流将我拖入一个深洞,洞里一片血红光亮,迷离景色。我浑浑噩噩,不知是喜是悲,身不由己的坠落。就在被吸入洞中的一刹那,有一只手突然横截过来猛拉了我一把,又将我推向远处 梦境又换了。我好象在苏醒,恍惚回到白雾弥漫的浴室。坐在水底,仰望水面上那三个幽芒浮动的圆洞。 象佛光出现于云海,三个圆洞中的一个,被一道光束照耀,瞬时间明亮了数倍,周围映出一圈彩虹样的光晕。那光里有形象,是一座石头屋子,雕着瓦顶,托着双鳌持瓶的雕像,被地上嶙峋的乱石包围着好象是,寨神庙。神秘的光束移开了,移到另一个圆洞。洞里出现一座山,不,不是山,那是一座坟。坟前耸立着一块碑,碑前点着两盏长明灯坟和碑都黯淡下去,最后一个圆孔明亮起来——品字顶端的那一个。隐隐绰绰,象一片树林,又象不是树林,是人群。人头耸动,黑暗中有火光闪耀突然,从哪里冒出一股汹涌的潮水,人群惊慌逃散。好奇异的景象!火遇见水,不但不熄,反而越烧越旺,后来漂浮在水面,最后飞了起来,化成一片血雾,扑过来,扑过来是真的,没有错,那张牙舞爪的血雾,它冲出了圆洞,它朝着我嘶叫着扑过来了! 我浑身冰凉的坐起,冷水泼溅了一地。我完全的醒了,手心里紧捏着那枚古钱。一缸的水都已冷透。雾气还在袅袅飘荡。头顶那三只魔镜,变成三个远去的太阳,象从另一个世界返照进此间幽冥。四壁被热气蒸得出了汗,水顺着石板的纹路流下,安静的在壁脚汇集。天花板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朝浴缸里投出丁冬,丁冬的响声。 我穿衣,下地,放水,收拾妥当,然后走出浴室,穿过火堂,走进堂屋,告诉那里的陈新和舒薇:我要独自出一趟门,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 四 我相信冥冥中蕴藏的天机。但我不迷信,我不会把路上和村中发生的这一系列状况,看作不祥之兆,或者某种神秘力量的提示——草标,惊马,令人压抑的景色和天气,寨神庙前的恍惚,浴缸里的怪梦。 也许人进入这样隔绝的世界,受到天地自然气息的蛊惑,心灵也会变得异常敏感,脆弱吧。 我不是一个神神道道的人,但我的旅伴可未必。我说的是舒薇。我猜,她在洗温泉的时候,多半也会做梦的。梦最爱找上的,就是她这种气质敏感c又爱想入非非的,小资女人。 到现在为止,他两个都把我当成是大学里教民俗学的教师,来这个布依族村寨考察,采风,好回去拼凑论文,评职称。我来这个地方,当然不只为了论文。我没有告诉他俩我来镇山村的目的,并非因为当中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只是因为,那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自己的事情。 现在,我独自一人了,该是我做我的事情的时候了。 去哪里都绕不开场坝。我经过时,见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各人拿着鼓,锣,布幡,水桶,芦笙,月琴场坝中央搭起一副空着的木架,象要悬挂什么东西。 这就是为迎接旅游团准备的吧,今天是六月六的正日,应该有扫寨c赶鬼c泼水的活动,很可以教外乡佬开开眼。照说这些活动一早就该开始,却耽搁到现在。旅游团还没有到,已经将近下午三点,居然还没见他们的影,真是件蹊跷事。 村长也在场,一手托着烟杆,一手背在背后,正和众人交代事项。 我不想被那老古板看见,掉头钻进迷宫般的巷道。 村子最早是驻军的营盘,至今保持那种慎密严整,步步设防的格局。有些拐角处房屋的造型,活脱就是盘踞的碉堡。还有一段极长的甬道,两边尽是高大的石墙,敌兵到此将两头一堵,就成了瓮中之鳖。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盘蛇谷,就是这种地形。 穿过险恶的盘蛇谷,我找到了那棵四百年的大榉树。 这镇山村在世的最年长的居民,开山始祖李将军亲手栽下。高,大,粗,壮,树股伸出去十数米远,枝叶茂盛抵得上一小片树林。树底下插了一圈香烛,熄着,够的着的树枝上都挂满写着字的红布条。我走进大树西北一条小巷,按一位坐在门口搓麻绳的老人的指引,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所旧屋。 起先我心怀忐忑,筹算遇见人该如何开口。等走到面前,顿时呆了,那房子墙破壁损,屋顶塌陷了一半,根本不能住人。窗户全被木栅栏封死,门上挂了一把锈透了的铁锁。 搓麻绳的老人把板凳和放麻线的篮子一起挪过来,坐下一边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同我说话: “这家早没得人了噻!好多年了。年轻的,跑了,老的,死了。剩下点桌椅板凳,盆盆罐罐,都着亲戚们跑来分光搬尽罗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哪个会把爹妈放在心上,一走就没得音信,几十年这家早没得人了,你是他们的亲戚?找他们有事?”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 “房子烂了没人修,一直空着的。前些时,村里要刨温泉,缺个啥子引水用的水泵站,村长他们一商量,就拿来当水泵站了噻。” 果然,一根粗大的铁管穿墙而出,途中分出稍细的分支,蛇一样的顺着墙根游走,爬进各家各户。原来温泉就从此地流向全村。 “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我七十岁了,没几年活头了,还得搓麻绳做活路。唉,也难怪他们,他们自家光景也恼火噻,唉!” 那老人许是难得有人说话,絮絮叨叨自顾自的说着,埋怨着。 我百感交集的望着那所房子。我来的太晚,它已早不住人。可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在里面住过!每一代婴儿的第一口呼吸,每一代老人的最后一口呼吸,都被那些多褶的,爬满藤绊和苔藓的石板记录着。石头的记忆力是无限的。但记忆却中断了,从那一天,某年某月某日(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当老人的咽气没有伴随婴儿的哭泣,只有远亲近戚来分走无人继承的家当,中断了。也就中断了。他们的后人将接收一座破朽的空宅,公家的水泵站。 总会剩一个地窖吧,总有一个地窖可以埋藏两只漂泊半世的坛子吧。他们想要回来。他们不是没良心,他们是不得已。 搓麻绳的老人告诉我,地窖做了蓄存温泉的水池。 水池,原来如此那,你们愿意住在水里吗?那水一点不冷,很温暖,很适于休息,那水好极了,我才试过的。 不,你们不会愿意。布依人,同世上的一切人一样,只愿归于泥土。水是生命之源泉,土,才能给予灵魂安眠。 我离开蓄水的空屋,按那老人的指引,径直向村外走去。那里有土,有的是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 村子的西头是大朝门。规模形同城门,两侧用大石块砌成围墙,古时用于防御盗匪。大朝门外的山坡上,有镇山村合族人的墓地。那里也是村子通向外界的旱路,导游曾说省城修过来的公路直铺到了村门口,指的应该就是这座大朝门。 我走到那里,却愣住了。 根本没有什么公路,只有一条坑洼的黄泥土路通向村外的荒山。路上印着很深的牛车辙印,仿佛回到古代,其间杂生蒿草,显然并不常有人走。越到远处,越看不见文明的迹象,只有云雾苍茫的深山老林。 没有公路,旅游车从哪里来?我想起那辆大巴,载满一车游客,被它自己扬起的烟尘吞没,只剩一对尾灯闪烁不定。久而久之,我几乎发生幻觉,看见它竟真的从这荒村古道的尽头出现了,摇摇摆摆开过来 我感到毛骨悚然,揉揉眼睛,沿着那条黄土路走上荒山。荒山坡上到处是坟,比村里的房屋还要拥挤。象泊满了船只的傍晚的河港,一时竟找不出一处空挡,可以安插得下一座新坟。我茫然而又盲目的走来走去。 今天是来不及了,赶明儿,得去个阴阳师来看看,选地方,还得找一班村民打墓。在那之前,还得先探探寨老们,和村长的意思 一想到这个不能缺省的关节,我心里就说不出的烦乱。村长那对呆板无神的鼓眼睛又浮现出来。我看看表,离跟他俩约定的时间还早。我照原路回到村里,四处信步走走看看。路过场坝的时候,我看见那副木架上已经挂上了东西。 那是一只铜鼓。黑乎乎的,一动不动阴沉的悬着,形象多少教人毛骨悚然。鼓身硕大沉重,压得粗大的横梁都有点弯曲,倾斜的鼓面从侧面看去有一种锋利感,很象是一把斧头。配上那副狼亢的木架,这整个儿全套的造型,就活象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断头台。鼓架周围摆满先前见过的那些物件,唯独没有一个人。演习迎客的人群都散了,街巷里安安静静,连狗,知了,蟋蟀也不叫出一声。 为酝酿即将到来的喧闹,全体镇山村的居民都在保持沉默。 可为什么要搬出铜鼓呢?我有点疑心,敲铜鼓,可不是迎客的礼乐。 守旧的镇山村,连搞旅游也透着不合时宜和古怪。 旅游团还没有来。 随后我又见到了另一样怪东西。就在榉树的东南,靠近甬道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二米多高,嶙峋多棱,和周围完全分离。这么一块宛如路障的怪石,上面却盖着一间小屋。全村都是石屋,唯独这间是木屋,多年的老木头,颜色深得发黑,顶着一篷枯黄的茅草。木屋和岩石之间的缝隙用碎石填满,开门的位置面对危险的悬崖,上下必须踩着石头上的褶皱。只有一孔极小的圆窗,里面垂下木帘,密不透风。 没来由的,我对这间特立独行的木屋生出不小的亲切。住在里面的人,想来必定是身手矫捷,而又性格怪癖,喜好标新立异之辈。守旧的镇山村竟有这等人物,事情办完,一定要去拜访。 屋里悄没声息,主人多半不在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